《随风遗留》 第1章 酒肆 引言 当和平持续太久,人们就会忘记,当初为结束战乱而付出的牺牲; 当离乱降临人间,人们就会想起,曾经被他们抛弃的卫道者; 当绝望笼罩大地,人们就会适应,求生的本能会教习所有技能; 背叛,杀戮,掠夺,圈占,攻伐...... 厌倦了平淡的无趣的贵族终于如愿品尝到死亡的刺激; 本就匍匐在地苟且偷生的奴仆们沦落为更卑贱的牲畜。 长城决定收回它的庇护, 于是北方的狼群欢呼雀跃着,挥舞马鞭与战刀,畅通无阻地直下黄河; 曾经被长城庇护的大魏,顷刻间分崩离析。 当高高在上不容挑衅的大魏卸下了神圣的光环, 狼群心中最后的敬畏也荡然无存,大魏失去了祖上荣光赐予的最后保护。 吹惯了北疆含沙的风,长江的水文让人流连忘返,狼群在北地扎下了窝,垂涎着江南的温润酥玉。 失去了北方的大魏还是大魏——失去的只是土地,又不是生命。 贵族依旧是贵族,士人依旧是士人,汉地依旧是汉地,贱民依旧是贱民。 似乎只是简单地搬了个家。 于是一切再次安定了下来,狼群具化出来有了人的模样,开始封邦建国,开始礼仪教化,人还是人的模样,南北的人,都在享受着并无花费多少代价便得来的和平,就连平民,也以为只是换了个人交租而已。 只是煌煌史书的字里行间,扉页正文之中,都忘记了比大势顷刻巨变死的更着急的那些人们,也没有人注意到除了交租还要交命的那些佃农。狼巢之中,北地的原住民又怎能安稳度日,他们的惨叫被南地贵族的管乐所遮盖,他们被遗忘了。 普通人除了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似乎别无选择,新的秩序已经建立,没有特意给他们留下位置。 唯一的优势,便是数量足够多。 狼群凶狠,但数量太少,广阔的属地需要足够多的生物来填充他。 狼群抛洒而出的机会,成为普通人除了活下去外唯一的念想。 于是,新的争夺、背叛、算计上演。 北方的混沌、南方的升平,持续了十数个年头,终于在一个山村少年因故走进了这名利场之后,开始缓缓发生改变。 ------------ 中原腹地,管城。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 清冷的大街上尚且只有一名贩夫,推着吱吱呀呀的独轮车走在飘扬不定的各店幌子下。 在位于街道尽头的一家小酒肆里,一位少年被车轮声吵醒,翻身下了充当床铺的条桌。 揉揉惺忪的睡眼,舒展了睡得僵硬的背脊,少年夹起轻薄的铺盖走到了酒肆后院。 一位妇人已经在灶台那里生起了火,坐在火上的大锅已经添满了水。 少年推门走进后院仅有的一间屋子,屋里的大炕上横七竖八地睡着六个孩童,他轻轻将铺盖归置好,又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灶台处的妇人呆呆地望着他,少年轻声道:“双婶儿,你就看着火,不要灭了就行,一会儿大双小双他们起来了再煮饭,我去梁老爹那里。” 妇人点点头,看着少年提起两只空坛子放在独轮车上,然后推着车吱吱呀呀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从小巷子里折拐到青石板路上的少年向左看去,夯土砌筑的城楼在曦光和薄雾中紧闭着城门,彻夜点亮的火盆也只剩下燃烬前唏嘘的黑烟。 少年推车向右走近了城中的方向。 小小的酒肆是他和双婶儿以及几个同村孩童的容身地,为了生计租下了这间小院开了酒肆。 酒肆卖酒却不酿酒,城中的梁老爹守着祖传的烧锅和酿酒手艺,却不大重视贩酒生意。 因此,城中大小酒楼、酒肆,多从梁老爹这里购进酒水再零散卖出。 少年每隔几日就去他那里买几坛酒,再散装卖给进城、出城的过路人,赚个差价以资生活。 少年早已习惯了这个时候出门,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各家店铺也没有开张,他可以推着那辆自制的粗糙独轮车肆意奔跑。 只有路过几家高门大户时,偶尔会听到报晓的公鸡嘹亮的鸣声。 少年不禁想起,曾经那只每天叫醒整个村庄的黑羽大公鸡来,那家大公鸡就是双婶儿家的… 再往下他就不敢回忆了,他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念头,及时遏制住自己控制不了的情绪。 当走到微微出汗的时候,他就到了一张绣着梁家酒坊的幌子下。 酒坊冷清却不寂静。 堂屋里,梁老爹已经光着膀子站在酒锅旁,大声吆喝着他那两个同样光着膀子浑身汗光的徒弟搬运酒曲。 将酒曲放在烧锅旁的两个大汉对师傅的吆喝叫骂已经习以为常,看到进门的少年,没有说话便走出堂屋搬起两个空坛子走向了后院。 跟在两人后边进得堂屋的少年向站在堂屋一侧的烧锅旁的梁老爹笑了笑,浓郁的酒香搔地他鼻头发痒,他用食指搓着鼻尖,靠在条桌旁等着自己的酒。 顶着个酒糟鼻的梁老头端着一碗酒,露出豁口的牙笑道:“来一口,晕一晕?” 少年笑笑,摇头婉拒:“肚里还没进食儿呢。” “还是年纪小,酒是五脏精,有了酒就不用食儿。”梁老头自顾自地饮,浑身酒气却不见醉意,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灼灼精光。 碗中酒还没喝干,他就冲后院嚷嚷道:“二位大爷,可别让两坛子酒把你们腰杆累折了,慢慢筛,莫着急…” 不消时,两位大汉一人搬着一只大酒坛,似乎是没听到梁老爹的讥讽,帮着少年将酒坛绑在独轮车上,又仔细紧了紧绳子。 梁老爹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捡起账本凑到眼前,在画着一个牛头的那一页续上两个圈圈,边嘟囔道:“阿牛啊,你好歹一次多拉几坛嘛,不然我挣你的酒钱还不够付装车的这点工钱呢啊。” 唤作阿牛的少年腼腆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摞早已数了多遍的铜钱,恭敬地递了出去,还没说话,从门口处又走进来一道人影。 梁老爹看清来人,没来得及接钱就放下账本迎了上去。 “诶哟哟,陆大人,今天怎么起这么大个早啊。” 那人四下打量着酒坊内,随口道:“当差的哪有你们自在哟,想睡到几时是几时。” 阿牛不认识来人,看着梁老爹没空理会自己了,便将铜钱放在账本上,转身往外走。 经过那人时,阿牛微微躬身表示礼敬便出了门。 那人当做没看见,径自走到桌边端起梁老爹筛给自己的一碗酒,随口问道:“这孩子面生啊。” 梁老爹道:“这孩子来管城没几天日子呢。” “他买恁多酒做什么?” 梁老爹抽出烟袋锅,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荷包,推到陆大人面前。 压着声音赔笑道:“这是这个月的,您的,官家的都有。” 陆大人不去看荷包,端着酒碗瞟着梁老爹。 梁老爹猛抽一口烟,叹息道:“这孩子卖酒的。“ ”半大个孩子带着几个娃娃和一个疯婆子窝在城门口那小院里,也没个活路。我出城买柴火的时候见着可怜,商量着让他开了家酒肆,七八天前才开张,弄口嚼裹呗。” 梁老爹说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 在门口推起独轮车准备离开的阿牛站住了脚步,冲屋内叫道:“梁老爹。” 梁老爹一口烟刚抽进嘴里,闻声望去,那少年沐浴在升起的日光中,浑身金灿灿得,晃得他眯起眼睛才看得清那少年脸上的笑容。 “我婶婶,可不是疯婆子哦。” 梁老爹闻言忘了嘴里还含着的烟气,竟是被呛了一口。 他边咳边笑,轻捶自己的胸口舒气,拱手做赔罪状:“是的是的,我糊涂了。” 他面向阿牛:“不是疯婆子,不是疯婆子,老头子不会说话,该打该打。”言罢作势拍拍自己的嘴巴。 阿牛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向二位躬身告辞,便推起独轮车顺着来路回了。 梁老爹是厚道人,阿牛是知道的,其他人是如何议论双婶儿和他们这一帮子孩童的,他也知道。 别人在背后怎么说,阿牛不在乎,但是他一旦听到了是绝对不能置若罔闻的,可是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所谓的硬气。 与梁老爹的厚道对待不同,阿牛的硬气在其他地方换来的是白眼和拳打脚踢。 他的执拗没有底气,只因为夫子教过他:少年意气,有持有节。 想到夫子,阿牛的眼睛顿时酸涩了起来。 阿牛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夫子,你在哪里啊,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来找阿牛啊。阿牛真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双婶儿不晓世事,几个孩童不谙世事,他们还能指望着自己。 可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指望谁呢。 哭泣无用,夫子不会出现,也没有凭空哭来的铜板。 阿牛抑制住杂乱的念头,专心推车回到酒肆。 酒肆里,后院的孩童都已经醒来,在前堂的酒肆里擦拭门窗板凳,扫地泼水,忙得热火朝天。 一名八九岁的男童瞅见推车回来的阿牛,嚷嚷道:“阿牛哥回来了!” 几个孩童哗啦啦地涌出来迎接阿牛。 阿牛将独轮车停在门口,刮了嚷嚷男童的鼻子:“大双,就你干活不专心。” 大双呵呵道:“那我担心阿牛哥累到嘛。” 阿牛一一揉揉几个孩童的头顶,又将车从小巷子里推到后院。 灶台那里,与大双长相相似的一名女童正在向几只粗糙的大瓷碗里盛粥。 看见阿牛进来,女童露出一双酒窝:“牛哥,喝面汤啦。” 阿牛解开绑绳,吃力地将酒坛一只只放在地上,挪到小屋檐下,确认太阳一时半会晒不到才走到了灶台前。 女童唤回了前堂的几名同伴,一人捧起一只大碗,呲溜溜地喝着只有面粉味却吃不到面疙瘩的的稀汤。 阿牛端起一碗稀汤,走到双婶儿身边,将碗沿凑到她嘴边,耐心地一点点喂给她喝,双婶双眼木然着,乖巧地吞咽着。 阿牛问女童:“小双,家里的面还能吃几顿?” 女童摇摇埋在碗里的头:“没有啦,我们明天就没得吃了。” 等双婶儿喝完了稀汤,阿牛端起自己的那碗分给了几名孩童。 一人也只是多得了一口稀面汤而已。 可是从村子里带来的粮食吃完了,身上的钱财也所剩无几,马上要断粮了。 几个孩童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眼下似乎是到了阿牛哥也要发愁的窘境。 待孩子们放下被舔得不用洗的瓷碗,阿牛开始指挥他们开张营业,不然明天这一大窝人真的要仰着脖子喝风了。 四男二女的孩童除去大双二双兄妹,他们都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跟随着仅剩的可依赖的况哥哥从不能再称之为村落的村子里来到这城里。 没有别的目的。 只是为了活下去。 “小双,瑶瑶,你们俩还是去烧水。” “阿游,涛子,你们两个去把客人要用的碗一一洗干净了送到前边去。” “大壮,你还去门口招呼客人。” “大双你来帮我搬酒。” 孩童们一一得到指挥迅速动了起来。 阿牛在力气最大的大双的帮助下将两只足有三十斤的酒坛子搬到前堂,条桌已经被大壮放在了堂屋外的大街边。 片刻功夫,两只酒坛和一大摞粗瓷酒碗就摆在了酒肆当门。 其他几名孩童卖力吆喝,招揽着客人。 客人却无心驻足这看起来并不正经的酒肆。 闲着也是闲着,阿牛也不着急,肚子这会儿已经饿过了劲,早不觉得饿了。 头顶飘着亲手写就的幌子,他靠在条桌旁,一手拎着酒舀,一手半卷着《黄帝内经》细细看着。 书是夫子的,阿牛从村里离开的时候把夫子留下的所有书都带上了。 他记得书是夫子最珍视的东西,可是村中没有夫子的踪影,也没有他留下的任何标记。夫子凭空消失一般,连书都没有带走一本。 阿牛认为夫子总会回来的,万一不要阿牛了,也不会不要这些书吧。 夫子教过他认字,他却没读得多少书。 阿牛笨,夫子说阿牛是他教过最笨的学生。 现在,阿牛为了诊治双婶儿的癔症,只能选择这不是办法的办法,自己在书堆里翻出来一本医书,可是每个认识的字凑在了一起,就成了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东西。 正当他反复纠结时,两颗铜板被扔在了面前的条桌上。 阿牛一掌盖住铜板,殷勤地招待来人。 面前却是意料之外的人物:陆大人。 第2章 麻烦 陆大人是谁,阿牛也不知道,只是听梁老爹这么叫。 小双殷勤地递来酒碗,阿牛利落地舀出满满一碗酒,招呼陆大人往堂屋里坐。 陆大人却兀自坐在条桌旁,临着大街,小口啜饮着。 “你也来一碗,陪我喝。” “我不喝酒的。”阿牛歉意道。 “卖酒不喝酒,你倒是蛮奇怪。”陆大人倒是没强求。 双方都不再说话,陆大人也干脆侧过身去盯着行人渐多的街道。 眼看酒碗要空了,阿牛又舀了一碗添上,“我这里管喝饱的,陆大人慢慢喝。” “你奇怪的规矩倒是蛮多。”陆大人端起酒碗一口喝干,然后又丢下两个铜板,突然站起来走进了堂屋。 阿牛捡起两颗铜板跟上他,想要塞回陆大人手里。 陆大人却甩甩双手拒绝,一眼看完了空荡荡的堂屋,径直走向了后院,“我也有规矩。” 陆大人脚步不停地穿过堂屋走到后院,稍作打量又折了回来,走到酒肆门口问阿牛:“你知不知道在城里开店是要交税金的?” 阿牛无措道:“没听说啊。” 围在少年身边的几个孩童,都在瞪着眼睛怯生生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大人。 陆大人犹豫片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让阿牛取来笔墨,缓缓写下:阿牛酒肆,月纳税金,铜钱五十文,陆鑫。 递给愣神的阿牛,道:“我叫陆鑫,管城的税官,这块牌子收好,到了月底,拿着牌子去府衙找我交税。 阿牛默然接过。 陆鑫干咳一声,“有问题吗?” 听不懂弦外之音的阿牛举起木牌凑到陆鑫眼前:“大人,什么是税金?能不能不交?” 陆鑫愕然,怀疑这小子是在挑衅他,但是眼前的少年又分明是一脸纯真,他耐心道:“交了税,你就安心卖你的酒,没人敢找你麻烦。” “可是现在也没人找我麻烦啊。” 陆鑫手扶额头:“你懂不懂不重要,你只需要明白,不交税,官府是不会让你的小店开下去的。” 阿牛无言。 陆鑫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有人找你麻烦可以来找我,也在交税金的地方。” 阿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木牌站在原地。没有意识到送送渐行渐远的陆鑫。 他的脑子里在算账,算数额少的可怜的铜板。 小双气鼓鼓地冲陆鑫的背影挥挥小拳头:“坏人!我们都没饭吃了还要那么多钱!” 大壮摆好陆鑫坐过的板凳,吸溜着鼻涕,嚷嚷:“阿牛哥,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啊!” 阿牛挥挥手让他们各行其是,叫上小双回了后院。 他从孩童们睡的苇席下摸出八枚铜板,这是他现在的所有家财。 将陆鑫给的四枚铜板放在其中,又分出六枚交给小双。 “小双,你叫上大壮和你哥,先去买点粮食回来,算着点钱买,起码得够吃到明天。” 小双接过铜板,点点头跑了出去。 将剩下的六枚放回席子下边,阿牛盘腿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 今天是个大晴天,阿牛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都想,想夫子、想村子里的乡亲、想贫穷但是至少有饱饭吃的以前、想酒肆的生意、想怎么凑齐税金… 但是什么结果也没想出来。 明媚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他也不觉得饿了,身体的疲累和内心的焦虑似乎也成为水汽蒸发掉了。 困意随着屋檐的阴影一起爬上了他的身体。 他就在院子里席地睡了。 一直在后院里待着的双婶儿呆呆地盯着他。 静谧,但是有莫名的祥和。 阿牛只觉得眼皮子刚合上,瑶瑶就哭喊着跑进了后院。 “阿牛哥,不好啦!那个坏人说的找麻烦的人来啦!” 阿牛敏感的经济神经一下子被拨动,瞬间爬起,问瑶瑶:“怎么回事?” 瑶瑶双眼蕴泪:“好几个坏人,他们不让我们卖酒,让我们给钱,我们说没有钱,他们就打了阿游,把涛涛按在地上,还把我们酒坛子打破了。” 阿牛脑袋里嗡的一声。 陆大人不是说月底不交税才会被人找麻烦吗,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酒坛是他从梁老爹那里赊来的,破了是要赔的,足足二十文,他现在哪里有钱赔。 更要命的是,早上才打来的酒都在坛子里,那是他们这一大家子人维持生活和凑齐税金的最后指望了。要是酒水也没了,活路算是彻底没了。 阿牛从后院飞奔到酒肆门口,眼看着自己的小门面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间,有孩童在哇哇大哭,是阿游和涛子。 条桌上一只酒坛被打破了肚子,酒水顺着桌面泼洒出去,滴答着洇湿了酒肆的门口。 “幸好只打破了一只。”阿牛心中稍定。 酒香芬芳,场面狼狈。 阿游捂着肚子躺在酒水中,涛子被一个三角眼的少年踩在脚下。 一旁还有四个一脸桀骜的少年,盯着阿牛。 阿牛扶起阿游,对踩着涛子的少年说道:“你们要干嘛?放开他。” 那少年完全不理他,看了眼五人中领头的少年。 阿牛又对领头少年说道:“能不能先放了我弟。” 领头少年咧嘴一笑:“小子,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开店要给我交税的,你这两个弟弟不服气啊,不给钱还要跟我动手,我打他们,不该吗?” 阿牛拿出怀里的木牌:“陆大人说了,我不交税才会有麻烦,他才走没一会儿,怎么就来催我。” 阿游小声说道:“牛哥,他们跟陆大人不是一起的,就是纯粹来要钱的。” 阿牛疑惑地看着对面五人。 领头少年瞟了眼木牌,轻蔑道:“谁告诉你税只交一遍的?你给官府交五十文是吧,那你就给我交一百五十文,我保你安稳做生意。” 阿牛默默叹了口气,算是明白了,这是地痞上门收保护费的。 趴在地上的涛子吐出一口血水,口齿不清道:“我们哪有钱给你们!我们饭都没得吃,酒还被你洒掉了…” 他话没说完,三角眼少年加重了脚上的力度,涛子吃痛地发不出声。 只是猝不及防,三角眼少年觉得自己腰间一软,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阿牛站在三角眼原先的位置上,一把拉起涛子扔给阿游。 明白今天已经无法善了,阿牛示意几个孩子回屋里去。 酒肆的门被关上,三颗小脑袋凑在门缝里向外看着。 其余四名少年对关上的门无所顾忌。关上又怎样,踹开也就是一脚的事情。 四人将阿牛围在中间,随时准备废掉这个狂妄的同龄人。 三角眼利落地爬起,面目羞红地怒吼着冲阿牛扑来,其余四人也一起扑上。 阿牛丝毫不怯,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打架的经验倒是丰富。 村里的孩童都是在摔打中长大,在游戏、田野、打猎中健壮了身体。阿牛的膂力向来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打架斗殴自是经常,他根本不惧怕这几个地痞。 面对暴怒的三角眼,他瞅准空档,毫不留力的一巴掌扇了过去。只听到一声惨叫,三角眼和着血吐出了一颗牙齿,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胀了起来。 三角眼愤怒到了极点,口齿不清道:“打死他!” 领头少年眼见不太妙,直接抽出一把短匕,另几位也各自抽出了腰后的短棍。 一巴掌挥出,用力过猛,阿牛猛地头晕,他才想起自己从昨日起已经一日多未曾进食,气力明显不足。 三角眼狞笑着一棍朝他头上袭来,阿牛闪身躲过,正欲反击,后背却挨了一棍子。 来不及痛呼,阿牛瞥见领头少年的短匕朝自己腹部扎了过来。 他不敢大意,弓腰后撤,双手紧紧扼住领头少年握短匕的胳膊,遏制短匕的袭击。 奈何双拳难敌十手,他腾不出手来对付其他四人,只能用身体抗下一次次木棒打击。 三角眼瞅准阿牛的后脑,咬牙切齿地就要一棍子抽下,围观的人群忍不住惊呼。 可是三角眼的后脑却率先挨了一棍子,直将他抽倒在地,晕死了过去。 又有一棍子抽在领头少年被扼住的手臂上,痛出他一声惨叫,短匕飞落在地。 阿牛清晰地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一切发生地出人意料又猝不及防。 定睛看去,是从围观者中冲出了一位双手持烧火棍的少年。 少年与阿牛并肩而立,分了一支棍子给他,问道:“怎么招惹上这几个人了。这可都是狠角色,没少欺负街坊四邻啊。” 阿牛苦笑道:“讨口饭吃,难得要死。” 来人是阿青,本名柳青。是酒肆斜对面几十步处一家面馆的少掌柜。阿牛来到管城后唯一认识的同龄人,比邻而居又是同龄人,自是平日交谈多了些。 但阿牛未曾觉得两人就是朋友了,对阿青能两肋插刀也是吃惊不小。 柳青明显认得五名少年,对领头少年说道:“牛老大,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你就这么混江湖的?” 牛老大捧着手上的手臂忍痛道:“柳青,什么闲事你都敢管,你们家生意不想做了吧?” 柳青笑道:“有种你就去我家撒泼,你看我哥会不会容你。” 威胁毫无作用,牛老大直接改口道:“你现在走,我当着这么多街坊面认下这个亏,当你没动过手。” 柳青活像个无赖:“行啊,那我也当着街坊的面,承认吃个亏,你给我阿牛哥赔礼道歉,我就当你们没动过手。” 阿牛接过话茬:“那个,赔礼就算了。” 牛老大还未张口驳斥,阿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无言:“赔钱就行了。” 众人说话间,三角眼竟是又缓了过来,短瞬之间挨了最多的打,他早怒不可遏。 不顾当下形势如何,他捡起了短匕一头向阿牛扎了过来。 阿牛一手拽过阿青,与自己交换了站位,借着惯性,另一只手的棍子正中三角眼的鼻梁。 这下很多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骨裂声。 阿青啧啧摇头:“废了。” 牛老大沉声道:“你下死手?小子,你今天必死无疑。” 阿牛扛棍在肩:“多说无益,我不动手不还手你们就能放过我?” 阿青在一旁搭腔:“嗯,不能不能。” 牛老大装腔作势,歪头一笑:“柳青,这可是你和这几个外乡混蛋自找的。” 可是他欲要偷袭还没动作,阿牛已经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冲了过来。 柳青挡住一人。 阿牛挥出不留余力的两棍放倒了另外两人。 第三棍挥出,折了一根胳膊的牛老大也躺在了地上。 阿牛将烧火棍高举过头,对准牛老大头颅,毫不留力地挥下。 牛老大惊恐的瞳孔眼看着木棍无限地放大,惊呼:“不要!” “怕了?”木棍贴着牛老大头皮打在青石板上,惊出牛老大一阵耳鸣。 阿牛却嗤笑不已。他踹在牛老大胸口,冷声道:“赔钱。” 牛老大脸色煞白:“赔,我赔!” 阿牛还要在这里求活,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 他从怀里抽出木牌摔在牛老大脸上,“老子说了,交过税的!” 待人群散尽,阿牛和柳青站在酒肆门前,目送离去的五条伤痕累累的背影。 破肚的酒坛前摞着牛老大掏空口袋赔出来的三十六枚铜钱。 柳青打趣阿牛:“恭喜发财啊,你比他牛,你才该是牛老大。” 第3章 官司 夜色降临,酒肆经白日风波后也无什么顾客,便早早关了门。 阿牛和众孩童聚坐在后院小屋中,守着一盏黄豆大的油灯。 瑶瑶与小双双眼噙泪,不停地抽噎着。 手上却不停换洗着热毛巾为阿牛、阿游、涛子擦拭身上的伤痕。 大壮和大双小拳头紧握,冲空气狠狠挥出:“这可恶的家伙!要是我们都在家,非打地他们屁滚尿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就算在又能怎样,还不是靠阿牛哥自己把坏人打跑!”小双生气道。 窗外却有人接了话头:“妹子这么说就不对了,还有哥哥我呢。” 阿青推开门窗,甩出一个药瓶:“赶紧在受伤的地方搓搓,不然明天都得疼得起不来床。” 阿牛穿好衣服,无奈道:“能不能别再翻我家墙了。” 抬头却看见阿青身边还有一道身影,陆鑫。 阿牛连忙起身:“陆大人,请进。” 陆鑫进得门来,站在光影下。 阿牛看清他严肃的表情,自知对方无事不会上门。 环顾挤满了人的小屋竟是连个坐下的地方都没有,阿牛将陆鑫和柳青邀请到堂屋坐下。 几名孩童吹灭了小屋的灯乖乖睡下,阿牛他们三人同坐在堂屋守着一盏昏黄的豆油灯。 陆鑫亲自舀出了三碗酒,端给阿牛一碗:“不会喝也要喝一点,伤会没有那么痛。” 阿牛眼看对方没有付钱的心思,心里盘算着等两人走了再把这碗酒倒回去,可瞥见阿青一口喝干自己那碗又盯着自己这碗。 他干脆猛灌一口,辛辣的灼烧感刺激着口腔和咽喉,像一条火蛇顺着食道直达胸腔,在胸腔中肆意妄为却又像是灼烧开了禁锢,身体传来一阵松快的感觉。初次饮酒的少年顿感神奇。 陆鑫露出一丝笑意,自语道:“早晚是个酒鬼。” 眼见阿牛酒喝地差不多了,陆大人开口道:“趁你没醉,我得把事情跟你讲了。你惹上官司了。” 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灯光过于昏暗,阿牛看不见陆鑫在阴影之中的表情。 他不说话,等着陆鑫继续说。 却是柳青开口道:“今天挨打那些家伙,平日里胡作非为,街坊四邻们早就厌恶死他们了。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日里都还忍让着他们。今天你,哦不,咱俩是打痛快了,本来嘛,打了就打了。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再怎样,无关紧要的。可是那个三角眼,就是被你打断鼻子那个家伙,叫朱奕。他哥哥是从军的,好像还是一个大官的亲兵,凑了巧了,大官要带兵过境管城。短鼻梁那家伙就来了胆气,把你给告了,要把你关进去。我捉摸着是想在牢里办你。” 阿牛打断他:“已经告上了?官爷怎么说呢?” 阿牛和柳青一起看向陆鑫,陆鑫道:“咱们的城尉大人本想各打五十大板了结此事,但是顾及到军队过境…现在这世道你也知道,天大地大当兵的最大,地方官也不愿意跟当兵的有什么纠缠,所以为了将风波最小化。” 陆鑫身子前倾,阿牛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县尉大人决定让朱奕出口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这官司,你打或不打,都是输。” 他顿了顿:“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忧,咱们的城尉老爷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想来也不会任由朱奕他们如愿。” 阿牛默默无言,却突然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灯油也挺贵的。” 柳青在黑暗中扶额无语:“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个。” 阿牛站起身,故作轻松道:“不然还能怎样呢?我又没有办法。” 他又对陆大人说道:“陆大人,萍水相逢,您却对我有所照顾,我能感受到,多谢您能亲自来告诉我这些。” 陆鑫沉吟片刻,道:“谈不上帮,看你小子顺眼,顺手而为罢了。不过稳妥起见,你还是赶紧走吧,现在就走,趁着官司没打,军队未到。” 阿牛在黑暗中摇摇头:“能往哪走呢。我本就是外来人,家乡容不下我们,我们来到管城,管城若是也容不下我们,我们走到别的地方就能被容得下了吗?” 他打开大门,清亮如水的月辉倾泻进来,叹道:“阿青,不用府衙押我们,明早我们自己去。我就不信没有讲道理的人,没有讲王法的地方。” 陆鑫面色古怪地看着柳青,柳青摸摸鼻尖,尴尬道:“小牛啊,不是我不陪你去,只是我哥在府衙里当差,因此他们平日里也没敢招惹我。这次被告的,也没我。” 阿牛闻言,终于是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二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 “这是四十二枚铜钱。陆大人,五十文的税金还差几枚,容我日后补上。如果我补不上,我会交代弟弟妹妹们补上的。” “阿青,如果我明天从府衙回不来,麻烦你平日里多照顾我的,我的家人们。” 阿牛眼含泪花,抱拳俯首。 柳青正色道:“你怎么跟交待遗言似的。” 陆鑫严词道:“我来提醒你难道是为了收这点税金吗,我与你萍水相逢,动了恻隐之心罢了。我陆鑫虽是本城税官,但我得提醒你,你以为你交了税金,官府就会保你几个弟妹无忧吗?就算保得了,下个月呢?如果你不在,他们别说开酒肆,就是多活几日,都怕是难。” 柳青催促道:“所以快走!陆大人跟城门吏说好了,今日城门早开两刻,反正无甚家当,带着人快走,出了城去哪里都行。就算不想离开管城,出去避避风头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来嘛。” 阿牛只是一味摇头。 陆鑫与柳青不住地催他离去,总也无果。直入深夜,二人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功离去。 阿牛独自坐在黑暗中,欲哭无泪。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心智未有多成熟的少年。 怎能不怕呢,怕城尉差遣官差在众目睽睽之下押解自己,怕朱奕的盘算成真,怕自己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牢中默默死去,更怕自己走后双婶儿和弟妹们无法过活,流离失所…… 怕的太多,顾虑就多,想来怎么做都不妥,做什么都是错。 孤独、无助的寂寥再次席卷了他,自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未能依靠过谁。 他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夫子抚养他长大,虽从未缺过他的吃穿还教他读书认字。但奈何他天资不足,书总读不透,久而久之夫子越来越失望,对他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年幼的阿牛也发过牢骚:“字我都认识了,还要读,读到什么样子才算把书读透了啊。” 结果就是把夫子气的拂袖而去。夫子照旧让阿牛与自己住在一起,管他吃喝,偶尔扔给他一两本书让他自己读,却不再斟字酌句地教导。 二人虽有父子之实,阿牛却从不敢认为他们之间有父子情分。在他渐渐长大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对夫子只有敬畏,而无所谓温情。他从不希冀拥有父母,却总渴望着大山一样的夫子能偶尔付他似水的温柔。 他羡慕村中孩童能与自己的父母撒娇,甚至无理取闹招致父母的家法问候。 当他逐渐明晓世事,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他与夫子永远隔着一层。 父母亲情,是他此生都无法触及的体验,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别家孩童的幼稚闹腾,看孩童父母的嗔怒责怪。因此他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却永远不能依靠谁,有事自己做,有苦自己吃,他难以确定自己的委屈不会被夫子看做累赘,自己的软弱是否会被夫子视为无能。 阿牛记得,夫子和他都不是村中人。村中的老人们曾说过,夫子赶着牛车去到村里的时候,压得老牛步履蹒跚的,除了小山一样的书本,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童,大家给孩子起名叫做阿牛。夫子也认可了。 夫子在村中开设私塾,就此以外乡人的身份扎下了根。他不收钱,只按月收取些谷麦果蔬。从没有读书人的村民们把孩子都送进了私塾,想着就算只是学会了数数和记账也是好的。 就这样,阿牛在夫子和村民们的照顾下渐渐长大。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阿牛以为自己就会一直这个样子下去。夫子教书,他照顾夫子的衣食起居,以后成家立业,报答村中的老人和长辈,供养到那时已经年迈的夫子。 可现在,本就一无所有的阿牛失去了更多。 变故之后,大小八人无处可去,茫然无措,离开山村进入荒野,几度深陷险境,侥幸得生。终于有了个无性命之忧落脚地,一旦离开,再想安定又何谈容易。 阿牛用力捏拳,发白的关节砸在条桌上。 模糊间又听见了远处的鸡鸣,他再次打开酒肆大门。 清凉湿润的晨风倒灌进来。 门口放着两小口袋食物,那是柳青给他跑路的干粮。 他向左看去,城门确实比往常开的要早,他也看见,大街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昨天五个少年之一正在盯着自己的小院。 他提起干粮放在屋里,又走上大街,走向了城中府衙的方向。 “夫子,您总说我读不透书,是朽木,是粪土之墙。可阿牛今天觉得,我读透了一句话,君子不器。阿牛不是君子,阿牛只想让剩下来的这些人好好活着。为此,阿牛卖酒也行,打官司也罢,就是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第4章 李遗 李遗,是阿牛真正的名字,夫子起的。 从小到大除了夫子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过他,可夫子自己也很少用这个名字叫过他。 村民们一直用阿牛称呼他,连自己都要忘记自己是有正经名字的。 李遗,木下所遇,遗留之子。 他一路走过柳青家的面馆,柳青透过二楼窗口看到他的身影,悠悠一叹。问身后一公差模样的人:“哥,你会帮他的吧?” 柳盛看了眼已经远去的少年,面无表情道:“咱们的县尉大人虽然怯懦,但是并不昏聩,怎么处理这件事,谁都干涉不了。甚至朱家放出来的话,都有可能是他们信口胡诹,你们就乱了方寸。” 他想起什么,一声冷哼:“陆鑫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也跟着煽风点火。“顿了顿,他揉了揉柳青的头发:“看在你的面子上,必要的时候我会照顾他的。“ 李遗对这对兄弟的关切一无所知,他走过梁老爹的酒坊,驻足看了两眼,继续前行。 一直走到了这条大街的尽头,穿过三道牌坊,在两头狻猊石刻前站定,面对着稍显破旧但犹有几分威严的门庭。 他匀一匀呼吸,慢步走上台阶,叩响了厚重的大门。 他因紧张而面色通红,沉闷地叩门声在胸腔里地回响,震耳欲聋。 门里却并未有任何响动。 他又叩门,依然没有回应。 想来是太早了。他地呼吸渐渐匀了,心也慢慢定下来,靠着大门坐在了门槛上。 面朝大街,无人看他。 一如早起拉酒的日子,出门太早了。 府衙大门厚重,门槛够高够宽厚,他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府衙公差打开大门,却被一具顺着大门滚进来的“尸体”惊得骇然。 他的一声尖叫叫醒了府衙中值守夜班的公差,也将从梦境中跌醒的李遗彻底唤回了现实。 县尉翟闻身着官衣,步履匆匆,从后堂奔至前堂,一众公差在堂前叽叽喳喳,少年李遗立在堂中。 翟闻扫了一眼堂下少年,不满地朝骚动地人群喝道:“衙署公堂,礼法重地,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堂前终于安静下来。 他招手让李遗上前,平声道:“你这娃娃,在府衙门口睡觉,可知有扰乱府衙威严之嫌?” 李遗躬身行礼道:“大人明鉴,小子不敢造次,来访大人只有二事。一状告冤案,二来应诉。” 翟闻端身正坐:“一一道来。” “小子昨日在自家酒肆与泼皮朱奕等五人发生争执,动了手脚,互有损伤。闻听朱奕状告小子恶意伤人,小子特来应诉。” 翟闻眯眼上下打量他一阵,自是知道昨日日落时分见到朱家人的已经是传了出去,只是没想到朱家连诉状都没正经递上来,被告的人就自首来了。 “他奶奶的,这是自首吗,这是逼宫呢吧。”翟闻捋捋山羊胡,心下暗骂。 这处处漏风的府衙围墙,透出去地是风,进口袋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翟闻轻咳一声,说道:“此事尚无定论,本官尚未唤你,你且归家等候。你的冤案,可是为昨日斗殴鸣冤? 李遗毫无征兆地扑通跪下,“我为我枉死的乡邻鸣冤!”他从袖口中抽出彻夜未眠写就的状纸,双手举过头顶,俯首道。 “我全村被杀,二十七户人家尽遭不测,七十五名乡亲下落不明者一人,惨遭屠戮者六十六人,尸身被践踏残缺者三十五人!“ 一言既出,堂中落针可闻。 翟闻心中暗惊一声不妙,堂下少年还在一字一句陈述。 李遗揭开了自己最不愿触及的伤疤,直面月余前的那场变故。 这是为自己留一分找到夫子、找到凶手的希望。也是自救。 听陆鑫说县尉大人固执但不昏聩,那便是个顾及脸面的人。即使顾及朱奕哥哥的威势对自己处置不公,那也仅仅是处理一件斗殴致伤之事。 那么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死之事,如何就能置之不理? “小子长于管城西南与钧城搭界之处,地处偏僻,但仍属大人下辖。村名吴家坳,大人应是知晓。“ 听闻吴家坳三字,翟闻额头已有冷汗冒出。 “月余之前,小子带几名玩伴进山采野果侥幸生还。待傍晚回村之时,竟看见满村乡亲尸横遍野,老人孩童尽皆丧命,叔伯姑姨肢体残缺,五官尽丧。凶手无迹无踪,丧尽天良。久经搜寻,只得一婶婶幸免,却也因亲眼得见惨状而神志不清。六十六条人命,孤魂不知向谁索命,沉冤不知何处申诉!小子害怕凶手去而复返,只能带幸存的妇幼流落到城中,直至昨日才知晓此等冤情自有大人帮小民撑腰。小子若犯了法自当受罚,可小民的冤情,也请大人做主!” 听罢一席话,翟闻后背竟是被冷汗浸透,脸色如冰霜,挥手摒退所有公差。 待堂中只剩李遗他们二人,他走下公案,一把拽着李遗头发让他起身。 眼中闪烁寒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退去的地方却有一道身影闪现,正是随众人退下又复返的柳盛:“大人,有人杀良冒功。” “杀良冒功?“李遗疑惑不解。 翟闻闭上眼睛,思索片刻,拭去额头冷汗,也松开了抓住李遗地手,嘱咐道:“记住,以后别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还有你!“他面向柳盛:”告诉那些人,谁这次还多嘴,把刚才听到的漏出去一个字,所有人都得死!“ 柳盛惊疑道:“大人,您是不是知道真相?” 李遗惊恐的瞪大了双眼,大脑轰地一下暗觉不妙,心下有了一个匪夷所思地猜想。 翟闻坐回堂中唯一的椅子上,思索了良久,开口道:“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吴家坳凭空消失怎么没有风声。我派人去看过,村中只多了一座硕大的土坟,是你做的吧?” 李遗点点头。 “原来还有人幸存。我是有过猜测的,马匪和山匪没有屠村的胆量和动机。我曾怀疑是乱兵所为,但是尸首均已被下葬,村中也没有任何证据遗留,只能草草结案。” 翟闻叹了口气:“当今天下正逢乱世,兵戈四起,残兵败卒防不胜防,管城周遭早有类似事件,但方才你说村民死后肢体残缺、五官尽丧,那可以确定不是匪寇,也不是乱兵,而是有兵士杀良冒功。你的乡亲,应是充了敌军的首级,被换了战功了。残缺的肢体和五官,就是杀敌的证据。“ 柳盛开口道:“可是大人,虽说中原割据众多,但是杀敌后割下五官为佐证的只有我朝…“ 翟闻摘下官帽,无奈道:“你能不能闭嘴!” 李遗感到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旋转,毫无预料地知道了真相,但凶手似乎还是身在迷雾当中不可窥测。 寒意从天灵盖向下蔓延,从脚底往上攀爬,他感觉身体发麻。 “大人知道是哪些兵人做的吗?”他将最后的希冀投向翟闻,翟闻只是摇摇头。 “近两月前,我朝君皇与穆氏燕国在廊州激战,战事失利,诸多流兵狼狈南归,不乏为匪作寇者,祸首根本无从查起。况且知道又能怎样呢?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半大孩子,还妄想复仇不成?“ 李遗艰难地开口:“我的乡亲,死了也不得清白,还要被污为敌酋?而杀了他们的,正巧是口口声声保护我们的人?” 翟闻冷声道:“杀良冒功同样是死罪,这件事一旦泄露,犯事兵士的将领也难逃一死,兵将背后的家族势力如何袖手旁观?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掩盖这种不堪,到时候谁都难逃不掉。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是幸存者,这会招来杀身之祸!老天让你们几个活下来,就好好活着,别再想那些寻死的事情!” 片刻后,翟闻补充道:“你还是尽快带你的家人离开管城吧,只要你离开,那小地痞的事情我帮你摆平。如果你不愿意离开,就要答应我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不然,整个管城都不得安宁!” 又是离开,若是能轻易离开,我又何必走这一遭。 李遗苦笑:“我不明白。整整六十六条人命无辜惨死,还要赔上清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翟闻同样苦笑,捻着胡须道:“人生在世,难活清白,难死明白。死人的清白顾不得了,活人图一个明白就不易了。我生于太平盛世,长于天下动乱,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天下还是一副乱糟糟没有平定的迹象,这早不是有道义可讲的年代了。” 也不知李遗听进去多少,他只感觉到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似的,思绪越来越乱,眼前的的景象越转越快,他一头晕了过去。 柳盛眼疾手快地将瘫软地李遗拉进怀里,探查片刻对翟闻说道:“急火攻心,加上饿的。” 说话间,又一道人影冲到堂前,禀报道:“大人,大事不好,有一队骑兵冲破城门奔府衙而来!“ 翟闻与柳盛异口同声:“什么?!” 未及二人反应,已经听到地动山摇般的声响,只听见一声凄厉的马嘶,全身笼罩在黑袍黑甲中的骑士跃马跨过门庭,进到了庭院当中。 身后陆陆续续还有五六骑止步在府衙大门外。 翟闻识得来人甲上的徽记,轻声道:“羌骑。” 他走到庭院中,直视庭院那骑,厉声道:“纵马强入一县治所,符侯不教你们法令规矩吗?” 第5章 杀人 李遗睁开眼时,发现已身处自家小酒肆。 柳青的脑袋冒进视野里:“阿牛你醒啦?” 李遗坐起,却发觉没看到大双小双他们的身影,连双婶儿也不在后院。 他下地直奔堂屋,看到几个孩童维持着酒肆的营业,双婶儿也靠着墙根坐在阳光下,只是表情依旧呆滞。 柳青追上来,不依不饶地问道:“县尉大人怎么讲的?你都怎么说的?我哥送你回来也是一声不吭还不让我问你,你倒是说呀,急死我了。” 李遗直面柳青,正色道:“阿青,多谢你的帮忙,但是有些事你哥哥不说是为了你好,我也想你好,我也不会说的。” 柳青闻言耸耸肩,“罢了,反正我哥说你会没事,那就得行了。” 李遗瞅见街道两侧站满了人,往常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人气,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柳青手搭凉棚打量城门的方向:“这不就来了么,县尉大人下的令,说让城中百姓夹道迎接什么县主。” 李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越过路旁的民众头顶,看到两列端坐马背的黑甲骑士从城门踏上了城中这条唯一的主街,十几位骑士走过后,一黑一白两匹高头大马拉动一顶帷幕马车缓缓进城,层层叠叠的流苏和幕布遮挡,也看不出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马车后陆续又有几十骑进城。 路人虽多,却无人赏光酒肆的生意,李遗、柳青便带着几名孩童只顾着看热闹。 当那支骑队缓缓经过酒肆门前时,双婶儿的目光落在笼罩在黑袍黑甲的骑士身影上。 李遗他们只听到凄厉的喊叫自身后传来,猛地发觉是月余不曾开口说话的双婶儿终于不再痴傻。 只见她紧靠墙壁却仍止不住的发抖,双目圆瞪,面色煞白,指着过路的骑兵嘶吼道:“杀人了!杀人了!啊!杀了好多人!都死了,死了!” 大双小双赶忙安抚她,却无济于事。 李遗却转头望向过街的队伍:“是他们?!” 要知道双婶儿是世上除了夫子外唯一见过凶手的人,能对她有如此强烈的刺激,又恰巧是军士,李遗几乎断定眼前这些人就是自己的不世之仇! 双婶儿的异常引来了路人的关注,酒肆门前一阵骚动。 柳青害怕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招呼几名孩子搀扶着双婶儿往后院去,可癫狂起来的双婶儿根本不是凭大双小双的气力能够控制的住的。 这里的骚动终于还是惊动了队伍里的军士,一骑在酒肆门前站定,驱使战马分开围观的人群,喝道:“大胆刁民,放肆!胆敢惊扰县主车驾?!” 李遗冷冷地看向来人,来人见他对呵斥充耳不闻,况且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扬手对着李遗挥出了一马鞭。 马鞭精准地打在了李遗的肩头,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 来人愤怒夹杂着冷漠:“说话!” 又一鞭抽在了另一肩头。 李遗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伤口,等第三鞭抽下来时他一把攥住马鞭。 那人显然没料到眼前少年有如此胆量,险些被李遗夺了马鞭去。 军士坐在马上用力往回抽鞭,李遗站立原地试图用马鞭将来人拽落马下。 僵持间,行进队伍中又分出两人来查看这边的情况。 当看清马下一人与马上一人各持马鞭的僵持时,两人竟是毫不犹豫对李遗挥出了马鞭。 柳青急了,却有一只大手猛地将他扯进人群中,远离了是非中心。他定睛一瞧,是柳盛。 柳青想要开口,柳盛直接摇了摇头,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犯傻的弟弟,目光盯着场中那个少年。 在场众人恐怕只有他明白,那少年在犯什么轴。 两只马鞭落了空,李遗适时地松开手后撤了出去,马上那人却险些被惯性甩落下马。 听到同伴忍不住的嗤笑,那人愤恨地将马鞭摔落在地,抽出了腰中战刀。 关注着酒肆争端的路人见寒光闪闪的战刀出窍,惊呼着四散了开来,竟惊扰了行进的队伍,黑白双马险些受惊,亏得驾车的马夫及时收紧缰绳,却也是惹得马车一阵踉跄站在了原地。 马夫满脸怒容地呵斥身旁骑士:“怎么回事?!” 从马车后走上前一个甲袍较他人略显精致的身影,对马车恭敬抱拳道:“县主大人可无恙?” 马车中传出清脆的少女声音:“我无碍,雷督伯,发生什么事了?” 雷彭抬起头来,露出年轻的面庞,回答道:“有小民冲撞了县主车驾,我去处理。” “且慢。” 声音传出良久,马车车帘被从里面掀起,两名丫鬟探出头来,一位撩着车帘,一位搀扶着一位少女准备下车。 马夫劝阻道:“县主不可,还未到下榻的驿舍。” 少女道:“无妨,我想下车走走。” 马夫却不让步:“四周人多眼杂,恐对县主安全不利。” 少女调皮道:“有您和雷督伯在身边,我怕什么嘛。还有啊,孔爷爷,都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县主!叫阿雯!我们有那么生分吗?” 马夫无奈,拱手让步道:“老奴不敢造次。” 少女终于钻出马车,一袭月白连帽披风笼罩着全身,灵动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街景和行人。 她注意到骚乱的酒肆,抬步向那里走去。 此时李遗的状况属实好不到哪里去,身后是双婶儿和六个孩童,面前是三位骑士,他避无可避。 直面战刀,李遗心下不由地揣测:“这把刀是否也杀过我的乡亲,我又是和哪些乡亲死在同一把刀下?”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盛和他肋下焦急的柳青,也看到了陆鑫。他故作洒脱一笑,抄起墙角的烧火棍,指向骑士,一字一句道:“来,试试谁杀谁。” 抽刀那人怒极反笑,一句多余的言语也没有,干脆利落的一刀从上而下劈向了李遗面门。 李遗躲闪的同时用烧火棍抵挡,人完好躲过,手中短棍应声少了一节。 那人干脆翻身下马,抬刀指向李遗,狞笑道:“你最好站着别动,你再躲,我可就往门里冲了。” 李遗面若冰霜,心下这才有了一丝冲动的后悔。 只是后悔无用,他将烧火棍一把掷出,却被那人扭头躲过。 李遗心一横,死就死!他不躲反迎了上去,在那人又一次挥刀袭来的时,身形一闪,向一旁的战马滑跪而去,竟是钻入了马腹之下。 他从怀里掏出短匕,正是牛老大昨日所用的凶器。 那军士又一击落空,回头望去恰巧看见此幕,脸色剧变。 据传赵国开国君皇起家于马奴之中,以千二轻骑兵扣关中原,曾言:“非我胜中原人,乃我欺中原无马。”故赵军中有一条严令:非战而军马受损,军士受罚,马伤杖五十,马亡杖毙。符侯归顺赵国君皇之后,这条军令也被引入羌骑之中。 李遗已经清晰可见马腹的毛发,就要将短匕狠狠扎下,却听到一声如雷大喝:“住手!” 李遗持匕的双手迟疑了,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拖了出来扔在地上,他躺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另外两骑纷纷下马,与持刀军士一起单膝跪地。 雷彭大步走上前挥动马鞭,雨点般的击打将持刀那人抽倒在地。 “县主面前还敢亮刀,我真是太纵容你了!” 他又转向李遗一脚踢飞了匕首,反手将李遗扣在地上,脚踩上他的头颅,沉声道:“好小子,你知道你一旦扎下去,你这一屋子人都别想活了么?!” 李遗面颊在青石板上硌得生疼,雷彭气力太大,他挣扎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却有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耳朵:“雷督伯,别伤他。” 雷彭的压迫随着声音而消失,李遗得以起身,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披披风的少女被众人簇拥着,水汪汪的大眼正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笑出两个小酒窝,露出两个虎牙,轻声道:“你还好吗?” 李遗楞楞不吭声。 雷彭踹在李遗膝窝,使他跪倒在地:“答县主话!” 李遗明白过来,这少女应是此处地位最高之人。 虽然上半身得以直立,双手却还被雷彭反剪着跪在青石板街面上,他努力抬起头,在近午的日光中面朝少女,开口道:“一个多月前,你们去过管城西南山里吗?” 少女疑惑:“你说什么?什么山里?我第一次来管城啊。” 唤作孔镇的马夫走上前:“县主,何必与一贱民多费口舌。” 少年又问:“你没去过,他们呢?” 孔镇反手挥出一巴掌,李遗的脸颊迅速红肿,他愤恨地回过头来,瞪了老马夫一眼,另一边脸却又挨了一巴掌。 少女惊呼:“孔爷爷你住手!” 马夫还欲说什么,少女声音却变冷了:“退下!” 少女挥手示意雷彭松开手,李遗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子,再次问道:“他们去过吗?” 少女望向雷彭,雷彭开口道:“奉命保护县主周全,一月前从都城出发,昨日才达管城地界。” 少女点点头:“你满意了吗?” 李遗沉默着点点头,吃痛地起身:“冒犯县主。” 少年感知到少女的善意,他心下明白县主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他虽然不解贵族为何会对他有莫名的和善,但他的木讷使他不知如何言语。 少女丝毫不生气,捂嘴轻笑道:“你吓到我了,卫士打了你本来扯平了,但是我孔爷爷又打了你。我补偿你吧。” 不容分说,少女一声令下,雷彭往李遗手中塞了一个物件,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 两粒金豆子。 少女抬步向李遗走近,调皮道:“喂,你怎么又低下头了?我长得很丑让你不想看吗?” 李遗闻言抬头,首先看见的却不是少女,而是少女身后一步处,那老人鹰隼般地目光。 李遗又看向少女,正对上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 他急忙移开了视线。 少女不住地轻笑:“你倒挺有意思,刚才胆子不是挺大的吗,现在怎么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遗只傻傻站着,说不出话。 少女在众人簇拥中转身离去,街道那头,是翟闻与一名黑甲军士并列等候她。 李遗捧着雷彭硬塞给他的金豆子,呆呆地看着。 柳青涌上来勾住他脖子,却触动了肩头的鞭伤,疼痛将他拉回了现实。 柳青打趣道:“打了两天架,挣得一天比一天多啊。” 少年没有回答,翘翘露出鞋外的脚趾,脑子里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念头:“若鞋子没坏多好”。 第6章 能文否 夜色深深。 管城府衙对过处,本是管城最大的一间酒楼,说是最大,也不过是个两层回廊围除了个厅堂的小楼。 偶有重要人物下榻管城,此酒楼要被征作驿馆来用。 白日的少女身份非同一般,翟闻早早安排下去,连酒楼的老板全家都暂时迁了出去,酒楼里的仆人也换成了他自家的几名老奴老媪。 管城民少地狭,府衙四周本是还有些住户,今日也被暂时驱离,百名军士紧紧围绕着驿站暂时安顿了下来。 府衙之中,翟闻立于榻下,望着驿馆的檐角若有所思。 柳盛从府衙侧门匆匆而入。 翟闻问他:“送进去了吗?” 柳盛摇摇头,欲言又止。 翟闻笑道:“几样土小吃而已,不收也无伤大雅,我们尽到地主之谊便罢。” 柳盛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女孩究竟是谁啊?百名羌骑护送,这么大的阵仗,超出县主的礼制了吧。” 翟闻在黑暗中看向柳盛,干瘦的老头子目光灼灼,低声道:“是县主不假,但是能动用百名羌骑护送的县主能有几位?何况,白日闯府衙的周延,军职是军司马。” 柳盛疑惑不解。 翟闻耐心道:“本朝君皇年少时随先皇叩关中原,在澶州与前朝一将鏖战一日不分胜负,对峙良久。后先皇轻骑掠城,中原尽克,唯澶州不下。君皇独骑摆酒于城下,那将孤身出城对饮。饮罢,那人归降,先皇拜其为游击将军,仍领本部军士,以汉人身份编入羌骑,归符候节制。君皇继位后又赐其爵为威侯,其独女极得君皇宠溺,年方十岁时便被赐爵县主,封地上虢。” 翟闻斜睨柳盛一眼:“还不懂吗?” 柳盛暗暗思索,猛然大惊道:“她是…” 翟闻连忙制止他,环顾四下无人,道:“黎侯独女,君皇唯一亲封的县主,符侯早已视为自家儿媳的女子,突然出现在管城,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柳盛不敢妄言。 —— 小小酒肆连续两日风波不断,本就没有多少的生意算是彻底断了顿。 李遗不敢再让几个孩童在堂前转悠,怕再有什么难料的麻烦找上门来。 毕竟朱奕和他所谓的哥哥,还没有出现。 管城就这么大,新鲜事就那么多,酒肆少年先是与地痞打了个不可开交,又与军士动了手,最后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卖酒。 这稀奇事情早就传开了,所以来远远看稀奇的人不少,来买酒的人却是一个没有。 一连几日,李遗坐在门槛上端着下巴盯着每个过路的行人,身体上的伤痛都好的七七八八了,肩头的鞭伤也结了痂。可朱奕等人还是没有出现,甚至连盯梢的人都消失了。 直到他发现柳盛不去府衙点卯,每日就在自家面店里瞅着自己的小酒肆,他料想八九不离十是是翟闻暗中已经解决了这个隐患。 这让少年心中的顾虑不减反增,宁可平久怨,不愿欠新恩。少年心思如直道,只容得下一件事通过,可以快意恩仇,却难酬恩还报。与柳家兄弟、陆鑫等人不同,少年心中隐隐担忧如何报答翟闻。 难道,翟闻做出让步,先解决了麻烦,自己就只能接受条件,离开管城吗? 思绪纷飞之际,一道佝偻的人影站在了酒肆门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坛子。 是一名身着破烂衣衫的老农,手持一杆登山杖,腰缠包裹,身背一个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篓,后腰垂着一个硕大的葫芦。 老农搓搓红彤彤的酒糟鼻,小眼神烁烁有神,叹道:“酒好香啊。” 李遗不由得看看自己贴好的泥封,心里嘀咕:“封这么严实也能闻到?” 好不容易才有客人上门,自然不能轻易放走。 李遗撑着一张笑脸贴了上去:“老丈,打点尝尝啊?两文钱,管饱!” 老农嫌弃地瞅了一眼满脸奸笑的少年,但听到管饱二字,犹豫再三,在腰间包裹里摸出两枚铜板,摩挲再三一颗一颗放在少年手心,咧嘴露出大黄门牙,笑道:“小哥,麻烦打满我的葫芦。” 李遗看着这硕大的空葫芦,盘算着打满的话,怕是小半坛酒水都得灌进去。 老农眨巴着眼疑惑道:“接葫芦啊!” 李遗心一横,肉疼地笑道:“老丈稍坐,就好。” 老头往板凳上一坐。又从包裹里摸出一口海碗:“小哥,先打一碗,我边喝边等。” 只听“咚”得一声,李遗被惊得失手将葫芦掉在了桌子上。 老农弹簧似地站起,连忙抄起葫芦仔细地检查了几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故作委屈道:“小哥不愿打酒就算了嘛,莫摔我葫芦啊!把钱还给小老儿,小老儿走就行了!多大点事情嘛!” 眼瞅着四周又有看热闹的人听见动静围了上来,李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猛吸一口气,李遗干脆抱起酒坛将海碗倒满。 拿起灌口,一舀舀地将葫芦加上。 老丈将嘴凑在海碗边上,吸溜一口,满脸陶醉,耳朵却一直支棱着听葫芦灌酒的声响。 李遗也在嘴里念着灌了多少舀,老农接话道:“莫数了,你的酒舀我看过啦,小老儿心里有数,约莫十八舀。” 李遗不信邪,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等到第十八舀灌进去,李遗听声明显未满,又往里灌了一舀才听到酒满的气声。 他得意道:“老丈,你猜错啦,十九舀!” 老农竟已将那一海碗酒喝干,满足地打着酒嗝,脸颊上飞起了红晕,笑呵呵道:“老儿错了,老儿错了,小哥好酒,好酒。” 言罢站起身,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走了。 李遗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被忽悠了,被这小老儿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还高兴起来了! 他晃晃酒坛子,约莫四成的酒水都被这小老儿两文钱给喝去了。 李遗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谁让规矩是自己定的呢! 他气呼呼走到堂屋,取来笔墨,在门口的幡上加了几笔:“两文管饱,外带加钱。” 一整日下去,都无人再来光顾,李遗郁闷地收摊关门。 李遗虽然得了两粒金豆子,但是晚上喝的还是粥,只是米粮明显多了。每天这么多张嘴吃饭,两粒金豆子就算换成铜板,也根本消耗不了多久。 李遗合衣躺在条桌上,还在思索着是否离开管城的问题。 思索良久无果,几乎要沉沉睡去,不适宜的敲门声响起。 李遗猛地惊醒,弹坐而起。 自从那日那少女进城后,管城就实行了宵禁,各家店面日落时分就要歇业,天黑后街上不准再有行人。 李遗透过窗看到黑漆漆一片,实在想不到还会是谁深夜来访。 心里将自己在管城认识的人盘算一个遍,不由担忧:莫不是朱家兄弟深夜寻仇?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贴耳上去,只听到门外人道:“赶紧开门,听什么!” 李遗听出来人是谁了,是那日踢飞自己匕首的军士。 李遗打开门,门外只有雷彭一人。雷彭也注意到屋内也只有少年一人,并未进去,面无表情道:“收拾一下,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李遗第一反应是以为那日的少女要见他,开口问道:“谁要见我?” 雷彭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却并不好听:“莫以为县主救过你,你就有本事了,你在我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若不是你能找事能惹事,又有贵人愿意管你的破事,你这辈子见都见不到我,我能跟你费这么多口水已经是耐着性子了,少跟我废话!” 李遗看到了雷彭握刀的手,知道这位军爷好话不会说,坏事儿未必不会做。 乖乖合上大门,跟在雷彭身后。 今晚月色很好,异常明亮。李遗抬头看去,一道硕大的光圈环在月亮周围,所有的云彩都被挤在了光环之外,在深夜中肉眼仍可见厚重云层的层次。 跟着雷彭走过熟悉的街道,快到府衙时二人拐入了一道巷子,李遗对居民区并不熟悉,也就失去了方向。 只知道七拐八拐,雷彭领着他进了挂着两盏纸皮灯笼的院子,院子里略显简陋,只有堂屋里亮着一盏灯,透过窗可以看到一人影坐在灯下。 雷彭报告道:“军司马,人带到了。” 灯下那人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李遗看到那人瘦削的身形,清秀的五官。仔细打量,李遗想起这人是前几日与翟闻一起迎接那少女的黑甲军士。卸下甲胄,倒觉得此人更像是一个儒雅的读书人。 那人面色和善,手指院子里摆好的一桌两座,含笑道:“请坐。” 李遗乖巧地落座,犹疑着雷彭坐在哪里,却看到他转身站在门口,隐入了院墙的阴影里。 那人移步到另一椅子旁,伸手掸了掸身着的黑色锦衣,倒出两杯茶来,开口道:“小兄弟不必紧张,今日没有别的意思。” 他看向李遗,右手食指指天:“今日有毛月亮,虽说不罕见,却也是个稀奇,请你来赏月,饮茶,聊天。” 李遗觉得自己应该答话说点什么,但是摸不清楚状况的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趁对面这人饮茶的空隙,开口道:“军司马大人,小子不知如何入了您的法眼,劳烦那位军爷深夜寻我。我实在学不来赏月饮茶的风雅,不过您要是想喝酒的话,我是卖酒的,我请您喝一杯吧?” 那人面色依旧和煦,自斟自饮道:“小兄弟不必那么客气,他叫雷彭,我叫周延,做什么的你也知道,什么都伯,什么军司马想来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歪歪头,饶有兴趣继续道:“不过你还知道什么是风雅,呵,读过书?识的字?写的文?” 李遗老实答道:“读过书,识得字,文章却是写不得的。” 周延还是含着笑意,轻声道:“写不得文章不碍事,会写诉状也成事的。” 第7章 选择 李遗内心翻江倒海,面上还在强装镇定。但李遗毕竟是年纪尚轻,周延抓住其一瞬间的失态,彻底确定了搜集来的信息。 李遗拈起茶盏,倒进干燥的口腔,杯水难解急渴,周延依旧淡淡噙笑,取出大盏倒了清水递给少年。 李遗一饮而尽,讪笑道:“大人,什么诉状?我也写不来的。” 院中的气氛似乎瞬间冷了下来,周延缓缓起身,背对李遗似在思考什么,背在身后的手掌不住地将虚空抓抓放放。 李遗心下明白,自己告状的事情怕是泄露了,八成不会是翟闻,翟闻不会给他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如他所说,如果真的有相关的人来处理事情,那管城府衙的人要被牵连一大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去猜测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已经毫无意义,李遗心下焦急,思索如何才能脱身。 他悄悄向院门一瞥,惊讶地发现院门后是站着两名军士的,同样隐在阴影之中。唯一可翻越的院墙还在雷彭身后。 少年觉得口渴越发严重,他舔舔嘴唇,右手缓缓地探进怀里,触摸到了冰凉的匕首。 “我劝你最好不要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样我们还能坐着慢慢谈。” 李遗松开了匕首,将手收了回来。 周延举杯邀明月,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说道:“我能找到你,说诉状的事情,就说明我已经知道了内情。我还听说翟县尉劝你离开,你为什么不走?” 少年习惯性地垂下头,却没有了平日的执拗,乖乖答道:“害怕。” 周延轻笑:“怕?那你不怕我就是元凶?” 李遗抬起头,盯着这人的背影:“那你应该立刻斩草除根,而不是大晚上的叫我来喝茶吧。” 周延转过身,俯视着少年,四目相对,说道:“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聪明。元凶确实不是我,但是我知道是谁。” 李遗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只是平静地坐着,等着周延的下文。 周延重新坐下,说道:“如果我带你去指认元凶,你敢作证吗?” 李遗答道:“我没有一丝线索一点证据,怎么做证?” 周延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来指认,你来做实,有人把罪名坐牢靠就行了,也算是报了你的仇洗刷了你同乡的仇。” 李遗疑惑不解,思索良久才意识到什么:“跟你走?去哪里? 周延道:“如果你答应了,肯定不能再呆在管城了。实话告诉你,如我盯着你一般,也有人在盯着我。你和你的家人都会被查的一清二楚,我们要做什么也很快就会被人知道,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所以我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 李遗不解:“我听不懂,意思是,我答应了你,我们会很危险。” 周延摇摇头:“你现在也不安全,翟闻让你离开不是没有道理的,已经有人知道这桩杀良冒功案有幸存者,那么找你的除了我这样做文章的人,还有防止别人做文章的人,当然,也有你真正的仇人。先找到你的是我,只是侥幸占了先机罢了。其他人想要找你同样简单,但是他们,恐怕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对饮漫谈。趋近祸而避远祸,很划算。况且,我也未必是祸。” 察觉到少年开始动摇,周延认真道:“保你安全,我有这个能力。” 李遗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自以为能胁迫翟闻才将身份告知,谁知真如他所言,惹出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突然他从周延的话中听到了不一样的意味:“做文章?什么意思,你要做的并非指认元凶,难道,另有其人?” 周延叹道:“小小年纪,确实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如果你配合,此事过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担保无人敢找你寻仇” 李遗否认道:“我只想让杀我乡亲的人死,不想害死无辜的人。” 周延解释:“没有无辜的人死,王法之下,没有无辜的人。” 看到少年疑惑的表情,他补充道:“放心,都是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的人,死有余辜。反正都是军中的人,你帮屈死在他的人报仇,将来自然有人替你的冤屈做主。” 乍起一丝凉风,李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年的脑子凌乱如麻,要答应吗? 要把对未知真凶的仇恨转嫁到另一些坏人身上吗?然后呢? 然后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人生了吗? 真凶是否真的可以伏诛也可以不管了吗?反正已经有人为冤死的六十六条人命偿命。 可以吗?天道若有恒,这不也是一种平衡吗? 可是,可是这些替死鬼他们原本的罪孽由谁承担! 道理不应该是这样的。 各人有各命,各人有各债。 自己的仇自己报,那些人自己的债也该自己还。 李遗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再欺骗冤死的六十六条魂灵,怕是余生都要在不安的噩梦中度过。 李遗握紧手账,迎上周延的眼神:“我真的没有证据。” “这是你的拒绝吗?” 李遗已经听到身后雷彭或是那两名军士向自己走近的脚步声。 还是开口道:“算是吧。” 周延缓缓起身,向屋内走去,雷彭已经站在触手可及少年的距离内。 在周延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候,李遗开口道:“自从那事发生之后,我没有吃过饱饭,睡过好觉。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不能自立,痴傻的婶婶不能自顾,但他们即使苟活也尚有一线生机,如果我今日无法回去,希望大人,放过他们。” 少年抬头望月,皎皎明月,纱辉弥漫,多好的夜色,适合好好睡一觉。 他继续说道:“这几日遭遇的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所幸每次都有人愿意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们要的报答我又实在做不到。如离开,如害人。” 周延冷冷道:“说完了吗?” “短短一个月内,能见到过县尉大人,二位军中大人,嗷,还有那位县主,应该是无缘再向她道谢了。这都是我以前从未敢想过的人物。你们都把我当一个人来看待,与我说了很多话,我很感激。可是,你们忘了,我也才十五岁。” 少年眼睛有了酸涩,近乎嘶吼道:“我只十五岁啊,我不懂什么世家的利益,也不懂军司马大人你们的算计。有人跟我说活人难清白,死人难明白,我什么都不懂,只想正常地清白地活着,明白地死去,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寂静无声,周延背对院中众人,没有吭声便推门进了房间。 雷彭手搭上李遗的肩膀,推着他往院外走去。 李遗没有反抗,反抗无用,此时少年只能希冀自己的顺从激起这些人内心最后的良知,不要再去寻酒肆其他人。 他最后向屋中喊道:“我家其他人无一知情,不要再去难为他们!真的不放过我们的话,与其把他们推向你们的深渊,不如把我们直接杀掉!” 依旧没有回应,少年如进门那样,默默跟在雷彭身后出了门。 从小巷折出来,李遗看见了府衙紧闭的大门,看见了驿馆闪烁的灯火,跟着雷彭一路走过梁老爹的酒坊,柳家的面馆,最终又停在了自家酒肆门前。 李遗苦笑道:“雷大人,终究还是要行赶尽杀绝之事吗。” 雷彭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军司马让我送你回来,没交代其他事情。” 李遗不可置信,但看见雷彭离去的身影真的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将信将疑地推门进入酒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日来的风波让这少年的神经一绷再绷,李遗真的在思索是否应该离开管城,彻底摆脱掉管城的麻烦。 仲夏时节,李遗却突然感到身体一阵阴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早已汗湿。 周延始终没有多说过什么,似乎只是提出了一个建议,李遗没有答应,就此作罢。 但不知为何,少年一直有莫名的惧怕,面对周延的淡然与平静,他猜不透,看不穿。 他只能安慰自己为,周延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也许真的是有那样的胸襟。“全当买卖不成仁义在吧。” 李遗当然庆幸安然离开了狼谭虎穴,脱力的虚弱感袭来,他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依旧是在熟悉的鸡鸣声中醒来,李遗收拾好铺盖条桌走到后院,推开小屋门发现几名孩童和双婶儿还在睡梦中,他放下铺盖就走了出去。 正准备生火熬粥时,他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脑海中火光一闪,他慌忙返回小屋中。 大床上拥挤的六名孩童只剩下了四个! 瑶瑶!阿游! 这两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不善言语的孩童去哪里了?! 李遗害怕惊吓到双婶,一个个摇醒剩下的几个孩童。 谁知他们今日睡得格外沉,李遗翻来覆去一个个摇晃也没能弄醒一个。 他希冀这两名孩童只是自己早起外出,一会就会回来。 可当他走到后门看见上好的门栓和前门自己锁好的门窗时,心瞬间凉了下来。 他意识到,这必然是有人盗走了这两个孩子。 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丢了不稀奇,可是人在自己家床上丢了,六个孩子偏偏只丢了两个,这怎么看都透露着稀奇。 李遗只觉得血往头上涌。 他一直挨打、忍让,吃亏,赔笑,只想所有风波尽快过去,自己只想好好活着,带这些被自己视为家人的妇幼好好活下去,慢慢等这些孩童长大。 所有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想让他离开管城,他一直赖着管城不走,无非是想让这些孩子不要在流离中出现什么意外。 终于还是有人对他们下手了。 第8章 骤雨 今日街道清晨的平静又是被酒肆的少年打破。 李遗状若癫狂地飞奔至柳家面馆,捶打着紧闭的店门。 面馆的伙计满脸疑惑打开门的瞬间,一道人影冲了进去,直奔二楼。 面馆二楼角落是柳氏兄弟的房间,李遗推门而入。 柳青从睡梦中猛地惊醒,发懵问道:“阿牛?你做什么?” “你哥呢?”李遗希望从一直监视他的柳盛这里得到些消息,也许他看到了昨晚是谁进入了酒肆。 “我哥昨晚在府衙轮值,没有回来。” 李遗冷笑道:“天天在窗口蹲着不去点卯,偏就昨晚去轮值。” 无所顾忌的少年不再相信任何人,他笃定这件事与周延有关,这下看来,翟闻和柳盛也脱不了干系。 听到李遗这么嘀咕自己的大哥,柳青不乐意了,跳下床冲着已经转身离去的李遗嚷道:“你个不讲义气的死牛,我哥那么帮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裤子穿上!”李遗没空去看身后慌忙找衣服的柳青,下楼努力回想昨日雷彭带自己走过的路线。 当他匆匆经过梁老爹酒坊的时候,没注意到堂屋中正有几人围桌对坐。 梁老爹吸了一口旱烟,叹道:“小家伙又遇上事儿了。” 另有一人习惯性地搓搓酒糟鼻,捧着大海碗吸溜着酒水,瞅了一眼少年便收回了视线,只嘿嘿笑了声,没有答话。 其余几人则是默不作声。 李遗拐进巷口,靠着记忆一路甄别着昨晚的小院。 直到感觉路线没错,距离相近时,他看到了一扇虚掩的门扉。 推门进去,院中无人,桌椅也早被收走,院中空空荡荡。 少年推开堂屋的门,屋中家具简陋,桌椅板凳之外再无余物,连昨日的油灯都不见了。 李遗心下明白,周延没跟自己谈拢,便也不打算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他几乎笃定,是周延转而对几名孩童动了心思,可是孩童那么小,且同他一样没有任何证据,周延要如何利用他们?一旦有了差池,周延又要如何处理他们? 李遗不敢往下想,他只能再去寻找翟闻,即使心中明白以翟闻的性格不会干涉此事,他也别无选择。 然而,府衙公差明显被提醒过了。 李遗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他进去,即使是说要报官,也被公差以县尉大人不在府衙为由拒绝了。 气的李遗破口大骂,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等话都骂了出来。 公差只是挠挠耳朵,也不与他计较。 李遗气急,爆了粗口,公差终于不能充耳不闻,一脚送他下了九级台阶。 “耍泼皮耍到这里来了,赶紧给我滚!” 他几乎已经成了管城的名人,街上的行人眼见他被府衙的人“扔”了出来,皆是避而远之,生怕被牵连上。 天空依旧蔚蓝,却没有一丝云彩。 李遗就这么静静躺在府衙门前的大街上。 狰狞的狻猊兽俯首看着他,少年心里发堵,他缓缓爬起,怕打掉身上的灰尘,转身向对面的驿馆走去。 周延绝迹而去,翟闻避而不见,那就只能去见一个他们都不能不顾的人。 然而李遗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他还未靠近驿馆便被两名甲士阻挡在外。 无论李遗说自己是找雷彭或是周延,对方都无动于衷。 李遗思索再三,鼓起勇气道:“我要见县主!“他掏出那两粒金豆子,塞了过去,那二人依旧无动于衷。 只是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不让半步。 李遗打量了二人魁梧的身形,又瞥见驿馆门口伫立的另几名甲士,只得放弃心中不成熟的想法。 他似是又想到什么,转身向城门奔去。 当他脚底生风一路穿过来时街道时,柳家兄弟躲在梁老爹酒铺堂屋的阴影中默不作声,旁坐地陆鑫无奈地深叹一口气。 梁老爹冷眼看着三人,在脚底磕出烟袋里地余烬,面无表情地走进后院。 他那两名魁梧的徒弟对一切的一场似无所觉,光着膀子一如既往地劳作。 柳青疑惑道:“哥,阿牛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躲在这里就算了,为什么让我也不能在家呆着?” 柳盛开口想说什么,陆鑫恰当时宜地轻咳一声,柳盛也只是叹了口气饮下一大口酒,转头盯着少年早已跑过的街道,怔怔出神。 当李遗跑过自家酒肆时,余光瞥见没出摊的门口坐着一道人影,他顾不得细细打量,跑过时顺嘴喊道:“今天不开张!” 那人影转过头,只看着了少年离去的背影,口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扶了扶腰后的硕大葫芦,转过身来继续守在门口。 李遗不管那人听清没有,一溜烟奔向城门。 斟酌再三,少年从怀里掏出二十颗铜板,接近城门值守的军士。 “您有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出城吗?应该是被别人带着出城的。”李遗带着最后的希望递出铜板。 值守军士接过铜板,在手中掂一下分量,一边塞进怀里一边不耐烦道:“没看见。” “你再好好想想!”李遗急了,这是他在管城最后的希望,他找过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求了能求的人,一点线索都没有。 “滚!”值守军士瞬间翻了脸。 李遗怒火中烧,但终究没有失去理智地做无谓的争执。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站定回望,敞开的城门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城门里的他不知自己是已经被吞了进去还是即将被吃掉。 当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没几步,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便传来遭受重击的疼痛。 袭击者下了重手,一击就把他打倒在地,之后雨点般的击打隔着粗粝的麻袋清楚地将疼痛传导到身上。 待躺倒在地上的人不再挣扎动弹的时候,袭击者停下了手中的棍棒,拖起麻袋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李遗仿佛失去了对身体每一个关节的控制权,他没有哭喊,无法动弹。 当逞凶者将麻袋摔在阴暗的角落,他闻到了潮湿泥土的味道。 随后,麻袋被抽开,头破血流的李遗透过眼前猩红色的血幕,还是认出了眼前的几道人影。 牛老大和朱奕等五人。 还有一道高挑的身影,细细看去,眉眼之间与朱奕有几分相似。 李遗苦笑出声,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朱奕恨恨道:“还敢笑,继续往死里打!” 其兄长却开口道:“可以了!这条命没了我不好交待。” 李遗忍着几乎使人晕厥的疼痛挣扎着坐起,缓过气来,看着朱奕的兄长:“怎么,周延舍不得我死?” 朱伟,朱奕的兄长,周延的近卫之一。 今日他并未身着甲胄,也未携带任何与军士身份有关的物件。 只是穿着寻常的百姓衣服,他蹲下身子,直视血流满面仍倔强嘲讽的少年。 他的手缓缓攀上李遗青筋暴起的脖颈,手指缓缓用力。 李遗渐渐感到呼吸困难,朱伟开口道:“真是见不得犟筋这么粗的人。” 眼见少年进气越来越困难,眼白也越翻越多,朱伟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李遗随之瘫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朱伟不再看他一眼,站起身率先离开。朱奕不解气地又朝李遗踹上几脚,又嫌弃地吐出几口浓痰。无知觉的李遗默默承受了一切。 朗朗晴空,大风陡起。当起于微末的道道风卷前赴后继地卷过街道消散于小巷深处、墙角屋檐后。厚重的乌云席卷而来。 一滴豆大的雨点从云端急速落下,落在管城,落在街道,落在梁老爹酒坊,落在梁老爹的烟袋锅中,浇灭了烟叶上的火星。 驿馆二楼,眸子清亮的少女透过敞开的轩窗细细端详磅礴的雨幕。在她身后,周延,雷彭,翟闻三人束手以立。 良久,少女伸出手接下一点雨水,叹道:“风骤雨急,拦我去路。” 第9章 中毒 暴雨冲刷,大水漫进蚂蚁洞,草盘深处的蛤蟆畅快地酣鸣。 李遗躺倒在雨水当中,流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渍与污迹,当雨水灌进鼻腔,要命的窒息感终于将他唤回了人间。 少年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任凭大雨冲刷,静看雨打尘埃,溅出一个个土坑,新的雨滴抹平土坑,又砸出新的土坑,继而又被抹平,周而复始。 小巷中不时跑过几个匆忙躲雨的居民。谁也没有多看墙角这形似流浪汉一般的人物。 雨中奔跑躲雨的人,瘫坐墙角淋雨的人,都落了个浑身湿透的下场。 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当积水汇聚成黄色水流淌向主街时,李遗终于动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忍着肌肉和关节的疼痛,与泥流并行来到了主街上。 再次回到街上,他看到的还是郎朗晴空,那疾风骤雨似乎从没来过。 这芸芸众生之中,似乎只有他没有见到这场疾风骤雨。 而只有他在风雨中,经历了风雨。 稍微辨明了方向,他摇晃着向自家酒肆走去。 将城中能去的地方去了一个遍,能找的人找了一个遍,大失所望。 少年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可笑,为自以为的少年老成而羞愧,为把他人慈悲当做自己能耐的幼稚而愤恨。 他彻底放空了自己。 酒肆中的妇幼被抛诸脑后,丢失的孩童也与他无关了,站在角落里还在窥伺他的地痞也不重要了,终于找寻到他的柳青也被他视若旁人。 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他只觉得困倦,他想睡觉。 从未有过的疲惫感从身体深处涌出,丝丝缕缕地包裹了他的每一寸血肉,他想寻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彻底地沉睡过去。 他踉踉跄跄地闯进酒肆的大门,甚至没有在意到原本应该紧闭的店门为何会敞开着。 他寻见了自己的条桌,就这么瘫了上去,几乎是同时,鼾声大起。 柳青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神情复杂,似是同情,似是不忍。 原来很多义气,不是在斗殴中挺身而出就足够彰显的。 他注意到堂屋中还端坐着一个身影,他在梁老爹那里见过的酒糟鼻老头。 眼看老头还在抱着海碗喝酒,柳青喝道:“店家都不在你就喝啊?给钱了吗你。” 酒糟鼻老头拍出两颗铜板,又拿出那个硕大的葫芦,轻轻摆在桌子上,哼道:“加满。” 柳青翻了个白眼,正巧瞥见李遗在幌子上加的小字,他转而嘿嘿笑道:“得嘞。” 待李遗那只酒坛被柳青悉数倒空,酒糟鼻老头的醉意也有了七八分,他满意地拍拍柳青的脸颊:“好小子,比原先那小子强,你大方!这样吧,我这有个东西,原本是给我孙子的,现在给你了!小老儿不占你便宜!” 柳青乐呵呵地看老头儿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块黑黢黢的东西,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瞬间生出一股嫌弃来。 他捏住鼻子躲开两步,挡开老头儿递给他的手,将手伸到老头面前,几要触到他鼻尖,道:“本店不赊欠,不抵押。两文管饱,外带加钱,你的葫芦我数着呢,整整十九舀,三十八文,拿钱来。” 老头儿好似没听到:“嘿嘿,小老儿我这东西,价抵千金,我是看你小子有眼缘,便宜了你了。” “你不占我便宜,我又怎么能占你老人家便宜呢?”柳青执意伸手要钱。 “没钱,就这个!” 柳青胳膊又要推开那黑黢黢的物件儿,老头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柳青想要挣脱却发现这看似干瘦的老头儿手劲儿却大的出奇,硬是塞进了他手心。 老头儿道:“这真是好东西!我只传给我孙子的。” “那你给你孙子啊!”柳青越挣扎老头儿的手劲儿越大,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算是明白了,这老头明显是在装醉赖账! “给你也一样。”老头就另一只手举起满酒的硕大葫芦灌了一口,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李遗,嘿嘿笑道:“真是给孙子的好东西。” 不知是说酒,还是说那奇怪物件儿。 柳青咂摸过味儿来:“老梆子,你占我便宜!” “一点不知道尊重老人呢。”老头儿加重手劲儿,柳青疼的龇牙咧嘴,连连求饶。 醉老人一把甩开柳青,不再搭理他,一手抱着酒葫芦,一手拽了把凳子,靠在墙根睡了过去。 只留下柳青一人看看醉酒的老头儿,再瞅瞅酣睡的阿牛,自讨个没趣,干脆回家去。 临走想把黑黢黢的物件儿丢给老头,想了又想还是放在条桌上,径自离去。 天色尚且大白,小小酒肆皆入梦中,前堂一老一少鼾声如雷,后院一妇四幼人事不知。 一日一夜过去,当醉酒老头儿沉沉醒来时,酒肆之中其余人依旧未醒。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走到李遗跟前细细端详片刻,放下心来。 只是过劳而已,且还得半日睡呢。 老头系好酒葫芦,背着手一步一晃地走进了后院,他依稀记得,是听到过酒肆有孩童人声的,怎的一日一夜都不见人影呢? 当他走近那间小屋时,鼻子闻到了特别的味道。 老头儿站在原地略微思索,转而走到露天的灶台草蓬下,舀了一瓢清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将包中的粉末倒了进去并慢慢和匀。 当他做完这一切,抬头猛然发现那本该酣睡的少年正在院中冷冷地看着他。 “老丈,意欲何为?”少年袖中的寒芒若隐若现。 老头儿笑呵呵地把水瓢放在灶台上,双手拢袖道:“小老儿口渴,想喝口水。” 李遗皮笑肉不笑,抬手示意道:“请。” 老头儿捧起水舀,凑到嘴边,眼睛瞥了一眼笑眯眯的少年,痛快地饮了一大口。 少年亲眼看到老头儿喉头涌动,将那口水实打实咽下,说道:“后院是我家人居住之所,老丈若解了渴,还请离开吧。” 老头儿捧着水瓢,嘟囔道:“小小年纪,心眼儿也不坏,就是多了点。” 他朝小屋努努嘴:“你家人,睡了两天了吧?” 休息过来的李遗又恢复原来的心性,从老头儿的只言片语中就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老丈都知道什么?” 老头儿不耐烦道:“别紧张,事儿不大,也不麻烦。中毒了而已。” “中毒?!”李遗大惊失色。 “不要大惊小怪!”老头儿不满地嚷道:“有我在此,这就不算事儿。” 老头儿见李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捋捋自己参差不齐的山羊胡,得意道:“虽说下毒之人无歹毒之心,不为伤人性命,只是要人失去意识。但是显然没控制好剂量,常人昏睡上一两日也就醒了,若是体弱,三五日不醒也是极易的,若是身体再差一些,睡梦中不吃不喝的就此殒命也不稀奇。” 老头儿得意道:“所以世人最多联想到中了迷烟之上,可小老儿绝不在此列。常见又少见,原材料只是几种镇定安神的草药,所以极易搭配,但是配方却多样,多一味少一味的都不影响,效果嘛当然也有不同。” “那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少年不禁问道。 老头儿摇头晃脑道:“不论如何搭配,总有一味兰花草必不可少,这味兰花草又不同寻常兰花,味道浓烈,乃是此毒最为明显的特征。凶手将药草研磨混合,燃烧释放,你的家人才在睡梦中一觉不醒。” 少年迟疑道:“所以水瓢里?” 老头儿晃晃水瓢:“小老儿不才,医道药学还没服过谁。” “水里我加的不过是些草木灰罢了,你别问我是什么草木灰啊,反正是无病保健,有病治病的好方子。”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水瓢,凑近了闻,也闻不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他又狐疑地看看这会儿又一脸委屈的老头儿。 老头儿委屈地跺脚:“要不是看你放纵小老儿喝了那么多酒的份儿上,我才不管这闲事儿呢!小子你还不信我!真是气死我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让我瞧病还求之不得呢!我真是…” 少年看着水瓢陷入了纠结,但是目前能唤醒沉睡众人的似乎只有这一种方法。 一咬牙,总不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费尽心思找人来害我! 他端着水瓢进了小屋,片刻后,便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欲言又止。站定之后思索再三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终是,这位伤痕累累的少年,向衣衫褴褛的邋遢老丈,恭敬拱手,深深弯腰,行了一个私塾学生的敬师大礼。 第10章 施药 酒肆堂屋之中,李遗紧张地看着老丈为双婶儿号脉。 双婶儿的精神状态一如往常,神游世外,不吵不闹,却也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 对李遗而言,这总比照顾一个疯癫颠的大人要好上很多,可是他更加希望双婶儿能真正地恢复如常。 初经世事的少年,终究是需要一个依靠,即使这依靠未必能够抚养他。但至少,是长辈,是曾经带给他过温暖的所在。 李遗注视着老丈表情的变化,希望看出希望来。 老丈面无表情,不似往常那般没有正形。片刻后,默默收回了手臂,思索再三,轻轻叹了口气,始终不语。 这时,大双小双等人端着几碗明显浓稠了不少的面粥从后院进来。 老丈连忙接过一碗,也不客气就哗啦啦地进食。 几名孩童怯生生地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李遗,李遗示意让他们先吃饭,自己也端起一碗喂给双婶儿。 当下有求于老丈,李遗固然心急也不好催促。再者说了,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诊治吧。 小双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平静:“阿牛哥哥,怎么感觉我们睡了好久呢?阿游和瑶瑶去哪了?” 李遗喂粥的手闻言一顿,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开口道:“快吃。” 大壮等几人却慢慢放下了碗筷,四个孩童都看向了阿牛哥哥。 李遗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却不敢回头去直视他们的眼睛。他尽力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个老实听话的瑶瑶和沉默寡言的阿游。 他希望每次看向门口都能看到两个小家伙自己回来了。也渴望过自己只是看花了眼漏看了两人,他们俩其实一直在小院里从未离开过。 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过去的事情他无力改变, 老丈“啪”地一声把筷子横拍在碗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痛快地长舒一口气,又模响自己的酒葫芦,汲了一大口,在口腔里咕嘟咕嘟又咽下,惹得几名孩童嫌弃不已。 李遗趁机抹去眼中压抑不住的泪滴。 老丈开口道:“小子,你叫阿牛啊?” 李遗一遍喂粥一边应道:“家里人都叫我阿牛,我的名字是李遗。” 老丈用小拇指沾上一点酒水,在桌面写画起来:“唔,十八子李,宜,宝且宜吗?” 李遗摇摇头:“遗弃的遗。” “小伙子心里有怨气啊。” 李遗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怨气,一个被父母遗弃的人罢了,养大我并给了我名字的人现在也下落不明,我又成了被老天遗弃的人。” 老丈伸手把桌子上的水渍全部抹掉,啧啧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不知道遗弃的遗,也是遗之千金的遗吗。给你起名字的人,有心的。” 李遗不为所动,他在读书一事上虽是夫子所说的读不透,却记性极好,识字背书许多,即使不知其义也能背诵全文。解文着作不行,识词解字他确实是在行的。 遗弃也好,如千金之遗也罢。能对当下处境有益吗?无用的谈资罢了。 老丈见少年不理他,转而去端详少年身上的伤痕,头上的伤痕早已包扎妥当,虽出血较多反而并无大碍,反倒是身上的累累伤痕看得老丈都揪心不已。 “你的婶婶的问题,严重但是不紧急,你的问题不严重但是比较紧急。” 李遗终于喂完了粥,端起了自己的碗。 几名孩童收拾好碗筷,带着双婶儿去了后院。 少年与老丈对坐,老丈难得地没有再抱着酒葫芦,正色道:“我昨日就来了,不过你小子拖着一身伤回来就睡我也说不得什么。” 李遗回想起他去城门时门口似有一人:“老丈是来打酒的?”他又指指老丈的酒葫芦“打到酒又为何逗留,又好心帮助我?” 老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指夹起桌子上一黑黢黢的物件儿,正是他硬塞给柳青又被柳青留下的东西。 老丈掏出火折子,慢慢地烘烤着这黑黢黢的一团,屋子里渐渐充盈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似臭非臭,也称不上好闻,但也未让人不适。 待那黑黢黢的一团渐渐融化成胶状,老丈腾出一只手拉过李遗,不由分说地扒掉了李遗的上衣。 老丈的手劲儿出奇的大,根本不似一个酒鬼该有的体力,李遗未及反应与挣扎便赤裸上身,露出了前胸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乌青伤痕和红紫色创口。 老丈将那团融化的黑胶在他的身上不停搓动。 胶状物炽热的温度始一与皮肤接触使李遗十分不适,伤处因为新的刺激而再度发作起来,李遗却没有挣扎,他从给双婶儿求医开始就选择了相信这位老丈,那就没理由制造意外的麻烦。 在他怀疑自己后槽牙都要咬碎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感触。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药力从毛孔侵入了身体,那些连抚摸都要吃痛的伤处如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一般,传递给大脑酣畅惬意的表达。 前一刻还在吃痛冒冷汗的少年一下子放松了身体,他几乎要呻吟出来。 老丈见状,与他继续说起未完的话。 “小老头儿不是闲着没事儿干在这发善心的。我是看你小子实诚,我也不愿意多占你那些酒水的便宜。我在城中有位旧相识,听了些你的事情,寻思着还你几文钱买个心安。谁料想你的事儿比我想的要复杂啊。” 李遗问道:“我的什么事?” 老丈打趣道:“天天挨打,天天添新伤。” 李遗闻言无话可说。 待老丈施完了药,李遗穿好衣服,活动下四肢,惊奇地发现自己痛感全消。 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上半身的脊椎噼啪作响。 少年抱拳道:“实在不知如何报答老丈。” 老丈翻了个白眼,拍拍桌子,道:“趴下,只要上半身不要下半身?” 李遗闻言怪异,迟疑道:“也要脱?” 知道自己问也白问,还是乖乖地趴了下去。 “脱裤子啊,还等着我给你脱?” 李遗尴尬不已,狠狠心,将裤子褪到膝盖处,脸埋在臂弯了,干脆不要了! 老丈却一把拽下,李遗下半身彻底赤条条地暴露在空气中。 “年纪轻轻还未长成便带一身伤,不调理好了,隐疾一生才是追悔莫及啊。” 恰巧此时,只是关闭却未上门栓的大门被一把推开。 径直闯入的柳青直视这诡异的一幕。 屋内漂浮的诡异味道,面色古怪的邋遢老头,还有似乎人事不知地趴在桌子上的少年,还有赤条条白花花的肌肤… 柳青大脑一瞬间先陷入空白又一瞬间涌入无数的惊悚信息,他回想起哥哥曾讲述过的几个败坏风俗、难以置信的奇异案件。 “坏了!阿牛遭毒手了!” 他心下认定,随手抄起手边的板凳,冲老丈扔了过去:“我糊涂啊!怎么能把你个老混蛋留在酒肆里!” 老丈闪身躲过,李遗起身,连忙出声制止:“阿青住手!” 柳青果然站定:“阿牛你醒着?你居然醒着?!” 柳青更加难以置信,阿牛难道是自愿的?自愿的为什么连门栓都不上啊。 柳青的反常让一老一少迅速明白过来他在暗指什么。 老丈居然也是老脸微红,手足无措。李遗以手抚额,又惊觉凉意,连忙用手遮挡住关键部位,然后冲柳青嚷道:“先把门关了!” 经过简单的解释,柳青坐在一旁面色古怪地观看了一遍施药过程。 待李遗穿好裤子,三人重新坐定,竟不知谈些什么。 李遗清清嗓子,强装镇定道:“还不知道老丈到底怎么称呼。” 老丈摆摆手:“行走江湖,居无定所,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随便叫吧。” 柳青却不满意:“你帮了阿牛这么大一个忙,总得让他知道恩人姓甚名谁吧。” 老头瞅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又扯过了自己的酒葫芦。 李遗闻言更不知说什么是好,难道留下姓名让你把刚才所见指名道姓地传扬出去吗? 他只能转移话题道:“阿青,今天你来做什么?” 柳青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我哥让我跟你说句话。” 李遗闻言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但他知道不论他对柳盛有何怨言都与柳青无关。他等着柳青的下文。 “我哥说,县主要离开管城了,不过具体时间不清楚。” “没了?” “没了。” 李遗看了眼老丈,老丈却好似没听到任何话语一样,毫无反应。 李遗知道柳盛的言下之意,避而不见的他让自己弟弟送来这句话直接表明了他确实是知道内情的人,也意味着,翟闻等人确牵连其中。 柳盛清楚自己必然还要与周延等人纠缠,自己一介小民能有什么事犯得上与军官纠缠? 阿游和瑶瑶! 自己心中虽然早已认定,但是得到了另类的肯定,李遗心中还是感到惊讶。 但他却想不明白柳盛送来这句话意在何为?是真的在提醒自己,还是说这提醒也是周延示意的? 一边是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微末汉人民户,一边是有官有兵的官家中人,对付自己有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吗? 第11章 师徒 送走了柳青和老丈,李遗回到后院,坐看几名孩童的嬉闹。 到底是年岁尚小,同伴的丢失难以让他们明白其中意味。 李遗最终也没能问出老丈姓甚名谁。 酒肆中仅剩酒水也被老丈连喝带拿地清了底,李遗内心生出的惫懒使他今日不想去酒坊跑一趟。 “算了,反正也没有生意,再休息一日吧。” 李遗从怀里掏出一张带字迹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摊开,这是老丈开给双婶儿的方子。 据老丈所说,双婶儿骤然经受了巨大的刺激,血瘀在了脑中,因此影响了神志,虽然不至于疯癫,却对世事几乎产生不了反应。 李遗听他说的如此严重,又轻飘飘地留下这一只单方,心里又开始没底。 这单方一日一副,至少要吃上半年,半年以后若还是不见效,要么放弃,要么寻再世华佗。 这也是老丈的原话。 老丈人长得邋遢,字迹倒是端正的,一笔一划写下了药材名字和用量,在方子右下角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一枚篆刻小章,只是李遗揣摩了半天也没研究出篆刻的内容。 李遗不懂药理,自然也识不得这些药材,暂时也只能去药铺里先抓几副应急。 雷彭给的两粒金豆子,着实给了他很多的底气。 李遗闭上双眼靠着墙根,理一理自己杂乱的思绪,可是一闭上眼,瑶瑶和阿游那幼小的面孔又出现在他眼前。 李遗猛然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周延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交出二人,可这愤怒之下的幼稚冲动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在院中孩童的嬉闹声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现在连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看似一无所有的他,此刻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羁绊。 他可以豁出命去拼,去斗,找不到找得回瑶瑶阿游还两说,其余四名孩童和双婶儿是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一旦,可以说基本上毫无疑问,他那样做会出现意外,到时别提给双婶儿看病,单单是每日饭食,都足够几人难为的。 少年悠悠哀叹一声,索性还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他又推起独轮车,载上仅剩的一只酒坛寻梁老爹酒坊去了。 走过柳家面馆时他没有去关注柳盛今日是否依旧在监视他。 柳家面馆内,柳家兄弟和一对中年夫妇还有那位老丈注意到了过路的李遗,他们都没有言语。当前,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中年夫妇是柳氏兄弟的父母,柳春,夏杨。 夫妇二人一点不似精明市侩的商贾,反而透着和善朴实的气质。这也难怪,不然也教不出柳青这类没心没肺的少年来。 夏杨怜爱地扫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柳春眉头微皱,严肃思索了许久,向正在吸溜那碗面条的老人问道:“您的意思是,愿意收青儿为徒,但是要带他走?” 老丈咽下一口面,用手掌擦擦嘴,点点头道:“我的医道不同寻常,传自远古神农一脉,不走遍天下,学无所成的。” 柳盛蹙眉道:“要带柳青去哪里?去多久?” 一向调皮嘴快的柳青今日却难得地安静。 这老头子随他出了酒肆就一路跟着他回了家,也不跟他商量张嘴就要收他为徒,一起云游四海。 一下子把柳家夫妇吓得不轻,但看老丈也非常人,将信将疑之下居然还真就坐下来谈论这件事,压根也没给柳青表达意见的机会。 老丈眼珠子扫视了一圈,干咳两声道:“小老儿晓得你们在担忧什么。我这副样子说是个药师,说出去没人信的。也罢,先生,号个脉?” 柳春犹疑着递出了自己的胳膊。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老丈带着目的达成的得意,背着柳春帮他续满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面馆,正巧与推着独轮车返回的李遗打了个照面。 少年听了下来想打声招呼,老丈却嘴里哼着小曲似没看见也没听见般走过。 柳盛追了出来,忽略路边的推车少年,径直追上了老丈。 “老先生,我还是要确认些事情。” “为人兄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你问吧。” “像您这样的人,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老丈搓搓自己的酒糟鼻,仰头看看面前这魁梧的年轻汉子:“听青小子说,你是当公差的,公差的戒备心是重,说话呀难听。” 柳盛有些焦急:“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人。”老丈的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如此境地是什么境地呢?我过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喜欢,我收徒也是因为我喜欢。但是我可以说青小子以后学成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由。懂了吗?” 柳盛感激地点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是柳青,而不是李遗。” 老丈习惯性地摸摸酒葫芦,咂摸咂摸嘴,后撤了一步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人,笑了。 “为什么就要是卖酒那小子呢?” “柳青从小被双亲和我惯坏了,无一技之长,不识字不知人情世故,每日只知道嘻嘻哈哈,而李遗…” 柳盛猛然察觉到老丈面色的冷酷和眼中的寒光,他借着柳盛的话茬说道:“而李遗更机敏,懂为人处世,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却胆够大心够狠。最关键的,是李遗无依无着,游历四海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必担心有人追着我要人,对否?” 柳盛不置可否,却看向了那渐行渐远的推车少年。 老丈冷笑道:“我收徒又不是收儿子,那么有能耐做什么。”他也顺着柳盛的目光看去,终是给柳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卖酒那小子牵挂太多,心太重,学不得医。青小子心轻,无知无畏,好苗子。我的衣钵传承,不是非青小子不可,是对现在的我而言,非他不可。” 柳盛双手缓缓抬起,当街向这位邋遢的佝偻老人深深行礼。 老丈晃晃悠悠一路回到梁老爹酒坊中,径自走向后院,寻到自己借宿的屋子就睡了下去。 梁老爹走到屋外隔窗问道:“寻到了?” 老丈没有吭声。 梁老爹猛吸一口烟,说:“卖酒小子刚走没多久,看来不是他。” 屋内不答反问:“你希望是他?” 梁老爹笑骂道:“你个老王八寻个小王八,干我何事,多余关心。” 不过梁老爹明显放下的了某种担忧,他摸摸袖中的一颗金豆子。 那是那个小子赔的酒坛钱和酒钱,余出来的,换了铜板。 梁老爹随手一丢,金豆子不偏不倚地穿过屋门,进了柜台上的一只充作钱柜的小瓮中。 在叮当声响中,梁老爹不去看那金豆如何,去看到落在檐角的一只喜鹊,念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谁的福谁的祸,现在说都为时尚早,毕竟一切都是刚开始。 再言之,偶遇意外之喜,就是福吗,与毫不知情的际遇错过,就是祸吗? 第12章 离别 日子仿佛终于回到了李遗梦想的那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只是少了两个熟悉的小身影。 所有的人都以为李遗已经放弃了寻找那两名孩子,毕竟这年头,丢人,字面意思上的丢人,实在太寻常了,更何况,李遗本身还是个半大孩子,实在做不了什么的。 只有小双几人开始还偶尔追问李遗,阿游与瑶瑶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李遗一再地沉默,沉默。 几名幼童哭过几场后便也意识到什么,再也不提起。 李遗尝试过去寻找周延,他愿意妥协,但是周延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事实上,他始终没能见到周延、翟闻、雷彭等任何一人。 他也尝试过在大街上蹲守几人出现,可惜的是,明明驿馆还被团团守卫着,这些“外来人”和本地权贵却始终没有出现。 甚至陆鑫、柳盛也没有在露过面。 与前些日子各类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各种“热闹”层出不穷相比,最近的日子实在是平淡到乏善可陈。 少年每日照常出摊卖酒、去酒坊买酒。 他偶尔会期待那位老丈再出现,却没有如意,捎带着,连柳青也没有再上门找他,这实在是一件稀奇事。 有一日,李遗眼看客人不多,便嘱咐小双记得打酒、收钱。自己则第二次走向了柳家面馆。 这一次,李遗在门口见到了柳氏兄弟的母亲夏杨,而不是那位充当杂役的学徒。 柳春是面馆的大师傅,整日泡在灶台边上,堂前永远是夏杨在操持着。 这位充当老板娘角色的女人并不泼辣,相反,甚是温婉。 李遗认得他们二位,却从未与他们说过话,夫妇二人自然早认得这位小邻居。 夏杨见李遗上门,便知道他的目的,不待李遗开口便道:“阿青出门学艺了,没在家。” 李遗诧异不已,下意识道:“我,我怎么没听他说起过呢?” 夏杨本就微红的眼眶一下子又红润了,她压抑着起伏的情感,依然温柔含笑道:“事发突然,前几日就走了。” 李遗听出她话音里的哭腔,自知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失落地告辞便走。 夏杨却拦住了他:“孩子,阿青给你留了东西。” 李遗接过那个土布缝制的荷包,凭手感,他摸出里边装的是几页纸张。 他向夏杨道谢便转身向自家酒肆而去。 本以为经历了连日来的变故和人情冷暖,自己已经不再为他人如何对待自己而伤感。连日来柳青不同寻常的“冷落”确认自己浮想联翩,但是确认了柳青的不辞而别,少年的心依然泛出酸涩来。 刚回到酒肆门口,大街便再次热闹起来。 喧闹的人群被分流到两侧,一如那日军队进城一般,大街被清空了道路。 李遗心下明白,这是县主终于要离开了。 那就意味着,周延也要走了。 阿游,瑶瑶也要彻底离开管城了。 少年捏着布包的手指缓缓用力,依然面色平静地看着骑队从驿馆方向开来。 在队伍打头,他看到曾见过的一张面孔,朱伟。 穿上甲胄的朱伟更加威武挺拔,端坐雄健战马之上,在故乡招摇过市,吸引乡人艳羡的目光,这让她很受用。 他的目光始终向上,向前,他希望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齐,偏他自己又不把目光看向任何一个人。 事实上,朱伟只是开队的周延亲卫之一,在几人之后,周延出现在这个本不该由他这个本队最高军官占据的位置上。 一骑当先,如进城那日亲自开路一般,周延始终站在队伍前列,而不是置身于重重护卫之中。 与朱伟不同,周延时刻保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淡然。 看似和煦的眼神一一扫视过人群,也有意无意间看到了那间酒肆和那酒肆少年。 扫视的目光并未有任何特殊的停留,这让李遗有些失落,甚至内心开始怀疑周延究竟是否是两名幼童失踪的元凶。 他太过淡然,似乎他从不认识李遗,从未有过任何打算,从未在管城发生过任何事。 李遗内心里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恐惧,恐惧来自于未知。 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会激发出探索的勇气,但在熟悉的世界中面对一个陌生而无从查探的个体,让这少经人事的少年下意识滋生出恐惧来。 他一直注视着周延的身影淹没在重重人影之中,也没能察觉到周延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特殊对待。 在骑队中间,依然是那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夫孔镇依旧是那副严肃的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 马车被包裹得严丝合缝,李遗没能看到马车里的任何东西,他很失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看,又为什么如此失望。 当骑队全部消失在城门处,街道的管控也随之取消,管城的百姓们咂摸着看热闹的余温恢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 李遗也如每一个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热闹的局外人一样,安静地做着自己曾经一直在做的事情,招呼客人,舀酒,卖酒,不过多了一件,他也开始喝酒。 当这一日在日升日落中结束时,少年照常收摊,关门。 后院很快就传来他与几名孩童的嬉闹。 在大街旁的巷子里的阴暗处,在相邻几家店铺的角落端坐良久的顾客,约莫七八人,缓缓起身走到了酒肆门前,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又各自散去。 翌日,依然是一样的情况。 少年每日清晨奔走于城中买酒、卖酒,只是他又多了一项业务,他开始送酒上门,只加收一文钱的跑腿费。 这让铁匠铺、瓦匠铺的那些手艺人很受用,想要喝上二两解解乏,又不用走那么远的路,还不用因筛酒太少而受大酒铺的冷眼,少年的酒水明显好卖了很多。 李遗的日子似乎进入了一个向上的阶段,只是他一直没意识到,每日收摊之后,都有一群每日观察着他的人,在他白天招徕顾客的地方汇总他一天的所作所为。 只是这一日,当每日在酒肆门前聚集的人散去之后,后院的嬉闹声也渐渐平息。 月亮代替了太阳值守天空,喧闹的街道转为寂静,只有几只看门的家犬偶尔低吠,在万物都渐渐陷入沉睡的时刻。 小院中,一道瘦小的身影寻了一处阴影,在黑暗中由内而外翻墙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地之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暗处盯梢之后,他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隐入了黑暗。 李遗终究还是不能就此放下,他早就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监视他,他不确定是谁安排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 只是他的谨慎功亏一篑。 在他翻出小院没有多久。在小院附近的另一个院子里,一只鸽子扑棱棱地飞上天空,寻了个方向便出了管城。 当天色大亮,管城恢复日复一日的喧闹时。 知晓“内情”的一些人最后一次监视着酒肆的动向。 至少,他们以为这是最后一次。 已经过了少年每日开门出摊的时辰,酒肆的前门依然紧闭着,院内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他们懈怠了下来,按照命令,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并不热闹的小城。 松弛的神经在酒肆前门门轴的“吱呀”声中瞬间紧绷,下一刻,在不同位置隐蔽着的众人透过重重人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出现在这个他应该出现但不该今天依旧出现的地方。 隔着喧闹的鼎沸人声,他们听到了少年开门、搬桌椅、摆置酒坛、酒碗的声响,清清楚楚。 被耍了。 被这个半大小子耍了。 他们面面相觑,以为从这枯燥的监视生活中解脱出来而雀跃的心又瞬间死寂下去。 如果心中的怒火可以点燃世界,那少年和那间破破烂烂的酒肆首当其冲就该燃成灰烬。 可惜命令中没有授权他们在管城能做任何事,即使再愤怒,他们也不能暴露身份。 虽然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人能约束他们。 又是一只信鸽扑棱棱投向天空,沿着与昨夜那只信鸽一般的方向飞向而去。 少年笑容灿烂,他手搭凉棚目送信鸽离去,甚至挥手告别。 他照旧端坐在门口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行人,也装作无意地窥探着每一个角落中的面生面孔。 他猜测有人接替了柳盛的任务,只是他当然没有信息来源,也没有证据。 一切只凭臆测,根据就是周延依然没打算放过他。 现在看来,自己的揣测一直是对的。 翟闻没有那么多人力耗在自己身上,周延得知吴家坳惨案之后,翟闻似乎是对终于惹出的麻烦认了命,没有来问罪过李遗,也不再催促他离开管城。 李遗在交税金的日子去了趟府衙,只是没见到翟闻,也没有见到陆鑫、柳盛。 管城中所有认识的人似乎都在躲着他,梁老爹每次的话语也越来越少,最近的一次干脆只是收钱,给酒,一句多余的言语也没有。 李遗陷入一种巨大的失落当中,他开始反思自己哪一步做错了,最终他只能归结为自己不该得罪周延,导致现在陷入人人嫌弃的冷落之中。 仇恨并不会伤害人,刻意为之又若无其事的冷淡才是切肤之痛。 可是周延已经离开,为什么所有人仍然视自己如瘟疫? 李遗甚至联想到柳青的不辞而别是否也与周延有关。 直到他昨夜翻墙而出看到了那只鸽子。 他见过信鸽,府衙豢养的信鸽曾经被柳盛带回家一只,柳青偷偷带出跟他显摆过。 因此,他也知道信鸽是做什么用的。 昨夜的种种,只是少年的一次试探。 周延放心布下的棋子,就这么简单地暴露了。 心中的疑问再次有了答案,一如之前的很多事一样,答案还是两个字:周延。 李遗的内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周延至此不愿放过自己说明自己依然有用处,阿游和瑶瑶并不能满足周延的需求。 可是他为什么不对自己也用上强硬手段呢? 长此以往下去,难道是奢望着李遗自己送上门去吗? 少年的脑袋灵光一闪,他想起周延说过的话:“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李遗苦笑:“至于和一个十五岁的人玩弄这么多心眼吗?”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最新的凭空猜测是否正确,可作为现在管城中“最受关注”的人,他知道做些什么了。 自从瑶瑶和阿游丢失并且寻找无果之后,李遗每日都在脑海中遐想着各种可能,想要采取各种手段把人找回来,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因为他见不到任何人。 现在,他有办法了。 周延费这么大的周折不过是想让我服软,从此服帖地听从安排,而不是在每一个步骤都与他唱反调,那少年就顺了他的意。 可是调教,是要舍得投饵的。 自这一日起,城中监视少年的那群人再也不得清闲,往日隐蔽在角落里、店铺中静静注视酒肆小院的日子一去不返。 自这一日起,酒肆那少年变本加厉地在城中奔来跑去,除了跑腿买酒、卖酒之外,他几乎将城中各街各巷跑了个遍。 粮铺、药铺、布庄、铁匠铺甚至连马车行他都去过,买东西他自然是买不起的,少年除了隔三差五在药店买药,多是只看,也不问也不买,盯着别家的生意看上半天就默默离去。 但是,盯梢监视的人就不得不分散在全城的角落中监视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也就不得不随之奔跑不停。 尤其是夜间,少年又反复几次翻墙外出,也不见他何时回去。每次为首之人都揪心跟丢了人,但是第二天一早却总能按时看到少年笑容和煦地开张营业。 连续几日下来,这些出身行伍的人反而被少年忽动忽停,忽东忽西地动静给折腾的够呛。 即使是药材,少年也是越买种类越少,次数越少。 原因很简单,他的钱不够了。 服药不比煮粥,粥可以喝稀一点细水长流,药材少放了却是要影响药力的。 少年除了睡觉每日能安生呆在酒肆的时间就只有熬药那一个时辰,因此每日酒肆四周都有比院中孩童更加期盼病人按时吃药的一群毫不相关地人,紧盯着服药的时间。 终有一日,少年清晨起床之后不再一头扎进集市之中逛东逛西,而是安静地坐在酒肆门口张罗着生意。 有人暗自松了口气。 但是当几名孩童起床接下了酒肆的招待后,少年背起背篓直直向城门而去。 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出城! 命令上说,少年一旦有离开管城的迹象即刻汇报。 信鸽在第一时间又扑棱着翅膀飞了。 少年走到城门跟前站定,等了些许,估摸着他们总该跟上来了,踏步走向城门。 曾经,他曾错觉这城门像一只巨兽的嘴巴,吞吐着往来的人流车马,加上对城墙之外旷野无凭无倚的恐惧,他在入城之后就不愿再踏出一步。 即使手头拮据,柴米油盐他也坚持在城中采购就是这个原因。 只是现在他不得不踏出去了,因为他的钱实在不够买药了,他得去采药。 双婶服药不过三五天,药效并不明显,还要长期服用下去,但是一颗金豆子从梁老爹那里换来的铜板已经消耗差不多了,按此算来,另一颗金豆也就能维持十天左右。 这是一种李遗支撑不起的消耗。 药铺的老板体谅他的难处,将管城附近可以寻到的几类草药画了几类图样交给他,只要李遗能把药采回来,可以换双婶儿需要用的药。 这是李遗能够接受也是唯一可选的办法。 从城门涵洞走出,城外边的阳光都要比城里冷一些。 认了认方向,少年跟在几个同行的人影后迈向了附近的山丘。 身后自然有匆忙跟出的几条“尾巴”。 一路无话,由官道走到乡道,再由乡道走到小道,路人越来越少,景色越来越荒凉。 终是仅余少年一人在路上。 道路两旁始终是光秃秃一片,李遗要想采摘到药草必须得进到山丘深处,必要的话,甚至要进入山丘相连的深山之中。 离管城较近的地方的植被都被农户们伐做柴禾,只有山林深处才有茂盛植被,因此即使走出好远,入目依旧是荒凉。 李遗偶尔回望,看不到一个人影,但他知道身后必然有人相随,他都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这些人隐匿身形的能耐。 李遗在山丘上四处踅摸,一株草药也没找到,抬头看看天色尚早,再回头估摸一下来事的路程,又往另一个方向目测了距离。 不容思索,少年扛着背篓沿着山丘小路,向山深处而去,跑跳腾挪间,身形便隐入了茂密丛林当中。 第13章 追杀 就在少年及身后的尾巴相继隐入了茂密丛林当中之时,在与他们进山方向相反的另一边,也有一前一后两拨人追逐着进了丛林。 与李遗等人的轻松写意,拉拉扯扯不同,这边的两者在上演着生死时速。 前方的人伤痕累累匆忙逃窜,后方的人脸色阴沉,握紧钢刀不断缩短双方的距离。 前者匆忙奔逃,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始终没有消失过,死亡的气息已经吹到了后脑勺,他们甚至顾不得回头看。 慌不择路之下,一头钻进了山林,后方追击的人毫不迟疑地紧紧跟进。 两个方向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在向高山深处冲去,只是一边轻松写意,一边生死攸关。 中原少山,管城附近的这座山是座独山,四周几座山丘围绕,中间一座独峰突起,与数十里外的中岳遥遥相望。 因此不大的山林中,相向而行的两拨人注定要相遇,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此时李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明知道暗中有人跟随,他胆气都雄壮了起来,甚至偏离了山中小道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已经来到了快要登顶的一个山坳。 这里是一处缓坡的谷地,野生了一片槐树和一个大草甸子。 随手撇断一棵树苗拨草探路,李遗在茂盛的丛草中蹚行,按照药铺掌柜的提示寻找着一味名叫茵陈的药草。 茵陈很常见又不好采摘,因为能采摘的时机转瞬即逝。 眼下正是初夏时节,这种草只有在这短短旬日当中不至于过嫩没有药力,也不至于过老不得入药,也只有这时采下的这种药草才叫做茵陈。 寻到扎堆生长的几株茵陈草,少年大喜过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根部开始采挖,他的身形得以隐没在茂密草甸子中。 就在草甸子的入口相距不过几步的两棵树后,两人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少年的动静。 一路走来,两人始终跟在少年的视线之外,却一直保证少年在他们视线之内,着实是盯梢追踪的行家。 两人并不知道少年一开始就知道身后有人跟随,他们对自己的隐蔽技术很有信心,却也猜不到少年在上路之前就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少年在草甸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四周的野草不时地晃动着,表示少年虽不在视野中却依旧没有离去。 二人中的一人终于忍不住了,视线仍盯着草甸,低声对自己的同伴抱怨道:“这都什么差事,天天躲在见不到日头的破巷子里看一个小娃娃卖酒喝酒,咱们还不能喝,这下还得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野林子里看他挖草。他们几个倒是轻松,在城里喝酒的喝酒,睡觉的睡觉,让咱俩来这喂虫子。” 同伴倒是沉稳的多:“行了,别抱怨了,就是这个活计,能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二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个地方,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就地一滚,滚进了草甸子之中隐匿了身形,不走到跟前细看根本寻不出来。 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从二人齐齐看去的方向跑来三道人影,二人透过草甸的空隙默默注视着一切。 脸上带血,身上带伤手上握刀的三人根本没有隐匿自己的行踪,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十几步都清晰可闻。 三人看见这片小林子就一头扎了进来,他们希冀在林子里能够迟滞追击者的脚步。 他们三人刚进入林子,又有衣着完全不同的七道身影进入了视线,死死咬住逃跑的三人跟进了林子。 看到两拨人的穿着,潜伏的二人心下一惊,对视一眼,发牢骚那人悄悄比了个手势:出其不意,从前方拦下逃跑三人。 同伴慢慢摇了摇头,手指向草甸身处。 另一人点点头,不作声响。 逃跑的三人眼看就要逃出林子,其中最靠后那人却一脚踩空,扑倒在地,同伴倒是有情有义,急忙回身拉他。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几步距离被追兵瞬间跟上。 双方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废话,一打照面就是钢刀的碰撞。 刀刀交错,火星四溅。 长时间的极速奔行让双方的体力消耗都很大,短暂地碰撞了几个回合都没有造成伤亡。 追击者围成一个圈将三人围在中间,所有人都在大口地喘着粗气,借机急速恢复着体力。 双方根本没有能交谈的可能,逃跑者想活,追击者接到的命令是只要尸体,如果不是他们三个的,就得是他们七个的。 那就不用废话了,早点结束吧。 这样逃下去没有终点,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你也知道,我想活着,也不会放弃的。 包围圈并不急着收拢,猎物暂时也不再尝试挣扎,都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只要能先缓过来,就还有生机。 只要能先缓过来,这场追击就结束了。 几息之间,双方还未开始新一轮的动手,几十步外的草甸子身处,一道身影却突然出现。 手持几棵茵陈的少年背对众人,安全没有察觉到危机,喜滋滋地将背篓重新背起,一步还未迈出就被一股巨力猛地扑倒在地。 树林中的两拨人又混战在了一起,只是追击七人当中为首那人却转向了草甸,横刀提防着草甸中的三人。 盯梢的两人终于主动显露了身形,即使他们在心中又把派他们出来的老什长骂了好几遍,又把那非要出城采药的少年暗骂了无数遍。 命令里除了随时监视少年的动向,还有一条,保住少年的命。 纪竹,王筴巴不得少年出点儿意外,他们就可以不再每日如此辛劳,但是他们更清楚一旦少年真出了意外,尤其是在他们两个手上出了意外,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爱发牢骚的王筴在扑倒李遗的一瞬间听到了飞刀从耳边飞过的破空声。 他死死压制住反抗的少年,冷声道:“想活命就别乱动!” 纪竹抬起右臂,毫不掩饰地将袖箭露给横刀那人,冷静道:“兄台别误会,我等兄弟在此采药,无意打扰,你们且随意。” 那人横刀不变,冷笑道:“采药?药农有袖箭?采药至于鬼鬼祟祟?说!是不是细作同党!” 纪竹闻言左手手腕一翻,从袖中抖出匕首横臂在前,叹道:“信不信由你,我等无意干涉尔等事情。” 那人收起冷笑,道:“认不得我的军服吗?持械对大梁军士,意图不轨,可就地斩杀。” 即使对方自报了家门,纪竹也没有显露自己的身份,虽然说起来两者都是一家,但是这深山野林当中,对方行的追杀之事,谁知道有什么隐秘,又是否会做出什么“灭迹之事”来。 纪竹缓缓后退几步,示意对方自己已经够远了。 那人毫无反应。 王筴手提李遗,站起身沉声道:“再跟我们纠缠下去,你的鱼可就跑了。” 那人终于回头看了眼林中的战场,六人围攻这么久却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战果。 都是疲惫之师,但逃跑三人在生的欲望下似乎激发出了无尽的力量,每个人以一敌二居然不落下风。 眼见草甸中的人影没有加入战团,三人也明白过来场中出现了第三方人。 苦苦支撑之下,三人中为首一人高声呼道:“江湖朋友,请伸出援手,必有厚报!” 回答他的却是横刀那人:“哼,在我大梁的地界上,帮你就是投敌叛国,谁敢?!” 纪竹王筴没有说话,面对那人横刀向前的对峙,两人挟持着李遗缓缓远离。 那人没有阻拦,任凭他们离去,毕竟此时,确实没有余力把所有人都留下。 就在三人快要从另一边退出草甸时,变故陡生。 被围攻的三人中最先摔倒在地那人悍不畏死地将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在钢刀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他也劈中了对方的脖颈,剩余两人同时逼退了自己的对手,不多看同伴一眼就从缺口冲出,直奔为首那人。 以生命为同伴博取生机那人,在急速流失的生命中用最后的力气拖拽住最近的一名追兵,为同伴增加最后的一丝生机,回应他的,是不断刺入他身体的利刃。 变故之下,为首那人横刀拦截迎面砍来的两刀,在他被逼退之际,越出包围的两人接连越过他的身形,一头扎进了草甸。 纪竹王筴脸色巨变,注意到面色猩红冲他们而来的两个亡命之徒,和他们身后死咬不放的六个猎犬一样的人物。 李遗从王筴手中挣脱,大吼:“跑啊!” 第14章 绝地 逃命与追杀再次上演,只是逃命的人更多了。 平日里人迹少至的山林一下子人声鼎沸,粗重的喘息、凄厉地喊杀声、粗鄙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李遗在前一路奔逃,他虽然没有搞清楚什么状况,但是刚才擦肩而过的飞刀让他重温了死亡的气息。 不管场中情况如何,起码朝他扔飞刀的不是什么好人,一脸凶相最后将祸水引向他们的也不像是什么善茬,跑就对了。 身边的二位,李遗不用问也知道就是自己的那两只“尾巴”。 他边跑边嚷嚷:“你们不是军士吗,怎么也会被追杀啊!” 王筴惊讶道:“你认识我们?” 少年双手拉紧背篓的背带,即使逃命也舍不得丢下,毕竟足足花了五文大钱买的竹子,又费了好几个日夜编成的,他回应刚旧他一名的“尾巴”:“你当我是傻得?” 纪竹沉声道:“能不能先甩掉这些人再废话!” 几人早已跑出草甸,一路沿着沟谷向下奔去,一路怪石嶙峋,坑坑洼洼,三人脚步不停,不论眼前是什么都只能先把脚迈出去再说。 当三人连缓冲都没有就直接跃下半丈多高的一块巨石时,王筴终于忍不住怪叫道:“小孩儿,你能不能带点好路啊。” 李遗站直身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奔逃:“谁跟你说我是带路的,我也不认识路啊!” 纪竹也忍不住了:“不认识路你也敢没头乱窜?” 少年嘴上不饶人,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回呛道:“这哪有路啊,你给我找一条出来,实在不行你们往回跑啊。” 谁知两个“尾巴”闻言还真就站住了身形,转身向后。 身后紧跟的那两人也没有想到前人能突然停下,他们已然成了血人,居然也一路跟了下来。 王筴突然笑了,面对这被自己“同袍”追杀的身份不明者,他右手倒持匕首,狞笑道:“竹子,我差点都忘了咱们是吃哪碗饭的。” 纪竹面色严肃,眼神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两尊血人,默不作声地用腕带将匕首缠绕在左臂上。 最后方追击的六人也没想到逃窜的两拨“贼人”突然停了下来。 六人齐刷刷地也跳下了巨石,这一下,三方人陷入了完全倒置的境地中。 李遗三人背靠下山坡谷,虽无路径但随时可以离开。 两个血人又陷入了被围困在中间的运命。 反倒是一路追杀而来的六人,陷入了前有“贼人”,后有巨石的无路可退的绝地。 两名血人背靠背分别面对两方,先前喊话求援那人率先开口打破了场中的静谧:“各位,现在这种情况,大家是否可以谈一谈了。” 为首的追击者显然气力不逮,他将刀插入泥土中,难得松口道:“谈什么?跟细作有什么好谈的?” 血人道:“或许我与这几位江湖朋友有的谈。” 王筴纪竹默不作声,为首的追击者哈哈笑道:“你个穆燕细作与我没得谈,与大梁羌骑就有的谈了?” 纪竹王筴猛然一惊,心里忍不住嘀咕:“今天是身份写脑门子上了吗?怎么个个都知道我们的身份?!” 纪竹依然硬着头皮,抱拳道:“莫要误会,我等非行伍之人,也无意牵扯进各位的恩怨之中,只要各位不寻我们麻烦,我们自行退去。” 为首那人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颗吊牌,纪竹王筴认出那是象征军士身份的铭牌,那人说道:“青州护军府边军刘大勇,奉命追剿穆燕细作,作为我大梁军士,藏匿身份,避战退缩,按律为逃兵,当斩。” 言罢,利落地抽出战刀,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架势。 纪竹王筴对视一眼,知道不能继续装下去了,二人也猜到了,大概率就是自己的武器暴露了身份。二人也只能感叹运气不好,遇上了对羌骑有足够了解的一人,连羌骑游标的武器都能认出来。 比纪竹王筴二人更紧张的是两个血人,方才还以为追击者被陷入了死地,现在形势陡变,如果前方这两人真是羌骑,他们的处境才是死得不能再死。 纪竹王筴二人自知羌骑身份特殊,在军中也多有特权,但这特权不包括罔顾军律、不行职责。 二人缓缓迈开步子,向前逼去。 先前说话那血人不甘心地开口:“二位何苦由他恐吓?萍水相逢,即使不能拔刀相助,也不必助纣为虐吧。” 二人果然止步,血人来不及松一口气却听到王筴冷笑道:“最恨的就是细作。” 下一瞬,袖箭脱手而出,面向王、纪的那血人下意识挥砍,同时听到了金石交击声和箭簇刺穿血肉的钝声。 两只袖箭一只被劈飞落向不知处,一只射中血人左臂,一时间血流如注。 王竹冲看戏的追击者道:“怎么,驱虎吞狼再打虎吗?” 那人嘿嘿直笑,却不答话,如果不是脸上尚有来不及擦去的血迹,他这副样子倒真称得上憨厚朴实。 两个血人不能再相顾,一人与六名追击者对峙,说话那人与手持一把短匕就冲了上来的王筴缠斗在一起。 在相遇的刹那,血人侧身躲过又一支无声射来的袖箭,待回头直面王筴时,短匕已经迎面刺来。 王筴的速度过快,借助袖箭偷袭获得了贴身近战的机会,以匕首对战刀,以短击长,越近他越有优势。 血人将战刀立起拨开匕首,王筴身形却紧紧跟上不给一点余地,反手斜刺而下。 血人显然不想步步被动,不顾王筴攻击,拨开匕首的战刀划出半个圆圈,手腕翻转,从右下方挥砍上来,摆明了就是要以伤换伤。 王筴没想到这人能这么狠,他也并不愿意跟这一身是伤的血人以伤换伤,眼下只有敌人没有战友的局势绝不允许他轻易受伤。 惊诧分神之下身子往后弓步躲闪,只是这一躲不但匕首攻势弱了下来,后撤距离也不够完全避开战刀,从左腹到右肩,衣服应声破开大口子,一条淡淡的血线显现。 纪竹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甩出袖箭逼退一击得手再度跟进的那人,救下王筴。 “筷子,你怎么样?” 电光火石之间,高下立见。 王筴冷汗直冒,伸手抿了自己胸前的血液,瞅了一眼,甩甩手低声道:“竹子,这是个狠人,是个高手。” 纪竹苦笑道:“盯梢变爬山,爬山变玩命,咱哥俩什么命啊。” 王筴哈哈一笑:“竹子,你跟我学坏了,怎么也那么多牢骚。” 只是不经意间向身后一瞥,王筴的身体便比方才钢刀从胸前划过还要凉了。 他迟疑道:“竹子,如果那小子出事儿了,你说都伯会真的要我们的命吗?” 纪竹反问道:“你觉得呢?” 却不见王筴的下文,他也向后一瞥,怔住了。 那小子人呢?! 第15章 缘分 李遗当然不会傻傻站在原地等待他们厮杀出个结果。 他才不管这群人的争斗与他有关无关,好奇心哪是刀刀见血的时候还能出现的。 事实上,在纪竹王筴站住反身的那一刻,李遗就脚步不停地逃窜了。 “我就说不能出城!城外边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李遗念叨着上窜下跳,几个腾挪间身形就隐没在树林草甸中。 那两个尾巴和这些杀气腾腾的恶煞如何,少年是一律顾不上了。 直翻过几个沟谷,少年回望看不到那处厮杀的沟谷了才停下脚步,手扶树干大口地喘着粗气,却开心道:“还以为带着俩尾巴进山能安全些,结果危险全是你俩招来的。” 站直身子环顾四周,少年内心直呼后悔,连忙从怀里掏出药铺老板画给他的地形图,仔细辨认,又四周对照了几遍,他终于确定,自己迷路了。 看看日头,已经开始向山后降落了,少年内心焦急起来,今天没采到几根药草不说,怕是还回不去城里了。 他倒是不担心家中的妇幼会如何,他出门前采购了足够的吃食,一两日不回去也问题不大。 他担心的是自己,如何在这荒郊野外过夜。 毕竟从小在山野中长大的他没少见识山中野物,偶尔也会有山里寻不到猎物饿极了的野兽闯入村里,村民们也是要费大气力才能抵挡它们。 容不得李遗过分害怕与思虑,他能够依靠的只有直觉了,内心祈祷着老天不要收他,他顺着沟谷向下,不论什么方向,只要是下山的总没错,先出去再说。 只是走出没几步,他又站住了,他蹲下身子对着脚边的一片植物端详起来,血根。 药铺老板着重强调过的一味药材,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调理内伤的良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能活血化瘀,内外伤兼治的药材十分紧俏。 只是这药用根茎不用叶,这意味着李遗要一点点把根茎完整地刨出来,最好不要因为断裂破损而降低品相,影响了价钱。 平时也就罢了,李遗大可以慢慢地刨取,只是今天估摸着把这一片血根刨出来,少年就真的不用下山了,直接在山里找个地方躲一夜反而比摸黑乱窜安全地许多。 没有过多时间去纠结,少年认不得方向,直接放弃了择日再来的念头。 越犹豫越迟。 李遗干脆利落地放下背篓,取出药铲忙活起来。 日落月升,虫鸣鸟寐。 李遗背着沉重了许多的背篓欢快地穿梭在林子里。 白日的一切随着暗夜的降临而沉寂下来,天色越来越暗,今日的月亮吝啬着光辉并没有多少明亮,林子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饶是已经熟悉了这昏暗的光线,少年依旧是走地踉踉跄跄,即使如此他也不敢走在林子外边。 毕竟就算遇上了野兽,林子里好周旋些,即使无路可跑,也能上树躲一躲。 夜色越来越深,少年却步履不停,不是他不累,而是寂静与黑暗引发了内心深处地恐惧,他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一路走来总觉得每一个草窠、每一个避风处都藏匿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他步履不停,越来越快,细密的汗珠很快打湿了衣服,他几乎要决定就此连夜走出山林。却突然脚下一空,摔倒在地。 所幸只是一个不知哪个野物掏出的小土洞,不慎踩进去的他被绊倒在地。 李遗有惊无险地抹去额头的汗珠,扶正了几乎甩飞出去的背篓,在地上凭借刚才听到的声响摸索着甩出来的血根。 突然他侧耳倾听着什么声音。 哗啦啦的流水声。 附近有河! 少年慌乱地收拾好背篓,寻声踅摸过去。 从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穿过,少年闻到了水汽充沛的空气味道。 凭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也看清了眼前这条山溪,溪水不大,甚至称不上河,却得益于陡峭的地势,流速极快,声势颇大。 李遗寻了个平稳处,放下背篓,迫不及待地双手掬水牛饮起来,一天水米未进,早就饿过了劲儿倒还能忍,口渴却是越演越烈无论如何忽略不了的。 一直喝了个水饱,少年才放松地依靠着背篓长出了口气。 天空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挂在头顶这片天空。 腿脚的酸痛终于清楚地回到了身体里,赶路带来的燥热也被湿润的空气慢慢抚慰着。 少年观察溪流四周还算开阔,考虑要不要在此过夜,突兀飞起的一只大鸟到了的惊吓瞬间又一次打消了止步的念头。 依旧没有寻到方向的他顺着溪流往下,他也不知道溪流汇向了哪里,在他的印象中管城附近似乎没有很大的河流,他也不确定顺着溪流走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要么走,要么留,不能留就只能走,别管前路在哪。 李遗没有从书上和长辈那里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在学会生存的同时懂得这些的。 沿着溪流岸边走了不知道多久,溪岸时窄时宽,有时李遗不得不脱下鞋子走在水里,尽管如此,耳听水势确定了自己确实在一路向下,少年心中越发轻松起来。 所谓乐极生悲总是有些道理的。 从溪水里淌出来,踏上一块干砂石地,李遗穿好鞋子顺脚踢飞一颗石子,落在看不清楚的草丛里。 他不以为然地抬步往前走,却猛然听到了最熟悉又最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声音:“朋友,缘分啊。” 李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深夜深山老林里,相比听到这突兀的人声,李遗更愿意遭遇野兽。 如果可以,李遗哪个都不想遇见。 李遗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站在原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果然四周没有任何声音,他恢复了呼吸,几乎要确认自己听错了。 又听到了脚步声! 这绝不是幻听,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真实地不能再真实,就在身后! 李遗不敢转身,白毛冷汗霎时出遍了全身,他明明身体僵硬却抖如筛糠,直到一只带有温度的手搭上他的脑袋,他猛地定住。 “啊!”夜半三更,凄厉的惨叫声惊动山林,只可惜还没起调,李遗的惨叫就被一只血腥味浓重的大手生生捂了回去,下一刻,失去对自己身体控制的少年被直线放倒在沙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 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摩擦发出的沙哑声:“七少爷,不是那些人,是那两个人护卫的那个孩子。” 接着李遗就看到了此生最惊恐的一幕,两张血肉模糊、依稀可辨认五官的脸凑到了他的跟前,在他们瞧清李遗的同时,李遗也看清楚了这两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 这次李遗没有喊叫,他直接晕了过去。 这两人正是白天陷入重围的那两名血人,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活了下来,下山路还走在了李遗的前面,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嗓音沙哑那人瞅见李遗的背篓,道:“似乎是个采药的,应该有用。” 被称作七少爷那人就是今日一直喊话那人,他警觉地环视四周,发现再无动静,也稍稍放松下来,边走近溪水边开口道:“你看着办吧。” 他缓慢地蹲下身子想要清洗下脸上的血污,只是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自己都哪里有伤,只觉得哪里都在痛。 他吃力地用右手掬水搓洗着面颊,借着微弱的月光查看自己左臂的伤势,那里还插着一支短箭,看样子他终究还是在纪竹王筴那里吃了亏。 他洗好脸颊又喝了水,在黑暗中用清亮的眸子盯着溪流发呆,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他回头去看向沙地,除了同伴和被放倒的少年,他看到了多余的两道人影。 他哑然失笑:“真是热闹。” 纪竹冷笑道:“缘分。” 第16章 血腥 流水与溪石迸溅出洁白的水花,不分白日黑昼地远流而去。 五道人影几乎占满了不大的砂石地,彼此之间依然竭力保持着足够戒备的距离。 纪竹与王筴一如两个血人无声无息接近了李遗一般接近了这两个被追杀上百里仍不得喘口气的可怜人。 转过身来的七少爷在黑暗中从身形依稀辨别出吃了自己一刀那人左手抵着自己同伴的后心。 方才准备了解这少年的沙哑嗓持刀的手悬在了半空,不能再轻举妄动。 七少爷两手空空,武器虽然就在脚边,他不敢去捡。 自己一旦有捡起武器的举动,对方的袖箭马上穿透沙哑嗓的心脏。 七少爷干脆向前走了一步,示意自己远离了战刀:“朋友,我早说了,我想我们是可以谈谈的。” 纪竹王筴不言不语。 七少爷继续说道:“青州那劳什子刘大勇一肚子坏水,不论你们是否真的是羌骑,他明摆着想让你们跟我们拼命,再白捡个便宜,我就不信你们看不出来。现在他被我们甩开了,何必再苦苦相逼呢。” 王筴终于开口道:“最恨的就是细作。” 七少爷笑着摇摇头:“我不是细作。” 纪竹道:“你的刀,是燕国战刀的形制,细作确实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但是你持械深入大梁数百里,与细作无益,大梁军士人人得而诛之。” 七少爷哈哈大笑:“看来二位确是行伍之人。”他指向地上那少年:“这是哪位大人的子侄?” 纪竹王筴又不言语,七少爷心中断定这少年必定有了不得的身份。 眼前这二人不论是不是真的羌骑,都是一流的精锐士卒,被他们贴身保护的人,要说没点来头,搁谁都不会信吧? 七少爷再次开口:“朋友,我们各退一步,我把你的人还你,你把我的人还我。” 纪竹摇摇头:“你的人我的人都在我手里,你没有资格谈条件。说,你们深入大梁腹地意欲何为?” 七少爷哭笑不得,思索片刻回答道:“我说我本无意来此,只是不慎越境,然后被一路追到这里来的你信吗?” 纪竹继续问道:“你的身份是什么?” 七少爷摇摇头:“无可奉告。” 王筴冷笑道:“看来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他左手捅捅沙哑嗓,问道:“你也有了不得的来头?” 沙哑嗓置若罔闻。 七少爷左臂的箭伤又一阵发作,他不得不就地坐下缓解疼痛。 他仰视紧绷的纪竹王筴二人,故作轻松道:“朋友,袖箭还没用完吗?二位就真是铁打的?刀砍在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说完,他挥手示意沙哑嗓收起刀刃。 王筴却没有放下左臂,他瞅了眼躺着的李遗,嘟囔道:“又救你一回。” 纪竹犹豫了一下,也示意王筴放人。王筴急了:“竹子,干嘛放了他,干脆趁他病,要他命!一了百了!” 纪竹轻轻摇头,没有过多解释,坚持示意他放人。 王筴察觉到纪竹的坚定,最终还是恨恨地放下了左臂。 沙哑嗓拖着伤累的身体走到了七少爷身后。 七少爷如释重负,笑道:“朋友,谈谈?” 纪竹蹲下身查看少年的情况,眼见还能均匀地呼吸,松了口气,掏出水囊往少年脸上倒去:“没什么能谈的,放人不是向你妥协,下次在别处见到,我还会要你们的命。” 失去意识的李遗被冰凉的溪水重新唤醒,呛水的他忽地坐起,不住地咳嗽。 等他观察清楚现场的环境,少年真是欲哭无泪。 本以为是倒霉透顶遇见鬼了,结果没比遇见鬼好上多少。 本以为甩掉了这群亡命之徒,却还是阴差阳错碰上了。 少年深深叹气,感慨道:“孽缘啊。” 纪竹王筴拖起他就准备离去,七少爷依依不舍:“朋友,留个名号,日后好见啊。” “青州刘大勇啊。” 纪竹王筴站在了原地,如临大敌,沙哑嗓和七少爷的刀再次出鞘。 七少爷笑道:“朋友,看来你们走不脱了。” 从灌木丛中窜出四道人影来,为首的正是刘大勇。 刘大勇狞笑着抽出战刀,对纪竹王筴喝道:“身为大梁羌骑,见敌国细作而退,且称兄道弟,通敌卖国,按律,当杀。” 纪竹冷冷回道:“区区边军也想管羌骑的事?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王筴附和道:“就是,白日里出手帮你是念在同为梁军的份上,你还真以为我们哥俩会怕你个区区边卒?” 刘大勇舌舔牙尖,微微点头,面色却无比阴寒:“好,很好。待我出去,定将羌骑通敌卖国之事上报护军,到时看符侯威侯还护不护得住羌骑的威名。” 李遗听出这所谓边军与所谓羌骑之间,有所积怨。 想想也很好理解,一边是装备精良、粮饷充足,驻扎在京畿的禁军骑兵。一边是久居边境,日日对敌刀剑舔血的边军。待遇上就有差异,更重要的是边军多为守城,鲜有功多受过。禁军骑兵出动多为游击劫掠,战功显赫。二者的俘获和赏赐自然也是天差之别,明明都是卖命打仗,两条腿的怎么就比四条腿差那么多?就凭出身符侯威侯亲信才能入羌骑? 久而久之,不止青州,整个边军都对中央禁军尤其是羌骑等世家子弟组成的军队颇有怨气。 只是李遗对于这一切自然是毫不知情的。 七少爷持刀挺身向前:“那就让你出不去就好了啊。” 刘大勇看向纪竹王筴:“要对同袍下手?” 纪竹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我们有自己的任务,你们的事我们不掺和。别再一口一个羌骑如何,羌骑没那么好欺负。” “我必上报。”随后刘大勇一挥手,身后仅剩的三名手下一拥而上,白日里的厮杀让他损失了三名手下。 从青州一路追击至今,半百兄弟连带自己只剩下了四人。 对方十几人却还剩下二人迟迟未解决。 所有人都以为刘大勇是在弥补边军放进了敌国细作才如此紧追不放。 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一路追击的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自己敢于胁迫羌骑也不是一腔孤勇,甚至于这二人就算真的战死了又如何,只要拿下这所谓的七少爷,自己就算走上了阳关大道。 什么羌骑,届时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两条人命与自己过不去。 七少爷与沙哑嗓对付三人显然要比白日里省力多了。 纪竹王筴二人一早就退到了砂地的边缘,眼看众人又战作一团,就准备自行离去。 刘大勇眼看手下渐渐不敌,也不能再持续作壁上观,瞅准一个空隙加入了战团。 刘大勇虽然为人嚣张卑劣,但战力确实不容小觑。原本以二敌三还能持平的战局因他的加入瞬间变得倾斜。 沙哑嗓的体力根本没有恢复过来,身上的累累伤势让他每次挥刀格挡都变得力不从心,刘大勇率先找上的也是他。 把喽啰全都斩掉,只剩下所谓七少爷,杀掉固然好,若是能够活捉自然更加圆满。 王筴听着身后的打斗声心虚地问纪竹:“我们真的不管吗?不论怎么说,都是...” 纪竹打断他道:“你还能打吗?”他瞥了眼王筴白日里受伤的胸膛和还在流血的右臂。 “我们白日里出手已经仁至义尽了。燕国细作固然可恨,但是好歹还知道用自己的命给同伴争取突围的机会。这刘大勇向驱使我们卖命也就算了,对自己手下也是不惜命,但凡白天他能多卖点力,而不是算计我们指使手下,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三个同伴死在眼前。” 王筴念叨:“其他兄弟也挺可怜的。” 纪竹恨恨道:“默许刘大勇踩着同仁尸骨往上爬而无动于衷,助纣为虐,同罪。” 李遗对这一切默不作声,他紧紧跟在二人身后,起码他知道这两人暂时不会害他。 三人走出没多远,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山林,三人回头看去,两道身影颓然摔倒在溪水中。 沙哑嗓一刀劈中的刘大勇身边军士的脖颈,在这人惨叫倒下的同时,沙哑嗓也迎来了自己的最终时刻。 借着稍微明亮了些的天光,回头张望的三人看到随着刘大勇抽出的战刀,沙哑嗓的腹腔鲜血汩汨涌出。他最后看了一眼与人缠斗的七少爷,嘴唇颤抖,终究也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在血管中流动的液体奔向了广阔的天地,与奔流的溪水汇合,与彼此不知姓名的死敌的鲜血融合,带着两条鲜活的生机,离开了这厮杀的战场。 “德叔!”目睹了一切的七少爷状若癫狂,如困境野兽般嘶吼,长发披散,状若修罗,浑身鲜血。他痛苦地号叫着,不为孤身战斗而悲凉,不为英雄末路而愤慨,只为长辈的横死而愤怒,愤怒激活了他体内剩余的力量,他毫无保留,一刀劈下了一名对手的面门。 刘大勇与仅剩的一名军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左一右继续夹击而来。 纪竹王筴默默注视着一切,血红色的溪水流过他们脚边,淌溪水而过的他们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腥。 李遗怔怔地盯着自己脚下,自己仿佛再次浸泡于血海当中,那熟悉又腻反的血腥味让他头晕目眩,压抑无比,他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吴家坳的每一个冤魂都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漂浮。 沉痛的记忆无可抑制地充斥了脑海,李遗呼吸渐渐急促,他撕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松快一些,可是毫无用处。 这股莫名的情绪带来的生理反应让他莫名地焦躁。 发泄,无处发泄。 少年撕拽自己衣物的双手触碰到怀中的一件硬物,他下意识就抽出了那物件。 那是随身携带的匕首,少年双眼不知是倒映的溪水颜色还是因气血上涌而赤红。 四处扫视,那深深刻入脑海的军士制服映入眼帘。 那是一路追杀而来毫不掩饰身份的刘大勇一行人。 下一刻少年在纪竹王筴惊疑的目光中,逆流而上,踩着血水,一步步走向了战局。 少年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渴望血的腥味。 第17章 俘虏 战局那边,丝毫没有注意到逆流而上的少年。 即使注意到也不会怎样,毕竟那少年,实在太瘦弱,太幼小。 七少爷仰天长啸,最后的亲随也死了,就死在他面前。 他见过无数的死人,也亲手创造的了无数的死亡,但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却是平生首次。 他不得不震怒,他猛地拔出左臂上的箭簇,不顾喷涌而出的血液,也不去做任何包扎止血,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般尽力用双手握起了刀。 冷冷盯着蓄势待发的刘大勇二人。 一行十几人,被追杀数百里,深入敌国,从骑兵被追杀为步兵,从青州追杀到豫州,从平原追杀到这小小山陵当中。 回想起自己在蓟北放马,在青州游击的短短一生,竟是在这不知名的溪水边了结的。 七少爷怒极反笑,他一声大喝:“此山何名,我穆云垂在此归天!此山何幸,随我留名!” 正一人一边拽住李遗的纪竹王筴愣了。 他们对视一眼,确定自己没听错。 穆氏燕国七王子,燕王穆光白七子,燕国传奇都督穆云景七弟,燕国青州游击将军穆云垂。 刘大勇显然早已知道对方身份,看所谓七少爷,也就是穆云垂的架势,知道凭自己这两人,生擒他已是不能。 一左一右,毫不留情挥刀而上。 穆云垂认定自己生机断绝,根本不做防守,抱定以命换命的念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刘大勇不留力的一刀劈向穆云垂脖颈,穆云垂甩手将刚拔出的箭簇甩向他的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倒退出去。 穆云垂看也不看刘大勇如何,立刻双手持刀向另一边挥砍而下,慢了一步的那军士不得不横刀抵挡。 势大力沉的一击震得那军士虎口发麻,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刀应声而断,紧跟战刀断裂成两半的,还有自己的头颅。 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眼前落下,但是视线却不甚清楚,他努力看清楚,那是半张陌生带些熟悉的脸。 穆云垂挥刀震掉血水,顺势又与欺身上前的刘大勇格斗在一起,鲜血溅在脸上更显狰狞,穆云垂笑道:“追杀一路,现在终于公平了。” 刘大勇面色阴沉,手默默摸向腰间装飞刀的皮囊。 只是他又一次忘记了,昨日杀那少年未遂的飞刀,是最后一柄了。 就在二人难舍难分之际,纪竹王筴终于赶到,两把匕首分别抵住一人,沉声道:“停手!” 刘大勇竟是丧心病狂地挥刀向面前的纪竹:“果真通敌?!” 另一边穆云垂也接近了癫狂的状态不愿停手,王筴苦苦支撑,咬牙道:“竹子,这人疯了!” 纪竹也一时没了主意,眼前两人,一个自己虽然看不惯但毕竟是同袍确实不能下杀手,另一个的敌国身份杀了倒是无后顾之忧但是眼下绝不能死。 因此二人想要止戈,却也不能下杀手,格挡之下畏首畏尾,竟是将自己置于了险地。 失去了两人挟制的李遗抽出匕首,从背后直直向与纪竹缠斗的刘大勇后腰刺去。 保持着高度警觉的刘大勇察觉到后背声响,看也不看飞起一腿踹上李遗前胸,少年匕首脱手直直倒飞了出去。 纪竹一个头两个大,大声喝道:“老实一边待着。” 话虽如此,眼前的情况自己的也超出了自己控制。 穆云垂虽然是重伤之身,必死之心却激发出了无尽神勇,与刘大勇和纪竹均未下死手不同,他刀刀都直奔王筴要害而去。 于他而言,梁国之人,杀谁都一样。 本就伤到了要害的王筴颓势渐显,生死只在须臾之间。 纪竹边格斗边说道:“七王子,止手,我保你周全。” 穆云垂居然闻声止手,冷笑道:“朋友,我早说过可以谈谈,现在你想谈了,可是。”他看了一眼德叔的尸体,“我已经不想谈了。” 得到喘息之机的王筴抽身回到纪竹身边,逼退了刘大勇。 砂石地上的刘大勇,岸边的纪竹王筴,溪水中的穆云垂。 再次呈现出了这种诡异的对峙格局。 纪竹转身对穆云垂抱拳道:“七王子,就擒吧,以我三人对你,你没有机会的。” 刘大勇怒吼道:“人都死完了你愿意出手了!” 纪竹不为所,开口道:“我确是羌骑,凭您的身份,我能担保您性命无虞。” 穆云垂端详着自己的战刀,反问道:“你是黎家还是符家的?” 纪竹如实回答:“游标手纪竹,未曾能与二位侯爷谋面。” 穆云垂似乎是听到了了不得的笑话,哈哈大笑,捧腹道:“区区卒子,也妄想让我束手就擒?这泼天的功劳,你怕是吃不下吧。” 他又指向刘大勇:“被区区一都伯追杀数百里已是不堪了,一卒子也来说大话。” 刘大勇沉默不语,纪竹回头问他:“你早知道他的身份?!却不上报,区区一标五十人就一路追来?!” 刘大勇对他无半分耐心:“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我是都伯,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王筴骂道:“狗屁的都伯,就你这样贪功耽误大事的,要是在羌骑里,早拉出去砍了。” 刘大勇闻言大怒:“若是在军中,你二人连跟我说话都不配!若不是你二人畏战,何以至此?!” “我先砍了你!” 李遗终于悄无声息摸到了近前,大喝一声将手中一团冒着浓烟的草球甩向刘大勇。 刘大勇当然不会如此轻易中招,钢刀一拍,那草球四分五裂,带着未尽的火星四处溅落。 纪竹大喝道:“跑啊!” 李遗却站在原地不跑不避,手持匕首冷漠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刘大勇。 纪竹王筴顿感无力,刘大勇无处发泄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这少年眼看是要活不成了。 紧盯着穆云垂动向的王筴开口问道:“竹子?” 与他背身而立的纪竹摇摇头:“他自己找死,我们回去也能交代,我现在挡不住刘大勇的。” 就在纪竹悲悯的目光中,走出两步的刘大勇却突然站定,随后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便栽倒在地。 少年轻声道:“吸得越多,睡得越快。” 纪竹疑惑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他竟也是一头栽倒在地,王筴顾不得惊讶也随之瘫软在地。 而穆云垂,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便仰面栽倒在溪水中。 李遗揉揉被踹得剧痛的胸口,自语道:“原来是这么睡的,说睡就睡。” 方才被他扔出的草团里被他加入了静息散粉末,就是双婶他们中的那款让人沉睡的毒药。 静息散是自己这些天在管城中趁着买药的功夫买回草药自己配置的,秘方则是柳青在那布囊中留给他的,李遗也是看了秘方才知道柳青的去向及几份药物的名字。 布囊里一并留下的还有解药的配方和那名唤乌金的黑黢黢的物件儿的秘方,据柳青信上说,静息散及解药都好说,只有那乌金是他磨了自己师傅整整一夜才要来的,一并留给了李遗。 静息散的弊端就是使用不方便,必须像燃香一样用烟尘醉人。 只是李遗也没想到能够见效这么快。 而他没有事自然是提前吞下了解药。 眼见所有人都瘫软在地,那受伤最重之人甚至栽倒在了溪水中。 李遗连忙将他打捞上岸,免得没被杀死倒淹死了,他方才是对刘大勇出手,可没想害死素不相识的人。 待将四人手脚都捆扎完毕,李遗又开始头痛如何处理自己的“俘虏”。 第18章 屠狼 李遗从纪竹身上摸索出水囊,倒入解药摇匀,保险起见自己又喝上了一大口。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捏着纪竹王筴的鼻子灌了进去。 片刻之后,两人悠悠醒转,下一刻发觉手脚的异样才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无辜的少年。 “什么意思?” 李遗站在二人中间,倒提匕首故作威胁道:“你们一路跟着我做什么?” 纪竹白眼道:“明知故问。” 李遗换了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大费周章的跟着我一个人,从城里跟到城外,周延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王筴开口道:“不是我们不说,是我们真不知道。我说,能不能先把我俩解开,我俩保护你一路,现在跟他俩一样绑起来,算怎么回事?” 李遗摇摇头,背起背篓,摇摇头道:“不说就算了。” 抬步就要走。 纪竹王筴努力挣扎,结果发现李遗用湿藤草做的绑绳,捆绑重重几匝,根本没有挣脱的余地。 急的喊回少年:“你站住!” 山林中十分应景地突兀传来一声狼啸。 纪竹是真的急了:“有狼听到没?!我们护了你一路,你倒想弄死我们?!” 李遗的背影终究是渐行渐远,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转弯处。 留下大眼瞪小眼的纪竹王筴,王筴破口大骂:“真走了啊?!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纪竹怒极,低声吼道:“你小点声!非把狼招来?!” 王筴压低声音道:“竹子,咱不会真栽到这了吧!” 纪竹冷静下来,磨蹭着背过身去:“袖箭还在吗?” “不在了,我的呢?” 纪竹趴在地上,把头埋在砂石中,也不去看王筴,半晌,他沉闷地说道:“不用看了,匕首袖箭都没了,这小子不会漏掉的,他是真不打算让我们活啊。” 王筴黯然,已然带点哭腔:“竹子,我饿,我怕。” 纪竹奋力一点点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叹道:“筷子,想想咱们身上还有武器吗。” 王筴声音颤抖道:“没了,就是有,咱俩这会也对付不了那家伙吧?” “什么东西?”纪竹奋力挺起上身,便看见两点绿莹莹的光芒在林子里若隐若现,紧随其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绿芒。 在厮杀中负伤多处眉头都不皱的王筴这下是真的哭了:“狼来了…” 纪竹声音颤抖,低语道:“噤声!也许没发现我们。” 纪竹的盘算显然落空了,浓重的血腥味人都能闻得到,何况是狼,而且是狼群。 二人后背紧紧贴在地上,不由得紧绷身体。 “今天该不会真要在这化做畜生粪了吧。” 二人已经听到狼群在草丛中走动的沙沙声。 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看着这些四脚畜生从几步远的灌木草中钻出,灰黄色的毛发,干瘪的肚皮,在头狼的带领下直接扑向了溪水中的两具尸体。 纪竹和王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出一点动静招来他们,心里只能暗暗祈祷那两具不幸的尸身足够让这八九匹狼满足。 没有甲胄防身的兵士尸体在狼的利齿下与豆腐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头狼的带领下两具尸身同时被狼群扑上,牙齿与人骨摩擦的异响在岸边两人听来与地狱传声无异,二人连颤抖都没有了。 王筴忍不住开口道:“竹子,我宁愿立马死,也不愿意看着自己被吃掉。” 纪竹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说不出任何话来。 “畜生,滚开!” 熟悉的破空声传来,一支袖箭径直刺入一头小狼腹部,它哀鸣一声栽倒在水中,四脚弹动几下便没了声响。 二人侧头看去,顿时热泪盈眶。 那已经离去的少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在十几步之外用袖箭射杀这些畜生。 只是狼群比少年更加接近二人,二人依旧不敢声张,毕竟他们没有信心李遗能在狼群撕碎他们之前救下他们。 王筴顿时有个特别的想法,他宁愿少年没有把他救醒,想身边这二人一样,人事不省间即使死了也无过多的痛苦,一了百了。 纪竹低语道:“你的袖箭还有几支?” 王筴一愣:“大概两支,你呢?” “一支。” 王筴痛苦地闭上眼睛,三支袖箭,就算这小子百发百中也最多射死三头狼,众人还是逃不脱沦为食物的运命。 只是现在更应该着急的是李遗。 小狼陡然毙命瞬间激怒了狼群。 头狼一狼当先,当头与李遗对峙,其余灰狼四散开来成圆弧状向李遗包围过来。 狼群低声怒吼,沾染血丝碎肉的狼牙更显得阴森可怖。 李遗当然不能自大到认为自己能独对狼群的地步,他伸手将两把匕首甩向纪竹王筴脚边。 匕首坠地的声响吸引了一头小狼循声袭去,王筴腰间用力,被捆绑的双腿如摆锤般将小狼锤飞出去,倒地不断地哀鸣。 另一边头狼率先扑上,狼群几乎无先后之分地向那瘦弱的少年咬去。 李遗淡定自若左右手齐齐挥动,两只袖箭飞出,全部扎进了头狼面门。 作为代价,他的右腿被狠狠咬了一口,瞬间血肉模糊,那头成年灰狼并未松口,意图生生撕下一块肉来,李遗左手挥匕逼退腾空跃来的一匹小狼,左臂露出了空隙被另一头成年灰狼咬上。 他右手反手从背篓中抽出没收来的战刀,向腿间横劈,那匹成年狼却是灵活,及时松口躲开。 电光火石之间,李遗便受了重伤,更难以抵挡群狼的攻势,被两头成年狼同时的扑杀冲倒在地。 其余小狼一拥而上冲李遗脖颈咬去,他奋力挥刀不断逼退群狼。 纪竹王筴互相用匕首割断藤蔓,王筴起身率先给方才倒地的小狼一个透心凉。 纪竹则直奔李遗,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是这小子害的他们差点被喂了狼了,还是得救人为先。 匕首脱手而出,目标正是躲过李遗刀劈的那匹狼,可惜匕首从它脖颈间划过却未深入,它哀鸣一声退到水边,谨慎地扫视着眼前的三个人类。 其余灰狼也停止了扑杀。 眼见眨眼之间死了三条狼,连头狼也已死,躲过李遗和纪竹攻杀的这条狼作为体型最大的活狼自然地成为了新头狼。 群狼呲牙炸毛地与李遗纪竹二人对峙,片刻后,头狼率先转身蹚过小溪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中。 仅剩的另一头灰狼在溪水边狼嚎一声,踩水走到最先被李遗射死的那匹小狼身旁,伸出尖吻转身又扫视了一眼李遗,嗓子里呜咽哀鸣一声,率领着剩余的小狼追随新头狼而去。 狼群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留下一大一小两具狼尸,在密林中不住地哀嚎。 眼见威胁已经远去,气不过的王筴走上前也不顾李遗的伤势,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 李遗鼻孔嘴角瞬间鲜血迸溅。 纪竹拉住了还想继续的王筴。 蹲下身伸手抚摸着李遗的伤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哥俩保护你就意味着你能随便折腾都没事?” 两根手指在伤口处用力按压,本已渐渐止血的伤口又开始涌流。 “现在就算你死在这,也是狼干的,我们哥俩也能交差。” “这是第三次把我们俩当猴耍,你信我,一定没有第四次!” 李遗疼得面色苍白却死死咬牙忍住,直到纪竹终于松开手指都未吭一声。 李遗从两只手腕上卸下空空的袖箭囊丢在地上。 又卸下自己的背篓,从里边掏出几根干柴和在附近采的几棵止血草药。 他终于开口为自己解释一句:“是你们一直跟着我,不是我求你们的。” 王筴气不过又要动手。 李遗倔强:“你要是不管你的伤了你就尽管把我打死。” 第19章 出山 狼群仓皇逃去,李遗拖着伤腿挨到小溪边,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左臂和右腿的血污。 纪竹王筴生起了篝火,两匹死狼被甩在火堆旁。 王筴开始用匕首片下小狼的肉,瞅了眼少年的背影,问纪竹:“竹子,我那一拳没把他打坏吧?” 纪竹瞥了他一眼:“你也会内疚?” 王筴嘿嘿笑道:“谁让人家有靠山呢。” 纪竹看了一眼那少年,说道:“我去再捡些柴,你手脚麻利点。” “晓得了,你别走远,万一还有狼呢。” 李遗处理好手脚,最后吃痛地洗去脸上的血渍,捧水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片刻松了口气,自语道:“好在鼻子没打歪。” 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堆旁坐下,毫不在意方才王筴的大打出手。 王筴不看他也不言语,反倒是少年先出声:“有吃的吗?” 王筴没好气道:“没看正剥着呢。” “还有肉吃,真不赖。” 说话的功夫纪竹也走了回来,往火里扔了根硬柴,又把几根明显新砍的湿柴围在火堆边烘烤着。 然后纪竹关心道:“你那胳膊和腿,问题大吗。” 李遗摆摆手:“刚才看过了,没伤到骨头,应该残不了,别看我瘦,那狼更瘦,一两口咬不死人的。” 王筴好奇道:“你走都走了为甚还要回来救我们。” 李遗不言语,只是看了他一眼,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乌金卡在棍子上,小心翼翼地烘烤着。 那股奇怪的味道很快就四溢开来。 王筴叫道:“这啥味道啊!这么奇怪。” 李遗这会惜字如金:“药。” 纪竹捡起李遗带回的几株药草,端详片刻,也起身去找来两块鹅卵石清洗干净,开始研磨。 王筴手脚麻利,将一大一小两张狼皮完整剥好又清洗干净,晾晒在砂石地上,然后将狼肉用大串串起,开始上火炙烤。 他的嘴却是更加忙碌,一刻不得停:“我说,你不打算把那两个也弄醒吗?你这什么药啊这么厉害,这么大动静都不醒。” “毒。” “你不是卖酒的么,怎么又懂药又懂毒的。” “对。” 王筴碰了个软钉子,有话没人接,有气没处撒。纪竹嗤笑道:“你打人家那么重一拳,你还指望人家对你多好气?” 李遗挥手又往火堆里撒进一把粉末,纪竹王筴直接扔掉手中的小狼和草药,捂住口鼻躲了出去。 可看到少年不加掩饰的嘲笑才明白过来这是又被戏耍了。 二人尴尬地走回坐下。 少年将水囊递给纪竹:“解药。” 纪竹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解?” 少年默不作声,纪竹又问道:“你不是想杀了刘大勇吗,为什么不下手,这会还要放过他,他要是醒过来,肯定不会放过你。” 李遗将乌金凑到眼前看了看,确认已经软和了,不顾高温伸手取下一小块在手心里揉搓,最后按压成薄薄一片,咬牙贴在了右腿伤口处。 片刻后,那种伤口隐痛和药物刺激渐渐褪去,李遗松开牙关又取下了一块,将剩下的乌金扔给纪竹:“自己敷在伤口,止血,止痛。”言罢自顾自地给左臂上了药。 王筴将信将疑:“靠谱吗?” 纪竹却毫不犹豫,有样学样地搓出一块薄薄的乌金,一把拉过王筴直接按在了他的前胸伤口上。 清净的山林再次响彻凄厉的惨叫声。 用了药的王筴从怀疑瞬间变得惊叹不已。 纪竹犹疑地看了眼李遗,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却不看他,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身。 纪竹微微一笑,起身走向了沉睡中的二人,王筴叫道:“喂喂,竹子,那俩人可是要杀咱们的,你别救他们!” 纪竹回头说道:“咱们不是没被杀掉吗,再说,刘大勇死不了,穆云垂可未必,我只管穆云垂,他不能死。” 李遗开口道:“他很重要吗?” 王筴惊讶道:“你不知道穆云垂?” 李遗摇摇头。 眼看少年懵懂的表情不似作伪,王筴想了个比较形象的解释说道:“他能换十个管城。” “啥?!”李遗大惊失色:“这么值钱?!” 王筴哈哈大笑,“可能还不止。” 李遗看了看正在给穆云垂施药的纪竹,声音颤抖道:“那我的药,得收钱!” 王筴被逗乐了,指指被剥好的那两张狼皮:“逗你的,这个人,可是比钱重要多了,不过那些都是你的。” 少年也不客气,起身就把两张狼皮收进了自己背篓中。 王筴笑得更欢了。 不多时,肉香四溢,听到王筴说可以吃了,李遗一点不客气,自顾自开始往嘴里塞。 狼肉吃起来并不像闻起来那么美味,王筴也称不上有什么手艺,加上没有任何佐料,与其说是烤肉不如说是烟熏火燎肉,与生肉的唯一区别就是熟了。 好在几人都不是什么挑剔的人,有肉能填饱肚子就好,不能奢望再多了。 嘴里咀嚼着,纪竹却不断地思索,最后还是开口道:“肯定得把他们唤醒,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可能把它们带出去。” 王筴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醒过来还是喊打喊杀怎么办?” 李遗抢答:“你傻啊,手脚不给松不就好了。这么笨还来盯梢。” 王筴也不恼:“嘿,笨无所谓,抓了这么大个细作,竹子我俩要升官咯。” 少年又疑惑:“细作是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山里的,没见过世面。” “......” 两人斗嘴之间,纪竹已经给两人喂下了解药。 耐心等待片刻,却不见人醒来。他皱眉道:“你这到底是不是解药?” “不是解药你们两个怎么醒的?” “我怎么知道我们怎么醒的?!我昏迷着呢!” 李遗无奈,只得拖着伤腿凑过来仔细瞅了瞅:“累的,毒解了,睡着了。” “什么时候能醒?” “我怎么知道?!” 三人无奈,只得继续回去各做各的事,直到三人将所有伤口都敷上草药,将那两匹狼皮毛肉骨全都处理妥当,已经实在无事可做。 直到三人在林中草草挖了个土坑,从溪水中打捞出那两具生前势不两立的尸首,一同埋葬了下去。 那两人还是没醒。 百无聊赖的三人并肩盘坐在溪水边,大眼瞪小眼,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再在这里耗下去,今天还得在山里过夜。 三人几乎同时起身,不知道第几次过去查看,这次居然看到两个人都睁着眼呆呆地看着天空。 李遗嘟囔道:“醒了也不吭声。”转身去背自己的背篓。 纪竹王筴分别扶起一人喂给他们烤肉和清水。 穆云垂和刘大勇不吵不闹,乖乖吃喝。 待吃饱喝足,眼见还是没有给他们解开束缚的意思。 穆云垂惨然一笑,道:“给个痛快,死的和活的一样值钱。” 纪竹王筴默然,这种贵族公子哥的傲气他们在不同的人身上领略过无数回了。 嘴上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这年头他们是把命看得不重,但那是别人的命,对自己的命都看得金贵着呢。 清醒过来的刘大勇倒是和换了个人一样,不吵不闹,也不言语,眼神空洞不知在看什么。吃饱喝足了才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问了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多久了?” 王筴答道:“不久,凌晨到现在,约莫四个时辰。” 刘大勇点点头没有言语。但是看到他们四人裸露在外的伤口都覆盖上了或黑或绿的药物,自己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还是忍不住来了脾气:“对细作比对我还好?!” 李遗催促道:“走不走啊,晚上遇见狼就没那么好对付了。”转而没好气地对刘大勇嚷道:“药不够了!” 一行五人默不作声地沿着溪流向下走,王筴在前开路,身后跟着的是串成串的刘大勇、穆云垂、李遗三人,纪竹殿后。 李遗十分不满将串联穆云垂和刘大勇的藤蔓束缚在自己腰间,毕竟他一不是俘虏二不是逃犯 纪竹想也不想扔给他一个照顾伤员的理由便栓上了他,好歹没有像另外两位一样,双手也被捆绑束缚。 越往下走溪流越发湍急,水道渐窄,王筴开始搜寻从河道进入山林的路径。 几人得以短暂的停步歇息。 穆云垂慨叹道:“中原的风景,确实少了几分威武豪迈,青山秀水,鸟影兽踪,却比北原大漠胜出几分秀丽啊。” 李遗在其身后一阵无语,方才还要死要活,这会又有心情游山玩水。 穆云垂又道:“不过说起来,大家倒是心有灵犀哈哈哈,昨日激战四散奔逃还能不约而同地在那里碰上。” 没人搭话。 穆云垂转过身跟李遗搭话:“朋友…小兄弟,怎么称呼?” 李遗这才仔细地打量这个昨天半夜差点将自己吓死的“鬼”,面目倒是清秀,声音和脸庞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出几岁去。 不过李遗可是亲眼见识过此人的杀伐果断的,因此尽管穆云垂这会儿慈眉善目,言语和煦,李遗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愿交流什么。 穆云垂也不气馁,自顾自地哼唱着一支小调,李遗听不懂哼唱的是什么,只觉得不难听,几人各顾各的倒也难得地和谐。 一路无话,随着王筴终于带着他们从溪流水道绕到山林中,又翻过几道沟谷,终于走到了有人迹的小路上,等几人一直走到天色擦黑,终于绕到了有车辙印的官道上。 纪竹王筴大松一口气,只要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要安全多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连夜赶回管城最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大勇此时开口:“顺着大路一直走,数里之外,是管城吗?” 王筴答道:“是。” 纪竹走上前来,抱拳道:“刘都伯,您这一路受委屈了,但是我们兄弟俩也有不得已,不论如何,这七王子的功劳您占大头。羌骑不怕您告状,但是我们行事向来张扬却不跋扈,您自己斟酌。” 刘大勇冷哼道:“真以为我是为了升官发财才一路追来的?也太看不起我们边军了,我朝君皇亲征失利未久,此类败卒在两国边境百里之内比比皆是。燕青州一队游标被我青州游击一路围追堵截越入我国腹地,本来也就是例行追杀,游标回报燕青州游击将军穆云垂也在其中,未免惊动过大,才有我带队追来。” 刘大勇扫视众人一圈,哈哈笑道:“只是,七王子深入大梁的消息青州都督府早已人尽皆知,不然何至于我护军府的人出马。身后一直人马跟着我留得印记的,如今这小小管城,热闹的很。至于争功,他只要不出大梁境内,我的功劳就跑不脱,需要争?” 刘大勇一席话让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纪竹已是冷汗在背,颤声道:“有多少人?” “约莫千骑。” “你们疯了?!青州战事刚刚失利,为了一个穆云垂你们抽调这么多精骑越州,穆云景袭来怎么办?!” “不会的。”穆云垂一脸认真之色,他摇摇头道:“如今战事落幕告诉你们也无妨了。” 他此时倒真像是一位贵族了,明白了自己沦为阶下囚的命运已经是不可避免,却毫无慌乱紧张神色,淡然地解释道:“如果有余力,两个月前就该乘胜追击,而不是将你们攻势打退就止步了。我四哥是天纵奇才不假,可天才,也是人,没兵没粮,能守住那半个青州已经是泼天之功了,谋取你国,只在他日,不在今朝。” 几人没有出声反驳,穆云景,确实当得起如此高的评价。 英明神武,戎马一生的梁国君皇御驾亲征,三路大军攻势齐动,却被这个初出茅庐就执掌一国军权的青年英才瞬间瓦解,十万大军未建尺寸之功,梁国青州边境聚集了当朝名将,竟无一人能在他手中取得大的斩获,不可不谓一战天下知。 不知所云的李遗听得云里雾里,他归心似箭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催促道:“现在抓点紧,还能赶在关门之前进城。” 穆云垂却问刘大勇道:“何人领兵?” “青州都督姚万重长子,青州游击将军,姚文意公子。” 穆云垂点点头,率先迈步,“走吧,见识见识这位梁国六小侯爷之首的姚公子。” 第20章 场面 果然如刘大勇所说,不过不止是管城已经人马森然。 约莫是刘大勇的记号范围太过模糊,这座独山外围的官道和小径上都有人马设卡把守。 纪竹一行人没走出多远便遇到了一支巡查小队,眼瞅着纪竹等人没有避讳地直直走了过去,李遗看见军士本能生出远离之意,但见纪竹王筴二人毫无异样,心下定了定还是无声地跟随着。 巡逻军士迅速包围过来,看到几人服饰便知要找的人已经自己出现了。 尖锐的口哨声突兀地响起,远处接二连三地口哨声四处扩散开去。 李遗已经听到有人马声迅速靠近,远处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赶来。 穆云垂垂发低头,李遗看不清他的神态。 刘大勇自然志得意满,再次掏出他的铭牌,活动活动被纪竹提前解开的手腕,斜睨了几人一眼,脱离几人与那巡逻军士低声交谈几句。 巡逻军士闻言抬头向几人看了眼,轻轻点头,抬臂一挥,身后几人迈步前来。 眼见来势汹汹,纪竹王筴面不改色,李遗却能感觉到二人身体的紧绷。 没有多余言语,纪竹王筴李遗三人被瞬间被反剪双手。 纪竹王筴二人终究是放弃了抵抗,至于李遗,完全是无力抵抗。 少年只得愤恨嗫嚅道:“别扔我背篓!” 一旁的穆云垂依旧无动于衷,巡逻军士动手竟也是直接忽视了他。 李遗更加愤恨:“拿我们就算了,为什么不拿他?!” 可惜根本没有人理睬他。 穆云垂闻言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在李遗惊喜的目光中背起了被军士丢开的背篓。 李遗便也默不作声了。 这人还挺好的。 四周的火把越来越多,宽敞的官道也拥挤不堪,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明亮,随着最为激烈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匆匆刹住,除了风吹林叶的涛涛树浪声,错乱的人群无一人声。 穆云垂听到熟悉的甲胄下马动静,低语道:“正主到了。”看了眼李遗,探过脑袋低语道:“别担心,一会就能回家睡觉了。”察觉到这人言语间的轻松写意,再加上自己双臂的酸楚,李遗不禁怀疑其到底谁才被俘虏的那人?! 前方的人群自动分开两边,一高挑瘦削的甲士在众人拥簇下走上前来,径直走到穆云垂面前,穆云垂抬起头直视着眼前这人。 “七王子受苦了。” “小侯爷受累了。” 穆云垂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对方几遍,啧啧道:“没想到啊,大名鼎鼎的姚家小侯爷,在青州与我游击斗得你来我往的,竟然如此文弱,倒更像个读书人。” 姚文意笑笑:“七王子倒是如我想象得一般无二,够健壮。” 穆云垂双手拢起垂发,四下打量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当做簪子挽了个发髻,露出棱角分明的面目来,点点头道:“那倒是,光长身子没长脑子,送上门来给姚小侯爷抓。准备在哪杀我啊。” 姚文意挥挥手:“七王子多虑了,我比谁都希望您能活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青州再说。” 穆云垂不顾身旁军士的逼近,朗声道:“天晚了,累了,走不动。” “那就就地扎营,等七王子休息好了就回。” “可是我听说前边几里就有座小城诶。” 姚文意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时他终于注意到穆云垂身后被押着的三个人。 “七王子的人吗?” 刘大勇凑上跟前:“启禀将军,这三人是我梁国子民,却里通外国,意图营救穆云垂。” 姚文意示意军士松手,李遗连忙抚慰自己早疼痛到极点的左臂。 姚文意扫视了两眼,头也不回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抓了四个人?” 刘大勇应声道:“一标的弟兄,一路拼杀,加上内贼所害,抓获了这四人才只剩下我一个。” 李遗欲要开口驳斥,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想要袭击刘大勇,似乎也无可驳斥。 至于纪竹王筴,则是从头至尾保持着沉默。 姚文意不置可否,又看了眼穆云垂,穆云垂却不看他。 他突兀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去管城。” “慢!”从人群外围传来一声大喝,一道人影挤过重重人群来到近前。 纪竹王筴闻声便松了一口气,如此大的动静,城里那帮闲人要是再不做出点反应,羌骑游标手就别干了。 那人来到姚文意跟前,恭敬行军礼道:“羌骑顺命营游标队什长马连参见将军。” 羌骑顺命营,威侯黎纲的部曲。 羌骑原本五营,是羌人符信统一五大部落之后收编而成。符信在随先皇游猎中原后被正式认可为羌人首领,封毅侯。同年黎纲归顺,封威侯,其部曲以汉军身份编入羌骑,原本的羌人五营重新打乱编排为两营。当时梁国新立,朝野上上下下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当时的威侯以忠于前朝而得到赏识,封侯留军已是极不寻常的优待,而符信是梁国建立数一数二的功勋。先皇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功臣私兵当中大动手脚,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偏偏奇怪的是,符信乃至整个羌骑,自始至终未有任何骚动传出,乃至威侯在后来屡立战功彻底树立了自己的威信,议论从未停止,羌骑始终平静而稳定。 直至今日一军两家似乎真的达到了貌离神合的境界。 世人皆知大梁羌骑一家两姓,顺命营姓黎,另外两个真正的羌人军营则姓符。 故此,穆云垂对纪竹才有符家黎家之问。 而顺命营此名,也是本朝君皇即位后才亲自赐下的,这略带调侃讽刺的名字,当时更是让街头巷尾好生议论一番,却如之前的议论一般,对羌骑和符、黎两家没产生任何影响。 姚文意听到来人的自报家门,问道:“羌骑?不早回京城了吗,怎么还在此处?” “不瞒将军,几日前县主在管城盘桓几日,估摸着这两日才回到京城。我等奉周延军司马之命在此执行军务。” 姚文意面色和煦道:“那条小鱼几天前路过这里了?那倒是错过了。” “将军本来也不该见到县主的,您应该呆在青州。” 刘大勇暴起:“放肆,怎敢如此与将军说话。” 姚文意止住他,依旧不急不缓道:“你的军务我不问,我的军务,你管得着吗?急匆匆赶来,想必这三个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的叛徒,就是你的部下吧。” 马连迟疑了,他确实不知道山里都发生了什么,纵使他信得过纪竹王筴二人不会做那悖逆之事,那少年做了什么他又如何能担保?换言之,这会费口舌解释这三人谁是羌骑,谁不是还有意义吗? 眼见他迟疑,姚文意心下突然有了主意,自己在这三人身上做做文章,兴许自己擅自带兵跨越州境的罪过会无人在意。 他径直走向人群外翻身上马,潇洒挥手道:“一并带走。” 穆云垂四人被推搡着一路前行,李遗见还是管城的方向悄悄松了口气。 与少年的懵懂不同,纪竹王筴深深懂得姚小侯爷的深沉心机,毕竟他年纪轻轻做上了青州边防的游击将军,靠的可不全是显赫家世。 装糊涂地抓了他们仨人就肯定没那么容易放人,谁知道命运会在怎么样的前方等他们。 马连恨铁不成钢地在他们头上狠狠敲了两记,却也无话可说。 火把随着人群渐远去 ,拥挤变得通畅,明亮回到的黑暗中,马连站在原地看着所有背影,却没有担忧遗憾的神色。 他眺望向管城方向,自语道:“去管城就好,场面大的很啊。就怕你不去。” 管城那边,李遗担心的城门关闭根本不存在,今日的管城灯火通明。 并不雄伟的城墙上三步一岗立满了兵士,遍插火把亮如白昼。 壕沟护城河都没有的城门之前,一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在两名护卫的陪伴下摆桌饮酒。 护卫远眺看见游龙式的火光从远处出现并向这里靠来,恭敬提醒道:“大人,应该是来了。” 那中年男人轻轻嗯了一声,将酒杯放下,洒然起身。 且让自己这不速之主好好待待这不速之客。 男人腰间的铜牌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豫州都督令”。 第21章 回家 姚文意一马当先眨眼间便来至管城之外,却在数百步外勒马止步。 他亲自带人在山中巡查等候,派往管城的人马可闹不出这深夜白昼的动静。 正在犹疑之间,城门前那几道人影居中一人向他探了探手,示意他走过去。 习惯性地抿抿嘴唇,姚文意双胯一夹马肚,缓缓带队向前。 直到越走越近,看清了那人面目,姚文意心下一惊,顿时冷汗就冒了上来。 摘下兜鍪甩给身旁护卫,下马疾步前行到那中年男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道:“罪将姚文意,拜见毅侯!” 毅侯,梁国开国五侯之首,先皇开国的功劳最大从龙之臣,当朝君皇即位的扶龙功臣之一,五部羌人首领,羌骑之主,豫州都督,符信。 符信笑意吟吟地扶他起身,用力拍拍肩膀,笑道:“不错,一年未见,结实许多,不似离开都城时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了。” 姚文意浅笑道:“毅侯见笑了,末将在青州任职,常与燕人打交道,不多吃多练些,怕是活不到今日见您了。” 毅侯符信笑意不减,微微点头:“不止身体长了,胆子也涨了不少。” 姚文意闻言慌乱又要下跪,符信只手搭上姚文意肩头,姚文意微屈的身形竟是站也不得,跪也不成。 符信依旧慈眉善目,就让姚文意保持着这别扭的姿势回话:“我与你父多年情谊,你在都城时叫我世伯,今日我未着官服甲胄,我还看你作贤侄,侄儿问候伯父,跪一次就够了。” 世伯而非毅侯,贤侄而非小将。姚文意自然听出这言下之意。 一州将领不得军令不得私自跨越州境,领兵跨境更是罪加一等。 边军将领未得军令私自跨越州境,视为犯上作乱,死罪难饶。 姚文意不是不知道这种底线碰不得,只是其父同样作为开国五侯之一,开国从龙之臣,这种背景加上抓住穆云垂的功劳,这点罪过根本无伤大雅。 只是现在,面对这位自己父亲都要退让三分的毅侯,姚文意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听他意思,不谈公职只论私情,那这事情就有的商议。 商议不是不计较,符信自然不会自降身份跟姚文意讨价还价,就看姚文意聪明不聪明了。 姚文意明白,自己这一趟违例是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形势比人强,即使弯曲的腿已经酸胀难受,他面上却没有失了风度,和煦道:“世伯既然在此,那小侄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确实抓到了穆云垂,就在数里之外,正好世伯在此,那就劳烦世伯将他押回都城,献至君皇驾前。” 符信收回了搭在他肩头的手臂,哈哈笑道:“你要是抓到了穆光白或者那么穆云景我还愿意替你受累走一趟,一个穆云垂,算什么。” “那世伯在此?” 符信摇摇头,反手一巴掌狠狠抽上了姚文意的面颊。 青州游击的风霜都未能侵害的白皙脸庞迅速红肿起来。 姚文意不可置信地看着符信:“世伯…” “你知道你犯得什么罪吗?” “私自越境。” “嗯?!” “擅自带兵越境?!” “只是如此?” 姚文意惊愕,迅速回想这一路来是否还出了什么纰漏,来回想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别的罪过。 符信终于收敛起所有笑容,摇摇头叹道:“你父上书自请削爵,他人在青州已经挂印禁足了,都城姚家家眷俱已自闭府中,静候发落。” 姚文意怔住了:“怎会如此?君皇下旨了吗?” 符信摇摇头,继而叹道“文意,你是下一辈里年纪最长的,也是最为沉稳的,所以君皇殿下愿意让你初次历练就去青州领兵,一出手就是千余精骑在握。可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带兵跨境,明知故犯,好大的胆量?!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符信越说越气,干脆一脚踹在姚文意屁股上:“这是踢你父踹的!你怎么就没想到你带兵回的是豫州!自你离开驻地你的动向都城就一清二楚,你直奔豫州而来,直奔管城而来,我且问你,管城继续西区三百里,是什么地方?!” 姚文意错愕,终于明白了自己致命的纰漏在哪,言语颤抖道:“都…城…” 边军将领,私自带兵风驰电掣跨境奔都城而来,这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再联想到自己这千骑奔袭数百里却未见任何人询问拦阻,姚文意冷汗湿了全身。 原来自己以为的立功之举,造成的反叛假象,一举一动都在都城诸公的眼中。自以为是的聪明,没有欺瞒的过任何人。 “那穆云垂…” “那小子是意料之外,无论如何他都离不开梁国,只是等都城收到消息,你也紧接着成了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加上意料之外,不正是上好的一出戏码吗。现在戏演完了,你要是就这么回青州了,军纪伦常不就成了一句笑话?所以嘛轮到我来杀戏了。” 姚文意不明所以。 符信严肃道:“君皇口谕:着青州游击将军姚文意就地解职,带领所部人马即刻返回青州边营,交青州都督查办。青州都督御下不严,着三十军棍法办。 姚文意有苦难言,只能自食其果:“领命。”还是不安问道:“我父没有受到其他牵连?” 符信打趣道:“他愿意挨板子,这不就有了吗。” 姚文意如释重负,恭敬行礼。 符信从腰间扯下豫州都督令铜牌,拍在姚文意手中。严肃道:“现在带人,原路返回,一路用令信出境,到了青州,你老子怎么处理你我可就管不着了。” “那朝中…” 符信摆摆手:“什么朝不朝的,还不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关起门来说了算,不是黎…威侯非要维持纲常,谁愿意养活那么多闲人,还有那么多是前朝…”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符信干脆止住话头,挥挥手道:“走吧走吧。” 姚文意再问道:“那穆云垂?” “带走带走,也就你们这些小家伙喜欢,带回青州比带回都城有用。你父亲知道怎么做。” 姚文意顺从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世伯,和穆云垂一起被抓的还有三人,属下将是大梁叛人,我也带走?” 符信有些不耐烦:“你看着办,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管,别问我了?” 姚文意再次行了大礼:“小侄告退。” 符信一挥手,一队军士从城中列队而出,姚文意认出那是自己最初派往管城的人马。 “世伯,那百匹战马?” “没见到。” 姚文意愕然,虽早有耳闻毅侯私德有亏,但是没想到一口一个世伯的他居然就这么脸红心不跳地当面昧了他这晚辈百匹战马! 姚文意肉疼地咬咬牙,苦笑着告辞,带人离去,连夜启程返回青州。 符信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那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嗤笑道:“和他父亲年轻时候一个德行,端着,假的要死。” 待那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匆匆离去,在夜色中都能依稀辨到漫天的烟尘,符信又叹道:“真是老子打江山,儿子享风光。年轻气盛谁能按捺住扬名立万,当年的穷小子一样,现在的公子哥也一样,谁都得悸动。” 直到那些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符信才从原地挪步准备入城。 却听到又一骑匆匆赶来,正是没有找到被释放的纪竹等人才匆匆赶来的马连。 他急忙禀报身份得以走到符信近前,将情况一一说明。 符信顿时懊悔地一拍脑袋,左右踅摸,终是从手上取下一枚嵌铁皮扳指扔给马连:“快去追,别让那傻小子真把我的人当叛人给砍了!” 马连恭敬接过扳指,郑重地磕了个响头,拍马向黑暗中追了过去。 青州骑兵行列中,李遗不明不白地被扔上马鞍,跨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名骑士在带着他,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转了方向离管城越来越远。 不明真相的他大惊失色,慌乱道:“我要回家!这是去哪?!” “去青州。”是穆云垂冷静的声音:“是去我的家的方向,但不是去我的家。” 第22章 逃跑 李遗心如死灰,他悄悄侧脸向后看去。 除了飞扬的尘土和沉默奔行的军骑什么也看不到。 管城早已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继弄丢了瑶瑶和阿游之后,他一下子又弄丢了所有人。 仔细想来,又好像是自己把自己给弄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自己要被带往青州,他也无从得知身边的这些军士什么身份。 军士,军士,又是军士。 害的夫子下落不明,屠戮乡亲亲人,害的家破人失的是军士。 在管城非要将自己牵扯在阴谋漩涡之中,又卷走瑶瑶阿游的人也是军士。 日夜监视自己小小酒肆害又一步步把自己引到这未明的麻烦事件中的还是军士! 自己也落得个被军士挟持而走,前途命运未卜的下场。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过去十几年遭遇的事情加起来也没有这两个月的经历来的变幻多端,匪夷所思。 自己只是一个山野小子,一个对官职、爵位一概无知的村夫,也从未想过能接触到如此多的所谓大人物,更别谈预料到会掺和到他们的事情之中。 李遗虽然无知,但并不迟钝笨拙。 虽然知道了穆云垂身份非比寻常,但是当出山后亲眼见识或者说亲身经历了抓他的这个阵势,直观地了解了这差点死在刘大勇手下和他们三人袖手旁观下的小哥身份的尊贵后,也明白了自己又纠缠进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李遗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按照风险最小的方式稳妥地过自己地日子,却一步步到了失控的地步。 少年意识到,他没有决定自己做什么,去哪里的自由了。 窄短的马鞍容纳了两个人十分拥挤,李遗就被横放在半部马鞍上,腹部就那么硌着,起初颠簸的起伏带来的疼痛让他险些昏死过去,可是他略一挣扎便受到同乘骑士的呵斥。 显然同行骑士并不喜欢这个占去他半具马鞍的少年。 可是随着一路奔行,李遗居然也能渐渐适应这种节奏,随着疼痛渐渐消失,李遗越来越安静。骑士期间觉得不对,他掰过少年的脑袋,直到看到眼珠还在动,便又甩开不再管了。 穆云垂一直在视野之中跟随着,与李遗不同,穆云垂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与人同行,得以单独骑乘一匹战马。只不过始终在重重围绕之中罢了。 沾了他的光,李遗也在重重保护之中。 李遗看不到纪竹王筴二人,他不知道二人是被带到了别处还是就在自己附近,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在夜幕中不知道奔行了多久,无事可做也毫无睡意的少年注意到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腹部的颠簸感也越来越轻微。 随着所有人马驻足停下,李遗也被放了下来,像一件货物那样被随意丢在一边。 李遗谨慎地打量着四周,长这么大除了吴家坳和管城就没去过任何地方的他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漫天的星斗,联想起在只看到了月亮的管城,李遗心下更加失落,想来是已经离开很远了。环视自己周围,他没有看到穆云垂也没有看到纪竹和王筴。 此刻他殷切地希望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即使仅仅是认识的那种熟悉。 没有人与他说话,骑士们应该只是短暂的歇息,有人在搜罗干柴引火,有人在给战马喂食草料,还有一人就蹲坐在几步远的地方什么也不做,就直勾勾地看着李遗。 察觉到李遗的目光,那人斥道:“看什么!贼叛徒。” 李遗不吭一声收起视线,盯着自己那从鞋子破洞里露出的脚趾。 这鞋子是夫子在春节时为自己做的,用的草鞋底,加了布帛面。自己没舍得穿,平日里依旧是赤脚或穿草鞋,直到惨案发生之后自己带众人远行时才让它下了地,眼下却也是破了。 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管城酒肆中,自己身上与夫子有关的也只有这双已经破烂不堪的鞋子了。 再念及酒肆众人,李遗稍稍心安的是自己出门前备下了三日的吃食和双婶的药物,身上所有的钱财也都留给了他们,撑一阵子应该不是问题。 能撑多久呢?需要撑多久呢?李遗没有答案。 就在胡思乱想间,那呵斥李遗的军士甩给他一块馒头:“真是搞不懂,还要给卖国贼吃饭。” 李遗虽然没有胃口,但他明白就自己必须得吃东西,以自己处境来看,他不确定有没有下一顿。 馒头砸在他身上又咕噜噜滚了出去,被捆绑双手的李遗干脆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星月光芒一口咬了上去,入口是粗粝的口感,李遗吃出来是掺了糠麸的馒头。 李遗心下疑惑,悄悄打量过去,那军士与自己吃的是同一个干粮袋里掏出来的东西。 这种馒头自己还在山村的时候经常吃,是寻常百姓家比较常见的吃食,只是百姓家的馒头里糠麸还要多些,怎么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军士也吃这种食物? 到了管城之后,虽然手头拮据,但是李遗为了众人脆弱的肠胃,一直采买的都是白面,也导致了只能顿顿稀粥。久违的干粮下肚,饱食感压住了内心的彷徨。 军士们围绕在篝火旁烤制着干粮谈论着自己的话题,没有人和李遗说话,他孤独地坐在一旁。 与他同样境遇的还有那名负责监视他、呵斥他的军士。 李遗根本谈不上有没有吃饱,吃完了那个沾带着尘土的杂粮馒头,李遗就地反转身体又竭力坐了起来。 “少动弹点!”果然那人又呵斥起来。 李遗依旧默然不语。 军队休息的地方是一片旷野,在明亮的星辉下,每一个人影都清晰可见,李遗依然身处重重包围之中。 李遗本还心存侥幸能够趁人不注意消失在人群之中,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篝火被被一个个点起,李遗在四面八方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人群的尽头是何方。 就在他认命地平躺在地静静等候发落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循声望去,居然是穆云垂。 那人身边自然还有多人紧紧跟随。 这诡异的一幕看起来倒像是身处穆云垂的军阵之中,身后跟随之人倒像是他的随从。 李遗不满道:“有这样的道理吗?他们是来抓你的,你舒舒服服不用被绑,还随意走来走去,我这个抓你的连动都不能动的。” 穆云垂一愣,旋即笑了,他扬手扔给李遗一个水袋:“我不打招呼你馒头都没得吃,不过我料想他们不会给你们喝的。”随即他又四处张望:“另外两个朋友呢?” 李遗愣愣盯着脚边木塞都没打开的水袋,气道:“我用脚喝吗?” 轮到穆云垂愣了:“不然呢?我喂你喝?” 他转身看着自己身旁那些人,没有一个上前为李遗解绑或者拔开木塞的。 穆云垂叹了口气,认命般捡起水袋小心地对上了李遗的嘴巴。 李遗早已口渴难耐,一口气喝了将水袋喝去了大半才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纪竹二人在哪里。 穆云垂点点头,利落地站起身离去继续寻找。 看着一大串的人影渐渐走远,李遗又看向那个持之以恒盯着他的军士。默不作声地平躺下去,沉沉睡去。 停留的时间够久了。众人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已经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篝火一座座渐渐熄灭下去,一堆堆余烬在旷野中忽闪忽灭,好似大地的呼吸。 李遗蓦地睁开双眼,发觉那位尽职尽责的军士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李遗从口中轻轻一吐,一块被口腔暖的温热的金属掉落在地,他悄悄背身捡起,装作仰视无垠苍穹的样子在背后一点点打磨着粗糙绳索。 这小小的利刃是穆云垂在喂水时悄然塞进自己嘴里的。 他不知道穆云垂是如何藏起或者得到的这块小小利刃,也不知他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送给自己。更不清楚穆云垂是在鼓励他逃跑还是怎样。 只是从李遗佯装无事发生般在口腔里藏下这块金属时,他就打定主意必须逃出去,如何逃不知道,逃跑路线在哪里不知道。 唯一确定的是,必须逃! 在双手恢复自由绳索无声落地的那一刻,无可犹豫,无可挽回。 跑! 第23章 驱龙南顾 在毫不起眼的众多篝火余烬旁,姚文意与穆云垂静静观望着那个蠢蠢欲动的身影一点点摸索出人群,在上千人群的若无其事和一个人的胆战心惊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梁国青州游击将军与燕国青州游击将军并肩而坐,就这么端坐着,看完了这场默剧。 眼看李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姚文意才敢开口道:“至于这么大费周折吗,确实没什么身份,杀了放了何不光明正大的?” 穆云垂淡淡笑笑,扫了一眼旁边陪坐的纪竹王筴二人一眼,两人顿时缩了缩脖子。 三个叛徒,杀了一个,另外两个杀不杀? 杀了,羌骑那边怎么交代? 不杀,这两个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会有人相信死的那个只是个普通人吗。 直接放了,也是一样的道理,区别就是姚文意会遭到更多的非议,边军将领,梁国二代的牌面人物,是否有通敌叛国之嫌? 穆云垂对姚文意的明知故问置之不理。 姚文意也不恼,又问道:“七王子,你要我做的小事我当大事给办了,那我有件大事能否请您当大事给办了?” 穆云垂拱拱手:“还是以军职相称吧,姚将军。七王子这叫法,你们不别扭,我别扭。” 姚文意笑笑,不置可否。 纪竹与王筴二人对视一眼,默默起身远离。 穆云垂拿起酒囊喝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对姚文意讲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情。 “在我幼时,初记事,还没有燕国,自然也没有燕王。哦,当时也没有大梁,这片土地还是叫做大魏。那时我家住辽东,常有中原商队带着茶叶、丝绸、精铁千里迢迢去与我们交换海盐、毛皮等货物。”穆云垂边说边手指天空向姚文意指着方向。 “当时我染了一场病,据我四哥说,当时我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昏迷,部落中的萨满几次追魂没有效果,族中的医师也都说束手无策。我父便对我不理不睬,任我自生自灭。我几个哥哥偷偷将我带到了汉人商队的驻地,一位商人将我带回他们的帐篷,她的妻子医治好了我。” 说到这里,穆云垂又痛饮一口,自嘲似地笑笑:“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场风寒,说出去没人信,现在的燕国,当时的整个辽东穆式卑夷部落,居然会对此束手无策。后来,那对汉人夫妇回中原时将我带到了中原,我在中原生活了一年,养好了身体,被得知内情的我父派人接了回去。” 穆云垂低头道:“回去没多久,我父就已经是所有卑夷部落的首领了,再不久,他带着很多人离开了部落,他没有再回去,族里剩下的人被接到了蓟州,从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了一个人,带了旨意,封他为燕王。” “再大一些,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中原已经不是我去过的那个中原,我父离开部落那次,让这片叫做大魏的土地四分五裂,当然,还有你国先王,所谓的先皇,以及那僭越的君皇,等等诸人。” 姚文意面露疑惑,穆云垂讲述的这些对他而言并不是秘密,他可是带着完整的记忆全程见证了那场驱龙南顾! 大魏的一场宫廷内乱,演变为朝廷动荡,本该向外的边军纷纷抽调向中原。长城以北十数个游牧民族,数以百计的牧民部落不约而同地越过无人看管的长城,天下十三州,除南部四州依靠长江天险得以保全,北部九州被尽数割裂。 其中就有割据冀州,青州各半,辽州全境的燕国,卑夷族穆氏,以及联合羌人占据中原豫州与青州半部建立梁国的厥人赵氏。 历三代余烈,用时一个甲子统一天下的大魏政权,得国不满半甲子只剩下半壁江山。 大魏柴氏皇族,连同众多世家,匆匆难逃,惶惶失家。 南部四州接受了仓皇逃乱的无数北人,北人性命无忧之后,逃难成了置业,侨居成了长住。 一时间豪门重立,寒族依附,圈地占田,建房置宅者数不胜数。 平常人家,卖儿鬻女屡见不鲜;权贵官宦,党同伐异越演越烈,朝堂依旧混乱不堪,文官贪财好色,武将贪生怕死,少数北伐之声也被淹没在涛涛江水之中。 等到南方用数年时间终于安定下来,再立纲常时,北部九州经过了数年混战,已经立国十一,各自相持。再无北伐天时。 北部十一国趁乱立国,在南部安定后再也无力图大。 可笑的是,北部十一国为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纷纷向南魏称臣,南魏朝廷居然一一答应,一一封王,一一赐下各部落的汉姓。 名为统一,实则割裂的“天下再统”格局就此形成。 南部称此发生在和嘉六年倾覆天下的巨变为和嘉南渡,北部则取得共识称之为驱龙南顾! 穆云垂压压手示意姚文意耐心听下去,继续道:“到蓟州以后,明明举族只一人受封,我们一众兄弟却有了小王子之称,名不正言不顺的王子。七王子派人去中原,嗷,就是豫州,我呆过的地方,找到了养育我一年的那对夫妇,不对,也不能说找到了。” 穆云垂含着笑,眼里却开始闪现泪花:“残垣断壁,举城尽没。” 唯有不自觉捏紧的水囊暴露出内心的汹涌。 姚文意不是十分相信一位边关将领会有如此纯粹的感情,但是他也不多做评价。沉默片刻,斟酌道:“你我初次相见,穆将军与我推心置腹,交浅言深,不知所云啊。” 穆云垂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没得商量的。” 姚文意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还未开口,穆云垂便已知他心中所想。如此聪慧的人,若是可驾驭的手下那乐见其成,不幸的是这人生在别家巢穴。 他顿时在犹豫在事成之后是否真要放虎归山。 穆云垂继续说道:“我想说,我父有九个孩子,在我因风寒险些丧命时他都无动于衷,又怎会因为我的性命而白白割地?” “我想说,那对夫妇死去多年,但我从未忘记他们因何而死,兵燹连年,最无辜的就是这些无辜的百姓。我管不了天下,但是不会让我在的地方安定不存。这就是为什么十四岁我就进了边军。过去的我无可挽回,可未来若要再起祸乱,除非我先死!算是,父债子还。” “你想用我换我父亲割让边关三镇给你,穆光白不会同意。” “即使穆光白同意,事后势必又要起兵争夺这两国青州门户,再起刀兵,我不会同意。” 父亲是父亲,穆光白是穆光白,穆云垂分的清的。 姚文意腾地站起,冷声道:“穆将军是在调笑我吗?” 穆云垂哈哈大笑:“姚将军何必动怒,穆云垂的性命依然是你的,即使换不来实惠,这功劳还是你的。” “嗷,我忘了,真正抓住我的不是将军。”穆云垂手指李遗消失的方向,“真正的功臣仓皇逃窜了,哈哈哈哈。” 穆云垂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姚文意清秀文雅的面庞则再难保持风度,因愤怒而狰狞。 终于,他按捺住心中的杀意,气急反笑道:“亲手抓你的是不是我根本无所谓,穆将军现在在谁手里最重要。” 说罢反身离去,走出几步远,一脚踏在被殴打倒地的人影的面庞上:“连我都敢骗,给我埋了!” 纪竹王筴手掩口鼻再度躲远了几步。 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自己被蒙骗的姚文意没有对刘大勇客气,亲自将刘大勇殴打至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姚文意将在符信那里受的气全部撒了出来,在穆云垂这里受的委屈注定也要由刘大勇承担。 走出几步,姚文意突然站定,招手叫过纪竹王筴二人:“那小子是谁?怎么会跟你们羌骑搅和在一起?” 几步之外,穆云垂低头不语,只是踢踢自己一路背来的背篓,轻声道:“跑吧,你留我一命,我救你一命。” 第24章 命如草芥 鼓起勇气回头看,旷野上的点点火光微弱将熄。 李遗知道已经走远,不再有任何声响的顾虑,他放开步子开始狂奔, 跑吧,在他们发现之前,在他们追上自己之前,自己每多走一步都是赚的。 李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不知道回管城的路线是什么,在无垠的旷野上向着相反的方向没有路线地狂奔。 直跑到口干舌燥,血腥味充盈了整个口腔,胸膛像一只充气的水囊般快要炸开了,李遗在内心不住地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风声从李遗的耳边呼呼刮过,掺杂着他胸腔心跳的轰鸣,他在嘈乱的空隙中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马蹄声! 动静并不大,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李遗倏的一下停了下来,脑子顿时陷入了空白,距离实在太近了,在自己辨认出马蹄声的来处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的下一刻,那几个骑士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 不用思虑过多,这年头拥有马匹的非富即贵,无论是哪种人,都与自己扯不上有什么干系。 李遗只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双方各行其是。 可惜事与愿违。 星辉之下,一马平川的旷野上一棵灌木都引人注意,更何况一个直戳戳立着的人。 那三人直直向他奔来,在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勒住马头。 领头那人似乎很是焦急,开口急促问道:“方才有大批人马的动静吗?” 李遗明白这是奔着自己的来处去的。 他伸手向身后指去。 马上那人点点头,马鞭一挥,纵马掠过李遗身边。 李遗松了口气,终是有惊无险。 就在他松懈的刹那,最后一人路过时却突兀将手中一物甩在他的身上。 李遗不及反应猛地闭上了双眼,当片刻后再次睁开时那三人已经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马蹄声也不可闻了。 李遗突然觉得无比的口渴和疲累,他甩甩脑袋想要继续赶路,腿刚探出一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倒地的刹那他才猛然发觉腹部的疼痛,颤抖着双手向腹部摸去。入手是一片温热滑腻,从腹部向上有一道长长深深的裂口。 李遗没有哭泣,眼泪不可抑制地哗哗流出,他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不知道是疼还是怕,四下无人,星光作证,鲜红且年轻的生命力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 李遗曾经听说,人在要死的时候会回忆起自己的这一生,但是他没有想起吴家坳,没有想起管城,没有想起任何一个人,却没来由地念起了一张脸庞,那天在街头惊鸿一见的一面。 只是下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便只有昏沉的睡意。 李遗的眼皮越来越重,沉重的昏睡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抵抗着抵抗着,终于在一个不能睡的念头过后不再有动静了。 终于要死了吗? 夫子,我等不到你了。 瑶瑶,阿游,我不能去找你们了。 双婶儿,大双小双,大壮,涛子,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我回不去了。 少年失去动静之后没有多久,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少年跑出的方向急急奔来。 纪竹王筴不等战马立稳就翻身而下,连滚带爬地赶到少年身边。 眼看少年已经没有了呼吸,身子下的地面都被洇出了厚重的深色。 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着的,二人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二人身后几个人默默走近,马连伸手探了鼻息,摇摇头叹息道:“回去之后,我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他的身后站着同行的两名军士,其中一人正是眼前死尸的罪魁祸首。 驻马处,姚文意端坐马上,穆云垂还背着那个背篓,默默下马,姚文意的几个亲随自然寸步不离。 穆云垂没有任何言语,马连赶到营地之后,随口说起不远处遭遇一人的事情,所有人就都预料到了少年的这一结局。 房屋过火人过刀,行军路上常有发生的事情。 杀人灭口,保密行踪,几乎所有骑兵卫队都会随手做的事情。 所谓无辜或余辜,谁会去思量呢,谁会去问一问草原上的草愿不愿意被牧民刈掉? 尤其是在这种荒野之中深夜遭遇,李遗在被发现之后就不可能会有第二个结局。 穆云垂走到少年身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沉重。明明自己连少年叫什么都不清楚,甚至从未好好说过几句话,自己自认为的一个善举最终却害了他。 他摘下背篓放在李遗身边,那里边原封不动地装着李遗采摘的药草和两张狼皮,至于匕首,早已不知被收到何处。 穆云垂不死心地将手探到少年鼻下,僵硬的手指缓缓收回。 身体还保留着常人的体温,但气息确实是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了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探向李遗的脖颈,居然察觉到了律动! 他再三确认明确了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大声吼道:“救人啊!还没死透!” 姚文意却依旧端坐,一言不发,一令不下,他身后的随行军医自然一动不动。 穆云垂又转眼看向这五名羌骑,他们看向剧中的马连,马连犹犹豫豫终究只是向穆云垂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穆云垂冷冷一笑,对姚文意道:“这就是你的诚意?让我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眼前少年实在是已经经不起任何耽搁,即使现在施救也未必救得回来了。 姚文意依旧不为所动,将穆云垂的冷嘲热讽视作耳旁风。 穆云垂用力捏紧了拳头,咬咬牙翻身上马向营地奔回,姚文意的亲随护卫倒像是他的亲随护卫一路随行。 终究他还是不忍,声音从离去的马背上传来:“你们梁国人的命,你们不要我要,你想要的可以给,前提是他活着!” 姚文意闻言也不拖沓,也策马紧随其后,留给原地的羌骑五人和两名随行军医一句话:“他活都活,他死都死。” 留下的七人面面相觑。 纪竹王筴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心又急切地在少年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服中摸索出一块物件,已经被血浸透的乌金。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抽出了一只火折子就开始烘烤。 两名军医借着几只火折子的光亮开始检查李遗的伤口,每天都见识杀人与死人的二人只能暗暗祈祷那该死的羌骑手手没有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说句难听的,二人杀死、治死的人要比救活的人多得多。 毕竟军队之中,要么小伤不用治,要治的伤都是对方没有留余力造成的,不是重伤就是残疾。 仔细检查过后,二人轻轻松了口气,少年的伤口很长很深,但终究没有伤到脏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失血过多,若是置之不理,到不了天亮必然无可挽回。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止血,二人将军中常用的金疮药面倾撒在伤口上,却被还在涌出的鲜血一点点融掉。 二人狠狠心准备就这样先缝合再说。 纪竹王筴二人将这两人撇到一边,顾不上说一句话,一人聚拢了伤口,一人将乌金塑形拉伸,-尽量覆盖在所有的创口之上。 在七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之中,鲜血不再流出,甚至不再往外渗血迹。 马连颤声道:“流干了?” 纪竹实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两名军医惊讶到几乎将鼻子贴在李遗的肚皮上细细打量:“这是什么神药?” 还在聚拢伤口的王筴忍无可忍:“整的好像你俩跟真研究药的药师一样!快缝合啊!” 在一众平日里只学杀人杀人的粗糙汉子的手忙脚乱下,总算是将李遗的止血缝合了伤口。 可是李遗还是没有呼吸。 王筴垂头丧气道:“完了,这下全完了。军司马要我们死,姚小侯爷也让我们死。”他一把揪住出手那位羌骑的衣领:“你……” 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同样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这次杀了实在不该杀的人。 纪竹看着这个折腾了他们大半个月,最终结局还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少年的遗体。 这些天来盯梢、暗中保护、山中涉险、被掳至此的憋闷,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落得个难逃一死的下场。 所有的憋闷委屈都算在了李遗头上,他按捺不住一拳捶在少年的胸口,一拳不够解气又是一拳。 王筴连忙上来拉开他:“竹子竹子,怎么说他也是从狼嘴里救过我们的。认命吧。” 王筴都带了些哭腔,当然不是哭李遗。 马连却揉了揉眼睛,惊讶道:“锤活了?我怎么感觉他有气儿了?” 几人惊疑不定,一一探知少年的鼻息。 “好像是有了点。” “我怎么没感觉到?” …… 太阳初升,地上拉出老长的一列影子。 纪竹王筴二人抬着简易的担架打头,心情愉悦地向营地走去。 身后五人七马就这么紧紧跟随着。 担架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少年李遗面色苍白却呼吸平稳,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 捡回一条命的七人自然欢快愉悦,担架也被跳脱的心情晃晃悠悠地荡漾着,好似风中恰好飘过的一颗草籽,风往哪里吹,它就飘飘转转往哪去。 第25章 青州 李遗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仔细辨认他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一片屋顶。 头痛,头晕,这是比思维更先回到意识中的感受。 “没死吗?” 少年想说话却又牵扯到嗓子的干痛。 他因为干渴而失声了。 他听到屋中还有别的动静,循声望去,一个人影正背对着他在桌前不知道忙碌些什么。 李遗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遗想要提醒那人给自己拿点水喝,他怀疑自己再不喝水就要渴死掉。无奈除了他的意识他似乎失去了身体的一切,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躯干,使用不了自己的五官。 无奈,李遗强忍着撕裂的剧痛从嗓子眼里憋出了一声怪异的干嚎。 即便如此,疼痛、气短加虚弱让李遗脑袋空白几乎再度晕死过去。 回过神再看那人,四处张望寻找奇怪声音的来源,始终未想过是自己身后那人发出的。 李遗痛苦地闭上眼睛,沉沉地咽下一口气。 那人终于意识到动静来自于身后,他急促转身快步走近,果然看到了李遗睁开的双眼。 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李遗想不起任何一个对得上号的名字,想的久了头又开始疼痛发懵,逼得他不得不放弃。 穆云垂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可算是醒了,也不枉本将军苦等啊。” 李遗眼珠子咕噜噜转,就是不说话。 穆云垂双手负后,等了半晌,忍不住道:“说话呀。” 李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巴微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穆云垂侧耳倾听,确定自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一甩衣袖又转身走到桌子旁坐下:“又没砍到你嘴,还不能说话了。” 听到屋内的动静,一个腿脚麻利的小老头急匆匆从屋外跑入。 先是恭敬地向穆云垂问好,又习惯性地看向靠墙那张床,正好与床上那人四目相对。 小老头衣着破旧却十分整洁,只是随意用一根木棍捆扎着的头发乱乱糟糟,显得十分邋遢。直到这老头走到近前,李遗才发现那是一只筷子。 一个没来由的念头涌入李遗的脑海,筷子,筴,自己是认识一个叫王筴的人的啊。 李遗向小老头张张嘴巴,不发一声,小老头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利落地转身走到桌旁去倒水,正在写着什么东西的穆云垂仿佛置身事外,任凭这老头在他身边忙忙碌碌,完全不怕自己写的东西被他看了去。 不会说话,不识字,这是姚文意放心放在自己身边的奴仆。 温热的水进入口腔,润湿了嗓子和喉道,顺着肠胃、血管通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李遗从未感觉到如此的舒爽,大脑久旱逢甘霖的愉悦让他终于确信自己回到了人间。 那小老头极有耐心,将一杯又一杯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他。 一旁的穆云垂忍不住道:“天天都喂下去那么多水米,至于这么渴吗。” 小老头转身恭敬地冲他比比划划,示意您也没动过手,都是我在喂,每次没有喂进去很多的,你别心疼食粮。 一次都没有猜出过他在比划些什么的穆云垂郁闷地摆摆手让他继续,估计就算猜出了也只会更加无语,他自顾自起身走出屋子去了。 小老头转过身去,发现李遗又昏睡了过去,不过看他平稳起伏的胸膛,想来没有什么问题。他便也躬身走出。 这是藏在一个称得上奢华广厦的庭院中的一个院子,穆云垂翻上墙头一屁股坐下,探头跟校园外寸步不离的护卫搭话。 自然无人应承他。 穆云垂早习以为常,他察觉到每日定时上门探望的姚文意已经来到了院子里站在自己身后。 这是多日来唯一和他说话的人,但话不投机三句多,自己与这看似儒雅随和的姚小侯爷实在无话可说。 姚小侯爷每日上门探望自然也不是多关心自己,对方所思所想自己心知肚明。 穆云垂翻身跳下院墙,面对着一身便服,笑容和煦的姚小侯爷,递出一个信封:“说到做到。” 姚文意先是扫了一眼李遗那间屋子,才心满意足地接下那个信封:“人醒了?” 穆云垂不发一言,走到那小老头侍弄出的葡萄架下,就势窝在躺椅里,闭目假寐。 吃了瘪的姚文意也不在意,在手里拍拍那信封,笑道:“可喜可贺,不枉穆将军千金之躯,自屈照看许久。” 扬扬手中信封:“相信你很快就可以回到大燕。” “姚将军”。眼也不睁的穆云垂喊住了他,就躺在摇椅上开口道:“我还想在这边住一阵子,院子里没人跟我说话闷得慌,我想出去走走。” 姚文意脚步不停:“我已卸去军职了。只要不出城,你随处可去。” “我若不想住在这都督府了呢?” 姚文意在小院门口站定:“穆云垂,你要明白你的身份,我没让你住在牢里不是因为我仁慈。” 穆云垂嗤笑一声,挥手告别。 数日之后,李遗已经可以下地,他在小老头的帮助下第一次走出了那间屋子,久违的阳光让他的眼睛一阵刺痛。 小老头将他放在摇椅上,置于葡萄藤下,沐浴着阳光。 他欣喜地透过指缝和葡萄藤的叶隙窥视着太阳。 一道身影突兀地挡住所有光线出现在视野里。 “穆云垂?”随着身体的恢复,李遗的记忆也早已找回,“我怎么跟你在一块,这是哪里?” “一命还一命,两不相欠了。”穆云垂甩下这么一句话就踏步离开,自顾自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留下李遗一头雾水,什么一命,什么还一命?他欠我命?我欠他命? 小老头适时地将饭食端了上来,李遗已经能够自己进食,只是体力尚且虚弱,一小碗加了蛋的菜粥他愣是分了三次才勉强吃完。 他暗自觉得可惜,这种精细的饭食,自己长这么大也没吃过几次。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眼前的老人又是什么人,但从这吃食来看,处境应该是不差的。 李遗的精神头实在是太差了,进过食,晒了太阳,他又昏昏沉沉地就那么在摇椅上睡去了。 小老头及时出现,小心翼翼的抱起李遗就要送回房间。 刚刚消失的穆云垂却突然出现止住了他:“给我吧。” 小老头难得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人交给了这个自己看来相当不靠谱的年轻人,没办法,姚小侯爷告诉自己的就是一切听他的。 李遗是被遥远空旷的嘈乱声吵醒的。 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段城墙之上居高临下,一条大河从远处静静地流来又静静地绕城流去,另一边是一望无际不知通向何处的原野。 穆云垂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里是青州,大梁青州沂陵。” 李遗这才发现自己就被穆云垂放置在墩台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一跌而下,而穆云垂更加大胆,迎风直立在一角,豪情万丈地指着北方目不可及的方向:“我家的青州,蒙阴城,在那里。” 李遗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却注意到侧前方一段突出的城墙上,悬挂着一些风干的物体,正随着气流不断地摆动。 他指向那悬挂的物体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是人。”穆云垂面色略显沉痛。 “什么?!” “人,姚文意把不能给你治伤的医师都给杀了,悬挂城头以做警示。” “什么?!”李遗大惊失色。 穆云垂哈哈大笑,在李遗惊疑的目光中他止住了浮夸的笑容,声音低沉道:“确实是人,但不是医师,那些是我的部下,我的同袍。” “要不是你在山里迷晕了所有人,当时鱼死网破下去,我现在应该也被挂在那上边。” “你不是不怕死吗?” “能活的话谁会愿意死?” “那你当时怎么愿意死?” “当时能死为什么要活着?” 李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继续问自己的问题:“姚文意是谁?我怎么会在这?我明明记得…” 穆云垂摆摆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还活着。” “纪竹王筴他们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你昏睡了一个月,他们羌骑的身份明了,随行到了青州之后见你一直未醒,便先离开了。”不过我说,穆云垂好奇道:“看你长相穿着应该就是普通的汉人人家,怎么会跟羌骑在一起?” 李遗摇摇头:“不知道。”下一瞬他又惊诧道:“一个月?!” 他慌乱下就要起身:“我要回管城!” 穆云垂连忙止住他:“我听纪竹王筴说你的情况,放心,饿不着那些人。” 李遗这才冷静下来,好奇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是好了?” “这还不算吗?” “你就当是本少爷心情好大发慈悲吧。” “那我们在这里是看什么?” “好好看看青州,是不是和豫州一样漂亮。”穆云垂面露陶醉之色,却带有一丝落寞:“可惜漂亮不了多久了。” 李遗再次陷入云里雾里,不过他的身体状况也确实容不得他有过分的好奇,加上城墙上凌冽的寒风让他越来越不适,他在穆云垂的絮絮叨叨之中再一次昏睡过去。 第26章 朋友 青州都督府重重院落的深处,一间向阳开窗的房间内,一中年男人端坐在条案后仔细地阅看着穆云垂交给姚文意的信件。 待其看罢,姚文意并没有在其父脸上看到想象中的欣喜神色。 相反,忧虑的眉头更皱了。 梁国开国五侯之英侯,青州都督,姚万重,与梁国君皇同为厥人,追随先皇从漠北一路游猎,一步一个脚印,从一个骑卒走到了今天封侯的位置。 姚万重手指在条案上轻轻叩动,思虑再三开口道:“文意,你觉得穆云垂这封要用自己换边关三镇的家信可行吗。” 一旁侍候的姚文意恭敬道:“不论如何,穆云垂在我们手里,如果这封信有问题,那他的下场只会更惨,他没有必要糊弄我们。更何况,他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也得在乎他身边那个人。” “什么人?” 姚文意没有丝毫隐瞒:“与穆云垂一起被抓的汉人少年,穆云垂为了救他不惜与我合作,足见二人关系有猫腻。” 姚万重来了兴趣:“身份查清楚了吗?” 姚文意点点头:“此事还有羌骑牵涉其中,我认为这个少年也不简单。不过目前来看他与我们的谋划应该无甚关紧。” 猛然间又想到什么,姚文意提醒道:“穆云垂信写好了,我们检查过也没有什么伏笔。但是三座边关军镇,穆光白真的舍得给吗?” 姚万重将信件重新装好交还给姚文意,站起身说道:“从穆云垂落到我们手里那一刻,穆燕做什么都不重要了,这是一笔我们稳赚不赔的生意。” 姚文意面露疑惑:“难道说,穆云垂必须死吗?” 姚万重回头瞥了他一眼:“记住,活的永远比死的有用。” 姚文意疑惑更深,姚万重耐心道:“不久前梁燕两国青州大战,我朝无功而返,事先划定的最低夺取边关三镇以便今后占据出兵主动的目的也未达到。战场上打都打不下来的,怎么指望穆光白拱手送过来。” 他冷哼一声:“送来了,穆式的王位也就坐不稳了。不送,嘿,穆光白是不心疼儿子,说不定正期盼着借杀子之仇的名义举兵,可要是天下舆论滔滔之际,我们把活生生的穆云垂送了回去呢?” 姚文意愣住,旋即笑道:“届时如何处置穆云垂就是穆光白头疼的问题了。身负军功却被自己父亲和国家抛弃的王子,嘿,想想这穆家以后争斗都期待。” 他又看向手里的信:“那这封信还需要送吗?” “当然派使者送出去,但是,要在穆光白看到这封信之前,让天下人先看到。” 姚文意心下了然,告辞转身退出。 姚万重在身后透过小窗又嘱咐道:“修武你们多与穆云垂接触接触,没坏处。” 姚文意恭敬答应下来。 府邸角落的小院之中,李遗发起了高烧,有穆云垂在,请来医生,获取药物还是不在话下的。 穆云垂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看着小老头侍弄着熬药的小炉子,一仰头看到天空一阵阴影掠过,他情不自禁地眉头微皱,挥手驱离了那在头顶高空盘旋的鸟影。 小老头没有名字,名唤哑奴,哑却不聋,因此穆云垂一直怀疑他的哑是后天造成的,但是特也不至于无聊到去戳人家老人的伤疤。 百无聊赖的穆云垂一把夺过哑奴手里的蒲扇,将药炉的火扇得呼呼作响。 哑奴无奈地抢回蒲扇,轻轻推搡着穆光白,示意他躲去一边歇息。 穆光白自讨个没趣,长这么大从没伺候过人,这心血来潮想伺候一回还没有机会。 姚文意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禁调笑道:“哑奴好大胆子,敢对穆将军不敬。” 穆云垂白眼一翻,也打着官腔道:“败军之人,何敢称将。” 姚文意对穆云垂略带戏谑的口气有些惊讶,没想到李遗醒了之后穆云垂一改往日冷淡,随性多了。 他在心下不禁更加好奇李遗与穆光白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关系。 不过越咂摸越觉得穆云垂的话里有刺,不禁问道:“你这是骂我吗?明知道我的军职被削,官身被夺。” 穆光白不置可否,反问道:“一日上门几遍,姚小侯爷要是对女子也这般热情,早该成家立业了。” 姚文意不肯吃亏:“听起来穆将军这么有心得,不知婚配了哪家女子?” 穆云垂探手从葡萄架上摘下一个略微泛紫的青葡萄丢进嘴里,酸的他龇牙咧嘴,含糊不清道:“我不爱乱串别人门。” 姚文意无可奈何,只得无赖道:“这似乎是我家的房,我家的门吧?!” 穆云垂惊讶道:“那我走?!” 姚文意摆摆手示意认输,一挥手院外几名随从捧着大包小包就走了进来,小院地上瞬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 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 穆云垂一样样检查过去,最后提起一箱珠宝玉石甩到一边,嘱咐哑奴:“除了这箱,其他的搬屋里。” 姚文意似是意料之中,笑笑,不发一言。 只是他的一点小小恶趣味而已,穆云垂看似吊儿郎当实在是心思缜密。 虽说一箱珠宝让穆氏七王子卖了边关三镇的流言听起来就荒谬,但是一旦子啊坊间流传开来,自然会有大批人物信以为真,添油加醋。 届时不论穆云垂在天下何处都免不了被实实在在地恶心一把。 只可惜还是未能得逞。 穆云垂又单独拎出一颗老参,仔细鉴定了片刻点点头道:“嗯,正儿八经的辽山参,不便宜啊。”他随手丢给哑奴:“送你了,一大把年纪了,补补身子。” 姚文意轻笑道:“穆将军还在乎价钱吗?讲了那么一个好故事,让我忍不住问一句,我大梁,你大燕,难道是买来的吗?价钱便宜还是昂贵呢?” 穆云垂难得重新审视这个在自己心目中伪善至极的儒雅小侯爷,开口道:“付没付钱你不清楚吗?” 姚文意哈哈一笑:“我还以为穆将军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济世安民的大善人呢,原来也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腌臜出身。” “汉人以前是怎么称呼我们的?什么卑夷人,厥人,他们不在乎什么人,只称呼我们为胡人,甚至不愿意把我们当人。” “就算我们入主中原了,不还是看不上我们么。” “只是我没想到,你要更加腌臜,身上留着卑夷人的血,这身份带给你的荣华富贵、青云直上也是一点没落下。心里却在骂着自己的出身,口口声声平乱求和,为了个汉人少年不还是把底线给卖了。你心里觉得我伪善所以瞧不上我,穆云垂,究竟是谁虚伪!” 穆云垂丝毫未有不平:“你这趟来就是为了骂我来的?” 姚文意冷哼一声:“送点东西,顺便知会一句,使者已经前往蓟州拜见燕王,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穆云垂笑笑不语,照旧坐在摇椅上轻轻捶打着膝盖 姚文意淡淡道:“怎么,不相信。” 穆云垂点点头:“信,但是我父不会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四哥也不会同意。” “穆云景…能做燕王的主吗?” 穆云垂两手一摊:“你们对我四哥的了解停留在你们的想象之中,而我是和他一母同胞的兄弟,所以我比你们更加了解他。” “愿闻其详。” 穆云垂却不肯多谈。 姚文意却不依不饶:“既是亲兄弟,就愿意眼看你死吗?” 穆云垂自信道:“不,兄弟当中四哥与我关系最好,但是割地换弟,他要是愿意,他就不是穆云景。” 穆云垂想了想又说道:“你等一下。”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又匆匆走出,手里拿了一个信封交给姚文意:“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是以防万一,你帮我带封信给我四哥,保你使者性命无虞。” 姚文意没有推辞地接过,面色有些复杂,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伸手从院外又招进一个人来。 是一个与李遗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年,个头却要更高,身材更加魁梧,皮肤也更加白皙,穆云垂一眼也看出此少年的穿着打扮非寻常人。 总之,这是一个除了年龄性别,与李遗无一丝相似之处的少年。 “这是我弟弟姚修武,仰慕穆云景,听说了四王子弟弟在此非要吵着来见见。” 那少年笑容和煦,比其兄长多了几分友善憨厚,少了几分儒雅随和。 穆云垂不觉得冒犯,笑着点头示意:“如果我能回到青州,会告诉我四哥这里有一个少年对他十分倾慕的。” 言语终说尽,姚文意带着弟弟告辞,却突兀在门口转身说道:“穆云垂,如果不是两国敌对,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穆云垂朗声道:“这话的意思是,我们生下来到死去都会是敌人。” 姚文意怔怔看着他,穆云垂又道:“心中的戒备是去不掉的,一如我们的出身,改不了的。” 姚文意一手挥挥方才拿到手的信件,一手牵着姚修武转身离去。 都曾是无邪小儿,都曾是肆意少年,都是豪情万丈的青年。 怎么一个个心思诡谲,一日日算计无限了呢。 第27章 何必学他 经过几日休养,李遗终于可以下地了,可身体却越发虚弱了。 穆云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不顾哑奴的阻拦,硬是把李遗从屋内搬到了屋外的摇椅上。 “得多晒晒太阳才会恢复得快,看看我,就是从小到大天天晒太阳才长得这么结实。” 无力反驳,无力反抗的李遗躺在摇椅上不住地翻白眼,看着炫耀自己结实的臂膀的穆云垂忍不住用虚弱的声音道:“要不是你非把我拉到城墙上去,我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 穆云垂扯开李遗外袍,少年瘦弱干瘪的胸膛上趴伏着一条狰狞的蜈蚣样伤疤,血痂还未完全脱落,沾染着草药的汁液更显得难以入目。 穆云垂仔细端详,片刻后嚷道:“哑奴!别再给这小子喝粥了,他能吃肉了!再喝粥人没被病死反倒饿死了。” 少年长这么大,从未被人伺候过,从未住过如此舒适的房间,从未吃过如此精致的饭食,从未得到过如此细致的照料。 只可惜,这是用半条命换来的,身体上的折磨让这些生活上的享受大打折扣。 重伤未愈,大病初愈的李遗心知肚明自己得到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人,他心存感激,却内心始终担忧着管城的妇幼,虽然穆云垂讲会有人照顾他们,自己还是始终放心不下。 他默默接受了穆云垂安排的一切,怎么能还的起呢?还不起了,这辈子慢慢还吧。 我需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回到管城,顾不得那么多。 哑奴听到嘱咐连忙点头,片刻后穆云垂看着哑奴端出来的肉粥瞪大了双眼。 “不还是粥!” 哑奴却对他不理不睬,李遗倒是胃口大开,片刻功夫就喝光了一大碗肉粥。 正在说话间,姚修武推着一张轮椅走了进来。 数日之间,姚文意都没有再出现,倒是他那个弟弟姚修武经常上门来找穆云垂。 穆云垂不知为何对这个热情的少年并不感冒,每日依旧是到处找人搭话,却与这个面容憨厚的少年无话可讲。 穆云垂扫了一眼进来的人,点头示意边自顾自去屋内吃哑奴给自己准备好的早饭。 无论如何穆云景也是穆燕王子,不会用一碗菜肉粥糊弄自己的饮食,也不会与哑奴和汉人少年同锅吃饭。 姚修武一点不觉得受了冷落,十分自来熟地将轮椅放在李遗身边,径自走向屋内在穆云垂对面坐下。 哑奴早已给他备下了碗筷,事实上这些天每日他都是在这里用餐的。 两人自顾自地吃,穆云垂吃饭极快,一抹嘴就要溜之大吉。 姚修武突然开口道:“穆七哥,我哥让我请你去城门送行,使者今天要出发了。” 穆云垂转身看他,姚修武手捏一只包子,笑意盈盈道:“来得及,时间还早,你稍等我吃完,我们一同前去。” 穆云垂微微点头,走出门外,李遗占了摇椅,他无处落座,干脆坐上了轮椅。 拍拍闭目养神的李遗:“我们出去看热闹啊。” 精神不济又实在是睡饱了的李遗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下一刻身体却被强行抱起,安置在了轮椅上。 端起下巴打量了轮椅少年两眼:“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李遗好奇。 “以后有机会带你们认识。”穆云垂两手一拍:“哑奴,推着,走啦!” 李遗手拍脑门:“我真是服了你个活阎王!我才刚刚退烧啊!” 一行人堂而皇之地走在沂陵城中,穆云垂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李遗有气无力地坐在轮椅上假寐,哑奴自然负责推着李遗。至于姚修武,则是紧紧跟在穆云垂身边。 饶是人身自由得以上街多次,穆云垂依旧心中暗叹不已:这大梁的青州和大燕的青州是不太一样啊。 天下的疆域早比上古扩大了不知凡几,古九州的疆界也早不是按上古时期划分的了。今日的天下十三州仍保留有古九州的名号,但是治所、疆界、部分地域的归属与上古时期已有很大出入。 例如今日之青州,大燕与大梁以沂陵至蒙阴一线为界,青州虽被二国各得二一,两国却不约而同地保留了青州之名,吞并彼此疆域之心,毫不掩饰。 两国青州都督姚万重,说起来算是梁国皇室,准确说是王室的自家人,与开国先皇一同举兵,从一个骑卒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英侯。 本朝梁国君皇继位后,允他独自领兵,掌管青州军政,其中信赖,可见一斑。 姚万重也确实是雄心万丈的人物,将青州治所设在直面两国边境的沂陵城,以示青州治所即为青州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此等魄力,非常人所能有,关键是他掌管青州数年,确实将燕国轻骑抵挡在外寸步不得入。 虽然早有耳闻姚万重盛名,且在沂陵城对面的蒙阴城做游击将军时也没少与姚万重麾下军士打交道,但亲眼见识了沂陵城内景象,穆云垂还是心下暗暗惊叹要么姚万重有雄主之姿,要么姚万重身后必有高人。。 在这连年动兵,两国对峙第一线的沂陵城,姚万重居然经营出了十数万人口,游人面无惧色,商旅往来如织。 穆云垂深深地意识到,姚万重将此城作为大梁青州第一关也是最后一道关不是说说而已的,他不是在营造一座堡垒,而在用心经营一方可攻可受的据点。 人多就能产粮产兵,商多就能存饷存械。 兵多粮足,器械无忧,此城可攻可守,谁能奈何? 联想到对面遥遥相望的蒙阴城,百姓还没有军士多,虽武力无惧,但穆云垂知道个中差距已是天差地别,他更加明白自己的父亲穆光白为何要降自己兄弟几个尤其是四个穆云景安置在青州。 如此敌人,实在不得不让人惴惴不安。 其余几人自然差距不到穆云垂心中所思所想,姚修武带领众人登上了城墙,透过箭垛的孔洞看到了城池之外,姚文意带着一众人等正目送着持节的使者领头带着一行人向北而去。 姚修武呵呵笑道:“穆七哥,你看,使者出发了,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穆云垂对他不理不睬,凑在箭垛旁仔细张望着。 李遗坐在轮椅上自然看不到城外景象,眼见穆云垂如此无礼,他只得微笑回应姚修武,那少年却扫了他一眼,面无波澜,不言不语。李遗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赔笑。 穆云垂突然问道:“你哥旁边那人是谁?” 姚万重看了一眼道:“那是我们的老师。” “老师?”穆云垂好奇:“看起来你哥很尊重他。” “不止哦,我和我哥都很尊重他,我们所有人都很尊重他。”姚修武面露自豪。 “这么厉害?什么来头?”穆云垂讶异,心下猜测,难不成这就是姚万重身后的高人? 城池之下,姚文意抬头看见箭垛那边的两颗脑袋,挥挥手示意。 穆云垂向下挥手还礼。 姚文意身旁的中年文士,捻捻自己的山羊胡:“那就是穆七王子?” “是的,老师。” “听说你对他很是照顾啊。”那文士谈笑的语气有些揶揄。 姚小侯爷却不敢有丝毫不满,恭敬答道:“毕竟也是一方王侯子嗣,不能当寻常俘虏对待。” “听说你们兄弟两个,前些天你天天上门,这两天是修武天天去叨扰。私交也不错啊。” 姚文意没有丝毫作伪隐瞒,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一股脑地道出:“毕竟是燕王子嗣,梁燕二国既然谁也奈何不得谁,有一份私谊在,日后说不定有用呢。” 那文士笑道:“你是这么想,他呢?难道会与俘虏他的人产生私谊吗?” 姚文意低头认错:“是我孟浪了。” 那文士拍拍他的肩:“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了吧。” 姚文意笑笑:“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就是,欣赏吧。” 文士:“听说你们俩前些天还吵了一架。” 姚文意无奈:“老师,你怎么这么多听说啊。”还是接茬道:“我与阶下囚有什么吵的,只是有些失望吧,我以为是个英雄少年,结果妇人之仁啊。” 那文士不知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还是为这个回答感到可笑,哈哈大笑,再度用力拍怕姚文意的肩膀:“你究竟是失望还是得偿所望呢?他不喜好杀人,难道我们的姚小侯爷就是噬杀之辈吗?你们都是大权在握,很多人的生死就在你们一念之间。但你们终究是未及弱冠的年纪,人性的善良是必不可免的。” “他做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你是不会用一个汉人少年的姓名换三座军镇的,舍得也只是想想而永远不会做。他却做到了,且不说此事成不成,穆云垂卖国求生的名头会在天下传遍。这种委屈,你更是忍受不了。” “你们二人在做人与权谋争夺的两边矛盾挣扎,选了不同的出路。你不后悔,但是你羡慕啊。” “听起来很迷惑茫然对吧?但是穆云景看得透啊,你们的出身早就无法改变了,但是你们要做什么是可以改变的。穆云景做了自己,你还是在做姚小侯爷。” 姚文意默然不语,片刻后抬起头笑笑:“老师,我父知道您跟我讲这些,又要骂你误人子弟,坏我前途了。” 那文士翻了个白眼:“大老粗除了打打杀杀还懂个屁!”言罢撇下姚文意自顾自背起双手向城门走去:“不做小侯爷是救不了任何人的,做小侯爷就注定要血雨腥风的。穆云垂是穆云垂,你是你,他做他那么多年,你做你这么多年。学他作甚,何必学他。” 文士搔搔花白的头发,嘀咕道:“又唠叨了。” 姚文意恭恭敬敬执弟子礼:“弟子受教。” 第28章 当街行凶 眼见城外送行的人群散去。穆云垂也不迟疑地原路返回。 李遗疑惑:“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这一眼?” “又不是我要来的。”穆云垂没好气说道。 李遗无语,任由哑奴推着从跑马道上下了城墙。 一回头却发现姚修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不待他招呼一声穆云垂,穆云垂已经来到他身边,悄声道:“有心防范还是被算计了。” 李遗疑惑不解。 穆云垂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城门,姚文意进城之后没有前来搭话,早已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因送行而暂时肃清的街道本该恢复如常,眼下却依旧少见人迹,之所以少见,是因为正有十数个二十岁上下的人影包围而来。 寻常百姓,早已被这杀气腾腾的十数道人影震慑得无影无踪。 不是草莽,并非军士,看身上穿着,这些人反倒像是世家子弟。 穆云垂冷笑道:“这兄弟俩,一个看着精明却优柔寡断,一个看着憨厚心里全是算计。” 李遗闻言,也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姚修武。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是以二人的处境来说,根本不需要证据也能确定下来究竟为何。穆云垂对这姚家老二的冷淡,终究是遭了报复。 李遗头疼不已,这才清静几天,怎么就又陷打打杀杀的境地中了。 “图什么?就咱俩现在这个样子,要杀我们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穆云垂不作声 ,四下张望可趁手的武器,可四周显然是被清理过的,连一根木棒都不可寻。 四周那些人,却毫无顾忌地亮出了明晃晃的战刀、长枪等各类兵器,一步步逼近过来。 穆云垂扶额苦笑,大声喝道:“若无人管这茬事,我可就不留手了。” 无人回应他,穆云垂露出森白牙齿,淡淡一笑。 他示意哑奴推着李遗退到一旁,哑奴倒是十分镇定,反过来安抚李遗不用紧张,二人大步退开。 李遗也看出今日这些人是奔着穆云垂来的,虽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一个阶下囚,但还是不忍心看穆云垂独自面对,只是当他尝试着挣扎起身,头晕目眩地虚弱感瞬间让他瘫软在轮椅上。 虽然亲眼见识过穆云垂的身手和杀伐果断,李遗依旧忍不住为穆云垂担心。 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底盘,别人要杀他,穆云垂不论打还是不打似乎都有些不妙。 似乎看出李遗的担心,几步之外的穆云垂探手脱下外袍甩给李遗,朗声道:“麻烦不麻烦的都得先活下来再说。”大拇指在脸颊上轻轻一抹,轻蔑笑道:“这些个酒囊饭袋,你越怕,他们打的越凶。就凭这几个,还伤不到我。” 一步步逼近那些人原本沉默不语,眼中只盯着穆云垂,一个老奴和一个坐在轮椅上下不来的废物,还不值得专门分出精力来对付。 但是他们听得穆云垂到了如此境地还肆无忌惮,这些士族子弟不禁恼羞成怒。 本来只是来杀杀这降将的锐气,让他吃些皮肉之苦,也出些自己胸中郁闷之气,但穆云垂依旧猖狂的态度真正激起了心中的杀意。 不用号令,事实上以这些人的身份来讲谁也难号令谁。 众人一拥而上,李遗没有看清穆云垂如何动作,那些公子中便有一人率先倒飞出去,手里提的战刀也去到了穆云垂手中。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穆云垂身上,哑奴默默推着李遗走远了一些。 “哑伯,你快去找人啊。”李遗焦急道。 李遗自然不会像穆云垂、姚文意等人那样自诩金贵,对以奴唤人毫无顾忌,对这位哑仆人还是尊敬有加的。 哑奴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示意不用担心。 李遗解释道:“我是怕穆云垂控制不住自己杀人!” 毕竟,李遗是亲眼见识过穆云垂大开杀戒的模样。 数十日养尊处优休养生息后的穆云垂,毫无疑问要比在疲累逃命时战力更强。 不出李遗所料,只是几句话语间,又有三四人被他打地倒地。 围堵的人数虽多,却无一人能近穆七王子的身。 哑奴紧紧注视着战局,始终不发一言,寸步不移。 李遗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穆云垂那边已然陷入僵局,穆云垂这个好战分子一点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扬扬刀尖嗤笑不已:“就这本事?看来等上个十年,等你们替了家中老子的位置,我一个人就能拿下青州。” 对面持长枪一人冷声道:“燕贼,阶下之囚,我大梁对你不薄允你自由之身,还如此嚣张!当街持械行凶!” 穆云垂顿感无语,没想到自己还能先被泼一盆脏水,伸手向前,倒提长刀:“这刀是自己到我手上的?” 另一边手持一柄大刀的青年喝道:“把刀放下,饶你不死!” 穆云垂不屑一顾,一把将刀抛出,伸出手指一一点过去,字正腔圆道:“废物。” “你放肆!”持大刀那人挥砍而来,结果不出意外的,又是被穆云垂欺身到跟前,又被一脚踢到正胸,整个人摔倒在地,大刀到了穆云垂手中。 穆云垂看也不多看一眼,挥刀格挡开另一人紧随其来的一记斜劈,顺势蓄力将大刀挥出一个圆,朝着持枪刺来又一人竖劈而下,那人慌忙横枪格挡,却完全低估了穆云垂的气力,手中枪杆弯曲出一个骇人的弧度,刀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额而过。 不知道是枪杆反弹的力度过大,还是心有余悸,这人双手震颤不已。 穆云垂轻笑一声,刀身横拍又拍飞两人。 这些纨绔终究是行伍子弟,骨子里还是有些血性,如此巨大的人数优势,几个回合下来在这燕人手上讨不到一点便宜不说,反而让他杀出了威风来。 众人也是气势不带一丝衰减,斗志更加昂扬。 十数人下手完全不留余地,尽数冲穆云垂要害攻去,穆云垂却游刃有余,一一化解,不过他终究没有失去理智,自己也知道以自己阶下囚的身份,真要闹出伤残人命来,就难以收场了。这穆七王子,终究是自信狂妄但也没狂到真的在这沂陵城大开杀戒。因此他只是打人伤人而不见血,却也因此多有掣肘,渐渐不支起来。 纨绔们也渐看出穆云垂不敢下死手,反而彻底无所顾忌起来,一人大声喝道:“这贱奴胆怯了,都别藏着掖着了,杀了他!” 穆云垂面色沉重,精气神都提到了顶点,他不愿意在这杀人,但是更不愿意死在这里。 眼见这些人下手越来越没有底线,一直立在原地扼守战圈的穆云垂终于换了战法。 他伸手把住刺来的长枪,强大的臂力扭动枪杆格挡住一只开山斧的劈砍,趁众人一击卸力未能蓄力之时,身子贴着枪杆大踏步冲撞出去,竟是用自己的肉身突围了。 奈何对方人数实在太多,穆云垂突围也无法抽身,好在长枪抢夺在手,转身面对所有人,扭转了四方皆敌的局面。 在街边一处商铺之内,姚修武透过窗边缝隙谨慎观看着这场乱局。 眼看自己辛苦挑拨起来的争斗、聚拢起来的人马对穆云垂造不成丝毫的威胁,平日憨厚可掬的少年此时面色阴沉不定。 身后一人悄声道:“小侯爷,这些个酒囊饭袋虽说出身行伍世家,但是比他们的父辈祖辈差远了。欺男霸女还行,让他们对付穆云垂,显然是说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姚修武牙咬得咯咯响:“不论如何我得让这混蛋不能过的那么舒服,一个敌酋之子,阶下之囚,在我哥那里耀武扬威的,我哥大度不计较,我不能让他那么舒服!” 身后那人身负长弓,点点头转身离去。 穆云垂看着还勉强能站立的六七道人影哭笑不得:“声势这么大,中看不中用。”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摔,勾勾手指:“来。” 几乎同时,尖锐地破空声传来,当穆云垂意识到有人放箭时,左小臂已经被箭矢穿透,鲜血迸溅,尾羽微颤。 穆云垂越过眼前几道颤栗如筛糠的身影,看到了几十步外手持长弓,重新搭箭瞄准向他的那人,轻声赞道:”好快的箭。” 眼见穆云垂左臂再次受伤,李遗心惊不已,穆云垂左大臂一个月前刚中了袖箭,堪堪康复,小臂又被贯穿,李遗不得不慨叹,年纪不大的穆云垂,身上快要没几块好皮肉了。 而一旁的哑伯,始终一言不发,从头至尾注视着场上搏杀的穆云垂的每一个动作,眼中精光闪烁。 就在李遗揪心不已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巡城军士急匆匆赶来,手持长矛、弓箭将众人重重包围。 穆云垂干笑一声:“来的真及时。” 那名箭士眼见巡城军士来此,放弃了手中那箭,转身就走。赶来的军士视若无睹,任凭他离去。 穆云垂陡地一股无名火起,大喝一声:“不准走!” 脚尖勾起地上的大刀,旋身一脚踢出,直直杀向那尚未来得及遁走的箭士。 军士中响起一声大喝:“拦住他!” 穆云垂已经急了眼,哪管来人是谁,两脚踢开近旁的两名军士,随手夺过他们战刀,紧随大刀之后飞身欺近。 那箭士听到破空声,就地一滚,躲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记“飞刀”。 看清袭来之物,惊惧之下不可思议地看向穆云垂,却发现穆云垂眨眼间几乎到了近前。 顾不得许多,箭士单手撑地起身,利索地转身就跑,穆云垂却速度更快,一脚踹在后背将他踢翻在地,箭士倒地前反手掷出一支短匕。 穆云垂手持双刀,左右开弓,分别挥砍出去。 只听一声凄厉地惨叫响彻街头,那匕首飞了出去,一抹鲜血溅射在街头,一同飞起落地的还有一只右手掌。 那名箭士应该再也用不到弓箭了。 身后军士急匆匆包围过来,穆云垂战刀再挥,就要结果了这名箭士,只听一声大喝:“穆云垂!” 是姚文意的声音。 穆云垂咬咬牙,终究是压抑住了心中杀意,将双刀狠狠抛掷在地,对面若金纸,身体因疼痛战栗不已的箭士鄙夷道:“死有余辜之人,我从不留手,你今天捡回一条命。” 言罢束手就擒,任凭巡城军士将他押倒在地。 姚文意匆匆奔来,扫视过一地狼藉,又扫过正在满地打滚哀嚎的箭士,满面怒容,无可抑制。 他喝道:“这是沂陵城!你也太跋扈了!” 穆云垂淡淡扫了他一眼,右手握住左臂还在流血的箭孔,道:“就是因为在沂陵城,这些人现在还活着。” 姚文意摇摇头,无奈挥挥手:“你快走吧,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身后紧随而来的巡城军士却不买账,领头那人强硬说道:“当街行凶,有律法可治,此人小侯爷不能放走。” 姚文意面若冰霜:“莫非你不认得我?” 那人沉声道:“奉都督令,执法巡城,不敢徇私。” 姚文意冷笑道:“真不徇私?” 那人一板一眼:“一切遵都督令法行事。在下也多嘴一句,按照都督的规矩,小侯爷无军职在身,在下本不应对您多说这么多的。” 姚文意何时被如此冒犯过,但他也听了出来,眼前这小小巡城都伯有恃无恐的背后是有人撑腰。 在这沂陵城,敢对自己如此的,背后之人还能是谁? 姚文意无言以对,城中大小事情是真的躲不过自己这个父亲的眼睛。他只能无奈挥挥手,嘱咐道:“此人有大用,找医生好好给他治伤。” 那人称是,押着一众人等离去。 穆云垂路过姚文意时,似乎无事发生般和煦一笑,姚文意直视他的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在众人依次离去时,一道虚弱的少年声音响起:“且慢,我是那个凶徒的同伙,把我也一并带走吧。” 巡城都伯看了眼同样愣住了的姚文意,又看看那歪在轮椅上,面有病容的少年,没有过多思索,挥手一并带上。 穆云垂无奈苦笑:“何苦来哉 。” 第29章 可如果呢 姚文意见状,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在他看来,有人去与穆云垂做个伴也总归是件好事。 哑奴自然不愿也不能跟着这两个“外人”去蹲大狱。 巡城军士自然没有给李遗推轮椅的打算,李遗保不住他的轮椅 他被粗暴地从轮椅上拽下来,那位都伯看他虚弱的模样,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示意两个巡城军士架着他走。 李遗却硬气十足地挣开,道:“我自己能走。” 眼瞅着他虚弱地喘着粗气,两腿颤颤巍巍随时有可能瘫倒在地,却一脸的倔强,穆云垂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李遗白了他一眼,二人在众军士的押解下向青州都督公署走去。 街道两旁早已经重新聚满了人群,都在探头探脑地看着热闹。 人群中的议论声自然也不绝于耳,渐渐地有一种论调不知从何处开始散播:“看,这就是燕贼!还在我们青州地界为非作歹!” “呸!猖狂小贼!” “旁边那个据说还是我们梁国人呢!” “我呸!年纪不大还卖起国了!” “杀了他们!” “就该打死他们!” 群情激愤,虽无一人上前,讨伐声倒是越演越烈。 穆云垂好似一个事外之人,揶揄道:“嘿,那么喜欢跟我搅合在一起?现在都成了卖国贼了。” 李遗语气平静:“卖什么国?夫子说过我们的国是魏国,出了山,有梁国燕国,就是见不到魏国,往哪卖去。” 穆云垂挑挑眉毛,抬眼瞥了眼四周无人听到他们二人在交谈些什么,道:“看不出来啊,这么有气魄,这话要是被这些人听了去,咱俩真会在这大街上被人生生给撕了。” 实话实说的李遗确实是不知道那么多的历史渊源,疑惑道:“为什么?” 穆云垂张张嘴,想想又不知如何解释,干脆岔开话题:“你这非跟我扯上关系,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李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要是不妙了,我自己住在那也妙不到哪里去。虽然我跟你不是一伙的,但谁让你非要救我,又对我那么好呢。” 察觉到穆云垂的无语,李遗补充道:“你救得我,我晓得。这好吃好住好医好药的,也都托了你的福。” 穆云垂故作感激涕零状 ,抱拳道:“小李子,今后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遗确实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算了吧,你这多灾多难的,我可不想跟你有难同当。不过最好你跟他们也说清楚,我跟你真不是一伙的,咱俩也就算是萍水相逢,略微熟络了些。” “那你跟谁一伙?”穆云垂朝身后姚文意努努嘴,“跟他?” “我自己一伙。” 穆云垂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 瞅了眼穆云垂还在滴血的左臂,李遗低声道:“安顿下来了,我给你止血。” 穆云垂笑笑不语。 “这世界上也不尽然是立场,立场是嘴上的,人性是心里的。” 默默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姚文意突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落寞。 一转身,看见从一旁店铺中走出的姚修武。 姚修武地心虚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给我站住!”姚文意一声怒吼穿透了街道,震出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姚修武竟然真的立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待他硬着头皮转身面对他的兄长时,迎面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姚修武原地转了个圈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你,你打我?!” 姚文意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愤怒,失望,甚至包含着委屈。 姚文意手指自己心目中一直心性纯良,憨厚朴实的弟弟,颤抖着指尖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反手就要又一巴掌抽上去,终究还是没狠下心。 姚修武咬咬牙:“你为了那个贼子打我!” “你从没打过我的!” “别人说的没错!你跟那个贼子就是有不可告人的谋划!他对你不恭不敬对他不打不骂还好吃好喝的供奉着,你知道现在都是怎么说你的吗?!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姚文意眼神蓦地变得冰寒:“你和他们一样吗?!” 姚修武哑然,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怒火在面对自己兄长的暴怒时悉数化作了委屈与不解,嘴上倔强道:“反正我是为了你。” 姚文意摇摇头道:“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弟弟,做事怎么会如此下三滥。” 言罢,他一把拽住路过的一辆马车的马笼头,生生止住了前行的马车,翻身上马,挥刀斩断车马相连的两根缰绳。 姚文意就这么骑着没有马镫马鞍的马匆匆赶向了都督公署。 马车主人,那个从颠簸中缓过来的城中某官吏本欲据理力争,待看清那人是谁后生生将话语憋了回去。 待姚文意匆匆赶到公署,径直向自己父亲平日里待的后堂,却在回廊下就被一人挡住。 赫然是自己那刚刚返回公署没多久的老师。 姚文意行礼,急促道:“我要见父亲。” 姚万重的幕后谋士,姚家兄弟的传道恩师,陈祎,此时一点也无在城外时的随意洒脱。 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得意首徒,姚文意也这么静静看着他,陈祎开口道:“这里没有你父。” “那我要见都督!” “你一介草民见不了都督。” “老师!” “姚文意!” 姚文意猛然醒悟今日老师的反常,加上陈祎的亲自阻拦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不是修武做的,是您指使的?” 陈祎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姚文意一拳砸上了廊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要我负责的,为什么要节外生枝来!” 从后堂里远远传出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话语:“让他给我滚!” 陈祎默然不语。 姚文意隔着陈祎,冲后堂喊道道:“父亲!让我按自己的心意做事就那么难吗?” 后堂却再无声音。 陈祎低声道:“噤声!” 说完一把拖拽着失落的姚文意到了平日授课的所在,姚文意失意地跪在幼时拜师那天跪过的蒲团上。 当时他不懂为什么要跪父亲之外的人,但这是那人要求的。 记得那人说他自己是汉人,这是汉人拜师收徒的礼节。 他父亲欣然应允了。 姚文意后来确实得到了另一位与自己父亲性格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父亲。 如今姚文意再次跪在这里,面对着空荡荡的香炉,没有悬挂堂联、圣人画像的墙壁。 陈祎背对他面向门外,说道:“条桌上有一些信,你自己看。” 姚文意站起,看到条桌上的厚厚一摞信件,一封封看过去,他眼睛瞪地硕大:“这…怎么会这样?” 陈祎转过身来,严肃道:“一直跟你讲,在这青州你父亲就是天,你是他的长子。注定走到哪里都被盯着,你做什么都要三思后行。可你却只记住了前半句。” 他扬扬那些信件:“从你回到青州那天起,就有这种主张杀掉穆云垂的信件送到你父亲案头。都被他压下来了,为什么?就因为你信誓旦旦告诉他你要自己促成一件功绩来,可是你越做越过了。” “青州军中对礼遇穆云垂的做法越发不满,尤其是几月前在大战中失利的将领,更是声称要用穆云垂的血祭旗。” “今日之事是我诱导了修武,他很聪明,知道该做什么,轻而易举挑拨起来的情绪你也看到了,这种不满如果是源自他们自己那无足轻重,可显而易见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的各家。” “只要穆云垂在青州活一天,这股怨气就会增长一分,对燕战事失利的愤恨就会深上一分,这笔账,最终都是要算在你头上。” 姚文意还是疑惑不解:“这些人敢逼迫我父亲?” “那自然是不敢。但坐在你父亲的那个位置上,是不能够像你一样一意孤行的。他能把事情压到今天,已经是给你足够的时间了。” 姚文意摇摇头:“时间还是不够,使者才刚刚出发,往返少说也要一个月,他们如此急不可耐,连父亲都不愿意再等了。前功尽弃。” 陈祎略微有些失望:“年轻人,脑子活,有雄心,做起事情来要比我们这些畏首畏尾的老家伙们利索的多。但是气太盛就容易冲着自己,一点不顺遂就想把整局棋都掀翻了。” 姚文意讶然,不明陈祎言下之意。 陈祎示意姚文意一边坐,自己则走到平日授课的条案之后,端坐下来。 姚文意自觉跪坐在学生位的蒲团上。 “你父若有决断,想杀穆云垂不过是举手投足之间,但是他不能让穆云垂死,一来是你的原因,二来是要提醒所有人,就算占了理也别忘了青州是谁说了算。” “那些蠢蠢欲动,敢于不满的家族,已经是借此事表明了对你的态度。毕竟你父能把持青州多少年,你父之后青州还姓不姓姚,即使姓姚那人是不是姚文意,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今日之事,小小闹剧耳。你父是向他们让步,可是穆云垂不死,你的事情就能继续做,这也就是他已经明白告诉所有人:他没有放弃你的打算。” 姚文意默然,他终究不能像父亲那般计虑如此深远,这四两拨千斤的筹谋打算在他听来都觉得不可理解,难料想,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把控这暗流涌动的局面的。 他姚文意的前路,除了是姚万重的儿子似乎没有任何支持,他还需要太多太多的助力。 沉默良久,他问出了眼下最紧要的问题:“那父亲要如何处置穆云垂。” 陈祎摇摇头:“俘虏有俘虏该待的地方,都督一不想让这小子死,二也是答应过你,让你放手去做。只是他绝对不能再出现在沂陵城街头。” 姚文意点点头:“明白了。” 估算着使者到达蓟州的时间,盘算着自己初次导演的这场波折大戏,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尾。 三座军镇到手,自己的地位自然稳固,年轻一代中彻底坐稳第一人的位子。 届时什么青州游击,根本无关紧要,只要借此回到都城,那就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他想起自己曾与父亲的商议,念道:“穆云垂,活的比死的有用。” 陈祎无动于衷,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可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弟子的是:活的比死的有用,可如果呢?如果穆云垂死在恰当的时候就会比活着更加有用。比如说,军镇交易不成后的两军对垒之时呢。 而自己的这位学生也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老师,这件事从头到尾,你的态度又是什么,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又有多少是你的谋划?” 第30章 云景初现 青州都督公署地牢。 布满青苔的石壁滴滴答答地在地面汇成一股水流,濡湿了铺地的麦秸杂草,杂草堆上昏昏欲睡的李遗蜷缩着身体,努力保持着任何一寸身体的干燥。 一阵嘈乱的脚步声传来,锁门的铁链随之打开。 没有窗户自然就没有天光,连一只烛火都没有的牢房内,李遗看不清门口那些人的嘴脸。 只听到熟悉的躯体被扔进牢房重重落地砸在自己脚边的声响。 那是穆云垂。 他们被关进这地牢三天了,穆云垂天天被拖出去挨打,打上不知道多久就会送回来。 李遗也就靠他挨打的次数记录着两人进来的时间。 穆云垂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艰难地伸展着四肢。 李遗将身下尚且干燥的角落让给他,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努力将他搬了过去,末了,两人一般虚弱地呻吟昏沉着。 良久,缓过来一口气的李遗从怀里掏出最后的一块乌金,这是他苏醒后又草草配置的,本是做不时之需的,没想到一股脑用在了穆云垂身上。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们烛火,李遗无奈只能在石壁上将乌金研磨成粉,再抓着石、药混合的粉末往穆云垂伤口上撒。 事实上,李遗既看不到自己抓取的到底是药多还是石头多,穆云垂的伤口又能是什么样子。 但是穆云垂没说很好用也没说没有用,每次受刑回来他就在疼痛中一声声呻吟,疼痛舒缓了就开始昏睡,睡醒又被拖出去打。 李遗还是忍不住边摸索着给他上药边劝诫道:“你就听话一点,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就是了,再这么打下去,早晚会被打死的。” 穆云垂嘶呵着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一句话:“那他们倒是问啊!” 两块物体从门口的方向扔来,李遗在地上摸索着将两个梆硬的馒头捡了起来。 说是馒头,但即使是在这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牢里李遗也能看到那深沉得不带一点细粮的颜色。 但这是穆云垂他们二人在这里生存唯一能依赖的东西。 入口的口感正如所料,粗粝苦涩,还沾带着地牢地面的泥水。 说是食物,这东西与食物的唯一关联就是吃不死人。 穆云垂拿过一个送进嘴里嚼着。 李遗艰难地咀嚼又咽下,嘀咕道:“在那小院里,哑伯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还挑三拣四的,到了这,这东西你还争着吃。” 穆云垂每句话都不让李遗落在地上:“该当爷的时候就得当爷,没爷当就得活着先。” 李遗凑过去:“你是穆云垂吗?那小子可没这么惜命啊。” 穆云垂一把拍上毛茸茸的脑袋:“那也得死得像个英雄,饿死、被打死算是怎么回事儿。” 李遗屁股往穆云垂那边又挪了挪:地面上干燥的地方实在是不多了,也就两人窝身的这个墙角因为地势稍高还没那么湿润。 “想想几天前,再看看眼下,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忍忍,明知道这又不是在你地盘,脾气一点不收着。这下好了吧,咱俩可就在这等死吧。”李遗一肚子的牢骚。 穆云垂冷哼:“你可是自己要来的啊。” 李遗一番尬笑,哈哈道:“想装个英雄,谁知道他们不伺候你了。” 两人之间难得陷入了一番静默之中。 在沂陵城往北数百里的蓟州城外,姚文意派出的使者车队风尘仆仆地进了城。 一封拜帖,一封家信匆匆忙忙地送进了城池居中的一座占地极广、恢宏气派的燕王府之中。 城中的几股暗流也随之涌动起来,从不同的方向陆续有人赶到府上。 刚应付完青州使者的穆光白匆匆赶到堂后,一众人随着他的出现起身,除了两个人——一个面容粗犷,穿着貌似猎户的中年胖男人,一个端坐轮椅上的年轻男子。 穆光白挥手将婢女送上的茶杯摔翻在地。 惊地刚坐下的众人又突兀起身。 穆光白眼神一扫,怒气未消道:“做什么?人来的这么齐做什么?” 轮椅上男子扫视过众人,见没有人敢开口,率先谨慎道:“父王,听说有了七弟的消息。” 此人是穆光白次子,长子早夭,他如今是事实上的长子,也是穆云垂的二哥,穆云旸。 穆光白不发一言。 又有一人挺身而出,面容倒是与穆云垂有几分相似:“七弟还活着吗?”穆云垂五哥,穆云飞。 “你想让他活着吗?”穆云飞对面一人冷冷道,这是穆云垂三哥,穆云翼,他与穆云垂关系一般,与穆云飞的不对付却是摆在明面上的。 穆云飞瞬间愤怒,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你怎么想的。”穆云翼毫不退让。 “七弟是我们手足兄弟,谁不为他的安全担心?”穆云飞情真意切。 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是在场座位离穆光白最近的人,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清清嗓子,场内的争吵瞬间刹了火。 穆光白从袖子里掏出姚万重亲笔写就的拜帖,递给这男人:“段兄,你看此事该如何?” 段磾,卑夷族段氏部落首领,燕国二号人物。 段磾恭敬接过信件匆匆浏览,阅罢轻轻放下,略加思索正欲开口说话。 从堂前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连穆光白和段磾在内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去,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人的态度。 不用下人通禀,一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身着银甲白袍,兜鍪未摘踏步而进。 斜眉入鬓,目若寒星,朗声道:“不用商量,梁国使者已经被我砍了!”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那年轻男子进到堂内却不理睬或致意、或敌视的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堂前向穆光白与段磾见礼,自顾自地拿起那封拜帖查看。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送给穆光白。 穆光白丝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举动,接过信件查看后疑惑地看着这个自己从未看透过的儿子。 穆云景。 没有过多战绩,三个月前一战成名的北地第一战将,只因为他战胜的对手是梁国君皇,曾经在北地十一国号称“用兵无双”的赵一。 数月之间将盈满燕国一国的名气传遍天下的年轻英才,虽少在天下大战中扬名,却少有质疑,即使再如何不世出的天才也难有如此信服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要感谢从青州撤兵回豫的赵一临行前北望留下的一句话:“我若有子如厮,不测于此亦含笑九泉。” 天下或许还对年少盛名的穆云景有所质疑,在燕国,上至燕王、下至任一兵卒,都认为赵一的评价并不高,甚至是折辱了穆云景。 自穆云景九岁从军崭露军事天赋以来,辽地就有说法:“凡人子嗣,怎能奢望比肩四王子此等人物?” 穆光白作为其父,也对这些民间说法也听之任之,他的盛名就在辽地燕地久盛不衰。 年方二十而威震天下已然半生矣。 穆云景转身面对着堂中各自心怀鬼胎的任何一人,并不刻意去看谁,自顾自说道:“七弟带信,让我优待梁国使者并保全其性命。所以我把人给砍了。” 穆云景声音依旧激昂:“使者信上说蒙山城外三座军镇可换七弟回来,七弟信上说他回不来了。” 刚刚看完穆云垂的家信的段磾眼皮微跳,偷偷瞄了眼穆光白,见他依旧面色沉静,他终究还是一言未发 穆云景抱拳道:“七弟确实回不来了,军镇我也不可能给,为表决心,使者必死,燕梁战端,迫在眉睫,大家回去准备吧,此仇必报,马上就报!” 军镇是穆云景不给,不是燕王穆光白不给,马上报仇也是我穆云景的安排。 一介臣子当燕王的面嚣张跋扈至此,离奇的是,所有人对这一切毫无异议,居然安静听命各自离去。 段磾也站起身向穆光白告别,向穆云景点头示意自背手离去。 燕国兵马大都督,总管燕国三州之地军事,穆光白交付身家性命的信任,谁能有异议? 待众人皆散去,穆光白才开口道:“云垂他…如果真的回不来,你能心安吗。” 穆云景道:“如果信上真说了他回不来的话,这封信就送不出来。天下谁能不懂,自然都知道我在说谎。” “我越是想让云垂死,云垂就恰恰难死。” “姚家父子有那么蠢?” “骗他们自然骗不过,骗悠悠众生造个势还能骗不过吗。” “要开始了吗?” 穆云景突然疾步走出堂屋,站在廊下向天空伸出单臂,一只体型健壮的鹰隼呼啸着落在他的臂膀。 穆云景带着鹰隼重返堂屋,摇摇头道:“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也该做做样子,只是保住云垂和三镇。” 穆光白疑惑道:“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云垂到底擅自出城越境做什么去了?你是否知情?” 穆云景恭敬道:“找人。” “什么人?” 穆云景笑得高深莫测:“应该是挺重要的人吧。” 旋即穆云景又直白地问自己的父王:“您真的有那么在意云垂吗?” 穆光白闻言眼神冷冽地盯着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 穆云景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尊敬的父亲。 末了,父子二人一人转入庭后,一人默默告辞。 第31天 胆大包天 沂陵城大雨滂沱,青州都督府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姚万重所居住的院门外,姚文意挺拔着身子跪在那里。 院内廊下,姚修武举伞欲前去遮挡,陈祎拦住了他,只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姚万重就站在窗前,注视着院落中的一切。 面容上看,他并不如知情人猜测的那样暴跳如雷,相反,他出奇的平静。 看着自己那骄傲受挫却依旧认输不服输的长子,姚万重是打心底里感到欣慰的。 毕竟对他而言,所谓穆云垂也好,燕国七王子也罢,是死是活,能做什么文章意义都不大。 多少阴谋诡计,怅谋算计,最终还是要靠硬实力说了算的。 姚文意要给自己谋划个功勋出来,他自然愿意支持自己儿子的谋略,成了自然乐见其成,不成自然有他这个青州都督父亲兜底。 自己人的非议也罢,敌人下三滥招数也好,有所谓吗,没所谓的,青州还安然无恙在我手里,我姚万重就没有任何损失。 姚文意能够有所成长,经历些挫折,打磨掉些出身高贵带给他的锐气,那在姚万重看来自己就还是稳赚不赔的。 只是所有的想法自然不能告诉姚文意。 陈祎自然是明白他们父亲在想什么,儿子在想什么。作为二者的中间人,既不能把话说透,又要推波助澜,也实在是难为他。 就好比老狼有老狼的大格局,小狼有小狼的小眼界。互相看不懂,说不着,就得有一只狈懂老又懂小,哄小又帮老。 姚万重终于出现在院子里,一身戎装,面若冰霜,不怒自威。 “来人!” 一众护卫冒雨进到了院落中。 “去地牢,把穆云垂拖去城门口,我要让穆云景亲眼看着他弟弟人头落地!” 姚文意一声大喝:“父亲!” 姚万重置若罔闻,姚文意改口道:“大都督!小民姚文意,请求亲自执刑!” 姚万重不置可否,走过长子身旁时,抬起脚放在长子的肩头,印出一个泥脚印来,姚文意一动不动,脚印很快被冲刷不见。 “有了脏东西,趁雨洗掉,又快又干净。” 姚文意闻言,重重叩头,随即坚决起身向府门外走去。 青州都督府与青州都督公署并不远,只相隔一条大街。 姚文意从都督府护卫手中接过一把战刀,徒步走在雨幕里。 北方的雨急促而爆裂,豆大的雨点几乎要人睁不开眼来,姚文意清晰地看到沿着刀身血线流出的水流,在他眼中,这与血水无异。 自己闹出的笑话,要由自己来了结。 几乎与使者全部被杀的消息传回青州同时,燕国轻骑出现在沂陵城外五十里处,一条银色的骑兵浪潮,一线排开,自天际渐渐逼近了沂陵城头。 即使大梁青州时刻关注着燕国兵马调动动向,姚万重还是为如此快的集结速度而大发雷霆。 所幸来的是骑兵,攻城几无可能,加上姚万重本就对穆云垂交换三镇不成做了准备,一切战备都已充足,所以根本无惧。 奈何姚文意从头到尾大费周折导演的这出戏终究落了个无疾而终、落人笑柄的结局。 姚文意不想杀穆云垂在,这是真心的,他对穆云垂观感并不坏,但是到了这时候,那些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可做可不做的坏事,为了安慰良心可以不做,但是为了利益就必须得做。 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英侯长子,大梁青州游击将军,十二岁就手上沾血的军卒子弟,从来不是善与之辈。 浑身滴水的姚文意顺利来到了地牢,地牢狱卒打开牢门,几盏火把终于进到这间不知道昏暗了多久的牢房。 突兀的光亮刺地李遗与穆云垂双眼疼痛,急忙躲避着那些光亮。 待逐渐适应后,他们看到了面前那与潮湿的地面十分契合的湿漉漉的姚文意。 姚文意面无表情,问穆云垂道:“七王子早料到会是这样?” 刚刚捱过今日大刑的穆云垂含着淡淡笑意,无视姚文意手中长刀:“早劝诫过小侯爷的,穆云景不会如你的意的。” 姚文意淡淡道:“他不如我的意不要紧,只是他一任性,大家都不会如意了。” 挥手就要让狱卒带穆云垂出去。 穆云垂摆摆手“我自己走。” 姚文意意识到什么:“你是自己求死?” 穆云垂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我从未说过我恨燕国,恨穆家,我只是恨死了太多本不应该死的人。我一直都是穆氏子弟,燕国将军。” 姚文意闻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精明算计过那么多人,终于相信了别人一回,居然还被利用了。 姚文意手指抹过刀锋,率先出门:“我亲自送你上路。” 李遗惊恐着站起,急切道:“要死了?!” 姚文意直接无视了这个人,穆云垂挣脱开狱卒,对李遗笑道:“小子,老实在这呆着,我们还会再见的。” 李遗慌张了,穆云垂是他当下最为亲近的人,他不是很明白一直以来被敬为上宾的眼前人怎么一下子被打入地牢日日上刑,这又一下子要拉去杀头的阵势。 穆云垂拍拍李遗肩膀:“梁国没啥好人,你还不错,蛮有意思,挺喜欢跟你说话的。可惜我身上没什么能送你的了。最后再帮你做点事。” 他转头对姚文意问道:“小侯爷,最后有个不情之请啊,事成之后,放他回家。” 姚文意回头看了二人一眼:“你没资格再跟我谈任何条件。” 穆云垂意料之中地撇撇嘴,对李遗嬉笑道:“那咱们二人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李遗不知如何道别,在原地手足无措,临了从袖口脱线的夹层里抽出一个纸包塞给穆云垂:“真到了那个时候,吃一点,不疼。” 静息散,李遗偷偷藏起的存货。 穆云景没有拒绝,潇洒转身,手脚镣铐已经打开,他大步流星走出牢房,走去自己该走的地方。 姚文意在其后跟上,李遗却叫道:“慢着!我也要去,我要去送行!” 只是无人理睬他,人影散去,火把远离,少年在黑暗呃角落里独自嚎叫、抽泣。 走出地牢,穆云垂深深吸了一口湿润、新鲜的空气,洗去肺里的污浊,他满足地笑了,随后闲庭信步般地跟在领路公差后一步步向城门走去。 临死的穆云垂依旧四处张望,燕国轻骑出现在城外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沂陵城四处城门紧闭,各类守城物资已经搬到了大街上、城墙上,军士、军马正有条不紊地四处配置。 肃清的大街上,商铺门窗边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大街上备战的动静。 穆云垂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了生命的终结,依旧四处张望,寻找着新鲜事物。 姚文意站在队列最后,他始终没有打伞,任凭雨水将他如何浇灌。 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因为他发现如何也看不透眼前这个同龄人。 莽撞地闯入了梁国腹地,却谨慎地算计自己到这一步,似乎他被自己俘虏都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穆云垂似乎是有两张面孔,面对李遗的嬉笑怒骂和面对姚氏兄弟的嫌弃作怼,那一张脸的真情流露让人察觉不到丝毫虚假;面对每一次杀伐和算计,又轻描淡写地让人探不清虚实。 姚文意意识到自己是打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对手,也许日后在战场上相见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但放虎归山不是姚文意做的出的事情。 他再次攥紧了手中的刀,今日,穆云垂必死! 穆云垂终于踏上登上城墙的台阶,他回头看了一眼沂陵城内,向上看了一眼在城墙上奔行的战马,不知与谁笑道:“看来是家里人到了。” 姚文意走到他身边:“我会让他们看到你,也让你看到他们的。我亲自送你。” 穆云垂依旧是笑容和煦:“劳驾。” 走到城楼处,面向城外的无尽江山风景,穆云垂闭上眼,从往来的风中努力感受来自北方的气息。 远处山原相接处的一线模糊黑影,肉眼几乎不可辨别。 穆云垂知道,那是燕国的骑士,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城门楼前已经搭起了一座丈许高的木台,姚文意此举是要让城内城外所有人都亲眼看到穆云垂人头落地,看到杀人者,姚文意。 你辜负我的真诚,戏耍我的耻辱,让我背负一众耻笑,这都没关系,只要你死在我手里就一切都理清了。 一直在笑着的穆云垂终于将视线从城外收回,认真地看向姚文意。 如果我的小小算计让你很生气,对不起,我又算计了你一次。 姚文意还未明白过来穆云垂这复杂的眼神个中意味,便被一股巨力推搡得翻飞出去,还未及落地,脑袋便挨了重重一击,临昏死之前,映入眼帘的还是穆云垂那和煦的笑脸。 穆云垂四周迅速聚拢了十几名身穿大梁青州城防军士甲胄的军卒,他们迅速解决了四周的军士和都督府护卫,其中一人举刀就要给姚文意最后一击。 穆云垂制止了他:“留他性命,我们迅速出城。” 作为沂陵城此刻最为瞩目的地方,此刻这里的变故瞬间吸引了城墙上备战军士的注意,已经有人不断包围过来。 天空上,一只鹰隼在穆云垂头顶上空啸鸣,穆云垂打了个呼哨,鹰隼翅膀偏转出一个弧度向北归去。 四周的军士是从穆云垂来到沂陵城那天起,就开始陆续进入此城潜伏起来的燕王府护卫。 而穆云垂能够与燕国取得联系自然要靠辽地最通人性的鹰隼,海东青。 穆云垂对姚文意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只是没有全部说,而姚文意也没有问过。 “穆云垂从来就没想过要死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包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穆云垂最终还是不忍心伤害姚文意,护卫们在外围围成一个圈与不断逼近的梁兵对峙。 身边的几人从木台下寻出绳索放下城墙,催促穆云垂赶快出城,穆云垂却不急不忙地用绳索捆绑起姚文意准备带走。 “放下我哥!”应一声大喝,一只羽箭扎在穆云垂身边的城墙中,力道之大竟将箭簇完全没入青砖之中。 穆云垂不去看也知道那是姚修武。 “殿下快走!” 燕王府的护卫再怎么勇猛也抵挡不住十倍于己的梁兵,姚修武出手的瞬间二者厮杀在一起,燕王府护卫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中。 他们的使命是为穆云垂争取一个逃生的机会,作战并非他们强项。 放置绳索的四人催促着穆云垂,随后奋不顾身地越入人群之中,眨眼间也消失不见。 穆云垂无奈只得放弃姚文意,对那些护卫大喝一声:“撤!” 手持绳索率先跃下六丈余高的城墙。 落地之后穆云垂向上看去,四条绳索被齐刷刷斩断,随着城门楼上打斗声的渐渐平息,沐云初知道那些青州护卫没有一个能跟他回去了。 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瓮城中涌出大量的梁兵向穆云垂冲杀过来。 与此同时远处那自家轻骑也向沂陵城发起了冲锋。 沂陵城没有护城河,只有壕沟和横贯其上的吊桥,吊桥早已被高高收起,穆云垂无论如何飞不过倾倒了火油的壕沟。 他已经能看到燕国骑兵的旗帜了,可前进到壕沟边缘的他再难前进一步。 “殿下快走!” 瓮城涌出的人群中一阵骚动,穆云景为穆云垂布置的后手起了作用,又一波伏兵开始阻拦冲向穆云垂的敌人,吊桥也在铁链和转轴的磨人声响中一点点降了下来。 穆云垂不知道今天到底有多少人为他而死,他不能再回头去看,每看一眼浪费的时间都是对人命的浪费。 在城门楼上悠悠醒转的姚文意看到四下的狼藉,他攀咋城头看到了那个站在吊桥头马上就要逃出生天的熟悉人影。 屈辱,以穆云垂的死亡洗刷自己的屈辱却又造成了更大的笑柄。 姚文意知道自己终生都将生活在穆云垂今日所作所为的阴影之下。 他夺过身边军士的弓箭,愤怒至极,凄凉、遗憾、愤怒、杀意化为一句词穷的话语:“穆云垂,你胆大包天啊!” 箭头毫不迟疑地瞄向了穆云垂的后心,弓弦拉入满月,就在松手放弦的刹那,这只随手抽出的杆身带有缝隙的箭矢突兀爆裂。 姚文意大喝一声躺倒在地,穆云垂站在未能完全落地便止住下降的吊桥桥头纵身一跃。 稳稳落地,站在了燕国轻骑面前。 泼天的箭矢如雨随雨降落,自有甲盾为他横挡身前。 穆云垂最后回头淡淡瞥了眼沂陵城头,“走了,回家。” 第32章 似曾相识 仆人、医师在廊下匆匆忙忙奔来奔去,一盆盆血水从屋内不断端出,纱布、药粉、热水源源不断地往屋内传送。 姚文意凄厉的嚎叫传到屋外让人听得肝尖发颤。 姚万重就站在姚文意所住的小院院中央,背对着长子的房间,双眼紧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祎行色匆匆地赶来,看到姚万重没有言语径直走到了屋内,片刻后又沉默不语地退了出来,走到姚万重身边低语道:“血还是止不住,再这样下去。” 姚万重终于睁开了眼睛:“箭裂伤人而已,时有发生,怎么会严重到这个样子?” “面颊创口太大,血流不止,金疮药根本敷不上去。” “那就去找有用的药!”姚万重一改往日沉稳模样,此刻像一头威严又可怜的狮子。 陈祎注意到姚万重居然微红的眼眶,沉默着退去。 姚修武手提着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甚至没有注意到被他挤压到一旁的陈祎。 进到院中央,姚修武大声叫嚷道:“都给我闪开!现在开始他要什么给我上什么!” 姚万重忍不住大喝道:“这个时候你还在闹什么?!” 姚修武这才注意到院中的父亲,他将手中人甩在地上:“父亲,这个人能救哥哥!” “什么人?” “穆云垂身边那个人。” 姚万重闻闻言没有任何反应,院中所有人听到那个当下绝对是禁忌的名字更是瞬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姚万重伸手招过自己的小儿子,待他走到自己眼前,姚万重揪起他的衣领:“你是觉得你哥死了,青州就是你的了么?” 姚修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父亲,您这么想我?!” “这个人手里有药,我听哥哥说过的,他那药救过他自己的命!”挣脱出来的姚修武撕开李遗的衣服,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和从腹部延展到胸前的狰狞“蜈蚣”。 “他的药,救过他自己的命,我哥的伤更不是问题!” 姚万重凑到李遗跟前,单手托起他的脸:“你跟穆云垂什么关系?” 李遗胆怯道:“没有关系,我在山里偶遇他,就有人把我当成他的同伴一路抓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和他一起下地牢?” “他救过我的命。” “可是我们要杀他,你会救我们吗?” 李遗不知如何回答合适。 姚万重站起身挥挥手道:“砍了吧。” “让他进来!”屋内传出姚文意的声音。 得到了姚万重许可后,因为胆怯而佝偻着身子的李遗匆忙收拾好自己被撕扯开的破烂衣服进到了房间内。 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李遗在一众医师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了床帏。 他看到了姚文意的身影,上午还一身杀气矫健非常的的姚小侯爷此刻失去支撑般仰躺在大床上,四周扔满了沾染血迹的白色绷带。 一盆盆涤濯绷带的血水就那么放在脚边。 李遗强忍着恐惧凑近了姚文意,姚文意那似乎发散的瞳孔也在注视着他。 看到李遗进来,姚文意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你想回家是吗?” 李遗迟疑地点点头。 “过来。”姚文意有气无力。 李遗进一步走近,床帏被悄悄拉开,看清里边景象的李遗倒吸一口冷气。 文质彬彬秀丽非常的姚小侯爷,此刻再也不复往日清秀,右边脸颊像是炸开一般裂开了几道深深的伤口,甚至有几块小片皮肉丢失了去,伤口四周沾染着各色的药粉,但是伤口依旧不断往外渗着血水。 “害怕吗?”姚文意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李遗摇摇头,又点点头。 “治好我,我让你回家。”姚文意又道:“我见过你的药,你能用,我就应该也能用。” 李遗迟疑地开口:“我的药没了。”察觉的姚文意的失落,李遗连忙补充道:“我需要药材!不要你们给我,我自己去抓!” 姚文意轻轻点头。 “你的伤口太深了,我的药就算有用,你也会留疤的。” 姚文意这次没有反应,他仰面静静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膛依旧在起伏,李遗甚至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生机。 两行泪珠从姚文意眼角不受控制地涌出,他默默挥手让人带李遗去药房。 什么都没有了,军职、名声、荣誉,甚至容貌全都没有了。 一帆风顺成长到弱冠之年,少年意气,年少豪侠,自诩人间第一流,做头等纨绔,做一等英杰。 当抓住了那自认为上天赐予的良机时,以为顺理成章要走上传奇的道路,却在每一步的正确选择中走向了最惨痛的结果。 姚文意不再愤怒,不再怨恨,他就那么静静躺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床顶的帷幔,没有人敢上前伺候,没有人敢来打扰。 直到李遗再次走进屋里,他手拿两副药包,轻声道:“会有点疼,你要不要先睡下?” 姚文意稍微侧过脸,注视着这个自己从未用正眼看过的汉人少年:“能有伤口疼吗?” 李遗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将其中一包药粉收了起来。 时间紧迫,乌金没有成型,还是乌黑的糊状,他交给一旁的医师。 医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在姚文意的催促下用竹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敷上一层黑糊糊。 乌金初上药,对伤口的刺激让有所准备的姚文意还是吃足了苦头 那种灼烧感直接越过皮肤刺激着面颊上的每一寸肌肉。 创伤的疼痛与乌金的刺激没有中和,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叠加起来让姚文意忍不住想要将自己的面庞撕下来。 屋外的护卫已经进到了屋内,姚文意在床上痛苦地嚎叫,李遗和一众医师站在一旁,内心忐忑不安,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涌出。 片刻之后,终于适应了药物刺激的姚文意同时感觉到两种痛苦的消退,面颊痛感的消逝让姚文意瞬间放松,脑袋一歪竟然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众人等瞬间心情紧张,好在经过近前医师的观察后彻底放下心来:“血止住了,小侯爷睡着了。” 所有人识趣地有序退出房间,李遗心中的忐忑终于褪去,整个人仿佛抽干了气力,不由得瘫软在地,他不知道姚文意能否遵守诺言放他回家,但是他揣测自己起码不会和穆云垂一起去死了。 身后的护卫走上前来将他拖出房间,丢在姚万重面前。 姚万重眼睑低垂看了他两眼,纵然是他此刻也显得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置这个汉人少年。 “你知道你帮穆云垂骗了我们吗?没有你,我们不会那么相信穆云垂。” 李遗摇摇头:“我从没有想过要骗谁,害谁。你们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只有穆云垂救了我。” “可是他逃了,把你留下了。” “穆云垂跑了?他没死?”李遗抬起头,正巧迎上姚万重冰冷的目光,只是一瞬,李遗就逃避似的躲开了视线。 “你始终认为你是清白的吗?” 李遗没来由地再次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活的清白不如活的明白。可是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清白又在指什么。穆云垂在的时候我受他牵连离开家乡,险些丧命,可他也救了我的命。我曾经在山里差点害了他,他却说我也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活了命,好像又连累我要不得命了。大老爷,您说我能明白吗?” “大老爷?”姚万重感到有些可笑。 李遗瘫坐在地,仰视着眼前这个自己并不清楚身份的大人物:“姚小侯爷说会让我回家的。” 姚万重点点头道:“等文意醒过来,你就可以走了。” 姚万重看了眼姚文意的房间,转身踱步慢慢走开,无人去窥探他的心思。 今日没有再多死一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知道,姚万重无所谓是否真的杀掉这个无足轻重的汉人少年的,与其费尽心力地去调查背后的周折,不如直接杀掉来的轻便。 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少年捡回了一条性命。 更少人知道的事,姚万重可杀向来来的容易,不杀却来的罕见,只因少年的一席话,让他想起曾经的一位故人,一位同样身世飘零,在人世间苟活着,由别人主宰着生死,最后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中争渡而出的故人。 直到故人曾经追随在一个伟岸的身影背后一步步登高,再也没人能主宰他的生死,转而由他主宰别人生死。 姚万重多年未再想起那人形象,如今,似曾相识。 第33章 十一乱 沂陵城并未因穆云垂的逃离而变得平静下来。 燕国轻骑并未放开围城,相反,大队的步兵缓缓出现在城外,一杆大纛醒目地飘摇在远处。 从姚文意那里出来,一路折上城楼的姚万重面色沉重地眺望着远方。 “何人领兵?” 麾下将领回应道:“先锋四千余轻骑,带兵的是穆云景。” “后军,后军疑是…” 姚万重在众人的伺候下穿上了厚重的盔甲,又向远处瞄了一眼走下城垛,扫视着一地的狼藉,说道:“大都督做先锋,亘古未闻。穆云景是年少轻狂呢还是别有用心呢?” 四下将领面面相觑不敢妄言。 陈祎捻捻胡须,解答众人疑惑道:“燕王亲领后军,谁做先锋都一样。” 饶是有心理准备,众将领心头仍然是笼罩上厚厚一层阴霾。 “几路人马,人数几何?”姚万重有条不紊,一一发问,即使早有人将细作传回的详细军情呈送到过他的案头。 “自蒙山城出一路兵,四千轻骑开道,步兵、甲兵、攻城器械等人马约莫三万。燕梁边界其他方向还没有敌情。” 姚万重满意地点点头,透过重重身影看向人群外围说话的年轻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 “何人?” “游击将军何擎,十日前您亲自签的任命。”陈祎低声提醒道。 姚万重再次满意点点头:“众将以为当下应该如何?” 陈祎捻须不语,众将齐齐抱拳前进一步,齐声道:“唯有死战!” 姚万重哈哈笑道:“看来早有商议,既然军心可用,众将听令!” “游击将军,领两千轻骑,出城游击,游而不击,摸清燕国大步兵马去向。燕人一旦攻城,冲杀其后军。燕人若撤军,自行回城。” “司隶校尉,统领四城门校尉,城中巡行,若有细作探子就地斩杀,若有趁乱作奸犯科者,就地斩杀。” “副都督姚丰,率军五千,出西门安营扎寨。” “副都督姚常,领兵五千,出东门安营扎寨。” “冲营校尉,点兵五千,随我出北门安营迎敌!” “其余各部,遵行既定部署,扼守四处城门,非我将令,不得出城迎敌!” “谨遵都督号令!” 姚万重不愧是能以一己之力在青州一线与燕国对峙的将领,在他有条不紊的调配下,原本紧张戒备的城防有序变动起来。 一队队人马有条不紊地出城之后,瓮城两道门,城池正门,三重门栓重重落下,沂陵城严阵以待。 沂陵城北十里处,燕军前锋大营。 穆云垂站在哨台上,眺望着自己刚刚逃出生天的沂陵城。 旁边那明净无尘,神武异常的男子关怀道:“你的伤,有大碍吗?” 穆云垂摇摇头:“无碍,好吃好喝待了一个多月,只蹲了几天大牢,还有人伺候着呢。” 穆云景微微点头,转而越过前方围城的重重己方人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头那边不断涌出,列阵扎营的敌军人马。 穆云垂关切道:“打得起来吗?” 穆云景淡淡道:“如果只是为了救你,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穆云垂有些失落:“还是得打吗。死在城里多少人?” 穆云景瞟了他一眼,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沂陵城的探网除了几个不能动的钉子,其他的都动了,暗中渗透进去的钉子也有三五十个。没有那么多人手,你能安稳在上千人追杀里出来吗。” 穆云垂默不作声,自深陷敌营以来头一次有了愧疚懊悔之感。 “德叔也死了。” 穆云景关注着远处的动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穆云垂再次开口道:“哥,我的部下呢?不管怎么说,此事因我而起,我得做点什么。” 穆云景眉头紧蹙望着远方若有所思,良久才反应过来,对穆云景说道:“不急,有件事情非你不可。” 说罢从腰间解下佩剑递给穆云垂,指指出城列阵的梁军阵营:“去吧,会会姚老将军,父亲有信传递,我给你压阵。” 穆云垂看清那柄佩剑,一时惊愕,失语道:“这是…” 姚万重在沂陵城外本就修筑有简易军事,军士出城后安营扎寨极为迅速。 未待姚万重在营中坐定便有人来报:“穆云垂前来拜营。” 随同其父一起出城的姚修武闻言,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无耻之徒,还敢露头!父亲,我去斩了他!” 姚万重轻声道:“你哥都斗不过他,你行吗?” 随即姚万重起身,不着甲胄,起身亲自出营去见穆云垂。 两军对峙,穆云垂一骑突出,列于阵前。 姚万重一身常服悠然策马立在营门,驻足不前。 穆云垂见状自嘲一笑,驱马前行至梁国营门十数步外止住。 “贤侄,靠这么近,不怕再被俘一次吗?” 穆云垂在马上抱拳,不答话,自顾自道:“仰慕姚侯已久,可惜此次小住,未能谋面。” 姚万重笑笑:“本来能见的,想去送你一程,你却不辞而别了。” 穆云垂笑笑,岔开话题道:“文意兄可还好?” “死了。”姚万重云淡风轻道。 穆云垂愣住,不可思议道:“死了?!”旋即恍然道:“姚侯真是沉得住气。” “行啦,闲话少说,穆云景还是穆光白让你来的?” 穆云景不发一言,从马鞍边慎重地取下佩剑,横卧胸前。 姚万重认清那物,不禁一愣:“穆光白真到了?” 穆云垂点点头:“我父就在十五里外。他让我带话给姚侯。” “姚侯英明神武,必不能久居人下,我大燕愿助姚侯一臂之力,更进一步,裂土封王。” “以上是我父心声,就小子而言,仰慕姚侯威名,沂陵小住,深感姚侯创业治国才能非同一般,青州这半州之地如何容得下您。您春秋渐过,日头西坠,此时再不作为,此生将止步于此,即使您不为自己打算,也不为文意兄打算吗?他少年英才,难道也要一辈子为他人驱使为阍吗?” 姚万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穆云垂继续说道:“我大燕不愿与姚侯刀剑相向,所求也只不过是姚侯他日取而代之以后,许我青州半州之地,豫州我大燕寸土不取,愿与姚侯永为友邻。” 姚万重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个与自己长子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道:“这是穆光白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穆云垂挺起胸膛:“这是燕国的意思。” 梁国军营之中,陈祎与姚修武爬上哨台,时刻关注着场中两人与远处燕军的动向。 “老师,那燕人拿的是什么?父亲似乎挺吃惊的样子。”姚修武好奇道。 陈祎仔细打量,眼角猛地一缩,下意识道:“十一乱?!” “什么?”姚修武不知所云。 陈祎解释道:“驱龙南顾之后,北部十一国向大魏皇室称臣,大魏皇室为彰显尊严,特命巧匠融宫廷密藏为汁,铸剑十一,渡江分封十一国王。因为同年南北方依次安定,因此民间将这十一柄剑称为十一安。只是,十一王国的安宁并不安稳,北地战火连绵,更甚驱龙南顾之祸。民间将这祸乱的源头——十一国唤做十一祸,寻其祸根还是当年的大魏、如今的南魏丧师辱国,放弃了北地,因此将那朝廷赐给十一祸的权威象征十一剑,改称十一乱。” 姚修武不屑一顾:“不还是一柄剑而已。” “不。”陈祎面色冷峻地摇摇头:“十一乱严格来说是一种礼器,但由于来自宗主国大魏,它一但出现往往意味着.....” “王侯亲至,奉旨征讨。” 第34章 不必当回事 “让你父亲来见我。穆氏兄弟,还不够格。”姚万重的惊异只有一瞬。 十一乱的确意义非凡,但远远不够让他隆重对待。 穆云垂反手持剑,剑镦向前:“姚侯以为这是假的?魏皇钦赐剑印,可辨真伪。” 姚万重似一个长者般看着眼前这个与长子同龄的年轻人,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能把姚文意算计地步步落空,居然会相信一把破剑会起到什么作用。” 言罢,姚万重似是想起什么,点点头道:“是了,也就穆光白这种当了婊子还喜欢立牌坊的下作人会把这东西当回事。造了人家的反,领了人家的官,把人家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块废铁敬若上宾,听说这柄“梁上燕”在蓟州燕王府里,比穆光白还高坐半头啊。” 穆云垂不恼不怒,面色平静默默收起向前的剑镦,手指摩挲着剑镦上的“永镇燕境”印文,冷漠道:“姚侯这是决定了么?” 姚万重勒马回返:“回去吧,虽然我暂时搞不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在我想报杀使之仇杀你之前,回去吧。” 穆云垂毫不迟疑,调转马头扬鞭远去。待姚万重走出十几步进到营门下时,穆云垂已在梁军弓箭射程之外。 姚万重在营门口下马,看到走上前的陈祎,开口道:“传令,加派何擎一千轻骑,扩大巡守范围,重点关注冀州方向兵马是否异动。” 陈祎皱眉道:“临时从青州抽调来的城防骑兵过半未到,加派一千,城内骑兵可就不足千数了。” 姚万重回答道:“无碍,穆光白不在对面,沂陵城这次,打不起来。” 陈祎闻言,心下明了自己的主公已经有了决断,不再质疑,转身去传达军令。 陈祎其人,长处不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而在于账册上致胜千里,好比常人家里的管家,陈祎于姚万重只是经营着这半个青州的家当,沂陵城既为治所,也为前线,既作军镇又要做集市枢纽,全都出自陈祎的手笔。 但若是只将陈祎看做一个管钱管账的富家翁式的人物也不妥当,毕竟青州数万军士的后勤补给也均由他调动。此外,毅侯符信有名震天下的羌骑,陈祎也自然为自己的主公积攒出了一支军马和人数均不输羌骑的青州轻骑。 陈祎接过姚万重的马缰绳,翻身上马进城去了。 姚修武走上前来:“父亲,如何?” 姚万重略感疲累,长舒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回府去了,多去照顾你哥,在这里也没有多的用处。” 姚修武委屈道:“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哥哥上得战场,我怎就不得?” 姚万重伸手拍拍幼子的脑袋:“让你带兵会害了我青州子弟的,让你当兵去厮杀,为父是舍不得的。” 不再给姚修武反驳的机会,他往中军大营走去:“去请二位副都督来,然后就回府去吧,等你把陈师父让你读的书读完了,沂陵城就还是以前的沂陵城。” 策马回返的穆云垂在马上回头看梁国中军大营,越过营寨,能看到几里外沂陵城头已经挂起的巨大灯笼和燃起的个个火盆。 穆云景依然站在哨台上不知道看着什么。 穆云垂攀登上去,坐在四哥脚边,摘下那柄梁上燕靠在一边,打趣穆云景道:“站了一天你不累吗?” 穆云景不理睬他,反问道:“你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叫梁上燕吗?” 穆云垂轻笑道:“梁上燕,梁上燕,听起来两国柔情似水,实则呢,讽刺至极。就咱们与对面两国之间的关系。这是摸清了咱们的燕王父亲一定欣然接受魏国封赏,才设计出来恶心人的吧。” 穆云景颇有些无奈:“你为什么聪明一阵傻一阵的?” 穆云垂一日内第二次听到这近乎辱骂的质疑,强颜欢笑道:“脑子要休息的。” 他面朝大营之内,越过前军大营,中军大营那边,燕字大纛无风垂摆,那里人影攒动,晚饭时分,已经升起了浓浓炊烟。 “父亲真的在吗?”穆云垂低声问道。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天天站在这看,到底在看什么好看的?” 穆云景闻言也转过身来,坐在了弟弟身边。 清秀俊朗的面庞上依旧神采奕奕,引得穆云垂不知道多少次好奇发问:“你真的从来不知道累嘛?” 穆云景提起一只水囊,灌了一口湿湿嘴唇,笑道:“此中有足乐者。” 穆云垂就知道自己问也白问,环顾四周后,眼看哨台上下及四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正色道:“父亲真的来了吗?会打起来吗?” 穆云景拿起梁上燕,利剑出鞘,清亮的剑身在夕阳余晖中依旧在其脸上反射出一抹亮色。再次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梁上燕吗?别急着说,想想魏国为什么给这么个名字。” 穆云垂这才用心去回忆当年受封时候的所有细节,奈何冥思苦想之后还是疑惑地摇摇头。 穆云景收剑入鞘,摩挲着剑镦上的“永镇燕境“印文,解释道:“当年的十一王无一例外,欣然受封,但是对于十一安抑或十一乱这类充斥着小心思的物件,态度不一。十一乱各有剑名,与十一国号对应,梁国剑名在当年曾引起了轩然大波。” “社稷梁,据说是魏国皇帝唯一亲自赐下的名字。可笑吗,鸠占鹊巢了大魏都城的乱臣贼子,得了这么个殊荣。可惜先梁王对此不感冒,此剑从未出现过。” “这些本与我燕国无关,奈何我燕国剑名,梁上燕。汉人喜欢用梁上燕形容感情深厚,敬重友好。作为礼器自然无可厚非,但是落在不知典故的世人耳中,这会是个什么意味?本无出其右的社稷梁,其上犹有飞燕。恶心了你还让你什么都说不出来,本就关系敏感的两国或真或假,以此为由头还专门生了一次摩擦。” “如今的梁王也就是他们僭越的所谓君皇继位后,社稷梁终于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只是一瞬间。此剑与废铁一并被融为铁水,“永安梁地”的剑印也一并消失,铁水浇铸为战刀五柄,赐予开国五侯。所以什么十一乱,在梁国这里,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姚万重不屑一顾也是应当的,他自己手里就有啊。” 穆云景说着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穆云垂联想到自己在姚万重身前的耀武扬威,终于明白过来姚万重的不屑一顾,略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他会因为剑就怀疑父亲在这里而有所动摇呢。” 穆云景笑着摆摆手:“父亲不在这里。姚万重不把这柄剑当回事是对的,因为没人当回事,包括我们父亲。甚至大魏都对梁王毁剑的事情佯装不知。外人也许以为剑应与燕王同在,可是这柄剑早在我领兵那年就归了我了。” “啪嗒!”穆云垂手中的水囊因他的震惊而坠落在地,他声音颤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穆云景用一种大惊小怪的眼神扫视他一眼:“说什么?剑给了我,燕王世子就是我了吗?你们怎么还是把这柄剑那么当回事?” 穆云垂再次环视四周,岔开了话题:“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带剑去见姚万重。” “为了让姚万重知道父亲不在这里呀。” 穆云垂手指中军大营:“那里是?” “段首领。” 穆云垂越发不解:“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要打?就我们这些人,打的下来吗?” 穆云景笑笑:“打不打都可以,父王决定。” 穆云垂有些恼火:“你们一个个说话怎么都那么喜欢要人猜?” 穆云景哈哈笑道,不再捉弄七弟:“穆云翼和穆云飞跟在父亲身边,他们出冀北去了。” 穆云垂对对军事早已不是一无所知的白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此中意味:“代国?” 穆云景不置可否。 穆云垂又想到什么,惊恐道:“那你要我带梁上燕去见姚万重,实际上就是为了提醒他,父亲不在沂陵城!否则怎么会拿这种看似重要,实则无人认可的东西当信物!这连父亲的意思都不是,是你刻意为之!因为父亲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但是我们明明却有这么多兵马压过来,那就意味着我们大概率只是做做样子,只是演戏的话不至于此,一定另有所图!” “可是费这么大力气演戏,又暴露了所有的动向,我们图什么?” “只能说,出兵是父亲的安排,泄密却是你的自作主张。” “四哥,你这是通敌啊~” 穆云景欣慰地拍拍穆云垂的脑袋,道:“七弟,去见姚万重的是你不是我啊。” 见穆云景近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穆云垂反倒轻松下来:“看来这边确实打不起来了,挺好,待到代国消息传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穆云景突然笑得肆无忌惮:“傻弟弟啊,燕国兵马大都督在此,燕王也只是帐前军将。” 穆云垂目瞪口呆,平生首次发觉,那个亲近无边的四哥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第35章 再生枝节 姚万重与穆云景是两代人,也是同一类人,聪明人。 姚万重独自端坐军中,侍从走上前来添上灯油,点亮油灯。 他略显焦急地询问道:“二位副都督到了吗。” 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只得耐住性子,继续等待。 在梁上燕现身的那一刹,姚万重就把这看似合理实则一点道理都没有的举动看透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相信,在世人眼中象征着朝廷敕封的十一乱,在诸国王侯心中,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平日里作个礼器恰如其分,可若是在战场上这些动真格的场所里妄图借大魏声势谋求些什么,那只能说是脑袋发了昏。 穆光白不会不懂,穆云景也不会不懂,他们自然也知道姚万重不会不懂。 若是穆光白做此事,实在多此一举,谁会拿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去蒙骗知情人? 所以在姚万重看来多此一举,在穆云垂口中郑重其事的梁上燕,幕后主使必是穆云景而非穆光白无疑。 姚万重继而也能意识到穆云景是借此暗示他沂陵城外并无燕王,不然他怎敢在燕王眼皮子底下做这种知情人一眼看穿的把戏? 只是姚万重暂时还未想明白的是,穆云景在沂陵城外摆下这么大的阵仗却举兵不动,又煞费心机地演了这么一出戏,意欲何为? 是为了麻痹自己,让自己松懈?穆云景不是傻子,他姚万重更不是,都明白姚万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联想到还有一种假设,姚万重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穆云景是故意让自己知道穆光白不在重兵之中,疑云密布,是另有所图。 姚万重还是相信了自己不愿相信的猜测,因为思前想后这是最能解释穆云景这看似无理手的安排的一种可能。 帐外匆匆赶来两道人影,看到一直等待着他们的姚万重,疾步走近,恭敬站在下手等着姚万重开口。 副都督姚丰,姚常,姚万重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也是他的族侄,青州军政,似姚家一姓私产,不是说说而已的。 姚万重头也不抬,挥手示意二人上前,他亲自举着灯盏,映照着帅案上铺开的地图,从沂陵城铺展开去,一一示意给二人。 良久,姚丰姚常站直了身子,对视一眼,不是很肯定地问道:“都督,真的如此肯定吗?” 姚万重罕见地开怀笑道:“穆云景脑子是好使,一把剑就把沂陵城所有的算计都放在了明面上,这边已经没什么可算计的了。” “他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穆光白想做的事情,穆云景不希望做成。有这么个儿子,嘿,真不知道穆光白到底该笑还是该哭。” 看着净顾着幸灾乐祸的都督,两位副都督心里顿时有了底。论起眼光长远,决策谋断,目前的他们当然无法与姚万重比拟,那就无条件信任就好。 二人告辞离去前,姚万重再次嘱托道:“穆云景不动,我们也不动。穆云景这么好心提醒无非是他也不想打,傻子才想打。” 他老奸巨猾地笑道:“密切关注冀北动向,一旦穆光白那边进展不顺,立马按照部署对穆云景出手!” 沂陵城内,都督府中,长公子房间内。 被乌金止住面颊伤口血迹和疼痛的姚文意陷入了沉沉睡眠之中。 受伤之后便一直怕黑的姚小侯爷不允许屋内灯火熄灭,因此屋内一直缭绕着灯油燃烧的浓郁味道。 无人告诉李遗是否可以离去,他的一举一动也都被屋内两个形影不离的护卫紧盯着。 他环顾屋内,陈设倒是简单,思来想去干脆趴在桌子上休息。 灯油是要花钱的,因此李遗从未在晃眼的灯火中睡过觉,强忍着透过眼皮的微微亮光,趴在桌子上用一个僵硬的姿势,李遗艰难睡着。 恰恰事与愿违,每次他觉得环境稍稍安稳下来时,总不能如他所愿。 一泼冷水毫不留情地撒上他的面颊,李遗在梦中恍然惊醒坐起,顾不得腰颈的酸痛,他就看到了一脸冷漠地盯着他的那个狠厉同龄人——姚二公子,姚修武。 此刻的姚修武一改往日和煦憨厚的模样,更像是一只暴露本来面目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李遗未及说话,便被有力的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嘴巴,另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提拉起他就往房间外推搡。 李遗略一挣扎便知道自己弱小的力量根本无从抗衡,何况胸腹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一如既往没能料想到姚修武会对他出手,但他也一如既往地猜测到自己遭劫绝对是因为姚文意受伤,而自己与穆云垂走的太近。 他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床帏,姚文意还在沉沉睡梦中,姚修武靠近他说道:“敢吵到别人,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李遗被裹挟着匆匆穿过一个个回廊,最终被丢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 没有灯亮的小院,入眼熟悉异常,是穆云垂他们二人被关押的小院子。 李遗捂着伤口站起,开口道:“姚公子想做什么?” 姚修武开门见山:“把你的药方写下来,我留你全尸。” “我是必须要死是吗?”李遗面对色厉内荏的姚二公子,没有一丝惧意。 李遗看到躺椅依旧在院中放置着,他缓缓走去,躺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虚弱的身体终究是没有多少气力。 姚修武极其没有耐心:“我不是姚文意也不是穆云垂,不会跟你说那么多,也不会跟你做交易。交出药方。” 李遗笑了:“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要写?” 姚修武身后两名护卫走上前,一人一脚,躺椅顿时四分五裂,躺椅上的李遗自然不能幸免,躺倒在躺椅的碎片中,手捂被二人踢到的肉体,喘着粗重的气息,惨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穆云垂唯独对你演都不愿意演了吧?” 姚修武确实是没什么耐心,对他而言,不论李遗说什么都难以改变他的决定。 他不答反问:“写不写?” 李遗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写你大爷!” 姚修武耐心终于耗尽,他根本不愿意与这个在自己眼中与猪狗无异的少年多废话,他吩咐道:“别让他死的那么痛快。”说罢转身离去。 两名护卫不发一言,将李遗从地上提前拖进屋内。 李遗冲那个即将消失在院门处的背影全力嘶吼道:“你哥说了要放我走!你父亲也没有要杀我!你凭什么!” 那道背影没有为这条生命最后的质问而有丝毫迟疑,消失在黑暗中。 李遗最后的希望也破碎了,他自己也知道答案,就凭姚修武姓姚就足够了。 思前想后,这一次似乎真的不会再有什么生的希望出现了,李遗反而心中一阵坦然释怀。 原来死亡并不可怕,恐惧来自于生的希望。 他不加反抗地被两名护卫拖进屋内,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护卫点亮了屋内的油灯。 他看到屋内的摆设还和几日前穆云景他们二人离开前一模一样。 二人还未动手,李遗眼角已经滑落两串泪滴。 “算是我自己为自己哀悼。”李遗如是想。 “怎么做?”护卫中的一人问道。 “别见血,毕竟是在都督府。”另一人道。 发问的护卫点点头,伸手拽过李遗的手臂,叹道:“骨头碎的时候会有点疼,不过你尽量叫小声一点,等浑身骨头都碎了,哪里都疼,你就分不清哪里疼了,我会让你尽快解脱。” 此话一出,瞬间击溃了李遗心中所有的安稳镇定,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了他,他想要反抗却连被攥紧的手腕都挣脱不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护卫一点点发力,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臂骨不堪强力吱吱作响就要从中断裂。 李遗痛苦地闭上双眼,就在他眼前黑暗下来时,房间也因灯火的瞬间熄灭而黑暗下来。 两名护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察觉到房门那里无声无息什么东西闯了进来,下一瞬二人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李遗猛觉手腕上的力气松掉,他抽回自己的手臂,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就在疑惑间,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嗓音:“别声张,跟我走。” 他在黑暗中看到了房门处站着的一道黑影。 李遗心知自己又一次得救了,虽然一如既往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救自己的总比害自己的人可信。 李遗跟在那人身后到了院中,惊觉院中竟有一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面对二人。 “哑伯?”李遗认出那人。 哑奴没有反应,缓缓抬起了手中一柄长刀。 李遗身前那人不言不语,同样亮出了自己手中战刀。 李遗自觉地后退几步,避免被殃及池鱼。 黑衣人并没有过多时间可以耽误,对他而言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危险就越大。 他率先对哑奴动手,李遗在黑暗中看不清两条黑影的具体动作,只听到长刀交击的声音越发密集。 当看清两人的一个错身时,一道人影闪到了李遗跟前,他认出那是哑奴,李遗注意到有点点血迹从哑奴身上滴落道青砖上,刺眼而醒目,不由得惊呼道:“哑伯!” 哑奴闻声而至,凌厉地一刀朝他砍来,仓促之间李遗躲向后躲闪,却被门槛绊倒摔进了屋内。 就在刹那间,黑衣人赶到,从身后斜刺而进,哑奴的身体僵在了原地,随着黑衣人抽刀而出颓倒在地。 惊魂未定的李遗被黑衣人一把拽起,毫不停留地翻墙而出。 李遗在跳下墙头的刹那回望躺地生死不明的哑伯,很难把这个片刻前毫不犹豫斩杀自己的人与细致照顾自己的哑伯联想起来。 由不得他感怀那么多,黑衣人对都督府的布局显然熟络于心,带着他在小径中、假山间穿行,随着连着翻越几个墙头,二人终于攀上了最高的那堵外墙。 环顾周围环境安全后,黑衣人拉住李遗逃离了都督府,急促地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第36章 来日方长 黑衣人气力是非一般地大,眼见李遗体力虚弱跟不上步伐,干脆将他一把扛在肩上,脚步生风,速度不减分毫地奔行。 李遗辨别不出方向,乖巧地任黑衣人带他去哪里。 只觉得从大街转入小巷,在小巷里不停地变换过方向,陆陆续续转过了好几个巷口,能明显感觉身边地通道越来越狭窄,甚至有次李遗地脑袋都被甩动摩擦到了墙壁。 黑衣人终于在一间铺面前站住了脚步,小心的将李遗放了下来,环顾四周无人,纵身一跃便上了墙头。 目睹了一切的李遗被他飞檐走壁的弹跳喃喃道:“这还是人吗?!” 那人蹲在墙头向下伸出手臂,低声催促道:“发什么呆,上来!” 从墙头跳进院内,李遗发现这是一间小客栈似的旅店,沿着四堵墙壁修缮了四间封闭的环廊小屋,院子正中间是一片黄土铺垫的空地。 那人领着他推开左手边的一扇门,屋内并无人影,只有杂乱的干草堆和破烂的桌椅胡乱堆成了一堆。 那人走到墙角拨开干草堆,李遗瞧见那下边被掩盖的一块木门式样的挡板。 那人摸索到木板上的手扣,用力向上拉动,看起来轻薄的木板实际上有些重量,那人猛攒了一口气才完全将它掀到一边,露出了木板下闪着微弱光亮的洞口。 李遗好奇地打量那块木板,才发现那是一整块嵌在木板下地青条石。 那人催促着李遗进入洞中,李遗此刻无惧无畏,乖巧地迈步进入,那人跟在李遗身后钻了进去,在洞中将青条石小心合上。 借着洞中微弱地光亮,李遗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洞,洞并不是新近挖掘的,但年头也不会很久。 在山里长大,整日与土石为伴的李遗从坑洞开凿的凌乱痕迹和干燥程度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 四周的土壁上还有挖掘时留下的凌乱痕迹,从入口一路向下几步深就进入了平地,地洞中通道只有一条,越向前,火光越明亮。 不用催促,李遗就自己往前走动。 贴着土壁往前走出几十步,绕过一个弯道,终于看到了墙壁上掘出的龛洞中一只摇曳的火烛。 看来这里并不是目的地,李遗只能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人却在赶上来后吹灭了那只蜡烛,眼前瞬间黑暗了许多,却也看到前方还有微弱的烛火。 就这么一路寻着烛光,一路灭掉烛光,两人终于来到一个岔路口。 “右手边。” 李遗闻言乖巧地向右走去,越走土壁的施工越显粗糙仓促,甚至只剩下了一人可通过的宽度。 寂静的地下,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没有任何声响。 李遗突然有些心虚:“若是死在这里,那才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当又一只蜡烛被吹灭,李遗惊奇地发现前方没有了任何光亮。 他立在原地,无声无息等待着下文。 身后那人往前推他一下:“放心走。” 李遗侧过身子:“你走前边。” 那人略微沉默,直接越过李遗,在前带路。 只是走出没多远李遗就明白了这人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走前边,因为自己走后边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脚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李遗不自觉地不断加快脚步还是追赶不及,在这狭小的地下空间中又奔跑不起来,李遗干脆直接靠墙坐下,大口地喘着粗气,拭去额头的虚汗。 突然,他燥热的脸颊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凉风,他缓缓站起,在黑暗中一点点感受凉风的来处,一点点地扭动着脸颊,最终抬起头,伸手向上方土壁抹去,果然摸索到一节空心的竹筒。 竹筒笔直地插在土壁中,李遗料定这狭长的地道中一定有无数支这样的中空竹竿,地道中的空气全都赖此交换。他这才终于明白为何在此奔行许久却全无气闷无力之感。 “你在干什么?” 黑暗中突兀的沙哑 嗓音惊了李遗一跳。 那人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李遗终于看清他的面目,一个面貌平平,仍在人群中绝不会招人多看一眼的中年男人。 男人将火折子递给李遗:“不会亮很久,还要走很久,走前边。” 多余的话语一句也没有,李遗乖乖带路走在前边。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经过了多少个岔路口,直到男子三个火折子全部用尽,两人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不知道多远。 久远到李遗都怀疑地道外是否已经过了好几个白天黑夜,李遗终于在正前方摸到了障碍物。 一堵石壁。 李遗自觉地闪到一边,身后男子走上前,两臂蓄力居然生生将石壁推开了一角。 李遗饶是已经见怪不怪,还是不由得轻轻抚掌,斗胆拍拍男子健硕的臂膀,惊叹道:“好!好!好!” 那男子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拽住了就要往石壁后迈步的李遗。 迈出了半只脚的李遗警觉踩空,就在意识到为时已晚身体下坠的同时,被男子拽了回来。 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下约莫一丈深是一汪平静的水面,向上看,是熟悉的浩瀚星空。 这是来到了一处水井之中。 男子撇开李遗率先攀住井壁攀了上去,李遗耐心地等待,直到上方放下了一根绳索,李遗将其缠绕在腰间,顺从地被拉了上去。 重新回到的地面的李遗看到井口外四散着许多人影。 面前则是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方才的男子,一个笑意吟吟有些贱嗖嗖的,正是穆云垂。 “怎么是你?!”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意不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吧?”穆云垂心情很好,抚掌大笑。 那男子低声提醒道:“将军,这里离沂陵城太近了,梁国游击到处都是,我们还是不要那么大动静了。” 穆云垂连连称是,嘻嘻笑道:“姜大哥,还顺利吗。” 那男子看了一眼李遗,一脸公事公办地表情道:“顺利,这小子挺乖的。”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评价,穆云垂强忍笑意拍拍李遗:“你也会卖乖啊,哈哈哈。” 姜云无奈,再次提醒道:“将军,回营吧,虽然已经是在沂陵城外,但是毕竟太近了。” 李遗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荒废的村落中,连水井都已经荒废掉,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沂陵城墙的景象,但就脚程来算的话,如果二人在地下一路走出了城外,确实不会离沂陵城太远。 穆云垂轻轻点头,吩咐道:“把井口封了吧,以防万一,先派人下去把地道出口毁了。” 姜云犹豫道:“毕竟耗费了那么多心血,就这么废了?” 穆云垂耐心道:“不能小看姚文意,难保他不会发现,做些文章。为了不让我自己以后再心动走这里,还是毁了吧。” 姜云面色复杂地看了眼李遗,李遗歉意地微微躬身,姜云不作回应,躬身向穆云垂称是。 穆云垂对李遗说道:“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但是现在你想回家怕是比较困难了,要不跟我去燕国?” 李遗果断地摇摇头:“离家太久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托你的福有人照顾他们,现在咱俩把姚氏兄弟得罪完了,我怕他们会对他们不利,我得赶紧回去。” 穆云垂闻言不再强人所难,挥手间有人送上一匹小马驹:“自己学着骑吧,这是从羌人那里买来的马,不是辽地的马,不会给你招来什么麻烦,干粮盘缠都给你准备好了。自己一路保重吧。” 李遗摩挲着温顺的马驹的胸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干脆深深向穆云垂鞠了一躬:“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如果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却没有死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多谢!” 穆云垂挠挠头发,对李遗突然的申请无所适从,故作潇洒挥手道:“行啦行啦,正经起来我还不适应了。快走吧。” 李遗第一次单独骑马,有样学样地蹬上马镫,拽紧了缰绳,在星辉下最后凝视着穆云垂的眼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就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境况而言,此生再不相见也不无可能。 李遗纠结该说些什么,此刻说什么又都不恰当。 良久,还是挤出两个字:“谢谢。” 穆云垂含笑点头:“我收下。” 李遗不再拖沓,策马扬鞭,兴奋的马驹得到方向的指令迈开马蹄无畏地冲了出去。 穆云垂在身后不安地嘱咐道:“一路小心!,别碰上梁国游击!” 一人一马眨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中。 办妥了差事的姜云又来到他身边,穆云垂收起了所有情绪与表情,严肃道:“走,我们去散散步!” 十几战骑毫不掩饰自己的身形,声势浩大地在沂陵城外游历一圈,惹出近百梁国游击一路追杀,直到燕国先锋营门外,一泼箭雨挥洒,才将二者分开。 跃下马背的穆云垂再次眺望沂陵城头的方向,哈哈大笑。 无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翌日,沂陵城中。 面颊缠满绷带的姚文意站在曾关押过李遗、穆云垂的小院葡萄藤下。 小院里整齐排列着三具尸体。 姚小侯爷沉默不语,院子中人数众多却落针可闻。 没有人能看得清绷带下姚文意的表情,姚修武不安地站在一旁,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大哥,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姚文意缓缓蹲下替哑奴合上圆睁的双眼。 姚修武现在身后大气不敢出,自己兄长的脾气自己最了解。 自己可以和温文尔雅的姚小侯爷撒娇耍赖,可以抵触暴跳如雷的姚少将军,却绝对不敢稍微触犯沉默寡言的姚文意。 是真的会死人的。 直到一个护卫匆匆赶来:“少爷,燕国有使求见。” 姚文意终于开口说话,只是干净清爽的的嗓音此刻却沙哑无比:“不去见英侯,见我做什么。” 护卫略有迟疑道:“是,是穆七王子派来的。” 姚文意锐利的目光直视过去,护卫小心地呈上一尺见方的木盒:“使者说这是七王子亲手所做。” 姚文意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开木盒的铜锁,待看清来物,短暂的惊愕后,姚文意竟是发出了骇人的大笑声,笑得越来越失控,笑得姚修武等人不知所措时。 姚文意戛然而止,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杀了来人,悬尸城头。” 姚修武如蒙大赦,不待他人反应,率先冲出院子去寻那使者。 未几时,只听得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姚修武竟是急不可耐到在这都督府中痛下杀手。 姚修武手提使者头颅,淋漓一地血迹,邀功般走回了小院。 只可惜姚文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姚文意伸手拿出盒中物,那是一面金灿灿的铜面甲。 他用颤抖的双手小心地覆在自己面上,遮住了沾染血迹的绷带,将面上的创口进一步深藏。 他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给自己听:“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此一日,本在对峙中的沂陵城大战突起。 沂陵城头一具无头尸体被悬挂起,金甲覆面之人高立城头,随手丢下尸体的头颅。 城外军营之中门户洞开,军马嘶鸣奔腾而出。 几乎是同一瞬,燕军营中尘烟四起,漫天矢箭投石向对垒飞舞。 大地之上,两路烟尘相向而行融为一体,嘶喊声震天,血雨残肢纷飞。 只是声势浩大的对垒冲杀维持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在段?带兵匆匆赶到之后,以梁兵撤回收尾。 燕军并未追击,收拾好己方阵亡的尸体,留下给燕军一地狼藉。 这好似小孩斗气般的短暂急促冲突出乎了许多人意料。 甚至两方主帅都未曾意识到情况就已经发生了。 称不上谁胜谁败,但是燕军营中,多了一具被悬挂起的尸体,人们认出,那是今日率先带兵出营的校尉。 知情人才知道,这校尉是前游击将军的死忠。 段?手提酒壶坐在军帐上位,一旁穆云垂正忙着换下被鲜血浸湿的衣袍。 穆云景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走进营帐问道:“伤着没有?” 穆云垂哈哈大笑:“他们哪里伤的到我。” 穆云景点点头,“那就好”。随机叫人进来“将违抗军令擅自出营的游击将军带下去,五十鞭子。” 穆云垂欣然接受。 帐中只剩下段?他们二人,穆云景行礼就要走。 段?开口:“为何如此。” 穆云景罕见迟疑一下,道“不过两千人的小冲突,无关大局。” 段?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向外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大侄子,奉劝你一句,别把你父亲想的太蠢,别把自己想的太聪明。” 第37章 首杀 李遗俯身贴在马背上,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让他仿佛回到了月余前被裹挟在马背上离开管城的那个夜晚。 那一刻他对管城中的妇幼生出了与对夫子一般无二的感情,那是一种依赖,李遗心下知道,那是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的对家的渴望。 如今回家的希望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中,李遗暗暗祈祷这一连串的变故就此结束吧。 沂陵城头和那紧张肃杀的紧迫感在身后渐渐甩远,李遗心中提着的一口气依然不敢松掉,只因他在踏上归程后猛然惊醒一件事。 姚家兄弟知道他的来处,对他的所有情况了如指掌。 穆云垂为了救自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姚家兄弟认定自己与穆云垂关联甚深,必然不会放过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念及此,李遗一刻不敢停歇,纵然是第一次独自骑马,也只觉得马儿不够快,一刻不停地扬鞭催促马儿前行。 李遗当初在昏死中来的沂陵城,他也不知归路在何方。穆云垂虽为他指明了方向,却没告诉他路途的远近,李遗对前路的时间、空间都失去了感知。 眼下除了摸索前行并没有其他选择,眼看天色渐由黑转白,四周的景色没有一点熟悉的模样,李遗心知管城与沂陵城相隔百里开外,只是有几个百 就无从得知了。 因为不知路线,不知归程,李遗始终沿着官道大路前行,天色渐亮之后大路上往来的骑士渐多了些,其中多是身着甲胄的梁国骑兵。 李遗每次与这些军士擦肩而过都不禁心虚胆颤,尤其是见到向管城而去的骑士时更是心忧不已,唯恐那些人先自己一步控制了自己的那些家人。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李遗不顾一切地在大道上狂奔终于是有路过的军士注意到了这个头矮小的骑士。 两匹雄健的战马从身后轻易超过了那匹年轻马驹,马上骑士在前方百余步外勒转马头远远截停了李遗。 李遗四下打量,心中暗自考量,纵然是现在跑路也跑不过那两匹战马,他干脆硬着头皮立在原地等待问话。 小马驹终于得以喘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突兀停了下来让它十分不安,李遗俯首捋捋马鬃,拍拍它的脖颈,安抚它。 一名军士拦停前方,一名军士策马走近,一大一小两匹马首相对,一高一低两位骑士相望。 上下打量李遗不像是哪家的豪门子弟,那军士开口问道:“羌地马匹,在中原几乎均为战马 ,你是何人部下。” 李遗语噎,不知如何作答。 那人一丝不苟:“铭牌可有携带在身。” 李遗摇摇头。 那人脸色凝重起来:“下马。” 李遗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连日来的多番变故让他早已习惯了多曲多折,眼下的情况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但是他清楚自己一旦下马,回家之事就彻底无可转圜,再也无望。 那人见李遗迟迟不动,重复道:“下马。”右手已经握上了刀柄。 李遗终于点了点头,双手扯住缰绳似要接力下马。 那骑士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 正在他分神瞬间,李遗双腿猛夹马腹,狠狠一鞭子抽在小马屁股上,沉声怒喝道:“小马啊小马,你可一定要带我回家!” 电光火石间掠过那骑士身边,那骑士慌乱之下伸手去抓,将将摸到了小马尾稍。 来不及庆幸,前方那战骑已经斜握战刀,拦阻在正前方。 李遗心中默默祈祷,这小马的速度能够快过那骑士的刀锋。 就在两骑错身而过的刹那,李遗福至心灵,单手握缰,一脚腾空,一脚倒钩马鞍,整个人侧挂在小马上。 那柄战刀几乎是贴着马鞍横扫过去,终究是因为短了三分而未能建功。 李遗来不及庆幸,翻身坐回马鞍,甚至不敢向后看一眼,继续仓皇逃命。 身后二骑紧追不舍 ,速度本就不占优势的小马经历了长途奔波后更加是体力不如巅峰。 几乎就是在眨眼间,那两骑便紧紧追在了身后,似乎一伸手就能将李遗拽落马下。 李遗不要命地狠抽马鞭,纵然是方才惊鸿一现的骑术救了自己一命,他也终究是回天乏术,小马纵然是精力充沛也经受不住如此的逼迫。 马腿一个踉跄,小马栽倒在地,猝不及防的李遗被掀飞出去,一人一马滚落在漫天黄土之中。 李遗一瞬间心如死灰,但冥冥之中他再次活了下来。 就在掀落马背的瞬间,本该砍向他脖颈的战刀只削去了一缕发梢。 二位骑士前冲几步卸掉惯性,拨转马头缓步靠近。 本就身体虚弱的李遗摔倒在地后似是昏死过去,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不远处的小马口吐白沫,马腹剧烈起伏,哀鸣不已,眼看是不行了。 两名骑士翻身下马,一人俯身去看马,端详片刻,惋惜地摇摇头。 一旁的同伴见状持刀走向李遗,去确认他是否还有气息。 还未走近,李遗蠕动着身体缓缓爬起。 两名军士在几步之外止住,这才看清此人竟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 曾盘问李遗的那军士开口道:“哪里来的马?” 李遗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晃着站稳身形,并未听清那人在问些什么。 扫视四周,穆云垂临别赠送的物品散落了一地,当看到奄奄一息的小马,李遗顿时状若疯狂。 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小马身上,李遗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帮助小马站起。 小马连哀鸣都没有了气力,眼中的神采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浮现的迷蒙雾气。 李遗无声落泪,瘫软在不再起伏的马腹上,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哀鸣来。 两名军士对视一眼,收刀入鞘,从身后取出绑绳,想要先将这少年带回军中再做打算。 李遗眼见二人走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他的手从压在小马身下的布囊中摸到以硬物。 他意识到那是穆云垂为他准备的防身战刀,只是他一路狂奔,几乎忘记了此物的存在。 他反手握住刀柄,靠坐在马身上,冷冷直视着近在咫尺的二人。 就在问话那军士俯身拉拽他时,李遗从身下抽出右手,往上猛提战刀,一记斜拉不假思索地划线向那人面庞。 事发突然,那人却也足够警觉,竟是硬生生往后撤了半步,战刀险之又险地贴着他的鼻尖划过,虽捡回了一条命,鼻尖却被硬生生削去了一块皮肉。 李遗突袭未能奏功,欲要穷追猛打,先杀掉一个。 另外一人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拉住同伴疾步后撤。 受伤那人双手捂住面庞,吃痛地满地打滚,另外一军士暂时顾不得他许多,再次抽出战刀逼退杀来的李遗。 李遗第一次真正与人刀剑相向,也是在刘大勇之后第二次真正的杀心大起。 原来真正的杀心,是没有任何思考的。 为了杀而杀,无所谓第几次,只要眼前人死了就好。 李遗眼神冷漠,对面的军士也不是未经沙场。 对峙片刻,这军士就发现了异常,眼前的少年杀意十足,攻守之势却根本没有章法。 换句话说,这少年根本就不会搏杀之术,顶多是在街头打过架,那完全就是拼着挨上几记也要让对手吃亏的架势。 念及此处,军士心中大定,身旁同伴还在不住哀嚎,让他完全将生擒回军的念头抛诸脑后,欲要主动攻击,解决掉对方。 再次来到生死绝境的李遗没有太多嘈杂的想法,经历的生死时刻多了,他反而有了经验。 闯过去,再多的想法都可以慢慢想,闯不过去,就算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思量一遍又有何用。 他回忆着穆云垂在独山中,在沂陵城街头的战斗场面,眼下现学招式再加以运用有些太高看也太难为自己,他希望能从回忆中找到穆云垂保命的诀窍。 可惜,对手不予多余的时间,军士后脚重重一踏,一跃而起向下重重劈砍。 李遗下意识想要横刀格挡,却在电光火石间顿感不妥。 莫说自己当前的虚弱状态,纵然是没有伤病的时候,凭瘦弱的自己也难以抵挡如此势大力沉的一击。 李遗顺地就势一滚躲开此击,那军士一刀狠狠劈在马身,刀竟卡在了骨缝当中。 李遗在地连滚带爬就势向军士身后的那名同伴袭去。 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李遗毫不犹豫的一刀已经刺进了只顾着捂鼻满地打滚那人的腹部。 腹部的疼痛让那人终于从鼻尖的疼痛中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几乎钻进他怀里的少年,李遗仰头冲他狞笑一下,转动了手中的刀柄。 黏腻的鲜血没过了刀格,淹没了刀柄,李遗闻到了血腥味,军士腹中的温热血腥气扑面而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李遗不能适应,居然也没有畏惧。 杀人了,这是李遗第一次真正的动手杀人。 没有想象中的心悸,也没有慌乱,似乎和劈开一颗柴一样稀松平常。 许是见过的死人多了,当自己第一次把活人变成死人的时候,李遗竟然是如此的平静。 他用力握住滑腻的刀把,生生抽刀出来,掰开这军士临死前扼住自己肩头的手指,脱身面向身后那终于将刀拔了出来的另一名军士。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遗伸手从身上扯下外衣,擦去刀柄上的血迹,完全做好了以命搏命的准备。 这回合李遗率先动了起来,那军士不甘被动迎面冲撞而来,身子单薄的李遗终究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 方才偷袭斩杀敌手的庆幸一下子荡然无存,心下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再与对手硬碰硬。 回顾穆云垂的历次搏杀,短时间内唯一能学到的一点就是,竭力避免自己在战斗中负伤,只有保持战斗力才能等待机会。 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终究有换亏的一天,亏了就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倒飞在地的李遗顿感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五脏俱焚。 余光中模模糊糊看到那人提刀倒插而下,李遗再次翻身堪堪躲过。 那人刀尖杵地,刀刃翻转向李遗横拉出去。 此举逼得李遗只能不停翻滚,根本没有起身的机会。 不宽的官道几个翻转间就到了头,李遗滚落进路边的杂草丛中,又顺着坡势滚开。 军士收刀站起,冷冷注视着十几步外站起身来的李遗,吐了口唾沫道:“运气还挺好。” 李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看今日不杀掉此人今日是无法脱身了,心中不断盘算着应敌之法。 那军士站在官道旁不下来,李遗也不至于傻到顺坡而上,以下攻上,还是在自己战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 眼见如此,李遗目光瞟向身后,那是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之后是什么李遗不能得知,但是眼下这似乎是唯二的选择了,唯一自然是冲上去,杀了那人。 两相权衡,李遗自然还是觉得逃生更为可靠。 即使不能逃走,也能将那人吸引下来,总不至于在此僵持着。在这梁国官道上,一旦再有人经过,自己就再无生的可能。 留给李遗的选择不多,留给李遗的时间更少。 李遗冲那军士灿然一笑,转身就跑。 那军士似乎早有预料,一点不惊讶,转身奔向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跃下官道,待他再次找见那少年的身形时,那少年离那片密密的林子已经不足百步了。 军士收起战刀,从马背上抄起长弓,搭箭便射。 奔跑中的李遗顿觉手中战刀被一股巨力击中,脑子还未能有所反应,战刀已经飞了出去,连整个人都被掀地踉跄几步。 只是这片刻的阻隔,沉重的马蹄声已经到了身后,李遗毫不迟疑地顺势往地下一趴,后背顿感一阵凉风。 随着刺啦一声,李遗后背衣物被战刀撕开了长长的口子。 马上军士折返回来,居高临下,这会反倒不着急痛下杀手了。 李遗余光找不到战刀,遍地的杂草和落叶将其掩盖的无踪无影。 军士颇有些猫抓老鼠的兴致:“继续跑啊。” 李遗此时完全没了口舌之争的兴趣,默不作声地仰视着得意洋洋的对手。 那骑士道:“不论偷马还是袭军,都够你死上几百回了。这样也好,算是你给自己挑的葬身地。哈哈哈哈。” 李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就此认命,他之所以默然以对就是为了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赌一个机会。 一个军士动手必杀前自己反杀的机会。 就在军士哈哈大笑的瞬间,李遗左臂轻抬,右手轻拍,一支袖箭无声飞出,从军士口腔进,后脑出。 跋扈的笑声应声而止,充斥着不解与惊讶的眼睛伴随着身体坠落马下而彻底闭上。 袖箭是李遗那晚从小屋中唯一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本是纪竹王筴中的不知哪一位留给他作礼物的,因此箭簇仅此一支。不想再次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确认那人彻底没了生的气息,李遗浑身的气力也被抽干一般,瞬间瘫倒。 只是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瞬间紧绷起来。 自己还来不及收拾残局逃离现场,官道上已经有了人声。 第38章 怜人 李遗翻身隐没在杂草落叶之中,尽力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他只能祈祷过路人对沿路的血迹不闻不问,尽快离去。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李遗听得那嘈乱的脚步声、马蹄声渐渐从官道远处靠近自己这边,最终停留在方才战斗的地方。 被自己捅穿了腹部的军士了无生机地仰躺在地。 李遗清晰地听到了管道上有人说话:“尸体还是热乎的,才死了没多久。” 又有一个声音道:“方才哨卒看见这边有几骑起了争执,我们赶来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还是慢了一步。” 方才那人又道:“只有一具尸体,也没人给他收尸,不应该啊。” 第三个声音响起,不同于方才的两人,这个声音听起来要稚嫩许多:“仇叔,你看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匹主人死去后,再无驱使,便渐渐溜达着快要进了树林的战马。 为首的男人见状,开口道:“小泽,跟你熊叔老实待在这里别动。” 不待回应,男人挥手带领身后几人谨慎走下官道,向着那片树林缓缓走去。 走出没多远,男人身边一眼尖小卒低声道:“将军,有具尸体。” 众人靠近,才看清楚陷在草盘里的那具张着大口、怒目圆瞪的骑兵尸体。 那眼尖小卒探手摸摸尸体,道:“死了一炷香都没有。” 无需多言,几人戒备的心更加紧张起来,男人道:“肯定还在附近,小心提防,把他找出来。” 听到了一切声音的李遗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整个身体根本不敢有一丝的动作,就怕一丁点的纰漏就彻底葬送了自己。 他只能庆幸于自己在最后那点紧迫的时间里,找到了一处浅浅的陷坑,陷坑里杂草纠缠成网,如一张厚被覆盖土上,李遗翻身就躺在草被下,心中暗暗祈祷着这群哦不到什么人迹就赶快离去。 耳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断的踅摸,竟然渐渐地向自己靠近。 李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除了祈祷别无他法,只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遗甚至已经听到了脚步的主人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李遗透过稀疏的孔洞看到那片阴影冲自己的面庞踩下时,他再也不能装死。 伸出左手撑住那只脚掌用力往外推送,右手提着刀挑开草被跳跃而出。 那几人本就相距几步远,瞬间围拢过来,被李遗推开那人一个踉跄站稳了身形,显然是惊大于伤,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这“凭空出现”瘦小人影。 李遗充满戒备地横刀在身前。 几人身后走出一个魁梧虬髯汉子,他上下打量了李遗,开口问道:“那两个梁兵,是你杀的?” 李遗听出这就是为首那男人,透过几人身形间隙,他看到官道旁还有几道人影,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似的小个子,和一个同样魁梧高大的男人。 料想为首二人就是方才发声的另外两人。 李遗也上下打量了众人,不似平日里见到了梁兵那股凶神恶煞的模样,也没有梁兵那些制式军服,更不要提佩戴甲胄,穿着破破烂烂,不成形制,只能说勉强蔽体而已。 手中武器也并不统一,奇形怪状的刀剑斧棒都有,甚至面前还有一人只是提了一根削尖的木棍。 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看着落魄模样绝非梁兵。 “你们是什么人?”李遗壮着胆子反问道。 为首那男人双手抱拳道:“上天不眷,后土不顾,唯有自怜,怜人青州化县梁犊所部,仇天旭。小兄弟何人。” 见眼前男人似乎并无恶意,李遗稍微心定,斟酌着开口道:“我什么也不是,我想知道去管城怎么走。” 仇天旭闻言微笑道:“那可就远了,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官道上人多眼杂,我们可以先离开再说。” 李遗闻言戒备再起:“我有麻烦在身,还是不连累诸位,不过若有意告诉我管城的方向,小子感激不尽。” 仇天旭瞬间换了副模样,收敛了方才的客气,戏谑道:“麻烦,我们最不怕麻烦,不跟我走,我为何要帮你?” 李遗努努嘴:“那两个人的马匹武器,帮了我,都是你们的。” 仇天旭笑笑,顿觉的眼前少年颇为可爱,现在这个境地,那两匹弓马战刀,就算少年不给,还能不是自己的吗? 李遗话一出口也顿感自己的莽撞,放低姿态道:“英雄,都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小子,就此别过。”说完向后缓缓踱步。 仇天旭摇摇头:“你走不了,梁贼凶残,既然你与他结下了血仇,那就不可能善终,你还是跟我走吧,至少我们怜人能保你周全。” 李遗脸色阴沉下来,心中暗骂,自己的运道未免也太差了些,怎么总是遭遇这些难缠的货色。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小小年纪总是分不清好坏,无妨,等以后你会知道我是真的为你好的。”仇天旭说完就示意左右上前。 李遗大喝:“止步!我能杀两个骑兵,就能杀你们!” 仇天旭憨厚的面庞此刻却一点也不亲和,淡淡道:“两个连甲都不没有配的游击,很难杀吗?” 几个卒子步伐不减,步步紧逼。 李遗心中一沉,心中生出无力的认命感来。 “罢了。” 李遗将刀插入地下,束手待毙。 非是李遗怕了对方,是他实在无力对战,且对方既然说了不会害他,自己干脆随命运摆弄吧,待休养生息过后再寻机回家。 多费些周折,总比永远回不去要好得多。 这简单的一笔账,李遗还是算得清的。 众人侧身让出一条通道来,面对面的仇天旭点点头,伸手道:“小英雄,请。” 官道那边,个子矮小的那人操着稚嫩的嗓音喊道:“叔叔,快走了,待会怕是有人要来了。” 随后,李遗见识了这些人打扫战场的速度。 如同蝗虫过境般,两具尸体被他们拔了个干净,两具赤条条地肉体被随意丢进官道旁的阴沟中。 连那匹被李遗连累致死的小马,都被当场分割,不顾淋漓的马血,一人背负一大块在身。 收拾干净的官道上,除了泼洒在地的血液无法收起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留下。 李遗惊得目瞪口呆之余,虽然不忍他们如此对待小马,奈何眼下他自己的处境也不太妙,终是未能开口。 在众人就要离去时,李遗终究是于心不忍,走出几步搂抱出大片的草皮,将那两具赤条条地尸体遮盖住,才随众人离去。 这些人来时只骑来两匹马。 纵然是不懂马的李遗,也一眼看出这马也是这些人不知从何处掳来的。 因为面黄肌瘦,好似流民的这些人如何能养出如此膘肥体壮的马来,比李遗方才杀掉的骑士的战马相比也毫不逊色。 受益于仇天旭三分真七分假的客气,李遗得到了其中的一匹坐骑,不用像其他几位背负马肉的小卒一样跟在马后步行。 另外三匹马自然被仇天旭和名唤小泽的人与其身边的那魁梧汉子各占据其一。 直到靠近了李遗才看清楚,那名唤小泽的人,居然是一个女娃娃,看面庞个头也就比李遗小不了两岁。 只是少女脸上脏兮兮的,衣服虽然干净却也是补丁遍布,并不十分合身,大老远一看实在难以认出性别来。 少女名唤梁泽,一直在她身边寸步难行的汉子叫做熊韬。 人如其名,李遗腹诽这人名字确实没起错,近看熊涛身形确实如一头熊般高大雄壮。与仇天旭站在一起时,他竟然比已经异于常人的仇天旭还要高出半个脑袋。 “这人怕是一拳就能打死我。”李遗暗暗吐舌头。 不同于脸上总是含笑、一脸憨厚像的仇天旭,熊韬话语不多,脸也冷冷的,也没有对李遗有过多的表示。 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座上宾还是俘虏的李遗自然也没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打算。 他巴不得这些人对他一时兴起,很快就不再关注他,他好寻机离开。 反正座下已经有了马,如果不有点小心思,都对不起仇天旭这么给机会。 可惜仇天旭似乎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走在他的正前方,熊韬和梁泽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少女梁泽主动与李遗搭话:“那两个人真的是你杀的啊?” “对。”李遗干脆地答道。 少女故作打量道:“不像。你这么瘦,看起来这么弱,怎么打得过的,更别提杀人了,还是两个,两个诶!” 李遗对同龄人总是友善许多:“两个很多吗?我还杀过更多。” 少女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吹吧你,就你这小身板,连我仇叔这么能打,杀梁贼也就杀过...” “咳咳。”走在前方的仇天旭恰合时宜地干咳两声,少女吐吐舌头,俏皮一笑,噤了声。 李遗顿觉有趣,发自内心一笑,主动岔开话题道:“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些人身上的衣服也拿走?” “穿啊。”少女随口答道。 李遗略微惊愕,“可那是死人的贴身衣服。” 少女又白了李遗一眼:“看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怎么也那么多讲究。这年头连我都知道都没什么人种麻织布了,更别提做衣服的人了,就算有衣服,又有几个买的起的。像我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有衣服就穿,管他哪里来的。” 李遗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少女,他确实难以理解少女经历了什么能够在比他还要小的年纪里活得如此...如此通透。 他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够苦够难,但是实际上自己很少受饿,夫子虽没给自己置办很多衣物,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少穿草鞋,打补丁,但是一年四季的衣物,夫子总是给自己备齐了的。尤其是个子疯涨的最近几年,衣物是每年都有添补材料的。 念及此,李遗幽幽一叹。 事比事,人比人,更高更好处总是无穷无尽,更深更低处也是深不可测的。 一行陷入了沉默之中。 众人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慢悠悠地转下了官道,沿着一条乡路走了许久,跨过一座横跨河流上的桥梁,穿过几个人烟稀少的村庄。 沿路遇见那些眼神木然,面无表情好若行尸走肉般的村民时,身后那些背负马肉的人总会停下来用短刀割下一块块血肉抛给他们。 那些村民的脸上才会有人应该有的欲望表情来。 他们急不可耐地捡起马肉,直接塞进口中连血带肉地啃食起来。 一行人等似乎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李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问:“这些是什么人。” 仇天旭扫视了一圈,淡淡道:“怜人。” “那你们......” “和他们一样。可怜人,就是怜人。” 李遗默然,这些村庄是与他的吴家坳完全不同的村庄,这里更像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地域,李遗只觉得无比的压抑。 当看到路边一看不清性别、年岁的枯槁人影接过血迹模糊的马肉就直接往嘴里塞时,李遗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竟直接趴伏在马背上干哕起来。 实际上他的胃里也是空空的。 他这才想起穆云垂给自己的布囊里放了干粮,方才打扫战场时,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起。 他扯出干粮袋,里边约莫有十几个雪白的馒头,每路过一户有人的人家,就扔下一个,当走出村庄时,居然还剩下几个。 看起来门户颇多的村庄已然没有多少人家了。 察觉到身边少女偷偷吞咽的口水,李遗从袋子里掏出剩余的馒头拿给她一个,又分给身旁几个步行的小卒。 少女咬了一口馒头,看到李遗已经空无一物的双手,思索一下,掰开一半递给李遗,李遗摇摇头:“不用。” 少女看看李遗,再看看自己从未见过的如此雪白的馒头,塞进了怀里,口中的那一口馒头嚼了又嚼,直嚼得再无韧劲才舍得咽下。 真香啊。 李遗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每次闭上眼睛,村民生食血肉的景象就浮现在眼前,他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指甲狠狠嵌入血肉中。 “这到底是人还是兽。” 目睹了一切的仇天旭与熊韬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不发一言。 第39章 梁犊 一行人再无言语沉默地继续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坳,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 众人终于再次走进一个破败的村落中,走在前方的仇天旭停了下来,嘱咐道:“小泽,带小兄弟去休息。” 他与熊韬二人则牵着马消失在一间石屋的拐角。 四周那些背负着马肉的小卒子们也四散开去,瞬间消失在这个小小的破败村庄中。 其中一人路过时,腾出手来拍拍李遗肩膀,友善地笑了笑就离开了。 李遗认出正是那个险些被自己掀翻在地的人。 从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一个头发披散的佝偻老人,冲李遗咧着没牙的嘴无声笑了笑,梁泽示意李遗将马交给这老者就行。 对陌生环境和陌生的人们感到无所适从的李遗一切照做。 梁泽二人跟在老者身后拐进错落的石屋间的小巷子,没走几步就折进了一个还保留着完整的石砌围墙的小院子。 进到院子里,李遗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粪臭味,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小院里只有一间上堂屋,敞开着房门,四周还有石砌围墙与其他小院阻隔,只是中间都打通了过道,将各个院子连了起来。 李遗大致扫视过去,每个院子里都饲养着马匹。 粗略一估算,竟有二三十匹之多。 李遗不由得在心里对这帮自称怜人的破烂户犯起了嘀咕。 眼瞅着没吃没穿的人都要饿死了,居然还喂了这么多的马,总不能是为了养马吃肉的吧? 牵马的老头进了院子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只能由梁泽将李遗带进上堂屋。 上堂屋里黑黢黢一片,两条破布帘子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将堂屋分割成三份。 梁泽指着左边墙角处的茅草堆说道:“那是马爷的。”又指指右边墙角一个小小的草堆说道:“你可以睡在那里。” 李遗对住的地方倒是不挑,耸耸肩应承下来,抱拳对梁泽表示感激,好歹有只瓦遮头,不至于露宿荒郊野外。 梁泽转身就要走,李遗叫住她:“哎,你去哪?” 梁泽回头眨巴着眼睛,道:“我当然是回我住的地方啊,我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跟你们住一起吧。” 李遗闻言顿时脸红起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带我在四处看看,熟悉熟悉。” 梁泽略微思索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我也不会仇叔那些场面话,我就讲实话了,我们能带你来这里已经是冒着风险了。你最好还是不记得路,也不要弄明白这里是哪里,等以后我们真正成了自己人,你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李遗手摸下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的。” 梁泽瞪大了双眼,有些气愤道:“你怎么能说我老!” 李遗见她气鼓鼓地模样,顿时想起家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小双来,也是一样的机灵活泼,只是不似眼前少女年长,更少了几岁成熟。 想起他们,李遗好不容易平静的归心瞬间又急迫起来,只是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见梁泽如此决绝,李遗也不强求,打算在别人身上再下下功夫。 “没事我就走了。” “你总急着走干嘛,天色这么早,我们聊聊天也好。” 少女上下打量着李遗,一脸狐疑道:“聊天?聊什么?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可看不上你啊。” 李遗顿时满脑门子的黑线,这丫头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他挥挥手道:“你属实想多了,你这确实够老成。” “不准再说我老!”梁泽眼看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李遗收起戏谑的神色,正色道:“说真的,你们...怜人,到底是什么人?” 梁泽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 见李遗毫不犹豫地摇摇头,神色不似作伪,梁泽干脆走到墙角坐在干草堆上,盘起双腿说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仇叔没有骗你,怜人就是可怜人。至于怜人的来处,你不要问我,反正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怜人什么时候有的,从哪里来的。我们一直在中原附近活动,就我们现在的这个村庄,也只是暂时的落脚点,下一个落脚点是哪里,那就只有我父亲知道了。” “你父亲?”李遗恍然,是了,少女称其他几位为叔叔,且在这怜人中明显地位不一般,想来是有非同一般的身份的。 梁泽似乎不愿说起自己的父亲太多,忽视李遗的讶然继续说道:“怜人没有家、没有田,为了或者四处漂泊,自然也就不种地、不养牛羊,也就不会服徭役、交税粮。那些胡人蛮子的官府为此不断追剿我们,我们就只能从那些胡人蛮子手里抢吃的,用的、穿的,抢来的东西也会分给所有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我们也靠这些可怜人才能存在着,他们有的加入我们,有的为我们提供多余的粮食,有的帮助我们对付那些官府。总之,怜人就是一群可怜人走到一起,帮助天下所有可怜人的人。” 李遗挠挠头,不解道:“那你们聚在一起,除了找吃的喝的用的,就什么都不做?” “还做什么?”梁泽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李遗朝院中的马厩努努嘴,示意她豢养如此多的马匹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谁信呢。 梁泽嘿嘿笑道:“那些胡人蛮子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抢,有马总归方便些。” 李遗大致明白了这所谓的怜人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这副惨样,也终于明白过来这群所谓的怜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果真有梁泽说的那么迫不得已,这群怜人就是走投无路啸聚山林的山大王无疑了。 李遗顿感一阵头大,若真是进了山贼窝,虽然现在对自己还挺客气,但是自己要真有一丁点不如他们意的地方,怕是小命危险啊。 梁泽叫他道:“喂,聊完了,我走了。” 李遗再次抱拳道:“多谢解惑。” 梁泽撇嘴道:“啧啧啧,酸不拉几,文绉绉的,怎么跟那烦人的小老头似的。” 李遗疑惑:“谁?” 梁泽蹦跳着就要出了院子,挥挥手道:“没什么,不用客气,算是谢你的馒头。” 被留下的李遗坐在梁泽刚刚坐过的草堆上,透过小窗,看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内早已经是漆黑一片。 连日的风波与奔波早已让李遗疲惫不堪,眼下的情形虽然不好,但是李遗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总要比呆在沂陵城要好。 李遗思考过趁着无人看管他,天色又黑,悄默声地离开这里。 只是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已经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回管城的路怎么走,身上所有的粮食、武器也都被收走了,就这样莽撞上路,保不齐还会遭遇什么状况。 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李遗干脆将草堆铺展开来,整个人仰躺下去,疲累的身体得到伸展,李遗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居然不受控制地头一歪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言,一夜无梦。 李遗睁开眼时看到屋内已经亮堂堂的景象,腾地坐起。 自己明明只是想躺下琢磨办法,怎么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你可真能睡啊,那呼噜吵的马都没睡好。” 循声看去,梁泽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屋内,正无语地盯着李遗。 李遗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尖,肚子却在这尴尬得到时刻没出息地传来了声响。 梁泽捂嘴轻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残缺的馒头来,李遗认出那是昨天自己送给她的那个。 想了想,梁泽掰下一半来递给李遗:“我们这里吃的少,仇叔他们没专门交代过,我也不能给你拿吃的。好在馒头还在,我们一人一半。” 李遗不客气地接过,三两口就吞入了腹中,惊讶地看到梁泽又将另一半馒头小心翼翼地装回怀里。 李遗装作没看到将视线扭到一旁,没有多嘴。梁泽不说,李遗也不会不识趣地追问馒头留给谁。 见李遗艰难咽下了因风干而噎人的馒头,梁泽说道:“走吧,我父亲想见你。” 李遗有些犹豫,他已经得知梁泽的父亲就是这地方的管事人,自己接下来的动向就掌握在这个人手里了。 看梁泽的脾性,李遗觉得她父亲应该不是什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希望不要像仇天旭那般硬要将他留下。 临出门,梁泽将一块黑布递给他,李遗不接。 屋门外闪出一个高大少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李遗。 梁泽介绍道:“他是梁泊,是我父亲的弟子。” 见李遗对黑布疑惑不解,梁泽干脆亲手蒙在梁泽双眼上,轻声道:“你也别怪我们不信你,梁贼一直想找到我父亲,我们每个人尤其是头目,在村子里的具体位置都是不公开的,我们只能小心为上。你也不用害怕,跟着我走就行。” 李遗心下了然,点点头表示理解。 事已至此,自己还有的选择吗? 黑布蒙在眼前,李遗能感觉到微微的光亮,可是对光亮里的世界确实是一概不能见了。 从脚步声听起来,梁泊一直紧紧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院子。 站在院子口,李遗感觉到有人拉扯住了自己的手,随后牵引着拐进了村中小道上。 李遗以为是那冷漠的少年,恰巧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踉跄了一下,李遗不由得用力握紧了那双手,借力站稳。 虽是小小惊吓,但保险起见李遗一直紧紧握住那做牵引的手掌不曾松开。那只手起初还微微挣扎,察觉到李遗的谨慎,便也随他去了。 李遗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台,有劳了。” 沿路没有人声,没有风声,只有几人走路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除此之外李遗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脚下的路况,从坑洼的土路走上石子路面,又走上了较为平坦的一段土路,中间还上了几段台阶。 当沿着一段缓坡走了不短的时间,再次走到一块平地上时,那只手不再往前,李遗也就乖巧地站在原地等待下文。 那只手迅速从李遗手中抽出,随后李遗听到梁泽的声音:“摘下来吧。” 李遗扯下黑布,刺眼的亮光使得眼睛颇为不适,待他眨巴眨巴眼睛看清四周的景象时,发现正身处一个平坦的打麦场中。 滚碾将黄土地压得夯实,使得这块打麦场在村子荒废之后也没有杂草丛生。 此时有四个强壮的大汉赤裸着上身在打麦场上挥舞着物件,操练地热火朝天。 待李遗看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之后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那在数人之间被抛来掷去的,竟然是一块磨盘! 李遗对这些东西自然不会陌生,吴家坳就有磨盘石碾这些东西,它们的分量李遗自然清楚,在自己的印象中这几乎是不可撼动的东西。 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却被这些精壮汉子像玩具一样仍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人抛起,另一人接下,再抛向另一人。 几步开外四人赛杂耍、似仙法的操作,少年简直闻所未闻,就这么发生在自己眼前了,李遗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未睡醒。 揉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这就是明明白白发生在自己眼前的。 李遗也认出了这四人中熟悉的两人,仇天旭和熊韬。 几人也注意到赶来打麦场的三个少年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石磨盘从空中轰然落地,那沉闷的声响仿佛砸在李遗的脑子里,震得他有些手足无措。 这算什么?下马威?至于吗? 仇天旭冲李遗笑笑,落在李遗眼中,更像是一种示威。 众人都没有说话,居中的一位与熊韬身形颇为一致的男子穿上上衣,看向李遗,上下打量几眼,又看看一旁的梁泽。 瓮声瓮气道:“脸怎么红了。” 李遗这才注意到一旁双手紧握的梁泽脸庞通红,低头不语。 身后的梁泊轻轻地哼了一声。 方才出声的男子似笑非笑,身后仇天旭和熊韬及另一名男子则是肆无忌惮地咧嘴轻笑,男子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梁泽。 面色颇为不善地招呼李遗道:“我是梁犊,梁泽的父亲。” 李遗愕然,不知道他强调自己是梁泽的父亲是什么意思,只能礼貌道:“在下李遗。”随后觉得自己似乎诚意不够,补充道:“还有个名字叫阿牛。” 梁犊闻言,走上前来拍拍李遗肩膀,李遗吃痛却不敢出声,只听到头顶梁犊的声音传来:“我是犊,你是牛,咱们有缘,以后,咱们就是结拜兄弟了。” 四周众人惊掉一地下巴。 梁犊指向身后众人:“这是你二哥三哥四哥,你们,来见见五弟啊!” 梁泊咬牙切齿,梁泽目瞪口呆,仇天旭等人无语凝噎。 李遗结结巴巴道:“这么...突然,这么草率吗?!” 第40章 留下 “父亲,你在说什么?!”梁泽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旁的梁泊不敢妄发一言,只有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显示他无法理解平时严肃的师傅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更为夸张的是,梁泽梁泊与李遗一般年岁,李遗同父亲叔叔们称兄道弟,自己要怎么称呼李遗? 梁犊哈哈大笑,不住地拍打着李遗的肩膀,李遗不好躲闪,硬生生抗下那一下下收过力却依然势大力沉的巴掌。 脸上艰难挂着笑脸,迎合着梁犊的笑容。 仇天旭、熊韬和另外一男子走上前来。 仇天旭皮笑肉不笑道:“老大,玩笑开大了吧。” 熊韬默默点头,另外一男子则没有言语,朝李遗微微点头致礼。 站在几人面前矮了不止一头的李遗似乎是在面对几只野熊,哪里敢随便说话,见这名男子还算正常些,连忙抱拳行礼。 梁犊哈哈笑个不停,同时介绍道:“那两个你都认识了,这是你二哥,卢名义,叫二哥。” 李遗哪里敢真的如此冒昧,只能在心里暗暗骂这梁犊简直比仇天旭脑子还要不正常。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叫了声:“卢二哥。” 卢名义一愣,竟是也笑了出来,更是在梁泽、梁泊白日见鬼的表情中应承下来。 这下轮到仇天旭和熊韬两人瞠目结舌,甚至梁犊都止住了坏笑。 卢名义伸手揽过李遗,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招呼众人道:“玩够了就回去,说正事。” 李遗被众人翻来覆去摆弄,纵然心中不快也无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顺着打麦场旁的小径继续向上,山回路转,一连片站在村子入口处根本看不到踪迹的石屋显现在眼前。 石屋前有一群人影正在忙碌着收拾各样的物件,李遗一眼看去有各式的服装、旗帜,还有分类堆放的武器,有人正在缝补衣物,有人在编织草鞋,李遗甚至看到有两人正在归置铠甲。 李遗在其中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昨日一同回来的小卒。 卢名义揽住李遗肩膀径直走进最大的那间石屋。 这间屋子要比自己住的那间宽敞明亮许多,显然是经过布置过的,简单却不显凄凉。 几张简陋的竹椅对列排开,卢名义示意李随便坐,随后自己在李遗对面坐下,随后嘴角含笑,就这么直直盯着李遗看。 李遗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躲闪着眼神,装作打量四周的样子四处张望这个一眼就看穷尽的屋子。 两排竹椅最前方,是两张正对大门摆放的一模一样的竹椅,想来其中一张是梁犊的位子,可卢名义却坐在了下首,李遗心里有些嘀咕:“还有人没有露面?” 身跟在身后的几人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众人看到坐下的李遗皆是一愣,这小子居然坐了仇天旭的位子。 仇天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跟在最后进来的梁泊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也太放肆了,那是你配坐的地方吗?给我滚开!” 李遗一愣,自从遇见仇天旭等人,到目前为止所有人对自己面子上起码是客客气气的,这梁泊怎么突然暴起,对自己如此大的敌意? 梁犊没有制止梁泊,仇天旭则皱着眉头回头瞪了一眼,梁泊顿时缄口。 仇天旭挥挥手招呼众人坐,又呵斥道:“哪里学的那些毛病。” 梁犊对弟子吃瘪毫不在意,走到排首两张上位的椅子前坐下,仇天旭径自坐在李遗身边,其余人渐次坐下。 唯独梁泊一人恭敬站在梁犊身边。 李遗有些不安,明白过来自己的坐了不该坐的位置,突然意识到不对,心里暗骂给自己下套的卢名义。 这群人没一个正常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捉弄人的。 本还有有些歉意欲将位置还给仇天旭的他顿时打消了念头,这坑自己跳都跳了也不能白跳,就是要装傻充愣,一点低姿态也不愿意再放。 见众人坐定,梁犊开门见山,与方才的戏谑浑然两人,正色道:“小李兄弟,放自在些,到这里和到自己家没什么区别。” 李遗腹诽:“一帮子爱坑人的货,我能自在就有鬼了。” 面子上当然不能显露出来,李遗摸不透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装出一副受到如此重视受宠若惊的模样,回道:“梁大哥,各位大哥,承蒙照顾,各位若真要拿我当自家人的话,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梁犊笑道:“但说无妨。” 梁泊冷哼道:“便宜占尽了,还贪心不够,上来就要东西。” 梁犊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是不是太久没给你立规矩了?” 李遗瞥了眼梁泊,心想自己没招惹过这梁泊,梁泊却对自己始终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纵是李遗大度此刻也有了几分火气。 李遗有心解围,却心中不快,于是不阴不阳地说道:“我在贵处叨扰一夜,虽然与在家中无异,但实在牵挂家人,本来还不知道怎么跟各位大哥开口,不过既然梁泊小哥有了逐客的意思,我也就顺水推舟,请各位大哥给我指出条路来,让我归家。” 梁犊没有说话,卢名义始终淡淡含笑,仇天旭打趣道:“看你也不似什么读书人,怎么说话文绉绉的。” 梁泽不住点头:“跟老头真像,说话酸不拉几的。” 梁犊等人纷纷略带责备地看向她,梁泽自知失言,赶紧捂住自己嘴巴,俏皮地吐吐舌头。 屋门口处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谁又说我坏话呢,肯定是泽丫头!” 众人闻声纷纷站起,李遗心想这应该就是梁泽几次提起的那个文绉绉小老头,见现在的场面他再蠢也知道这小老头地位不一般。 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须发灰白的老人,脚上踢拉着丢了绑绳的草鞋底,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袍,双袖上挽,似是刚刚做完活计还来不及收拾就赶了过来。 梁犊几人恭敬道:“师傅。” 梁泽则赶紧迎了上去,挽住来人的臂膀,撒娇道:“师公~” 老人宠溺地看向梁泽,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姑娘家家的,又把自己弄成小花猫,也不说洗洗。” 老人在梁泽的搀扶下走到梁犊身边坐下,众人才一起坐下。 皆是望着老人等待他发声。 老人清清嗓子:“在谈些什么?” 仇天旭恭敬道:“师傅,我和四弟昨天在四周巡查的时候,发现这个小兄弟被梁军两个游击缠上了,就把他带了回来,我们几个的意思是想让小兄弟留下来。” “小兄弟?”老人仔细端详了李遗,忍不住开口问道:“少年,贵庚?” “十五。” “唔,也就比泽丫头大一岁,你们几个也好意思称兄道弟。” 李遗不知道如何作答,其余几人则齐刷刷将目光射向梁犊。 自知玩笑把自己给玩了的梁犊狠狠剜了一眼仇天旭,对老者道:“师傅,天旭和熊韬回来说,这小兄弟一己之力正面击杀了两个梁国游击,昨天的马肉和两匹战马、马具,都是托了他的福 。” 老人眼中精光闪烁,看向李遗讶然道:“英雄出少年啊,看不出来如此瘦弱却有如此战力。” 一直沉默的熊韬说道:“正是用人之际,我们才想把他留下,我们的年轻人太少了。” 老人沉吟片刻,问李遗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怜人。” “唔,不错,那你愿意留下吗?” “不愿意。我想回家。”李遗算是明白过来,这老头才是真正主事的人,干脆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就凭易李遗当前所想,事实上是从昨日相遇起,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非留下他的理由。 出乎李遗预料的,那老人十分爽快:“好,我让人送你回家。” 仇天旭腾地站起:“师傅...” 老人打断他训诫道:“我说过多少遍 !怜人不是山大王!强人所难的事情说过多少遍不要做。既然小哥有家要回你们为何要强人所难!” 众人彻底无言,李遗眼见因自己搞得气氛如此紧张,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内心犹豫不决。 良久,卢名义站起身来,拿出一物来说道:“师傅,这小兄弟不论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短时间内都不能走。” 他转向李遗:“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李遗认出那是自己的刀,穆云垂送给自己的刀。 老人接过刀仔细掂量检查后递给梁犊,转头对李遗说道:“小哥,老夫坦诚相待,希望你也能实话实说。” 李遗当即表态:“我说的都是实话。” 梁犊手指敲敲刀身,发出清亮的金属嗡鸣声:“这刀可是你的?” 李遗下意识就要称是,却在出口的瞬间止住话头,腾地站起“你们是在审我吗?” 熊韬随之站起:“马是羌马,刀是梁刀,且是校尉佩刀,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两个游击又为什么追你?!” “我什么人也不是,信不信随你们。”李遗自然不懂这刀有什么讲究,只以为是穆云垂为安全起见送出的一把颇为精良的战刀,哪曾想还有这种内情。 仇天旭也站起:“小兄弟,此事关系我们怜人的安危和你的身家性命,你还是把话说开了比较好。” 李遗冷冷道:“现在说这么一大堆,好像我给你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似的,可别忘了是你非要把我带回来的。” 仇天旭顾左右而言他:“怜人与十一乱势不两立,见此刀本欲杀你,看在你杀了两个梁人游击的份上给你机会,你快说吧。” 李遗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说出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实在是害怕引出更多的麻烦。 这些人看似和煦友善,实则蛮横不讲,李遗心知让他们帮助自己回家希望廖廖了。 念此,李遗也不再那么客气,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愿意俯首帖耳的人,有所求却无所应,那我凭什么低三下四。 李遗道:“我再说一遍,我什么人也不是,我要回家。” 卢名义将刀放下,语气始终是不咸不淡的:“那你为何离开家,又从哪里回?” 李遗针锋相对:“与你们何干?萍水相逢,强迫我来此,又不要我离开,你们又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仇天旭再也没有一丝和气的模样,凑近了李遗,恶狠狠道:“很简单,是胡人,杀了你,是汉人,跟我们杀胡人。” “如此不相信我,干脆直接杀了我啊?!”李遗也是火大。 “你当我不敢?!” 话音刚落,李遗就看到梁犊再次站起。 “行行行,我说。”李遗瞬间泄了气。 无论强硬还是勇敢,总归是要靠实力支撑的。 “刀和马都是我偷得,一个多月以前一伙梁兵到管城附近不知道做什么,我在山中采药回家的路上,就连药带人都把我掳走了。” “我一直想回家,就趁着他们不怎么看管我了,偷了干粮马匹,还有刀,连夜跑了。我前天才从沂陵跑出来。” “后来就在路上遇见你们了。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 众人一片默然,李遗环顾四周:“还是不信?” 老人再次开口:“你是说,你会看病?” 李遗摇摇头:“不会,我只是帮药铺采药的,我在沂陵也只帮一个人治过伤。”李遗想起了还在病榻上的姚文意,“也不知道治没治好我就跑了。” 众人脸色突然有些激动。 害怕众人不信,李遗补充道:“真的,就是因为不会治伤,才没人关注我,我才能跑出来。” 李遗自认为自己的这半真半假的话语足够让这些人认为自己的清白了,李遗也不指望他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回家,现在能离开这里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老人,老人走到李遗跟前,热情地拉住李遗的手,热情地说道:“你不能走。” 李遗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又说错什么了?!” 老人摇摇头:“不不不,是我们有求于你。”想了想,老人手拉李遗带他往外走去。 “随我来,你就明白了。” 穿过忙碌的人群,再向山坡高处走一段,进入一片翠绿的竹林。推开竹林深处那间木屋的门,老人手拉李遗走进。 李遗还未入内便知道老者意欲何为。 木屋正中一个昏死过去的人躺在床上,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却依然有丝丝血迹从绷带里洇出。 那是一个精瘦细条的男子,只是此时明显因伤势过重而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老人突然深深行礼,李遗认出,这是夫子说过的汉家重礼。 李遗连忙搀扶住老人手臂:“老先生,使不得。” 老人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小哥是读过书的,既然知书就达礼,就能明白幼吾幼的道理。此人非我血亲,胜似血亲,我们无人懂医,也无处求医,既然你治过人,那就姑且试试!” 李遗为难道:“我真的不懂医,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不敢下手啊。” “咚。”李遗听到身后一声沉闷声响,转头看去,梁泊跪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地面,不言不语地继续磕头。 李遗慌忙去扶他,老人却紧紧拉住他,用那般期盼的眼神死死叮住他。 李遗被这一会阶下囚,一会座上宾的反差打得措手不及。 最关键的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硬充神医,且不论如此会耽误多少归程,李遗如何有那个能耐和胆子擅自行医! 正在犹豫不决间,一旁闪出梁泽,眼泪涟涟扑倒在地,就是也要磕头。 李遗连忙在他们对面跪下:“我留下还不行吗?!” 第41章 再医伤 李遗伸手探探伤者鼻息,气息灼热。 触摸身上肌肤,果然灼热非常。 李遗叹了口气,腹部的伤口拖延太久,果然发了,已经蔓延了全身。 眼下只能先从伤口处处理,可是他摸遍全身也没有再找到一块乌金来。 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件,他匆匆写下所需要的药材一把拉起还在磕头的梁泊:“快去找药!” 梁泊转身飞奔出去。 李遗对老人说道:“老先生,丑话说在前面,我不是医生,我只有一味止血药方,这位仁兄的命能否保住,我没有把握。” 老人闻言眸子瞬间黯淡下去,经过思索,叹了口气道:“不论如何,我记住您的恩情,剩下的,就看他造化吧。” 李遗于心不忍,他想起那天沂陵城那个暴怒的“大老爷”,如这老人一般的凄凉彷徨无助。 眼神中那种掺杂着巨变的绝望和救命稻草的希望,是李遗难以承受的重量,如果他真的有治病救人的能耐就好了。李遗再一次做此想。 没有等多久,梁泊大汗淋漓地冲了回来,将一个包裹慎之又慎地交到李遗手上。 李遗仔细检查一遍,确实是所需要的几味药材。 这不免让李遗惊奇这伤者在怜人中究竟是什么身份,明明已经把日子过成了这副样子,却为他准备了这么多药材。 毕竟乌金的原料虽不罕见,短时间内却确实不愿意搜罗齐备的,梁泊速度如此之快,只能是说事先有足够储备。 李遗开始着手将药材研磨成渣,梁犊四人带着梁泊梁泽就那么挤在小小的门口,直勾勾地盯着李遗,老人站在一旁也不敢出声打扰。 等待药粉熬煮的时候,李遗小心翼翼地拆解开伤者腹部的层层绷带。 待伤口暴露在李遗面前,一股恶臭扑面袭来,李遗瞬间脸色发白,强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老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侧目不敢去看那受伤的腹部。 腹部已经有些溃烂,没有得到清理,伤口边缘处的腐肉已经开始滋生,脓液和脓血混合在一起,随着伤者轻微的呼吸起伏,还不断有丝丝鲜血向外涌出。 李遗蹙眉,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能照顾成这样!” 没有人敢应声。 “打盆热水,拿些干净的布来,越多越好!”李遗现在只能凭着感觉来了,他开始努力回忆当时所见医师处理姚文意伤口的情形。 眼下此人的伤势本就要远远重于姚文意,如今被耽搁这么许久,更是恶化到棘手的程度。 李遗本还怕自己的笨手笨脚会加重伤者的痛苦,可是当热毛巾触及到伤口,一点点拭去脓血时,却发现伤者毫无反应。 李遗心下一沉,这人的伤势出乎他意料的重,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现在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完全是身体求生的本能。 李遗不由加重了手下的速度。 随着一盆盆血水换掉,一张张白布被染成血色,李遗终于将伤口清理干净。 他突然发觉伤口不对,伸手试探地摸了摸,腾地退后一步,不可思议道:“伤口里有东西。” 四下众人甚是平静。 李遗瞬间明白过来,大怒:“你们到底想让他活还是死!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伤口里有东西,为什么不早点取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人歉意道:“若是能取出,我们又何必求医至此。” 李遗侍弄着糊糊状的乌金,沉吟再三,叹了口气,说道“老先生,说好了不能怪我的。” 老人连连称是。 “刀!” 李遗的那柄战刀被梁犊抛给他。 李遗一把扔出窗外:“你要杀人啊!短刀!” 此刻哪里有人敢挑李遗的刺,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仇天旭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皮鞘精美的短匕丢给他,李遗抽出一看,清亮的刀身直晃双眼。 李遗打趣道:“一个个穷的吃不起饭,好东西倒是藏了不少。” 老人全当没听到,其他人纵是被嘲讽生气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李遗将刀在火上烧了烧,狠了狠心,咬咬牙下手开始割除腐肉。 用刀杀人容易,用刀救人还是第一次。 李遗佯装镇定,连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是真的不懂医,此刻竟然还有模有样的给这重伤垂死的人治伤。 一刀、两刀、三刀...当下刀次数多了,李遗似乎是忘记了手下的伤者还是个活人,下手越来越快,趁着刀势,在腐肉清除干净后李遗直接一刀向已经有些粘连闭合的伤口划开,鲜血和内部的脓血瞬间涌出。 李遗用刀尖往里探,透过金属碰击的声音顺利找到了伤口里的东西。 想来这就是罪魁祸首了。 李遗干脆伸出两根手指探进血洞里,捏住伤口中那东西的尾端,生生扯了出来。 出乎李遗的意料,这竟是一只袖箭!只是要比李遗常见的短上些,只有约莫三寸的长度。 李遗顾不上打量那么许多,随手一丢,抄起乌金就盖在不断向外涌血的伤口上。 许是伤口太大,乌金竟然止不住出血,李遗还是头一次遇见乌金失效的问题,不过作为眼下唯一的手段,李遗咬咬牙,将剩下所有的乌金一股脑盖在伤口上,抄起一块白布层层缠绕起来。 做完一切,他暗骂一声:“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切落针可闻。 鲜血、腐肉散落在竹床四周,双手沾满血渍的李遗从地上捻起那支“袖箭”,扯过一块白布小心地包了起来。走到老人跟前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老人松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李遗走出屋门,梁犊等人主动闪到一旁,李遗就那么坐在门槛上,竹林摇晃,清风微动。将李遗的额头的汗水瞬间风干掉。 梁泽轻轻在他身边坐下,一旁的梁泊看看坐着的二人,再看看屋内依然生死不知的伤者,表情复杂。 目睹了一切的梁犊与卢名义对视一眼,后者默默摇头,梁犊只能暗暗叹气。 李遗抬头找到梁犊:“弄点吃的呗,饿了。” 梁泽闻言从怀里往外掏馒头,李遗连忙制止她:“得得得,自己留着吧。”瞟向梁犊等人,顺手将刀扔还给仇天旭。 ”真行,手下破破烂烂,自己用的刀都这么精致。自己闺女连个白馒头都稀罕,自己倒是吃的膀大腰圆。” 梁犊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梁犊使唤梁泊去取些吃的来,对李遗笑道:“看来你对我们有些误会。不过无妨,以后慢慢解释给你听。” 李遗挥挥手:”别以后了,我能做的都做了,里边那人能不能活我也说不准,但是你们该放我走了。” 说罢李遗起身准备离开。 熊韬横步拦在面前,卢名义始终是那副稳如泰山的模样:“我们没说过让你走。” 李遗讶然:”有你们这样耍无赖的吗,留下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仇天旭搓搓下巴:“小小年纪,能杀人,够狠。一个杀两个,能打;懂医懂药,够聪明。啧啧啧,让你走了,实在是我们的损失。” 纵然是口齿伶俐如李遗此刻也无话可说,他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对习惯耍无赖的人付以信任,只能是再被耍一回。 老人从屋内走出,颇为焦急问李遗:“没什么反应啊。” 李遗闻言再次进入屋内,床上那人还是那副将要断气的模样,李遗小心查看了伤口和绷带,松了一口气:“血止住了,按道理来讲,伤口应该缝住会好的快些。但是...” 李遗拿出白布包裹的袖箭:“腹部的伤口太深,很难说在里边都伤到了哪些脏器,我不会,也不敢缝合。” 老人闻言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神,不死心问道:“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李遗别开头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想了想,干脆扯开自己的衣袍,露出从前胸到腹部的那条狰狞蜈蚣。 老人见状,眉头顿时紧蹙:”这是...” “不瞒老先生,这就是我那药加上缝合,才捡回了我一条命,当时我整整昏迷了一个月才醒过来。这位小哥的伤口虽不比我的严重,但是太深了,且耽搁了太久。此处又没有可以操刀缝合的人,所以我说,只能看他的命了。” 老人狠狠搓了一把自己的面庞,抱拳道:“多谢!我相信这孩子,命够硬,他能挺过来。” 李遗最终按捺下心中的好奇,没有在这个时候去问伤者的身份,更没有去问所谓这所谓怜人体内为何会有燕军的袖箭! 李遗也许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发现了袖箭上刻字的人。 一个简单的“燕”字铸印。 梁波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一个粗瓷碗里盛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了李遗。 李遗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待看清碗中之物,李遗的手竟是停顿在了半空中。 虽然梁犊等人没有向自己卖过惨,但是怜人的穷困李遗却是在梁泽身上窥见一二。 因此当看清梁泊拿来的是一大块煮熟的肉时,他意识到这八成是昨日带回的马肉。对怜人如此的大方,他疑惑地看向梁泊,梁波一改冷漠态度,生硬地笑笑。 梁犊则示意他快吃。 李遗想了想,撕下一大块递给一旁的梁泽,心系屋内的梁泽摇摇头,坐在一旁暗自神伤。 李遗纵然心情沉重但也不至于为屋内之人牵肠挂肚,自己尽了人力,问心无愧,大口大口吃起那肉来。 待他风卷残云吃了个满嘴流油,老人再次从屋内走出,吩咐道:“送小兄弟回去休息。” 李遗知道这是不需要自己了,举起手中的碗表示谢意,轻轻放在地面,嘱咐道:“老先生,小哥若能退热,也就还好些,若是不成...” 老人神色有些落寞,点点头:“有劳了。改日再重谢。” 言罢他挥挥手转身关上门,将自己与那伤者关进了房间。 梁犊走过来再次揽住李遗肩头:“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遗看向梁泽,伸出手讨要黑布。 梁犊笑道:“不必不必。” 其余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守在屋外,只有梁犊陪着李遗沿着来路回去。 两人一路无言,一直走到那个人影忙碌的院子处,梁犊终于开口道:“一直想留下你,但是好像忘了跟你讲清楚我们是什么人。” 李遗接话道:“怜人呗,姓仇的说了,就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可怜人。” 院内忙碌的众人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李遗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们吃的与肉无关,甚至与粮食都没什么关系。 那东西李遗在离开吴家坳的路上也吃过,麦麸子。 李遗轻声道:“确实是可怜人,不过也不全是。” 听出李遗言下的讽刺之意。 梁犊也不恼,二人继续往前走,梁犊轻轻开口说道:“你是觉得我们几个领头的吃了肉,其他人都吃的不是人吃的东西,所以不平是吗?” 李遗笑笑不说话,梁犊继续道:“也是,自己都能随便把肉送给别人吃,自己的亲闺女却把一个白馒头视若珍宝,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人。” 李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却突然警觉起来,因为这路明显不是自己来时走的路。 虽然当时蒙着眼睛,但是脚下的感觉是不会错的。来时的路虽然不平,但是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野草,这梁犊又卖什么关子? 好在没有疑惑多久,梁犊就转头说道:“到了。” 李遗看向他身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来。 梁犊竟然把他带到了一片坟地来! 坟地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座座黄土堆,约莫十几座,都还是新鲜的黄土色,明显都是新坟。 梁犊走到一座新坟前,一边拔掉新生的野草一边说道:“怜人是可怜人没错,怜人聚在一起不是为了让可怜人说一说自己如何可怜,比一比谁更可怜。那除了让说的人痛快一阵子又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用。” “怜人是为了反抗,为了不再可怜,为了把让自己变得可怜的人变成可怜人才走到一起。” “怜人,是军队,可怜人的军队。” “为了有足够的能力活下去,有限的粮食只能先保证有能力作战的人,这样才能所有人都在这艰难的时代里活下去,你懂吗。” “只有先活下去,一直战斗,有朝一日,怜人能够重返自己的家园,恢复自己平静的生活,” 梁犊的慷慨激昂未能感染到李遗,不久前见面时梁犊那不着调的形象还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此刻他的话也只有军队两个字能让李遗记住。 但是曾见过梁、燕两国真正军人的李遗真的无法将这群到处搜罗破烂,艰难生活的人与军队联系在一起。 梁犊自顾自地说:“这些躺在土里的人,都是不久前与胡人作战而死的。你方才救治的那个人,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梁犊眼神渐渐阴狠,咬牙切齿道:“胡人都该死。” 第42章 栽赃 李遗对梁犊的痛恨并不能共鸣。 事实上,从吴家坳走出之后,他对这个世界的太多恩怨纠缠并无太多了解。 甚至他还一直在好奇,走出来后只听闻梁国、燕国,夫子一直挂在嘴上的大魏又在哪里? 梁犊口中的怜人、胡人的深仇大恨对他而言更是难以理解。 不能怪他太过无知,也不能说吴家坳过于偏僻,只是对于最底层的百姓而言,尤其是他这个年岁的小孩子,这一切属实太过陌生了。 也许是察觉到李遗的默然,梁犊回过头来看向他,问道:“你知道他们怎么称呼我们吗?” 李遗摇摇头。 “乞怜军。”梁犊冷笑着挤出这几个字。 李遗到底是读过书的,知道这名字有多么难听。 乞怜,摇尾乞怜。 “他们...你们...为什么非要打呢。” 梁犊站起身来:“不是你们,是我们。看得出来你也是汉人,在胡人眼里,汉人算人吗?汉人想堂堂正正做人,你说能怎么办?” 李遗看着他:“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说的那么可怕的胡人 。” 梁犊闻言忍不住笑了:“说到底还是小孩子。怜人不是好战分子,但是如果你的平静生活、完整家庭刹那之间被胡人毁掉,家人死去,房田占掉,侥幸活下来的你会怎么做?” 被触及内心深处唯一的似海深仇的李遗一下子怔在原地,下意识脱口而出:“自然是要报仇的。” 梁犊笑了:“所以怜人没有选择。” 李遗还是不解:“胡人又为什么这么对汉人,天下这么大,容得下所有人的呀?” 梁犊叹气道:“你读过书,难道就不懂朝代更迭的道理吗,就没读过史书上的夷狄之祸吗?” “胡人南下,大魏偏安,胡人异族建国十一,相互攻伐不止,连累百姓死伤无数。国战需要钱粮,所以税赋遍遍盘剥,税收甚至超过田地产出,军队需要兵员,成年男子遇到就被强行征发,不知道多少人家子嗣断绝。更有甚者,为非作歹,无需名目肆意屠杀百姓,屠城灭镇数不胜数,就我们脚下这个村子,你当是怎么空出来的? “胡人百姓还有各自贵族庇护,我汉家百姓,只能听天由命。年复一年,忍无可忍,我等不反抗,难不成还能寄希望于胡人良知未泯么。” 李遗如遭雷击定在原地,他终于知道当初的县尉翟闻为什么不让他把事情传闻出去。 虽做着梁国的官,但终归是汉人,翟闻一开始就有心庇护下李遗,只是在周延进城后还是无力回天。 现在李遗才知道翟闻的苦衷,这惨案具体是谁做的根本无关紧要,军队是梁国的军队,梁国是厥人的国家,举国上下,不会有一个官老爷去管这件事。 谁会为了贱如蝼蚁的草民去惩治自己的军队,去削减自己的力量? 李遗面容苦涩,自己不用再去大海捞针般追寻那天究竟是哪些人去了吴家坳,犯下了滔天罪行。 只要是梁国军人,就都有这血仇的一份。 李遗抬起头,盯着一脸沉痛的梁犊:“我加入你们,但是我有个条件。” 李遗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梁犊颇为惊愕,开口道:“你说。” “六十六条人命,我要你保证能让六十六个梁军死在我面前。” 少年面庞坚韧,眼神充满了愤恨,梁犊略一思索便也将内中原由猜出个大概,深深叹了口气,怜爱地摸摸李遗的头:“我答应你。” “还有一个条件,你别老摸我头,跟摸你儿子似的。” 梁犊闻言两眼放光,心中的一个小结顿时有了松解之法,他蹲下身凑近李遗,笑道:“小子,要不你认我当义父吧。” 李遗愣住,下一刻破口大骂:“你神经病啊!一天到晚喜欢开辈分的玩笑是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梁泊,听到李遗的喝骂停在不远处竟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梁犊带着一脸装出来的失落招手让梁泊过去,梁泊开口道:“师傅,帅府来人了。” 梁犊点点头:“你哥怎么样了。” 梁泊神色黯然:“师公不让人进去,看起来好像还没什么好转。” 旁听的李遗这才明白过来梁泊为何如此关心那伤者,原是他的哥哥。 他忍不住开口道:“梁兄,对不住,我...尽力了。” 梁泊强忍泪水,恭敬抱拳道:“晨见时,对李兄多不恭敬,得罪了。主要是兄台病重,小泽又与你多有亲近之举,我心中不悦,冒犯了。” 李遗愣住:“亲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梁犊作为梁泽的父亲在场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梁泊脑门:“去见帅府使臣。” 李遗回顾今日的所有经历,脑子里灵光一闪,追问道:“难道我早上牵的手不是梁兄你的?” 梁犊梁泊身形猛地迟滞,李遗看到两人牙齿紧咬而鼓起的腮帮子,一时间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了。 梁犊气冲冲一人走在最前,梁泊慢慢减速与李遗并肩而行:“李兄,小泽终究是师傅的心尖宝贝,日后还是在他面前少提阿泽比较好。当父亲的,看每个少年都是先加三分嫌憎的。” 李遗点头称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那梁兄是不是喜欢阿泽?” 梁泊的脸瞬间涨地通红,不待他说什么,李遗连忙拍胸脯道:“兄弟我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你且放宽心,早上的事情,我忘记了,你也得忘掉啊!” 梁泊张张嘴,面对着一脸认真的李遗,终究是也说不出什么来,气冲冲地撇开他走了。 他们去见那所谓的帅府使者,李遗本欲自行回住处,但是那师徒一走李遗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路。 村子是不大,但是弯弯绕绕奇多,李遗自己摸回去怕是天都要黑完了。索性追上梁泊,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着师徒二人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议事的那间石屋。 再回去时,远远便听见屋内,卢名义、仇天旭、熊韬三人正与一男声相谈甚欢。 门口一人见梁犊回来,跑来小声道:“放哨的发现的,寻人印记、暗号都对,自称是帅爷派他来的。” 梁犊点点招呼梁泊与李遗跟进去。 见到梁犊,众人起身相迎,梁犊见那人坐在老师的位子上,微微皱眉,但没有说什么。 仇天旭上前迎道:“将军,这是帅爷帐下曾司马,带来了帅爷的密信。” 梁犊抱拳行礼:“曾司马一路辛苦。” 李遗对这正经起来大义凛然,不正经起来猥琐至极的梁犊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一个人能装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了不得的功夫了。 曾司马满脸堆笑:“梁将军,卑职崔荃。帅爷对您可是牵挂得紧啊,只知道你们在化县,命我急急前来探寻,幸亏放哨的兄弟发现了我,还算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 说罢看向门口那两位少年身影:“这二位小兄弟...” 不待仇天旭说话,梁犊抢先道:“高的那个,是我的弟子,梁泊。年少那位,是今天才加入我们的小兄弟,阿牛。” 李遗心中一动,阿牛,许久没听过了,没想到梁犊居然放在了心上。虽然明白梁犊有收买人心之嫌,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暖意。 仇天旭几人面面相觑,皆是表示不知什么时候加入的。 曾荃点点头,恭维道:“精气十足,少年英杰,梁将军一部,日后越发强壮了呀。” 他继而又问道:“谢老爷子?” 梁犊似乎没听清:“谁?” 曾荃笑了笑,心知只是心存试探,但是自己既然知道谢老爷子此人,又怎能不知其身份:“谢奇,谢老爷子,您的授业恩师啊。” 梁犊哈哈笑道:“帅爷还真是什么都说呀。” 曾荃笑而不语。 “师傅他老人家暂时脱不开身,稍晚时候再为你接风。” 曾荃似是无意地瞥了眼门口两位少年,继续不语。 梁犊意会,一挥手,梁泊便带着李遗走了出去。 李遗虽觉得几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显然他们要说些自己不能听的话了,李遗也懒得讨没趣,出得门来就干脆让梁泊将其送回了自己住处。 回到住处也没有见到马大叔,梁泊又匆匆离去。 李遗干脆躺在干草堆上思来想去。 加入怜人虽是一时冲动,但是李遗却再次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起码目前看来,梁犊他们和自己的敌人是一致的。 眼下靠自己报仇几无可能,怜人虽然势弱,但总归要好过自己没头苍蝇般不知做什么。 至于回家的事情,李遗则是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同梁犊谈一谈,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总不至于这点小小要求都不满足吧? 梁兵,梁兵,李遗不停地念叨,脑子里闪过数道人影来。 周延、雷彭、纪竹、王筴,还有姚氏兄弟一行,自己原来早与仇人们打了那么多交道。 还有翟闻、柳盛、陆鑫等人,原来也是梁国的官,仇人的官。 周延其人,定是拐走阿游瑶瑶的罪魁祸首,无法饶恕。 姚修武无缘无故谋害自己姓名,自然也是无法善了,日后若还能得见,无论如何得出口恶气来。 许是知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纵然是想到此处,李遗对周延雷彭、姚氏兄弟二人之外的人也是恨不起来,毕竟他们属实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情。 突兀地,脑子里钻进来一个少女的脸庞,面目似清非清,带笑含星的眼睛倒是一清二楚。 李遗甩甩脑袋,思绪越想越杂,念头越来越乱,真是烦不胜烦,干脆站起身想要出去走走。 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李遗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却是梁泽。 梁泽气喘吁吁道:“快,快来,渊哥他不行了。” “渊哥?”李遗不解。 “梁泊的哥哥!” 李遗闻言顿时心里一沉,自己想过梁泊的哥哥挺不住,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自己才治完伤连一天都没有,人就死了,自己不被怪罪才是出了问题。 他下意识就想逃,急切的梁泽却把救人的最后希望依旧放在他身上,拖着他就向竹林跑去。 待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到地方时,还是那群人已经聚拢在木屋之外。 老人谢奇正站在屋外听那崔荃说些什么。 见李遗赶来,老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李遗瞥见那眼神,内心更加下沉几分,这老头哪还有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李遗顾不得许多,就要往屋里闯,梁犊一把拦住他:“梁泊在屋里,你还是别进去了。” 李遗眼泪有些失控:“确定了吗?” 梁犊面色沉痛地点点头,梁泽瞬间瘫坐在地。 虽早有心理准备,虽早有告诫,但此刻李遗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那叫曾荃的人开口道:“你就是给梁渊兄弟治伤的人?” 李遗点点头。 曾荃颇有些得意,对谢奇道:“老爷子,既然他这么确定,那就不会有错了。” 谢奇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仰面朝天不知在思索什么。 曾荃又找到梁犊:“梁将军,这等处心积虑潜入我怜人阵营,伺机谋害的人,还要包庇吗?” 梁犊此刻虽内心伤感,但也不至于迁怒于李遗,对曾荃这上来就要给人定罪的行径也颇为反感,只是淡淡道:“阿渊的生死本就在一瞬之间,我们早有约定,李遗纵是救不回来,也无罪过。” 曾荃似是认同般点点头:“若确是生死未定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谢奇腾地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曾荃也不掩饰,手指李遗道:“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居心叵测,下药毒杀了本还有救的梁渊兄弟!”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李遗更是直接说不出话来。 曾荃继续道:“在下颇通医书,方才看过梁渊兄弟的伤势,阿牛小兄弟的处置方法本来是可以保证救回来的,可是问题就出在他用的药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李遗怒不可遏。 “你可敢把药方交出来与我查验?!”曾荃步步紧逼。 李遗怒火中烧:“有何不敢?!” 周围众人皆是冷眼相对,就在李遗真的要说出药方时,木屋内传来一声大喝。 “李遗,我杀了你!” 梁泊手持短刀从屋内跳出,扑向李遗。 两人之间的梁犊眼疾手快横腰拦住梁泊,将他放翻在地,当下便有了决断。 吩咐众人道:“曾司马所言不无可能,先把李遗关起来!” 第43章 深夜群访 李遗很快又被送回饲养马匹的那个小院子。 不同的是,马爷被命令搬了出去,只留李遗一人在屋子里,房屋门口和院门口还各派了两个人看守。 李遗寸步不得外出,气的他站在屋门口破口大骂:“才来了一天,我就提醒过自己多少回,不能信你们这群王八蛋。” “小爷说不会治,非让我治,人死了又非要关我。” “一群说话不算话的混蛋。” 梁泊突然出现在院子里:“骂够了没。” 李遗此刻唯独面对他有些心虚,顿时噤了声。 但梁泊此时手里没有提刀,看面相也不是那副暴怒的样子。 梁泊走了过来,就站在屋门口,没有进来,门口看守的两人识趣地去了院门处。 在梁泊眼皮子底下,他们相信这少年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 至于梁泊要做什么,那他们自然是愿意卖个顺水人情的。 李遗冷静道:“要为你哥哥报仇吗?” 梁泊脸上泪痕未干:“不,我只是来告诉你,方才姓曾的步步紧逼,我都听见了,要杀你也只是解围罢了。” 李遗对他的话语有些惊讶,疑惑道:“不怪我吗?” 梁泊摇摇头:“我哥的情况我们谁不知道,生命只在旦夕之间。我梁泊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我分得清好坏。” 李遗苦笑道:“你是分得清,可你师父师公分得清吗?” 梁泊安慰道:“师父把你关起来是为了保护你,若是被那姓曾的几句风凉话就给煽动了,你也太小看我师公师父师叔他们了。你且安心歇着,我师傅说了,等姓曾的走了,就放你回家。” 李遗听了他的话心下不免放松下来,心下想起方才去世的梁渊来,从怀里掏出那只袖箭,歉意道:“不管怎么说,没能让渊哥活下来,我很抱歉。” 念及哥哥,梁泊又要落泪,颤抖着手接过那支乌黑的铁袖箭,紧紧攥在手里:“从我和哥哥在路边被捡回来那天起,师公师父就待我们如亲生,这么多年了,每多活一天都是捡的。我相信哥哥死也瞑目。” 说罢梁泊抬起头:“李兄,听师父说你已经决定留下,那么如果我以后也有这么一天,就麻烦你送我走,像对我哥哥这样,别带着要命的东西走。” 李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两人都还是初识人间的年纪,却都是饱经了生死的沧桑。 他岔开话题问道:“那姓曾的是什么人,怎么你们就这么忌惮他?” 梁泊解释道:“他是帅府来的人,帅府的帅爷是天下怜人的头,平日里我们各行其是,一旦有行动都要听帅爷的。这姓曾的就是带着帅爷的命令来的,师公师父不是忌惮他,是对帅爷尊敬。” 梁泊似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李遗。 李遗接过发现是他当时写给梁泊的药方。 梁泊嘱咐道:“姓曾的问我们要药方,我差点就 拿出来了,得亏师公说没有见过。再看他栽赃陷害你,一看就知道图你的药方来的。” 李遗顿感一阵后怕,自己险些就把药方真的交了出来。 梁泊鄙夷道:“这种人怎么配当怜人,还是在帅府中做事的,恶心。” 待梁泊走后,李遗安定了不少,少年好不容易鼓起一腔勇气救死扶伤,虽未能有所成效但真情实意却是做不得半分假的。 两日的相处下来自己虽觉得这怜人遮遮掩掩,颇为不着调,但是听所言见所为都是仗义豪爽之人,李遗好不容易对他们有了些信任,因此在被关押时怒火中烧,以为豪情终错付。 虽然那曾荃给自己泼脏水害自己蒙受冤屈,但梁泊等人不信,自己心中也就没了委屈。 自己看不上的人,做什么也不会招自己多想片刻,自己付出了真心的人,稍有误解就会让少年委屈至极。 到了深夜,辗转难眠地李遗听到院子里又有脚步声走来。 他从草堆上坐起身,那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口,径直走了进来。 李遗认出来人是那个曾荃。 李遗冷冷地看着他,曾荃也不理他四下打量空荡荡地房间,最后将目光投向敌视自己的李遗,他摆摆手道:“别这么看着我,你落到这个地步也怪不着我。” 李遗翻了个白眼以示抵抗,直接躺下并且翻了个身,背对那人。 曾荃在背后自说自话:“你说你一毛头小子,不懂医术也敢给人治那么重的伤,现在可好了,人死了。你倒是可以说说你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用错了药?你要是无心用错了药,我可以帮你去说说,兴许他们就放了你。” 李遗转过身来将信将疑:“真的?” 曾荃眼冒精光,显然没想到这少年这么容易就上了钩,自己准备的满腹说辞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凑到李遗近前:“当然是真的,不过你得把药方拿来给我查验查验,这样我才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用错了药。” 李遗撇嘴道:“你有这么好心?” 曾荃拍拍胸脯:“怜人中人,当然是不认见任何一位兄弟落难,能帮则帮啊。” 李遗手托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曾荃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掏出纸笔,显然是有备而来。 将纸笔放在李遗手中:“快快写下来,我连夜去找梁将军替你求情。” 李遗再三跟他确定:“你怎么保证我写下来了不会不管我?” 曾荃抬手就发了个毒誓,誓词听得李遗心惊肉跳,心中暗骂此人真是下得去本啊。 李遗抬笔就要写,刚写下一个字又止住:“我总觉得不妥,要不你也给我个东西,咱们俩交换啊。” 曾荃一愣,压了压心中火气,耐心地装出一份友善地样子:“什么东西?” “我听他们说,你带来了一封密信...” 曾荃一下子跳开:“你真什么主意都敢打啊。”随机谨慎地看向门口,见门口的守卫并没有关注他们才放下心来。低声质问道:“你要那东西干嘛?” 李遗知道曾荃已经上钩了,开口忽悠道:“好奇啊,就是想看看什么东西能让你千里迢迢跑来送信,那几个颠倒黑白的王八蛋那么谨慎,肯定不会给我看啊。你不给我看也行,告诉我信里是什么,我就把药方给你,咱俩谁也不坑害谁。” 曾荃为难道:“要不你换一个,这东西你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 李遗直接躺倒,不再理会他。 曾荃在屋中站了许久,终于咬咬牙又把少年叫起:“说好了,我跟你讲密信,你给我写药方。谁都不能泄露。” 李遗纠正他:“是你得让他们放我走才行。” 曾荃一股脑答应下来。李遗这才忽闪着眼睛,一脸认真地写下几个药名来。 随机静静地看着曾荃,曾荃会意,凑到李遗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话,李遗瞪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地模样,随后在曾荃地催促中写完了全部药方那个。 曾荃一把将药方抢在手中,扫视一眼确定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往怀里一塞直接就离开了。 李遗在身后小声地提醒:“别忘了咱们怎么说的啊。” 那人已经走远,没有回声。 李遗回想起方才曾荃所说的密信内容,与李遗确实无关,却让李遗动起了心思。 梁燕二军近日在青州前线兵马调动频繁,豫州往青州方向去的大小道路上兵马辎重运送往来频繁,帅府就命令梁犊等人伺机袭扰,俘获些物资回来。 李遗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被蒙骗的感觉,此事若是为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几天之内村中的所有人都要知晓拔营的消息。 具体的地点和时间自然不会告诉李遗,李遗也没觉得有什么要紧。 不过李遗倒是由衷希望此消息为真,那样自己就有机会浑水摸鱼,趁梁犊等人外出,自己寻机直接回家去,也不必再等梁犊那不知何年何月的安排。 至于药方,压根不相信曾荃地李遗自然不会给真的,动过手脚的药方半真半假,曾荃一时之间也看不出真假来,就算看出来又能怎样,李遗咬死药方只此一张。 至于放他走的规划,李遗更是不会相信,他年纪小但是不傻,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不激怒曾荃为妙。 李遗所有的忐忑不安这下全都消失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睡去。 正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突然发觉身旁有人在轻拍自己,他猛地一激灵弹坐起来,一只温暖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 李遗认出眼前来人是梁泽。 李遗挠挠脑门:“这是怎么了,一晚上接二连三的来,一会是不是你父亲也要来一趟。” 梁泽闻言连忙嘘声:“趁我父亲没来,赶紧走!” 李遗明白过来,梁泽这是来劫狱的,他走到屋门口四处看看,哪里还有守卫的影子,不消说,定是继梁泊、曾荃之后又卖给梁泽一个大人情。 李遗打趣道:“你们怜人的军纪,倒是人情味儿十足啊。” 来至他身后的梁泽一把推在他背上将他推到院子里,拉起他的手往马厩那里去:“快,马爷今晚也换了地方住,我把人支开了,你快骑一匹马走,趁没人发现,能走多远走多远。” 李遗挣开她,掰正了她的身形正经说道:“我不走,你放走了我你怎么跟你父亲交代,你怎么面对梁泊?” 少女都快要急哭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嘛,让你走就走,你真以为他们不会杀你吗?” 李遗无奈,见少女是真的坚决,再争执下去只能是动静越闹越大,双手一摊道:“听你的,帮我挑匹快马。” 少女转悲为喜,可就在她转过身去后,李遗心中默念穆云垂教他的秘诀:快准狠,关键要狠! 一记手刀斩在少女颈后,李遗顺势接住身体瘫软的少女,隔墙说道:“出来吧,闺女不要啦?” 梁犊直接从墙头翻了过来,脸色铁青着从李遗手中接过梁泽,熊韬连忙走上前来迎接,却被梁犊一脚踹开。 无辜的熊韬看看离去的梁犊的背影,又看看更加无辜的李遗,站起身来拍拍灰尘,挠挠头不知所措。 蹲在墙头没有跳下来的仇天旭一脸坏笑,对李遗说道:“小子,你惨了。” 李遗问他:“既然知道我没错,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仇天旭跳下墙头离去:“我又不是老大,我怎么知道。”熊韬又翻了出去,紧随其后追问道:“三师兄,大师兄踹我干嘛。” “难不成踹我啊。“ “...” 人声渐行渐远,那四名守卫适时地又出现了,李遗自觉地从院子里退回到屋内,直接躺倒,呼呼大睡到天亮。 一连两三天,除了马爷前来伺候那些马匹,整整一天没有人再进入这个小院。 曾荃所谓地去帮他求情放他出去如李遗所料是一副鬼话,虽早有预料且其人之道还治了其人之身,但李遗内心还是有被欺骗地愤怒,不断诅咒着姓曾的毒誓应验。 李遗也乐的清净,自己的伤虽然好的七七八八了,但是经过官道一战,伤势有加重的迹象。 气力始终补不上来,也就是这两天梁犊特别关照,让人每天都给他送些肉来,所以什么逃跑、回家的念头,李遗也就暂时放下了。这里好吃好喝好清静的,权当休养生息调养身体了。 三天之后,李遗正坐在屋门口悠然自得地晒太阳,老人谢奇身后跟着他的四个徒弟,这五个怜人的头一起出现在了院子里,只是所有人都直接无视了起身相迎的李遗。 他们身后还跟着约莫三四十个精壮男子,李遗看到梁波和当初与自己打过招呼的小卒子也在其中。 谢奇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看着马爷带他们去到马厩里,又依次牵着马匹走出院子去。 最后院子里除了谢老爷子和李遗再无旁人,老爷子招招手示意李遗到跟前来,李遗顺从地照做。 “我听梁犊说,你想回家?\" 李遗迟疑地点点头。 谢奇布满褶皱地脸上闪现出一种复杂地表情,李遗读不懂那是一种什么表情,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一种欣慰、痛苦、恐惧掺杂在一起地表情。 谢奇似乎很疲惫,沉重的点点头:”我们都知道阿渊的死不怪你,但是曾荃身份有些特殊,我们不想跟他起冲突,这几天,委屈你了。曾荃已经走了,药方地事情我也听说了,按说你是我们的恩人,早就该按照承诺送你回家,不但没做到还让你的药方流失了。 “眼下也没有什么好补偿你的,日后有机会定要报答。” “眼下分不出多余的人手了,我让他们把你带到官道上,给你一匹马,你可以回家了。” 第44章 混战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蹄铁与石子的敲击清脆可闻。 巷子口那边,以梁犊为首的数十人悉数上马,箭满囊,刀锋利。 三十七条汉子面目坚毅,静静等待着那个瘦弱牵马少年来到他们身旁。 走出巷口,李遗与梁犊对视一眼,从这位梁将军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感情来,李遗突然有些愧疚。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愧疚,自己不欠这些人的。 他又觉得只是对梁犊一个人愧疚而已,自己答应了他留下,却还是选择了离开。 可是自己留下还是不留下与梁犊本人又有何干,辜负的不还是自己要成为怜人的承诺吗。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无法面对在场的所有人。 牵马行到梁泊身边,翻身上马,没有套近乎,没有奚落,什么也没有,无人与他搭话,只有少年自己垂头不语。 梁犊回头对院门处的谢奇微微点头,谢奇含笑挥挥手,“去吧。” 梁犊打了个呼哨一骑当先冲出了村口,身后众人挥舞着武器呼啸跟随。 离开的那一刻,李遗回头看向走出的那个巷口,梁泽正搀扶着老人目送每一个人离开。 村中剩余的人影也不断闪现着,李遗知道,他们离开以后这些怜人也要离开这个暂时的落脚点了。 许是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不知何时蒙上了面的梁泊扔给李遗一条面巾,李遗会意地蒙住口鼻。 群马奔驰,荡起的沙土和冷风足以把人灌饱。 跟随众人疾驰过与来时完全不同的道路,远远的,李遗看见那条宽阔的官道。 众人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官道上赶路。 梁犊从队列中分出,梁泊示意李遗跟上他们二人,三骑从大队中脱离向官道而去。 其余人等在卢名义等人的带领下折向青州方向,渐渐隐入了山林之中。 三人停步在官道上,梁犊扯下面巾,从马鞍边接下一柄长刀扔给李遗,李遗接过一看,正是当初给自己招来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的穆云垂赠刀。 李遗打趣道:“现在不追查我身份了?” 梁犊梁泊都没有笑,惹得李遗顿感尴尬,梁犊自顾自拨转马头,一记猛鞭抽下,追赶众人去了。 梁泊伸出左臂指向官道,李遗瞅见他胳膊上绑缚的黑纱,那再一次提醒自己,梁渊确定无疑是死去了。 那他从未有过往来,却让每一个人牵挂,让老人谢齐痛心疾首的少年。 死去了。李遗再一次冒出那个念头:如果自己不胡来,他是不是可以不死?” “沿着大路向西走,就是豫州了,到了那边你就只能自己找路了。一路自己小心。”梁泊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 李遗知道他们心中对自己多少是有气的,欲语无言,临别只有二字:“保重。” 梁泊恰如梁犊,离去地干脆利落,头都没有回一下。李遗立在原地一直目送二人到了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几天的相识相处恍若一场大梦,李遗并不觉得这群人很招自己喜欢,可是在分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却是真的。 只能是当做自己不善离愁吧。 少年纵马扬鞭,官道上尘土飞扬,回家去也。 约莫一个时辰后梁犊师徒二人追上了卢名义等人。 卢名义看看二人身后,没有说话,显而易见,那小子并没有头脑一发热抄起刀就跟他们来了。 这当然是卢名义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他还是没来由有些失望。 仇天旭在疾驰中还是忍不住开口喊道:“这小子从姓曾的那里可是得到点消息的,我们去做什么,以他的脑袋,不难猜的。就不怕他...” 梁犊摇摇头。 仇天旭也不能再说什么,他感觉得出来,梁犊对那又傻又愣尤其特别倔的小子是由衷欣赏的。 更何况那小子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动手,仇天旭也就随他去了。 济水湾,一条约莫两丈宽的河流从这里绕过山包往东流去,一座木桥横跨溪水,一头连着上山的土路,一头连着溪水另一侧的山洪冲积出来的平地。 平地之上,一片颇为密集的房屋遗迹,多年前这里是有一个人口繁茂的村落的,只是早已经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人去屋空了。 村落再往远处延展去,同样是一座小小山包,将这济水湾和这废弃村庄堵在了这小小平原之中。 近处的山包上,借助了茂密的林子,梁犊等人人马分离分别掩藏起来,山脚下的济水湾一览无余,众人杀气腾腾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那条从断壁残垣中穿出的大道。 沿路设伏劫掠过往军事辎重,是梁犊他们这帮人的拿手好戏。 不是梁犊不敢去和所谓官军正面厮杀,只是凭着眼下这点人马,只能从袭扰谋生做起。 连李遗自己都不知道,曾荃告诉他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唯一不妥的地方在于曾荃没有说完全,梁犊他们要劫的这批粮饷辎重是运往沂陵城的。 济水湾是这批粮饷辎重进入官道直达沂陵城之前最后一个适合设伏的地点,自然也是梁犊派人多次踩过点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座木桥,是劫杀行动唯一的命门,一旦木桥被控制住,梁犊等人就只能干瞪眼了。 此刻,熊韬仇天旭就亲自带人潜藏在桥下水中,静静等待机会。 耐心等到日上三竿,太阳炙烤地树叶都打了卷,众人虽然无人说话,却不住的看向梁犊,焦灼催促,不言而喻。 梁犊面色不改,目不斜视,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身体每一个毛孔中析出,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怀疑消息是否有误的时候。 一直趴伏在地面的梁泊低声道:“有动静!” 浮躁的众人顿时又把心沉稳了下去,一眼睛再度紧盯那条大路。 果不其然,约莫半柱香后一杆粮字旗率先出现在视野里,紧随其后的牛车、推车足足百辆浩浩荡荡地从转弯处走来,进入了废弃村中,暂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梁犊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与那百辆辎重车同行的,约莫百骑,就照押运官在大日头底下坚持赶路还能维持队形如此规整来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梁犊拽出一棵草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一道人影悄默声地靠近过来:“看过了,车队后边安安静静,没有人马行动的痕迹。” 梁犊从口中吐出草根,刀握手中,正欲去寻坐骑,梁泊突然出声道:“师父,不太对!” 梁犊压制住身形定睛望去,一下子明白过来梁泊在说什么。 按那车队进入村中的时间来算,打头的早该出来了,难不成在村子里歇息了? 这对梁犊等人并非是个好消息,但也在预料之中。 他们只能等,等到辎重队伍重新规整行动起来再杀他们个出其不意,否则就凭自己这些人,和那百余名官军加上人数更多的押运民夫打巷战吗?梁犊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日头一点点偏转,空气也不再那么闷热,有了几丝凉风流转,透过重重屋檐,梁犊瞥见那杆粮旗重新高高打起。 他下意识就要起身号令出发。 结果就在刹那,一道尖锐冗长的哨声响起,从辎重队伍前行的方向相对疾驰来一队骑兵,梁犊一眼便认出那军马是辽马。 果不其然待那队人马毫无凝滞地驰近村庄进入梁犊的视线,他认出那就是燕国轻骑! 梁泊自然也认了出来,不久前才被自己亲手掩埋的哥哥就是被燕军害死的。 新仇旧恨今天一并凑齐了,梁犊好战的血液顿时燥热起来,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出场的最佳时机,他兴奋地命令众人:“不急,先看好戏。” 燕军去势不减,根本没有勒马对峙的想法,就是奔着杀人越货来的,一头扎进了村中,顿时烟尘四起,喊杀声震天。 梁军此刻进退两难,前路有堵截,困在这废村之中一时间无法后退,左右两边又是河流山包围堵无处可去。 这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非是梁军戒备不足,而是谁能料想后方会有数量如此多的燕国骑兵! 梁犊默默计算着燕军人马,颇为头疼,三百燕军轻骑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沂陵城,出现在了这梁军后方,更不巧的是还让梁犊这拨人也给撞上了。 梁犊自然不甘心就这么退去,他要静静等待着村子里最后的结果,不用想也知道梁军的押送辎重部队根本抵挡不住擅长野战的燕军轻骑。 就在他盘算着时机差不多准备冲下去捡现成的时候,一声大喝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穆云垂!我杀了你!” 惊愕的众人循声望去,从那探查过无人尾随的来路上再次杀出一支队伍来,不肖多说也知道是梁军的援兵到了、 梁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队辎重押送的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引得燕军千辛万苦来截杀,又引得梁军设下这么大个套引着人往里钻。 换言之,究竟是押送的东西太珍贵,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等人来钻的圈套? 梁犊不敢再细想,更不敢沿着消息的来源去回溯。 卢名义问道:“干还是走。” 此刻的情形由不得慌乱,梁犊强行镇定下来:“走,往哪走?咱们今天也当一回黄雀。” 卢名义会心一笑,招呼众人上马。 废村之中,一少年将军全甲全胄,手挥一杆长枪带队突入燕军阵营之中,四处寻找燕军主将。 顺手挑飞一名燕骑,少年将军大喝道:“穆云垂,我知道是你,过来受死!” 一匹雄健非常的战马应声浴血从人群中突围而来,马上骑士手持长矛,挑着押粮官的尸身抛在少年将军身前。 掀开面甲,果然是穆云垂无疑。 “我倒是小看你了,姚小少爷。” “你竟不思悔改,还敢带兵越境,我可不是我哥,一定不会让你再活着回去。”少年将军竟是姚修武。 穆云垂面目含笑,看见姚修武要比看见姚文意开心的多。 至少在眼下这个环境里是的。 “我不喜欢看见有人死,但我也喜欢我不待见的人活着。” 二人一言不合缠斗在一起,始一交手,穆云垂暗暗心惊,姚修武果然不愧名中带武,竟能与他硬抗而不落下风。 须知此人还是小自己数岁的少年! 联想到此人阴狠毒辣的手段心计,若是成长起来,一定比其兄长难对付得多。 穆云垂杀心大起,手下不再留力,但姚修武对其亦是恨之入骨,招招都是杀招,二人马上缠斗数回合竟然谁也占不了便宜。 四下双方骑兵就在这村中大道上列队来回冲阵厮杀。 梁犊看着村庄大道两侧的人马不断从冲出又杀进,来回冲杀了十几个回合,眼瞅着双方的人数都减了半。 人人带伤,刀刀沾血,人仰马翻之声不绝于耳、骨断筋折之状赫然在目,两边的骑兵显然都是精锐之师,打成了这个样子依然战意不减,一个回合接一个地冲阵不止。 连卢名义都忍不住蹙眉道:“至于打成这个样吗?” 梁犊终于不再忍耐,挺直身板一声呼哨,三四十骑赤膊壮汉嚎叫着一起涌下山去,顺利踏过木桥直奔废村出口。 手里只有这么些人,梁犊一个也消耗不起,更不可能分兵去斗,梁犊深知事已至此只能浑水摸鱼捞点好处就走,至于杀人报仇,只能再寻良机。 眼下的两国军骑,哪个都不是他惹得起的。 仇天旭、熊韬等人湿哒哒地从桥下钻出,翻身上马挥舞着马刀将迎面遇上的一人斩于马下。 怜人突兀地出现顿时引起了更大的骚乱。 谁也没能想到此处还能有第三支伏兵,这群赤膊蒙面的壮汉人数虽少却个个战力非凡,尤其是领头的四位战骑,一字排开冲在最前方,壮硕的身躯压迫力十足,迎面遇上的骑士无一例外当场殒命,这一行人根本不分梁军燕军,见人就砍,始一加入就砍翻了十来人。 梁犊探手抓住刺来的一柄长枪,手上用力竟是将那人生生从马背上挑了起来,双臂一震那人生生飞了出去,砸落在房顶上不知生死。 四下众人被此举惊吓到愣在原地,梁犊将长枪奋力掷出,竟又将两人连串钉在了地上。 若是李遗在场,就会切身地明白梁犊所说为何要先保证有力作战的人。若个个如梁犊这般以一敌十尚有余力,怜人就应该该改个名字。 只可惜梁犊这般天生神力万中无一,能凑齐卢名义、仇天旭、熊韬等异于常人的猛汉与其同行已经是怜人天大的运气。 但是其余人等也都是膂力非常,久经战阵的老手。 敌人的哀嚎让他们兴奋异常。 三十七人宛若地狱杀来的魔神,梁犊众人竟是在这混乱的战圈中生生杀出了自己人的一方空间。 梁犊无心恋战,吆喝道:“抓紧时间,有用的东西都拿走,能带多少粮食带多少。” 梁犊对怜人的掌控是绝对的,他一发话,纵然是杀红了眼的仇天旭也只能乖乖撤了回来。 可偏有一骑置若罔闻,追击着仓皇逃窜的燕军远离了怜人大队。 这从未出现的情况让梁犊不由一愣,他认出那正是自己的弟子梁泊。 梁犊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咬咬牙道:“搜罗得当就立刻离开!” 察觉到村子那边异常骚乱的穆云垂与姚修武二人又斗了一回合便默契地住手。 只见双方人马混杂,仓皇逃窜而来,未见有什么敌人,只见互相踩踏,人仰马翻。 正在二人疑惑之际,一道人影从混乱的人群中杀出,一杆大刀从烟尘中朝穆云垂探来。 “燕贼,还我哥哥命来!” 第45章 新仇旧恨 穆云垂镇定自若,挥出手中战矛格挡。 大刀战矛始一接触,穆云垂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显然低估了这一刀的气力,好在及时运力堪堪止住了身形后仰的趋势。 纵马踩翻几人的梁泊终于冲到穆云垂跟前,抛开格挡回的大刀不顾,梁泊从怀中抽出两把马刀,纵身一跃,脚尖在马头借力直扑向穆云垂。 尚未回神的穆云垂重心不稳竟生生被扑落马下。 姚修武面对凭空杀出的猛人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既然是奔着穆云垂来的,他自然乐见其成。 梁泊压倒在穆云垂身上,两人从马上一起坠落,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地面,前身又被这壮硕的赤膊“野人”重重压了一击。穆云垂顿时眼冒金星。 梁泊丝毫不留余地,左右双刀交叉,直接夹在穆云垂脖子上就要枭首。 生死之间,穆云垂顾不得许多,单手握住矛尖,盲目反击,竟直接洞穿了梁泊的右小臂。 梁泊手中长刀顿时失落,穆云垂趁他吃痛之机掀翻了他站起身来。 护颈的皮甲已经被割穿了,再多耽误一下,穆云垂都有身首异处的风险。 只是那赤膊之人披头散发,只疼痛了一瞬便左手握拳朝他面门袭来,穆云垂自恃勇猛当然不会躲避,直拳迎击。 只是下一瞬,穆云垂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脸上的面甲也随之震落,露出他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这是人吗?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梁泊敢独自一人深入敌军阵营之中,当然是有底气的,这底气就是,师傅梁犊。 梁泊披头散发,右臂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整个人的杀意却越发旺盛,大踏步向前就要结果掉穆云垂的姓名。 穆云垂连遭重击也按捺不住火气了,战矛早已不知被梁泊随手丢到何方,他抽出佩剑,迎击宛若战神下凡的梁泊。 梁泊视若无睹,在他眼中,有剑无剑,结局都一样。 眼瞅穆云垂陷入了将死的局面,姚修武命令梁军军士务必将拼死冲来的燕军抵挡住。 至于自己动手了结穆云垂,姚修武自然动心,只是眼下自己身边也没有护卫,凭自己可不敢触这将穆云垂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之人的霉头。 梁泊伸手扯下胳膊上的黑纱,缠住右臂伤口,狞笑道:“燕贼,我不会让你死的太痛快的,我要让你慢慢看着我是怎么一拳一拳送你归西的。” 梁泊后撤半步,弹腿直冲,穆云垂挥剑迎面斩下,梁泊却不闪不避,拼着以右臂被斩断的风险也要再次重击他。 穆云垂暗骂一声疯子不想跟梁泊赌命,佩剑由攻转守,只是格挡只挡了一瞬自己就再次倒飞了出去。 穆云垂喉头一阵腥甜,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还未站稳身形,梁泊已经到了跟前,穆云垂绝望头顶,他一连串挨了这么多打也没搞清楚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梁泊一记重拳锤在穆云垂腹部,穆云垂都听到了鳞甲因挤压而咯咯作响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肠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 只是这一拳,穆云垂直接哇的一声恨不得把几日来的吃食全吐了出来。 穆云垂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跪倒在梁泊面前,梁泊流泪大喊道:“哥,我给你报仇!” 随即一脚踢向了穆云垂面门,穆云垂在昏昏沉沉之间就那么看着一团合影贴上了自己的面门。 他从跪倒的姿势凌空飞起,在半空中翻转又重重仰躺在地面上,他仿佛听到了自己鼻梁和颅骨碎裂的声音。 与过往的每一次相比,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唯一一次。 梁犊进入到穆云垂视线里,问道:“还有什么遗言吗。” 穆云垂吐出一口血沫,惨笑反问道:“说给谁听啊?” 梁泊淡然点点头,一巴掌扇飞了穆云垂的兜鍪,左手捏住他的脸,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的同时,五指缓缓用力,说道:“记得,我哥哥叫梁渊,到了下边记得告诉他,我是为了给他报仇才送你下去的。” 穆云垂的下巴被扼住,他除了发出呜呜的哽咽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面部的骨头在向中间挤压,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等眼前这位自己不知名姓的野人力气加到最后一分,自己的整张脸就会从中间炸开,他突然很好奇自己到那个时候的样子,只是自己应该是看不到了。 如果有魂魄的话,自己在出窍以后还是能看到的吧。 被那么多人杀过,杀了那么多人,居然死在这里,死在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人手里。 亏了,也不亏,实在打不过。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穆云垂做此想。 一旁的姚修武终于按捺不住,眼见不久前还意气风发与自己打的难解难分的穆云垂转瞬之间便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人如同一摊烂泥被人随意摆置,若不能趁此良机让穆云垂死在自己手里,那将是莫大的遗憾。 无心讨要这动手的机会,也自知这人不是自己麾下,姚修武干脆策马冲锋,长枪紧握,只消一个呼吸间,他就要将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野人”和自己“朝思暮想”的穆云垂一举洞穿。 只是他方一行动,梁泊便有所察觉,单手擎举的穆云垂竟被他凌空甩了出去,猝不及防的姚修武同样被砸落马下,穆云垂嘲弄地看了他一眼,便昏死过去。 姚修武慌忙起身,召唤两国军士援救自己,梁军一撤,燕军也察觉到这边战场中自己主将情况不妙,还在混战中的两国军士齐齐向这边涌来。 梁泊终究没有战马的速度快,只是眨眼间,那两人便消失在马蹄荡起的灰尘中,已经被各自军士救回。 副将匆匆赶至姚修武身边,告知此刻的混乱军情,姚修武眉头顿时紧皱,自己设下的圈套钓上可要钓的大鱼,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两国军士围绕着两方主将再次战成一团,姜云拼死抢回穆云垂,只见他面无血色,昏死过去,只是气息还算平稳,姜云总算放下心来。 梁泊似乎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从地上捡起穆云垂掉落的佩剑,被他一拳砸得有些形变了,他右臂夹剑,左臂微微用力,将形变的剑掰直了回来,随后便一人一剑,仗步冲进了混乱战团之中。 梁泊浑然不用去看身边之人是谁,对此刻的他而言,燕梁两国的每一个军士,都是该死的仇人。 魁梧的少年身形好似成年人,只有当他抬起头直视所有人的时候,才被人看清尚且青涩的脸庞。 只是那种青涩此刻附加了更多的冷冽杀意,他在人群之中左冲右突,来回冲杀的骑兵竟是奈何他不得,硬生生被他杀出一片真空地带来。 穆云垂在众人的声声呼唤中悠悠醒转,意识恢复的瞬间穆云垂几乎被疼到再次昏死过去。 当他得知那险些杀了自己的无名人士还在军阵中大杀特杀时,居然笑了:“这么多人都拿不下他,看来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燕军的问题。” 姜云苦笑,穆云垂也又叹了口气,眸子黯淡道:“罢了,白来一趟,回吧。” 姜云要与他同骑,他摇头拒绝,硬撑着重回自己坐骑,下意识地去抽佩剑,却发现佩剑正在前方那人手中,他用尽全身力气喝道:“燕军兄弟们,走了!” 燕军闻言顿时从战团中撤出,跟随穆云垂开始突围。 姚修武立身在战圈之外,静静地看着局势的变化,副将告知燕军已经在突围撤退,姚修武淡淡道:“收拢我军,先把这个乞怜军给我杀了,穆云垂只剩下半条命,今天务必把他给我留下!” 梁国终究是要比燕国更加熟悉中原的情况,从副将的描述与梁泊的姿态上来看,姚修武准确猜这群趁火打劫的流民是什么身份。 他今天依旧是信心满满,在猎杀穆云垂之外,还要给那神出鬼没、不胜其烦的怜人一个惨痛教训。 梁泊见燕军有撤军逃离的态势,哪里肯放穆云垂回去,梁贼今天可以不杀,但是燕贼今天必须要死,哥哥的头七就要拿燕贼的头颅来祭奠! 梁泊探手握住刺来的长枪,如他师父梁犊那般,连枪带人远远抛了出去,翻身上了抢夺来的战马,依旧是目标明确地直奔穆云垂。 疾驰而去,沿路竟是无人敢挡。 此二人如此之快就将混乱的战圈冲出一道口子,姚修武顿时急切道:“追上,一个不留!” “确实该一个不留!” 姚修武回头看去,又有四个蒙面大汉出现在后方,赫然便是救徒心切的梁犊、卢名义、仇天旭和熊韬四人。 四人始一出现,就将梁军好不容易收拢起的阵营再次冲散,四人身后,零零散散的梁军、燕军,再无一个活口。 姚修武心下一沉再往后看去,好歹是只有这四人。 姚修武的狠辣劲再次上头,怒吼道:“全部杀死!”副将战战巍巍道:“先前的冲杀折损过半,现下兵士们气力待竭,这四人比方才那少年还要可怕,少将军,我们还是暂避锋芒吧。” “你说什么?!”姚修武怒不可遏,副将的话在他听来无疑是奇耻大辱,数百号称精锐的青州边骑,居然要对四人四马暂避锋芒,这若是传扬出去,以后青州边军还如何立足? 念在这副将是自己哥哥的心腹的份上,姚修武强忍住一刀劈了他的冲动,提起自己的长枪嘱咐道:“我去挡!你去追穆云垂,带不回来他,你也不用回来了!” “给我死!”许是身边层层护卫给了姚修武无尽胆气,他对梁犊大喝,竟是直接面对上了战力最强者。 梁犊比梁泊更甚,出招更是狠辣,却也更加沉稳,此刻几乎要杀到了姚修武跟前却如闲庭信步,完好无损。 梁犊看见悍不畏死冲来的少年将军,不由地叹道:“现在小年轻真是不得了,一个个英雄不凡。” 话虽如此,他手下却从不留情。事实上他此刻比姚修武还要着急,他带领三人急切地想要从梁军阵营中穿过去寻梁泊,大部已经撤回,剩下这四个“自家弟兄”要随自己做点“自家私事”。 带那不长脑子的徒弟回家。 不论是作为一部怜人的大当家,还是作为一个如师如父的长辈,梁犊都不能接受梁泊步梁渊的后尘。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姚修武如一条疯狗见人就咬缠上了他们四人。 梁犊赶路心切,随手便将这少年拍落马下。 姚修武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千军万马从身体上踏过,当自己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已经从马背上摔落在滚滚烟尘中。 很快他就被四周的军士救起,内心的倔强再次支配了他的大脑,他悍不畏死地再次带人向梁犊发起了冲锋。 梁犊大刀都以砍得卷了刃,一把扔了出去瞬间砸倒一片,姚修武抓住这个空挡向他咽喉直刺而去。 梁犊只手攥住枪杆,生生止住了一人一马的前冲劲力。 这下由不得姚修武不服气,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帮子自己口中叫花子似的人物为什么总也清剿不干净。 只要有梁犊梁泊这种人存在,剿灭怜人注定是一场代价大到无法估算的战斗。 姚修武终究还是聪明,在梁犊攥住自己战枪的刹那,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主动权,干脆舍掉长枪,在众人掩护下撤走。 梁犊再次注意到这少年将军,这才意识到他就是这支梁军的主将。 梁犊自然也咂摸出来姚修武绝非一般将种子弟,否则哪有统领数百如此精锐之师的可能? 念及此,梁犊寻徒的决心也不再坚定,纵然将这数百骑兵全部杀光,里边又能有多少真正的厥族人,可若是将这实打实的贵族子弟阵斩,梁犊都不敢想梁国某位高层该有多痛苦,自己又会报一个多么大的仇怨。 “掩护我!”梁犊大喝一声,其余三人会意,他们在前开路,梁犊似梁泊一般脚踩马头,腾空而起,接连在数个马头肩头上借力,竟然是稳稳落在姚修武身后。 “你是谁家子侄?” 姚修武惊恐得不敢回头,不过回不回头已经无所谓了。 这一日,在场的燕军、梁军都目睹了那不似人间的一幕; 壮硕无比的赤膊大汉将一人高高头顶,而后生生撕成了两半,如同下了一场雨,那大汉沐雨而狂。 青州战报记载:大魏应永八年 ,青州都督姚万重次子姚修武,死于怜人与燕军勾结,战至尸骨无存。 第46章 真真假假 登阳军镇,在沂陵城东北约三十里。 在数日之前两方不大不小的冲突之后,姚文意被姚万重扔到此镇新任登阳校尉,分担沂陵城北面燕军给予的压力。 虽说姚家大公子做了个区区校尉有些委屈,但是被君皇亲令摘掉了青州游击将军官帽子,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新启用,只能说青州不愧是姓姚的。 姚文意这次拿穆云垂做文章,最后鸡飞蛋打不说,闹得现在两国青州边境数万人马对峙,内部难免有人想拿他也做做文章。 姚万重把他踢出沂陵城,也算是让他躲个清净。 前任的登阳校尉就是几日前在冲突之后被姚万重给挂了旗杆的那位,作为姚文意的死忠,在付出姓名后,部下、驻地也一并归还给了姚文意。 如此说来登阳也算是姚文意自己的地盘,那死忠确实是带兵的行家,他带兵回了登阳后发现城中一切军备井井有条,根本不用他再费心去整顿什么。 几日来他都百无聊赖地搬张椅子坐在城门口,一双眼睛透过黄铜面具盯着紧闭的城门一坐就是一天。 亲近的几位随从知道自家小侯爷这是想要出去。 登阳城自然没有人能拦阻他出城,可他带兵出城却绝无可能。 就在姚文意来到登阳的第二天,就有军报送到这里:燕军有数百骑出营,带兵的疑似穆云垂,往青州后方去了。 姚文意好似得知了一个于己无关的讯息,他知道即使要出兵拦截阻击,也绝不会是他。 果然几日内沂陵城一条调令也没发来。 却有隐秘途径传来的消息:二公子领兵追去了。 自那以后,姚文意就这么坐在大门口安静地等待后文。 身后响起急匆匆地脚步声,亲兵禀告:“公子,燕军来了。” 没有小弟的消息,那暂时就是好消息。 姚文意暗自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带人登上了城墙。 见到城外从沂陵城那边燕军大营方向乌泱泱往这边赶的大队人马,身后众人略有局促,其中一个都尉问道:“大人,要不要向老侯爷他们求援?” 姚文意摇摇头,声音丝毫听不出慌乱:“老侯爷虽然随时准备开战,却是料定穆云景是故作声势,不会真的动手。但是眼下,修武他们的动向也是被燕军知道了,分我们的神啊。既然分兵来取登阳,那就必然先牵制沂陵。沂陵往西一线料想也会有战事,谁都指望不上了,各自准备吧,没我命令,不得出城。” 末了,他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二公子那边有消息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心里由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可是没有任何多余信息的他只能祈祷,穆云景突兀的大举进攻与双方弟弟无关。 沂陵城,源源不断的兵马从城中涌出,城外的大营之中聚集了守备之外的所有能战之将,陈祎劝阻撤回城中,依托城墙消耗敌军。 姚万重面容兴奋:“廊州一战,我就赶上个断后的活,打的那叫一个憋屈。穆云景这小子真以为他天下无敌了,怎么说我也要跟他碰一碰!何擎回来没有?” 陈祎无奈,再次开口:“我们总该求援吧。 ” 姚万重并不解释,递给他一张战报,陈祎接过, 战报极其简单,君皇亲笔:冀北异动,暂无援兵发青州,英侯一力定夺。 辅助姚万重久了,陈祎也知道本国这位君皇的脾气,说一不二,云遮雾掩。 陈祎利落地转身单独出帐回城,大人物齐出的那里,还需要他主持大局。 身边传信兵不断将消息传出又送进。 当得知何擎依然没有什么有效消息送回,姚万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难道真让自己猜中了,穆家父子离心离德? 他又去问姚修武的消息,依然没有得到答复。 帅帐之外,大营远处,一万燕军组成的步卒方阵已经在步步逼近出营列阵的梁国军阵,两国前列彼此接近的士兵们,已经能够清楚看到双方箭头的反光和攻守器械的模样。 沂陵城外的广阔平原,即将成为一片屠戮场。 时不我待,姚万重终于下令:“燕军抵进百步之内,就给我杀!” 众人得令渐次散去,姚万重依然不放心道:“通知左右两营,击退各自正面之敌,率全部兵力从两翼侧击燕军中军大营,让他们放心去,待燕军前军回救中军大营,我自会配合追击。” 待传令兵飞奔而去,姚万重恨恨道:“我倒要看看穆云景到底是前锋,还是中军大帅。” 暂时将一切安排妥当,姚万重心头却没有一丝放松,反而缭绕着不知何起的浓浓不安。 穆云景依然站在那座高高哨台上,虽为先锋,但他除了从军初始几年历练之外,从未冲锋陷阵过。 此次也不例外,前方烟尘弥漫,距离又远,在庞大纷乱的人群中很难看明白什么,但他一动不动,不断有人在上台爬上爬下,亲兵一条条报告消息。 听了很久,穆云景终于忍不住问道:“老七的消息呢?” “七王子还是两日前传书,再无消息。” 穆云景心中隐约有些担心,自己再次以穆云垂作饵,做成七弟敌后袭扰被困,自己不得已发兵的表象,从而名正言顺地大举发兵攻城。 此举不在欺骗老谋深算的姚万重,也根本不可能骗到他,穆云景要的,只是一个搪塞此刻正在段磾营帐里破口大骂的燕王使者。 燕王冀北作战不利,穆云景这边使姚万重不能轻举妄动的任务也已经完成,按照既定计划应该北上合力,一举攻下代国。 这才是穆光白真正想做的事情,确如穆云景、穆云垂兄弟料想的那样,自己的燕王父亲就算要救一个王子,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动用几万兵马来。 借机吞掉夹在梁国东北与燕国西北的代国,才是穆光白真正意图,也是灭梁的关键一步。 代国一直都是穆光白的心头大患,未必也不是赵一的,代国国小民少,所占据的代州也是天下十四州中面积最小的一个,只不过因为梁国、燕国都不愿意对方吞并了代国,从而对自己产生新的战略威慑,代国才一直在梁国的攻伐、支援下存在着。 一旦拿下代州,燕国何必在青州沂陵城一线与这难缠的姚万重白费光阴,越过代地长驱直下,跨过代州南部的锁门关,前往梁地靑豫两州都是一马平川,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攻受异形。 何必再像如今,梁国想打便打,打赢了挥师北上,打输了把青州大门沂陵城一关,燕军只能望墙兴叹。 穆云景如何不止穆光白此次谋划的重要性,就是要在出其不意之间一举叩开代国国门,在梁国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攻取战略要地,短短的时间差内要吃下代州一十七县无异于痴人说梦,穆光白要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时间,最好是把锁门关拿在手里,那也算是大功告成。 这也是为什么青州需要被牵制这么久,同样也是穆云景不撤军北上合军如此让穆光白恼火的原因。 但是穆氏父子现在都不确定的是,放弃驰援青州而驰援代州的,会是豫州的哪一位。 不断有王使被派来催促,但都被穆云景敷衍打发走了,但是这次来的人,纵然是穆云景也不能敷衍了事了,更不能随便打发他回去,干脆躲在这哨台上避而不见。 他的母亲。 段磾已经与他合兵一处,姚万重目标中的中军大营,已经是一座空城。 故而此刻,哨台百步外的先锋营帐中,“鸠占鹊巢”的段磾正对这位贵妇人的絮絮叨叨头疼至极,更是对她间歇性地暴起、要一刀砍了不孝子而不知所措。只能一遍遍地安抚这位自己“小嫂夫人”。 虽然段磾看透了穆云景的小心思,但是眼前穆氏兄弟惹得祸已经由不得他自顾自地带兵独自北上,况且穆氏兄弟一旦溃败,自己的几万步卒就是被两国游击骑兵一茬茬收割的份。 这也是为什么燕国步卒配合穆云垂计划,大举攻城的缘由。 就是要摆脱持久战的想法,惨痛一战把姚万重压回城内,不敢出兵追击,不能分兵北上支援! 段磾被贵妇人逼的承诺下来一旦看到穆云景一定绑到她的营帐里负荆请罪,贵妇人才勉强放过他,被人伺候着去休息了。 段磾揉揉发懵的太阳穴,强忍着满肚子怨气爬上了哨台,精通步卒作战的他手搭凉棚观测一会,便得知了前方战况大致如何。 挥手示意增兵之后,段磾开口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你母亲?” 穆云景罕见地愁苦道:“再怎么样也得等云垂回来吧,你知道的,她最心疼云垂的,要是让他知道我三番两次拿她的心尖尖打窝,还不立马剥了我,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能如此偏心。” 段磾对穆家的家务事自然没有太多兴趣,他发愁的是眼下局面到底如何收场。 穆云景承诺的是速战速决,可眼下双方缠斗在一起,步卒作战,双方都黏得死死的,谁主动后撤把后背漏给敌人谁就没命。 段磾现在看得出来,一日之内想要击垮姚万重的主力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能想到的变数,就是眼下双方骑兵还未出现在战场上。 穆云景安慰他道:“段叔放心,小侄心里有数。” 段磾冷哼一声:“反正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不放心也得放心,不过叔叔提醒你一句,这里的情况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去说,你父亲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母亲是小事,你最好想想怎么面对你父亲。” 穆云景露出洁白的牙齿,哈哈笑道:“段叔,何必如此紧张,眼下代州是肯定拿不下来了,拿下代西三县足够了,咱们就算奔驰过去,梁国豫州援兵早到了,无非再复刻一次廊州之战,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们拿下沂陵城就不一样了。” 段磾不知道这算不算穆云景真正的心里话,但是依旧被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喃喃道:“你让姚万重猜你来是威慑还是打仗,结果你动了手,现在又让他猜你是不是真的为取沂陵城而用兵,他要不要聚拢军镇囤兵的选择要比我们选择添不添兵更为艰难,姚万重狡猾,你比他还狡猾。你还要让你父亲猜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意图,你父亲用你做饵,你用你父亲作饵。穆云景,燕国有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 穆云景依旧笑得和煦:“段叔,那要看你想幸运还是不幸了。” 他继续看向前方打得热火朝天的两方步卒兵阵,挥下令旗,各有一千轻骑从左右两侧奔腾而去加入战场,在他们将梁国军镇冲散之前,梁国青州边军骑兵对上了他们,战事再度升级。 穆云景的视线越过沂陵城头,喃喃道:“是时间回来了。” 姚万重与姚文意都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姚修武死于梁犊之手,穆云垂被追杀至生命垂危。 姜云带领冲出重围的百余骑掩护着穆云垂向另一边的小山包逃去,身后梁泊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穆云垂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察觉到众人奔逃的慌乱,问道:“身后多少人。” 姜云道:“一人,那个怪人。” 穆云景惨然一笑:“这么多人被他一个追着杀,传出去脸往哪放。” 姜云的话语听不出来感情:“不死上十几个人根本拿不下这个人,我们在青州后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先走为妙,没必要跟他耗时间。” 穆云垂叹气道:“这般猛人,若是我军之人多好。” 梁泊在身后不断叫骂,已经有数人被他追上而后在马上直接被斩杀掉。 耳听得那动静越来越近,穆云垂终于忍无可忍:“不跑了,一百多人被一个人追着拍,我受不了,全部回击,一个回合冲杀掉他!” 姜云是个纯粹的行伍之人,即使心中不赞同如此还是命令几个心腹带人掩护穆云垂继续前行,自己则带了几个随从军士掉头迎击梁泊。 姜云如此木讷死板的性格能在军中做到校尉并且与穆氏王子如此亲近,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一个回合冲杀过来,姜云身边少了三人,梁泊的脖颈处,缓缓冒出一条血线。 第47章 厄运连连 梁泊默默脖颈处破皮的伤口,沾染了一手的鲜血。 方才姜云的刀若是力道重上几分或者角度偏上几分,这会他的动脉都要被割开了。 姜云与身边人打趣道:“我当真是刀剑不入的天神下凡呢。”身旁之人闻言哈哈大笑,怯战情绪一扫即空。 哪知梁泊与他们错肩而过之后拍马即追向穆云垂,姜云错愕,随即恼怒不已,再怎么说也是一军校尉,被一个无名小辈如此轻视怎么着都有怨气。 几人策马急追,誓将梁泊留在此地。 梁泊已经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纵然狂暴也不至于失去理智,早已看出那被打的半废的人就是燕军的主心骨。 穆云垂听到身边人的禀报,暗骂姜云办事不力,心里一发狠,直接下令道:“全员回击!再被他追着走一步,就都别活了!” 穆云垂是真的动了怒,上百骑兵浩浩荡荡顿时止步,勒马掉头,静静等待那一人一马冲他们杀来。 人群拥簇,梁泊找不到穆云垂具体位置所在,却也大喝一声:“燕贼,全部受死!” ,随即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军阵之中 身后紧追而来的姜云同样找不到穆云垂身在何方,担心穆云垂安危的他干脆死死跟上梁泊,他满腔的真火,就是不信自己这百余精锐还不能瞬间吃掉这匹马单枪。 梁泊早已弃掉双刀,手持一杆夺来的长戈,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敢于上前者一一斩杀,顿时众人畏战,围而不击。 姜云带兵以来从未见到自己部下如此怯懦过,更何况穆云垂就在外围默默注视着一切! 脸上挂不住的姜云不去命令手下,亲自提了一柄长刀拍马缓缓走进战圈:“小子,来,比划比划。” 梁泊抹去脸上的血水,摇摇头:“你不配,让你的头儿来。” 姜云忍无可忍,拍马举刀就砍,梁泊挥戈迎击,两杆长兵胶着在半空中谁也奈何不得谁。 梁泊纵然天生神力终究也不如梁犊那般举世无敌,纵然孤身一人闯入绝地的勇猛不减分毫,此刻也终于受阻,今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往不利的攻势就这么被姜云暂时抵挡了下来。 就在姜云与梁泊均在思索破招之时,破空之声传来,梁泊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却还是没有躲过,本应射向左心的一箭,箭头穿过右肩,整个人从马背上翻转坠地。 穆云垂放下手中长弓,不满道:“都这个地步了,还搞什么决斗。” 梁泊力弱,手中长戈不能相持,姜云大刀径直劈下。 生死之际,梁泊竟是以赤手空拳迎向那柄大刀。 已经有人闭眼不去看那血腥场面,人群中却传出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呼,梁泊竟以一只左手凭空捏住了刀刃。 目睹一切的穆云垂一阵恶寒,他现在真的在怀疑自己能从这个人手中活下来是不是因为还没熬到他出杀招。 姜云无心再拖延下去,抽刀就走,就要下令纵马踏死已经被重创的梁泊。 可是包围圈边缘地带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不待姜云等人看清情形,一骑挥舞长刀趁军士们松懈就这么闯了进来,梁泊见有人来救,扯住对方伸出的援手,翻身上马。 回望来时的缺口,已经被回过神来的众军士迅速合拢,两人在军阵中左冲右突寻找突破口。 姜云烦不胜烦,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再次一骑当先迎上二人。 来人黑巾蒙面,但看身形同样是个少年,与方才的无名猛人相比实在瘦弱太多了,姜云却不敢再有丝毫轻视,依然是势大力沉的一击,来人长刀险些被震弯,双臂已经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刀的地步。 只是待看清姜云面庞,来人一愣,顿时在人群中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却不可得。 他干脆扯下面巾,姜云见到也愣了。 来人居然是李遗。 梁泊也察觉到来人是谁,疲累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李遗答道:“追你们追不上,回去找老爷子,幸亏他还没走,他告诉我的。” 梁泊笑道:“蛮好,想不到是咱俩死一块,你记得死之前帮我把箭拔出来,你答应过我的。” 李遗马术并不娴熟,马上作战更是外行,眼下只是苦苦支撑, 不断在四周人群中搜索,语气坚定道:“放宽心,死不了。” 姜云没有去看穆云垂,他知道一旦让穆云垂与此人相见,今日之事,怕是要一切作罢。在穆云垂发现来人是李遗之前,他必须将该做的事情做完。 李遗的心沉入谷底,因为他没有发现那个自己想要寻找的人,殊不知穆云垂此刻就在人群之中默默注视着一马二人,他恐怕是在场第一个认出李遗的人。 但是此刻的他陷入了纠结,他有多不想让李遗死就有多想让那个坏了他今日之事,还险些要了他命的无名猛人死。 李遗终于支撑不住,绝望对梁泊道:“你师父他们呢?不会都死了吧,怎连救你的人都没有。” 梁泊虚弱道:“对不住了李兄,我想为我哥报仇,冲动至此,还连累了你。” 李遗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仰天长喝:“姜云!你要是有种就告诉穆云垂我怎么死的!” 姜云默不作声,但是穆云垂迟迟没有出现,姜云也猜想到了几分意图,他亲自弯弓搭箭,准备送这个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从沂陵城里救出来的少年归西。 双指松勾,却未能奏效,他忽略了马背上最能打的依然是梁泊,即使已经身受重伤,梁泊探手接下暗箭依然不在话下。 梁泊反手将箭掷出,竟是直接杀上了一人,第一次真正见到梁泊出手的李遗惊诧道:“你这么能打啊。” 梁泊叹口气,低声道:“打不动了,李兄,待会你就往领头的那个那边冲,其他的你别管,就往前冲就对了。” 这个节骨眼上李遗顾不上多问,点头称是。 长刀再次格挡下一击,李遗直接将满是豁口的穆云垂赠刀朝敌人扔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纵马向姜云而去。 众人见状仓促间不敢放箭,姜云持刀严阵以待,凝神聚气,浑然不惧,梁泊却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脚踩李遗头颅凌空踢向姜云。 姜云刀锋急变向上掀劈,近身的李遗却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纵然是甲胄在身,姜云也是被这股巨力冲撞地摇摆不定。 凌空的梁泊趁姜云不能分心两顾,双脚脚尖勾住大刀刀柄,双腿扭转将大刀旋飞出去,随后趁着下落之势当胸一脚踢飞了姜云。 身边众将士连忙去接应坠地的姜云,少数人趁落在姜云马背的二人没有反击之力齐齐围攻过去。 梁泊再次展现了非人般的战力,直立在姜云马背之上根本不用稳定身形,一脚勾住险些坠马的李遗,一脚勾出鞍侧的马刀一记横扫直接砍断了刺来的枪头,趁着众人惊愕,梁泊肋下架着李遗冲出包围,头也不回地冲西而去。 姜云恼羞成怒,喝令人马去追,穆云垂面色铁青道:“别追了!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大营!” 李遗梁泊二人埋头狂奔出几里地,才意识到身后并无人追赶,两人在一条溪水旁停下,李遗开始为梁泊处理浑身的伤口。 以为全部人马伤亡只剩下梁泊的李遗这才知道,梁泊孤身一人追着上百人杀的事迹,惊得李遗手上力道不由得重了几分。顿时疼得梁泊龇牙咧嘴。 李遗叹道:“你是真的猛啊,你师父也不说来救你?” 梁泊倒是看得开:“师父要照顾的人太多了,我又是不听话跑出来的,为了我把谁打进来都不合适。” 李遗笑道:“你倒是善解人意,那我们去哪找他们?老爷子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新的驻扎地在哪?” 梁泊摇摇头:“除了师父师叔和老爷子他们几个,没人知道。我单独行动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不过,你不回家又跑回来做什么?” 李遗挥挥手道:“放心不下。虽然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但是觉得这么一走了之好像很没义气。” 梁泊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李遗肩膀:“兄弟,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李遗苦笑道:“我也很高兴,但是咱们两个现在能去哪?” 梁泊挠挠头,默不作声。 思前想后,李遗提议道:“干脆你跟我回家吧,你师父他们肯定不会就此收手,以后再有他们的消息了再去寻他们。” 梁泊再也不似初次见面的冷漠与敌视,笑意吟吟地应承下来。 二人再次并乘一马,悠哉悠哉地上路。却不知道济水湾发生的事情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梁犊在手撕姚修武后便彻底失去了徒弟的踪迹,梁国青州边军眼见少公子身亡,自知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竟是杀意四起重新聚拢杀向怜人。 正在搜罗辎重粮草的众怜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关键时刻梁犊四人再次杀回,梁国军马再次被冲散,怜人二十余骑趁乱逃出,下落不知所踪。 消息传回沂陵城,据说姚万重在中军大营当场昏死过去,引起一片骚乱,关键时刻同样得到消息的姚文意匆匆赶回。 纵然是资历不够,但作为姚家当下唯一的主事人,加上姚常姚丰在左右大营之中冒死传信,表示死命拥护姚家嫡系,终于还是迅速稳定住了局面,没有对前线战场造成不利影响。 穆云垂在沂陵城后方兜了好大一圈终于绕城回了燕军前锋大营。 一直以为小儿子在别处驻守的贵妇人匆匆奔进穆云景营帐,待见到自己最为愧疚也是最为珍视的小儿子被捆扎成了一个粽子,内伤严重、吐血不止时,妇人发了彪,倒提着杆长枪就要给穆云景上家法。 饶是顶着北地第一名将的名头,穆云景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尤其当得知穆云垂一个月前被梁军俘虏,历经九死一生才得回返,这次却又险些死在青州腹地时,妇人竟是直接命令段磾将穆云景压下去打军棍给自己出气。 段磾和穆云景一个头两个大,齐齐去了前线督战。 穆云垂带回一个天大的消息:姚修武死了。 死了一个小小校尉根本不算什么,但死的是青州都督姚万重的嫡子,青州未来的主人之一,这个事情可就太大了。 虽然姚修武并非死于穆云垂之手,但是穆云景知道这笔账一定是要算在穆氏兄弟头上了,接下来沂陵城的情况究竟要如何变化,穆云景心里也没了底。 反观段磾,有了别样心思,一旦姚万重那老狗失心疯,铁了心要为小儿子报仇,他可以不管不顾青州边军的损失,段磾能不顾自己这四万步卒的损失吗。这可是自己在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唯一依仗。 穆云景看着渐渐相持的两军交战一线,随意问道:“段叔,你说消息是真是假,这梁军可是一点异常都没有啊。” 段磾淡淡道:“管他是真是假,且当真的看,总不会吃亏。” 穆云景点点头:“姚家果然不一般啊,这么沉得住气,我都不敢想,如果是云垂躺在了那里,姚修武回来了。我会做什么。” 段磾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不知何意的话:“那是你父亲考虑的事情,你应该想想,你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姚文意就会做什么、能做什么。” 穆云景听出了弦外之音,不露声色,面无表情地伸手招过副将。 段磾追问道:“又要添兵?” 穆云景整理整齐甲胄,看了他一眼:“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姚文意回沂陵城了,段叔要撤兵就请自便,但是得等我拿下登阳。” 看着既是大都督,先锋大将的好侄子自行离去,都快忘了自己才是主帅的段磾在原地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命令手下最后的五千长枪步卒投入战场,死死压制住燕军左正右三座大营的兵力。 姚文意来不及处理任何事情,将昏迷的父亲匆匆送回沂陵城中,陈祎劝他将姚修武遗体收敛一并送回,他却在中军帅营之前摆下三具棺材,姚修武遗体收敛在右侧棺中,左中两副俱是空棺,其用意不言而喻。 只是当姚修武的死讯在军中传开,顿时引起阵阵恐慌,还不待姚文意棺材明志以稳定军心的作用生效,再度传来一个大消息。 沂陵城东北互为援引的屏障重镇登阳,被穆云景亲手挂上了燕军军旗。 第48章 留离 李遗与梁泊连着走了几日也没有看到豫州的影子。 李遗不由得怀疑起两人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不过也无从印证,梁泊没有去过豫州,认识路途也更是无从谈起。 两人自知前几日闹出来的动静不会小,因此身处梁国腹地,几日来二人一直昼伏夜行,净挑些人烟稀少的荒僻路段赶路。 一路上李遗不住地感叹梁泊体质果然异于常人,所受的箭伤、刀伤在没有乌金的情况下竟然慢慢结痂,有了缓缓恢复的迹象。 潜行赶路了几日,没有补给的二人终于忍受不住,不得不向官道靠近。 从连绵不断的荒地里走出,两人远远地望见一座村庄,牵着不愿意再驮他们的那匹大马悄悄靠近。 远远地便看见了袅袅升起的阵阵炊烟,二人心中一阵悸动,一连几天吃生冷的瓜果,现在脑子里想起温热的饭食,肠胃的轰鸣已经越发地频繁。 将大马找了个隐蔽的草垛藏了起来,二人摸索着从后面靠近了看起来颇为殷实的一处屋舍,奇怪的是,明明到了饭点,村中飘起如此浓厚的炊烟,却不见人影走动,听不到有人说话的人声。 李遗与梁泊对视一眼,顿时戒备了起来。 已经手无寸铁的两人顺手从墙角抄起锄把扛在肩上,装作种田归来的样子绕到前庭,不待李遗在脑海里想好对村民的说辞,走在前边的梁泊就转身一把拽住他就弯腰干哕起来。 李遗被吓了一跳,忙拍拍梁泊后背,压低声音问道:“看到什么了?!” 胃囊空空的梁泊除了酸水什么也没有吐得出来,他摆摆手示意李遗自己去看。 李遗攥紧了锄把,从墙角处小心翼翼得探出头去,一瞬间,李遗整个脑子都炸了。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得梦魇,脑海深处最为恐怖得景象,就这么活生生再次呈现在自己眼前。 七八具男女老少皆有得尸体,了无生气地趴伏在地面上、井台旁,熟悉的残缺尸体,不是被割去了头颅就是失去了耳鼻,而让李遗顿时不能接受的,是两三具仰面朝天却被掏空了肚腹的尸首。 所谓的炊烟,不过是院中被支起的一口大锅,还在咕咕地冒着热气,而锅中之物,李遗根本不敢再细想。 只是一眼,李遗就也回头干哕起来。 直到再也吐无可吐,李遗抹抹泪水涟涟的双眼,艰难地站起身,不顾身后梁泊地呼唤,自顾自走向最近的另一间屋舍,果不其然,李遗在堂屋中看到了两位死不瞑目的老者,他们被割去了双耳。 沿着一个方向李遗再度寻了过去,除去几间明显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凡是有人迹的屋子,都有累累尸首。 李遗沉默着走回,梁泊也摇摇头,他也探查了几间房屋,没有活口。 看着一口口铁锅还在冒热气的样子,凶手显然才离开不久。 梁泊强忍住恶心道:“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曾经见过类似场景的李遗痛苦地闭上双眼:“怜人见过的惨状还少吗?” 吴家坳,李遗心中最大的结,如出一辙的惨案,凶手呼之欲出。 梁泊破口大骂:“早晚有一天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愤怒,梁泊愤恨地一拳砸向墙壁。 顿时他们二人察觉到不对,拳头与墙壁接触的瞬间,沉闷的声响明显不对劲,墙壁并不似看起来那样厚重。 同时,二人都听到了几乎细不可闻、却绝对是人才能发出的声响。 墙后有人! 二人对视一眼,屏气凝息进到堂屋里,并未看见人影。确认了方才击墙的方位,李遗指指墙角竖着的一个大柜子,梁犊会意,走过去将柜子慢慢挪开,柜子后显露出一道门来。 两人对视一眼,果然有蹊跷,料想门后应该是有人。 梁泊手持锄把敲敲小门,里边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 李遗料想里边应该不会是凶手潜藏,因为完全没有必要,示意梁泊戒备,自己手持锄把一下就将门砸开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木头断裂声,轻薄的木门被砸出一个脑袋大的洞来,还不待李遗砸出第二下,一点寒芒从洞中窜出。 李遗几乎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点金属的冷光冲自己的面门扎来。 梁泊一声大喝,挥动锄把砸了上去,毫无疑问,里边那人的气力如何也不能与梁泊相比,一柄白蜡木杆红缨枪应声坠地,梁泊直接直接从洞中探手进去,当胸抓住那人往外一拽,直接连带着木门整个拖拽了出来。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还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幼童。 再往门后看去,只是小小的一个夹层,再无其他人和物。 梁泊的气力太大,那小童不知是伤还是吓,竟是昏迷了过去。 惊魂未定的李遗上前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松口气道:“还活着,吓晕了。”随即翻了个白眼打趣梁泊道:“下手没轻没重的呢。” 梁泊无辜道:“诶,我救了你诶。” 李遗擦擦额头的冷汗,踢踢那枪尖异常锋利的红缨枪,笑了:“死了那么多回,这回是最近的。” 梁泊努努嘴:“怎么办?” 李遗也没有头绪,只能先将幼童从地上抱起放到床上,幼童的脸被吓得刷白,身上的灰白麻布小衣服干净整洁,料想应是这家人的心尖宝贝,在惊变发生之时,被藏在了夹层当中,这小孩童也是命大,居然能够不被凶手发现,安然度过大难。 “可惜还是没藏住,让我们发现了。” 梁泊点点头,随后咂摸过来味儿,不满道:“什么叫可惜啊,让咱们发现又不会怎么样他。” “经此大变,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再也不会有人真正心疼他了。”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李遗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幼童与几个月前初经巨变的自己何其相似,与管城的那几名幼童又有何区别? 李遗不敢想他醒来之后该如何面对自己一家人的尸首,念及此,李遗顿时想起那满村的尸体还没有收敛。 他与梁泊二人在屋后菜地里挖出了一口大坑,随后强忍住生理的不适,将院中的尸首一起收敛了,没有棺材,就这么几尺薄黄土,将这个几个时辰前还生机勃勃、共享天伦的家庭与人间隔绝了。 填完最后一抔土,李遗提起铁锨往相邻的人家走去,梁泊在身后不解道:“一个个埋过去?凶手回来怎么办?” 李遗摇摇头:“他们不会回来的。” “你就这么肯定?” 李遗消失在拐角处:“在他们不会回头来的这件事上,我应该是最肯定的人。” “之一。” 梁泊一副舍命陪君子的神情,提起铁锨锄头跟了上去。 纵然是有梁泊这个天生神力的人一起做,李遗还是累的够呛。 一家一个墓坑显然是来不及了,二人干脆在村中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动手挖出一个足以容纳剩下几十口人的大坑来。 待将所有人收容完毕,李遗梁泊二人面色凝重地几要滴出水来。 梁泊将锄把攥地咯咯作响:“五十三具。你们放心,从今天起,我一定杀五十三个胡人为你们报仇。” 李遗再不似平日里的温吞模样,眼前的巨大坟包让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闪过几个月前同样由自己亲手塑造的坟包。 那些自己以为已经淡化的脸庞再次在眼前一一浮现。 听到梁泊的话语,李遗补充道:“一百一十九,这笔账,血债血偿。” 二人此刻哪里还有饥饿讨食的想法,今天的见闻只让他们感觉心口填了一大块巨石,那种将人逼疯的困闷,叫做杀意。 梁泊将老马牵了回来拴在了院中,那几口大锅也被他们一并埋进了两座坟包里,两人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过了许久觉得过于安静的李遗想要说些什么,话未出口突然意识到那幼童早就该醒了,不该如此安静。 他大跨步闯进屋里,床上果然空空如也,还不待他呼唤梁泊,身后传来梁泊的惊呼:“李遗,当心!” 李遗下意识反手攥去,左手心传来强烈的撕裂痛楚,疏忽间没有被收起的红缨枪此刻再次被幼童攥在手里狠狠地扎向李遗。 纵然是以李遗的气力,强忍着痛意也要用尽全力才能抵挡住红缨枪的劲力。 幼童是起了绝对的杀心,李遗甚至能看到白蜡杆微微弯起的弧度,手心的痛感几乎要让他失去对双手的控制,麻木的失控感已经清楚地传进了大脑里。 关键时刻梁泊终于赶到,李遗忙喝:“梁泊别杀他!” 梁泊本踢向幼童脑袋的鞭腿硬生生变了方向,一腿将韧性十足的白蜡杆凭空踢断。 幼童被力道反弹地向后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同样吃到了枪杆弹力的李遗扼住左手腕几乎要痛到失声。 梁泊气急,单手扼住幼童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幼童硕大的双眼在黑暗中依然闪烁着光亮,纵然是杀伐果断的梁泊都有一瞬的失衡。 那是一双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孩童身上的,充满仇恨的,了无生机的眼神。 他不由得放下幼童,丢下了一句:“人不是我们杀得。”言罢就去照看李遗。 李遗却冷冷出声道:“你再捡起来那东西,我们就真的杀了你。” 去捡拾枪头的幼童却好似没听到般,双手握住断裂的枪杆朝二人再次扎来。 梁泊来了脾气:“诶,我说这孩子...” 李遗突兀一声雷霆大喝:“你阿爹阿娘让你藏起来就是找死的吗?!” 幼童被雷劈般愣在原地,短暂的寂静过后,一把丢开断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遗暗自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梁泊趁机将枪头夺来就要扔远,李遗再次拦住他,小心地将枪头收了起来。 这红缨枪虽锋利足以杀伤成人,但是看尺寸显然是这家人精心为幼童准备的,就凭藏他入夹层也要带上这枪就知道意义非凡,李遗捡起另外半截断枪杆,一并收了起来。 幼童哇哇哭个不停,李遗只能强忍着手心剧痛去安抚他。 只是好话说了一堆那幼童好似没有听见,只是张大嘴巴不知疲倦地哭嚎。 梁泊好几次忍不住要怒吼让他住嘴都被李遗冷冽的眼神挡了回去。 梁泊点亮灯火,双手抱臂无奈地看着支棱着血淋淋的手还在不住轻声细语安慰“凶手”的李遗,心里冒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开口道:“你有孩子吗?” 李遗差点原地摔倒:“我才多大?你看我像吗?” 梁泊耸耸肩:“怜人中有些人是十五六当父亲的,我看你这么会带孩子以为你有孩子呢。” 李遗笑笑:“没孩子,带过不少孩子倒是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幼童终于哭累了,被李遗揽在怀里沉沉睡去。 梁泊翻出几条干净的白布来,同时还找到了一些贴着名字的药粉。 李遗拿来仔细地看了看,猜测这家人应该是有人习武的,不然怎么会又是给孩童准备红缨枪,又是准备了如此多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来。 梁泊边小心给李遗包扎边小声问道:“这孩子怎么办?” 李遗看看怀中沉睡的幼童,肉嘟嘟的脸蛋惹人生怜,联想到两人相似的命运,和幼童与管城众幼童如出一辙的命格,李遗心下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没有多加思索,李遗淡淡开口道:“带他走吧,我家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梁泊有些吃惊:“带上?就咱们俩?现在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李遗沉默,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整个村子就剩下他,连一个能托付的人都没有。” 梁泊沉默,一声不吭地将李遗左手包扎成一个粽子,随后丢下二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李遗抱着孩童守着那盏微弱的灯光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居然也就那么沉沉地睡去。 翌日清晨,李遗被哗啦啦的水流声吵醒,洗去一身脏污的梁泊闯进屋内,幼童不知何时已经从李遗怀中离开,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二人。 见一切平和的模样,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心力的李遗长舒口气,是时候离开了。 李遗给幼童额头绑上一条白纱,挖来一棵柳树苗,让幼童亲手栽在坟头,这是管城、李遗家乡的习俗。 随后三人在坟前简单祭奠一番,便匆匆离去。 梁泊步行,李遗骑马,幼童坐在李遗怀中不住地回头张望。 柳树苗被风吹动,枝条飘向三人离去的方向。 柳,留。 李,离。 第49章 讨债 接下来的两日里,李遗梁泊二人什么也没做,只做了一件事:沿路收敛尸骨。 又发现三个村庄被屠戮,一模一样的惨状,一模一样得没有活口。 四个村庄,近三百口人,只有幼童一人存活。 两日来,幼童始终一言不发,对身边的一切也从来不闻不问,只有在李遗二人收敛尸首时才会怔怔地盯着多看一会儿。 梁泊忍不住嘀咕:“是个哑巴还是被吓傻了?” 李遗举起自己的左手:“哑巴哭那么宏亮?吓傻了还知道偷袭?” 梁泊强忍笑意:“你说的嘛,你跟这孩子有缘。” 李遗搜罗出食物药品金钱等东西驮在马背上,并非是他要趁火打劫,而是只能在劫掠之后的村庄里侥幸找到自己用得到的东西,毕竟三人一路西区是需要很多补给的。 知道这对死者有所不敬,李遗在收殓每一具尸首时都擦拭了血迹,只当这是自己收取的报酬吧。 幼童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李遗盯着他,他就将头别到一边装作看别处的样子,李遗转过身去,他又扭过头来盯着李遗的背影看个不停。 察觉此事的梁泊小心翼翼地提醒李遗小心,李遗不当回事:“手无寸铁,杀只鸡都费劲,担心那么多干嘛。” 似乎觉得梁泊的担心不无道理,李遗又补充道:“确实应该当心,毕竟两次对他动手的,都是你。” 李遗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将幼童抱在怀里,驱马上路,梁泊骑乘一匹村中幸存的骡子悠哉悠哉地吊在二人身后。 再次来到天亮,二人终于看到了一座城池的影子,李遗不由得松了口气,掐指算算,二人已经夜以继日地赶路有七日,终于能见到活人了。 略一盘算,二人准备进城好好休整一下,顺便打听一下此处是哪里,距离管城又有多远,道路又在何方。 所谓望山跑死马,直到一个多时辰以后二人才踏上了进城的官道,四周的人影也多了起来,李遗顿时对久违的生活气息还有些不适应,不过总算心情算是明朗了许多。 回家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越是靠近城门,二人发现人群越发密集,最后竟是在城门前拥堵起来,人头攒动看不清楚前方是什么情况,本就身材高大的梁泊直接站在骡子上伸长脖子看了许久,说道:“怎么一个个进啊,那进到什么时候了?” 李遗闻言颇有些吃惊,心里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见路边有一位停下了小推车,坐在推车上休息的老大爷,便下马凑近了问道:“老丈,这个地界是哪里?入城怎么攒了这许多人?” 头戴竹编斗笠的老丈抬起头看了一眼李遗,盯着看了一会,撇撇嘴又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李遗见他推车上堆放的干红枣、野酸枣等物,心下了然,摸出五枚铜板递了出去:“老丈,来点红枣吧。” 老丈数了数揣进怀里顿时换了张笑脸:“嘿嘿,外地人?” 李遗不置可否,老丈继续道:“一看你的样子,一听你张嘴说话就知道你是外地人,这里啊,是商谷县,虽然只是个县,但是因为地处青豫二州边界,穿城而过,行上二十余里就到了豫州了,因此人来人往的不稀奇,成了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城。” 李遗指指身后的大长队伍:“商谷是有什么事情吗?聚拢这么多人?” 老丈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那说起来可就奇怪了,本来不这样,大白天的城门大开,只要交路筹就随便走嘛,也就是四五天,诶不对,七八天之前吧,一下子就这样了,来来往往的一人不分男女老幼要一个个地查啊,你是不知道,这么一查,可苦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天不亮就赶着来进城,这都快要正午了才走到跟前,还排在这里,这等进城要啥时候了哟...” 李遗见他越撤越远忍不住打断他:“那他们在查什么呀?” 老丈止住话头,嘿嘿直笑。 李遗会意,挤出一个笑容,再摸出五个铜板来:“您受累。” 老丈露出一口豁口的牙齿笑得开心:“不知道。” 早已凑了过来的梁泊忍不住了:“你耍我们呢?” 老丈抬头看了一眼裸露皮肤处伤痕累累、凶神恶煞的梁泊,不耐烦的神情顿时收敛了,乖乖道:“真不知道,城门那贴的有字儿,可是我不认识字啊,听人说是要通缉什么人,但是通缉我知道啊。按说得配上画像吧,这画像也没有,谁知道他们到底要找什么啊。” 李遗心下猜出了七八分,点点头示意梁泊先退回去照顾好幼童,随后冲老丈勾勾手指,老丈茫然地看着他,李遗干脆自己动手拿起一小袋红枣,转身就走:“都说了我是来买枣的。” 在人群中七绕八绕找到了前进没多远的梁泊二人,将枣子拿给幼童,李遗在包裹中翻出一件宽大袍服扔给梁泊,低声嘱咐道:“穿上。” 梁泊疑惑道:“我不冷啊。” “不冷也穿上。” 梁泊还想反驳,李遗凑近了低声道:“我估计八成与你们干的那档子事儿有关,不过为什么会在去豫州的路上查?难道已经知道是我干的了?” 言罢李遗自己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只在燕人面前出现过,穆云垂总不至于把自己专门给卖了。 那就只能猜测青州姚家已经知道是怜人参与那天的劫杀,谁也不知道怜人长什么样子,自然也就没有画像。 李遗只希望是自己吓自己,保险起见还是让梁泊把自己的一身伤疤和健壮肌肉遮起来最为稳妥。 很快三人到了城门近前,李遗终于看见旁边的告示上写的什么,确实是通缉令不假,不过这通缉令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流民匪患,聚众山林,劫杀官兵,危害百姓,今凡我大梁子民,均有守土安国之责,如现匪迹,当以灭之为己任,报至官府,当有重赏。 李遗一手牵着幼童,一手牵马一边暗自冷笑:“危害百姓的究竟是谁啊。” 很快轮到了三人,李遗深知这些守门官的习性,主动凑了上去,对守门官吏问道:“这是找什么呢?” 守门官吏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了李遗几人,待看到身形异于常人的梁泊之后脸色突然变得惊恐起来,一把甩开李遗,将李遗刚塞过去的钱财也甩了回去。 周边几人迅速靠拢了过来,为首的人问道:“叫什么,从哪来,到哪去,练过武?” 李遗连忙接过话头:“大人,我们从沂陵城来,那边不是打起来了吗,我们逃难的,我叫张三,这是我老表,李四。” 言罢李遗一把抓起为首官吏的手拉到那副告示近前:“老爷,这是干啥呢?都是看这个,我们不认识字,你给我们说说呗。” 为首官吏抽出手来,嗔怒道:“赶紧滚!” 李遗连忙点头称是,带着梁泊和幼童匆匆穿过城门进了城,身后的为首守门官从袖子里拿出一颗金豆豆小心翼翼地放嘴里咬了咬,然后满足地收进了怀里。 进入到城中,李遗和梁泊算是放下心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 贩枣老丈说的没错,商谷确实不愧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城池,繁华程度虽与沂陵城相比逊色了不少,但还是能顶好几个管城的。 走出了三四条大街,四周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别说梁泊,纵然是李遗也少见过如此富有烟火气的所在了。 前几日在大荒中经历的件件人间惨案恍若隔世,若非幼童切实地被攥在自己手里,李遗都要怀疑自己从一个世界凭空到了另一个世界中。 饥肠辘辘的三人转悠了半天也没把商谷城的地形给摸透,只能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在路边就近找了一个小摊,点上几碗面条,正在等候的间隙,李遗揪住摊子老板问路,只是不知管城太过遥远还是老板确实没出过院门,竟也不知管城的方向。 李遗无奈叹口气只能吃过饭再做打算。 三人面条刚刚被端上来,梁泊正欲大快朵颐,隔壁桌子又坐下了几个人,李遗随便扫视了一眼便从熟悉的军服上看出来是梁军军士。 那些人说着听不懂的言语,李遗有心偷听却一无所获,将嘴巴塞得满满的梁泊还不等咽下,抹抹嘴巴伸手道:“再来一碗!” 似是看穿了李遗的想法,他含糊不清道:“”是胡语。” 李遗顿时有些惊喜:“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 梁泊摇摇头:“不懂,只知道是胡语。” 李遗一口面差点没呛到自己,咳嗽个不停:“我当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呢。” 李遗的咳嗽引起了隔壁桌的注意,正面李遗的那人重拍桌子,用汉话吆喝道:“滚出去!” 摊子老板端着一碗新面条匆匆赶来,走到隔壁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抚了那人,那人却还是一直盯着李遗看个没完。 老板走来叹了口气道:“二位小兄弟,四碗面,就收你们两碗的钱,你们快走吧,他们不想跟我们汉人坐在一起吃饭。” 梁泊闻言就要发作,李遗挥手示意他坐下,对老板笑言:“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是汉人呢?” 老板苦笑道:“不管是不是得,求您别在我这找麻烦了,你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他们不讲道理,说砸了我的摊子就砸了我的摊子,我这小本生意,折腾不起啊。” 梁泊怒道:“你不怕我砸了你的摊子?” 老板一脸愁容,李遗笑笑,不想再为难他,输出四碗面的铜板放在桌子上,起身就要离开。 梁泊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忍了一路了,老子不忍了!” 隔壁军士被他的动静惊到,起身就将他围了起来,方才让他们滚出去那人似乎也说不出别的汉话来,用胡语一直叽里咕噜狂叫个不停,梁泊狞笑道:“这回可是真正的胡人了。” 下一瞬四人像沙包一样从小小摊子上被扔到了大街中央,待看清躺在地上的人是谁,周围的行人脑袋哄得一声像炸开一样,四下奔逃。 梁泊从摊子上走到几人跟前时,方才还熙来攘往的街道腾出了硕大一片空地。 但是更多的,是十几步开外纷纷驻足围观的人,毕竟这帮胡人军士在两国境内走哪都是人上人的境遇,谁敢对他们动手? 李遗手扶额头知道麻烦事又找上门了,他抱着幼童翻身上马,招呼梁泊:“别打了,快走,你当这是哪啊?!” 正对着四个人左右开弓,忙的不亦乐乎的梁泊哪里听得进去,没几下巴掌下去,躺在地上的四名梁兵均是口吐鲜血,整张脸肿成了猪头。 随时准备跑路的李遗听到了四周的议论: “这猛人谁啊,不是说城门口在一个个查魁梧、能打的人吗,城里原来没有这号人物啊,怎么放进来的。” “塞了钱什么人送不进来?” “能打是能打,可是惹谁不好,惹这么几个人,这年轻人,唉...” 也不乏同样年轻气盛的人:“打就打了,这些个胡人,就活该被打,最好直接打死!” “这小子还不快跑,一会巡防营就过来了,吃不了兜着走哦。” “我说这几个胡人也太弱了,四个人被一个人按着打,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前些天进城的时候不是牛哄哄的吗,提的那一长串的耳朵、脑袋,不是在战场上有多能杀人吗,没有刀就不行啦,四个打不过一个。” 有人厉声呵斥他:“噤声!” ...... 李遗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议论尽收耳中,攥着缰绳的右手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头看看自己怀中的幼童,所幸他没有听懂什么意思,还是那副木讷淡漠的模样。 李遗不能真的拖到巡防营过来,不然逃都逃不掉,所幸梁泊还没有失去理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骑着那头骡子冲出人群开始没头似地狂奔,李遗紧追其后。 从地上爬起的胡人军士们,口齿不清地艰难命令周围众人道:“给我追!” 可惜无人应答。 跑出几个借口,李遗知道城中不比荒野,随便找了家客栈将骡子和马卖了出去。 梁泊不解道:“都卖了我们怎么赶路?” 李遗郑重其事道:“先不走了,既然让咱们撞上了,咱们就该讨债了。” 第50章 云渺轩 夜色深沉,一间大通铺旅馆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坐起,正是匆匆逃匿的李遗与梁泊。 蹑手蹑脚走出几步,不放心的李遗回过头将睡梦中的幼童抄在怀里。 走出房门,梁泊低声道:“干这种事儿也带他?” 李遗怀抱幼童轻轻拍打着,反问道:“丢了咋办?” 梁泊无奈地耸耸肩。 为了避免被人瞅见,二人没有走人多眼杂的前厅,从后院交替着接过幼童翻了出去,躲过了宵禁的巡城卫队,三人匆匆消失在浓重夜色当中。 旅馆出去三条街,是宵禁法外之地,彻夜不眠的灯火,寻欢作乐的人群,酒色财气氤氲成迷蒙的水雾缭乱人心。 此处街道不长,一面临水,一面靠偏僻小街,两头各有一块石牌楼,简简单单书三个字:云泥坊。 在生离死别,战火纷乱的世道中单独隔绝出个天地,一个烟花柳巷,酒池肉林的销金窟。 这里本是商谷县几处规模颇大酒楼的生意场,离乱年代生意难做,场子太大难免入不敷出,就有其中不知哪一家率先动了活络心思,抓住商谷县天南海北、龙蛇混杂的人流,做起了黑白交杂的生意。 王公贵族中流行的禁药、各类名医的不传之秘,来自异域的风情少女、南疆边陲的隐秘蛊术、中原失传的上古修身术此类等等,各类猎奇的物事数不胜数。 甚至曾有在和嘉南渡中失落的皇家女子流落至此,挂牌花魁,不过此种传言即使是真,经十数年时光,当年从尊贵云头坠落贱尘的贵胄也当是徐娘半老了。 毫不夸张地说,商谷县的名气,一半都得归功于小小云泥坊。 不过对又穷出身又低的李遗和梁泊而言,这种这辈子也未必有交集的地方,自然是一无所知。 云泥坊平日里从不设禁,人人皆可进出,只要有足够的黄白之物。 眼下却是不同了,包括白日里被梁泊殴打的那几个梁军在内,数百过境的梁军被当地官府招待在这里,从军营中轮番在此潇洒,所有闲杂人等自然被一律谢绝。 李遗梁泊的算计,就是这些寻花问柳的梁军,就是要挑在他们在最松懈的地方,最松懈的时候,给他们最“放松”的解脱。 这些消息自然是在二人在小旅馆中得知的,那种同样人多嘴杂的地方,都不用刻意去打听,话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引到云泥坊中去。 毕竟一群有心有力唯独无钱的光棍汉子,凑在一起能谈的话题也就那么几样。 正逢杀心大起的李遗和梁泊发愁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下只能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遗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将幼童轻轻靠在墙角,又覆上一层甘草,从外边来看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才放心离开。 做这种杀人见血的事情,总不好真的带上这么个拖油瓶。 梁泊纳闷道:“这小子怎么睡这么死?” 李遗搓搓指尖的一点粉末,坏笑道:“给他吃了点东西。”那是熟悉的静息散。 梁泊在身后目瞪口呆道:“这孩子真是白瞎了这两天那么贴你。” 李遗挥挥至今还隐隐作痛的左手:“我又不是不记仇。” 梁泊忍不住自愧不如,做抚掌状:“还得是你啊。” 李遗看着百步开外的那灯火通明处,收敛起所有的玩笑神色,问梁泊道:“怎么干?” 梁泊双臂抱胸,自信异常:“嘿嘿,这种事儿就瞧我的吧。” 李遗自然是完全信任梁泊的能耐,毕竟与李遗这除了斗狠投机的打斗法不同,梁泊除了天赋异禀的身躯,还有梁犊等人精心传授的杀人计。 战场搏杀顺手得很,潜伏暗杀也不是做不得。 云渺轩,是云泥坊靠近二人这边石牌的第一家,烟火红尘之地,倒是起了个颇有意蕴的文绉绉名号。 门口招呼的小厮看见有人走来连忙一脸谄笑地迎了上去,待看清来人顶着一张还有些稚气的娃娃脸就顿住了,再上下打量这人穿的破衣烂衫,顿时一脸鄙夷,驱赶道:“滚滚滚,哪里来的叫花子,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来人正是李遗,笑眯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就不能来?” 那小厮一点耐心也没有,也不想啰嗦,伸手就将李遗从台阶上推搡了下去。 李遗却再度踏上台阶,就要往里进,小厮真当遇见了不怕死的,挽着袖子就要将这少年打出去。 李遗迎面捏出一颗金豆子趁着灯光小心地打量,小厮顿时住了手,谨慎地凑近看了看,嘻嘻笑道:“小,小公子,这是?” 李遗鄙夷道:“这都不是认识还开门做什么生意,这云泥坊也不怎么样啊。”言罢转身就要走。 小厮连忙挽留:“别别别,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我有眼无珠,我白瞎了爹妈生我一只眼,我狗眼看人低,您别跟我计较啊。” 言罢冲店内号道:“贵客一位!” 李遗讥讽一笑,抬步拾阶而上,在小厮隐隐期盼又顿时傻掉的目光中丢下一颗铜板,只身进了云渺轩。 刚一进门李遗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院门正对着的照壁前放着一个硕大的铜铸蛟龙纹香炉,里边不知道燃的什么香让李遗觉得香又直冲脑门,整个人晕晕乎乎得,简直让他怀疑自己中了迷香来。 绕过影壁,纵然是有心理准备李遗还是惊到了,外表看来除了灯火更亮一些外没有特别之处的酒楼居然别有洞天。 脚下镂空的花砖下还有水流不止,水中仍有火红的锦鲤游弋不停,花砖小径依次连接了草地、小小竹林,最终通过座座小巧精致的石桥连接了几处被流水搁开的空地来。 这哪里是一座院落,俨然是一个被等比缩小的水岛景观。 不待李遗将四周景色打量完毕,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就迎了上来。 看见李遗的穿着微微一皱眉,只是瞬间脸色就恢复了热情,到底是不同门口的小厮,纵然心中疑虑,妇人还是保持着足够的热情。 “公子,可有约了?” 李遗被眼前不同于金碧辉煌的奢华震地有些气馁,干咳一声摇摇头。 妇人带着既不谄媚又不让人觉得虚假的力度刚好的笑容轻声道:“那就不巧了少爷,我们这里现在不接外客,要是有约我们也安排不上啊。” 李遗斜睨了一眼妇人,嗯了一声抬步踏上一座向上的拱桥上去,走到高处才发现是通往二层,更是别有洞天,更不时有萎靡之声传入耳中。 李遗虽年少但也不是不谙世事,怎会不知那是何,顿时面红耳赤,妇人匆匆追上来拦阻道:“公子,不能再往里走了,实不相瞒,这里的人我们是一个也惹不起啊。” 李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我就找个地方喝杯酒总可以吧?” 妇人刚想拒绝,李遗再次掏出那粒得自收敛尸骨所得的金豆子。毫不吝啬地丢给妇人。 妇人咬咬牙,笑呵呵道:“怎么不行呢,来,我带您去个安静的地方。” 李遗跟在她身后穿廊过道,在二层尽头上了三层,又折回来走过整个三层,最终上了四层。 一路上,各色各样的低吼呻吟不绝于耳,李遗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住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李遗被妇人引到四楼角落的一间房屋坐下,果然是安静非常,妇人吩咐下人送酒菜来,殷勤地给李遗倒杯茶水,笑道:“公子面生,头次来?” 李遗反问道:“面生才不让来?规矩这么多?” 妇人挥手轻打李遗:“公子真会说笑,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 李遗嘿嘿笑道:“刚才可是往外推的紧啊。” 妇人就势坐在李遗身边,嗔道:“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这云泥坊,谁敢接外客啊,也就是公子你这种一表人才的,我们诚心要交朋友的。” 言罢,妇人竟是悄悄将手覆在了李遗露出在外的右手背,藏在袖中的左手都感受到了一股恶寒,李遗心想必须得赶快将这大娘支开,不然自己真要露馅了。 李遗装作喝水的样子将手抽回,不动声色道:“大姐,你去帮我催催酒呗。” 妇人听到大姐二字,嘴角忍不住抽抽,也亏得上佳的忍气功夫,愣是没有发作出一丝一毫来,似是听不出言外之意般将自己的身体又靠近了点:“自己一个人喝吗?虽说轩里的姑娘们没有时间,我倒是乐意陪陪公子哦。” 酥酥麻麻的声音只让李遗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转头看去,妇人的脸已经相当贴近了,李遗甚至看到了她眼角的层层褶皱,实在无法忍耐的他一把推开妇人:“大姐,什么都不要,我自己喝一会儿。” 眼看李遗油盐不进,妇人气冲冲站起,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门口传来她的喝骂:“上个酒磨蹭死你们啊!” 待走到拐角处,旁边闪出一男子来,右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烫疤尤其招人眼,男子问道:“老板娘,怎么说?” 妇人整理整理衣服,长舒口气郁闷道:“是个雏,应该是从哪发了笔财来见世面的。好好盯着。” 言罢走开,嘴里嘟囔着:“大姐大姐,大姐你个头!” 身后几人听见她的牢骚,忍不住捂嘴偷笑。 送酒的小厮也被李遗打发走之后,他迅速走到墙边,打开后窗,向外探出身子,不用他寻找呼唤,看到他身影的梁泊从楼顶倒勾而下,闪身进了屋内。 毕竟梁泊的身形实在太引人注意,两人只能以此法混了进来。 梁泊正要开口说话 ,李遗连忙嘘声阻止,伸手指指门外,示意隔门有耳。 梁泊打口型问道:“那怎么办?” 李遗也无可奈何,思前想后主意打在了梁泊方才翻进来的窗户之上。 不久之后,梁泊与李遗双手扳住四楼之外的屋檐,一点点地向旁边的窗户挪去,亏得身后是一片荒僻街道,且深夜宵禁,无人注意到他们。 站稳在最近的窗台上,李遗将静息散分给梁泊,自己又艰难地向旁边挪动一间屋子。 待李遗将窗户纸戳开一个洞,用火折子点着静息散的粉末,再掏出竹管将烟尘一点点送进了屋内。 好不容易等到屋内那不堪入耳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李遗才发现旁边的梁泊早已不见,想来已经是先他一步进去了。 李遗也推开门窗翻身进去,屋内一股奇特的味道让李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待眼睛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他攥紧手中匕首,踩着凌乱洒落的衣服靠近了床帏,钻了进去。 摸到长满胡须的那张脸,李遗毫不犹豫地抹了他的脖子,鲜血飞溅,早被梁泊提醒过的李遗用棉被挡下了所有飞溅的血珠。 手上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割断了昏迷男人的喉咙。 这是李遗第二次杀人,比第一次更加主动,更加冷静。 相反,李遗此刻倒由衷生出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来,直到很久以后,李遗才明白,那是自己内心的恨,畅饮敌血发出的呻吟。 直到确定男人绝不可能再有生机,李遗利索地撤走,转过身却吓出一身冷汗来,仔细一看是竟是梁泊在等候他,见李遗的杀伐如此干脆利落,梁泊忍不住竖起手指。 在李遗翻身出了窗户向下一个窗台移动时,梁泊忍不住道:“你天生就是从军杀人的料。” 李遗想了想,道:“那这世上从军杀人的料还是蛮多的,都是被逼的。” 当李遗再次得手从窗中翻出,梁泊拦住了还要继续的他:“回去吧,剩下的我来,离开太久,会让人生疑的。” 李遗知道梁泊是在担心他的左手,不过确实感到左手已经力不从心的李遗没有坚持,嘱托梁泊小心变自己原路一点点攀了回去。 对于梁泊的身手,他要比相信自己更加相信。 才刚一回到自己房中坐定,就响起了敲门声,李遗来不及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遗落的血迹,匆忙之间直接躺在床上,装作昏睡的模样盖上了棉被。 门外那人敲了许久见无人回应便也作罢。 只是李遗刚松了口气,便听到一阵巨大的门窗破裂之声,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呼喝的声音,随后便是嘈杂纷乱的人声。 李遗定神仔细听,是梁泊的声音。 他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到底还是出事了。 第51章 纵火 李遗掀开被子跳下床,还没等他出门去,自己的屋门就被嘭的一声撞开了。 惊慌之下,李遗只当自己暴露了。 为首进来的却是那妇人,身后跟着一中等身材,眼神阴狠的疤脸男子。 二人进到屋内,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只当李遗的异样是受到了屋外的惊吓,开口安抚道:“公子莫慌,不知道哪来的莽人,冲撞了都尉大人,都尉大人哪是他打得过的呀,直接从二楼房间被扔到一楼去了。放心放心,一会就好。” 李遗闻言嘴角直抽抽,什么人啊,把梁泊从二楼的屋内,破开门窗扔到一楼去?那得是多大的力气啊?! 眼下关紧的还是梁泊如何,忍不住问道:“人怎么样了?” 妇人刚要说话,门口有下人传话:“老板娘,一楼的花砖被歹人踩碎了,石桥也塌了两座。” 妇人闻言仿佛天都塌了,哀嚎一声转身就要出去:“杀千刀的,我的云渺轩啊。” 门外下人好言提醒道:“老板娘,都尉大人要你过去,说云泥坊为何会有外人进来?” 妇人和疤脸男不约而同地瞅了李遗一眼,李遗无辜道:“你们不会觉得那人跟我有关系吧?” 疤脸男不客气道:“来云渺轩不听曲儿,不要姑娘,难不成上青楼喝闷酒?” 李遗理直气壮道:“你底气这么足,来来来,拉我去见那个什么大人,让他听听我是怎么进的云泥坊,又是怎么进的云渺轩。” 言罢真的一把扯住疤脸就要往门外走。 谁知疤脸却是个深藏不露的,扼住李遗抓着他的手腕,直接反剪了李遗单臂,将他压在桌子上。 一旁心乱如麻的妇人一跺脚,叫道:“松开,松开!” 随后赔笑般地对李遗说道:“公子,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李遗活动活动酸疼的右臂,见老板娘语气倒是软和,一挑眉:“说来听听。” 妇人一脸真诚道:“不管那贼人与你有关无关,你在这里多待一会,等会自会有人带你出去,就一条,不能让别人看见你今天在这里出现过。” 李遗心中暗笑,看来这些人还没发现梁泊他们二人真正做下的事,否则说什么也不会放走任何一个人,把脏水留给自己。 见李遗眼睛直打转却不言语,疤脸男上前一步,李遗装作怕了的样子连忙答应下来。 妇人美滋滋地转身出去,不多时楼下的喧闹渐渐平息。 可那疤脸男却一直盯着李遗不放,李遗干脆不理他,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自离开管城后,自己似乎再也没喝过酒了,这里号称酒楼,酒却要比梁老爹的酒坊出品差远了,口感软绵寡淡,不知道掺过几遍水了。 李遗叹了口气,不怪妇人生疑,来这里的,有几个是真喝酒来的。 最终是疤脸男忍不住开口:“左手怎么伤的?” 李遗将左手往袖子里收了收,料想应该是方才动手时被他发现了异常,嘴上不留情道:“管得着吗你?” 疤脸男也不恼,冷笑一声就此作罢。 李遗见一时这人完全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而梁泊究竟如何还不可知。 李遗当然不担心梁泊出卖自己,但是听妇人所言,梁泊遇上了难缠的点子,就怕他是有生命之忧。 李遗向门外走去想看看外边情况究竟如何,疤脸男快了一步挡在门前:“回去。” 李遗无奈以食指点点他,返回桌前坐下。 瞅见桌上快要燃完的蜡烛,李遗心思一动,又饮下一杯水酒,捡起灯钎挑挑蜡芯,嘟囔道:“那个谁,换蜡烛。” 疤脸男置若罔闻,李遗干脆端起仅剩的半截蜡烛举到他面前:“看不见啊,一会灯灭了我趁黑跑你可别怪我。” 疤脸男一脸不屑,正欲开口讥讽,却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李遗嘿嘿一笑:“静息散就是好用啊,亏得今天出门带得多。” 跨过疤脸男瘫软的身体正欲出门,李遗计上心头,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把大的。 那节快要燃剩的蜡烛屁股被李遗直接丢到了床上,床褥被子迅速被点燃,眼瞅着火苗一点点变大,李遗再次从窗户攀出,一层层落到了地面上。 翻过云渺轩的后墙,隐入了那条偏僻街道的黑暗之中。 李遗并没有就此离去,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云泥坊的石牌楼处,此时云渺轩整个四层已经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笼罩了半片天空。 火势自上而下不断侵袭,云渺轩中哭天喊地,哀嚎求救之声不绝于耳。 云渺轩内冲出的人大半仓皇逃窜开去,只剩余几个颇还有些良心的下人,四处寻找水桶水盆从河水中打水张罗着救火。 此时景象才称得上是杯水救车薪。 慌乱嘈杂之间李遗似乎看到二楼某个房间内那个妇人衣衫不整地走出门来,察觉火势之后一头晕倒了过去。 李遗顿时有些良心不安起来,怀疑自己这次任性而为是否牵连了太多无辜。 返回此地本想要发掘梁泊下落的李遗,此时突然担忧起来梁泊会不会被困在火场之中,这下彻底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了。 只是意外地,李遗瞥见一个从云渺轩中急奔出来的男子,纵然是逃命也没忘记抱着那一堆沉重的铠甲,此人身份不言而喻。 而更吸引李遗注意的,是人群中默默分出了一人跟在这带甲军士身后,正是梁泊。 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无人注意这一前一后再一后三人的离去,而失去了随从护卫的带甲军士直到远离了云泥坊,到了处无人的僻静街道才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随。 那军士在前方站定,梁泊直接助跑冲了过去,来不及穿甲的军士将甲抛在地上,从甲下抽出短刀向后挥砍,已经近身的梁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恶狠狠说道:“真当我打不过你啊,怕你人多罢了!” 这军士正是将梁泊从二楼扔下的那位猛人,今晚梁军在云渺坊寻欢作乐的带头人物,青州骑兵都尉方承。 方承不答话,因为他在梁泊身后看到了另一道飞腿踢来的身影,方承直接被李遗踢得翻飞出去,短刀也脱手而出。 脱困的方承没有选择缠斗,手指塞进口中打了个呼哨,李遗梁泊当然知道这是他这是在通知巡城卫队了。 李遗下意识就想带上梁泊先走,梁泊却一把甩开他:“这王八蛋警惕性太强了,静息散还没吹进去就察觉到窗户有人,直接把我从后窗扔到前门,差点没摔死我。要不是跑得快,真栽他手里了。跑不掉,咱们俩露脸了。” 这才意识到方承一直在盯着他们二人看的李遗一阵头大。 要在巡城卫队赶来之前,干掉这个连梁泊都觉得难缠的对手,李遗是真没什么信心。 梁泊倒持夺来的短刀,扎稳下盘,主动发起了攻击。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方承却不断躲闪,让梁泊的攻击总也无法生效,却又在梁泊防守之时狠辣出手。 几个回合下来,本就心急的梁泊耐心耗尽,加上对方几次差点突破自己防守空档的攻击让自己无从应对,梁泊越发急躁起来。 同样焦急的还有李遗,纵然是他也能看得出来方承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可是打昏了头的梁泊如何能听得见他的催促,只能干着急的李遗别无他法,只得也加入了战团。 只是与之前每一次都不同,方承的都督不是白当的,能与梁泊相持而不落下风就说明了有真功夫在身上的。 李遗在山野田林、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身手根本靠近不了,先前一脚靠着偷袭和梁泊钳制生效,眼下方承精气神都提了起来,李遗方已接近,就被方承一脚踢开,甚至丝毫没有影响继续同梁泊缠斗。 疼得捂住腹部打滚的李遗彻底无计可施。 所幸梁泊不是真的没脑子,听得嘈乱的人声越来越近,也不管是巡城卫队还是云泥坊那边传来的动静,手中刀劈砍逼退方承,拉开一个距离来,反身从地上扯起李遗就跑。 莫说方承,纵然是李遗也没有回过神来,不过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能先跑为上。 方承在身后并没有追赶,看着二人仓皇逃走的背影,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阴森森的笑容来。 溜到一处街角时李遗奋力挣脱梁泊,急促的喘息顾不上解释,扒拉开墙角的干草,所幸幼童还安安稳稳地睡着,抱起孩子,两人继续逃命,一路躲避着巡城守卫二人回到了大通铺旅馆。 李遗将解药给幼童喂下,等待药劲发作的空档,李遗梁泊二人背靠墙壁发愁下一步的动向。 梁泊恨恨道:“天亮就走,不能久留了。” 李遗重重点头:“今晚的事情得不偿失,动静闹得太大,做的还不干净,太多人见过我们了。” 说完李遗一拍脑门,问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出的去吗?” 梁泊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云渺轩中被杀的那些梁兵被误以为是烧死的,二人没能杀掉方承也暴露了自己。 梁泊顿时为冲动懊悔不已。 李遗拍拍他:“不要紧,我也冲动了,把楼烧了,事儿闹大了。” 梁泊无话可说,悠悠地叹了口气。 二人抱起还未醒来的幼童又无声无息地回了大通铺,原先的位置早被人占了去,只得在充满汗酸味儿的胳膊腿之间找到空隙躺下。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通铺旅馆的人发现他们夜间消失不见,免生额外事端。 没过多久,透过窗户纸看得到天边光亮了,旅馆内的贩夫走卒们陆续起床开始自己一天的奔波。 梁泊李遗二人也翻身起来,抱着已经睡醒却依旧不发一言的幼童晃荡到旅馆前堂。 三块铜板买了三个杂粮烧饼,二人若无其事地蹲在墙角不挡路的地方带着幼童啃烧饼。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了这里:“云泥坊被烧了!云渺轩被烧成了白地,隔壁的翠桑楼也被烧去大半,昨晚宿在那里的军爷,被烧死不少啊。” 众人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 “呸,活该,不是那么霸道强占了只让那些军狗子去,能死这么多?” “你可得了吧,他们不去你就去得了了?” 另外一边角落里,有人仗义执言:“可惜可叹,好好地人命就这么没了。” 身旁立马有人驳斥他:“谁不知道这伙人是从化县那边一路杀过来的?哪个手上没有十条八条人命?可惜个屁。” 李遗与梁泊蹲在墙角,默不作声,只听不说。 闻言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看来杀对人了。” 旁边的幼童似乎是听懂了,忽闪忽闪大眼睛,看向身旁的两位大哥,想了想撕下自己的半个烧饼递给梁泊。 梁泊微微一愣,哈哈笑了声,毫不客气地接过饼子塞进自己嘴里。 李遗无语,又撕下自己为剩不多的饼子给幼童,强迫他吃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嫩省粮食。 吃罢喝罢,厅内众人很快四散开来各忙各的。 世界上的奇闻轶事,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与己无关也就顶多当个消遣乐子谈上一阵,说完了乐完了,自己的活计一点不少还得自己操心。 李遗与梁泊此时已经无处可去,昨天梁泊暴揍梁兵,昨夜又在云渺轩大闹一场,袭杀那都尉又不成,二人现在多露面就多一分风险。 思前想后,梁泊的身形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太扎眼 李遗干脆让梁泊带着幼童呆在旅馆,自己一人向店家借了个斗笠上街探听情况去了。 出门来李遗直接往云泥坊的方向走,不知为何,他总想要回去看看大火之后的云渺轩究竟如何了。 白天的路途似乎比夜间要近上许多,感觉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地方,挤过拥挤围观的人群,李遗终于看到了自己任性之后的杰作。 整个云渺轩已经被烧为平地,原先的样子依稀已经不可见,只有几块裸露的镂空花砖提醒着李遗这确实是昨晚的云渺轩,至于花砖下的流水游鱼,早已烧干不见。 而云泥坊的坊间小道上,整整齐齐地依次排开了焦黑畸形的尸体,李遗仔细数了数,整整二十七具。 李遗不知道自己当下的心情如何,本以为报仇会让自己内心的仇恨轻一些。 却有一种难言难诉的情绪侵袭上了心头。 他知道,那二十七人除了梁兵,还有云渺轩或是翠桑楼的人。 第52章 俞纹理 从云泥坊离开,李遗虽然心情沉重但依然谨慎,没有直接去到城门边。 在四周的大街小巷里打转了几个来回才向城门靠近。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通往豫州方向去的城门也如昨日进城的城门般,严进宽出,对出城的人并不加以盘查。 李遗心下虽有疑惑但是仔细查看了四周,并无埋伏的军士迹象。 只能猜测,许是昨日那军官样的人并未记住他们的脸或者说并未打算深究此事,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是李遗此时更愿意相信确实如此。 他匆匆赶回旅店,梁泊与幼童正躺在空荡荡的大通铺上呼呼大睡。 李遗风风火火闯进去摇醒二人,告知了自己的见闻。 梁泊皱着眉头作思索状,李遗想让他拿些主意出来。 好一会儿,梁泊一脸正色,缓缓摇头道:“不太对劲儿,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无事还要刮三寸地皮,昨晚闹出那么多人命。没杀成的那个人,能带甲,少说也得是个百人长,不会这样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啊。” 这与李遗心中的担忧如出一辙 ,他问梁泊:“走还是留?” 梁泊的正经一秒破功,烦恼地挠挠头:“不知道。” 李遗也为难,留是肯定不能久留的,可眼下如是出城去,若真的一头钻进别人张好的口袋里,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留在城里还能找到各种隐蔽藏身所,若是离开,那可就必须得从城门下一个个过了。 正在二人犹疑间,屋外有人说着话往这边走来,李遗听出是旅馆掌柜的声音:“军爷军爷,我们这里白天没有人的,晚上才会有客人。” 他身旁是一队不假辞色的巡城卫士,对掌柜的话不理不睬,手下的军士把后院的三间屋子一间间搜查了过去。 自知自己留了些白天住店旅客的掌柜心里猛揪了一把汗,自家店子是个什么档次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白天住店不去谋生的人不是见不得光就是无业游民,反正遇上这些巡城卫士,没有什么好果子。 眼看拦不住,掌柜的心知这下真要破财免灾了。 搜查的军士们将屋子内的人一个个赶了出来,七八个被吵醒白日梦的人心里自然火气旺盛,但看清眼前人的身份也知道不能造次得罪。 一个个乖巧地站在院子里等候发落。 唯独靠东那间屋子里空无一人,掌柜的心下疑惑,自己明明记得那两个半大少年和那个幼童是交了今日店钱的,也看见三人回了屋的,这会怎的不见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把这些提醒给巡城卫士。 军士中领头的伍长将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向自己的手下确认道:“没有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伍长从七八个人中点出两个面上无须的人,挥挥手下押起来,不顾那两人的呼喊和掌柜的挽留,一行人来去匆匆,带人离开了。 待院子里安静下来,东屋屋顶上跳下两大一小三道人影来,昨夜暗杀、纵火,缠斗都未曾有过一丝惧意的李遗这会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抹去头上的一丝冷汗,强颜欢笑道:“不怕当贼,就怕见官啊。” 在怜人中早玩腻了老鼠躲猫游戏的梁泊无所谓地耸耸肩,三人回到房间,李遗当机立断:“离开!” 一来自己确实归心似箭,自己越晚一分到家,双婶儿和那几个孩子的处境就艰难一分,甚至李遗都不敢想这么久过去了,没有急需无人照料的这些人是否还在人世。 二来李遗知道这些巡城卫士如此大张旗鼓搜人抓人,定然是跟昨天的事情有关系。 带走的人和留下的人唯一的区别就是面上无须,这说明李遗和梁泊确实让昨夜那人给挂上了。 至于为什么城门处没有设卡,眼下看是一个陷阱的可能性更大,但是李遗赌劲儿上头,就想赌一个出其不意,最好是能够蒙混出去。 也好过在坐在城里四处躲藏,提心吊胆。 李遗拍了板,梁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然是一拍即合,幼童只听不说,三人就此达成了一致。 李遗虽然赌性大,但也没有傻乎乎地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直愣愣冲出去,梁泊再能打,也没有一拖二带人攻城门的本事。 梁泊和幼童继续留在旅店中,换了副装扮的李遗再次单独出门。 骡马市,商谷县作为东来西往的交通要道,往来商队连绵不绝,骡马的需求量自然是非一般的大。 骡马交易,驼具修理、马队信息往来,都聚集在这骡马市里。 乔装打扮的李遗目的地就是这里,不过他来此不为买马,毕竟对他们现在的经济情况来说根本买不起两匹好马,即使能买得起也不会买,毕竟目标太大,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昨日低价处理了一路骑来的骡马。 撇开那匹骡子不谈,那匹马可是正宗的辽地战马,李遗倒是无所谓,心疼得梁泊念叨的大半晌。 李遗在骡马交易的一个个栏场区旁边踅摸,每当有了来看骡马的人他就凑过去听人从哪来往哪里去。 李遗的目的就是想寻一个往豫州方向去的商队,夹在其中混出城去,只是连续偷听了几波下来,倒引得卖马买马的人极度戒备起来,怀疑是同行的奸细或者是哪里来的歹人。 终于在李遗搅黄了其中一个栏场的一宗眼看谈成的生意之后,李遗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场主带着伙计拦了下来。 对自己举动造成的影响确实一无所知的李遗眨巴着无辜的眼睛,怯生生问道:“老板,我就看看也不让看啊?” 那老板哪里有什么好脾气跟他多费口舌,几个伙计一拥而上锢得李遗动弹不得,场主抡圆了巴掌就扇了上去。 纵然是吃过不少巴掌的李遗也被一下子打懵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骡马市上避险不偷听的规矩,直到挨了打他都在云里雾里,只觉得自己不明不白得又挨了顿打,这趟出门真的是没遇见什么好人。 吐出一口血水的李遗正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个反手巴掌将自己这边的嘴角也打烂了。 再次吐出血水的李遗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可是发火归发火,自己还是一点都挣脱不得,眼看场主的又一巴掌就要挥下来,李遗倔强地扬起脸。 爱打是吧,老子给你打,有种的打死我! “啪”得一声,李遗只觉得自己即使是被死死抓住也差点飞了出去,大白天的看见了金星闪闪。 众人以为李遗昏死了过去,场主的怒气也消了大半,眼见得这少年嘴角流血,脖子后仰,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撑力。 场主也怕自己打死了人,虽然当下的世道人命不值钱,但那也是对富贵豪庭而言的,自己一个贩马的,要是摊上了人命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场主紧张地探探鼻息,摸摸脉搏,见一切还算正常,安下心来,强装镇定地咳咳嗓子,自我开脱道:“这小子毁了俺三百贯的生意,我打他三巴掌,勉强算是扯平了。” 说完场主挥挥手示意伙计把人扔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 却听见不协调的人声哼哼唧唧,伙计急切道:“老板,这小子醒了?!醒的好快啊。” 老板眼睛一瞪:“我听见了!你想试试你能不能这么快?” 场主走回到李遗跟前,见少年着实醒了,一双眼睛的神光慢慢聚拢,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了好一阵,李遗终于神游天外回到了自己体内,睁开眼就看到了那张满是风霜的黝黑脸庞凑在自己脸前盯着看。 李遗再次吐出一口血水,只是麻木的脸庞没有力气吐得远,顺着嘴角流了下去。 场主凑近了想要听清他说什么,依稀听到了三个字:“继续打。” “咦!”绰号牛脖颈的马栏场老板刚刚熄灭的火气再度燃了起来,今天算是见到比自己还牛劲儿的了,这脖颈犟筋比自己都粗。 场主扬起痛感还未消散的巴掌,还没打下就觉得分量似乎不够,四下寻找,看到了竖在一旁的马鞭。 似乎是怕打不死李遗,场主怒喝:“把他衣服给我扒了!” 伙计们自然言听计从,三下五除二李遗就光着膀子被架在了当场。 场主铆足了力气,马鞭挥出一个浑圆抽了下去。 身后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几乎同时,出声之人到了近前,一手扼住马场老板手腕使其霎时失了力,另一手当空抓住因惯性而冲李遗挥去的马鞭。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皆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待场主挽住麻痹的手腕,看清了来人样子,顿时一点气也生不出来,整个人也冷静了下来。 “俞先生。”场主恭敬道。 李遗翻身看过去,是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恰巧也看向他,李遗能从脸上看出这个男子的年纪来,却有着不合此人年纪的白净。 俞先生嗓音温润,将马鞭交给场主:“牛脖颈,你这牛劲儿又上来了。” 场主嘿嘿一笑,竟是不顾伙计们还在场,居然有些难为情地道:“俞先生,我是有大名的,马行市!” 对这个自己一早就记住也很难忘记的大名,俞先生微微一笑,拍拍手掌掸去马鞭留下的灰尘:“令尊这名字起的真是贴切,不过我觉得还是诨号更亲切些。你这是?” 一提起这个,马行市颇有些生气道:“俺们马场,本来有笔大单子,就要成了,这小子不知道哪个场派来的,缠着客人们听来听去,愣是给人膈应走了,俞先生你说,我打他应不应该。” 俞先生闻言微微一笑:“是挺该打的,不过方才那三巴掌我也瞅见了,该出了气了吧。” 马行市居然一脸的委屈,愤愤不平道:“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啊,那牛劲儿比我还足,生呛我啊,不打他我都对不起他。” 俞先生从伙计手里放开李遗,李遗摇晃了两下站稳了身形,艰难地给自己穿上衣服。 恰此空档,众人才看清他腹部间巨大的蜈蚣样疤痕,以及左手上掺杂着灰尘血迹的绷带,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俞先生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颇有些火气地看了眼马行市,马行市躲开他的眼神转过身去,可脸上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后悔神色来。 俞先生语气重了些:“这几鞭子下去,又是皮开肉绽,看样子哪是有钱养伤的,这还不要了人的命。” 马行市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故作洒脱道:“俞先生,您别生气,我认错,也认栽,这位小兄弟,我收了,他要是没地方去,今后就留在俺马场上,今后我饿不着他。” 俞先生看向李遗,李遗用麻木疼痛的口齿尽力清晰道:“我有家,我要回家。” 俞先生和马行市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俞先生干脆道:“找个说话的地方。” 马行市带着众人回到自家的栏场内,坐进那间简陋的木屋中,李遗慢慢缓过了劲了,首先对俞先生抱拳致谢,又愧疚地抱拳对马行市道:“老板,我是外行人,确实不懂规矩,扰了你的生意确实非本意,你打了我三巴掌,要是消不了气,我再让你打几下,不过实不相瞒,还钱我真没有,我身上三贯钱都没有。” 李遗说的是实话,一路走来纵然自觉收了些“收尸钱”,但是平民百姓家哪有那么多金银钱财,更何况早被那些梁兵劫掠过一遍,就昨日那颗金豆子,还是李遗与穆云垂临别是,穆云垂送的,怜人到时一点不少的还给他了。 金豆子当然还有几颗,但那是李遗万万不能拿出来的,那是回到管城给双婶儿和几个孩童安个真正的自己的家的唯一指望。 见李遗清醒过来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碍于俞先生在场,马行市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俞先生哈哈一笑,打圆场道:“马行市,多大的单子,说来听听。” 马行市听到俞先生叫自己大名,知道是要在商言商了,眼珠子转了转,假装为难道:“五十匹马,五百贯。” 俞先生的随从们一片哗然,忍不住出声道:“牛脖颈,虽说时局不太平,马价飞涨,但是你这马又不是战马,这也太贵了吧。” 俞先生微微皱眉,他有心平事但也不是冤大头,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笑容,眼睛却冷冷地瞟向马行市。 马行市一愣,赔笑道:“俞先生若有心的话,当然不是这个价的。” 俞先生直接站起身,走了出去,盯着马行市的马群看了半晌,折回来坐下,斩钉截铁道:“连这孩子,连带四十匹马,三百五十贯。 ” 马行市还想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俞先生微微一笑:“不行的话你就把这孩子打死吧,你这的马,我买不起,更用不起。” 马行市闻言,一巴掌拍响桌面:“成交!” 俞先生带领随从出去挑马,被遗忘在屋里的李遗寻思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 正埋头在俞先生随从提来的铜钱堆里数钱的马行市瞥见李遗,调笑道:“小子,傻人有傻福,跟俞先生结识了,今后你要是发达了,别忘了机会是我给你的。” 李遗无心计较他的厚颜无耻,却还是问道:“他是谁?” 马行市瞅了一眼俞先生的背影,羡慕更像是嫉妒地道:“商谷县来来往往的商旅不计其数,其中他的商队规模是数一数二的。” “俞纹理,没别的特点,就是有钱。” 第53章 好人啊 李遗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老天要赐给自己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先收走些代价。 今天颇为冤枉地挨了三巴掌,惊喜却来的猝不及防。 他的脑子里听不进马行市说的其他言语,满脑子里只剩下“俞纹理,豫州,商队”几个词汇来。 李遗没有犹豫冲出门去,一个踉跄没站稳,从背后径直扑向了俞纹理,何其警觉的俞纹理听到身后动静,连忙撤步挪开。 李遗灰头土脸地扑倒在俞纹理脚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李遗连忙爬起,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拳道:“俞先生,冒昧问一句,您是要去青州还是回豫州?” 俞先生只是惊愕片刻,便又恢复那副亲和的模样:“怎么,你有事?” 李遗迟疑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实不相瞒,俞先生,我是豫州管城人士,还有一兄一弟,因故来到这青州,欲要返家,请俞先生相助。” 俞纹理还未说话,其身后随从有些忍无可忍:“你怎么蹬鼻子上脸呢,为了救你先生已经吃了这闷亏,不然平日里看也不会看着牛脖颈的马匹一眼,更别提这么高的价格。” 俞纹理一个眼神过去,随从立时闭了嘴。 随后俞纹理毫不犹豫地从身后随从那里讨来一个小布袋:“这里约莫两三贯钱,以资路费。” 李遗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手拒绝:“俞先生大恩大德,我定是记在心间的,今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眼下哪里还敢向您讨要钱财。” 俞纹理哦了一声,等待李遗下文。 “如果先生队伍回青州的话,我们三人可否一路同行,在队伍中讨个照应。我们不要工钱,实在不行,吃食我们也自己带上。路途遥远,世道不太平,我们想回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李遗面对着俞纹理说这半真半假的心里话,竟慢慢带了哭腔来。 俞纹理闻言哈哈大笑,扔回钱袋抬起李遗的下巴,没有说可不可以,只是笑道:“男孩子,把头抬起来,不准哭!” 李遗擦干净湿润的眼角,重重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一面之缘的俞先生给他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这种说起话来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他想起亦师亦父的夫子来。 虽然夫子不比俞先生这般和煦,但二人给李遗的感觉确实何其相似。 可是俞纹理接下来的话顿时将他这股心中的暖意打散了:“犯什么事了,或者说,谁在寻你麻烦?” 李遗面色一惊,有些僵硬,说话也磕巴了起来:“先生,您,您,您说什么?” 少年的一惊一惧都被俞纹理看在眼中,心下便了然了少年隐瞒了什么东西。 俞先生挥挥手道:“我可以发发善心,但是我不能拿我这一队几十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你懂么?” 李遗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了,他想再开口争取些什么,但是对上俞纹理的眼神,他一时间真的很想将事实相告,可他还是忍住了。 无奈道声谢就要告辞。 只能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俞纹理在身后嘱咐道:“别再搅黄别人生意。” 李遗反倒轻松道:“那我也得回家呀。” 俞纹理一愣,笑笑挥挥手,随即转过身去一匹匹查看手下挑出来的驽马。 李遗彻底死了心,正在发愁时,俞纹理的随从拦住了他,颇有些不快地说道:“后天天亮时分,去悦禾客栈,到时启程回豫州。” 李遗被这峰回路转的态度弄得云里雾里,只好连连道谢,不论如何总算是达成了目的。 对着俞纹理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李遗转身迅速跑开。 随从疑惑地问道:“先生,为什么...” 俞纹理转头看看那少年的背影,轻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挺稀罕这小子,再说了,这世道活个人不容易,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随从赔笑地点点头:“先生您又发善心了。” 李遗匆匆赶回客栈,始一进屋下来梁泊和幼童一大跳。 看到李遗肿胀的面颊和清晰的五指印,梁泊顿时大怒,跳起来就冲出门外,却并无看到有人追来。 回屋来怒气冲冲问道:“谁打的?” 嗓子快要冒烟的利益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水,喝了个水饱摆摆手道:“无妨,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李遗示意梁泊坐下:“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憋不住事儿的脾气。” 梁泊顿时不服气了:“别一天天的说话好像你比我多老道一样。” 李遗无奈:“不想跟你吵,我找到出城的办法了。” 随后李遗将自己上午的见闻悉数讲了一遍,只是被马行市打巴掌的事情自然被略过了。 梁泊听闻沉思片刻,李遗好奇他在担心什么。 谁知梁泊一开口还是刚才的问题:“所以你的脸是那姓俞的打的?老子去给你报仇。” 李遗差点拉不住他,忍不住带了三分火气怒道:“你纠结这个干嘛?!我说了不是!” 梁泊不忿道:“一直被欺负,还当什么怜人,别怕,就算师父他们不在,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遗一个头两个大,不愿意告诉梁泊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梁泊这副就是要豁出命去也要给他讨个公道的样子,让李遗心里确实暖暖的。 “梁泊,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谢了。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回到我家,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梁泊见他如此坚决也只能作罢,只是嘴里还是不忿道:“我只会真的。” 沉默良久,还是李遗再次开口:“这里已经检查过,今明两天我们就还住在这里,那掌柜的估计已经看出来咱们不对劲,但是看起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这里相对更安全。” 梁泊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李遗又说道:“我们得做些准备,最好是能准备点防身的东西。一会我再出去一趟,药品食品都得准备些。” 梁泊只是嗯。 李遗撇撇嘴,刮了一下一只傻傻看着二人的幼童的鼻子,想起一事来:“我想带这孩子去看看医师,这不说话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梁泊还是嗯。 李遗有些气,踢了一脚梁泊,谁知梁泊顺势躺下:“反正也不让我出门,跟我说那么多干嘛。” 李遗对梁泊的闷气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这种压力如山压在头顶的时刻,李遗也懒得多说那么多。 梁泊在身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李阿牛,你是不是觉得我出门就会给你惹祸?” 正在给幼童收拾衣服的李遗毫不犹豫答道:“我只觉得,有你梁泊在身边,这一路上走得很安心。” 梁泊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走了。 李遗笑着摇摇头再次出门去了。 见他毫无顾忌地进进出出的旅店老板实在害怕他真的是巡城卫士正在抓捕的人,更怕他真的被发现,见他这么大咧咧好似无事人的模样,自己又不敢上前去招惹他。 旅店老板干脆装作忙碌的样子,眼不见心不烦。 李遗走出旅馆,迎面与一队骑兵迎面撞上,他连忙抱着孩童躲在路边,所幸这队骑兵只是在街道中慢慢走过,没有找人的意思。 李遗暗自松了口气,怀里的幼童则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红艳艳的果子裹着金灿灿的糖浆,充斥着诱人的光泽。 幼童忍不住咂摸起嘴巴来,察觉到的李遗摸出铜板买给他一串。 幼童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下一颗,又递到李遗嘴边让他品尝。 从未吃过糖葫芦的李遗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自己已经快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 自己也早不该还是个孩子了。 少年抱着幼童,幼童抱着糖葫芦,走街串巷地大肆采买。 才买了足够的干粮,又搞到了两把商旅用来切割肉食的短刀做防身用,在路过一家铁匠铺时,李遗凑巧看到了店铺墙边堆放的成捆的白蜡木杆,毫不犹豫地付了于他而言并不便宜的价格买了一根细细小小的,看样子能够跟幼童的枪头匹配上。 幼童装作于己无关的样子,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李遗怀里不出来。 到了药店,李遗采购的只能还是静息散及解药,乌金三张单子的药品,一如往常,额外购买了几样无关紧要的药物混淆视听。 最后在坐堂先生的遗憾摇头中提着大包小包抱着幼童回到了旅店。 百无聊赖的梁泊见二人回来,翻身起来迎接。 旅店的大通铺已经开始新一天的接客,东屋中也不再只是他们仨人,李遗低声道:“一切顺利,只是这孩子...” 几日来与这孩子也培养出感情的梁泊顿时紧张起来:“这孩子怎么了,不会真是个哑巴吧?” 李遗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医师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可他就是一声不吭,医师说可能是忘记了怎么说话。” 梁泊感到难以理解:“说话还能忘?这是庸医吧。” 李遗也不知如何理解,只能将医师的话原样复述:“人体奥妙无穷,经络脉象千变万化,内因外因都能成为病因,数因相加,病症就会大相径庭,所以才有各种疑难杂症,这孩子,就属于疑难杂症里的。” 梁泊锤锤有些发胀的脑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心疼地揉揉幼童的脑袋:“可怜的娃啊。” 李遗却是乐观许多,他脑子里蹦出一个邋里邋遢的人影来,这次回到管城,如果有机会,也许能找到治这哑疾的人来。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余下的时间两人不再出门,就呆在旅馆中休息,将幼童扔给梁泊照看,李遗终于有心力有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卸掉心里的压力,长时间的疲累让他感觉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当他睁开眼时,窗外还是星夜之色,自己不知何时睡到了靠墙的位置来,梁泊睡在身旁,将大通铺的其余客人隔绝在幼童及他之外。 李遗借着一点月光看见幼童忽闪着大眼睛在看着他,李遗笑问:“怎么没睡?” 幼童自然不答,静静看着他。 李遗怜爱地揉揉他的脑袋,趴在床边看了看月亮的方位,自知绝不是睡下那天的夜晚的他踢踢梁泊,二人打算趁早出门,悦禾客栈距离颇远,二人还有半个时辰的路要赶。 此时的悦禾客栈后院,俞纹理站在二楼,透过小窗看着后院商队的伙计们将一件件货物打包,唤过随从提点到额外检查水囊、食物、药品、武器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当随从一点点记下时,俞纹理突然想起一事:“那日那个少年,来了没有。” 随从摇摇头:“也许当时只是为了和先生你搭上关系编的由头呢,这种事儿也不新鲜了。” 俞纹理摇摇头:“那他为何不要钱,非要跟我同行呢。” 随从撇撇嘴:“万一放长线钓大鱼呢。” 俞纹理不置可否,还是嘱咐道:“按时出发,赶在开门的第一刻出城,在此之前,那少年如是赶得上,就安排到我身边来,没来就算了。” 随从对俞纹理的格外上心颇有不解,但也知道自家先生的脾气,不再辩驳,告辞离去。 就在随从心里祈祷着那少年最好是忘了时辰,免得自家队伍凭空带上了几个拖油瓶。 可惜事与愿违,随从刚来到后院,就瞅见那供马队牛车进出的后院门口,站着一高一中一矮三个人影,居中那人正是那日的少年,正呲着一口大牙冲他嘿嘿傻笑。 俞纹理的商队不愧是往来商谷县的商队中数一数二的,悦禾客栈的马队和货物只是其中一部分,当头队从悦禾客栈鸣号启程后,从不远处的其他几家客栈也接连走出几只商队,融了进来。 在商队里充当杂役的李遗梁泊二人啧啧称奇,从未接触过商人的他们对经商的一切自然是感到惊奇无比,两人和幼童以及一位同龄的少年共同驾驶一辆牛车,车上拉着茅草包裹的不知道什么货物。 驾车少年名为牛二,据他自己说是俞纹理在路上捡来的,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已经随队走南闯北有五六个年头了。 李遗顿时对牛车前的马车里的俞纹理敬意又重了几分,忍不住赞叹道:“俞先生真是好人啊。” 到了商谷县城城门处,自然有人去交涉,拿出了一袋子沉甸甸的买路钱,守城士兵象征性地查了几查便放行。 直到真正走出了商谷县,李遗和梁泊才将一颗心真正放下。 难以相信,在商谷县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二人,真的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李遗更是心情大好,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管城城门,门口有几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招手迎他归。 第54章 生人勿近 再次踏上归家路,纵然处处坎坷,总算是离家越来越近了,李遗心情畅快至极,仰面倚靠在货物上,惬意地闭上眼睛在牛车晃晃悠悠中几乎要睡去。 伙计们踏上路程便没有多余的活计可做,闲来无事只有一路插科打诨打发时间。 李遗梁泊假寐当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的调笑,没想到还听到了与自己有关的消息。 “唉,可惜了,那云泥坊一把火烧的闭巷了,可惜了云渺轩啊,烧了个干净。老子还没去过的。” “就是啊,听说那里的老板娘连带着姑娘们一个没跑出来,可惜了。” 立刻有人讽刺道:“放屁吧,就算没烧你几个就去的起了?自己兜里几个字儿没数过是吧?” “诶,老子去不去得起你管得着嘛,你个童子鸡。” 讽刺者顿时涨红了眼,不知道是否真的被戳到了痛处,又不好发作,干脆闭了声。 李遗梁泊相视一眼,忍不住咧嘴一笑,只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听说,云泥坊这事儿可不是走水,怎么听说是有人纵火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天可烧死不少军士啊。” 李遗忍不住心中一紧,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支起了耳朵静静倾听。 “听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云渺楼后墙有人潜出,紧接着云渺楼就起火了。” “不对吧,我咋听说那不是人,是狐妖呢,从桑翠楼里出来的人说听到狐狸叫了。” “你知道狐狸怎么叫?” “你管我知不知道,人家知道就行呗。” “狐狸跟你娘们儿叫得像不像?” “你个瘪犊子,我弄死你...” 众人说着说着戏弄了起来,李遗听了个半截。 不过由此看来,不巧的是那天还是没能做到无声无息,被人察觉了,让人安心的是终究没人发现真正身份。 总归是脱开身了。 李遗睁开眼,发现俞先生骑马逆行走了过来,面色颇为冷峻道:“嬉闹什么?!行路的规矩都忘了?” 嬉闹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不正经的神色。 李遗继续假寐,俞纹理回身来走过他身边时有意无意地瞥了李遗一眼,强装镇定的梁泊等他走远了,低声凑近李遗说道:“是个高手。” 李遗好奇道:“什么?” 梁泊解释道:“察言观色看身形,是个练家子。” 李遗惊讶:“这也能看出来?” 梁泊一脸的少见多怪:“当然了,你要是练多了,你也能一眼看出来别人练没练过。” 李遗顿时来了兴趣,想起自己那夜在那都尉脚下一招也没撑下来的窘境,他忍不住问道:“我能练不?” 梁泊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面露为难道:“练武的都是从刚记事儿起就冬练数九,夏练三伏,你这有点,老了。” 李遗嘴角抽搐地点点头,咬牙切齿地笑道:“有道理。” “而且,”梁泊意犹未尽:“你太穷了。” 李遗忍不住了:“我要有钱我还练什么武啊,谁敢打我,我需要亲自动手打谁?!” 梁泊摩挲摩挲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半晌说道:“幸亏你没钱,不然就是花花大少。” 李遗恨恨道:“我脾气这么好一定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 梁泊嘿嘿直乐。 一旁的幼童也傻乐起来。 头次在幼童脸上看到笑容的两人惊喜不已,如果不是在车上,李遗几乎要跳起来。 李遗联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充满希冀地开口道:“会笑?会不会说话?” 幼童笑笑就止住了声音,眨巴着乌黑油亮的大眼睛望着一脸紧张气儿也不敢喘的两人。 终是未发一声。 李遗失落地坐下,梁泊重重叹了一声,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这孩子叫什么咱们也不知道,他总得有个名儿吧?” 李遗这才想起连日来自己都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只是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随便给人孩子取名字吗? 梁泊见他为难的样子大咧咧道:“就算起个外号也行啊,不然怎么称呼他都不晓得。” 李遗被他说服,只是起名字终究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梁泊一连起了几个都直接被李遗否掉。 李遗忍不住吐槽道:“什么大强小能的,连打仗这名字你也想得出来?这是人名吗?” 梁泊气呼呼道:“你行你来!” 李遗沉思片刻,开口道:“默不作声,就叫小默吧。” 梁泊习惯性地摸摸下巴,忍不住开口道:“不如打仗,多响亮。” 李遗闻言,话赶话道:“他学武是不是正如其时?” 梁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正是好时候,而且能看出来打仗,嗷不小默的家里是懂武的,孩子有些底子。” “不过。”梁泊为难道:“这孩子对他那把破枪不撒手,睡觉都得抱着,我三师叔会枪,我不会啊。” 李遗脑子里蹦出来那个魁梧的身影来:“仇天旭?” 还不待梁泊将话头接过去,车队就停了下来。 出城没多久,远远不到歇脚的时辰,四周荒山野岭也不似有什么事务要办的样子,李遗正好奇为何停下。就看见从自己牛车背后哗啦啦一群人抽出武器涌向了前方。 一直安静驾车的牛二忍不住站到车上来张望,顿时前方传来一声大喝:“不要命了!除了护卫,都给我老实待着。” 李遗听出是俞纹理那位贴身随从的声音。 牛二坐下声音微颤说道:“是......兵。” 四周围拥过来的探听消息的伙计顿时慌乱了,甚者脸色苍白地瘫软在地。 这种世道,在荒郊野外碰上兵勇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幸运的,留下钱财保个姓名,不幸运的,那命运可就真的没准了。 李遗与梁泊终究是见惯了多次生死,此时反而淡定许多。 不过奇怪的是,牛二也迅速镇定下来,并无什么慌乱神色。 李遗忍不住问道:“你不怕?” 牛二淡然道:“有俞先生在,有什么好怕的。” “俞先生这么神?”梁泊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神你跟着他走什么?”牛二居然反呛了回来,李遗看出俞先生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真的高。安抚住梁泊静观其变,不要再多嘴。 车队最前方,一队游骑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三五成行,一字排开横在了大路中间,挡住了车队去路。 最前方居中领头那人,全甲全胄,盘腿坐在马鞍上,堆满横肉的脸上,一双三角眼盯着缓缓行来终于止住步伐的车队。 俞纹理赶到车队最前方,一见这架势心下稍定了些,对方人数不多,自己人也不少,打起来不好说,那就有的谈。 俞纹理驱马走近,抱拳率先开口道:“不知军爷有何贵干?” 领头那人嘴里吐出一个略显生僻的词汇,俞纹理听出那是厥语,找人。 对方是胡人,看来是官军没错了。 毕竟作为当朝君皇的同族,再如何也不至于从当兵混到落草为寇。 俞纹理面上颜色不改,始终是一副和煦从容的模样,改口用厥语问对方拦路找什么人。 对面领头那人不答话,盯着俞纹理死死看了一阵,突然开口笑了,依旧是厥语:“青州边军,方承。我知道你,俞纹理,俞大老板。” 俞纹理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里边自然不会是铜板类物,抛了过去:“我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是规矩我懂,各位辛苦,卖个平安予我。” 方承掂量掂量,笑得狰狞又可怖:“俞老板一定平安,但是有两个人平安不了。” 俞纹理心下顿时了然,果然还是出事了,不过他当然不愿立刻将自己撇干净,再者说了,撇的干净吗。 明知故问道:“哪两个人?” “云泥坊的事情,俞老板没听说?凶手是谁俞老板不知道?” 俞纹理理所当然道:“我一介伤人,这种定罪拿赃的事情,我往哪里知道?” 方承终于不再伪装,恶狠狠道:“我是胡人,可胡人不是傻人!没有证据我至于大费周章跑这么远来路上截你们吗?那两个小子以为自己多聪明呢?第二天就被我的人跟上了,怎么认识的你俞大老板,怎么混进你队伍里的,你当我不知道呢?” 俞纹理静静的看着面容扭曲的方承,淡淡道:“吓唬谁呢?一个小小都尉,给你脸面你不要是么?” 方承似乎是被气笑了:“我知道你背后的大人物是谁,我还敢出现在这你觉得我就没点底气?” 俞纹理更加有恃无恐,蔑视地瞥了他一眼,调转马头竟直接回了队伍中,随后车队继续前进。 顶在最前方的几位壮硕伙计手持利刃顶在最前方,不用方承招呼,骑兵们齐齐架起手中战矛,双方针锋相对。 就在即将刀尖见红之时,方承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散开。” 不知是俞纹理还是哪一位,不适时宜地轻轻嗤笑一声,偏偏就让方承在内的多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方承脸上的杀意浓的几乎要挤出水来,盯着一辆辆马车从自己队伍中间缓缓通过,却没有发现应该出现在车队中的两人。 身旁的心腹愤愤道:“大人,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你一声令下......” 正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的方承恶狠狠道:“杀杀杀,我看你是杀昏了头,谁都敢杀,你知道他是谁...”话说一半方承直接住了口,怒道:“我先把你杀了行不行!” 同为厥人的心腹悻悻然,不甘心道:“明知道那两个臭虫就在队伍里,怎么没看到呢,会不会跑了?” 方承摇摇头:“一路上都有人跟着,没人掉队。” “那咱们要追吗?” 方承此刻真的有了杀人的心思:“前边十里地就是青州豫州的州界,老子可不是姚文意,想死你就去。” “那就这么算了?” 方承眯起本就快成了一条线的三角眼:“老子去不得,你们也去不得?”车队渐行渐远,方承的眼中,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两个死人。 待车队走出去很远,甚至已经进了豫州,往后看那遇见那队令人生惧的骑兵的地方已经不知道被甩到了身后哪里。 牛二敲敲车板,李遗与梁泊翻身从车身底下翻了上来,揉揉几乎要僵硬的关节,李遗彻底松了一口气,心底里最后的隐忧也这么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梁泊拍拍牛二的肩:“谢了兄弟。” 牛二面无表情道:“你们最好是跟胡人有仇,才算没白救你们。” 李遗梁泊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联想到牛二的身世,二人能猜出些什么来。 牛二又问道:“云泥坊的事情,是不是跟你们有关系?” 李遗直接摇头否认,梁泊却直接开口道:“兄弟,你要是也跟他们有仇,你说个数,我帮你杀胡人。” 李遗目瞪口呆:“这就招了?” 谁知牛二确实轻笑一声,安心赶自己的车,“杀一个和杀一百个有区别吗,每次打仗死那么多的兵,也没见朝廷就完了,这胡人朝廷不完,我们小老百姓还不是该死多少就还一个不少。” 李遗闻言没来由地羞愧了些,梁泊却是有些恼怒道:“怎就没区别,杀一个就少一个,杀一百个就少一百个,我杀得越多,这些杂碎杀的人就越少,别人做的事你不敢做,就少说风凉话,坏人心情。” 牛二性格到底不似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和,和梁泊算是对了脾气,两个钻牛角尖的人谁也不服谁,张嘴就杠上了:“刚才路边那么多,你怎么一个也没杀呀。” 梁泊顿时语塞,涨红了脸眼神向李遗求助,李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得了嘴皮子便宜的牛二一扫不快,得意洋洋地赶自己的车。 不过令李遗颇为惊奇的是,不论俞纹理还是他的随从,没有任何一人来盘问自己。 李遗本觉得按照俞纹理的能耐,早该猜到此事与自己有关,但是他们的宽容还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直到日落西山,众人恰巧行至一处宽阔地带,将牛车货物堆成一圈,众人依偎在牛车旁、马群边,煮饭扎营,李遗始终都没能等来俞纹理。 李遗只能当俞纹理对军士拦路的事情司空见惯或者对自己等人的身份真的不屑一顾。 夜色深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李遗合衣躺在毡布将要沉沉睡去。 梁泊却猛地贴过来,李遗正要开骂,梁泊急促而低沉的声音却打断了他: “别动,身边有好几个生人。” 第55章 故人的故人? 牛二靠在车轮上呼呼睡着,他的四周几道身影缓缓挪动,向着几步之外拥成一团的那两人靠近。 若是能看清面庞,便能认出来这些人在白日里是见过的,方承的部下。 只是突兀之间,那明明打着呼的两人毫无征兆地腾跃而起,大声叫嚷道:“有贼!抓贼!” 梁泊一马当先对着猝不及防一人的脸狠狠踩了下去。 李遗抱着小默腾腾跑到牛二身边,跃上了牛车。 此时,牛二及众位伙计从睡梦中惊醒,已经围堵了过来。 地上匍匐的潜行军士见状不妙立刻四散逃开。 可惜四周开阔地,几人的身形一览无余,立马就有护卫翻身上马,没跑出多久就将他们截了回来。 俞纹理没有出现,依旧是那位随从出面来查看解决此事。 走到近处,在篝火和新点燃火把的映照下,李遗与他对视了一眼,随从脸上颇有些愤恨,李遗看出来他的意思:怎么又是你?! 李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怀里的小默倒是没有丝毫惧意,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被截回的军士很快被五花大绑带到了跟前,带队的小头目怒极瞪着梁泊李遗二人,本以为能够毫不费力悄无声息地把两人下药带走。 谁承想这两人警备性这么强,自己没得逞反而像是钻进了专门给自己下的套子里。 随从自然也认出了几人来,瞧见几人装扮便明白过来做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随从倚靠在货物堆上,抱臂冷峻逼问道:“说罢,干什么的。” 小头目四处环视一圈,俱是凶神恶煞之人,几乎要忍不住亮明身份惊吓在场众人,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方承嘱托,不得暴露身份。 “家里揭不开锅了,想借点粮。” 随从瞧瞧他健壮的四肢,忍不住嗤笑出声,故意打趣道:“是在哪个山头落草的英雄啊,据我所知方圆二十里都不该有胆子这么大的寨子吧?不知道这是谁的货吗?” 小头目继续忍气吞声道:“不敢了,不敢了,就是小蟊贼,不是山大王。” 随从高调哦了一声,挥挥手道:“既然认罪了,那就看好了,天亮送官。”说完他就要原路回返自己睡觉的地方。 小头目嘴上连连求饶,心里却暗喜不已,到了衙署,自己还不就到了自己地盘了?不能暴露身份是对眼前这些人而言的。 地方小官,还能分不清谁大谁小吗? 仓促的变故就要妥善解决,众人放下心中借呗要回去继续睡觉时,梁泊突然开口道:“承蒙各位照顾,又打扰了大家的美梦,无以为报,这几个人今晚就我们哥儿俩守着!你们好好歇息!” 随从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走了。 其他人谁也不怨摊上这额外的差事,梁泊嘿嘿笑着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 与他颇为不对付的牛二自然能看出来他没憋什么好屁,翻了个白眼嘱咐道:“别再闹出动静来。” 牛二尚且如此,李遗自然能看出梁泊的假殷勤:“怎么说?” 梁泊从怀里抢过小默,捏捏他的脸蛋,奸笑道:“得来全不费功夫。”随后好奇问道:“你身上真就没一点毒药?” 李遗摇摇头,自己身上唯一跟毒药有关系的也就是静息散,那东西要是想要人命,那得是多大的剂量啊。 想到此处,李遗瞬间意会,明白了梁泊的打算。 掏出身上剩余的所有静息散,梁泊掏出一个水瓢一股脑兑了进去。 背靠背围坐在地的几名梁兵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惊恐地要逃脱掉,只是手脚被捆绑,再努力地求生也只能是无谓的挣扎。 梁泊端着水瓢在小头目面前蹲下,脸几乎要贴近小头目的鼻尖,在小头目严重硕大无朋的面颊纵然带笑却尤其显得阴森可怖。 梁泊竖起食指示意他们噤声,随后拿出小头目旁边那人的塞口布,不待他哭喊出声,李遗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梁泊直接一大口静息散就灌了进去。 看的李遗嘴角直抽抽,作为“罪魁祸首”他本人都是第一次这么用静息散,这人还有没有机会清醒地回到人世,李遗除了默默祝愿也给不出任何说法来了。 察觉到这人的动静越来越小直到无声无息,其余五人的挣扎越烈,呜呜咽咽的沉闷哭叫声越发热闹起来,来时的杀意有多重,现在的悔意就有多深。 李遗和梁泊甚至闻到了排泄物的味道。 皱着眉头依葫芦画瓢地给剩下几人灌了下去,只剩下小头目一人瑟瑟发抖,再也没了白日里的张狂模样,也没有了方才伪装的半点自信。 来时方承直说带这两个少年回去,带不回就带死的回去,可没说这两个小子这么狠啊。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身旁的几位同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即使他再如何奋力挣扎,也没有传回来一点反馈。 梁泊看着水瓢里仅剩的一口药水,李遗和他并肩蹲下,小默站在二人身后默默看着一切。 李遗掏出短刀,在小头目面前晃了晃,冷冷道:“问你什么说什么,敢有小心思,我保证你不会像其他几个那样舒服。” 小头目眼泪涟涟地点点头,李遗问道:“什么来头?” 梁泊替他扯下塞口布,小头目张嘴就求饶:“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 梁泊一把又塞了回去,嘟囔道:“有没有点新词了。” 李遗毫不犹豫地挥下一刀,小头目脸上多了一道可怖伤口来,疼痛加上惊惧,小头目浑身紧绷起来。 李遗耐心道:“我问什么说什么,说错一句加一刀,不说也加一刀懂吗?” 梁泊有些不寒而栗,也是对这在日夜相处从未显露过如此暴力的李遗不太习惯。 李遗拿下塞口布,再次问道:“白天穿甲那人是谁?” “方承,青州游击都尉。” “青州不是在打仗,你们不该在前线吗?” “我们本来是在沂陵城后方巡守的,姚二公子死了,我们奉命一路向豫州搜寻可疑人等。”说完小头目看了一眼梁泊。 李遗吃了一惊:“姚二公子,姚修武?” “没错。”小头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梁泊。 “可疑人等就是高大魁梧的流民,他,就很像。” 李遗心下了然自己在商谷县不让梁泊过多抛头露面是对的,不过就实际情况来看远远没有达到风声鹤唳的地步,不然梁泊在商谷县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引来麻烦了。 小头目主动说道:“我们已经抓了很多,本来准备歇息就返回前线的,不知道为何,方都尉非要我们来抓你们回去不可。” 李遗扯过梁泊转过身小声问道:“姚修武你杀的?” 梁泊努力回忆,摇摇头道:“那天杀了不少人,不过没杀什么梁国的大人物啊。” 李遗了然,虽然对姚修武观感不佳,甚至可以说二人有生死之仇,但是当得知他的死讯,李遗还是忍不住一阵怅然。 生转为死,总不至于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 李遗回过头来继续追问道:“你怎么能确定是我们?” 小头目踌躇道:“跟了一路,白天车队经过时,只有你们两个还有那小孩没露面,本来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梁泊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嘿嘿笑道:“你倒是蛮聪明。” 李遗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出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问题:“去过管城吗?” 小头目茫然地摇摇头。 李遗居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梁泊问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问题:“汉人?”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两人彻底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梁泊得到指令似得利索地将剩余的静息散给灌了进去。 愕然的小头目来不及开口控诉些什么,只觉得麻痹感从腹部迅速蔓延开来,自己想要用舌头时发觉已经无力控制它,脑海里始一出现完了二字,整个人便也如五个伙伴一样毫无动静了。 李遗重新抱起小默准备回去,随口问道:“多少个了?” 梁泊随手将水瓢丢开:“记那个有什么用,没区别。” 李遗愣了愣,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倒是让他对这个看似愣头青的同龄人改观了许多。 步子还没迈出去,听到一个声音在咫尺处响起:“水瓢捡起来。” 李遗梁泊小默三人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 那声音分明就在两三步开外。 向前仔细看去,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捡起梁泊随手丢掉地水瓢,瞪了他一眼:“是你的吗,你就丢了。” 李遗认出来人,心里不松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俞纹理。 梁泊也迅速镇定下来,忍不住开口道:“俞先生,您真的是好功夫。靠这么近我居然一点没察觉。” 俞纹理不搭理他,走到李遗对面,伸手刮刮小默的肉脸颊,宠溺地笑笑。 随后迅速变换了表情,冷漠地对李遗举起手中的水瓢:“静息散?” 李遗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用了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有人认了出来。 见李遗点头,俞纹理问道:“谁教你的?” 李遗坦诚回答:“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一位酗酒的老丈。” “有个巨大的酒葫芦?” “您认识?” 俞纹理止住了话头,转而面对梁泊,上下打量了几眼,冷哼一声道:“你也算练过功夫?” 出乎李遗预料的是,桀骜的梁泊对这贴面的嘲讽居然没有发怒,反而俏皮道:“你功夫高,你说了算。” “云泥坊你俩小子干的吧?” 李遗梁泊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只觉得此刻隐瞒似乎没有意义,默默点点头。 俞纹理没有表态,李遗猜不透他的心思,再度看向梁泊。 梁泊居然一脸无所谓道:“别看啦,打不过,跑也不好跑。” 俞纹理不顾两人的小动作,再度开口问道:“化县那事儿也和你们两个有关系?” 不待梁泊说什么,李遗直接摇摇头:“我们就是为了给这孩子报仇,商谷县往西几十里,一路走来,我们所见的几个村子就活下来他一个。” 俞纹理点点头,半晌后开口道:“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我不会拿你们怎么样,只是你们不能继续跟我们走了。但是,这孩子可以留下。” 李遗猜出他说的故人也许就是当初带自己初识了静息散的邋遢老汉,俞纹理不愿多说,自己也识趣地不多问。 至于小默,李遗自然是舍不得,从未动过将他送人的念头,不然也不会在如此多危险的时刻也要坚持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怀里的小默似乎也听懂了俞纹理的话语,小脸埋进了李遗怀里,一双小手紧紧拉住李遗的衣襟,生怕真的被分开。 李遗抱歉道:“多谢俞先生好意,这孩子还是跟着我们比较好。既然话已至此,我们天亮就离开。” 梁泊忍住不向李遗与俞纹理之间靠近了一点。 俞纹理只是点点头,话说三遍淡如水,二遍又何曾有什么滋味。 他向李遗伸出手道:“解药。” 李遗毫不犹豫将身上所有的解药掏出交给他,至于这些解药到底能不能解开那厚重的药力,李遗也不能保证了。 俞纹理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 李遗与梁泊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梁泊不忿道:“开口赶人面不红心不跳的。” 李遗安抚着小默忍不住开口道:“好歹带我们出了商谷县,不管怎么说是我诓骗了他,俞先生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未久,不知哪里传来的三遍鸡叫,车队的伙计们纷纷醒来,扑灭了篝火,检查过货物准备再次上路。 却惊奇地发现昨夜抓的几个蟊贼怎么逃到了百步之外的地方,又没有继续逃,反而在那里睡得像六头死猪,怎么也叫不醒。 而昨夜自告奋勇要看管他们的那两个半路入伙的人,连带着他们带的那个孩子,也不知去向了。 不过好在货物没有任何缺少,也懒得去追踪那么多了。 当随从将几人下落不明的消息告知俞纹理的时候,俞纹理默不作声递出装有静息散解药的药包。 “老鬼, 这就是你的传人吗?” “什么眼光啊。” 第56章 明白清白 豫州,石帽山,绕山而过的两条大路在此山山脚交汇,上南来北往的客人从此过。 熙来往攘的人流蕴藏着商机,奇怪的是这里却只有一间茅草屋,屋外搭了一间草棚子,一对夫妇在这里做些茶水小食生意。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小小茶棚独家守在这里绝不一般,唯有内情人知道的是,小小茶棚与石帽山上的石帽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李遗、梁泊、小默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此处时,饥渴难耐的三人一头扎了进来,暂且歇歇脚。 小小店内人头攒簇,三人在棚下角落里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腾出手来的男店家递上了粗瓷碗和一只水壶便又去招待别人。 李遗连忙在身后呼喊:“上点干粮!”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没听到。 脱离了商队之后,三人便寻了小路,一路朝着管城的方向进发,没有地图,没有向导,全凭着方向感赶路,李遗计划着一会店家走来问问路。 梁泊则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客人。 在怜人之中长大,梁泊一直对这种暴露在陌生人群之中的情景不适应。 小默则疲累地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偷偷支起耳朵偷听周围人谈话的李遗还是放弃了,失望地趴在桌子上摇摇头:“一点有用的也没聊。” 梁泊许是饿得受不了了,干脆起身走进屋内寻找店家索要吃食。 正在等待间,店外一阵地动山摇,几个衣着讲究看似贵公子却皮肤黝黑似田家小娃的男子骑马呼啸而至,身后跟随的一众喽啰耀武扬威,一股脑涌进了本就拥挤 的店内。 李遗挥手拂去荡起的灰尘,小默呛得咳嗽连连,忍不住埋怨地看了过去。 李遗笑笑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吃点土也好,沾人味儿。” 话一出口,李遗都愣了,这话的源头是自己小时候村里的人安慰自己时说的,每当自己及诸多玩伴在舞棍弄棒破了些伤口时,大叔大婶们总会撮些黄土面子敷在伤口上,说道:“黄土有人味儿,人多沾沾,就好了。” 霎时间李遗有些恍惚。 领头的男子风风火火往里进,与捧着一个杂面窝头走出的梁泊撞了个满怀。 梁泊受了惊吓连忙护住那几个干粮,那领头男子却好似撞上一堵墙,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众人一阵不满,那男子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歪着头斜眼上下打量梁泊:“好壮实啊,不长眼啊?” 本还有些歉意的梁泊顿时一点愧疚也无,但见对方的样子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不愿过多纠缠,就朝李遗走去。 男子见这壮汉居然无视自己,在自己的一众手下面前捡不起面子啊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站在桌子唯一空起的那面,伸手抓起梁泊刚刚放下的干粮,表情夸张道:“听不懂人话,还吃什么人粮啊!知不知道店子谁开的?” 梁泊打量他一眼,不屑地回过头来从盘子里又拿起一块窝头,漫不经心道:“你开的?” 这桌子上的三人越是镇定,男子越是不忿,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壮得像头牛的人,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好歹自己在这石帽山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开倒不是我开的,但是...” “那你管我吃不吃?” 男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阴沉着脸俯下身子,恶狠狠道:“信不信,我让你们三个,走不出这个棚子。” 小默的小脸被他阴狠的表情吓得煞白,李遗闻言则是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递给小默一个窝头,然后对梁泊微微一拱手。 梁大侠您随意吧。 下一瞬,那男子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就直接从棚子里飞了出去,落在店门前的马群中,险些被马蹄踩了一遍。 男子身后的几个亲随和喽啰见状,顿时按捺不住一齐冲了上来,李遗一手端起窝头,一手抱着小默。躲到了一边,免得遭受池鱼之祸。 至于梁泊,李遗完全不为他们担心,反倒对这些除了人数毫无优势的喽啰的安危担心起来。 梁泊一手一个毫不费力地相继扔出五六人去。 剩余人等顿时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上前。 梁泊撇撇嘴:“也就这样啊。” 棚子外,领头男子从地上爬起,却也不敢近前来,就站在棚子外叫嚷:“你等着!你今天无论如何走不了!敢打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借着又怒骂自己的手下:“一群窝囊废!” 屋外棚子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屋内的桌桌顾客竟齐齐保持了缄默,竟是连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反而一个个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了梁泊等三人。 “惹谁不好,惹上这么个太岁。” “石帽山的山大王,等真把人拉来了,这人再能打又打得过几个啊,唉。”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山大王堵门叫骂时,一个温润的嗓音带着几分怒意喊道:“裴乾!你干嘛呢!” 李遗顺声看去,一个年轻妇人正叉着腰,怒目以对棚子外的那山大王,在她的一一扫视之下,棚内的众多小土匪也慌忙逃出了棚下。 连梁泊一时之间都被唬地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应该走出去站着。 在场众人听到她的呵斥,不论是否是知情人,惊愕之余对这山大王的名字倒是忍俊不禁。 李遗丝毫不加掩饰脸上的笑意,还开口打趣道:“这个名字可不太适合做生意。” 门外的山大王却没敢出声反驳,涨红了脸说道:“姐!都说了叫我大名,裴乾坤!” “姐?”不止是初到此处的客人,包括李遗梁泊,看看山大王又看看那妇人,一个黝黑精瘦好似从墨水坑里打了个滚的猴子,一个面容白皙颇具风韵的妇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姐弟俩。 梁泊和李遗一点不在乎别人是否能听到:“不是亲的吧,差的也太多了。” 裴乾坤对他们俩就没那么客气:“你俩给我闭嘴,一会老子就把你们俩牙一颗颗掰下来!” 妇人闻言随手抄起一条板凳扔了出去:“你掰什么?!我跟你说过没有别再来我这!还敢扰我生意,你是想死了吧。” 李遗和梁泊顿时来了兴致,一脸等着听内情曲折的表情等那山大王辩驳。 裴乾对这位自己的姐姐是一点脾气也拿不出来,也不顾自己的一众小弟在身边,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默默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囊。 李遗一眼就认出那是个钱袋,目测装的不会是铜钱,估算分量不会轻了。 一个有眼力见的喽啰迅速接过,一路小跑地递到妇人面前的桌子上。 裴乾坤嘟嘟囔囔道:“让你跟我上山你也不去,就这么个小破茶棚子,能挣几个钱啊,那个男人又没钱又没本事,你非要跟,连你弟弟都不要...” 话还没说完,裴乾看到从屋里再度走出一人来,正是那位男店家,也就是妇人的丈夫,裴乾口中的“没钱没本事的男人。” 见到他出来,裴乾利索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带领众人顺着山道回了山上去,临了不甘心地留下一句话:“姐你记得啥时候不高兴了就上山!” 男店家面无表情地看他走远,嘴唇微微动了动,李遗认出那是一句豫州地界用之皆准的俗语。 妇人伸手将钱袋收进怀里,嗔怒地瞥了一眼自己那口不择言的丈夫,男店家一副憨厚模样,挠挠头笑笑。 妇人走到梁泊这边,扫视三人一遍,淡淡道:“六个窝头,一壶茶水,三文钱。” 梁泊一脸意犹未尽道:“老板娘,那真是你弟弟?不是亲生的吧?” 妇人置若罔闻,接过李遗递过来的铜板,转身就走。 李遗连忙叫住她,妇人转过头来,面上已有些不耐的神色,不由得李遗叹道这搞不好真是亲姐弟吧,急性子如出一辙啊。 不过眼前妇人老板娘终究不是方才的山大王,更何况一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男店家,李遗正色道:“想问一下去管城的路。” 老板娘怔住了,看了看他,迟疑道:“管城人?” 李遗点点头。 老板娘欣喜回头对男店家道:“你老家的人。” 李遗颇为惊喜,问道:“也是管城人?” 男店家也颇有兴趣,拉开板凳坐下,却是摇头道:“不算,钧城人,鸿山南的。” 李遗越发惊喜:“怎么不是,就是!我是吴家坳的!” 男店家一听眼睛都亮了,连说知道这个地方。 他乡遇故知,两个陌生人凭空生出一种亲近感来。 妇人转身回店里去招呼其他客人,将时间留给了自己丈夫在此攀谈。 男子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垚,那位是我娘子,裴旸。” 一旁倾听的梁泊忍不住插话道:“啊?都姓裴,真是亲姐弟啊。” 王垚面露难色,点点头道:“那个裴乾,是我娘子弟弟无疑,也是我的小舅子。不过二人虽非一母同胞却是同一祖父,为族姐族弟。” 李遗点点头:“名字听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看来嫂夫人家世是不一般的。” 王垚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李遗也就自然而然不再继续深究这一话题。 这个世道,能从裴旸裴乾二人一个路边开店抛头露面,一个上山落草为非作歹看出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王垚继续说道:“其实我离开钧城已经很多年了,四处流荡,走到这石帽山遇见的我娘子,当时这里只有一个小棚子,就是他们姐弟搭起来的,本来此处还有些别的商家的。当时还年幼的他们哪懂得人心险恶,时常遭受欺负。我当时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了,也对娘子生了情愫,就落了脚。” 王垚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羞涩,李遗梁泊哈哈大笑,冲他竖起大拇指。 李遗忍不住问道:“那他怎么上山了?” 王垚忍不住叹了口气,沉吟再三说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这山上本来是没有山寨的,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流民,啸聚成众,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小店子自然常被打秋风是难免的。可是他们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我娘子身上。” “就在他们又一次上门威逼的时候,我失手打死了他们的头目,才算了结。” 梁泊闻言眼皮子忍不住跳跳,自语道:“看走眼了。” 李遗好奇道:“这也和他落草没什么关系啊。” 王垚继续道:“怕他们寻仇,我们几家商铺的年轻壮丁们一起上山准备剿了这伙山贼。不瞒二位讲,如果不是不愿惹是生非,这伙流民一开始就不可能在此扎根,我也是迫不得已。” 梁泊频频点头。 “可是上山之后,那伙贼人束手待擒,却要推我为山大王,裴旸无论如何不愿意,我当然不会从,可是裴乾却动了心思。愿意追随他的那些商户人家都上了山,不愿意追随他的都被他劫得在此处待不下去,就都离开了。也就只剩下我们一家在此地。” “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家门出了个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的夫人就此要与裴乾恩断义绝。只是裴乾感念族姐当年在颠沛流离中照顾自己的恩德,一直对我们二位礼敬有加。” 犹豫了一下,王垚颇有些自傲又带些惭愧地说道:“裴乾这个半大孩,能坐稳这山大王的位子,也是有我守在山下的缘故,因此他怕我却更怕他姐姐,山贼们怕裴乾,更怕我。” 梁泊紧皱眉头:“裴乾滥杀无辜吗?” 王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上梁泊严肃的眼神,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不,他只要钱不害命,他肯定不是那种义薄云天劫富济贫的好汉,但是也只对有饭吃有钱花的人下手。” 梁泊冷笑道:“说得如此磊落,不还是无恶不作的山贼,与你夫妇二人互为靠山,贵夫人还摆出一副道德仁义的样子大义灭亲,不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他当靠山。这茶水钱挣得,劫道的黑钱也挣得。” 王垚腾地一下站起:“你说话过分了。” 梁泊浑然不惧,同样站起,剑拔弩张地对峙。 李遗缓缓开口,却是毫不客气:“我当真是好一对双宿双飞的戏码,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勾当。” 王垚恼羞成怒,却又嘴笨不知道如何反驳,多年来自己一向认为如此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自己如何管得裴乾做什么?自己也只是听了裴旸的一直留在了这里而已,从来没有助纣为虐,怎么还会有自己的罪过? 眼前二人又如何不是假仁假义,站着说话不腰疼。 似乎是看出他内心的纠结,李遗开口道:“你不明不白,更不清白。” 第57章 梁泊有敌 李遗面上淡然自若,小默有样学样,一大一小若无其事地喝白水,啃窝头。 反正有梁泊在身边,怕他个什么东西! 王垚转而去看着一句话戳进自己心窝子的少年,眉头紧皱,心里顿时腾起了火气。 进进出出的客人们偶有注意到这边的奇异气氛,却无人敢靠近来。 裴旸施施然走来,自顾自地做桌边坐下,提起水壶给梁泊和李遗等人将白水续上,谈了口气道:“看得出来两个小兄弟也不是一般人,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夫妇,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世上的千万般公义道理总是一视同仁,可是人情感义却是人人迥异的。” 梁泊对王垚是针锋相对,豪气横生,对上这位软和了下来的老板娘却是没了脾气,搔搔头将眼光投向李遗,询问怎么办。 李遗耸耸肩,他们只是自己尚且难保的过路人,让他们路见不平是没有问题的,拔刀相助也可量力而行,助人断些家务事,那是万万不能的。 何况一个山寨的家务事,谁断的了? 坐在一旁的王垚本是抱着一腔善意而来,怎料的这两个少年一点人情世故不讲,即使心里不认同又哪有当人面对人家务事指三道四的? 王垚愤然起身:“账也结了,送客!” 梁泊也不客气,拉起李遗小默起身就走。 裴旸默不作声,追在王垚身后也进了屋。 走出去百余步,李遗终于挣脱梁泊铁钳一样的手,问道:“你知道路怎么走?” 梁泊一愣:“感情聊了半天,没问出来路!” 他顿时懊恼不已,捶捶脑袋道:“早知道不那么冲动,跟咱哥俩也没关系的事儿,你说咱们跟他们掰扯那么多作甚。” 李遗倒是不慌,干脆就蹲在路边,蹲守从茶棚那里歇脚出来的客人,都是常年南来北往奔波在路上的,又都是往豫州方向的,难免就有知道管城道路的。 只是出乎李遗的意料,这会儿从店里走出的人谁不知道他招惹了石帽山山大王?无人愿意跟他牵扯上关系。 当第三次拦路追问被避如瘟疫后,李遗也咂摸过味儿来,瞅着一旁不远处折上石帽山山上的跑马小道,对梁泊道:“你说这山大王就这么放咱们走了?” 梁泊没有思考过这一问题,经李遗一说,一拍脑门道:“对啊,这小子肯定得追咱们啊,到时候咱们问他不就得了!” 李遗得意一笑,拍拍梁泊肩膀,抬腿就走:“且走着,别再拍脑袋了,我是真怕。” “怕什么,我还能把自己拍死不成。” “我是怕你把那二斤半拍得更不好用。” “李兄,你越来越没有口德了。” “哈哈哈哈...” 果然未出李遗所料,当二人走出不过三五里地时,已经望见了前方多原少山的平原,待在大地上不多的起伏中看到那座熟悉的独山时,李遗就到家了。 眼下,再往前走不远,就离开石帽山地界了。 也就是此时,前方路口里涌出十几个手持农具、利刃的喽啰来,身后马蹄声传来,裴乾坤带着他的五六个小头目,身后跟着二三十个同样手持各式农具武器的喽啰。 前前后后堵了个水泄不通。 马上的裴乾坤得意道:“本大王说了,你们无论如何走不了。” 梁泊冲李遗竖起一根大拇指,李遗会心笑笑。 轮到裴乾坤不明所以。 这二人脸上看不出一点应有的惊慌失措来,反而满是意料之中的淡然神色,这与几乎倾巢而出就是要出一口恶气的裴乾坤一路心中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这荒郊野岭,被凶神恶煞的山贼堵上,不应该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然后抱着自己的大腿求自己饶了他一条狗命么。 之前每次下山干活都是这么一套流程啊。 眼前二人越是反常,裴乾坤越是恼怒,就算知道那个傻大个能打,总不能那个瘦的麻杆似的小个子也能打吧?更不能那个小孩子也很能打吧? 裴乾坤学了聪明,带着一众小头目躲在后方,指使着一众喽啰向前卖命。 李遗看着这虚张声势做出一副悍不畏死模样冲来的面黄肌瘦的山贼,还是忍不住嘱托梁泊:“收着点,别打死了。” 梁泊松松手腕,迎面走去:“我尽力。” 李遗默默捂住的小默的眼睛,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 王垚说是凭借他的战力威慑裴乾坤才坐稳了山大王的位子,如果他能跟梁泊旗鼓相当,那当下情形说明他确实没有虚言。 这伙山贼除了人多没有任何的优势可言,梁泊纵然连日劳累,对付这些流民拿了武器就摇身一变的山贼而言,仍然是一拳一个,两腿一双。 三下五除二,梁泊毫发未损,未能有一个山贼能突破他走到李遗面前,甚至此刻在他们与裴乾坤等人之间,已经没有人是站着的了。 裴乾坤知道梁泊能打,但是也没想到他这么能打,这下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有是有一个自己便宜姐夫那般的人物! 不用谁说什么,裴乾坤拨转马头就要逃,身后几个小头目自然没有留下为他垫后的觉悟,众人争先恐后地从来路奔逃。 李遗连忙呼喊道:“路还没问出来呢!” 梁泊脚尖从地上一挑,一个旋身将凌空的锄头踢飞了出去,直接将落在最后的那位头目击落马下。 梁泊看也不看他一眼,疾步过去翻身上马追击而去。 逃跑在最前方的裴乾坤埋头狂奔,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走远了,终于安全了,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听见身后近在咫尺的距离传来一声大喝:“山大王,又赔钱了!” 裴乾坤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回头看一眼都不敢,死命给自己的坐骑加鞭子。 正在他求救无门时,前方道路上闪出一道人影来,看清那人是谁,裴乾坤惊喜道:“姐夫救我!” 梁泊自然也瞅见了来人,不是王垚还是谁,冷笑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啊。嘴上却是对裴乾坤道:“这不是你嘴里那没钱没本事的你姐男人嘛,这会这么亲啊。” 裴乾坤在王垚身后站住,掉过头来咬牙切齿道:“小子你就等死吧!” 毕竟自己姐夫的身手自己是亲眼见证心里有数的,梁泊打趴下自己手下那几十号弱不禁风的喽啰算什么。 自己姐夫当年可是独面数量只多不少的真正刀口舔血的山贼! 王垚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看自己的便宜小舅子一眼,淡淡地注视着追击而来的梁泊。 梁泊不屑一笑,心里却不敢轻视,翻身下马走到王垚面前几步远处,与王垚静静对望。 裴乾坤还在喋喋不休:“姐夫,打死他,给我报仇啊!” 王垚只是回头冷冷扫了一眼,他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眼。 梁泊正色道:“你说的没错,没你在,他当不上这山大王,就算手下不反他,也早晚不是被同行吃掉就是被官府剿了。” 李遗在身后匆匆赶来,看到梁泊尚且无碍放下了心来。 王垚终于开口却不接他话茬:“你们也没受伤,就此收手,各行其道吧。” 梁泊闻言却摇摇头:“已经动手了就要把这个山寨剿了,他杀不了我,却能杀很多人。他杀我我能自救,我杀他你来救他,有朝一日他不止图财还要害命,谁去救被他害的人。” 王垚摇摇头:“我不想跟你们掰扯那么多。今天我在这,此事到此为止。” 梁泊直接摆出起手式:“那就只能把你也当山贼了。” 王垚轻叹口气,一副惋惜的样子,道:“狗拿耗子。” 李遗实在忍不了他这副虚伪的惺惺作态之状,只是他还没说话,甚至来不及反应,便看到了不敢相信的画面。 梁泊整个人倒飞出来摔倒在地,纵然梁泊立马翻身再起,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被人击飞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没有人出声,梁泊拍拍身上的尘土,自语道:“没事!” 可问题的关键是李遗甚至没看清王垚是如何出手的。 梁泊似乎没有察觉到二者之间的差距,主动冲上前发动自己的攻势,轰向王垚面庞的直拳被他轻松躲过,立马变化出肘击继续追击他的面门。 王垚脚步轻挪,伸手套住梁泊刚性十足的右臂,梁泊主动将右臂给他,上身借力,膝撞向王垚腹部,王垚只得分出一手来抵挡。 梁泊右臂得以解放,左臂齐齐跟上,刚猛的双拳齐出,左右手同出最基础的直拳招式轰向王垚胸膛。 王垚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肘击迎向梁泊硕大的拳头,同时脚下直接攻向了梁泊的下三路。 梁泊终究是棋差一着,又中一击,吃痛地后退几步,面红耳赤地手指王垚:“你你你...” 李遗这才意识到在自己眼中无异于顶尖高手的梁泊也非是无敌的,纵然是不懂武功的李遗也能从这明显的结果中看到吃瘪的事梁泊。 王垚依旧是淡淡的:“你们现在依然可以走。” 梁泊缓了缓,怒道:“今天不杀了你们这帮为非作歹的畜生,小爷就不走了。” 李遗知道梁泊的犟劲又上来了,但是他没有出声说什么,一来梁泊今日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事,即使安全离开此地,也很难预料会对梁泊产生怎样的刺激,所以还是让他不论结果打个尽兴为好;二来梁泊若真的不敌,他们三人是否真的能被放过可是未知。 反正一起蹚过那么多生死,眼前已经是小场面了。 王垚许是动了怒,手下也不再留手,逮住梁泊的空挡,直接一拳砸了上去,梁泊彻底被激怒,雨点般地拳头砸向了王垚,却被王垚一一躲过。 梁泊改变了攻击方式,不再拘泥于招式一招奏效,而是换用最基础的出拳方式,出拳速度越来越快。 王垚也随机应变,不再去挡去反击,而是依靠灵活的身形将梁泊的拳影一一躲了过去。 拳拳落空的梁泊面色越发阴沉,而王垚则是越发轻松写意。 亲眼见识过梁泊深陷乱军中仍然勇猛无匹英姿的李遗这会终于意识到他们二人多管闲事招惹来一个可怕人物。 遭遇的凡人太多,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真人了。 李遗知道此刻不能让梁泊分心,除了在心里暗暗祈祷之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梁泊又一拳落空,梁泊不再追击,干脆收起身架,束手而立,坦然道:“打不过。” 王垚理顺了自己的气息,轻轻笑笑:“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走。” 梁泊却摇摇头道:“今天若是就这么走了,裴乾坤只会越发嚣张,越发认为自己天下无敌,遭殃的人会更多。” 连李遗都没想到一向莽撞冲动的梁泊居然能想到这一层来。 王垚也是一怔,似是觉得梁泊所言确实有道理,回头盯着裴乾坤看了一阵,直看得他心中发毛,嗫嚅不敢说话。 王垚淡淡问道:“那你想怎样?” 梁泊两手一摊:“我是打不过你,但你也杀不了我。我准备呆在这不走了,只要这小子敢下山为非作歹,我就一路跟着他。我不信你能一直守着他。” 裴乾坤终于忍不住了:“你有病啊!放你们走了,就快滚啊!” 梁泊指指李遗:“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小爷我不走了!我跟这假山大王死磕到底!” 看出梁泊不似玩笑的神色,王垚站在原地不知道思考些什么,半晌,王垚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度看向了梁泊。 敏感的梁泊意识到这是王垚起了杀心,梁泊心中毫无畏惧,哈哈大笑,心中战意勃发。 就在此时,裴旸的声音突兀响起:“我们会毁掉山寨,遣散山中众人,将弟弟带在身边,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王垚回头看到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裴旸,略带疑惑。 裴旸眼中含泪,朝他摇了摇头,又瞪了一眼裴乾坤,原本闻言十分不情愿的裴乾坤顿时哑了火,老老实实地翻身下马,站在裴旸身后。 裴旸走上前轻轻抚慰王垚紧绷的脊背,对梁泊李遗道:“你们可以信我们一次。我以河阳裴氏名义做担保。” 李遗梁泊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河阳裴氏为何物,但见裴旸如此慎重的样子应该不似作伪,二人迅速答应下来。 梁泊悄悄问道:“别管是不是多管闲事,咱们是不是做好事了?” 李遗苦笑道:“在茶棚里的时候算,这会儿,算人家夫妇做的好事。” 第58章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已然有了定论,在场之人除了裴乾坤一行山贼之外,都对此感到满意。 虽然山贼人数最多,但是对于自身的去向,他们反而要听那区区四人的。 裴乾坤心里清楚知道姐姐对自己落草的不满,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一旦有朝一日传入家族当中,等待他的是什么。 因此此刻最为纠结的莫过于裴乾坤,裴旸等人根本不过问他便给他的前路做了决定,说白了也是在回头路上推了他一把罢了。 怕他心里有了过不去的坎,裴旸终于罕见地对他露出温柔神色:“说到底,你做了匪,也是替我做的,没有垚哥在此,你如何做得了,没有我在此,垚哥为何保你。就算有一日家族要清理门户,罪魁祸首也该是贪恋钱财的我。” 裴乾坤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久违的亲情温暖攻破了心里的防线,扑在裴旸怀中,泪水连连,无声流淌。 裴旸轻轻抚慰着比自己都要高出一头的弟弟的肩膀,轻语道:“是我自甘堕落了。” 李遗梁泊商定了主意,既然掺和了进来,总得善始善终。 二人决定再耽搁一两日,见到他们真的遣散寨众才算得数。 察觉到王垚冷漠的目光,梁泊不忿道:“看什么看,明摆着说了,我们就是信不过你们。” 顿了顿,梁泊底气十足地虚张声势道:“打不过也得说,就是信不过!” 王垚冷哼一声,率先上山。 众人在身后依次跟随,裴乾坤正欲迈步,裴旸却严厉道:“还掺和什么,店里没人,你回去照看着。” 裴乾坤身后的几个小头目面面相觑,随着裴乾坤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茶棚方向,他们也四散离去,只有一两人选择了继续上山。 梁泊李遗走在最后,与跨坐在马上的裴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裴旸主动给二人解释道:“阿乾总归是不好面对这些人的。” “但是这些人若是有活路、能过安生的日子,也不会选择上山做匪,你们打算今后让他们怎么活呢?” 这是给李遗和梁泊二人出了个难题,他们到底经历世事颇少,对人的生计总归思考少了些,总不能真个让王垚和梁泊出手将所有人都打杀掉吧。 李遗想不出主意,干脆不再费这个脑子,只是淡淡道:“当然有走投无路上山的,更有本就心性为恶的,不管是哪种,都做了贼,劫了道,为恶就要有报应,今日我们是送报应来的,不是送生计来的。” 李遗颇具杀气的样子让裴旸颇为不喜,没想到这个一向没有动手,看起来总是笑意吟吟的少年竟也是如此心狠。 裴旸温婉秀气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团,不过终究没开口说什么。 只是走在裴旸身边充当护卫的两个小头目听得心惊肉跳,此刻在想现在下山是否还来得及。 石帽山,字如其名,山头形如一口倒扣下来的毡帽,越往山顶去,青石裸露越多,远远看去正是覆压在一座山巅的石帽。 石帽山地势并不险峻,因此也无所谓易守难攻等形势,裴乾坤等人在此啸众山林而安然无恙,当真得感谢官府不将他们当回事,而他们自己也确实没有做下过人命债。 一行人上到石帽上,石帽半腰处有大小各异的青石围起的一道石墙,留有一处仅可容纳一人一马通行宽度的门洞。 门洞后方依稀可见沿着山势不断向山蔓延的联排石屋。 门洞处还有喽啰在放哨,见到一行人等上山来,尤其是见到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头目,倒也是机灵,忙向寨内传令,引起里边的一阵骚乱。 王垚站在最前方,没有选择立刻进去,而是默默等待寨子里安定下来再做打算。 不一会,一道鬼鬼祟祟的年迈人影从墙头向外偷瞄,看清来人后连忙从门洞中迎了上来。 “王先生。”来人不似山贼,倒像是谁家地头的老农,干瘦的身躯,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面容,一双眼睛倒是格外有神,挨个打量每一人。 王垚认出他来,老魏头,没有名字,是山上的老人了,也是自己初次上山剿匪时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老人之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是那种在许多地方都可见的,不参与动手,不参与决策,只参与打杂混饭吃的角色。 王垚介绍道:“这些人你都是认得的,那三个小家伙是我的,老乡。一起上山来看看。” 老魏头连连称是,迟疑道:“大当家的他?” 王垚一边打量着寨内,一边随口道:“他不会再上山来了。” 老魏头一怔,脸上始终赔笑,小心翼翼问道:“方才跟大当家下山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不少,说大当家应该早回来了,可是等来的是您,那他...” 裴旸走上前来,替王垚答道:“老人家不必关心那么多,烦劳将大家聚集起来,我们夫妇有事要替裴大当家的说。” 老魏头自然是识得时务的,这山上众人真正的依靠哪是那个半大小子,实在是面前这个茶棚老板! 话已至此,他只能遵命回去准备。 两个小头目见状连忙跟在老魏头身后,一起回到寨中。 王垚也迈步带着裴旸进寨,事情总归是要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说的。 李遗突然有些紧张,问罕见地沉默了一路的梁泊道:“进?”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自己既不是山贼的人,也算不上王垚的人,要真有什么麻烦,跑都跑不掉。 梁泊一声不吭,直接跟在王垚身后钻了进去。 李遗无奈,蹲下身子捏捏小默的脸颊,“咱们进不进?” 小默看看梁泊,再看看李遗,咧开嘴笑了。 李遗哈哈一笑,抱起小默,“死就死吧,谁让爱充英雄呢。” 一行人等渐次登山,忙忙碌碌的人群认出王垚来,无人敢轻举妄动,来到最高处的一座石屋前站定,王垚看着下方一双双忐忑、疑惑的眼睛,淡淡开口道:“从今天开始,就没有石帽寨了,你们,各寻生路去吧。”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 终究还是有不怕死的站了出来:“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大当家的在哪里?” “意思很明白,从今天开始,石帽山不能再有山贼。也不用再寻裴乾,石帽寨的事情,我应该是做得了主的。” “姓王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人群中终究还是有按捺不住的,不知是上山晚了不认得王垚还是有意如此。 但是有人做了出头鸟,效果也是及其明显的,反对、非议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几乎所有的寨众都一致了起来,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这里安逸了这么久,一下子告诉他们要去自力更生,安逸不会再有了,任谁心中都是抗拒的。 王垚看向那几个头目和老魏头等老人,他们逃避着王垚的眼睛,同时也并未对自己的手下加以制止。 “这是石帽寨,石帽寨的事儿石帽寨的人自己做主!他在这指手画脚的算什么!” “杀了他们!咱们是什么,是山贼啊!” “没错,没有大当家我们还有二当家三当家,他姓王的算个什么东西!” 眼瞅着几个小头目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不愿意站出来。王垚自然是看出他们的意思来。 王垚回头看了眼梁泊,李遗顿时揪心起来,此刻王垚若是就此放弃,那先不说石帽寨会怎样,他们几人今天的结局绝对不会妙了。 梁泊走上前与王垚并肩,共同面对台下几乎几乎已经按捺不住的人群,挽起袖子道:“他们是不是不知道你多能打?” 王垚无声轻笑,同样挽起袖子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里穷的可是没有瓦。” 裴旸还是忍不住,开口却不是劝阻:“垚哥,当心啊。” 李遗感觉自己此刻应该说点什么,便也开口道:“梁兄,当心。” 王垚应和一声便纵身跳向人群,梁泊则紧皱眉头,怪异地看了李遗一眼,也跳了下去。 二人率先动手倒是将寨众惊到了,这两个人,这么肆意妄为的吗? 王垚和梁泊才不管这些,根本不管你是谁,抓住人就地放倒,胆敢反抗者一律拍飞出去。 缓过神来的寨众们怎么会等着二人一个个打过来,到底是平日里搭伙打家劫舍的,非常默契地抱团攻来。 他们才不管王垚二人是否手无寸铁,手中张扬着各色武器一拥而上。 王垚随手将一名喽啰打晕过去,看到攻来的人中那几个还颇为熟悉的面孔,冷哼道:“乌合之众。” 梁泊也没有下死手,但是下手却比王垚重了许多,他的身后,无不是满地打滚,吃痛不已的寨众。 他对王垚说道:“要搭手不?” 王垚直接迎了上去,意思很明白,梁泊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干脆把这火气一起撒在山贼身上。 空手夺白刃对他而言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随手抓住一只软绵绵的手掌,劈手夺过其手里的砍刀,却听见那边人群里王垚的声音:“别用武器伤他们!” 梁泊照办,连刀带人一起扔飞出去。 眼见二人这边勇不可当,便有寨众将主意打到了上方观战的裴旸李遗身上,王垚和梁泊终究越战越远,几个脑子活络的山贼已经在悄悄向裴旸等人接近。 等到王垚梁泊察觉到时,惊觉回救已经有些来不及。 却听到了李遗喝道:“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取下身后一路背来的细长布条,露出枪身来,正是小默那条红缨枪。 虽说比寻常的枪小了一号,但是眼下情形也是够用了。 将裴旸和小默守在身后,李遗面对四个眼里冒火急切要拿下他们的山贼,心里也耐不住紧张,毕竟他不是梁泊,一没有天生神力,二没有自小习武。 不过要说什么惧怕,那倒是大可不必,毕竟眼前山贼远远无法与那日的梁国骑兵相比。 王垚梁泊给这些山贼的压力大了些,颇有气势地杀来。 李遗没有王垚的风骨和身手,顾不得伤不伤,死不死的,他的身手是不好,但是数月来的搏杀中也总积攒了些经验。 先不伤己,再论伤人。 李遗抖出一个枪花来当胸刺去,却被来人轻松躲过,借助枪身的韧性,李遗横拍出去,暂时逼退一人,另一人却趁势抓住枪身,与李遗争夺起来。 李遗自知此刻争执只会让自己越发被动,其余几人已经趁机再度逼近了,干脆松开手舍弃掉这枪。 那人身体失衡向后摔倒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没了武器的利益也丝毫不惧,毕竟如王垚所说,对方实在太过乌合之众了些。 剩下两人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眼下看来,这少年并不是什么软柿子,万一也是如下边那二人一样的身手,真把人逼急了,自己可不就遭了? 上方的危机暂时解除,王垚和梁泊也已匆匆赶回。 不过就是前后半柱香的功夫,从石帽山最高处往下,直到石帽寨围墙内,几十号人大半躺倒在地,哀嚎不已。 王垚扫了眼附近的几名山贼,将他们一一拍了下去,对李遗真挚道:“老乡,谢了。” 被梁泊重点关照了的老魏头挣扎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近,显然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他故意将身子尽力挺直了,仰头对上方说道:“当年让我们留下帮衬那裴小子的是你,现在让我们就此离去自谋生路的也是你。这石帽山没啥好的,可是这么多年终究是我们吃饭的地方,这让我们立马就走,和饿死我们有什么区别!干脆你们现在就杀了我们!” 众人皆看向王垚,王垚却看向梁泊,梁泊却看向李遗,李遗看看梁泊,又看看王垚,再看看下方一双或愤怒,或哀怨的眼睛。 叹了口气,当英雄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走上前去,沉声道:“你们要吃饭,吃别人碗里的饭吗?” 他话未说完,下方一个小头目站起:“得了!知道你要说什么!没用的屁话就别再说了。” 立马有人附和道:“谁不知道当山贼坏良心,可老子不当山贼怎么活!” “就是,这世道给我们活路了吗?” 眼看下方的反抗情绪又要被点燃,梁泊再次走上前,正色道:“你们真的不愿意走?” 却是无人敢应他的话。 最终老魏头鼓起勇气道:“不走!死也死在这!” 有人应承就好办,梁泊一挥手道:“那就不走了!” 一语既出,万籁俱寂。 “从今天开始,我留下当你们的大当家,但是我们不再是山贼,不准再打家劫舍,不准再拦路抢劫,更不准谋财害命!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必须走!” 且不论王垚李遗等人暂时失了言。 就算是下方诸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来。 李遗冲上前,沉声道:“你疯了?!” 梁泊却没有一点玩笑神色:“想了一路了,阿牛,我不能跟你去管城了。” 李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梁泊如此总归有他的道理。 朋友有朋友自己的盘算,朋友可以帮朋友做任何事,除了决定。 一路上梁泊都是这么做的,李遗也必须这样做。 第59章 游子归家 夜幕降临,随着梁泊的一声号令,石帽寨的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 除了李遗,大概其他人都不知道梁泊究竟作何打算。 夜色之中,李遗梁泊在山坡上漫步,山巅的晚风并不凌厉,却平添了几分湿寒,李遗忍不住裹紧了衣裳。 梁泊见状笑道:“你是得多练练身体,太弱了。” 李遗没有笑,颇为忧虑道:“你想带他们再起一部怜人,可这是一群山贼,和怜人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能搞定吗?” 梁泊笑道:“那你别回家了,留下来帮我。” 见李遗真的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梁泊拍拍他道:“别傻了,知道家里有人等你,早早回去,前路你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李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能给梁泊留下些什么东西来。 梁泊却先他一步道:“什么也不用给我留,这寨子的家底比你丰厚,再怎么样我也比你阔。” 李遗更加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直以为梁泊是一个纯粹的武夫,不精于人情世故,否则也不会在初识时就对自己展现那么强烈的冷漠。 直到现在才明白,梁犊的弟子,哪里会是那种榆木脑袋,虽然为人冲动,但不失是一个通晓人情世故,古道热肠的好人。 梁泊终于有些伤感道:“真想去你家里看看,阿牛,我会去看你的。” 李遗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你是自己一人或者带着怜人,而不是带着一伙山贼。” 梁泊哈哈大笑,随即不放心地嘱托道:“让你多强健体魄不是一句玩笑话,你若真想习武,也先得从打熬底子做起。” 李遗郑重点头,梁泊的道理他何曾不懂,只是念及此时,李遗也懂得穷学文富学武的道理,未必非要家财万贯才能习武,但是师承、功法总是不可缺少的。 文不成,武不就,李遗顿时被另一种失落包裹了。 梁泊遗憾道:“我有一套功法的几句口诀,你且记好了,多多练习,师公传给师傅,奈何师傅还完全传给我,我只是依照师父提点的几个要点,练功至今就能够行走江湖无碍。你练上个几年,你在家乡那边,料想自保是完全没问题的。” 李遗有些惊讶,小时在夫子的部分藏书上看到有些能人异士腾云驾雾,吞水吐火,难不成是真实存在的? 梁泊摆摆手笑道:“别误会,其实人世当中,哪有那么多飞天遁地的心法,但是运气吐纳强健体魄的功法确实有不少的,通晓其中机密的强人更不在少数。” 环顾四周确保无人跟随后,梁泊压低声音道:“那个王垚,我敢保证,他绝对练了一整部完整的功法。” 李遗知晓了具体后更加惊讶,忍不住好奇道:“那他和你师父?” 梁泊直接摇摇头,自豪道:“我师父天下无敌!” 随后寻了处僻静的无人处,梁泊将几句短短的口诀教给李遗,又细细解释清楚其中的意味和要点。 李遗当即尝试换了种呼吸法,奈何十几年的习惯一时之间难以改变,总也不得窍门。但是李遗这也才明白过来梁泊是如何总能照面就看到别人是否是练家子的了。 呼吸是武夫写在脸上的身份证明。 梁泊安慰道:“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你且慢慢习惯吧。等到哪天睡觉都是这套呼吸法子,你就真正走上这条路了。” 李遗将一切嘱托默默记在心间,激动地不知道如何言语,谨慎问道:“你私自传给我,你师公师父会不会...” 梁泊大喇喇一挥手:“你也太小瞧我师父他们了,如果你那天没有离开的话,这些东西他们也早晚要教给你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知道的人很多,练会的能有几个,练会了又能怎样,我师父才是天下无敌!” 听梁泊不断提起自己的师父,李遗却想起另一人来,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女。 李遗问道:“长远怎么打算?就在这石帽山附近活动了?” 梁泊点点头:“问过了,方圆几十里还没有怜人活动的踪迹,官府也就不会多加注意,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但是一旦哪天准备好了,有所行动,肯定就不会再回这石帽寨了。我们的规矩,你懂得。” “不去寻你师父和梁泽了吗?” “天下恁大,我也不知他们如今的据点是何方,不过应该还在青州。而且眼下师父有无没我一个样,他身边不缺人,我还不如趁此机会多壮大怜人。待他豫青两州怜人同举大旗时,自然知道往何处助我师父。” “至于小泽,我师父天下无敌,她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早晚有相见之日。” 李遗了然梁泊早已将一切考虑清楚,遂不再啰嗦那么多,重重吐出心里因离别而淤堵的那口气,笑道:“回去,睡了,明早就走。” 梁泊的笑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从未离开梁泽、师父他们这么久,如今唯一一个自己人的李遗也分别在即。 自今晚之后,就没有一个可讲心事的人了。 寻常只听得师公讲称王称帝者都是孤家寡人,因为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吐露真言,自己一介草民,怎么也会生出了同感。 翌日清晨,石帽寨处,梁泊为首带领如今属于他的一众喽啰,面对王垚、裴旸、李遗、小默四人。 小默不愿留下,挣扎纠结了半夜还是选择跟李遗走,梁泊心中也有不舍,但想想自己今后注定漂泊,生死未可知的局面,还是情愿李遗带走他。 至于王垚、裴旸则要下山回自家茶棚去。 临别之时,梁泊问王垚:“真的不留下吗,做不一样的事情。” 王垚翻了个白眼:“我这会儿觉得我是被你们两个小子骗了。” 梁泊呲着口大牙不置可否。 王垚正经道:“这些乌合之众也没那么好收服,你就别再打我的主意了。不过丑话说在前边,你最好不要带着他们重操旧业,我就在山下茶棚看着呢。” 梁泊抱拳致谢。 王垚将一只信封递给李遗:“这是我当年离家时的路线,当初曽路过管城,你照此路线走总能平安回去。” 话已经说无可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梁泊干脆一步不送。 王垚裴旸也与李遗在寨前分别,夫妇二人沿跑马大路观光而回,李遗则根据路线方向寻了条蜿蜒小路下山去了。 因为有小默在,因此李遗牵引着他一路蹒跚下行,走的缓慢却不敢回头。 从未预料过人生中会遇见哪些人,恰如不知道前方的道路长得什么样子,但路终有尽头,相遇终有时限,未了的情谊就寄托给猝不及防的缘分吧。 直到回头除了莽莽青山看不到任何人影,李遗心头才泛起无尽酸楚来。 小默人小却也知离愁,只是他更加坚强倔强,不肯回头看一眼,小手紧紧抓住李遗。 李遗不知道王垚当年为什么离开家乡,他的路线图上对城池关隘总是能避则避,即使是管城,也只是绕城而过,并未进去。李遗只能猜测他当时是以流民身份一路逃出的,不过眼下深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地图上只标注了蜿蜒曲折的大小路径和山水等地标,不过李遗本也没有再进城的打算,接下来能少见人便少见人,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回家为要。 商谷县的经历让他不可谓不深刻,纵然身上带有穆云垂为他准备的身贴,那是除了不是李遗本人申办之外真得不能再真的身贴,他也不想再去冒任何险。 念及这里,他不禁暗自庆幸在商谷县时进城出城没有用的上身贴,总算没有暴露,否则被人一路查到管城,自己才真的是追悔莫及了。 接下来约莫半月时光,一少年一幼童就在官道、村道、小路上不断转换前行,偶有路上行人为伴便搭伙过那贼人出没得地点,运气好时晚上便有破庙烂屋可以遮风挡雨,饿了就啃随身携带的干粮。 李遗归心似箭,但不得不顾及小默的身体和脚力,偶尔也会偏离路线在山涧溪水中让他玩耍片刻,李遗则尝试着用自制的鱼竿垂钓,希冀可以告慰五脏庙,可惜总是一场空。 忘记走了多久多远,二人虽然风尘仆仆疲倦不已,却也过得难得宽心舒适,尤其是李遗,少年终于有了少年该有的模样。 眉眼清澈,神采飞扬。 当视线里终于出现那座形状颇为熟悉的山头时,李遗丢掉手中的行山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小默从他肩上滑落,惊疑地看着这个大哥耸动的肩头。 一扫路途中的疲累和所有情绪,此刻的少年心里空澄地只剩下眼泪。 那座没有名字的独山,李遗在那里受过伤,流过血,在那里遇见的穆云垂、姚文意,也是在那里离开的管城。 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了它就等于看到了数里之外的管城,那个自己家人所在的地方。 李遗本以为自己会一鼓作气奔去,直冲过城门扑进那个城门不远处的小小酒肆内。 只是眼下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之感,去家二三月有余,当时事发突然,家中妇幼病弱当今不知如何,李遗心里设想了无数的可能,给自己做过无数种暗示。 到了真正可以揭晓答案的这一刻,却生不出来一丝胆气来了。 脑子里纷乱如麻,脚下步履不能停,李遗几乎忘了在他身后紧紧追赶的小默,眼中只有管城,管城。 直到小默的哭声将李遗的脑子清醒下来,他才意识到那个幼童已经被自己落在了身后老远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奔回去,顾不上道歉,甚至来不及拍打小默身上的灰尘,抱起他掉头又向管城奔去。 这一日,一如往常清冷的管城外,一怀抱大哭不止的幼童的少年自官道上飞奔而来,站在城门前清清楚楚地看到,看懂了那两个字:管城。 少年克制住激烈起伏的情绪,慎重地抬步进城。 一切正常,城门处无人查验,无人通缉。 大街里还是熟悉的景象,各家店铺半死不活的生意,不多不少的行人,那几个蹲在墙角颇为面熟的小地痞... 与曾反复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别无二致,确实是管城无疑。 就好像是自己只出去了一晌而已,管城中人只是睡了个午觉而已,双方只是转身再遇见而已。 往自己酒肆的方向看去,小院依旧,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李遗一眼便看出自己当时亲手写的酒幡子不见了。 李遗什么都不想,步履不停地直直走了过去。 酒幡不见了,卖酒的条桌自然不见了。 既是院门也是厅堂大门的木板门半掩着,李遗贴耳听了好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 不待他动手,小默直接推开了门。 李遗走了进去,条桌板凳的摆放一如往常,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 没有给李遗猜测、伤感的机会,后院有人听到推门的声音走了过来。 李遗一眼就认出那脸上脏兮兮带着戒备神情的小男孩正是大壮! “大壮...” 男孩原本戒备的神情顿时变得惊疑,不容置信地开口试探道:“阿牛哥?” 李遗双眼含泪,重重点头。 大壮哇地哭出声来,颇大的声势从后院引来急促的脚步声,妇人在前,手持一根柴火棍连忙跑了过来,涛子紧跟其后。 李遗带着哭腔道:“双婶儿,涛子...” 众人皆是一样的反应,双婶儿眼泪开了闸一般倾斜而下,一把将李遗揽在怀里:“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小默不明所以,跟着大哭。 一时间小小厅屋内哭成了一片,正喧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大门处再次冲进两个人影来,被眼前抱成一团,哭声连天的场面惊在了原地。 正是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查看的柳春和夏杨。 认出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脸庞,夏杨捂嘴惊讶道:“孩子,你还活着?” 柳春则要镇定得多,反手将门关上,招呼众人去到后院。 众人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李遗这才知道自己离开不久酒肆便关闭了。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需要些体力的活计,双婶儿带着几个孩子肯定操持不了。 而双婶儿用着那老丈开给他的药方,吃着李遗留下的药,也一天天渐好了起来,虽然偶尔还会发病,但是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眼见家中情况不但没有变成自己胡思乱想的模样,反而越来越好,李遗自然无比欣喜。 只是他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我留下的药最多吃十天,这么久是怎么过来的?” “大双小双呢?去哪里了?”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双婶儿低头不语,柳春夏杨逃避式地躲开他的眼睛。 李遗顿时眼前一黑,晕眩地几要摔倒,压抑道:“说啊!” 大壮怯生生道:“他们,他们把自己给卖了。” 第60章 上门要人 李遗腾地站起:“卖了?卖去哪里?!” 谈及自己的一双儿女,双婶儿眼泪更加止不住闸,清醒的人顿时恍惚起来。 李遗拜托柳春夏杨夫妇帮忙照料,领了大壮走出门去,细问这些天来都发生了什么。 大壮紧紧握住李遗的衣袖道:“阿牛哥,你回来就好了,你那天采药就没回来,我们害怕但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你。” “没几天咱们这里就来了好多当兵的,说在你采药的那座山里抓什么人,紧接着就有人闯进咱们家里找你,还在前厅坐了整整一夜,没找到你他们就自己走了,什么也没说。” “那些当兵的来得快走的也快,你让我们注意的那些偷偷监视我们的人也不见了,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 “有人说你是抛弃我们走了,也有人说你在采药的时候遇见狼了,有的人说你是碰上当兵的了,反正就是不会回来了。” \"再后来又有人来,说认识你,留下了一些钱,当时我们已经是靠着柳家大哥和一个大人的资助才生活的,有一顿没一顿的,我们记得你说的不能做讨饭的,可是我们实在没有钱。” “而且那人说你没有死,只是要很久才回来,我们就等,一边等一边害怕,怕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在路上被耽搁了,阿牛哥,我们每天好想你啊。” 又想起了当时的无助害怕,大壮忍不住泣不成声。 李遗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流淌,他这些天来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自己的日子熬煎,这些人又何曾好过了? 将他揽在怀里,他轻轻安抚道:“那些人都是骗你的,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谁把大双小双卖了,卖去哪里了?” 那个懂事明理的小姑娘,和他那个憨厚勤快同胞哥哥,李遗庆幸听到所有人都活着的消息,但是他更害怕得到让他生不如死的二人去向来。 大壮抹抹眼泪道:“他们自己把自己卖了。” “什么?”李遗不明所以。 “就算是有柳家叔叔婶婶和大哥的帮衬,还有你那些朋友的帮衬,我们也过不下去,双婶儿还要吃药,我们没有办法,小双就把自己卖个牌楼那边有钱人家当丫鬟去了。”大壮怯生生说道。 李遗知道那是柳盛、陆大人等人在帮忙。 许是害怕李遗质问涛子他们二人为何还在此,大壮连忙补充道:“人家要女孩不要男孩,大双说自己不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什么都能干他们才同意了大双也去。” “你若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小双前几天回来过,留下了一些钱就又匆匆回去了。” “她看起来怎么样?” 大壮摇摇头:“他什么都说,我们看到了她胳膊上有很多淤青,不知道是磕碰的还是被打的,我们问,她不肯说。” 李遗心堵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想象这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是如何懂事到这个地步的。 他们和自己一样,从吴家坳来到村外的世界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对世事懵懂的年纪却做出了卖身为奴以养家的事情来! “对了,牛哥,你那两个留下钱的朋友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李遗大概猜出那二人应该是纪竹王筴,待拿到信件一看,果不其然。 “小子,你若能活着回来看到这封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说明你命不该绝。我兄弟二人不能久留就回去复命了,我们会说你在青州生死不知。不过你若是不甘心的话,就来都城吧,以你的聪明,能猜到我们为什么让你来的。不过你若真来了,那我们再见面就不要论交情了,对你我都好。仅此而已。” 阿游,瑶瑶。李遗忍不住手指用力,捏皱了信纸。 果然与周延有关! 李遗压抑的情绪无处宣泄,不过眼前的事情还得是一件一件解决,他颤抖着嘴唇问道:“大双小双在哪一家。” 大壮眼睛一亮,他就知道只要阿牛哥哥回来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他踊跃道:“阿牛哥我带你去!” 一大一小直接出了门,小默在身后默默跟随。 察觉到这个尾巴,大壮忍不住问道:“牛哥,这是谁?” 李遗回过头看到眼神无助,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小默,笑笑招手道:“过来。” 左手大壮,右手小默,李遗说道:“这是大壮,这是小默,以后你们两个就也是兄弟了。记住了。” 一大两小身影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李遗无心怀旧,他此刻心里充盈着前所未有的踏实,既然家中人都还安在,下落也都有了蛛丝马迹,那自己就要一点点把这个家拼凑回完整的样子。 走过柳家面馆,走过抓药的药铺,走过梁家酒坊。 李遗眼下没有功夫去叙旧,往外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梁老爹本来不当回事,当意识到那身影像谁时,他提着烟斗快步走出。 看着少年的背影,他重重吸了一大口旱烟,咧开嘴由衷地笑了,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摆地回了酒坊。 两个一如往常工作的徒弟看见师傅这副样子面面相觑,今天抽的什么疯? 李遗到了衙署前的牌坊,看了眼敞开的大门,没有上前,更没有过牌坊,向右这去。 府上街,与府下街以衙署为中点,各自向东西方延伸,成管城中纵横两条大街中横向那条府衙大街,与府下街聚拢驿站、坊市不同,这里是管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也是以前少年晨起买酒时,时常听见鸡鸣的地方。 李遗虽然不知道大壮带他来的这户人家姓甚名谁,却明白这里住的非富即贵,不然这个世道也不会随意就收了两个奴仆进门。 三人在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外止步,大门上挂着一块做工细致的桃木板,刻画着栩栩如生的威武二像,李遗认得那是郁垒神荼二位门神。 桃符上方,同样是一块桃木板,阴刻两个朴实无华的大字:田宅。 李遗对二位门神低头示意,随后上前扣响大门。 听到门后传来的脚步声,李遗撤后一步耐心等待。 随着门栓被抽调的声响,大门开出一条缝来,露出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开口问道:“你找谁?” 只是认清了来人,那小小的脑袋愣住了,大壮是无论如何不会认错的,他身边这个瘦瘦高高的人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 “大双。” 那人温柔的嗓音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脑袋圆圆脸颊却再也没有婴儿肥的大双从门缝中挤了出来,放肆地大哭起来:“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啊!啊!啊!” 方才大哭了几场的李遗要淡定许多,双手掬住大双的圆圆小脑袋道:“行了行了,别哭了,回来了,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越是安慰,大双哭的越是凄厉,李遗一个头两个大,总不能真个让他一直这么鬼哭狼嚎下去吧。 田宅内一个更加凄厉的骂声响起:“缺德的在别人家门口哭什么哭,丧门星啊!” 大双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害怕地畏缩在李遗身后。 李遗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这对兄妹在这里过得日子确实称不上如意。 循声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腿脚倒是矫健,急匆匆赶来,到了门口瞥见众人,竟直接绕过李遗,揪住大双的耳朵:“哭哭哭,你哭什么哭,再多的福气也让你哭没了,真是丧门星,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倒灶的!” 大双疼得泫然欲泣,嗫嚅着嘴巴不敢出声,可怜巴巴地目光投向李遗,而李遗在第一时间就反捏住了老妪的手掌。 老妪受惊般松开手,嚎叫道:“胆子好大的毛贼!大白天堵着人门口动手动脚吗?!” 李遗哑然,这老妪未免也太过......泼辣了些。 只好耐心道:“大娘,我是大小双的哥哥,我来看看他们。” 老妪上下打量打量,看见他来不及换下的破旧肮脏衣衫。不加掩饰地嫌弃道:“谁还没有几个穷亲戚,要都来看她都能见的话,她就不要干活了。我这宅子是要他们来干活的,不是养着他们来待客的。” 对方年纪大李遗当真不好动怒,只是这老妪接连几句话实在太难听了些,李遗忍不住没好气道:“那就不要你家养了,我带回去自己养。” 老妪冷哼道:“他们吃了我们家那么多粮食,还拿了我家的工钱,说走就能走啊!” 李遗看向大双,这小子比自己离家时还要瘦。 当时面汤都喝不饱都没有这么清瘦,若不是脑袋依然圆圆的,李遗都不敢相信这是大双来,再看看眼前老妪的德行,李遗当真不信舍得给这兄妹俩吃多少粮饭。 眼下更加要紧的是先见到小双,李遗不想跟她多费那么些口舌,只好对堵着门的老妪说道:“吃你的饭,拿你的工钱都是他们应得的,若是你觉得多了,我可以赔你,我现在想见我妹妹。” 老妪闻言顿时不乐意的:“什么叫应得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啊,那个城门口卖酒卖砸了跑路的穷小子,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了还说什么赔给我,你配得起吗?!我跟你说几句话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是吧?” 李遗气的脸红脖子粗,还是强忍了道:“那你想怎样才让我见我妹妹?” “我说了你妹妹是在我这干活的,不是在这待客的!” 说完老妪竟是一把将大双拽进门内,反手合上了门,手脚利索地哪里像个老人家。 李遗顿时脑门充血,听到里面要上门栓的声音,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脚踹了上去。 朱红色大门上一个清晰的土脚印,老妪哎呦一声倒摔在地,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一大两小迈进门槛来的三个身影。 连起身都顾不得的她尖声叫喊道:“有歹人,有歹人啊!” 本就对老妪无比厌恶的李遗丧失了所有耐心,恶狠狠道:“再胡咧咧,我一刀砍了你!” 老妪竟真得被吓到噤声。 李遗带着三个幼童绕过影壁向宅子深处走去。 老妪利索地爬起来,溜出门,跑向府衙的方向。 宅子不大,却有两进,但是除了老妪却没有再看到别人出现,李遗询问大双宅子里平日都有哪些人。 大双说道:“方才那人就是老夫人,老太爷身体不好,在后边院子里养着,还有一个小姐,也住在后院,还有一个嬷嬷照顾小姐,小双也在后院,什么都做。前院是老爷住的,我平时就呆在前院。” “这么大个宅子活都是你俩干的?”李遗惊讶道。 大双点点头:“本来还有一个老翁的,但是我们来了以后就被赶走了,我和小双每天睁开眼就干活,洗衣做饭劈柴熬药端屎倒尿,干不完的活。” 李遗什么也不想说了,虽说卖给人为奴仆就该有被使唤的觉悟。 但这家人如此使唤两个不过六七岁的幼童,心肠良善与否可见一斑。 见李遗面色有些冷,大双怯道:“阿牛哥,老爷是在府衙里当差的,没关系吗?” 李遗闻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摩挲摩挲他的小脑袋道:“把心放肚子里,我就不去后院了,你去把小双叫过来,我们回家。” 大双眉开眼笑地应承而去,不一会,就看到他眼睛红红得领着瘦骨嶙峋啕哭不已的小双走了过来。 小双远远看见了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就遥遥张开了手臂。 本已控制住情绪的李遗霎时间难以自控,他此刻居然起了杀心,抱小双在怀,自己竟然被她的骨骼硌得生疼。 小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话来,李遗用手指抿去她的泪水,断了线的泪珠却擦之不及。 李遗也什么都不说,让小双尽情哭个痛快。 身后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愠怒的声音大喝道:“”什么贼人,光天化日在我宅子里行凶,吃了豹子胆了?!” 李遗抱着小双缓缓转身,愤怒地看着来人,果然穿着衙署的差役官服。 他冷声道:“不是我弟弟妹妹在这,你求我我都不来。” 田姓差役身后还跟着几名手下,他底气十足道:“嘴这么硬,到了大牢里看你怕不怕。” 李遗将几名孩子护在身后道:“怕?我要是怕,早就换着花样死了几百回了。” 第61章 你凭什么团圆 站满了人的院子里落针可闻。 一脸恶毒的老妪站在自己儿子身后,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不知敬畏的少年。 田姓差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过碍于自己下属在场,还保持着没有失态。 他将自己的腰刀解下,双手拄地,眯眼道:“我知道你是谁,看来县尉大人的面子上,我不抓你见官,这样,你给我磕个头,道个歉,我就当你年少无知,不难为你。” 李遗闻言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我是来带我弟弟妹妹回家的。” 田差役似乎是抓住什么了不得的信息,故作为难道:“这是我合理合法花钱买来的奴仆,别说你是他们哥哥,你就是他们的爹也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吧。” “不过谁让你认识县尉大人呢,五个,你给我磕五个头,我就考虑让你赎回他们。” 李遗似乎是真的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自己,说不定此时真的被他吓唬到,但是走青州一趟,死亡边上打了几回滚,这点场面实在撩拨不起他的神经来。 “不用言必你的县尉大人,我跟他没那么深的交情。”回想起那个人老似精的翟闻老头子,李遗心中没有什么怨恨,却也生不出一点善意来。 听到他如此评价与县尉大人的关系,田差役顿时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不愿攀这高枝那就更好说了,先磕头,再赔钱。按规矩办事,回头县尉大人问起来,我也好交代。” 听到对方几次三番要求他磕头的要求,李遗实在忍不住了,揶揄道:“每天看百姓在你面前下跪却从来不跪你,心里很痒痒吧?你想当县尉?” 自以为掩饰得毫无破绽的差役被当着下属同僚的面如此指控,似真的被说到了痛处,耳根霎时间红了,嘴上却依然底气十足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都没用,今天我占着理,你不按我说的做,你就试试。” 李遗干脆带着几名孩子一屁股坐在檐下,冲对方摊开手,一副你奈我何的耍无赖样子。 平日里耀武扬威说一不二的差役什么时候被人如此对待过,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家中,自认为已经给了对方台阶下,这小子却实在蹬鼻子上脸。 田差役一挥手,身后看了场笑话的下属还是该做事做事,上前准备给这小子的颜色看看。 反正就算真得罪的县尉大人,也还有田差役顶着呢。 李遗站起身,自己当然没觉得自己是这几个人的对手,只是他此刻有比武力更有用的东西。 不等那几人到跟前来,他掏出一个布袋扔在双方之间:“跟谁过不去,别跟钱过不去。” “这里边是两贯,虽然不多,但是你买我妹妹花了多少你心里有数。我弟弟妹妹在你这里做工被养成这样算是我没本事,我认了。钱债两清,行也不行。” 差役捡起钱袋掂量掂量,却又随手丢在一边,冷笑道:“穷小子乍富,没见过钱才会把这点东西当底气。” 说罢抡起佩刀就对李遗当头砸下:“你闯我家门,打我老母,抢我奴仆,你真当是几个臭钱的事儿?” 李遗淡定伸手架住未出鞘的刀,冷冷道:“你母亲做了什么你自己问她,不是为了找我妹妹,你的家门求我进我都不进。” 田差役闻言更是恼怒,平日里城中百姓谁敢这么跟他说话? 自己要打人更有谁敢躲敢挡? 眼前这小子居然还有胆当面告自己母亲的刁状? 自己母亲是什么脾性田差役当然清楚,但是那又如何?作为他的母亲,在自己家中呼喝几个奴仆有何不可? 名正言顺的事情! 田差役面上挂不住,干脆一把抽出了刀。 李遗夺过了刀鞘,叹了口气,怎么回到家里来还是要打打杀杀。 就在李遗右手探进怀里准备反击时,大门处却传来一声大喝:“谁敢私斗!” 李遗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几名差役却顿时转身恭敬道:“县尉大人。” 可李遗看到的分明是个年轻人。 柳青的胞兄,柳盛。 柳盛只身一人出现在院中,目不斜视地走到李遗身旁,似是没认出他一般,转身面对诸差役。 “田正,家里有客人?” 田差役,田正,面色古怪地将刀收了起来,闷声闷气道:“家里进了歹人,怎么还惊到大人你了?” 柳盛道:“听说有人报官你家中出事,我特地来看看,不过好像耽误你待客了?” 田正讪讪道:“一点家务事,不劳烦大人了,处理完了我就回去当值。” 柳盛唔了一声,对其余几人问道:“你们也在这里处理家务事?” 剩余几人将目光投向田正,田正却一个屁也不放,直到他没打算真个给自己的兜着,一个个仓皇跟柳盛告辞离去了。 最后柳盛对李遗说道:“是你和田大人有纠纷?” 李遗指指地上的钱袋,无辜道:“方才是有的,现在应该是没了。” 田正道:“县尉大人,这人强闯我家门,伤我老母,抢我奴仆,扔下几个铜板就想了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柳盛点点头,表示确实不太合适。 李遗不说话,一手揽过大双,一手揽过小双,两个孩子也不说话,还带着泪珠的眼睛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盯着柳盛。 柳盛没好气儿地白了李遗一眼,蹲下身子擦去两个孩子的泪水,背对田正道:“田正啊,我听说你买了两个便宜仆人,可我没想到你,买的居然是我的弟弟妹妹啊。” 田正一听这话反倒站直了身子:“这里没旁人,县尉大人若是想偏袒谁大可以明说,谁不知道你和这家人的关系来,何必牵强附会套亲戚,您只要开口,我还能不答应吗?!” 柳盛嚯地转身,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变:知道我们的关系你还敢买,我几天没回家你就把手伸到我家门口,恶心我?田正,没当上县尉你是不是很痛恨我啊,啊!” 田正居然毫不退让:“县尉大人若想要以权谋私,也不要给小人扣上公报私仇的帽子,我戴不起。” 柳盛怒视田正,田正怡然不惧对视回去。 李遗却是从三言两语中听明白了此种关系厉害。 他俯下身问小双:“你怎么会把自己卖给他家的?他给你多少钱?” 小双小声道:“是我上街给我娘抓药的时候碰到他的,他说会给我饭吃,还给我钱,我就答应了。他说我干的不好,钱还没有给我,上次我娘没有药,他给我二十文钱,说是借给我的,要还的。” 李遗面无表情站起身,这下一切都明了了。 如果说大双小双自己因缘际会把自己给卖了,那只能说是命运无常,遇人不淑。 可眼下八成是田正这个家伙有心算计,拿柳家没办法,看柳家对这家妇幼颇为照顾,才故意出此下策来恶心柳盛的。 李遗对他们的争斗没关系,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拿这些孩子当人看。 李遗挽起袖子,正与柳盛针锋相对的田正没有防备,直接被他一拳打在面门上,顿时摔倒在地。 莫说田正,就算是柳盛也没想到李遗会突然发难。 李遗趁他病要他命,骑坐在田正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只往脸上招呼。 “这一拳,打你为富不仁,这么小的孩子也拼命使唤!”左眼一个乌青。 “这一下,打你尖酸刻薄,干你家的活不给饭吃不给工钱,畜生穿上衣服都比你像个人!”右眼一个乌青。 接下来梆梆梆一连三拳,打的田正口鼻出血不止。 “这是打你心术不正,连活路都没有的老弱妇幼也算计,也欺负。” 李遗还是不解气,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十几拳才停手。 柳盛虽然乐得见李遗出手教训这个自己也早就看不惯的田正,但是也怕真的闹出人命来,到时候他就真的盖不住了。 说到底,田正还是官府中人。 田正的老娘,那个尖酸刻薄的毒妇人,瘫坐在地,哭天抢地,直呼没有天理,没有王法,却始终不敢上前拦阻一下。 李遗见田正只喊痛却在身下不再挣扎,随即站起身来。 解开左手上沾了血的绷带,露出已经结痂的狰狞伤口,甩甩双手松快松快。 李遗不管眼前这对母子有没有在听,冷冷道:“一开始我是很有诚意,很有礼貌的。” 随即问柳盛道:“我可以走了吗?” 柳盛居然耸耸肩率先抬步离去。 李遗招呼几个孩子离去,走到影壁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顾再度受到惊吓的老妪,从怀里掏出铜板来,一枚枚扔在了地上。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枚。 “两清。” 夜晚,之前是酒肆的小院里,消散了许久的热闹人声重新出现了。 前厅条桌上,众人围坐一团,李遗从后院不停端来吃食,烧鸡、炖鱼、炖肉、白馒头,当然还有不再是光可鉴人的浓稠面粥。 五个孩童眼睛都直了,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最后端上一盘炒菜,李遗放下卷起的袖子,笑呵呵地张罗着:“愣着干嘛,吃啊!” 李遗斥重资招呼的这一桌子大菜,没有别的用意,就是为了弥补这些天来对家里人的亏欠,能想到的,最实际的还是昏天黑地地吃它一顿! 直到在李遗的催促下双婶儿动了一筷子,几名孩子才开始往嘴里塞起来。 小双自始至终还保持着个女孩子的模样,大双等人却是一点不顾形象,吃到兴起甚至扔掉筷子用手往嘴里塞,甚至小默也迅速融入,一点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没几下这几个孩子就一个个被噎得翻白眼。 李遗忙着一个个给他们顺气,虽然自己顾不得吃一口,忙的手忙脚乱,李遗脸上却始终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 这几个月来,每天都在梦想今日的场面,终于让他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如何能够不让他兴奋。 双婶儿趁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前后忙碌的李遗,忍不住又湿了眼眶,招呼着李遗坐下,细细端详着李遗血痂狰狞的左手,又察觉到他身上露出的点点乌青,默默垂泪不已。 “孩子,苦了你了。” 李遗强行将眼泪憋回去安慰道:“婶儿,不哭,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以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再也不用哭了。” 屋内正是一片和谐安乐其乐融融的模样时。 柳盛却突然从后院走进,手里提着一串油纸包和两个酒坛子:“哟,今天菜不错呀。” 又对李遗打趣道:“你小子不够意思,也不叫一声。” 李遗接过他带来的东西,油纸包里是一根油汪汪的卤肘子。 他冲后院嚷道:“陆大人,怎么不进来?你不是最爱翻我家后墙的吗?” 陆鑫笑嘻嘻地走进来,道:“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 柳盛点点头:“不但回来了,变化也是出乎意料地大。” 李遗将脱骨肘子的肉细细分好,给几个孩子分出一大半,取过几只碗倒上酒,招呼二人落座。 柳盛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不过这小子不客气的样子倒是比离开时那副见谁都面热心冷的模样讨喜的多。 李遗兴致到了,也不讲客气,率先干掉了一碗,痛快地长出一口气道:“出去绕了一个大圈,再见到每一位旧相识,按捺不住地想接近。” 柳盛和陆鑫对视一眼,瞥见少年身上那掩饰不住的一身伤,默默碰了一个,有些事情,虽然很好奇,但还是不要问的好。 酒过几轮,李遗打开了话匣子:“你什么时候升官做县尉啦?” 柳盛点点头道:“就是你消失没几天,豫州都督亲临管城,我们这里县令本就空缺,姚都督就让翟县尉顶了缺,翟县令又推了我做县尉。那田正本是势在必得的,但是姚都督点了头,也算我捡了便宜吧。” 陆鑫立马非常狗腿地接话道:“不算捡便宜啊,实至名归。” 众人哈哈大笑。 一夜不谈正事,只是喝酒吃肉漫无边际地闲聊,李遗感觉从未有过如此尽兴潇洒的夜晚。 一日清晨,李遗从宿醉中醒来,双婶儿带着几个孩子回后院睡了,柳盛陆鑫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正痛快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收拾狼藉的时候。 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角落里响起:“你凭什么一家团圆?” 李遗立马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铜面具。 第62章 托孤 黄铜面具金灿灿的光芒下,是一双寒意十足的眼睛。 李遗惊起踉跄倒退,磕撞在柜台才稳住。 这人的眼神没来由的熟悉,可自己明明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怪人。 面具人站起身走到桌边,不嫌弃被人用过的酒碗,给自己倒出一碗酒水,自顾自饮用。 土烧的粗劣口感似乎让他十分不适应,努努嘴咽下,拍拍胸脯舒缓那股灼热感。 李遗颤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面具人自然是离开了青州的姚文意,青州战事仓促开始,草草结束,继廊州大败后,青州再失登阳,以沂陵城为中心的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青州都督姚万重在姚文意苦苦支撑时终于醒来,只是也无需老都督做什么,燕军竟然全线撤兵,自知登阳独木难支的穆云景捣毁城池后一并撤军。 姚万重先失次子精神惨遭打击,本是相持的局面也被轻易打破,青州边军真真切切遭遇了大败。 不过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人,姚万重无愧英侯之命,始一苏醒就调度左右大营收缩兵力固守营寨,调用了沂陵城内城外一切可用之兵,主动出击,生生以败军追杀燕军八十里。虽说在穆云景早有对策的情况下几无斩获。但总归挽留了的最后一丝情面。 姚万重拖着病患之体亲自修表一封,尽陈长子儿戏军国大事造成敌军压境的罪过,又为自己御敌不利请罪,愤而痛斥不愿回都城的姚文意立刻上路,亲手将请罪疏上陈君皇。 包括姚文意在内的诸多人都明白,这是姚老都督保全唯一儿子能想到的最稳妥手段了。 经历里晚年丧幼子的悲痛,什么宏图霸业,什么裂土封王,什么世袭罔替,都去他的吧,老子只要儿子活着,窝窝囊囊也罢,活着就行! 一残一死,从此决心孤身一人坐镇青州的姚万重心中如何谋划自家后路,都在明面上了。 我姚家数月之间从权力顶峰落得个老的老,残的残,死的死,母不能见亡子,父不能亡残儿地境况,余等贱民何敢阖家团圆欢乐?! 姚文意摘下面具轻轻放在桌子上,李遗瞪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蛛网般遍布整张面孔的伤疤,他终于认出了姚文意,只是他难以相信,当初风度翩翩,嗓音醇厚,一表人才的小侯爷,才多久没见,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感到奇怪的姚文意沙哑着嗓子道:“你那朋友做的。”又指指自己的脸:“用了你的药,戴了他的面具,就这样了,你说这笔账我跟谁算?” 李遗如鲠在喉,准确的说,是因害怕而不知道说什么。 姚文意不比自己遇见的其他任何人,在梁国之内,李遗相信,姚文意若是对自己动了杀心,这小院子里不会有一个人活着。 姚文意又道:“哑奴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李遗摇摇头。 “唔”姚文意不咸不淡地应了声,随即看向这个救过他的恩,盯着这个与自己弟弟之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仇人,也看着这个那个死敌在梁国唯一的朋友。 他突兀开口:“那修武呢?是不是你干的?” 李遗不假思索道:“不是。”似乎是怕他不信,李遗补充道:“我离开沂陵后没再见过他,在回家的路上才听说他死了。真的不是我。” “那商谷县,云泥坊的大火可与你有关?” “商谷县往东三十里豫州境内的六具兵士尸体可与你有关?” “如果与你无关,是否与石帽山上那个怜人有关?” “或者说你和怜人真的有关?” 李遗一概摇头,姚文意的这些问题,答应下来一个都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去想说辞?想什么想!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更无甚可回忆的! 姚文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脸上皱巴巴的疤痕挤成了一团,李遗挪开眼睛不敢再看。 姚文意又轻轻将面具戴上:“真想杀了你啊。” “可是杀了你,就没有那么清楚我和他之间恩怨的人了。” “你就好好活着吧,等他死了,你才能死。” 李遗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姚文意似乎是见不得他这副闷葫芦的样子,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已答应过会放你回家,为何要逃?” “二少爷要杀我。” “所以,哑奴还是你杀的,然后你孤身一人闯出了固若金汤的沂陵城?” 李遗忍不住了,问道:“你明明知道所有事情,还一直问,有意思吗?” 姚文意眯起了眼睛,李遗顿时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懊悔起来。 正在他忐忑之时,姚文意居然语气如常道:“一路听哨子细作回报的消息,总觉得不够真,或者不想是真的,总要当事人亲口说才感觉可信些。” 李遗听不懂他要表达些什么,问道:“那你不怕我说的也是假的?” 姚文意转动手里的酒碗,似笑非笑:“你可以试试。” 李遗心里一阵火起,从自己数月之前无辜被牵连,就是此人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带去青州,才有了后续这一系列的事情,眼下他凭什么以一副受害者的样子高高在上? 真正该质问责难的,应该是他李遗才对! “穆云垂派人救的我,哑伯也要杀我,所以也被杀了。我不知道怎么出城的,我被打晕了。我在城外醒来就一路往家里奔,昨日才刚刚到家。至于你说的什么火,什么人我不知道。” 姚文意继续转动手里的碗:“是吗?” 李遗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梁犊认识吗?” 李遗轻笑一声,半分认命,半分释怀,眼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姚文意明显就是揣着明白来看人装糊涂的。 他干脆走到姚文意对面坐下,拿起酒坛将里边为数不多的土烧一股脑倒进口中。 趁着胸膛里的灼热,李遗颇有些亡命徒的洒脱。 “认识,怎么着?” “他杀了修武。” 啪!酒坛子掉落在地,摔了个七零八落。 姚修武死了,李遗知道姚文意必定会不死不休,但是自己和姚修武的死扯上了关系,这下是真的不死也要死。 姚文意站起身,走向门口:“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怎样,我说过了不会让你现在死,梁犊要死,但是在他死之前,同样的痛苦他必须经历一遍。他在济水湾舍生忘死要救的那个人现在在石帽寨吧?梁犊很快就会看到那个头颅传遍青州。” “我姚家经历的苦痛,我要每一个动过手的人十倍百倍地咽下去!” 姚文意已经彻底被仇恨所改变,当年的六小侯爷之首,都城年轻一代最年长也最受瞩目者,青州一州游击将军,风流倜傥,白马银枪的翩翩少年,如何还能与此时似阴暗角落毒蛇的人相联系。 李遗当然想不通姚文意是如何对自己的所有动向知晓得如此清楚,他只觉得后背直发寒,与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打交道实在触目惊心,自己所谓的聪明心机似乎就是他们眼中的一场游戏! 明白姚文意是要对梁泊动手了,算算石帽山到此的距离,只怕姚文意在未到管城时就已经将事情做过,梁泊他... 李遗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他愤恨地一拳锤在桌面上:“如此下去,你们姚家只会死越来越多的人。” “你只知道姚家死了人,你要报仇。可姚修武不该死吗?年纪轻轻已经杀过多少人?别人就不能找他报仇吗?你什么都知道,可又知道为什么我带回了一个幼童吗?他的血仇是上天赐予的吗?他以后要不要报仇?以后他的仇人的子嗣要不要再找他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一句屁话,可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了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就算是你们姚家又怎样,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别人就是要报仇!” “你们胡人占了天下觉得这天下子民都是你们圈中牛羊,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那就得记住,杀人者人恒杀之!天下没有白杀人的道理,绝不会有!” 李遗唾沫纷飞,神情激愤,直抒胸臆。 一连串心里话说出来,李遗挺直了脖子,死就死,心里痛快了! 姚文意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盯着他,居然没有恼怒,笑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认可。” “但此刻,杀他,比杀梁犊还重要,不然,我过不去。” 李遗听出言下之意,梁泊还未被杀?那就是眼下还没死? 姚文意丢下最后一句话:“胡人?哼,你出门一趟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他亲自拉开厅屋通往前街的门板,李遗看到自家小屋外翟闻正陪着几名戎装之人静静等待,翟闻看了一眼屋内那个一如既往失魂落魄的少年,随后收回了视线。 姚文意此行只带了寥寥几骑,按姚万重的用意绝不会给他如此薄弱的护卫力量,料想应是悉数被派去了石帽寨。 李遗纵然是对梁泊的能力放得下心,却也实在无法低估姚文意的杀心。 姚文意带头翻身上马,不与任何人言语,一骑绝尘出城而去。 待晨烟散尽,翟闻看也不看李遗一眼转身就走。 李遗却跳出门来,大声喊道:“县令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翟闻置若罔闻步履匆匆离去。 身后的一众差役也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紧随其后。 唯有田正一人,远远扔来一个钱袋,落在李遗脚边,不用去看李遗也知道那是两贯钱,说不得连那二十文零钱也在其中。 这绝对不是田正他良心发现,更不是田正看在姚小侯爷的面子上跟李遗套近乎。 他们这些人物的消息是何等灵通,大人物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都是他们主要的钻营内容,这是悔恨跟李遗扯上了关系,巴不得立马全部撇清,免得以后李遗一家子呃血溅到自己身上。 李遗喊叫翟闻当然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一腔私愤而已,不管当初的真相如何,李遗认定是翟闻将自家的血案泄露了出去,才引致了这后来的一切祸患。 他真想在这全城百姓面前问保境安民,爱民如子的县令大人一句:“城门口酒肆卖酒小子去了哪里? ” 回到小院,李遗关上门,发现小小的五个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他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让几个孩子将屋中的狼藉收拾掉,随后走进后院,双婶儿晨起的这会又发了病,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李遗收拾出自己所有的金银财货,不足三贯的铜钱,还有五颗金豆子,一根以后要交给小默的银簪子。 他找了块布帛将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包起来揣进怀里,便走出了家门,丝毫不在意那不知是以前就跟上还是眼下已经不再掩饰自己身形的尾巴,直直去了梁家酒坊。 梁老爹对他的再次出现丝毫不在意,磕磕旱烟斗嘿嘿笑迎上来。 李遗开门见山道:“老爹,小院拖欠的租金是您付的吗?我来给您送钱。” 梁老爹挥手让他坐下,亲自去筛了两碗酒端来,打趣道:“怎的,出门一趟阔了?” 李遗在恩人面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拿出一颗金豆子,我想买下那个院子,剩下的都给老爹您。 梁老爹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遗:“阿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知道这多少钱吗?” 李遗笑道:“不白给您,您看您留多少,剩下的折成酒水,每天往我那里送一坛,酒肆还得开。” 梁老爹闻言没搭话,眯起眼看看笑容干净的少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从梁老爹那里走来,李遗路过药铺又采购一番,直接回了小院。 将双婶儿的药给几个孩童交代清楚。 李遗将剩下的钱财悉数交给了小双,表示以后家中的支出都由他来操办。 李遗又孤身一人走进了柳家面馆,在没有旁人的后厨,李遗扑通一声给夫妇二人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没有说什么含泪告别。 夫妇二人感动之余不明所以。 李遗将酒肆幌子的灰尘抖落干净,重新挂起。 嘱咐几个孩子道:“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弟,小默是新到,但是你们也要将他当亲兄弟看待,今后不准让人欺负他明白吗?” 涛子不满道:“他是个哑巴,都不理我们的!” 小双瞪了他一眼,懂事道:“阿牛哥,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们等你回来。” 李遗哑然,明显被小姑娘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揉揉她的脑袋:“要照顾好大家,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小双双眼噙泪,重重点头。 李遗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身后的几名孩童忍不住刷刷流下泪来,却无一人出声挽留。 李遗将泪水往肚子里咽,脚步飞快地出城而去。 梁泊,你千万别死那么快,才对不起我托孤一场! 第63章 救兵 少年千辛万苦归家来,不过到家一日,便又匆匆忙忙沿着回来时的路离去。 管城外,一个不被少年注意到的山包上,姚文意远远看到那个身影果然按捺不住出了城,去往石帽山方向。 盯着看了一会,姚文意什么也没有表示,拨转马头踏上了自己的归途。 身后一名倒提长枪的骑士颔首恭送他离开,随后纵马疾驰而去,同样是石帽山的方向。 李遗不知道的是,在姚文意心中,他出城即意味着做出了选择,是他自己站在了姚家的对立面。 死有余辜。 为梁犊弟子准备了一千锐卒,为这必死的少年准备的,一人而已。 李遗等不及第二天就出发,使得走出二十余里地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季节更替,夜晚的凉风寒意侵人,李遗本想昼夜不停前往,但是当再次听到狼嚎声,他才记起管城附近是有狼群出没得。 冷静下来想想,还是应该先歇歇脚,天亮后在路途中寻个骡马替脚才好。 这就只能碰运气了,谁让情急之下,没有做周全打算的李遗,身上连钱财都没有携带多少。 篝火点起,李遗串起干粮慢慢烤着。 说实话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赶过去有什么用,又能改变什么。 但是下意识的就是应该去一趟,就算赶上了,梁泊真的如姚文意说的那样成了必死的局面,李遗要一起死吗? 他没想好,甚至都没衡量过这种可能。 死亡似乎从来没有远离过自己,李遗是怀着一种盲目的自己不会死的自信上路的。 退一万步讲,梁泊就算真的不幸了,念在情分上,李遗至少应该给他,收尸,今后再找机会把消息带给梁犊他们。 天下的无名冤鬼已经够多了。 至少应该多一个有名有姓的。 李遗歇脚就在大路边上,寻了一处弯道避风处,躲在暑伏天时山洪冲出来的一个坑洞里,李遗慢条斯理地将烘烤焦香的干粮塞进肚里,又喝了些水,吃饱喝足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李遗面向管城的方向顺势躺下,随口说道:“晚上这么凉,不出来烤烤火吗?” 他的人声除了惊飞一只夜色中不可辨别的飞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李遗也不管那么多,真的就闭眼睡了起来。 月上梢头,碳亮星稀。 人踩在枯木枝上的声音突兀响起,一个魁梧的身影挤进了坑洞里,不客气地伸手烤烤闪着火星的炭火取暖。 李遗睁开眼向碳堆里扔上一把干柴,火焰腾地一下照亮了眼前。 待看清对面这人,李遗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对面那男人不看他也不答话,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两块干粮,自顾自地烤起来。 等待中,身后又有一人挤了进来,小小的坑洞顿时显得拥挤无比。 李遗惊讶到无以复加:“你们?!” 随后他向两人身后坑洞外的黑暗中看去:“梁老爹不会也来了吧?” 面前二人正是自己在管城每日打照面都很寻常而唯独出现在管城之外的每一个地方都反常的人物,梁老爹酒坊的两个徒弟。 李遗努力回想两个人的名字,梁老爹是从来不叫他们的名字的,甚至连代号都没有。 毕竟在酒坊中,只有他们三人,梁老爹只要说话就是给他们两个听得。 但是李遗初从酒坊进货时曾经问过他们怎么称呼,他们郑重其事地讲过自己名字的,只是后来大家都是默契地拿酒装酒,谁又曾叫过名字。 李遗终于想起,范栓柱 ,冯溜紧。 只是哪个是范栓柱,哪个是冯溜紧啊? 李遗左瞧瞧右看看,平日里看起来木讷憨厚得了两个大汉此时也是默不作声,安心地啃着干粮。 李遗只能再次问道:“从管城一路远远跟着我的,就是你们俩?梁老爹让来的?” 其中一人点点头,一人摇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异声。 “是。” “不是。” 恰巧又各自与他们的点头摇头相反。 李遗无奈,向外又看了看,确实没有人影再出现。 后进来那人也朝后看看,说道:“别担心,没人了,就三四个尾巴,已经被解决了。老范不放心,我去确认了一下,才来迟了。” 李遗知道这是冯溜紧,也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真正从管城一路跟来的尾巴。 可是他们俩说的解决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两个酒坊学徒,干掉了四个军士? 看着面前二人不似作伪的眼神和表情,李遗一阵发晕,自己怎么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运道,怎么走到哪里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换句话说吗,李遗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姚家在自己这里折的本又多了些。 两人就此不说话,吃完就准备闭目休息。 一头雾水的李遗如何能休息,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们是专程来找我的?梁老爹让来的吗?” 二人对视一眼,由范栓柱开口答道:“对。” 李遗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可沉默是金。 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过能确定二人没有恶意就好,有这两个大汉守着,李遗睡也能睡得安心。 只是觉得刚刚闭上眼睛,李遗就被叫醒,睁开眼睛天际刚刚泛起了鱼肚白。 冯溜紧催促道:“该走了。” 李遗见天地光亮已经足够赶路,便应声站起,告辞道:“多谢二位帮我解决尾巴上的麻烦,你们可以回了。酒坊那里缺不得人的。” 二人再次对望一眼,范栓柱伸手示意李遗上路,二人站在原地看着他却没有返回的意思。 李遗不明所以,不过眼下赶路要紧,这二人要怎样随他们去。 顺着大路走出去没几步,范、冯二人居然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马匹追了上来,居然还有两匹无人的闲置坐骑。 李遗如今也有了点眼力,一眼就从马鞍马具认出这是梁国青州边军的战马,顿时明了。 就是再傻李遗此刻也该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个看似木讷的汉子,哪里能是寻常的酒坊学徒,而梁老爹自然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酒坊老板。 都是有难言之隐的人啊。 二人催促李遗上马,李遗却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范拴住道:“师傅让我二人保你安全回到管城。” “梁老爹知道我去做什么吗?” 二人摇摇头。 “您二位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二人也摇摇头。 “梁老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人再次摇摇头。 李遗笑笑,抱拳道:“梁老爹的苦心,您二位的好心,我接了。说实话我很想要你们跟我去,但是我是寻死去的,不能坑害了你们。” 只是在李遗翻身上马后,二人毫不迟疑地并驾在他左右,听懂了所有话语,没有任何言语。 少年去哪里不用管,要做什么不打紧,活着去活着回来。 师傅这说了这三句话,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师兄弟二人脑子懒,懒得只听师傅说的话,师傅没说的也不会去想不会去问。 而师傅之外的人说的话,可以听,看着办。 只是每次都懒得听懒得办罢了。 李遗此刻说不感动是假的,回身向着管城的方向深深俯下身行了一礼,随后也不再纠结这些,时间再也耽搁不起,纵马疾驰了出去。 梁泊,你坚持住,这下救兵多了! 第64章 姚文意的圈套 路途远近总是由赶路的人决定的。 风尘仆仆的三人不到必须歇马的时刻必不停歇。 李遗心急如焚一路朝石帽山狂奔,范栓柱,冯溜紧毫无怨言地一路随行。 路上李遗坦诚告知二人此去目的如何,几乎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他贸然前去也只是想博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出来。 李遗请求他们二位慎重考虑清楚再做决定是否坚持要去。 二人闻言并无反应,只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依然坚持前行。 李遗所幸甩开了心理包袱,高人总是奇奇怪怪的,兴许二人真是世外高人呢。 星夜兼程,风雨无阻,李遗终于远远看到了那坨石帽子。 当初下山的小路已经不可寻,李遗提醒范冯二人将马匹上的梁军标识和独有物件全部去掉,踏上山下的大路,先去王垚的茶棚看看情况再说。 远远看见茶棚那里不如往常那般人来人往,李遗心下顿时一紧,只是下一刻又看见茶棚后飘出的袅袅炊烟,李遗心放了些。 王垚一家还在这里的话,可能石帽山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 三人走进茶棚之中,棚下空空荡荡,屋内也没有一个客人。 李遗进去就看到当初的山大王裴乾坤,如今的店小二裴乾,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往日里的绸缎衣服也换成了粗布麻衣。 李遗叩叩桌面,裴乾被惊醒慌忙起身张罗客人,待看清来人,裴乾瞪大了双眼,踉跄着跑到了店后。 “姐,姐夫,那小子又回来了。” 王垚、裴旸夫妇二人闻言疾步从店后走出,看到李遗三人,裴旸有些好奇道:“你那天不是下山回管城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垚则是不停地打量着范、冯二人。 范、冯二人自顾自坐下,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拿点吃喝来。” 裴旸吩咐裴乾照办,五人一齐坐了下来。 李遗环顾四周道:“石帽寨怎么样?” 裴旸越发疑惑:“你问我们?这不应该你自己上去看看你的好兄弟吗。” 李遗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知实情:“我和梁泊招惹了青州军方的大人物,我得到消息他要把石帽寨剿了,我就急忙忙从管城赶来了。” 裴旸大惊失色:“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我还纳闷最近几天怎么突然就没客人了。” 王垚点点头:“看来不是没客人,是石帽山这几日已经被封住了。” 拿来了茶水窝头的裴乾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仨是怎么到山里的?” 李遗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站起身道:“不好!” 这是个姚文意专门给自己张开的口袋! 可惜为时已晚,李遗话音刚落,尖锐的爆鸣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几乎同时,无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 反应迅速的王垚大喝一声“当心!”,随后一把揽过裴旸斜靠在柱子后方抵挡暗箭。 只是他透过后窗匆匆一瞥屋后也有人影煽动,一脚踢翻了桌子挡在身前。 转头去看其余几人时,范栓柱和冯溜紧一人护着李遗,一人护着裴乾,竟是空手凌空将袭来的几支箭矢拨开。 第一波箭雨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躲过,少经战事的王垚松了口气,范栓柱却罕见的有了急切地表情,问道:“店里有没有地道?” 裴乾摇摇头,冯溜紧又看向王垚裴旸二人,王垚很希望有,但是他只能如实摇摇头。 范、冯二人见状,干脆学起王垚,将店内桌子一一踢翻横档在身前,连头顶都覆上了一层。 几人在仓促间刚刚做好一切,又一轮箭雨泼洒而下,几人躲在桌子围城的狭小堡垒内不敢轻举妄动。 屋外之人显然没有想留活口的意思,纵然屋内早已没有了动静,屋外的弓弩手坚持攒射了四五轮。 众人听得声声利器撕开门板窗棂,又扎进桌面的动静,不禁一阵阵心惊肉跳。 裴乾忍不住庆幸道:“幸亏这些桌子门板都是我姐夫砍树劈开做的,要是旁人偷工减料了,咱们现在就等死吧。” 屋外传来缓缓靠近的密集脚步声,范栓柱示意他噤声,冲一旁的王垚使了个眼色,王垚会意。 王垚悄无声息步赶至后门处,范栓柱和冯溜紧弓腰在地翻滚,同样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惊扰旁人,小心地埋伏在入口处。 裴乾李遗则奉命护在裴旸身前。 裴氏姐弟竭力保持着镇定,却控制不住地抖若筛糠。 李遗顾不上安抚他们,脑子里在不住地思索脱身之策。 又是逃跑,自己永远离不开的主题。 李遗向裴旸确认道:“嫂子,石帽寨当真是没有一点事情发生吗?\" 裴旸肯定地点点头:“他们毕竟有那么多人,真出了什么事,我这里这么近不会一点察觉都没有。” 李遗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姚文意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来,他确实对石帽山下手了,可是真正的下手时间是在自己到达的那一刻。 李遗惊觉,自己在内心里一直轻视了姚文意,自己亲眼看到了姚文意在穆云垂那里一路吃瘪,误以为姚文意是个好糊弄的人。 你是个什么东西,何德何能还敢看不起别人?李遗实在忍不住暗骂起自己来。 李遗忍不住道歉道:“嫂子,对不住,连累你们了。” 裴旸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苦笑一声,道:”早晚的事罢了。” 几人低声说话间,检查屋内伤亡的人已经踢开破烂的门板走了进来。 早已埋伏下的范栓柱和冯溜紧一起出手,直接卸下为首两人的武器,反手又卸下他们手上的关节,当胸一脚将二人踢出去,砸到了屋外一大片。 冯溜紧喝道:“走!” 后门的王垚同时动手,阻拦住了屋后众人,二人在前开路,一人在尾善后。 李遗裴乾裴旸三人被护在中间向外突围而去。 只是刚刚杀出棚子下,李遗便发现三人骑来的马已经不知所踪。 面前只有手持战刀长矛的乌泱泱的人群。 李遗不知道对方人数多少,但是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模样,要比那日穆云垂围堵梁泊时的人数多多了。 几支火箭被射出,落在茶棚上,大火瞬间将茅草屋顶和木质房梁点燃,石帽山下颇有名声的歇脚小店,自此不复存在了。 裴乾绝望地看着熊熊燃烧地火焰,火苗吞并了这个简单但是出自自己与姐夫三人之手的房屋,那无比熟悉地一切眼睁睁地融化在火光中。 恰如年幼时那败落焚毁地高贵门庭。 裴乾双眼噙泪,怒不可遏道:“谁烧的?!站出来,我弄死你!” 裴旸面色悲痛,但不至于事态,按捺住躁动地弟弟,他对王垚说道:“垚哥,当年一场大火,偌大的裴氏只剩下我们二人,今天我的家又被烧了,我希望能报仇,但我更希望今日过后,一家三口还是一家三口。” 王垚理理她稍显凌乱的鬓发,铁打的汉子居然柔情道:“娘子安心。” 范栓柱和冯溜紧没什么好与李遗交代的,李遗也不想说什么,此刻说什么都像是交代遗言,但是李遗明显还不想死。 范、冯二人面对这密密麻麻的军士,却看不出一点紧张的颜色来,反倒像是在检阅这部队的成色,左右打量一遍似乎是还看得过去。 二人居然有默契地先后点了点头。 不知道二人底细地李遗也不敢多嘴,只是小心翼翼问道:“他们怎么不动手了?” 范栓柱轻松道:“在等人呗。” 话音刚落,面前的队伍中纵马走出一人来。 李遗作为一个不识武艺,不谙军事的门外汉,此刻都忍不住暗叹一声:“俊朗。” 高头大马上一个壮硕的身影全身覆甲,腰背挺地溜直,整个人像一把尖刃朝天的利器,气势外放无遗。 手中长枪黑刃黑杆,连枪缨都是黑的。 这人透过黑色面甲的眼睛,越过范、冯二人,瞄住了那个小侯爷专门交给自己处理的少年,缓缓举枪指了过来。 而认出了这杆颇有名气的长枪的冯溜紧则上前一步,笑道:“有点意思。” 第65章 乌枪 浑身笼罩在乌色甲胄中,手持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枪,姚昶不禁眯起双眼俯视着眼前这个一脸玩味的田间汉子。 他用厥人语说了句什么,本来也没指望对面这些人能听懂。 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免得小侯爷问起时,怪自己又不分青红皂白不留下活口。 没想到那汉子却双手抱臂,只是轻蔑笑笑。 怀疑对方听懂了自己所言的姚昶颇为诧异,继续用厥人语开口道:“既是同族,为何站在对面。” 冯溜紧再次笑笑,干脆地伸出食指,勾了勾。 姚昶见状也不生气,将长枪拄在地上,翻身下马来,身后密密麻麻的军士也被他喝退数十步。 煮熟的鸭子,哪里还会飞,且尽兴一番。 驱赶走自己的战马,姚昶正欲与冯溜紧一较高低,冯溜紧却收起了架势,用汉话道:“拿枪。” 姚昶自觉受到了轻视,自走出家门以来,谁敢对他如此狂傲? 他疾步冲来,一记直拳轰向冯溜紧面门,冯溜紧淡定地反手接住了被皮革裹住的拳头。 姚昶也是经验丰富之辈,连忙拧转拳头抽身出来,冯溜紧一旦出手就不打算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一拳打在姚昶反击的脚心,大踏步追进。 试探性地交手,姚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与田间农夫没有什么两样的人的对手,也不再倔强,反手抄起长枪指向几步外的冯溜紧。 王垚眯起眼睛将方才那近身片刻的交手看了个清楚,忍不住开口道:“高手。”又忍不住瞥向一旁一点担忧之色都看不出来的范栓柱。 冯溜紧对姚昶选择持枪在手似乎很是满意,也终于端正起来,稳步扎了个拳架,摆出一个朴实无华的起手式来,裸露在外的两个臂膀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粗壮起来。 李遗忍不住开口问向范栓柱:“他不用武器吗?” 范栓柱不说话摇摇头。 到了如此境地,范冯二人还是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李遗也莫名安心下来。 范栓柱突然开口问李遗:“我们待会往哪走?” 李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没有主意吗?” 范栓柱终于不再云淡风轻,皱眉道:“不是你带的路吗?” 李遗心头大感不妙,指指四周的人群,再次问道:“你看我们还能往哪走?” 范栓柱真的一一将四周紧紧盯着他们的人影挨个看了一遍,冲已经和姚昶正式交手的冯溜紧喊道:“师兄,准备走了!这小子没给咱们留后路!” 李遗顿时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这是打算把他卖了? 那一路上的斩钉截铁、死劝都不回头算什么? 看起来憨厚木讷的范栓柱此刻依旧是一副无辜的表情,让李遗简直看不出他的真假来。 不过好在冯溜紧置若罔闻,动作没有一点迟缓,与全身没有一丝暴露在外的手持长枪的姚昶热战正酣。 持长枪在手的姚昶顿时有了一战之力,纵然是武学一道门外汉的李遗都能看出来,这佩甲男子的枪法要比拳脚强上一大截。 不过冯溜紧的高深实力也是让李遗大开眼界。 冯溜紧赤手空拳根本无惧姚昶浑身甲胄的防护和那神秘黑枪的袭击,招式平和无奇,却看得李遗眼角只抽抽。 冯溜紧的拳脚看起来无比简单,就是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一双肉拳好似金铁一般硬抗乌枪的横扫,甚至一拳打在枪杆上,压出一个触目惊心地弧度,震得长枪险些脱手而出。 姚昶哪里肯服气,也是迅速转换了攻击套路,以枪刺为主,他就不信这人的手真就是铁打的,还能硬扛利刃不成? 姚昶的变招迅速见效,冯溜紧主动撤步拉开了距离,然而这正是姚昶需要的,长枪此刻终于能发挥作为长兵器的所有优势,一阵密集的攒刺,冯溜紧一一灵活躲过,姚昶尾击落空,正是换气力竭之时,冯溜紧准备再次欺身上前寻找机会。 之前多次都是抓住了这个节点打得姚昶措手不及。 然而姚昶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本已势尽回抽的长枪横甩出一个弧度,抽打在冯溜紧胸膛上,竟是将他抽飞了出去。 李遗惊呼一声不好,王垚就欲出手拦住趁势追杀的姚昶,范栓柱却拦住二人。 冯溜紧落地的瞬间就势打了个滚,乌黑的枪尖就贴着后背深深扎进了地面。 姚昶一口气终于用尽,必杀一击也随之落空。 冯溜紧翻滚起身,丝毫看不出心悸的模样,拍拍尘土笑道:“好强的臂力。” 姚昶颇为自得,再次凭借巨大的臂力将长枪竖劈下来。 冯溜紧轻轻摇头:“也来试试我拳头的力气。” 不闪不避,刹那间扎好了拳架,看也不看,一拳向天,正击向墙头与枪杆衔接处,枪身上至刚与至猛两节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巨大的弹力顺着枪身被反弹到姚昶双手,虎口顿时鲜血淋漓。 而冯溜紧的一双拳头丝毫看不出有一丁点的痛感,趁姚昶身形不稳,一式气冲斗牛顶在了其胸口。 幸亏姚昶有一身锁子甲防身,否则这一击就足够他骨断筋折,然而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好像正面被受惊的战马冲撞了一下,大脑都被撞得一片空白,身子几乎要向后倒去。 冯溜紧也不好受,双拳似乎终于有了痛觉,忍不住甩甩双手缓释痛苦。 这次他没有选择趁姚昶病,要他的命。 待姚昶缓过劲来,还想举枪再战,只是此刻能站稳身形就是不易,却是连枪都端不平了。 气血翻涌,伤愤交加的姚昶竟然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忍不住手拄长枪,单膝跪地喘息不已。 五脏六腑恐怕都在方才那一击之中因冲击而受了损,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他努力抬起头看着那个汉子,在他脸上看不出打赢的欣喜,也看不出身陷重围的忧虑,是真正的不屑一顾,那种淡然是装不出来的。 姚昶宁愿相信这是哪国军士中专做先登的猛人。 “你到底是谁?” 冯溜紧缓步走到他身前,不搭话,也不多看姚昶一眼,只是细细端详着这杆乌枪的每个细节。 所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赏析这杆长枪,无人打扰。 本议论人声不断的军士们也安静了下来,纵然他们隶属豫州地方驻军,与青州边军不甚熟悉,也清楚眼前那跪地之人的能力究竟如何。 青州前任游击将军手下领衔不领兵的黑校尉,姚昶。号称青州边军中年轻一代最能打的人啊。 却在这个汉子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谁能不为之震撼失声! 冯溜紧忍不住上手摸索着乌枪上的纹路,枪身已经不是当初熟知的那杆枣木,枪头却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血槽中甚至还带着干涸的血渍。 冯溜紧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悠悠叹了口气,随后毫不费力地从紧攥枪杆的姚昶手中夺了过来,仗枪原地打出几个翻身,又抖出几个枪花,哈哈大笑了一声,一把朝己方的几人扔了过去。 鬼使神差地,李遗一把将长枪持在手中,冰凉沉重的手感让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熟悉。 接了个空的范栓柱愣了愣,但见自己的师兄一脸无所谓,便也不再说什么。 失去了长枪的姚昶,挣扎着站起身,失态道:“还给我!” 冯溜紧却是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姚昶这次是真的急了,这杆枪对他而言太过重要,无论如何不能有失! 情急之下,他忍不住再次对冯溜紧动起手来,有所防备的冯溜紧锁住他的右臂,右拳雨点般捶打在姚昶的胸口,护心镜被打的铛铛作响。 听得在场每个人胆战心惊。 口吐鲜血不止的姚昶被一拳轰在面门,面甲也因变形而脱落,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来。 看着始终没有下死手的冯溜紧,姚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嘿嘿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冯溜紧闻言终于起了杀心,寒意十足道:“想死?” 第66章 轻易脱困 刀枪寒光闪闪,不得军令却无一人敢上前。 率领此支豫州驻军的都尉也犹豫不决,此刻是否应该一拥而上救下那位被重伤的黑校尉。 冯溜紧杀心大起,单臂卡住姚昶的脖子高高举起,眼里寒光一闪就欲扭断他的脖子。 这一幕看得本就踌躇惊恐的军士们心惊不已,那一个魁梧的汉子,加一身铁甲,少说有二百多斤重,就这么被一只手举起来了? 这得是多大的力气啊。 在一直将这二人视作寻常百姓的李遗心中,这师兄弟二人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只是更加好奇,梁老爹又该是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看出自己师兄是真的想要捏死那个小蚂蚁,范栓柱忍不住提醒道:“师兄,别忘了师父的嘱托!” 冯溜紧闻言不再犹豫,一把将人掷在地上,看也不看地反身回到了众人之中。 王垚恭恭敬敬抱拳道:“前辈,失敬。” 冯溜紧像换了个人一般,哪里还有方才的高深莫测之感,对王垚的礼敬似乎颇有些不适,仓促还礼,不知道该怎么应承,干脆笑笑不达声。 高傲如王垚,心里生不出一丝不满来。 毕竟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有真本事在身上的人总是最容易让人服气的。 李遗双手捧枪递给冯溜紧,范栓柱伸手就想要抢先接过来。 却被冯溜紧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冯溜紧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轻轻摸索着枪头,乌黑的简朴枪头只有一些不明意味的简单纹路在上,既做标识,也做血槽。 乌黑地闪烁着凌厉的寒光。 冯溜紧没有接枪,问李遗:“喜欢吗?” 李遗看出此物应是对冯溜紧颇为重要,再加上是他亲手夺来,本就是他的物件。 但少年还是不假思索地实诚道:“喜欢。” 冯溜紧罕见的笑笑:“那就送你。” 那边的姚昶在众人照拂下一身伤痛颇有些缓和,清醒过来便急促道:“小子,把枪还我,我放你们走!” 刚刚才成为乌枪之主的李遗下意识就要回绝,临了还是将目光投向冯溜紧。 “是你的东西,就要拿好了。” 冯溜紧面对杀气腾腾的数百军士,面上依然没有一丝变化,范栓柱走上前与师兄肩并肩,王垚同样上前一步。 大战一触即发,石帽山上却传来一声爆响,那是号箭的声音。 姚昶顿时哈哈大笑,面色狰狞道:“山上的事情了了,只剩下你们几个漏网之鱼,一起去死吧!” 这次换范栓柱一马当先,同样是没有什么观赏性的朴实招式,但是迎面撞上他的人无不倒飞出去,赤手空拳如入无人之境,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给那不长记性的一身黑的小子再长长记性。 王垚也是个好战分子,眼看冯溜紧和范栓柱先后大展身手,顿时手痒不已,对冯溜紧道:“前辈,有劳你照拂他们,我去也。” 随后也赤手空拳落入敌群之中。 范栓柱本已渐增的压力顿时骤减,向姚昶推进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姚昶端坐在马头上将那看似激烈无比实则一边倒的战况尽收眼底,面色铁青地质问身旁的都尉:“你带的是什么兵?搁在青州,早把你拉出去砍了。” 都尉自然是敢怒不敢言,自己校尉亲自带人上了山,临行让自己对这个大人物言听计从,可是谁也没想到动用了三百多人处理这五六个人,能如此受阻。 说到底,源头不还在这位大人物非要逞强结果被人像揍孙子一样打了一顿,如此一番,手下弟兄谁还敢真个去拼命?拼的过吗? 想是这样想,说是无论如何不敢说的,只能赔笑地应承下来。 姚昶眼见那二人越战越勇,豫州驻军步卒却是节节后退,眼看是斗志已然全无,姚昶干脆越过都尉令:“撤回来,射死他们!” 只是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的范栓柱也没有了戏耍之心,凌空跃起,吆喝一声:“年轻人,帮我一把!” 王垚会意,双手搭桥凭空为他助一把力,范栓柱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翻越过颗颗头颅,在姚昶面前稳稳落地,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行云流水般地拦住姚昶的马头,一声大喝,竟是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一旁的都尉率先缓过神来抽刀欲要自保,却被范栓柱毫不在意的一脚踢翻出去。 范栓柱将摔得七荤八素的姚昶从地上提溜起来,要挟众人道:“让路。” 众人齐齐住手,此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齐刷刷看向都尉。。 都尉则看向姚昶。 姚昶口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杀掉!” 饶是范栓柱这般杀心不重之人,此刻也对这杀意过重,不识时务的全场甲胄最全最重的人起了杀心。 都尉无奈,办事不力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要是这个人真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那下场可就真的没准了。 不同于姚昶,眼前几人他并没有必杀之心。 当差就是当差,纵然是投身行伍也是混口饭吃的手艺,整天拼死拼活是这些大人物们爱干的事情,他才挣几个子儿?那些大人物挣几斤几车? 更何况天塌下来了今天这局面也轮不到自己扛啊。 都尉挥手示意手下让出路来,被扼住喉咙彻底发不出声的姚昶怒目圆视,恨不得将他与几人一并杀掉。 冯溜紧不紧不慢带着四人从人群中穿过,就这么一步步走出了姚文意煞费苦心布置的圈套。 范栓柱殿后走出包围,虽然没有走远,依然放开了姚昶。 随后众人沿着大道疾步离开。 奇怪的是,姚昶就那么静静看着几人从容离去,并没有下令追赶。 只因方才那汉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而他还没有从中缓过神来:“回去敢乱说话,下次必杀你。带话给你背后的老家伙,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以为自己猜出了这横空出世的两个高手的身份,眼下看来,要比自己猜出的身份,更加重磅。 那牵扯的一笔算不清的陈年旧账。 如此,回去面对老家伙,枪丢了,反而是小事。 第67章 石帽寨灭 大展身手的冯、范二人成了几人的主心骨,接下来何去何从都看向了他们。 二人却不约而同看向了李遗,李遗不好意思地冲王垚几人笑笑。 虽说暂时从那黑校尉那里脱身,但是大家都明白还没有走出重重包围之后,眼下最重要的是不知道石帽寨上究竟如何。 李遗犹疑道:“上山?” 范冯二人无所谓。 王垚则是看向裴氏姐弟。 裴旸则果断地多,施施然行了一礼,开口道:“兄弟见谅,阿乾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我们就不再上山了。” 李遗不等她把话说完,笑道:“嫂子放心,我明白的,只是出路可能还有凶险,无法作伴,一路当心啊。” 转而对王垚说道:“多谢王大哥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山水有相逢,希望下次不期而遇。” 王垚面露愧色,见到裴旸决绝的面色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轻叹口气冲三人抱拳致意。 拳出地再利索爽快,是因为心里有了羁绊,不能再随心所欲出拳也是因为有了羁绊。 当年练得一身行走天下的本事,心觉不平便出拳的畅意大自由,江湖奇遇娶得美娇娘花前月下是人生大自由,自由与自由起了禁锢。 不能说是自甘画地为牢,不能说是受人制约。 只是大丈夫牵挂的人越多,要负的责越多。 想对每一个共患过难得江湖朋友两肋插刀,肆意平生,也不能以对共磨漫长人生岁月的伴侣不负责。 王垚护卫裴氏姐弟寻了条熟悉的小路离去,长久居住此地,石帽山附近的路径他们熟悉无比,加上王垚护卫,料想三人安稳离开石帽山地界是不难的。 走在偏僻小径中,裴旸率先打破三人的沉默:“垚哥,你怪我吗。” 王垚并不装傻,摇摇头:“一家人,不说这些。” 明知道气氛不太对劲的裴乾哪里敢说话,装聋作哑地走在前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裴旸嗔怒道:“你有话不要憋在心里,是要和我生些嫌隙吗?” 王垚搔搔脑袋,伸手摘去落在裴旸发上的一片落叶,笑道:“确实想多了,自成婚以后我就一切听你的,一直都是。” “听我的,而不是你想做的,是吗?” 王垚哑然,却是因为不知道自家娘子今天怎么突然这般不讲道理了。 裴乾缩脖嗤嗤偷笑,遭了裴旸一个大白眼。 裴旸咄咄逼人道:“你若是觉得我们姐弟拖累了你,你也照顾我们这么多年了,实在心中厌烦的话,可以就此离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绝不拦阻!” 王垚顿时觉得委屈:“你怎么莫名其妙说起这些来?我的意思是你想的就是我想的,我自然会顺从你的意思来。” 裴旸步步紧逼:“好,那我现在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用顾忌我们二人。” 石帽山附近让众山贼闻风丧胆的“王先生”,过路行人严重不苟言笑窝囊老实的王茶倌儿,李遗梁泊眼中高深莫测的王垚。 轻轻牵起自己妻子的手,摩挲着多年来一如既往不减丝毫的柔软,说道:“安安稳稳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想做的事。” 他看向石帽山头的方向:“姑且称为朋友吧,朋友很珍贵,但有舍有得,为了对得起自己,只能对不起朋友。” 裴旸一扫面上阴霾,反手握住王垚的大手:“不会后悔吗?” 王垚笑着摇摇头,牵着她继续上路,裴旸还在坚持不懈追问:“真的不怪我?不会后悔?” 王垚一遍遍斩钉截铁回复她:“不怪你,不后悔。”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裴乾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阵反胃,但是被那对夫妇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只能继续当哑巴。 李遗在范栓柱、冯溜紧二人的保护下没有选任何一条小路上山,而是寻了一条下雨时山洪泄水的水道,沿路向上。 水道崎岖难行,许多地方是一丈多的断崖,根本无从着手攀登,不过正因此水道周围并无人影,三人毫无阻隔地一路向上,很快就接近了山顶的石帽。 得亏是身边有范栓柱、冯溜紧两大高手,当李遗在一块青石上站稳向下看去,嶙峋的怪石和巨大的落差看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 认清楚方位,李遗发现几人来到了石帽寨后寨的悬崖峭壁之下,山洪泄水口的起点,正是石帽下得一处溅水口。 李遗探听着石帽上方寨子里动静,奈何风声太大听不到任何动静。 告知另外二人此行的目的地,范栓柱面露难色,他们与近在咫尺的石帽寨之间,石壁光滑,寸草不生,根本没有着力点。 这么一大块青石,世所罕见,此刻却成了三人难以逾越的天堑。 冯溜紧打量了几眼,也不打招呼,一把抓住不死心地四处寻找出路的李遗,向上一把抛了上去。 李遗扑棱着双脚,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山下的景观又小了一些。 还不待他反应出来什么就已经着陆,入目是一片熟悉的灰色青石房屋。 入耳是一片死寂,一片没有杀伐之声,也没有生人气息的死寂。 李遗从寨子后往前走几步,隐蔽在一个屋角后,入目之中,是最不想看到的景象。 围墙上、石屋墙壁上、寨中道路上未干的血液,四处躺倒的尸体。 石帽寨一日之间,再不复存。 李遗只想知道一个问题:梁泊呢? 四下并无梁军身影,看来是已经撤走,那么此处战事是已经完全终结,明显的结果是石帽寨一败涂地。 那么梁泊呢? 李遗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但是他也清楚,石帽寨不比山下茶棚,有几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高手护卫。 梁泊的下场... 李遗寻了条绳子,先将范、冯二人接上来再说。 三人在寨中四处搜寻,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而李遗也看到了老魏头等几个熟悉的面孔。 都死了,不剩下一点生气了。 唯一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没有发现梁泊的尸体。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要好过一个身首异处的明白结局。 有的时候,未知就是一个最好的答案。 第68章 死透了 石帽寨本就不大,不死心的三人再次将附近寻了一遍。 石帽之上,已然没了活口。 石帽寨子附近,梁泊显然是根据怜人的习惯远远投了几处明哨暗哨,可是也被人悄然抹了脖子,尸体悉数被随意地丢在草窠子里。 至于山路沿途的哨子,从石帽寨的惨状来看,不是见势不妙逃生去了,就是落了个一般无二的下场。 范栓柱看看天色,“不早了,还找吗?” 李遗将自己寻到的几截断刃丢开,那是战斗新留下的,八成与梁泊有关,这意味着梁泊并没有事先离开石帽寨。 那他脱身了吗?脱身的话去了哪里?没有脱身又是怎么个现状? 李遗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但是听出了范栓柱的意思,不找二字他说不出口。 冯溜紧不紧不慢道:“寨子里血腥味太重,晚上留不得人。我们先寻个容身处,天黑了,会有线索的。” 李遗知道慌乱生更乱,知道他们二人是对的,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顺从二人。 冯溜紧却并未带两人寻找山洞之类的避风去处。 他好似对石帽山颇为熟悉一般,一马当先带着二人远离了上下山的小道,穿梭在漫山遍野的林子地、杂草丛中。 李遗估摸着方向知道这是沿路向着山下寻去了,内心好奇冯溜紧是否对石帽山过于熟悉,几乎是不加辨认就选择了路径,中途更换几次道路时甚至连辨认方向的步骤都省了。 但是他却不怀疑二人这是借机带他离开石帽山地界,若是如此,二人大可不跟他上山来。 约莫下到半山腰,冯溜紧终于放慢了速度,示意二人小声跟上,三人在一片密林中隐蔽了身形。 冯溜紧和范栓柱就倚靠在一片缓坡上,闭目假寐。 李遗实在忍不住好奇,如果是为了找个睡觉的地方,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 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时,耳朵却在风中听到了一些人声,辨认清楚方向,是缓坡的那边。 他小心翼翼地攀爬过去,随着越来越接近缓坡的那边,居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和颇为嘈杂的人声。 在这石帽山地界,眼下还能这么肆无忌惮生火喧嚣的人,根本不用猜测就知道是什么身份。 李遗从缓坡上慢慢探出脑袋,隔着一大片密林,看到了远处密密麻麻的篝火,那是围剿石帽山的梁军的驻营地。 “看来石帽山的事情还没有了,不然他们为什么还不撤走。”李遗对梁泊尚且活着的信心越来越充足。 范栓柱和冯溜紧不知何时也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突兀一出声吓得李遗险些叫出声来。 仔细冲那边打量了大量,冯溜紧低声问道:“多少人?” 范栓柱小心地数数火堆的数量和帐篷的大小、分布位置,估算道:“大概有个二百人,晚上应该没合营,光白天在茶棚那里就不止这个数了。” 冯溜紧轻轻点头,李遗见自己插不进去话,耐不住焦急问道:“能想办法抓个人打听点消息吗?总好过咱们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李遗本以为以他们二人的身手,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可范栓柱和冯溜紧二人闻言只是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 李遗看出了他们笑容和眼神的意思,那是自己问了一个蠢笨至极的问题。 冯溜紧没有多余的话跟他讲,范栓柱耐心解释道:“别把这些军士看得太不中用,晚上都会安排明哨暗哨,警备的同时还会彼此关照,这和那些蟊贼可不一样,抓一个就得惊起二百个来。” 李遗闻言咂舌,忍不住好奇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还对石帽山这么熟悉?我晓得你们肯定不是酿酒卖酒的,到底是干嘛的?” 范冯二人笑笑摇摇头,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朝远处的驻地又盯了一会儿,冯溜紧滑下缓坡,道:“换地方。” 不知道他在夜间是怎么辨别方向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每一个梁军驻地的位置的。 一直到月头偏转了方向,李遗在他们二人的带领下,趁着夜色掩护又暗查了几个驻地,每次在隐蔽的所在打量几眼,冯溜紧便赶往下一地。 直到满天的星星颜色越来越淡,黑天眼见越来越白,正是人最困马最乏的凌晨时分。 困倦疲累地李遗终于听到冯溜紧的声音:“找到了。” 李遗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大半,而入目的景象,更是让他热血瞬间涌上来的脑门。 三人藏身于一片草丛之中,范栓柱捂住李遗的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一直到他冷静下来才松开了捂住嘴巴的手,沉声问道:“这个人,非救不可吗?” 李遗眼泪唰就出来了,他毫不犹豫地跪在二人面前:“我求求你们,不管生死,先把他救下来吧。” 范栓柱看向冯溜紧,他一向是以自己的师兄马首是瞻。 冯溜紧眉头微皱,声音有些恼怒道:“站起来!” 范栓柱眼神示意李遗赶紧站起,自己师兄从来不作伪,如果真的让他大动肝火,那事情就真的有些不好办了。 冯溜紧转身再去看那营地中的具体情况,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质问道:“你的膝盖很软吗?你以为你这是很讲义气吗?” 范栓柱赶紧手搭上他的肩头让他适可而止。 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情的李遗无助地看向营地那里,高高旗杆上,一根绳索,缚住双腕,凌空吊起,黑发披散,生死不知。 这般身形,这般惨状,除了是梁泊,还能是谁。 范栓柱附在冯溜紧耳边低语道:“怎么办?” 冯溜紧没好气道:“刚才那一下,不是师傅交待的话,真想一巴掌先拍死他,再一走了之。” 范栓柱看师兄能说这么多话知道他没什么真火,打趣道:“后悔把枪给他了?” 冯溜紧这次却装作没听到,不理不睬。 眼看天际的鱼肚白已经有了点颜色,冯溜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准备动手。” 李遗刚一动弹便被其厉声道:“呆在这别动!我们俩若是死了,你就自求多福。” 李遗下意识开口道:“要不一个不死,要不死四个。” 冯、范二人没有回应便身形灵活地向营地那里靠近。 短暂驻扎的营地没有设置围栏等障碍,何况剿匪而已,用不上那些军阵的手段。 十多个帐篷环绕的中间地带,就是悬挂梁泊的所在。 靠近到约莫五十步的距离,分别从两个方向接近的范、冯二人各自处理掉发现的几处暗哨,而那几个明哨,早已经偷懒睡觉去了。 毕竟天将亮未亮是通宵之人最难熬的时辰,这也是范、冯二人此刻动手的原因。 一路畅通无阻,出奇地顺利二人便在旗杆下碰头,只是草草看了一眼,相互确认了一下,二人果断掉头,眨眼间又消失在营地中。 一直焦急等待,始终未能看到那个高挂的人影被放下的李遗急不可耐无可奈何。 当看到二人却又出现在视野里,空手而返时,李遗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去。 不等他开口问,范栓柱便摆手道:“死透了。” 第69章 拦路 “我不信。”李遗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他解下背在身后的长枪,就要自己过去看看。 范栓柱连忙制止他:“稍安勿躁,那不是你兄弟。” 李遗不可置信,虽然李遗无比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但是那熟悉的身形他怎么会认错。 冯溜紧点头赞同道:“确实不是。” 几天的相处下来李遗清楚冯溜紧从不开玩笑,将信将疑地看向范栓柱。 范栓柱示意三人可以离开了。 在上山的路上,他解释道:“你兄弟应该是不是满面长须的老人吧。” 李遗摇头,下意识地好奇道:“那那人是谁?” 范栓柱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 李遗停住了上山的脚步,掉头又向下而去。 冯溜紧闪身到他面前拦住他:“回头。” 李遗倔强道:“应该还有营地咱们没去到,就这么走了,梁泊怎么办?谁知道他们今天会做什么?” 冯溜紧惜字如金:“天要亮了。” 李遗不甘心地绕过他:“总还有机会。” 冯溜紧的脾气根本不惯着少年,更懒得废话,在李遗错身而过的瞬间,一记手刀放倒了他。 范栓柱眼疾手快地接住倒地的李遗,看看面色铁青的师兄:“用这杆枪的都这么个德行?” 冯溜紧不搭理他,死沉片刻,招呼师弟:“下山。” 同样搞不清楚自己师兄在打什么算盘的范栓柱扛起李遗在肩,快步跟上。 忍不住一路的无趣,范栓柱开口问道:“师兄,怎么好不容易出趟门,你比在家里话还少?” “家?”冯溜紧罕见地笑了,却寒意满满,“我们哪有家。” “你这话让师父听见,又不给你饭吃了。” 提到师父,冯溜紧不计较师弟的多嘴。 范栓柱不依不饶:“不知道师父这几天怎么样了。” 冯溜紧突然有些烦躁,自己这位师弟恰恰与自己相反,怎么离开酒坊越久,话反倒越多了呢? 眼瞅着冯溜紧带他越来越靠近大道,范栓柱实在忍不住问自己师兄倒地在打什么算盘。 冯溜紧面无表情道:“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直接问。” 饶是对自身的实力足够自信,肩抗李遗,手提乌枪的范栓柱也忍不住怔在原地。 “师兄,你昨晚没算他们有多少人吗?足足上千啊。” 冯溜紧好似没听到,直直走到大路上,随后一屁股坐下,面朝石帽山的方向,眼睛直勾勾看着范栓柱,拍拍身边的土地,“坐下。” 日头偏移,当地驻军对石帽山地区的封锁看来没有解除,过去了大半日,宽敞的大道上依然没有一个人影过路。 冯溜紧范栓柱二人静静盘坐,闭目假寐,直到听见前方不远处林子里飞鸟群飞,二人默契地睁开眼睛,一身的精气神调整到了顶峰,长身而起。 远远一杆开道军旗从林子里出现,随后开队的骑兵出现,身后密密麻麻的步兵列队行进。 终于等到他们下山的二人脸上看不出一点紧张神色。 范栓柱手搭凉棚细细观看一会,啧啧道:“这治安驻军,也有会带兵的人啊,这队伍带的还行。” 冯溜紧点头表示赞同,却冷不丁地说道:“突然想起,许久没检阅过部队了。” 范栓柱闻言,扭头看看师兄那似缅怀的表情,没有接茬。 前方开路骑兵同样发现了拦路二人,准确来说是三人。 本就走在前列的黑校尉一骑突出,命令所有人马原地等待,自己驱马赶到拦路人十几步外,冷笑道:“送死来了?” 冯溜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继续打量着军队行伍中的情况。 范栓柱阴阳怪气道:“伤好的真快,看来还是甲好。” 姚昶主动卸下了面甲,露出还有点惨白的面庞,说起了一件好似不相干的事情:“和嘉六年,天下倾覆,期间厥人羌人起于雍州,攻克都城洛京,柴氏皇族连渡黄河长江避难,偌大皇族总归有些遗漏,洛京羽林中郎将梁烈在城破之后一路保护一因失宠而被留在洛京的皇子突出重围,后在洛京以西二百余里处被厥人一队追上,皇子死于乱军之中,梁烈单枪匹马怒斩二十余骑后力竭而死。当时带队的厥人将领,叫姚旭,是我父亲。” 在他的讲述中慢慢捏紧了拳头的冯溜紧青筋暴突,罕见地情绪失控道:“你找死!” 姚昶好似忘记了昨日无还手之力的惨状,得意地哈哈大笑道:“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 范栓柱拦住自己师兄道:“冷静啊师兄,冲动不得。” 毕竟那边还有上千人虎视眈眈,二人纵然不惧,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姚昶远远看到那杆插在李遗身旁的乌枪:“这枪,就是梁烈当时用的。后来我听说梁烈有两个要好的师兄弟,一并在洛京羽林卫中任职,猜的不错的话,就是二位吧,否则,怎么对这乌枪这么感兴趣呢。” 冯溜紧缓缓松开拳头,拨开拦在身前的范栓柱,恢复往常的平静,惜字如金道:“姚旭还活着吗。” 姚昶摇摇头:“死了,被梁烈捅了一枪,没熬几天就死了。”说起这件事,好似死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姚昶摆摆手道:“老黄历摆完了,该说说今天的事情。” 似乎是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姚昶愤恨道:“本来是杀山上那土匪和你们后边那小子的,不过既然碰上了,你们也得死,不然怎么对得起姚旭死后我们母子这么多年受的委屈!” 虽然姓姚,但与姚万重他们一支的血系已经远了,虽然逐鹿中原之中姚旭累有战功,但是人走茶凉,人死灯灭,乱世之中有军功的又何止他一个,姚旭迅速被忘记,姚昶和他的寡母在人生地不熟的中原很是过了一段惨淡时光。 不过终归还是得益于姓姚,梁国相对安稳,姚万重受封之后,故旧部下及姚氏部落悉数迁往青州,自己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姚文意,才又从了军,有了军身继承姚旭的军功做了如今大名鼎鼎的黑校尉。 但是自小见识了与姚旭同拨的那群功臣活到了动乱结束,论功行赏,他们的子嗣自然跟着沾光,哪像自己被遗忘在角落,更不用像自己这般靠自己争出一个官身来。 即使已经超越了当年姚旭的成就,他依然不能释怀,他恨当年不自量力倒在了论功行赏前夕的姚旭,恨那个该死上无数遍的梁烈,更恨与梁烈有关的所有人。 姚昶面目狰狞,不依不饶道:“不光你们要死,我记得梁烈死的地方,就是这小子出发的地方,是叫管城吧?” 不光是冯溜紧,范栓柱也忍无可忍:“你找死!” 第70章 大魏羽林 姚昶浑然像个病态之人,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畅快。 面对范、冯二人的死亡威胁,他根本没有一丝忌惮,冷笑不已。 就在冯溜紧飞身上前痛下杀手之际,直觉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四肢的反应要比脑子快得多,他扯住同样察觉不妙的范栓柱,二人生生止住身形,后撤几步。 就在二人退后的刹那,姚昶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窜出一道人影,一杆大刀毫不留情地劈在了二人片刻前的位置。 那刀,几乎是贴着二人面庞砍下的。 冯溜紧的面色前所未有得凝重,看着前方身着梁军校尉制式甲胄,一脸遗憾地将大刀扛在肩头的中年汉子,忍不住提醒道:“高手。” 范栓柱道:“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的,我当真不怕死呢。”说完颇有些后怕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师兄,怎么办?” 这新出现的高手料想就是这支驻军真正的头,那个才被他们二人夸赞过颇会带兵的驻军校尉。只是一个校尉没什么可顾虑的,但如果是一个大高手就不能忽略了。 二人有信心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但若被这高手缠上,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 冯溜紧长长换了一口气,抬手道:“问一句话,石帽寨中,可有活口。” 校尉王武不知为何噗嗤笑了出来,拍拍自己的刀:“你觉得呢?” 冯溜紧替人问到了一个于己无关的答案,心里却莫名冒出一股火来。 他前伸的手掌缓缓握紧,“明白了。” “我不信。” 冯、范二人身后一只手掌抓住插在地上的枪杆,强忍着脖颈的酸痛缓缓站起,少年就势将长枪拔出,倒提上前,直面那校尉:“我不信。” 王武乜斜了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姚昶讥讽道:“你算什么东西,谁管你信不信?不过你现在把枪给我还回来,我保证让你痛快点跟他们团聚。” 李遗看也不看他一眼,毫无征兆地怒吼道:“问你了么!你给我闭嘴!” 一个卑劣下贱的贱民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姚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要不让你慢慢死,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遗反倒直接忽略了挡在二人之间的王武,挺枪向他刺去:“那我先让你别这么多话!” 李遗毫无章法的一记直刺直接被王武轻而易举单手接下,只是在他动手的瞬间,范栓柱一声怪叫也动了起来:“小子,我开始喜欢你的脾气了。” 王武单臂发力,将李遗连人带枪挡了回去,大刀横扫向范栓柱。 冯溜紧托住李遗身子接过乌枪,寒星闪现,枪尖精准与刀尖触碰,二人皆倒退而回。 完全相信自己师兄的范栓柱毫无挂碍,不曾因王武的出手而有丝毫凝滞,直取姚昶。 姚昶当然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毕竟也是能与冯溜紧过上几招的人物,更何况他有自己的骄傲,就那么坐在马上与凌空跃起的范栓柱生生对了一拳。 可是下一刻,就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目光中,他再一次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取代了他蹲在马身上的范栓柱一副憨厚模样,嘿嘿笑道:“我的拳,是要比师兄的拳头重一点。” 被人搀扶而起的姚昶新伤摞旧伤,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命令身后军士道:“列阵杀了他们!” 正与冯溜紧一枪一刀斗得火热的王武占不了什么便宜,闻言就要抽身而回,准备用箭阵解决掉几人。 方才担心自己被缠上的冯溜紧怎会给他这种机会,手中长枪批扫划刺,攻势如滔滔流水并不凌厉却绵延不绝,王武抵挡并不吃力却总也寻不到脱身时机。 张弓搭箭的箭士们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总不能真个将自家校尉也一并射死。 忍无可忍的姚昶只能命令箭士退后,骑兵冲锋,步兵军阵层层压上,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这无片甲防身,只有一杆长枪做武器的三人。 范栓柱骑坐在姚昶的坐骑上,顺手抽出姚昶留下的战刀,面朝声势浩大重来的梁国骑兵,浑身血液沸腾道:“哈哈哈哈,据说当年烈大人临死前拉了二十几个垫背的。呸,要不是为了保护那无能的柴氏小儿,也不至于重伤,也不至于才杀这么点,更不至于死在你那废物老爹手里。今天,我给你们看看,什么是大魏羽林!” 仰天长啸道:“烈大人,您瞧着,我让他们知道知道碰到受伤的你,这群崽子是有多幸运!” 匹马单刀,范栓柱在百十骑冲锋中如入无人之境,完好无损地冲出。 抖擞血水,趁势杀进步兵方阵中,盾牌应声而裂,骨断筋折之声不绝于耳。 范栓柱不去看身后那并未遭受重创却被搅乱了阵型的军阵,杀到了姚昶跟前。 四周是急匆匆调转方向反包围过来的步兵,却被范拴住完全无视掉。 姚昶面色平静,他知道王武来不及回撤的话,今天自己也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沾血的刀架在姚昶肩头,一个斜挑挑飞了那漆黑如墨的兜鍪,白皙清秀的面庞在阳光下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只是一头长发却是灰白交加。 姚昶此刻脑子里突然好奇,当年姚旭被梁烈的长枪扎入身体,重伤垂死的时候咋想什么,也是如自己这般,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的妻子吗? “动手吧。”姚昶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范栓柱面无表情道:“再问一遍,石帽寨有没有活口。” 姚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面露讥讽,范栓柱知道自己白问一遭。 随后,在姚昶不可置信的疑惑目光中,范栓柱收刀入鞘。 纵马反身面对已经调转马头再次杀来的骑兵队伍,再次杀入, 留下的一句话让年幼起就画地为牢的姚昶内心杂乱不已:“姚旭已经替你死过了。” 冯溜紧与王武已经争斗了百回合仍然未能分出胜负,只是王武已经气喘,冯溜紧还能保持面色如常,长久下去,二人胜负已明。 二人四周,散落着几具尸体,都是不自量力介入二人之间被冯溜紧随手放倒的。 从乌泱泱的人群中不可思议地再次杀了个对穿的范栓柱从背后偷袭王武,冯溜紧默契地从正面攻击,前后夹击之下,王武无奈只能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就地翻滚出去。 冯范二人要的就是这个空档,冯栓柱一把将李遗铑上马背,一骑绝尘而去。 身后是一大串的追兵,为首之人毫无意外地被冯溜紧戳落马下,夺了马飞逃出去。 王武和姚昶在人群之中命令军士死死咬住那二人,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范栓柱忍不住用力抽打趴在马身的李遗:“你说你犟什么犟,这下好了,往哪跑?!” 冯溜紧无所谓是师弟的嬉闹,仗枪拨开冷不丁射来的冷箭,沉声道:“看这架势,这马跑死他们也不会停,顶多再有几十里咱们就得被追上。” 范栓柱没有说话,到了这种关头,自己向来只听师兄的。 “分头走!”冯溜紧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身处前方的冯栓柱闻言不假思索地踏上了通往不知何处的一条岔路。 身后传来冯溜紧的呼喊:“接着!” 他反手一抓,入手不看便知是那杆乌枪。 待回头时,师兄身形已经隐没在烟尘之中。 第71章 生死是一笔糊涂账 石帽山地界,一处颇为偏僻的所在,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李遗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颠簸之中的范栓柱没有听清,反问道:“说什么?” “我说,你们不是对石帽山挺熟的,这是准备往哪躲。” 范栓柱一愣,险些破口大骂,道:“老子头一次到这鬼地方来,谁对这地界熟悉。还有,没准备往哪躲,咱们是逃!不是躲!” 李遗又嚷嚷了什么,范栓柱没有听清却没有兴趣再问。 在风声、马蹄声、叫喊声中,范栓柱清晰地捕捉到几声短促的破空之声,挥舞起乌枪,将羽箭一一格挡下来。 但是范栓柱知道,敌众我寡,再来几次,难免这箭可就真射到自己身上了。 他郁闷地再次拍拍李遗:“阿牛啊,别趴着了,坐后边替我挡着点箭。” 李遗闻言居然还真个动起来准备翻到马屁股上,本就是开玩笑的范栓柱连忙一把按住他:“真傻假傻啊。” 不住给马匹加鞭子的范栓柱抬头四望,石帽山已经渐行渐远了,地势也越发地平坦,这意味着二人甩开身后追兵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料想师兄那边应该也是一样情况。 “嗖”又一支羽箭射来,走神的范栓柱来不及举枪,反手握在手心,下一刻却惊呼道:“糟!” 原来这是一支子母箭,双箭同声,去母难去子,防不胜防。 没有甲胄防护身体的范栓柱愣愣低头看着扎在自己胸前,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羽,忍不住道:“小子,这回真栽了。” 李遗不再受他压制,由趴着改为坐在马上,接过范栓柱递来的长枪,看见他胸前的血渍,连忙从怀里往外掏乌金,担忧道:“挺得住吗?” 范栓柱接过乌金,凑在鼻子前闻了闻,面色古怪地看了李遗一眼,按在伤口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但是随着马匹的颠簸,嵌在血肉中的箭簇不断剜割着伤口,饶是范栓柱也忍不住疼得直抽冷气。 李遗强行从他手里抢过缰绳,大声道:“坚持住,忍忍,我们肯定能出去!” 范栓柱罔顾疼痛开口道:“记住,你要是能活着回管城,就告诉师父师兄,我不是逃了,我按他们说的做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他们一口咬定石帽寨没有活人,加上那个用刀的校尉在此,你那兄弟凶多吉少了。这一趟,我们师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也别问我们为何而来,有机会你自己问老头子去。还有,你有良心的话,等老头子走了,后事就交给你了。” 自认识起就没说过几句话,印象里比他那位师兄话多却并不健谈的汉子却一股脑说了这么些,李遗察觉出不妙来。 只是还来不及等他做些什么,那只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保重,借个力!” 李遗只觉得肩头一沉,身后顿时空荡荡。 而范栓柱如一片离开老木的树叶,倒退着身子背对追击的浩荡军队,魁梧的身躯似在空中飞舞,双臂舒展如鹤落下,脚尖轻点地面,旋地一转,颇有宗师气度地独对杀气腾腾冲来的追兵。 王武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刹住势头,王武扛着刀出列来,郑重道:“我必须承认,佩服。” 范栓柱掏出一个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小葫芦,里边装的是自己亲手酿的酒。 师父总说自己干活不如师兄,练功不如师兄勤奋,脑子不如师兄活络,所以出拳只讲气力,不讲究招式,哪像师兄那般功夫又好看,气度又超绝。 可有一样,自己比师兄强,师父是从来不掩饰的,那就是酒酿的要比师兄酿难咽多了,喇嗓子,烧喉咙,每次自己酿的酒出锅,师父总在尝过以后骂一句“信球货”。然后将自己与师兄的酒兑在一起才能卖得出去。 次次这样骂,次次不漏地尝。 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到了肠胃,范栓柱趁着这股暖流,面无表情地撅断箭杆,顺便往嘴里送进一颗药丸,那是与乌金同出一脉的药物。 做完一切,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浑身噼啪作响的范栓柱盯着马身上的王武:“你来追我,那小子去追我师兄?” 王武不语。 范栓柱冷笑一声:“捡来的命就是便宜。” 王武从这汉子脸上还是看不到一丝慌乱恐惧,开口道:“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范栓柱似乎颇有闲情逸致,与王武叙上了无旧可叙的往事:“你的本事我看了,不该呆在这里。” 王武也不隐瞒,随即道:“廊州之战,换防至此。” 范栓柱点点头,梁国马上得天下,不缺领军之才,治军的法子也明显出自能人之手,再没有想问的问题,手臂一振,姚昶的佩刀滑落手中,猛吸一口气道:“那今天是该我担心担心,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实话说,我没我师兄那么难打。” 王武却不再看他,面露疑惑地看着范栓柱身后的方向。 范栓柱没有回头,听到了身后向他而来的孤勇的马蹄声。 不用猜,不用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范栓柱摇摇头,呵斥道:“你是真像啊!” 李遗匹马单枪,背朝夕阳,众人皆看不清他的面庞,一时间恍若身披金甲的神将临世。 神将开口却道:“像什么?” 范栓柱此刻突然觉得,为了师父真得死在这里了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和这小子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师父如果又要怪自己没本事,就等百年之后再说吧。 王武大刀前劈,厮杀再度上演。 范栓柱毫无保留,李遗忘却生死。 空山忘语,残阳如血,哪个与哪个有了仇怨,哪个又死于哪个之手。 生死大于天,可于真正的天而言,也不过是一笔寻常无异的糊涂账罢了。 第72章 洛京 管城,鸡鸣三遍。 坐在窗前抽了两袋土烟的梁老爹披衣走到院子里。在窗台上磕了磕烟袋,随后斜插进腰带里,洒扫院子里的尘土。 两个徒弟出门后,酒坊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亲力亲为。 忙活出了一身热汗,老爹习惯性地叼起了烟杆,手中正忙着填充烟草,酒坊的店门就被人敲响了。 老爹坚持要先把烟点上,可敲门之人却一点不客气,越来越急促,砸门越来越沉重。 梁老爹无奈叼着空烟袋锅打开了房门。 来人居然是陆鑫。 梁老爹习惯性地谄笑道:“哟,陆大人,这么早?快进快进,昨晚新出锅的,我给你打上。” 陆鑫没有动,一脸苦色道:“老爹,有客人找你。” 梁老爹一愣,这才注意到陆鑫身后还有两人,身形笼罩在宽大的罩袍里,看不清模样。 梁老爹见状没有说话,无需多言了。 他慢条斯理地填满烟袋锅,陆鑫首次主动给这个酒坊老爹点起火折子。 梁老爹就站在门口,罔顾几人,吧嗒吧嗒地抽完了一袋烟,两位来客颇有耐心地一动不动,耐心等待。 陆鑫夹在中间,不发一言 ,昨夜急匆匆地被从被窝里揪到府衙,县令翟闻,县尉柳盛,自己一个税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引荐给二位都城来的上官。 上官话也不多,就问自己是否与酒坊梁老爹相熟,接着便天未大亮就堵在了这里。 小吏向来是精明人物,即使无人说,陆鑫也能察觉到这梁老爹要不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人,要不他自己就不是什么一般人。 在门框上磕磕烟袋锅,梁老爹将披着的衣服仔细穿好,努力挺了挺驼下去的脊背,照旧露出一口黄牙笑道:“陆大人,对不住,招待不周了,今后您要喝酒,就自己来打吧,不收你钱了。” 说罢将钥匙递给陆鑫,就这么走到了两位来人面前:“走还是不走?” 两个上官见起到了跟前,竟是先躬身行了一礼才答话:“走。” 梁老爹面色有些缓和,笑了笑,再也没有往日的畏畏缩缩,谨小慎微,颇具风度道:“也好,反正在这管城也没看好我的穴。我在邙山留得那块地还在吗?” 来人不知如何作答,茫然摇摇头。 没从状况中明白过来的陆鑫,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钥匙,就这么草率地留下了,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冲三人的背影道:“二位上官,可否让他收拾点行李?” 梁老爹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二位上官自然一切依他。 梁老爹手拿烟杆,散步般领着二人走在管城大街上,走过柳家面馆,新任县尉柳盛站在二楼默默目送,县令翟闻坐在屋内,二人不置一词。 走过那间小小酒肆,还未开门,幌子静静飘荡,孩子们约莫又赖床了,院内没有一点人声。 走过城门,梁老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丝毫不作停留踏上了向西的道路。 身后陆鑫急匆匆赶来,豁出去不顾忌二位上官的看法,问也不问地塞给梁老爹一个包裹,虽不知梁老爹此去何处,但料想路应不近,时应不短。 里边是一件厚厚的冬衣,一包烟叶,还有一袋子铜钱。 梁老爹犹豫再三,收下了烟叶,笑道:“陆大人,能送到这里,算是朋友一场了。” 陆鑫心里五味杂陈,他又掏出一袋想要塞给二位上官,请他们照顾一二,梁老爹直接制止了他:“不能连累你更多了。” 自那日之后,管城内的酒坊莫名其妙关了张,陆鑫再也没有见过梁老爹。 几日之后,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洛京长盛门外,从管城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处的一囚二官终于到达。 抬头望着在记忆中几乎已经褪色的城墙,梁老爹背着手努力抬头读出了城门上的字:“长盛门。” 随后摇摇头道:“唔,不如安平门好听。” 身后二位袍子里的人忍不住开口道:“老先生,到了这里,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梁老爹嘿嘿笑笑,没有说话,转过身,伸出手道:“要进城了,再不上家伙,你们不好交差吧。” 二人将头颅从袍子下解放出来,保持着一路以来的尊敬:“侯爷在护城河那边候着,他亲自迎您入城,我们二人没有押您的任务,也没有锁您的胆子。” 梁老爹搔搔脑袋,对两个过于年轻的上官冷笑道:“嘿,一个前朝余孽,好大的排场啊。” 两个上官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毫无反应。 梁老爹习惯性地摸出烟袋锅,却想起烟叶早已被自己在路上抽光了。 叼着空烟袋锅一路前行,足有婴儿小腿粗的铁链吊动的索桥足有五六座,重重踏了几脚,梁老爹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 当年的洛京城,哪里有护城河,只因包括大魏皇族在内的天下人都不会认为都城洛京需要这种防护。 如今,一切都在提醒老人,人非,物又怎么会是呢。 吊桥那头,一个气度华贵的富家翁正翘首以盼,梁老爹慢悠悠地走到近前。 颇像一个富家翁的中年男人笑呵呵道:“大人,久违了,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梁老爹心里对自己清净被扰虽然有些怨气,可面对此人,还是和煦道:“一路有劳侯爷关照了。” 厥侯,赵仲,梁国开国五侯中唯一的王族中人,当朝君皇唯一的胞弟。 瞥见赵仲头上已经灰白的头发,梁老爹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十几年前此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同样是在这洛京城中,作为厥人使团一员来到洛京又留下并加入羽林的胡人翘楚之一,赵仲不可谓不饱受关注。 二人也是在那时相识。 赵仲露出一脸缅怀的神色:“当年随烈大人初见您,记得您跟我说,男人的脊梁,要永远挺地像枪杆一样。” 听到他主动提及那个人,梁老爹又去摸烟叶,摸了空只能作罢。想了想接话道:“你都还记得他。” 赵仲叹了口气道:“如何能忘呢,而且,记得他的不只是我。” “难为你们了,连我都快要忘了他了。” “如果不是冯溜紧和范栓柱又出现了,我们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而且...居然就在管城。” 梁老爹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笑道:“你们的动作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赵仲笑笑,闪身请他入城:“走吧,老爹,还有人要见你。” 梁老爹闻言有些诧异:“什么人比你厥侯排场还大?” “范栓柱。” “还有那个孩子。” 第73章 断指 风乍起,撩动起衣襟,让人感受到天地的一丝丝凉意,已经无声无息地入秋了。 赵仲与梁老爹同坐一辆马车中,如寻常百姓那般进了城,过得城门,过得瓮城,当从城墙门洞的阴暗中再次感受到光亮时,梁老爹忍不住掀起马车窗帘子打量着如今的洛京城。 赵仲知趣地一路没有说话。 走了多久,梁老爹就看了有多久。 洛京城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自己熟悉的那个街道的布局,错落的店铺,已经随着大魏王朝,共同湮灭了。 梁老爹放下帘子坐端正,将情绪消化好,问道:“天牢还是私狱?” 赵仲解释道:“姚家小子捉回来的人,按道理是他自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但是那小子直接送到了京兆府,声称是杀害姚家二小子的凶手,就关进了天牢。” 梁老爹盯着他:“那就让我也去天牢吧。” 赵仲笑了,摆摆手道:“老爷子,别误会,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都城的情况还是一如当年,没有秘密,认识范栓柱的也不止我一个,他一到洛京,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顺藤摸瓜,您的行踪已经不是秘密了。” “所幸,我手脚快些,最早派人接到您,故意没有派车马,早到慢回,不能让他们遇上你。您呢,就安心跟我待在一块,好好度个晚年吧,我不会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到您的。” 梁老爹叼着空烟袋锅,猛地抽两口残留的烟草味道,闻言竟是嘿嘿笑了起来:“仲小子,咱俩有那么深的交情?你和梁烈有那么深的交情?” 赵仲闻言想要解释,梁老爹伸出手掌制止他:“我梁宏用半辈子在这洛京里成家立业,又用了半辈子窝在管城忘掉一切。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又被你们不死心的刨出来,刨出来也是个死人了,送我该去的地方吧。” 说罢,梁老爹,梁烈之父,梁宏,闭上了双眼,眼前浮现的全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动乱之前,自家门第之中,以梁烈为首的羽林好儿郎们。 早早从羽林中退出的自己于他们而言,亦师亦父,那是一段年轻人们意气风发,自觉开始老迈的梁宏最为舒心宽慰的日子。 世事哪堪回首,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下落不明,冯、范二人在动乱之后即在梁烈丧命之地找到了自己。 到如今,随着冯、范二人的失落,那段岁月彻底告别,梁宏,你注定是无法好死的。 赵仲沉默,许久,开口,却凝噎了,只是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老人了,干脆直接问道:“藏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藏不住了?” 梁宏睁开眼,罕见地露出笑脸,却没有半分笑意,盯着赵仲得眼睛咬牙切齿道:“我有一个儿子。”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座高门门口,没有人下车,马夫、随从们静静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有赵仲一人提着一只小葫芦下了车。 马车慢慢悠悠去了天牢的方向,赵仲把玩着手中斑驳的葫芦,拔开塞子闻了闻那呛鼻的粗劣酒水味道,皱皱眉头随手甩给了身边的护卫,大摇大摆进了自己的侯府。 除了一个马夫和一个坐车的鳏寡老人外再无一人的马车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梁宏闭上眼睛仔细去听耳边传来的鼎沸人声,人老了,越来越容易怀念以前,用了半辈子忘掉的人和事,就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几声叫卖给勾了起来。 马车突然停下,梁宏开口道:“到了?天牢不该这么快的。” 马夫没有回答,却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天牢就不去了,老爷子,到这里吧。” 梁宏惊疑地撩开帘子,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比赵仲要年轻不少,身形魁梧,梁宏一眼就看出来,是个练家子,比起自己的两个徒弟来讲,也是个高手,大概对上年轻时候的自己,也不遑多让了。 梁宏没有下车,静静地看着来人,那人笑吟吟道:“在下黎纲,特来劫人。” 天牢之中,李遗和范栓柱被分开关押。 李遗在黑暗之中睁开双眼,清醒过来的脑袋几乎感知不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与范栓柱大杀四方,又迅速被人流淹没的那一刻。 以为自己就此吹灯拔蜡,必死无疑,居然又幸而又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遗太熟悉这种重伤垂死的感受,时间,此时自己需要的只有时间了。 麻痹的手臂血液开始重新流动,李遗竭力控制住往手往怀里探,尝试了几次都不得成功,反倒将自己累的头晕目眩,不过在活动的刺激下,右臂的知觉恢复地越来越快,李遗摸索着伸进怀里。 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摸到。 明明自己准备了很多的乌金,怎么一点也没有剩下? 耗尽了气力的李遗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好一会没有了动静。 意识再次恢复以后,他突然察觉到一些不对,手指在身上蹭了又蹭,浑身的血液腾地冲到了头部,他从地上直接坐起,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熟悉无比的右手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四指。 原本长着小拇指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乌黑的血渍,小拇指已经齐根断掉,不知下落。 无法接受这一惊变的李遗挣扎着站起身,又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他伸出左手,所幸还是完整的五根。 他捧住右手,趴在地上一遍遍确认那空出来的部分,他怀疑这是梦,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那根小拇指却还是没有长出来。 李遗涕泗横流,呜咽不止,从喉咙里向外不住地吐些不似人声的动静。 寂静的天牢里无人回应他。 少年好似疯了一般在囚室里满地寻找着自己的断指,自然无果,不死心地他一遍遍地找,空无一物的囚室被找了无数遍也没能阻止他的癫狂。 一直到把自己折腾地筋疲力尽,李遗仰面躺倒,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嘴里呜呜啊啊地哽咽。 李遗终于确认,他残了。 第74章 天牢惨案 天牢的黑暗角落中,姚文意端坐在圈椅中,无情的眸子默默注视着那方才嘶吼不止的角落。 漆黑一片,姚文意自然是看不到任何东西。 事实上,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听觉上,那痛彻心扉的哭喊,在他听来就是最曼妙的喜乐。 “修武,你会很乐意看到这一幕吧。” 在与此处颇远的天牢另一个角落。 范栓柱被铁链牢牢拴住,捆绑在一根立柱上,与李遗不同,这里虽无天光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昏死的范栓柱已经看不出身上哪里是伤口,哪里是完好的,人已经昏迷过去,一瓢冷水无情地泼洒了上去,混合着鲜血的水流将立柱和贴脸上的乌黑色加重了一分。 那上边已经不知道积攒了多久岁月,多少人身的血液。 呛醒过来的范栓柱贪婪地吮吸了一口嘴唇上残留的水渍,饥渴的感觉好上了一丝,他奋力梗起头颅,盯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不屑地啐出一口血痰。 依旧一身黑甲不曾卸下的姚昶淡淡动了动手指,手下的狱卒心领神会地从泡着茱萸子的水桶里捞出棘刺软鞭,卖力地在范栓柱已经没有好皮的身上抽着。 对如此的折磨已经麻木了的范栓柱倔强地梗起头,失了准头的软鞭当头砸下,他的脑袋瞬间破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血液随着外翻的血肉,姚昶身边一个年轻军士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姚昶淡淡瞥了他一眼,立马有人揪着年轻军士走了出去。 不久那人单独返回,身上的点点血渍已经说明了一切。 视线模糊的范栓柱冲着姚昶嘴唇动了动。 姚昶不屑地笑笑,他看清楚了范栓柱的口型,管城的土话,俗到不能再俗的一句街骂。 再次动了动手指,其中两名狱卒放下了软鞭,换成了一把颇为精致小巧的剜骨刀。 范栓柱当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浑身铁链吱呀作响,奋力地挣扎。 姚昶惨白的面庞上浮现疯狂狰狞的狂笑:“还这么有劲儿啊,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那就随便折腾吧。” 几人闻言,一齐上手,撬开了范栓柱的嘴巴,一只平时用来夹炭火的钳子塞进了口腔。 范栓柱闻到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干哕到几乎吐出来,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话,舌头再怎么躲避也逃不出口腔去。 舌头被用力夹住,巨大的痛楚几乎要他再次晕厥过去,可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舌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随即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疼痛遍布了全身。 范栓柱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叫喊,脑子直接懵掉了。 连那些人带着自己的舌头从嘴里撤出了所有的器械都无法感知。 姚昶伸手拨弄着呈递上来的三寸肉舌,欣赏一件出自己手的器物一般得意。 “大人,他又昏死过去了。” “用我教你们怎么做吗?” 范栓柱再次被泼醒,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声。 狱卒抓住他的头发提起脑袋,撬开嘴巴,不顾里边满腔的鲜血,往里塞进一大把止血的药粉。 姚昶想让他死,但没想让他现在就死。 变态一般的姚昶站起身靠近过来,嫌弃地捂住口鼻,得意道:“有没有后悔没有杀了我?别急,我不会让你那么早去见你那死掉的师兄的。” 除了艰难地喘息之外,几乎与死人无异的范栓柱闻言再次努力抬起头,试了几次还是失败了,嘴里呜呜咽咽地听不清在嘟囔些什么。 姚昶挥手示意几名狱卒继续,临走前似乎是怕范栓柱听不见自己的话,凑近了道:“我不会犯你的错误的,你们死干净了,姚旭的死才算完。” 姚昶离去之后,一名身着官服的山羊胡老人急匆匆赶来,怒气冲冲地直奔范栓柱所在的囚室。 正遇上不遗余力地鞭挞范栓柱的几名狱卒,气极的老人忍不住亲自动手给了几人一人一个嘴巴子。 “姓姚的王八蛋当我京兆府是什么地方?他当这是青州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知不知道自己当得谁的差!” 狱卒们唯唯诺诺地齐齐跪下,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把这尊活阎王给招来了。 打量了四周看见天牢守卫的军士少了一人,老人质问道:“还有人缺值?” 无人敢应答,紧紧跟在老人身后一路走来的一个矮小汉子走出囚室四下看了看,又折回,面对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气极反笑,道:“好啊,看来天下大乱的日子过习惯了,忘了我京兆府是干什么的地方了!把天牢当私狱,拿官差的命不当回事。好好好。” 老人对跪了一地的狱卒道:“既然喜欢巴结侯府,就扒了这身皮,我京兆府用不起这样的奴才!” 说罢不顾囚室中的一切,罔顾身后众人的苦苦哀求,气冲冲往外走,步履匆匆的他却在天牢大门处与从另一处囚室中走出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面上覆着铜面具的姚文意猝不及防之下看清了对方,恭敬道:“秦大人。” 秦澹认不出来人身份,对身后人怒骂道:“真是乱了套了,什么人都能进天牢散步了?” 姚文意被忽视也不恼,淡淡道:“秦大人,当上京兆尹,人贵事也就多忘了吗。” 秦澹惊疑地上下打量了几遍,终于认出来人,一甩袖袍,重重地哼了一声,绝尘而去。 姚文意不以为意,待众人散尽,看向秦澹出来的地方,一身黑甲的姚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 “没死,不过也不远了。” 姚文意对范栓柱的死活完全不在意,问道:“王武到青州了吗?” “算算日子,应该到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有信传过来了。不过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啊,大费周折的带回来,作为代价,还要给王武在青州安排个位置,结果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挖毅侯墙角,还得罪京兆尹,图什么啊?” 姚文意带着他走出天牢,淡淡道:“我记得我跟你讲过,如果你是个笨人,就不要想聪明人的事情,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多想想笨人该想的事情。” 姚昶在姚文意面前乖巧无比,识相地闭上嘴。 第75章 疯狂的姚文意 逐月楼,洛京数得着的酒楼,装潢奢华的包间内,梁老爹和一身常服的黎纲相对而坐。 面前摆着黎纲亲自斟满的酒爵,目光扫一扫满桌的珍馐,精美的器具,与梁宏的一身破旧格格不入。 梁宏得知对面这个男人就是黎纲的那一刻,眸子就转而冰冷无比。 原因无他,这是赵梁王国,所谓开国五侯之中,唯一的前魏旧臣!换言之,在梁宏心中,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此刻二人还能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仰仗的也全都是往日的一些旧情了。 门被谨慎地敲响,酒楼掌柜亲自用托盘端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将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梁宏面前。 梁宏打开盒子,里边是干黄的烟叶,泛着迷人的香气,烟断顿许久的梁宏也不客气,直接就拿出自己的铜嘴桐木杆烟枪在桌子上磕了磕,麻利地装烟,点上,一口气抽干了小半锅。 满足地吐出长长的一团烟雾,梁宏对掌柜开口道:“我记得逐月楼以前是朱大掌柜的,你是他什么人?”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掌柜没有应声,看向了黎纲。 闻不惯烟草味道的黎纲挥手打散飘向自己的烟雾,示意掌柜可以出去了,待屋内只剩下二人,黎纲开口道:“驱龙南顾之后,洛京饱经了几次战火,老爷子的许多老面孔,应该在那之中,再也不可见了。” 低着头吧嗒吧嗒将剩下半锅烟抽灭,梁宏在鞋底上将烟灰磕出去,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咂摸咂摸嘴巴,喃喃道:“软绵绵的。”随后终于正视黎纲道:“烟抽了,酒喝了,威侯是要替厥侯动手吗?” 黎纲不紧不慢地将自己那一爵酒喝掉,笑道:“他赵仲配指使我吗?” “哦?”梁宏眼中闪过狡黠的精光,“我记得威侯,甚至您的祖上,都与羽林没什么关系,大魏朝堂我也没有别的路子,您可别说您也是看在羽林和梁烈的面子上,叙旧的。” 黎纲站起身,给两人添上酒,摇摇头道:“我与您,无旧可叙。” “我猜猜,赵仲火急火燎把你带到这洛京城,用的是,护你周全的由头?嗯,这说的倒是没错。” “不过您老不想想,他怎么就进了城就放任您随意了呢?且不说你不去天牢逃了如何,就算真去了天牢,到了京兆府的地界,那秦澹是个出了名的谁的账也不买的家伙,他赵仲图什么?” 梁老爹又摸起烟袋锅吞云吐雾,意味莫明地笑道:“那你图什么?” 黎纲同样报之以笑:“什么也不图,奉命行事而已。” “谁的命?” “不怕但是又不想明着得罪姚万重,又能让符信作壁上观,推出我和符信做盾牌的人。” 梁宏默然,心下大概有了答案,至于那人图什么,自己想不明白,想明白又怎样,关自己什么事? “赵仲不想掺和过多,他做前半程,我做后半段去,不过说起来也是区区小事...” 赵宏抬手打断他:“尔为砧板,我为鱼肉,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就一句话,我徒弟和那孩子真在洛京?” 黎纲点头确认:“在,姚文意把人捉回来的,是你的二徒弟,大徒弟不知所踪,就扔在天牢里,没几天呢,一直瞒着秦澹,不过现在,这位青天大老爷应该已经发现了。” 提起秦澹,梁宏是有些印象的,当年那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扬言要死谏宗室之患的书呆子,那是很久之前的很久之前了。 当时的年轻的梁宏还在羽林当差,那时的秦澹也不过是个小小京官,小到没有资格旁听朝会。好死不死,那日死谏,当差的羽林卫就是梁宏,至于之后责罚秦澹的板子,也是梁宏亲自打的。 当年铁骨铮铮,被打得皮开肉绽都不求饶一句,高呼“宗室误国”的直臣,也从了赵梁。 黎纲补充道:“姚家二公子死了,凶手是怜人,抓不到,但是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姚家自己认定的凶手,自己抓回来的,所以君皇有意让他们出口气,把您牵连出来实属意外。好在君皇没有多余话语,那位就任性而为了。我的任务就是带您去见他。” 梁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端起酒爵,犹豫一下,敬向黎纲,粗哑的嗓音道“多谢告知。” 黎纲恭敬还礼,一饮而尽。 离开了天牢的姚文意与姚昶坐上自家马车还未走出多远,就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将自己的马车团团包围。 姚昶钻出马车怒斥道:“混账,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 一个冷漠无情的声音回复道:“你是姚昶?” “是我。” “带走。” 姚文意不得不出面,他始一钻出马车,便看见四周的京兆府公差,当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却还是明知故问道:“四品校尉,也是你们想抓就抓的?” 矮小汉子道:“京兆府有保护洛京安定的职责,君皇以下,皆有权缉拿。姚公子,言止于此,莫要惹祸上身。” 姚文意闻言咯咯笑出声,“惹祸上身?那就让我看看能有什么我惹不起的祸!” 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姚昶嘴角流血,提醒道:“公子小心!” 姚文意亲自驾着马车,“他还没胆子动我!” “带路,京兆府!” 京兆府公堂之上,秦澹面色冷峻地看着台下一脸不忿的姚昶,和坚持不肯摘下面具的姚文意。 “罪犯姚昶,天牢守军,是你杀的?” 闻听此言,不知情的姚文意忍不住看向姚昶,姚昶默不作声。 姚文意代为答道:“秦大人,如此武断指认,是否不合规矩?” 秦澹冷冷道:“还不到问你私闯天牢之罪的时候,你退下!” 姚文意冷笑道:“好大的官威啊秦大人,真当天牢姓秦了?!” 秦澹没想到这后生居然敢如此肆无忌惮,手指颤抖指向他,一时竟被气得失语。 姚文意不依不饶:“我二弟姚修武死于非命,若是死于军镇也就罢了,死于一伙流贼,君皇赐我姚家亲断之权,指望不上你们这群废物,我自己把人抓回来,关起来,何罪之有?!” 秦澹强行稳定住情绪,知道自己也确实拿这个小侯爷无甚办法,只能服了个短,让步道:“一码归一码,姚昶擅杀之罪确凿,当论罪行处,还有异议?” 姚文意彻底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杀人又如何,不说天下,不说大赵,且说洛京,哪天不死人,要说杀人最多的,谁比得过王宫里那位,你秦大人怎么就不去追究?” 秦澹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姚家小儿,你太过无法无天!” 第76章 个中算计 堂堂的军中校尉,饶是见惯了大场面,姚昶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侯爷这是当自己在青州呢? 秦澹稳坐大堂,只是面色当然不会多好看。 姚文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之举。 “我有何过分?我反倒觉得秦大人拿才从青州前线浴血而归的军中功臣才叫过分。” 在所有人看来,姚文意简直像得了失心疯,他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面对的是谁? 秦澹气极反笑,捻捻胡子道:“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是从军之人。来呀,把这舍不得脱的一身甲给我卸了!” 哪里有姚文意和姚昶拒绝的机会,京兆府的公差哪管你是什么小侯爷还是什么校尉,京兆尹大人有令照办就是。 眨眼之间,一身黑甲被扒了下来,不可一世如姚昶敢怒不敢言,他清楚自己可不是姚文意,虽然不知道姚文意为什么要跟这老头子撕破脸皮,但是自己无论如何可没那个胆子。 秦澹挥手示意姚文意退下,说道:“莫要再消耗你父在都城的香火了,你还嫩着呢。” 姚文意面具之下不知道作何表情,却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情愿,几个公差走上前来客气地逼迫他退出府区。 姚文意终是没有说一句话,狠狠剜了一眼秦澹,拂袖而去,竟是看也没看姚文意一眼。 姚文意走后,秦澹面上可就是真情实意的冰冷了,审也不审,问也不问,直接命令道:“收监天牢,这次谁再把不好大门,就从门口给我搬进去!” 自家大人如此没有高官应有的风度是出了名的,堂下无论是被骂到还是没被骂到的都见怪不怪了。 矮小精壮汉子伺候着秦澹回到了后堂,孑然一身,没有子嗣也无妻妾的老人就把这京兆府当公署也当私宅,就在后堂安了家。 汉子既是秦澹的管家,也是京兆府中挂了个职的公差,是秦澹在当年那场动乱之中救下的人,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主仆之名,父子之实。 给秦澹奉上茶,早忘了本名,现名秦复的汉子轻声抚慰道:“这小侯爷,太不懂事了。” 秦澹将茶盏放下,脸上看不出一丝恼怒,轻笑道:“你们都觉得他不对劲,他自己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青州的战事皆因他而起,不说结果如何,蠢人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秦复疑惑不解,“那他图什么?” 秦澹开口想说什么,摇摇头,笑了笑摆摆手:“算了,祸从口出,不说那么多。” 端起茶盏咂摸几口,老人颇有兴致地开口道:“都说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那岂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且容不得旁人置喙。做不得圣贤的就得谨言慎行,不定那句话就得罪了人,惹祸上身。怪哉怪哉,那是人因话圣呢还是话因为人而对呢。” 明知故问的老人自娱自乐,秦复闻言只能笑笑,没办法,他是真的弄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秦澹却不肯放过他,敲打道:“读书要是有习武那股劲儿就好了。” 秦复知道秦澹又要开始给自己开讲堂了,连忙岔开话题道:“姚小侯爷扔天牢里那两个人怎么办?” 秦澹闻言,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重重叹了口气,思衬了半晌,道:“已经纵容过姚家了,私愤也泄过了,那两个人好好看起来,不能死在天牢里就是了。至于以后如何,再打算吧。” 秦复犹豫道:“姚家指定的杀害姚家公子的凶手,我们不闻不问是不是不太妥当?要不干脆...”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秦澹瞪眼吹胡子道:“妥当?现在就是最妥当的!他姚万重死了儿子,自己一句不提,任凭自己大儿子从青州一路上蹿下跳回了洛京,还闹到我这京兆府里来,人往天牢一扔,让我给他擦屁股?他跟我京兆府报案了吗?还杀了他们,他们自己怎么不杀,还用你来动手?杀了容易,以后他们问你要人你怎么办?你呀,猪脑子!” 秦复委屈道:“那我们留着干嘛啊,整个一烫手山芋啊。要不甩出去吧。” 哪知秦澹再次摇摇头:“甩给谁去?有别的地方去,姚文意至于甩给我?我跟他们姚家可没交情。” 秦复听起来只觉得这明明白白的事情似乎很复杂,那自己就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未必想得明白,但是累啊。 秦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姚文意这疯发得太过刻意,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演的一场戏,保姚昶?那就这么把姚昶给自己留下了? 无非是想告诉洛京所有人,姚修武的死,事儿还没完呢,姚家不怕为此得罪人,在青州不怕,回了都城同样不怕。只要是与此有关的,睡觉最好都睁一只眼。 秦澹松了一口气,姚文意这样一闹也好,起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起码跟姚家是没什么勾结的,他姚家也是不屑跟所谓的京官们结什么情谊的。 不论有没有人信,不论王宫里头那位怎么看,至少态度放在这里了。 家主远在青州的洛京姚家,是先表了一道衷心啊。 茶盏的茶水有些凉了,秦澹还在慢慢咂摸,纷乱的思绪最后只能一笑了之:“还是太年轻啊,姚家动作太多,最先动起来,难免就被动了啊。” 秦复置若罔闻,呆在秦澹身边久了,知道什么可以聊什么不能聊,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天牢之中,秦复再次来到这里,范栓柱已经被放下,换了一间干燥清洁的囚室,被丢弃在地上生死不知。 秦复又折去另一个牢区,那个少年同样是仰面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不过看他胸膛起伏正常,秦复也就放了心,不死自己就有的交待。 威侯府,在这洛京五军侯府邸中,是最为精简的,占地面积和屋舍建的最小,奴仆杂役也是最少。 一方面是黎纲确实不喜奢华,没有置办那么多家当,另一方面,作为五人之中最年轻的,又唯一非从龙之人,低调总是没错的。 否则纵然五人中属军最少,官职最低的,黎纲也不至于一个宅子都置办不起。 晚上酒足饭饱之后,黎纲在后花园中摆下两张躺椅,陪着梁宏饮酒赏月。 罕见地照顾旁人情绪,没有抽自己烟袋锅的梁宏,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黎纲,不等他叫,明天送我去见他。” 黎纲,而非威侯,梁宏重返洛京,认人不认人,都在称呼上了。 另一边的黎纲,惬意的假寐之中,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嗯。” 第77章 六不寺 洛京,曾经的天下第一城,在连年战火之后颓废许多,在厥人建国梁后,鸠占鹊巢以此为都,不停加以修缮,恢复往日荣光已然不可能,但今日规模、人口纵不如当年之五一,却依旧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城。 一条大街由南自北贯通主城,在自西向东静流不止的河水之上架起一座雄伟拱桥桥横跨而过。 大街名为玄武大街,只因厥人发迹自北方而得名,水名洛水,号称孕育了人祖的河流,一街一水,将洛京一分为四。 大街之东,洛水之北,即是梁王王宫所在。 这片区域中同样是洛京城中各路权臣、府衙机构的所在,大名鼎鼎的羽林驻地同样在此,负责保护着梁国权力中心的安全。 可在这重地之中,却有一处香火不断,飘然出尘的所在,也是洛京城中少有的,不论何族人,不论是官是民,都一视同仁,畅通无阻之地。 黎纲依旧是不着官衣,一副大户人家的打扮,梁宏换了身完整的素衣,只是没有了插烟袋锅的地方,干脆揣进怀里,一截斑驳的烟袋锅露在外边。 拥挤的人流推着二人向前走去,多年没见过如此旺盛的人气的梁宏已经有些恍惚了,这才应该是洛京该有的样子啊。 平日里远离人间烟火的黎纲自然是对此十分不适,但今日之事不寻常,且当一回真正的老百姓。 在宽广的青石板路上被推搡着前行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来到了一片广场中,才显得稍微宽松些。 广场上栽植了许多松柏,已经长成了参天之势,不知道松柏林子有多密多大,无数的人流涌入其中都被容纳,且迅速消失在林子深处。 一旁有俗家修士在扫落叶,也有一众练家子打扮的修士提着水桶从洛水中汲水浇树。 梁宏有些恍惚,这些松柏莫名地有些熟悉,可这个场所自己确实毫无印象。 黎纲带他继续向前走去,走到幽深处,才发现不断赶来的人流在此聚集,人人虔诚焚香,跪地祷告,口中吟唱喃喃。 身后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人。 浓重的檀香在香客的口鼻间不断吞吐,从各人手中升腾起的烟雾袅袅向上凝结缠绕,在林子上方聚拢出一片祥瑞气色。 来到此处倒真像是一片极乐所在了。 越过低垂的密密麻麻的香客脑袋,梁宏看见那幽深肃穆的山门,六不寺。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梁宏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弯腰行礼。 山门显然是进不去了,一个大和尚适时出现在二人身边,带领二人绕到了一条小径,沿着山墙根小径走了许久,从一个洞开的侧门进到了寺庙之中。 面色悲苦的大和尚示意二人自便,抽身离去。 黎纲轻车熟路地带梁宏在寺中左右穿行,梁宏却认出始终未接近接待香客的所在,二人约莫是去到了和尚们生活的禅房之中。 沿路遇见的大和尚小沙弥都识得黎纲,面色平静地一一驻足见礼,黎纲没有一点公侯架子,纵非佛家信徒,也一一立掌回了礼。 最终来到一间房门紧闭的禅房外,黎纲上前轻叩房门,半晌,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一个苍老的脑袋从拉开的门缝中显现。 梁宏情绪难以自抑,快步上前,顾不得什么见礼了,上下打量着那个个头矮小,长长白髯,精神矍铄的老和尚,动容道:“大和尚,你老了。” 老和尚面露慈悲,道:“施主,你现在可以称呼我为方丈了。” 梁宏愣了愣,想起当年一句玩笑话,彼时的他结识初进京的外地和尚,请人吃饭却横行无忌地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大不敬地摸着他的光头:“光头,是不是听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才离开了家乡的?” 当时修行不够的大和尚颇为无奈:“施主,和尚是光头,光头未必是和尚的。” 年少的梁宏对待年长之人没有一点敬畏,大挥手道:“叫什么不是叫,等你在洛京建起一座最大的庙,你让我叫什么都行。先让我摸摸光头再。” 往事浮现眼前,梁宏惭愧地笑笑,眼眶忍不住红了,他知道大和尚会在当年的动乱中安然无恙,毕竟诸王侯皆礼佛,可在进洛京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北地禅宗当代之祖,居然就是自己的旧相识,更不会想到他就是无权无势却被梁王奉为座上宾的国师。 再回洛京,当年的故人,都胜比往昔了。 老和尚请二人进入禅房,小沙弥奉茶进来,老和尚摸摸小和尚的光头,慈爱道:“今日谢客。” 小沙弥乖巧离去。 老和尚在蒲团上坐下,恢复打坐的姿势,因年迈而动作迟缓,梁宏黎纲二人耐心等待。 老和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做好之后,又慢悠悠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梁宏忍不住笑道:“大和尚,你真记仇啊。” 老和尚笑得看不到眼睛,道:“光阴似白驹过隙,世事沧海桑田,施主不似当年模样了。” 梁宏捻起自己苍白的头发,苦笑不已。 眼下提及太多的过往没有意义,梁宏有太多的疑问要问:“方丈,为何寻我。” 老和尚有问必答:“来世将至,了却今生因果。” 梁宏又问道:“佛真的可以让人忘却烦恼吗?” 老和尚道:“明镜亦非台,何处惹尘埃。红尘众人,清净六根,唯自渡耳,佛接引自渡之人,不渡之人,纵是佛陀也无能。” “那我能否皈依?” 老和尚闻言,果断摇摇头:“六根不净,尘缘未了。” 梁宏点点头:“烈儿之死,此生罪憾,百世莫赎,佛与我无缘矣。” 老和尚闻言,难免想起那个自己眼看着出世、长大、立业、壮烈的明媚男子,不自抑地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哀叹,惊得一旁的黎纲险些没握住手中的茶杯。 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人间求法一世,半世画地为牢于洛京,超度亡魂无数,维系一地和平难得,梁家魂魄始终萦绕心头难去,贪嗔二毒难拔。老衲圆寂归于佛前许是无望,但既寻得你,愿求今生一自在。” 梁宏闻言知道大和尚许是预感自己时日无多,难免伤感起来,但见大和尚一副参悟了生死的模样,只能安慰自己道大和尚修为通玄,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世界,于是颤声道:“方丈,能看到烈儿?” 老和尚却不作回应,双手合十,闭目道:“以你师徒之保全,偿梁烈之憾。” 第78章 安心住下 屋内沉寂许久,小沙弥壮着胆子敲敲门扉。听见那声熟悉的佛号后放心地推门而入。 提着的食盒在桌子上层层打开,两盘素菜,两碗米饭,一碟煮的浓稠的麦粥被摆放出来。 老和尚捻着佛珠默默念了一遍供养偈,邀请二人一同坐下就餐。 黎纲颇有些拘谨,道:“国师,劳烦了。” 老和尚笑着点点头,说道:“确实有劳,却也不烦,老衲本应该在斋堂用餐的,禅房用斋,逾矩。” 一时间黎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梁宏开口为他解了围:“大师,儒家的不逾矩,也约束出家人吗。” 老和尚点点头:“圣人之理,互通有无。” 三人次第坐下,老和尚专心食用那碗大麦粥,进食过程中秉承斋戒,不发一言。 黎纲和梁宏一人一碗米饭,就着两碟寡然无味的素菜小口进食。 老和尚慢条斯理地将麦粥一勺勺送进口中,牙齿已经所剩无几,用牙床将已经足够软烂的麦粒磨碎咽下。 一顿饭不知道吃了许久,老和尚睁开眼睛,将空碗放下,倒进茶水,左右摇晃将残余的麦粒送进口中。 又默默念了结斋偈。 注意到二人碗中残留的米饭和桌上的剩菜,老和尚笑道:“这饭是香客所供,菜是老和尚亲手所种。都是良缘善果。” 各怀心思的二人闻言会意,将饭食吃了个干净。 小沙弥又适时出现,收走了所有餐具,却不离开,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老和尚挥手让他离去,笑道:“如今我已不做午课,到了午觉的时间了。” 黎纲连忙站起告辞,梁宏欲言又止,只能随黎纲告辞。 老和尚却叫住他,不再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看着梁宏道:“安心住着,相信大和尚。” 又对黎纲双手合十道:“委屈威侯。” 黎纲连忙回礼。 恍惚间看到了当年那个面上老实内里狡黠的大和尚,梁宏今日终于有了与当年旧人重逢的亲切感,点点头离去。 依旧是沿着来时路离开,寺外依旧是人头攒动,已经有些大和尚在分发斋饭。 梁宏驻足观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拉住路过的一个大和尚问道:“每日都是如此多的香客吗?” 平白被扯住的大和尚也不恼,说话先呼佛号:“施主当初来寒寺,故不太知情。施主们为本寺施铜,铸了一口两千五百斤重的晨钟,寺里建造了一座钟楼容纳它,方才完工。明日由本寺主持澄荼法师亲自开光,故诸位施主门近日都是来观礼的。” 梁宏了然,告辞了大和尚,站在原地默默看了许久,口中喃喃道:“洛京三百六十寺,何曾有此风光。” 在此寺一直沉默寡言的黎纲闻言,突兀地开口道:“又何曾有如此财力。” 梁宏颇为诧异,只是黎纲头也不回地先行迈步离开。 乘坐马车回到路途并不遥远的侯府,在府门前,黎纲突然对梁宏开口玩笑道:“见过了国师,竟不知道叫您老爷子是否合适了。” 梁宏哈哈大笑:“年轻人说话这么肆无忌惮吗。” 终于忍耐不住的梁宏迫不及待的将烟锅塞上烟草,一旁的黎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后,开口问道:“我得返回军中,老爷子若有兴趣,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梁宏斜睨道:“大名鼎鼎的羌骑?”老人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上将烟草磕实,冷哼道:“胡人的骑兵,早见识过咯,没什么好看的。” 见他如意料之中拒绝,黎纲也不强求,叫过管家交待了几句便直接跨上一旁早已牵过来的军马,不进府门便离开。 大口吐出几口烟气抵御住马蹄的尘土,梁宏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一会浮现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一会浮现出独子的矫健影子。 都是如此矫健潇洒的。 回过头正欲随管家进门,却瞥见大门口处有一少女正手攀门扇,委屈地盯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言。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畏畏缩缩不敢出声打扰。 走过三位年轻人身旁,管家客气道:“少爷,小姐,回了。侯爷晚上就回。” 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里似有水雾,委屈道:“说好了要带我去玩的!又说话不算数!” 年长的少年开口欲安慰,却被少年一个眼神给噎了回去,年少的少年不经人事般附和道:“就是就是,父亲大坏蛋!” 少女却甩手给他一个爆栗,“怎么能这么说父亲!” 梁宏无声无息地经过三人身旁,他不认识那对少年,却认出那个少女来。 数月之前,少年李遗才惹上了一连串麻烦的起因,在管城暂住,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上虢县主,黎瑜。 人都道她是黎侯独女,在洛京城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人几乎忘了,黎侯独女不假却不是唯一的孩儿,另有年岁最大的长子黎琼,年岁最小的幼子黎瑾。 大概知晓些内情的梁宏佯装不认识的样子欲要快步离开,旁人或许不知,但将李遗的遭遇始终看在眼中的他,明白这少女哪里似眼前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心思澄明。 虽然不能保证周延等人所作所为是得了少女的授意,但是梁宏有种直觉,李遗之事与少女绝脱不了干系。 梁宏想要佯装无事,偏偏黎瑜出乎意料地聪慧。 从方才的嗔怒中迅速解脱出来,叫住了管家和梁宏二人:“老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 管家连忙上前道:“小姐,这是侯爷的贵客。” 黎瑜眨巴眨巴眼睛,对管家嬉笑道:“知道啦光伯,可是这老伯真的很眼熟。”随即问向梁宏:“老先生,你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梁宏也不言语,笑呵呵地抽了一口烟,吐了出来,熏得黎瑜连连后退,才开口道:“小姐见过谁,老头子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我一个糟老头子,应该是没有见过小姐的。” 黎瑜涵养确实是极好的,闻言大度地笑笑没有置气,与方才的小女儿气度好似两人,道声谦便自顾自离去。 另一边,带着亲兵不慌不忙赶到城外羌骑驻地的黎纲,发现副将就在营门处迎接。 下马还未站稳就接到了禀告:“符候在等你。” 第79章 一主二主? 黎纲进入军营,径直去了校场,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叼着根草根蹲在角落里的符信。 年岁长出黎纲颇多的符信头发花白,兜鍪之下的两鬓斑白了许多,看到来不及换甲的黎纲走来也不起身。 黎纲为了方便说话,只得撩起衣襟,同样蹲了下去。 眯眼端详着校场上来回练习冲杀的军士,符信漫不经心开口道:“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洛京的猴子,都被他折腾出来了。这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黎纲笑笑,符信出身寒微,一向言行无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梁国开国五军侯都被其戏称为猴子。 黎纲叹口气,接过符信递来的草根塞进嘴里:“连你都不得不动,更何况我们。” 符信闻言转头看着他:“你这话有点离间的意思。” 黎纲点点头:“看来兵书真没白读。” “我去你的。”符信捶了黎纲一拳,笑着站起身。 黎纲面色古怪,憋笑道:“再蹲会儿呗。” 身着一身重甲艰难蹲下难以久持的符信抬起一脚就踢了过去:“诚心的是吧。陪我跑跑。” 黎纲脱下长袍随手甩给几步外的亲兵,随符信一起翻身上马,踏上了跑马道。 让坐骑热身几圈,符信浑身躁动难耐,扬鞭冲入了正在训练的顺命营将士阵中,身后几名亲兵脸色大变,黎纲则面不改色地紧随其上。 正在按部就班来回冲杀练习的军士们被突兀闯入的战骑惊扰,将士们不管来人是谁,竭力扼住缰绳,强行安抚住战马继续前奔。 所幸那人没有再进一步的扰乱,险而又险地从战阵的夹缝中穿过。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又有一骑突兀闯来?怎么仓促间疑是自家侯爷? 黎纲依葫芦画瓢,从战阵的夹缝中险而又险地穿过。 小小风波之后,军阵之中倒是很快安定下来,迅速恢复如旧。 一名都伯急匆匆策马赶来,翻身下拜:“参见威侯,参见毅侯。” 符信挥挥手示意无事,待都伯离去,符信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么多年不让我上战场,也就这样能有点意思。” 黎纲附和道:“毅侯开心就好。” 符信却摇摇头:“你这顺命营,还是少了点燥气,哪像我那两营,我要是这么干,他们真拿刀砍我。” 黎纲纠正他道:“没有我的,羌骑,都是你的。” 联想到方才那都伯被自己一挥手就退下,符信一怔,随即恢复正常哈哈大笑,指点黎纲道:“你呀你,实在太过小心。” 话锋一转,却又提到了别的事情:“那条小鱼,快十五了吧。” 黎纲闻言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非常不愿意接这个话茬,奈何拗不过符信死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只得回答:“虚岁十五了。” 符信捻捻自己的短须,嘿嘿笑道:“我说,闲着也是闲着,以前说好的婚约,干脆就把事情给办了,让小鱼进我家门。我那小儿子十七,俩人年龄正合适啊,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用你们汉人的话说,那是青梅竹马啊。” 黎纲眉头忍不住紧簇起来,却不正面回答:“我就说那次就我喝醉了你没醉,你说我答应你了,我怎么知道真假的。” 符信顿时急了:“你还真反悔啊?!就算没有那顿酒,就凭咱们两家关系,这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还是说你不喜欢符措那小子?我还有几个呢,你喜欢哪个就哪个。” 黎纲一个头两个大:“你们羌人的习俗不是讨自己喜欢的老婆吗,你问过小六子吗?” 符信眼睛瞪得溜圆:“你们汉人不是讲究父母之命吗。我这是入乡随俗啊!” 黎纲简直无奈,只能搬出杀手锏:“君皇能同意?” 符、离两家共分本属符家的羌骑之名,不论当初有无离间分化之嫌疑,这么多年来两家确实是相处甚谐,但若真的亲上加亲,成了儿女亲家,那君皇未必愿意看见。 更何况,洛京所有王族功臣子弟当中,黎瑜倍受君皇恩宠也是独一份的。 纵然黎纲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条小鱼为何能在洛京之中游的如此开,却一点不影响随着她年纪越大,对她婚约的猜测之声越发盛。 有人说要嫁入王宫许配给某个王子,甚至直接成为世子妃也不无可能,一点没有顾及其与世子十几岁的年龄差。 也有的说是要在六小公侯中择一位做笼络功臣之用。 更有甚者说是作为君皇亲生女儿的替代,嫁与外邦做和亲之效。 无论哪种,都不可否认黎瑜与郡主无二的特殊地位。 符信吹胡子瞪眼竟是有些生气,拨转马头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黎纲当即叫住他:“对对,顺便问问君皇,国师交待的事情我们办不办,怎么办才好。” 与黎纲相处更似忘年交的符信当即笑嘻嘻回返道:“你这年轻人,一天天老气横秋,我反倒更像个年轻人。” 二人就在马上,也不找一处清净所在,商讨起如何做那举轻若重的事情来。 符信搔搔鬓角:“先前预想的,找秦澹直接把人要出来,再去城外抓两个流民换进去,姚家那小子欠我个人情,大家面上过得去得了。可是...” 符信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扬了扬。 黎纲没有接过也瞥见,信封上姚万重的字迹。 “老和尚谁都不怕,谁都敢得罪,咱们不行,咱们谁都得顾虑几分。” 黎纲依旧不说话。 符信又道:“据我所知,那两个人都废了,救出来也是个废人,还非捞不可?” 同样得到过天牢内消息的黎纲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各种内情他并未告诉梁宏,如果人捞不出来,告不告诉他都没有意义,能救得出来的话,说不说似乎更没有意义。 毅侯加毅侯,从天牢里捞两个死囚也就一句话的事情,难得是如何在不招惹到姚家的情况下给这两人找条活路。 黎纲淡淡开口道:“姚家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乞怜人做的事,找个前朝旧羽林顶锅,算不算自欺欺人。” 符信打了个哈哈:“不这么干,姚万重要带人回来剿乞怜,你我谁去青州?况且,乞怜这次确实惹祸上身了。” 顺命营眼下看起来寻常无异,只是今夜过后就要准备开拔,连同另外两营,整个羌骑出动,联合地方驻军、衙署,从豫州到青州,一条冗长的战线就要拉开,乞怜人势力逐渐做大,已经到了再也不能不管的地步。 因此离开洛京之前,黎纲二人必须把此事办妥,否则光是想想那老和尚会怎么恶心二人,心里就一阵发寒。 脑里灵光一闪,黎纲有了个主意:“本月是有斗兽的。” 第80章 赵一 “斗兽?”符信短暂思索一下,犹疑道:“有把握吗?” 黎纲点点头道:“说来说去,都是偷梁换柱一个法子,我们顾全姚家的面子,后边的事情就是姚家给国师面子了。” 符信坏笑道:“你说老姚,折腾什么折腾,瞎麻烦。”转念一想,符信再次确认道:“姚家二小子的死真跟这两个人没关系?” 他可不想为了那个没法巴结的国师,跟姚万重结下死仇。 黎纲确信道:“都下定决心要对乞怜动手了,确定无疑了。这两个替死鬼应该有关,但关系不大,修武被杀快一个多月了。无论如何都得有点动静挽回颜面。” 按道理,这些与大处无关的细节算计何劳他们二位在这斤斤计较,说到底还是国师大和尚强行塞下来的差使。 事情有了定论,符信也不打算久留,伸出手感受着空气中已经蔓延的丝丝凉意,叮嘱道:“马上入秋,大概率冬天要在外边过了,人还好说,军马粮草,多多益善。” 黎纲笑道:“又不是雏了。” 见符信要走,黎纲挽留道:“这就回了?到饭点了,不吃了再走?” 符信扬扬马鞭:“顺命营汉人庖厨,我吃不惯。” 带着几名亲兵优哉游哉出了顺命营,符信就在路边下了马,在亲兵的伺候下卸甲换上常服,如此大大咧咧的一幕自然被目送的黎纲看了个全部。 符信一边换一边骂骂咧咧是哪个吃饱了撑得的喜欢搞有的没的虚头巴脑来来,什么营中必着甲,连累着他每次都要在更衣上折腾一番,一旁的亲兵踌躇着提醒他,是他本人在建立洛京羌骑军营的时候制定的十大军令之一。 符信一巴掌抽在亲兵的兜鍪上:“就你记性好。”随即指使他道:“去,告诉威侯,营中未着甲,念其初犯,下不为例。” 看着符信匆匆赶回城的背影,接到亲兵回禀的黎纲轻轻笑笑,下不为例,那就是这次没事了,那就是说下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咯。 羌骑三营,狼鹰二营姓符,营名别出一格的顺命营姓黎。三营同归羌骑之主,征东将军,豫州都督符信,然而多年来存在于天下之人想象之中的逐步蚕食顺命营、同化或剔除汉兵的一幕始终未上演。 甚至顺命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十数年间始终由挂了开国五侯爵位,军职却只是个杂号将军的黎纲统领,驻守在洛京东郊。 而狼鹰二营则部署在了洛京西郊,同一军旗下,如此分裂,个中缘由又是闲人们议论纷纷而始终不得内情的一个秘密了。 进到洛京的符信一路不停歇, 没有回府,也没有匆匆穿城而过,沿着玄武大街,一路来到了梁王宫前。 宫门前,卸下了佩刀,整理了着装,符信进入宫门,前方正有一人耐心等候。 符信忍不住皱眉,发自肺腑道:“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换上一身朴素衣装,摘下了黄铜面具的姚文意,狰狞可怖的半边脸颊上,在眼睑下方,画上了一颗乌黑的泪珠。 那是厥人悼念逝去亲人的习俗。 姚文意用厥人礼仪对这位自己真心尊重的异族长辈郑重行礼:“管城一别,世伯,许久不见了。” 符信内心复杂地点点头,几个月不见,当时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如今成了这副憔悴沧桑的鬼样子。 叹了口气,姚文意跟在符信身后在宫人的带领下,目不斜视,步履稳健穿过层层宫门来到后花园。 从洛水引出的一条支流蜿蜒流入,其上修建的回廊蜿蜒曲折,连向各宫殿门廊,与河水共同交汇在花园中央的一湖泊中,形成一片水中半岛来。 半岛成向外拱出的半圆形,另有几条小径通向栽种着奇珍异草的花园深处。 沿路走来的符信和姚文意上到半岛,近水岸边,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背对他们静静垂钓,旁有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和一名老宦官静静作陪。 符信立身行礼,姚文意则双膝跪地,二人恭敬道:“参见君皇,参见世子。” 梁国君皇,和嘉南渡,驱龙南顾的罪魁祸首之一,梁国第二任君主,赵一,正如一山间老农那般静静垂钓。 听到身后动静,将鱼竿交予老宦官,转身站起。 “起来吧,又不是朝堂上。”声音听不出一点感情来。 二人顺从地站直身子,姚文意知礼地颔首不去直视这位君主。 赵一依然被他略低的面颊吸引了注意力,命令道:“抬起头来。” 姚文意这才重新看清这个自己多年未曾见过的男人来,那是一个并不显苍老的精瘦男人,面有斧劈刀削般的棱角,眼窝深陷,嘴唇微抿。 上位者,已经涵养出不怒自威的气质来。 赵一如符信那般微微皱眉,出口却是不一样:“有了它,反倒真正像一个草原的男子汉了。” “撤了你的职,心有怨言吗?” 姚文意连忙跪下,惶恐道:“小子有错在先,全赖君皇及各位长辈大度,才不致酿成大祸。” 姚文意感觉到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掌在抚摸着自己的头颅,那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武小子也没了,青州现在是那副烂样子,还不大吗?” 姚文意顿时心里一紧,身体忍不住颤栗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为自己开解。 憋了半天,头颅重重磕在地上:“我父亲,对君皇,对梁国,忠心耿耿!” 赵一收回了手掌,重新坐了回去。 “举国上下,谁不忠心耿耿,谁敢不说自己忠心?” 豆大的汗珠密集从姚文意头顶冒出,可他却觉得浑身彻骨的寒意。 符信适时地开口:“好在没出大乱子,阴差阳错之下,不也让穆光白那老狐狸在代国吃了个闷亏。” “一码归一码,代国那边,早有筹谋,事赶事提前了而已,话说回来,代国的局是郡公解的,沂陵城的英侯阻拦穆云景可以功过相抵,但是文意小小算计引致梁燕大局变动的过错,还是要自己担的。”一旁站立的世子赵宣突然发声,显然不打算让这个年轻人一代的翘楚好过了。 符信却丝毫不惧他:“年轻人嘛,总要多给些机会的。” 姚文意则在心里暗骂不已,今日说好是被宣来过问姚修武之死的,到了却在清算自己。 赵宣还未说什么,赵一又提起一事,连符信都只能无奈地看向匍匐在地的姚文意,爱莫能助了。 “听说借武小子的死,把京兆府也给闹了?当堂大骂秦澹?” 第81章 斗兽 鱼漂下坠,鱼儿咬钩了。老宦官却一动不动,任凭鱼线左右摇摆,水下的动静卷起水面上的阵阵涟漪。 符信看看四周,秦澹那老家伙并没有出现,赵一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心里这才安定了一些。 姚文意却站直了身子,脑袋始终低垂道:“修武之死,君皇下令京兆府彻查,却一无所得,小子抓了人回来,丢给他们,秦老爷子反而要问我的罪,一时气愤,虽然荒唐,但小子觉得没错。不过我会向秦老爷子负荆请罪。” 赵一听到身后池塘的动静,却发现老宦官已经坐着睡着了,他索性接过鱼竿,不费多少力气将那一尾一看就未长成的鲤鱼收起,摘出鱼钩掂量掂量,不满意地将这贪吃嘴的小家伙放了回去。 老宦官猛然惊醒,一骨碌翻身跪倒在地,赵一却不理他,将鱼竿甩在地上:“该上饵了。” 老宦官战战兢兢照做,继续垂钓,却是不敢再做。 赵一回过头来:“石帽山的兵,为什么听你的调。” 语气中却没有一丝询问的意思。 姚文意不知如何作答,豫州的兵,自己用了,能怎么说?正主现在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呢。 说实话,得罪毅侯,说假话,自己今天难保就出不去了。 赵一眼神示意,赵宣亲自扶起姚文意。 赵一脸上罕见的露出些许笑意来:“知道错了吗?” 一身冷汗的姚文意乖巧地点点头。 “错哪了?” “一错擅自带兵跨州,二错挑起两国青州事端,三错公器私用擅调豫州驻军,四错大闹京兆府公堂。” “没有了?” 姚文意踌躇不已,嗫嚅半天,终于想起:“受罚而不知悔改,一错再错,终成罪过。” 赵一没有再发声,不知对这个答复满不满意。 符信开口道:“年轻男儿,血气方刚,血气易乱,刚则易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了。”当着赵一和赵宣的面,符信对姚文意说道:“说到底,君皇乃至我们都是你的叔伯,待你是待后辈,你要明白其中的用心。” 赵一没有出声附和,但看他的样子也没有继续逼问的意思。 姚文意心下明白符信他们几条在京的老狐狸私下肯定串过气了,符信一点没提醒自己,结果受了这一遭惊吓。 目的何在,代英侯教子?那也把他们看得太闲了。 见姚文意一副劫后余生的木讷样子,赵宣嘴角微微上扬,虽然今天演这一场,颇不符合几人身份,但他是比较乐得看见这个小自己不少,却总是一脸老成而自信的“弟弟”吃个瘪的。 单纯看不过眼罢了。 赵宣开口道:“文意,没有官职在身的日子还习惯吗。” 姚文意谨慎道:“文意一错再错,实属无能,卸任官职,才是为梁国建功。” 一席话出,赵宣符信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旁人看来,如一句稚子幼稚言语惹得长辈开怀不已。 赵宣从袖中抽出密令:“着,英侯府姚文意温良恭俭,心思缜密,文武双全,实为梁国来日不世至之才,即令任羌骑狼营都尉,随军东行破虏。” 姚文意不可置信地看向符信,显然他早就知道有此安排。 从赵宣手中接过密令,姚文意心情复杂,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再次跪地激动道:“多谢君皇!” 赵一道:“不论豫州青州,你都是个都尉了,武小子的事情,这样给你个交代,满意?” 姚文意以头抢地:“不手刃逆贼,我绝不回还!” 宫人领着姚文意出宫去,剩下符信在此面对那地位至高无上的父子二人。 赵一不再 是那副威严的样子,在符信这种老兄弟面前,要随和的多。 而赵宣则识相的退出几步之外服侍。 “国师什么意思?” 符信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国师没有告诉君皇吗?” 赵一斜睨道:“什么鸡毛蒜皮都得告诉我吗?” 符信笑道:“文意小子抓回来那俩人,非杀不可,事关姚家脸面,不能不给面子,老姚专门来信,让我们不要阻挠。毕竟亲儿子死了,那个被厥侯接来先居威侯府的人,以及那个下落不明的乞怜人和前朝羽林,都想杀,这个面子,不给不合适。这本不算事,难办就难办在国师传话牢里那二人是他旧相识,不能死。” 符信颇为无奈,等了半晌,赵一都没有接话,眼见暗示无果,他干脆开口道:“要不君皇直接下令,给个决断?” 赵一转而去问赵宣怎么看,赵宣微微一笑,却说起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我大梁立国之初,不设国师,先皇在洛京偶遇一大和尚后才决意重建洛京城,营建六不寺,设立国师位。” 符信了然,转而汇报了在顺命营的见闻,又将东征的一应事项一一禀报,赵一对梁国军事向来亲力亲为。 听罢之后不放心地重复道:“燕人是附骨之疽,乞怜人是芥藓之疾,不能等同视之,奈何乞怜人在内,燕人在外。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趁其未做大,扫除个干净为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姚文意的事,你不要多想,是给老姚个面子,但是老姚就剩这一个儿子了,你妥善安排。” 符信一一应承下来。 说罢了正事,赵一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带头沿着小径向花园深处走去。 “真是想亲自带兵前去,廊州回来大半年了,骨头都懒了。” 提及廊州,符信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索性不说。 事实上赵一是个私下里非常健谈的人,不管符信有无搭腔,自顾自说道:“洛京里也没什么新鲜事了,过几日又要斗兽了。你也热闹完以后再出发吧。” 符信想起黎纲提起的那事,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说此事,将黎纲准备借斗兽做文章的事情禀告。 赵一挥挥手:“这等小事不要再告诉我,你们都是一方公侯,背着我做些勾当也是应该有的。” 符信讪笑道不敢。 斗兽,梁王赵一的恶趣味,将其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猛兽与人同置于角斗场中,观看赤手空拳的人与与利爪獠牙的猛兽缠斗,猛兽胜出即可饱餐一顿,人若获胜即可恢复自由。只是斗兽至今,胜出之人寥寥无几罢了。 有悬念就有开盘,这由赵一掀起,在洛京贵族中风靡的血腥决斗,吸引了好事之人搜罗猛兽、猛人,再押上重注,以此为乐。其背后又衍生了多少故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黎纲所谓斗兽的法子,就是将这两名死囚,运作进场中决斗去博那一线生机。 第82章 明月皎皎 暗无天日的地牢,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四堵石壁围起的有限空间内,只有无限的黑暗孤独。 连日间水米不进的李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热量一点点消耗带走了身上本就不多的脂肪,若有光亮,可见那一副眼窝深陷,皮包骨头的面容。 不知道保持了多久的沉寂再次有了人声,打开门链的声音哗哗作响,秦复提着灯笼走进,在角落里寻到那一团双目紧闭的人影。 探探鼻息,又摸摸动脉,知晓少年的性命暂时无虞,秦复挥手指使身后众人将其拖出,一路绕行许久,来到了天牢之外。 恍若隔世的天光纵然隔着眼皮也刺得眼球生生发痛,他缓了好久尝试着睁开眼睛,拖行的人一点不在乎他的感受,早已破损的鞋子在地面摩擦,脚尖已然是破了皮。 用了最大的力气反抗,拖行的人迟疑着松开他,李遗摇摇晃晃自己走。 他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思考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了,自己来这个世上走一遭似乎都没有意义。 俗话说老天把人生到这个世上,总要给他安排个位置,说到底不过因为自己是自己,就总愿意相信这些所谓天命,眷顾的是自己。 过往经历那么多,就能当做磨砺一忍再忍,如今自己是个残缺的人了,还如何自欺欺人下去。 无所谓了,无欲则刚,什么都不求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脑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间踏上台阶,走过回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又来到了许多人中间。 被人强行按着跪倒,听到一声呼唤,李遗茫茫然抬起头,模模糊糊看到上前方一张宽大桌子后坐着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秦澹眉头紧皱,眼前跪倒的二人,拼凑不起一套魂魄来,一个被割去舌头,呜呜咽咽不知所云,一个痴痴呆呆如坠云里雾里。 秦澹看向秦复,秦复也只能无奈摇摇头,一直如此,不似假装。 秦澹忍不住挠挠头,青州那侯爷亲笔书信,浮于表面的致歉过后就是护犊子,要秦澹卖个面子,这些人的处置要由姚文意做主。 在京的三个侯爷前后递信,要保这二人无忧,国师那边隐隐约约也有关注此事的意思,甚至世子都带出了话来,君皇亲自过问此案。 实在是一个头几个大,说破天了这关京兆府什么事?忍不住心里再次暗骂姚文意无事找事非把这麻烦甩给自己。 眼珠子一转,秦澹心下有了算计,把人折腾成这个样子,姚家那小子也没有下文,既然认定了姚修武的案子要由京兆府负责。那么这就算姚家的处置结束了?剩下的事情京兆府做主总该名正言顺了吧? 这两人残了傻了,但总归还活着,也算是给几个侯爷有交代了吧? 至于君皇与国师,那是无论如何招惹不起,那就按威侯说的,先养起来,等他消息? 纵然犹豫不决,秦澹也没有个可商量的人,招呼过秦复,交代几句,堂下的二人就被带到了堂后,妥善安置下来,该治伤治伤,该修养修养。 天不要他今天死,老头子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少受点罪。 千余里外,蒙阴城中,随着穆云景、段磾一同撤回,燕国青州最前线恢复了往日情形,穆云垂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土皇帝生活中。 只是他也忐忑,经此事之后,四哥会得到个什么处置,如果四哥真的被清算了,那自己要如何? 于是连日来难得地安分守己没有再惹出什么事由的穆云垂就只是遛马放鹰,连练兵之事都过问甚少。 只是这一日,有人匆匆而来,呈上一只小匣子,对面来的。 不打开穆云垂也知道是谁送来的,随匣子而来的一封信上的字迹陌生又熟悉,恰巧是最新熟识的姚文意笔迹。 打开匣子,喷涌而出一股难抑的恶臭,穆云垂皱眉看去,是一截烂可见骨的断指。 信件上内容也简单:“见字如晤,杀弟之仇,收点利息。” 穆云垂放下信纸,难言的味道从心底、从胃囊里泛出来,他似乎猜到了那断指是谁的。 青州某处破旧废弃的山庄中,谢奇立身崖边,今日赶上了个大晴天,又恰逢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又亮,老人背手静静望月。 济水湾之战后,青州地方守军不遗余力地追查怜人下落,他只能带着怜人不断转换驻地,向着群山深处也越走越近,一日之前,来到这处只剩下两户人家的村庄中停驻,只是可以预见,接下来还是要踏上颠沛流离之路。 梁犊悄悄来到身后,谢奇没有转身,问道:“什么事?” 梁犊忐忑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谢奇也不催促,等彻底下定决心梁犊才开口问道:“师父,真要按帅府说的做吗?” 谢奇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那般来的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世事能有几件从了人愿呢。” 抬头看,皎皎明月,年年不变照这年年变化的人间,回头看,灼灼目光,人人苟活今日求遥遥无期的明日。 “准备得如何了?” 梁犊点点头:“差不多了,存货都搬出来了,天旭他们带人上山打了些山鸡野兔回来,这里的野货是要多上不少。” 谢奇笑笑,二人一起回到了众人之间。 这一部怜人今日如过节,点起了篝火,除了放哨戒备的人员全都聚集在了一起,美食美酒,享受这难得的狂欢。 火炭上烘烤的野味滋滋冒油,一众孩童流着口水目光都舍不得挪开,大人们忙碌着搬运为数不多的酒坛,将已经烤熟的肉食分发出去。今日不再区别分发食物,今日应有尽有。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只是在跳动篝火的影映下,都有掩不住的哀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都在等着谢老爷子证实,而今日之反常,似乎又不需要证实。 回到众人中间的谢奇开怀大笑,与拥簇他的众人一一打过招呼,送上前来的美酒烤肉一一品尝,酒过三巡之后,谢奇看着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亲人”们,站到了一块突起的石头上。 狂欢中的人停住了抓肉的手,放下了酒坛,闭上了或歌或咏的喉咙,齐齐看向了那高处的老人。 谢奇扫视过众人,郑重开口道:“怜人,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我与这个名字代表的人们,就是我们自己,生死与共。” 寂静,连篝火都不再爆鸣的寂静。 “可是有人比我们更不喜欢这个名字,让我们变成可怜人的人,他们要再次对我们动手了,赶尽杀绝。十几年来的尸山血海已经证明,留给我们的路,只有反抗。” 谢奇的声音并不洪亮,也不激昂,仿佛只是在拉家常。 “几万人,全副武装,从豫州以西,青州以东合围而来。帅府要我们各部不再单独行动,不论力量发展如何,迅速集结起来,要与他们打!” “十几年了,大魏抛弃了我们,胡人容不下我们,我们自己人甚至也会互相坑害,但是我们从未变过,就是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为此,我们人不人鬼不鬼地像老鼠一样在不见天光的角落里残喘至今。” “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我们作为真正的人,作为一股动摇天下的力量,去战斗!告诉天下诸国,大魏,代表不了所有汉人,我们,才是真正的汉人!” “此事过后,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许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机会饮酒,吃食物,你们可以选择吃饱喝足之后离去,死需要一瞬间的勇气,但是活着需要暂时的怯懦和长久的勇气,没有什么可耻的。” 跳动的篝火中,梁犊、卢名义、仇天旭、熊韬等人面色激动,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梁泽手拿一只烤鸡腿,怔怔看着自己的师公,任凭油脂不断滴落而忘了吃。 谢奇最后高举手中酒杯:“借今日明月光辉,照后人不复今日熬煎。” 第83章 玩笑话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两行早飞的征雁自北向南翩翩飞。 梁国的四面边军戒备依旧,各地驻军已经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调动往来频繁,各地不关心天下时事的平民们也感受到了那股天地间的肃杀之气。 洛京城中,一堵城墙,隔开了人间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内始终游人如织,百业兴旺。 这一日,街头上多了许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俊彦,往日难得一见的雕画马车挂着女儿们用的彩嫚驶上了街头,齐齐越过那座横跨洛水的风雨长桥,赶赴与六不寺隔水相望的那座皇家狩猎场。 在一国都城闹市之中,专门隔开数十顷的土地,栽树植草,豢养珍禽野兽以供取乐,也就是赵一这等始终热爱原野林场的国主做得出来。 狩猎场中,选拔自世家与军户的子弟们组成的羽林早已进驻,于一处居高临下的山丘上清理出没有野兽袭扰的清净场所。这里将是君皇携带一众贵族观礼的所在,其安全重要性不言而喻。 临时搭建的四廊亭下,按照礼制明显超出了王公爵位可用范畴的龙椅单独放置。 亭子外,向两端延展出竖排拉开的篷布,篷布下按照官职爵位依次是各家的位置。 世子、开国五军侯与本国唯一的郡公自然在赵一左右手最近的位置,这一排向前是有资格入内的王公贵族子嗣家眷,及一些不入流的朝官。 在京的三位侯爵早早到场候着,一旁空着的三把椅子,一个属于在青州未回的英侯姚万重,一个属于在豫州西境驻守的安侯元缮,最后一把则属于现在代国尚未回返的开阳郡公赵无措。 这几位在场,就意味着梁国之中,数得着的人物,凡是在洛京的都在这里了,原因无他,君皇己所欲亦要施于人的斗兽爱好罢了。 在旁人面前总是维护着威严的三人此刻见四周无人,却是松弛许多,毕竟一起打拼过天下,至少面子上都是有些私谊的。 原本挨着赵仲坐的符信最为年长,却最放的下身段,强行拉着被安排在另一边就坐的黎纲挤在了赵仲身边:“明知道他们几个不回来,座位留了就留了,空了就空了,隔着就没意思了。” 赵仲手抓一把瓜子,笑骂道:“山猪吃不得细糠的,永远学不会排场。” 符信从他手里抢出一半瓜子来,不屑道:“吃细糠的过江了,就是不知道北边的猪吃不吃得南边的慷了。” 赵仲瞥了一眼黎纲,不着声色地肘了一下失言的符信,符信回过神来,呵呵装傻。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黎纲微微一笑,将符信手中也不多的瓜子再抢过一半来,接过话茬道:“细糠得吃啊,多长肉才值得杀。” 颇有杀气的一句玩笑话引得赵仲与符信大笑不已。 眼见四周王宫的队伍依然没有要到的意思,赵仲向黎纲打听道:“那老头子不好伺候吧?” 黎纲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吃的有点多,昨晚上厨子半夜起来做了两回夜宵。” 赵仲笑骂他一句:“我说的是这个吗?他对我可是没个好脸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要不是老和尚...”赵仲猛然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老和尚有交代,我哪至于受这个气。” 黎纲将手里攒下的瓜子皮抛在地上,拍拍手掌道:“你们旧相识尚且如此,对我能有好脸?也就是我人微言轻,不像你们都能往下甩,甩到我这算是最后一茬。” 感受到堂堂威侯话语间的怨气,符信忍不住安慰道道:“就快到头咯,再忍忍吧。” 再往山包下入口处眺望,一群熟悉的身影成群结队而来,符信忍不住笑道:“儿媳妇来了。” 赵仲黎纲循声望去,那未跟随他们而来的子女们自行结队前来,走在前列最为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年轻一代中最为年长的姚文意,今日是他重返洛京之后首次露面,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他带着那副黄铜面具,坦然前来。 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就是梁国的王公大臣子弟,与姚文意几乎并列同行的是五侯一公的其余五家的年轻一代代表人物。 所谓天潢贵胄,自出生起,一切的人和物都提醒他们,他们是不一样的,是生来就要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建立功勋, 角逐天下的。 因此这一行人一出现,立刻成为了瞩目的焦点,而符信赵仲所关注的自然不会是这几个在他们眼中与雏儿无异的英才。 在这群身份地位无比尊贵的少年中,有几位靓丽的少女结伴,说说笑笑一路同行,其中那位最爱服紫,大眼睛闪烁着古灵精怪光芒的少女自然是符信心心念念的黎瑜。 赵仲也忍不住打趣道:“威侯怎么就没多生几个闺女呢?我家也有几个小子没婚配呢。” 符信忍不住咧嘴大笑,黎纲本就不喜旁人常拿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玩笑,符信也就罢了,赵仲也跟着打趣,黎纲也不客气:“洛京各家男儿何其多,就是没我看得上的。” 符信赵仲哑然,合着是嫌我们儿子都不行啊? 山丘下,与黎瑜同行的女子中,颇为年长的一名红衣女子显然地位不一般,沿路众人见之纷纷行礼,她面目含笑,极有修养地一一应对下来。 走到不与旁人攀谈、显得尤为孤僻的姚文意面前,女子停住主动开口道:“回来了怎么也不去见我。” 姚文意恭敬起身:“王女,失礼了。” 女子面色复杂地盯着姚文意面具后的眼睛,却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色彩来,最终只是点点头,前往自己的座位。 紧随其后的黎瑜面露难过,驻足道:“文意哥哥,好久不见了。” 姚文意语气中罕见带了些笑意:“小鱼,几个月前在管城错过了,如果当时见到,我还不是这副鬼样子。” 黎瑜语塞,机灵如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大哥哥,轻轻道:“修武哥哥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别太难过...” 姚文意轻轻笑笑,道:“会过去的,马上。” 黎瑜见他对自己还似往常,放下心来,正欲离去,身旁窜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罔顾姚文意,对黎瑜道:“阿瑜,我父向你父提亲了。” 一言既出,四下顿时炸了锅,黎瑜身后的众女子更是脸色各异。 姚文意眼神变得冰冷,他虽对黎瑜无男女之情,但情若亲兄妹,怎么愿意整个两国视作掌上明珠的黎瑜嫁给这个草包? 就凭他符措的父亲是符信? 姚文意身旁站起一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子,元保,安侯长子,在洛京年轻一代俊彦当中颇具威信的人物,适时出现拯救了面目通红,羞愧地满眼含泪的黎瑜:“今天的场合玩笑话说的太多容易失了分寸了。” 不给任何旁人说话的机会,随着“君皇到”的呼声,各家洛京英才们一一回到自己的座位,静等好戏开场。 而此时此刻,被关在木头笼子中的李遗,同样被送到了这个狩猎场中。 第84章 恶兽恶人 赵一中等身材,并不魁梧,只是精瘦干练,因此他向来不爱宽袖大氅的蟒袍,今日依旧是一身常服,在众人拥簇下走来。 其身后的赵宣及其余几位王子自然不能似他那般随意,身着华贵礼服,有序跟随着。 山丘上众人一一起身恭迎,万众瞩目之中,赵一坐在最高处龙椅之上,所有人齐齐山呼:“参见君皇,大梁万年!” 兴致颇高的赵一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让众人落座。 左右看看,符信等人远在数步之外,说话都不方便,四下瞅瞅,那黎家的小鱼一脸委屈正与那一身红衣的长郡主撒娇抹泪。 赵一差人在亭下又摆下两张座椅,将那二位女子唤了过来。 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黎瑜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和遮掩不住的羞愤。 黎纲刀子般地目光直接甩向了姚文意,姚文意坦然直视,与我无关。 而在黎纲身边,注意到自己小儿子的心虚后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暗骂满洛京的老子英雄里,自己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儿子辈的草包里自己儿子也是数一数二。 跟姑娘套感情这种事都能笨成这样? 赵一自然率先过问:“哟,谁欺负小鱼了,告诉伯伯,伯伯替你收拾他。” 黎瑜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断了线般再度簌簌滴落。 赵一见状急了,对旁边的红衣女子道:“蘅儿,怎么回事?” 长郡主赵蘅,怜爱又无奈地看了瑜妹妹一眼,开口道:“同伴间几句玩笑话,瑜妹妹脸皮薄,难为情了。” 赵一只当是黎瑜受了谁家孟浪小子的幼稚捉弄,佯怒道:“小鱼这么招人喜欢还有人敢捉弄她?哪家的臭小子!伯伯给你出气!” 黎瑜连忙带着哭腔道:“不是的,就是有虫子,我被吓到了。君皇伯伯可不要乱发火,不然父亲回去又要骂我不懂事了。” “哈哈哈。好好好。”赵一由衷地放怀大笑,招呼二女在自己身旁坐下,吩咐一旁内官将带来的点心吃食供给他们,又招手叫过黎纲:“小鱼可是跟我告状,你常在家非打即骂的。” 黎纲显然是早就见怪不怪,也不开口辩解,干脆听着君皇拿自己逗孩子。 “你看我何时对蘅儿说过重话,莫说动手打了。你要养不好小鱼干脆送进宫,我替你养,我养女儿有心得。”黎瑜闻言忍不住对瞥向自己的父亲吐吐舌头。 赵蘅则是极有王族风度地对黎纲起身微笑行礼,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山丘上下众人还都在等待着好戏开场,黎纲见赵一越来越起兴,忍不住抓了个空档开口道:“君皇,吉时到了,该开场了。” 赵一闻言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站起身走出亭子,面对再度起身相迎的众人,居高临下,狩猎场一览无余,旌旗招展,万人瞩目,当年一牧民之子居然也能走到今日高位。 问鼎重几何之人,何必王侯将相种! 赵一大臂一挥,开始! 一声令下,几轮炮响涤荡晴空,立时有两队羽林从山丘下左右两侧奔出,在山丘前与林子之间的校场上挥舞彩旗,圈定边界。 随后两队脸上涂满各色油彩,身着奇装异服、装饰着各类鸟羽、兽毛的队伍出现在场中,伴随着嘴里呜呜咽咽的祷告词语,这些人跳动着动作幅度巨大的舞蹈。 外围脸上画着巨大獠牙团案的几人借助油瓶向天空吞吐着烈火,而在烈火中,一位带着神秘面具的巫祝凭空出现,赤裸的足落在黄土地上,状若无骨地扭动着身躯,嘴里念叨着无人能理解的词汇。 在奇装异服的队伍中间,一人被推举而出,身上的油彩被粗暴地涂抹不可辨识,身上的衣服被方才还一起舞蹈的同伴咬牙切齿地撕成了碎片。 随后其四肢被人抬起,随着同伴们奇异的舞蹈被抬到不停祷告的巫祝面前。 口中念念由此的巫祝始终紧闭双眼,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把短刀。当口中吟唱完毕,巫祝蓦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手中短刀精准地扎入了那被抬起之人的胸膛。 短暂的挣扎过后,作为祭品的祭祀之人就失去了气息。 眼见献祭如此顺利,巫祝再次念出一串祷词结束了自己的仪式,拔出短刀,不顾喷涌而出的鲜血,手持短刀一步步走上山丘,走到赵一面前,跪地呈上不沾血迹的短刀。 赵一点点头,这是向上天献祭,向上天请示今日之事是否得到了准许。 祭品的死亡十分干脆利落,杀死祭品的刀没有沾染鲜血,天神对今日的活动十分满意。 赵蘅、黎瑜等一众女子虽然已经观看过多场斗兽,但对这个祭祀问天仪式的血腥还是感到不适,不过还是坚持了下来,她们也都清楚,更加难以忍受的血腥,还在正戏当中。 接下来才是斗兽活动的真正开端。 赵一爱看的斗兽事实上不止斗兽,先将从各地捕捉、各国赠送得来的各类猛兽饿上七天,将猛兽放入狩猎场林子中自行捕食,至于食物,那就各异了。半日后,再派遣选中的武士进入林子,乐趣所在就是猜测最后能从林子里出来的是兽还是人,是兽多还是人多。 巫祝的队伍迅速离去,祭品则被留在了场中。 随着大队羽林出现,将山丘层层包围,盾牌阻隔,长矛遥对。 数十辆囚车吱吱呀呀驶入了场中,囚车中虎豹熊狮狼狗豺等野兽进入了场中。 随着笼子的打开,被祭品血腥味刺激到的白额大虎一巴掌拍开卸去了铁链的笼门,矫健地窜出笼子,稳稳落地。 在原地转了个圈,猛虎朝山丘上怒不可遏地发出了地动山摇的一喝,人群中些许没经过此等场面的官员顿时脸色煞白瘫软在原地。 不闻虎啸,不知何为王者。 赵一则满意地点点头,对身旁的二女介绍道:“这是代王派遣使者送来的,为了捉住它,可是折了十几条人命啊。” 猛虎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想要冲上山去却忌惮着不远处那闪烁着冷冽寒光的长矛,一个猛扑就扑倒在祭品身上,张口撕咬起来。 已经有许多人闭眼不去看,却阻挡不了肌肉撕裂和猛兽喉咙低吼的声音传入耳中。 刹那间,又有几道黑影扑了过来,只是还未接近就被猛虎一巴掌拍倒在地一个,又被甩头咬断脖子一个,两条豺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了两下就失去了气息。 一头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生物与猛虎体型几乎无异,非但没有被拍飞出去,反而对猛虎呲出了缭乱的尖牙。 周围还有狮、狼、熊等几十头动物被血腥味一一刺激了过来,最终猛虎不得不退出,众猛兽各凭本事得到了部分祭品。 在瓜分过程中又有七八头各样的动物落败,自然也沦为了这些是恶兽也是饿兽的食物。 祭品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齐齐将冷冽的杀意目光投向了山丘,山林中各处却响起了奇异的哨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最后,依旧是猛虎,率先甩头向林子中奔去,眨眼间消失不见,只传来阵阵虎啸。 其余猛兽也一一从各个方向进入了林子,场中顿时空旷了起来,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暂时的松懈。 姚文意接到身旁随从的匆匆密报,猛然回头看向身后高处的符信黎纲等人,不禁眯起了眼睛。 黎纲视若无睹,对赵一道:“君皇,我斗胆向秦大人借了些死囚,反正是个死,不如让他们与我们的武士一同去捕兽,也好看看恶兽和恶人,到底谁更恶毒些。” 赵一闻言一愣,正在兴头上的他顿时来了兴趣,哈哈笑道:“真没看出来,你心是真的狠!准了!” 黎纲称是,不露痕迹地与符信对视一眼,这小事算是完成了。 而在笼车中回过神来的李遗,发觉身处一片陌生的林子当中,耳朵中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缓缓回头看去,与一双血红浑浊的眼睛正好对视。 这是,一条,山一样的狗? 第85章 气力 李遗从未见过体型这么大的狗,简直要比牛犊子还要大,浑身长满了黑色的长毛,头部略显稀疏的毛发间露出猩红的眼睛和尖吻。 若不是从面目看似是一条狗,李遗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世界上能有这么大的狗。 即使认出来是一条狗,李遗也察觉到了危险,怎么看这大狗都不像善茬。 短暂的对视之间,那大狗已经盯上李遗一动不动,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李遗也不敢轻举妄动,危险逼近刺激的本能之下,断指惆怅的茫然一下子抛诸脑后。 眼下,只有恐惧才是真真切切的。 不过好在自己还身处笼车之内,余光扫扫笼门,李遗的脑袋顿时炸开了。门锁处空空荡荡,这笼车的限制一直就不存在! 李遗当下就明白了,自己被丢在这里和这大狗对上是有人刻意为之。 苍天,我到底要任人摆布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额头不禁冒出冷汗之际,那大狗喉咙里低声呜咽着, 抬步就冲他奔了过来。 李遗下意识抬手护在脸前,可又意识到这掩耳盗铃的举动没有任何作用,再放下双臂直面那兽,可惜临时拼凑起来的勇气此时不抵一根打狗棍有用。 大狗扑在笼车上,居然将笼车生生扑翻,车里的李遗顿时失重栽了个大跟头,一把冰冷的马刀却砸到了他的脸上。 斗兽中,每个进场的人都会发给武器,李遗这样的自然就是给什么用什么了,不懂规矩也慌乱地没有注意到马刀的李遗不再思索那么多,抽鞘出刀就砍了出去。 笼车翻滚,好在笼门没有被颠簸开,大狗尚且没有注意到对李遗来说这致命的缺口。 方才那一刀也挥砍在了笼门柱子上,即使如此,只剩下下四指的右手也无力抓紧反弹而回的马刀,马刀脱手而去,李遗在笼子里翻了个身,找回平衡再次捡起刀,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大狗。 张开的血盆大口不住流淌带血丝的涎水,牙齿上还带着些许碎肉,李遗面色惨白,一时间再也没了主意,只能祈祷这笼车足够坚挺,让这大狗主动放弃。 山丘观景那边,从不久前群兽出笼的震慑下缓过神来的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君皇赵一那边则得空开始接见今日斗兽活动邀请来的客人们,同时也是部分猛兽的贡献者,毕竟梁国不足两州之地,仅靠国人搜罗猛兽以供每年数次的斗兽活动是不可能的。 最先露面的是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男人,洛京中的人知晓他的不多,但是了解他的都是在洛京说得上话的人物。 不过也有例外,当下身在洛京的李遗如果在这里一定认得出此人,俞纹理,常年以游商身份行走天下的富翁,真实身份则是梁国最大的官商,没有之一。 赵一对汉人还是商人的俞纹理不是很感冒,但是梁国说到底还是这片土地上的外来户,王公贵族、军士军马的吃喝拉撒诸多不便,总要用一用三教九流的人。 不过说起来商人就是会伺候人,俞纹理每年挣得钱多,在洛京里花钱更是天文数字,哪家台面上的人物敢说没受过下钱雨的俞龙王恩惠? 今日那头与猛虎争雄的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猛兽就是他上贡来的。 例行公事做完拜见的礼节,俞纹理投其所好献上一把得自西域的镶嵌着多色名贵宝石的战刀,赵一自然识货,笑笑收下。 但是当得知那猛兽是俞纹理送来的就来了兴趣,留下俞纹理仔细问道:“那是什么兽?怎么没有听说过?” 送礼送出来个不温不火的俞纹理识趣地就要退下了,得了机会热心介绍起来:“这兽用咱们得话来说是狗,但是又不似狗那般良顺,似狼又要比狼更加孔武有力。是小民在天山所得,当地人称之为獒,据说是雪山大神的化身,故而不惧世间所有猛兽。” 对力量最为推崇的赵一满意地点点头,称赞道:“如此珍贵,我反倒后悔让他进了林子,万一出不来岂不是可惜。” 俞纹理当即宽慰道:“君皇不必担忧,小民自信这獒一定是今日胜出的兽之一,它是獒,却也不是一般的獒。” 赵一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讲。 “寻常的獒体型比狼大不了多少,这一只却比起猛虎也不遑多让,是当地人在野外得的种,又用类似于南疆人养蛊的方式在百多只獒里选出来的獒王。战力于体型一样罕见。” 赵一满意点点头:“一定花了大价钱吧。” 俞纹理谄笑道:“君皇独爱此道,小民自当不遗余力,钱与此兽相比,不值一提。” 赵一闻言,微微一笑,示意俞纹理可以先去歇息。 俞纹理与一旁的三位军侯一一见礼,下来后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拍马屁又没有拍对?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送来的獒正在危及自己曾救下的少年的性命。 獒整个身子上了倾倒在地的笼车,一只尖吻不断地尝试探进空隙里撕咬那猎物。 李遗手持马刀不敢轻举妄动,他无数次想要从空隙中砍刺这大兽,又怕激怒他得不偿失。 毕竟尖吻之下就是笼车那形同虚设的门,一旦这大狗发现那笼门是活动的,自己也就死到临头了。 此刻才叫上天无路,入地只差一个门。 很快李遗就又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这大狗的力量再次突破了自己的认知,这笼子吱呀作响苦苦支撑,一副随时都要崩掉的样子。 大狗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不再尝试用尖吻去撕咬,跳下了笼车,又转瞬跳了上去,显然是想用自己的体重不断冲击濒临崩溃边缘的笼车。 李遗纵然绝望,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再坐以待毙,脑子里回想所有可用的办法,可是越急脑子越是空白。 就在又一次大狗跳上笼车,左右颠簸的李遗脑子里冒出一句口诀来。 “以气调力,是为气力,气为门,蓄力如蓄水,泄之如洪...” 梁泊留下的不完整口诀的部分,李遗每天都练,虽然没有感觉身体出现明显的变化,但是眼下唯一可以给自己带来希望的也就这样了。 李遗开始猛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想这口气在体内流转的气机,只是越急越容易出错,大狗在笼子上又蹦跳了几个来回,李遗经历了几多次失败。 越是着急越是不得要领,而头顶处,笼车那根木桩,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显然这大狗再来上两三次,李遗就再也不用尝试了。 豁出去了! 李遗彻底沉静下来,在意识中认真感受自己的身体,让口诀指点的呼吸法不再刻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 他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的感觉在凝聚在双臂双手,虽然只是一点点,却是从未有过的全新感觉。 就在大狗再次跳上来的瞬间,这次轮到李遗透过笼子空隙出击,他借着这股超出往常时分的力,一拳轰在了大狗尖吻上。 第86章 一视同仁的便宜 獒哀鸣一声,受了惊吓跌下笼车,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支棱起来,甩甩大脑袋龇牙咧嘴地盯着笼车里的李遗。 显然方才对李遗来说破天荒的一拳并没有给大狗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反而进一步激怒了它。 而更加要命的是,被大狗激烈行动动摇了的笼车,无锁的门颠簸之间终于被大狗察觉到。 李遗叹了口气,双手持刀,临时抱佛脚到底是解决不了关键问题。 人跟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使用武器,没练到家之前赤手空拳终究占不了便宜。 大狗身上的黑毛钢针般倒竖起,李遗至今从未听过它的叫声,即使是到了此刻,只见凶狠狰狞的面目和喉咙间的低吼。 李遗在笼车中站起,双手持刀,弓腰向前严阵以待。 大狗没有那么多的心理活动,认定了李遗没有威胁到它的能力,发泄的欲望已经超过了肚子里的饥饿。 “来啊,畜生!”李遗勇向胆边生,主动出声挑衅。 大狗一阵风一样刮来,本来还寄存着一丝希望的笼车终于支撑不住,应声炸裂。 李遗被倒飞而回的笼柱当胸砸中,横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没起身,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团阴影压在了原地。 李遗横刀在面前,塞在大狗咬向他脖颈的血盆大口中,好巧不巧正好塞进牙缝之中。 一双大爪子按在李遗胸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狗察觉到口中的不适却不后退,大脑袋一点点向下探去,李遗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双臂上,将刀刃不断向大狗牙缝深处塞去,同时以此抵挡大狗不断下探的尖吻。 但是莫说李遗,即使是大狗也清楚,时间一长,李遗先于大狗力竭那刻,就是这人兽偶遇尘埃落定之时。 脖子上的肌肤几乎已经要察觉到大狗尖锐的牙齿,大狗口腔中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胸膛上的重量使腹部像要炸裂开。 即使腹部的压力已经让他气短不已,李遗也丝毫不敢留力,身体能够调动的气力全部倾注在了命悬一线的战刀上。 脑子因为缺氧几度空白至发懵,几乎就要晕厥过去,手上却是一点不敢松懈。 千钧一发之际,李遗只觉得手上猛得一松,透过战刀的触感察觉到刀刃嵌进了一处柔韧之处。 与此同时,大狗反应霎时间激烈起来,猛地跳开,全身的压力倾注在前爪上,不吃力的李遗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险些窒息过去。 下一瞬,随着腹部间压力的消失,不可阻挡的巨力也将手中的战刀凭空夺去。 得到喘息之机的李遗大口吸入几口空气,就地翻了几个滚,半跪在地,看向跳向一边的大狗在原地痛苦地摇头甩脑。 李遗这才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热,伸手摸去,一片温热。 炽热的鲜血。 定睛看去,那把刀终于送进了大狗牙缝深处,深深地嵌进大狗牙床之中。 大狗顾不上李遗,张着大嘴闭不上,张不大,每挣扎一下,刀刃都深上一分,剧烈的疼痛让大狗也忍不住颤抖。 一时间投鼠忌器卧在地上只顾喘息,别无他法。 李遗心下稍定,盯着大狗的动向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是没有趁狗病要狗命的想法,只是此时他有心无力,没有武器,没有足够的体力,还是不要进一步激怒大狗为好。 就在他思忖如何趁大狗顾不上,不引起它注意就离开时,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一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目光炙热地看着那条大狗,见到瘫软在地的少年只是随意一瞥,就手持钢叉靠近了那条大狗。 这人的装束李遗颇为熟悉,梁兵,看样子还是个都伯,和曾经见过的雷彭、刘大勇一模一样的打扮。武器不同罢了。 李遗着实是好奇自己当下到底身在何地,但见这人面色不善,知道不是打听的时候。 见他冲大狗而去,刚刚领略过大狗厉害的李遗也没有出声,对于早就对梁兵心生恶感的他而言,这二者相斗,不管谁吃亏他都乐见其成。 果不其然,在这人步步靠近大狗时,大狗也察觉到了这人的敌意。 眸子彻底变得血红的大狗口噙钢刀,冲来人低吼示警,那军士却凛然不惧,手持钢叉摆出一个可进可退的姿势,率先对大狗发动了攻击。 大狗灵活跳开,彻底怒了。 李遗看到大狗胸膛的剧烈起伏,随即听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声兽吼。 “嗷!嗷!嗷!” 偌大的林子中惊起一群群飞鸟,山丘那边众人也隐约听到了这动静。 俞纹理对诧异的众人解释道:“这是獒的叫声。” 黎纲忍不住道:“这真的还能算是狗吗。” 赵一等人有同样疑惑。不过更为感到疑惑的,是这大獒是遇上了更加难缠的野兽还是扎堆的勇士,从吼声听来,显然是到了盛怒的状态中。 听得最为真切的李遗无比确定,这不像条狗的大兽无疑就是条大狗,即使叫声再骇人,再动天彻地,也改不了内里的狗叫声! 那梁兵也确实勇猛,被吼声仅仅震慑了一瞬就迅速镇定下来。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斧,左右开弓,攻防兼备,挥动钢叉再次发动攻击。 大狗后肢发力,腾空跃起,比钢叉更快靠近了梁兵近前,那柄双刃短斧对着它的面门就劈下。 大狗似要以命搏命,大爪朝那人脸上抓去,这若是挨上,不死也要面目全非。 梁兵终究是气馁一分,短斧撤回挡在爪下,只是气力不足的他就势被大狗按倒在地。 目睹了这一切的李遗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且不说这一人一兽谁斗得过谁,他都占不了什么便宜,就算占的了,他也不图了,早走为妙。 只因为隐约间他又听到了别处传来的几声兽吼。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看着也不是深山老林,怎么会有这么多猛兽? 就在李遗向没有传来兽吼的方位走去时,山丘那边的林子边缘,斗兽真正的人类主角开始上场。 与一开始就投在林中死囚、低级军官不同,这些是来自各家的精锐武官、优良家仆,甚至还有些世家子弟。 毕竟是一个在君皇面前出脸赛本事的机会。 而下场的二三十人中,也有李遗颇为熟悉的面孔。 身着黑甲,手持乌枪的黑校尉,姚昶。 姚文意冲脸色颇为难看的秦澹举起酒杯示意,微微一笑。 “便宜这东西,要么别卖,要卖就一视同仁。” 第87章 再见 方圆不过几里的林子,热闹非凡。 一群飞鸟不断被惊飞,腾挪了几处都被各异的人声或兽迹惊吓,干脆远远飞出了洛京,去向了大荒。 林子中有诸多潺潺汇向洛水的溪流。 其中某条水旁,两名身着甲胄的男子,正在借溪水清理双手合兵刃的血渍,几步之外的浅水边,躺着一条一动不动的孤狼尸体。 其中一人忍不住骂道:“怎么老招惹上这东西。” 另一人只是笑笑,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家伙,眼神却猛地锐利起来,反手持刀与林子中窜出来的一人对视上。 看清来人,男子登时放下手中长刀。 同伴随之戒备看去,也认出来人,惊呼道:“是你?!” 一路被不停歇奔逃至此的李遗同样惊愕,只是顾不得那么许多,他踉踉跄跄走到二人身边,直接趴下在小溪中喝了个饱。 随后翻个身仰面朝天,哈哈大笑。 “纪竹,王筴,真是何处不相逢啊。” 管城一别,李遗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境地中再见。 可是另外两人就不这么想了,纪竹,王筴对视一眼,意味不言而喻:“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人一人一边将李遗从地上拖起,不顾李遗疑惑的挣扎与追问,认了个方向就要走。 李遗急道:“那边有野兽!我才从那边过来,山一样大的一条狗啊!” 王筴咬牙冷笑道:“别说狗了,就算是老虎在面前,我哥俩今天也得把你带出去。” 李遗站定,气道:“我自己走!又带我去哪?” 只是话音未落,仿佛近在咫尺的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才被獒的吼声惊吓过的李遗顿时心里起了虚。 纪竹则骂道:“篮子你个乌鸦嘴!” 李遗早已注意到二人放倒的那匹狼,这没走出多远的距离,又是大狗,又是野狼,又是老虎的,什么地界能聚集这么多猛兽? 纪竹王筴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归说,真要碰上那大老虎,还真是不好对付。 三人退回到溪水边,正巧碰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人正在收拾那匹灰狼的尸体。 看到冒出来的三人,那穿着甲胄明显军职高出纪竹王筴的军士张弓搭箭瞄准了三人,纪竹当即示意其随意,三人只是过路。 那人将信将疑地用箭头瞄着三人向上游越走越远才放下弓箭。 到了一处回水窝,几块嶙峋的巨石散落在河滩上,三人在巨石之间寻了个矮小的空洞,权当暂时落脚歇息的场所。 李遗忍不住好奇道:“这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兽,这么多人?刚才那人又是干嘛的?” 纪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王筴挑了好解释的说:“这些兽的尸体能拿去领赏,方才那都伯,能带着那匹狼活着出去的话,应该能做个百人长了。” 好歹是与穆云垂梁泊等人厮混过那么久的,李遗对这些军职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一匹狼就能升一级,他现在也明白了那个不知身份的梁兵为何孤勇地攻击那大狗。 他忍不住惊讶道:“那狼是你们两个打的,你们怎么给丢了?” 纪竹看向他:“我们有别的目标。” 王筴也是眼神火热地盯着他,李遗迟疑地指着自己:“我?” 纪竹笑道:“还是那么聪明。” 只是下一瞬,他注意到李遗残缺了一指的右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同样察觉到了的王筴一把抓住了李遗右手,半晌,问道:“怎么弄得?”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明知故问嘛。 李遗收回右手,甩甩袖子,将右手隐进去,笑笑不吭声。 纪竹故作轻松,玩笑般道:“托你的福,我们兄弟两个被派来参加者斗兽,就为了把你捞出去。所以那狼不重要,我们二人的任务是,找到你,带你溜出去。从此你消失。不然你觉得你怎么会从天牢来这里的?” 李遗听得云里雾里:“谁派你们来的?” 王筴摇摇头:“我们不知道那么多,你也别问,得亏是我们哥俩认得你,咱们仨还有缘得见一面。闲话少说,废话不讲,咱们向人少的地方走,只要离开这片林子,就有人接应你,自有人安排你的以后。” 李遗沉默,又是被安排的一次,自己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从死局里蹚出来,再被安排往后的路程。 不死当然好,但是这么没有目的任人摆布,不断面对新的危险地活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李遗抬起头,开口问道:“我被抓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和我一起的人,你们知道他吗?” 王筴摇摇头:“我们只知道,把你带出去。” 李遗想了想说道:“借我把刀,你们可以走了。” 纪竹拦住了急脾气的王筴,镇定问道:“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你知不知道威侯让我们两个进来捞你,就是因为这里是个必死之局?不然天牢的死囚凭什么能恢复自由?” “那些兽算什么,这里现在是我们这样的低级军官和各样死囚,他们才是最可怕的。而你更危险。”纪竹越说越激动。 “马上还会进来洛京里最难缠的一些人,这些人与你无关,但是必然得知内情的姚家肯定要送人进来,你逃得掉?” 王筴补充道:“就算运气好不被吃掉,不被杀掉,最后羽林搜山,还是要被抓起来,不是丢回天牢等死,就是供人观赏格斗,更是九死一生。” 王筴故意上下打量李遗一遍:“凭你,十死无生。” 李遗听完,笑问道:“没了?” 随即站起身,不客气地抽出王筴的刀:“辛苦二位了,管城萍水相逢,能帮我这么多已经很感激啦。” “一直身不由己,每次都逃,我也明白一个道理。” 纪竹王筴仰面看着这个比上次见面长高了些许,不知是否因此而有些陌生的少年,他露出真正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灿烂笑容。 “逃避不会解决问题,他只是换了条路等着我。生生死死闯了那么多回,没有一次能逃掉的,干脆不逃了,跟他干,干死我,就随了这破命的愿,干不死我,我就跟他干到不再招惹我。” 纪竹闻言,苦笑着摇摇头,无畏言语,且当一听。 二人随之站起,就欲强硬手段带走这莫名执拗的少年。 洞口却突然被一道阴影遮挡,三人齐齐看去,纪竹王筴登时全身汗毛倒竖,却没有勇气举起武器保护自己。 李遗则是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第88章 猎杀时刻 狭小的空间内,李遗惊喜交加,纪竹王筴如临大敌。 面前那面色平静却充满肃杀之气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李遗。 李遗飞扑进那人怀里,眼泪忍不住流淌而出:“老范...” 范栓柱从肩头卸下沉重的物件,沉闷的落地声让人无法忽视,纪竹和王筴认出那是一个都尉的尸体。 洛京的都尉,还有资格进场猎兽的都尉,纪竹王筴二人忍不住为某家某军心痛。 范栓柱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抚李遗的后背,脸上浮现些许和蔼之色,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轻轻将李遗推开,杀气爆发,狭小的天然空洞中,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范栓柱双手握拳,就要对纪竹王筴出手。 纪竹王筴抽刀立于身前,袖子中的暗箭已经蓄势待发。 好在冲突爆发之前,李遗拽住了范栓柱双手:“老范,自己人。” 范栓柱狐疑地看了眼无路可逃的两名梁兵,那二人骤然轻松下来,主动收回了刀。 范栓柱干脆一屁股坐在洞口,揉揉随他坐下的李遗的脑袋,哈哈笑了声。 李遗有许多问题想问,曾经在迷迷茫茫间自己似乎已经离开了天牢,自己在天牢里没待多久就稀里糊涂来到了这里。他渴望从范栓柱那里得到答案。 事实上,彼时神游天外的李遗与范栓柱仅仅一墙之隔,奈何当时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失魂落魄,见面应不识。 此后二人自然是在有心人安排下,分别进了这斗兽场。 范栓柱听着李遗对当下处境的疑惑,轻轻摇摇头。 李遗知道范栓柱平时不爱多讲话,不过同经历过生死的二人一起在鬼门关外打了转,回人间重逢,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呢。 范栓柱轻轻含笑,微张开嘴巴。 李遗好奇看去,脑子瞬间炸开,那里边黑漆漆,空洞洞,本该长着三寸肉舌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点稚嫩的肉芽和粗糙的伤口。 话语不多的师兄弟中,那个稍微风趣絮叨的范栓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如同自己失去的小指,范栓柱也永远失去了他的舌头,也许此后二人还会有漫长的人生,但那与生俱来的部分,实打实地永别了。 李遗怔怔愣住,范栓柱闭上口轻轻拍拍李遗的脑袋,反过来安慰他。 李遗的眼泪再次开了闸,万语千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呢?说什么能够让老范的舌头再长出来? 说什么都无益,李遗泣不成声,只能说出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 眼尖的范栓柱一把拽住自责地捶打自己胸口的李遗双腕,他一样注意到了李遗的残缺。 早已为自己的残疾而神伤崩溃过的范栓柱自然能体会李遗的痛苦,他重重叹了口气,奈何说不出一句开解的话来。 好在自己的脑子还是完整的,无论如何,两人都还活着。 随后,慢慢平静下来的李遗将二人当下的处境一一解读给范栓柱。 范栓柱一边听一边往嘴里塞纪竹王筴二人“送”的烧饼肉干,没有了舌头咀嚼速度都要慢很多,李遗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很多次给他递水。 最终听明白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的范栓柱突兀站起身,一脚踢飞了堵在洞口的那具都尉尸体,反身攀上了河中巨石,开始打量四周的地形。 对与李遗同进斗兽场之人身份略有所知的纪竹王筴二人不敢出声打扰。 虽说这片城中山林被圈为狩猎场和斗兽场所所在是君皇即位之后的事情,但在大魏时期,这也就是皇家园林所在,这位前朝羽林久在皇家中行走,自然对这里不会太陌生。 李遗则习惯性地在都尉尸体上翻翻找找,最终还真找到了一些药品和一柄锋利的短刀。 至于主武器,看样子不是被范栓柱丢了就是在战斗中已经损毁了。 纪竹要过那把匕首辨识上边的徽记,忍不住嘴角抽抽,这已经被范栓柱打的面目全非之人居然是羽林军中的。 羽林军中的都尉,必然是某个大家族的世家子弟了,只不过眼下确实是认不出来了。 想了想,纪竹还是招呼王筴和李遗将这尸体扔进了溪水,让它顺着水流向下飘去。 虽说斗兽场中生死有命,但是真要有人追查起来,是兽杀还是人杀一目了然,让他们慢慢去找凶手和案发现场吧。 纪竹将短刀归还,不放心叮嘱道:“逢人不要用这把刀,出了这片林子赶紧丢掉,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李遗知道轻重,点点头。 无视他们擅自处理尸体的范栓柱跳下巨石,拍拍李遗脑袋示意他跟上自己,很明显,范栓柱也拒绝了所谓威侯的营救。 苟活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没有吸引力,复仇大过一切。 至于纪竹和王筴何去何从,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李遗明白范栓柱和自己一样不甘心就此离去,他再次向纪竹王筴二人道谢,紧跟范栓柱脚步向下游而去。 “我的事情,最终还是要我自己做主的。” 王筴还想出声挽留,纪竹拦住他:“尽人事听天命,李遗呆在他身边反而比在我们身边安全。” 王筴着急道:“那咱们怎么办?交不了差了。” 纪竹看看天色,道:“斗兽拢共三日,眼看天要黑了,找个地方过一夜,免得夜间碰上不该碰上的家伙,明天一早撤出去。” 那二人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纪竹王筴二人无奈向林子边缘撤去,就此离开这二人本心不愿掺和的人兽修罗场。 也许李遗只觉得这是一场血腥残酷的游戏,范栓柱却是深深明白,这就是将无辜的人和兽的姓名视作玩物以满足兽欲的一场表演。 魏国失道而失天下,梁国却是丧失人性。 范栓柱彻底没了负担,抛去死囚奴隶不说,在这里只要遇上穿甲戴胄的,那就是梁兵无疑,且不会是一般的梁兵。 非富即贵。 主动进了这地方,想要博更大的福贵? 范栓柱忍不住冷笑,把我们这些人和兽一起放进来,你们后进来,慢慢捕猎是吧? 范栓柱甚至忍不住好奇放他进来之人的真正用心,是姚家吗?那么他们的目标是谁?如果不是姚家又还会是谁? 答案或许不重要了,因为对范栓柱而言,全都一个样。 猎杀,从此刻开始。 第89章 接连出手 第一天的日落很快来临,斗兽密林中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越发浓重了。 见暂时没有新的乐子可看的赵一意犹未尽地下令今日诸人可暂且休息。 虽在洛京之内,但各家均不准返回自家府邸,同样是因为君皇赵一的习惯:斗兽观礼期间,狩猎场中宿营,赵一凭此回味自己那段草原之上卧览星斗,耳听风沙,蜗居帐篷的少年岁月。 虽无强令要求所有人跟从,但怎么会有那些不识趣的人。 数目更多的羽林军鱼贯而入,携带拒马、火炬等物沿着林子外围层层防护,以山丘为中心为这些天潢贵胄们开辟出不会被回头的野兽威胁的清净驻地。 赵一的王帐设在山丘顶部,四周戒备森严,挨着他的自然便是世子住所,依此层层向下便是各级侯爵将相。 至于更多人,便是在山丘下白日血腥表演的地方暂且休息,毕竟在君皇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闹什么不满的情绪来。 所谓陪太子读书的苦衷,莫如外事了。 山丘之上,几位军侯的营帐彼此之间都拉开了些距离,黎纲正面带怒容地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宝贝女儿。 这种大型活动,威侯府的二位公子黎瑾黎琼自然不会缺席。此刻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黎纲下首,屏气凝神不敢言语。 黎纲却将视线投向黎琼:“当时你在场?” 黎琼踌躇不知如何解释,黎瑜抢话道:“大哥当时离得远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从来不带他一起的。” 黎琼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黎纲却没有放过他,言辞严厉道:“我说过多少次,要好好保护你妹妹。血浓于水,就算你性子软糯,也该有点禁忌,更何况,你还是个男子,你的血性呢?” 黎瑾不服开口道:“可他爹是符信,大哥还不是听你的话,不要招惹是非。” 黎琼始终没有开口言语。 被女儿小儿子一番堵,再看看大儿子憋的面目通红都不敢出声言语,黎纲顿时一阵火大,厉声道:“我怎么会有你如此窝囊的儿子!” 黎琼立时跪倒在地,不知因恐惧还是羞愧而垂泪不已。 黎瑜顿时急了:“都说了不干大哥的事情,你将话说的这么重做什么!” 黎瑜搀扶起自己的大哥,不顾黎纲的愤怒让两位兄弟先行回到了各自的帐篷中去。 只剩下父女俩人之后,黎纲忍不住重重叹气,黎瑜话语也软了下来劝慰道:“大哥一直都是这个性子,不能跟你去沙场厮杀也没什么不好,做个文官也能安逸一生。” 黎纲摆摆手,示意自己介意的不是这件事,至于这沙场为刀俎,无兵为鱼肉的道理,不愿让这宝贝女儿家沾染太多。 他斟酌问道:“那符家小六子,你喜欢吗?” 黎瑜想也不想就否定道:“不喜欢,草包一个。” 黎纲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还是放下些心来。 黎瑜问他:“父亲,你会不会有压力?” 黎纲闻言哈哈笑出了声,摸摸黎瑜的脑袋,宽慰道:“都会替父亲着想了,看来真是长大了。” 随后话锋一转,黎纲又询问道:“那姚文意呢?我看你们平日里走的挺近的。” 黎瑜羞恼道:“哎呀,你怎么总想着这回事!文意哥哥就只能是哥哥。女儿没有喜欢的人,你别猜了!” 黎纲果然就笑着停止了猜测,脑子里却把洛京城中的年轻俊彦一个个过了一遍。 脑子里顿时涌现出几个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身影来,难道是他们几个? 此时此刻,山丘数里之外的密林中,进场猎兽的众人都不得那么安逸了。 姚昶身边有一人随行,同样是姚姓之人,不过与姚昶一般,同为姚姓的非本家之人罢了。 此时二人面前正有一具尸体,死状极惨,四肢折断,面目模糊,身上应有的甲胄和武器都已消失不见了。 姚杨从尸体的蛛丝马迹认出这人是羌骑之人,可以确定不是顺命营的人。 “算上水里那个,还有厥侯的府兵,这是第三个了,看来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姚昶点点头,不但能认出是人而非兽所为,他还从这些大同小异的死状上认出是何人所为。 过于熟悉了。 姚杨仔细辨认后,识别个方向,那应该是凶手追杀下去的方向。 姚昶却皱起了眉头,这与他们从发现第一具尸体起追查下来的路径上,又一个新的追逃方向 ,几乎要在这林子里画个圈了。 几乎不用多想,姚昶就明白了这人在做什么。 根本没想过要逃跑离开,而是要在这里转着圈地杀人。 姚杨忍不住紧张起来,作为第二批进入场中的贵族军户子弟他,他是目睹了那些野兽的凶猛残暴的。 进场的人虽然都具备着猎兽的勇气与能力,却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但是他们的能耐都是毋庸置疑的。 这是什么人?不顾野兽的威胁,还能腾出手来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高手? 姚杨有些不寒而栗,姚昶却莫名兴奋起来:“不走就好,我还真怕借机逃了,那我再追起来可就麻烦了。” 而凶手,此刻就藏身在茂密灌木草丛中,草窠里蚊虫甚多,李遗怀疑自己如此待到天亮会被这些小虫子给吸干,但是他却一动不动。 身边的范栓柱没有知觉般盯着他们二人在此受罪的原因。 前方十几棵树的距离外,一个小小的篝火点亮着,三人正团团围坐,烘烤着他们猎到的一匹花豹,花豹油亮精美的皮毛被完整地剥下来放在一边,那是三人邀功请赏的依据。 在天刚黑时就趁他们刚解决了花豹就埋伏在此的二人已经等待了几个时辰,但是这三人是始终不曾懈怠,没有二人的机会。 这距离近得李遗闻得到那浓重的血腥气,他不得不时刻运转着梁泊留给他的无名呼吸法,尽力减少自己作为人的动静。 初窥习武门径的李遗,自然也从那几人气息流转中得出了他们是高手的结论。 但是既然范栓柱有信心,那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终于等到其中两人开始闭眼假寐,只剩下一人戒备四周之时。 范栓柱一个招呼也不打,突然暴起,十几棵树之间三十余步的距离眨眼就到。 好似从天而降,他双手抱拳,无声无息地奋力一击将皆备那人的头颅打了个朵朵花开。 失去生机的躯体颓然倒地,另外两人随之惊醒。 闪烁的篝火的映衬下,面目上挂的红的白的都有的范栓柱让他们认不清面对是人还是兽,亦或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第90章 夜杀 生死时刻,多说无益。 对面的二人也不是善与之辈,反应迅速地撤身后退至安全距离。 后退的同时两道寒光闪烁,径直扑向范栓柱。 范栓柱脚尖挑起身下尸体手中的长枪,看也不看一记横扫出去,黑暗中火花四溅。 而后才听到砰砰两道金石交击之声,那暗器已经倒飞回那二人手中。 两柄尚还沾染着点点斑驳血迹的飞爪。 这三人倒是一心来猎兽的,观察其身上及四周散落的装备,尽是些飞爪、兽夹、强弩类的器具。 范栓柱高擎手臂潇洒接住倒飞而回的长枪,依旧是不留手地延续攻势。 一旦让这似人非兽的怪物接近,手中的飞爪再难以发挥出什么威力。 二人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同样以迅疾的速度向身后黑暗的林子里撤去。 就在一步之遥处,心下惊醒突生。 二人显然是在生死间游走过的好手,不然也不会被各大家选定送入这狩猎林子里。 一记刀光从天而降,一个瘦弱稚嫩的身影随之从树梢降落,刀光身影贴着二人鼻尖落地,不待二人有所反应,从下往上的斜劈又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急急止住身形又以不可思议的身体扭动幅度分别向两边翻滚出去。 冷汗在生机再次回到体内之后才析出。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那勇猛无言的壮汉没有借机下杀手。 一前一后,二人对二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局面。 二人默契背靠背分别面对一人,面对范栓柱那人率先开口道,李遗没有听懂那人言语,却依稀觉得似乎是与方程同出一辙的胡语。 范栓柱似乎听懂了,轻蔑一笑,他无法言语也不想有什么言语。 面对李遗那人微微皱眉,操着略显蹩脚的汉话说道:“什么人?我们世子府上的,为何与我们动手?” 李遗清秀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用不高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到的声调说道:“一点没错,正经的胡人。” 范栓柱闻言即动,手中长枪杀气不隐,狠招顿出,直取对面那人面门。 纵然是极度戒备,那人也几乎防守不及,堪堪甩出手中飞爪缠上长枪,拖偏枪尖几分,擦着身子闪过。 若非身后同伴几乎在同一时间已经向对面持刀那人杀去,这一击就要将其洞穿掉。 李遗在黑暗中看不见来物,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对面那人动身时不同寻常的破风声。 他没有闪躲,而是屏声静气,气机流转,身随心动,刀尖本能地划出一个轨迹,当空拦截住袭来的飞爪。 只是李遗终究是气力不逮,显然他也低估了对方的劲力,碰撞的一刹那李遗的长刀就被带飞出去。 气息流传一个周天卸力的李遗瞬间愣在原地。 接住倒飞的飞爪的那人看着抓回的长刀一时间也短暂出神。 李遗怪叫一声转身逃进了身后的密林:“老范,打不过,交给你了!” 李遗的对手也回过神来,从飞爪中抽出长刀,顿时转换了心情大踏步追随而去。 身后却传来同伴的呵斥:“当心!” 只是不等他止步回头观察,一股巨力已经砸在了自己身上,在身形失控地向前飞去之时,他垂头看到了透出前胸的一截枪尖。 腥甜的血液从嘴角涌出,滴在枪尖上,他强迫自己翻转过身子,枪尾拄地,枪尖彻底透体而出。 他长舒人生最后一口气,选择以加速自己死亡的方式换了这么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在世间的最后一眼,是一张清秀稚嫩的面庞,好奇带些试探地打量着自己。 李遗不顾枪身上黏腻的血迹,从脚下尸体上倒拔出长枪。 少年的心境不起波澜,如止水平。 从再次离开管城那一刻时,早已做好了杀人与被杀的准备。 生死不由人,求饶不无辜,怜悯不管用。 从范栓柱能在二人缠斗之时抽身掷出武器格杀一人起,当下唯一活着那人就明白了今日结局, 无论如何难以活着离开。 实力的悬殊会让自己连尽力的机会都没有。 长枪脱手的范栓柱越战越勇,不过他却没有莽撞到徒手去接五爪皆为利刃的飞爪,二人始终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都没有轻举妄动。 李遗扛着长枪从密林走出,将仅剩那人堵在中间。 那人已经认定今日的必死之局,惨然一笑,手中飞爪不断挥舞,捉摸不透身前身后会攻击向谁。 范栓柱冷冷盯着他,原地重重踏步,飞身向前,大开大合的一拳轰向他的脑袋。 几在同时,那人不躲不避,回身甩出飞爪,直取李遗面门。 范栓柱拳头击碎其后脑勺的同时,飞爪已经击中了方才听声变位锁定的位置。 生命的余光一瞥,飞爪紧紧锁住那杆自己人带来的长枪,单手持枪的少年似笑非笑。 范栓柱撩起衣襟擦擦拳头上的血渍,走出几步确认密林中那人也了无生息,才折返回来。 李遗在黑暗中向那团篝火靠近,兴奋地检查着三人的行李,那些武器对二人没有多少用处,可是帐篷、食物、酒水等物对当下的二人而言可是急需。 李遗转过身兴奋地向范栓柱展示,却发现范栓柱一身杀气不减,直直盯着自己斜后方。 李遗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他们二人最先蛰伏的方向。 离地三人多高的一根树杈上,一道人影蹲在上边,借助月光及微弱的篝火光亮,那人的露出的一口白牙清晰可辨。 只是夜深人静,毫无防备之下见到这突兀的一幕。 李遗瞬间冒出一身白毛汗,忍不住倒退一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那人在树杈上站起身,没有甲胄在身的生硬却折射出一身金属的反光。 那人冲二人挥挥手,似有似无的嗤笑一声,在纵横交错的枝杈间几个跳跃消失不见。 李遗惊悚道:“什么东西?是人吗?” 范栓柱走到他跟前,摇摇头,又点点头。 据二人颇有些距离的又一处聚集地,这里的甲士数量更多些,足有七八人。 一道轻盈的身影从树梢顺着树干滑下,静静等待在此的几人立马跪迎:“大人!” 在众人伺候下,此人卸下一身软甲,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清秀俊逸面庞。 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口,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姚家这次终于弄了点有意思的动静。” 第91章 一击复仇 “小公爷说的,是英侯姚家吗?” 清秀男子这才注意到自己人外围,一前一后两道人影站起了身。 疑惑地看向自己部下,为首的家奴谨慎道:“自称是英侯麾下,他不知我等在此候谁,却执意不肯离去。我等不敢定夺。” 男子没有应声,在黑暗中借助跳动的火苗光亮,眯眼打量着黑夜中穿着一身黑甲,徒生一股神秘感的男子。 “黑校尉,姚昶。” 姚昶靠近了篝火,似真非假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咧嘴抱拳行礼道:“贱名哪敢劳烦小公爷记住。 ” 小公爷,赵砚章,开阳郡公赵无措独子,被好事人与五军侯各家卓越者并称为六小公侯。 只是六人中,有人当回事,有人不以为意,更有人嗤之以鼻罢了。 赵砚章就是对此嗤之以鼻的那拨,更加不巧的原因是,他对所谓六人并称最不屑一顾的原因正是被认为六人之首的姚文意。 这倒不是他对英侯或姚家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对姚文意被推为众人之首不满罢了。 但行事向来肆意却不张扬的小公爷此想少为人知。 姚昶久在军中少在京城自然不知。 赵砚章对姚昶的礼节视而不见,不受也不拒,自顾自坐下捡起一块烤肉往嘴里塞着。 姚昶笑容僵在脸上,保持着微弓的腰不知是否该直起来。 身后的姚杨见状,上前一步,闷声道:“姚家,姚杨,参见小公爷。 ” 赵砚章正眼也不看他们二人,咽下口中的食物后道:“不要想太多,这洛京城里,稍微有点名头的人,他们养了几条狗,我都门清。不代表什么。” 他看向姚杨:“不过,没说你。” 姚昶低垂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但他懂得轻重,依旧挂着笑容,没有敢造次。 姚杨尚且不明白赵砚章的意思,自己是被捎带着骂了还是放过了? “姚家是没人了吗,没听说过你。连你这等货色都舍不得多派几个。” 姚杨不似姚昶那般心高气傲与城府,当面无奈地撇撇嘴。 得,言下之意,自己连姚小侯爷的狗都不是。 姚昶自顾自站直了身子,强颜欢笑道:“小公爷,我来此,是有我家小侯爷军令在身的。” “哦?”赵砚章眉毛一挑:“姚文意还有军职在身吗?” 姚昶自知失言,毫不留情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重新说道:“小公爷,我来此是求合作的。” 姚昶此时是有苦说不出,姚家不是不能像赵砚章这般多派几人进来,而是实在是被赵砚章无心说中。 眼下洛京之中,姚家年轻一代,确实没几个善战之人。 本以为只有那少年在此,现在看来,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羽林八成也被秦澹那老头子给放了进来! 此刻深究谁都无多益处,要达到目的,只能驱虎吞狼。 与范栓柱交过手的姚昶知道靠自己加上姚杨无论如何是拿不下那人的,他才把主意打到了其他家族身上。 只是他也没想到,蹲守的第一家就是赵砚章,更没想到的是赵砚章亲自带人下场。 洛京年轻一代,除去王族,若说这狩猎场中谁有能力对付那人,那也就是此人了。 毕竟开阳郡公也是真正的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与君皇同姓同族,虽不同支,但其在洛京势力可见一斑。 赵砚章嘿嘿笑道:“求合作?我进这里要狩那头大虫,你能为我抓来?” 姚昶没有作答。 意料之中的赵砚章丝毫不留情面:“你们要杀人,京兆尹和毅、厥、威三侯都要救,貌似还有国师的影子,我跟你合作?图什么?图你无能?” 姚昶立在原地,准备好的大段说辞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了解赵砚章的他当然不明白这小公爷为何对他敌意如此之深。 素日里他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他干脆手中乌枪重重一杵地,顾不上敬与不敬,拖枪转身就走。 赵砚章却在身后叫住他:“我跟你合作不了,不过确实可以帮你点小忙。” 姚昶站定,却在听到后半句话后大惊失色。 “我帮你找到那人,帮你带来了。” 话音刚落,就在赵砚章归来的方向。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从黑暗走出,站在了众人可见的火影之中。 范栓柱的目光紧紧锁定那闲散舒适半躺的赵砚章,这少年露出那森白的牙齿哈哈一笑:“朋友,他找你,不是我。” 范栓柱转过头去,看到了佯装镇定却被所有人看穿了心虚的姚昶。 范栓柱在黑夜中认清了那人,确定没有错。 他没有暴起杀人,也没有悲天怆地。 相反,他只是静静闭上眼睛,那此生最为羞辱的苦痛迟来一般蔓延了全身。 头顶树梢上一颗露水落在头顶,猛一个激灵,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将精气神攀升到了顶峰。 似乎是打了个有去无回的哆嗦,众人还在恍惚,范栓柱已经到了姚昶面前,当胸重重肘击,姚昶直接被砸倒在地。 根本来不及反应,长枪脱手而出,护心镜发出短暂的痛苦哀鸣便四分五裂。 一身乌甲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七窍流出黑血的姚昶连一句呼号都没有发出,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姚杨怔怔站在原地,箭头背负的硬弓来不及也不敢卸下,木然地看着姚昶的尸体和尸体上的杀神。 范栓柱弯下腰,撬开完全没有了反抗之力的姚昶的嘴巴,探进去两根手指搅弄着。 在场之人除了李遗都不明白作何之时,只听到一声血肉生生撕裂的腻乎之声。 黑暗之中,众人皆是汗毛倒竖,白毛汗出了一身。 赵砚章撇撇嘴,自认已经足够心狠手辣,也是做不出这等事情来。 但在他心中惊讶更多的,还是刚才那恍若留下残影的攻势和一击必杀姚昶的身手。 自己差点就被姚昶害死,这般身手,莫说自己,放眼整个狩猎场,又有几人能敌? 随手丢掉自己的战利品,范栓柱看也不看一旁抖如筛糠的姚杨,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赵砚章。 赵砚章站起身,恢复了从容的模样,笑道:“朋友,我对你没兴趣,我跟他也不是一伙的。” 范栓柱闻言没有任何表示,眼神也没有一点波澜。 确定自己用的是对方听得懂的汉话的赵砚章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见者有份,一人来几拳呗。 他苦笑摇摇头,唤来自己的软甲,“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说自己还是说那莽夫,未可尽知。 第92章 星辰观我亦如是 流光似水的软甲妥帖穿戴在身,赵砚章没来由有些热血,倒真想与这人交交手。 手下八人在范栓柱动手杀掉姚昶的下一瞬,已经错落有致地挡在他与赵砚章二人之间。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一旁的少年李遗。 范栓柱不得不将视线转向了面前的几人。 气息绵长,意志坚定。 范栓柱一眼便看出几人非一般的战斗默契,有讲究的站位分工明确。 两人负责先手牵制,两人伺机出击,还有两人以防不测,最后方两人看似后手,实则死死守着他们主子三步距离之内的安全。 一上来就没有试探、容错的想法,给予了范栓柱足够的重视与尊重。 赵砚章自知这几人这种情况下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让自己以身犯险,毕竟他们真正的主子还是目前出征在外的开阳郡公。 所谓死士,不是敢死之士,而是死也不会让主子陷入危险的人。 赵砚章云淡风轻,在范栓柱与家臣死士对峙之时,打量起了一旁的少年,主动开口道:“诶,姚修武是你害死的?” 李遗一愣,旋即摇摇头。 赵砚章咧嘴笑了:“姚文意不想让你死又几次三番非要杀你,看得出来就算不是你干的也肯定跟你有关系。” 李遗在阴影中皱起无人看得见的眉眼:“你也要替他报仇?” 赵砚章耻笑一声,没有再搭腔,徒增李遗一丝疑惑。 范栓柱最终还是难以按捺自己,却也没有选择直取赵砚章,凝神静气中规中矩一拳当面轰出。 迎面那人正是八人为首之人,同样沉默一拳轰出。 没有什么惊人的动静,只是两只肉拳凭空对撞,一触即分。 范栓柱退回原地,脚踩姚昶,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掌。 死士则连连退后才止住身形,手掌不着痕迹地收回身后,可是整条胳膊无法抑制的颤抖却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二人立马上前填补他退后露出的空档。 范栓柱却没有乘胜追击,一路横推至此,这是唯一一个勉强可与其硬撼的人,可这样的人,貌似还有七个。 而他们那个少年主子,凭其呼吸就能断定是个练家子,虽然尚做不到他这般收放自如,但是这种环境下,生死相向过于冒险了。 赵砚章敏锐地察觉到范栓柱的一丝犹豫,适时开口道:“朋友,我说过的话依旧算数,你现在仍然可以离开。” 范栓柱闻言,果断动身走向了李遗。 几名死士的心神不敢放松,可没有赵砚章的命令终究也没有妄动。 范栓柱拍拍李遗脑袋无声沿着来时路走回去。 直到二人的动静彻底不可捉摸,八名死士才卸下胸中一口气力。 与范栓柱对了一拳那人再也坚持不住,手扶右臂,颓然跪倒在地。 赵砚章亲自上前查看后,皱眉道:“没脱臼也没断,不过怕是裂了。” 那人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渗出黄豆大的冷汗珠:“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他缓缓将拳头示意给众人。 五指暂时舒展不得,指掌相连的关节已经完全变形。 赵砚章倒吸一口冷气:“这还是人吗?” 死士苦笑道:“这种人虽然不多,确实是有的。” 一旁另一名死士开口询问道:“大人,那人怎么办?” 是依旧愣愣傻在原地的姚杨,赵砚章对他没有兴趣,挥挥手示意他自己看着办。 为首的死士却对他使了个眼色。 多一个人知道今日之事,日后就多一个多事之人。 询问那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将姚杨的硬弓与箭袋随手扔在篝火边。 至于姚家追责?自有人背得起这口黑锅。 赵砚章亲自监督众死士为那人简单上药包扎,随后告知众人等天亮后就撤出林场,这次的斗兽,到此为止了。 为首的死士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拾柒。 拾柒羞愧道:“大人,我虽不能再战,但还能做活诱饵诱来那只大虫。” 赵砚章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口不再言。 赵砚章懒得跟他解释,拾柒也将自己的主子想的太过体恤下情了。 他只不过是突然觉得狩大虫也无多的意思,早早出去等着看好戏更加值得期待。 再者说了,这狩猎林子就这么大,这两个人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杀了那么多人,最后如何收场也是个让许多人头疼的问题。 自己还是早早撤出去,当个装糊涂的玩主罢了。 另一边,寻到一个适合地方停了下来的亡命二人组终于开始了今晚的休息。 李遗吹亮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插在地上,在大包小包的战利品中搜寻着食物和药品。 范栓柱摊开右掌空悬,仔细看去,居然在缓慢滴撒着鲜血, 只是不知是袭杀姚昶所致,还是那死士造成的。 李遗也正是因此而心烦意乱。 对范栓柱的身手有着盲目信任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当然了自己这边的实力。 范栓柱也只是肉身凡胎,也会受伤流血,也会有性命之虞。 他承认与范栓柱在一起的每一场厮杀都酣畅淋漓,底气十足,可当他确定那是自范栓柱体内流出的血液,自己从未对其实力产生过怀疑的念头却动摇起来。 那得知范栓柱被人残害至哑都不曾动摇的伟岸形象,终于成为了正常的凡人。 范栓柱却罔顾这些,他左手紧紧攥住一杆乌枪,那是他从方才战局中唯一带走的东西。 梁烈遗物。 李遗终于找到一瓶药粉,闻闻味道不似什么毒药,先在自己腿上的小伤口倒了些感觉没什么不妥,才小心翼翼地给范栓柱敷上。 待他手忙脚乱忙完一切,范栓柱已经单手抱枪,沉沉睡去了。 李遗吹灭了火折子,透过深夜密林,仰面朝天看着闪烁的星空,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看它。 每天都仰望星空,星空也每日看我,从不记得昨日星辰今日是哪颗。 星辰看我应亦如是,凡人万千,观我如观他,有何迥异。 一颗流星毫无征兆划过天空,星辰也会崩逝,那如我等渺小的命运,又如何能遂愿长久。 第93章 传功 范栓柱睡得死,在这猛兽仇人遍地的地方,李遗不敢沉沉睡去。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放下戒备一头栽倒在范栓柱怀里安心睡去。 范栓柱顿时醒了过来,没有动弹也没有推开李遗。 抬手将手中长枪抛掷出去倒插在地上,静静等待天光放大亮。 不久后一直处于戒备之中的李遗醒转过来。 却陷入了一股茫然之中。 夜色掩护下二人接连出手,突袭不断,如今天光放亮显然没有那种机会了。 再加上,昨日二人一连“作案”多起,狩猎场密林就这么大,这会其余人恐怕早已察觉,不再好得手了。 范栓柱拍拍他,李遗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依靠着他,慌忙起身,取出干粮水袋二人开始早餐。 吃饱喝足,范栓柱突然用意味莫名的眼神看着李遗。 少年忍不住心里一阵发毛,怀疑自己脸上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范栓柱挥手打理干净眼前地面,捡起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字。 李遗惊奇地首次发现这大老粗居然还会写字,凑过脑袋看他写了什么,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了。 “教你耍一套枪。” 李遗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缺失了小拇指的手掌至今难以适应,已经很难单手抓紧什么东西的他某种程度上已经放弃了练武的念头。 他没有问也没有想起来询问范栓柱突然教他耍一套枪是什么意思。 范栓柱却不管他是何态度,已经站起身走向那杆乌枪。 秋风扫落叶式,手持长枪末端,原地划出一圆,示意李遗认真看清楚。 范栓柱无法出声言语,只能寄希望于李遗的悟性了。 李遗回过神来,范栓柱已经持枪舞了起来,大开大合之势瞬间将李遗心神牵扯进去。 在李遗眼中,那杆乌枪似乎变幻成了一条黑龙,在范栓柱身上游来游去。 而范栓柱的身形不似往常那般刚猛暴烈,倒凭空生出一股潇洒自然的气概,李遗似乎看见了他们所谓的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枪法无命,一如这枪,想来不知如何称呼。 可此枪法的主人曾经虽未名满天下,却在经历过那段岁月见识过这杆铁枪的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梁烈。 师兄冯溜紧决意将这杆枪赠给这个少年,范栓柱起初不解,现在也不明白具体缘由。 但是现在他也愿意将此枪相赠。 甚至愿意将这套世上几乎已经无人认识的枪法相赠。 怔怔地要努力看清每一个气息流转,每一个动作要领的李遗是不会去思考这些内情的。 他眼中的世界已经是一片繁芜,超出范栓柱意料和李遗自身意识之外的是,李遗莫名其妙就堕入了心相之中。 在他似心田如脑海的意识之中,范栓柱已化为一道抽象的人影,而乌枪腾跃间已经化龙。 说不清是人在舞枪还是在缚龙,那条黑龙腾跃间欲要逃离出去却始终在人影周深环绕不得逃脱。 那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奇妙感觉,人的周身每一个气窍,每一个关节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识,却一致释放着一股吸力,让那桀骜的黑龙每每几要离开人身之时不得不倒退而回。 以人身为轴,黑龙在无数个方向尝试逃脱而始终不可得,渐渐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 抽象的人影上,范栓柱的形象渐渐恢复,双臂舒展,黑龙首尾被扼住,龙身被迫拉伸,形变回古朴乌枪的模样。 李遗一晃神认清了现实。 方才的一切,好像是一场白日梦。 范栓柱长舒一口气,关于此枪此枪法他有很多的话想告诉李遗,但是眼下已是不能,只能出去之后到了清闲地再做他想。 至于当前这少年能领会多少也随缘,真是才情不济也只能日后再做打算。 不过他若是知道方才少年意识的经历,也便不会有此担忧。 范栓柱一甩手将长枪抛给少年。 李遗双手接住,时隔多日乌枪再次入手,沉甸甸的手感一如初次握时让人心下安定。 范栓柱示意他自己演练试试。 李遗有样学样,单臂持枪在地上划出一圆,随后扎下马步,阴阳双掌持枪,上中下三路直刺。 落在范栓柱眼中自然是漏洞百出,可心知少年没有一点武功底子的他对李遗能察觉到些许细节已经颇为满意。 但就在他颇为安慰之际,李遗变招之时,扎枪一式之中,乌枪脱手而出,径直插进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李遗垂头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 范栓柱立在原地没有上前查看。 无需多言,二人共同经历的残疾,绝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折磨那么简单的。 生活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们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 九指可以握起沉重的铁枪却绝承受不了刚猛开合的枪法。 沉默的少年缓缓走去拔出长枪,又走回来,一言不发再次从头开始。 不出意料,乌枪再次在同一节点脱手而出。 李遗将长枪捡回,范栓柱按住了他的肩头,没有让他继续进行无谓的尝试。 眼下该如何,范栓柱也没有办法。 梁烈开创此枪法时,正当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虽攻防兼备不重杀气,却重在枪式刚猛,枪势凌厉,少年力弱,手有残缺,如何应对确是个难题。 二人皆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对方时,突然听到一声佛号。 范栓柱的心神猛地提了起来,如他居然都没能察觉到有人的接近。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从林子中走出,身着与这血腥密林十分不搭的素净禅衣,提着一根哨棒走了出来。 慈眉善目的和尚单手行礼,笑吟吟道:“二位可是阿牛施主与范施主?” 范栓柱没有动作,李遗下意识点点头。 和尚点点头,道:“小僧妙心,奉师尊澄荼大师之命,特来寻二位施主。” 见对方没有恶意,又看了一眼不曾松懈的范栓柱,李遗开口道:“我们不认识什么澄荼,师父是否寻错了人。” “二位可是从管城而来?” 和尚话一出口,李遗二人便盯着他不言不动,和尚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微微一笑开口道:“师尊命我遁入林中,寻到二位施主传些话语。” “二人身陷此林中,是师尊与几位军侯联手而为,原因无他,让您二位脱身而已。今日过后,英侯的仇主已经在林中陷入轮回。” “施主有两个选择,一是您继续留下,在接下来的活动中崭露头角,做回数十年前的宫闱禁卫。二则是随小僧离开,有一位施主在六不寺等你。” 第94章 后会有期 范栓柱还在犹豫是否相信他,李遗看看手中乌枪,又瞅瞅范栓柱敷药的右手,抢先说道:“我们选二,麻烦师父带路。” 和尚愣了愣,笑道:“阿弥陀佛,小僧的过错,说漏了。阿牛施主与范施主不同路,你只有第一条路可选。” 范栓柱侧过一步站在李遗身前,意思很明白了:不可能把他单独留下。 李遗撇撇嘴,眼下他倒不好说什么。单独留下他是个什么原因他无心好奇,但是会是个什么结果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和尚解释道:“师尊说,这是阿牛施主的因缘到了,我们不能从中阻挡。范施主,这也是梁老施主同意的。至于阿牛施主的安危,你大可以放心。” 和尚抬头看看天色,依旧含笑道:“不会很久了。” 听和尚一口一个阿牛,又搬出所谓“梁老施主”,范栓柱露出一脸狐疑,他也不禁开始揣测这和尚也许真的可信。 敏感察觉到的李遗将乌枪插入地面,说道:“就听他的吧,我们也够本了。” 范栓柱低头看着他,面露难色。 李遗开口道:“离家这么久,你也该去见见梁老爹,他也担心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但是你们不是一般人,因为我被牵扯到风波里,你还...” 李遗忍不住哽咽:“这和尚不像骗人,就听他的吧。” 李遗话音说完,从几人立身处,数里之外,林子边缘之外,观礼的山丘之旁,一口大钟被撞木敲响。 厚重的铜声一连敲响十八声,直直传遍了小半个洛京城,传遍了这狩猎场的角角落落。 和尚闻声颜色微变,催促道:“二位施主早下定夺,十二个时辰的密林猎兽要到时间了,羽林会进入密林将人兽悉数赶出,以二人的身份,他们怕是会对你们不利。” 范栓柱听闻催促当下有了决断,一手紧紧攀住李遗肩膀,意思很明白,他选第一条。 李遗想要劝阻,却被肩膀上的巨力抓得吃痛而闭嘴。 似乎是意料之中,妙心无奈看向身后,一个老迈的身影小心地越过林地中的磕磕绊绊,走到了几人近前。 妙心小心上前帮老和尚顺了顺气。 老和尚拂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了一眼一高一低两头倔驴:“阿弥陀佛,本不愿现身多走一遭,眼下看似乎是不走不行。” “老衲澄荼。” 李遗一脸茫然,范栓柱作为梁宏的弟子,数十年来最亲近的二人之一,纵然不曾谋面也听过这个名字,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晚辈礼。 须发眉毛皆白的澄荼笑弯了眉,点点头,连连称赞道:“不错。” 接着老和尚也不等自己气喘匀,开口道:“你随妙心回寺等我,你在洛京还有余缘未了。我在此陪小牛施主走一遭。” 李遗心下疑惑为何如此安排却没敢出口询问。 这老和尚虽然慈祥,语气却全然没有商量的意思,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范栓柱手掌的松懈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纠结。 李遗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干脆替范栓柱做了决定,他走到老和尚近前,弯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有劳大师。” 老和尚微笑道:“善哉善哉。” 妙心带着范栓柱沿着一条能避开羽林的道路离开了狩猎场,临了范栓柱揉搓了李遗脑袋一遍又一遍,张开嘴无声啊哦了一句话。 李遗能明白他什么意思。 后会有期。 会的。 第95章 引人注目的光头 厚重的铜钟声声巨响,早早在洛京边缘、狩猎林外围的数千羽林军全副武装开始向内收拢。 他们如同在外围张开的一张大网,要确保所有放入林中的猛兽踪迹可寻,要么被猎,要么被他们赶出。 毕竟这狩猎场,还是在人口稠密的洛京城中。 厥羌二族就算再不拿平民异族当人,自己的命总归是珍视的。 方圆不过十里的密林中,骚动已经无法遮盖, 李遗忍不住问向慢吞吞在林子中艰难挪步的老和尚:“大师,我们往哪里走?” 澄荼停下,捶捶酸累的腰,抬头认认方向,缓缓道:“施主莫急,老衲敢问,施主可会爬树?” “爬树?”李遗疑惑不已。 却见那走路都没有多少气力的老和尚,却试探着跳起,居然就够住了头顶几尺处的一根枝干。 那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子打了几个晃居然将自己荡了上去,老和尚向下看看,似乎是觉得不保险,又如法炮制向上爬到了离地两三丈的距离。 抬腿踹了踹自己选的这个巨木,似乎是颇为满意。随后笑吟吟低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遗。 四周骚乱的动静越来越大,李遗后知后觉这老和尚为何不再继续赶路。 这动静,不像是人弄出来的! 对自小在山村长大的李遗来说,爬树是看家本领。 他三五下便攀爬在老和尚身边,老和尚已经盘腿打坐在树干上,依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说道:“且休息,不着急。” 李遗知道眼前老和尚是高人,见多了高人的他知道自己在高人面前只做好一件事即可:听话。 澄荼老神在在地打坐念禅,李遗忍不住怀疑他就真不怕一个坐不稳把自己摔下去吗。 少年没有那股子定力,他忍不住站起身四处张望。 那股骚乱的动静忽有忽无,忽远忽近。 就在李遗以为他会离自己越来越远时,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所战立的树干颤抖不止。 不对,是地动! 是这片土地捎带着这棵树都在摇晃! 李遗伸手去拉老和尚,触碰到才发现老和尚稳如泰山,一动不动,甚至还伸出干瘦的手掌帮李遗定住的身形。 “施主当心。” 李遗心下大定,忍不住向下寻找这动静的根由。 身后树枝爆裂,树叶哗啦不止的声音吸引了他。 他小心转过身去,正巧那在 林中急速穿行的黑影擦着他立足的巨木而过。 大树的剧烈摇晃让重心未稳的李遗脚下一滑向下跌去。 饶是老和尚澄荼抓住他的那只手未曾松开,整个身子还是不受控地悬在半空。 他也借此看清了那急速奔行的黑影是什么,一头脊背生出长长鬃毛的黑野牛,不过此刻这力大无穷的野牛似乎在逃避着什么,不要命地四处奔逃。 果然在黑牛奔跑过不久,下方再次窜出一道黑影来,李遗认清后却险些叫出声来。 是那条大狗! 它居然没死,不过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肉眼可见几条巨大的伤痕,还在往下淌着血水。 不过追赶黑牛的显然不是它,如黑牛一般,不似个狩猎者姿态,反而同样像个逃亡者。 不待李遗思考更多,鼻尖已经嗅到一丝腥臭之气,后背本能地根根汗毛倒竖。 李遗甚至清楚地察觉到之前一直努力将他往上拉的老和尚的手臂都为之一顿,停了下来。 二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李遗眼神向自己身下瞥去。 一头硕大的花白脑袋率先从自己裆下出现,随后是将近一丈长的身躯,遍布着黑黄白三色的美丽花纹。 纵然是没见过,李遗也知道这大虫是什么东西。 饶是此刻内里惊恐害怕到无以复加,李遗也不得不感叹这万兽之王皮毛的油亮华美。 一日的林中狩猎,它居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难说是藏的好还是实力过于强大。 这头吊睛白额猛虎没有察觉到头顶上的二人,迈着不急不缓地步伐缓缓向前追去。 对自己的猎物不屑一顾而志在必得。 人王兽王,王者的气质总是一致的。 直到大虫离去许久,李遗还悬在半空一动不动,确认身后再无什么异常动静。 李遗才缓过神来,惊觉身上一层冷汗,忍不住阵阵凉意。 头顶澄荼的声音也不再从容,颇为吃力道:“施主,贫僧无力了。” 李遗后知后觉,连忙开口道歉:“大师,对不...” 话还未说完,老和尚已经松开了手。毫无防备的李遗直接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等他从地上拄着乌枪晕头转向地爬起,老和尚已经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站在面前。 “施主,我们可以慢慢出去了。” 李遗咬咬牙,一腔的感激顿时烟消云散,心里暗暗骂一句秃驴作罢。 山丘那边,等待地有些烦躁的赵一与陪他闲聊的三位军侯一同走出凉亭,走上临时搭建出的高高观景台。 赵一笑道:“终究比不得真正的战场,怎么看都像是过家家,只能过过干瘾。” 符信笑道:“君皇还是在这里看看斗兽为好,若是披甲上阵,只怕天下许多人都要睡不着了。” 赵一笑骂道:“都当侯爷了,还厚颜无耻拍马屁。” 赵仲黎纲陪笑不开腔。 赵一向近处一一看去,正巧看见一神采飞扬的少年大步匆匆走到了原属于开阳郡公的座椅那边,在一处稍低的位置随意依靠坐下,拿起酒水仰头往嘴里灌。 赵一询问道:“那是砚章吗?” 赵仲看了眼,笑道:“是,昨天他也带人进了林子,不过看这模样,应该是空手而返。” 赵一笑骂一声:“臭小子,你说无措怎么养了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整天呆在洛京里,却从来不去宫里看我。” 黎纲欲差人传唤赵砚章,赵一却伸手阻止。 他看到了向赵砚章走去的姚文意。 这年轻二人的不和,洛京不说人尽皆知也差不多了。 赵砚章不爱与人交际,一是性格本就高傲孤僻,二是洛京所谓俊彦,实在难有入他眼的。 这姚文意特殊,属于能入他眼偏偏他又生来就讨厌的。 那什么六人之首,我是不在意,可你姚文意凭什么做第一,就凭你打我俩月? 姚文意站在赵砚章身旁,俯视着身下校场中陆陆续续出现的武人甲士和在林子边缘便被控制住的猛兽,半晌终于开口道:“怎么,没看得上的猎物?” 赵砚章装作没听到,只是轻蔑一笑,仰脖又倒进一大口酒,瞥了姚文意一眼便起身向山上走去。 姚文意不解其意,可当他再度将视线投入下方,瞳孔却猛地一缩。 不止是他,在场衮衮诸公,包括梁王赵一在内,所有人如同白天见鬼一样,纷纷难以自抑起身。 不是恭迎,不是戒备,只为匪夷所思。 刚刚求见至赵一身旁的赵砚章是最有心理准备之人,可他也不过是为姚文意一人准备的惊喜。 所以当他成为在场最后一个看到那一幕却成为最惊讶的人时,忍不住惊叫出声:“国师?!” 一个拄着黑枪的破烂瘦弱人影,背着同样瘦弱的老人,从林子中一步步走出。 走到了梁国所有主宰者眼光之中。 少年背上那颗光头,格外引人注目。 第96章 挑战 李遗走出林子,被眼前截然迥异的人山人海惊在当场。 一路沿着背上老和尚指点的方向走来,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火热热地眼光盯着自己? 不止是近处血迹斑斑,衣衫杂乱的武士们,还有远处那山丘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怎么都在盯着自己看? 老和尚轻轻拍拍李遗肩头,顺着滑了下来,站在李遗身边努力直了直身子,背手捶打着酸胀的老腰。 人群中,昨夜曾有一面之缘的赵砚章手下几位死士认出了李遗,不认得那老和尚的他们只是惊疑那位大高手去了哪里。 山丘上,三位军侯面面相觑,这已经不是早先商议好的情境了,此刻这少年应该和那旧魏羽林一般不出现才对。 出现倒还罢了,怎么又会和这老和尚在一起?! 三人前方的赵砚章一时不知所言,愣在了当场。 赵一和疾步上前的世子赵宣不愧是上位者,脸上毫无波澜,只是赵宣在确认无误之后便告辞退下,急急步下山丘迎向了那位老和尚。 几人下方,姚文意眸光冷冽地看着二人,当看见李遗拄着那杆乌枪出现时,他就已经确定了姚昶姚杨的结局。 范栓柱没有出现丝毫不超出他的预料,李遗坚持出现在此的动机他倒是万全拿不准了,不过此时这些疑惑与那老和尚的出现相比,都不值一提。 其余在场之人,莫不认识当朝国师,对其的超然地位更是心知肚明,此刻均是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毕竟国师佛门中人,以慈悲为怀,向来劝阻君皇勿行此有伤天和之举,只是劝阻无果后便也作罢,只是多年来从未现身在此过。 此时以这种方式出现,如何能让人不惊? 满座不明所以之中,另有一人认出了李遗。 惊疑不定的赵蘅身边,黎瑜一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神:“居然是他?!” 那管城的街边野小子,怎么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 她不禁看向身后高台上,却是一无所获。 老和尚澄荼舒展了身体,面对皆是看向他的诸人,笑呵呵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山丘上下,无论听到与否,见国师如见佛陀垂首,皆是以佛礼相敬。 澄荼侧身对李遗道:“阿牛施主,梁宏施主本意你与范施主一道前往六不寺,但老僧反倒觉得,十几岁的人不应该与几十岁的人走同一条路。佛讲轮回,是讲前因也讲后果,世人却只看后果从不回头看前因。六十岁的人总想六十岁和六十岁以后得事情,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十五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阿牛施主,你平素是回忆往事更多,还是设想以后更多?” 李遗闻言扪心自问,看着老和尚真诚的眼神,郑重道:“师傅,其实,我没有想过去,也没有想以后。我总是觉得,我没有以后。” 老和尚面露悲苦色轻轻摇头:“老和尚所想,与您所想,如不能共鸣,则老衲此刻依然能带你回六不寺。若施主对当下有所向往期待,那就说明老衲对了。红尘虽苦,但经历之人不应使未经之人却步岸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业火,煅烧苦痛,却成涅盘之功。” 李遗似懂非懂,懵懂点点头,却执拗地问出自己向来最爱问,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忍不住要问的问题:“大师,为何是我,为何如此对我?” 澄荼微微一笑:“阿弥陀佛,施主有慧根,往后久居洛京,可多去六不寺与老衲论禅,乐意之至。” “至于施主所问问题,老衲有一问可解。头悬日月,为何是此日此月?为何偏是日昼月夜?” 李遗依旧是懵懵懂懂。 一身华服的世子赵宣已经亲自带队步行前来迎接。 沿路众护卫、武士纷纷跪地相迎。 行至近前,澄荼率先见礼,赵宣连忙以佛礼回敬。 未及赵宣开口,澄荼指着傻傻站着的李遗率先道:“这位施主不懂宫中礼仪,世子莫怪。” 赵宣笑道:“国师哪里话,与您同行之人,宣何干要礼。君皇在等您,请。” 赵宣侧身让开通道,忍不住在近处仔细打量了那个神秘少年,只是如何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奇异之处。 澄荼点头与李遗告别后便飘飘然随赵宣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众人让李遗傻傻怔在原地。 直到看着老和尚在众人拥簇当中上了那座山丘,又登上那座高台。 高台上的寥寥数人在他眼中只变成一个个小黑影,他却依然能认出哪个是老和尚来,无他,最为熟悉那个嘛。 李遗抱着枪席地而坐,全场依旧有无数好奇的目光盯着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可他也无可奈何。 眼下无事可做,干脆若无其事,打个盹。 高台上,与赵一浅浅打了照面便退了下来的赵砚章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姚文意居然还没走。 见他回来,姚文意言辞颇为不善道:“姚昶是我从青州带回来的唯一一人,也是我在青州这几年,唯一剩下的心腹。” 赵砚章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是不是我离开洛京太久,都觉得我姚文意,真是个翩翩公子哥了。” 赵砚章忍不住嗤笑出声:“姚文意,姚小侯爷,你是真的黔驴技穷了吗,没有老侯爷在身边撑腰,撂狠话这种街头巷尾的混混玩意儿也使上了?还心腹,喜欢养心腹也养点中用的呀,都死完了跟我这哭什么丧?怎么,希望我借你几个人?” 姚文意凑到依旧懒懒卧了下来的赵砚章跟前,冷笑道:“我的意思是说,小公爷,你昨天在林子里,最好跟不该有关系的事情没关系。” 赵砚章哪里受得了如此当面挑衅,就欲跟姚文意好好掰扯掰扯姚文意却不给机会转身离去。 高台之上,赵一命人摆下两张蒲团,他亲自陪澄荼打坐,身后一世子三军侯恭敬作陪。 赵一在这洛京城中应是与澄荼相待最为随意之人,他也不按捺心中疑虑,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怎么变了心性,大和尚也起了杀心,来我这斗兽场里寻真谛?” 澄荼笑而不答,只是问道:“贫僧不知这里的规矩,不过看起来似乎已经结束,接下来还有什么好戏?” 赵一笑道:“昨一日是给各家些彩头,猎兽可当军功,各凭本事。今天,就是个人出风头的时候了。林子里拢共走出来的那七八只兽,谁能杀掉一头,可当斩百首之功。若是无胆无能与兽争斗也无妨,在场之人皆可互相挑战,不过主要就是年轻娃娃们的游戏了,正好也一起瞧瞧洛京长大的这些娃娃,平日里弓马骑射都偷懒了没有。” 澄荼闻言忍不住轻轻摇头,心中暗叹又要造杀孽,忍不住开口道:“何故徒增无辜杀孽,既然今日老衲来瞧个新鲜,愿君皇照顾出家人,点到为止即可,何必一定见生死。” 赵一当即挥手答应,却道:“只是刀枪无眼,兽不通人性,若真有轮回之事,大和尚可别怪寡人。” 澄荼还未答谢,台下却传来一道声音:“启禀君皇,英侯府姚文意,请求下场挑战!” 第97章 杀你我耻 赵一邀请澄荼起身,居高临下,一副和蔼长辈模样。 “文意,我记得以往你从来是不愿下场的,怎么这次这么急不可耐啊?” 姚文意单膝跪地,垂首道:“君皇,吾弟之事,文意不惜忤逆上意擒回罪人,不巧方才瞧见那人竟从林子走出。想来终究是有本事的,若是其能为君皇所用自当为我大梁万幸。” “但,修武之仇,文意不能不顾,我欲向君皇请求,许我与他一战!一战之后,不论结果如何,一切按斗兽的规矩办!” “既然天牢囚犯选中了他进斗兽,那么文意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借公事,了私事!” 听姚文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黎纲忍不住看向符信。 符信却丝毫不担忧,有什么好担忧的? 就算君皇要查谁将这重犯放进斗兽场的,也有秦澹那老头子担着呢,查不到他们几个身上。 至于为这小子的安全担忧? 符信朝老和尚的背影努努嘴:“正主在这都没说啥,我们着什么急。” 黎纲闻此,干脆作罢。 赵一不知是因为心情大好还是刻意不去深究姚文意话语中的诸多细节,哈哈道:“那就任你开个场吧,不过寡人方才已经答应国师,今日不能有人死,你懂了吗?” 姚文意闻言一顿,咬咬牙遵命。 真收不住手能怎样?还能让我为那个贱民偿命不成? 只是姚文意还未退下,赵砚章就又跑来,言称也要下场,指名道姓要先与姚文意打。 赵一忍不住乐了,明知故问感叹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只是看热闹的两个人,今天争先恐后的。” 赵一挥挥手:“赵砚章一边老实待着去,你上赶着也得看人家文意愿不愿意。” 赵砚章吃了瘪,赵一与几名公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姚文意置若罔闻,一路向下,沿路众人关注、嘱咐皆当做耳旁风。 接过山丘下等待的家仆递来的战矛,姚文意翻身上马缓步走向那个在自己心目中集合了诸多影子的少年。 战俘、穆云垂的好友,姚文意的救命恩人,杀害姚修武的凶手。 何谓不共戴天?恩仇掺杂,难以决断,你活着我太难过,难戴同片青天。 李遗刻意逃避所有人灼热的目光,那让他无所适从,除了握那并不能给他撑腰的铁枪,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冲他而来的刻意却不是一叶障目可以忽视的。 姚文意的迫近将那些从他身上挪开的目光重新转移回来。 那些刻意与他拉开距离的“同类人”也因此再度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遗睁开眼,正视居高临下的姚文意漠然的眼神。 李遗毫不避讳地直视,这让姚文意心里一股无名火起。 这个在自己面前向来畏首畏尾,怯懦窝囊的少年突然展现出来的勇敢,是一种以下犯上的冒犯。 姚文意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潇洒甩出,没有着甲的他一身紧凑短打,战矛斜指:“是非情仇,不愿再说,今日了结。” 李遗单臂夹枪指回去:“满足你。” 远处的赵一忍不住挥手将身后三人叫上前,哈哈笑道:“有没有意思?” 身后三人皆笑而不语,赵一接下来一句话却让黎纲笑不出来:“今日校场,让我想起昔日澹州,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当时刚在澹州城内出生的小鱼儿如今都亭亭玉立了。” 黎纲似乎也被带到了从前,他眯眼看着远处两位年轻人,鬼使神差说道:“昔日澹州,君皇与我都是有马有甲的。” 赵宣忍不住愁了一眼不确定是否知道自己失言的威侯。 澄荼不露痕迹微微一笑,没有反应。 赵一闻言却是点点头:“传令,让那俩小子等着,给那个小子送匹马去。” 黎纲再次开口:“君皇,臣的听霄在的。” 连兴致勃勃的赵一都忍不住为之一怔,看了黎纲一眼,挥挥手:“准。” 当姚文意见到那匹四蹄包白,额头一道白色雷电花纹的棕色战马被李遗骑在胯下,还是忍不住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的命,还真是好啊。” 李遗不明所以,却也无心闲聊了,此刻的他,居然生出一股战意来,或许姚文意都没料到,李遗比他更渴望这一战。 身份华贵,又怎样,同样华贵的姚修武不也一样会死,都是人,死亡面前不分贵贱。 能打又怎样,心里明白我打不过你,大不了被你打死,打不死我我就打你,就算杀不了你,我这贱命伤你一下也是我赚。 早已将各自战意攀升至顶峰的两人瞬间动起手来。 只是众人看了几个回合就由期待转为惊疑又转为愕然。 万众期待的一场战斗,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妙招频出,精彩纷呈。 反倒是一边倒的戏耍场面。 李遗始一动手就惹得赵一大笑不止,忍不住向众人指道:“姚文意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杀这小子?根本没有身手的嘛。” 苻信、赵仲面对面色颇为难看的黎纲笑而不语。 赵宣则添油加醋道:“这小子有枪法而无枪技,生搬硬套,举止生硬,步步落后。” 世子强忍小移动,摇摇头:“还可怜了威侯一片热心啊,骑术也只能说是会骑,没有悬念。” 众人闻言除了笑声别无他言,没有异议地默认。 赵砚章却忍不住跳了起来,脚踩条桌,捧腹大笑不已。 夸张的举止惹得让人侧目不已。 “姚文意啊姚文意,今天不论是赢是输,你这乐子可都大了。 万人瞩目中,李遗又一击落空,身体平衡还未稳住,胯下坐骑又不稳当了,根本不用姚文意反击,他自己险些从马上摔下。 好不容易抓稳缰绳,排山倒海般的嗤笑声传入耳中,饶是李遗再怎么关闭心门也不能置若罔闻,羞得耳目通红。 李遗也实在无奈,自己终究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昨夜看了一遍的枪法如何也做不到融会贯通,至于马术自己更是根本没学过,对付不了姚文意才是对的。 苍天这时候倒是十分公平的,练与不练,会与不会,有定律。 姚文意无奈叹息一声,摇摇头收起战矛转身就走。 李遗愕然之后是由衷的愤怒,比敌视、杀戮更让人愤恨的,是蔑视与怜悯。 姚文意临走的话语许只有他一人听到了。 “今日杀你,非仇乃耻,下次无论如何,必斩你。” 第98章 第一俊杰 李遗如何不懂这是一种何等的耻辱。 “姚文意,你回来!”姚文意置若罔闻,闲庭信步驱马返回。 近处从林中出来的人中,不乏姚文意的拥趸,纷纷叫好祝贺。 与各样笑声掺杂在一起,李遗第一次因为羞愤而几乎丧失理智。 李遗也能清楚感知到姚文意所言非虚,他满身的杀意不是假的,选择收手绝不是仁慈。 同他的杀心一样真挚的,是他由衷的怜悯与不屑。 满朝王侯面前,大张旗鼓杀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与朝上杀猪有什么区别? 好似一场闹剧。 对将身份与骄傲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姚文意而言,收手是最好的选择。 姚小侯爷的骄傲,容不下自己众目睽睽之下留下这耻辱一笔。 赵砚章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气呼呼将自己摔进座位里,姚文意终究是更加看中自己的名声。 他确实是由衷希望姚文意杀了那少年,这洛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乐子了。 回到山丘下的姚文意没有下马上山,反而冷冷看向山坡上的赵砚章,张开嘴说了句什么。 距离太远,没人听清是什么,赵砚章却惊喜跳起。 他看清了姚文意口型:“手热,不怕就下来。” 也顾不得再去请示,赵砚章直接从观礼众人中穿过,向下跳跃而去。 场中的死士极有眼力见为小公爷递来软甲,战马与长枪。 看台上,赵宣忍不住皱眉:“父王,您不管管?” 赵一笑道:“管什么?他们能听我这个老头子的?” 众人闻言发笑不已。 苻信接过话茬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一样手痒难耐,说打就动手的。不然君皇当年怎么能在澹州吃了瘪说什么都不肯走?” 黎纲正因方才闹剧而面色阴晴不定,又被苻信提及,愧色道:“毅侯,莫再拿我取笑了。” 连同老和尚澄荼在内,众人又是爆发一阵大笑。 赵一低声对老和尚说道:“那个背你出来的少年,怎么办?” 李遗坐在马上,手握长枪,却好似一副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饶是铁石心肠如赵一,此刻也心有不忍,这让他很难不想起自己的曾经。 老和尚看也不看,开口道:“君皇能为他做此想,这就是你二位的缘,君皇的缘,来问和尚何益呢?” 赵一轻笑一声,知道这老和尚明白自己得卖他面子,不会把这将他背出来的少年如何,偏偏还要卖个乖。 我和他有缘? 老和尚岂不是更有? 赵一心里冒出来个让自己忍俊不禁的念头来。 在他们二人交谈不止时,场下二位洛京最富盛名的年轻俊彦已经战成一团。 惹来众人阵阵惊呼。 这与方才那场闹剧全然不同。 姚文意与赵砚章向来不对付,各自看对方都不顺眼,心里都憋着一股子闲气要给对方颜色。 虽说不至于到生死相向的地步,但是在这满洛京面前证明自己比对方强,要比打生打死来的痛快多了。 两人从开始就没有试探的意思,一上来就是势大力沉的招式。 金石交击振聋发聩,火星四溅。 赵砚章手上丝毫不留力,嘴上也没闲着:“姚小侯爷,下手这么重,真玩命啊?” 姚文意战矛在赵砚章腹间险险擦过,在软甲上磨出一串火星,回击道:“小公爷不是渴望已久了吗?这么惜命,郡公的家传宝甲都穿在身上,我不玩命等着你玩死我吗?” 赵砚章马上还以颜色,战枪挽出一个枪花,崩出一个大圆,姚文意堪堪低头躲开,却还是被削下一缕头发。 “嘿,你自己不穿甲又不是我不让你穿的。” “少废话!” 姚文意也是罕见地打出了真火,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的他极少动粗。 即使是从军以后,在青州前线他也极少亲自动手。 严格来说,今日是姚文意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展露身手,居然能与赵砚章打成平手甚至还隐隐占据了上风。 赵砚章的本事是人尽皆知的,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师从羽林校尉,在京中各大军营都历练过。 更是在洛京附近的几次剿匪治安战斗中亲历过战火,武功高超杀伐果断是出了名的。 今日一战,一定是会传出洛京,传出梁国,为天下所知的。 毕竟某种程度上,这二人展现的,就是梁国的未来一角了。 二人战至难舍难分,围观众人皆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这二人眼瞅着是打出了真火,开始下杀手了。 姚文意矛矛直取赵砚章裸露在软甲之外的四肢头颅,赵砚章也是豁出去的打法,以攻为守,枪枪取姚文意要害。 几次三番下来,赵砚章突然没了耐心,拖马便走。 姚文意并不追赶,他虽然愤怒却没有丧失理智,赵砚章的回马枪,名声在外的招式了。 赵砚章眼瞅姚文意不上当,反手抽出马鞍旁的长弓,拈箭反手便射。 姚文意同样弯弓搭箭,直接射出。 两支羽箭在空中擦肩而过,皆被各自兵器打落在地。 “杀!” “今日教训你!” 二人扔掉长弓,倒提兵器,大喝一声再次对冲而上。 只一个照面,伴随着火星迸发,二人终于见了血。 姚文意青铜面具被长枪挑飞,面具上再次被贴面而过的长枪擦出一道血痕。 而姚文意的战矛同时抵住赵砚章肩头,趁赵砚章攻势未了中心不稳之际,生生将赵砚章倒推落马。 校场内外,山丘上下,无数人惊呼站起。 又纷纷看向山丘之上的梁国主宰者。 赵砚章虽未见血,但肩头的剧痛依旧让左臂暂时麻木失去了知觉,他站起身不服气地仰视着淡定坐在马上的姚文意。 也愣了。 姚文意伸手接住面庞上滴落的鲜血,眼神中彻底没有了一丝犹豫,对近在咫尺的赵砚章举起了战矛。 赵砚章站在原地不动,不是他没有察觉到危险,而是他没有想到,传闻中被废面容的姚文意,面具之下是这么一张脸! 第99章 些许风霜 所有人寂静无声,哑然失语。 看台上早已知情的人忍不住紧紧握拳,为战矛下命悬一线的赵砚章担忧不已。 赵宣急切道:“君皇!” 赵一却伸手打断了他。 其余在场所有人,连同赵砚章,惊诧在当场。 当年那个洛京城中最为清朗俊逸的少年,如今却顶着一张非人的面庞。 狰狞可怖的疤痕似一只不存于人间的异兽与姚文意本来的面庞融为一体。 赵砚章这才明白,哪里是传闻中姚文意被偶然伤及面庞那么简单,这是整张脸都毁了。 那存在于洛京诸多豪门闺秀思春意境中的小侯爷,不复存在了。 赵砚章此刻浑然不觉自己身处险境,反而由衷生出一种悲凉感。 他与姚文意同属一种人,正因此,他可以说是最为理解姚文意的骄傲的人。 如果不曾拥有,那么也就无所谓失去。 在最为意气风发的年纪,尚未婚娶的男子失去原本优越的皮囊,从此以后面对每个人首先都要迎接对方严重的惊惧与疑惑。 这对姚文意他们这类心比天高的天之骄子而言,是无异于一次次死亡的。 然而,此时姚文意眼中哪有一丝不安惶恐,即使在整个洛京面前展现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一面,也受之坦然。 赵砚章苦笑一声,他第一次生出自己比不得姚文意的感觉。 推心置腹地讲,若说姚家这些事放在他身上他也许还能挺住,但是毁容之事,他未必能承受,至于将伤口或者说耻辱旁若无人地示与众人,无论如何难以做到。 赵砚章苦笑一声,服不服气又如何,自他以下,洛京中人还在少年意气。 姚文意已经是另一个年代的人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赵砚章向来十大不服,却服输。 姚文意变刺为扫,狠狠抽打在赵砚章胸膛之上。 赵砚章胸前的软甲韧性足够却难以卸掉这股巨力,整个人横飞出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山丘上,黎瑜忍不住惊喝出声,赵蘅则紧张地指尖发白,忍不住望向了高台上自己的大哥,世子赵宣。 赵宣顿时怒道:“好小子,竟真的敢下重手!给我拿了!” 台下羽林校尉小心望向置若罔闻的赵一,踌躇难行。 此时此刻,只有符信敢于出声:“世子息怒,这是挑战活动,你情我愿的。郡公和英侯也不会说什么的。” 赵宣闻言,迟疑了,看看依旧老神在在的赵一,挥挥手让羽林校尉退下。 符信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你亲同族而远英侯,可英侯还在青州给你守着大门呢,你想拿他唯一的儿子做什么?更何况人家占着理呢。 赵一这才哈哈笑道:“好好好,万重养了个好儿子。不过,这两个臭小子一打,接下来谁还敢下场,这调起的太高咯。” 赵仲笑道:“反正都不守常规了,不如,大兄您也下去玩玩?” 赵一闻言哈哈大笑,赵仲此言正中下怀。 他回头看看众人,站起身,一挥手道:“一个个平日里总说自己老了,走!今天我倒要看看,一个个有没有比我更老!” 山丘之下,郡公府的死士慌忙奔来,从地上搀扶起受伤昏迷的赵砚章,顿时感到天都塌了。 领头之人不顾自己身上的重伤,跳起身一言不发直接杀向了姚文意,其后几人极具默契同步跟进,必杀之势冲向姚文意。 主辱臣死,此刻还有什么好说的。 顿时惊起众人惊呼,姚文意怡然不惧,手中战矛挥舞,依仗胯下战马的优势,在八人战阵中左冲右突,攻守灵活。 虽不能立时摆脱几人,却也让那几人一时间无法得手。 而姚家自然也不会无人,就在姚家府丁准备一拥而上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不及众人回头,一道身影已经飞奔而过,直扑战团。 只是刚一照面,一记老猿献桃托住其中一人下巴,将其直接摔打昏死过去。 借此空隙,那人已至姚文意马旁,握住缰绳,翻身上马,抽出姚文意腰间宝刀顺势杀伤一人。 登时,镇住了场面。 姚文意率先回过神来,将战矛守在马鞍边套环中,背对那人道:“有劳威侯。” 黎纲面色难看跳下战马,剩余六名死士顿时跪倒行礼。 黎纲一脚一个将他们踹翻在地,怒骂道:“好胆,凭你们几个也敢对姚公子动手!” 赵一、国师澄荼等人已至山脚边,换上各自坐骑赶到了近前。 黎纲、姚文意与郡公府死士立马跪倒在地,以礼相迎。 赵一扫视当场,面无表情道:“砍了。” 羽林校尉闻声上前,拿下了几名死士。 无人求情,没有人敢。 甚至没有被带离校场,就在原地,羽林校尉亲自动手左右两刀斩杀两名死士。 再欲动手时,那明明重伤绑扎了绷带的领头死士突然暴起,反手闪出一把匕首,趁羽林校尉不备贴着铠甲缝隙直接插了进去。 手法干净利索,校尉没有任何反抗便瘫软下去。 其余几名死士几乎同时,皆手持利器,摆脱束缚,杀心大起,直指近在咫尺的赵一。 “胆大包天!” 符信、赵仲眼疾手快抽出腰间佩剑,迎向众人。 却又听到背后传来大喝:“替天行道,诛杀贼子赵一!” 姚家府丁之中,三人突兀跃出,手持短弩果断射向未着甲胄的赵一、赵宣等人。 咫尺距离,短箭连破空之声都未传出,就已抵达二人后背。 众目睽睽之中,尺许弩箭准确无误射中那父子二人! 黎纲从地上暴起,终究晚了一步,转而到了不及换箭的三人近前,一拳一脚又一掌,将他们制服。 只是不等其余府丁将其捉拿,三人便纷纷咬舌自尽。 黎纲顾不得这许多,连忙转身,却见那中箭的父子二人依旧端坐马上。 赵一赵宣伸手从背后拔出三支短箭,明亮的箭头上显然淬了剧毒,却不见丝毫血迹。 赵一将短箭抛投在地,不屑一笑。 正与死士苦苦相持的符信、赵仲二人险些失神让自己陷入陷阱,赵一已经手持佩刀亲自下场。 惊惧失魂的死士斗志全无,领头之人失声道:“怎么可能,中箭必当场暴毙!赵一,你不是人!” 回答他的,只是赵一以刀泼洒出的血红。 羽林卫姗姗来迟,赵一抖抖刀身血迹,连同刀鞘一起丢给姚文意。 面色平静道:“不过些许风霜,至于吓成这样?” “刚封了官,就不升了,这刀算是你赢的恩赏,用它建功去吧。” 随后,面向众人,赵一缓缓开口,却有千钧之声。 “我赵一,就站在这里,放眼天下,欲杀我者,尽可速来!” 第100章 再现澹州之战 山丘上所有人匆匆往下赶,依次跪倒。 校场上所有人尽皆伏地。 此时若有人斗胆抬头四顾,世间仿佛只剩下一人战立。 赵一再也不似一个平常老翁,王霸之气不怒自威,旁人皆是战栗不已。 梁国举国公卿权贵皆聚集在此,如此场合发生了刺驾之事,传扬出去,这梁国洛京仿佛是纸糊的一般。 更为可怕的是,这刺客与开阳郡公和英侯姚家扯上了关系,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皆忐忑不已,君皇暴怒,莫说郡公与英侯,就算是世子,要是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也不会有另一个结局。 正因如此,手捧战刀以头抢地的姚文意始终不敢将头抬起丝毫。 此刻说什么都没用。 赵一若是相信那三个家丁是刺客假冒,那根本就不需要姚文意解释什么。 若是赵一心里认定这事情是姚家所谓,那姚文意注定只能当冤死鬼。 至于开阳郡公府的死士,反正赵砚章昏迷不醒,至少刺客不用为此命悬一线。 赵一睥睨众生,朗声道:“秦澹!” 京兆尹秦澹手忙脚乱起身跪到近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胡须都忍不住颤抖:“臣在。” “刺客从何而来,受谁指使,何时潜入汴京,又是怎么混进斗兽的。” 明明是在质问,语气却像是有了定论。 秦澹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敢动手擦拭,颤声道:“如君皇所见,刺客以开阳郡公和英侯府家丁身份进入。京兆尹督查京畿重地治安,但公侯各府不在监察权限之内。故此,故此臣还需再行详尽调查。” “那就给你权限,自今日起,洛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你京兆尹不能查,不能去的地方,包括王宫!黎纲!” “臣在。顺命营留京一百,协助京兆尹查办此事。相关人等一经查实,先诛三族再行上报。” “遵命。” 赵一弯下身子,亲自合上羽林校尉的双眼,顺手抽出其腰间佩刀。 缓缓走向被制服的剩余几名活口 “君皇!”秦澹忍不住出声。 赵一毫不犹豫几道刀光挥出,鲜血四溅,溅射到其面庞上。 冷漠无情的老脸瞬间狰狞起来。 秦澹刚刚松下一口气,又不得不轻轻叹了口气。 想从刺客口中撬出来点消息是彻底不可能了。 赵一抛下佩刀,将手上血迹在赵宣身上随意擦拭几下,轻轻道:“起来吧。” 赵宣看看自己胸前的血手印,忍不住皱皱眉头,干脆脱下了外袍扔给一旁的大监,露出里边闪烁冷冽光泽的贴身软甲来。 正是此物方才救下了他们父子的姓名。 符信见事态缓和,适时开口道:“君皇,不宜久留,回宫吧。” 赵一端坐在立时送来的王座上:“算不得什么。没有因噎废食的道理。继续。” 符信闻言迟疑,闹成这个样子,还如何继续。 他转头看向唯一能劝解赵一的澄荼大法师,国师却捻着佛珠一遍遍念经为那几位刺客超度。 他干脆看了一眼黎纲,黎纲识趣上前道:“到了这般境地,草草收场反被人嘲笑我大梁无胆,不过再看些小打小闹也镇不住这场面了,君皇,不知道您可还有当年澹州的英勇?” 赵一忍不住重新露出笑容:“怎么?我还没试试你们几个,你倒想试试寡人了?” 念经完毕双手合十的澄荼难得开口道:“如此甚好,君皇无伤,黎侯无险,且为万众期盼,才是真正契合君皇武道为乐之举。” “哈哈哈,好!”赵一还真就被挑起的兴趣,站起身传唤自己的御马。 黎纲伸手打了个呼哨,李遗身旁的战马立时挣脱他手中缰绳的束缚冲它主人而去。 一种陪衬之人如释重负,起码君皇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怒,没有再次大开杀戒。 今天不知道多少人捡回了一条性命。 赵仲搀扶起姚文意,轻声安抚道:“起来吧,姚家不会有事。” 姚文意眼中居然含泪,显然是真的吓坏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回府先把那个总管人丁的管家碎尸万段! 他忍不住看向不远处那个翻身上马的男人背影,他第无数次在心底感叹,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父亲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是坐在那个位置而让人畏惧不已,而有的人是因为他自身才让人畏惧那个位置。 赵一,杀伐无度,喜怒无常,想要杀人时从不计较数字和原因,梁国占据天下最为肥沃的两州,却十室九空,人丁凋敝,是病患之祸,更是赵一本性噬杀上行下效之故。 建国之后虽有各项法令约束,却也只是一条,清算该死却死不了之人的由头罢了。 羽林卫迅速进入清场,为赵一和黎纲二人腾出场地来。 赵一手提大刀,轻笑道:“小黎,打也不能白打,总得挂点彩头。” 黎纲闻言,顿时觉得赵一的笑容如此让人发毛,忍不住道:“君皇只要不打黎瑜的主意,就什么都好说。” 赵一哈哈大笑:“哈哈哈,那就打完再说!” 黎纲伸手一扯,长衫飞出,直接裸露出上半身健硕的肌肉,倒提长枪率先向赵一冲去。 赵一以卑贱之身成就王图霸业,马上皇帝自然弓马娴熟,当年祸乱天下时作前锋与黎纲大战与澹州城下名动天下。 十几年过去,黎纲也老态微显,他纵然向来不服老,也不由得生出感慨时光无私,人恒守之之感。 虽是黎纲提议,但他也心痒久矣,谁能不好奇自己老去多少?谁有不期待在夕阳之岁收获身体没有被岁月侵蚀的惊喜。 在场之人思绪多飞回十几年前的澹州城。 第101章 往事 孤城晨光,彼时尚在壮年的赵一驻足目送耗尾大纛带领浩浩荡荡的队伍南下。 转身面对那座已经破败不堪似乎一跨就能越过的城池。 昨晚被刀枪砍出豁口的城墙已经被守军连夜简单修补。 看似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城防却让自己一路南下攻无不克的前锋千骑变成了后卫。 城墙上微弱的火光中海能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守城军士,看到大队的离去急急遁了下去通风报信。 日出东方,天放大亮。 那个银袍年轻人血衣未换一脸倦容地出现在城头。 惊喜之余与赵一眼神对视上。 连日来交手不断的二人此刻无需多言。 你用命防我,我拿命死磕你。 澹州已经是一座孤城,孤立无援,破城是早晚的事情,赵一要在这里留多久他自己也说不准。 赵一的叔父,也是厥羌联军首领赵甲临行前只冷冷留给倔强的赵一一句话:“狼头不该为了一只羊羔放弃一片羊群。” 气盛的赵一连日来带头攻城,负伤无数,手下勇士死伤惨重却始终不能攻城。 从以先锋身份最先抵达此地,到整个大军被阻挡在此逡巡不前,赵一与那年轻人甚至亲自厮杀过多场,胜负各半,奈何最要命的城池始终不下。 年轻的黎纲站在门楼都打没了的城头,目送那支大军的离去。 澹州城下,只剩下零零散散千余人马。 破衣烂衫,乌合之众。 连战阵都不知道为何物的牧民,拿起刀就充起了军士。 可就是这些人,转瞬之间,就把大魏江山击打得支离破碎。 黎纲双拳紧握,这些夷狄终究不懂兵法与攻城略地的战法,撤退不设卫队,队形杂乱。 他心里万分渴望领一支骑兵出城追击,可回头看,城中人人带伤,四千士卒已只剩八百残兵。 守城尚且苦苦支撑,追击实在无力。 城下那中年汉子驱马独骑来到城下,抬头静静打量着城池。 黎纲犹豫一瞬,按下了身边军士搭箭的手。 黎纲走下城墙,城门开了条缝。 黎纲同样独骑走出。 二人皆不带兵器,莫名的默契让二人都觉得,仗打到这个份上,该有一谈。 “来人通名。” “赵一,你是谁,澹州将军没有这么年轻。” 黎纲神情微动,轻声道:“澹州现在的守将是我,黎纲。澹州将军,中了你们的毒箭,死了。” 赵一闻言,居然微微躬身,道:“黎振将军是勇猛的武士,你也姓黎?” “黎振是我父亲。”黎纲冷冷道。 赵一闻言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要动手杀了我为父报仇吗?” 黎纲不耐烦道:“你冒险前来说这些废话何益?” 赵一道:“年轻人这么大火气,比我这草原上的人还不知礼吗?” 黎纲皱眉不语,他虽然主动前来,此刻却不知道自己与这夷狄有何话要讲。 打心底里,他恨不得立即将此獠诛杀,可对澹州无异,也终归不是报父仇的办法。 赵一在腹中措辞许久,最后还是懊恼道:“咬文嚼字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直说了,你还有最后一次出城投降的机会,城里的人,不会再死一个。” 黎纲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言。 恰逢此时,从城头传来一阵破风声,擦着黎纲兜鍪而过,箭羽直指赵一首级,赵一面不改色微微侧头躲过。 一个呼吸之后,赵一身后同样射来一箭,黎纲淡定自若,伸手一探握在手中。 黎纲忍不住侧身看向赵一身后数十步外放下弯弓的那个年轻人。 彼时赵一麾下还未更名姚万重的百夫长。 黎纲将箭折断:“就凭你来我往这一箭,你觉得可能吗。” 赵一笑而不语,无果的劝降,预料之中罢了。 黎纲拨转马头,将后背完全暴露敌人,转身回城。 赵一在背后说道:“城破之后,只要你放下兵器,脱下甲胄,我还是饶你不死的。” 黎纲头也不回:“你们主力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做到?” “臭小子。”赵一忍不住笑了。 彼时名唤驹子的未来英侯走上前来,疑惑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赵一在黎纲面前展现的自信从容一扫而空,转身回营,叹息道:“黎振死了,城里不过剩下几百人, 这都没有骚乱,多杀了这一个也没大用。” 说完,赵一一巴掌打在驹子后脑勺上:“你那一箭离我也太近了,射死我咋办。” “怎么会呢大哥,我的箭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说我,就说我那个小崽子,也就弓那么高,现在也被教成个神箭手了。再说了,那守将都没怕,你怕什么。” 赵一无语,干脆回应力度拿捏刚好的一马鞭。 回到城中的黎纲,面对着一双双意蕴各异、紧盯着他的眼神,忍不住躲开了眼睛。 他可以坚毅无惧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双双眼神。 这仅剩的八百残兵,不乏跟随他父亲多年的老兵,那都是他的叔伯,也不乏黎家的子弟,那是他的兄弟,更有不少本地士族和大乱之后自发前来的义军。 这些人来自各方,为了一个目标才聚在这里。 包括黎纲在内,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才来了这里,可是发自内心,谁愿意死呢。 日前父亲在昏迷中咽气后,就承担起决定这些人命运的黎纲,突然明白自己给这些人的,除了死亡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了。 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黎纲强忍恸哭的冲动:号称百万雄师的大魏,怎么脆弱成了这个样子! 可此刻,黎纲迈着坚定的步伐罔顾各色目光重新走上城头。 怨天尤人没有用了,恨铁不成钢也为时已晚了。 既然吃了这碗当兵饭,就得有迎接这一天的觉悟了。 黎纲用干哑的嗓子说道:“兄弟们,我们死在一块!” 没有人应声,看了一眼凝重的昨日少将军,今日将军,重新散去回到各自岗位。 “敌军攻城了!” 没有重型攻城器械,漫天的飞石羽箭也不再有了。 甚至抛弃了他们视为命根子的战马。 千余人马架着几台云梯开始攀附城墙。 火油,滚木礌石早已用尽。 黎纲知道这是赵一的最后一搏,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就看这谁的最后一口气更长了。 拔出腰中利剑,黎纲大喝一声:“迎敌!” 正巧与率先跳上城头的赵一迎面碰上。 红了眼的两人此刻均撇下自己部下不管,战成一团。 从晨到午,再到落日余晖。 握着一把崩断的战刀,筋疲力尽的黎纲将最后一击架云梯从墙头踢到。 他看着那缓缓撤去的骑队末尾,那个浑身血迹的汉子依依回望。 吐了口血唾沫,黎纲笑了。 “惨胜如败。大魏,完了。” 数月之后,随着豫州陷落,似乎已经被所有人忘记的澹州,在孤立无援水尽粮绝之后开城投降。 献降者,澹州将军黎纲与五百残部及城中已不足两万的百姓。 受降者,新立赵国的龙骧将军,赵一。 斗兽场中,黎纲长枪落地。 擦去额头汗水,黎纲下马跪拜道:“君皇神武不减当年。” 赵一尽兴而乐道:“你倒是不如当年硬气了。” 在场忠臣山呼威武雄壮。 赵一将大刀抛给赵宣,亲自搀扶起黎纲,颇无风度坏笑道:“小黎,你输了,可就得挂彩头了。” “单凭君皇发配。” “寡人送你个儿子吧。” 第102章 父子 (上章已补全,劳各位看官回看则个~) 莫说黎纲,饶是周围众人也一时惊愕不已。 这东西,也是能送的? 尤其是世子赵宣,霎时间脸色难看至极,他顿时联想到一种荒唐的可能。 至于送儿子,难不成是代养儿子? 赵宣不着痕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黎纲一番,细细推算黎纲的年纪,给威侯当儿子。 那得是立国后的荒唐事了吧? 没听说老头子有这类风声啊。 对周围众人的疑惑惊愕无所察觉的赵一,冲远处招招手。 那好不容易被众人遗忘在角落的笑料少年霎时间又成为了瞩目焦点。 李遗左顾右盼,最终确定那个被称为“君皇”的人确是对自己招呼的。 几名羽林走来,半邀请半挟持地将李遗架到近前。 老和尚澄荼看了一眼赵一,在场中也许只有他猜到了赵一在想什么。 这超出老和尚预料的奇思妙想,让老和尚忍不住念了声佛号,心里直呼罪过罪过。 赵一在众臣子面前,再次恢复了往日威严,道:“国师,照你说,这孩子跟我们都是有缘的。缘分深浅,这与谁深,与谁浅呢?” 莫说澄荼,赵宣、符信、黎纲等人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赵宣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黎纲的神情顿时像吃了苦瓜一样。 此刻他心里只有暗暗痛骂自己怎么就脑子犯昏将坐骑借给了那个不成器的陌生少年。 黎纲将求救的目光看强澄荼,希冀他看在自己尽心为他办事的份上,把这本就属于他大和尚的麻烦给揽下来。 儿子?我黎纲不缺儿子。 就算是当个宠物养着,我要这废物点心做什么?威侯名声太好,专门养个丢脸东西吗? 老和尚澄荼对黎纲的求救视而不见,眼睑低垂似乎想到更妙的事情,颇为兴奋道:“不好说,说不好。” 符信与赵仲登时乐了,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摊谁身上谁倒霉。 赵一强忍笑意,对前方被大监教唆着跪倒的少年道:“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 “李遗。” “嗯,确实缘分颇深。” 黎纲实在忍不住了:“君皇,他姓李,不姓黎。” 赵一绷不住了,咧嘴笑道:“看来威侯已经急不可耐了啊,都是黎嘛,没甚区别。” 甚至赵宣也一扫刚才的阴郁,全场也只有他和另外两位侯爷此刻敢出声打趣:“恭喜威侯,恭贺威侯。” 赵一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公示天下,今日威侯府添丁。” “我不愿意。” 李遗自作主张站起身,一直旁听的他到了此时怎么还能听不明白。 只可惜他在这场玩笑中扮演着无人关注的主角角色。 人群之中,除了李遗,唯一闷闷不乐的就是黎纲,他幽怨嫌弃地扫了一眼李遗就挪开了视线,强颜欢笑地应付着一帮居心不良的玩笑者。 澄荼走到李遗近前,将其扶起:“阿牛施主,这就是缘啊,妙不可言。” 李遗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是发自内心地不想跟这些人扯上关系。 一则吴家坳血仇说不得就出自在场某人手笔。 二则一直被各类所谓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身不由己走到了今时今日,李遗只想有多远走多远。 澄荼双手合十道:“阿牛施主,红尘浮海,每个人都不想溺在其中,可能超脱的总是少数,想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一回事。你与自由自保的果是否有缘,取决于你与这因的缘有多深。” 李遗坚决摇摇头:“他们杀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种方式侮辱折磨我。” 老和尚缄口不语,这个问题他竟也一时无法措辞回答。 “你觉得姓黎很丢人吗?”黎纲不知何时到了近前。 澄荼老和尚及时抽身离去。 “我有姓。”李遗也是豁出去了,干脆利落地回嘴道。 “我也不愿意,你也配不上姓黎。” “谁稀罕呢。” “可是今日,你我就是不愿意这也是定局了。” “凭什么?” 黎纲更加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年,脑子里冒出两个字:穷横。 他虽然是真心不想跟这个明日就会名声烂遍洛京大街的少年扯上什么父子关系,可这少年对他不加掩饰的蔑视态度也太过强烈了。 以黎纲的身份,根本不屑于与这少年多嘴。 可气血上头,黎纲偏就顶了回去:“要不是国师的原因,今天谁会拿正眼看你?更何况是那位?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遗的遮羞布再次被人掀开,他听出了黎纲的言外之意:背景一穷二白,身手一无是处的少年凭什么值得这些人正眼看?李遗能站在这里不是凭自己,而是凭跟老和尚扯上了关系。 就算是事实,少年的羞愤燃起的怒火也瞬间点燃了他。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黎纲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人世间行走四十余年,何曾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强行压下一掌拍死这个不识时务,一无是处的少年,黎纲此刻只能认命。 王者可以是开玩笑,但是他即使身为一国公侯也没有当做玩笑话置之不理的资格。 黎纲亲自动手钳制住不计后果耍横的李遗去到赵一面前。 “臣黎纲,携义子黎瑕拜谢君皇。” 赵一点点头,显然对自己因玩笑起意的这桩“亲事”极为满意。 黎瑕,李遗的新名字。 从阿牛到李遗,再到黎瑕。 李遗脑海中突然对自己是谁产生了恍惚。 没有人计较李遗的木讷,自动忽视了他的沉默寡言。 自黎纲坦然接受这义子后,他便再次被遗忘。 如新婚之后的红烛,科考之后的笔墨纸砚,在仪式中必不可少的器具在流程走完后便一无是处。 不论是笑话也好,真心也罢,君皇面前,黎纲与祝贺之人迎来送往其乐融融。 消息传至年轻一代人群中,顿时炸了锅。 黎琼闻言一惊,但下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任凭身旁之人如何挑逗,不发一言,不置一评。 虽位列六小公侯之列,但黎琼与这群二代们向来是不亲近的,他倒是洛京城中,少有的孤僻之人。 六人之一的名头,也是拜威侯长子身份所赐罢了。 黎瑜闻讯先是一怔,同样快速回过神来,倒是无人敢在她面前玩笑取乐,她强颜欢笑一一谢过走马灯似前来敷衍道贺的各家年轻人。 而后只能对赵蘅无奈苦笑:“实在想不到,荒唐。” 黎瑾则显得最没城府,不停抓住议论此事的人问道:“这人多大,他进府排我前边还是后边,我当哥还是当弟啊。” 被搀扶回座位清醒过来的赵砚章接到通报,看着山丘下热闹的人群,他甩甩昏涨的脑袋,嘿嘿笑道:“洛京有点意思了。” 笑到一半,眼中寒光一闪吩咐跟随自己而来的大管家:“你现在回去,近三年来进门的家丁死士,全部杀了。” 李遗自顾自找了个冷清的角落,那些因自己而起的热闹,与自己是毫无关联的。 姚文意却走了过来,重新戴上黄铜面具的他嗓音沙哑道:“恭喜。” 李遗面对姚文意的心情颇为复杂,他伸出自己缺了一指的右手:“姚文意,姚修武的死跟我没关系,信不信由你。至于我的手,早晚我要讨回来。” 姚文意听到了又好似没听到,看不到他的表情,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看来你确实很看得起自己,这在洛京,不是什么好习惯。” 姚家确实想杀你,我姚文意却在左右摇摆,今后不好杀了,不杀也无所谓。 本来也只是乞怜人和燕贼的添头,如今刚跳上枝头,便觉得自己已经绝顶了么? 不过姚文意不愿意说,李遗不愿意细问故而二人误会的一件事,此后再也无解。 乱阵之中削掉的断指,并非姚文意刻意截下,相反在乱军之中差人寻了许久才找到。 只是当时没还给原主,而原主早已混沌不知情了。 第103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短暂的插曲过后,斗兽还是要正常进行。 但是包括赵一在内,多数人对接下来的挑战和斗兽已经缺了兴致。 这场筹备两月余的斗兽在几回合的表演式厮杀后就草草收场。 最后,按例根据战利品、挑战结果依次行商之后,各家公侯贵族也就依次离开斗兽场,返回各门各户。 出乎李遗意料的是,自己最先在林子中遇到的那条大狗,居然活到了最后,连同那只兽王大虫,成为仅存的两只猛兽。 李遗也是从周边人口中得知,那东西叫獒。 临了到最后,李遗也意外得到了一匹骏马的赏赐,只不过是作为赵一赐亲的礼品还是作为李遗从林子中走出的奖赏,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是那几位尊贵之人中的哪位,说了句让李遗铭记心中的话:“好男儿,都该骑上马去看遍天下山河,阅过人间角色,历尽山河风月。” 至于李遗的囚徒身份,也按照斗兽的规矩免了去。 更何况如今以他的身份,姚文意若不纠缠,谁会去抓着这个事情不放? 一手持枪,一手牵马。 身上的破衣烂衫还沾染着人的、兽的血污与自林子中带出的泥土。 本不觉有异的李遗在散场皆衣着华贵的人群中还是察觉到了无所适从。 自尊总是在对比的时候才会出现。 李遗尝试着在人群中寻找老和尚的身影,可作为最早退场的几人之一,国师早已不知去向。 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李遗转过身,看到一大一小两位少年,年长那位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仿,个子却高出半个头来。 “我是黎琼,这是黎瑾。”年长少年面色和煦,微笑介绍道。 “在下李遗。” “知道的,父亲要我们带你回府。” 不用细说,李遗也知道这是方才自己那天上掉下来的义父的亲子了。 李遗踌躇片刻,询问道:“我可以不去吗?” 黎琼直接笑着摇摇头:“父亲没说你不去我该怎么做,所以你还是去吧。” 环顾四周一遭,那些好奇的目光纷纷急忙躲避。 “再者说,现在的洛京,你一个人在外反而更加招摇。” 李遗仔细想想,确实如此,自己在这洛京确实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不过自己确实也没有落脚的打算,眼下梁泊不知下落,冯溜紧生死不知,梁老爹与范栓柱也被牵连来了洛京。 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似乎只能回管城,也可以回管城去了。 只是当下立即返回,似乎确实不可行。 无奈,李遗只好答应这对兄弟的邀请。 立马有家丁上前,接过李遗手中的枪和马。 李遗对旁人的伺候颇为不适,执意要自己来。 年少的黎瑾忍不住道:“谁还能图你的马和枪不成,别的东西府上或许会缺,这两样东西,你的这两个在府上号都排不上。” 李遗被说的脸有些发烫,但是黎瑾话虽然难听,却能察觉出来他并没有恶意。 李遗干脆就由着家丁拿走枪和马,然后跟在两兄弟身后向外走去。 几位路过的世家子弟,看见这三人,忍不住出口嘲讽道:“哟,这不是威侯家的二位小侯爷么。” “诶,你什么眼神?现在是三位小侯爷了。” “啊呀,是了是了,错了错了,黎瑾黎琼,你们从天而降一个好兄弟啊。不过也难怪了啊,威侯大名鼎鼎,亲儿子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也就算了,收个义子,也收个废物,威侯府是缺废物吗?” 直白的讽刺揶揄惹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如何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黎瑾怒火中烧,出声大骂道:“严时,你算个什么东西,老的封不了侯也是个好汉,你一个怕死怕得连洛京都不敢出一步的废物也敢辱骂我们威侯府?” “黎瑾!”黎琼纵然生气,但是还是保持着涵养,出声制止黎瑾。 名唤严时的嘲讽之人正是那群将种子弟的头儿,其父赵国车骑将军严基,是一路追随赵一的亲兵,后来一路做到赵国军中高层。 据坊间传闻,开国五公侯最后一个爵位本应该是严基的,却封了黎纲,这成了严基的心病和多年来被取消的由头。 当事人自然从未表态,不过两家从不来往,而年轻一代又时常起矛盾倒是真的。 “哟,今天长出骨头来了?不服气就来比划比划?黎琼,别说我以大欺小,要不就你替你弟弟跟我切磋几下?” 黎琼依旧置若罔闻,抬步就要走。 严时身后的狗腿子立马拦住去路。 主要的人物已经离场完毕,离开稍晚的这些家族要么不够格上前说和,要么乐得看个热闹,围观的人瞬间聚拢过来。 喝退各自家丁,黎琼面上终于看到些怒容:“严时,知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严时闻言哈哈一笑,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们汉人就是道理多,道理多就胆气壮似的,胆气那么壮怎么还活的像狗一样?” 狗腿子们起哄地哈哈大笑,嚣张嘴脸让人望而生厌。 黎琼黎瑾一时语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饶是以黎琼向来不与人起争执,退让无度的人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李遗一手攀住一人肩头:“别脏了手。” 从二人身后走出:“打狗哪用主人家出手。” 围观之人眼见这今日身份不明却出尽了风头的邋遢少年此刻居然如此嚣张,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唏嘘起哄。 严时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对黎琼道:“怎么,威侯府没人,放狗咬人?” 李遗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忍不住笑笑摇头:“真是谁都当自己是姚文意啊。” 黎琼劝解道:“不要起冲突,父亲要我们赶紧回家。” 李遗收紧了裤腰带:“那是你父亲,不是我父亲。” 看了一眼面色白净,眉宇间尽是书生气的黎琼,李遗天然生出一种好感来。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既然名义上我成了你家人了,我该送你点礼物,可是手头紧,我就送你一句话。”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人打狗哪用管主任是谁。” 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李遗打不过那些练家子不假,可你一个呼吸都不匀的泼皮当自己是姚文意还是赵砚章? 当我那些架都白打的? 第104章 邀请 李遗有心给这嘴欠的严时长长记性,可严时根本不往眼缝里夹他。 严时身旁的几名狗腿子已经颇具威慑力地齐步上前,堵在李遗面前。 “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杂种,也敢对严少爷不敬?” “就是,真以为自己攀上威侯府,就是小侯爷了?不知所谓。” 李遗掏掏耳朵,斜睨道:“你们又是什么狗东西?” “放肆!” “找死!” 不等那几人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李遗运了一口气,汇聚双拳,直奔当面那人去。 拼着挨了不疼不痒的几拳,李遗一拳头打在那人喉头,当即将其仰面放倒,落地即不再动弹。 剩余三人立时被吓得退回严时身边。 严时大怒:“你敢杀人?!” 李遗耸耸肩:“比想象中不禁打,不过也没那么容易死。” 这嚣张的模样容不得严时继续忽视,加上四周围观之人甚多,严时此刻无论如何都要讨回面子。 身旁三人已经畏缩不前,严时只能自己出手,不过他依旧自恃身份。 “威侯尚且来不及教你怎么做人,我倒是可以代劳,免得说我欺负你,你可以先动手。” 李遗实在忍不住笑了,方才一击得手,心里顿时有了底,他现在有些明白姚文意为何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手下有功夫,心里的自信是遮掩不住的。 众目睽睽之下,不久前被整个洛京视作笑料的少年,冲那年轻一代以豪横无赖闻名的将种子弟伸出左手,小拇指缓缓勾动。 有几人敢如此挑衅严时。 严时大怒,顾不得端什么架子,一记飞踢进到身前。 李遗双手搭桥,将其凌空拦下,瞅准其胸前空档,抬腿反击回去。 严时说到底是要比手下那几个名副其实的草包强上不少。 他反应迅速一拳砸向李遗小腿骨,凭此稳住自己的身形。 两人都选择以攻代守的打法。 心下都是有了新的打量。 李遗不得不重视起来,这严时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也不是什么草包啊。 严时心下暗惊,本以为这在姚文意手下没有招架之力的小子,居然这么难对付。 黎琼适时开口道:“好了,打也打了,到此为止吧。” 严时意动,但他还没说什么, 李遗笑道:“那怎么行,得让这猪公子尽兴啊。” 黎瑾疑惑道:“什么朱公子?他姓严啊。” 黎琼忍不住嗤笑出声。 身体肥硕的严时立时明白李遗这是变着法地调侃辱骂他。 “我弄死你!” 李遗怡然不惧:“弄不死我你跟我姓!” 盛怒之下,严时本就稀烂的拳脚彻底没了章法,只余一腔孤勇和愤恨气势。 李遗既然决心动手又怎会被他吓到,身形灵活一闪躲过那肉拳头,整个人撞进严时怀里,直把这猪公子撞得踉跄倒退。 人群中顿时掀起一阵哄笑。 严时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之下大吼一声再次出手。 李遗收起玩闹之心,抓住严时单臂,腿过其胯,胸腹运气,千斤肩顶将严时整个人扛了起来。 黎瑾忍不住出声叹道:“这小身板这么大力气啊!” 严时在空中四肢扑腾却不得挣脱,一旁名狗腿子见状就要上前搭救,却被李遗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瞪在原地不敢动弹。 严时在空中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出言威胁:“小杂种你赶紧放了我,给我磕头道歉我心情好了兴许还能原谅你!” 李遗见他还如此嘴硬,也不与他废话,双臂猛地一弯。 突然的失重将严时吓地吱哇乱叫。 李遗嘲讽道:“听说还是将种子弟呢,就这点胆气啊,辱没先人。” 黎琼黎瑾闻言对视一笑,李遗这句话算是戳中严时痛点了。 严时是严基独子,宠溺得厉害,那是真正的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故而一直将他养在洛京城中不准外出。 防止外边的乱世道造成什么不测。 因此城中之人多嘲笑严时无胆,严时固然生气也不会怎样。 但这话从李遗嘴里说出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严时彻底狂怒,威胁道:“小杂种!我一定要杀了你!你爹,你妈,你兄弟姐妹,一个都别想活!全部杀掉!” 李遗笑容僵在脸上,眸子瞬间变得冰冷。 黎琼暗道一声不好,就欲上前。 却还是来不及阻止李遗,眼睁睁看着李遗将那严时倒栽葱一般狠狠摔下。 危急关头,一只大手稳稳托住严时的肥脑袋,又一手拍开李遗手掌将严时整个人翻转在地。 面无血色的严时显然被吓呆了,傻傻站在原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一头晕倒。 三个狗腿子慌忙上前抬起两个昏死过去的同伴夺路而逃。 李遗认出出手之人,还是个熟人。 俞纹理。 李遗恭敬行礼:“俞先生。” 俞纹理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笑道:“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你。” 李遗同样笑道:“我也没想到。” 黎琼黎瑾走上前来,居然也认识俞纹理,与其一一见礼。 俞纹理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递给李遗:“今天在场得见了威侯收子,本以为无缘与本尊道贺了,既然现在碰见了,这礼就不能省了。” 李遗本想拒绝,黎琼却反常道:“谢过俞老板,我会向父亲转达的。” 俞纹理笑道:“常听人说,子不类父。今日一见,大公子果然如常人所言,温润如玉,翩翩君子。” 黎琼客套道:“只怕旁人话语不是如此和善了。” 俞纹理笑笑不答话,转而对黎瑾道:“二公子这下有了新兄长,以后依仗更多了。” 黎瑾不客气道:“谁依仗谁还不知道呢,等我像他们一般大,说不得比他们都能打。” 与几人场面话一一说过,俞纹理也不愿在瞩目焦点之下久呆,便匆匆告辞。 黎琼看着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黎瑾则对李遗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太假。但是他确实是救了你一回啊。” 李遗知道他是在说俞纹理救下严时之事,没有言语,同样回头看去,俞纹理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 “是两回。” 三人终于找到自家的马车坐了上去。 李遗一身的破烂脏衣服与装饰华贵的马车格格不入,生怕弄脏了一丝半毫的他自觉畏缩在角落。 头一次进入如此宽敞厚实的马车车厢,李遗忍不住好奇地四面打量。 黎琼亲自端给他一杯茶水:“不管怎么说,以后是一家人了,不用那么拘谨,该坐就坐。” 李遗谢过,想了想还是扯过一个编织细致的蒲团垫在屁股底下。 这下舒服不说,就什么都不会弄脏了。 说话间,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让三人手中的茶水顿时倾撒出来。 黎瑾捧着烫红的手指对着马夫怒道:“怎么回事?!” 自家马夫还未说话,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奉小公爷之名前来邀请黎瑕公子,今晚逐月楼一聚,多有冒犯,还望三位公子见谅。” 说完那人将一副名帖递给马夫,转身纵马离去。 黎瑾狠狠骂道:“洛京最跋扈的主子,养的奴才也跋扈。” 黎琼示意被无故拦截的马夫继续回家,按着另外两人的脑袋钻回马车。 黎琼笑道:“看来你在洛京真的很受欢迎啊。” 李遗看着面上堆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的黎琼,接过名帖道:“沾你们的光而已。” 第105章 再相见 马车中的气氛颇为诡异,三兄弟一言不发。 到了府门前,黎琼黎瑾向来没有等待马车慢悠悠进府的习惯,径直叫停马车,也不招呼李遗,径直跳下车去。 李遗自觉跟在二人身后下了车。 正面上那比管城府衙门前还要威武高大的两尊不知名石兽,绕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在管城从未见过的高大门厅。 灰墙碧瓦,深庭大院。 大门处迅速有家丁迎接出来。 黎琼上得台阶将要跨过门槛,回头看到站在原地的李遗,恢复那副和煦的样子:“进来啊。” 李遗四下看看,自己的马和乌枪并不在身边,想了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走在黎瑾身边,他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拽动。 低头一看,黎瑾贴在他身边小心说道:“你别见怪,我哥就是这副臭脾气,他对洛京里的各家,向来不喜来往。以后你慢慢熟悉了就知道了。” 前面的黎琼站住脚步:“黎瑾。” 黎瑾缩了缩脖子,对李遗吐了吐舌头,快步走上前去,聆听兄长教诲。 “该补功课了。” 黎琼在黎瑾眼里还是很有威信的,黎瑾也不反抗,乖乖回了自己的书房。 立身庭院廊下,风从此处穿堂,吹起相对而立的两位同龄人的衣襟。 黎琼示意李遗同行,二人沿着长廊往里漫步。 黎琼率先开口:“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军营里,家里一般只有我们兄弟姊妹三人。嗷,还有个妹妹,今日也在的,不过没有见到。不打紧,稍晚认识。” 蹲了一下,黎琼选择直说:“你与姚文意,赵砚章早就相识?” 早有预料的李遗并无吃惊模样,却不知可否。 黎琼点点头:“明白了。” 二人无言走出几步,黎琼犹豫再三还是不甘心道:“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边,君皇赐亲是真,君可以游戏玩笑,臣却必须当真,我不知道父亲究竟作何想。起码我和黎瑾是对你的到来很欣喜的,家中很久没有新鲜事的刺激了。” 说罢,黎琼自嘲似地笑了笑,俊朗的眉宇间散不去的忧郁越发浓厚。 “从小就在这院子里长大,不爱出去,长大后越来越离不开这里,却又越来越渴望这院子里能有点变化。” 李遗没来由来了一句:“公子不觉得,交浅言深了么?” 黎琼笑着摇摇头:“不论如何,今天开始,你姓黎了。” “我并没有答应。” “你觉得有用吗?换句话说,严时这种人洛京还有很多,你一句答不答应就能让他们不找你麻烦吗?” “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黎琼眼神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因为你是威侯府的人。” “可是我不是!” 黎琼捏捏眉心,感觉白说了这一遭,干脆道:“君皇说是就是,你想要什么东西或许得不到,但是硬塞给你的东西你还真推不掉。” 李遗忍不住爆了句粗,黎琼连忙提醒道:“不要有下次,不然就是大不敬。” 李遗一脸吃了死耗子的表情:“你们在洛京混的人缘真差啊。” 黎琼笑而不语。 李遗扬扬手中的名帖,说道:“大概猜到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等风头过去,咱们各走各的,看得出来你们父亲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攀高枝。至于这顿饭,去不去,你说了算。” 黎琼袖袍一甩,自顾自走了:“请的是你又不是我。” 李遗疾步跟上他:“你们一个个都自由自在了,这么大的宅子,我往哪待着去?” 黎琼无奈,瞅瞅李遗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样貌的衣衫和身上不时散发的异味,皱眉带着李遗穿廊过道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 “这里是我小时候住的院子,就是旧了点,很久没人住了,但是一直打扫着,还算干净,你先在这里住吧。” 李遗颇为满足,追问道:“什么时候开饭?饿了。” 黎琼脸抽了抽,眼前这厮方才还说不想跟威侯府扯上关系,这会心安理得要吃要住,怎么这么厚颜无耻的? 黎侯府大少爷亲自张罗来家仆奴婢,嘱咐好生照料着这位小爷,才逃跑似地离开了这座小院。 走出去许久,黎琼回想起方才李遗的一句话,忍不住暗自发笑。 大少爷在无人处个自呢喃道:“人缘差,哈哈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依旧不习惯旁人照顾的李遗,在几位家丁奴婢当中来回添乱,忍不住出手帮忙。 反而惹得这几位做活者手忙脚乱,腹诽不已。 这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大公子的态度又不像是什么贵客,看模样反倒像是街边乞丐。 真要是个乞丐,大少爷又怎么会让他住进这个院子里? 黎纲收义子的消息还没能彻底传开,这些家中人自然还不知道内情,只是毕竟尊卑有别。 主人的客人也是半个主人,不好说什么的。 只是这客人确实怪,众人将浴桶在屋子里摆好,热水烧好,兑好了水温,他就被这客人赶出了门外,甚至直接赶出了院子。 理由是他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 乐得不伺候着脏兮兮的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遗穿着黎琼差人送来的衣服走出屋门,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浑身的筋骨噼啪作响。 畅快地长出一口气,天色渐黑了。 院子里已经摆下了一张小方桌,上边摆着精致的四菜一汤。 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的李遗也不客气,依旧是将布置餐食的仆人打发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狼吞虎咽。 不多时,痛快地打了一个嗝,感叹着饮食够精致,够美味就是分量不够的李遗痛快地放下碗筷。 收拾好碗筷,打扫完屋子,坐了下来的李遗顿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从自己的破旧衣物中抽出那道名帖,想了又想,李遗干脆站起身拉开院门。 门口待命的奴婢家仆们齐齐张望过来,这与方才那个泥猴般的人能是一人? 清秀的少年笑容和煦道:“有劳了,请问马厩在哪边?” 一人愣愣地站起身:“随我来。” 剩下几人涌入小院,看着被李遗收拾完毕的院子,面面相觑。 大公子这是带回来个贱骨头啊。 轻而易举寻到了自己的那匹与威侯府马鞍样式截然不同的骏马。 不用过多磨合,良马自行认主,不用向谁通报,李遗自行骑着马出门而去。 接到消息禀报的黎琼放下手中书卷,沉思片刻,不发一言重新拿起手中书,只是许久不曾翻过一页。 上到大街,李遗策马慢行,一路打听逐月楼在何方,越走越觉得空气湿重,终于看到一幢矗立水边的明亮高楼。 各色灯笼高高悬挂,一层层堆砌上去,明艳而不艳俗,几进院落,各色楼层上,俱是鼎沸人声,交错觥筹。 站在楼下向上仰望,明月高悬正在高楼正上方,真好似立足楼顶便可逐月摘星。 “逐月楼。”李遗确认牌匾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抬脚便往里走,却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前门里传出:“请的是威侯义子,这么不守时,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面子。” 李遗苦恼怎么走到哪都有人挑刺找麻烦,回头看去,却一时不知道作何言语。 那是已经快要被自己遗忘、却在无数个意想不到的瞬间闪现过的一张脸。 嘈杂的人声吵得李遗有些目眩,他眯眼仔细看那朦胧灯光中看不真切的华服少女。 一如记忆中的那明媚眼眸,浅浅酒窝。 李遗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双脚。 还好还好,黎琼没忘记给自己拿一双新鞋子。 再相见是惊喜的兵荒马乱,如果你也觉得不是第一次见的话。 “我是黎瑜,你应该叫我一声义妹。” 第106章 赴宴 来来往往的人影中,少女立在李遗眼中。 黎瑜歪歪脑袋,眼前的便宜义兄怎么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的。 堵在门口的李遗被进门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失神的人居然打了个踉跄,站定后发现已经到了黎瑜面前。 李遗笑笑,赧然道:“拜见县主。” 黎瑜心领神会,四下没有旁人,低声道:“你记性倒是还好,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成了一家人了。” 一家人。 李遗不知如何评价,一时间他如坠云里雾里,他很少想过再见她会怎样怎样,甚至自己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她。 这突兀的重逢,李遗没有丝毫准备,却奇异地意识到心中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那般隔阂。 许是当时不及当下,有太多防卫森严的甲士。 他甚至都不明白为何,自己那么多次想起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只能解释为自己感谢她曾纡尊降贵解过自己的危难。 可再次见面时这自己都能明显察觉到的欣喜显然超出了这个范畴。 李遗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只是他胆气再壮也不敢,不能承认那不该有的想法。 即使是在心里自我承认也不行。 可一家人三个字,实实在在地在心里打了个别扭。 “啊,主角来了。” 从楼梯上匆忙走下一男子,正是赵砚章,。 其身后二楼,一女子正恬然淡笑,俯视众人,李遗目光扫视去时,轻轻点头,不做他样。 李遗毕竟是首次赴宴,面对赵砚章的热情颇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想到,不满十二个时辰之前二人可还在狩猎林中生死相向呢。 赵砚章却好似健忘到不记得此事,邀请黎瑜先行,亲自拉着李遗的手向二楼走去。 几人都是洛京城中的名人,走到哪里都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长郡主出面,威侯独亲自相迎,素来不给洛京城中任何年轻人好脸的小公爷居然亲自接引。 这人什么派头。 逐月楼人多眼杂却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不等几人消失在视线中,已经议论四起。 “什么人物?这么大排场,近来没听说哪国太子世子的人物来啊。” “不知道啊,许是南边来人了?” “唔,有可能,不是说南边的来了个使团,里边有几大世家的年轻人,许是其中一个已经到了。” “不对吧,看打扮,看模样也不太像啊。” “那还能有谁?” “都省省吧,斗兽场发生新鲜事儿了,八成就是这个主。” “讲讲,讲讲...” 窃窃私语之声几人全当没有听到。 嚼不烂的舌根子,总不能扯出来全给剁了。 上到二楼,那女子长身而立,等待众人。 黎瑜在前最先见礼,倨傲如赵砚章也恭敬行礼,李遗有样学样俯身见礼。 那女子道:“既然是小鱼儿的兄长了,那以后就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 李遗还是听得出来这场面话的,心底想了想也不知说什么得体,干脆笑笑不答话。 黎瑜悄悄扯扯袖子,圆场道:“怪我了,没提前交待他。长郡主跟你说话呢。” 虽然不知道长郡主又是什么,但是看起来是在场身份最高的,心思灵活的李遗再次见礼道:“多谢长郡主不嫌弃。” 赵蘅捂嘴轻笑,率先挪步。 几人在逐月楼有专门伺候的管事,在其带领下,几人走过一座雕花木拱门,向更深处走去。 李遗强忍住喉头才没有惊叹出声,从外边和一楼如何也看不出二楼居然别有洞天。 踩着不知何物的皮毛织成的毯子穿过一道短廊,尽头又是一道木拱门,穿过去,李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忍不住叹道:“这是吃饭还是打架啊。” 一处宽敞明亮的会客厅,几张条桌左右排列,上座上单独一张宽大案几。 桌子上酒水瓜果已经妥善布置,赵砚章张罗着几人就座。 虽然是赵砚章请客,赵蘅却自然而然端坐于上座,赵砚章与李遗神色自然,在其左右手分别落座。 李遗自然坐于黎瑜下手。 首次赴宴的李遗对于当下的环境太过陌生,也是相当拘谨,一动不动等着另外几人动作。 赵砚章在对面坐无坐像,斜倚着身子弓起一条腿提起一串葡萄就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长郡主吩咐,要我多寻几个人宴请你,不过你也看到了,人缘差,没人。” 李遗笑道:“受宠若惊。” 赵蘅率先举杯:“今日是客行主事,本来该小鱼在府里为你接风相认的。不过我与砚章也好奇,故安排在此相见。” 李遗同样举杯,面对这个总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长郡主,李遗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应付这些客套。 腼腆笑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好地方的酒也好,虽然不如梁老爹酒坊那么烈,却绵柔香醇,许久不曾饮酒的李遗都快要忘了自己也是爱饮酒的。 酒杯尚未放下,黎瑜侧身道:“义兄,今后可要多照顾照顾妹妹啊。” 少女的俏皮却让李遗慌乱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利索的将杯中酒再次喝干。 借着酒气和灯光,遮掩住耳朵的羞红。 赵砚章不为所动,李遗主动邀杯,赵砚章瞥了他一眼,突兀笑了笑,而后抬手举杯示意一仰脖饮下。 尚不来得及为李遗介绍这小公爷脾气的黎瑜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她也忍不住好奇这赵砚章为何对这在出尽了风头也出尽了丑的李遗区别对待? 难道因为是威侯义子?这身份显然不够用啊。 赵蘅和黎瑜在一旁说着悄悄话,赵砚章一会发呆,一会自斟自饮。 这宴会倒是颇为冷清无趣。 李遗看着满桌的珍馐垂涎欲滴,但另外三人不动筷他也没好意思率先动口,暗自庆幸出门前吃了些垫垫底,不然坐在这里是何等折磨。 就在他心生尴尬,如坐针毡之时。 逐月楼管事快步走近,附耳在赵砚章身边说了句什么,赵砚章顿时眉头皱起,果断摇了摇头。 管事得令退走,赵砚章却又叫住他:“让他进来,再摆张桌子来。” 管事称是而出,赵砚章坏笑对黎瑜道:“小鱼儿,找你的人来了。” 下一瞬,门口一公子哥打扮的青年高声兴奋道:“阿姊,赵兄,小鱼儿,怎么也不叫我呢!” 黎瑜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 第107章 藏拙 李遗察觉到几人的异样,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与自己相仿的年纪,脸上还没有没褪干净的稚嫩。 但与姚文意赵砚章,包括今日所见的严时都有一个共同点。 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 李遗登时明白这是又一家子弟到了,不过看样子并不是很受另外三人欢迎啊。 赵砚章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伸手请他在自己身旁新摆下的桌旁落座。 赵蘅依旧是一副看谁都情真意切的温柔模样,含笑点点头。 黎瑜则阴着一张脸视而不见。 李遗心下有了些计较,低声问黎瑜道:“县主,与你有仇?” 黎瑜摇摇头:“与你无关,别打听。”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李遗自讨没趣地坐直了身子。 正与对面的高门子弟对上眼神,李遗自知是在别人地盘,便主动微笑示意。 那子弟看看李遗,又看看紧挨着李遗坐的黎瑜,神色不加掩饰地难看起来,语气不善道:“符家六郎,符措,这位兄弟看着面善,却也眼生啊。” 李遗当没察觉到他的不善,淡淡道:“李遗。” 符措腾地一下站起:“威侯义子?” 李遗摇摇头:“就是李遗,至于义父义子我还没答应呢。” 此话一出,赵蘅、赵砚章、黎瑜皆是一震,齐刷刷看向了李遗,赵蘅贝齿轻启道:“李遗兄弟喝多了吧,开始说胡话了。” 赵砚章依旧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顿时来了劲儿却没说什么。 黎瑜则瞪着大眼睛震惊又疑惑,自己一口一个义兄地叫了半天,感情这个家伙只打算白白占便宜? 不过这君皇亲口御封的事,他也拿来抖机灵? 是人嚣张到痴傻的地步,还是太不拿我威侯府当回事? 符措冷笑道:“是这个人就没错了,严时是你打的?” 李遗明白了,来者不善啊,他看了一眼赵砚章,赵砚章装糊涂般躲开了视线,显然作为东道主也没打算掺和这事儿。 李遗就更加无所谓了。 “是又怎么样?” 符措直接从条桌后走上近前:“好小子,有胆,严时是我的好兄弟,我正到处找那威侯府的杂种,你倒自己冒出来了。” 黎瑜一拍桌子愤而站起,怒喝道:“符措,你说什么?!” 面对黎瑜,符措的气焰顿时嚣张不见,讪笑道:“阿瑜,我不是说你,我就是说这小子。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别为了这些外人有什么误会啊。” 黎瑜一下子又被戳中心里的痛楚,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赵蘅见状,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黎瑜带着哭腔道:“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符措一脸无辜道:“我没胡说啊,我父亲当着君皇和厥侯、世子的面向你父亲提亲了。千真万确啊。” 李遗一听这话, 一看黎瑜哭得情真意切,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心里暗暗一叹,李遗干脆坐下,这符措还真没说错,自己到底是个外人。 赵蘅终于开口:“六郎,威侯怎么说?” 符措挠挠头道:“威侯说日后择日再谈,那就是有的谈嘛。” 黎瑜泪水瞬时间止住,哭腔愤而一转为平常清脆:“谈你个大头鬼!” 符措愕然道:“阿瑜你怎么能骂我呢?” 黎瑜却转而对准了李遗:“骂你?义兄,给我打他!算我的。” 而李遗却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谁说是真,谁说是假,李遗怎么分得清? 虽然听到符措那些话他非常不舒服,但是自己相较他们而言终究是距离更远的外人,不宜掺和进这些事情中。 符措却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他身上:“就凭他?在姚文意手里丢尽了人的草包,还敢对我动手,我就算不还手,他又敢吗?” 李遗将酒杯轻轻放下,叹了口气重新站起,一字一句道:“你比严时更抗揍吗?” 两人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之势。 赵蘅不住给赵砚章使眼色,赵砚章却摆摆手,笑容玩味地静观其变。 符措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 李遗暗自运劲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打算。 符措却突然转身,径直向外走去:“看来今天我不该来,没有我的酒喝。” 李遗在身后淡淡道:“本来也没请你。” 符措转身一记直拳突兀打出。 “啊。”黎瑜被惊吓出声。 早有防备的李遗伸掌接住拳头,却没有还击。 一击落空,符措恨恨看了一眼李遗,直接离去。 符措离去,剩下四人却被扰得没了兴致。 李遗捡起桌上的酒杯,对三人道:“承蒙抬举,多谢款待,喝的差不多了,我也告辞了。” 赵砚章向下按按手:“着什么急,怕符措在外边堵你?” 面对赵砚章,李遗有与面对姚文意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与姚文意时时刻刻的胸有成竹,世家贵公子印象不同,赵砚章似乎永远漫不经心不着调,但李遗偏偏对赵砚章提防更多。 恐惧来自于未知。 这位小公爷,太让人看不透。 不游戏人间,也不做什么丰功伟业。正因此才看不出他心思几何。可偏偏又人尽皆知这不但不是个废物,还是个俊杰英才。 李遗对赵砚章笑道:“走到哪麻烦跟到哪,还是不在这添乱了,小侯爷,来日再叙。” 赵砚章却咣当一声将酒杯撂在桌子上,趁李遗错愕之时,一脚踩在条桌上高高跃起,一记拳头从上而下向李遗面门砸去, 不曾卸气的李遗双臂横举,挡下这一记生猛重拳。 手臂上的酸麻感还未消退,赵砚章迅猛的一脚踢到胸前。 李遗整个人失去支撑得倒飞出去,将条桌砸了个七零八落。 李遗从狼藉中揉着前胸站起身,狞笑道:“玩真的?” 赵砚章笑得依旧明媚:“玩玩呗。” “为什么?” “都是姚文意手下败将,败将也得有个高低之分。” 李遗抖搂抖搂身子,他不是个好战分子,但是这洛京确实让人呆得不痛快,想打就打一场,我也憋着好多火呢! 管你什么小侯爷还是小公爷。 一口气提到胸前,在意识的引导下流向四肢百骸,李遗在原地扭动身子,噼啪声作响。 纵然右手缺了一指头,李遗依然能察觉到身体复苏给予双拳的力量。 以牙还牙,李遗朴实无华地一拳砸出。 赵砚章同样不选择躲避,双手齐出,搭掌下压,身子微弓腾出空间,一臂距离之中将李遗拳上之力卸了个干净。 最后捎带着李遗的拳头一起下压,借李遗之手挡住了李遗的膝撞。 一击即分。 赵砚章甩甩双手,笑盈盈道:“与姚文意那场,你果然故意藏拙。” 第108章 出自谁手 月上柳梢头,风儿也温柔。 冷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李遗不自觉地掖了掖衣服。 骑着马沿着来时大路返回。 身边紧紧相随的马车上,赶车的马夫是李遗一个李遗又一个“认识”之人。 马夫孔镇,人如其名,精瘦却给人一种孔武有力感觉的老人。 李遗当时在管城大街上就挨过这老匹夫不留情的两巴掌,想到这里,李遗忍不住伸手摸摸左右脸颊。 孔镇没有将这个一日之间成为本府另外一个少爷与当日管城的路边酒肆少年联系起来。 事实上,他也早已将那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忘了个干净。 因此心无旁骛驾车的他丝毫没有察觉李遗不怀好意上下打量的视线。 马车帘子掀开,今天没有带婢女出行的黎瑜幽怨的面庞对李遗说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李遗疑惑道:“那我去哪?” “爱去哪去哪,你又不是我家人。” 李遗明白过来,黎瑜这是为自己不承认自己为黎家人而挖苦自己,干脆笑笑认了下来。 黎瑜冷眼以对,似乎真要目送着李遗离去。 李遗偏就稳稳坐在马上随马车而行。 “脸皮真厚。”黎瑜嘟囔一声,甩下帘子钻回马车。 马车小窗帘布又马上被掀起,明显憋着火气的黎瑜问出了自己最想要问的话:“我让你打他你为什么不打?” 李遗故作诧异:“我为什么要打他?” “他污我清白啊!” 前边赶车的孔镇闻听此言差点没摔了下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黎瑜满怀期待李遗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遗却淡淡道:“打不过。” 黎瑜一听更加生气了:“你有没有出息啊,打不过就不打了?还是我让你打的。你知不知道我很丢脸啊。” 李遗认真低头看向那个小脑袋,认真道:“不敢打,惹不起。” 黎瑜顿时撇了撇嘴:“姚文意都敢得罪,严时都敢打,对赵砚章都敢动手,哦对,还敢到处说你不愿意。你能有不敢的事情?” 李遗想了想回答道:“我后来豁出去,想打的,但是他跑了。” 黎瑜长长哦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只有打到你了你才会动手是吧,我被人欺负了你也无动于衷的!” “我都叫你义兄了,你为什么不帮我出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很伤我的心啊。” 一连串的逼问,李遗一笑了之,回道:“你叫我,我又没答应。” “你!”黎瑜从小到大见到的每个人对她无不顺从,各家男子更是众星拱月,推崇备至。 可今日这人属实是太不给面子了些。 听到黎瑜怒斥,孔镇背对出声道:“县主。” 黎瑜的语气瞬间平淡道:“无事。” 李遗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是数月前还高不可攀的县主大人。 许是今日相处意识到县主也是要吃饭喝水,也是会玩笑生气的,一时竟忘了距离。 犹豫了一下,李遗挽回道:“你哭的时候,是想动手的。” “哦?”黎瑜寻回了些许面子,大眼睛亮光一闪,“那为什么忍住了?” “怕打错人。” “怎么会打错,你打他...”话说到一半,黎瑜猛然意识到李遗话中意思,止住了话头。神色也瞬间黯淡下来:“原来又一个这么想的。” 黎瑜怏怏地放下帘子坐了回去,李遗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一瞬间,久违的自卑卷土重来。 李遗暗骂自己的轻浮,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吗?真就还端起来了? 李遗悄然勒了勒缰绳,缓缓落在了马车后边。 “回来。”马车帘子没掀开,冷冷无情的声音传出。 李遗一愣,这声音带给他的感觉,恰如那日管城的威严与疏远,他硬着头皮回到原位。 “赵砚章说你故意输给姚文意,是真的?” 李遗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否认之后,赵砚章只是闻言一笑,便转身离去了。 这宴席也就称不上是尽兴而归还是扫兴而回了。 李遗甚至忐忑自己在洛京是否又得罪了一个人。 虽说李遗自认身上麻烦已经够多了,但还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得罪这赵砚章。可眼下也由不得自己决定是否得罪了他了。 李遗犹豫再三,叹了口气道:“说真也不真,说假也不假。” “什么意思?” “打不过是真打不过,但是没那么不禁打,真打的话是能过几招的。赵砚章应该是看出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 李遗这次回答地干脆利落,笑着坦诚:“因为想活着。” 马车内许久没有回声,李遗忍不住腹诽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的时候,县主的声音再次传出:“你也就偏偏我们这些完全不会武的人,赵砚章能看出,我父亲他们又怎么会看不出。” 李遗笑笑:“县主说得对。” 黎瑜所说,李遗事后何曾没有想到。 但是重要吗?自己赌对了,活下来了,这是最,也是唯一重要的。 远远地已经看到府门前的两只大灯笼,李遗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问了黎瑜一个在自己心中憋闷了许久的问题。 “县主,我弟弟妹妹,还在吗。” “在。”出乎意料的,黎瑜回答的干脆利落。 “我比过了,你年岁最长,弟弟黎琼、黎瑾,妹妹黎瑜。家里弟弟妹妹就这些。” 李遗愕然,解释道:“我是说,吴游和吴瑶,阿游和瑶瑶。我管城的弟弟妹妹。” 满腔的期待,等待着黎瑜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马车内却迅速回答:“不认识。” 李遗脑袋里轰的一声,失声道:“不可能...” 黎瑜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为什么找我要?” 李遗不死心道:“有人告诉我,是周延雷彭将人带走的,他们是听你的。” 黎瑜愤然掀开窗帘,怒容道:“谁凭空污蔑我,你让他来与我当面对质!” 李遗语塞,他当然不能把纪竹王筴二人出卖掉,更何况纪竹王筴确实没有提及过这位县主。 面对少年的沉默,黎瑜恨恨道:“你若不信,自去寻周延雷彭,欺负我算怎么回事?” 李遗有口难言,这就算欺负了? 上位者的这些所谓敏感威严,自己是实在捉摸不透。 但是话都说到这里了,不一次将疑惑问清楚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了。 心一横,咬牙道:“周延到底想用吴家坳的惨案,做什么文章?这文章,真不是出自县主之手吗?” 第109章 全部翻脸 一骑与一车停在府门前,一众仆从列队而出迎接。 看到这与黎琼黎瑾回府截然不同的阵仗。 李遗岿然不动端坐车上,下了马车的黎瑜抬起弧度精美的下巴:“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吗?” 无视旁人惊异好奇的目光,对暗中蓄力的孔镇视而不见,李遗淡淡道:“为什么不需要呢?” 黎瑜怒容难掩:“你当你是谁?” 李遗跳下马背,走近一步,思衬后笑道:“县主是恼羞成怒呢,还是不再演戏了呢?” 依黎瑜的聪慧怎会听不出李遗话中意味:“一直小看你了,今日一直不给我颜面,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呢吧。说吧,还有什么账算在我头上?” 转念想起一事,,黎瑜道:“当时我记得你被军士殴打,孔老爹也打了你两巴掌,怎么?现在让你打回来?” 孔镇彻底压不住火,陈声道:“县主!凭这个杂种!” “住口!”李遗火气更盛,不顾这是在威侯府门口,也不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口大骂道:“你个老匹夫是什么东西,一口一个杂种,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与我有何不同,我是杂种,你是什么,老杂种?” 愤恨往地上啐了一口,李遗骂道:“老杂毛,忍你很久了。” 孔镇眉眼倒竖,双臂虬筋爆起,已然是忍不住要对李遗动手。 李遗更是心里提了一口气,连日与人争斗却不得优势,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呢。 不顾黎瑜就在近前,孔镇刚猛一拳对着李遗脑门轰去,显然就是要将李遗打个桃花朵朵开。 “住手!”一声大喝从府门处传来。 正全力应对孔镇的李遗认出这个声音,心门险些失守,只是一瞬胸中怒火滔天之盛,手下势力瞬间翻倍叠加。 孔镇信心十足的一拳并没有取得想象中的收获,反而眼睁睁看着自己枯瘦刚劲的拳头被那少年一拳打得险了进去。 而他自己,不受控制地倒退好既不才卸下那股让自己身不由己的劲力。 “你?!”孔镇惊异交加,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瘦弱的少年。 他双眼瞳孔猛地收缩,显然认出了李遗。 “是你?!这怎么可能!” 李遗却无心与他纠缠,转身三两步跃上台阶,将出声阻拦那人堵在门口。 “周延!你倒自己钻出来,我弟弟妹妹呢?!” 随声音而到的是毫不留力的一拳。 黎瑜在身后惊呼出声:“你真要闹翻威侯府不成?!” 李遗哪里听得进去,去势不减,就是要趁着这股滔天怒火把周延当场截杀! 周延面色郑重,也是毫不客气一掌拍了回去。 李遗充满信心的一拳似乎是被一股狂风扫过,肉身未伤却卸了势头,偏了准头,李遗只得作罢。 不等李遗冲到近前,周延收手而立,面色如常道:“周延见过瑕公子。” 李遗的拳头停留在周延眉心前,半晌,自行收了拳头语气冰冷道:“我弟弟妹妹呢?” 周延冲满心担忧的黎瑜点点头,而后开口道:“我来此就为了与你解释此事。” 李遗冷笑道:“说的如此情真意切,还不是因为我入了侯府?” 纵然李遗不是当初那个畏首畏尾弱小怯懦的模样,周延依旧是雍容华贵公子哥的气度,气定神闲。 李遗心里也忍不住嘀咕:“又一个姚文意。” 黎瑜赶上前来,冷声道:“现在愿意入侯府了?晚了。” 李遗没有兴趣与他斗嘴,只是盯着周延道:“本来我是完全没有兴趣,只是方才我想到一事,就算我只当这什么义子一天时间,你也得听我的。那么你就把我弟弟妹妹交出来!” 周延两手一摊,淡淡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不进门在家门口吵闹什么。”黎琼阔步走出,身后跟着看到黎瑜就缩回了脑袋的黎瑾。 眼看着府门口聚拢的人越来越多,黎瑜冷着脸默不作声率先进了门,周延紧跟其后冲黎琼黎瑾见了礼进门去。 黎琼则直接无视掉李遗,带着黎瑾转身而回。 李遗顿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自己每每念起黎瑜,心里总是轻松的,今日重见本也该是狂喜难耐。 可在二人真正平等相待以后,李遗发现二人关系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差了。 从头到尾顺心而为,却没有得到顺心的结果。 与黎瑜的不快,便是如此了。 若是放寻常,李遗转身就走,绝不回头,可今日站在门口想了又想,李遗绝不能抛下瑶瑶阿游不顾,这么久了,此事终于有了些念想。 今日若是一念之差,必成终身抱憾之事。 李遗还是硬着头皮进了门,进了几进院子,无人团坐在池塘边的廊亭下。 李遗急不可耐道:“说。” 周延看看黎家三兄妹,点点头道:“莫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遗哼了一声静等下文。 可周延一句话就让在场众人发不出一言来:“那两个孩子是我带走的,但是现在不在我手里。” 李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一半瞬间又被吊到了天上。 李遗能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往头上涌而让自己额头冒出了汗,他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嗓音道:“怎么回事?” “离开前日午夜,雷彭亲自去带回了一男一女二童。本来是想要依此为饵将你诱出管城来寻我,到时我们商议之事也就有的谈了。只是后来,管城的你超出了我的控制,连这两个孩童,在行军途中也丢失了。” 鸦雀无言。 黎瑾一头雾水,从只言片语中获知了事情全貌的黎琼忍不住看向黎瑜。 一向在家中横行无忌当家长的黎瑜此刻却移开了目光,有意不去看长兄的眼神。 良久,李遗站起身,木讷道:“在哪里?” “管城以西一百四十里。” 李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百四十里,二人为何那么久没有回家去?这中间又有怎样的隐情? 李遗缓缓站起身,在四人惊异不定的目光中转身离开,口中喃喃道:“一百四十里…..” 周延却再度拦住他:“我得知消息,确认是你便匆匆赶来,路上遇到威侯,他让你在府中等他。” “给我滚!”李遗的耐心终于到了极致他手指向后一甩,斜指黎瑜道:“你所做的事与她有无关系?!” 黎瑜一步跨出,全然不惧怕道:“怎么,要杀我吗?” 第110章 忍让 黎瑜扬起高傲的头颅。 洁白无瑕的脖颈似乎散发着高傲的光芒,那种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形象再次映照在李遗的心田。 李遗身子晃了晃,苦笑一声,不自觉倒退一步。 就在这细微动作的同时,周延闪身横挡在二人中间。 李遗冷眼以对,不知是对黎瑜还是对周延:“未免将人看得太下作了些。” 黎瑜却突兀开口道:“世兄当心。” 周延不回头,不答话,神态中却已然说明了一切。 李遗从自己所记得为数不多的书本中迅速找到了一个词语形容自己当下的处境:“惶惶如丧家之犬。” 少年面上不喜不悲,此刻自己唯一能维护的,就是在其余几人眼中完全不存在而在自己这里也只剩下丝毫的尊严。 只是刚一迈步,肩头就被搭上一只强有力的手掌。 李遗错愕回头,面容白皙的黎琼一脸郑重地看着他,却开口对身后之人道:“周延,你是什么身份?” 周延不明所以:“大公子...” “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周延看向黎瑜,却被背后似乎长了眼的黎琼呵斥道:“是我在问你!” 奇怪的是,一向在府中被视为真正一家尊宠、说话最有分量的黎瑜却像做错了事情般,心虚地飘忽了眼神,不发一言。 周延脸上青红不定道:“顺命营,游标军司马。” “这里不是军营,我也不是羌骑中人,我没问你军职。” 周延也是聪明人,到此刻如何还能不明白黎琼何意,咬咬牙躬身道:“公子,周延冒犯了。” 黎琼终于转过身面对他,却直接绕过他,重新坐在了主位上,对周延不置一词,不评一语。 李遗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黎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黎琼淡淡开口道:“祥伯!” 头发花白,身板却依旧挺拔的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垂手道:“在的,公子。” “给京中各府备上礼品,一切依照礼节办,我们威侯府,添人了。” 黎祥心中疑惑却不发问,静静等待黎琼的下文。 黎琼却好似对他而言,又更像是对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侯府中的所有人道:“君皇在天下人面前赐亲,威侯在天下人面前忍下了亲并起名黎瑕。我威侯府不敢更不想不认下这门亲。所以...” 黎琼不看任何人,口中斩钉截铁,手下却章法有序地摆弄着茶具,所有人不得不大气都不敢出地听他言语。 “所以不管一个个的什么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就算是义子,也是姓黎。在这座宅邸里,面对姓黎的要知道什么叫尊卑。” “黎不是什么大姓氏,却也不是沿街叫卖的路边货,容不得轻贱。” 李遗听出来这最后一句话就是奔自己来的了。 周延当然听出来公子言语中的不善和警告,聪明如他,当即对李遗恭敬行礼道:“瑕公子,冒犯了。” 李遗迟疑一下,还是拱拱手认了下来。 即使他看出周延那满脸真诚都无法遮掩的眼中不屑。 再待下去也无甚趣味,一开始就道歉关心是表,认人试探为里的周延只能告辞离去。 黎琼一番话一出,自己瞬间成了在场的唯一外人。 就在错身而过时,李遗却把住周延手臂,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朗声笑道:“那我的事情,就麻烦周世兄了。” 少年的笑容灿烂而真诚,如果不是早已过了被表象欺骗的阶段,周延真要以为这便宜义子真与自己握手言和了。 在身后黎琼的注视下,周延只能客气笑道:“一定,一定,瑕公子安心。” 再次紧紧扯住急于离去的周延,李遗几乎是咬着牙道:“七天我能见到人吗?” 周延几乎已经无法保自己的假笑了,可能如何呢。 黎琼已经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闯祸用了多久?” 周延一把将李遗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哈哈笑道:“七天足矣,公子等我消息。” 说罢不再给李遗机会,大步出了府去。 李遗欲要对黎琼道谢,可这一反初识时常态的大公子却不看他一眼,不打招呼就离去了。 李遗这才想起二人在周延来之前还在闹不愉快。 李遗苦笑摇摇头:“都是些脾气难捉摸的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县主黎瑜却没有急于离去,反而是姿态得体地坐了下来,手掌轻托示意李遗在对面坐下。 李遗终究不舍得就此离去,不忍心回头神伤,至于为何,天晓得。 李遗刚刚坐稳,黎瑜一副方才没有发生任何不快的样子:“现在叫你义兄,你能答应了?” 李遗在很多年之后,笑称自己在那时还不知道那叫美人计,一种让大脑欺骗自己的计策。 只是此刻的李遗,即使心里有疙瘩,还是甘之如饴,双手浣臂,笑而不语。 心里一切都明白,在逐月楼一口一个义兄,处处维护自己的颜面,是为了黎家。 在归途中与自己争执暴露的威严本性,也是为了黎家。 在威侯府利用周延打击自己的倨傲,还是为了黎家。 说到底李遗今夜在黎瑜这里得到的暗暗心喜和如坠冰库的冷漠都是为了她的黎家。 李遗如何能不懂,即使此刻,自己在黎瑜眼中依旧是可用即为义兄,不可用即为弃子的工具。 可灯火下,她的发丝实在太过晶莹,她的双眸有着旁时不曾有的朦胧。 如山风拂过碧浪,总有难平沟壑,此刻也是舒张平缓如停舟的水面。 黎瑜眨巴眨巴大眼睛:“你生我的气了?” 少年不自觉地捏捏自己的鼻子,摇摇头。 黎瑜捂嘴轻笑道:“生气也是正常的,我这种脾气,除了长兄小弟,都是忍让着我的。” 李遗淡淡开口:“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改呢?” 黎瑜挑眉道:“为什么要改?是他们容忍我,又不是我容忍他们。难受的又不是我。” 李遗险些怀疑自己是从黎瑜口中说出的这般无赖言语,忍不住笑道:“那你就没考虑过自己容忍别人的时候有多难受?” 黎瑜忍不住抚掌道:“我的义兄啊,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李遗以为黎瑜是在夸她,却从她的表情中明显察觉到不是此意。 “义兄啊,忍是不得已,越是忍,不得已就越多,这就是为什么人善被人欺。” 少年似懂非懂点点头,少女对自己的能言善辩颇为得意。 下一瞬,脸上的笑容却被少年一句话瞬间冻结:“平日里世人总归是要忍让县主的,可此刻就你我二人,我不忍让能如何?” 第111章 刺客 四下无人,树影阑珊。 黎瑜探起半个身子,越过中间的条桌,笑吟吟看向李遗:“义兄如何不忍让我?” 李遗绷的面庞难以保持,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虚:“与县主玩笑了。” 两人之间的隔阂好似在这一来一往的言语中消弭。 黎瑜摆弄着已经冷掉的茶水,贝齿轻启道:“今后不用一口一个县主,叫我黎瑜,不过我更乐意家里人叫我小鱼儿。” 李遗一怔,随即用笑容掩饰自己的无话可说。 家里人,我算吗? 已经不知道如何继续二人间的话题,李遗正欲告辞,黎瑜又开口问道:“你准备离开洛京了吗?” 李遗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回家去,但是总觉得在洛京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可是又想不起来什么事没做。” 黎瑜手托下巴,一副期望的样子:“那就不走咯。” 李遗不置可否。 二人谁都没有起身离去,却也没有新的话题。 茶盏彻底失去了温度,风霜露气也越发浓重了。 李遗困意渐渐上头,正欲开口告辞,耳尖微动,瞬间精神提到顶峰,对阴影处厉声喝道:“谁!” 黎瑜一瞬间也没了困意,惊恐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藏在李遗身后:“什么?” 李遗没有答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廊亭外假山旁的阴影处。 那里的黑暗团成一色,可李遗却确定自己听到了那里发出的声响,以及被刻意压抑下得呼吸声。 李遗心里暗暗感叹梁泊赠给他的呼吸法残诀绝非凡品,不但让自己强身健体拥有自保之力,还在无形中提升了自身五感。 黎瑜由一开始的惊惧变得狐疑,她松开拽着李遗衣角的双手,嗔怒道:“你是不是故意吓我的?” 李遗不由分说一把推开她,猝不及防的黎瑜瞬间摔倒在地。 黎瑜震惊到无以复加,只是她的怒斥还未出口,抬头就看到了让自己毛骨悚然的一幕。 李遗与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双拳对双掌,四手覆在一起苦苦支撑。 而就在黎瑜方才站立的地方,一柄尺许长的短刀倒插在地,刀把还在微微晃动。 李遗身子止不住后仰,事发仓促根本来不及运气调力,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涨得他面目通红。 饶是如此,李遗双手铁钳一般死死扼住来人双腕,使其不能发力。 来人右手间还有寒光微闪,一把短匕倒持,苦于一时间难以转动手腕倒转刃尖。 李遗眼瞅着刃尖一点点掉转过来,逼近了自己的虎口。 正在焦灼之间,来人腿上用功,踢向李遗下路。 早有防备的利益抬腿挡了回去。 趁这个空档余光一扫,看到呆滞原地的黎瑜,忍不住怒道:“叫人啊!” 回过神来的黎瑜这才想到这是在自己的家里,有何可怕? “来人啊!有刺客!” 威侯府多处灯光瞬间被点亮,窸窸窣窣的人声迅速向这边靠拢来。 来人见状知道今日已经无法建功了,急于脱身离去。 可是李遗如何能给他机会,察觉到他的意图,拼了全力也要保持二人间力量的均衡,避免刺客突兀挣脱。 率先到场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管家,见到当场情形,老人眼中寒光凌冽,手腕倒翻,一柄铁钎握在手心径直刺向刺客肩头。 万般焦急之中,刺客压抑声音道:“阿牛,放手!” 李遗一下子愣住了,就在分神瞬间,来人一脚踢在李遗胸口拉开了二人距离。 没有受到多少气力的李遗惊疑地注视着来人,将此人身形在记忆里不断对照。 黎瑜一声惊呼惊动了整个威侯府,几个呼吸间庭院四周各个角落都已出现了家丁护卫。 一半将那刺客团团围住,另一半则以管家为首将黎瑜团团护住,有意无意地将李遗放在了攻击面上。 李遗此刻无暇关注这些细节,不过迫于众人在场,他没有出声询问来人是谁。 刺客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将几个胆大上前试水的家丁轻而易举放倒,手攀墙头就翻了出去。 在管家的号令下,一帮家丁翻墙的翻墙,包抄的包抄,顺着几个院子搜查了过去。 李遗目送众人离去,不自觉松下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黎瑜上前打量打量,关心道:“你没受伤吧?” 李遗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随口问道:“你没事吧。” 黎瑜摇摇头,看了看刺客消失的地方,凑近李遗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那人,你是不是认识?” 李遗果断摇摇头,却没有更多解释。 管家黎祥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对李遗点了点头,而后亲自跟在黎瑜身后送其回房间。 而后一脸慌乱的黎琼和衣衫不整的黎瑾匆匆赶来。 二人狼狈的模样显然是从书桌前和睡梦中生生被揪过来的。 黎琼一到当场就逮住李遗问道:“我妹呢?” “他没事,刺客跑了,管家送她回去休息了。” 听到黎祥亲自陪在黎瑜身边黎琼才放下心来。 安稳了心神,黎琼才想起李遗也在当场,上下看看没有血渍伤口,关怀带:“你还行吗,看清刺客的脸了吗?” 李遗到了这会几乎已经想到了那人是谁,一个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人。 可是李遗还是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没看见,来人蒙着脸,但是功夫很好,我估计,抓不住人的。” 说话间,几个家丁执着火把折返了回来,禀告道:“公子,刺客逃了,府中没有寻到,有人看到他翻过府墙出门去了。” 黎琼不置一词,轻轻嗯了一声打发了众家丁。 四下踅摸了一会,黎瑾最终在假山后寻到了一具尸体。 那是负责保护黎瑜的暗卫,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 “高手啊。”黎瑾忍不住赞叹,可下一刻头上就遭了一个爆栗子,他不得不远离那具尸体。 黎琼四下看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李遗的右手上。 四指。 早已知晓内情的黎琼面色复杂地拍拍李遗的肩:“早些休息吧,义兄,刺客今夜不会来了。” 李遗点点头应承下来。 可他心里知道,刺客今日必定回返,只是对象和目的应该不一样了。 以我对你的了解,不会猜错的吧,梁泊? 第112章 再见梁泊 全部的护卫都被召集起来严加防范。 其余人等作鸟兽散准备返回各自房间。 从府门处传来一阵新的喧闹。 黎琼去而复返,叫上还未来得及离去的李遗匆匆向府门处赶去。 走近后发现黎祥恭敬伺候一男子进门,黎琼快步上前迎候。 “父亲。”黎琼那副一家之主的威严荡然无存,在真正的家主面前重新恢复了那般畏畏缩缩的不成器模样。 府中众人一副云淡风轻了然于心的模样,早习以为常。 随手脱下长袍,交给伸手伺候的黎祥,黎纲对府中闹哄哄的样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黎琼黎瑾低头不语。 黎祥低声道:“府里进了刺客,正在搜查。” 黎纲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自己宝贝女儿的身影,目光在李遗身上停留了一瞬,问道:“小鱼呢?” 黎祥缄口不言,黎琼只能自己开口道:“小鱼受了惊吓,祥叔把她送回房了。有专人看护起来的。” 黎纲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长子的不耐烦,冷声道:“让你当一天的家,都能当成这个样子。” 黎琼闻言,垂下头颅,大气不敢出一声。 “哼。”不合时宜的一声冷哼,将往里走的黎纲拉了回来。 回头看向自己的便宜义子。 一脸不忿的李遗与他四目相对,再次冷哼一声。 “哼。” 黎纲脸上看不出情绪:“你不什么不服?” “小民不敢。”话虽如此,李遗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一点不敢的意思。 “不要觉得能出风头就算本事,你差得多着呢。”黎纲也没有多余耐心和他纠缠,让黎祥带路去看自己的宝贝女儿。 黎纲的话对李遗造不成丝毫影响,毕竟这种让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的话语听了太多。 早已免疫。 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所谓威侯没有过多好感,也没有过多的畏惧。 直接开口反驳道:“当然没有你有本事,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会埋怨自己儿子。你那么不满意怎么不自己时时刻刻守着这个家。” 黎纲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继续走。 “执行家法。” 黎祥留在了原地,躬身送走了黎纲便折返回来。 黎琼黎瑾慌忙挡在李遗身前:“祥叔!” 黎祥面色为难道:“公子,侯爷的话你也听到了。” 是了,那个只有在黎瑜面前才不会板着脸才像个父亲的人,对他们其他人向来是说一不二不会有任何多余废话的。 黎琼黎瑾无奈闪开身子,无奈对李遗歉意道:“习惯就好了,先委屈你几天,我们会给你送东西的。” 李遗不知道家法是什么,耸耸肩:“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要杀要剐随便来吧。” 黎祥对李遗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侧身伸手相邀,李遗阔步走开,倒是要看看这是卖什么关子。 李遗心里揣测,总不能因为自己顶撞了一两句,就对自己痛下杀手? 应该不会,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个威侯,但是看起来他也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啊。 难道是要打板子、抽鞭子? 那倒也无所谓了,自己挨过的打还少吗? 不过怎么想怎么觉得因为多了两句嘴挨顿打亏得很啊。 胡思乱想间,李遗被几名家丁押送到了一间荒废杂乱的小破屋前。 蛛网密布的门窗、灯油干涸的烛台,无不显示着这里早已经没有人住过了。 偏偏门窗是用铁条斜插着封死的,反射着火把光亮的锃亮门锁是整个屋子唯一有新意的东西。 黎祥亲自打开房门,对李遗道:“少爷,请吧。” 李遗看着乌漆嘛黑的门口,心底里忍不住生出一股凉意,问道:“什么意思?” 纵然黎纲对这位义子的态度也很冷淡,黎祥也保持着对所有公子一般的尊重:“家法,向来如此的。” 李遗疑惑道:“家法不应该打几棍子,抽几鞭子吗?” 黎祥耐心道:“侯爷虽是行伍之人,却也不是狂暴的人,府里的公子小姐犯了错,都是在这屋子里住上些日子反省反省的。” “就是关小黑屋呗!”李遗话虽如此,却庆幸于不再受皮肉之苦。 “连县主都在这里关过?” “那自然是不会的,侯爷设置家法一视同仁,但县主聪明机慧,长这么大从来不犯错也就不会进这里。” “你说这种话你自己信吗?!”李遗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府上上下下将黎瑜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就是如此才惯出的那女孩古怪的脾气吧! “请吧。”黎祥再次相邀。 “总要给个火折子吧,这也太黑了。” 纵然从小习惯了在黑夜里没有灯亮的生活,李遗还是对这陌生的屋子里陌生的黑暗生出莫名的恐惧来。 黎祥却一把将走到门口的他推了进去,随即迅速锁上了房门。 “少爷,有了灯亮,还叫什么小黑屋呢。” 屋外的脚步声迅速离去,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李遗的呼吸声。 李遗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适应了这黑暗,四周渐渐有了些模糊的模样。 这间黑屋子显然是有意如此建造的,连窗户都又矮又小还背对着月亮的方向,纵然今晚月明星稠也稀释不了这浓重的黑。 李遗试探着走了两步,脚步踢到木头物件上,伸手摸索摸索,是张简易的床铺。 从外边看,虽然破旧,但是这床铺却没有什么灰尘,被褥干燥洁净。 李遗瞬间同情起黎琼黎瑾两兄弟来,向来这二人自小没少在这里关着,否则这里边也不会被如此维护。 长叹一声,李遗突然不适应起这死亡一般的寂静,连个虫鸣都没有。 在黑暗中睁着眼发呆了许久,李遗有点明白为什么这屋子算是一种惩罚。 在这黑暗中,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时间。 一个人把能想的事情想完之后的每一秒都是难捱的寂寞。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捱有涯之生。 无事可做即为无益,无时间流逝即为无涯之生。 寂寞是让人发疯的必用良药。 不过李遗对这柔性的家法惩罚毫无惧意。 确认了四下许久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任何人监视后。 李遗张口道:“出来吧,藏得累不累。” 没有人回应他,寂静依旧。 李遗也不急,气定神闲道:“不出来我可就睡了,你就慢慢待着吧。” 噗嗤一声,另一个声音突兀出现。 李遗听到声音从房顶传来,笑骂一声:“身手还是好啊。” 下一瞬,那声音又转到黑漆漆的窗户那边:“这才几天没见,你都成公子哥了。” 李遗凑了过去,好容易才看清了来人面庞,不是自石帽山一别后再无相见的梁泊还能是谁?! 隔着窗户空洞,两手紧紧相握。 李遗忍不住热泪盈眶:“果然还活着,活着真好。” 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活着真好啊。 第113章 反贼老爹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 完全没有困意的黎gan纲站在窗前,背手执一精巧酒囊,不时送到嘴边轻啜一口。 一中年美妇身着素净睡袍无声从背后靠近。 执意从黎纲手中夺过酒囊:“深夜饮凉酒,对身子不好。” 黎纲转过身,眉宇间露出罕见的温柔,叹了口气捏捏眉尖:“怎么还没睡。” “我的大侯爷没回来,我怎么敢睡。”夫人脸上露出小女儿般的嗔怒。 黎纲伸手揽她入怀:“家里鸡飞狗跳的,你连个面都不露。” 夫人笑道:“怎么,侯爷是为这个而发愁怨恨奴家吗?” 黎纲无语发笑,手掌轻轻拍打妇人肩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边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吧,倒是清净了。” 妇人从他怀中灵活滑出,关上了不住往屋内透着冷意的轩窗。 “不就是威侯大人被硬塞了个义子么,我也连带着沾光,又捡了个便宜儿子。” 黎纲忍不住笑了,他亲自拿起桌上自己的狐裘披风给赤足的夫人披上。 “小鱼儿这性子活脱脱就是跟你学的,任性,一把年纪了还不爱穿鞋。”不给妇人反驳的机会,黎纲紧接着问道:“似乎不喜欢这个义子啊。” 妇人正了颜色,想了想说道:“反正也推脱不掉,只能认下。认归认,怎么认又是一门讲究。我听说了,是个苦出身,没有身份背景。那就只能依靠我们了。若是这孩子品行不讨喜,府里也不缺一碗饭,养个义子和养个仆从没差的。若是品性过关,那就和另外两兄弟一样,好好培养,以后终究是个助力。” 黎纲笑着点点头:“这是个主母样子了。” 听到夫君的打趣,妇人忍不住一拳捶在其肩头,这男人,经年累月不着家,就算不出征的日子也习惯泡在军营。 夫妻两口子稀有的重聚时光也不知道说些体己话讨人欢心。 外人面前不怒而威的威侯,家里人面前严肃端正的家长,怎么在自己这里如此轻浮? 二人打趣间,听到屋外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黎纲出声道:“祥哥,怎么样?” 房屋外,门阶下几步远的地方,黎祥刻意停了片刻,见黎纲没有开门出来的意思,直接站在原地禀告道:“侯爷,料事如神,家法室那里有外人,与瑕少爷相识的。您看,要不要...” 屋内沉静片刻,黎纲没有出声,主母却发话了:“祥哥,侯爷知道了,那边不用去管他,你去歇息吧。” 黎祥识趣地没有再说话,告辞离去。 主母袁筝,一年到头管不了家里地几件事,用她的话说,操心多了容易长皱纹。 但是她既然说了话,不是什么不可控的事情的话,侯爷也默认由她主事了。 房间内,袁筝眉毛斜挑:“瑕少爷?哪个瑕?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来?这么不喜欢?” 黎纲笑着摇摇头:“当时也是一时不忿,气血上头了,一脉相承就给了这么个名字,明日问问,他若不满意,你也不喜欢,刻意换一个。\" 袁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刚认下来就进了小黑屋了,你呀,跟亲儿子合不来,怎么跟义子也不对付。” 黎纲笑着再次将发妻揽入怀中:“明天你去看看那小子什么德行就知道了。” 烛熄灯灭,屋内交谈转为呢喃,最终渐渐化为平稳的呼吸。 而在小黑屋那边,梁泊与李遗正内外协作,不懈努力尝试将窗户上的铁条卸下。 忙活了大半晌,梁泊手中的精钢匕首都快绷断了,那铁条竟然是纹丝不动。 李遗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他娘的是关他儿子还是关仇人呢?!” 梁泊不信邪地绕到正门,从袖子中掏出两根细铁丝来,鼓捣那块精钢新锁。 李遗在门后满怀期待地倾听那细细簌簌的摩擦声,最终却等到梁泊气急败坏的脏话。 梁泊在门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h是给人当便宜儿子而不是刨了人家祖坟吗?” 李遗不得不死了心,无语道:“我倒宁愿是刨了他们家祖坟,那我被关在这里也认了。” 梁泊甚至重新翻上房顶,掀开几只瓦片后看到黄土夯实整个糊起的顶棚,他才彻底服了气。 李遗则是直接被气笑了,可见黎琼黎瑾两兄弟自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然这间破落屋子何至于如此防范。 传出去,若是说这间屋子里囤了万两黄金都有人信。 隔着一堵墙,二人绞尽脑汁寻找别的出路。 李遗好奇问道:“你怎么从石帽山跑出来的?” 梁泊解释道:“其实石帽寨里是有高人的,你走之后就露面了。一个老人,高手,起码跟那个王垚不相上下。我想王垚是知道他的存在的,但是裴乾那家伙肯定不知道了。据他所说,他不关心石帽寨谁当家,他只会在石帽寨每次换了主子的时候去与主事人见一面,条件只有一个,不要扰了他在石帽寨的清净,他也不会干涉石帽寨的任何事情。” 李遗想起冯溜紧和范栓柱两师兄弟那晚冒险潜入梁兵营地看到的那具被他误以为梁泊的老人尸体。 想来就是此人了,他忍不住开口道:“最后怎么那人死了,你逃出来了?” 梁泊顿了顿,笑了:“你果然去了石帽山了。” 李遗干笑了两声:“不是因为去了趟石帽山,我也不会出现在这了。” 梁泊叹了口气:“知道你得到消息会去石帽山,但是没想到你动作那么快。你离开石帽山以后,我把喽啰放的更远,就是怕咱们在青州招惹的人物查到石帽山。” 不甘心地啐了一口,梁泊恨恨道:“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喽啰连个哨都放不好,围山的消息传上山的时候大小山路已经被堵死了。我知道石帽寨是保不住了,有人想把我交出去以抱拳石帽寨,那种关头我只能带了几个愿意跟我走的人下了山。结果碰上个黑甲黑枪的家伙,妈的,真能打啊。他们人又多,跟我下山的兄弟被他杀光了,我顺着茂密林子躲躲藏藏,没躲多久就发现他们撤走了,青州是回不去了,我就一路向东来了。” 李遗恍然,看来自己当初走那一趟,稀里糊涂地确实是给梁泊提供了些援助的。 不过可惜,是拿冯、范两师兄弟和自己把他换出来的。 李遗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梁泊也激动起来:“我还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哪?为什么你能出现我不能?” “这是你那便宜老爹,反贼黎纲的宅邸,我是来杀他的!” 第114章 黎瑕 一墙之隔,李遗看不清梁泊的表情。 从他的语气中听来,似乎对自己“认贼作父”相当不满意。 “梁泊...”李遗想要解释。 “你饿不?”梁泊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话。 李遗下意识摇摇头,瞬间又反应过来梁泊是看不到的。 梁泊不由分说从空隙中丢进来一个东西,李遗接住才发现是个鸡腿。 梁泊嘴里咀嚼着食物开口道:“这威侯难怪那么能打,成天吃这么好。” 吃着顺手从厨房里顺来的烧鸡,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壶往嘴里倒酒,不用猜也是顺手得来的。 李遗晚上吃喝了两场,自然是不饿的,小心将鸡腿用一块帕子包了,搁在床头。 听着梁泊大快朵颐的声音,李遗顿时感觉到久违的安心。 一直以来的戒备,在熟悉的人身边暂时卸掉。 “威侯很能打?你跟他交过手了吗?” “怎么,你的义父,你不了解吗?” 李遗一股无名火起:“别胡说八道,我还没认下呢。” 梁泊无赖地笑笑:“你认不认的有用吗,我整天钻在没人的地方,今天都听说了这事儿,明天大概全天下都知道了。” 李遗忍不住捏捏眉心:“你早就到了洛京?” “到了没几天。”梁泊油乎乎的手指在嘴里挨个吮吸了一遍,畅快地打了个饱嗝。 “本来打算想办法回青州找师父他们的,但是看到各地官道上官兵来往频繁,稍微一打听知道他们要对怜人动手了。我就来了洛京,今天听说了你这事儿,我猜想威侯一定在府上,就想着来试一试,只要做掉威侯,梁贼针对怜人的行动就算不作废也得缓一缓了。谁知道混进来了才发现,威侯的义子居然是你。” 李遗闻之默然,他不知道刺杀威侯黎纲的胜算有几成,但是梁泊显然不是个合格的刺客。 自己都能察觉到他的存在,更何况府里的高手? 黎纲身为一国军侯,府邸里要是没豢养些许高手,谁信? 念到这里,李遗腾地站起身,隔墙沉声急切道:“梁泊,快走!” “啊?”喝干了酒水将银壶随手一甩的梁泊一脸疑惑。 黎祥的声音恰如其时突然响起:“小友,酒足肉饱的话,酒壶可以还我了。” 李遗心脏瞬间被抓紧,他攀住窗户努力向外看,只能看到梁泊背对自己如临大敌的身形。 梁泊前方的黑暗中,只闻黎祥其声而不见其人。 “小友,侯爷和夫人不计较你的冒犯,老夫给你十息的时间离开侯府,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瑕少爷的旧相识了。” 黎祥的语调淡定而从容,自信而让梁泊无法生出轻视的念头。 “我要带屋里这人一起走。” “八息。” “梁泊你先走,别管我!”李遗急的出声喊道。 “你少废话!我今天不能白来!”梁泊头也不回同样吼道,李遗当即住口,他听出了梁泊的躁动与恐惧。 “五息。”黎祥开始迈动的脚步声清晰地踩在两个人的心头。 “梁泊,你去管城,帮我照顾我的一家,我和你说过的!一个月之内我一定回管城见你们,快走!不然你真的会死在这里的!”纵然是李遗都已经能察觉到黎祥完全不作伪的杀气。 “一息。” 梁泊已经能看到黎祥阴森微笑的五官。 咬咬牙,梁泊沉声道:“阿牛,保重啊!” 借步翻上房顶,李遗听到几个迈步逐渐远去,直到连续的脚步声再不可闻。 李遗没有看到黎祥,他不知道也不关心那个老管家是否停留或者何时离去。 李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他靠着墙根睁开眼时,屋内已经有了光亮。 他忍着肌肉的酸痛站起身打量着屋内的一切,除了那张简单的床铺,还有一张空荡荡的四方桌,剩下的就是,一屋子的书。 没有开窗的墙壁,从地面到屋顶一层层书架摆的满满当当。 李遗顺手从床头拿起冷掉的鸡腿,不讲究地撕下来放进口中咀嚼,昨天的侯府晚餐和宴会食物还不足以满足他对肉食的渴望。 不顾手上的油脂,李遗走到书架旁打量那些藏书。 低处的书籍都被翻得毛边,越往上的书则越新,向来两兄弟在这里每次待得时间不会短,近年来应是来的少了。 李遗对这些书是没有过多的欲望的,他丢掉鸡骨头,捧起一本卷边的《论语》,翻开封面,里边的圣人言语是他为数不多熟悉的典籍。 “夫子...”李遗对这位下落不明的长者的思念在这一刻陡然攀升。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李遗连忙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转过身去。 一个媚眼与黎瑜十分相似的妇人在黎祥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看到李遗,妇人笑容温婉却没有率先开口。 李遗看到黎祥的模样,如何能猜不出这妇人的身份,况且见对方没有恶意。 李遗微微欠身道:“见过夫人。” 妇人笑意吟吟,一开口倒是打消了李遗的拘谨:“倒是个机灵的娃娃,怎么还哭了呢,受委屈了?” 李遗眼神忍不住瞥向黎祥手上提的食盒,玩笑道:“饿的。” 妇人一愣,噗嗤笑出声来:“你这性子倒是和其他几个人不太一样。” 在妇人准许下,李遗规矩坐在桌前,黎祥将食盒中的稀粥和精致面点一一取出。 李遗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心里暗道:“这是吃还是看啊?” 妇人的做派自然亲切,让李遗也忍不住放松下来,她亲自盛出一碗小米粥递给李遗:“侯爷那个脾气啊,你也别记恨他,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规矩重也有规矩重的好处。不过你也放心,就算暂时不能出这间屋子,有什么需要就说,不会缺了你的。” 李遗用不惯勺子,一仰脖大口大口往嘴里倒温热的米粥。 不顾李遗的客套,妇人坚持接过空碗再度盛满,轻声道:“你这吃相,我确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李遗脸有些烧,羞赧道:“让夫人看笑话了。” 妇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停住了:“还叫夫人吗?” 李遗接碗的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顿了顿,李遗涨红了脸只是道:“我是个孤儿。” 妇人的手一颤,将粥递在李遗手里:“从今天开始你不是了,也许你不喜欢、不当真,但是侯爷没有收过义子,不论怎么来的,既然是你,那这就是你的家了。” 李遗将脸埋进碗里,许久没有拔出来。 妇人的言语并不有多煽情,也不多打动人心。 可就是让李遗觉得,可信。 短短片刻,李遗在妇人身上感受到的从未有过的亲切,这种感觉与在双婶身边待着的感觉相似。 直至多年以后,李遗回想自己生命中出现过最重要的女人的时候,总要想起这个给自己煮粥而让自己心甘情愿叫娘的妇人。 重新锁好房门,走出院落,黎祥提醒道:“夫人,似乎忘记了和义少爷提名字的事情?” 妇人不假思索摇摇头道:“不改了,就黎瑕吧。出身低微不是过错,如琢如磨,为瑕还是作玉全凭自己,侯爷有考量的。” 第115章 意外得拳 一连几日,除了一日三餐定时送来外,无人再来光顾这间小黑屋。 梁泊也没有去而复返。 不知道是因为黎祥让他知难而退还是其他的原因,府里也没有听到再有闹刺客的动静。 李遗乐得清净,反正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整个人干脆完全放松了下来,心性都养得惫懒了些。 百无聊赖之下,他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籍。 虽一直被夫子骂做朽木,可事实上李遗只是多不解其意罢了。 解字讲史一道,李遗可是十足十小有心得的,当然这也是被夫子不屑一顾称之为“朽木做梁,徒有其形。” 仰面躺在条凳上,李遗捧着一本《孙子兵法》绞尽脑汁,对着那句“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来回念叨,百思不得其解。 尝试了几种解释都无法说服自己,李遗被这又攻又守,守来攻去的说辞闹得脑子都要糊涂了,性子一急李遗直接把书拍在了桌子上。 不料李遗自己也因为此失去了平衡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结结实实摔了一把的李遗龇牙咧嘴地翻过身来,一晃眼却在四方桌下察觉到了些异样。 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仰面滑躺到桌子下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桌面下刻画的痕迹。 怎奈何屋内的光线就已经足够黑暗,桌子下面就更是模糊到难以辨明。 屋内压根没有准备火种。 李遗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一把将四方桌掀翻在地,端在倒立的桌子腿边研究着哪些鬼画符。 仔细辨别了很久,李遗艰难辨认出那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小人。 又仔细观察片刻,李遗猛觉这看似凌乱的小人符号是按照固定的顺序排列的,一张四方桌背面,从右往左,从上到下,每相邻两个小人的形态都是相互连接延续的。 李遗记住几个动作,站直了身子比划几下更是验证的心中的猜想。 招式承接流畅,气息运转无碍,李遗确定这是一套武功。 只是他不确定这是拳法、掌法亦或是什么其他套路。 顾不得思考那么许多,李遗在书架上翻出纸笔,将这些小人一个个描画下来,而后一张张小心排好序。 重新翻过来的桌子上,原本散落的书籍躺在地上没有捡拾,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画满了小人的白纸。 李遗一张张端详,在他眼中,这些小人比那些文字更加吸引他的心神,更要比那些蕴含无穷的道理理解地更快些。 毕竟文字是死板的,这些小人可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 时间流逝而恍然不觉,李遗终于将大半小人的动作融会贯通。 可是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李遗抬起头才发现日头已经西垂,朝东开的窗户,早已经没有光透进来了。 李遗攀在窗户上,第一次对外叫起了人:“给我灯!给我火!” 有人匆匆跑来看了一眼,以为是李遗终于要进食了,可是听到他的要求又果断离去。 李遗明白过来,这小屋里不给火种是黎纲有意为之。 纵然心里百般不舍,他也不得不暂时停下继续研究那些小人。 重新隐入黑暗,李遗闭上眼睛,那些小人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 如此翻来覆去折腾一会,实在睡不着的李遗干脆起身,摸着黑将四方桌推到一边,立身空地中。 起手,运气,承接,卸力,格挡,反打... 小人仿佛出现在李遗的眼前,不知不觉中他再次进入当日同范栓柱学枪的状态当中。 世界皆空,而我唯一。 分不清内像还是现实中的黑暗空间里,一个金色的小人将这套功法一遍遍打给李遗看。 李遗有样学样,可是李遗很快察觉到不对。 自己的呼吸在练习这套不知何物的功法时总有凝滞不畅的节点。 仔细体悟后李遗发现不是功法的问题,也不是呼吸的问题,而是两者不适配的问题。 梁泊传给他的残缺吐息法讲究凝气聚力与一点,倾泻而出,至于持久战斗如何,没有完篇也没有练到高深境界的李遗就不得而知了。 而这套功法,如同山崖上悬挂的一条瀑布,气势非凡又连绵不绝,这需要细长绵延的气息做辅助。 李遗又犯了难,范栓柱传他的那套枪法倒是与这套功法有相似之处,都讲究一个气息绵长,才能支撑住接连有序连绵不断的攻势。 只可惜两者都是功法,而没有任何讲吐纳的内容。 李遗不由得想起范栓柱的师兄冯溜紧来,那是李遗在学会吐息之后唯一一个从未察觉过其呼吸异常的人。 不论是平时还是战斗中,冯溜紧的呼吸永远是平稳的,已经到了不用刻意掩饰、刻意调整的地步。 节奏如此稳妥的呼吸法瞬间让李遗心动不已,但是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且不说冯溜紧如今下落不明,就算在眼巴前,他又怎么可能讲吐纳这种命根子般的东西传给自己。 现在就好像守着一座金库却不得钥匙的李遗郁闷不已。 他一遍遍演练那套功法,越打越熟,渐得其门路的李遗确定这应该是一套拳法,大开大合,讲究一个后发制人,以攻为守,守身周圆,全无侵略性的打法。 就是突出一个防范自身,滴水不漏。 拳法越打越熟悉,李遗不死心地再次运转梁泊传给自己的残篇,刻意放慢了动作尝试自行跟着动作调整呼吸。 前几个招式如此这般居然还真的能贯通起来,气息转换也顺畅无比,这时再打起这套拳来,又是别样的感觉。 只是再一变招,李遗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妙,但连调整的时间都没有。 那股气在两肋间毫无征兆失控,登时叉进了肋胁之间。 李遗弓步尚且无法收回,上身已经因为岔气而动弹不得。 无力呼救,无力自救的李遗暗叹不好,更多的是忍不住叹息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 私自想将残诀补全甚至更加疯狂以至于想自创吐纳呼吸法,自己没有一口气岔过去也算上天仁慈了。 李遗正经运气起一口气,直接打响了两肋之间。 一声惊呼之后,肋胁间针扎般的刺痛渐渐褪去,饶是依然不适,但好歹在可承受范围内,李遗恢复了正常行动。 心如死灰之下,李遗也不收拾,直接瘫趴在小床上,嘴里碎骂着沉沉睡去。 第116章 惊变 李遗这一睡,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连个美梦都没有,李遗潜意识中只有疲累、疲累,睡去、睡去。 直到一阵摇晃将他从惬意的睡眠中拉回现实。 李遗忍不住畅快地怪叫一声。 看到床边立着数道人影。 坐在床边的黎瑾一只手还在捏着李遗的鼻子。 李遗一把打掉他的小手。 黎琼、黎瑜、黎祥连带着几个奴仆站满了这间屋子。 李遗忽然想起什么,向几人身后看去,心顿时凉了半截。 自己还来不及收拾的屋子,画满了小人的白纸和书籍四处散落了一整间屋子。 不过好在目前无人关注这个异常,反倒是一个个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李遗迟疑道:“是要放我出去了么?” 黎琼清清嗓子:“你,没什么事?” 李遗疑惑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黎瑾怪叫道:“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三天哇!吓死个人了。” “多少?!”李遗也惊了,他以为几人是与他开玩笑,怎么可能毫无征兆一睡睡三天的? 盯着几人一一看过去,脸上毫无破绽,李遗也将信将疑道:“真三天?” 黎瑜颇为热心地关切道:“母亲请了个医师来,怕你有什么好歹,给你瞧瞧。” 李遗这才看到黎祥身后还有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净面无须,面色红润,微笑着向李遗问好。 李遗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骨碌翻身起来,说道:“不用了吧,我这不是好好的。” 医师趁机一把拽住李遗左腕,手指自然而然便搭了上去,笑道:“受了诊金,不能无功而返,公子即使无碍,瞧瞧身子也是好的。” 李遗无话可说。 就这么在几人瞪大了眼睛的期待中干坐着等待号脉。 “公子,右手。” 李遗顺从将右手递出。 医师伸手去接腕,却不由得顿了一顿。 黎瑜忍不住一声捂嘴轻呼,直至今日,他才发现李遗的残疾。 医师冰凉的手指将李遗手掌翻转,小心观察了已经痊愈的伤口,红嫩的肉芽已经覆上了新皮肤,也宣告着指节的彻底离去。 医师手搭上右脉,随口评价道:“公子受创看来不久,但是伤口处理颇为草率,想来公子受了苦头的,不过恢复得倒还不错。” 这是李遗打自心底不愿提及的话题,只能讪笑几声聊做回应。 片刻后,医师留下一张药方便告辞离去。 行至门口,医师突然回头道:“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曾认得一个唤作伏兰生的老人?” 旁观几人齐刷刷又看向李遗,李遗仔细回想之后毫无印象,果断摇摇头。 医师见状笑笑,连称冒犯,告辞离去。 黎琼退下了黎祥和奴仆等人,对李遗道:“连睡三天叫都叫不醒,确实奇怪,不过既然子树先生说你无大碍,那就是太过疲累的原因吧。” 李遗不得不信自己是否真的睡了三天,因此他更不关心自己睡这三天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他心里也隐隐有猜测,八成就跟练了那套拳和乱练呼吸有关。 李遗故作洒脱道:“无事就好了。你们不走吗?蹲小黑屋是可以探望的吗?” 说着,李遗装作随手而为般将散落的书籍连和白纸一一搜罗了起来。 眼尖的黎瑾注意到那些墨迹,蹿到跟前伸手就夺:“你在写画些什么?” 李遗直接抱在胸前,搪塞道:“没什么?你们怎么还不走?” 李遗心虚的模样,让黎瑜也忍不住好奇起来,黎瑾却开口为李遗解围道:“黎瑾,不可造次。” 黎瑾黎瑜只能作罢。 李遗将东西收拾好,一沓白纸叠好塞进怀里,转过身发现三人还在身后:“你们怎么还不走?” 黎琼道:“一起走。” 李遗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道:“这就关完了?” 黎瑜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率先离开:“你若是不想走你就继续住在这吧。” 李遗对离去的三人嚷道:“住这也挺好的,就是给我弄盏灯来啊!” 紧跟在几人身后穿庭过院来到前堂的李遗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从大门处慌慌张张涌进来一团人影。 几人还未搞明白什么情况,李遗已经看到几人身上的血色,李遗一个箭步挡在毫无抵抗能力的三人身前大喝道:“什么事?!” 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道:“君皇遇刺,侯爷受伤!” 李遗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梁泊!” 黎琼、黎瑜、黎瑾不管不顾一把推开他迎上前去,果然看到浑身血渍,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黎纲。 黎瑜顿时泪如泉涌,无声哀鸣。 前厅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得到通报的袁筝匆匆忙忙赶来,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雍容,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与担忧。 “都给我闭嘴!”主母就算鲜有出自己那个小院也还是主母,一声令下镇住了场面。 “黎琼,做你的事情!黎瑜黎瑾,把你们父亲送回房间!” ,! 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黎琼应声道:“已经派人去追子树先生了。母亲安心,孩儿在的。” 不用谁指挥,黎祥李遗黎瑾黎琼四人合力将黎纲小心抬入最近的一间卧房。 李遗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了这个在斗兽场上无端借给自己坐骑,却又在被赐亲后毫不掩饰对自己嫌弃的男子。 纵然是如此落魄的时刻,也挡不住男子眉宇间的英雄气,已经能够想象出年轻时是何等丰神俊朗。 李遗忍不住瞄了一眼黎琼。 黎纲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湿,外袍下边是一层软甲,即使有此保护,还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很难想象他们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刺客。 众人七手八脚将软甲卸下,解掉血衣,看到那道伤口均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道伤口精准穿过软甲空隙,在两肋间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袁筝摇摇晃晃险些晕过去,黎瑜则直接瘫倒在一旁无法言语。 黎琼拽起黎祥走出房门道:“把府里的药都拿到这里来,你亲自去把子树先生追回来。” 黎祥郑重点头就走。 黎琼又开口道:“祥叔,关闭所有府门,我父亲醒来之前,谢绝来客,所有人也不准出去。” 黎祥回过头,居然笑了笑。“明白了。” 黎琼心里稍微安定一些,急匆匆回到房间,正与往外走的李遗撞了个满怀。 “家里有没有药房?” 黎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药房!我能救他!” 喜欢随风遗留。 第117章 钓鱼 黎琼不假思索道:“跟我来。” 威侯府不大却也有好几进院子,起码李遗至今摸不清府内的布局。 行到一处僻静小院,黎琼道:“这是我住的院子,药房就在偏房。” 李遗却拦住他,若有所思道:“侯爷和君皇在一起遇刺,受了伤为何不就地医治,而送回府救治?” 黎琼顾不上思索这些,随口道:“许是王宫医生不够了呗。” 话说出口黎琼也愣在了当场。 得多少人遇刺才能让王宫中医生都不够用? 要么御医同时遇刺,要么遇刺的不止君皇和威侯。 “你的意思是...”黎琼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快回去!”李遗对黎琼喝道,自己则一脚踢开偏房房门闪身进去, 顾不得传唤小厮详细问话,危急时刻小心总为上策,黎琼立即转身向黎纲所在奔去。 李遗进到屋中,果然看到两排有着块块小抽屉的药架。 毕竟不是医药世家,这里的药恐怕也是黎琼自己拿来研习医药之理用的,并无太多罕见地药材。 不过好在李遗所需的也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在脑子里仔细将许久没用过的“乌金”药方过了一遍,李遗提起小铜秤慌忙配了一包药材。 慌慌忙忙倒入石臼中,李遗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抱着石杵细细研磨。 片刻后,一口气顾不得喘的李遗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盒子从屋内走出。 只是还未走出院门,李遗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将盒子塞进怀中,李遗对斜倚在院门的一个陌生人沉声道:“刺客?” 那人抬眼毫无感情地看了李遗一眼,问道:“黎纲义子?” 声音好似从冰窖里冻过一样透着一股寒意。 哗啦啦一声异响,院门那身材细长的瘦弱男子倒提了一把软剑缓步走来。 李遗忍不住后退两步,耳朵却听到身后同样有动静。 侧身斜睨,正屋房顶上同样有一人正蹲在屋檐边,手里一把短匕不断抛弃,玩味地看着李遗。 李遗笑笑,验证了心中猜想,这不是一场刺杀那么简单。 黎纲受伤也不过只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这场刺杀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针对的对象也绝不是一两个侯爵那么简单! 李遗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忍不住笑道:“看来你们动了不少人啊,连对付我都用上了两个人。但是这毕竟是在洛京,还是在侯府,你们这么大阵仗,能走得掉?” 两人却没有一人接他的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与死人说他们多作甚。 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两道寒光向李遗两处要害分别攻去。 李遗一声哀叹:“又是以多打少,有家伙的打光手的,怎么刺客也这么没有新意。” 干脆利落的两声金铁交击之后。 一前一后倒退回去的两名刺客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院中那个突兀出现的男人。 黑色紧身衣包裹的男子黑巾蒙面,将乌枪甩给李遗,嗓音沙哑道:“去拿枪,耽搁了一下。” 李遗一把接过,抖擞出一个枪花,黑色的枪缨纷飞缭乱,笑道:“不晚,刚才这这两位老兄聊了几句,相谈不欢。” 男子是黎琼的死士,没有名字,没有代号。 李遗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死士抽出背着的一把双刃重剑,淡淡道:“就凭你们,都不知道怎么伤的侯爷。” 两名刺客面上倒是没有看出什么情绪来,当机立断就要越过墙头遁走。 李遗直接命令道:“一人一个。” 说罢持枪冲向了那个手持软剑的瘦弱男子。 乌枪后发先至,破空之声好似一声龙吟,先刺客一步扎在他的落脚之处。 逼得刺客不得不脚尖轻踩枪尖,扭动身躯落在几步开外。 李遗回想范栓柱的传功,照猫画虎,端枪在后,按枪在前,扎招在前,再变为扫。 但是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洛京中行刺的男子显然也不是一般人物。 只是两招走过,就判断出李遗气力不足的弊端。 软剑哗啦啦缠上枪杆,直接扭转了李遗的主动权。 趁枪势无法回收,刺客欺身上前,一掌拍向李遗面门。 李遗凛然不惧,闹钟灵光一闪,水墨画的小人在眼前浮现,半身不动,半身由臂指使,化攻为虚,借机反打。 聚出长长一口气,李遗左臂压在枪身上镇住重心不变,右身唯臂化实,一掌迎了上去。 两两交击,李遗掌风瞬切,贴着刺客手臂而去直接扼住了对方喉咙, 而刺客去势不减的一掌同时狠狠拍在李遗身上,却没有造成想象中的杀伤。 自始至终镇定自若的男子再也无法平静,李遗则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制住对方结束了战斗时。 刺客的软剑如一条蠕动的蛇一般从盘旋的枪身上扑起削向了李遗手腕。 慌乱之下李遗连忙收回右臂,两人再次分开。 刺客狐疑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只有李遗无比确定方才那一掌若是完完整整打在自己身上会是非残即伤的后果。 他心里更加确定,小黑屋的那套拳,实实在在的宝贝无疑! 什么以攻为守,连绵不绝,实则以力化力,以余力博取后发的先机。 因此刺客力如千钧的一掌看似毫无效果,而李遗随意所为则一击建功。 事实上那一招已经耗尽了李遗的一口长气和大半气力,不然无论如何也化不掉对方的气力。 此刻李遗胸中憋闷至极,又不敢大口喘气让对方看出端倪。 男子抖擞软剑,身形突然快上了许多,明显动了必杀之心,不然他今日无论如何不得脱身了。 李遗背对另外两人或许不知情,但他却看得真切,自己的同伴已经被那黑衣人一剑削去了头颅! 方才一拳占了便宜,李遗信心十足,大喝一声:“杀!” 长枪婉若游龙,龙威咆哮,将缠绕其上的银色剑光抖落了个干净,在银色软剑若漩涡中孤胆一路去。 乌黑的枪尖从后颈突出,殷红的血珠从枪尖滴落,李遗收枪而立。 死士赶来,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快回去,侯爷等不了的。” 李遗笑笑,从怀中掏出那个木盒子,随手丢在一旁,在死士疑惑的目光中笑道:“咱俩得戏演完了,回去看看那边演到哪里了。” 李遗孤身一人赶回前厅的卧室。 至于黎琼的死士,自然是重新隐匿起来,不会暴露在众人之间。 远远地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还未进入,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李遗首先看到了一个躺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人,无疑也是死士了,只是不知道是府内哪位的死士罢了。 而在屋门外,黎琼双袖挽起,面色冷酷地俯视着已经被家丁拘押的刺客。 李遗悄悄看了一眼,一张陌生的面孔,心里的一根暗弦悄悄松了。 看到李遗枪尖上的血迹,黎琼冲他微微点头。 李遗从怀里掏出来不及制作位膏的乌金粉末道:“这些家乡药,也许对威侯的伤有用。” 黎琼还未开口,屋内便传来一个声音:“我无碍,你们进来,下了这么大的饵,钓了多少鱼上来?” 李遗持枪进入,一进到屋内便闻到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味道。 他心里猛地一惊,这味道,不就是乌金烤热融化后的独特气味么?! 第118章 进宫 黎琼悄无声息将袖子放下,将衣衫恢复成得体的样子。 李遗与他并肩而立,黎瑜黎瑾脸上泪痕未干,侍奉床边。 黎纲的脸色依旧苍白,在袁筝的帮助下在坐直了身子,看也不看方才稳定了大局的长子一眼,对李遗说道:“药呢?” 李遗克制住自己下意识就要探向怀中取药的手,毕竟他极其确定屋里飘荡的就是乌金味道无疑。 在搞清楚侯府为何有此药之前,还是不要暴露这件事为妙。 李遗嘴比脑子快地开口道:“没有药,那就是个幌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纲面无表情地就那么看着他。 李遗心虚地将目光发散出去。 正遇上黎瑜道不明意味的目光。 袁筝适时开口道:“行了,不管怎么说,孩子们都按你的意思做的很好了。你好好歇着吧。” 黎纲却掀开被子站起了身。 袁筝黎瑜黎瑾慌忙去扶。 赤裸的上身缠绕着层层绷带的黎纲退却几人,对站立的二人道:“出去看看。” 黎琼默默称是。 李遗突兀开口道:“你不穿甲吗?” 黎纲眼睛微眯,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李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黎纲冷冷道:“在我面前,永远不要阴声怪气说话。” 李遗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关心被曲解了,想要开口辩解,袖口被黎琼扯了几下,也只能作罢。 屋门被黎纲亲自打开。 雪白的绷带下,紧绷的肌肉依然爆发着生命力,面容虽然惨白但依旧坚毅。 还在慌乱中的家丁奴役们瞬间镇定下来,齐声问候:“侯爷!” 黎纲默默点头唤过黎祥:“打开府门。” 转过身看到廊下的两具尸体和一个俘虏。 随口问道:“哪个是你杀的?” 愣了愣,李遗才意识到问的是自己,说道:“还有脑袋那个。” 仔细瞅了两眼,好奇地打量打量李遗手中的乌枪,黎纲居然莫名地笑了笑。 不笑还好,一笑,李遗心里更加发毛了。 袁筝取来衣服必须要黎纲穿上。 随意披在身上的黎纲中气十足道:“赶紧把家里收拾好,五天后,我要请客!还有,黎琼,不,黎瑜。你进躺宫。” 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遗,潇洒步入后庭。 袁筝怔了一怔,随即对李遗温婉笑道:“好孩子。” 看着相携离去的夫妇二人,李遗一头雾水。 黎琼则是因二人离去而松了一口气,李遗郁闷道:“你怎么那么怕他?” 黎琼清清嗓子,又是那副与在黎纲面前唯唯诺诺截然相反的和煦模样:“儿子怕老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黎琼想起黎纲交代的请客之事,又说道:“你贵庚啊,咱俩得论论谁大谁小了。” 李遗更加疑惑:“什么意思?” “该给你多添几件衣服,人靠衣装嘛。” 黎瑜从二人身边走过,突然回头道:“义兄,你陪我走一趟吧。” 黎琼闻言点点头:“也好,你带上几份请柬,宫里该送的你都送去。” 李遗疑惑到无以复加,但是看样子根本没有人愿意向自己解释什么,干脆就不问了。 从侯府驶出的马车上,依旧是孔镇驾车,李遗和黎瑜在车厢内对坐无言。 正一份份检查请柬的黎瑜抬眼看看百无聊赖盯着车顶的李遗,忍不住捂嘴轻笑。 听到动静的李遗问道:“你笑什么?” 黎瑜合上请柬,手托下巴,笑出两颗小虎牙道:“顺路给你看几件衣服吧,请人上门做恐怕没那么快了。” 李遗干脆闭上眼睛,随便他们怎么折腾了:“都可以。” 黎瑜却不依不饶:“你怎么总对我这么冷淡?就因为那晚让你不高兴?” 李遗睁开眼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一度怀疑自己春心大动的女孩,几日的相处下来,每次遇见依然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其中。 但如黎瑜所说,那晚的所思所想所感确实成了李遗心中的一块疙瘩。 在寻回阿游瑶瑶之前,这块疙瘩没有解开的可能。 即使寻回了二人,那算计的怀疑也是一朵难散的阴云。 加上如今二人复杂的关系,与其说李遗对黎瑜冷淡,不如说李遗是在逃避自己无法解释的问题。 人声渐渐鼎沸,马车停留在坊市中,黎瑜率先下车走进一间布庄。 李遗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却也不得不跟随着。 黎瑜在七八家布庄间一连逛了一个多时辰,为李遗挑了不计其数的布匹花样,李遗同样被量了无数次的尺寸。 李遗忍不住道:“需要这么多吗?” 孔镇丢下一块足两足色的金锭,黎瑜叮嘱各家裁缝务必加班加点,明日送到府上,对李遗翻了个白眼道:“难道你想一直穿我哥的衣服吗?” 李遗看看自己,嘟囔道:“挺合身的啊。” 当着一众布庄之人的面,黎瑜顿时觉得李遗是如此得丢人脸面,嘱咐好了一切她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李遗疑惑又郁闷地原地转了一圈,问众人道:“不合适吗?” 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忙碌去了。 重新坐回马车的李遗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有钱,买几件衣服,都够我全家花好多年了。” “你全家?” “你见过的。”李遗又想起阿游瑶瑶,不愿继续说下去。 黎瑜也察觉到什么,干脆透过小窗看着热闹的坊市。 一路畅通无阻行至宫门之前,二人必须步行进入。 站在巍峨的宫门前,写有神武门三字的硕大牌匾吸引了目光。 跟着黎瑜,李遗未经太多盘问便进了门。 一瞬间,李遗觉得那么不真实。 自己这样一介白丁布衣,就这么轻而易举进了传说中的宫门? 走在黎瑜身边,李遗小声问道:“这是大魏宫门吗?” 黎瑜脚步陡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低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遗一头雾水,但也颇有些恼意上来,怎么今日自己的话,不是被众人忽视就是被人冷嘲热讽的? 黎瑜看他实在不知,压低声音道:“确是大魏的祥明宫,可现在叫梁王宫!大魏二字,在这里不要提!” 黎瑜郑重地模样让李遗不得不木木地点点头。 正行走间,突然听到一个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 “小鱼儿,好几天没见了。” 李遗转过身,却看到身后发声那人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第119章 不打不相识 李遗笑吟吟转过头,“严公子,确实好久不见了。” 严时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结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身材肥硕的严时身旁, 立着一位面容严肃的壮硕男子,单是看身形五官,也知道这是严时的父亲了。 黎瑜转头看见二人,主动迎了上去,得体地见礼道:“严世伯。” 车骑将军严基,肥硕的五官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点点头:“很久没见小鱼儿,又漂亮了。” 严基从怀里掏出一块无瑕玉籽料递了出去。 “下头的人得了个小玩意儿,当伯伯这次给你的见面礼,我早上在拿走手里把玩的,别嫌弃。” 黎瑜不客气也不扭捏地接过,咧开嘴笑道:“谢谢伯伯。” 严基脸上有一种与形象极其违和的慈祥,注意到一旁的李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黎瑜主动解释道:“这是我的义兄,黎瑕。世伯您那天是不是没去斗兽?侄女都没瞧见您呢。” 严基看着客气行礼眼神却直视过来的少年,轻轻点点头随口答道:“有些杂事缠了身,严时替我去了,听说还闯出了点祸来。” 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眼睛却瞟向了李遗。 黎瑜也感到些许紧张,毕竟是小辈,面对严基总归缺了些底气的。 不想李遗突然开口道:“严公子与我切磋了一下,算是,不打不相识?” 严时却毫无反应,撇开脑袋不敢发一言。 严基却蓦然开怀大笑,重重拍了拍李遗肩头,连说三声好便一摇一摆笑着离去。 严时连忙跟上,甚至顾不得再多看两人一眼。 李遗愣在原地,心中奔腾不已,今天遇见的人怎么都像是吃错了药? 黎瑜走到他身边,将那块玉籽料塞在他手里,又嫌弃地在李遗稍显干净的胳膊处衣服上擦了擦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黎瑜似笑非笑地说:“你知道他笑什么吗?” 李遗郁闷不已:“我都不认识他我怎么知道。” “当年他初入疆场,被一个人从城头打了下去,可能是得亏了那身年轻时不少于严时的肥肉,居然没摔死。后来又找这个人单挑,被打得抬回家三天没下床。最后两人和解,被那人送了一句不打不相识。” 李遗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黎瑜翻了个白眼:“就是我亲爹,你义父。” 不甚明了黎纲严基二人恩怨的李遗,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却还是腹诽不已:这有什么好笑的? 二人刻意与前面的父子拉开距离,缓慢穿过神武门门楼,入目一片宽阔的广场上。 青石砖铺地,延展到视线尽头雄伟巍峨的大殿中。 左右两侧是一片狼藉,黎瑜适时解释道:“那是东西二殿,君皇陛下去年下令打下的地基,如今还在修建当中。” 大殿自然不是二人的目的地,从门楼中走出自然有宫人前来接引。 踏在青石板上,湛蓝的天空下空旷的四野中只有脚步声清晰可闻。 瞧着一个个如狼似虎般盯着自己的羽林卫,李遗顿感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四下之人明明如此多,却只感觉到自己的生机。 八方来客臣服在这座王宫前,却让到此的人无不分享到了一份孤独。 沿着大殿旁的路径绕过大殿,入目是另一座规模稍小但是同样称得上大气磅礴的二殿。 一直再绕过后殿,二人在诸多宫人的瞩目下穿过一道宫门来到了人气稍多的一处所在。 黎瑜小声嘱咐:“这里是后宫,不要乱看,不要乱说,有什么的话出去再说。” 不用她嘱托李遗也知道闭嘴。 但是过路每个人的恭敬和打量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过很快,轻车熟路的黎瑜就带他来到一处精致清雅的小院前。 黎瑜让李遗在此等待,独自一人进院拜访。 李遗站在院门前,打量着门前几株光秃秃的花枝,一抬头却发现院主人将兰花栽在了墙头,郁郁葱葱连成了一片,细长的叶子张扬乍着。 很快,黎瑜与一女子谈笑着走出,早被教过礼数的李遗主动行礼:“见过长郡主。” 赵蘅挥挥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了。小鱼儿让我带你去认认门,我就带你们走上一遭,别嫌我事儿多啊。” 黎瑜拽着赵蘅的胳膊楚楚可怜道:“蘅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 李遗实在受不了黎瑜这一会一个样的作态。 深知她德行的赵蘅更是不惯着她。 李遗跟在一路说笑玩闹的女子身后向一处僻静角落走去。 人生地不熟的李遗干脆放弃记路,任凭二人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直到出现在那个眼熟的老头面前,李遗扑通一声跪下:“见过君皇。” 手里忙活着编织马鞭的赵一抬起眼皮看了看三人,冲一旁的大监使了个眼神。 大监手捧着一个托盘小步上前。 李遗好奇接过,却是皮鞘包裹的一柄精美战剑。 “好歹是我做的保,按你们汉人的习俗,礼是不能缺的。不过送什么,还是按了我们厥人的习俗。男子嘛,无非就是马,女人,兵器。懂吗?” 李遗此刻除了懂也不能说别的。 赵一又认真打量了两眼,忍不住伸出食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怎么木了吧唧的。” 赵蘅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提醒自己父亲失言了。 赵一眼睛一瞪:“男子汉就得有个男子汉的样子,这幅死样子就该黎纲那家伙好好调教,滚吧。” 赵一大手一挥,三人告辞离去。 黎瑜当然没有忘记将烫金请帖给这位君主留下。 此后便是走马灯一般见过各位妃嫔王子郡主。 见得人很多,赔的笑脸更多,反正李遗也记不住那些人的名字和面孔。 只知道从后宫告辞时,二人身后跟了两队手捧各样礼盒的宫人。 筋疲力尽的李遗忍不住道:“这是来送东西还是来讨东西的。” 告辞了赵蘅终于不用再端着的黎瑜锤锤自己的腰,恨恨道:“你以为他们东西都是哪来的,不要白不要。” 见天色不早,二人开始出宫,走到前殿,却恰巧与严基严时父子重逢,与这对父子在一起的,还有从二殿那边出来的世子赵宣与一个熟人,姚文意。 黎瑜一瞬间将得体的笑容挂在脸上,将三份请柬塞进三人手中。 随后逃避寒暄,不堪重负地拉着李遗快速离开。 赵宣扬扬手中请柬,笑道:“文意,不好杀了啊。” 严时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严基置若罔闻。 姚文意轻笑一声:“算不打不相识得了。” 第120章 事无绝对 总有例外 严基养气功夫是极好的,纵然是两个子侄辈的打趣,他也无动于衷。 这倒不是忌惮二人家世。 而是严基是梁国开国功勋之人,在二代中人缘最好的,没有之一。 虽然儿子严时不招人待见,但是他与下一辈的年轻人们倒是一直吃得开,玩玩笑笑,耍耍闹闹,要从严基年轻时、二代们幼时说起了。 玩笑过便适可而止,赵宣正色道:“车骑将军想要出征,在我这打搅恐怕还是无用的。” 严基眉头微皱:“威侯重伤,毅侯遇刺不知详情,如何出征?不是我要抢功,而是为国分忧,也为自己找点事情做。” 姚文意看了一眼严时,严时立马将目光转移开来。 姚文意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心知肚明的事情,都要为儿子们做打算。 在青州做权重孤臣的姚万重如此,近似于低声下气的严时更是如此。 剿灭怜人,可以说是立国之后能崭露头角而最没什么危险的军功了。 赵宣面对严基的疑问只是摇摇头,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愿多说。 严基顿了顿,还是问道:“君皇不愿见我,当真无恙?” 姚文意冒犯开口道:“严叔,慎言!” 赵宣笑笑,改了口道:“严叔,你还没去看望威侯吧?” 严基也笑了:“听说大门紧闭谢客,我就没去,本来也是可去可不去的,要不那些嚼舌头的还以为我放下争侯之心了呢。” 严基主动提起自己的风闻,赵宣和姚文意皆是忍不住一笑,赵宣想了想,只能略作提醒道:“严叔,我在这与你闲谈,君皇也未曾出宫探望任何一位军侯,还需要我多说吗?你的意思我会呈现殿前的,还是回去备好礼物,准备赴宴吧,亲眼看一看威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扬扬手中请柬,赵宣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听到他的话语,严基没底的心里有了些莫名的底气,识趣地告辞。 转过身看到自己那身材肥硕,胸无大志的儿子,又转过身直截了当开口道:“世子,文意,这严时总无所事事也不是个事...骑马都费劲,这...” 赵宣干脆接下话茬:“如果你狠得下心,交给我,入羽林。” 严氏父子欢天喜地告辞离去。 姚文意笑着摇摇头:‘我才混了个都尉,严时可好,直接羽林卫了。’ 赵宣端持前胸的手指一次次掐动自己的关节,似是心中盘算着什么。 过了半晌,松下一口气,道:“文意,如果不是我的阻挠,你的校尉应该能保得住的。” 姚文意笑笑不说话,那天御花园的情景若是真的不理解,今天就不会有在发生了刺杀事件之后还能自由出入王宫的姚文意。 不要忘了,如今的郡公府和英侯府,还没从斗兽刺杀案的嫌疑中摘出来呢。 毅侯作保,英侯表态,全是红脸,难道要君皇做白脸吗?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给姚文意解惑,赵宣自言自语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打仗,总不能有些称孤道寡,有些始终白丁,不能有些人的儿子世袭罔替,有些人的儿子无依无着。” 姚文意点点头,补充上赵宣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一世积累家业,二世花,世间最简单的加减法。到了二世做一世的时候,只减不增,就由不得谁还说不公平了。”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也得看什么世道,这年头,两世福贵就烧高香吧。” 赵宣领他往里走,忍不住赞叹道:“你是真的喜欢汉人的书啊,不过汉人的东西确实是言简意赅啊,道理多明白。严叔也是聪明人,不然也不至于给严时打算道这种地步。烧的,都是香火情啊。” 姚文意适时恭维道:“世子读书也不差的。” 出了宫门,马车中已经被各种礼物塞得满满当当,黎瑜皱眉不知埋怨谁,出门也不赶辆大车。 李遗识趣地要与孔镇并排赶马,却被黎瑜灼灼的目光瞪回了车厢。 李遗紧挨着黎瑜而坐,她的发梢随着车厢的颠簸不断侵饶他面颊的肌肤,问着黎瑜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味道,李遗只感到面颊越来越烫。 遮掩自己窘态一般,李遗随手抄起一个礼物盒打量,发现正是君皇赐下的那柄战剑。 黎瑜立马凑了过来,无意识拉近的距离让李遗忍不住往后倾倒身子。 黎瑜打量两眼,切了一声,似是十分失望地坐了回去。 李遗没看出什么异常,疑惑道:“怎么了?” 黎瑜解释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剑,结果就是把普通战剑,不过看得出来时宫廷御做的,材料也是值点钱的,可惜了就是把新剑,也只是值点钱罢了。” 李遗不懂她在遗憾什么,不过听话听不准音的话就听声呗,这剑是个好东西就没错了。 李遗大方一挥手:“那我就要这一个,其他的都送你了。” 黎瑜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突然想起某事来,李遗突然发问:“你父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今天连个问一声的都没有。” 黎瑜似乎早有预料,懒洋洋道:“不仅没人过问,似乎还每个人都不知情一样是吧?但是明明是和君皇一起遇刺的对不对?” 黎瑜见李遗的迷糊样,耐心道:“一来呢,这等刺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不过今天侥幸得手罢了,二来就是最重要的原因,有人想让洛京大乱,刚刚经历过斗兽刺杀的君皇怎么会没有防备,将计就计罢了,君皇也好,我父亲也好,都是饵。鱼嘛,就是家里那些,也不多大。” 李遗似懂非懂地嗷了一声,坏笑道:“那你还吓成那个样。” 黎瑜则是认真地盯着他:“周密的计划就一定完美履行吗?真出了事情谁会不怕?事无绝对,总有例外。” 李遗点点头,紧紧抓了把手里的剑,似乎是被这八个字下了决心,开口道:“所以例外总是不值得期待的,我能否求你帮个忙。” 第121章 近在咫尺 马车在孔镇驱赶下,平稳地疾驰在玄武大街,一直到长盛门前才停下。 李遗抱着战剑跳下马车,隔着帘子问道:“不会有问题吗?” 帘子内黎瑜轻松的声音传出:“就当我帮你一次咯,你心里也对我改观一些了。” 李遗沉默。 隔着帘子黎瑜递出一根银钗:“这个你带上,你去顺命营找到周延,他会听你的话的。” 李遗默然接过,一时间二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孔镇面无表情提醒道:“日落之后城门就会关闭,今天就出不去了。” 李遗嘴唇动了动,孔镇愤而扭过头去。 不是因为这小子说了什么冒犯言语。 而是这车厢内的县主,笑得也太过开心了些。 “谢谢。” 少年一路狂奔出城,孔镇一直看到他消失在城外索桥那边,背对着车厢,忍不住开口:“县主,森个逾距的问题,值得为这小子做这些吗?” 没有回答,孔镇牵着马匹调转车头。 黎瑜突然出声道:“毕竟以后是一家人了,顺水人情罢了。” 孔镇冷哼一声,愤愤不平道:“这小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县主,他动机不纯啊。” 车厢内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反问道:“孔爷爷,什么是纯粹,什么是不纯粹呢?他是个会念人好的人,让他多记点侯府的好,不好吗?” 脾气暴躁的孔镇还是对那小子怎么看怎么想都不顺眼:“就他?” 黎瑜干脆出了车厢,坐在孔镇身旁,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吊在半空晃晃荡荡,眼睑低垂,不知道是回答孔镇还是自言自语:“谁知道呢。” 一路出城根本不用打听羌骑营地在哪里,李遗拦住一队过路巡骑,直接亮出黎琼曾交给他地一块手牌。 那东西自然能证明他是威侯府人。 那队巡骑直接将李遗带至羌骑营外,虽离城不远,却也有约莫十里的距离。 当孤身一人面对如狼似鹰般审视自己的顺命营哨兵时,李遗只说自己来寻周延。 周延的身份显然不一般,哨兵犹豫片刻还是去通报。 约莫一炷香后,周延不可置信地反复检查手中的银钗,一遍遍看向李遗。 不愿意耽搁一丝一毫的李遗不客气道:“看够没有!” 周延面色颇为难看,冷冷开口问:“你要做什么。” “带我去找人。” 周延心下了然,确认到:“现在?五天后可是...” “那就五天内找到!” 周延冷笑一声,对李遗的不客气显然十分不满,转身就往里走。 李遗不急不恼,冲周延背景冷冷道:“你说七天给我消息,七天已经到了,我的消息呢?” 周延置若罔闻,没有黎家人在场,李遗还不值得他给什么面子。 李遗铿锵医生抽剑出鞘,哨兵立刻持矛以对。 李遗一声不吭,将剑鞘插在腰间,提剑迈步上前,一点点逼近哨兵警卫的枪尖。 眼看枪尖就要抵上李遗的咽喉,这少年却没有一点止步的意思。 哨兵也不由得倒退一步,李遗却步步紧逼。 哨兵不得不开口:“周军司马!” 周延骂骂咧咧大步回来,到了李遗跟前一把揪起李遗脖领,怒吼道:“总得让我报备、牵马吧!等着!” 李遗满意地笑了,装模作样般亲自动手帮周延掸去身上的浮灰:“有劳周世兄。” 周延手还未送,李遗已经从他手中硬生生抢过那支银钗:“我还要还给物主,就不给你留念了。” 由于是私人行为,周延没有带任何人同行,二人二马就这么一路向东策马夜奔。 李遗没有多余的话和周延讲,周延更是不想和李遗多说几句话。 周延心里也是苦闷不已,随性而为、不以为然的一件小事,今天就让自己这么被动。 什么是悔不当初,这就是悔不当初。 早已经熟悉了马背颠簸的李遗闭口奔行,直至天边星星都渐渐暗淡了,才终于勒住马头。 就地寻了个避风处栓好马匹自顾自睡去了。 周延只能按照李遗的节奏来,环顾四周,好在这小子还算小心,这个时辰,这个四处空旷一览无余的所在,倒是不会有什么风险。 但是看他那样子,显然是把放风的活计交给了自己。 发正也无困意,周延干脆升起一个小火堆,入冬的天气,野外晨霜,寒气是真的会毁人的。 至于那个席地而卧的小子,简直就是野人。 背对着李遗搓搓烘热的手掌,周延知道李遗没有真的睡着,开口问道:“你小子怎么那么受欢迎呢,威侯,大少爷,小鱼儿,二少爷,似乎都很喜欢你。” 李遗闭着眼睛,好似真的睡着了。 周延继续自说自话:“我跟他们可以说一起长大,我喜欢黎瑜,人尽皆知的秘密,她自己也知道,不然也不会拿这根钗子就让你来找我,她知道我一定会帮忙的,因为那是我买的。” 李遗睁开眼睛,淡淡道:“你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聪明,那么...锋利了。” 周延笑笑:“你倒是锋利很多。” 李遗翻了个身,转了话锋:“你对黎家的尊敬不是仅仅喜欢黎瑜那么简单。” 主动挑起话茬的周延却不答话了,在他心中在,这个话题不是不能说,而是李遗不值得知道,或者说,不配知道。 等到小小的火堆燃烬,短暂休息了精神的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次上路。 诡谧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一处关隘所在才停住脚步。 而此刻,已经只有一颗明星在天,半弦弯月冷冷俯视人间稀少的人烟。 穿城过关不用说只能由周延来交涉,军司马的官阶不甚高,但是羌骑顺命营军司马的身份足以抱他们这一路畅通无阻。 过了那座不甚雄伟的关隘,前途目之所及,鲜有山川林木阻碍,目之所及是熟悉的一马平川,偶有独山那样的山头突兀宋莉。 李遗长长舒了一口气,折腾了一夜,总算是离阿游瑶瑶越来越近了。 已经是触手可及! “七天时间毕竟不长,能够得到的确切消息就是他们应该还在少葛镇,还活着。” 周延对已知情报毫无保留。 第122章 折骨成炊 早晨的寒霜中,光秃秃的乌黑枝杈蔓延向大路中间。 一个干瘦的老人还穿着破烂的单衣,赤脚拖着一辆盖着块破草席的板车,吃力地一步步走进了少葛镇。 少葛镇的城墙早已破败不堪,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完全断裂了开来。 所谓的城门处自然也就没有看守的军士。 老人一路低着头,脚底板的茧子踏在碎裂的石板路上反而还没有踏在黄泥路上舒服。 停在一口冒着热气的汤锅旁,老人面庞不知是因为冻得还是因为劳力而红彤彤的,口中喘着白色的粗气,木然地看着沸腾的汤锅。 热乎的吃食,就算没到胃里,看在眼里也能让人觉出好来。 汤锅旁,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瘦小店主,看见老人却十分嫌弃地挥挥手:“站在这干什么,拉后院去啊!” 老人眼神终于从汤锅那里挪开,轻轻哦了一声拖着板车吱吱呀呀地走开了。 店内李遗微微皱眉,他最是见不得此情此景,干脆招呼一声:“老板,给他煮碗面,算我的。” 八字胡店主高兴地应承下来,往汤锅里丢下一把几种谷物混合的杂面条,嘴里却嚷嚷道:“客官善心,可是这心没必要这么施,搭理他做什么,晦气啊。” 李遗对这贼眉鼠眼的店家没什么好观感,没有搭话,大口呼噜完嘴里那碗清汤寡水面,丢下几个铜板在桌子上就欲离开。 周延却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道:“给我再来一碗,也算这位小爷头上。” 店主眼珠子转转,自是乐意之至,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两碗面条称不上什么大生意,可最起码今天的生意是个好兆头啊。 李遗又坐下,对莫名其妙变得兴致勃勃的周延道:“周大人,这么好胃口吗?” 周延瞥了他一眼,提起筷子指了指后院,李遗透过那扇小门上破烂门帘的孔洞依稀能看到那位老人已经将板车拉入了后院,正在往一个蓬下卸着什么。 见李遗不明所以,周延干脆道:“都发了善心了,干脆去告诉一声,别让这碗面也被昧了。” 李遗一边惊讶于周延的异常好心一边撩起帘子向后走去。 周延噙着异样的笑容挑起老板新端上来的面条,一把抓住欲要去拦阻李遗的店主。 而撩开帘子看清眼前景象的李遗善意的话语堵在喉咙中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荒谬可笑。 那干瘦如柴的老人正在从板车上一把把向墙角搬运干柴。 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一具骷髅在搬运自己的关节。 只是,那黑黄色的干柴中,还混杂着数量不少的白色柴禾。 那是什么,不言而喻。 李遗无声地退了回来,默默坐回原位。 周延迅速将一碗面条吸溜个干净。 李遗忍不住看了眼那燃烧正旺的炉膛,看向颇为心虚忐忑的店主,内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李遗的脸色都要绿了。 周延笑笑:“你觉得自己惨,不过也没过过什么惨日子。折骨为炊,你以为是说来哄人的吗?” 李遗摇摇头,忍住反胃问道:“你也真吃的下去。” 周延哈哈笑道:“那老头刚走到店前我就看见了,用来烧火,又不是用来和面的,有什么吃不下去的。” 李遗看了眼店主,店主连忙摇摇头。 轻轻探口气,没什么好深究的,至于那些“白柴”的由来,根本无需多问,连年的战火,十室九空,捡柴禾捡骨,几乎成了一回事。 李遗想了想,向店主打听起有无见过一男一女两名幼童。 店主装出一副十分努力思考的样子,眼珠子转了几转还是摇了摇头。 李遗想了想,掏出一贯钱扔在桌子上,“继续想。” 店主看了看自己还被周延攥着的手腕,坚定地摇了摇头:“真没见过。” 周延笑笑,松开了他的手腕,店主松了一口气,只是手刚摸到那贯铜板,这个恶狠狠的年轻人居然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周延依旧笑容和煦:“想起来了吗?” 店主一动不敢动,果断道:“我是真没见过,你们也找错人了,在少葛找东西只能找卓醉,要是他都找不来,那就可以不再找了。” “卓醉?那是谁?” “贼,贼王。” 周延如被戏耍,不由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店主直接蹲在了地上:“没骗你们啊,少葛这地方说起来以前也是个大城,现在你们看看,鬼都比人多,说起来离洛京也不远,可就是成了这么个鬼样子。官府早就不管事儿了,真要找什么,还得找黑道啊。” 李遗追问道:“卓醉在哪,怎么找?” 店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贼吗,只能他找你,哪有你找他的道理。” 不用周延施压,李遗本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压不住火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店主直接跪在了地上,身下的土地上蜿蜒出一条小小水流。 他哭泣连连道:“”我就是个正经卖面的,我是真不知道啊!” 李遗周延对视一眼,看他不似作伪,周延收起刀,不论如何,店主也算是提供了个方向,总比无头苍蝇好上那么一些。 二人起身离开,店主侥幸自己没碰上那种一言不合就以杀人结尾的歹人。 那年轻的一人却突然回过头来,道:“以后别用白柴了,不求你埋了,只求你别买了,与其拿来烧汤,还不如就烂在地里。” 店主木鱼一样点头不止。 牵着马走在长葛镇小城中,目之所及,稀稀拉拉的行人,隔三差五开着门的店铺。 李遗不由得慨叹道:“这里这么久没打仗了,怎么是这么个样子。” 周延对世事终究要知道更多,解释道:“由东向西进洛京,一马平川在此处遇山变关,百战之地,乱世之中没有活路,没死的也逃得七七八八了。” 李遗倒是一点不客气:“听你语气,这地方挺无辜,可这里边不还有你周大人的功劳吗。” 周延也立马还以颜色:“你这么喜欢愤愤不平,你自己的冤屈洗刷干净了吗。” 李遗心窝子里直直被人插了一刀,周延毕竟是较为清楚他底细的人,他倒没有多大反应。 相反,李遗只是淡淡道:“一定要洗干净的,几个月来,我明白一个道理,未必一定要找到是那个人干的,是谁都一样,毕竟你们这群混蛋,谁没干过这种事呢?” 周延好似没听见,也没做任何反应。 那不加掩饰锋芒毕露的杀气。 走着走着,李遗突然停了下来。 周延也发现了异常。 李遗一直拿在手中的战剑,不知何时不知所踪。 李遗不急反笑:“店主没说错,只有贼找人,没有人找贼的。” 第123章 我很穷的 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等。 周延摸摸鼻子,一点不着急问:“现在怎么办?” 李遗叹了口气:“我的周大人,你是没丢过东西还是怎么着,报官啊,还能怎么着。” 周延两手一摊:“爱莫能助,那店主说的没错,少葛镇的官家聊胜于无,寻也白寻。” 李遗挠挠头:“好歹也是京城脚下,怎么是这么个样子。” 虽说灯下黑,可这也太黑了点。 正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 方才在面店见到的那位老者拖着空板车,从二人身边缓缓走过。 将二人视作空气,老人一点点消失在一条巷子中。 寻人的和丢剑的都是周延,他自然没有半点着急模样,李遗却一声不吭牵马跟在了老人身后。 周延只能跟上。 板车在窄窄的巷子里几乎擦着墙壁艰难前进,老者头也不回只顾奋力拖车。 二人二马毫不遮掩身形地跟在其后边缓缓走着。 一直走到一条死胡同前,老人终于停下脚步,靠墙边将板车停下。 墙根边上还有一个简易的棚子,简易到李遗怀疑它遮风挡雨都够呛的程度。 老人好似还没有发现二人,喘着粗气,吃力地弯下身子坐在小棚子门口的一个木桩上。 李遗孤身上前,走到板车边从车斗里捡起皮剑鞘,那是不久前连带宝剑一起丢失的物件。 摸出一贯钱扔到老人怀里,老人抬起昏黄地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迅速将那贯钱收进怀里,继续发呆。 周延在身后叫道:“李遗。” 回头看去,死胡同的出口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人影。 一群半大孩子,衣衫破旧脏乱,脸上弄得脏兮兮,看不出肉色,辨不出性别。 周延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刀把,这种情况下,要说对方没有恶意,那可真的太天真了。 李遗走上前按住周延手掌。 摸出怀里仅剩的两贯铜板一起丢了过去。 半大孩子们立马哄抢在一起,有所收获之后迅速分散开去,隐入小巷的各个角落不可得见。 墙头上的鼓掌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抬头看去,一个与李遗年龄相仿的少年怀里插着一把剑,头戴一顶毡帽,穿着一套胡人短打,鼓掌不停。 周延低声道:“什么时候站上去的,没发觉啊。” 李遗仰面拱手道:“卓醉?” 少年点点头,将怀中宝剑抽出,毫不留恋地丢还给李遗,鄙夷道:“这剑太鸡肋,工艺用料都太中规中矩,值钱又不值太多钱,干脆还你。” 李遗一把接过,收剑入鞘,笑道:“还是值那么四五贯的。” 再一抬头,却发现墙头已无人。 李遗这下慌了,连忙也攀上墙头,四下张望,重重荒废的院落和黑漆漆的小巷都在眼中,却不见卓醉半分影子。 周延也一脚蹬在墙壁上攀上来,仔细辨别过后指了个方向率先动身:“往这边。” 二人在墙头上飞身跳跃如履平地,眨眼间已经远离了那个死胡同,重新来到了大街上。 只是显然不是二人进城时的那条街道了。 却是一样的少见人影,店铺零落。 周延恨恨道:“跟丢了。” 李遗反倒轻松下来,在一个地摊前停了下来,捡起两根山药,抽剑利落地削好,递给周延一根。 发泄一般连咬了几大口,李遗道:“起码见到人了,这才几个时辰,能有这种进度已经很顺利了。” 周延知道李遗囊中羞涩,主动往地摊上丢下两颗铜板,却谢绝了山药:“吃不惯。” 李遗不客气地塞进自己嘴里:“娇气。” 李遗就这么不顾形象地蹲在地摊前,战剑随意地放在脚边,周延单手握刀保持着仪态警戒地四处张望。 摆地摊卖些山货的山民踌躇了许久还是不敢开口,干脆收起自己的摊子就要换个地方摆。 这两尊利器在手的活阎王守在这,本就人气不旺的生意彻底没人气了。 那个蹲着的背影嘴里嚼着山药,口齿不清地冷冷道:“就在这,别动,不然我掀了你的摊子。” 摊主的手定在半空,进退两难。 干脆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只能怪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只求这两个生人别突发心思给自己一刀就行。 等了半晌见实在没有什么异样。 李遗提起剑转身,清冷的剑身搭在摊主肩头:“交税了么?” 摊主茫然的摇摇头。 “官府的税没交,卓醉的税也没交?” 摊主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豆大的汗珠在涨红了的脸上滑落。 周延笑道:“还是你主意多啊。” 那个消失的卓醉鬼魅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街斜对角的一个茶棚里。 端起水杯诚邀二人。 李遗收剑入鞘,不客气的从周延怀里掏出来几枚铜板丢下,杀气腾腾地闯进了茶棚。 一刀一剑重重拍在桌子上两人一左一右将卓醉夹在中间。 茶棚老板利索地端上三个粗瓷碗,一个酒坛子。 卓醉镇定自若地斟满三碗酒,不管二人答不答应,请了一声就喝了个干净。 见二人无动于衷,卓醉道:“这顿酒算你们的。两个财神爷一路走来出手阔绰,也不能怪我盯上你们。我听说,你们还想找我,怎么,官家的人?” 周延却答非所问:“听口音,你不是豫州人。” “凉州人。” “哦?不在安稳的西凉待着,来大梁作甚?” 卓醉意味莫名地看了周延一眼:“你寻我就是好奇我的来历?” 李遗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的事我不感兴趣,你也别管我们什么身份,帮我找个人,必有重谢,过后各走各的两不干涉。” 卓醉看了眼李遗,又转向周延:“你们俩谁说了算。” 周延眉头微皱,没有答话,端起酒碗啜了一口。 李遗啪得一声将一物件拍在桌子上:“我的事儿我说了算,帮我找人,这个就是你的。” 那是得自黎瑜得自严基转赠给他的白玉籽料。 周延不知道籽料来历,若是知道,恐怕当场拍死李遗的心思都有。 不料卓醉却摇摇头:“我只偷东西, 不偷人,你找错人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少葛的事情找你最有用。” 卓醉又喝了一碗,眼神却忍不住紧盯着李遗。 他将籽料推回:“只办能办的事,找我的人大多是来要东西的,东西未必在我这里,在我这里也未必会还。至于不在我这里的东西,或者人,我向来不管,这是我的生意。请回吧别忘了结酒钱,我很穷的,没钱付。” 李遗啪地一声把右手拍在桌子上,左手抽剑而出砍在手边。 四指暴露无疑。 卓醉眼皮跳了跳:“好小子,你给我玩这套?” 李遗却发狠道:“我弄丢了两个孩子,后来引起的一切事情让我丢了很多东西,包括一根手指,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在你这,但是这两个孩子的消息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在你这,只要你能帮忙,我不介意再丢一根手指。” 周延面色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卓醉怔了怔,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痛饮一碗后将碗一摔而碎:“说来听听!” 第124章 显圣 两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勾肩搭背离开了茶棚。 周延无奈地撇下铜板跟在身后,倒像两人的随从。 卓醉大着舌头,拍着胸脯道:“我听明白了,你弟弟妹妹,那就是我弟弟妹妹,包在我身上!只要他们到过这一亩三分地,我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死的见人,活的见尸!” 李遗晃晃发晕的脑袋,揪住卓醉脖领,摇摇晃晃道:“不行不行,见人,不见尸。” “好好,见人,见人!” 周延扶额头疼不已,自己堂堂军司马,怎么就成了两个醉酒少年的随从。 看这样子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醒酒。 不清楚卓醉醉酒之下带的路是否正确,二人跟随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甚至于已经出了那段破败城墙很远的范围。 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在一条溪水边,三人来到了一片棚户区。 火焰熏烤过的破木板、破烂个大洞的席子,发黑的茅草等遮风避雨的物品比比皆是。 坐在一个个棚户的门口,一张张黝黑肮脏的面庞上,只有眼珠露出些白色,眼中的警觉与恐惧看着不问自来的三人。 卓醉带人来到居中的一个从外看来没有奇特之处的棚屋前,从地上捡起棍子敲了敲充作门扉的烂木板。 木板应声被挪至一旁,探出一张干瘦的面庞,长着长长支架的粗壮手指撩开眼前灰白干枯的头发,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卓醉。 “贼小子,好久没来了。”浓重的鼻音下,只能听出声音足够苍老。 卓醉打着酒嗝,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裹,那是从茶棚那里打包来的一些碎肉和黑面馒头。 老人接过荷叶,慢腾腾转过身挪进窝棚里,很快又折反出来,荷叶已经不在手中。 提着拐杖走出窝棚,似是对外边的阳光十分不适应,老人伸手挡挡太阳坐在门口的青石上。 “说吧。” 卓醉也不客气,酒醉的脑袋昏昏涨涨,一屁股坐在老人身边,指了指打着酒嗝,眼神木然看着二人的李遗:“吃食是这小哥买的,他让你帮忙找个人。” 老人拱拱手:“谢谢小哥,不知道要找什么人呢?” 卓醉插嘴道:“只要是到过少葛镇的人,就没有老吴不知道的,尽管问,看在我的面子上,老吴一定知无不言!” 李遗也顾不得仪态礼节,一屁股坐在地上,平视二人道:“我有一弟弟妹妹走丢了,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了,我听有人说最近一两个月他们在少葛镇附近出没,应该还没有离去,男孩大些,约莫五六岁,女孩小些,四五岁的样子。” 老吴闻言,却不言语,只是盯着李遗看了又看,抬头看看抱臂站在一边的周延,摇摇头道:“小哥的馈赠老夫感激不尽,只是我没有见过你说的人。” 李遗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要说心里没有此准备那是自欺欺人,可是当亲耳听到线索再一次中断还是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席卷。 卓醉不死心地追问:“这么确定?你再好好想想?” 老人居然真个低下头颅仔细回忆。 可惜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思索了半晌,老人还是慢慢摇了摇头。 李遗看向卓醉,卓醉沉默不语,他一个外来人,能量再通天也毕竟不是本地土地神只,做不到全知全能。 他擅长的是让人丢东西,让他找东西属实难为人了。 李遗叹口气,道了声谢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死心地看向老人希望能有惊喜,却注定失望。 从周延那里要来两贯钱,递给卓醉和老吴一人一贯,结果都被卓醉塞给了老吴。 几人正欲一齐离开,突然发觉被老吴挪回远处的木板门又被挪开了一条缝。 老吴一扫疲态猛地站起,将木板门拉起,警觉地目送三人离去。 窝棚内却传出一个清脆的嗓音:“小哥,兴许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李遗嚯地转身,正对上老吴如狼似虎的眼神,手持拐杖死死挡在窝棚门前。 这下不止李遗,甚至周延卓醉也好奇窝棚内到底何人。 老吴沉声道:“里边是我孙女,不能见人,她胡说八道的,你们快走吧。” 卓醉酒也醒了几分,疑惑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个孙女?正好,让我们见见。” “见不了!”老吴斩钉截铁。 “爷爷,没事的。”窝棚内那个清脆悦耳的嗓音再次出声。 “小哥是个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好坏!”老吴突然之间变得满含敌意。 可他的过分紧张偏偏拉回了三人离开的脚步。 李遗上前,客气道:“老伯,我不见她,让我与她说几句话可以么?” 老吴依旧不同意,不过还是念着慷慨善良的少年一些好,语气软和了下来:“不是不让,实在是不能,为了我孙女好,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快走吧!当我求你们了!” 任凭李遗卓醉如何苦口婆心劝说,老人就是寸步不让。 窝棚内的少女也没有再出声。 李遗无奈,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棚户区。 卓醉不在这里居住,他虽身无分文,但凭着特殊的才艺还是在少葛镇内安下了自己的住处。 李遗执意要在这里等一个机会,少女愿意且能够帮忙的意向是他现在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周延纵使对棚户区的环境实在难以忍受,也只能随李遗在此。 李遗嘴上不说,心里对周延的印象确实有些改观。 从马背上卸下帐篷炊具,就在棚户区的边缘,二人扎下了居所。 周延看着大包大揽下所有活计的李遗,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在这里等多久?” 李遗手上活计不停,想也不想回答道:“等到有消息。” 周延一副没有当真的样子,不客气道:“今天是第二天了,三天后,威侯办了认亲宴,请了全洛京的达官显贵,你能不在?” 李遗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有何不可?” 周延对李遗的脾气也摸准了些,知道多说无益,这犟劲他是见识过的。 扎好营帐,李遗便又孤身一人去了老吴的窝棚那里,只是这次,他连木板门都没有叫开。 李遗无声地在青石上坐到天黑又默默返回。 天色渐渐暗淡又漆黑如墨,面前的篝火也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不断闪灭。 不知道沉默着坐了许久,李遗浑身的汗毛瞬间乍起。 他清楚地听到了身后一个不属于周延的呼吸声! 头也不回抽剑后砍,同时旋身后撤拉开距离。 手腕却被那人先发制人扼住,李遗战剑换为反手,一式白蛇缠臂割向来人。 来人松开手腕一掌拍在剑身化解了李遗的攻势,惊恐出声道:“白天喝酒,晚上就下死手!” “卓醉?!”李遗惊疑不定。 “不是我还能是谁?”卓醉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我说了一定会帮你找到的。” 言毕从身后拽出一个干枯瘦小的人影,黑暗中的李遗怀疑他是从哪里搬出了一个木偶。 “木偶”却开口说话:“小哥,你好。” 李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卓醉,这是白天窝棚内少女的声音! 卓醉得意道:“我本行是干嘛的!” 听到动静的周延将篝火重新点亮,看清少女的一瞬间,三人顿时石化在原地。 饶是周延也倒吸一口凉气,惊恐道:“上古圣人...” 李遗头皮发麻,忍住没有爆粗口。 卓醉就没有那么深的定力,脱口而出道:“是人?” 第125章 重瞳 少女孱弱的身躯甚至不能支撑她干枯如柴的躯体。 矮矮小小的她站在三人之间,眨巴着大眼睛怯怯地盯着三个奇怪的陌生人。 篝火在其眼中跳跃成四个妖冶的精灵。 原来老吴把孙女当个稀世珍宝一样不见光是这个原因... 这哪里是稀世珍宝,这简直是神话传说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周延喉头发紧,纵然是一直古井无波好似一副高人模样的他也忍不住凑近确定后颤声道:“重瞳?!” 李遗最爱的志怪小说,奇人异事中不少见对此体质的描写,无一不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神话中的天神、传说中的上古圣王,甚至有史可考的数百年前的楚地人王... 从未听说这体质本身有何异常,但是有此双瞳的人无不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居然真的有啊。”李遗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这小女孩对话。 卓醉彻底清醒过来,有些惧怕地后退一步:“真的没问题吗?” 周延冷冷看他一眼:“你没对她不敬吧?” 卓醉急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盗亦有道!更何况是老吴的孙女。” 周延冷哼一声,对卓醉的不屑溢于言表。 卓醉当然知道周延对自己贼王身份的不齿,不过碍于当下情形,暂时忍了,反正过了今晚,此间事了,有的是机会让这贵公子知道自己的厉害。 李遗清清喉咙,蹲下身子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你,能看得见吗?” “看得很清楚呀。”女童声音一如白日般干净清脆。 李遗笑笑:“好,你说你能帮我找到我想找的人是吗?” 女童重重点点头:“我认得你的声音,白天就是你需要帮助。你带来的食物很好吃,我愿意帮你。” 李遗闻言颇为激动,连声说好。 周延的手搭上李遗的肩膀:“别高兴太早,不妙了。” 李遗回头看去,老吴佝偻的身子拖着拐杖站在几步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们。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无尽杀意。 女童看见爷爷,甜甜地唤他:“爷爷!” 老吴好似没有听到,神情没有一丝波澜,那份灭口的意思不容动摇,不加掩饰。 卓醉终究是贼,估计还是头回被事主当面拿了赃,心虚地不敢再跟老吴搭话。 最后还是李遗一人做事一人当地站出来:“老伯,实属无奈,万望见谅。只要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这个秘密我会烂在肚子里。他们二人我也保证。” 周延推刀出鞘三寸,沉声道:“别费口水了,不止这个老头。” 四周的人影逐渐开始显现都是这棚户区蜗居的人。 老吴轻咳一声,女童乖巧地闭上眼睛不再张开。 李遗撩起广袖,撕下一条布帛,为女童遮上眼罩。 卓醉还想指责老吴大惊小怪,不讲义气。 周延战刀已经完全出鞘。 看着四周不知道多少人影眼睛里,宛如实质般要喷涌出的怒火,冷哼道:“你怎么还有脸说话的,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儿?” 李遗不得不开口道:“多说无益,贼也好,人贩子也罢,最好别打起来,别让事态越来越乱!卓醉,把人还给老吴!” 卓醉一把抱起女孩反驳道:“还回去咱们仨还不被当场打死!拖着!” 说完卓醉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崽子们都别给我睡死了啊!” 众人围拢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只要他们愿意,举起手中的棍棒碎石就能打在几人身上。 周延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主,能忍耐到这个距离没动手已经是极限。 一根烧火棍都快杵到他鼻子尖了,他反手一刀将棍子削成两节。 如同一个火星子掉进火药桶。 场面再也难以控制,无需老吴说什么。 任凭李遗在说什么。 三人瞬间被汹涌的人流冲散。 不知道四面八方到底涌来多少人,各样的钝器不讲章法不讲轻重就往身上招呼过来。 李遗最后只能用最大的力气交代一句:“不要杀人!” 就也被人潮淹没掉。 只是李遗的心思注定只能是幼稚的设想。 对方意图明显要你不死也残,此刻要保全对方那自己就得是伤残的那个。 周延又不是李遗的部下,黎瑜的嘱托可不包括卖命给李遗。 衣衫褴褛的棚户难民虽然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但毕竟长期缺衣少食,身体瘦弱无比。 周延不费多少力气就踢翻几个冲在前面的人。 但后边乌压压悍不畏死冲上前来的一大片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干脆心一横,将原先向前的刀背反转,刀刃向外,反手持刀,接连划伤几个近前的棚户民。 随着几人到底不起,癫狂的众人终于回归了理性,畏首畏尾不再继续上前,当然也不肯离去。 放眼一看,哪里还看得到被人潮淹没的李遗的影子。 而奇怪的是,卓醉连带着那名女童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逃之夭夭。 只有李遗他们二人被围在了这里。 周延也是心里暗骂不已:“那么喜欢斗狠,怎么在这种场合反而畏手畏脚!” 他无奈只能大声喝道:“那老头!真要我们死,那我们就不闭嘴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老吴的声音居然还高过他一分,从李遗那个圈子里传出:“都住手!” 周延将倒地的李遗一把拽起来,嫌弃地甩到身后,隔空对老吴道:“谈谈吧。” 老吴颤巍巍走来,李遗擦去破掉的嘴角的血水,往地上啐了一口,忍着火气道:“好话说尽,还是要人命?” 老吴眼神冰冷,不愿多说话。 “卓醉!” “在呢!” 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卓醉又抱着女童鬼魅般出现。 老吴接过孙女,看到女童眼上的蒙布,看了眼李遗,叹了口气道:“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 李遗咬咬嘴唇,沉吟半晌,仍是不愿死心,劝说道:“你能保她几天?你也知道她的命运不该是和你呆在这么个破地方苟延残喘,最后无声死去。不管她是否真的是你孙女,也不管你是否觉得这样对她最好。你总要死在她前边,那她之后的日子呢?帮了我这次,我保她一辈子。” 老吴不答声,只是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女童适时又开口了,却与之前甜甜软软的强调完全不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道:“命理无常,这就是了。不可预料,不可扭转,不愿遵从,便为无常。” 老吴听了她的话,浑浊的眼睛居然流下泪来:“怎么可以?” 女童反倒像安慰孩童那样精准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这几年你也很累了,安享晚年吧。” 第126章 悔恨 一场突兀爆发的争端戏剧性地结束了。 就在众人歇了一口气就此散去之时。 走在最前的难民疑惑地看到棚户区里出现的诡异亮光。 亮光以迅猛的速度扩散,伴随着滚滚浓烟吞噬了他们的窝棚。 “着火了!快跑!” 甚至不用他呼号。 一阵邪风吹来,呼得一声,火势滔天而去。 李遗周延一口没松掉的气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老吴狐疑地看向几人。 李遗还未来得及表明清白。 卓醉怪叫一声:“坏了!崽子们!” 他方才趁乱唤来的手下不明实情,只知道卓醉遇险,便做出了这等荒唐事情来。 果然,窝棚区的火场中,隐约可见几个鬼祟的人影跳动,趁乱隐入人群和黑暗之中不见。 李遗将战剑一把掷在地上,狠狠瞪了卓醉一眼,大吼道:“救火!” 老吴此时顾不着与他们争执,连忙组织人手去河里汲水救火。 还蒙着眼的女童没有被他带在身边,反而是留在了这里,安静、乖巧地等待着。 周延一把拽住责任心大起,撸起袖子就要往火海里冲的李遗,不容置疑地冷声道:“走!” 李遗愣住,这还是出门以来,周延第一次做主,且如此坚决。 周延一手女童,一手李遗,脚尖将战剑长刀挑至李遗怀中。 边离开此处,周延边出声道:“女童的事儿还好解释,这放火的事儿你怎么解释?!” 李遗张口难言,心乱如麻。 卓醉一把抱起踉踉跄跄的女童,和声道:“是啊,说不清楚,赶紧走吧,不然真能被他们撕碎在这的。” 李遗的愤懑终于有了发泄口,他破口大骂道:“你怎么有脸离开?你不应该去救火吗?” 卓醉理直气壮:“不是因为你我能扯进这事儿里吗?你们能走,我凭什么去送死?” 李遗纵然气儿不顺,也知道卓醉占着三分理。 自己做了畏首畏尾的老鼠,凭什么要求别人做逆行的英雄? 更何况这些祸患确实是自己惹出来的。 周延适时斡旋道:“别吵了,先离开这!” 女童却突然开口道:“天亮了吗?” 三人回过头,橙红的火光已经缭绕成了几堵幕墙。 幕墙不知道有多高,只是其中跳跃的人影浓缩成了一个个黑点。 天干物燥,火势迎风见长,呼呼的嘈杂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火声。 偶尔掺夹着些许凄厉的哭喊。 卓醉埋怨道:“都烧成这样了,这些人不跑还救什么火啊。” 周延眯起眼睛迎着热浪,淡淡道:“窝棚里,你知道睡了多少人吗?” 卓醉怔在当场,哑口无言。 这半夜三更,出来抓人贩子的能有多少人? 更多的老幼妇孺还在沉浸在睡梦之中。 这无名火起,天知道要残害多少生命。 卓醉终于意识到了其中利害,愧疚地瘫软在地。 更多的是害怕。 周延不屑地冷哼一声,说道:“不必惺惺作态了,烧成这样,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就算出来,也不知道是你做的。” 被卓醉松开地女童独自站起,面朝那片火海解开了眼睛上的蒙布。 就算看不见,也能从温度、声音、空气味道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卓醉良心发现,但也怯于再冲回去,事实上,他就算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左右开弓抽着自己的巴掌,口中不断重复道:“都怪我,都怪我!” 李遗也瘫坐在地,他的脑袋中一片空白。 卓醉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女童迎着热浪的面庞被高温烘热而干燥,她泪流不止,嘶哑着喉咙哭喊道:“怪我,都怪我!都是因为我,父亲母亲死了,哥哥也丢了。都怪我,爷爷带着我四处躲藏,害了这座城,现在又害死这么多人,都怪我。” 周延闻言沉默,重瞳异人,世间早有传说,虽长成为圣人,但成长之中命格非凡,因此被视为不详。 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 李遗默默将女童揽入怀中,对这越烧越旺的火海凝望了许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因火焰、因慌乱、因踩踏而死伤者不知几数。 事实上,已经没有人来统计了。 侥幸存活的寥寥数人有心寻找罪魁祸首,也无力调查了。 有心人联想起昨夜老吴孙女丢失的事情,去寻老吴时,却发现他已经趴伏在河边,手里还牢牢攥着一只汲水的木盆,不知何时何故已经没有了生息。 至于那些人贩子,连带着老吴的孙女,都不知所踪了。 如此大的阵仗,就算少葛镇的衙署再怎么是摆设也不能置之不理了。 两三位公差前来草草统计了有尸体可考的伤亡人数,至于火海遗迹当中失踪了多少人,就无从考究了。 少葛镇的人力财力已经孱弱到无力处理这片白地。 寥寥几位幸存者力所能及地收拾了现场的骨殖,往后便也不知所踪了。 据少葛镇原住民说,大概聚集了五六百人的城外窝棚区,就这么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了。 在火场被处理的同时,三大一小心虚的人已经分道扬镳。 卓醉自嘲自己说破大天也只是个贼,犯下这等大罪肯定是没胆子伏法的,更何况这年头哪个当差的顾得上追究此事? 但是他也没有颜面在少葛镇再待下去,用他的话说,在这里走夜路碰见的每个鬼似乎都是他送下去的。 卓醉独自一人离开了少葛,去向不明。 经此一事,女童也整日郁郁寡欢,沉默少言。 李遗嘴上不说,心里自然也是负担甚重,心里更是打定念头了解完自己的事情,定要回到少葛给这些亡魂一个交代。 至于寻找阿游瑶瑶的事情,他没有心情,女童吴悠更是状态不佳,只能暂时作罢。 最没有心理负担的周延当然身心轻松,见李遗有心退缩,果断决定三人立即返回洛京。 只要李遗在开宴之前回洛京,对周延而言肯定是越早越好。 返程因为吴悠的缘故,肯定不能星夜兼程,策马狂奔。 李遗沉默了很久,突然发问:“你率军是不是做过很多这种事?” 周延了然于胸,瞬间将李遗看矮了几分。 毫不留情地出言哂笑道:“不要妄想以发掘我的劣迹来安慰自己。” “瑕公子一向一副铁骨铮铮,义薄云天的模样,这次可真是夹着尾巴逃了,敢作敢当是没看见一点啊。” 第127章 手放开 梁王宫偏门外,是一片开阔地。 极目远眺,一览无余可以看到洛水之边。 水浪滔滔之声依稀可闻,冷冷寒意时时让人不寒而栗。 只因此处那暗红乌黑的地面,蔓延出去不知多远。 宫门前的看台上,面容各有疲惫怠色三大军侯正襟危坐。 三人身旁还有七八个身着官袍、甲胄的将军人人带伤,陪坐一旁。 众人前方,世子赵宣束手以立。 台下是乌压压跪倒的一大群人。 羽林军、羌骑、京兆尹衙署卫兵等各色军容打扮的军士参差站立于跪倒的人群中。 隔着绷带搔搔脖子伤口痒痒的符信没来由低声道:“几十个刺客都死了个干净,从哪又抓出这么多人来。” 伤在肋间难以久坐的黎纲忍不住换了个姿势,皱眉道:“让我们来干什么?看杀人吗,有什么好看的。” 唯一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的赵仲清清嗓子,示意二人低声些,毕竟世子就在咫尺之处。 黎纲置若罔闻,和符信窃窃私语不停:“几十个刺客悄无声息潜藏洛京,同时刺杀了这么多军队要员,梁军差点被集体斩首,城中没有内应可能吗。” 符信咧咧嘴,笑而不语。 是不是内应,那还不是赵宣一张嘴说了算。 反正没有自己人求助告状到自己这里,他爱抓谁抓谁,爱杀谁。 让他们几个当个受害者演出戏,反正自己能趁机要些好处,何乐不为呢。 赵仲突然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让符信黎纲不得不置若罔闻。 “乞怜人有这么大本事,还当什么乞怜人。”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不是怜人的话,那幕后真凶是谁,能有这么大能耐? 答案他们敢想,谁敢说? 不是怜人做的,那台下这些据说与怜人牵扯不清的将死之人是如何定罪的? 哪个都得罪不起,赵仲姓赵他敢说,另外几个人可是不敢听。 今日日头不好,云彩厚重,天气阴冷,太阳不可目见。 报时官不时前来报告时刻。 直到听到了午时三刻的通报,赵宣毫不拖泥带水,大手一挥,如同为一场游戏开幕一般。 重重落下。 台下上千军士手中屠刀随之落下。 上千人头滚滚。 尸体成排倒下,胸腔中尚且滚烫的热血落在土地上迅速洇进地面。 更多不屈不甘不容置信的血液溅起大高与来自不同胸腔的热流在空中碰撞融为一体,落在地面汇聚成流,婉转向洛水蔓延而去。 为这黑红的土地加深了色彩。 赵宣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上千生命转瞬即逝对他而言不过是例行的一道公事罢了。 甚至没有与身后几位军侯攀话,转身下台,径自离去。 符信僵着脖子站起,拦住抬步就走的赵仲嘿嘿道:“你还真敢说啊,你哪来那么大怨气。” 黎纲附和道:“真要是他,想让咱们死,需要这么麻烦吗?” 赵仲忍不住仔细打量打量两个人:“真有这么重吗?都说你们俩快死了,这不眨眼就能出门了,伤是不是装的啊。” 符信一把打落他抓向自己脖子的手,冷脸道:“越来越没大没小!” 赵仲端正了颜色,正经道:“这个样,还能打么,不管是谁干的,结果看起来都是乞怜人受益啊。” 黎纲符信对视一眼,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符信低声道:“羌骑的斥候陆续回来,靑豫两州的乞怜人蠢蠢欲动,往来通信频繁,是要聚集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燕对代,暂时都要安抚为主了。” 黎纲则提及另一件事:“行刺的二十七名刺客死了个干净,一日之间就清算了二百多户,一千多人内应,却连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审出来,就全给杀了。这事儿,怎么看怎么怪。” 赵仲点点头,忍不住皱眉:“你的意思是?” 黎纲直接打断他:“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厥侯,你还是早做准备,你是不能稳坐洛京了。” 赵仲一脸苦涩,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三大军侯,他是唯一在这场大刺杀中全身而退者。 不管是做主帅还是做监军,随二人出征应是避免不了的了。 三人说话间到了各自马车旁,符信突然想起一事,叫住黎纲道:“明日,君皇也去?” 黎纲摇摇头,笑道:“请柬送去了,至于君皇的心思,谁能猜?” 赵仲符信笑笑钻进各自马车不可见。 赵仲笑得是这宴席缘由的可笑,符信则笑得别有所图。 一路步履不停的李遗带着吴悠策马返回洛京。 掩饰不住面容上疲惫的他抬头看到洛京城头悬挂的几十具尸体。 他在其中看到了几个似曾相识的神鹰。 不用谁解释他也知道这是那些刺客。 好在其中没有梁泊的身影。 李遗低下头颅,紧了紧吴悠眼上的蒙布。 一国都城,城头宣尸,简直令人发指。 李遗从沂陵城始,就对梁人悬尸之事难以接受,但他也只限于此了。 毫无阻碍地回到府中,李遗带着吴悠直接回到最初黎琼借住给他的那个院子。 收到仆人送去的银钗的黎瑜匆匆忙忙赶来。 盯着眼睛蒙布的吴悠,谨慎开口问道:“只找回来一个?” 疲惫不堪的李遗苦笑着摇摇头:“一个也没有,这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的,她叫吴悠。” 黎瑜笑了,打趣道:“确实跟你有缘啊,你要找吴游,吴瑶,老天给你送来个吴悠。” 眼前只能看到漆黑的女童听到近在咫尺的清脆少女声音。 不怯生地缓缓张开手臂。 李遗还未来得及阻止,黎瑜已经毫不介怀地将衣衫褴褛满身风尘的女童抱在怀中。 吴悠嗤嗤道:“姐姐,你好香啊。” 惹得黎瑜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对这个女童越看越喜欢,干脆对李遗道:“女孩子跟你住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干脆让我照顾她。” 李遗闻言一下子清醒过来。 一把拽住去解吴悠眼睛蒙布的黎瑜玉手。 “不行!” 黎瑜的脸瞬间涨的通红,怔怔地盯着急躁的李遗。 李遗慌乱着解释道:“她回来路上眼睛生了病,见不得光。” 黎瑜轻轻哦了一声,感受着纤细手指上传来的炽热体温和粗糙的质感。 少女继而轻轻道:“那你能把手放开吗?” 第128章 今夜无眠 少年触电一般收回自己的手。 手指尖的冰凉后知后觉地化作炭火般从耳根烫红了整张脸。 黎瑜掩饰尴尬般轻咳了一声。 心虚地扭过头去,站起身丢下一句:“一会让人把衣服给你送来,你好好休息。” 离去的身影好似落荒而逃。 女童吴悠眼上蒙着布帛,冲着黎瑜离去的方向抽抽鼻子,嘟囔道:“姐姐走了。” 李遗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他心里的异样感觉让他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么多天来不停提醒自己对黎瑜要保有戒心,方才那一刹那,却对自己的这一念头感到了可笑。 在心里强迫自己回想起洛京重逢后黎瑜冷漠无情的对待。 李遗强制让自己保持着一份冷静。 黎瑜不是什么坏人,但远远够不上自己的亲人。 清白,不如明白。 两人既然不可避免要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那自己唯一的自保之力就只剩下心底的清楚明白。 叫来两名女婢,嘱咐她们无论如何不能摘下女童眼上的蒙布,请她们带她去洗漱更衣。 李遗自己则关上房门将自己洗漱干净。 作罢一切出来,院中石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饭食和黎瑜差人送来的几套华服。 吴悠忍受着眼前的漆黑,换上了一身整洁合身的衣服,乖巧地坐在桌前静静等待着。 听到脚步声,吴悠脆生生喊道:“大哥哥?” 由着李遗的习惯,院中并无旁人,李遗缓缓解下蒙布。 吴悠眨巴眨巴大眼睛适应了光亮。 四下张望几下,冲李遗笑容灿烂道:“好大的院子啊,是你家吗?” 李遗颇为伤感地看出女童重瞳之中没有丝毫的喜悦。 谨小慎微,强颜欢笑,与曾经的自己何其相似。 这种与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有意讨好,何等让人揪心难过。 李遗拿给她一个松松软软的馒头,轻轻道:“不是,哥哥也是借住在这里。不过哥哥也有一个小院子,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女童小口咬着馒头点点头,李遗不停往她面前的碗里夹菜。 两人默默吃了很久,李遗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放心跟我走吗?” 吴悠沉默,放下馒头低下了头颅。 小声地啜泣起来。 李遗一下子慌了神,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委屈落泪的模样。 实在是让人手足无措难以应对。 正在这时,小院门板被啪啪啪拍响。 李遗不耐烦地大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哟呵,这么大火气?” 下一瞬,虚插门栓的门板直接被人一脚踹开。 李遗直接将吴悠挡在身后。 三个人影并排走了进来。 黎琼皱眉道:“小公爷,多少还是得讲点礼数的,这毕竟是我家。” 赵砚章歉意笑笑:“冒犯冒犯,这不是求见心切嘛。” 黎瑾依然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跟在二人身后,四处好奇张望。 吴悠懂事地自己将蒙布缠好。 李遗与三人一一见礼。 赵砚章走到黎瑜送来的那些衣服前,不客气地伸手拿起来一件件打量。 从其中挑出一件,扔给李遗:“明天就穿这个,谁给你准备的衣服,挺用心啊。” 李遗将衣服搭在臂弯,淡淡道:“再用心也没小公爷上心,都快天黑了还来关心我穿什么衣服。” 赵砚章从桌子上捏起一只馒头,慢慢撕着往嘴里送,不经心看到了躲在李遗身后的女童。 忍不住刮了一下吴悠并无肉感的脸颊。 斜睨李遗,赵砚章笑笑:“你怎么对谁都没个好脸子,姚文意,符措,严时,捎带着我,你是见一个得罪一个啊。” 李遗故作惊讶道:“我得罪您了吗?” 赵砚章摆摆手:“得得得,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长木盒,赵砚章放在桌子上:“明天是代表我父来,今天代表我自己来,这是贺礼。你总不至于因为那晚的事儿就跟我置上气了吧?” 黎琼黎瑾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竖起不发一言,不做一态。 李遗笑笑:‘哪里敢,小公爷如此给脸,我得接着。’ 赵砚章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吴悠,丢下半只馒头,笑道:“假情假意,没意思,走了。” 黎琼黎瑾自然一路跟随,礼送出门去,自然也没有折返回那个小院。 李遗没有去动那个木盒。 他在反思方才自己的应对有无不妥。 至于赵砚章对吴悠的关注自然都被他尽收眼底。 但是眼前一个陌生的大活人,赵砚章要是不好奇那就不是他赵砚章了。 对这个与姚文意明着不对付,却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李遗一直当做头号戒备对象。 这种做了什么都让人很难不关注却没人猜得出他要干些什么事儿的人,太难防。 不过李遗不得不服的是,这些所谓的纨绔,拿得起范,放得下身段,能对自己的一个泥腿子礼待到这个份上,说他们只是出于礼节情操,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相比之下,只能凭借一腔孤勇表现刚强的李遗,在他们眼中好似一个透明的没有心机的人。 李遗突然很羡慕赵砚章,似乎这种性格才是注定做大事的人。 夜晚来临,奔波几日的李遗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另一个墙角临时支起的小床上,入睡的吴悠呼吸平稳,睡梦正甜。 在后院之中,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侯府的主人,威侯黎纲。 鸟类振翅的声音在窗口响起,黎纲轻轻起身,从飞回的信鸽身上取下纸卷。 阅后即焚。 跳跃的火光中,黎纲的神色有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可是,重瞳啊。” 透过轩窗看到从父母住处那里扑棱棱飞走的信鸽。 黎琼见怪不怪地转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看了几行心神却始终沉不进去。 轻轻叫了一声。 黎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大公子,在的。” 唯一睡得香甜的黎瑾四仰八叉仰卧在自己的大床上。 只知道明日的威侯府,定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那自己明日肯定不用枯坐读书习武了。 真好啊。 第129章 礼成 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整个洛京不说万人空巷,也是人潮涌动。 威侯府门外,各家各府的马车挤拥不动。 更多的是不在受邀之列,又各怀心思想要一探热闹的闲人。 黎纲一身崭新华服,李遗天还没亮就被黎瑜精心打扮好,此刻站在黎纲身后一脸假笑地对每一个凑上来的陌生人打招呼。 黎瑾带着眼上蒙布的吴悠抱着盘瓜子悠哉游哉地看着热闹。 耳朵里传来的热闹动静惹得吴悠好奇地四处旋转自己的小脑袋。 几条长爆竹噼里啪啦响过之后,黎纲陪着压轴到来的符信、赵仲等人向府内而去。 暂时不被人关注的李遗不由得松了口气,张望道吴悠的所在,疾步走了过来。 心里一直牵挂着女童的秘密,今日人多眼杂,他才以女童眼疾严重为由拜托黎瑾寸步不离地看好她。 他动过将女童藏起来的心思,但是今日人多眼杂,侯府虽大却也不容易悄无声息地藏人。 太过反常反而惹人生疑。 只是还不等李遗走到二人身边,黎琼又带着数人涌了上来,将李遗团团围住。 “瑕弟,这几位都是我们家的世交,今日认识认识,以后你要多加走动。” 黎琼只要不在黎纲面前,总是能将场面维持的很好,当下就是一副家主长兄的做派,气度雍容,大方得体。 黎瑜自然是各家的女眷打搅在一起,齐齐走向后院自己的闺房中窃窃私语去了。 记得不见了多少人,念了多少个转瞬即忘的名字,李遗终于瞅了个空档将自己挑出了黎琼的视线。 一口气还没喘下去,自己肩膀又被人拍上了。 李遗甚至不用回头就察觉到了这是谁的手掌。 姚文意。 即使是这个场合,他丝毫不顾虑招摇地戴着那副金灿灿的黄铜面具。 李遗甚至发现面具上出现了许多原本没有的嵌纹,精致巧妙。 看得出来,姚文意的心态恢复很快,不然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姚文意随俗地递给李遗一个布帛包着的物件。 “修武生前很喜欢的,希望你不介意。” 李遗一顿,鬼使神差地接下了布帛包。 “姚修武,确实与我无关,离开沂陵城,我没见过他。” 李遗甚至能看到姚文意面具下的笑意:“我知道。” “什么?”姚文意的淡定和坦然完全出乎李遗的预料。 姚文意没有继续解释的兴趣,很是熟络一般拍拍李遗的肩头:“应付你自己的场面吧。” 说完找了个角落自己找酒喝去了。 姚文意一走,早就候在一边的几个世家子弟主动上前搭腔认脸。 一旁有更加急不可耐的声音响起:“黎瑕兄弟,我是见过你了,不过你未必见过我,听说你不是洛京人,今后在洛京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黎琼适时地出现,笑容灿烂地迎了上去,路过时不着痕迹地吐出二字:“元保。” 李遗心里有数,黎琼提前交代过的六小公侯的又一人。 元保身后跟随者甚众,原先姚文意是六人之中追随者最众,排场最大者。 经历青州之变之后,姚文意越来越像赵砚章,活似个孤家寡人,独来独往。 元保自然当仁不让收留了姚文意的那些“小弟”。 李遗在他身后还看到了两个熟面孔:符措,严时。 身份主次不言而喻。 李遗不咸不淡地一一问好应付着这些场面事。 元保好似没有看出李遗的心不在焉,过分亲切地拽着李遗的手,说着自以为关怀体己的话语。 李遗对这些场面还是经历不足,只能傻笑着嗯嗯啊啊。 就在李遗一身鸡皮疙瘩,心里甚至开始忍不住往不对劲的地方想的时候。 一声高唱拯救了他。 “君皇到!” 以黎纲等数位军侯为首,所有人一齐涌出侯府。 在门阶下或站或跪恭敬迎接。 鼎沸的人声瞬间鸦雀无声。 只是今日没有开路倚仗,没有挑灯挑香的工人和洒扫净街的仆从。 赵一依旧是一副老农的打扮,和始终以华服示人的世子赵宣,以一个怪异的组合,就那那么二人二骑悄然出现了。 门下下马,黎纲恭敬道:“这种小事怎么能惊扰君皇,这几日洛京不太平,君皇应该多带些人在身边。” 赵一四处打量,笑呵呵道:“来你这散散心,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抬步就往里走,赵一随口说道“阵仗不小啊,我当关起门来大家吃顿饭就好了呢,还有谁没到?” 黎纲还未搭话,赵仲主动接话道:“威侯想要小办,我们也不答应啊,好久没什么喜事了,还是君皇亲自赐下的,大家正好热闹热闹嘛。” 赵一笑而不语。 几位正主将君皇世子簇拥在中间去了主厅。 所有的客人都已就位,李琼李遗也带着诸多年轻人去到后院。 各自分散开个诸多院落里,自行取乐去了。 李遗终于有时间将吴悠带在身边,一大一小二人蹲在角落耐心地嗑着瓜子。 李遗突然好奇起来,今天怎么完全没有见到赵砚章的身影。 按说他应该早就到了,应该据守着一个不扎眼又谁都不能忽略的位置畅快饮酒。 这才是他的作风,可今天确实没有见到他半点身影。 李遗想忙里偷闲可今日注定没有他的闲暇。 他被黎瑜带人亲自押入那座小院里,重新换上一身颇为怪异的麻衣礼服,急匆匆推搡着往前厅赶。 李遗知道这是今天的正戏,要认亲了。 果然正厅门户大开,有资格在正厅观礼的人早将不小的厅堂挤满。 在锣鼓声中,李遗踏上红毯阔步跨过门槛,而后背对门口,依礼恭敬叩头。 充当今日司仪的秦澹高声长喝:“三拜皇天后土人灵,敬告玄黄洪荒,璞玉脱尘,重返黎门,可喜可贺。” 黎纲袁筝并肩而立,上前三步,李遗恭敬又叩三首,算是认可了此子入门。 此后便是一长串繁复的礼节唱词。 全场除了秦澹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明白流程是怎样。 李遗只记得老爷子念到自己的新名字黎瑕,和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却属于自己的生辰八字。 庄重中透露着荒诞。 观礼的人,当事的人,全神贯注地扮演着一场没有多少真情实意的感人大戏。 直到最后,秦澹中气十足地吆喝道:“礼成!黎家二子,黎瑕重返家门!” 袁筝颇为感性地擦拭了眼角,将李遗温柔地抱紧,颤声道:“孩子。” 第130章 皈依 “啪啪啪”堂上观礼的赵一率先拍掌喝彩。 其余人等自觉起身,齐声道贺。 作为主角的黎纲,带领袁筝及李遗在内的众子女,恭敬向赵一跪拜。 赵一抚掌大笑不止,哈哈道:“一门好缘分,我越看这小子和威侯越有父子像,只可惜无从查证,说不得真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呢。” 赵宣表情突然笑得很不自然。 袁筝脸颊一红,笑而不语。 黎纲微笑道:“君皇说笑了,不过托君皇的福,我与这孩子许是缘分真的不浅的。斗兽之时福至心灵借马给他许就是应了今日称心。” 黎纲对李遗使了个眼色,李遗单独跪下,朗声道:“谢君皇!” 赵一满意点点头,冲赵宣点头示意,赵宣上前一步,高声宣布道:“君皇贺礼,金千金,蜀锦十匹,大宅一座,另,征召威侯府二公子黎瑕入朝,授尚书省比部司员外郎,特辟随军,授顺命营都尉职。” 鼎沸的人声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李遗不明所以,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黎瑜扯扯他的衣角:“谢恩啊!” 李遗只能照做,再次跪下高声致谢,准备接下旨意。 黎纲却横跨一步挡住了传旨的大监,正色道:“君皇,世子,不妥!” 赵仲和符信面无表情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堂外旁观的人群中却突然爆发出阵阵低声议论,场面一时间骚乱无比。 独自占据了一个角落的姚文意苦笑着摇摇头,将最后一口佳酿倒入口中。 站起身摇摇晃晃径自离开了威侯府。 元保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有其背后的手掌不断抓抓放放才能看出其内心的波澜。 符措没有这个养气功夫,愤愤不平,却也不敢放肆,只能低声怒骂道:“哼,烂泥也是扶上墙了。” 严时则出奇地没有吱声,只是眼中神光闪烁,不停地看向堂内那个背对他的华服少年。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神色嘴不对的人,正是堂上同样背对众人的黎琼。 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从惊讶到错愕到苦闷到愤恨。 如果有人有心去看他此刻的反应。 都会察觉到那已经失控蔓延的妒忌、 面对黎纲的拒绝,赵一淡然地啜了口茶,随口道:“就这样。” 黎琼犯着忌讳直视这位老人,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黎纲无奈,只能同样行礼作谢。 亲手将旨意递给李遗,看着这便宜儿子如坠云里雾里,纵然是黎纲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吗? 文可上朝议政的员外郎,武可上马统领百骑的都尉。 这个泥巴里摔打出来的小家伙,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 最要命的是,比部司员外郎,换句话说,只要这小子胆子够大,以后所谓的贫贱孤穷再也与这小子没有关系。 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黎纲只能置若罔闻。 不患寡而患不均,义子一朝所得就远远超过了长子多年引人也未得到过的关注。 他只能表示无能为力,命总是这么不同的。 所谓子不类父,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这个在自己面前向来唯唯诺诺的长子,自己从来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但是他究竟是怎么个德行,他又怎会不知。 某种意义上讲,黎琼要比黎纲更像黎纲。 终于回过神来的黎琼强颜欢笑向李遗道贺:“瑕弟,恭喜,从今天开始就是有官身的人了,切不可再率性而为了。” 李遗没有察觉出异常,感激道:“谢谢大哥,我知道了。” 黎瑜和黎瑾则是一人一边兴奋地拽着李遗的袖子。 黎瑜抓住空档冲赵一道:“君皇大伯,员外郎是个什么官职?” 赵一的脸上浮现难得的慈祥笑容:“小鱼儿还关心起朝堂来啦?” 黎瑜俏皮地吐吐舌头,大眼睛咕噜噜转了转,脆生生道:“谁要关心那些嘛,我是要知道我这二哥以后是多大的官,这样我就有新靠山啦!” 赵一故作认真思索的模样:“唔,那应该是小了些,兜不住你这个惹祸精啊哈哈哈。” 黎瑜气呼呼道:“我才不是闯祸精!” 符信闻言哈哈大笑,突然插嘴道:“君皇,小鱼儿这么不省心,我看威侯也是舍不得狠下心约束的,这样吧,干脆送来我们家,我们家宅子够大,随便她怎么折腾,怎么闯祸。” 黎纲闻言急了,赵一在他之前直接将符信堵了回去:“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不是今日该提的问题。” 符信怪叫一声:“得嘞!”美滋滋坐回了座位。 不是今日该提,那就不是不该提,那就明天再提。 不行不行,夜长梦多,干脆今晚就进个宫,赶紧把这事儿提一提。 符信在想着自己的美事。 却听到一声悠长的佛号突兀出现。 “阿弥陀佛。” 循声看去,堂外众人自觉分开两边,居中的一大一小,一白一青两颗光头从红毯上慢步走进堂中。 老和尚澄荼再次出现了。 包含赵一在内的所有人又是一番礼敬,迎了他在主座坐下。 赵一打趣道:“老和尚最近凡心动得频繁啊。” 澄荼笑而不语。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僧,一看铁青的头皮就是刚刚剃度不久,甚至戒疤都还未退痂。 旁人也许不识得,李遗却一眼认出甚至险些热泪盈眶。 这般境地下出现一个熟人实在是太难得。 范栓柱。 他居然做了和尚。 澄荼主动向众人介绍这武僧。 “妙言,我的关门弟子。放下屠刀,虽未能立地成佛,却皈依了佛门,赎今生罪过。” 李遗闻言忍不住嘴角抽抽,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也是摇头苦笑不已。 正是老京兆尹秦澹。 认得此人的他们都是苦笑不已。 妙言,欺负人家不会说话才给了这个名字吗? 说话都难如登天的人能有什么妙言? 在李遗错愕的眼神中。 范栓柱真就合上蒲扇般的两个大肉掌,虔诚无比地叫了声佛号。 一刹那,好似真的无法将这和尚与此前的杀神范栓柱联系起来。 忘记了自己才是今日主角的李遗喃喃道:“皈依这么大法力呢啊。” 第131章 命运 秦澹,作为前朝为数不多在本国身居高位的旧臣,一向是没有朋党的。 流水无意,落花也无情。 更多的是不敢。 充作了片刻司仪后便躲在一边自顾自喝酒的老臣身旁,却有人主动凑了上来。 已有三分醉意的老京官侧头看去,面前之人颇为眼生啊。 不过这后生倒是生的蛮俊俏。 唇红齿白,一张圆脸的少年笑道:“晚辈赵克,见过秦老爷子。” 秦澹恍然,四处望了望,摇晃着手指道:“你父亲在那边呢。” 我道是谁,原来是赵仲家的孩子。 秦澹与这些没甚交情的门户没什么好谈的,干脆喝酒。 赵克也不恼,识趣告辞。 又看到一旁的元保一众人等,正巧目光直直对视上,赵克微笑点头示意。 元保面无表情,只是点头回敬。 符措认出他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还来凑这种热闹。” 元保闻言笑道:“把你大哥找来,所谓六小公侯,今天就到齐了。” 严时弱弱道:“赵小公爷好像没来。” 元保默不作声,符措失声而笑:“这种热闹场面,谁不来他都会来。他不像我大哥,除了练功房和战场,谁也找不见。” 开阳郡公府,赵砚章; 英侯府,姚文意; 毅侯府,符枵; 厥侯府,赵克; 安侯府,元保; 威侯府,黎琼。 所谓梁国六小公侯,今日已现其四。 除却年龄最小的黎琼尚无官身,其余人有官职或军职在身。 故而六人多有人公差在外,少有同处洛京之时。 当然,此六人也没有同处洛京的必要,毕竟这不知从何处传出的头衔从未被官方承认认可过。 其中六人各自的恩怨也错综纠缠不清,不甚和气。 更为隐晦的,还是因为威侯府的黎琼,怎么看都像是个凑数的。 赵克倒是不觉得自己招人烦,挪步到已从堂中撤下的黎琼身边,开口就不客气道:“啧,风头无两啊,我们这些正儿八经带血缘的将种都要被盖住了。” 黎琼面无表情道:“一生那么长,谁人能没有昙花一现的风光时刻?转瞬即逝,小侯爷也容不下了吗?” 赵克哈哈大笑:“我容不容得下不要紧,我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啊。马上战事又起,连这刚进门的野种都从了军有机会建功立业,黎侯亲生长子,却只能继续在家赋闲,啧,闻着心酸啊。” 黎琼任凭他说什么,自然不会与这位行事出了名的阴暗苟且的小侯爷当面冲突,淡淡道:“小侯爷好意心领了,不过心酸的话就要少吃些醋了,至于黎琼,乐得自在。” 赵克乐呵呵全盘接下:“那是,那是。” 今日该到场的人物都已出现完毕,堂上该走的礼仪也都走过。 赵一点头恩准后,宴会正式开始,今日热闹进入顶峰,也宣告着散场的开始。 李遗依旧不得闲,被黎瑜督促着又去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衣服。 黎祥恪守着礼节,带领他穿堂过巷在府中一个从未来过的僻静所在见到了一桌贵客。 都不是生人,都是在斗兽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物。 赵一笑着冲李遗招招手,李遗手持酒杯走上近前。 赵一面前却无杯无盏,而是放着一口粗糙的瓷碗,盛满了清冽的酒水。 李遗恭敬道:“谢君皇大恩!”一饮而尽。 赵一满意点点头,不顾黎纲劝阻,一仰脖干了个碗底。 李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如此豪迈吗?” 顿觉失言,黎纲直接一脚踢在他腿弯,李遗扑通一声跪倒。 赵一则是哈哈大笑道:“有意思,这小子有意思,别打了,给他一只碗!” 片刻后,不知道喝了多少碗的李遗摇摇晃晃地被黎祥带出那处所在。 离开之时,正巧看见一个个遮盖严实的青白瓷盘被婢人或举或抬往里送。 只是不等他细看,黎祥躲避般催促他赶紧离开。 本欲就此返回自己住处的李遗又被黎琼给拉了过去。 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顿喝,李遗只喝得昏天黑地七荤八素。 饶是有了喝酒的习惯,也禁不住这么喝。 首次经历这种灌酒场面的李遗苦于招架,在声声祝贺和恭维之中早就不知道喝了多少。 意识再次恢复的时候,李遗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天色已经发黑,屋里甚至没有点上灯亮。 李遗下床站起身,脑袋还是一阵眩晕,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将桌子上冷掉的茶水往嘴里倒。 油灯却突然被点亮了。 李遗错愕。 “赵砚章?” 一整天没有出现的赵砚章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赵砚章呲着一口白牙笑道:“白天人太多了,又不能不来,干脆来这里等你,不过似乎在这里等的朋友不止我一个。” 李遗这才发现他说的是桌子上的一个小小信封:阿牛亲启。 看字迹,除了梁泊还能是谁? 李遗不动声色将信封收起,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至少梁泊终于有消息了,还在洛京,还活着。 听到小院外依稀传来的动静,李遗盘算着要不要再出去露露脸。 目光投向赵砚章,不知道他在这里耐心等候自己图些什么。 赵砚章则眼神玩味地看着自己,笑道:“不要多想,我只是无聊,期间有个目疾的小女孩在这里守着你,但是哭哭啼啼的不得安生,黎瑾把人带走了。” 李遗这才意识到吴悠不在近前。 索性抛下赵砚章独自出门去寻吴悠。 今日事毕,吴悠的事情就该摆上正途了。 吴悠说她能够探知到阿游瑶瑶的下落。 李遗不知为何,一直深信不疑,至于是吴悠亲眼得见还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才能得知,那只有在二人私下里专门探究才能知晓答案了。 步伐不稳地走到前院,府上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收拾着狼藉。 前厅那里却传出瓷器碎裂的阵阵声响,同时伴随着黎瑜熟悉的声音:“我不答应!我不嫁!” 李遗放慢了脚步,在前厅外站住,看到厅内满地的碎瓷和倾倒的桌椅板凳。 黎瑜抱臂蹲在一旁哭的撕心裂肺,梨花带雨。 黎琼和黎瑾则面色铁青握拳坐在一边。 黎纲不见人影。 袁筝冷漠的声音传出:“如果有的选,你就是把整个侯府都砸了又能怎样?无缘无故当了十五年事实上的郡主,就该知道有付出代价的一天,你,认命吧。” 第132章 刺杀姚文意 李遗晕头转向地站在门口,察觉到气氛不对,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进去。 堂内的几人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 袁筝没有反应,难掩愁容,叹息不已。 黎琼看了他一眼,随即也瞥向了一旁。 自觉在此没有了存在感,李遗却还是抬步踏了进去。 他没有自以为是到真以为与这一家人成了亲人的地步,没有询问发生何事,对黎瑾低声问道:“悠悠呢?” 黎瑾后知后觉,起身带李遗出了前堂,往自己的卧房而去。 “小姑娘玩累了,你那里酒气熏天,干脆安置在我房间里歇了。” 李遗客气道谢。 黎瑾笑笑没说什么。 并肩而行的两人顿时陷入一阵无言的尴尬之中。 李遗清清嗓子,主动问道:“我喝醉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黎瑾道:“没有,你酒品还行,喝多就睡了。” 李遗点点头,迟疑道:“黎瑜她...” 黎瑾面色复杂,想了想还是叹口气,坦白道:“告诉你也无妨,都是你醉酒之后的事情了。君皇酒至酣处,非要喜上加喜,亲口给小鱼儿赐了婚。” 李遗闻言心里一咯噔。 不由得站在了原地,自觉有所失态的李遗尽量稳定自己的声音道:“这么突然,是谁?” 黎瑾牙缝里挤出来一个让李遗目瞪口呆的名字:“姚文意。” 李遗怔了怔,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是意料之中。 门当户对,金口玉言许下的婚约,蛮好的。 “挺好的。”李遗继续向前走去。 黎瑾看了李遗一眼,撇了撇嘴,意味莫明道:“真的好吗。” 在黎瑾的屋内寻到了在一张小榻上呼呼大睡的女童,一旁一名婢女始终尽职尽责的守护在旁。 李遗没有叫醒女童,轻轻抱起,向黎瑾道谢过便离开了。 黎瑾返回前堂之时,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邀请道:“一起去听听吧,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自家人。” 李遗没有转过身,淡淡笑道:“你做得了主吗?” 将吴悠放回她自己的小床上,赵砚章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在这个小院里,李遗突然放松下来。 吴悠无忧无虑能吃能睡,而李遗只有在这个小院里才有一丝安全感,所谓的有依靠。 即使这小院也并不属于自己。 李遗从怀里掏出那封梁泊的来信,字迹一如既往地粗犷,自带辨识度。 梁泊没有那些文绉绉的书信敬辞谦句。 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如今尚未离开洛京,只是具体落脚地不便在书信中说了,同时为阿牛的喜事道贺,该见面时梁泊自然会再次出现。 李遗无奈笑笑。 曾并肩作战的两人如今在洛京一个盛名渐隆,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 梁泊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心大,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处境危险而有所收敛性子。 李遗小心将书信收起,正欲吹灯休息,却听得院门被拍响。 好奇地拉开门扉,伴随着一阵香风,一个人影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装在李遗怀里,猝不及防之下李遗差点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横冲直撞的女子懊恼地在院中坐下,对木然站在门口的李遗嚷道:“把门关上!” 李遗虚掩上院门,在黎瑜对面坐下,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大半夜的跑到我这里来。” 借着明亮月光,李遗能看见她红肿的眼睛。 不问还好,李遗又勾起了黎瑜伤心事,再多的心机也掩盖不住此刻发自内心深处的委屈苦楚。 黎瑜泫然欲泣,李遗连忙道:“好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一有人哭我就头大。” 黎瑜果真努力忍耐,哽咽着口齿不清道:“我不哭可以,那你帮我一个忙。” 李遗随口道:“好说,帮!你都帮过我,我也义无反顾。” “那好,你帮我逃婚。” 李遗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接茬。 黎瑜期待的目光在沉默中渐渐暗淡,不死心道:“你认得出京的路,这样吧,只要你带我出京,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李遗被这异想天开的想法惹得有点无语,他不知道一向聪明伶俐的黎瑜是真傻还是故作天真,又或是真的乱了阵脚。 这种时代,一个细皮嫩肉颇有姿色的少女,独自一人流浪在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半晌,李遗道:“也许还有转机呢?” 黎瑜翻了个白眼:“君皇的话若有转机,父亲还一定要认下你吗?” 话一出口,自觉失言的黎瑜连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君皇的话,只有顺从的份儿。” 李遗毫不介意道:“不用解释,不过也许听他的话也不错呢,你看我现在不就有吃有喝有住,比以前强多了。” 黎瑜撇撇嘴:“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想着怎么离开洛京回管城吧。” 李遗站起身直接回了小屋,从屋里传出声音道:“既然县主这么聪明,那就自己想办法吧,我连自己都放不走,爱莫能助。” 黎瑜吃了个后来后到的闭门羹,本以为李遗能够讲点义气伸出援手,结果怎么是这幅一言不合就撒手不管的样子? 黎瑜愤恨地跺跺脚,摔院门而去。 听到远去的呼吸和脚步声。 李遗再次走出房门,站在院中对着无垠的夜空道:“放心了?” 黎琼从院门处无声走近,借月光星辉与李遗对面而立,点点头道:“你还算是识大体的。” 李遗假笑着拱拱手:“抬举我了,不过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居然真舍得自己的妹妹受这种委屈。” 看不出黎琼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今晚他突然很想和眼前这个自己一开始不吝于表露些许善意,后来因其与赵、姚等人过近而生出嫌隙,如今更是一种没来由的反感的二弟多聊上几句。 “姚文意,总要比符措那个草包好得多。” “说得好像不是姚文意就一定是那个草包一样。再说了,姚文意如今的样子,你舍得自己亲妹妹受这种委屈?” 黎琼莫名其妙的笑了,点点头,随后在李遗惊诧的目光中不告而辞。 李遗一夜都在揣摩黎琼那奇怪的笑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的疑惑只到天亮位置。 鸡鸣三遍,洛京城又有了一条惊悚的传闻。 英侯长子姚文意在府中被乞怜人袭击,不幸负伤,生死未知。 在各大军侯遇袭,千颗人头落地的尚未几日的关口,再次发生刺杀事件,且刺杀对象如此有针对性。 一时间,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威侯府。 不愿意嫁闺女,也犯不着这么狠吧? 第133章 重瞳奇游 李遗是被黎祥半邀请半押送着来到侯府深处的院落的。 这里是黎纲和袁筝的居住处。 袁筝喜静,深居简出,一般府上的众人包括子女也不来此处打搅他。 李遗到了这里,发现黎琼黎瑾也到了,不过正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面朝房门跪着。 黎琼面色平静,脊背挺地笔直。 向来雍容恬淡的袁筝此刻却脸色发青,身体靠在圈椅里,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而抖个不停。 黎瑾同样一反常态,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垂首静跪。 李遗目光询问黎祥:“我也要跪吗?” 没有得到答案。 袁筝也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 四处寻找,依然不见黎纲的身影,似乎从昨日起他就不在府中。 就在他神游物外之时,袁筝愤怒的颤声将他吓了回来,却见她是在对黎琼道:“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灼灼的目光紧盯着黎琼脸上地每一丝变化。 黎琼居然嘴角淡淡含笑,不承认也不反驳,勇敢地直视愤怒的母亲。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黎瑜哭喊着扑进院中,扑倒在黎琼身上。 “哥...” 黎琼无动于衷。 袁筝气愤至极,手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张了张嘴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 终究是将自己无力地摔回原位。 扶额道:“你知道你惹下了多大的祸吗?” 黎琼终于开口:“我只会做对家里有益的事情。” 袁筝知道在长子这里多说话也是白费口舌。 “黎瑾,你说。” 黎瑾不再唯唯诺诺,垂首平静道:“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 袁筝气急反笑,又转向一直被忽视的李遗:“你又没有话说?” 李遗干脆利落道:“什么事?” 袁筝似乎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不客气地盯着李遗看了半晌,终是幽幽叹了口气。 无奈地站起身,淡淡道:“最好不是。” 后半句话说出时,已经是透过被关上的屋门了。 “如果是,就不要牵连到家里。” 李遗猜也能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不过他不明白自己这义母为何会怀疑到自家人头上。 他们三人莫说单拎出来,就算是一起上,也不是姚文意的对手吧? 黎瑜红肿着双眼搀扶起黎琼黎瑾,刻意无视掉一旁的李遗,显然在为昨夜某人的冷漠无情而介怀。 几人正欲离开院落,却与一脸憔悴显然一夜未睡的黎纲打了个照面。 黎纲皱眉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黎瑜嗫嚅不言,黎琼坦然道:“母亲认为我们对小鱼的婚事不满,觉得姚文意的事是我们做的。” 黎纲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黎祥解释道:“凌晨时分,文意公子在家中遇刺,刚刚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禀报,文意公子无碍,刺客逃掉了。” 黎纲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甩下一句没死就成就要往院子中进。 黎瑜求助的目光看向黎琼。 黎琼生平首次壮起了胆气在身后喊道:“父亲!这次也要答应吗?!” 黎纲疲累地转过身:“何事?” 包括李遗在内的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黎瑜。 黎纲像是突然想起此事,却对李遗道:“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在前堂等我。” 转而又对两兄弟说道:“小朝会开了一夜,一句小鱼的事情也没提,你们这些孩子什么时候能操心些正事。” 顿了顿不放心地嘱咐道:“我马上又要走。你们在家里省点心,好好看家。” 黎纲离去之后,几人离开了院落。 这次换黎琼黎瑜黎瑾三人齐刷刷看向李遗。 李遗耸耸肩向三人告辞,自己的事情自己向来做不了主,旁人怎么说自己怎么做就是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已经有人将乌枪、战剑收拾好和衣服包裹放在一起,都无需李遗再去操心这些事。 看到已经起床的吴悠,李遗这才想起这女童该如何安置? 黎纲让自己收拾东西去等他,不用想也知道要离开一阵子了,如此的话,这女孩子肯定不能带在身边了,似乎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女孩子的重瞳,独自留在此处,李遗又放不下心来。 吴悠静静地坐在桌边,听到李遗进来的动静,也无动于衷。 直到李遗在他对面坐下,吴悠慢慢抬起头,伸手摘下了眼上的蒙布。 幼稚的面容,平静的表情,诡异的重瞳。 就那么一瞬间,李遗突然察觉到一丝不适的诡异。 果然,吴悠一反常态,与那日同老吴告别时一样,一种不相称的成熟平静的语调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今天就有答案。” 李遗感到嗓子发紧,纵然心里发虚,也只能猜测这就是重瞳的异常之处。 他静静等到下文,吴悠的重瞳盯着他,重瞳之中似乎又有瞳孔张开,瞳孔之中又有深邃的世界打开,那是一个形似神秘空间入口的又一瞳孔... 层层叠叠,无有穷尽。 李遗一晃神,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所在。 一转身,看到了熟悉的少葛镇破旧的城墙。 画面一转,一男一女两个幼童闯入了视线。 “阿游!瑶瑶!” 李遗没有张口却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喊。 两名幼童却毫无反应。 李遗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城墙处盘桓了许久,在城门处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他们在城内经历了什么的画面。 李遗伸出手想要将他们拉入怀中。 却又画面一转,两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肮脏不堪。 瑶瑶哭个不停,阿游枯瘦如柴的手臂紧紧拉住妹妹的小手,两个瘦小的身影离开了少葛镇,再也没有返回。 乾坤颠倒,画面再转,两个幼童不知道身处何地,看四周已经远离了少葛镇。 四周似乎有虎视眈眈的人环伺。 阿游瑶瑶相互依偎,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顺着阿游昂起的头颅。 李遗清楚看到少年眼中替代了坚强的绝望。 心如刀绞的李遗不由得泪流满面。 一滴热泪从面颊滑下,他回归了桌前。 吴悠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中的神采不再,看了一眼李遗,喃喃道:“好困。” 随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李遗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刻飞身到阿游瑶瑶跟前。 就最后那个画面的处境,不知道是多少日之前的,如果情况恶化,李遗不敢想了。 努力回想见到的一切,李遗只能断定二人没有离开少葛镇多远。 甚至自己可能在少葛镇与他们失之交臂! 找! 就算把少葛镇方圆百里找遍也要去找! 李遗安置好吴悠便急匆匆出了门。 在前厅见到换上一身戎装,已经等得不耐烦地黎纲。 只是还不等李遗开口,黎纲道:“怜人起兵了,围剿变镇压,你现在是羌骑的人,跟我走。” 李遗来不及消化黎纲的话语,直戳戳道:“我要去少葛镇。” 黎纲闻言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居然是颇有耐心道:“去的就是少葛镇。” 第134章 生猛 顺命营驻地,李遗不是第一次来了。 但是在这里再次见到周延,周延要比上次更加吃惊。 李遗获封军职的事情他当然知情,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来报道。 更是在这个即将开拔的紧要关口。 置身于黎纲的中军大帐之中。 周延与其余几位被传唤至此的军官一样,面面相觑,皆不做声。 黎纲随意地翻阅着刚刚送来地各类奏报,副将黎长山是一个面容刚毅,性格却颇为随和的汉子。 他代替黎纲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黎瑕公子,今后就是顺命营的都尉,诸位的同仁。” 李遗识趣地向众人抱拳行礼。 众人连面面相觑的动作都没有,一致看向了黎纲。 顺命营一向以本事立足,升职得功全凭自己能耐,沾亲带故往上爬的事情从未有过。 这是黎纲自己定的规矩,守了这么多年,也正因为如此,长子黎琼都没能进入羌骑混个一官半职。 今天,黎纲要自己破了吗? 一出手就是个都尉,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知晓内情的周延,在众将之中官职最低,按道理都没有列席的资格,自然没敢妄自出声。 黎纲重重将一份军报拍下,面无表情道:“君皇亲封,有意见吗?” 顺命营有三位副将,黎长山负责各类琐碎事项,另外两位各自掌管一千轻骑,分别是在场带头的两位,林召水,虎良臣。 心直口快的虎良臣口无遮拦道:“侯爷,坏规矩吧!” 黎纲理也不理他:“周延!” 周延应声出列:“在!” “黎瑕就去你那屯,你的都尉不用兼了,专心干你的军司马,你带着他。” “得令。” 虎良臣和林召水纵然不忿,也只能忍下了。 剩下瞪着他们挑头的人也只能把满腔的阴阳怪气憋了回去。 “周延留下,其他人认清人了,就滚回去准备,明天按时开拔。” 众人纷纷离去,黎长山笑笑道:“行伍里的人就是这个脾气,别放在心上,以后熟络了,见识了你的本事,自然会贴上来拉着你喝酒。” 李遗笑笑表示不算什么。 黎纲自始至终一副严肃的面孔,不过他在军中在家中一向如此,知道他不是针对谁罢了。 四下无人,周延开口道:“师傅,什么事?” 黎纲对李遗道:“旁人在场时,一律称军职,私下里你怎么叫我随你的便。还有,你就算不适应,也要把黎瑕这个名字刻进脑子里,这很重要。” 李遗没有反应。 同样拧巴的黎纲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反馈。 从一个阶下囚变成斗兽场上的演员,再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义子,稀里糊涂成了整个洛京城各家讨论的热点。 李遗觉得如梦似幻,黎纲更觉得匪夷所思。 若不是早通过各方途径将李遗的背景插了个底儿掉。 单凭赵一上心的程度,和这小子与国师似乎不同寻常的关系,黎纲一定把他视为暗桩。 黎纲一挥手,周延带着李遗向自己那屯而去。 周延心情复杂,眼前这小子的命格似乎真的是出乎一般的好。 说起来两人总共见了四次,一次二人如天壤之别,二次自己还能对这家伙不客气,三次就已经不得不捏着鼻子以他为尊,这次可好,他直接成了自己顶头上司。 想是这么想,但是黎纲敢把自己这百余人的姓名交到这小子手上,周延却不能不多担待一些,该嘱咐的还是免不了啰嗦。 “咱们这一屯,你也不陌生,之前护送国主在管城时就是这些人。你会见到些熟人的。” 李遗挑挑眉毛:“纪竹王筴也在?” 周延摇摇头:“不在,顺命营共三校,两校的校尉你刚才已经见过了,还有一校直接归属侯爷统领。 与旁校不同,这一千人的屯的数量很多,人数肯定也要少上许多,各屯功能不一,有专修军械,有专事军马,其他能上阵冲杀的也就不过半数,咱们屯就在其中。至于纪竹王筴,就像是侯爷亲兵似的存在,游标手,约莫百人。上次在管城,约莫二十多人随行,当然是县主的原因。” 李遗恍然大悟,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是依稀能察觉到黎纲似乎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了不得的位置。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一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的驻地。 周延将李遗带到一处收拾妥当的帐篷之中,帐篷分为两间。 前部可供议事,后部则供李遗休憩。 李遗查看完毕,不禁惋惜,果然无法将吴悠带在身边,这里根本无法安置她。 李遗离开侯府之前,无奈也只能将吴悠继续托付给黎瑾。 只能寄希望于深居简出可以避免吴悠在自己返回之前暴露出秘密。 在周延的张罗下,两名都伯和几名十夫长齐聚于此,原本颇为宽敞的帐篷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 此刻周延扮演了方才黎长山的角色,如出一辙的,众人默不作声。 李遗在这些人之中看到了一个熟人,雷彭。 佯装没有察觉到众人的不悦与冷落。 李遗热情向众人抱拳行礼,却没有得到回应。 李遗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的寂静之红,雷彭迟疑着回礼:“见过公子。” 李遗笑笑,示意众人坐下,心里却是幽幽一叹。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但是这热脸贴的屁股未免也太冷了些。 收敛起玩笑神色,李遗借着周延方才草草的介绍,学着黎纲严肃的样子,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初来乍到,多事不懂,各位多包涵。” 众人无动于衷,周延也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们或许会不服气,换我我也不服。” 李遗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忍不住拍拍雷彭的护肩。 “但是既然我能坐在这个位置,肯定有些理由。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现在坐在这的是我,你们就得听我的。你们服不服的无所谓,我不在乎,但是你们得听!” “周延军司马讲了,我到了这里,就是这一百多条人命交在我手里,我不会打仗,不会带兵,也许不能带你们建功立业,但是我不喜欢死人,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让跟着我的每个人活着。” 已经有人开始面面相觑,交换眼神。 周延则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小子若是觉得自己一些振奋人心的话语就能收服这些人,那也太高看自己了。 可是李遗的话锋却猛地一转,让包括他在内的众人都不知所措了。 “当然,你们要是实在不服也不听,那也好办。哪天上了战场,你们把我砍了再上报个战死就是,只要你们觉得其他这些人跟你们能活下来就行。” “我也可以直白告诉你们,我就是黎纲不愿意认又不得不认的便宜儿子,砍了我你们也没麻烦。” “不服又不敢砍了我,那就私下里骂骂得了,该听我的就听我的。别扯什么没有威信的鬼话,我说了我不会带兵,你们只要听我的大家相安无事,不听我的也没事,我有个好爹嘛。别的手段我也没有。你们自己掂量。” “听懂了就滚!” 周延、雷彭目瞪口呆:“一向温顺窝囊的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生猛?真不怕这些糙汉子一个忍不住给他一刀?” 第135章 出征 一从那个憋了一肚子气的帐篷里出来。 董克方故意给帐篷里那乳臭未干臭小子听一般,狠狠啐了一口。 叫住无动于衷就要离去的雷彭:“你就不生气?这是个什么东西?” 雷彭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径自离去。 同为都伯的董克方不懂一向心高气傲的周延、雷彭怎么对这个小子踩在他们头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能够直属于黎纲,董克方即使只是个都伯也是有真本领在身上的。 要他服帖,显然不是李遗三言两语做得到的,莫说他是黎纲义子,就算是亲子,又能如何? 帐篷内,听到一幕之隔外的动静。 周延皱眉道:“初次见面,没必要这么难看吧?” 李遗毫不在意地随口道:“难不成要我低声下气?那他们就能对我好脸色了吗?” 周延没有接话,也准备离开。 李遗继续道:“心里是不是在想,我是个狐假虎威的货色,踩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周延站定转身,定定看着李遗。 神情的意思很明显:明知故问。 李遗洒然笑笑,拱拱手示意这位周世兄可以离开了。 终于一人独处,李遗回到帐后,自己的战剑乌枪早有人送到此处, 李遗没来由长叹一口气。 我本乱世一孤儿,苟且偷生为仆,不过半年光阴,怎至为人所仆境地。 思绪纷飞,忍不住回到管城,回到少葛镇。 那些牵挂的人啊。 李遗当了甩手掌柜,周延不能对所有事不闻不问。 没有返回自己的居所,他径直找到董克方与雷彭二人。 亲自去检查所有战马军备,各什各伍的营帐一一看过。 周延对不足之处一一指出,神色言辞一如常态,额外多说的只是淡淡告诉所有人,这一屯多人,从今日起有了新都尉。 新都尉将要与所有人见面。 对自己离去后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跟在身后的董克方多次欲言又止。 周延率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董克方。” “军司马。” “我知道你不服他,但是你服不服命?” 董克方看看雷彭,这个一向与周延走得更近的同僚此刻没打算给自己任何提示。 心里挣扎了几番,董克方还是快人快语道:“军司马,我是个农户出身,无地可种从了军,用了小十年的时间做了个都伯,大小仗打了十几场,受了伤也有七八处。这我也不曾说过自己多了不得,只是说自己命好。我怎么能不服命。” 听出他言下之意的周延,反手甩给他一个嘴巴子。 嘴角流出鲜血的董克方铁骨铮铮,头也不扭,气也不粗,血也不擦,理直气壮道:“打我我也不服。” 周延冷笑道:“你以为我打你是爱护你呢?实话告诉你,你不服命不行,不服他也不行,因为现在包括我在内,都得服他,明天上了战场,不听他的,你害死的就不止是你。这一巴掌,什么也不为,就为老子看你不顺眼!” 董克方愣住了,咽下了口中的腥甜,犹豫再三还是不甘心道:“凭什么!就算是沾亲带故,也该军司马你...” 周延没有再动手,抬手擦去他嘴角的鲜血:“所以我说了,你得服命,你得服,我也得服。口服心不服都不行,因为不服,没有用。” “你能做个都伯是你玩命玩出来的,也是命玩完你之后赏给你的。我的军司马,他的都尉,也一样。” 周延离去许久之后,董克方在原地站了许久,也不明白一向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的军司马怎么变成了这般市侩模样。 直到夜深人静时,见不会再有人来访。 李遗守着一盏豆大的灯光研究着那幅得自威侯府桌下的草图。 本就是信手涂鸦的小人,被李遗临摹下来后更显草率。 甚至多处都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当时太过着急给画错了。 好在得自梁泊的残缺运气法诀能够按照图像动作运行无碍,李遗才敢放心的一个个动作尝试下去。 草图剩下的内容本就不多。 很快将所有的小人动作悉数打过一遍。 没有什么特别感觉,运气和拳法都中规中矩。 甚至对于这套终于得空修习完整的拳法也没有特别的感悟。 不过李遗早有心理准备,真正的好东西怎么会那么容易得到呢? 气息归元,李遗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困倦。 倒头睡去。 翌日,李遗是被人叫醒的。 一张同样稚嫩青涩的脸庞浮现眼前。 带着谨小慎微的神情,少年士兵道:“大人,军司马让我来服侍你。” 从这同龄人的穿着,也能猜出这是周延派给自己充当马前卒的军士了。 不过李遗着实不习惯驱使人的感觉。 婉拒了少年递衣打水的殷勤,察觉到帐外人忙马急的动静,随口问道:“外边怎么这么闹?” 军士答道:“马上要开拔了,军司马让我叫醒您,还特意嘱咐了,今天你得穿戴甲胄出现。” 李遗这才注意到床头整齐地排列着一整套甲胄。 连尺寸都是自己尚未长成的身形。 李遗不由得再次暗叹一声自己何德何能。 自己摸索着将内衬穿戴好,外甲独自一人实在应付不了,只能让少年搭把手。 李遗问道:“怎么称呼?” “李三有。” 李遗笑道:“咱们是本家啊,不过以后你就不用伺候我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李三有手上一顿,险些将兜鍪甩了出去,怯生生称是。 李遗好奇问道:“怎么,不想走?” 李三有不好意思笑道:“呆在您身边,就不用去送死了。说实话,我是把攒的军饷都给了我们什长,才让他把我推荐给军司马的。您让我回去,我就亏大了。” 李遗哭笑不得,摇摇头:“那你就跟着我吧,不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不用事事伺候我。” 李三有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开心地露出凌乱的牙齿开心笑道:“大人,你官比什长大,人也比他好,你还年轻。” 李遗被他逗得发自内心大笑不已。 等他穿戴整齐走出营帐,自己从斗兽中得到的赏赐战马已经备好,不觉间,李遗凭着东拼西凑,倒是凑齐了一整身行头。 一身戎装的周延策马赶来,在嘈乱的动静中大声道:“开拔了,我们作为先头,即刻动身!” 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为名义上的都尉,实则对行伍之事一无所知,所有的事项实质上还要依赖周延,李遗不由得拱手道谢。 没来由,李遗忍不住问周延一个问题:“书上写,大军开拔,不都要沐浴焚香,振臂一呼,再列队出城的吗,怎么看起来如此草率?” 周延实在忍不住一个看傻子的表情甩给李遗,半晌只能憋出四个字:“兵贵神速。” 第136章 兵戎相见 少葛镇野外。 数日之间,已经不复李遗在时的平静肃杀。 往来人马频繁,不过与繁荣无关。 多得是血雨腥风。 一个眼熟的魁梧身影带了十几条汉子,埋伏在山道之中。 趁一队军士因已经能看到城郭而心下松懈之时,突兀杀出。 梁犊,不知如何趁乱带人一路向西跨过州境来到此地。 率先杀出,一声大喝,十几名军士显然一个照面就认出了这个近来盛名赫赫的杀神。 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军士们丢盔弃甲,仓皇逃命。 梁犊如虎入羊群,大步从后追上,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三下五除二将这队军士处理干净。 快速打扫干净战场,梁犊抹去脸颊上的鲜血。 凌乱的长发,茂密的胡须,双眼却神采奕奕。 察觉到不远处往这边靠近的大队人马,梁犊带人一闪身扎入山间的羊肠小道,消失不见。 姗姗来迟的梁军赶到之时,只看到赤裸的血淋淋尸身。 梁犊等人藏身所并不隐蔽,带人匆匆赶回驻地。 谢奇、梁泽等人迎了上来。 接过梁泽递上的水罐喝了个饱,梁犊一抹嘴问道:“名义,天旭他们还没回来吗?” 谢奇颇为担忧地摇摇头。 黎明时分,师兄弟四人各自带了一队人外出,去四方查探情况,最后还是梁犊回来最早。 看着颇为担忧的师傅,对师弟极为自信的梁犊劝慰道:“师父,等人马聚齐,拿下少葛镇,前面就是野望关。我们一鼓作气拿下野望关,洛京就咫尺之遥了。” 谢奇远远没有这么乐观,皱眉问道:“除了我们,其余各部你联系上了吗?” 梁犊点点头,“见到了两拨人,聚兵确有其事,不过他们人马不多,都只有几十人,附近上了百人的队伍,恐怕就我们一支,已经讲好了,我们看有人动手再动手就是了。” 见谢奇不说话,梁犊问道:“师父,帅爷到附近了?” 谢奇没有直接回答他,仔细思衬了许久,喃喃道:“一路边走边打,我们的人没有凑齐,梁军也没有。我们要碰头了,他们各地的追军当然也要聚首了。少葛镇曾经是有驻军的,早已荒废了。如今又有重兵驻扎,就说明他们的人越来越快,越到越多。” 顿了顿,似乎是回答梁犊的话,又像是在揣测:“应该是到了。” 梁泽感觉气氛有些沉闷,刻意岔开话题道:“师公,是不是到洛京了就可以去你以前的家看看了?” 谢奇闻言,猛地被戳中了心事,忆及当初的伤心记忆,眸子黯淡无光,罕见的提起了自己的过往。 “我没去过洛京。” 梁氏父女一惊:“您不是阳夏谢家的人吗?怎么会没有去过洛京?” 老人思绪纷飞,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出身谢家旁门庶出,得以读书识字,推举功名是不要想了。少年困于高墙大院,作伴读,习武艺,也许会分得家族一方土地,做一方地主。年长后为家主部曲,也曾出长城进漠北建立过功勋。再回家也得了功名,成家立业。中年以后,覆巢之下未成完卵,孤身一人流亡在外。妻死子亡,国破家散。说起来,谢家在洛京有产业,曾经也几有机会一睹洛京风华,只是未能如愿罢了。” 老人眼中无尽缅怀神色,眼眶的褶皱中忍不住泛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来。 说话间,卢名义仇天旭结伴返回,打趣道:“哟,老爷子近乡情怯。” 谢奇笑笑:“有何动静?” 仇天旭端正了神色,摇摇头:“不太妙,抓了几条舌头,听口音,豫州四面八方哪里的人都有。天知道帅爷这次到底聚起多少人马,反正附近几十里范围内,零零散散全是人,怜人和一路追来的各地梁军掺在一块了。分不清楚。” 梁犊忍不住皱眉:“乱成这个样子,怎么打?真能打下洛京?帅爷到底要做什么?” 众人齐刷刷看向事实上的首领谢奇。 谢奇无奈摇摇头:“想不明白。” 怜人从无到有,从分散各地到归于统一,在各地苟且偷生近十年光阴。 一时间全部动了起来,不再隐匿身形,不再低声下气,以无法遮挡的动静向梁国中枢靠近。 这期间,给梁军造成了不小麻烦的同时,怜人的伤亡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犊等人从青州一路至此,也只带上了所有青壮,其余老弱都打散藏进了青州深山。 否则他们的伤亡也是难以估量的。 最后一个返回的熊韬一屁股坐下,不等气喘匀就焦急道:“我们还要等多久?恐怕时间不多了。” 一口气将水罐喝干,熊韬舒了口气:“各地的驻军只是小麻烦,洛京的驻军也已经出动了。帅爷这打的什么仗,我们对对方的兵力知道的就不多,对自己人了解的更少。” 没有人作声。 显然这是所有人内心的隐忧。 众人齐齐看向梁犊,梁犊却看向谢奇,谢奇则将梁泽盯得浑身不自然。 许久,老爷子下定了决心:“都到了这一步,多想无益,当初选择跟帅爷,就无论生死跟他了。” “不过,还是要留个后手,你们四个各自去挑几个人,要年轻的,不管打到什么地步,这一二十个人带着小泽,必须活下去。” 老人眼神坚毅,语气不容置疑。 本就不多的家当要孤注一掷,百余条好男儿的性命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豪气归豪气,洒脱归洒脱,火种还是一定要留的。 从军营里马不停蹄奔行许久的一百余骑,动静惊天彻底。 充当全军先锋疾驰在最前列,李遗策马奔行在最前方。 此刻的他也没有出洛京时的从容了,明亮的盔甲上沾染着点点鲜血,甚至战袍都被砍出了一个个口子。 那是一路上在各种经意不经意的地方都会杀出的伏兵。 那些伏兵的模样,李遗再熟悉不过。 他又怎能不明白自己第一次戎马生涯面对的对手是谁。 怜人。 说起来,我自己也是怜人啊。 李遗自始至终不愿动手,自然也不用他下什么命令,身后渴望战功的属下争相在他面前表现,将他保护得极好。 李遗开不了口将他们救下来。 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这般的好运,能在生死边缘游走而不坠落。 自己没有当机立断留下他们性命的魄力,也没有一直保他们周全的能力。 他只是装作冷漠地不去看那一双双临死前绝望而愤怒的眼睛。 梁军与怜人的正面战争,就这么由小及大开打了。 刀光血影中,梁军都尉黎瑕与怜人李遗,又怎不是一场兵戎相见。 第137章 先吃饭吧 毫无凝滞地出了野望关。 数日前通过此关,并无什么深刻印象。 这完全与雄壮完全不沾边的小小关隘,竟是洛京的最后一道屏障。 出了野望关,沿途的怜人越来越多,身着各式大同小异制式军服甲胄的梁兵也越来越多。 反而袭击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 不论敌友都愣愣地站起身观望着这队狼烟彻地的骑队。 在大战来临前的肃杀时刻,稀里糊涂混淆在一起的双方,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和谐与平衡。 并不费多少时间,顺利来到少葛镇下。 从烟尘中走出的李遗在周延的带领下直接上了城头。 他放眼四望,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当下局势如何他完全看不懂,当然也没有心思去看懂。 他挂心的,唯有附近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阿游和瑶瑶的处境岂不是也难测? 一旁同样难掩愁容的周延则是真正对战场局势忧心忡忡。 极目四望,一览无余的平原,平坦的大地上偶有几座丘陵凸起。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的敌人,那群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组成的“军队”,就隐匿在那一个个凸起中。 这种隐匿,没有意义,似乎又很有必要。 少葛镇中,那日曾吃面的面馆已经人去屋空,卓醉和他的崽子们也完全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在城中自行寻找住处,散落各个角落的兵勇。 两人上了城头,却无一人上前迎接。 城头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头戴兜鍪的军官样的人物正专心致志地围着一口咕嘟嘟冒热气的吊锅,大快朵颐。 雷彭冷着一张脸,不客气地从那堆人里随便揪了一个后领子,甩到了周延跟前。 这个由各方都尉凑成的饭局中人,显然没有想到少葛镇中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动他们。 一瞬间的愣神后,那人从地上翻身而起,直接抽出了怀里的佩刀。 “奶奶的,活腻了?!” 那边众人纷纷丢下碗筷,愤而起身。 周延面无表情地甩手给面前的都尉一个巴掌:“骂谁?” 白白挨了一个巴掌的都尉认不得周延,但是认得这几人身上的家当。 虽然他能看出这人的军职未必比他高,但从对方齐备的装备和精美的战刀器具上就知道不是自己这类地方杂兵。 人家是有后台的。 周延一个目光瞪过去,那边众人又灰溜溜坐下,默不作声地从锅里继续捞肉。 周延看向城外,开始问话:“从哪来的?带了多少人?” 都尉乖巧一一答道:“行山县,接到命令后手下几十号弟兄就开始找人,后来他们自己冒出来,我们一路跟到了这里。” “命令?谁的命令。” “豫州都督府。” “现在我们的人到了多少?” “不知道。” “叫花子呢?” “也,也不知道。” 周延冷冷瞥了他一眼,那都尉情不自禁将身子往后倾了倾。 忍不住瞥了一眼这脾气不小的军官身旁那个半大孩子。 看起来毛都没长齐,就有这么漂亮的铠甲穿,且一直不说话。 肯定又是个有背景的。 不过这刷军功的公子哥显然进的太多了。 虽然这里什么时候打,多少人打没几个人清楚。 但是一定是在这里开打却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以青州到洛京之间的数百里地为界,不断向中压缩的口袋,半追半赶地将那群自身就一心往洛京扎的叫花子堵在这方圆百里中。 看似地域广阔,实则向后没有乞怜人立锥之地。 唯有向前拿下少葛镇是当下唯一选择。 周延忍不住冷哼一声,看向那口冒着热气的铁锅,冷笑道:“什么都不知道,想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干脆就支口锅混吃等死了?” 刀口上舔过血的都尉被这句话瞬间激怒了,也顾不上周延的身份,壮着胆子反问道:“小哥,说不得我军职还要比你高些,我给足了你面子,就算你来头大,未免也太不客气了吧。” 周延闻言忍不住笑了,摆摆手道:“你去吃肉吧。” 说罢真的扭过头去看城外的动静,真就驱赶苍蝇一样将这都尉打发了。 都尉的脸涨得比方才挨打还要红。 雷彭上前,轻声道:“军司马说了,你可以回去了。羌骑,还要解释吗?” 都尉的怒气瞬间被浇灭。 羌骑,莫说是个军司马,就算是来个都伯自己也只能忍下这委屈了。 梁军等级森严,但那也是对同类兵而言。 有些人注定是特殊的,比如驻扎洛京的羽林卫,也比如眼前的羌骑。 没办法,谁让人家兵强马壮,更重要的是,谁让人家真的能打。 举国上下可都还记得,不到一年前的廊州大败,唯一有所斩获班师的,就是羌骑了。 这一巴掌,挨得不亏。 回到那个人堆里,那来自豫州各地,临时拼凑起来的酒友本还打算奚落他几句。 但一听来人是羌骑,顿时全部默不作声,纷纷猜测起这年轻的军司马和身边那更年轻的军官是什么来头。 这还吃什么吃? 丢下碗筷,五六名都尉纷纷整理了军容,一起向那年轻的军司马见礼。 不管怎么说,羌骑到了,这少葛镇就算有了主心骨。 各支得到命令一路追人到此聚集的地方驻军,说起来比散兵游勇强不到哪里去。 这也是为什么少葛镇聚集了这么多人,始终没有大规模打起来的原因。 缺少指挥。 听到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周延忍不住气笑了。 六个人,分别来自豫北豫南和豫东,加起来也不过带了三百多人,甚至连兵器粮草都没有补给,都是自己一路解决的。 周延无心去追查他们军纪的问题。 转过身与李遗低声骂到:“豫州都督府怎么做的计划,就这么不管不顾一句话,各地林林总总得有上万人动起来,动起来又撒手不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到少葛镇配合驻军行动,现在是让我们指挥还是让我们配合?” 李遗不懂周延的歇斯底里,一直当甩手掌柜的他无心也无力为他分忧,不过他觉得自己身为都尉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那就,先吃饭吧。” 众人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遗手指城外从各处升起的袅袅炊烟,一支支直达天际。 那之中,有怜人的,也有梁军的,也有寻常百姓的。 一支两支不可见,千百支同时点起,好似从天际伸下的一双双黑箸,从大地上夹取菜肴。 天要进补,人要进食,不管要做什么。 都先吃饱了算。 第138章 怜帅 “你想做什么?” 周延没有那群都尉那么好糊弄。 羌骑是轻骑兵,兵贵神速,如果一路风餐露宿赶到这里是为了优哉游哉地吃顿饭。 那是糊弄鬼呢。 李遗漫不经心道:“能干什么,吃饭,你不饿?” 以两人的身份自然不用自己埋锅做饭,不一会就有人将热乎的肉汤和炊饼给两人送到城头。 看着李遗好似没事人一样大快朵颐,周延脸上露出一股厌恶的表情。 “你在等什么?” 李遗抬头看一眼一路上紧绷至此的周延,这才是半年前在管城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面若冰霜的年轻军官。 只是李遗如今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给人当了便宜儿子,但是李遗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有多好用。 放下空碗,端起周延那碗,筷子轻轻敲敲碗沿,目光询问着周延。 周延气的转过身去:“撑死你算了。” 李遗没心没肺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就算最近顿顿山珍海味,他对油腻荤腥也始终保持着旺盛的食欲。 不得不说,今天的肉汤炖的是真不错。 李遗当然明白周延在气什么。 周延恨不得当下率军出城冲杀几个来回,直杀得人头滚滚,风声鹤唳才罢休。 可是李遗不愿意。 对都尉李遗而言,城外的叫花子军队每一个都是和自己一般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他们每死一个,李遗的良心都要多负累一分。 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为自己选择的第一个身份。 怜人。 李遗在等什么? 当然是在等天黑。 肚子溜圆,再也吃不下了,李遗抹抹嘴,站起身冲着周延的背影满足叫道:“天要黑了,吃饱,睡觉。” 周延嚯地转身,疾步跨下城墙,边走边喝道:“羌骑,上马,出城!” 城头上的李遗解下兜鍪,淡淡含笑,注视着杀气腾腾,面若寒霜的军司马迅速集结了军士。 一马当先,军司马在落日的余晖中率先出城,身后紧跟百骑。 如一瓢热油从城头泼洒出。 百骑洒在大地上一字排开,不合兵法的冲法却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死气沉沉的少葛镇野外,瞬间惊起无数涟漪,梁军也好,怜人也罢,无不避其锋芒。 不过也只是片刻,百骑掀起的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一腔孤勇杀出城外的军司马周延在没有斥候、没有步兵协助、没有后院的情况下好生发泄了心中的郁闷。 只可惜敌人没有出现。 城头上,李遗身边站着那位白白挨了周延一巴掌的都尉。 此刻这汉子正带着谄媚的笑容,恭维道:“真是好如天神下凡啊!锐不可当。” 李遗手指城外,笑道:“老哥你说,军司马能斩获多少贼头?” 这一下居然将这汉子给问住了。 这谁看不出来,除非周延不管不问将冲锋路上的所有活口全部斩首,否则今天这百余羌骑表演式地出城一趟,只能算做是搂草打兔子。 草打了一箩筐,兔子毛一根都没见到。 李遗自言自语道:“自己带的兵,非要问我怎么样,洛京的年轻人都这么爱装吗?” 果不其然,约莫一个时辰后,当天色彻底暗淡下来,好生策马狂奔出了口闷气的军司马一无所获地带队返回城中。 不止周延,甚至董克方、雷彭都刻意无视了城门口迎接的李遗。 李遗不觉得没趣,反而大声为返回的众人拍手叫好。 “英姿勃发,如狼似虎,好啊,好!” 自家主将发自肺腑的真诚夸赞声,落在“遛马”归来的骑兵耳中,好似讽刺。 李遗叫过那名豫北都尉,拱拱手客气道:“羌骑的弟兄们都辛苦了,今晚的城中戒备就都交给你们几位了。” 都尉面带假笑,对自己的同阶腰都快要弯成刀尖,连连称是。 李遗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顺着洞开的大门不断往里涌入的零散梁兵,自顾自走到城里找了间无主的民房睡去了。 傍晚的插曲除了提供些许谈资之外,没有给少葛镇带来丝毫变化。 所谓警戒的士卒,也是各听各家都尉的。偏又互相指责哨位时间不合理,警戒范围分配不恰当了。 没有主心骨的联合,最后只是草草了事。 到了后半夜,装模作样守在城门处的四名军士倚在门洞里睡着多时了。 与此同时,城外几十里处,连绵的密林之中,从无数个方向赶到此的只身片影不断碰头。 彼此亮明了身份,遂不知姓名亦深知对方皆可托付性命。 怜人各部的头领,匆匆接到信号,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 只因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帅爷,已经到了此处。 亲自召唤众人来此碰头。 帅爷,除了所谓“帅府”一部见过他意外,数以万计的天下怜人都不曾得见。 但都对帅爷的存在深信不疑,对帅夜的信任的遵从从不动摇。 只因为,那是驱龙南顾之后第一个在北地揭竿而起,遥尊大魏,自力更生,庇护万民的人。 梁犊亲自护送着谢奇来到此地。 二人戒备地与旁人拉开距离。 不多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推着一辆四轮车率先从阴影中走出,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浑身被大氅包裹着的人影瘫软在四轮车上,隔着大氅,依然能看到瘦削的身形。 谢奇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好重的药味。” 梁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 大氅中传出一道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与各位共事十几年,如果不是突然召集怜人起事,只怕此生也不得与诸位见面。” 谢奇闻言,激动地站起身,自顾自上前,在几步远处站定,以阳夏谢氏正礼恭敬道:“见过帅爷。” 有谢奇老爷子打样,越来越多的人从阴影中走出,上百道人影瞬间将此处围得密不透风。 “怜人青州梁犊部,见过帅爷!” “怜人豫州令辉部,见过帅爷!” “怜人宛阳胡定部,见过帅爷!” “怜人代州赵虎狼部,见过帅爷!” “...” 此起彼伏的自报家门声,向那个看起来病秧苗似得、至今没有暴露真面目的男人致以敬意。 如果说原本还有人质疑帅爷的身份,此刻全都打消了疑虑。 试问天下,即使算上南边龙椅上那位,又有谁能将怜人各部真的集结在一起? 车上的男人难掩激动,按住扶手挣扎着坐稳了身子,语气难掩兴奋道:“承蒙兄弟们抬举,以我为帅,只是卫陌空度十余载,始终未能带领各位再创乾坤,实在有愧。” 人群中立时有人应声道:“只要帅爷你这杆大旗在,就是我们的定心丸,帅爷无愧!” “对,帅爷无愧!” 怜帅,被民间共尊帅权的卫陌,吃力地抬起手,向下按按示意众人噤声。 声音里压不住的虚弱:“叫众位冒着杀头的风险到此,不是为了认认脸,叙叙旧。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怜人蛰伏十余年,积蓄力量,已经到时候了!起兵反胡,就在今日!” 卫陌掀开大氅,不顾身旁魁梧男子地劝阻,艰难地站起。 所有人都看到那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一句身体。 被疲病侵蚀地只剩下一口气地躯体。 这口气是什么,在场之人不言自明。 因吃力而喘息的声音难掩慷慨激昂:“我卫陌是看不到北地光复的那一天,在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我想看到这一场复我汉室,救我同胞的大火,冲天而起!” “就在今日,就在今时,就从这少葛镇起!” “凌晨时分,少葛镇中会有异动,在此地周围的怜人约有八千,见火光起即一起杀进城去,城克之后立即攻打野望关,再然后的事情,会有人继续统领你们的。” 卫陌的话语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帅爷生命的尽头?攻打野望关? 谢奇忍不住开口道:”帅爷,您这是...” 卫陌苍白的面孔微微一笑,却看向了谢奇身边的梁犊,轻声道:“少葛镇的事情,所有人都听梁将军安排。” 百余支队伍出奇地一致,对帅爷这个称谓地尊崇,已经到了言出法随地地步。 梁犊微微愕然,但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 猝不及防之下他坦然接受命令,只是他还是疑惑问道:“帅爷,梁兵也到了,兵力不详,若是少葛镇有变怎么办?” 卫陌瘦出高颧骨地脸上闪现出非一般的自信:“少葛镇中有一个留给你的惊喜。” 重新窝回独轮车里盖上大氅,卫陌不再关心周围的动静。 该做的在过去的十四年间都做了。 该说的到今日为止都说完了。 此生的力气都用完了。 遥遥望向西方,目光跨过城郭山川,投向不知名处,卫陌含着未名的笑,沉沉睡去。 我将此生仅有的闲暇,留给最后的时刻。 第139章 兄弟反目 (上章节已补全,章节名变更) 未到黎明时分,少葛镇城门处,河岸的阴影中蠕动出一阵异样。 四名睡得七荤八素的门卒在梦乡里就被割了喉。 破旧的大门吱吱呀呀被打开,不过这点声响显然不足以惊醒旁人。 没有瓮城的少葛镇,就这么与城外的旷野连通了。 四名执行了开城任务的怜人没有就此出城,反而折返回去。 城中的怜人,真正的事情还没有做。 四人却惊愕地发现,城门洞内侧,一道持枪的身影傲然站立,沉声道:”出城去,把门关上,我当没见过你们几个。” 四个白日混杂在乱兵里进入少葛镇的怜人不约而同飞身上前,直接下死手。 少葛镇中,早已清空,除了老幼,非我怜人即为梁兵,皆杀! 李遗无奈叹息,手中乌枪提振,一记横扫将两人凌空拍飞。 长枪虚握,枪出入龙,一去到底,打落另外两人战刀,李遗耐心道:“在其他人赶来之前,你们走吧。” “该走的是你。”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梁泊?!你怎么在这。” 梁泊此刻的眼神却变得陌生而冰冷。 问了与李遗别无二致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梁泊默默抽出背负的长刀,重复地问着自己不需要答案地问题:“李遗,阿牛,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拿枪对着怜人!” 另外四人见此模样,纷纷捡起武器隐匿入城中不见。 梁泊持刀不再发声,眼神坚定而冷漠。 李遗莫名有些痛心道:“这里出现这么多怜人,与你有关?” 梁泊苦笑道:“与你无关吗?哦,我忘了,你加入怜人,本来就是说说而已。所以今天的怜人有史以来最大的大事,你可以不知情,知道了也可以不知道,甚至站在对立面。” 李遗慌了:“什么大事,我真的不知道。” 梁泊摇摇头:“阿牛,我知道你认贼作父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为虎作伥,带人来了这里,更让我亲眼看到你拿着武器对着怜人!” 话已至此,梁泊愤懑难消,举刀毫不留情砍向李遗。 李遗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梁泊地杀意,无奈只能举枪自保。 一出手就是范栓柱教他的保命枪法,堪堪将梁泊大刀的力道卸掉,又一记攻势来到。 始一交手,李遗就已经是落到苦苦招架的地步。 他与梁泊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根本不是一两套枪法所能弥补的。 情急之下李遗无奈道:“梁泊,你听我解释!” 梁泊却不留情:“解释什么,给你机会把你的喽啰们都叫来保护你吗?!黎家少爷!” 三招之后,梁泊顺着枪杆左右横劈,李遗情急之下长枪脱手而出。 梁泊飞起一脚踢在李遗胸口。 李遗眼前一黑,飞落在地。 胸口气血翻涌,梁泊那一脚是一点余地没有留。 李遗挣扎着还未站起身,梁泊大刀又已劈到。 李遗认命一般将面门主动迎向刀刃。 双眼圆睁,让我看着你梁泊如何不问清白就砍下兄弟的头颅。 李遗甚至清晰地闻到了刀刃上地铁气。 梁泊双手紧握刀把,刀刃只需向下一寸,他就斩下这颗羌骑都尉地头颅,可这一刀终究没有劈下。 “脱下这身铠甲,跟我走。” 李遗下意识就要答应他。 可下一瞬,他的脑海里又想到威侯府内的吴悠,管城的一家老小。 自己一走了之当然容易,可是以自己如今惹人注意的身份,做了“投敌”之事,他们都要跟着遭殃。 换句话讲,做都尉的黎瑕,总比怜人李遗更好照顾他们。 就这一晃神的犹豫,李遗在梁泊的脸上看到痛苦的神情。 同过生死的兄弟,李遗如何能不懂梁泊的挣扎。 ”梁泊,我...” 梁泊却看也不看狼狈地李遗一眼,收刀直接离开。 “你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天亮之前,少葛镇的梁兵都得死,我知道你带了一队精锐。如果你敢带着他们出现在战场,我一定朕斩你。” 李遗捂着胸口挣扎着站起身,冲梁泊的背影沉声道:“梁泊,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误会了我。” 说完,李遗捡起长枪一瘸一拐,走走停停回到了羌骑停歇的民房处。 因伤痛而出了密密一头汗珠的李遗吃力地刚坐到门口。 却与对门已经出门准备晨练地周延打了个照面。 周延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没睡还是早起?” 李遗苦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城门被打开了,你也知道,少葛镇应该混进来不少人的。” 周延却出乎他意料地轻轻哦了一声。 李遗见他这个反应虽然不解,但他对帮谁不帮谁的问题本就纠结不已。 放走那四人也好,告知了周延也罢,自己只是单纯地想让少死些人罢了。 一边帮一回,自己良心已经过的去了。 走出两步的周延又折返回来,手指少葛镇西门,故作神秘地道:“忘了告诉你,两个时辰前,少葛镇西边,已经没有怜人了。” “顺命营全都到了。” 李遗怔在原地,傻傻开口问道:“那城里?” 周延拍拍他地肩膀:“你这顿打算是白挨了。今天你会见到什么是打仗,争狠斗勇?流氓无赖的本事罢了。” 李遗不可置信地盯着周延。 周延道:“你别这么看着我,你是都尉不假,但是这些事跟你讲了你又能懂吗?还有你的那个怜人兄弟,真让你掌握了我们这一百多条命,你是要我们死,还是要你的小兄弟死?” 李遗反倒笑了:“昨晚你倒是演的一出好戏。” 周延耸耸肩:“也不是,出去跑一圈,大概估计估计,怜人撑死不过万人。三千顺命营,足够了。咱们这百骑此战最主要地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在城里凑热闹还是出城去与主营汇合打真正的仗,侯爷说了,黎瑕都尉做主。” 李遗吃吃地笑出了声,曾几何时,自己没有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了。 原来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是个错觉,脱离了所谓大人物的掌控更是个幼稚可笑的笑话。 天边的月越来越黯淡。 突然一声响箭冲破天际。 从少葛镇许多个角落里惊雷般爆发出阵阵喊杀声。 城内的怜人动手了。 李遗身旁的诸多房门被人踹开,自己手下的轻骑兵们换上了全套甲胄,身背硬弓,手持战矛长刀蜂拥而出,向着喊声而去。 将那些以为必胜的贱民的希望磨碎,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 周延与李遗留在原地。 李遗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你们也是汉人。” 周延愣了,片刻后扑哧笑出声来,不顾风范道:“你可真是榆木脑袋。” 第140章 战起 已经与卢名义、仇天旭等人汇合的梁犊早已来到少葛镇外数里处静静等待。 直到动静突起,缓缓起身,看着少葛镇那边冲天而起的火光与烟尘。 怜人们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少葛镇外无垠的旷野上。 不再隐匿身形,不再蜗居阴暗的角落。 迎着熹微的晨光,堂堂正正,扬眉吐气,我是怜人,但我不是可怜人。 仇天旭抬头看看,对身旁兄弟轻松笑道:“万里无云,郎朗晴空啊。” 谢奇笑着点点头:“天公作美。” 梁犊极目远眺,最前排的一队怜人弟兄已经抵到了城头下。 一身重担不敢丝毫放松的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笑意来。 翻身上马,身后几人将全部的家当披挂在身,接过梁泽递上的长矛,梁犊嘱咐道:“和师公待在一起,等我回来。” 梁泽重重点头,不忘叮嘱道:“爹,你要保重啊,要把梁泊带回来啊。” 梁犊已经从卫陌那里知道,城中临时统领所有怜人的,就是自己那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弟子梁泊。 梁犊默默点头。 勒紧马鞍,身后跟着自己这十数年来积攒下的所有精锐,百余骑奔向了那座矮小的城关。 第一缕阳光从身后射来,将大地上的一切切割为条条缕缕。 梁犊注意到金色的地上他们跳动的乌黑影子。 如果这是一场春日的策马踏青,那必然是另一种的人生心境。 对从弱冠之年起人生里就只剩下了练功和逃命两件事的梁犊来说,让梁泽和所有的孩童都过上正常的人生,是此生唯一的追求。 少葛镇内外,已经乱作一团。 城外怜人有组织地暴起,势大无比,与他们混作一团的梁兵多看势头不对已经四散奔逃。 却难抵有尽忠职守者,就地拦阻着不顾一切向少葛镇冲杀的怜人大军。 梁犊面无表情地用长矛洞穿两个螳臂当车的梁兵。 只消几百步,少葛镇就触手可及。 梁犊已经能够看到少葛镇那洞开的城门。 正有腿脚快的人已经杀进城去,城头上已经有己方人影闪现。 按照梁犊的谋划,在内应祸乱少葛镇之后,先头的怜人不计代价冲入城中,稳固城门,所有怜人骑兵则跟随梁犊的旗帜一齐冲锋,进城之后肃清城中受敌,只要占据城郭,以怜人此时的人数优势,即在此次举事之中踩稳了第一步。 目前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之中。 卢名义抹去脸上鲜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大哥,不对!” 梁犊也不由得放缓了奔驰的脚步,不只是他,仇天旭,熊韬,以及几个时辰前认识的几个头领都察觉到了异常。 合在一起的数百骑兵一时间竟逡巡不前。 太过顺利,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少葛镇就算兵力不足,组织涣散,也绝不该只有城外这些兵丁和此刻死守城门的兵士。 更何况城内的数百怜人至今没有杀上城头的动静。 短暂的思忖之后,梁犊疾呼道:“老三,你带一帮人,绕过去!从西门进城!” 仇天旭领命分兵一半脱离了队伍。 梁犊长矛斜指向天:“弟兄们,跟我冲!” 怜人们滔天的战意再度被点燃,四周追随者步履如飞,胯下马蹄飞溅。 如一支锐利无匹的箭矢,梁犊带人直接冲破了少葛镇外梁兵组织起来的早已破烂如筛子的唯一防线。 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城中,一道响彻整片战场的破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怜人的信号响箭。 “大哥,天旭那边出事了!” 所有人的内心顿时蒙上一层阴霾。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怜人是没有后手的,如果此战不能克,那么豫、青二州的怜人不说遭受灭顶之灾也是元气大伤。 不明白仇天旭那边究竟遭遇了何等变故的梁犊没有时间犹豫。 咬咬牙,坚毅的汉子牙缝里挤出话来:“进城!拿下少葛镇一切都好说!” 身后无人有有异议,战阵之中,是生是死,在跟随最前方那个人出发的时候就都交在他手里了。 少葛镇中,披挂银甲的矫健军官眼神嫌弃地弃马步行,挥舞手中钢刀将近前两个作乱的怜人斜斩而落。 鲜血沾染着碎肉喷溅到黄灿灿的铜甲上。 军官眼神炙热,迅速地搜寻着下一个目标。 在他不远处,呼吸急促的梁泊踉跄着从血泊中站起。 刀柄的鲜血已经滑腻地险要握不住。 梁泊随手扯过空中飘荡的一块破烂店幡子。 当做刀旗缠绕手中,甩去已经是一片赤红的刀片上多余的血渍。 面前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遮掩了所有的地面。 太阳出来了,几近力竭的梁泊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按照自己接到的命令来说,天亮之时,师父就会神兵天降接应自己。 少葛镇内的起事一开始无比顺遂,直到各处的狼烟烽火放出之后事态就一点点失控了。 散落各处的怜人向镇中央集中的过程中在各个要道遭受了阻击。 包括梁泊在内,都不能理解,情报上说的散漫无组织的梁兵怎么一下子爆发了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付出了与怜人不相上下的伤亡而不溃退,硬生生延缓了城内怜人汇合的时机。 而怜人杀上城头接应城外大部的计划至今未能实现。 身旁只收拢到几十人的梁泊原地冲杀许久,始终未能得闲。 直到此刻,只余他一人,直面那带人缓缓逼近的铜面男子。 “师傅,你是遇到了多大的麻烦啊。” 啐出一口血唾沫,梁泊强迫酸胀的手臂,刀尖指向铜面男子:“单挑?” 姚文意丢下众人,一人缓步上前,边走边摘下自己的面甲,将狰狞可怖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剿灭了一个名唤石帽寨的山头,匪首却跑了,听说是个年轻人,是你吧?” 披头散发的梁泊闻言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冲着姚文意无声骂出了三个字。 从口型看出对方说什么姚文意,颇为无奈,猝不及防直接出手,一刀就要给这个贱种一个痛快。 梁泊横刀阻拦,手中杀敌至今未曾崩断的战刀却在不可置信的眼光中直接被斩做两节。 正中放开的梁泊被姚文意一脚踢在胸脯。 力竭的他身形不受控制地栽倒在血泊之中。 姚文意走上前,居高临下,双手高举战刀随时倒插而下。 可是姚文意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明白的最好。 “我弟弟,姚修武,死在济水湾。” 梁泊闻言了然,如何还能不知道眼前此人的身份。 咽下身上的痛楚,强撑着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躺着,他居然还笑得出声。 “真是血债血偿。” “师傅,记得给我报仇啊。” 第141章 博弈 “姚文意!” 梁泊已经认命而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 “阿牛...” 在周延的陪同下,一身戎装的李遗手持乌枪,腰挎战剑缓缓走来。 姚文意抬眼一瞥,不屑一顾就将战刀直插而下。 “嗖!” 笔直的一根箭矢竟然就颤抖着尾羽钉在了他的脚旁。 姚文意果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正视带着不比自己少的人手而来的两人。 李遗明白,这根箭矢吓不到姚文意,这位公子哥永远只对自己想不通的事情感兴趣。 这是李遗自穆云垂之事中得出的认知。 果不其然,姚文意站直了身子,刀剑斜指梁泊咽喉,耐心等到李遗走到了说话的距离上。 周延放下弯弓,表情复杂,不敢去直视姚文意,掩饰地擦擦鼻子,低声道:“你最好真能保得住我。” 李遗低声道谢,然后他也不与姚文意说那些有的没的。 “这人不能死,我要活的。” 看不到姚文意面具下的表情,但他那看傻子般的眼神意思很明了:“真拿我当傻子?” 整个梁国,若说谁对李遗梁泊关系最为清楚的,非姚文意莫属。 毕竟自济水湾之后,李梁二人的所有境遇可以都归因于姚文意。 李遗也知道姚文意不是好糊弄的,可情急之下他也想不出好的说辞来。 脑子里飞速地运转,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下文来。 可人都来了,场面架在这了,就算底气不足也得冠冕堂皇地把人留下。 姚文意却看向了周延:“你敢射我?” 周延面露难色,直接道:“姚都尉,我也是听令行事。” 姚文意长长哦了一声:“那你复命的时候告诉你那摆设都尉,我暂时放过他是因为他不是正主,现在正主马上就死,他要是想一起死我也可以成全。” 被姚文意刻意无视的李遗不觉尴尬,替周延接话道:“姚小侯爷说的是,但是这人真不能死,威侯要活口。” 姚文意又是长长哦了一声:“周军司马?此战之后,豫州再无怜人,威侯还留着活口做什么?” 周延无语,看向李遗,李遗却将求助似得目光投向了他。 威侯要人本就是无稽之谈,李遗假传军令,最后还要自己来圆? 好好好,都是老子,就拿我装孙子。 周延心里暗骂不已,脸上却正色道:“侯爷的心思,卑职不敢猜。虽说姚都尉非顺命营的人,但此次配合威侯出战,我想还是听令行事的好。” “拿威侯压我?” “卑职不敢。” 姚文意僵住不动,不说放人还是继续动手。 李遗周延自然不敢催促。 梁泊却沉不住气道:“要杀就杀,反正是个死,你们废什么话?!” 虽然被姚文意当胸踩得仰面朝天,看不清李遗面庞,但是梁泊还是怒气难消道:“叛徒,我死姚家小儿手里也不死你手里!” 姚文意不说话,手上沉了一分,梁泊脖颈瞬间有鲜血渗出。 就算嘴上再嚷嚷不怕死,梁泊也知道适时止住话头。 几人说话间,天边得响箭吸引了几人注意。 周延面色凝重:“怜人到城门边了,约莫已经进城了。” 有不同所属得人疾驰而来,分别依附在周延和姚文意耳边低语几句。 周延看了一眼李遗,又看了一眼姚文意。 确实姚文意最先发话:“听令!” “迅速肃清残敌,从西门撤出!” 周延却下了截然不同的命令:“协同姚都尉所属城内作战任务结束,步兵改回骑兵,准备城中巷战!响应侯爷!” 同为羌骑的两队军士井然有序的分别行动起来。 作为最后离开此处的四人,姚文意还是没有将梁泊交出,却也没有当场杀掉。 看着五花大绑被姚文意押走的梁泊,李遗缺了一指的右手掌突然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就要追赶上前去,周延却一把拉住他。 姚文意所属的狼营只有他一部参与了此战,其余人马不知去向。 而黎纲交给他的任务,简单却最为重要。 稳定住少葛镇,不能不让内乱的怜人不起事,又不能让他们成事。 显然领着骑兵下马打步兵巷战的姚文意做的相当不错。 毕竟不是自己的属下,伤亡大了不好与符信交代,黎纲让他们在怜人进城之后即刻撤出。 剩下瓮中捉鳖的事情,就是顺命营的事情了。 天际传来一声暴喝:“把人留下!” 李遗惊疑转而惊喜地看着一道疾驰而来的壮硕身影,险些叫出声来。 梁犊看也不看旁人,从李遗等人身旁策马而过。 周延失声道:“怜人怎会突进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也明了,这人明明是带了寥寥几人突进!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江湖作风! 帮助李遗逼迫姚文意放人,周延是有私心在的,毕竟俘虏握在自己手里怎么都是一件好事。 当下情形却是完全不同了。 周延迅速指挥部下围拢突到此处的几人。 而那边起初不以为意的姚文意,却在身边一个参与过济水湾战斗的姚姓同族出言提醒后猛地猛地拨转马头,从未有过的杀气喷发而出。 “少主!就是他杀了二少爷!” 怜人后方。 同样看到了天边响箭的谢奇忍不住担忧,对身旁默默观战的卫陌道:“帅爷,他们遇到麻烦了。” 卫陌却冷静得许多:“谢先生对自己的弟子们有信心吗?” 谢奇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问,却还是默默点头。 卫陌笑笑,虚弱的声音继续发问:“那谢先生觉得,我们拿下少葛镇要多久呢?” 谢奇老实答道:”如果顺利的话,此刻应该有捷报传来,但是并无讯息,响箭又起,我不敢妄言。” 卫陌道:“豫州怜人精锐虽比不得正规军队,但万余人拿下少葛镇本应该是摧枯拉朽的事情,更何况还有数百骑兵掠阵。此时不顺说明梁兵的援军到了。应是羌骑。” 同样能够推断到这一点的谢奇默默无声,他在等卫陌的下文。 卫陌却突然转了话锋,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谢先生,是阳夏谢氏?” 谢奇心生疑惑,但卫陌那虚弱的精神此刻却有强烈的交谈欲望,心里有些许不安的谢奇点头称是。 卫陌又问道:“我非世家之人,不太懂世家的事情,谢先生可知道世家部曲与官家军队的区别?” 谢奇老实道:“官家军队养在军营,世家部曲平时耕读,战时...” 谢奇一点就透,激动得站起身:“帅爷您...” 卫陌笑而不语。 怜人与梁兵作战可以说毫无优势。 表面上唯一得人数优势在巨大得装备、战术、指挥劣势面前不值一提。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怜人压根算不上军士。 但是这也是卫陌此次起事最大得依仗。 少葛镇不能顺利拿下又如何,野望关同样唾手可得。 谁说少葛镇至野望关,野望关至洛京,洛京再往西就没有怜人? 怜人与平民,谁能分得清? 纵然是他卫陌,当面也分不出来。 但是怜人识得他卫陌就足够了。 这就是我取之不尽的兵源,随意变化战术的依仗所在! 谢奇紧提的一口气还没松下,又想到另一个要命的问题。 “洛京中羽林不会动,可羌骑尽出也足够了,看当前局势,应只有一营在此。” 卫陌高深莫测笑道:“到了此刻,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世人只知怜人帅爷,帅爷是人,会死的,所以一定要有继任。我做事比较谨慎,留下了两个。” 笑得无比轻松的卫陌似乎在说着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吴洛在北,赵无措公班师路上不无聊。陈却在南,不知哪位侯爷去过过招。” “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新怜帅。” “赵一想下大棋,但是对手棋力,只能费费脑子狠狠心,多筹谋几步。” 谢奇心中还有疑惑,但是卫陌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的卫陌已经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口中的呢喃没有人能听到了:“时不我待,有劳诸君。” 第142章 鹿死谁手 李遗一口鲜血咳出,险些昏死在当场。 梁犊根本就是不分敌我,见人就杀。 捎带着被空中飞来的尸体砸翻,李遗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慌乱之下,周延顾不得临阵指挥,拖着李遗离开了当场。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李遗只看到那道一往无前,神佛不能触其怒的身躯与杀意滔天的姚文意迎面正对上。 少葛镇西门,转瞬之间,仇天旭带领的百余骑兵只剩下二三十骑。 伤亡惨重? 不,仇天旭觉得自己带着临时拼凑起来的兄弟们能与羌骑对冲一阵还能活着出来,实在是勇猛过头了。 深吸一口气,舒缓下起伏的胸膛。 仇天旭的眼中满是好战的炽热火焰。 少葛镇西门破旧不堪,几乎是完全敞开的门洞,连个像样的城门都没有。 无视身后紧追不舍的羌骑,仇天旭头也不回的连人带马跨过破败倒塌的墙头,就此杀进城中。 事已至此,入城也无太大作用。 但是仇天旭明白,响箭一出,梁犊绝不会就此撤去,一定是与敌争先,以更快速度入城。 战场上的局势让仇天旭不得不动摇几个时辰前的雄心壮志。 即使如此,仇天旭的气势不能倒,向死而生,这二三十人兴许还有活路。 自己这口气要是泄了,明年此地,上香的人都找不到自己坟头在哪。 人喊马嘶风呼呼,仇天旭精准地捕捉到了短促尖锐的风声。 身形落后的几人哼都没哼一声,应声落马。 羌骑中距离上最爱使用的弩箭。 仇天旭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 暗骂一声杂种,这顺命营的人,打汉人手是一点不软。 但仇天旭却不认为他们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祖宗都不要了,凭什么跟我称自己人? 仇天旭勒住马头,身形落至最后,捻起长弓,看不清其手上动作,只见箭囊中羽箭轻盈跃至弓弦。 手指松开,两名正忙于添加弩箭的骑兵一头栽倒。 剩余梁兵似是收到指令,瞬间止步,在西门之外,如禁入雷池一般停住。 追击的羌骑回归本部,黎长山对一直观望的黎纲道:“侯爷,怜人已分别从东西门进入了,我们要不要...” 黎纲闻言果断道:“让他们动吧。” 两名传令兵飞驰而去,不消片刻,方才截杀仇天旭的那一部顺命营绕至城北,开始策马加速,向东门那些还源源不断杀向少葛镇的怜人大军杀去。 城南方向,同样满甲满刀开始策马加速的虎良臣部则采用大迂回路线。 荡起漫天烟尘,沿着少葛镇东门外旷野撒出去数里,而后转向城内方向,一线轻骑洒出一道轻盈而锋利的渔网,开始收网数千算不上士兵的步卒。 林召水带领不足千骑,手持砍刀如砍瓜切菜一般,所到之处无可抵挡,迅速在战场上清理出一片怜人真空区。 城外已无有效指挥的怜人军心瞬间瓦解。 彻底放开了马蹄的千骑在平原上撒出一条线,脆弱,但压迫感十足。 这是横亘在怜人与少葛镇之间的一堵无可逾越的高墙。 所谓乌合之众,作鸟兽散,便是林召水眼前景象。 放眼望去,眼看林召水那边已经杀得火热,终于绕行到怜人后方的虎良辰忍不住揶揄道:“这也叫打仗?真让老林捡了大便宜。” 眼神火热地看了一眼更远处的密林,知道那里必定是怜人临时中枢所在。 但是慑于黎纲军令,按捺住心中躁动,虎良臣率先带队开始往回杀。 被冲锋路上的黑色骑兵赶回头的怜人绝望发现,身后同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模一样的一堵黑墙。 无数人瞬间心如死寂。 还没有真正见到敌人,没有交过手便死在马刀下,这算是英勇而死吗? 许许多多连一身甲胄都没有,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武器的怜人,连这个问题也没想明白,就已经栽倒在地,不用思考任何问题了。 战场终究不是一边倒的形势。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人群之中一人振臂而呼:“不要慌,怕死就不当怜人了,跟他们干!” 林召水和虎良臣的冲锋速度终于因受阻而放缓。 可是一切不迟,但是似乎又太迟了。 在绝望之前懂得反抗就不算晚,但是对改变结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林、虎两部已经完成合围,不满两千骑兵将数倍于己的步卒团团围住。 人群之中,甚至还有梁兵衣着,那是各地追击而来未来得及进城的梁兵。 苦苦支撑至今,可惜已经和怜人混杂在一起,稍后的分割穿插之中,也难逃被砍杀命运了。 怜人所谓的中枢之中,卫陌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感知。 梁泽紧咬双唇,无助地看向师公,可谢老爷子也只是眉头紧蹙,不发一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愁来。 梁泽只能祈祷,这些整日聚在一起神神秘秘筹谋事情的大人们,能够呈现出许多惊喜来。 一旁的魁梧汉子身旁的气场压抑得让人不想靠近。 他蹲下身子抚平了卫陌身大氅的褶皱。 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来:“再多的谋划,再多的算计,在实力面前,都显得不够看。” 给卫陌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魁梧汉子抹抹眼睛,将卫陌的遗体交给谢奇。 汉子骑上战马,赤手空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座合围铁壁。 谢奇看到汉子凭着一双肉拳生生将战阵撕开了一个缺口,包围中的百余人凭此得以逃脱,只是在汉子冲入战阵再未出来后,百余人能在追击中活下来几个就未可知了。 少葛镇东门,整个人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的梁犊将一个生死不知的人体随手抛出。 “尸体”上坠落一块破损的只剩下一半的面具。 连眼珠都赤红的梁犊,与城门外甲胄一尘不染,端坐听霄军马,居高临下的黎纲对视一眼。 知道怜人此战结局的梁犊痛苦地闭上眼睛。 城外的厮杀哭喊声让他忍不住头晕目眩。 黎纲率先开口道:“你绝了他们家的后。” 梁犊却从身后腰带间抽出丢失了刀鞘的姚文意配刀,眼光瞄向了黎纲腰间:“来吧,也让我试试十一乱的力道。” 黎纲闻言丝毫不带犹豫地翻身下马,同样脱下甲胄,单手抽刀出鞘:“现在投降,可以少死很多人。” 梁犊笑得诡异而充满野性:“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天知道。” 第143章 记仇是一种自虐 黎纲手中战刀,说是剑反而更恰当些。 刀背刀刃均笔直,刀刃在尽头处开出一个料峭的弧度。 刀身窄而长,上厚下窄,截面恰是一个精致的楔形。 梁犊获得的所有战利品中没有适合他魁梧身材的铠甲,因此与全副武装的旁人不同,他除了一块护心镜,可以说是毫无防备地上阵。 与黎纲这样的高手对决,护心镜已经成了累赘。 将其一把扯掉,将上身已经被浸湿的上衣脱掉攥在手中,将手中刀的血迹从上到下擦了个干净。 随意丢掉血衣,这位汉子将刀噙在口中。 千军万马在前,梁犊竟突兀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兴起了方便之事。 饶是黎长山这样身经百战的军士,见过的大场面何其多,也禁不住愕然。 身后严阵以待旁观的将士们更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喧嚣嘲笑声。 黎纲却是站的稳定,静静等待着。 舒服地打了个哆嗦,梁犊转过身来,对敌军的嬉笑充耳不闻,细细将腰带系好,重新握刀在手,梁犊不知说给谁听:“憋死我了。” “威侯果然有气度,没偷袭我。” 黎纲脸上笑意不似作假:“若是姚万重知道这刀被你这样的人用在手里,就算这刀里有十一乱,他也不要了。” 这下轮到梁犊愕然,盯了盯手中花纹精美的刀身,握把上舒适的手感无不说明这不是一件凡品。 但是梁犊还是没有想到这居然就是梁国受封的那把十一乱,社稷梁。 准确地说,是五分之一的社稷梁。 赵一上位之后,将社稷梁投入熔炉,加以精钢,为五位军侯定制了五把战刀。 今日居然得见了两把。 “黎民”、“嫖姚”。 其中一把居然被握在了自己手里。 梁犊仿佛忘了自己的处境,没有一点大敌当前的紧张担忧。 再度把刀捧在手里细细端详,嘴里不住啧啧称奇:“姚万重真是舍得啊,要我,我是舍不得给儿子用。” 没来由地瞥了眼黎纲,梁犊又加了一句:“亲儿子也不行。” 习武之人得到可遇不可求的神兵利器,喜爱之心溢于言表。 已经被黎纲抢回军中的姚文意呼吸还在,只是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若是知道自己的刀再也回不来了,估计是真的能再次气死过去。 黎纲提醒道:“你不抓紧时间的话,城外那些人,就要死干净了。” 梁犊终于收敛起玩笑神色,抖搂刀身,正色道:“换你一个的话,也足够。” “狂妄,看我斩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身,空气中爆发出两声清脆而迥异的爆鸣声。 冲撞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火花四溅。 黎民与嫖姚的制式都是轻式马刀的底子,但刀身为精钢,刀身配重更是做到了极致。 在两位没有水分的武道高手手中,两柄刀挥舞得看不清模样,只有空中不时因碰撞而迸发的火星彰显着战斗的凶险。 梁犊的招数大开大合却尽显锋锐,攻势十足。 黎纲要沉稳许多,看似游刃有余地拆解开每一个杀招,适时地抓住机会予以反击。 十几个招数之后,二人已经试探得差不多了,如此下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还是梁犊率先起杀心,嫖姚刀身坚韧,但是略显袖长的刀身与他的武功路数并不相称。 又一记突刺落空之后,梁犊的身前露出极大的空洞,一个巨大的破绽。 黎纲却要比梁犊想象地谨慎许多,根本不上当,反而撤身退开。 梁犊一口气未到尽时,原地旋身而起,鞭腿自上而下追击而去。 黎纲这下不闪不避,抬手一拳向天,打向凝聚了全身气力的梁犊鞭腿。 不声不响地一触即分,旁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一回合,却让二人陷入了短暂的停战之中。 早已被周延带出城的李遗,隐匿在人群之中观战。 与周延此刻的震撼相比,李遗的内心更加翻江倒海。 旁人看的是热闹,他却看出了一点门道。 梁泊对他真是掏心掏肺,传给他的呼吸法诀残篇确与梁犊等人所练别无二致。 战斗中的梁犊不能再似平时一般隐匿呼吸方式。 李遗默默计算着梁犊换气的时长和呼吸换气的节奏,与自己的残篇不断印证。 李遗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对解决残诀气息不够长的问题有了许多灵感,只是能否成行就要私底下再不断尝试了。 不过与这相比,让李遗更加兴奋的是黎纲。 黎纲那一拳,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李遗却清楚地感知到那种神韵。 与自己偷学自禁闭室的那套“小人拳”别无二致。 若说真有什么不同,那也是气息流转带来的劲力分布问题。 李遗心里早已断定这套拳与黎家脱不了干系,只是他没想到这出自黎纲之手。 虽然心向梁犊,但李遗心里清楚,方才黎纲没有起杀心的,毕竟这套“小人拳”的作用,被动化力有余,主动发力不足。 不约而同地长长换了口气,黎纲淡淡道:“你若是想继续这么过家家下去,城外的人真没活路了。” 五官平平的梁犊气质实在不像一个将军,如果不是身上的血渍,十足像一个田间的农夫。 他笑起来眼睛弯的只看得到睫毛,嘿嘿道:“我都没打算活着,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黎纲摇摇头:“实在不明白你们心急什么,继续蛰伏下去,或许还有机会。” “继续?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们这一代罪人都死了,我们也老了,然后指着你们的孩子告诉我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仇人,杀干净他们?” “也许他们听话继承了这些仇恨,但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这代人为什么仇恨。亡国灭种之恨,破家杀人之仇,在代代传承的同时也在代代淡化。” “复仇是一代人的自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血仇。子孙会捎带手为祖宗达成心愿,但他们不会拿上代人的痛苦虐待自己。” “不能让你们这代犯罪的杂种感受同样的痛苦,我的自虐有什么意义。” 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梁犊眼神冰冷到极点。 “更何况,认贼作父,蛇鼠两端的叛徒呢?罪加一等,仇长一倍!” “黎纲,今天是北地亿兆汉民找你索命!” 黎纲对梁犊的字字血泪无动于衷,将“黎民”倒插入地,他也不打算保留,首次展现出了杀意。 第144章 双雄 脚下生尘,黎纲赤手空拳,一记直拳打向梁犊。 试探出对方不弱于自己的梁犊不敢大意,有意横起手中嫖姚格挡,试一试黎纲拳头硬度如何。 黎纲去势不减,古朴无华的一拳重重打在刀身,竟激出阵阵回响的刀鸣。 倒退了两步才卸下那股力道的梁犊甩甩有些麻痹的虎口。 “还是大意了。” 颇有些心疼地看着出现了些许弧度的刀身,嫖姚似战栗一般还在颤抖不止。 梁犊毫不怀疑再来上几下,这柄神兵能被不懂得丝毫“怜花惜玉”的黎纲给打废。 手腕翻转,嫖姚轻盈飞出,插在了身后石板缝中。 头也没回的梁犊双手交叉,心满意足地听着骨节的噼啪声响。 “你就不怕那小子的老子找你赔刀?”彻底松开筋骨的梁犊浑身上下到处传来关节放松的特殊声响。 黎纲眼皮轻抬:“你就真不怕死?” 梁犊自信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黎纲今日第一次笑出了声:“我怕打死你!” 说不上是谁先动的手,两人已经纠缠在一起,尺寸之间,两人杀出了真火。 两人的拳招并不繁复,都走的大开大合,直来直往的路子。 只是梁犊追求的一力降十会,每一次出招只求将力发到极致,对手可以躲开无数次,但是只要沾上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 黎纲则要沉稳许多,如他深沉的心思一般,出招简单却攻防融为一体,随意转换,难以捉摸,使梁犊的蓄力攻击总在最后关头因片刻凝滞而泄掉一分气。 双方人马皆是看得热闹。 城内的怜人信心备受打击,虽然梁犊的名声不太响亮,但是方才入城一战,不管是不是他的原部下都看到了那无双战力,绝对的万人敌。 可是此刻却依旧落入了下风! 城外的顺命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威侯黎纲不说勇冠梁国,也是所有王侯公爵中顶尖的战力,据说平生单打独斗只输过年轻时的君皇赵一,今天居然再次有敌?! 虽说黎纲这些年已经少有战场上捉对厮杀的时刻。 但是这个怜人的战绩依旧足够惊人! 此战过后,这人就再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 “中原,还留有英雄!” 城内城外,同时蹦出了这个念头。 李遗却越看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了解黎纲,可他了解梁犊,准确地说他了解梁犊的换气时间要到了。 自己用过那残篇怎么会不清楚,这呼吸法诀是与梁犊的作战特点适配的。 不求气长,但求气强,如此才保证拳头的凌厉。 就算梁犊用的是完整的,这也该到了换气的时候。 果不其然,就在李遗念头冒出来的时刻,梁犊有意撤身抽出安全距离换气。 换气在旁人眼中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对战得如火如荼的二人而言,却是举足轻重的。 原因很简单,一呼一吸之间,力便难以保持凝练,必然出现一瞬的松散。 那一瞬可以说微乎其微忽略不计,但很难保证不会被高手抓住空隙,给予致命一击,那很容易就打破两人之间的均衡。 虽说不至于招致生死之别,但是难免要落入被动。 黎纲果然不给梁犊这个机会,手腕翻转卸掉梁犊短拳巨力,变掌为爪,贴着梁犊肘部死死抓住汉子上臂,整个人抬膝瞬间突进,几乎贴进了梁犊怀里。 就是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击奠定胜局! 到了气尽的时候,一击落空就是落空,这汉子拳头无法收回,又被自己制住身形。 该自己 只是动作比思维更快的黎纲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还未抬起的膝撞硬生生变了招数,随后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目光中抬腿踢向了梁犊命门。 本因诡计得逞而浅露笑意的梁犊还未笑出声,就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得不改变自己为黎纲准备的杀招。 梁犊是要换气不假,但是不在此刻。 刻意卖了个破绽骗黎纲弃守转攻,以期借此破绽,凭借一口气的末端,硬生生挣开了黎纲双爪钳制,打向了黎纲心窝。 黎纲能坚持至此是一直用那奇妙的打法,拳、掌、爪、指不断变化,卸力打力,攻防变化才让梁犊一直无可奈何。 此刻洞开的中庭,只要被梁犊击中,今日战局,再无悬念。 梁犊有心以伤换黎纲不死也要重伤的结局。 只是他也失算,没想到黎纲能使出这么卑鄙的招数来。 没有护裆的他下意识就出现了犹豫,顿时也知道机会已失。 黎纲那一脚也未真的踢出,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各自抽身。 梁犊下身忍不住往上呼呼冒凉意,没有打出真火的汉子此刻却是真的怒了,可又羞耻地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骂,脑海里纠结了半天,竟是把自己气笑了:“威侯,真不讲究。” 松下一口气的黎纲依旧面无表情的模样,但终究是自己做的不妥,没能端多久,摸摸鼻尖道:“你赢了。” 少葛镇城墙上下,怜人士兵们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黎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我有三千骑兵,三千步卒,少葛镇,挡得住吗?” 没有因黎纲认输而庆幸的梁犊在黎纲转身离去后拔出嫖姚,倒退着撤回城中。 在城门关闭的最后时刻,他冲着那个背影吼道:“你会知道的!” 回到战阵中,翻身上马的黎纲,注视着城头上的“草寇”,对黎长山道:“赶紧笑,笑完了办正事。” 忍俊不禁的黎长山摆摆手,却终究没有憋住,一个带偏一大片,近旁的亲兵、军士们捧腹大笑不已。 甚至连黎纲本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遗没有笑,只是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此时的黎纲,与侯府中的黎纲很大不同。军士面前的黎纲,与黎琼黎瑾面前的黎纲,更是判若两人。 “去告诉林召水和虎良臣,既然短时间内吃不掉,就别吃了,掉头回来绕回去,从西门进城。” “传破虏将军令,追击至此的各地梁军,就地收编,即刻攻城,天黑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一个活着的怜人!” 破虏将军,黎纲出征前而获封的官职。 “周延!”自己使唤惯了的弟子部下却没有第一时间响应。 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比周延更靠近自己一个身位的李遗。 “周延!”刻意忽视掉此人,周延终于应声。 “城门破开之后,你率先从正门进城,我要在还有活口之前,知道那人是谁。” “是!” 一切准备就绪,真正的战争,现在才正式开始。 就在黎纲踌躇满志要一鼓作气踏平这在他眼中压根算不上工事的城防时。 却听到黎长山见鬼一般的叫声:“不对!侯爷,起狼烟了,是洛京方向!” (实在不擅长写打戏) 第145章 殿后 滚滚浓烟自天际升起。 连绵不知道飘了多远才映入众人眼帘。 那是自洛京始至野望关再到少葛镇一直通向青州再通向大海边的烽火台。 黎纲一瞬间黄虎。 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这股烟尘升起? 上一次还是那不堪回首的驱龙南顾。 梁国建立后从来未维护修缮过这些烽火台,没想到居然还能使用。 不过此刻更加引人疑惑的是,梁国中央腹地,狼烟警告的是谁? 燕人?边境安定怎么过得来? 怜人?据说怜帅都在少葛镇,他们如何还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西边诸国?可又并无收到任何兵马异动的情报。 黎长山沉声提醒道:“侯爷!” “林召水,虎良臣还要多久?” 黎长山道:“已经派人去催了,我们要不要修改军令...” 不安地看了一眼天际的黑烟。 他们知道自少葛镇往西一路去向洛京,并无多少兵力。 洛京陷落并无可能,毕竟羽林与京畿守军上万众,无论如何不会崩溃那么快。 可那终究是自己这些人的归途,一旦被截断,失去了后勤支援的轻骑兵,就和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了。 黎纲迅速镇定的下来,从乱军中飞报而来的骑卒恰好到了近前:“林、虎二位校尉报,敌军有反扑之势,我军一时难以抽身。” 黎纲闻言,不动声色挥挥手。 他开始思索这被情报上并无显示的所有突发状况背后有何联系。 思来想去,匪夷所思的黎纲脑海中再也压不住那两个自己不愿相信的字:阴谋。 身后漫天烟尘之中,不断收缩的包围圈中,首次旗帜鲜明地竖起了大旗:“卫。” 黎纲突兀咧嘴一笑:“卫陌,看来真的在。” 包围圈中,一声暴喝竟然压住了所有嘈杂,声嘶力竭地传遍每一个角落:“我乃怜人令辉!众兄弟!狼烟已起,愿死得其所者莫再惜力,缠死他们!” “拼了!” “杀!杀!杀!” 不久前还如一盘散沙般被屠宰的怜人一瞬间变了样,如一只握紧的拳头居然迅速收拢了溃散的军容。 凝聚了力量像一只拳头,掉头狠狠砸向追击而去的林召水部。 黎长山急迫道:“侯爷,乞怜不像是无头苍蝇,散兵溃卒,怎么一下子变了样了。” 黎纲淡淡道:“我看到了。” 林召水、虎良臣不愧是常年带兵久经战阵的好手,面对变故迅速反应了过来。 令旗在战阵中不断穿梭,传令兵将指令清楚地传递到每一位都伯手上。 “不再基于撤出,各标自行游动,将怜人分割开!” 另一边,黎纲自然接到两人临阵抗命的禀告。 事实上,这倒是省去了黎纲变更军令的麻烦。 被黎纲没好气损了一句的黎长山不敢再开口,眼神示意周延上前,却被无视掉。 黎长山无奈只能看向李遗,李遗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触黎纲的霉头,他自己在黎纲面前几斤几两他还是有数的,不至于自视甚高到擅自妄言的地步。 嘿嘿傻笑着装傻,李遗只管摇头。 身在梁营心在怜的李遗恨不得黎纲立刻撤兵,对方毕竟是怜人,李遗情感上很难不偏向。 更何况,还有梁犊在此。 那是否也意味着,那些人都在了... 李遗忍不住想起谢奇和梁泽等人。 黎纲干脆撇去后方的乱局不再去看,望着城头上同样观战的梁犊,淡淡道:“周延,李遗。” “在!”二人果断应承。 “姚文意部残存余部归尔调遣,加上尔屯百骑,绕行城西,待我军西去后,怜人若追击就拦阻,如何布置,尔等自行裁决。” 两人领命果断离开。 黎长山终于忍不住,问道:“侯爷,撤退的话,林、虎两部撤不回来,我们要先增援吗?” 黎纲重新穿戴上甲胄,带上面甲,道:“增援若是也被缠上呢?” 黎长山不解:“那他们也吃不掉我们吧?最后一定是我们赢啊,战力如此巨大的差异,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黎纲无奈道:“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你都能明白的问题卫陌怎么会不懂,他想要的就是时间!” 黎长山依旧一头雾水。 黎纲心里却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并不高明的算计,不过卫陌能够把散落各地的上万游勇调动至此并指挥到这个地步,确实非一般大才。 难怪北地各国苦寻他踪迹十余年而不可得,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黎纲顿时起了惜才之心,不知此生是否有缘得见,把酒言欢两场。 若是加上城头那个汉子就更好了。 “走了,洛京丢不了,野望关可未必。天下都知道怜人在少葛镇聚齐,怜人依旧碰头了。那他们同样有本事无声无息在野望关也来上一次。” 不可思议的黎长山喃喃道:“不会吧,哪来那么多人啊...” 一下子明白过来事态紧迫的黎长山不得不感到三分凉意。 如今各军都领命出击,要想增援野望关,除非调动洛京防备军士,可洛京若再出事怎么办? 眼下,真的就只有顺命营有机会有能力去增援了。 “可、可少葛镇...” 黎纲大手一挥,亲自下令:“开拔!野望关!” 他知道黎长山还想说什么,自己的这个副将永远是一副管家翁的姿态,操心着将令、职责所有的细枝末节。 少葛镇拿不下顶多算作战不利。 可野望关丢了,自己这三千大好男儿就要做腹背受敌的孤魂野鬼了! 眼神森然看着绕城而去的那路烟尘,梁犊转身,看到严阵以待的一百五十骑,卢名义,仇天旭、熊韬与幸存的几位头领当先而立。 无需多言。 “出城。” 绑扎了伤口,擦干了刀枪剑戟上的污血,来不及恢复损失的元气,一百多条汉子沉默着离开了这座刚刚耗费巨大代价才拿下来的城池。 一百五十余骑离去后,少葛镇已经是一座空城。 追着那路烟尘,距离近到甚至能看清最后那骑卒的背影。 明知道对方威名赫赫,名满天下,明知道对方数量数倍于己。 明知道对方以逸待劳。 依然义无反顾,去则去矣! 好男儿没有了家的那一天,就决心死在复仇路上! 梁犊夹紧马腹,开始冲锋加速。 前方队伍靠后的那些背影越来越清晰,几乎已经进入了一箭的距离。 最终与己相当的一部分人马彻底减速,转而面对着自己。 一骑策马突出,一杆长枪仰天斜指。 马上战将声嘶力竭道:“死的人够多了!” 梁犊一眼就认出这人,却不出声,在身后几位兄弟惊疑地目光中直直冲进了战阵。 那喊话的故人战将瞬间淹没在乱阵中。 两方人马碰撞在一起。 再次血花飞溅,兵戈四起。 第146章 矛盾 看不清是梁犊还是他身后的哪位猛士。 李遗被当胸揪住,直接凌空甩飞。 亏得紧随其后冲出的周延在乱阵之中不顾一切地将其接住。 顾不得查看这位小爷的情况。 周延声嘶力竭吼道:“拦住他们!” 不远处迎面正对的仇天旭狰狞大叫:“不要恋战,冲过去,追上前队!” 李遗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响哨,乱军之中,自己的坐骑闻声而来。 重新坐稳,顾不得腹部被人趁乱打了一圈的绞痛。 人数相当的两方人马,眼下已经混战为一团。 一方不管不顾地向前冲,一方死命把人往后压。 但是怜人中毕竟有梁犊几名师兄弟和各方首领打头阵。 无人可挡的他们宛如枪头,为身后的追随者们开出了一条向前的通道。 李遗知道凭借他们根本无法阻拦梁犊等人。 除非手头这一百多人彻底死尽! 李遗不得不劝阻周延道:“边打边退,我们挡不住的!” 周延再无寻常清冷气质与儒雅模样,杀红了眼的他脱口而出道:“你放屁!侯爷说了挡住他们,那就死也不能放他们过去!” 李遗知道他们俩到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梁犊等人一心追赶无心苦战。 否则作为主将,他们二人早已经被重点关照,率先斩掉。 李遗无奈,心下一横,运气蓄力,一拳打在周延后背。 拿捏的分寸刚好,不至受伤却足以让周延慌神了。 在周延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李遗沉声道:“我们带一百多号兵,是因为我们要做的事需要一百多号人,而不是我们可以让一百多号人去死!” 周延稍微冷静下来,李遗就要下令渐次撤退,分段阻击就好。 自己改变不了局面,就算要死人,死的慢一点、少一点总归是好的吧?! 身后却突然想起一声冷哼:“都尉大人要是怕死,就自己逃命去吧!羌骑,丢不起这个人,顺命营,更抹不开面子!” 李遗对这个汉子的忍耐终于爆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怒喝:“董克方!” 董克方依旧是眼皮子里都不夹这个年岁、身世、本事都不如却偏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少年。 带着两名亲兵都就迎头冲了上去。 在董克方的带领下,仅剩的压阵兵马尽管没有听到命令却还是冲了上去。 这一些,更多是姚文意带来的亲兵了。 正经的姚氏子弟。 其中不乏亲眼见证了姚修武之死、姚文意之伤的部曲。 他们对怜人那带头的战将的杀意与恨意早已达到了顶点。 有人带头自然是一往无前。 李遗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血肉纷飞的局面。 他知道这些对自己不服的属下包括姚文意的部曲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但是结局依旧是不容置疑的。 只因为他们对上的是梁犊。 在与梁犊相处不多的时间里,那些见闻容不得李遗不得不牢牢树立了一个信念:这是个几近无敌的男人。 李遗周延二人身旁已经没有多少卫兵了。 周延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此战过后你的结局会是什么。” 李遗默然,即使不算严格的行伍之人,他也知道临阵决策分歧,注定是要负责任的。 而董克方的抗命,在注定了他定受军法的同时,李遗周延也难逃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周延深吸一口气,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办法迟滞他们的速度。” 周延也能看出来,阻挡甚至将这些草莽消灭在此地已经是空谈。 迟滞他们前进的步伐,留给侯爷去收拾吧。 面对周延期盼的目光,李遗只能缓缓摇头。 似是周延预料之中。 “跟我上!”剩下的所有兵士在他的带领下一起冲了上去。 依仗装备的优势,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事实上,在董克方和周延悍不畏死地反冲锋之后,羌骑的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悍不畏死爆发出的战力不容忽视。 被梁犊冲散的队形缓缓收拢,一时间真的将怜人拦在了此地。 乱阵之中,终究有人时刻关注着那个孤独的都尉。 “我说过,你出现在战场上,我必杀你!” 带伤的身影怒喝着冲了上来,李遗抽出战剑堪堪挡住砍向自己头颅的劈刀。 梁泊血红的眼睛已经没有丝毫的犹豫。 梁泊在姚文意围剿之中受伤不轻。 被梁犊及时救下,眼下也没有恢复多少气力来,更何况那些伤势根本没有来得及得到救治。 可他依旧选择孤身前来,嘴里喃喃着,清理门户。 李遗轻松震荡战剑将大刀弹开,却也不还手。 梁泊呼吸急促,举刀又砍,却被李遗一声暴喝劝阻。 “够了!” 梁泊缓缓放下了高举的手臂,眼神复杂,眼中杀意终是缓缓退去。 “当日让你加入怜人,你几次三番由于还是选择了离开。今天穿上这身皮,却怎么都舍不得脱下。阿牛,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们一开始都不是一路人。” 李遗闻言心里忍不住痛楚,眸子中悲凉无尽,梁泊却无从察觉。 事已至此,李遗已经无心解释。 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和心思。 既不甘心抛开面子给人当便宜儿子,又豁不出去跟怜人走。 活该自己落得个不能服部下又不为过命兄弟所容的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梁泊将大刀倒插入地,不发一言,彻底离去。 熊韬亲自冲出战阵守护在他身边。 周延带人拼了命地拦阻,也只是在几炷香的时间被梁犊等十余骑彻底撕开防线。 随着董克方一声不吭地从马上坠落。 仅剩下六七十人的顺命营殿后骑兵被加速突围的怜人骑队分割为两节。 长枪下落不明,战刀折断的周延呆呆地握着刀把,气力用尽地目送那同样不足百人的骑队离去。 他知道这百人的前途不会比自己这些人好上太多。 黎纲带在身边的羌骑只会自己这百余疲惫生员更难对付。 就算有无敌的猛将,但战场上最忌讳太过招人耳目。 一个人再能打,你能打多少个? 腾出手来,一百个人打你一个够不够? 虽然没有完成黎纲交代的任务,但是周延认为眼下的局面也足够交代了。 因此他没有紧追而去。 那个不会带兵的小子压根不懂什么是打仗,但是那句话说的挺对的。 “带这些人是办事的,不是送死的。” 收拢了部下,将还没咽气的敌人一一补刀。 周延一手持一杆长枪,走向董克方尸体旁那个一动不动呆立的身影。 将自己的配枪和李遗的乌枪一起垫在屁股下边,周延终于得空喝了一口冷水。 呼出一口白气,周延淡淡道:“他是替你死的。” 李遗点点头。 周延说的没错。 自己和梁犊相识的消息自然也被这人从各种细枝末节中看了出来。 今日阻击,死的是个都伯而不是个都尉,仅仅是因为这个都尉是因旧相识而手下留情罢了。 “回京之后,我会将一切如实禀告。” “在此之前,我们这些人还是你的属下,你还有什么嘱咐的?” 李遗摇摇头。 事实上,他确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董克方和自己不对付,不分人前人后地呛自己,说心里没有气是假的。 但是李遗看到这个直爽汉子的尸体心有悲戚。 又死了一个,李遗发现每次自己叫的出名姓的人死去,自己心中的悲伤难过总是重上许多分。 竟是要逼出泪滴来。 周延侧身看看都尉如丧考妣的神情,忍不住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在我看来有兔死狐悲之嫌。” 李遗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周延自言自语道:“他倒不是针对你,你当的那个都尉,之前叫董克圆。他的胞兄,死在廊州。” 第147章 战局落幕 不论阻击的成果如何,李遗他们这些人的使命都结束了。 将董克方和战死之人的尸体草草掩埋。 李遗看着那些曝尸荒野的战马和怜人,忍不住问道:“不捎带手埋了吗?” 周延现在对这位都尉的不分敌我多愁善感已经见怪不怪,干脆充耳不闻。 雷彭悄声提醒道:“那是敌人。” 李遗默然。 突然,收殓过同袍的几人相互搀扶着走上前来,对周延张口欲言。 周延认出是姚家的部曲,直接摆摆手,指指李遗。 领头之人愣了愣,咬咬牙一瘸一拐地走到李遗跟前。 不带什么敬意地行了个军礼,不客气道:“都尉,我们还不出发吗?” 言下之意,不去追那些怜人,赖在这里作甚? 要给战死的这些人守灵吗? 李遗一个头两个大,眼下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 就眼下众将士的情况,追上去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追上真的是个问题。 干脆摇摇头道:“侯爷已经和她们拉开距离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稍作休息,遥遥跟着就好。” 说话间,依稀有零零散散的骑兵从身边不断穿行而过。 他们都知道那是林召水和虎良臣两部骑兵在渐次撤出战场了。 只是迟迟未曾见到林、虎二位。 周延曾拦下相熟的几位都尉问话,得到的答案据是不知校尉何在。 不过也止于好奇,那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遗烦躁地挥挥手,走到一旁的僻静处去了。 意思也很明白,接下来何去何从还是要周延做主。 带兵的事情,一向专断专行,这刚打完仗最难带的时候把自己退出来算什么事? 周延笑笑,低声安抚那几名姚家人:“难免还有些小孩子脾气。先去歇息,天黑前开拔。要赶夜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领头之人愤愤地看了一眼李遗的背影,周延明白他的意思。 八成是在姚文意的授意下,姚家内部,是认定李遗与姚修武之死脱不开关系的。 周延揉揉眉心,看来还是得给都尉大人配几个贴身护卫的。 当长官当到这份上,也是独一份了。 当他们一队疲兵不急不缓地在翌日清晨赶至野望关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野望关上梁字国旗依旧飘扬,周延大松了一口气。 看来侯爷赶上了,最终还是怜人输了。 关前的战场上硝烟还未散尽,战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残肢断臂四处散落,垂死的战马还在嘶鸣。 雷彭搓搓鼻子,忍不住低声骂道:“都是什么贱骨头,一天辗转两个城关打三场,不死才奇怪了。” 这一队兵士靠近,立马引起了城头的警觉。 尽管早早打出了羌骑旗帜,周延还是令人按规矩在一里地之外止步。 雷彭上前秉明了身份,传唤来城内羌骑认过脸后,这几十骑才如愿进了城。 城内的境况也没有比城外好上多少。 目之所及处,躺满了哀嚎不已的伤兵,随军医师奔跑不止,挨个上药包扎。 李遗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听那汇聚在一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这让他确实没有置身人间的感觉。 顺命营的营旗还在城里竖着,将部下安置好休息场所,周延带上李遗去主营复命。 只是没有见到黎纲,据黎长山所说,侯爷同样带了百余亲兵从西门杀了出去,至今未回。 事实上战斗昨天夜里就已经结束了,但是黎长山却一点不着急,他并不认为顺命营最精锐的百骑能被怜人吃下,更何况是黎纲带队。 周延将昨日战况细细禀报,只是出乎李遗意料的,他并没有将李遗的举动禀告。 事实上,他抹去了李遗在这场阻击战中的所有行为,一字未提。 李遗不知道周延的用意,即使他不认为周延有心袒护自己,但对周延不将自己的窘况或者说不利的一面展现给不熟悉的黎长山,李遗心里还是有一点感激情绪的。 从主营中离开,李遗扭捏着憋出了两个字:“谢了。” 周延佯装不懂,打了个哈哈:“谢什么?谢我帮你打听了昨天咱们没拦住的那伙人没死在城外吗?” “呃?”李遗愣住。 “死了哪些,哪些没死我可打听不出来,不过最猛的那个,肯定没死,只是下落不明了。” 李遗由衷再次道谢:“谢了。” 周延严肃地盯着李遗:“看在小鱼的面子上,我多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你会很危险。” 李遗沉默,片刻后抬起头突然道:“黎瑜被赐婚了你知道吗?” 周延一愣,他身在军中,对洛京的风吹草动却是一概知情的,更何况是关于黎瑜的。 对于黎瑜,周延向来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年少情窦初开时,他就认为自己和黎瑜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毋庸置疑的事实。 随着年岁渐长,他却无法欺骗自己,黎瑜对自己确实只是兄妹情义。 黎周两家虽然是世交,自己还是黎纲的亲传弟子,但自己在及冠之后便认命了,看似只差一步的关系,差的就是希望。 事虽如此,心里放不下的周延始终也未掩饰过自己的心思。 不偷不抢,不诈不骗,坦坦荡荡,敢作敢当,这才是周延。 “姚小侯爷,这会儿全洛京还有谁能不知道。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李遗摇摇头:“没什么,突然想到了。也不知道姚文意是死是活。” “在城里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你说黎瑜不愿嫁给他的话怎么办?” 这下轮到周延默然。 二人在沉默中一起登上西城城头,饶是周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从军多年,这般的惨烈也是不常见的。 得亏野望关关隘虽小却是经年不断加固的。 尸积如山,流血漂橹。 不过如此了。 二人不忍再看,与之相比,城内和东门的景象简直太过平和了。 叹了口气,周延也忍不住感叹道:“死了这么多人,有什么用呢,最后不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李遗接话道:“是啊,汉人求生,杀汉人,死的都是汉人,图什么呢。” 周延闻言如芒在背,环顾四下无人后低声道:“祸从口出,以后汉人怜人的事情你少提!” 李遗识相地摆摆手。 城外城内均不堪入目,二人干脆在城头漫无目的地瞎逛,雷彭匆匆寻来。 “侯爷将令,军司马擢都尉,不必等待林、虎二部,在长山校尉带领下,即刻率部返回洛京!” 顿了顿,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没提到瑕公子。” 周延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李遗,忍不住问道:“还没修整,怎么开拔这么急?” 雷彭环顾四下,低声道:“侯爷担心怜人要针对顺命营。” “为何?” “听说,良臣校尉把怜帅杀了。” 第148章 嫌隙 马蹄从肉泥黄土混合的血水中蹚过。 无言的千人骑队,颇具声势地从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上一路西行。 李遗已经卸去了一身甲胄。 黎纲没有特别吩咐这位“前都尉”如何安置。 从头到尾都并不认为自己正儿八经有官身的李遗乐得卸下这副让自己不尴不尬的担子。 没有人主张,但是李遗所幸连甲胄也不肯穿了。 在周延眼里,却像是李遗在耍小性子,纵使自己这都尉当得堂堂正正,心里也难免生出些许愧疚来。 有意无意的,周延雷彭将一左一右将李遗夹在中间。 骑队远离了野望关,开始策马加速奔腾。 每次如此行军,各屯各标各什各伍就要抱团行进,避免在行进路途中掉了队,阵型彻底散乱。 周延不得不分心去关照自己这百人队,不能有掉队的,更不能出现趁乱“离队”的。 对这个校尉的头衔自己向来没多感冒,就算是空置的那段时间,自己也不觉得这就该自己来做。 但突然就这么升了官,虽说兵还是一样的带,别无二致。 周延却在一匹匹骏马驰过自己身边时生出了异样的感受,正如李遗所说的,这百十人的命握在自己手里,是要建功立业的,不是送死的。 “没带过兵,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野望关与洛京并不遥远,不急不缓地赶路,一路上捎带着还要帮沿路同袍收容尸体。 等黎长山带领各部渐次赶到洛京外的大营时,篝火灯笼都已经点亮了。 越靠近熟悉的军营,周延的眉头反而皱得越紧。 眼瞅着黎长山进了军营就没有再出现安排其他事宜。 周延忍不住叹气道:“出事了。” 雷彭警觉,低声道:“不会吧,这可是洛京啊。” 周延摇摇头:“留守大营的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生面孔也太多了。” 雷彭不露痕迹地打量了几眼,心里一咯噔,严肃问道:“什么情况?都尉,怎么办?” 周延看了眼神游天外的李遗,冷静道:“静观其变,你们带人回去,照顾好他,我去见侯爷。” 雷彭点点头,带着一屯伤兵和姚家部曲向自己驻地而去。 军马收容妥当,喂上草料,器械还没收拾完备,就看到周延冷着一张脸已经回来了。 铁青着脸的周延气冲冲地走进营帐,对紧跟进来的雷彭道:“去把那小子叫来。” 疲累不堪昏昏欲睡的李遗被强行按到周延面前。 周延也不废话:“情况有变化,侯爷可能有危险。” 一个哈欠没打完,张着大嘴愣在当场的利益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周延道:“侯爷从野望关,之后莫名回了洛京,传唤进宫至今未回,长山校尉方才也急匆匆进宫了。” 周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李遗,迟疑着开口道:“有人说,威侯府的顺命营兵士,也换作羽林了。” 就算是不懂朝堂之事,李遗也知道这是把拿黎家说事摆在明面上了。 李遗腾得站起身就往营帐外走去。 周延在身后忙制止道:“怕你连大营都出不去,顺命营里有外人,大营附近,有没有伏兵谁也说不准。” 李遗转过身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的都尉之职,到底是不是出自威侯之口?” 周延一愣,自己反而没意识到这点,若真是黎纲的意思,那这消息是怎么从宫里传出来的? 如果是在路上发出来的,那么黎纲在生死追击之中下这样一道军令的目的何在? 李遗笑笑:“无官一身轻,我回家总可以吧。” 周延明了,这一切或许早都在黎纲的预料之中了。 周延坐守军中,黎家尚不至于完全被动。 但是没有留下李遗,反而给了一个没有明说的自由身,就说不清是所图为何了。 李遗反过来安慰道:“我可还是比部司员外郎呢。没了军职,官身还在,我进洛京,名正言顺吧?” 周延沉吟再三,郑重起身道:“虽说一切都是猜测,但是当前来看,八九不离十,君皇对顺命营的戒备一向有之,故而我才如此敏感。虽然这些异常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但我仍希望我的猜测是多余的。归根结底,这不只是黎家的事情,也是所有顺命营兄弟的事情。与你没有多大关系,你就此抽身离去,也无可厚非,我想,侯爷也有这个意思在的。” 李遗果断摇摇头,笑道:“我确实不想认黎纲当爹,但是主母没拿我当外人,可能你觉得主母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但是我不这么 认为。” 离开之前,李遗语气中满是感慨激动:“姚文意遇刺的时候,主母曾怀疑是黎琼黎瑾所为,捎带着把我也怀疑上了。我并不觉得她是不信任我,反而,那种与其亲儿子一视同仁的感觉,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我愿意认这么一个娘。” “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在她心里我连个真义子都算不上,但那一瞬我认下了。所以黎家无难就罢了,真有难,我也不能置之不理的。” 还有一句话,李遗就只能留给自己说了。 “不可否认,黎家是给了自己很多庇护和温暖的。那些掺杂着陌生、考量、算计的家庭生活,是一个孤儿此生最有依靠的时光。” 背枪挎剑,换了一身蓝色长衫,坐骑驮着李遗大摇大摆地出了营门。 得了周延的提醒,李遗顿时觉得每个人似乎都在观察自己的举动,智能提醒自己一再小心暗枪冷箭。 可惜无人拦阻,更无人问话。 一路有惊无险地进了洛京,李遗不敢耽搁直接回了黎府。 正如周延所说,威侯府外已经没有寻常的顺命营巡防军士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甲鲜亮的羽林卫。 同样没有人核验李遗的身份,就这么放任他进去。 甫一进门,黎祥就出现了,看清来人,黎祥忍不住一愣,旋即低声问候:“瑕少爷,回来了。” 如今的李遗也能察觉到黎祥的深藏不露之处,从呼吸、姿态等细节上能看出这是一个多高的高手,起码不比仇天旭差了。 比初进府时,对高手的认识要更加直观了。 “瑕少爷,侯爷吩咐了,你回来的话就去见他。” 李遗下意识问道:“侯爷从宫里回来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身后传来那人一回家就自觉端正严肃的嗓音。 黎祥自觉退下,李遗淡定转身。 廊下烛火摇晃,这是李遗和黎纲第一次私下单独会面。 第149章 去民换种 黎纲回到家中,自动换上那副冷若冰霜,严肃地似乎从来不会笑的表情。 李遗不是黎琼。 他面对黎纲向来不卑不亢。 “谁让你私自出营的。”黎纲上来就是对待黎琼那般不客气的诘问。 李遗想了想,没想好合适的措辞,干脆直爽道:“你把我官撸了,折了面子,待不下去了。” 黎纲闻言一愣,却是没想到李遗居然会说出这种软话来。 他以为这臭小子会一直捧着那可怜的自尊刚强下去呢。 “周延这都尉当得也不怎么样。” “我也觉得,轻易就放我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最近不要出门了。” “...” 二人之间突然陷入了莫名的尴尬之中。 在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落,黎琼将一切尽收眼底,尽入耳中。 手指不自觉在身旁的柱子上狠狠抓住几道凹痕。 威侯府大公子并没有上前打搅二人。 在他眼中,李遗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父亲与那野小子之间的对话旁人听来也许过于造次,但在他眼中是那么地扎眼。 因为他清楚,自己永远也不会那么对待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也永远不会容忍自己的些许不敬。 他无声地退去,正如不知道何时等待在此一样。 黎纲许久不再说话,李遗也不知是否该离去,干脆开口直接问道:“听说出了点事情。” 黎纲倒是坦然,毫不隐瞒地点了点头:“一点小事情。” 李遗想问问府外的羽林卫是什么意思,黎纲却突然站起身,不容推辞道:“早些休息吧,黎瑾已经把那个女娃娃送回你的院子了,几天见不到你,她也不好带。” 李遗默默点头,在黎纲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黎祥鬼魅一般出现。 “侯爷,瑕少爷这次回来,大营那边和城内羽林卫,都没有盯梢。” 黎纲点点头,嘱咐道:“明天记得叫醒他,既然回来了,朝会就别躲了,免得以后又被人拿无故缺席做文章。” 黎祥会意。 回到那个已经住得熟悉的小院,夜已深沉,院落中没有丁点亮光,想来小姑娘应该已经睡去了。 不想在李遗小心翼翼推门而入时,墙角小床铺上立时有人坐起。 稚嫩的嗓音怯怯道:“阿牛哥哥回来了吗?” 李遗这才想起,小姑娘晚上向来不点灯的,居然等自己到这个点。 那个小小的身影冲着门口飞扑进李遗怀里,低声地抽泣,泪水很快濡湿了李遗的外衣。 李遗的心瞬间被奇异的感觉包裹了,对怀中的小女孩顿时生出了无限的心疼怜爱。 “哭什么,这几天受欺负了?” 悠悠摇摇头:“瑜姐姐对我很好,瑾哥哥也常给我拿新奇的东西来,但是我就是找不到你。” 李遗哈哈笑道:“回来了回来了,以后不把你单独丢下了。” 悠悠还听话地戴着那块蒙布,如她所言,黎瑜黎瑾也算艰难按捺住了好奇心,没有摘下蒙布看过。 李遗彻底放下心来。 见到李遗,彻底放松下来的悠悠,哭累了就在李遗怀里沉沉睡去。 将她在小床铺上安置好,李遗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久久难以入睡。 连日的作战与奔波早就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但是纷乱如麻的思绪搅得他根本无法睡过去。 点上油灯,取出一块乌金小心地烘烤,随后按在自己前胸几处乌紫伤痕上。 “狗日的梁泊,狗日的梁犊,下手是一点不轻。” 龇牙咧嘴地熬过药力的侵袭,李遗一头栽倒,就那么盯着房顶一点点熬过这个夜晚。 一声鸡叫之后,天边鱼肚白初露,大管家黎祥的声音立刻在窗外响起:“瑕少爷,侯爷吩咐了,今日你随他去朝会。” 李遗应了一声,拍拍脑袋,才想起自己昨日才和周延说起,自己那比部司郎中的官职。 才沐猴而冠地当了一次都尉,这下又要赶鸭子上架去当那朝廷大员。 李遗也算彻底放开了,你们这些手眼通天的人都如此儿戏,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又有什么好惶恐的? 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收拾妥当,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宽袖长袍官衣,未及及冠之年却带上一顶极不相称的皮弁。 处处感觉不自在的李遗不自在地坐进马车,黎纲自然不会跟他挤在一起,二人在取而代之的羽林卫护卫下,向梁王宫行进。 依旧了无困意的李遗却在好奇,黎纲此刻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看他那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样子,难不成周延真是杞人忧天? 摇摇头甩甩自己奇怪的想法,自己选择回来一是为了吴悠,二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所安。 如果黎家确实安稳无事,那么自己也该策划离开的事情了。 经历过如此多的变故,从死人堆里被捞到这洛京,后来一系列生生死死的蹊跷遭遇,再有一朝从阶下囚沦为得势子的传奇,现在想来也不过是短短月余之内的事情。 一切都还很恍惚。 这一年的时光,真是比往前十几年加起来都要漫长。 自忖不久就可以回管城安心过日子的李遗心情不由得愉悦了几分。 不多时,马车停下,再次来到梁王宫门前。 李遗自觉地跟在黎纲身后,不看一物,不扫一眼。 这倒是有了好处,本稍显拥挤的宫门处,大小官员纷纷让开一条通道,给这一壮一少的“父子”先过。 却无一人上前搭话。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李遗刚刚翘起的得意一下子泼了个干净。 这和不久前百官恭贺他“认门”的热情可是天差地别。 现在黎纲他们如瘟疫,人人避之不及。 但是李遗却实在想不通出门打了一场仗回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功高震主?黎纲有功但也还不够格吧? 杀鸡儆猴?可这“鸡”还活的好好的呀。 黎纲看起来倒是镇定非常,对四周或讥讽、或嘲笑、或同情、或冷眼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带着李遗上了大殿。 黎纲的站位在前方与几位军侯并列,李遗自然不能。 可是也无人上前跟他搭话,教导他规矩。 李遗撇撇嘴,干脆卷起袍袖,躲到大门后,等众人都进来后站在最后排的位置守着大门。 本以为只是陪黎纲来走个过场,毕竟自己能听什么?能说什么? 自己心里有数的。 赵一依旧是最喜欢最晚出场的。 可是今日这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扫平常的沉静,站立大殿上,撩开王冠前的毓珠,直接了当道:“数万怜人,一下子冒出来,一下子又消失。我不知道你们想什么,寡人是一晚上没敢睡,我怕我一闭上眼,床头也冒出几个怜人来割了我的脑袋!” 看得出来,这位梁国君王是动了真火,语气已经是近乎咆哮。 如排练好一般,号称最懂他心思的毅侯符信立刻接话道:“当年入主洛京杀人不够,做事留了余地,成了他们称做希望的幻想。怜人打着大魏的旗号,汉人看见旗号就走,以为大魏朝廷回来了,其心已异。” 顿了顿,符信转过身来对着朝会的大小官员道:“异族必异心,全部杀之,让他们临死也看不到日思夜想的大魏回来,心思自然就死了。只要土地在,就还会有新的人口,新的人口自然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旧幻想。” 赵一闻言不答,眸光冷冽地扫视着朝会百官。 百官中顿时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其中不乏出身汉人的官员,已经感到脖颈上的冷冽寒意。 李遗咂摸过方才那段不似出自人口的话语的味道,不可置信的瞪大的眼睛:“我这是做了个多离谱的梦啊!” 第150章 不予人活者死 按说,这种话题不应该是在这种大朝会上拿出来讲的。 毕竟这不是一个做决断的场所。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只带了一双耳朵来的。 多得是自加入朝会以来未发过一言的官员。 符信说完,赵一也不作声。 没有接话茬。 百十人的大殿里,吵闹得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静谧中对峙了许久,文官这一列排位相当靠前的几人中,一人突然动了。 稳稳从队列中迈出,李遗小心侧目看去,只看到一个并不高大魁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 那是长年伏案导致的肩背微驼,李遗由衷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因为身材高大的夫子,也有一模一样的驼背。 那位官员嗓音并不响亮,却语气坚定,字字清楚,大殿之中所有人的目光在他身上聚集。 “敢问符侯,要从哪里杀起,杀到哪里止?从什么人杀起,杀到什么人为限?还是说不分男女老幼,从梁王宫之外,一直杀到梁国四疆?” 符信斜睨一眼,认出这人来,冷哼一声却是不答话。 这人名为于荆,汉人,却非前魏官员。 出身寒门,是驱龙南顾之后,梁国为了迅速稳定朝局而征辟的那一批汉人官员之一。 这么些年过去,号称从不结党,从无营私,还极其认死理,俗称一根筋。 因此在汉人官员仕途一向短暂的梁国朝廷官越做越大,在朝会上的站位越来越靠前,已经做到了尚书台的左仆射。 符信不搭他的话,却不是忌惮或者怕了他,纯粹是不想跟他打嘴仗,明知道打不赢的仗,符信才不交锋。 这一根筋的死硬分子,只要是他认定的死理,除非强压过他,要么就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不然文辩武骂,于荆什么都干得出来。 符信不傻,这如此狂妄还能安然无事一路升官的犟种,没有背景是因为有最大的背景。 赵一对于荆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欣赏,赏识多年,不减分毫。 如同没有人接符信的话一般,一样没有人接于荆的话。 赵一一个眼神瞟过去,赵仲心领神会自觉出列,开始他早已打好的稿子。 “左仆射说的不无道理,毅侯欠了妥当。” 终于有非汉人大臣站出来缓和局面,许多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赵仲却不给这些人松第二口气的机会:“朝中就有这么多的汉人同僚,难不成也一并杀掉不成?” 许多人已经忍不住点头。 “毅侯确实思虑不周。” 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想要为厥侯欢呼。 “依我看,汉人非官身,非行伍,十六以上,五十以下,三去其一,即可。否则有干天和。” 方才还忍不住为赵仲点头喝彩的人喉头禁不住发紧。 他们也忍不住怀疑听错了方才那温润儒厚的嗓音的内容。 有干天和?符信不说人话,你赵仲干的就是人事儿了?三去其一,这是连天和一起干掉了吧? 在于荆身后站立的一个老头子终于忍不住了,愤而出列,正是老京兆尹,秦澹。 老人愤慨道:“君皇,朝会之上,真的要让各位军侯继续玩笑下去吗?” 赵一笑笑,却不发一言。 “君皇!若非儿戏,真如几位军侯策划那样,那就先从老臣杀起吧!反正这么杀下去,京畿也剩不下什么人。” “田无人耕,衣无人织,牛马无人饲养,反正到最后都是要饿死的局面!” “老京官何必如此愤慨,这不是还在商量么。”赵宣身后一个面容年轻,神色轻佻的男子忍不住出声道。 一直沉默的赵一突兀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滚出去!” 名为赵意的三王子,还没得意五息,就仓促狼狈被引出了大殿。 秦澹说话完毕,许多人若有若无地将目光看向了黎纲。 五侯一公,在场三位,只有这一人还未开口,也仅有这一人,是正经的汉人出身。 黎纲在诸多或希冀或嘲弄的期盼中没有动作,好似神游天外,没有一点表情,没有一点表示。 又一个苍老的嗓音清了清嗓子,连赵一都忍不住开口望了过去。 尚书令刘嵘,汉人,前魏重臣,有多重已经不可考了,老人也从来缄口不言,只是可以确定,当年还是无名小卒的秦澹宫门死谏时,刘嵘已经在大魏朝会上站了个比较靠前的位置了。 梁国征辟一批寒门汉人为官,稳定局面的政策,即出自他的手笔。 这是一个对梁国,有实打实功劳的重臣。 赵一对他一向不冷不淡,他对赵一也始终恪守君臣距离,不远不近。 相安无事至今,全仰仗刘嵘的威望与能力,汉人不安定,还需要他。 老人慢条斯理地开口,矛头却直指上方王座上的君皇:“军侯渴望战功,有此想法无可厚非。昔日战将,今日为王的君皇也作此想吗?” 赵一笑笑,伸手示意老尚书令继续。 符信却毫不掩饰地一声冷哼,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战将无能,不能对外开疆拓土,只能对内挥刀换取战功? “怜人也罢,寻常百姓也好,无论胡汉,不都是君皇的子民吗?他们从徭役,缴赋税,是为了得到大梁的庇护。今日因隐忧喜怒而行此灭绝之事,岂非自毁长城?中原虽地广土沃,又有谁人赶来耕种?退而言之,几位侯爷,诸位将军,杀掉那么多青壮,地你们来耕?战场你们自己上?” 刘嵘话说完,符信终于忍不住,冷笑道:“草原上,从来没有人担心牛羊吃光了会怎样。牲畜繁殖的速度远远超出老尚书的想象。” 刘嵘却直接无视了他,直勾勾盯着赵宣,君皇不表态,那我要看看你这个储君的态度。 赵宣也不扭捏,出列对君皇直接了当开口道:“儿臣认为,不能杀。” 却没有如赵仲一般的骚动,都在等着世子的下文。 他的态度要比之前所有重臣加起来,更有分量,许多。 “却也不能不杀。” 朝堂彻底肃杀下来。 “杀该死的人,不杀不该死的人。” 赵一的脸上终于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不好说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符信道:“世子的道理固然是好,可怜人与平民,谁分得清?” 重臣提起的嗓子眼是彻底放不下了,,世子接下来的回答可是要关系太多太多了。 赵宣面色如常,似叙说一个理所应当的道理:慢条斯理道:“让不予他人活者死,让不予他人死者活。个中或有冤屈,但大局无碍。” 刘嵘忍不住点头赞赏,但面上的忧虑并未减弱丝毫。 世子这话听来好听,但于实事几乎无异。 如果赵一铁了心要大开杀戒,凭世子的这几句漂亮话,是劝阻不了的。 于荆却不打招呼兀自开口道:“世子谬矣!滥杀妄杀无不有伤天和,有误国本,生死大事,不能儿戏,不容糊涂!” 赵宣言辞也编的激烈:“左仆射认为,我国国本是仁慈为怀吗?天下大事,难免有误伤者,这是代价!国本所系,唯有大事,细枝末节顾忌太多,实在本末倒置。左仆射莫要扯太远了。” 赵宣一番高深莫测的话让许多人都听不出他到底什么心思。 符信赵仲等人隐隐与一众汉臣暂时站在一边,也忍不住诘问道:“那世子究竟欲何?” 赵宣转身手指大殿之外,笑容灿烂而狰狞道:“简单,东西二殿,规模扩大一倍,为此赋税加倍,再加征八万农夫徭役。” 突然扯起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尚书省度支曹主官立马接话道:“世子,这会掏空国库的,恐激起民变啊。” 赵宣大手一挥:“芥藓之疾早晚成跗骨之蛆,干脆下猛药,倾一时国库,就是要逼他们反!” “怜人喜欢藏?那就让他们隐姓埋名来为我大梁出力。不从徭役者,揭竿而起者,聚众抵抗者,都是不要我等活的人,不杀留着他们晚上摸我们床头吗?” 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比符信更加狠毒、更加让人生不如死的主! 总算是听明白了的李遗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按照他们所说,自己若无官身,也是徭役的对象了。 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衣着光鲜的王侯公卿们,知道他们自己。 也是那不予人活的该死之人吗? 第151章 释兵权 冬日惊雷,随之而来的是罕见的冬日暴雨。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殿顶金瓦上,碎在宫中金砖上。 殿内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沉寂许久,自开场后就再不发言的赵一终于开口。 “吵完了吗。” 刘嵘激动上前一步:“君皇!万万不可!” 符信不甘落后:“君皇,我等从苦寒之地一路而来,走到今天,凭的就是没什么不能做!” 赵一面无表情。 等二人识趣地稳定了情绪,赵一淡淡开口:“还有话说的留下,没话说的,可以散了。” 除了朝会最前方的几人面面相觑之外,其余众人闻言即开始动身离开大殿。 离殿门最近的李遗刻意等到出门的人多了才不显眼地混在人群中出了大殿。 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还没出来,身旁一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李遗下意识一把搀住那人,定睛一看却发现正是于荆。 按道理以他的身份,足有资格留在朝会中,看他言辞坚决的态度,李遗还以为他要争辩许久。 于荆双目无神,面如死灰,拍拍李遗有力的臂膀,开口连连道谢。 可等于荆看清楚搀扶他的年轻人是谁,却猛地挣开了李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遗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惹了这位素不相识的重臣。 “不必多想,他只是怨恨我而已。” 黎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李遗回头往殿内看看:“你不留下吗?” 黎纲许是内心实在烦闷无人可言,居然愿意与李遗多说上几句:“这种事情,无话可说,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尴尬境地。” “我们?”李遗了然,如同他在少葛镇战场上身为梁军都尉面对怜人时的复杂心情一样。 黎纲也是汉人,他都快忘记了这一点。 “家里的事情,也是因为...” 黎纲眼神制止了李遗连续的追问。 大监迈着细碎的步伐追赶上来:“威侯留步,君皇命您回去。” 黎纲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嘱咐李遗道:“回去告诉你母亲,我不回军中,回家吃饭。” 大监接话道:“君皇也说了。员外郎一起回去。” 黎纲一愣,旋即掩饰住自己的不解,笑道:“有劳大监。” 李遗没有选择,只能跟在黎纲身后,再次返回大殿。 李遗不得不承认,到了梁王宫之后,尤其是在旁听了殿上那些骇人言论后,离黎纲越近,他反而越有踏实的安全感。 朝会留下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不少是李遗也见过的人。 首当其冲的,世子赵宣。 文臣那边,有老京兆尹秦澹。 武臣这边,三军侯。 其他的就都是些陌生面孔了。 文臣多老迈,武将多情壮。 黎纲自然有自己的位置,李遗自觉在外围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定。 此刻没有了那么多人旁听,几乎已经是秦澹和赵仲的专场。 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连揭人老短的事情都做了出来。 一个骂老贼反心不死有勾结袒护怜人之嫌。 一个喷小儿蛇蝎心肠白眼狼恩将仇报数典忘祖。 要不是赵一在场,两人大有撸起袖子打起来的架势。 黎纲二人回来站定,殿门也随之关上。 赵一清清嗓子,走到众人中间,那吵得出火的两人终于止住。 走到黎纲面前,赵一道:“你觉得如何?” 黎纲不敢直视赵一,垂手拱手道:“君皇担忧有理,厥侯说的能办,世子所言可行,尚书令所奏不能不听。” 一句话,谁都提到了,谁都没得罪。 反而又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一个遍。 尤其是刘嵘身后的秦澹,毫不掩饰的一声冷哼:“数典忘祖的又加一个。” 赵仲怒不可遏:“老梆子,你太嚣张了!这么喜欢念祖宗,我送你去见!” 符信与刘嵘异口同声道:“住口!” “成何体统!” 黎纲赵一事不关己,充耳不闻。 赵一道:“虎良臣到哪里了?” “今晨收到奏报,已经到野望关了。” “唔,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该怎么赏?” 黎纲缄口不言,虎良臣已经是顺命营校尉,不论是加官还是晋爵,都不是黎纲所能决定的事情了。 赵一拍拍黎纲的肩,走到群臣的队尾,对着所有人的背影道:“破虏将军黎纲迁征虏将军,赏五千金,副将黎长山,授少葛乡侯。顺命营校尉虎良臣升顺命营主将,赏五千金。校尉林召水升顺命营副将,赏三千金。其余人等,按次行赏。” 无人出声道贺,独独黎纲一人转身,沉声道谢。 莫说旁人作何想,饶是不懂朝堂的李遗也听了出来,黎纲没有兵权了。 这下真的是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了。 一只手掌突然搭上李遗的肩头,将神游天外的他吓了一跳。 连忙回头看去,却正透过毓珠看到赵一阴鸷的面庞,此刻却淡淡含笑。 “听说,我赐你的官职,也被你父拿掉了?” 李遗还没按捺住忐忑的心神,仓促答道:“我不会带兵,哦不,我带的不好。” 黎纲在稍远处答话道:“将他留在军中,我不放心,还是带在身边妥当。” 不放心,不放什么心? 李遗听不懂,赵一却心领神会。 既是怕这小子在军队里闯祸,也是怕这小子真的是自己插在顺命营的钉子。 赵一又问道:“那你是怎么看?” 李遗愕然,看什么? 顿了顿才明白赵一问的是朝会那个要命的问题。 留在小朝会的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一个个回头瞄他。 李遗顿时压力巨大,忍不住喉头发紧,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冒出了无数个念头,却没有一个与此事有关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遗选择说出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听了他的话,黎纲忍不住微微一笑。 符信赵仲等人皆是一愣。 刘嵘秦澹面色沉静,眉头却渐次舒展。 赵一哈哈大笑,重重拍拍李遗肩头,没说什么,阔步走回王座前。 “一个个都是这么想的吧,孤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形势比人强。由不得人,先散去吧,再议。” 李遗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不过等到出了大殿,那几个头发花白的汉人老头竟不约而同冲他发笑。 李遗觉得他好像是说对了。 黎纲依旧板着一张脸,一直出了王宫,登上马车前,才展现出一抹笑意:“你怎么想到的?” 这小子居然点到了一个大家刻意或者着实忽视的问题。 “为什么不问问国师老和尚呢?” 第152章 解惑 马车摇摇晃晃,李遗得以和黎纲同乘一车。 许是方才对李遗的回答太过满意,黎纲看这倔强生硬的小子都顺眼了几分。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李遗挠挠脑袋:“也没怎么想,你都没说话,我也不好说话,但是他都亲自问我了,不说又不行。我就想起来,我走到这一步不还是拜那老和尚所赐么,干脆就那么说了。” 黎纲哈哈大笑:“你倒是意想不到的机灵。” 李遗疑惑道:“你怎么还能心情这么好?” 黎纲反问:“我为什么心情不能好?征虏将军,虽说依旧是个杂号,但是好歹是个征字头。虽说毕竟不是正经的皇权册封,但是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李遗不懂这些官职讲究,但他看得出来,黎纲话虽如此,眼神里却是忍不住的落寞。 两人的关系随着交谈的频繁不知觉已经有些亲近了。 李遗话匣子也打开了,干脆将心里的疑问一一摆了出来。 “周延说顺命营有很多生人,羽林卫还把大营围了,他怕有惊变,今天朝会上一听却是另一回事,怎么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还有,为什么府上的护卫也要替换掉?这一切看起来太反常了,你不是打赢了吗。怎么一回来就成这幅样子了?” 黎纲十指交叉抱在腹前,两根拇指打了无数圈,思衬好了幽幽叹了口气。 “今日大殿上,你看到有谁不在吗?” “我连人都不认识几个,你问我...”李遗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脑海中电光一闪。 自己脸熟的朝中大臣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黎纲专门做此问,那只能是自己认识而且该在场却没有在场的人。 几乎不用时间,就那么几个人名立刻就筛了出来。 “严基!”李遗大叫道。 黎纲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点点头道:“现在说也无妨了。” “怜人起兵,大致分为三处,解代国之危班师路上的开阳郡公平北,少葛镇为中,而南路,本来应该是符信去的,但是最后世子保荐了严基。等他回来,也就是第六个侯爵了。” 李遗恍然大悟,依旧不解道:“可这与你的事有何关系?怎么好像你是怜人的内奸一样?” 黎纲看傻子一样看了一眼李遗,耐心道:“怜人几乎全是汉人,但顺命营却有羌人厥人。斩杀怜帅的虎良臣就是羌人,换句话说,他是符信的人。” 李遗惊讶道:“你眼皮子底下有内奸啊,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功劳让给他呢?” 黎纲压低声音,无奈道:“你似乎是个怜人?怜帅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恨的?” 李遗不好意思道:“原来不是秘密了啊,怜帅不假,但是我不认识,实在伤心不起来啊。反倒是你怎么看起来那么不想他死呢?” 黎纲避而不谈,重新说回了顺命营:“周延所说顺命营有了外人一是为虎良臣顺利接管兵权做准备,哼,也真是小心过度了,真要不服,我就不会带人回来了。二则是,他们杀心已起,怜人起了个由头,给了他们再度掀起杀戮的机会。而顺命营作为洛京附近唯一的汉人军队,全杀掉不可能,继续交给我他们又不放心。” 李遗闻言思索了半晌,抬起头看着黎纲说道:“所以你的权是要拿掉的,兵权是要换人的,杀了你又不好看,就顺理成章把你架起来。” 李遗忍不住感叹:“早就都是算计好的了。” 黎纲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案。 李遗双手背在脑后,靠在车厢上:“我当你这么大个官已经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了。到头来人家还是没拿你当自己人啊。” 黎纲淡淡道:“你没听到朝会上有人说了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遗冷笑道:“也就是怜人装备不行,不然就怜人团结着给你们下套,你们忙着内斗这样,早晚是怜人赢。” 李遗一拳一掌猛猛相击,暗道不好,凑近黎纲急切道:“他们都做到这份上了,那今天朝会商量不就是走过场吗?” 李遗的脸色变得煞白:“真要动手杀那么多人?” 再联想到处境极其不妙的黎府,李遗盯着黎纲,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真要无差别地杀,梁国内部,黎府首当其冲! 黎纲摇摇头:“越想越偏了,黎府是因为小鱼的事情,我拒绝了。他们看管的不是黎家,是小鱼。” 显然黎纲不愿意在此事上细说很多。 李遗也不愿意过多牵扯此事,不知道为何,这件事情就像心头的一个肉瘤,不碰就不疼不痒,一碰就隐隐作痛身体不适,干脆当它不存在。 但是它就是明明白白地在那里。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不做些什么吗?” “我是说,朝会的事情。” 黎纲笑笑,正巧马车停了下来。 “想了,也做了,不过也就做到这里,剩下的,要看你了。” 一脚将错愕中的李遗踢下马车。 猝不及防摔了个够啃屎的李遗来不及爆粗口,就被一只大手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定睛一看,人情面前之人。 李遗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 确认无误。 李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惹得来往众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一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李遗眼眶红润地被人搀扶起身,随后直接扑进了这人怀里。 “梁老爹...” 自年少卖酒时起,这老翁就对自己多有照拂,后来自己外出更是对家中老小多有照顾。 自己这次出门,将一家老小再次托付。 冯、范师兄弟对他的庇护也出自老人之手。 没有梁老爹,李遗已经在鬼门关滚过几遭了。 而更是因自己原因,老人弟子一下落不明,一残疾出家。 这恩情,李遗曾深深埋在心底,也暗暗下定决心早晚倾尽心力回报。 只是没想到如此快能再见老人。 恍若梦中。 老人也有些动容,口吻却一如在管城那般。 “小哥这是作甚,不哭不哭。” 四周围观的人有些多了,梁宏扯住李遗便走。 李遗这才发现黎纲这是把自己丢到了庙里? 抬头看到那巨大的匾额:六不寺。 梁老爹轻车熟路地带自己进了寺内,李遗再次见到了那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老和尚身边,身材高大地范栓柱捧着一个极不相称的木鱼,专心致志地念经。 察觉到二人来到。 两个和尚念经完毕睁开眼睛,澄荼依旧面色悲苦,看着一脸焦急色李遗,率先开口。 “施主,所求过大,老衲无力回天。” 打了一路草稿的李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第153章 离家出走 六不寺外不远地方,临近洛水的一处僻静坡地,是六不寺的自有田地。 站在坡地高处,能看到洛水对岸的民房商铺,一间新搭建的茅草屋就伫立在这里。 这等闹中取静的场所,在洛京是极其难得的。 梁宏就居住在此。 自然是托了大和尚的福。 自来到六不寺就吃了国师的“闭门羹”,李遗就被梁宏带到此地住了下来。 黎府有黎纲,也不见人来接他,李遗乐得呆在梁老爹身边。 一连数日,一老一小每天挑水浇水,摘菜浇肥。 寒寒冬日,没有除草捉虫那些杂活,李遗更多的时间是蹲在地头发呆。 顺便把梁宏的烟草味道吸了个够。 梁宏不知道李遗来此寻大和尚何事,但是他能看出来不是小事,不然这小子不至于连日闷闷不乐。 大和尚也不至于都不来此闲逛了,好似在故意躲着这小子。 面朝南岸,梁宏坐在一截木桩上吧嗒吧嗒的吞云吐雾,李遗蹲在身边,二人痴痴地盯着对岸的人流,喧闹的人声不时越过宽阔传入耳中。 梁宏磕磕烟袋锅,不无感慨道:“看得多了,经常一个恍惚,以为还是当年的洛京。” 李遗不知晓那些往事,好奇问道:“当年的洛京?也是如此繁华吗?” 梁宏摇摇头,装好一锅新烟草:“没得比,当年的洛京,繁华极盛,四方来拜,百族朝拜。那不是一种热闹街景,那是一种气象。” 老人浑浊地眼中追忆着当年,自己须发还未花白,与比自己更加意气风发的爱子为伴,常泛舟洛水上,游猎城郊外,痛饮市井中。 彼时,一起逍遥的,还有自己的一众同僚,爱子梁烈的羽林兄弟们。 常聚首的地点自然是两条光棍的黎家,窝了一众洛京游侠儿。 忆往昔,峥嵘岁月,像吐出的烟气一样融入洛水一去不回了。 李遗看得乏了,推推梁宏道:“老爹,过阵子我们一起回管城吧?” 不料梁宏摇摇头:“不了,当年离开了洛京就以为再不会回来了,既然现在又回来了,那就不走了,我老了,落叶要归根啊。” 李遗不掩饰自己的失落,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好劝说的说辞,酒坊的三个人都因为自己离开了管城,想来已经是荒废掉了。 管城确实没有梁宏挂念的东西了。 “老爹,谢谢,还有对不起。”李遗突然涌上心头无限的愧疚。 梁宏吐出一大口烟雾,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伸手搓搓少年的脑袋:“没关系。” 这孩子,真像啊。 世人都只知道前魏羽林中郎将梁烈如璀璨的彗星一般划过那短暂的乱世开端的夜空,人们只称道他的快意恩仇,神勇无敌,潇洒俊逸。 鲜有人知入仕前的梁烈如这小子一般的拧巴、爱逞强,又倔。 突然想起了什么,梁宏提醒道:“忘了告诉你,冯溜紧没事,活得好好的。” 李遗眼睛一亮,总算有个好消息,由衷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梁宏好奇道:“你找大和尚是什么要紧事,看你整日闷闷不乐,又在此苦等,非他不可吗?我帮你劝劝?” 李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 这种事情,还是少让梁老爹莫名担心的为好。 经历越多,李遗越来越懂得少牵扯无辜之人的道理。 自己曾因年少冲动而犯下众多连累他人的错误。 自己背不动更多的债了。 梁宏也不勉强,一袋烟抽完,在座下木桩上磕磕烟灰,站起身道:“回了。” 二人刚起身,就看到坡下一个华服公子哥急匆匆顺着田畦走了上来。 李遗看着眼熟,待那人走近,居然是黎瑾。 黎瑾冬日里跑出了满头大汗,顾不得喘口气,急切问道:“你见到小鱼了吗?” 李遗愕然:“她不应该在府里吗?” 黎瑾一拍大腿:“你真没见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逃出府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李遗闻言心里也忍不住跟着着急:“那块找啊!” 黎瑾欲言又止,却看了一眼旁边的梁宏。 老人摆摆手先行离去。 黎瑾才凑近李遗低声说道:“父亲大怒,我是得了母亲的授意偷偷跑出来的。母亲叮嘱了,这事儿不能闹大,要在消息传出去之前把小鱼儿找回去!家里已经派人在各个城门盯着了,所以她肯定还在洛京。我寻思她会不会来寻你了!” “我一直呆在这里,谁也没见过啊!” 黎瑾表情微妙:“父亲大怒,把大哥吊起来打,大哥还是那副样子,死活不张嘴,也不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是劝不住,我想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 李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事啊! 思索再三,李遗还是忍住了冲动:“我终究是外人,黎瑾的事情我还是装不知道的好。我还是帮你找黎瑜吧。” 黎瑾无奈,只能应承下来。 在黎瑾的一再坚持下,李遗将其带回茅屋,再三确认了小小茅屋确实藏不下一个大姑娘后,黎瑾才黯然失意地先行离去了。 李遗与梁宏匆匆告别,自己也无甚行李可收拾,抬腿就要走。 正在生火的梁宏却叫住了他:“有人找你啊。” “啊?”李遗回头看去,从梁宏堆起的柴火垛后,蹦出一个笑靥如花的人影来。 明亮的大眼睛快要比洛水的水花还要清亮了。 李遗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你还真在这啊!” 天色渐暗,三人围拢着忽闪忽闪的灶火余烬,一人捧了一只白瓷碗喝着梁宏煮的菜粥。 不知道怎么跑出来深墙大院的黎瑜看起来是饿了许久,也顾不得食物是否精致,仪态也是再也讲不了半分。 嘴巴不肯离开碗沿地小口吞咽。 却还是被烫得不住呲喝。 梁宏瞥了眼李遗,李遗却只顾自己吃的起兴。 这傻小子诶! 梁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莫非真是照着模子转世来的? 踢踢李遗脚尖,又使使眼色。 愕然的李遗看看梁宏再看看狼吞虎咽却没吃进去多少粥反而被烫的泪水涟涟的黎瑜。 李遗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连喝粥都不会?” 梁宏强忍住把粥碗扣在李遗脑门子上的冲动,干脆自己开口道:“小丫头,喝粥要顺着碗沿,转着慢慢喝,就不烫了。” 将信将疑的黎瑜转了一圈,终于吃了心满意足的一大口,眼睛一亮:“谢谢爷爷!” 小姑娘转而又羞涩起来:“可是,好不雅致啊,而且呼噜噜的。” 李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是不饿。” 梁宏厉声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李遗瞪大了眼睛:“老爹,她才来一会,你怎么就不向着我向着她了?” 梁宏淡淡道:“一会怎么了?你活了这么大不也没学会怎么跟女孩子说话?” 擦拭掉眼角泪水的黎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捧着大碗,又哧溜吸了一大口,一向饭来张口,饮食精致却不觉有何享受的黎瑜。 突然觉得喝这没甚滋味的菜粥,是相当有趣味的事情。 第154章 好心肝 三只大白瓷碗丢在泡了水的锅里。 梁老爹已经又点起了烟袋锅,黎瑜悄悄扇扇飘向她的烟气,坐远了一些。 李遗自觉端起锅碗,走出屋子,向坡下的一个小水凼走去。 那是和尚们为了方便浇菜而掘出的一口小小泉眼。 好在天未下雪,尚未结冰。 李遗挽起袖子将几只碗利索地洗干净,鼻尖嗅到一阵香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黎瑜悄悄跟了出来。 李遗在身上擦干了水渍,头也没回道:“怎么出来了,外边冷。” 黎瑜抽抽鼻子,轻松道:“憋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李遗收拾好了锅碗,转过身道:“回吧,跟老爹说说,别抽了,都坐不住人了。” 黎瑜眨眨眼睛,歪着头凑近李遗笑问道:“你敢吗?” 李遗不禁后仰些身子,一脸正经道:“不敢。” 黎瑜没有回去的意思,李遗干脆将锅碗又放下,放下袖子陪她待一会儿。 李遗忍不住搓搓双手,拢进袖中,一点点回暖双手。 黎瑜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的冬衣呢?” 李遗一愣,拍拍身上和尚送给他的棉服:“这不是吗?” 黎瑜皱眉道:“我给你做了那么多件呢。” 李遗了然,笑道:“我在这要干活的,那些衣服和朝服不合适。” 黎瑜撇撇嘴:“有什么不一样,穿坏了再做就是了。” 李遗笑笑不说话,与不知物力唯艰的黎瑜解释自己的行为是一件更艰难的事情。 两人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对岸的烛火也渐渐稀少,身穿密不透风的皮裘的黎瑜自然无所谓,可李遗已经快要顶不住了,催促黎瑜返回。 黎瑜却问道:“就那么一间屋子怎么睡?” 李遗搓搓冻红了的鼻头,惊讶道:“你还打算睡这里?” 黎瑜瞪大了眼睛:“那我睡哪?” 了解到李遗话里的意思,黎瑜气冲冲道:“好啊你,你想出卖我!我跟你讲,我不会回去的!” 李遗叹气道:“早晚要回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走,会惹出很多事情来?黎琼因为这个已经被吊起来打了。” 黎瑜切了一声:“也就你信,在黎瑾嘴里,黎琼早被父亲打死无数回了。” 李遗哑然,这三兄妹,没一个省油的灯。 李遗自顾自抱起锅碗往回走:“那这间茅草屋你也住不得,且不说能不能睡得下三个人,就你这金枝玉叶,能睡得了茅草屋吗?” 黎瑜在身后站着不动窝,气急了跺脚道:“黎瑕你什么意思!你不管我啦?!” 李遗脚步不停:“先回去,在寺里给你找个住处。” 黎瑜瞬间转怒为喜,快步追上李遗:“就知道你靠谱。” 回到茅草屋,李遗正准备向梁宏好好解释这个女孩子的事情。 梁宏却乜斜着眼睛道:“见过两次了,县主大人。” 黎瑜自然也记得这个曾在家中借住过的老人。 心里因有了去处而欢喜轻松下来的她也重拾了仪态,施施然行了一礼,柔声道:“见过老翁。” 见二人互相知道身份,李遗纵然好奇这会儿也顾不得细究那么多,同梁宏说了一声便准备去寺里求一间禅房出来。 李遗出门后,梁宏突然开口叫住了也欲离去的黎瑜:“小姑娘。” 老人的眼睛中突然爆发出一股凶光:“这小子对谁都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做不得假。我希望你也能对他多一些真诚。不要坑害他,如果能给予些许帮助是最好了,就像你们管城相遇时就好。” 黎瑜恬淡的微笑闻言一顿,旋即正色道:“老先生费心了。” 两人离去后,梁宏吹灭了油灯,只余烟袋上一点忽明忽暗的光亮。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就凭着些月光顺着田畦摸到了六不寺平日里取菜的后门。 李遗带着黎瑜轻车熟路地在寺里七拐八拐。 夜色之下,和尚们都做过晚课回到禅房了。 寺庙里空空荡荡,大殿前的长明灯摇曳着火苗,还未燃尽的香烛依旧飘着蓝色的烟雾。 厚重的铜钟,参天的古柏,彩绘狰狞的神像。 静地只有两人走路的声音。 一切是那么庄严而恐怖。 李遗不觉有异,黎瑜却忍不住紧紧跟随李遗,扯住了他的衣角。 察觉到黎瑜的恐惧,李遗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行。 二人寻到了寺后住持住处,寻到了小和尚妙心。 梁宏的生活一向是这个少年老成的小师傅照顾的。 小沙弥永远一副庄严的宝相表情。 得知二人来意,妙心不发一言便在前带路。 就在澄荼所住禅房一墙之隔,将黎瑜安置下。 整洁素净的禅房,妙心贴心地专门送来一套干净的被褥,便告辞离去。 李遗上下检查过没有什么异样,一回头,黎瑜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四目相对。 李遗突然感到一阵无所适从,心底蔓延上没来由的慌乱。 “你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说。”李遗几乎是落荒而逃。 黎瑜怯生生道:“我有点害怕。” 李遗喉头耸动:“我也怕...” 黎瑜瞪大了眼睛:“你怕什么?” 李遗大脑仿佛已经不思考了,他脱口而出道:“我怕跟姚文意说不清楚...” 话一出口,李遗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黎瑜一愣,苦笑了一下,随即坐在凳子上,将李遗视作空气。 李遗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也觉得好是吗?”黎瑜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李遗没有接话,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没有答案。 “为什么就得是他呢?”黎瑜是在问李遗,但更像是在问冥冥中的某位。 李遗知道她不愿意,黎家的所有人都不愿意。 但是亲口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不甘不愿,少年心中却不道德地泛起一丝喜悦。 “那你...想是谁呢?” 黎瑜猛地转过头来:“为什么一定要是谁?从我及笄以来,最争论不休的就是我要嫁给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嫁?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我要怎么样?” 触及内心的柔软处,黎瑜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李遗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哭了的女孩子。 在少女的啜泣低声中,李遗沉默了半晌,在少女重新投来的期盼目光中,少年迟疑道:“要不,我们去大殿拜拜佛?看佛怎么指示?” 黎瑜一愣,仿佛是被气笑了,利落地抹去眼角泪珠。 冷冷道:“佛除了一尊信徒捐铸的法相一样一无所有,我能祈求它赐给我什么?” 被她的冷意逼得想要打个寒颤的李遗低声道:“心安。” 黎瑜好似没有听到,站起身,语气冷淡地拒人千里之外:“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黎瑜住在这里,安全是完全不用他担心的。 李遗识趣,放心地快步离开。 返回路上,路过大殿的李遗看到那尊卧佛,终于迈动脚步跪倒在蒲团上。 “菩萨啊菩萨,佛啊佛。超度我的亲人,保佑我的夫子。” 苟活在世,鲜有牵挂,本该潇洒自在,肆意平生。 偏偏就生了这么一副,多管闲事,牵千肠,挂万肚的好心肝。 有家,回不得。 有朋友,见不得。 一肚子的话,每人可听得。 第155章 命格 深夜古刹中,李遗长跪不起。 垂垂老矣的身影摇晃着步入大殿。 李遗回头,逆光看不清来人面貌。 一声熟悉的佛号,李遗当即起身,不似当初在斗兽场的轻佻,恭恭敬敬稽首道:“国师。” 澄荼法师终于愿意见自己了。 老者知年少者所求,年少者 不知年少者何忧。 “施主深夜求佛,不可谓心不诚也。” 李遗回头拜望卧佛,反问道:“佛也白日施功德,夜晚睡大觉吗?” 澄荼手掌虚拍,笑道:“妙也,妙也,施主总是诸多妙言。佛理无穷,与我佛门有缘。” “那么大师也想赐我一个妙言法号吗?” 澄荼在佛前解签桌前坐下,冲李遗微微一笑:“年纪大了,站不久了。” 顺了顺气,认真思考李遗的问题,当朝国师,六不寺主持,澄荼大法师郑重开口道:“妙心有佛缘更是佛门中人,施主虽有善缘,却是实打实的红尘众人,不一样的。” 李遗干脆在蒲团上坐下,面前这位法师是他见过这么多人中,交谈最为费劲的。 可能读了太多书,尤其是读了太多佛理这种高深学问的人,已经不说“人话”了。 “国师您知道我真心想问什么。” 澄荼倒也坦诚,毫不犹豫道:“施主您也知道我无能为力。” “您是国师,朝中无人不尊敬,君皇都愿意听你的话。你能一句话把两个死囚一个变六不寺大和尚,一个变朝中官员、军中武将,你肯定能救更多人。” 澄荼无动于衷,手中有序地捻着佛珠,却不言语。 李遗等了半晌,没有下文。 顿时为自己方才乞求似的模样感到可笑,他相信澄荼和尚是愿意的,但同样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 “国师深夜来此,却不说话,原来不是为了寻我吗。” 澄荼不置可否。 李遗心如死灰,他不是个善于劝导开解的人,黎纲和他毫无根据地以为一向慈悲的国师定然会伸出援手。 但其实不是的。 他站起身,道:“不叨扰国师,小子先回了。” 澄荼手中佛珠终于停下,吐了一口好似郁结了几十年的闷气,抬手将佛珠啪嗒一声丢在桌子上。 澄荼和尚伸手招过不明所以的李遗。 待这小子走近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凑近了自己,恨恨道:“老子还是心太软了。” 回过神来,吃痛地挣脱的李遗疑惑道:“国师?” 忍不住四下张望,这佛门重地,总不至于中邪了吧? 老和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怔怔发呆的小子,忍不住又抬手给了一个爆栗。 李遗吃痛,老和尚瞪着眼睛道:“家国大事,哪有简单的。你小子三言两语一鼓动,我热血一上头,就冲上大殿,越俎代庖?美其名曰积攒功德?哪本经书教你的?” 李遗还嘴道:“你连我都救,那么多人你就忍心不救?” 澄荼淡淡道:“你小子也算家国大事?” 李遗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熄灭:“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澄荼幽幽一叹:“尽人事,听天命。” 接着又道:“心关难过,纵你在六不寺磨破嘴皮也无用。心关好过,我才决定来此见你,终究还是应了所求。” “明日你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记得,把那小姑娘也带走,她的事情,我插不了手,也不想插手。” 李遗双手一摊:“我还能说什么?” 正事说完,澄荼深吸一口气,重新捡回佛珠,慢慢捻动:“怎么样?出身寒微,偶得福贵,感受如何?” 李遗这下再也端庄不起来了,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郁郁道:“不怎么样。” 澄荼呵呵道:“评价不高啊,这可是你的命格。不自信自强,什么日子给你过都不会怎么样的。” 李遗颇有些生气:“你很喜欢玩弄人的命运吗?” 澄荼脸上带着在李遗眼中徒增三分虚伪的笑意:“贫僧说了,这本就是你的命格,出身寒微、草野游历、乍得尊贵,嗷,包括贫僧的推波助澜,都是命格既定的。” 李遗听得头大:“你读书多,你说的对。” 既然老和尚已经应承下来了,李遗也没有心思继续待下去了,起身就要告辞。 临走出大殿时,李遗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大师,你为何帮我?” 澄荼的声音从大殿深处的阴影中传出:“因为施主的命格有我啊。” 李遗不置可否一笑,深深作揖,就此离去。 老和尚眼睑低垂,口中诵经不止,经文越念越快,终究是心思烦乱,念不下去了。 澄荼确信,这没有开窍的傻小子肯定没有猜出自己没说出口的话。 “答应干涉此事是大和尚的命格,难逃此劫也是他们的命格。” 李遗蹑手蹑脚摸回茅草屋中和衣躺在梁老爹身边。 嗅到熟悉的烟草味,李遗安心地沉沉睡去。 梁宏放心地翻了个身,给李遗身上加了层被窝,也闭眼睡去。 李遗久未睡得如此安心。 这一觉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直到他被身上的痛感惊醒,才不依不舍地睁开眼。 梦是好梦,不然怎么一点不记得,只是流连忘返呢? 看到黎瑜气呼呼地将他提醒,李遗疑惑道:“你不是不回去吗?” “我都以为你死了!谁能睡十个时辰?!”黎瑜怒目圆睁道。 明知道对方在胡说八道,李遗懒得争辩,起身出屋,却惊奇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旋即一愣道:“真睡了这么久!” 黎瑜面无表情道:“洗把脸,送我回家。” “啊?想通了?” “难不成等人撵我走吗?” 李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记得老和尚让自己带她赶紧离开,不至于这么没耐心,一场觉的功夫就直接赶人了吧? 李遗也敢询问,四下张望,梁老爹的身影也不可见。 道别的心思只能作罢,将黎瑜送回家自己再来就是。 这一趟回去,没有豪华的马车和贴心的仆从。 二人一路步行回到威侯府门前。 刚一靠近,那些羽林卫就如临大敌将二人团团围住,刀枪剑戟直指李遗。 黎瑜挺身而出挡在李遗身前:“眼瞎了吗?认不得本县主吗?” 李遗比黎瑜知道更多内情,心下担忧莫不是一夜之间黎府又出了什么变故? 将黎瑜挡在身后,李遗掏出还没来及交回的顺命营腰牌:“弟兄几个,什么意思?” 一身材臃肿,罩上铠甲更显肥硕的军官从外围挤了进来:“我要问你什么意思,诱拐上虢县主,意图破坏君皇赐婚,羽林卫奉命守卫黎府,缉拿贼子。” “兄弟们,给我上,别弄死,腿打断就行。” 李遗了然,这是有人公报私仇了。 憋了几天的气正没地方撒呢,李遗挽起袖子怒喝道:“严时,我看你是伤好了又皮痒了!” 第157章 痛殴 有些人就是这样。 你比他好了,他就知道什么是温良恭俭让。 你如若让他觉得可以掂掂斤两,他就蹬鼻子上脸。 此刻身着羽林卫都伯甲胄的严时毫无疑问就是这类人。 黎府的遭遇在他们这类官宦家族之间,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羽林护卫威侯府,既是为了看管黎瑜,更是为了盯住威侯黎纲。 也可以说是软禁。 黎家,十几年如日中天的运势,被怜人这么一通闹,戛然而止了。 黎瑜不甘,挺身向前:“严时你给我住手!严家还没封侯呢,你嚣张过早了吧!” 严时冷笑道:“黎瑜,姚文意赵砚章他们几个乐意捧着你,我可不是他们,你若是不让开,误伤了你,可怪不着我!” 黎瑜银牙紧咬。 真是虎落平阳,从来唯唯诺诺谄媚的严时都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了。 更何况还是在自己的家门口。 身旁的李遗已经按捺不住,直接提了一口气冲着严时而去:“嘴还是恁个臭!” 严时下意识闪躲,又想起自己如今全副武装,而那小子赤手空拳,有何可怕? 事实上李遗也未能摸到严时的衣角,已经被四周的羽林卫持枪拦了下来。 羽林卫都是战场英烈遗孤或者洛京将种、世家子弟。 多的是桀骜不驯之徒,他们为数不多的一致点之一便是对这个乍得势的汉人小子看不顺眼。 其中更是不乏黎瑜的仰慕者,虽然心知与黎瑜无缘无分,但能痛揍一顿这个整天围绕美人身旁的碍眼家伙,何乐不为? 李遗挥向严时的一拳落在了一截枪杆上,忍不住面色一变,甩甩生疼的指关节。 “他先动的手,兄弟们,别客气!” 羽林卫们还知道不能见血,横枪为棍、抽出刀鞘一并向李遗招呼而去。 李遗自然不肯被动挨打,拳脚并用主动打向近前的人。 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拳头,低估了羽林卫的铠甲。 打出两拳,对方无动于衷,他自己反而疼得龇牙咧嘴。 “你当你是谁啊!”羽林卫们毫不掩盖自己的鄙夷轻视。 三两下将李遗打倒在地,数不清的拳点脚掌,夹杂着棍棒刀鞘,打在身体的每一处。 黎瑜在外围急的跺脚,忍不住哭嚎,可是近在咫尺的家门里,始终没能有人出现。 黎瑜忍不了了,冲了上去将围殴的人向外拉扯,却只是螳臂当车,反而被人反手甩到了地上。 黎瑜泪水涟涟,耳旁突然想起了一道带着怒容的熟悉声音:“住手!” 黎瑜找到了救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奔向那人:“蘅姐姐,救人啊!” 赵蘅面若寒霜,伸手怀抱住哭的梨花带雨的黎瑜,心痛地安抚下来。 另一旁的羽林卫充耳不闻,下手的气力却更加凶猛。 严时看到赵蘅前来不禁一愣,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严时,我让你们住手没听见吗?” 严时张口还想狡辩,但是看到赵蘅已经不加掩饰的怒气,严时还是厉声道:“停手!” 这位姑奶奶,与世子赵宣一胎所生,二人感情极好。 自己的父亲才投靠了世子,自己这羽林卫都伯也是拜世子所赐。 所以对这位姑奶奶,确实是得罪不起。 黎瑜挣脱了赵蘅的怀抱,猛地扑向了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生死不知的身影。 将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李遗抱在怀中,黎瑜泪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即使如此也没能让李遗从昏迷中醒来。 黎瑜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她用力摇晃着李遗的身体:“你醒醒啊,你别死啊,你不能死啊。” “你别死啊!” 看着两个距离过于近了的少男少女,赵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示意一旁护卫上前将二人分开。 赵蘅亲自走上前说道:“鱼儿,快把人送回府里救治,不然耽搁了能好也好不了了。” 黎瑜这才松手,任由赵蘅的随从将李遗送进了府中,而她则寸步不离地跟随而去。 赵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眼看这位姑奶奶也要跟随进入黎府,严时忍不住道:“长郡主,君皇有令,群臣不能进入黎府...” 赵蘅脚下不停,看也不看他冷冷道:“我何时殿前为臣了?” 严时自讨了个没趣,尴尬赔笑,识趣地退开。 看着锦绣华服施施然离去的高挑背影,严时眼神火热,心里忍不住发狠道:“且走着瞧,别落在我手里!” 黎瑜一路吵嚷着叫人,在府内惊起了一路喧闹。 李遗没有被送回自己的小院,反而就近送到了当初黎纲受伤时暂住的前厅那里。 黎祥毫无疑问地在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顾不得细问那么多,仔细地检查了李遗的状况。 黎祥对已经哭的不成样子的黎瑜道:“小姐,别担心,都是皮外伤,性命无忧。” 黎瑜闻言稍稍镇定了一些,却像一头小兽一样猛地暴躁起来:“为什么在府门口都没有人出来管!” 黎祥面露难色,不动声色地看向厅门那里。 黎瑜黎瑾正恭敬的为赵蘅带路。 黎瑜冲了过去,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直接甩给自己敬重的大哥一巴掌。 黎瑜双眼噙泪:“你就不怕我出事吗?” 黎琼好似无事人,淡淡道:“我自然能保护你无虞。” 黎瑜一时语噎,恨恨道:“你无耻!” 黎瑾想要开口,却被黎瑜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黎瑜手指黎琼,缓缓后退几步:“父亲怎么不真的把你打死!” “滚,不要出现在这里。” 黎琼闻言,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却再未开口,终是向赵蘅告歉,利落地转身离去。 旁观了一场家庭纷争的赵蘅,纵是无人解释这也看出来了。 黎瑕挨得这顿揍,不止有严时下得手。 将旁人都摒下去,赵蘅仪态端庄地走向正小心给李遗擦拭血迹的黎瑜。 伸手按住黎瑜笨拙的动作,强硬地夺过毛巾丢回到水盆里。 擦去黎瑜疑惑目光中的泪,赵蘅用平静温柔的语气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再为他做任何事,都会要了他的命。” 黎瑜如遭雷击,想到了什么,眸子瞬间暗淡下来。 厅内沉寂了许久,黎瑜完全止住了哭腔,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是在为他好,还是为我好。” “还是,只为了维护,姚文意的脸面?” “明明,最想嫁他,他最想娶的,都是你。” 第157章 烂棋 当李遗的意识恢复过来时,他发现正悬浮在一片无垠无根的黑暗中。 抬头看看,貌似夜空的上方,只有一团模糊的光亮漂浮在那里。 没有星星,也不是月亮的形状。 李遗心思一动,惊觉身形已经向那里飘去。 “死了吗?” “终于死了吗?” 就在李遗不断靠近那团模糊光亮的时分,他竭力想要看清那是什么。 似乎从天外传来的砰然巨响惊悚了他的心神。 那道光圈突然爆发出一股吸力,李遗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就被吸了进去。 再次睁开眼睛。 李遗看到的是陌生又熟悉的床幔及穹顶。 稍微转动身子,肌肉撕裂的痛楚清晰地传达到大脑里。 李遗这才将一切都回想了起来。 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还是命大。” 当下时分正是夜晚,李遗认出这是侯府的前厅。 口干舌燥的他看到了旁边桌子上的水壶,强忍痛楚挣扎起身,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当下的身体。 几次都被腹背肌肉撕裂的痛楚麻木地动弹不得。 床边却传来一阵异样的蠕动。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摸索着凑到了李遗的跟前。 李遗看到了那个始终听从他的话,蒙着眼睛的女童。 忍不住搓搓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吴悠惊喜道:“哥哥你醒啦?” 李遗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 吴悠的声音虚弱地过分,听到回应过后就又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李遗见她呼吸均匀,便也没有过多慌张。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厅门被打开又关闭。 一股寒风裹挟着雪花卷进了厅内,冷意侵蚀在滚烫的肌肤上,李遗感到难言的舒适。 来人疾步走到火笼旁拨弄了炭火,添上几块新柴。 一回头,正与床榻上的李遗四目相对。 手中的火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黎瑜红肿的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 她快步走到窗前,手捂口鼻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李遗努力抬起手臂,对哭的忘我的黎瑜竭力说出话来:“水...” 当温热的茶水终于滋润了喉舌,李遗不停歇地喝干了一整壶水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对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黎瑜,李遗不自在地掖了掖被角,清清嗓子道:“县主怎么还亲自照顾。” 黎瑜摇摇头:“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打。” “我跟严时本就有仇,被他借题发挥罢了。” 黎瑜将水壶送回桌子,又将女童吴悠在床脚小心安置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遗默然,转而问道:“多久了?” 黎瑜却看向了吴悠:“有七八天了,你一直昏迷不醒,我连父亲自用的宝药都拿来了,也不见你醒过来。这小姑娘一直要来看你都被拦下来了,本想着今夜之后你再不醒来就...所以让她来了。看来还是你们心心相系,她守着,你就醒了。” 黎瑜点亮了灯火,李遗看到了她沧桑憔悴的面容。 也明白了吴悠不在的这几日,是黎瑜在守着自己了。 李遗忍不住道:“有劳县主,只是这样,不妥。” 黎瑜当做没有听到,从一旁的食盒中掏出一枚果子,手持小刀试了几次削皮,最终还是作罢,干脆用手帕直接擦拭一下,塞进了李遗嘴里。 “姚府差人送来的。吃你的吧。” 李遗费劲地抬起手臂将果子拿了出来,这才想起从少葛镇回来的姚文意伤势不比自己轻到哪里去。 小心地问道:“姚文意他...” 黎瑜淡淡道:“你关心这个,关心那个,还不如好好关心关心自己。” 李遗面对这种状态下的黎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少女的行为能说明很多事情,少年的心中波澜滔天无需多言。 越是不敢相信的事情越是需要直白的言语。 可是朦胧的情感向来与少年少女的扭捏相伴相生。 更何况,少年少女对自己的内心都没有清晰的认识。 这个一开始自己只能仰望,后来夹杂着算计相处,再后来在共患难中似乎产生了些许真交情的少女,李遗已经拿不准自己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看法。 而黎瑜的内心,只有她自己清楚。 “姚文意现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卧床不起,父亲的宝药也送过去了一份。他跟你不一样,姚家的命根子,君皇亲自去探望的人,各世家都要巴结的英侯独子,想死都不容易。” 李遗默然,黎瑜却话锋一转:“你准备怎么应对严时?” 李遗闻言一愣:“我能怎样?” 说话间,门外突然又传来一声砰然巨响,李遗的脑袋忍不住隐隐作痛。 他依稀想起,这与他在那神秘的黑色空间中听到的声响别无二致。 黎瑜头也不回道:“父亲在放爆竹,今天是小年了。对了,你要吃饺子吗?” 李遗笑了笑摇摇头:“都要过年了啊。好久没过年了。” 黎瑜闻言皱眉:“谁还不是一年没过年了。” 李遗笑着又摇摇头:“真的好久好久了。” 眼看李遗气力有所不逮,黎瑜也不再勉强他,放任他沉沉睡去。 李遗醒来,黎瑜的精神也是为之一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干脆就蜷缩在一旁的一张躺椅上沉沉睡了。 厅内三个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黎纲才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进,跟在他身后的黎琼径直走向黎瑜,拦腰抱起自己的傻妹妹,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床榻上的李遗,轻叹口气送黎瑜回房去了。 二人才离去,李遗随即睁开眼睛。 黎纲站在床头正端详着熟睡中吴悠的脸蛋。 李遗开口道:“国师说他会帮忙。” 黎纲点点头道:“在你睡觉的这些天,国师已经上过朝堂了,不过可惜,于大局无益。” 李遗闻言急了:“那怎么办?” 黎纲终于看向他,莫名笑了:“我这些天也没有出府门,我也不知道。” “国师最后站在了世子一边,以徭役替代杀伐,目前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 李遗闻言稍稍放了心,随即又问道:“那你还要被软禁多久?” 黎纲坐在了黎瑜坐过的凳子上,从食盒里拿出一枚梨子来,瞧了瞧道:“寒冬腊月的,姚家还能找来这么水灵的梨子,不容易。” 李遗不慌不忙等着他的下文。 黎纲笑笑:“还行,挨了顿打,没那么急躁了。” “威侯府的人什么时候能出门,要取决于严基什么时候战败。” 李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黎纲却颇有些激动地看向李遗:“你的老熟人,向南逃窜,和陈却合兵一处,严基压力大增,眼瞅着压不住了。班师路上的顺命营已经转向南下了。羌骑鹰营、狼营也在待命。慢慢等着看就是了。” 李遗愕然,随即意识到哪里不对,问道:“你不出门怎么知道这么多?又愿意全都告诉我?” 黎纲将梨子丢给他:“卫陌舍了命也要开盘这局烂棋,可不是在少葛镇和野望关就能结束的。眼下洛京里怕是就剩下你一个怜人了,这热闹,少了你就不好看了。好好养着吧,有你的戏唱。” 似懂非懂,一头雾水的李遗就这么看着心情似乎不错的黎纲把玩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大步离去。 眼神一瞟,却发现吴悠眼睛上的蒙布已经消失不见! 第158章 酒仙 寂静的午夜里,身上处处裹缠着绷带的少年径直闯入雪地里。 赤脚踩在如撒了一层盐面的廊下。 少年手撑廊柱竭力保持意志的清醒。 前方离去的男人步履匆匆,雪花落在大氅上即化为雨露,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李遗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侯爷!” 已经力竭到眼前一黑,身躯随之瘫倒,意外地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自己随即又被送回了屋内。 缓过一口气的李遗看到了去而复返的黎琼。 不死心地又看了眼厅门,紧闭没有再被推开过。 黎琼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床榻上呼呼大睡的吴悠,慢悠悠道:“别看了,父亲今天不会再过来。” 李遗冷冷开口道:“你答应了严时什么,他居然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黎琼微微一愣,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李遗见他还在装,忍不住冷笑道:“话说得太直白了,大家都尴尬。” 黎琼笑意不减,坐在黎琼、黎纲先后坐过的椅子上:“不懂你说什么,不过听起来,我们似乎有什么误会。” 李遗转头直视他,盯着看了半晌,扯出一个假笑:“也许吧。” 黎琼好整以暇,掸掸衣服上雪化后的水珠,道:“你问完了,就该我问了。为什么拐走我妹妹。” 斜靠在床头的李遗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平躺了下去。 黎琼这个人,远比自己想象得更加无聊。 黎琼却不觉尴尬,凑近了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若有什么心思,尽可以对我直说。作为长兄,黎瑜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做点主。” 李遗闭眼假寐,直接把他晾在那里。 “看来我们确实有些子误会,不过不打紧,一家人,有些隔膜也是无伤大雅的。” “你入门时间短,不过我从不觉得有什么,我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我...” 李遗依旧闭眼,淡淡开口道:“这么久了,我都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虚伪,也这么不善于伪装呢。” 黎琼终于失态,愣在当场。 李遗睁开眼睛道:“说我拐走黎瑜?那与我谈什么兄弟情深?按捺不住对我的反感甚至到了勾结严时的地步,又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里深情什么?黎兄,你的反常,只会暴露你的情急与心虚。” “我还是高看了你许多啊。” 黎琼眼中忍不住闪过寒光,冷笑道:“我确实是低看了你许多。” 李遗不客气道:“客气客气。” 黎琼却丝毫没有气急败坏,拂袖而去的意思。 反而一副要与李遗大谈特谈的意思。 “不过我说的话确实有真心在里边。” “那意思就是说,确实不全是真心了。” 黎琼一顿:“一定要争口舌之利吗?” 李遗开怀大笑,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嘶喝倒吸着冷气请黎琼继续。 黎琼酝酿了情绪,开口道:“我不愿意黎瑜嫁给姚文意。” “准确地说,不愿意黎瑜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李遗正色道:“真话吗?” 黎琼噌地站起身:“野小子你再这么说话今天就一句话也聊不下去了。” 病榻上的少年直勾勾盯着他。 黎琼重新坐下,重重点头。 “是不想让她嫁给她不喜欢的,还是不想让她嫁给你喜欢的?” 黎琼不语,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如此通透吗?” 李遗道:“不必一副讶异的神情,我对你的改观,也是从方才开始。” 黎琼笑笑:‘看来,我还是棋差一招,着了道了。” 少年不置可否,却愿意坦白:“自初见时起,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很让人心生好感的人,热情,友善,隐忍。不过我渐渐察觉到了不适,没办法,从小吃百家饭的,心思比较敏感。” 黎琼无法从自顾自开朗大笑的李遗脸上看到轻松。 “原因我大概也能猜到,只是我不想去面对。长公子,你不要恨我,我的命,不由我做主的。” “不过有一点,我始终是心向着你的。” “你与黎纲,太不像一对父子。” 黎琼眉毛一挑,摆摆手道:“不必提这个。” 李遗撇撇嘴:“我说完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和严时勾搭上的。” 黎琼依旧否认:“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你不要和黎瑜一样如此笃定是我从中捣鬼,我做不出这等事来。” 李遗笑笑,黎瑜同样有此质疑倒是出乎他的预料,毕竟黎瑜掌掴长兄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但是李遗的猜测并不因为黎琼的否认而打消。 反而更加坚定了,如果黎琼直接承认下来,李遗才会觉得有鬼。 这个威侯府长公子,心思远比自己已经看到的更加深重。 黎琼接过了话茬道:“不想说不愿说的我就都不说了。说了你也未必听。” “我看得出来,不论黎瑜对你是何种情绪,她愿意呆在你身边。至于你,大家都是男人我就不把话说的那么透。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有了大家都不想面对的情况,希望你能帮则帮。” “第二件事,伤好之后,离开侯府,去哪里都可以,这总是由得你的。十几年来威侯府一直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你太扎眼,不该在这里。” 再次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吴悠。 察觉到他的视线,李遗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第三件事,这个女童,要早于你离开侯府,这个秘密,黎家不感兴趣,也不敢沾染,能容纳至今已经到了极限,你懂我意思吗。” 一下子被捏住软肋的李遗气焰不禁弱了三分。 点点头答应下三个条件,黎琼今日所说是不是黎纲的意思已经无关紧要。 这位小侯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他黎琼有私心不假,但是维护他自己和维护侯府的心根本分不清公私。于公于私,李遗与侯府的缘分注定要到此为止了。 李遗想起黎琼六小公侯的名头,忍不住揶揄道:“将你与其余五人并列的人,真是个大才啊。” 黎琼没想到李遗突然提起这个,神情忍不住有些不自在,出乎李遗意料地主动解释道:“数年前,南方来的魏使来访,洛京居住月余,离去时有此笑谈。被有心人刻意放大,当时对我的麻烦,不可谓不大。” 黎琼口中的麻烦,自然是因他名列六人而招来的质疑。 言谈已讫,黎琼也没有耐心再待下去,毕竟就当下二人来说,没什么融洽的情谊可言。 多待一会都是心里的皱褶。 在黎琼离去之前,李遗突然扯开自己肩头的绷带,手指揩出一些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药膏来:“这东西,哪里来的?” 黎琼瞟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父亲在一次出征时,曾经救下过一个江湖游医,游医给的方子,说是能保命。方子只有父亲知道,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怔怔盯着手指上的“乌金”出神,李遗心中燃起的打探故人消息的希望破灭了。 “这药什么名字?” “酒仙。奇怪的名字。” 李遗哑然失笑,不是那酒糟鼻老头子还能是谁? 当初阿游瑶瑶失踪时,羌骑用的静息散,而那老头子恰巧能解更是顺理成章。 本就是出自一家的啊。 至于这黎纲遇刺时自己就察觉到熟悉的乌金药膏,真实名唤叫做酒仙就更说的通了,酒烈伤身,却能慰苍生。 第159章 不得已 这天天色刚蒙蒙亮。 就有零星几骑在洛京长盛门外静静等待。 纵然肩头渐渐攒了厚厚雪,几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城门校尉踩着点值守,指挥手下始一打开城门,便注意到这几个奇异的人影。 见城门打开,那些人随即动了起来,马儿口鼻中吞吐着白色的水汽,踱步向前。 城门校尉强忍心头疑惑,揉揉眼睛仔细端详,一把拽回了正要上前盘问的属下。 待几人走到近前,校尉虔诚垂首道:“恭迎英侯!” 披星戴月从青州赶回的姚万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不声不响地进入了洛京。 抽抽鼻子吸了一口洛京的冷气。 姚万重忍不住皱皱眉头,数年没有回来,这里的气味还是让自己喜欢不起来。 梁王宫两条街开外,高门大院,恢弘所在,即是英侯府,周围两街几巷,散居着的便是姚氏各家。 早已经接到奏报的姚家中人乌泱泱在大门处聚集,无声地等待了许久。 直到那几个裹挟风霜的骑士在街角出现,人群中才有了些许动静。 人群中一个圆脸中年妇人,眼眶泛红,忍不住上前几步,不顾衾铁甲寒,扑进了那个始一下马还未站稳的胡子拉碴的魁梧男人怀中。 姚万重轻拍妻子的肩膀,低声哄了几句。 没有与等待的族人寒暄什么,姚万重重重抱拳,轻声道:“家中有劳诸位照拂。” 为首的老人们微微颔首:“族长见外了。” 后排的青壮们则面色郑重,抱拳回礼道:“听英侯调遣!” 姚万重揽着夫人,转身进了英侯府门。 姚氏族人没有任何一人受邀入内,也没有人有何微词,各自迅速返家去了。 进到家门,姚万重一路走一路卸下自己的甲胄,仆役在身后手忙脚乱地追了一路。 将厚重的皮裘披在身上,姚万重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前止住了步伐。 门窗里里外外被镶上了皮毛,莫说风雪,就是一股新鲜气也透不进去。 可姚万重的鼻腔内依旧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姚万重止住了推门的管家,连日赶路的疲倦似乎一下子涌了上头,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廊下的雪地上,双腿就那么耽空地晃悠着。 无人敢开腔说什么。 夫人在身后追了上来,顿了顿,也蹲在他身边,低声道:“进去看看吧,大夫说命保住了,但就是一直不醒。” 夫人一句话没说完,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又涌了出来。 她忍不住一拳捶在丈夫肩头:“你图些什么!修武我连面都没有再见到,现在连文意都...干脆让我也去死了算了!” 姚万重攥住妻子的手掌,心里的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明白。 在青州边界位高权重,在军中一言九鼎的铁血英侯,此刻喉头发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夫人看到丈夫已经变白的鬓角,还有眼角新增的皱纹,悲伤更甚,伏在丈夫肩头,前所未有地酣畅痛哭。 丈夫孩子均离自己而去,如今一死一不死不活,一已变老迈,连年来的心酸隐忧,都化作伤心泪倾泻而出。 一直哭到声嘶力竭,姚万重扶住身子瘫软的妻子,语气难得温和道:“擦干眼泪,我们去看看文意。” 走进密不透风的屋子,硕大的铜炉中炭火烧的正旺,墙边一排的小泥炉上正坐着一个个呼呼冒着热气的药罐子。 屋内安排的都是英侯夫人亲自挑选的性情稳重心思细腻的婢女,昼夜不息地照料着至今昏迷不醒的姚文意。 姚万重走到内室,硕大的一口木桶内,除了一颗头颅,姚文意全身浸泡在黑色的药液中,不断有婢女更换药物,添加热水,维持着药桶的温度的药力。 姚万重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儿子脸上那狰狞的伤疤。 姚文意神情恬淡,似乎只是睡着了,随时会苏醒过来,却也可能是遥遥无期。 姚万重突然压抑不住自己,伸手扶额,不露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湿润。 认为能够颠倒乾坤的姚侯爷此刻却无法掌控自己的泪水。 英侯夫人暂时摒退了众位奴婢,却被姚万重喝止:“你们寸步不能离开,好好照顾我儿,我儿若醒了,你们有什么愿望,本侯一并满足!” 众奴婢得过吩咐,在屋内向来不发出任何声响,纵然是此时也只是躬身应和。 姚万重转身走到门前,一把将门窗上的皮毛扯下,顿时既有丝丝微弱的凉气侵袭而入。 明亮的天光映在眼中,姚万重回头看了眼孩子,轻轻道:“就是一个好人,也禁不住这么闷着。” 看向一脸隐忧的妻子,姚万重笑道:“就算他撑不过去,也不能是被憋死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丈夫还有玩笑的情绪,英侯夫人也只能无奈苦笑。 门外管家适时禀报:“侯爷,威侯终于出府,看样子是朝我们来了。” 姚万重闻言点点头。 意料之中的事情,再怎么说,以后也是儿女亲家了。 不过这处境不妙的亲家,虽然自行禁足多日,对自己返京的反应却还是那么迅速。 英侯夫人眼神却变得狠厉:“黎纲还有脸上门?他就是这么带兵的?现在躺在那的怎么不是他,不是他那个野种义子,都当我不知道,修武的死也跟那个杂种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小狐媚子,上上下下都拿她当个宝,凭什么就这么突然甩给我们文意,操的是什么心思?是不是巴不得文意醒不过来了?!” 姚万重置若罔闻,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呆久了,以前觉得唠叨的妇人碎语,也不觉得那么难以容忍了。 个把时辰后,英侯府会客正厅中,黎纲身旁带着面无血色的李遗恭敬迎候姚万重。 姚万重脸上看不出喜怒。 一向被人冷落惯了的黎纲倒是不觉被冷落,至于李遗则更是若无其事。 黎纲捧起一个长盒,率先开口道:“英侯,这是嫖姚,文意的事情我很抱歉,能做的也只是把他和刀带回来,物归原主。” 姚万重亲自接过盒子,直接打开,看到那柄再熟悉不过的战刀,轻轻叹了口气道:“少葛镇的战报,我仔仔细细看了,顺命营的,监军的,包括地方驻军的,我都看了。威侯心里不必有什么疙瘩,这是文意的命。” “那么多没能回来的好儿郎,文意还能捡回一条命,我该感谢你的。哦,还有你送来的药,对外伤有奇效,现在他的外伤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了。” 黎纲提出要去探望姚文意,被姚万重婉言谢绝。 两人就着青州、洛京的事情不轻不重地寒暄了几句,黎纲不知道如何能提出自己来此的真实意图。 姚万重却主动将话题引向了一旁的李遗。 “我们又见面了,之前没记住你的名字,现在我知道的,黎瑕是吧?” 李遗自然记得这位第一个给予自己无限压迫感的大人物。 他不明白黎纲拖着自己这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身体上门拜见姚万重是什么意思。 还是强忍伤痛俯身道:“见过英侯。” 黎纲疑惑地看了一眼李遗,当然对二人居然见过感到不解。 姚万重点点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道:“给你补一份礼,修武之死,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文意的作为有他的不得已,从今天开始,姚氏一族,明里暗里都不会再因为此事难为你。” 这份不轻不重地礼对李遗而言也是不疼不痒,李遗笑着应承下来。 黎纲接话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君皇赐给的缘分,我今天带来一是拜访英侯,认认门路,二就是对过去的恩怨有所耳闻,带来给英侯发落的。既然英侯明察秋毫,那我就也是感激不尽。” 黎纲和姚万重表演着情真意切。 李遗忍不住摸向自己空空的右小指。 忍不住冷笑着心声道:“他不得已,我就得不容易。” 第160章 无利不起早 李遗原本以为的走个过场寒暄几句就可打道回府。 可黎纲姚万重二人不知怎的越聊越火热,竟然直接摆开酒席,把酒言欢。 黎纲顾不上李遗的伤体,李遗也不好提及,强忍着头晕目眩,像个木偶似得陪坐一边。 喝干了几壶酒,黎纲终于舍得放下姚万重特意拿出来的大酒碗,面色变得犹豫起来:“英侯,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实在难以启齿。” 黎纲不说,姚万重也心知肚明,带着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黎纲的手:“兄弟放心!哥哥回来了,那些事儿都不算事儿。不要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君皇能是那个意思吗?不能,对兄弟你一定是另有重用,别放在心上,干!” 又陪着干了一碗,黎纲以为姚万重会错了意,吧咂吧咂嘴,再次开口道:“两个孩子的事情,我...” 迷迷糊糊的李遗瞬间来了精神,忍不住盯着二人。 姚万重不等他话说完,大手一挥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你就放一万个心。” “这样,明天我进宫面见君皇,亲自求他,打陈却,你跟我一起去,顺命营是你的老底子,你又是征虏将军,一切顺理成章嘛!上阵亲兄弟,以后咱们俩,亲上加亲!” 黎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李遗的脸色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他看出来,黎纲的心动摇了。 李遗非常不幸地看到了黎纲最为失意的一面,他在姚万重面前一下子泄掉了气力,开始思考一个他之前没有考虑过的变数。 李遗没来由感到一阵可悲,他在这个以往风光无两,在孤立猜疑之下都能淡然处之的名义上的父亲身上,察觉到了一股悲凉。 接下来的酒水变得索然无味。 黎纲很快醉意上了头,李遗不得不自作主张带上身子已经开始瘫软的黎纲向同样显得人事不知的姚万重告辞。 将黎纲搬进马车,安置在来时李遗躺的病榻上,英侯府只有一个老管家相送。 马车驶出那条街道,黎纲直接坐起,茫然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冷静,静静坐在一旁的李遗并无意外神色,只是递过一杯热茶。 接过茶盏,静坐半晌,黎纲瞥向闭目养神的义子:“你怎么不说话?” 李遗并不睁眼,淡淡道:“说什么?” 黎纲叹了口气,手上稍微发力,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混杂着血水淋漓了一只手掌。 李遗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继续闭眼假寐:“你是在为拿女儿当筹码而悔恨吗,现在后悔确实不晚。” 黎纲起身坐在李遗对面:“你把眼睛睁开。” 李遗不想触怒这个节点上的黎纲,静静地看着他。 黎纲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今天确实昏了头了。” 李遗不明白他说的是因姚万重的提议而犹豫还是干脆后悔今天走这一遭。 但是李遗毫不怀疑,酒局之前的黎纲,是铁了心,宁可得罪姚万重、加深威侯府的不妙形式也要退了这门婚的。 黎家从上到下,对黎瑜的偏爱,是不做半分假的。 只是设想中的决心在现实中实打实的诱惑面前,有多不可催就有多脆弱。 黎纲依靠在车壁,脸上神情不可谓凝重。 黎纲是人不是神,姚万重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故意拿让他重掌兵权,恢复自由钓他而已。 这门儿女亲事,他姚万重也认定了,威侯府与英侯府,他是要绑在一根绳上的。 这边黎纲的心绪纷乱如麻,李遗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所以你还是把黎瑜卖了。” 黎纲的眼睛瞬间变得猩红,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冰冷,他声音冰冷到让李遗毫不怀疑他对自己起了杀心。 但他还是坚持道:“把黎瑜送过去,皆大欢喜,黎家不但会当下的困境迎刃而解,而且地位会更加稳固,今日的猜忌再也不会出现。多么合算的一笔买卖,至于黎瑜,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日子长了,她自然会懂你作为父亲的良苦用心,不是么?” 李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进一步刺激着黎纲,完全不害怕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黎纲猩红的眼睛狠狠盯着这个毫不畏惧直视自己的少年,半晌,他还是没有动作,紧绷的身体却慢慢松弛了下来。 黎纲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真的是我儿子,我可能真的会很高兴。” 李遗冷笑道:“多谢抬举,不敢高攀。” 黎纲自顾自说道:“黎琼和你一样聪明,或许还要多一些,但是他的性子不及你。一个年轻人,毫无血性,我无数次期盼他像你这样当面顶撞我几句,但是从没有。太软了。” 李遗不语,这不是他能妄加评论的话题。 黎纲忍不住再次叹气道:“赶快养伤,这次你跟我南下,之后,你就不用回来了。” 李遗不解,黎纲却没有进一步解释,少年试探道:“是说,我自由了吗?” 黎纲不置可否。 少年心里有数,没有犹豫,开怀笑道:“谢了。” 黎纲闭上眼睛去消化酒力,李遗识趣闭上了嘴,还没为自己不久之后即可返家的自由欣喜多久,转念又想起了那个明媚少女,心中忍不住又覆上一层阴霾。 那对父子离去之后的英侯府,姚万重守着个火炉,就靠着雪幕,守着爱子紧闭的房门躺在摇椅上呼呼大睡。 英侯夫人疾步走来,直接推醒了浑身酒气的姚万重:“行了行了,喝那么点马尿,一个二个装醉装的倒是挺像。” 被惊醒的姚万重无奈地揉揉眼,知道妻子是来兴师问罪的,端正了身子认真听她唠叨。 “我就不明白了,连我都听出来了,那黎纲今天是来商量退婚的,你不让他说就算了,还急着往上贴。我说了那是个狐媚子,你还热乎上这门亲事了?” “君皇赐婚怎么了?他黎纲没胆子忤逆,连个野种义子塞给他他都照单全收。赐婚他怎么就有单子退了?退婚怎么不自己去跟君皇说去,跟你商量什么?得罪人的事情让我们做?我们英侯府的人命不是命?” 姚万重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道:“够了!” 妇人的唠叨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态度突然转变的丈夫。 姚万重的眼神锐利如鹰,盯着自己这个被君皇调侃为短浅田鼠的贤内助:“如果文意一直醒不来呢?如果我们走在他前边呢?到时候英侯府都不在了谁能照顾他?” 妇人无语。 姚万重沉声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的世道,他需要我的今天,我需要他的明天。这笔账,不是傻子,就都算得过来。” 第161章 过年 姚万重说话算话。 翌日,不知道他进宫的结果究竟如何,但是威侯府外的羽林卫确实全部撤掉了。 虽然没有了以往的顺命营兵士前来接替,但是黎纲依旧是肉眼可见的心情大好。 黎家两兄弟主动找上黎瑜,天天带她出门溜达闲逛。 李遗自那日从英侯府归来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他被送回那个小院子里,有专人照料着。 连日高烧不断,甚至险些昏死过去。 不论是黎纲还是黎琼,终究不会坐视不管,洛京有名的医师都被请来看了一个遍。 汤药灌下去多少,又被吐出来多少。 小姑娘吴悠怯生生地窝在角落,戴着蒙布的小脑袋随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动静不断转动。 黎瑜无数次向这里靠近,总被黎祥适时出现劝阻。 不用问也知道,她被刻意关照了,刻意将她和李遗保持了距离。 沉寂几日后,始终没有李遗苏醒的消息,黎瑜似乎也冷静了许多。 那日晨起,走出房门的她又成为了那个狡黠精明,明媚阳光的县主。 孔镇亲自驾车,任由黎琼、黎瑾鬼鬼祟祟跟在身后,黎瑜声势浩大地闯入了坊市,早已与赵蘅等人约好了在那里相聚。 黎府,甚至洛京,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与喧闹。 在黎家角落的小院子中,吴悠在又一番进来送饭送药的人离去之后,下定了某种决心。 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犹豫着主动摘掉了蒙布。 眯缝着眼睛适应了光亮 ,还未完全恢复的虚弱身子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晃。 她看到了那床榻上一动不动气若游丝,身躯滚烫的少年。 她一步一步挪到床边,与意识疲累的对抗让她眼睛控制不住地泛出酸泪来。 顾不得揩一把,吴悠抚摸着李遗身上裹缠的绷带,那炙热的体温让她忍不住焦急起来。 “大哥哥,你等等...我这就来救你...” 吴悠咬咬牙,闭上双眼仔细地凝聚自己的心力,蓦然睁开眼,紧紧盯住李遗的眉心。 若有旁人在此,定会是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女童澄澈如水面的眼睛,竟然真的起了波澜。 如两口泉眼各自占据一方的重瞳,竟也随着水纹样的波澜动了起来。 双瞳如被卷入一场旋涡,在一方小小瞳孔中旋转着靠近,眼睛中所有的构造、四周所有的颜色似乎也无法地勘地被吸引靠近,重瞳隐隐有融为一体的趋势。 这种变化显然给吴悠幼小的躯体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忍不住战栗起来,但是她依旧咬牙坚持着。 或者说自己主动激活的重瞳异力,当下已经由不得她掌控了。 就在重瞳几要融而为一的那一刻,一只带着熟悉而又灼热体温的手掌抚上了吴悠的脸颊。 吴悠惊疑,失神去确认自己是否感觉有误。 就这一刹那的分神,融合之中的重瞳再次倒转,随着眼睛恢复如常,四周的氛围光亮也恢复如常。 吴悠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床上那熟悉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轻轻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水。 李遗嘴唇微动,吴悠凑近去听。 “足够了。” 李遗眼角忍不住留下两行晶莹的泪滴。 事到如今,他如何还能不明白。 前几日自己从重伤昏迷中苏醒过来,那个奇异的梦定然也与这小姑娘的重瞳有关。 她连日来的虚弱与萎靡,也就解释得通了。 这是李遗第三次受重瞳的恩惠,却也是第二次当面感受重瞳的奇异。 可以确定重瞳的每一次使用都会给吴悠小小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与第一次相比,自己从重伤昏迷中醒来后的吴悠,嗜睡贪吃要严重地多。 这一次虽然及时制止,但是李遗依旧担心伤害已经造成。 人常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可上天硬塞进来的,也不是无偿的。 给予了女童非一般的命运,注定要经历常人体会不到的人生。 无数凡人幻想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妖孽人生,真正的妖孽却在人群中竭力隐藏着自己伪装做一个凡人。 世间正与反、黑与白的道理,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果然如李遗担忧的那样,吴悠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身子摆了摆,一头栽在李遗身上睡了过去。 被砸到伤处的李遗忍不住惨叫出声。 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看到李遗醒了,递上些茶水过来。 到了如此境地,李遗不喜欢也只能顺其自然被人侍奉着。 没多久,得到禀报的黎纲来到此处。 挥手退下所有人。 黎纲坐在李遗面前,二人中间,正是躺在床边抱着李遗右臂呼呼大睡的吴悠。 黎纲亲手端着一碗汤药,生疏地用小匙喂给李遗。 李遗虽然觉得这一幕非常诡异,但还是乖巧地咽下每一口汤药。 等李遗喝完,黎纲笑笑:“你面子大,你义母这几天真是差点没把我骂死。” 想到那个华贵温柔的妇人,李遗发自内心地笑了:“夫人是个好人,她怎么不来看我。” 黎纲解释道:“要过年了,一年到头她就忙这几天,走门串户的。等她回来知道你醒了,定然是要来看你的。” 李遗面色古怪,犹豫下,还是道:“侯爷,你突然这么温柔,让我,好不自在。” 黎纲泰然自若,好似没有听到。 李遗好奇他心情好得有些过分了,忍不住好奇道:“和英侯的生意做成了?” 黎纲依旧无动于衷。 “砰砰砰!” 李遗被屋外的动静的吓了一跳。 黎纲笑道:“炮仗一放,年味儿这就来了。” 李遗恍然,自己还不知道到底昏迷了多少日子,听样子是到了年底了。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管城的家人们。 按照常理,自己今天应该是和他们在一起的。 按照吴家坳村中的习俗,今天是要帮着各家婶子大娘烧火挑水,最后随机在一家的灶火里蹭上两碗饺子。 一碗自己吃了,一碗带回去给夫子。 旧情如今已经不可能,只是不知道管城的妇幼们今天能不能吃上一碗饺子。 李遗从窗户那里收回了目光,正色道:“威侯,何时开拔,说好的,事了之后,我就自由。” 黎纲颇有些欣慰,不过还是开口道:“今日过年,不谈那些,如果可以,还是起身,今晚全家一起吃饭。” 指指床榻的吴悠:“孩子总是爱热闹的,一起来吧。” 察觉到李遗的迟疑,黎纲难得开口宽慰道:“不要将我想的那么坏,我只是习惯了,做当下最正确的事情。” “而当下最正确的事,只是一个老父亲,想要一家团圆,共享天伦。” 第162章 沙时 等到众人都散去。 李遗静静靠在床头,火盆里炭火烧的正白,窗外风雪呼啸,夹杂着远处近处的爆竹声响。 李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难言的舒适。 这一刻的惬意让骨血都心甘情愿地沉溺进去。 安逸,是所有生物无法抵抗的毒药。 “过年了啊...”李遗喃喃自语。 在过去的十五年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觉得过年有什么特殊的。 每一个冬天都在寒冷和比平常来的更加频繁的饥饿中煎熬过。 夫子是从来不过任何节日的,他那固定的收入并不会因为过冬而有所增加。 李遗受冻挨饿,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唯一特殊的,就是每年除夕那天,村民们赠与的两碗饺子。 翌日,李遗难得地睡了个懒觉,自然醒来,女童吴悠还在她的小床上沉沉睡着。 李遗察觉到自己好了些,尝试着下床走了几步,难免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干脆还是坐在桌前,回一回神。 一个恍惚,再抬头时,桌对面已经坐着一个明媚的身影,正眨巴着眼睛含笑地看着他。 李遗愕然。 黎瑜却狡黠一笑:“装了好几天,才让他们放松警惕,不然我可进不来,不过也好,正巧你醒过来了。” 黎家的人对二人走得过近十分反感,这李遗心知肚明。 他竭力想要表现地冷漠些,脸上却压不住的笑意:“好多了。” 再没有别的话语。 黎瑜不满道:“怨上我了?那我去给你出气,也揍严时一顿?” 李遗压着嘴角,轻轻摇头,轻声道:“受着伤,生着病呢。” 黎瑜轻轻哦了一声,旋即神采飞扬道:“最近洛京里还是很热闹的,等你好一些,带你出门去玩啊。” 李遗只是一味笑着答应。 等我好了,也就该离开了。 不过这些事情,没有与黎瑜讲的必要就是了。 黎瑜想说的话很多,她不用李遗的回应,情绪高昂地讲着李遗昏迷之后的事情,包括她忍不住打了黎琼一巴掌。 黎瑜吐吐舌头,李遗眉眼含笑地微微点头表示赞赏。 这些天洛京发生了那些好玩的有趣的事情,黎瑜竹筒倒豆子般一一叙述,虽然其中涉及的人物和地名李遗都完全陌生,那些新鲜的事物也完全不熟悉。 但李遗从不发问,不时地点头应和着少女旺盛的表达欲。 一时说的口干舌燥,黎瑜终于止住话头坐在了凳子上。 手撑着下巴,少女突然变得失落:“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就好了。”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副痛苦的模样,佯装做没有听清的样子没有应答。 黎瑜被他的模样吓到,站起身凑了过来,就在她要搀扶少年的片刻,黎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侯爷和夫人在等了。” 黎瑜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双手,眼中闪现过一丝挣扎,不道一声,扭头就跑了出去。 接替黎瑜进来的,是黎祥。 低垂着头颅的李遗轻轻道:“知道了,我待会自己过去。” 黎祥无声离开。 李遗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怕被人看穿自己内心的不堪。 他翻出黎瑜曾经送给自己的那些衣服,挑出一套适合今日春节应景的式样,借着更换衣服的动作悄悄擦拭去眼角的晶莹。 真的很痛啊。 片刻之后,好似一个好人一样的李遗一手牵着同样穿着黎瑜送来的新衣服的吴悠,踏进了威侯府的客厅。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围着一张大大的圆桌次第落座,黎琼与黎瑾之间,还留出了两个位置。 无人动筷,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换了一身衣服的黎瑜若无其事地坐在袁筝身边。 还有一名身着奇怪服装的青年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进门的一大一小。 李遗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黎家上下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带着吴悠落座,向在座各位为自己的迟到低声致歉。 袁筝一脸真切的关怀,轻声道:“身子好些了?” 李遗轻轻点头:“多谢义母,好多了。” 黎纲最近都不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今日更是眼角都展露着笑意,他作为家主率先举起酒杯:“过年了,家里人在一起,多好。”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 李遗忙着给眼睛蒙布的吴悠夹菜,那个奇异装扮的青年自来熟地开口道:“威侯,草原上过不惯这春节,不过看样子,今天冒昧前来,打搅了你们的团员。” 黎纲摆手道:“王子哪里的话。知道王子喜欢热闹,今天这大热闹的日子,去哪里不是去,在我这里反倒正好熟络熟络。话说,王子与我家里这几个,还不熟悉吧?” 青年笑着点点头:“在洛京时间还是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结识。” 黎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笑容真切而不真诚:“与王子照过几回面,不过总是匆匆,没能深交。今天是机会,请。” 青年对黎琼的客气却是不冷不淡,礼敬一杯后主动开口道:“这位貌美的姑娘不用说我也知道,想必是大名鼎鼎的黎家小鱼儿吧?” 对这搅和进自己家宴的青年十分不感冒的黎瑜不想多纠缠,敷衍地笑了笑应付过去。 跃跃欲试的黎瑾还没开口,就又被察觉不到敷衍地青年堵住了口:“那这位,想必就是前阵子在洛京掀起不小风波的黎瑾兄弟了吧?” 李遗先是看了眼黎纲,却看不出什么信息来,摸不透男子的身份,王子的王从何而来。 但是从黎纲的客气也能察觉到此人要比洛京里那些年轻人来头大得多。 李遗放下筷子,笑道:“不敢与王子称兄道弟,野小子一个,承蒙君皇与义父赏识,才能有缘结识王子。” 青年哈哈大笑:“黎兄的谈吐可不像是个野小子。” 李遗淡淡道:“读过几本书,看过几场戏词,有样学样,别见笑。” 青年更加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道:“不瞒各位,我与赵砚章颇为熟悉,他跟我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痛饮三大杯!” 黎琼黎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原因却迥然不同。 李遗举起酒杯,隔桌遥祝,一饮而尽后道:“谢谢抬举,身体有恙,难以痛饮。” 青年杯子举在半空:“看不起我?” 李遗又看了眼黎纲,黎纲却对一切无所察觉一样与袁筝笑意吟吟地低声商谈着什么。 他又看向黎琼,黎琼面色平静,桌面上的手掌却青筋暴起。 李遗心里有数,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黎瑜站起身道:“本县主陪你喝怎么样?” 青年也不扭捏:“好!县主的脾气我也喜欢,黎瑕兄弟的酒就先欠着,今天也见识见识梁国的女中豪杰!” 李遗错愕地看向黎琼:“不是来找麻烦的?” 黎瑾低声道:“草原上部落里的王子,酒蒙子一个,见谁跟谁交朋友,交上朋友就往死里喝,所以我们才老躲着他。” 李遗了然,难怪黎纲对这青年的豪放无礼完全不在意,原是一早就知道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如此,李遗反倒觉得这一身兽皮鼠毛的青年有点意思了起来。 见多了七窍玲珑的同龄人,这么一个直来直去什么都写在脸上挂在嘴上的人,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李遗还不至于到了让女孩子替他挡酒的地步,果断道:“世上就两样东西不能欠,人情和酒,还人情靠命运,还酒就得靠缘分了。王子,跟女孩子喝有什么意思,我今天舍命陪君子。” 青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黎瑜忍不住翻白眼:“你们草原上来的都这么没礼数吗?” 青年要来大杯,与李遗碰了一碗一饮而尽,才回道:“草原也有我们的礼仪,可是草原没有屋顶啊!” 好好的一顿团年饭,被这不速之客一顿搅和,成了拼酒的酒桌。 好在黎纲袁筝都不是古板拘泥的人,早早就退场,剩下几个年轻人“增进感情”。 两人已经从酒杯换成酒碗又换成了海碗。 喝的肚儿溜圆也不见谁倒下。 青年终于撑不住了,摇晃着身子道:“我服了,你是真能忍啊!” 李遗强行咽下一个分不清是酒还是气的嗝,一言不发。 众人将自称沙时的青年送出门,黎瑾一脸崇拜地看向李遗:“人不可貌相啊!” 李遗微微一笑,摆摆手,话还未出口,脸色巨变。 扶着石狮子,顾及身上的伤痛,少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冲离去的马车喷吐着酒水。 第163章 风雨来 吐了个痛快,李遗站直了身子,身边已经只剩下黎瑾了。 李遗郁闷道:“你们这些王后将种里边,也不乏脑子不清楚的。” 拍拍一脸无辜的黎瑾肩膀,揽过府门那里等着自己的吴悠,李遗晃晃悠悠回去了。 同一时间,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豫州南部,一场大战过后,幸存的人们在冲刷着战场血迹、尸首的溪水旁稍作歇息。 这里全无节日的喜悦气氛,而满是肃杀谨慎的气息。 脸上沾染了泥污顾不得擦拭的梁犊给一名伤兵包扎好伤口,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的深情。 梁泊匆匆赶到身边:“师父,师公他...” 梁犊惊醒回过神来,大步踏向岸边一棵粗壮的柳树。 柳树裸露在外的树根盘踞出一个避风处,刚好容纳得下两三人休憩。 白发白须,身着白衣得谢奇面无血色仰面平躺着。 梁泽涕泪涟涟拨弄着火堆烧出一壶水来给师公擦脸。 谢奇的前胸,从背后突出一节泛着寒光的黄铜箭头,洇出的血迹正一丝丝带走老人为数不多的生机。 梁犊猛然止步,悄悄上前,凑近了低声道:“师父...” 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谢奇微微有了些反应,已经没有办法说话的他残留的意识四处摸索,梁犊将手掌递过去,谢奇才安定了下来。 没有人不怕死,就算是活得够久,到了这一刻,也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是对于未知,对于意识陷入永无止境的无意识沉沦的天生触感。 梁犊颤抖着低声道:“师父,我在呢...” 谢奇竭力想睁开眼睛,只是徒劳,梁犊知道他心中所想,头也不回道:“快让你几个师叔赶回来!” 梁泊应声,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梁泽已经压抑不住自己,跑出了这个窝风处,在雪地里借着风雪声肆意地嚎哭着。 他们没有人告诉也不想告诉谢奇的是,分散四处作战的师兄弟几个,熊韬下落不明,仇天旭身陷重围,卢名义已经先谢奇一步于昨日阵亡。 接下来何去何从,是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和心底的阴霾。 梁犊缓缓从树下走到梁泽身边,梁泽扭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更加撕心裂肺地痛哭。 梁犊眼眶红润,喉头发紧,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温柔道:“去,给师公收拾一下,他最喜欢你,也最喜欢干净,你送他最后一程他肯定是愿意的。” 脑子空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的梁泽和梁泊被梁犊一手一个牵引到谢奇还有余温的尸身旁,三人齐齐跪下。 梁犊哽咽道:“师父,走好!” 梁泽哭得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摸索着抓住了那支夺去师公姓名的箭头,猛然闭上眼睛,头扭向一边。 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梁泽歇斯底里发出一声大叫,那截早已剪去尾羽的箭头应声而出。 像丢出烫手山芋般将箭头一把抛出。 梁泽哀嚎不止:“师公!” 梁泊捡起那截箭头,铜头上有铭文彰显着此物的来处。 黎。 梁泊攥紧了手掌,咬紧了牙关不让泪水掉下。 在溪水边,谢奇的尸身与那些战死的怜人被放置在一起,幸存的人们簇拥在一起为这些同袍们送行,做最后的告别。 没有站出来鼓舞人心地演讲,也没有怒意滔天发誓报仇地呼号。 躺着的,还站在这里的,早已不是当初中秋月圆夜被谢奇的澎湃所感染的那些人。 但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彼此或许还不熟识,但为了同样一个目标,同样一个身份走在一起。 怜人。 没有悲伤是因为不需要,明天躺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甚至没有人为我收尸,同袍,黄泉路上不会孤单。 不用咬牙切齿发誓此仇必报,因为那将是我终将戛然而止的余生里唯一的使命。 无需同你的别离过分哀伤,我们为生而死,最终还是一个人的模样。 梁犊亲手将火把扔出。 火油呼的一声将那些尸首吞噬,滚滚的黑烟从这些生机尽丧的壮士尸体上升腾而起,盘旋着升上天空。 与再次开始纷纷扬扬的雪花融为一体,冲着周围四散而去,发出来此人间最后的怒号。 与同袍的告别还未结束,尖锐的哨声就已经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是敌人再次发动围剿的哨探预警。 一路且战且行,行至此处已经是彻底陷入了包围,命运如何,天知道。 梁犊眼神冰冷,一身的杀意倾泻而出,抽出黑背大砍刀,没来由脑子里冒出了谢奇生前老念叨的诗句,顺口高喊而出以作动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亮出了兵器的剩余怜人无动于衷,梁犊啐了一口,再次喊道:“杀!” 一把拽回冲在最前方的梁泊,取代了他的位置:“照顾好小泽!” 梁泊双眼噙泪:“师父,你当心啊!” 还沉浸在伤痛中得梁泽,眼睛红肿到影响了视力,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渐渐远去得熟悉又模糊的背影,沙哑着嗓音嘶喊道:“爹!” 春节始一过完,一封急报传递到了洛京。 除了接替姚万重坐镇青州的符信,三大君侯被急匆匆召见入宫。 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少部分消息灵通的人才能察觉出些许异常。 符信带走了剩下的两营羌骑前往青州后,本就兵力显得空虚的洛京,竟又从羽林、城防、各家部曲中征召了数千兵马,已经在城外顺命营老营中集结,黎纲从少葛镇带回的那近千亲兵,自然也包含在内。 出了宫之后,来到无人之处的黎纲聚拢了心神,才敢显露出自己真实的凝重神色。 犹豫再三,他叮嘱驾车的黎祥几句,先行回府。 未多久,一个身影不着痕迹地悄然出现在了黎家。 俞纹理。 “怎么回事?” 不是天塌了一样得大事,黎纲绝不会让二人背上这暴露关系得风险。 天知道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威侯的一举一动。 多年来这还是首次,毕竟外人眼中,二人应该是素不相识,毫无瓜葛纠缠的关系。 黎纲脸色阴得像要拧出水来。 黎纲狠狠搓了一把脸颊,道:“符信遇伏,折损过半。” 俞纹理皱眉不语,不用问也是怜人干的,可是怜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 “陈却没有在南。吴洛确实在北。我吃掉了怜人的饵,符信却当了姚万重的替死鬼。” 俞纹理自有门路知道一些隐秘信息,却还是疑惑道:“那宛阳...” 黎纲苦笑道:“卫陌死的不亏,这种阴损的招数都想得出来,还偏偏有死心眼的愿意以身入局。他不累死也该损阳寿去死。” 俞纹理皱眉,淡淡道:“我做什么?” 黎纲抬头紧紧盯着他,斩钉截铁道:“保留火种。” 六不寺,打坐中的澄荼和尚也接到了梁王宫传来的信报。 老和尚双手合十,眼中却不见往日慈悲,如一尊泥塑般毫无感情地唱了声佛号。 同坐禅房里,双手烤火的梁宏叹了口长长的气:“风雨欲来。” 第164章 雀暖珠 短短三日之后,洛京方面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动作。 卫陌的设计每一步都暴露在梁国的眼皮子底下,却在每一次梁国以为占据了先机的时候变局。 这一次的变故已经是不能承受之重了,赵一暂时的平静,是忍耐濒临崩溃的前兆罢了。 不过棋局走到这个份上,明眼人也都能看明白了,双方棋招出尽,已经沦为阴间人的卫陌赢在棋盘内,造就了如今一个一招不慎梁国即断成两截的局面。 只是棋盘外的胜负总是充满变数。 比如本是意图截断青豫两州联系,伏击青州援兵的怜人真正主力陈却,吴洛,阴差阳错错过了轻骑回城的姚万重,更加匪夷所思得狠狠咬了一口符信。 本还头疼如何搅动青州局面的陈吴二人当机立断拿下了商谷县这个咽喉要道。 据说本人也身受重伤的符信去到沂陵城后别无动作。 一时间,怜人大有在青豫两州之间割出一片真空地带的态势。 如果说这是燃眉之急,还有别处的隐患。 从少葛镇和野望关逃逸的怜人一开始就是可实可虚的奇兵。 未能取得实际战果之后一路逃窜至豫南宛阳,成了彻彻底底的虚伏之兵,与假扮陈却的当地怜人当了彻头彻尾的诱饵。 钓上了车骑将军和顺命营这两条大鱼,才最终确定了当下陈吴的大好局面。 可恨归可恨,梁国所有醒悟过来的王侯武将,却无一不是打从心底里叹服这些短短月余几乎将整个豫州跑了个遍的“乌合之众”,并且搅弄得风云将曾经号称北地最能打仗的人牵着鼻子走。 如今的乌合之众,真的天下瞩目了。 可是赵一心情如何,那就另当别论了。 目前的梁国,远远称不上处于弱势的局面。 绝对的实力完全可以弥补 猝不及防的漏洞。 三位军侯从梁王宫出去后各自回府闭门不出,偶有军报书信从各自府中飞送传递。 一时之间,如乌云压顶,人人心头惴惴不安没有着落。 尤其是威侯府内,气象已经焕然一新。 黎家往常的顺命营亲兵护卫也重新回来,四周或明或暗的眼线也被撤得七七八八。 家中人员外出再不受限制与跟随。 那种被人当做内奸监视、区别对待的屈辱感,仿佛一个误会一样冰释前嫌。 黎家上下所有人默契地对事实的改变、旁人态度的变化视而不见。 忍气吞声、明白里装糊涂都是夹缝中生存的基础技能。 李遗的身体稍稍好了些,没有人来告诉他该准备些什么、做什么。 虽然清楚地明白自己远远没有恢复到承受行伍生活的地步,但是他已经从各类消息中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他准备隐瞒实际情况,无论如何,这是摆在眼前离开洛京、彻底离开这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机会。 将这一消息告诉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吴悠,小姑娘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侯府之内锦衣玉食,但是与一座金丝编织的牢笼也无甚差异了。 将两人的行李简单打了包,李遗还在担忧从军行路上,携带着女童是否不方便,考虑是否拖黎瑾等人先将吴悠送回管城如何? 可是听起来除了洛京,豫州各地都动荡不安,不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自己总觉得不安心。 还没做好决断,黎瑾就找上了门来,连着几日,他都极力来邀请李遗出门逛逛,这阵子尤其是把他给憋坏了,往日能去的那些好玩场所都去不了。 这一解禁,他对于将李遗拉入自己的爱好圈子抱着极大的热情。 今日李遗感觉自己的身体行走已经无恙,正巧想要给家中妇幼和吴悠买些东西带上,就答应了黎瑾的邀请。 交代了吴悠在屋里好生睡觉修养身体,李遗随黎瑾离开。 府门外,李遗掀开马车车帘,却惊奇地发现黎瑜端坐车中,少女见到他,皓齿明眸微笑着挥了挥手。 李遗笑笑,颇有些不自在地背靠门帘坐下。 自前几天团圆饭后,二人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许是黎瑜终于察觉到了家中的异样气氛,也许是生气李遗数日来也未曾主动找过她。 今日竟是同住一府的两人几日来头一次见面。 黎瑜与黎瑾一路低声说说笑笑,李遗只管闭目养神,偶有主动问向他才应和几句。 只是黎瑜一眼不曾看他,一句话不曾与他说罢了。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道又行到哪里,李遗也不关心,偌大个洛京,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黎瑾迫不及待跳车下去,被身体拖累地动作迟缓的李遗让道一边给二人先下去。 黎瑜带着一阵香风擦肩而过时,毫无征兆地对神游天外的李遗道:“今天不会白来。” 李遗下意识道:“啊?” 黎瑜不作答,跳下马车追上前边的黎瑾,李遗下车来,看看脸前挂着的幌子,忍不住唏嘘了一声。 想不到这两姐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驾着威侯府的马车,从正门进了赌坊。 跟了进去,依然是熟悉的流程,专人上来迎接伺候,上楼去了略显僻静的所在。 李遗没有来过赌坊,瞥了一眼黎瑜,便也知道不甚熟悉了。 黎瑾却是个实打实的行家,招呼二人紧紧跟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张正被人簇拥着的赌桌前。 李遗还未走近就停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严时。 正与严时对峙的,是沙时。 所谓赌桌之上没有大小,现在的两人已经都赌得红了眼,沙时一把扯开自己的皮毛领子,手掌扇风道:“喂,胖子,磨来磨去有什么意思,来一把大的敢不敢?” 严时狭小的眼睛露着凶光:“怕你个蛮子?” 沙时一巴掌把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璧拍在桌面上,所有筹码悉数推出:“这块玉,我从草原带来的,不说多值钱,百十匹军马还是换得来的,敢不敢?” 顿时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起哄声却越来越大了,看热闹的向来只嫌事儿不够大。 严时一怔,心里不由得暗骂死蛮子就是有钱。 他车骑将军府虽然也有钱,但还不至于让他随随便便拿百匹军马上桌赌。 沙时呦了一声,邪笑道:“没胆了还是没钱了?” 严时咬咬牙,冷笑道:“嘚瑟什么啊。”随即从脖子上一把扯下吊坠,扔在了两人之间。 “魏帝的心头好,不比你的差吧?” 这下没有吸冷气的人了,围观之人中有识货的忍不住惊道:“雀暖珠!这东西居然出世了!果然啊...” 李遗自然不懂,但是从黎瑾等人大变的脸色上也看出了些端倪。 不待李遗发问,黎瑾便用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拦阻了他,看向严时的眼睛里,杀气已经不加掩饰了。 李遗不由得不好奇,那珠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让黎瑾都像起了黎纲? 第165章 赌局 黎瑾的脚步不由得往赌桌凑近了几步。 直接站在了沙时身后。 认出他的严时面色露出一丝讶异,旋即四处张望起来。 早已得到提醒的李遗和黎瑜隐匿在围观的人群背后,没有露面。 李遗当下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计划些什么,但是也意识到了是冲着严时来的。 眼看谨慎的严时有了些许心虚,沙时忍不住埋怨地瞥了一眼黎瑾,冲严时开口道:“舍不得了就捡回去,不然家里大人回来怕是要打屁股哦。哈哈哈哈。” 四周捧哏式地观众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一个激将法,严时也顾不得那疑虑的苗头,一发狠,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咬咬牙,重重拍在赌桌上,冷笑道:“今天让你光着身子出去!” “给我开!” 沙时也凶相毕露:“本王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怕!” 骰盅被掀开,沙时看了一眼面前的点数,撇撇嘴,一甩手道:“没意思。” 起身离席。 那边严时伸长了脖子看清了沙时的点数,掀开自己的骰盅,大笑道:“大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小爷笑纳了!” 五个六点朝上。 众人一片唏嘘。 严时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边,肉肉的手掌一把将那颗雀暖珠捞回怀里,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去摸那块白璧。 嘴上却不饶人道:“虽然没有小爷的珠子值钱,不过也勉为其难能用,万一哪个小娘喜欢呢?” 沙时斜挑眉毛,他哪里是忍气吞声的主,忍不住转头道:“我怎么越看你越讨厌呢?” 严时合不拢嘴:“你输了,我允许你说两句出出气。” “我...”沙时实在看不惯这胖子的油腻嘴脸,但是又无可奈何,上下摸索一遍,今天出门来带的财物都输了个干净。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赌钱老手,纯属于兴至而来,凑个热闹而已。 至于挥金如土,不屑一顾,只是因为有钱,无他。 将手伸到黎瑾面前:“借点,我非杀杀他的锐气。” 严时嗤之以鼻:“哟,借钱也不找个好主,这黎瑾老二,哦不,黎家老三兜比脸都干净,没办法,谁不知道他爹不疼娘不爱的,哈哈哈。” 严时的狗腿子也不在少数,起哄喧闹哂笑声爆发而出。 黎瑾冷着一张脸,推开沙时的手掌,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对着狂笑中的严时勾勾手指:“把东西都放下。” 沙时的笑瞬间被阴狠所取代:“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姓黎的这副做作虚伪的模样,不装会死吗?” 黎瑾笑笑:“勾起你伤心事了?” 严时发狠:“黎琼在我这都得夹着尾巴,你个小屁孩再多说一句?” 说着,严时甚至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近前来。 李遗忍不住要上前,却被黎瑜淡定拦住。 沙时此时则是一脸坏笑地退后了两步。 同时又一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严时与黎瑾之间。 “严时,你想干嘛?” 赵砚章。 严时就算是狂,在这位敢和姚文意对着干的小爷面前也硬不起来。 “小公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砚章面无表情道:“看看热闹,不过不想看打架。” 严时从面前的小公爷、草原王子、威侯庶子面上一一扫过,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严时的心思完全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糙,赔笑道:“那您来玩?我就先退下了。” 赵砚章没有说话,黎瑾却笑道:“怎么,怕了?” 沙时生怕事儿不够大地嘘了一声,起哄道:“赢得起输不起咯~” 黎瑜突然凑上前,站在黎瑾身边,轻轻放下一方小锦盒:“听说有热闹看,我也来凑一凑。” 严时再蠢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这么多人一起出现,还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在人群中细细搜索,严时终于发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人影,冷笑道:“千方百计算计我,想出口气是吧?我给小公爷个面子。” 手指人群中:“让那野种来跟我赌!” 人群自动分离,让出了道路,李遗无奈上前,同沙时赵砚章一一点头示意,坦然道:“我不会赌。也没钱赌。” 黎瑜手指锦盒:“我有。” 黎瑾掀开盒盖,一只翠绿的小兽脑袋露了出来,精致的五官闪烁着精灵的光芒,浑然天成的翠绿身体纤毫毕现,婴儿拳头那么大体积的一只碧玉玄武,静静盘踞其中。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识得此物来历。 若只是一块普通的翠玉雕刻,那纵然珍贵却也无甚稀奇,可若有故事或身份加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砚章淡淡开口解释:“数年前南方来人,走的时候,世人只知道他夸过六个年轻人。却不知道他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女一件在北地寻到的故人之物。那故人也不算生人,刘镞。” 众皆哗然,知道这翠绿玄武是什么东西了! 大魏北伐第一支义军的兵符!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驱龙南顾之后,大魏偏安江南,承认了北地十一国的存在,但未尝没有北伐收复失地的存在。 便有了名为民间义军,实则朝廷在背后暗暗支持的北伐义军。 所谓的第一军,事实上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支义军。 据说南渡之后便在江岸边再不肯南下一步的刘镞被任命为统帅之后,亲自摇橹渡江北伐,江中击浪而歌。 岸边微服送行的大魏皇帝闻其歌忍不住伤怀落泪,转而激昂难耐,解下自己自小佩戴的玉饰命人渡江送到刘将军手中。 以兵符之名,行军心之事。 只是刘镞在北地的壮举如彗星划过天空,灿烂而短促,这只玄武也下落不明,想不到竟然在今日得见。 居然在威侯府,上虢县主手中。 严时的眼中难掩贪婪目光:“县主,当真要为这小子出头?” 黎瑜轻笑道:“你就没有严伯伯大方,玩就是玩,闲扯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严时拍拍荷包笑道:“县主大方,可我独门小户过惯了,赌注太大,玩不起,告辞。” 李遗伸手一拨,盖上锦盒盖子,示意黎瑾让开座位,自己坐下淡淡道:“我跟你赌命。” 意识到对严时的诱惑力不够,李遗补充道:“黎瑕的命。” 严时离去的脚步一顿,转而坐下,冲赵砚章等人道:“这可是他自己求死,怪不着我的。” 又对李遗道:“你的命虽然一文不值:“但是黎字很值钱。” “我要你桌子上的全部。” “陪你玩一把!” 所有的筹码和珍宝又回到了桌子上。 包括那枚雀暖珠和白玉璧。 李遗单手持骰盅,随意晃了晃便拍在赌桌上:“你是真的恨黎家啊。” 严时郑重其事地侧着耳朵晃动骰盅,半晌慎之又慎地在桌子上放定。 “一会你自裁,可别赖上我!” 李遗背靠椅子,一副大爷模样,淡定道:“黎瑾!” 黎瑾心甘情愿被使唤,亲自掀开骰盅,赫然出现五个五点。 严时难掩的一丝紧张一扫而空,忍不住再次张狂起来:“看来今天只有老天站在我这边。” 掀开骰盅,心却一下子从巅峰坠入了谷底。 严时大吼道:“这不可能!” 黎瑾哈哈大笑道:“狗屁不是的点子,狂什么狂,哥姐,收钱了!” 严时猛然想到了什么,扑向桌子上的筹码,大声喊道:“你们出老千!” 沙时一把上前:“就等着你发癫呢!”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扇在严时脸上。 黎瑾啧啧道:“王子,车骑将军的心头肉,你轻点打。”话虽如此,却一点没有劝阻的意思。 黎瑜捂嘴笑道:“车骑将军要是知道他把雀暖珠赌输了,只怕顾不上心疼儿子了。” 沙时左右开弓毫不留力,更何况严时本就是个绣花枕头,几巴掌下去,鼻子嘴角流血不止。 赵砚章觉得适可而止就好,毕竟车骑将军还在外征战,洛京又是多事之秋,惹出麻烦事来难以收场,只能亲自拉住了这个王子。 严时伤势倒是不值一提,精神头却一下子涣散了。 李遗心里却没有一点畅意痛快的感觉,只是对一脸得意的黎瑾道:“你这手法坑害过多少人了?” 黎瑾把玩着那枚雀暖珠,拍拍李遗肩膀:“只行善,不坑人,还是多亏了你信任啊!” 严时今天唯一不谨慎的漏洞,就是让黎瑾掀开了骰盅,手碰到了赌桌。 他李遗,一个稠饭都吃不上的野小子出身,哪里会什么赌术。 第166章 背叛 严时被他的狗腿子们搀扶起身。 赵砚章默默隐身在众人身后,表明了态度。 严时眼神闪烁,狠狠剜了李遗一眼,带人就要离开。 李遗无动于衷,他和严时的过节本就够多的,多这一笔不多,少这一笔不少。 实话实说,若不是黎瑜等人今日策划的这蹩脚一出,吃准了严时狭隘贪婪的本性,李遗是有他日暗地里寻仇的阴狠心思的。 不过说到底,今天做的事不算光彩。 甚至比严时当日的仗势行凶还要卑劣些,李遗心里察觉不到半分畅快,反而有与眼前几人无法言说的苦涩。 “站住。”他忍不住叫住了严时。 严时侧过身,还是忍不住露怯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李遗,要说自己身后这些狗腿子更没有跟这边几个人动手的胆子:“你再动手就理亏了。” 赵砚章一只手掌搭上了李遗肩头轻声道:“给个面子。” 李遗抬手甩给严时一个物件,随即摆摆手道:“咱们俩的账,以后单独算。” 严时伸开手掌,手心躺着的赫然是那枚雀暖珠。 脸上的横肉不禁颤了颤,严时咬咬牙,攥紧珠子,冷哼一声抽身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黎瑾冲动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李遗一边从他怀里将那些珠宝玉器之外的黄白之物挑到自己手里,一边漫不经心道:“知道啊,可是嫌晦气。” 黎瑜悄悄跟他解释过,所谓雀暖珠,传说是当年魏朝初立,南疆进贡孔雀五十对,后估摸着是水土不服,接连死去。 后来雄才大略的那位开国之君多次梦到皇家园林中有红星闪烁。 差人在梦中之处发掘,正是孔雀葬地,挖出了这枚珠子。 经钦天监测算,这枚血红玉珠正是是本朝承继赤帝天下的佐证。 柴氏开国君主得到此物是祥瑞非妖邪的答案就够了,那等人物自然不会沉溺于此等玄幻学说。 将这珠子赏赐给当日进宫的一位皇子,巧的是多年后这位皇子继承了大统。 朝野民间都对这枚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珠子赋上了多层奇异色彩。 至于李遗说的晦气,则是这东西不论在朝在野,结局都是作为那位二世皇帝的随葬品消失的。 驱龙南顾之后,柴魏的祖坟自然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光顾。 虽然事情都没摆在明面上去做,但是早有传言占据了前魏都城,今日洛京的梁国赵氏,尤其是今日君皇赵一,亲自带人将大魏七帝的陵寝发了个干净。 今天严时拿出这东西,一切不言而喻。 李遗对大魏朝廷没什么多余的感情,但是夫子常念叨着大魏长吁短叹,如今出山后渐渐明白了这段历史,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为大魏伤感几分。 但是心里的膈应也是真的。 他忍不住盯着黎瑜黎瑾,聪慧的黎瑜当即否认道:“不管怎么说,黎家是做过魏朝的官的,可以降,但是做不出这种事。” 李遗不置可否,对赵砚章、沙时拱手道:“谢过二位了。” 沙时大大咧咧摆摆手:“朋友嘛何须客气,玩什么不是玩,更何况早看这胖子不顺眼。” 他又一把揽过黎瑾:“你那几手得教教我啊,等我回了草原,非把那几个王爷的家底都赢光不可!” 赵砚章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没看出你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谢从何来啊。” 李遗不答,只是收拾好了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转身就走。 赵砚章明白的他的心思,微微笑笑,转身隐匿进了黑暗中,他暂时还没有离开的心思。 出现在这里纯粹是看在黎瑜的面子上压压场子,顺手而为罢了,自己家老爷子就快回来了,在此之前自己能疯几天就疯几天了。 自由的日子不多咯。 黎瑜和黎瑾像做错了什么一样跟在李遗身后原路出去。 黎瑾忍不住嘀咕道:“姐,咱们做错什么了?怎么低声下气的?” 黎瑜抬手打了弟弟脑袋一下,但是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嘀咕道:“我也不知道啊。” 更加郁闷的黎瑾硬了硬腰杆,今天冒着受家法的风险,下了那么大的本钱不就是要让严时吃个闷亏,出口气嘛。 他黎瑕不领情自己放过严时就算了,怎么还把气撒到他们两姐弟身上。 他们俩能图什么啊! 却正迎上李遗锐利的目光,之前一向温和的他,却带着些许森寒:“也许,你们两个和其余那些人也没什么不同?” 黎瑾愕然:“哪些人?” 三人出了赌坊,黎家的马车已经赶到了门口迎接。 可是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街上的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黎瑜认出羽林的人马换上了战时铠甲,成伍成什地向城外赶去。 不用说也知道,连日来的阴霾终于要凝成雨滴落下了。 李遗意识到自己的时间终于来了。 方才对二人的芥蒂一下子抛诸脑后,招呼两人上车,急匆匆赶回侯府。 三人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不断扫视着对方,李遗犹豫了再三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纠结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要跟二人道别之时,李遗还是把心一横,算了。 人与人之间多的是不告而别,这样下次再见的时候,大家都能将隔绝归咎于命运无常。 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威侯府中凭空冒出了许多人来,是周延他们带人来接黎纲。 此次出门显然不同以往,军士们进进出出将十几口大箱子搬上门口的马车,周延手拄战刀在门口像尊门神一样不断催促着。 黎瑜黎瑾愣了愣:“怎么这么突然,说走就走?” 看阵势又不知道要出门多久了。 看到李遗,周延的面色忍不住有些不自在。 本还想寒暄几句的李遗顿时心下生疑。 四下没有看到黎纲,也无黎琼黎祥。 李遗顿时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拔腿向府中自己的小院跑去。 “拦住他!”周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众人回过神来,李遗已经消失在回廊处。 来到自己院门前,黎琼黎祥守在门口,看到突然返回的李遗忍不住惊讶。 李遗浑身汗毛倒竖,大喝一声:“你们这群王八蛋!” 朝着迎面而来的黎祥,李遗猛提一口气挣脱他铁钳似的双手。 趁黎祥惊愕的刹那,李遗一拳砸向黎琼。 黎琼镇定自若,同样一拳挥出,两人如出一辙的招数,却还是李遗气力弱了许多,踉跄着退出了几步。 立马就被黎祥反剪双手,摔倒在地。 黎琼眼中惊疑不定:“黎家的拳,你偷学了?” 李遗嘴里灌进了泥土,却还在不断谩骂着。 吱呀一声,小屋木门打开,黎纲一如往常那副高高在上,不可触犯的模样走了出来。 轻轻扫了一眼屋外的情形,挥手示意黎祥松开。 重获自由的李遗直接奔入木屋,那个小小女童的蒙布扔在桌面上。 吴悠仰面躺倒在她自己的那方小床上,本就虚弱的身体气息更加微弱了。 最可怖的是双眼还在不住地往外渗着血泪。 难怪黎家父子一直对重瞳装作不知,一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收留他们二人在府中。 都是为了今日。 不用想也知道,黎纲用重瞳测算自己的未来。 全然不顾吴悠当下的身体如何! 全然不管吴悠会不会因此失明,会不会因此丧命! 姗姗来迟的黎瑜和黎瑾来到了小院,随即听到屋内传来的那个少年受伤孤兽一般的哀嚎。 那瘦弱的身影拖着伤躯,抱着那个羸弱的幼小身躯一步步走出门来。 对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姐弟二人杀意十足道:“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黎瑜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又逢此误解,一下子悲从中来,捂嘴呜咽道:“我没有。” 第167章 暗潮汹涌 事急从权,黎纲没有在此事此地消耗时间的奢侈。 李遗想走也不可得。 黎纲一扫之前带他出征的念头,自行离去。 剩下的三兄妹对着李遗面面相觑。 黎琼面色阴沉,不知道在思索点什么。 李遗冷笑不止,眼看几人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抱着昏迷中的吴悠转身回了小院。 “起码要送点药来吧,真要看她死吗?” 黎瑜忍不住脚步紧跟了两步却被紧跟着关掉的院门险些砸到鼻梁。 黎瑜欲哭无泪,不禁回头恨恨地看向自己的大哥。 黎琼手一挥,不知道从哪里立刻钻出来三道互相不知道彼此存在的人影。 那是黎家三个孩子的贴身护卫,甚至在黎瑜离家出走时都一路跟随未曾出面过。 只要黎纲不在府中,黎琼就是自上到下自里而外的家主。 在外在内一直藏拙的黎家长公子,却从未放弃过掌握该有的权力。 “自此刻起,二小姐和三少爷不准踏出自己的院子一步,府中所有人没有我的准许不准靠近这个院子一步!” 三名死士无声垂首。 黎瑜怒极反笑,朗声道:“我竟没看出来,你是心这么狠的一个人!” 黎瑾无话可说,重重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被带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黎琼颇有些失望对黎瑜道:“你越来越不像你了。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忘了我们三兄妹曾一起承诺过什么吗?” 黎瑜摇摇头,惨笑道:“你越来越不像个人了。我们是要保护家族的安危,分担父亲的压力,可不应该是这样的。黎瑕他是我们的家人!” 黎琼猛然大喝:“够了!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他下了药!与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暗棋相比,他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 黎瑜愣在原地,不由得想起自小到大几个自己身边莫名消失的婢女,一直只当做是赎身出府去了,原来是另一回事! “你,你杀了那么多人?!”黎瑜不可置信。 她自认心机算计够多够狠,但与自己这位尚未及冠的长兄比起来,似乎是小巫见大巫了。 黎瑜对李遗的复杂情感,还有一层他人无从得知的隐情。 去年路过管城时偶得少年被屠村的惨案,少女曾灵至心头想要以此做文章,拿这几个幸存者作伪证,状告羌骑另外两营。给那个始终压自己老爹的一头的符信惹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真正的凶手是谁根本无从得知,就像那几十条无辜人命一样,也根本无从紧要。 关键是要以此为文章,闹到足够大的地步,借着杀良冒功的由头让符信出出血。 只是人证不肯合作,黎瑜离开管城日久也就将这随心而起的念头抛诸脑后,逐渐淡忘。 只是后来才知道,这个随性而起的邪念,竟然给李遗命运造成了这么大的改变。 也间接造成了二人今日这复杂的关系。 黎琼十分嫌弃自己妹妹当下的义愤填膺,啧啧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黑白对错对我而言一律无所谓,我只知道,他们不死,早晚我们要死。反正都是死,肯定不能黎家的人死。” 黎瑜不死心,一边上前踹那道院门,一边冷哼道:“好一个无私的长子,无私的大哥!” 黎琼没有任由自己妹妹胡闹,一招手,送黎纲出门回返的黎祥半劝阻半强迫道:“小姐,回去吧。” 黎瑜奋力挣扎,却奈何不了黎祥,她忍不住放声高喊道:“孔爷爷!”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应声而至,看到钳制黎瑜的黎祥,孔镇骂骂咧咧道:“老小子你要造反啊!” 黎祥看到黎琼,却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不吭声。 黎祥只得不耐烦地咬牙道:“滚!” 孔镇却不客气,一巴掌扇了上来。 黎祥无奈腾出一只手来反手制住孔镇,脚下一绊再一踩,将身体失衡的孔镇踩在脚下。 “小姐,别让我难做,也别为难老孔这把老骨头了。” 黎瑜看向毫无动静的木门,终于冷静下来,淡淡道:“放开我。我自己走。” 小院中,小屋内。 隔着两道木门依然将那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无瑕去分辨谁真情谁假意,全然没有意义。 他在屋内翻箱倒柜寻找着药品补物,奈何他伤好之后所有的药物补品都悉数退了出去。 他此时懊恼自己的气正风清也于事无补。 身上携带的静息散和“酒仙”于吴悠而言根本没用。 他只能将女童抱在怀里缓缓拍着,希望能给意识沉沦中的她带去一丝慰藉。 听得黎琼的意思,显然是不可能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被送来了。 他想将自己饿死在这里? 无所谓了,此刻的李遗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能在这里活多久,他也不去猜黎家人要把他在这里关多久。 黎家的人,伪善至极,已经不能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去信任。 接下来该怎么办,李遗透过窗户去看那天光,天知道。 洛京长盛门城楼上,姚万重、赵仲、黎纲三人抱拳告别。 城门下是疾驰出城的羽林卫,其中夹杂着些许黑甲红袍的兵士,那是姚家最忠诚的力量,姚家部曲。 怜人这次真是把赵一逼到了一定份上,姚万重支持赵一也真是将家底都亮了出来。 目送姚万重和赵仲带兵离去,黎纲也走下城墙,出得城门,回望长盛门。 此次出征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澹州之战,若是败阵,天下的格局,家族的命运,又要发生变化了。 决绝转身的瞬间,黎纲坐在听霄大马上对自己的爱徒道:“这次你就不去了,帮我看着家。” 周延怔住,口齿都不禁结巴起来:“师...侯爷,突然不带黎瑕了,连我也不带了,手下就没有可使唤的人了。” 黎纲难得仔细看了一眼爱徒:“你挺喜欢他,你以前没这么多嘴的。” 周延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知道师父你永远是对的,但是他也未必是错的。他可能没办法跟我一条心,可他跟您一样,是个好人。” 黎纲不想再听,策马前驱:“好人未必要做好事。就这样,你留在家里。” 还是没有对李遗如何处置的话留下, 看意思是要等到他出征回来再处理。 周延不知道为何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对李遗的生死这么上心。 这一日,梁军没有任何隐蔽行军踪迹的动作,甚至连兵力部署都没有设置佯装,从洛京分兵的两支人马,数量迥异,皆是不顾一切地奔赴各自战场。 英侯厥侯联袂向东,继承了大魏羽林名号的三千兵马和五百姚氏部曲,是梁国眼下能用的仅剩精锐。 威侯寥寥不足千骑南下,那里有他完整的顺命营。 姚万重离开洛京不久,他心头牵挂的那个黑不见底的药池子里,陡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从赌坊中走出的赵砚章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盯着黎家的方向,对沙时笑道:“不好玩的人走了,好玩的事情就多了。” 六不寺里,一位禅师手中的佛珠毫无征兆地断裂,怔怔地看了半晌,禅师放下立掌,虚握成拳,无声无息地站起身对主持大师恭敬作揖,随后果断地脱下僧袍,就此离开。 站在茅草屋旁的梁宏,看到那个身材壮硕的光头走出六不寺,口中吐出一口浓烟,摆摆手,不表别态。 妙言法师出家不过数月,就地跪倒,冲着那个孤寂心思的老朽身影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自此以后,范栓柱就只是范栓柱了。 第168章 鱼死网破 那股沉重的气氛随着离城而去的队伍飘远了,洛京似乎已经转危为安般重新活跃了起来。 没来由的自信下,百里千里外的战云仿佛已经被驱散。 毕竟战火没有烧到眼前就可以视作不见。 安逸,是侵入骨髓的毒药,再骁勇善战的民族也无法解脱。 一连数日过去,梁王宫里风平浪静,市里坊间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那十万火急的战场新投入了几千人之后竟是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不过没有情况总比听到不好的消息要好得多。 既然王公贵族们依旧气定神闲地在坊间招摇过市。 市井百姓们就没有什么好忧愁的。 毕竟王侯将相专注天下四方,升斗小民专注锅碗瓢盆,各得其位。 而当下洛京之中最为不平静的,除了梁王宫里那位,当属急急出征的三位军侯府上了。 尤其是不久前还备受猜忌,如今又莫名其妙翻过身来的黎府。 究竟是英侯在其中做了保人,还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捏着鼻子重用威侯,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内情了。 威侯府大门紧闭,黎家众人居然是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朱红大门背后,一张太师椅,一张放着香炉香茗的茶桌。 黎琼窝在椅子里闭眼假寐着,一边聆听着府中仆人们走路的窸窸窣窣声,一边在空气中搜罗着朱门外边大街外悠远的叫卖吆喝声。 异于他人的脚步声缓缓靠近,黎琼懒懒地睁开眼,立时站直了身子躬身道:“母亲。” 袁筝轻轻嗯了一声,扫了眼栓了几道门栓的大门,笑道:“怎么,在这里充门神?” 黎琼笑答:“母亲说笑了,所谓门锁防君子不防小人,儿子就是当了门神也挡不住真想进来,真想出去啊。儿子就是没地方去,在这躺着晒晒暖” 袁筝伸手为儿子抚平肩头的褶皱,突然发觉这个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去了。 “虽说有太阳,地气却还是凉的,不要在这里睡着了,伤身子。” 黎琼答应下来:“母亲要出门?” 袁筝摇摇头,身边婢女又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另一边:“母亲陪你坐会儿。” 黎琼没有坐,恭敬侍站一旁,笑道:“母亲不怕地气凉了吗?” 袁筝抬眼:“你呀,老是端着,坐下。母亲陪你坐坐你不愿意吗?” 黎琼端坐下来,母子二人静静坐了半晌,竟是无言。 袁筝忍不住开口道:“阿琼,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脚步声,风声,叫卖声。” “没有了吗?” “母亲您想说什么?” “母亲想说,最近时常想起,刚刚生下你,澹州就被围了,你父亲在城头住了数月没有回府。你身体不好,时常高烧,城里缺医少药。那时候我每天每夜地担心着你们父子二人。每次城头有人传话回来我的心都忍不住揪起来。每一个夜晚我的心也松不下来,因为你总是夜里起热不断。每天睁开眼闭上眼就怕你们两个离我而去了。” 黎琼眉眼含笑,静静听着母亲早已念叨过的老黄历。 “幸亏啊,你命大,咱们家命好,第一次澹州之战结束。你父亲回来了,你也好了。结果我呀大病一场。你父亲说澹州城暂时守住了。一家三口个个瘦脱了相。你父亲抱着你,疼爱地说若是澹州城能顺利度过此劫,一定不让这孩子继承行伍祖业,你爱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不给你增加累赘。” 袁筝慈爱地看着沉默的儿子,抚摸着他鬓角的发丝:“你明白吗,阿琼?” 黎琼点点头,笑容明媚而阳光:“母亲我明白。” 袁筝无奈苦笑着回应,母子连心,自己说了这么多,儿子却只是如此回应,心里的想法没有和盘托出啊。 临走前袁筝欲再争取一下,轻声道:“为父母的,肩头上担得再多,只为了子女不担担子。子女太过懂事,父母是脸上欣慰,心里总难免酸涩的。总觉得你们长大越慢才越好。” 黎琼似乎将这一句话听了进去,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日头将高墙大院的影子拉长到了脚边,凉意已经无法忽视了。 黎祥凑了过来:“大公子,姚小侯爷来了。” 黎琼一闪神,怀疑自己听错了:“谁?” 没有大张旗鼓,从旁门抬着进来了一顶小轿子。 黎琼亲自撩起帘子迎来人出来,姚文意浑身包裹在一方锦裘里,冲黎琼微微点头。 二人到了封闭门窗,点着火盆的花厅里坐定。 黎琼脸上的惊讶愁容都忘记了掩饰。 姚文意经此大难,捡回了一条命也不为过,以后是否留下隐疾尚不可知,但目前来看,色如金纸的脸上狰狞伤疤遍布,斜靠着坐下还不断喘息着,似乎随时都要气尽的模样。 这样的姻亲,真的有必要缔结吗? “文意哥,恕我冒昧,身子骨都这样了,大可叫人来请我,何必亲自过府?” 姚文意艰难挤出一个笑脸:“我没死,你挺失望的吧?” 黎琼的假笑僵在脸上:“这种无端的猜忌,最近常有人对我说。” “那你做人确实有问题。”姚文意一点也不客气。 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黎琼也不客气:“这么大气力,就是为了来说几句不疼不痒的风凉话?” 姚文意掏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药丸吞下:“憋闷得久了,出来走走。” “顺便上门来拜访一下未来妻子,说起来,上次从这里回去,就差点死了。伤还没好就出门,真差点死在外边,第一次出门还是回到这里,算是,善始善终?” 黎琼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我知道,那晚的刺杀,是你做的。” 黎琼镇定自若:“这个罪责,我可背不起。” 姚文意言语间却不在意,颇为畅快道:“无所谓,我也不在乎,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黎琼忍无可忍,嚯地站起身:“恬不知耻!你说这种话若是真心,将长郡主放在哪?若是不真心,是在拿我家小鱼儿开心?!” 姚文意咧嘴笑道:“哟,只会窝囊受气的黎小侯爷也会失态?” 黎琼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姚文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姚文意摆摆手:“犯不上为咱们都无能为力的事情生气。我今天来,是赴约而来。” 赴约?黎琼正疑惑,厅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 不待黎琼发作,不速之客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对咯。我攒的局,就在此地,不过忘了通知你,抱歉了,黎琼。” 黎琼蓦然回头:“赵砚章?!” 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与赵砚章并排而立的是那个斗胆走出小院的野种。 黎琼纵然身处自家府第,却忍不住后背浮起一层冷汗:“你们胆子太大了!” “与私藏上古圣人这样的事情相比,我们的胆子不值一提。”赵砚章话语轻佻而寒意十足。 好不容易醒转的吴悠眼睛已经失明,至于未来能否恢复如常,李遗心里没有底,现在她已经名副其实地戴上了蒙布。 听到赵砚章言语,黎琼如遭雷击,这等绝密事情,不应走漏才对,赵砚章纵然前后多次私自出入府第,按李遗的心性也该防着他才对。 难道... “你疯了?!你以为这样你能破局吗?只会大家一起万劫不复!”黎琼青筋暴起对李遗怒吼道,他眉眼都有些扭曲,是真的怕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黎琼,你逼我的。”李遗的声音从未如此绝情。 第169章 黎府风云 嗒嗒嗒。 姚文意仰躺在宽大的椅子上,虽面色惨白却精神高昂,手指 不断敲击着茶几,兴趣十足地看着眼前的大戏。 黎琼从震怒中迅速冷静下来。 伸手示意门口那几位落座。 赵砚章、沙时有恃无恐,毫不客气就近坐下,依旧是站无站像,坐无坐像的样子。 李遗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琼呷了一口热茶,淡淡道:“各位,似乎忘了这事在黎家。” 赵砚章眉尖轻挑:“所以晚饭得你管。” 懒得搭理没个正形的赵砚章,黎琼又看向李遗:“自你进门那天起,我就对你很不感冒,你知道为什么嘛?” 李遗无动于衷,对黎琼的容忍、退让、耐心、交情都在吴悠出事那一晚化为云烟了。 对他的默不作声,黎琼也无所谓,继续道:“我说过,黎家不希望引人注意,可你太招摇了。” 听他此话。 姚文意长长地哦了一声,赵砚章也忍不住道:“难怪你小子自小一副特立独行的模样,不过你说这种话真的不用顾忌我和那个人在场嘛?” 黎琼冷笑道:“他到了洛京,不是跟你有交情就是跟姚文意有故交,谁知道你们又有什么勾当?眼下,他都能让你们这两个,洛京的狗都知道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家伙坐在一块,我的担忧有错吗?” 沙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起哄拱火:“虽然他的有些话我听不懂,不过听起来不是好话啊,你们两个不是梁国年轻一代扛事儿的么,看起来他完全不怕你们啊。” 姚文意笑笑,脸上的皱纹更加可怖,两手一摊,示意我都这样了,扛不了事儿,看不起我我无所谓。 赵砚章则是更加无所谓。 但是多扯闲篇没有任何意义,赵砚章难得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那就直说了吧,今天上门空手来的,不能空手走,姚文意说他要这个大的。” 李遗把目光投向姚文意:“你爹说姚氏一族不会再为难我。” 姚文意微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修武的事儿不会再往你身上扯。可如果你是一个潜伏洛京的怜人呢?” 花厅之中,除了李遗,所有人都神色平静。 李遗也扯过一张椅子坐下,自嘲似地笑道:“原来我们这种人,在你们眼里果然没有秘密。” 黎琼瞥了他一眼问向赵砚章,猜到了他要的是什么。 他忍不住起身,手中的青瓷杯被攥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休想。” 赵砚章笑吟吟地双手环抱胸前:“你不要搞错了,我们是要,理解成抢也可以,不需要你给。” 姚文意难得搭腔应和这个死对头:“以前都没把你放眼里,现在怎么会呢?大舅子?” 姚文意恬不知耻的话语落在黎琼耳朵里彻底点燃了他的理智,一直以来的藏拙是成功的,不过在迫不得已展露锋芒这一天,也没有起到一鸣惊人的作用。 少年老成的黎琼在此刻亲身领悟了一个道理:脑海中设想无数遍的情节,就算推进过程严丝合缝无有差池,结果也总会充满意外。 手中瓷杯坠落在地,碎片四溅,黎琼沉声道:“这是黎家!周延!” 恶狠狠地盯住李遗:“你以为我对你就没有防范?不过真是没想到啊?” 他又一一扫过赵砚章、姚文意、沙时:“没想到你真不惜跟他们勾搭在一起。不过无所谓,他们我奈何不了,还做不掉你么?” 花厅之外,人影绰绰,甲士包围的沉重脚步声和甲片摩擦声不是假的。 大门打开,进来一人后又迅速关上。 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李遗,全副武装的周延走到了黎琼身后,颇具压迫感地面对着这些贵客。 姚文意叹了口气,盯着李遗看了许久,可那小子还是那副臭脾气,莫说向自己求助,就是一个眼神也没有的。 沙时按捺不住站起身道:“你要不想给他们,把人给我嘛,我带他们回草原了,永远也不回来了。朋友嘛,何必呢。” “不行!” 除了沙时和吴悠,所有人异口同声。 沙时自讨个没趣,无奈坐下,他确实不想看见这“酒友”死在此地,毕竟世界上美酒那么多等着他去喝,可是自己喝多没意思,更不能喝不对眼缘的人喝更加没意思。 最终还是李遗站起身,对赵砚章拱拱手,却转而对姚文意道:“不能如你愿了,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麻烦告诉他阿牛没把他这个朋友给忘了。” 姚文意知道他说的是穆云垂,却不答应也不拒绝。 李遗将吴悠交给赵砚章,嘴唇微动,赵砚章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色,重重点头。 那边黎琼却是彻底爆发了:“李遗!你真的敢,背叛黎家!赵砚章,把人放下!” 这个从天而降的黎家义子,可有可无,可是那个在世的远古圣人,必须留在黎家! 黎琼一个眼神,周延略有犹豫,还是抽出了腰间佩刀,一步步走向李遗。 当初如果不是自己把事情办砸,或者说干脆把他们一家全部掳走,甚至说一念之差放过他们,是不是这少年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自己也不用陷入如此的纠结? 走到李遗的跟前,周延战刀斜指地面,难以举起。 李遗含笑,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好好带兵,别带他们去死。” 周延的眼中写满了纠结。 李遗却一脸的轻松,他是真的累了。 “动手!”黎琼在身后不住的催促。 姚文意已经要按捺不住站起身了。 赵砚章只是面色平静地盯住面目狰狞的黎琼。 周延紧咬牙关,闭上眼睛挥出了自己的刀。 却猛然察觉屋内凭空起了一阵风,就扇在自己面前,手中的战刀猝不及防脱了手,随即听到黎琼的一声惊叫。 周延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铁搭似的...和尚? 只一瞬,他就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六不寺的妙言和尚,黎家收义子那天,见过的。 范栓柱习惯性地双手合十,又瞬间觉得不妙,放下了双手。 看也不看周延一眼,大踏步走向了黎琼。 而黎琼,披头散发,那柄被范栓柱空手夺去又投向他的刀削去了他头上发髻甚至将他带倒,钉在了墙上。 李遗刚从范栓柱毫无征兆从房梁上跃下的场面中回过神,就察觉到范栓柱那浑身的煞气,忙大叫道:“老范,住手!” 他想让黎琼死,但是黎琼不能真的死! 周延也意识到了不妥,当即飞身跃向范栓柱,小小的花厅内,霎时间拳脚交加。 周延的身手不弱,心神失守被范栓柱夺了刀,眼下却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事情,直接出了全力。 范栓柱做不到无视周延,反手一掌拦住周延拳头,抬起一脚将其踢退。 黎琼也是狠人,直接就着战刀利刃,切断了拖累自己的长发,彻底陷入了癫狂:“来人!黎瑕勾结刺客图谋不轨,给我拿下!” 房门被一脚踢开,却没有甲士涌入,进来的人雍容华贵却面若冰霜。 “住手!” 看向自己的长子,袁筝忍不住摇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170章 合作愉快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到了极致。 一直到李遗抱着吴悠从黎府大门出来,都觉得这虎头蛇尾的情节有些不真实。 沙时率先告辞,他本来就是凑热闹来的,热闹看完了,也该回去了。 赵砚章不语,只是一味盯着李遗。 李遗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清清嗓子道:“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走吧。” 赵砚章得逞地笑了,但是看到寸步不离李遗的范栓柱,右臂忍不住隐隐作痛。 清了清嗓子,赵砚章试探地问道:“你不用再告别什么的吗?” 李遗回头看了一眼威侯府的牌匾,喉头有些发紧:“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吧。” 姚文意没有随他们一起出来。 袁筝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军士们不认识他,但是周延是无论如何不造次的。 所以即使黎琼最后发癫坚持要李遗血溅当场,也没有人敢动。 袁筝什么也没说,大门敞开,差黎祥将人礼送出门,独独留下了姚文意。 黎琼在被黎祥拖走之前,还在不停叫嚷:“不能让他们离开!” 坐进马车,李遗微微一怔,忍不住摇头苦笑,对赵砚章道:“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你。” 李遗的乌枪和战剑,以及为数不多的行李都在车厢角落里堆着。 赵砚章笑笑没有说话,没有黎家人帮忙,他就算有这个能力也想不到这一层。 黎家的谁,无需多言。 李遗坚持不再去看黎家多一眼,按照约定,他要在郡公府待上一年的时间。 作为交换,赵砚章要将他和吴悠带出黎家,并且救治吴悠的眼睛,一年以后,则要还他们自由。 这笔生意对赵砚章来说,不算多赚,毕竟这就算是把黎琼甚至是威侯都得罪死了。 但是重瞳的诱惑太大了。 传说中的无尽妙用足以让每一个有心掺和乱世的人把持不住。 尽管此世的重瞳圣人是个女子。 另一层比较直接的原因,赵砚章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个铁塔似的魁梧汉子。 悄默声地进了自己的卧房,送去了李遗的信件,斗兽场中短暂的交手,赵砚章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惧。 毕竟谁也不想被这么一个亡命之徒给盯上。 所以这笔可做可不做的生意,赵砚章欣然应允。 “不过我没想到你把姚文意也牵扯进来,或许你们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李遗颇有些疑惑 赵砚章面色古怪,还是解释道:“王宫那边我不清楚,但是公侯各家之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重瞳牵连过大,能拖一个下水是一个。” “不过...”赵砚章脸上忍不住泛起幸灾乐祸的神色。 “姚文意更感兴趣的确实是你,他更在意的是出征前的英侯府刺杀案,到底是不是他这个大舅子做的。他觉得从你身上等得到肯定答复。” 李遗面色微动,果断否认:“不知情。” 对这个事情,赵砚章自然是无所谓的。 只是慢悠悠不着急赶路的公侯马车,突然一个急停,险些将没有设防的几个人甩翻。 紧跟着一阵仓促的马蹄车轮声急促地远去。 赵砚章还没有骂出口,随从就钻了进来:“小爷,您没事儿吧?方才是英侯府的马车,救火一样冲撞过去了。” 赵砚章揉揉磕得生疼的脑袋,挥挥手让人退下,而后张了张口还是忍住粗口,抱怨道:“姚文意不要命了?他那个身子骨还敢这么颠?他未来丈母娘给他吓成这样?” 李遗并未觉得好笑,只是端正了身子,没有回应。 突然又想起一事,李遗不吐不快:“你们都知道我是怜人的事情,就没有一个想告发的么?” 赵砚章翻了个白眼:“君皇塞给威侯一个怜人当儿子?谁活腻歪了戳破这层窗户纸?” 在赵砚章的眼里,这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天底下哪有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堡垒,这洛京之中的怜人,谁能保证只有李遗一个? 苍蝇蚊子到处可见,难道要见一个灭一只吗? 不在我要清净的时候叮人烦人就万事大吉了。 赵砚章其人张扬但是从来不迟钝,至少在李遗眼中,是个比黎琼张狂外敛,却更张弛有度的人。 开阳郡公府离梁王宫颇有些距离,反而距六不寺颇近,偶尔还能听到六不寺的暮鼓晨钟动静。 赵砚章就在自己住处旁清理出个小院,甚至连医师都已经在早早等待。 许是赵砚章早早交代过,医师也没有查看吴悠的眼睛,只是号了脉,简单询问了些情况就开了药方去抓药了。 眼看没自己的事情了,范栓柱又始终把自己盯得浑身不自在,赵砚章告辞也无就攀上墙头要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 李遗对墙头上的他遥遥道:“谢了!” 赵砚章回过头,嘻嘻道:“莫谢,你这么个看不出哪里出彩的草莽,结果那么多人都喜欢,有你的洛京,有意思多了。” 听着不像什么好话,但是又让人很舒服。 这赵砚章,也不是心直口快到无脑的地步啊。 李遗就站在院子里静静等待着范栓柱将小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没有猫腻之后才放心地进了房间。 开阳郡公府显然是比威侯府有钱不少的,小院里假山景,小池塘都配备上了,三人各自环院子居住,彼此都有了空间。 日落月升,一天很快过去。 李遗的伤体本就还未恢复,元气更是虚弱得很,又折腾了一天,早就沉沉睡去。 乌云遮月,杀人好时节。 开阳郡公府屋檐上,趁着卫队穿插的间隙,一队黑衣人在房檐上跳跃,目标明确地直指向灯火通明的公子院落。 到了近前,却翻墙而去了隔壁乌漆墨黑不见人声灯影的院落。 甚至连李遗住在哪一间屋子都了然于胸,没有犹豫和其他多余动作,袖箭、飞镖等各种暗器透过窗棱、被撬开的房门一股脑投了进去。 其中一人就地翻滚进了房间,总要取些信物回去才好交差。 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毫无动静,眼瞅着是已经咽气了。 利刃毕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猛然发觉不对,却连吭也没能吭一声就没了声息。 院落中借着阴影隐藏等待的几人,见十几息过去,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领头之人当机立断,做了个撤退手势。 先行攀上墙头的手下,却闷哼一声摔了下来,再无动静。 四周顿时亮起火把,小小的院子顿时亮如白昼。 来者八人,余下的六人背靠背,身陷重围却全无惊慌模样。 院门腾地打开,护院甲士将六人团团围住,弓弩点点,封死了每一个可以潜逃的角落。 领头之人在层层保护之中,看到了那个目标人物,正噙着得逞的阴狠笑容盯着自己。 心知陷入必死之局的刺客也是果断,领头之人一声令下,其余五人竟是一丝犹豫也无果断抹了自己脖子。 怕他们没有死绝,领头之人拔出佩剑一一封喉过去。 四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做完这一切,毫无留恋地对准自己的心房,用那柄血剑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护卫渐次撤开,几人走上前来。 赵砚章冷哂道:“黎琼的耐心也太差了点。” 李遗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耐心等候在此的姚文意。 看到他不动声色如雪山般冷峻的神情。 李遗忍不住为黎琼感到悲哀。 “您二位要的,我都给了,接下来我需要的,就寄希望于大家,合作愉快了。” 早已经习惯血与死亡的李遗,在八具死尸前,笑吟吟道。 第171章 梁犊被俘 清晨朝阳倾洒,威侯府的家丁开门洒扫。 一踏出府门,却被眼前的惊悚场面吓地惊叫着倒回了府内。 一夜未眠的黎琼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可当看到自家府门外整整齐齐摆着的八具黑衣尸体时,还是忍不住头晕目眩。 趁没人看见,让家丁不要声张,将尸体收敛了,免得再惹得京兆尹找上门来。 需要瞒的都是瞒得住的,瞒不住的人该知道还是会知道的。 京兆尹秦澹老爷子果然就亲自带人上门来查。 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的黎琼脸色难看至极,这已经是在明摆着打他的脸了。 可是瘟神还是要先送走的。 秦澹揣着明白装糊涂,威侯府门前的命案、英侯府的家丁前来报案,郡公府的人恰巧能作证。 照老头子往常的脾气,非要把几家的小兔崽子叫到堂前一一问过才好。 但是从朝堂争辩之后,秦澹对这些权贵再也没了过多牵扯的心思。 民不举,官不究。 像模像样地问了问话,在府上走了一遭,秦澹权当晨起散个步遛个弯,打道回府了。 刚把秦澹送走,黎祥又来禀告,羽林校尉过府问话,说昨夜开阳郡公府有刺客潜入,今早有人看到可疑人等在威侯府附近出没。 开阳郡公府非同小可,羽林卫职责所系。 黎琼再也忍无可忍,怒吼道:“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发火归发火,黎琼还是得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配合着过府的一队羽林又在家中走了一遭。 客客气气送走来人。 黎琼忍无可忍,抓起那套自己最为喜爱的茶具摔了个粉碎。 这边火还没下去,黎祥又面色踌躇地凑了过来。 黎琼语气不善道:“又是谁来了?!” “姚家宗族来了几个老人,说姚文意出征前曾遇刺,昨晚有人看见与刺客相似的人影在威侯府附近活动,特地前来探访。” 黎琼气急反笑,披头散发的模样颇有些狼狈,无力地摔倒在椅子里,黎琼手捏眉心苦笑道:“好好好,一着不慎,全落被动。见!” 在开阳郡公府内听手下人汇报的赵砚章笑得前仰后合。 似乎能想象到平日里总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黎琼气急败坏地模样。 不论是京兆府还是羽林又或是姚氏宗族,没有确凿的证据都不会对黎琼真的怎样。 但是这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专在你心疼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挠几下,让你有苦说不出,这可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趣多了。 李遗无奈道:“差不多可以了。” 赵砚章却摇摇头,揩去眼角笑出的泪道:“你不懂,对黎琼这种人,让他一口一口把窝囊气咽下去,比把他面子放在地上踩还要狠毒得多。” 李遗又不是什么圣人,自然觉得亦是畅快,但他没忘记这是自己和黎琼父子的私仇,还是不愿意牵扯到整个黎家,毕竟黎家也曾收留过自己。 仅说袁筝,李遗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伤害到她。 似是看出他的隐忧,赵砚章撇撇嘴道:“别担心,家里大人不在家,小孩胡闹的事情,闹不大的。你也莫要小看了公侯府的能耐,超出你的想象的。” 姚文意自然不乐意在赵砚章跟前久待,昨夜就回自己府中去了。 陈尸还礼威侯府这等接头招数自然是赵砚章的主意。 但是接下来给黎琼添堵的招数可就全部出自姚文意的手笔了。 赵砚章笑得开心,嘴上却不饶人,暗暗指责姚文意太过下三滥,太不光明正大。 李遗暗暗摇头:杀了人家的人,又把尸体抛在人家门口你就不江湖了? 也正如姚文意预料那般,威侯府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传出来,一如往常般平静,黎琼似乎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李遗心下却知道,黎琼不会让自己活着,更不会容忍吴悠再为其余几家效力。 尤其是,吴悠那天为黎纲所迫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李遗与黎琼一样好奇。 只是至今为止,吴悠精神都十分萎靡,没有深究的机会。 赵砚章所图,也是重瞳的能力,李遗不可谓不纠结,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小姑娘的利用。 自己为了她的眼睛与黎家闹翻,却为了离开黎家再次利用了她的瞳力。 虽然赵砚章答应会在吴悠眼睛全部恢复后再谈交易的事情,且只用重瞳一次,李遗才勉强答应下来。 可是李遗对自我的鄙夷,没有能被欺骗掉。 他在每个夜晚都要梦到吴悠的爷爷,那个干瘦的老头,手拿一根长满了疙瘩的拐杖指着自己为什么要带走他的孙女,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的孙女。 李遗每每醒来,都满脸泪水。 吴老头那般境地,都能将吴悠好好带大,自己带吴悠生活在这天下繁华城市中,却险些让女童失明,几度透支了他的身体。 李遗不是没想过言而无信,带上吴悠偷偷离开。 但是对附近盯梢的人了然于胸的范栓柱的果断拒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的他还是太弱小了。 赵砚章出手阔绰大方,许多补品药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小院里。 谨慎的范栓柱坚持要亲自操持一日三餐和少年女童的汤药,无人敢拂逆。 吴悠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了,只是眼睛始终没有起色。 李遗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暗暗寄希望于缥缈的神明。 赵砚章渐渐来的少了,据他某次所说,原本要回家来的其父,又一次推迟了归期,他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去打探前线的消息。 李遗对于他们这些与自己非同类的同龄人的关照一向有十分巨大的心理压力。 这下反倒落得个清净。 在酒仙的滋养下,身上的外伤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但是严时那天确实是下了死手,沉重的内伤修养实在太慢。 好在范栓柱每天为他活络经脉,调理血气,李遗总算是看到了自己康复的期望。 如此无事地过去了月余,李遗不断测试着自己身体的状况,每天都在尝试着运气走经脉。 就在他终于毫无凝滞地将一口气运转了周身,充沛的力量再次回到了拳头上时,赵砚章径直闯入小院,有些气喘道:“威侯回来了。” 李遗知道自己不离开洛京就必然有这么一天,但是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再次面对这个人。 没有察觉到李遗的想法,赵砚章又道:“威侯怕是顾不上你了,他这次立了不世之功啊。” “梁犊被俘了。” 第172章 子孙吃掉了祖宗的血汗 长盛门今日人声鼎沸,却无人从门下经过。 那个在梁王宫中沉寂着等待了许久的男人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长盛门直直通往梁王宫的道路都被戒严。 无人可在其上走动。 赵一独自一人静静坐在梁王宫城楼上,纵然看不清楚,也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 洛京的百姓,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拥在道路两边,见证这个时刻。 一直从太阳初升等到日上三竿。 等到许多人都失去了耐心,等到货郎也打开了嗓子退出了前排重新开始叫卖。 等到了李遗在赵砚章的带领下匆匆赶到了长盛门近前。 沉闷的马蹄声敲过那厚重的木质吊桥,又清脆地踏在石板上。 率先从长盛门门洞中出现的是一个高大的马头和雪白的蹄发。 听霄。 面有伤容的黎纲不急不缓地入城,与当日姚万重风雪中无声无息归来不同。 赵一给予了无限的关注和最高的荣光。 沿着大街看向梁王宫的城门,事实上看不到任何,黎纲脸上还是露出一股挣扎的神色。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慢腾腾往前挪步的身影,黎纲没有出声催促,同样缓步前行,享受着赵一送给他的这场世人赞颂。 李遗终于看到了他想见到的人。 就在黎纲身后跟随着,双手用铁链紧紧捆绑着,双脚箍着沉重的链球,身上一袭单薄的白衣被鲜血浸透了大半,从琵琶骨中穿出的铁扣上血渍未干。 “梁犊...”李遗不顾一切推开眼前的人群,几乎要闯入道路中间。 赵砚章勒住他的脖子死死往回拉,艰难地将李遗拖到了后排。 李遗大脑一片空白。 记忆中那个气势雄霸天下好似无敌的梁犊怎么会被俘虏?怎么会被当做稀有玩物一样游街展示? 李遗根本无法将初次见面时玩弄百多斤石碾子的梁犊与方才那个羸弱的身影重合。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梁犊。 “都完了吗?”李遗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人群阻绝了他的视线,只看到黎纲功成名就的背影。 目光一闪,李遗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定睛看去时却什么都不得见了。 宁肯找错,不能错过。 李遗心里冒出一个十分危险的猜测,他招呼不打一声将赵砚章留在原地,冲方才恍惚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顾旁人的谩骂声,李遗不客气地扒开一道又一道身影,直到看到了那个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背影。 李遗想要喊住她,却如鲠在喉。 干脆脚步快上几分,无奈人如流水,推开一波又有别处的人挡在身前。 李遗最后看到的一幕,是那身影转而走向了一条小巷。 等到他终于从人群中穿出一头扎向了那条小巷,哪里有故人模样。 李遗不死心的在小巷的每一个岔路中来回找寻,越走越深,越来越远,一直到玄武大街上的喧嚣不可闻。 李遗终于看到那个打着补丁的粗布少女,单薄的背影。 背对着他,立在一堵土墙下,不知道在刻画什么。 李遗轻手轻脚走近,喉头有些发紧,咽了口口水,艰难道:“阿泽。” 少女的背影猛地一顿,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少女还没转过身,李遗的身后又冒出一人来。 “等的就是你。”身后那人,无比的熟悉,也前所未有的冰冷无情。 梁泽转过身来,面色沉静,只是双眼红肿无比,肿到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物来。 梁泊,梁泽,果然出现在洛京。 背后沉重的一脚,将李遗踹倒在地。 没有躲闪 ,没有反击,李遗从地上艰难爬起,又被梁泊狠狠一肘击打倒在地。 李遗再次坚持着爬起,梁泊毫不留情抬脚正中面门,李遗整个人又被这一脚翻了个,口鼻不住往外淌血。 身上的伤痛好似全无所觉,李遗坚持要站着说话,梁泊不语只是一次次全力攻击在他身上。 李遗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再次攒了一身伤,牵动了没有去根的旧疾,李遗直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连意识都恍惚了。 “住手。”梁泽终于开口。 梁泊终究是难下杀手,最后赌气似地在李遗背后狠狠踩上一脚。 两人将李遗留在原地,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去。 李遗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更知道那是一件不可能有奇迹的事情,大声叫喊道:“你们回来,不能去!” 无人回应他,二人的踪迹已经不可寻了。 李遗艰难起身,趴伏在方才梁泽站立的地方,揩去眼角的血泪,艰难认清了那一句刻痕。 李遗似是看到了此生最为开怀的场景,忍不住放声大笑,一口气笑了许久,终是又喷出一口鲜血。 “梁泽必杀黎家满门!” 黎纲从未觉得玄武大街如此漫长。 行远则自弥,人生这条路行至半途始终谨小慎微,荣华富贵超出所料,趋吉避凶也未能如意。 自弥还是自大,真有用吗? 身处这条漫长的步道,享受着夹道的欢呼歌颂,又该如何自处? 身后那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举步维艰,不论是这一生还是脚下的路。 他此刻作何感想? 大概率,身体上的痛感已经麻木了五感,无法做任何想了吧。 再难得路也有尽头,梁王宫门口,黎纲就不再是主角。 一整队列装整齐的羽林接替了顺命营,接管过那个据说天下无敌的俘虏。 押解着他登上城墙,那里有这个国度的至尊在等他。 至尊非常有兴趣与这个失败者坐一坐,聊一聊。 但在黎纲的视角看去,那个步步登高的失败者,好似闲庭信步,其身旁身下如临大敌、气势非凡的羽林卫反而像是在接受他的检阅。 赵一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迎接他,到了近前,梁犊脚上的链球、手上的锁链都被卸了下去。 对一个已经废掉的人而言,那些刑具除了增加额外的痛苦之外,形同虚设。 赵一伸伸手示意梁犊坐下,面前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 梁犊咧嘴一笑,不客气地抓起一只烧鸡张口撕咬起来。 身体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吞咽口水都在牵动着琵琶骨、断掉的肋骨、脱臼的踝关节的痛楚。 但是没所谓,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 苦、痛、累吃过不计其数,但如此席面,这辈子还真是第一回。 气质宛若一个富家翁的赵一没有色厉内荏,面色平和地看着眼前的汉子大快朵颐,亲自为他倒满了大碗的美酒。 两人无言,一个风卷残云,一个默契地伺候着另一位大吃大喝,一直到桌面上再没有能吃的东西。 梁犊饮下最后一碗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将酒碗啪嗒往地上一甩,给自己找了个怪异但舒适的姿势靠着,长出了一口气:“痛快。” 赵一淡淡含笑,立马有人上前撤去了那些狼藉,二人之间再无阻隔,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恢复了正常的玄武大街上,游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如此江山,岂能不生出流连忘返之感?“赵一感慨。 梁犊无动于衷,伸手抠了抠鼻子,一路上手脚不得自由,实在是憋坏了。 日升月落,玄武大街今日无宵禁,灯笼高高悬挂,难得的夜市聚集了无数的游人,孩童在其间嬉闹,货郎在小摊上随便糊弄了两口继续叫卖,小吃摊上蒸汽中不断升腾着烟火气。 梁犊看得如痴如醉。 与大荒山川待久了,习惯了虫鸣兽叫,一时分不清过往和人间到底哪个是人间。 赵一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反我?” 梁犊终于有了回应,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瞅向那烟火市井。 赵一读出了他眼中的嘲讽:造反窃国的大贼,颠倒黑白。 赵一换了个说辞,站起身,走到城墙前,指着下方的喧哗道:“争来争去,闹来闹去,不都是为了活着?这些不就是你们怜人所谓的安居乐业,太平人间么?这不就是你们所谓的道义吗?不反我,不就唾手可得?” 梁犊咽了咽口水,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有劳尊者煞费苦心排了这一出大戏,虽然是假的,但是,确实很美。” “没读过书,不会讲什么道理,尊者不用白费口水了,我们没得交易可做。” 赵一却有极好的耐心:“往事不可追,天下已经是如此局势,偶有战火,却也在艰难地维系着太平。怜人掀起的乱局,天下必然再次大乱。天道在我,你们终不能成事。你我的道义,高下已分。” 梁犊左右环顾,笑问:“似乎没看到陈却和吴洛。” 咽下口水润润嗓子,梁犊背书一般说道:“尊者若贪图太平,当初何故起兵?梁国势大兵强,稳固一方,乱世之中确有逐鹿天下成天道之势。可是不出自我手,道义终究相悖。” 赵一微微一怔:“不像是没读过书的。” 梁犊扯着嘴傻笑道:“我师父说的,我记下来的。” 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感伤,师父啊,名义啊,我要去与你们团聚了。 赵一不屑一顾道:“天下谁坐不是坐,战端已开,要的是尽快一统,对下边这些人来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重要吗?我们的道,没有不同,殊途同归。” 梁犊一味发笑,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起兵?” 赵一一怔,随即也笑了,困惑许久的问题有了答案,不再对劝降梁犊抱有任何奢望。 梁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赵一身旁并列,深吸一口气道:“真好啊。” 赵一淡淡道:“值得吗?他们今日还在为你的结局而欢呼。” 梁犊哈哈道:“明日你若沦为阶下囚,他们一样会欢呼。” 洛水上,有人点灯夜游,痛饮达旦。风流才子,美人歌舞,醉生梦死。 另一岸的六不寺点点香火闪烁,微乎其微。 眼前的烟火盛景全是陌生面孔,确又那么熟悉。 曾无数次在师父的絮叨中见过的。 与絮叨相伴而随的,是对盛景不再的痛心和必要捶胸顿足的哀嚎,梁犊忍不住絮叨出来:“子孙吃掉了祖宗的血汗。” 赵一闻言,遗憾未能与这汉子的师父谋得一面。 当初起兵祸乱天下的原因和如今怜人反自己的答案是一样的。 为了自己和身后的人求生。 只是两拨人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对立面。 在这种谁死谁生的问题面前追问个对错太过轻浮。 生命从来都是沉重的。 大魏的子民,世世代代吃掉了祖先的血汗。 我赵一挥洒血汗,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有所食。 有人上桌吃饭,就有人要上桌当饭。 梁犊可以从饭变成吃饭的人,可他身后的人不行。 吃饭的人太多,饭是不够分的。 所以摆在梁犊面前的选择,是没有选择。 终于看够了景,吹够了风。 梁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然坚信自己不怕死,但是真得到了这一刻,还是难免遗憾啊。 可惜看不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圣朝重建,汉人自立了,甚至连曙光都不得见。 可惜看不到梁泽长大、嫁人了,时不我待啊,不知道梁泊那小子能不能照顾好她,真想她啊。 可惜姑娘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臭小子,我是没法为难那小子了,还是要看梁泊你小子的本事啊,师父帮不了你了。 可惜了啊... 历史的书册厚重无比,却也吝啬为芸芸众生留下只言片字,今日过后,世上再无梁犊,本就识我不多的世人,更没谁记得我。 我做的事情有意义吗? 也许有,凭此支撑我走过这十余年。 也许没有,终成为不自量力的典型。 天底下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纷杂世事,有多少个看去的方向就有多少个道理可言。 我是何人,是何等人,都留给旁人去说吧。 我一个将死而未死的人,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是方才那酒,若能再来一壶该多好。 是夜,梁犊被斩首于梁王宫前,尸身高挂长盛门外,首级高悬梁王宫前。 是夜,天空陡生异象,无数人见证血色闪电凌空,继而天降大雪,覆盖了梁王宫前泼洒的一腔血水。 第173章 祭者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是干净。 拖着一身伤回到郡公府的李遗从自己的小院里走出。 没有问及其从哪里带回一身伤的赵砚章在他走出府门之前拦住了他。 一言不发的小侯爷亦步亦趋挡在他的前路。 一身孝服的李遗脸上的淤青还没散去。 双眼空洞无神,轻声道:“借辆板车给我。” 赵砚章摇摇头:“我不是姚文意,也不是黎琼。我从不意气用事,我能亲自拦你,你就该知道你出不去这个门。” 李遗没有气力去与他争执。 他求助似的眼光看向赵砚章,赵砚章缓缓摇头。 放你出门都做不到,那件事更不可能。 赵砚章不同于姚文意,他不需要做什么事去证明自己,他郡公独子的身份给予了他足够的底气与自信。 他也不同于黎琼,他不需要考虑宗族与家门的责任使命,赵姓和郡公二字说明了一切。 所以他的言行无忌、放荡不羁拥有足够多的自由。 也因此他更清楚自己行事的底线在哪里。 出头的椽子先烂,赵砚章绝对不做试探他人态度的事情。 他人指的当然是能毁掉自己的人。 赵砚章的拒绝在意料之中,而李遗脑海中下意识想到的人也瞬间被他否掉了念头。 “那我去六不寺。” 赵砚章依旧寸步不让。 “回去。” 身后,被李遗托付了吴悠的范栓柱抱着女童大踏步走来。 赵砚章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范栓柱却看也不看他,手掌搭在李遗肩头,示意他算了吧。 李遗身着单薄的孝服,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的,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少年单薄的身体可怜又无助。 摇摇头,少年道:“不该如此的,就算是死了,总要入土为安的。” 李遗无法解释,梁犊于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实际上二人相处的时间很短,交往甚少。 印象中那是个人形野兽,勇猛无敌。 时常不着调的言行举止下,却有一颗肩负数百同胞性命、胸怀天下苍生的责任。 在他死后李遗后知后觉那是一个自己第一次见到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而如今的由衷伤感,是因为一个导航明星的陨落。 不过似乎又不够,也是因为他是梁泊的师父,梁泽的父亲? 没有答案,唯一确定的是李遗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始终随命运折腾而起伏,被动地接受着一切,从来没有自己主动去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次是一次例外,为此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这么干的人不止你一个,长盛门外,梁王宫前,白白又损折了一二十人了,何必呢。”赵砚章颇有些感慨。 李遗今天只是一味摇头,他想抱着最后期望说服这位公子哥:“你们都觉得我是怜人,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了。昨天之后突然明白,有些事不是因为当了怜人才想做,而是想做才成为怜人。” “天底下每天死那么多人,我以为我会一视同仁地伤心。也发现不是的,我只为自己经历的失去而伤心,人与人的不同,也就是因为经历、伤心而不同吧。” 李遗迈步与赵砚章并列:“而且,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我的经历,到底在哪两座门前,死了多少。” 赵砚章闻言,转身离开:“你说破大天去,这个门也别想走出去。” 可是李遗的前方,分明已经没有人阻拦。 反手拍拍肩头范栓柱的大手掌, 李遗不敢回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如果不测,范栓柱将会把吴悠送回管城,接下来的所有老小,都要拜托给范栓柱照顾。 老范,欠你的,这辈子没打算还了,让我再欠点也无所谓吧? 长盛门外,明处暗处的强弓劲弩遥遥指着那具尸体方圆几丈内。 无形划出的一个半圆内,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十几具被射成刺猬的尸体。 送死的人而已,陪葬的人罢了。 殉道者自古有之,为梁犊殉葬和为怜人殉葬,在某些人眼中,是没有差别的。 曝尸自古就是最为有效的震慑手段。 拥挤的人流只顾着低头排队进城,都不敢多看两眼那些亡命之徒的尸体。 那些尸体是带有魔咒的,一旦视线与之交接,整个人就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就不可避免要被抓去射成刺猬。 不仅如此,连带着自己的亲朋好友,血肉至亲,都将成为刺猬。 可人间永远不缺异类。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少年,游离于麻木的人群之外,他一身的雪白与白茫茫的田地好似融为一体。 若不上脸上的乌青和黑的出奇的瞳孔,实在让人难以注意到他。 没有人发觉他从哪里来,注意到他时,他就已经拖着板车站在那个死亡半圆的边缘。 迤逦数里长的队伍不敢去看死人,却齐刷刷看向那不怕死的活人。 少年猛然挥手,白茫茫天地里飞出了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浑然一体,应景无比。 天地寂静,风声呼啸,为上祭者配合哭丧。 城墙上以为不会再有不怕死的来送死的弓弩手一下子来了精神,不禁拉开了弓弦,只等他再进一步。 弓弩手身边,一个身着甲胄,悄悄来到身边的年轻将领轻轻搭在了领头都尉的肩头,轻声道:“你这两指一松,天生地养十几年光阴的一个生灵,就白费了。” 认出来人的都尉放下了箭,恭敬垂首:“元校尉。” 安侯长子,元保,长盛门新任城门校尉。 有眼尖的认出那单薄的身影,忍不住叫出声来:“那不是,威侯府...” 立马有谨慎的人止住他的话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无人制止那少年,那少年对周围的一切,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一把一把撒出自己的纸钱,一直到小小的包裹挥霍一空。 众目睽睽之下,他旁若无人再拿出几刀烧纸,就地点燃。 灰烬旋转着飞上天空,散入虚无,那些空中游荡的灵魂将它们拖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些在这个世界不值一提的东西将带着这个世界对他们的哀思在另一个世界抚平他们生前的遗憾。 作罢这一切。 少年毫无征兆踏出了那一步。 哭丧声被撕裂,一只弩箭爆射而出。 长盛门这边的动静迅速传遍了洛京每一个角落。 却没有人涌向那里看这要脑袋的热闹。 梁王宫门外梁犊首级下,迅速增加了一队列兵。 英侯府内,床榻上手握书卷的姚文意微微一怔:“了无牵挂了?” 威侯府内,被禁足的黎琼得知消息哭笑不得:“果然想死才能死。” 郡公府内,赵砚章挥挥手摒退还没开口禀告的家丁,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 洛京一处偏僻角落,江湖郎中摆的小摊前,正在诊治眼疾的梁泽默不作声,她能猜出那人是谁,但他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 但是他这样做,自己好像一点也不气他了。 背对着她,面朝大街的梁泊凶神恶煞地赶走身边议论此事的闲人,忍不住沉声骂道:“不要脸更不要命的玩意儿。” 梁泽对面的江湖郎中却仰面灌了一口冷酒,踢踢脚边坐着的徒弟:“这酒喝着有点意思了。” 第176章 长盛门之变 第176章 长盛门之变 第187章 火光中再见 第187章 火光中再见 李遗难得睡了个在大野地里睡了个安稳觉。 顾不上那些充满希冀的目光,也顾不上四周那些戒备质疑的视线。 令辉接下来怎么选择也不重要了。 因为少年已经没有办法了。 行至穷途,走到末路。 反而无比地心安宁静,把命运交给命运。 纵使被捆绑着,李遗依旧睡得很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他是被人踢醒的,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令辉,而是龇牙咧嘴却摸不到自己肿痛的脑壳的符铿。 “我说,你下手至于这么重吗?上一个打我这么痛的这会儿都好几岁了。你不要觉得我脾气很好说话的...” 李遗晃晃脑袋,真的是心中火大,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年嘴怎么这么碎! 没听说符信是个话痨,符措看样子也不是这副模样啊?! “你再多废话,我就让你再睡一觉。” 令辉愣着一张脸走过来,符铿立时闭上了嘴,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令辉身后跟着一搀一扶两个人影,逆光的李遗看不清来人是谁,还算利索的那个人影匆匆俯下身子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李遗这才认出这是昨日自己拜托照顾余猛的那人。 眯眼看看另外那人,不是虚弱的余猛还能是谁? 令辉丢给自己一壶水,吩咐着看守散去,给李遗他们这拨人送来些吃食。 不用过多解释,李遗也清楚,自己这次是被余猛给救了,再怎么说,余猛和这个名唤孟强的汉子怎么看都是实打实的汉人,实打实的农人,他们的话天然要比李遗可信很多。 令辉瞥了一眼符铿,对李遗道:“走走?” 李遗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膝窝的筋肉,缓解着双腿的麻痹,点点头应承下来。 二人远离了人群,李遗将洛京的一系列事情倾囊相告,包括梁犊的身死与收尸等一系列事情。 但是他没有泄露梁泊和梁泽出现在洛京的事情。 李遗依旧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却处于直觉相信这个人,不过直觉远不至于全部托付给他。 令辉听完一脸的不可置信,忍不住上下细细打量起这个少年,口中不断啧啧,却不说话。 沉默许久,令辉还是坚持那话题:“我现在手里缺人,和你一样,这些人也是最近一路捡起来的,老班底没有几个,缺落脚处,也缺人。” 李遗下意识皱眉道:“藏身之地都没有,还招兵买马,就不怕目标太大,被剿了?” 令辉自信笑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梁犊五力惊世,但经营运筹的本事,比我差远了。若是我有他那样的本事,怜人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李遗沉默,令辉给他时间慢慢想,少年却又果决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选择还是要他们自己做。而且我要离开。” 令辉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明白。” 当李遗将这些事情告诉那些跟随自己又经历过一次生死的同伴时,他们错愕的表情中,李遗突然内疚心痛起来。 原来背负期望又承认担不起来那副期望,是这种苦涩滋味。 在方才之前,他真的想过与这些人生死与共,但是令辉的话提醒他:他们应该有活下去的选择。 对于一个领头人来说,令辉远远比他合适。 同伴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余猛撑着一副虚弱的身体轻声道:“首领,入伙以后你能继续当我们的头吗?” 李遗摇摇头,张张嘴,可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不说了。 余猛头垂了下去。 李遗扭过头去,声音有些沙哑道:“如果大家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定了,跟着令统领,找个太平地界,好好过日子,你们只要活着,报仇的事情,有人去做的。” “我们跟你走!”孟强搀扶着余猛站起身。 余猛胸前昨日中了一刀,幸亏有李遗早送给他的酒仙防身,才让他撑着找到了这里缝合处理,捡回一条命。 余猛笑道:“你又救我一回,我这命是你的,你走哪我到哪,你说什么屁话都没用。” 令辉面色古怪,但没有说话。 余猛表态后,又有五个汉子站起,一致表示要跟李遗走。 看着他们义愤填膺,满脸真诚的样子,李遗不可谓不欣慰,但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犹豫间,一声不合时宜的感叹声响起:“什么是生死之交,这就是了,深情厚谊,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令辉冲眼睛中竟真的有些晶莹的符铿冷笑道:“那要不你问问他们这么急切是要找谁报仇?” 与此同时,那几条干瘦却有些精壮肌肉的汉子真的就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符铿默默将脖子缩了回去。 李遗犹豫着看向了令辉,若真是将这七人带走,四五十人中本就不足半数的青壮,就更少了。 令辉却是大手一挥:“我又不是梁狗,我不做强人所难、抓壮丁的勾当。我让你们留下是我有信心让你们留下能活下来,不过你们愿意去玩命,我还能拦着?” 李遗叹了口气,转身面对那七条硬铮铮的汉子,郑重抱拳。 继而转身对令辉深深行了一礼,笑道:“我或许明白为什么,少葛镇领头的是梁犊而不是令辉,为什么梁犊必死,而你却要活下来。” 令辉微微一怔,思索过后笑骂道:“臭小子,说话拐弯抹角,都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李遗大笑道:“当然是好话,怜帅运筹帷幄,知人善任。孤注一掷押宝最能打最敢死的梁犊,兜底必须是也很能打很不怕死但最能活的令辉啊。” 令辉哈哈大笑,重重拍打梁犊的肩头:“只听我的三言两语就确定了?不留下亲眼见证见证更放心吗?” 李遗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酒仙存货,放在令辉手中,正色道:“拜托了!” 令辉不无遗憾,却同样郑重其事道:“怜人点了一把火,就算没燃起来,也不会熄灭,早晚会席卷这天下,到了那一天,我们在火光中再见。” 在众人目送中,了无牵挂,只为报仇而活的七条汉子跟着李遗,跨上令辉慷慨赠送的八匹大马,头也不回地往官道而去。 李遗马上横着的符铿,嘴里被塞着一块散发着异味的破抹布,还在喋喋不休,不过没人听得懂罢了。 第176章 长盛门之变 第176章 长盛门之变 第192章 收你来了 姚昘的心情很复杂。 从符伧说出“人归他,校尉归姚文意”那句话之后。 他就一言不发率人离开少葛镇,与符伧分道而行。 我姚家要靠你符家施舍? 我姚昘做不得家主,可骨子里对家族的维护不比任何一个嫡系少半分。 人和校尉,我姚家都要。 虽然这次出京没有向姚文意打招呼,也没有向家族的老人们请示,但是姚昘依然坚定不移的认为,抓住那小子,功劳必须是姚文意的。 即使他和姚文意的私交,淡薄如水。 厥人姚氏,洛京中的一个异类,最像中原世家作风的族群。 然而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没有符伧那般威信,其余人等自然不会为他驱使,为他提供任何信息。 只靠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姚家人和押宝在姚家身上的人马,寥寥三十多人,没头苍蝇一样想把李遗抓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些天方圆几十里被他们这些人搅闹个没完,连征发民夫的动静都小了许多。 荒郊野外,大路小径上越来越难以见到人影了。 与符伧他们喜欢在城郭村庄落脚不同,姚昘一路向管城的方向,露宿荒郊野外。 他坚信那个家伙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家人置之不理。 于是在符伧从管城撤人的同时,姚昘带人不声不响向管城进发。 黎瑕带人不断骚扰围追堵截众人的消息不断传来,姚昘心里暗暗盘算着,还没有遭遇过的也就寥寥几波人了,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可那些找死的身影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身后传来不一般的马队行进的动静,姚昘回头看去,并不陌生的一张旗帜。 他幽幽叹了口气,嫡长子就是嫡长子,这般家底谁能比得了。 更何况还是姓符的,独步天下的羌骑,符侯都敢不上报朝廷就留下一百给儿子们调遣。 一瞬间,姚昘甚至都已经生出了打道回府不再参与的念头。 跟羌骑抢人吗? 且不说自己人数比对方少,就算人数相当,对方眼皮子里能夹得下自己吗? 符侯只用两千羌骑就稳坐五大军侯之首,这一百很少吗? 太多了,至于用这一百在这合围中寻那几人,跟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手伸进去,抓住,拿出来,而已。 老实带人靠路边站定,黑衣羌骑远远便减速到了跟前。 姚昘主动开口道:“麻都尉。” 麻秋同样认出了姚昘,脸上难掩失落神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找错了人。 敷衍的应付过去,麻秋不客气地带人一冲而过,同样是管城方向。 遮天蔽日的烟尘全然不顾路边人的感受,一瞬间咳嗽不停。 姚氏旁支子弟不安道:“大哥,他们也是奔管城去的,我们怎么办?” 姚昘不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管城那边还有姚文意安排的人手,若是自己先到了管城,那一切好说,按姚文意的意思办就行了。 可眼下羌骑先到,自己先发后至,若是与羌骑起了冲突,又该如何? “你说,黎瑕那小子能知道羌骑奔管城去了吗?” “咱们要不是碰上了咱们都不知道,他...”话说一半,小兄弟明白过来姚昘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可是大哥,那黎瑕不就白白送给羌骑了么?” “咱们知道他去找羌骑是送死,他能不知道吗?他能动谁?”姚昘颇为自己瞬间迸发出的智慧洋洋自得。 小兄弟脑瓜也够灵光。 “大哥,那咱们得离符伧不远不近得,能看热闹又不至于被波及了。” 三四十人瞬间分散成十几股,专往人烟密集的地方扎,将羌骑往管城而去的消息四处传播。 自然要加上小毅侯离开洛京时说过的:“寻不到黎瑕,就把管城踏平。” 连半日都没有。 两两分散去偷袭骚扰的六人重新碰面时,已经从各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五人面色凝重,比事主李遗还要忧虑。 李遗反而一脸轻松,打趣道:“大哥,你这脑袋,天生地适合打仗啊。” 楚大苦涩笑笑:“地头休息的时候,老看蚂蚁打架,念头就多得攒了起来。” 李遗笑问:“那当下,咱们怎么办?” 楚大嗫喏不敢言,李遗故作轻松道:“放心,兄弟不会冲动犯傻,送死的事儿咱们不干。” 余猛一直与李遗搭伴行动,也对李遗得知消息后的触动感触最深,沉默至此的他捏紧了长弓,沉声道:“我们现在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一百羌骑,真的能屠掉一座小小管城。 与余江同行的孟茅吞吞吐吐道:“动静闹得有点大,现在附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其中不乏说什么老八连累家人的混账话。我怎么寻思着,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是不是在引诱我们露面?” 余猛眼睛一瞪:“知道是混账话你还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几人吵吵闹闹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渐渐取得一个共识,管城必须要去。 几人几乎要拍板,李遗打断了他们:“他们要的是我,又不是管城,我就是不上钩,他们能怎样?” 孟茅道:“可是他们真的把管城灭了怎么办?” 李遗长长出了口气:“那眼前的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只能闹个大点的动静了。” 站起身,李遗径直翻身上马:“各位大哥,只希望过了今晚,六个人都还活着。” 一夜过去,还没有离开那个村子的符伧彻底暴走。 符家一小辈带出去十几个人全部被杀,脑袋悉数被割下来扔在官道上。 昨夜人数不少的一拨人马被整整齐齐的六人联手冲营,带头的人姓赵,纵是过于远的旁系,身份也要比崔虎尊贵不少。 这个自恃身份的蠢货强出头,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没能留下对方一个人,反而在睡梦中被杀伤十几人。 凌晨时分,就在符伧容身处不足十里的地方,往来各地传递消息的部下,被割了喉,尸体随意丢在路边。 但是迄今为止,符伧依旧未能得到这些人的下落。 但是如此惨痛的伤亡,符伧已经不是愤怒的问题了,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注定是要往他头上记一笔账的。 符铿符措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越是平静,怒火越是可怕,早早躲在远处不露头,免得被殃及池鱼。 符铿躲在村口暗自庆幸自己当初遭遇那尊杀神的时候没碰到他起杀心,不然现在小命也不保了。 不过自己是不是太想这家伙了,怎么觉得视线里那道身影这么像他? 杀千刀的! 玩命的来了!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姚昘的心情很复杂。 从符伧说出“人归他,校尉归姚文意”那句话之后。 他就一言不发率人离开少葛镇,与符伧分道而行。 我姚家要靠你符家施舍? 我姚昘做不得家主,可骨子里对家族的维护不比任何一个嫡系少半分。 人和校尉,我姚家都要。 虽然这次出京没有向姚文意打招呼,也没有向家族的老人们请示,但是姚昘依然坚定不移的认为,抓住那小子,功劳必须是姚文意的。 即使他和姚文意的私交,淡薄如水。 厥人姚氏,洛京中的一个异类,最像中原世家作风的族群。 然而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没有符伧那般威信,其余人等自然不会为他驱使,为他提供任何信息。 只靠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姚家人和押宝在姚家身上的人马,寥寥三十多人,没头苍蝇一样想把李遗抓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些天方圆几十里被他们这些人搅闹个没完,连征发民夫的动静都小了许多。 荒郊野外,大路小径上越来越难以见到人影了。 与符伧他们喜欢在城郭村庄落脚不同,姚昘一路向管城的方向,露宿荒郊野外。 他坚信那个家伙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家人置之不理。 于是在符伧从管城撤人的同时,姚昘带人不声不响向管城进发。 黎瑕带人不断骚扰围追堵截众人的消息不断传来,姚昘心里暗暗盘算着,还没有遭遇过的也就寥寥几波人了,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可那些找死的身影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身后传来不一般的马队行进的动静,姚昘回头看去,并不陌生的一张旗帜。 他幽幽叹了口气,嫡长子就是嫡长子,这般家底谁能比得了。 更何况还是姓符的,独步天下的羌骑,符侯都敢不上报朝廷就留下一百给儿子们调遣。 一瞬间,姚昘甚至都已经生出了打道回府不再参与的念头。 跟羌骑抢人吗? 且不说自己人数比对方少,就算人数相当,对方眼皮子里能夹得下自己吗? 符侯只用两千羌骑就稳坐五大军侯之首,这一百很少吗? 太多了,至于用这一百在这合围中寻那几人,跟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手伸进去,抓住,拿出来,而已。 老实带人靠路边站定,黑衣羌骑远远便减速到了跟前。 姚昘主动开口道:“麻都尉。” 麻秋同样认出了姚昘,脸上难掩失落神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找错了人。 敷衍的应付过去,麻秋不客气地带人一冲而过,同样是管城方向。 遮天蔽日的烟尘全然不顾路边人的感受,一瞬间咳嗽不停。 姚氏旁支子弟不安道:“大哥,他们也是奔管城去的,我们怎么办?” 姚昘不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管城那边还有姚文意安排的人手,若是自己先到了管城,那一切好说,按姚文意的意思办就行了。 可眼下羌骑先到,自己先发后至,若是与羌骑起了冲突,又该如何? “你说,黎瑕那小子能知道羌骑奔管城去了吗?” “咱们要不是碰上了咱们都不知道,他...”话说一半,小兄弟明白过来姚昘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可是大哥,那黎瑕不就白白送给羌骑了么?” “咱们知道他去找羌骑是送死,他能不知道吗?他能动谁?”姚昘颇为自己瞬间迸发出的智慧洋洋自得。 小兄弟脑瓜也够灵光。 “大哥,那咱们得离符伧不远不近得,能看热闹又不至于被波及了。” 三四十人瞬间分散成十几股,专往人烟密集的地方扎,将羌骑往管城而去的消息四处传播。 自然要加上小毅侯离开洛京时说过的:“寻不到黎瑕,就把管城踏平。” 连半日都没有。 两两分散去偷袭骚扰的六人重新碰面时,已经从各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五人面色凝重,比事主李遗还要忧虑。 李遗反而一脸轻松,打趣道:“大哥,你这脑袋,天生地适合打仗啊。” 楚大苦涩笑笑:“地头休息的时候,老看蚂蚁打架,念头就多得攒了起来。” 李遗笑问:“那当下,咱们怎么办?” 楚大嗫喏不敢言,李遗故作轻松道:“放心,兄弟不会冲动犯傻,送死的事儿咱们不干。” 余猛一直与李遗搭伴行动,也对李遗得知消息后的触动感触最深,沉默至此的他捏紧了长弓,沉声道:“我们现在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一百羌骑,真的能屠掉一座小小管城。 与余江同行的孟茅吞吞吐吐道:“动静闹得有点大,现在附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其中不乏说什么老八连累家人的混账话。我怎么寻思着,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是不是在引诱我们露面?” 余猛眼睛一瞪:“知道是混账话你还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几人吵吵闹闹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渐渐取得一个共识,管城必须要去。 几人几乎要拍板,李遗打断了他们:“他们要的是我,又不是管城,我就是不上钩,他们能怎样?” 孟茅道:“可是他们真的把管城灭了怎么办?” 李遗长长出了口气:“那眼前的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只能闹个大点的动静了。” 站起身,李遗径直翻身上马:“各位大哥,只希望过了今晚,六个人都还活着。” 一夜过去,还没有离开那个村子的符伧彻底暴走。 符家一小辈带出去十几个人全部被杀,脑袋悉数被割下来扔在官道上。 昨夜人数不少的一拨人马被整整齐齐的六人联手冲营,带头的人姓赵,纵是过于远的旁系,身份也要比崔虎尊贵不少。 这个自恃身份的蠢货强出头,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没能留下对方一个人,反而在睡梦中被杀伤十几人。 凌晨时分,就在符伧容身处不足十里的地方,往来各地传递消息的部下,被割了喉,尸体随意丢在路边。 但是迄今为止,符伧依旧未能得到这些人的下落。 但是如此惨痛的伤亡,符伧已经不是愤怒的问题了,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注定是要往他头上记一笔账的。 符铿符措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越是平静,怒火越是可怕,早早躲在远处不露头,免得被殃及池鱼。 符铿躲在村口暗自庆幸自己当初遭遇那尊杀神的时候没碰到他起杀心,不然现在小命也不保了。 不过自己是不是太想这家伙了,怎么觉得视线里那道身影这么像他? 杀千刀的! 玩命的来了!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7章 火光中再见 第187章 火光中再见 李遗难得睡了个在大野地里睡了个安稳觉。 顾不上那些充满希冀的目光,也顾不上四周那些戒备质疑的视线。 令辉接下来怎么选择也不重要了。 因为少年已经没有办法了。 行至穷途,走到末路。 反而无比地心安宁静,把命运交给命运。 纵使被捆绑着,李遗依旧睡得很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他是被人踢醒的,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令辉,而是龇牙咧嘴却摸不到自己肿痛的脑壳的符铿。 “我说,你下手至于这么重吗?上一个打我这么痛的这会儿都好几岁了。你不要觉得我脾气很好说话的...” 李遗晃晃脑袋,真的是心中火大,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年嘴怎么这么碎! 没听说符信是个话痨,符措看样子也不是这副模样啊?! “你再多废话,我就让你再睡一觉。” 令辉愣着一张脸走过来,符铿立时闭上了嘴,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令辉身后跟着一搀一扶两个人影,逆光的李遗看不清来人是谁,还算利索的那个人影匆匆俯下身子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李遗这才认出这是昨日自己拜托照顾余猛的那人。 眯眼看看另外那人,不是虚弱的余猛还能是谁? 令辉丢给自己一壶水,吩咐着看守散去,给李遗他们这拨人送来些吃食。 不用过多解释,李遗也清楚,自己这次是被余猛给救了,再怎么说,余猛和这个名唤孟强的汉子怎么看都是实打实的汉人,实打实的农人,他们的话天然要比李遗可信很多。 令辉瞥了一眼符铿,对李遗道:“走走?” 李遗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膝窝的筋肉,缓解着双腿的麻痹,点点头应承下来。 二人远离了人群,李遗将洛京的一系列事情倾囊相告,包括梁犊的身死与收尸等一系列事情。 但是他没有泄露梁泊和梁泽出现在洛京的事情。 李遗依旧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却处于直觉相信这个人,不过直觉远不至于全部托付给他。 令辉听完一脸的不可置信,忍不住上下细细打量起这个少年,口中不断啧啧,却不说话。 沉默许久,令辉还是坚持那话题:“我现在手里缺人,和你一样,这些人也是最近一路捡起来的,老班底没有几个,缺落脚处,也缺人。” 李遗下意识皱眉道:“藏身之地都没有,还招兵买马,就不怕目标太大,被剿了?” 令辉自信笑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梁犊五力惊世,但经营运筹的本事,比我差远了。若是我有他那样的本事,怜人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李遗沉默,令辉给他时间慢慢想,少年却又果决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选择还是要他们自己做。而且我要离开。” 令辉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明白。” 当李遗将这些事情告诉那些跟随自己又经历过一次生死的同伴时,他们错愕的表情中,李遗突然内疚心痛起来。 原来背负期望又承认担不起来那副期望,是这种苦涩滋味。 在方才之前,他真的想过与这些人生死与共,但是令辉的话提醒他:他们应该有活下去的选择。 对于一个领头人来说,令辉远远比他合适。 同伴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余猛撑着一副虚弱的身体轻声道:“首领,入伙以后你能继续当我们的头吗?” 李遗摇摇头,张张嘴,可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不说了。 余猛头垂了下去。 李遗扭过头去,声音有些沙哑道:“如果大家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定了,跟着令统领,找个太平地界,好好过日子,你们只要活着,报仇的事情,有人去做的。” “我们跟你走!”孟强搀扶着余猛站起身。 余猛胸前昨日中了一刀,幸亏有李遗早送给他的酒仙防身,才让他撑着找到了这里缝合处理,捡回一条命。 余猛笑道:“你又救我一回,我这命是你的,你走哪我到哪,你说什么屁话都没用。” 令辉面色古怪,但没有说话。 余猛表态后,又有五个汉子站起,一致表示要跟李遗走。 看着他们义愤填膺,满脸真诚的样子,李遗不可谓不欣慰,但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犹豫间,一声不合时宜的感叹声响起:“什么是生死之交,这就是了,深情厚谊,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令辉冲眼睛中竟真的有些晶莹的符铿冷笑道:“那要不你问问他们这么急切是要找谁报仇?” 与此同时,那几条干瘦却有些精壮肌肉的汉子真的就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符铿默默将脖子缩了回去。 李遗犹豫着看向了令辉,若真是将这七人带走,四五十人中本就不足半数的青壮,就更少了。 令辉却是大手一挥:“我又不是梁狗,我不做强人所难、抓壮丁的勾当。我让你们留下是我有信心让你们留下能活下来,不过你们愿意去玩命,我还能拦着?” 李遗叹了口气,转身面对那七条硬铮铮的汉子,郑重抱拳。 继而转身对令辉深深行了一礼,笑道:“我或许明白为什么,少葛镇领头的是梁犊而不是令辉,为什么梁犊必死,而你却要活下来。” 令辉微微一怔,思索过后笑骂道:“臭小子,说话拐弯抹角,都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李遗大笑道:“当然是好话,怜帅运筹帷幄,知人善任。孤注一掷押宝最能打最敢死的梁犊,兜底必须是也很能打很不怕死但最能活的令辉啊。” 令辉哈哈大笑,重重拍打梁犊的肩头:“只听我的三言两语就确定了?不留下亲眼见证见证更放心吗?” 李遗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酒仙存货,放在令辉手中,正色道:“拜托了!” 令辉不无遗憾,却同样郑重其事道:“怜人点了一把火,就算没燃起来,也不会熄灭,早晚会席卷这天下,到了那一天,我们在火光中再见。” 在众人目送中,了无牵挂,只为报仇而活的七条汉子跟着李遗,跨上令辉慷慨赠送的八匹大马,头也不回地往官道而去。 李遗马上横着的符铿,嘴里被塞着一块散发着异味的破抹布,还在喋喋不休,不过没人听得懂罢了。 第191章 杀上门 毫无征兆,弩箭从李遗耳边险而又险地擦过。 险些射中院中公子的的面门,狠狠没进了土墙中。 李遗头也不回,楚大赶到身后将那放冷箭的小子一刀放倒,冲李遗的背影大喊:“老八,快点!人越来越多了!” 李遗不语,只是冷冽的目光看向那试图拖延时间的公子。 名唤崔虎的将种子弟气度胆识比起李遗见过的所有公侯子弟差远了。 脸色瞬间煞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从家里溜出来的,背后非富即贵,对你来说杀一个麻烦就大一个呀。” 李遗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你威胁我。” 崔虎忙摆手:“没有没有,出来这么久其实很多都想回去了,但是谁知道莫名其妙我们都被姓符的给指挥上了,放话在他没允许之前,敢有一个私自不听他调度的,他就先斩后奏。” 李遗皱眉,但没有打断他。 “他让我们自己纠结人马,发现你的踪迹立马汇报,前几天姓姚的那帮人说在这边遇到你们,我们才都追了过来。那姓符的也从少葛镇亲自出马了。就是要一点点压缩你们的空间,直到最后逃无可逃,用人数堵死你们,我知道就这些了!” 生怕李遗不相信,崔虎忙不迭地用力拍打着胸脯。 利益面无表情抬起马头上的刀:“我给你机会了。” 作势一刀就要灭口,崔虎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瞬间瘫软在地,哭喊道:“别杀我别杀我,姓符的还派了很多人去管城堵你,但是听说你没回管城,那些人已经回头来堵你了,你没地方去了!” 李遗闻言,杀意不减反增。 他不为自己听从楚大建议选择回头突袭而不是回管城而庆幸,反而为这群人已经对管城打起了主意而恼怒。 他忽视了一个问题,这帮洛京的人,并非个个是姚文意、赵砚章之流。 “那姓符的在哪里?” “应该在我后边,你速度快的话,挑小路走,能逃出去,姓符的撑死调动了四百多人,加上他爹留给他的一百羌骑也不过五百人,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界,肯定漏洞很多的!” 李遗对眼前之人倒是起了些好感,忍不住笑道:“让你的人住手。” 崔虎二话不说高声嚷道:“都别打了!都是自己人打什么打!” 院外的动静果然渐渐消停。 “给点吃的喝的。” “照办!” 其余无人渐次来到小院外,均无要紧的伤势。 李遗对崔虎道:“见到姓符的,就说我见过他两个弟弟,比姓姚姓赵姓黎的差远了,我等着试试姓符的是不是都一路货色。” 崔虎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位祸主的意思是他还要跟符家大公子碰一碰? 即使他十分不服那姓符的,纵然现在自己的命就在眼前少年一念之间。 崔虎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道:“何苦自找不痛快,这姓符的,真跟那几个小公侯不一样,他是真得混不吝啊...他...” 话未说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眼角边一个小物件就飞了出去,一串血珠落在地上,还在地上跳动着。 一只耳朵。 崔虎后知后觉地捂着断耳躺地,发出杀猪一般地嚎叫。 李遗不管他听没听到,最后嘱咐道:“记得,亲自去见他。” 调转马头,六人不再停留,毫不迟疑地从矮墙上一跃而出,在那些不知是不是该追击的年轻人的注视中,潇洒离去。 将从崔虎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众人。 皆是一阵沉默,一半为管城的众人和孟强楚三担心,另一半为自己当下的处境担心不已。 这四百余乌合之众还好说,关键是那一百羌骑。 那可不是黎家的顺命营,是真正的从关外一路杀到中原来的正统羌骑。 饶是楚大眼下也没了主意,此次靠着胆大和出其不意,众人斩获不多,但是冲杀一阵怎可能没有造成死伤。 好消息则是抢了些补给,就算一头扎进荒郊野外藏起来,几人也有些底气。 众人七嘴八舌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直沉默的李遗突然问余猛道:“猛哥,抢到箭了吗?” 余猛拍拍左右两边鼓鼓囊囊的箭袋,呲着牙笑道:“话说回来,射箭这东西真是上瘾啊,射得越多,那箭就像长在心里似的。” 李遗笑道:“那好,诸位大哥,可敢随我玩票大的?!” 众人屏气凝神等他说话。 “他不是说这些人个个命都很值钱吗?既然他们把咱们这些贱命往死路上逼,那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接下来,哪里也不去!之前总是想着活命,不愿意杀人,但是从现在变了。他们的刀能杀人,我们的刀也不是拿来看的。最好的和最坏的结果都不过是死,他们不死我们怎么活?不再留手,我们杀上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剩下几人有些惊到,说不怕是假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以命搏命啊。 可只是一瞬便也痛快答应下来。 还是那句话,一开始就决心跟来,那就跟到哪里算哪里。 难道是为了荣华富贵才选择追随这穷小子的吗? 李遗也不愿意拿这些性命去开玩笑,毫不犹豫将梁泊与俞纹理教给他的残诀和完整呼吸法交给他们。 想要瞬间记住并且运用自如无异于天方夜谭。 李遗只希望他们能消化多少是多少,多一些保命的可能。 就在众人离开两日之后,崔虎等人还呆在那个小小村庄里没有离去。 此刻的他头缠纱布,坐在院子门口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面色铁青的符伧站在院内的石磨旁,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两天了,从最初接到崔虎的通信赶到这里也已经一天有余了。 自己一路赶来没有见到可疑人等,那些人就一定没有向西而去。 其余几个方向的来信,也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些人的动向,反而是,动静太多了。 两天之内,各个方向约莫七八拨人都声称遭到了偷袭,对方人数不多,但追都追不上,每次出其不意打一下,不论有无得手,立马就撤走。 等众人反应过来追去时,连人影都没看到。 符伧的脸像被打过一样火辣辣。 传来的信件无一不在催促他这位所谓的“统帅”想办法。 本就不服他的各家人马言辞中不乏威胁:“死伤的各家子弟,没有听从家命返回洛京,都是看小毅侯的面子,每折损一个,回洛京都不好交代。” 交代?谁交代?向谁交代? 符伧紧咬牙关,恨不得把眼把前的崔虎四岁了扔出去喂狼。 “麻秋。” “属下在。”一身旧但不破的甲胄穿戴整齐,一个头发斑白的军士站起身。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2章 收你来了 姚昘的心情很复杂。 从符伧说出“人归他,校尉归姚文意”那句话之后。 他就一言不发率人离开少葛镇,与符伧分道而行。 我姚家要靠你符家施舍? 我姚昘做不得家主,可骨子里对家族的维护不比任何一个嫡系少半分。 人和校尉,我姚家都要。 虽然这次出京没有向姚文意打招呼,也没有向家族的老人们请示,但是姚昘依然坚定不移的认为,抓住那小子,功劳必须是姚文意的。 即使他和姚文意的私交,淡薄如水。 厥人姚氏,洛京中的一个异类,最像中原世家作风的族群。 然而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没有符伧那般威信,其余人等自然不会为他驱使,为他提供任何信息。 只靠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姚家人和押宝在姚家身上的人马,寥寥三十多人,没头苍蝇一样想把李遗抓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些天方圆几十里被他们这些人搅闹个没完,连征发民夫的动静都小了许多。 荒郊野外,大路小径上越来越难以见到人影了。 与符伧他们喜欢在城郭村庄落脚不同,姚昘一路向管城的方向,露宿荒郊野外。 他坚信那个家伙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家人置之不理。 于是在符伧从管城撤人的同时,姚昘带人不声不响向管城进发。 黎瑕带人不断骚扰围追堵截众人的消息不断传来,姚昘心里暗暗盘算着,还没有遭遇过的也就寥寥几波人了,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可那些找死的身影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身后传来不一般的马队行进的动静,姚昘回头看去,并不陌生的一张旗帜。 他幽幽叹了口气,嫡长子就是嫡长子,这般家底谁能比得了。 更何况还是姓符的,独步天下的羌骑,符侯都敢不上报朝廷就留下一百给儿子们调遣。 一瞬间,姚昘甚至都已经生出了打道回府不再参与的念头。 跟羌骑抢人吗? 且不说自己人数比对方少,就算人数相当,对方眼皮子里能夹得下自己吗? 符侯只用两千羌骑就稳坐五大军侯之首,这一百很少吗? 太多了,至于用这一百在这合围中寻那几人,跟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手伸进去,抓住,拿出来,而已。 老实带人靠路边站定,黑衣羌骑远远便减速到了跟前。 姚昘主动开口道:“麻都尉。” 麻秋同样认出了姚昘,脸上难掩失落神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找错了人。 敷衍的应付过去,麻秋不客气地带人一冲而过,同样是管城方向。 遮天蔽日的烟尘全然不顾路边人的感受,一瞬间咳嗽不停。 姚氏旁支子弟不安道:“大哥,他们也是奔管城去的,我们怎么办?” 姚昘不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管城那边还有姚文意安排的人手,若是自己先到了管城,那一切好说,按姚文意的意思办就行了。 可眼下羌骑先到,自己先发后至,若是与羌骑起了冲突,又该如何? “你说,黎瑕那小子能知道羌骑奔管城去了吗?” “咱们要不是碰上了咱们都不知道,他...”话说一半,小兄弟明白过来姚昘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可是大哥,那黎瑕不就白白送给羌骑了么?” “咱们知道他去找羌骑是送死,他能不知道吗?他能动谁?”姚昘颇为自己瞬间迸发出的智慧洋洋自得。 小兄弟脑瓜也够灵光。 “大哥,那咱们得离符伧不远不近得,能看热闹又不至于被波及了。” 三四十人瞬间分散成十几股,专往人烟密集的地方扎,将羌骑往管城而去的消息四处传播。 自然要加上小毅侯离开洛京时说过的:“寻不到黎瑕,就把管城踏平。” 连半日都没有。 两两分散去偷袭骚扰的六人重新碰面时,已经从各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五人面色凝重,比事主李遗还要忧虑。 李遗反而一脸轻松,打趣道:“大哥,你这脑袋,天生地适合打仗啊。” 楚大苦涩笑笑:“地头休息的时候,老看蚂蚁打架,念头就多得攒了起来。” 李遗笑问:“那当下,咱们怎么办?” 楚大嗫喏不敢言,李遗故作轻松道:“放心,兄弟不会冲动犯傻,送死的事儿咱们不干。” 余猛一直与李遗搭伴行动,也对李遗得知消息后的触动感触最深,沉默至此的他捏紧了长弓,沉声道:“我们现在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一百羌骑,真的能屠掉一座小小管城。 与余江同行的孟茅吞吞吐吐道:“动静闹得有点大,现在附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其中不乏说什么老八连累家人的混账话。我怎么寻思着,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是不是在引诱我们露面?” 余猛眼睛一瞪:“知道是混账话你还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几人吵吵闹闹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渐渐取得一个共识,管城必须要去。 几人几乎要拍板,李遗打断了他们:“他们要的是我,又不是管城,我就是不上钩,他们能怎样?” 孟茅道:“可是他们真的把管城灭了怎么办?” 李遗长长出了口气:“那眼前的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只能闹个大点的动静了。” 站起身,李遗径直翻身上马:“各位大哥,只希望过了今晚,六个人都还活着。” 一夜过去,还没有离开那个村子的符伧彻底暴走。 符家一小辈带出去十几个人全部被杀,脑袋悉数被割下来扔在官道上。 昨夜人数不少的一拨人马被整整齐齐的六人联手冲营,带头的人姓赵,纵是过于远的旁系,身份也要比崔虎尊贵不少。 这个自恃身份的蠢货强出头,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没能留下对方一个人,反而在睡梦中被杀伤十几人。 凌晨时分,就在符伧容身处不足十里的地方,往来各地传递消息的部下,被割了喉,尸体随意丢在路边。 但是迄今为止,符伧依旧未能得到这些人的下落。 但是如此惨痛的伤亡,符伧已经不是愤怒的问题了,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注定是要往他头上记一笔账的。 符铿符措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越是平静,怒火越是可怕,早早躲在远处不露头,免得被殃及池鱼。 符铿躲在村口暗自庆幸自己当初遭遇那尊杀神的时候没碰到他起杀心,不然现在小命也不保了。 不过自己是不是太想这家伙了,怎么觉得视线里那道身影这么像他? 杀千刀的! 玩命的来了!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姚昘的心情很复杂。 从符伧说出“人归他,校尉归姚文意”那句话之后。 他就一言不发率人离开少葛镇,与符伧分道而行。 我姚家要靠你符家施舍? 我姚昘做不得家主,可骨子里对家族的维护不比任何一个嫡系少半分。 人和校尉,我姚家都要。 虽然这次出京没有向姚文意打招呼,也没有向家族的老人们请示,但是姚昘依然坚定不移的认为,抓住那小子,功劳必须是姚文意的。 即使他和姚文意的私交,淡薄如水。 厥人姚氏,洛京中的一个异类,最像中原世家作风的族群。 然而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没有符伧那般威信,其余人等自然不会为他驱使,为他提供任何信息。 只靠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姚家人和押宝在姚家身上的人马,寥寥三十多人,没头苍蝇一样想把李遗抓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这些天方圆几十里被他们这些人搅闹个没完,连征发民夫的动静都小了许多。 荒郊野外,大路小径上越来越难以见到人影了。 与符伧他们喜欢在城郭村庄落脚不同,姚昘一路向管城的方向,露宿荒郊野外。 他坚信那个家伙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家人置之不理。 于是在符伧从管城撤人的同时,姚昘带人不声不响向管城进发。 黎瑕带人不断骚扰围追堵截众人的消息不断传来,姚昘心里暗暗盘算着,还没有遭遇过的也就寥寥几波人了,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可那些找死的身影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身后传来不一般的马队行进的动静,姚昘回头看去,并不陌生的一张旗帜。 他幽幽叹了口气,嫡长子就是嫡长子,这般家底谁能比得了。 更何况还是姓符的,独步天下的羌骑,符侯都敢不上报朝廷就留下一百给儿子们调遣。 一瞬间,姚昘甚至都已经生出了打道回府不再参与的念头。 跟羌骑抢人吗? 且不说自己人数比对方少,就算人数相当,对方眼皮子里能夹得下自己吗? 符侯只用两千羌骑就稳坐五大军侯之首,这一百很少吗? 太多了,至于用这一百在这合围中寻那几人,跟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手伸进去,抓住,拿出来,而已。 老实带人靠路边站定,黑衣羌骑远远便减速到了跟前。 姚昘主动开口道:“麻都尉。” 麻秋同样认出了姚昘,脸上难掩失落神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找错了人。 敷衍的应付过去,麻秋不客气地带人一冲而过,同样是管城方向。 遮天蔽日的烟尘全然不顾路边人的感受,一瞬间咳嗽不停。 姚氏旁支子弟不安道:“大哥,他们也是奔管城去的,我们怎么办?” 姚昘不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管城那边还有姚文意安排的人手,若是自己先到了管城,那一切好说,按姚文意的意思办就行了。 可眼下羌骑先到,自己先发后至,若是与羌骑起了冲突,又该如何? “你说,黎瑕那小子能知道羌骑奔管城去了吗?” “咱们要不是碰上了咱们都不知道,他...”话说一半,小兄弟明白过来姚昘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可是大哥,那黎瑕不就白白送给羌骑了么?” “咱们知道他去找羌骑是送死,他能不知道吗?他能动谁?”姚昘颇为自己瞬间迸发出的智慧洋洋自得。 小兄弟脑瓜也够灵光。 “大哥,那咱们得离符伧不远不近得,能看热闹又不至于被波及了。” 三四十人瞬间分散成十几股,专往人烟密集的地方扎,将羌骑往管城而去的消息四处传播。 自然要加上小毅侯离开洛京时说过的:“寻不到黎瑕,就把管城踏平。” 连半日都没有。 两两分散去偷袭骚扰的六人重新碰面时,已经从各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五人面色凝重,比事主李遗还要忧虑。 李遗反而一脸轻松,打趣道:“大哥,你这脑袋,天生地适合打仗啊。” 楚大苦涩笑笑:“地头休息的时候,老看蚂蚁打架,念头就多得攒了起来。” 李遗笑问:“那当下,咱们怎么办?” 楚大嗫喏不敢言,李遗故作轻松道:“放心,兄弟不会冲动犯傻,送死的事儿咱们不干。” 余猛一直与李遗搭伴行动,也对李遗得知消息后的触动感触最深,沉默至此的他捏紧了长弓,沉声道:“我们现在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一百羌骑,真的能屠掉一座小小管城。 与余江同行的孟茅吞吞吐吐道:“动静闹得有点大,现在附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其中不乏说什么老八连累家人的混账话。我怎么寻思着,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是不是在引诱我们露面?” 余猛眼睛一瞪:“知道是混账话你还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几人吵吵闹闹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渐渐取得一个共识,管城必须要去。 几人几乎要拍板,李遗打断了他们:“他们要的是我,又不是管城,我就是不上钩,他们能怎样?” 孟茅道:“可是他们真的把管城灭了怎么办?” 李遗长长出了口气:“那眼前的游戏就玩不下去了,只能闹个大点的动静了。” 站起身,李遗径直翻身上马:“各位大哥,只希望过了今晚,六个人都还活着。” 一夜过去,还没有离开那个村子的符伧彻底暴走。 符家一小辈带出去十几个人全部被杀,脑袋悉数被割下来扔在官道上。 昨夜人数不少的一拨人马被整整齐齐的六人联手冲营,带头的人姓赵,纵是过于远的旁系,身份也要比崔虎尊贵不少。 这个自恃身份的蠢货强出头,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没能留下对方一个人,反而在睡梦中被杀伤十几人。 凌晨时分,就在符伧容身处不足十里的地方,往来各地传递消息的部下,被割了喉,尸体随意丢在路边。 但是迄今为止,符伧依旧未能得到这些人的下落。 但是如此惨痛的伤亡,符伧已经不是愤怒的问题了,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注定是要往他头上记一笔账的。 符铿符措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越是平静,怒火越是可怕,早早躲在远处不露头,免得被殃及池鱼。 符铿躲在村口暗自庆幸自己当初遭遇那尊杀神的时候没碰到他起杀心,不然现在小命也不保了。 不过自己是不是太想这家伙了,怎么觉得视线里那道身影这么像他? 杀千刀的! 玩命的来了!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3章 直面符伧 “你找死!” 符铿背后一声爆喝,六哥符措率先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两人在洛京早有过冲突。 更深一层的,就是黎瑜被许配给姚文意一事,让本志在必得的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洛京中的风言风语,威侯义子和嫡女交往甚密的消息又不合时宜地甚嚣尘上。 不敢埋怨君皇,更拿姚文意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将一腔愤懑转移到黎瑕身上。 若说死仇,在场之人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符措拍马向那不怕死出现在这里的人影冲去。 由不得他担心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的人,这小子肯定是听到了管城的消息才冒死出现在这里。 符伧早有过预料,所以这里的守卫从来没有松懈过,羌骑之外的所有人马都在向这里靠近。 这小子再狡猾,运气再好,这次也逃不掉了! 符铿出马没多久,身后有人喊道:“六公子当心,这杂种阴损得很,我来助你!” 李遗定睛一瞧,也是熟人,严时那家伙果然不甘寂寞,这次也一并出城了。 李遗完全没有“故人”再见的激动,深吸一口气压抑一下胸中抬头的怒火。 再抬头,眼神中已经满是冷冽的杀意,反正要闹个大的,那就一了百了,新仇旧恨都在今天。 眨眼间符措已到近前,手中长矛直直戳了过来,明显就是一击要命的打法。 “想死我就成全你,然后带你的脑袋回去见黎瑜!” 李遗不言不语,顺势抽刀挑向符措身中空档,符措反手抽刀,两人一触即分,谁也没能占到便宜。 符措错身而过,李遗一夹马背终于动了,却是直直向严时而去。 严时脸色有些不安,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是有数的,眼看李遗已经抛下符措直冲他而来,瞬间气势全无,慌乱下竟想要逃走。 李遗却眨眼就到了跟前,将符措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严时:“想死我就成全你!” 严时本是想要浑水摸鱼争抢些许功劳,却没想到平日里极力吹嘘自己不弱于赵砚章等人的符措,就这么轻易被甩开了。 眼见逃不脱了,严时也算有些血性,与旁人不同,他带出了羽林的全副制式铁甲,这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李遗又怎能没看出来,如符措对付他一般,他运转梁泊所传口诀,豁出去暗疾和未愈的伤势不顾,狠辣迅猛地一刀劈下。 躲闪阻挡皆是不及的严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感受着脖颈间传来的痛楚和已经迸射而出的血线,身子一歪栽落马下。 已经拍马而回的符措从身后突袭,李遗趁势从向下倒去的严时手中夺过长枪,头也不回,反手刺去。 符措终究没有李遗这般以命换命的打法的决心。 横起矛杆将长枪格挡开,李遗趁势拉开距离,拍马向离开此处。 符措怎么甘心放他离开,猛拍马背追击而去。 小小的村落中传出一声暴喝,符伧在众人拥簇中声势颇大一涌而出。 李遗回头看去,纵是与对方敌对,也不得不感叹,这符伧有如此号召力也不光是强权逼迫。 他比赵砚章姚文意等清秀文气的形象完全不同,非常符合李遗想象中那般行伍猛士的形象。 膀大腰圆,浓眉大眼,手提一把造型夸张的大刀,不怒自威不可触怒的领袖气质,隔着这老远李遗都能感受到。 炸雷般的声响自符伧口中传出:老六,站下!” 符措这般人,竟完全不敢抵抗,乖乖听话勒马原地站住。 不甘心地放任李遗越来越远。 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人,手持长弓同李遗并驾齐驱。 余猛颇有些遗憾:“再近上百步,一定将他射死!” 李遗笑笑,再度鞭策马儿加快步伐:“该他命不亡,快走,大鱼出来早了。” 符伧马不停蹄,从严时的尸体上毫不留情踏过,掠过符措身边,厉声道:“退回去!” 不留给他任何反应或辩驳的时间,符伧尾随李遗急速而去。 战马脚力的差距在此刻凸显,李遗的领先越来越少。 余猛察觉到后方的压力,张弓搭箭瞄准就射。 可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在惊恐的目光中动摇了起来。 符伧身形动也不动,只是信手一抓就将势头强劲的羽箭抓在手里,扫了一眼,抽出自己的宝弓,搭箭就射,好巧不巧将余猛手中长弓射断。 余猛惊惧之下,被断弓的劲力抽中,险些堕下马去。 李遗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二人却因此再度被符伧接近。 符伧中期十足地威胁道:“黎瑕,束手就擒吧,你能跑到哪里去?洛京有头有脸的二代们倾巢而出,说是整个大梁都在针对你也不过分,还被你反杀那么多位,你足以自傲了!” “你的命,早就够本了!” 李遗不语,一味给坐骑加速。 符伧一路追赶,口中不止不休。 李遗终于忍无可忍,回头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 符伧的声音终于中断,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到,同辈之中谁敢用这种粗鄙的街骂来对自己。 他的那些随从早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一众人等拉出极长的一线,不断追赶。 符伧耐心丧尽,拍马就要追上二人。 再度弯弓搭箭,余猛的脚蹬应声而断,猝不及防之下,余猛直接被摔下马背,另一只脚还扣在马镫中不得拖出。 受惊的战马哀鸣一声失了方向,拖着余猛抛开四蹄另择路而去。 李遗拉扯不及,一咬牙追随余猛而去。 与符伧之间本就极短的距离再度被压缩。 不等符伧再度弯弓搭箭,李遗屏气凝神,手中长枪抛掷而出,直直刺透了失惊战马的脖颈。 轰然巨响,看被拖行的余猛还在动弹,没有性命之虞。 李遗才暂且放下心来。 拨转马头,直面这混世魔王般的人物。 符伧畅意之极,出门这么久,大海捞针一般折腾了这么久,终于钓起了这条大鱼。 李遗无声地抽出战刀。 符伧一愣,哈哈大笑道:“你一直这么勇敢吗?” 只是一个回合,李遗丢掉手中只剩下一半的断刀。 回首看着猫捉老鼠一般全无杀意只是戏谑的符伧:“能放我朋友走吗?” 符伧笑着摇摇头。 李遗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果然跟姚文意他们几个不太一样。” 符伧不客气道:“早听说了你废话很多,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李遗直面这小霸王:“你知不知道,你们老符家,很多死仇?” 第194章 天捅破了 “故弄玄虚不能让你活命!自缚双手滚下马来!” 符伧对李遗的话语不屑一顾。 李遗含笑摇摇头:“你够谨慎,知道打听打听,不过也就仅止于此。” “还是太过鲁莽,勇而无谋。” 久经沙场的符伧不至于因李遗这几句话而乱了分寸,但听在耳朵里着实可恨。 “装神弄鬼你又能玩弄出什么东西?你能依靠的无非就是另外几个至今没现身的手下,放心,我一个都不放过,你们路上不会孤单。” 符伧驱马上前,臂夹长刀,指向李遗:“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跟我斗?” 李遗眉眼轻挑:“那你心虚什么?” 符伧大刀横向猛地朝地一劈,厉声道:“后面那个,你敢把刀抽出来,我立马劈死这小子。” 悄默声爬起来欲要偷袭的余猛迟疑地顿在原地。 李遗眼神示意他不用妄动。 不是不要,是不用。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近了,符伧仅有的一丝心虚与疑虑彻底被打消。 那些被抛在身后的“废物”随从总算没有蠢到追不上就打道回府的地步。 可眼前这小子为什么一副更加迫不及待的样子? 符伧极目望去,是自己的人没错。 可又隐隐有些不对劲,人数怎么如此多? 难道是那些撒出去围剿这小子的人回撤这么快已经到达了? 可是符伧自己都不相信那些平日里寻欢作乐多过操练弓马的酒囊饭袋能对自己有这个狠劲儿。 随着大批小批的人影近了,符伧看清楚了。 李遗也看清楚了。 这些破衣烂衫,形容枯槁的乌合之众,身份根本就不需要猜。 符伧对胸有成竹的李遗道:“这就是你的倚仗?” 李遗笑而不语。 符伧话反而多了起来:“在我眼前勾搭怜人,这下你不死都不行了。” 李遗朝符伧身后扬扬头道:“给你传递情报的人难道没告诉你,姚文意就是话太多才吃不完的亏?” 符伧看着远处还在不断出现的人影,冷笑不已:“那你就祈祷在我杀死你之前他们能杀死我!” 手无寸铁,近在咫尺的李遗与引颈待戮的羔羊何异? 大刀挥舞,要摘下这颗大好头颅。 李遗拍马跃起,险而又险躲过这一杀招,符伧刀势瞬变斜挑而去,誓要将李遗力劈。 李遗全无慌乱,手腕翻转,一点寒光闪现,直冲符伧面门而去。 符伧失神躲开,攻势瞬间瓦解,李遗手拍马背,翻转稳稳落地。 那只纪竹充当纪念送给他的袖箭只差分毫便刺中符伧眉心。 李遗啧啧可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 “老八,接刀!” 余猛猛地将刀扔出。 “做什么梦!”介于二人之间的符伧怎么会给这种机会。 李遗站在原地不动,对符伧将刀挑飞无动于衷:“我说了,你们老符家,得罪人很多。” 符伧的火气已经很大了,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立刻斩杀此獠,免得夜长梦多。 “我看你有多少花样!” 符伧大喝一声,驱马挥刀而来,如一座大山压顶,必杀的气势压迫感十足。 身后却烦不胜烦地又有一股力锤在身上,符伧豁出去不管高举长刀就要挥下。 背部却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失了力,大刀竟是脱手而出。 符伧不可置信地反手摸去,竟是一支羽箭。 他瞪大了双眼,若不是身着甲胄,方才这一下,就不只是刺进皮肉这么简单了。 符伧双目血红,咬紧牙关闷喝一声,将这倒钩的羽箭连带着些许皮肉直接撕了出来。 这一幕让余猛和李遗都吃惊不小。 这符伧,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 符伧回过头,明白了李遗为什么一直强调老符家死敌不少。 除了那些在酒囊饭袋后边赶来的乌合之众,身后还潜伏着黑压压不知多少身影。 草草望去,竟辨别不出这支箭从谁手中射出。 看了一眼形制,符伧无声发笑,这竟然是他们羌骑的制式羽箭,鬼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寻来的。 转过身来,符伧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暂时保住了他那条贱命,索性他也不着急了。 “洛京那边我关注了所有人,没想到你还能搬来救兵?这些,就是把你从长盛门劫走的人?” 当然不是,但没必要和他解释。 李遗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就一点没怀疑过,我们六个人,这两天哪来那么大能耐毫发无伤杀了你们那么多人?” 不用符伧回答,李遗畅意至极,发自内心哈哈大笑道:“本来只是想搬点救兵,没想到听说对付的是符家小侯爷。高手跳出来的有点多。” “怜帅死了,梁犊死了,可是这片土地上怜人依旧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潜藏下来的高手还是比我想象的多。” “知道为什么嘛?只要你们的暴行不止,怜人就会一直在,就会一直有能人异士暗中集结,给你们致命一击!” 事实上确实出乎李遗的预料,本是联系令辉做票大的,以解自己的危困,却没想到这家伙以李遗揣摩不透的方式集结了一批能战之士。 据他说,都是之前大战后隐藏下来的“种子”。 这将梁国二代们收割一茬的机会千载难逢,令辉也顾不得将来,出于对李遗的信任,直接将老底都搬了出来。 最主要的是,令辉常年在豫州活动,与豫州都督符信,有死仇。 符铿那黄毛小子杀不杀的无所谓,但是符家老大送到眼前,要是不吃下,就太对不起符信这么多年对他令辉的“栽培”了。 一想到符信倾尽心血培养的接班人折在自己手里,令辉就要忍不住开怀大笑。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让羌骑离你而去。”大局已定,此处大大小小将种世家追随符伧到此的年轻子弟,今日都难逃一死。 李遗符伧未动,两端终于会合的怜人已经急不可耐发起了进攻。 人数不占优势,更是临时拼凑的世家子弟们更无阵型可言。 饶是战力强于怜人,也要被绝对的数量优势淹没。 令辉掠过二人身边,仔细打量了一眼符伧,点点头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不给你爹丢人。” 丢给李遗一把长枪,令辉去寻符措,那是李遗跟他交换符措的筹码。 至于符铿,一个奇葩,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 符伧神色有些黯然,久在军中但从未指挥过作战的他首次指挥就为自己的莽撞和自大付出了代价。 李遗的圈套并不高明。 但是他还是想不通,这些人是如何骗过自己遍地撒出去的通信兵的。 战局中心的二人反而难得地和平,李遗为他解惑道:“因为这些人,本就是百姓。你们不与他们为敌,他们怎么会成为你们的敌人?” 符伧似懂非懂,不过不重要,他难得开口道:“我弟弟们可以活下来吗?” 李遗同样微笑着摇摇头。 符伧深吸一口气,癫狂之色再现,为自己方才的奴颜婢膝而愤懑羞愧。 令辉折马而回,将符措的脑袋丢在符伧脚下。 “小子,把天捅破了,干脆让窟窿再大点。” 符伧神色一顿,随即一脚将首级踢开。 李遗知道,这位号称梁国年轻一代战力最为无双者,彻底要拼命了。 令辉全然无惧:“我来。” 李遗却拦住他,轻声道:“那么多人想杀我都没对管城动心思,他必须死在我手上。” 第195章 杀符伧 接过令辉手中的长枪,李遗斜指马上的符伧。本文搜:卡卡小说网 免费阅读 “你我本无冤无仇,何苦苦苦相逼。你们生来富贵,天之骄子,享受不尽的旁人艳羡,却还要热衷欺凌他人,今日苦果,咎由自取。” 符伧翻身下马:“哪里来的教书先生?很喜欢说教?你想逞英雄在我眼中也不过送死而已!” 李遗自离家以来的无限愤恨,早已经无限放大,不再压抑,只感觉自己浑身充沛着力量。 他要与符伧单挑,纵然并非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却是充斥无限自信的选择。 我李遗,从此不再当任人拿捏揉搓的鱼肉! 要我死我便死? 我偏不死! 你们觉得怎么折腾都不会死? 那我就要你们死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死在想象不到的人手里。 李遗不敢有丝毫轻敌,符伧的名声他曾有所耳闻。 那是姚文意赵砚章都不想招惹的莽夫。 头脑略微有些不简单,但四肢是绝对的发达。 一出手就是得自范栓柱传授的梁家枪法。 攻必取,守必固的梁家枪法主打中正平和,基础牢固,势重力沉。 身材瘦削的李遗研习此枪法先天不足。 但好在俞纹理教授的呼吸法与此枪法的气力要求极其契合。 力量差距无法弥补,但气力持久完全没有问题。 近些日的搏杀中,李遗已经越来越体会到合适的练气法决的奇妙和重要性。 这简直是一种质的提升! 这不是说梁泊教授的法门劣而此篇更优,而是一个哪个更加适合的问题。 适合就是有用。 没有花里胡哨的一枪直直扎去,符伧只是随手挥刀便格挡开。 其眼神中的不屑更甚。 “斗兽之时,我不在洛京,我听说你被姚文意戏耍了一番,连他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实在想不通,以你的本事,怎么敢对我动手!” 李遗中轴立稳不动,身随枪势,左手压右手端,翻身卸去符伧给予的气力,就势将枪拉出一条弧线,再翻身崩了回去。 “太慢了!”符伧一声大喝,生出一种被冒犯更被无视的火气。 抬脚踢在枪身,以力打力,韧性十足的枪身自枪头到枪身再到李遗手持处,扭曲出方向完全相反的两个弧度。 李遗咬紧牙关,长枪险些脱手而去。 符伧失望得摇摇头:“凭你根本杀不了我。”他看向一旁跃跃欲试的令辉。 “你来?” 令辉还真的往前踏步。 李遗不甘心得再起一枪,令辉见状也只能作罢。 符伧不再留手,全力一刀劈出,招式一样并不花哨,气力却是肉眼可见地沉重。 李遗躲闪不开,横枪抵挡,对于梁家枪法的防守,他从范栓柱那里得来比攻击更强的信心。 可两者交击,一触即溃的事实让他的信心瞬间倒塌。 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巨力,李遗根本难以想象肉身怎么会如此有压迫力。 几乎是一瞬,弯曲的枪身将膝盖也压弯了。 一口气瞬间溃堤。 危急时刻,李遗慌乱中引导气息流走,两肋间隐隐作痛。 不得已再次借助梁泊所传气诀的爆发力,堪堪稳住身形,至于副作用,与命比起来还算的了什么。 彻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遗牙关紧咬,努力站直了身子。 符伧满是戏谑:“一只手,你就受不了了?” 说罢,另一只手重重压在刀柄上:“去死吧!” “你才去死!” 李遗的眼睛里血丝密布,整张面庞因为压力而通红,大大出乎符伧预料直接反推了回来。 符伧刀势不减,再次力劈而下,李遗瞬间换气,再次运转俞纹理所传法诀,稳住呼吸与心跳,不再选择硬抗,一枪刺出。 斜地里与大刀刀锋交击,李遗双臂还是忍不住下沉,就势卸力将刀锋往枪势中引领,艰而又险地躲过此番攻势。 符伧能有威名显然不是仅仅气力大那么简单。 第二刀被李遗以巧力化解,符伧身形终于动了起来。 后撤步蓄力,再出招时,沉重的大刀在其手中灵活挥舞,使人难以招架。 令辉也看出,符伧的试探到此为止了,李遗这小子的能耐似乎也仅此而已了。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出手时,李遗稳扎马步,抖出一个枪花,以一个最基本的持枪姿势对敌。 但隐隐地,又透出一股不同寻常来。 符伧的刀被李遗横档裆下,刀锋顺着枪身上挑,冲李遗手指而去。 左手送,右手抓,李遗躲开刀锋顺势刺出一枪,符伧挺手反转大刀,刀柄直接打在李遗洞开的中门。 李遗的马步瞬间被破,胸中气血翻涌,再 次踉跄倒退出去。 令辉以手抚额,不忍再看。 符伧冷哼一声:“梁家枪?画虎不成反类犬,除了形似,什么也不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你学得精髓又怎样?当年围杀梁烈,我就在当场。” “梁家枪自小就是姚文意我们自小研磨的招数,还以为有多高明?小子,你不会真以为凭着运气好就能跟我们比底蕴吧?” 李遗艰难站起身,对符伧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 咽下喉头的一股腥甜,将长枪反手甩给令辉:“试出来了,差得确实多。时间不多了。交给你。” 本以为李遗会执拗地与自己拼命的符伧,狞笑僵在脸上。 非是怕了令辉,而是这小子的果断确实出乎他的预料,这比符措死在他面前更能激起他的杀机。 令辉微微点头,时间确实不多了。 那一百羌骑应该早就在返回的路上了,一旦在他们离开之前,这些怜人还未撤离此处,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说,一向求稳的令辉,这次能出手帮李遗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眼看跃跃欲试的令辉下场,符伧冷笑道:“换个人来就行了?” 令辉手捻枪缨,淡淡道:“符大公子,不巧,我十几年来惶惶如丧家之犬,过招最多的就是你们老符家,你最好有点旁人不会的保命绝招。” 梁犊杀了姚家老二闹得豫青二州鸡犬不宁了好一阵子,眼前的符伧可比姚家老二有分量多了。 死在自己手里,那这天还不真破个窟窿? 李遗放心将身后战场留给令辉,他丝毫不担心符伧战力是否真的高于令辉,以令辉的性子,就算打不过,也不会让符伧活着离开。 唤过余猛,寻到杀到发狂的楚大,三人四处找寻难以处理的敌人迅速肃清战场。 至于孟茅,余江,余山三人,则赶往管城,去接应楚三等人。 符伧座下这些人中不乏酒囊饭袋,也不缺真正的将种子弟,武艺超群者有之,但在数倍于己的围攻之下, 自然没有第二个下场。 李遗眼神淡漠地看着一切,何时何日起,面对死亡,面对杀戮,已经做到了毫无波澜。 未曾原理令辉四周,那边的激斗声戛然而止。 令辉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仰躺在地,符伧双手倒持大刀,怒目圆睁,怔在原地,只消一击,便将令辉捅穿。 令辉猛地抽出长枪,血液从符伧咽喉中喷涌而出。 李遗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终于是慢了半招的符伧死在了杀死对手之前,身躯不甘地倒地。 令辉丢下长枪跪地开怀大笑,直到笑出眼泪。 李遗明白,他定是想到了这些年死在符家人手中的那些故人。 大魏应永九年,怜人暴乱再起,豫州都督、梁国毅侯符信长子,羌骑鹰营游标校尉符伧与豫州腹地遇伏,力竭而死,时年二十。梁国第六侯严基独子、毅侯第六子亦亡,同死者有青壮兵丁百余。梁国巨震。遂罢国战,怜人亦遁,四境稍安。 第196章 追亡奔北 麻秋不顾一切地带人折返回此地,失魂落魄地在尸山血海中寻找那些熟悉的身影。 期望快点寻到他们的下落,又不敢想真的寻到了尸身又该如何。 首先寻到的是符措的无头尸体。 那衣着再熟悉不过,麻秋掰开尸体的手掌仔细分辨,悬着的心彻底死掉了。 是六公子没错。 “大公子呢?”麻秋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匆匆冲他跑来的兵卒欲言又止。 麻秋心如死灰:“带路。” 跪倒在那副独一无二的甲胄尸体前,麻秋无声垂泪。 无需确认,常年追随大公子左右,纵使头颅不在,这副身躯也绝不会错。 符伧血肉模糊的段首处血迹未干,令人作呕的截面中露出一截惨白的颈椎骨。 麻秋颤抖着双手割下自己的披风遮盖住符伧最后的一丝体面。 军司马匆匆赶来,言语中带着一丝庆幸道:“都尉,找到铿公子了,他还活着!” 麻秋木然的点点头,转过头直接跪倒在面无血色的符铿面前:“七公子,末将死罪!” 不知怎么捡回一条命的符铿木讷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两具无头死尸,目光缓缓向下瞅见了跪在自己面前的麻秋,最终落在其腰间的佩刀上。 抽出那把战刀,顺手丢在其主人面前。 符铿缓缓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麻秋一直低着头看那把生死与共的战刀,良久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军司马道:“收敛各家尸体,全部送回洛京,一路上务必保护好七公子的安全!不能再出事了!” 至于此间更多的真相,不是也不需要麻秋去考虑的了。 军司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重重单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军礼,头也不回地追符铿去了。 任凭麻秋捡起自己的佩刀,自刎谢罪。 主辱臣死,没有道理的天大道理。 一日之后,尽皆缟素的一百羌骑护送着更加冗长的停灵队伍回到了少葛镇。 随着符伧带人倾巢而出,少葛镇已经是一如往常的空城一座。 打头的符铿好奇地打量着怪异的城头。 定睛认出了那些随风摇摆的奇异物件,怪叫一声,两眼一黑从马上栽落下去。 那是死不瞑目的数十颗头颅,居中的就是符家二子和那严时胖子! 悠悠醒转过来的符铿果断下令,不做停留,将所有尸首收敛,不做停留,直接穿城而过。 消息先于人马回到洛京,平静未久的京城这次是彻底炸开了锅。 毅侯府迅速派出一队人马,直奔野望关,接应灵柩队伍。 凡是有年轻人物出京的家族,莫不是心惊胆战,祈祷自己的优秀后辈莫要躺在那回洛京的行车队伍当中。 与范栓柱硬撼了一拳,倒退出去五六步的赵砚章在墙角站稳身形。 范栓柱难得今日有好心情跟自己练手,赵砚章眼神炽热:“再来!” 管家罕见的难以保持镇定,甚至忘记了赵砚章的叮嘱,失声叫道:“公子!公爷让你马上去见他!” 赵砚章愣了愣神,自己父亲自锁门关战事之后一直在豫北守备,前些阵子随着厥侯英侯奔赴豫青二州边界征讨怜人,才低调返回洛京。 除了进宫面见君皇外,就一直呆在后院中,甚至连赵砚章都不曾召见。 今日怎的突然要见自己? 揩掉额头汗珠,顾不得更换衣物的赵砚章扎好腰带还没走出环廊,迎面就与父亲撞上了。 看到儿子还活蹦乱跳在自己眼前,开阳郡公赵溱大松了一口气,却是转身就走:“没事了,继续忙你的吧。” 一头雾水的赵砚章立在原地与管家大眼瞪小眼。 直到亲信送来洛京城外的消息,赵砚章瞳孔都不禁放大,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亲自看自己一眼。 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梁国,莫名其妙地断了一代! 英侯府中,平素里无事可做,一直按照医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姚文意身体越发困倦。 他从威侯府专门要来了那个给自己看病的小医师。 许他在府中行走自由,才换来他日夜待在自己身边为自己调养身体。 不料想,却从言谈中得知竟还有共同的熟人。 只不过姚文意没有将自己与李遗的渊源告诉这小子罢了。 将信鸽送来的纸条扔进灯油烧成灰烬,姚文意唤过那人:“柳青,有一队兵士,去者不善,奔管城去了。” 正在翻捡药袋的柳青噌地站起身:“哪个王八蛋干的?” 姚文意呵呵一笑:“被一个更王八蛋的全给杀光了。” 柳青松了一口气,呲牙道:“小虚子,你要是再吓我,我保不齐给你下药的时候拿捏不准分量的。” 对于这比李遗要混不吝许多的发小,给自己起的难以启齿的外号,姚文意不置可否,反正否认了也没用。 只是摆摆手指头道:“你就不问问你那十分王八蛋的恩人是谁?” 柳青不屑道:“你们这些人,无非就是杀来杀去的,那十分王八蛋不过是凑巧杀了那些王八蛋,可算不上我什么恩人。” 姚文意哈哈大笑:“李遗。” 药袋失手坠地。 威侯府,黎纲一脚踹开许久未曾踏足的院落大门,伤势未愈的黎琼错愕地看向他。 黎纲四处张望寻找黎瑾的身影,突然想起他被自己勒令搬出了这个院子。 不多时,黎家众人便全部得知了那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没有活口,凶手不明,但是这笔账只能算在李遗头上。 没有人知道李遗是如何做到的,但是如此惊天的惨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已经瘦的脱相的黎瑜同样被召唤到这里,终于得到一点李遗的消息让她精神为之一震。 可当得知他做下了什么事情,黎瑜如遭雷击,她明白,李遗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是数百毛头小子和散兵游勇的截杀。 洛京中的各大家族反而还好说,随同他们行动的地方势力子弟,同样死伤惨重,这才是李遗接下来必定寸步难行的原因。 可黎瑜听到的是更为糟糕的消息。 那个变得越来越陌生的父亲,最后竟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尽快择日与姚文意成婚”便离去。 整个黎家,终究要是重过一个黎瑜的。 一个投机认下的义子,终究还是无福而全是祸患。 知道自己做下了何等重案,令辉将所部化整为零散入山间草莽,准备向豫南转进。 豫北不会很太平,至于豫中,彻底翻了天了。 面对去向已决的李遗,令辉不死心道:“真不跟我走?” 李遗笑着摇摇头:“不能继续拖累你了,他日自会相见。” “接下来什么打算?不如去豫青边界,陈却、吴洛他们在那里,看在梁犊的份上,他们会照顾你的。” 李遗还是拒绝:“我现在是祸非福,只会徒增他们的负担。” 见他坚持,令辉不再强求,双方就此告辞。 李遗三骑纵马向北,黄河南岸,在那里约定了与管城众人会合。 梁国反应过来举全国之力针对他们之前,他们有最后的时间保证自己的安全。 当黄河的河水咆哮声越来越近时,李遗终于越过沙丘,看到了那条雄浑桀骜的水流。 以及按照约定出现在河边的一众人影。 以及,意料之外的一队人马,李遗认得那些人的穿着,姚家。 第197章 无穷无尽 “怎么这么多人?” 余猛不认得姚家人,拽着马头不安地原地踱步。 李遗轻声道:“姚家人。” 楚大和余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李遗想了想,给一个他们能够理解的解释:“洛京的贵族。” “啊?”二人立时抽刀,严阵以待。 李遗按下冲动的二人,思忖后说道:“此地等我,看形势不对,你们立刻离开,去哪里都行,就是不准下来救人!” 余猛不愿,楚大拦住他,重重点头。 李遗冲二人重重抱拳,驱马越向河岸。 渐渐近了,李遗发觉姚家带头之人有些面熟。 洛京中打过交道的每个人都有身份,并不难想起来,是在洛京时,常伴随姚文意左右的人物。 在说话处站定,李遗不语。 那人独自驱马上前,开门见山道:“姚化飞。长盛门事发当天,小侯爷便遣我去了管城,本是堵你的,后来接到传信,暗中保护你的家人。说实在的,你的仇家有点多。” 李遗闻言,郑重抱拳道谢,非是轻信这人,而是他相信姚文意做得出这等事情来。 不得不承认,姚文意拥有真正的贵族气度。 在许多人眼中其坚守的某些底线,太过天真幼稚,可也因此,才使其成为了穆云垂仅佩服的两位年轻人之一。 姚化飞补充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去复命了,这些人一个不少,完整无缺,都交给你了。” 李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客气,胸中感激的话语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位抱拳,临了挤出来一句:“辛苦,多谢!” 姚化飞嘴上说着告辞,身子却一动不动,笑容莫名地盯着李遗。 李遗不明所以,后知后觉,摸遍了全身却一点钱财也摸不到。 李遗冲身后山坡上两人遥遥招手。 见少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姚化飞哭笑不得:“我缺你那点仨瓜俩枣吗?只是公子对你的那帖疗伤宝药很感兴趣...” 李遗意识到对方指的是酒仙,面露难色。 姚化飞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小口袋,丢给李遗,满是黄白之物。 “不知道你们要往哪里去,公子也不让问,不过身上没点钱哪里都走不远,这不是公子的交代,算是我送你的。” 李遗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酒仙,全部递给姚化飞:“药方非我之物,实在难以赠送,这些也足够姚文意保命了,日后若有机会得见药方主人,我为姚文意讨来。” 姚化文笑着接下药物,对李遗的话语不置可否,很明显他并不认为李遗和姚文意还有再见之日。 少年那日离开长盛门之后就与洛京再无关系,一个重新回到泥土中的人物,不管是从哪里坠落下去的,都与云端的人物再难扯上关系。 俯首看人间举手投足间而已,凌空登天窥伺仙庭何等痴人说梦。 不过姚文意一切有交代,姚化飞也不难为李遗,最后问道:“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小侯爷吗?” 李遗想了又想:“替我道谢。” 姚化飞点点头,临行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临走时我曾听闻,小侯爷和上虢县主不日就要完婚,算算日子,也快到了。你应该是来不到了。” 李遗神色为之一顿。 姚化飞对洛京内的传闻佯装未曾听说。 李遗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名兽皮缝制的精美口袋,细密的兽毛向里,小心的呵护着一件小巧的宝贝。 那是一块白玉籽料。 被李遗寻人打磨成了一条小鱼形状,只可惜还未送出手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果断将口袋丢给姚化飞:“拿给...姚文意,还有县主,恭贺新婚之喜。” 姚化飞伸手接过,点点头率部离去。 李遗一直目送这些人消失在九曲河流的尽头,再也看不到,才转身面对那些一直默默等待他的家人们。 直到此时才顾得上打量那一张张熟悉面庞的李遗,心中的喜悦却被莫名的惆怅冲淡了几分。 首先将人头数量仔仔细细瞅了几遍,一大五小,没有错。 李遗眼中抑制不住泪水,转头跪地,对楚三孟强等人恭恭敬敬叩了响头。 楚三孟强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下迎头跪下:“使不得,使不得。” 余猛楚大果断将李遗搀扶起:“你救了我们的命,报了我们的仇,这些事情算什么,本就是我们应当做的。” 李遗的情绪一开始宣泄就再也止不住,连日来铁血无情,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双婶的泪窝浅,忍不住迎上前来,捧住不知不觉比她高出一头去的李遗瘦削的脸庞:“孩子,受苦了。” 李遗哭到打嗝,口齿不清晰道:“双婶,你,你好了?” 双婶点点头:“难得,孩子,难得。” 目光扫向旁边有些怯生生的弟弟妹妹,李遗伸手招徕他们,迟疑了一下,小双带头扑进李遗怀里:“阿牛哥!” 李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次总归一个没少。 还有一个瘦削孤僻的身影静静站在一边,手持一把枪头明亮的红缨枪,不适龄的淡淡眼神看着重聚的人群。 李遗松开众人,走过去:“李默,不认识我了?” 小默仰头看着他,怎么会不认识,扒开李遗抚摸自己头颅的手掌,掌心一道狰狞的伤口,那是拜自己所赐。 “我叫柳虞,不叫李默。”男童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李遗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擦干眼睛,凝神道:“你会说话?” 男童十分老成地翻了个白眼。 大双凑近了说道:“阿牛哥,别理他,脾气怪得很,活干的多,饭吃的也多,但是就是不跟我们一起。” 李遗拍了一下小脑袋:“不是说了让你们照顾好他。” 几个委屈的孩子还没说话,柳虞却道:“谁要他们照顾!” 孩童的赌气模样确是可爱,惹得余猛等人哄堂大笑。 李遗没有笑,他看出孩童扫向哄笑众人时,眼神中的冷漠与疏远。 柳虞主动问他:“一百一十九,你报仇多少了?” 李遗回道:“只多不少。” 旁人不知所云。 李遗又道:“你想习武吗?我们还有很多仇要报?” “有多少?” “无穷无尽。” 第198章 一路向北 余猛等人前去寻找渡河的船舶,李遗得空与亲人们好好叙旧。 得知双婶将那副药方坚持吃了大半年,病根虽未除去,但是也不会再浑浑噩噩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双婶踌躇了许久,迟疑着开口问道:“阿牛?阿游和瑶瑶...” 李遗的笑容顿时褪去,这是他心头压的最重的石头之一。 事到如今,不论什么结果,他都希望有一个。 但事实上就是一无所获。 近些天在少葛镇地区游荡了个遍,一点线索也没寻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让人不惆怅。 李遗不愿相信那个最坏的结果,可是于他而言,没有结果是一个更坏的答案。 分别之前,他将寻找二人的请求拜托给令辉,令辉仔细记录了二人的特征,承诺下来。 虽然也不抱绝对的希望,但总归是给远走的自己一丝心理慰藉。 若说去怨怼谁,没有意义了。 经历了这么多,李遗对罪魁周延已经恨不起来。 而至于祸首黎瑜,更是难以言说的情感。 看得出来,自己二次出门以后,双婶他们过得还算不错,小双也长高了不少,个头已经超过了几个男孩子。 几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已经不复往日的菜色。 除了自己离家时留下的财物,平日里陆鑫、柳盛等人也没少照拂他们。 李遗将这些恩情一一记在心中,忍不住想起柳青来。 不知道自己这次决心走更远,会不会与云游的他们师徒二人偶遇。 脑子里纷乱复杂的想法越来越多,李遗甩甩脑袋,伸手招过冷眼蹲在一旁的柳虞。 “还叫你小默?” 柳虞眨巴眨巴眼睛,默默点头。 李遗心里有些难言的酸楚,还记得曾经归家路上,这孩子是那么依赖自己。 如今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与自己仓促将他留在陌生的环境里不无关系。 看看柳虞从来不离手的小枪,李遗再次问道:“想练武吗?” 梁泊曾经说过,习武越早越好,自己当年没有机会,小默正当其时。 小默没有犹豫便重重点头。 李遗招呼几个人都过来,小双对此兴致不高,李遗有心让她以此防身,就算强身健体也好,但是也不能勉强。 李遗坐在对面,几个稚嫩的面孔认真听着他逐字逐句教习口诀法门。 李遗选择传授的还是俞纹理给予的练气法门。 随着练习到得心应手的地步,李遗如何还能不明白,这练气法门与黎家如出一辙。 曾多次见过黎纲出手,更是亲自与黎琼交过手。 尤其是这法诀配合黎家的拳法,更是天衣无缝。 李遗能够确定这一猜测。 这样说的话,俞纹理背后的人,呼之欲出。 李遗初猜测到这个答案时,内心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无法拗过良知,必须尊重事实。 与黎家的恩怨,不但没有随着离开洛京撇干净,反而更加复杂了。 想到黎家,又不得不想到黎瑜,李遗连忙强制自己收拢念头。 至于将这口诀外传,李遗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反正他与黎家算不清的糊涂账,不在乎多这一笔。 楚三和孟强也不会被忽略,不过他们七人能够掌握多少,练习到何种地步,李遗就保证不了了。 毕竟他们开始习武的年纪,比李遗还要大上不少。 大双是个急性子,吃不透这些不知所云的口诀,挤眉弄眼道:“阿牛哥,能不能说的简单些?” 李遗也挠挠头,不是他不解释,而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柳虞瞥了大双一眼,故作夸张地猛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对身前的空气一拳挥出,劲力十足,袖口甚至与空气摩擦出了不小的声响。 李遗难掩眼中震惊,心里暗喜实在是捡到宝了,脑子里甚至已经在设想,好好培养这小子,待他长大成人,是否会成为符伧、姚文意那等同代人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忽略掉大双大壮涛子愁眉苦脸的疑惑,李遗忍不住又揉上了柳虞的脑袋:“我还有厉害的你学不学?” 柳虞眨眨眼:“什么?” 李遗笑得像个奸商:“你拜我为师,我什么都教给你。” 一旁的四个孩子闻言忍不住嗤笑出声。 柳虞也是面色阴晴转换,拍开李遗的手,不客气道:“不学了。” 计划落空的李遗疑惑道:“为什么?” 柳虞横眉冷对一旁的几人:“我辈分比他们还低?” 李遗顿时无语,这也算事儿? 偏偏柳虞死活就是不答应。 一旁的几个孩子捧腹大笑不已,匆忙离家一路奔波到了陌生环境的恐慌无措顿时一扫而空。 说话间,余猛独自撑着一艘单板船只靠在岸边。 “往下走几里地,拴着这么一艘破船,许是没人要了,勉强可以渡河,已经把他们几个先渡过去了,趁这会儿没风,我们赶快走吧。” 李遗点点头招呼众人上船。 殿后的他最后南望一眼这片土地,前路在哪里特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除了渡过这条大河,他往其他任何方向都会面对无穷无尽的堵截。 眼下他身上还挂着十几条身家性命,由不得不谨慎。 李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李遗和余猛分列船头船尾护着众人。 余猛随口问道:“过了河,就是新原,我小时候,天下还太平,曾经到过那里,咱们在这里住些日子躲躲风声?” 李遗果断拒绝,现在这一大群人在一起,目标太大。 这条河可阻隔不了梁国的通缉令,新原没有他们容身之地也就是说话间的事情。 “那我们往哪跑?到处都是梁兵...” 越来越熟悉,余猛也越来越熟悉李遗的好相处,直接地吐槽。 李遗一拍脑门:“我们离开梁国!” 余猛小心乘船靠在岸边,岸上几人将妇孺们一一接应上岸。 得知李遗的决定,七人自是无所谓,李遗到哪里他们去哪里就是了,只是人生地不熟,虽天地辽阔,又该去哪里,怎么去? 李遗已经有了思量,不得已,只能投靠那位了。 喜欢随风遗留请大家收藏:()随风遗留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9章 新原遇旧 过得黄河,李遗心有余悸。 自小生在山中,对飘在水里无所依着的感觉十分不适应。 恐惧总是来自于陌生,来自于无处安放的安心。 眼下做了决断,但如何前往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走商谷县,往青州,走沂陵出梁国这条路,想都不用想了。 连蒙混过去的可能都没有。 得益于曾在军帐里待过,李遗凭着对一些行军图的记忆,规划出了一条更远但是却稳妥上许多的线路。 经锁门关,借道代国,绕过蓟州,前往蒙阴找穆云垂。 李遗还真的期待起来,他如今会是副什么模样? “阿牛哥,我饿了。”大双不满地叫嚷起来。 李遗这才想起他们许久未曾进食了,李遗他们一行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饿过头了也全无所觉。 但这些孩子们却不行。 余猛他们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眼神却瞅向李遗。 意思很明确,眼下肯定不能像之前那样,风里来雨里去,双婶儿和孩子们是折腾不起的。 涛子费力掰下一块杂面窝头,递进口中含着,用口水慢慢泡软了再伸长了脖子咽下。 非是他们过过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变得娇气了。 事实上,小小年纪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懂事太多了,但再怎么能忍耐,也还是稚嫩的孩子。 其他几个孩子都一样,静悄悄地费力啃着冷硬的干粮填饱自己的肚子。 李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递给双婶一个窝头,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比赶路更加现实的问题。 李遗悄悄揽过余猛:“新原的路你还记得吗?” 余猛点点头,却面露难色:“去新原好说,但是人这么多,目标太大。而且新原再往后,我就也两眼一抹黑了。” 李遗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太过担心以后得事情。 歇息片刻,又检查过几人的伤势,李遗身上的药物也消耗殆尽,这下不得不前往新原了。 过了河却依旧是在豫州地界,大路上零零星星也是能看到官差押解民夫徭役的身影。 只是相较河对岸,却是明显少上许多。 碰上这一队半是壮汉,半是妇孺的奇怪队伍,那些兵勇官差们多是打量几眼便不再关注。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他们衣服上还有点点血渍,惹他们做甚? 李遗后知后觉,这几个义兄跟在身后,明晃晃地大拳头摆在台面上,就是最好用的通行证。 除了随身的行李,多余的物件和马匹都被遗弃在对岸了。 众人只能靠两条腿慢悠悠赶路。 余猛和孟强很快就回来了,边喝水边道:“问清楚了,离新原还有三十里地,今天估计是过不去了。前边五六里有个小客栈,孤零零的,可以考虑歇一晚。” 李遗听出了言外之意,这客栈不靠谱,这世道里荒郊野外开了一家独店,不是黑店也白不到哪里去。 李遗询问众人道:“能住吗?” 一向谨慎的楚大许是真的累了,第一个站出来道:“有什么不能,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走!” 前去的路上,李遗突然想到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有歇息地的刺激下,众位小人儿也不再喊累。 很快,一个占地不小的石砌小院出现在眼前,一男人手持一把木槌敲敲打打加固木栅栏,看到走来的众人,悄悄倒持锤柄,戒备起来。 院中走出一个容貌温婉,气质贤淑的女子,招呼男人回屋吃饭。 同样看到了站在院外的众人,女人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打开院门,招呼众人进去。 一行人中却跳出一个毛头小子,嘻嘻哈哈道:“怎么不见贵弟?又去当大王了?可四周似乎没有山头啊。” 裴旸忍不住微微皱眉,这眼熟的少年似乎认得自己,还知道裴乾,还知道一些往事? 男子走过来,木槌滑落手中,正持锤柄,可认清这少年后紧绷的气势瞬间散去。 将木槌随手丢在门边,王垚大笑一声,捶了李遗一拳:“你小子,没死啊?!” 裴旸怎么还能没认出来,欣喜道:“石帽山一别,真就以为你们都...” 李遗哈哈笑道:“石帽寨都没了,我还活着,我的命比还硬呢!” 裴旸笑道:“不但好好的,还长高了,白了,壮实了,难怪我都没认出来。” 王垚一一打量过众人,却没有发现另外几个曾见过的面孔,全部是生面孔,忍不住问道:“梁小子呢?还有那两个高手呢?” 李遗苦笑,摇摇头:“还活着。” 王垚识趣不再问,这年头,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招呼众人进门,院子居然还分了两进院落,青石与黄泥砖混合砌成,难以捉摸这大平原里,王垚从哪里搜摸了这么多青石。 单说这摔砖砌墙的活计,也得亏王垚体魄强健,有这个耐心与气力。 不过也看得出来,不同于当年石帽山下得木屋,这两口子是铁了心在这里定居了。 故人相见,曾经的不愉快不值一提,满是再相逢的喜悦与难得。 夫妇二人住了第二进院落,前边的一进院子是对外的客栈。 客栈虽大,却没有一个客栈,足见生意的冷清,不过夫妇二人却全无在意。 将众汉子安排在前院住下,裴旸带着妇孺们在后院安稳下来。 李遗主动抱起墙角的一把木桩,主动提起帮王垚把剩下的栅栏修缮完好。 王垚心领神会。 李遗扶桩,王垚挥动木槌重重往下砸,不消一会儿木桩悉数砸好。 李遗反身又要去取。 王垚叫住他:“行了,有话就说,你干完了我干什么?” 李遗不好意思笑笑:“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有点累,喘口气。” 王垚点点头,他理解少年的这种心绪。 看得出来李遗是这群年龄各异之人的主心骨,一路走来神经紧绷,不管是独处还是在人群中,那股压力根本不敢放下。 陡一遇见故人,紧绷的弦突然放松,反而无所适从。 就像一股从山中奔出的湍流,一入大荒便需要河道的引导,才能平静下来。 王垚就是河道。 小心瞅了眼院子里的动静,王垚丢给李遗一个酒壶:“赶紧喝,我私藏的。” 李遗啜了一口,随口问道:“怎么没见到裴乾?” 王垚随口道:“店里住了个奇奇怪怪的客人,裴旸很不喜欢,但送上门的生意又不能不做。裴乾却跟那人打得火热,一起去新原耍去了。” “你倒是心大。”李遗猛地灌了一大口,看得王垚狠狠咽了口口水,干脆别过眼去不再看。 “那客人有点身份,出不了什么事。”王垚随口道。 李遗没有深究,他们两口子都放心,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垚问道:“你呢,这是准备往哪去?” 李遗咧嘴笑道:“最近没去新原?我的通缉令估计都早就贴上了。” 王垚恍然大悟:“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那黎瑕原来是你啊。”语气却是平淡至极,无喜无惊无忧。 仔细看了看,又补充道:“画的不太像,画像上胖很多。” 李遗将酒壶丢回去:“悬赏多少了现在?” “没仔细看。” “在新原城换个排场的大客栈肯定是绰绰有余。” “那使不完的。” 第200章 月下宴 月上柳梢头。 四野荒郊,孤零零的院落里却是人声鼎沸。 看着桌子上的肥鱼大肉,几个孩子眼都看直了,兀自吞咽着口水。 李遗也是许久没见过油水,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只盯着桌面的小孩子了。 惊讶地赞叹王垚道:“建这么大一个院子,四下贫瘠荒芜,又能打下这么多野味儿,你是铁打的身子骨吗?” 王垚淡淡笑道:“习武之人,总不能以恃武行凶为乐,而强健体魄最终不还是要回到资养生活上。且有小乾帮衬着,累不到哪里去。” 李遗正想问为何天都黑了依然不见裴乾返回。 楚大却猛然出声道:“说得好!我敬你一个!” 接风宴上的酒水是裴旸去年捡拾的各类酸果子酿造而成。 虽量大且不珍贵,口感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裴旸依然约束王垚饮酒。 王垚目光悄悄扫向裴旸,裴旸全然装作没看见,自顾自与双婶儿低声拉着家常。 全当媳妇儿默许了,那还怕个锤子! 王垚顺手解开腰带丢在长椅上,一直与姐弟俩相依为命的王垚也是憋闷了很久。 表面看来他的性子一直淡淡的,内里却是个豪气干云的江湖儿郎,今日江湖朋友聚首,哪有不兴奋的道理:“都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得到了李遗的默许,孩子们立马开动,筷箸纷飞插向早已描好的食物。 楚大声势虽壮,但肚子里没食儿,加上本身酒量就不咋地,与王垚连干了三大碗,大喝一声好之后,一头栽倒,呼噜打得震天响。 余猛嫌弃地把他背回屋,再出来时,看见誓要给哥哥找回场子的楚三已经又与王垚对上了。 这哥几个的脾气王垚都喜欢,酒品如人品,说喝就是喝,不带一点弄虚作假的。 一碗喝干,王垚招呼余猛赶快入座,意思很明显:“排好队,你们一个个来。” 楚三是要比他哥哥强,硬撑了四碗下去,便手撑着脑袋眼神木木地盯着眼前的山鸡头,任谁掰扯他都不搭理。 王垚一时得意,满桌子寻找李遗在做什么。 却看到这小子和那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筷子夹得飞起,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王垚笑骂道:“饿死鬼托生啊,喝倒你两个兄弟了!你接着来!” 李遗却头也不抬,一边给几个孩子夹够不着的菜,一边抽空往自己嘴里塞食物。 李遗没打算放过王垚,今天说什么都得灌倒他,但是自己又不是楚大兄弟那种莽夫,哪有这么喝酒的? 肚里没食儿怎么喝大酒,李遗上次跟沙时拼酒,早就长了记性了。 几人正喧哗热闹着,院子大门猛地被推开。 李遗抬头看去,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火把的映照下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裴旸立马冷着一张脸站起身迎了上去,一句话也不说揪着脚步还算稳健的黑衣男子的耳朵:“又回来这么晚,还喝这么多,你是嫌命长了吗,世道这么不太平,还这么肆无忌惮?” 裴乾坤,准确地说是裴乾,龇牙咧嘴地连连哀求姐姐手下留情。 另一位白衣男子失了搀扶,顺势瘫倒在木门上,哈哈笑道:“姐姐怕什么!世道再乱也没什么好怕的,有谁敢动我!” 李遗明白这应该就是白日里说的那位奇奇怪怪的客人了。 裴乾艰难挣开裴旸,揉着自己滚烫的耳朵,醉意也醒了三分,嘟囔道:“有客人在,给我点面子。” 随即变换出一张笑脸,谄媚地迎向众人:“各位客官哪里来好酒量啊!” 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呵,看来是笔大生意啊,姐姐是真豁得出去的,足份足量。 看到面色潮红,带着莫名笑意看着自己的姐夫,裴乾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挤在王垚身边坐了:“哟姐夫,你这是揭竿而起了啊,敢当着我姐的面喝成这样,还用大碗?喝翻几个了?行不行啊,让弟弟来帮你?” 李遗压抑不住自己的笑意,手捂住嘴不笑出声来,这个活宝还是一如往常那样跳脱,听着他的碎嘴子,李遗忍不住想起那个故意被令辉网开一面的符铿。 真不知道这两个碎嘴子碰到一起谁能说得过谁。 但是话又说回来,话多惹人烦,却不招人恨,不然令辉怎么偏偏放过那个倒霉孩子。 王垚手提酒碗,翘起食指指向桌上一人,道:“看你还认不认识?” “谁呀?”裴乾脸扭了过去,看清那个努力憋笑的脸,腾地站起身来:“好啊,你小子还没死啊!那行,算算咱俩的账!” “算账?算什么账?老裴,你钱不够花吗?”那白衣男子从后边直接扑到裴乾背上,眼看着已经是撒起了酒疯。 王垚面无表情,抬手在其颈后就是一手刀,白衣男子无声秃噜在地上,余猛轻车熟路地扛起来,将其和楚大丢在了一起。 裴乾却是真的上了头,手指向李遗龇牙咧嘴,甚至挽起了袖子,对这厮抢了自己山寨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 李遗站起身举起酒碗,敬了一下,喝干了今天的第一碗酒。 “坐下!”裴旸厉声道。 裴乾讪讪坐下,见裴旸不再看他,夺过王垚的酒碗喝了一碗,重重放在桌上,是闷酒,也算是回应了李遗。 “石帽寨灭了,全都没了。”李遗淡淡道。 “意料之中。”裴乾情绪还是难掩失落。 “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也没能逃出来,也死于梁人之手,我想,你应该认识他。” 王垚不语,裴乾默默点头:“一个隐藏在石帽寨的高人,从不管寨主是谁,也从来不出手做坏事,就只是住在那里,没想到,他没逃走。” 李遗没有说话,他了然,这种人物想走却未走,是真的把石帽寨当家了。 失人存地则人地皆失,失地存人则人地皆存,但总有些人宁可骨断筋折也弯不下膝盖、迈不开抛弃家乡的步子。 王垚率先举碗,众人齐刷刷举碗,一起敬那些冤魂。 酒喝得快了,桌上清醒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裴旸双婶儿早早带孩子们去歇息了,最后只剩下李遗王垚和裴乾还睁着眼。 王垚已经有七分醉,可是他还是惊奇道:“你小子挺能喝啊。” 他可是亲眼看着这小子实打实地喝下去十几碗果酒的。 李遗笑笑:“一般能喝,也就是在洛京喝服了不少人。” 裴乾只当这小子酒后吹牛皮,每日往返新原,他却从没关注过城门口那些告示,对于李遗当下的身份处境竟然是一无所知。 王垚问道:“我这里缺人手,别再走了,就停在这。” 语气口吻不似商量,替李遗做了决定。 李遗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抬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天空:“天天这么大鱼大肉,大碗喝酒,还不得把你吃垮了啊。” 王垚却没有笑,他是真心挽留少年留下。 李遗收起戏谑神色,酒气浓重却眼神清凉:“亡命路上,能有今日欢乐,已经是活着的极致体验。你们的清净生活也来之不易,我留下,良心不会安的。” 王垚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只是一味喝酒。 “下一步准备去哪里?” “怎么,想等我走了,再去通风报信,赚那笔金子?” “去你的!” 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的裴乾追问李遗道:“你要去哪?带上我啊!” 李遗哈哈笑道:“代国,敢去吗?” 裴乾愣了,眼睛眨巴眨巴:“巧了么不是,我和苏兄也要去代国啊!” 第201章 生离 李遗是被吵醒的。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睁开朦胧的眼睛。 忘记了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睡过觉了。 孩子们在墙根站了一排咿咿呀呀地读背着之乎者也。 那是李遗上次回家后给他们布置的课业,几天来终于有了安稳的落脚地,孩子们十分自觉地捡拾起功课。 李遗脑袋都快要炸开似得,这酒后劲比口感还要一言难尽。 看着一桌子狼藉,双婶已经在悄悄收拾了。 王垚不见人影,裴乾余猛等人地上、桌上,或躺或趴睡了一地。 李遗站起身要给双婶帮忙,双婶却推搡着要他去休息。 二人说话间,厢房房门被拉开,一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正是昨夜与裴乾一同返回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酒也是醒了,不似昨日那副癫狂模样,脸上凭空透出几分温文尔雅的和气来。 看到正在收拾的二人,男子微笑着主动上前道:“还有早饭吗?” 李遗努力回想昨夜裴乾说过得此人姓甚名谁,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干脆作罢。 摇摇头道:“还没煮。” 白衣男子点点头:“您二位是,老板的亲戚?” 毕竟客人,不会做这些粗糙的活计。 李遗点点头:“算是吧。” 男子笑容灿烂:“啊,那就是自己人,在下苏辕,荆州人士,跟裴兄和老板夫妇那可是一见如故啊。” 李遗不失礼貌地笑笑。 这也算是自己人? 苏辕一点也不客气,捡拾着桌子上的剩菜往嘴里填了些,见李遗盯着自己,爽朗笑笑说:“昨日喝多了,肚里空空,先垫垫。” 李遗想起来了,这难道就是昨夜裴乾说的苏公子? 李遗自报家门道:“在下李遗,豫州管城人。” 苏辕应承下来,也不嫌弃残羹冷炙,专心填饱肚子,随口应承道:“好地方,好地方。” 双婶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利落,独留下一盘剩了一半的鸡给这位苏公子,二人端着餐具往里院而去。 正巧此时裴旸从里院走了出来,瞥了一眼不甚讲究的苏辕,全当没看见。 只与双婶儿客气了几句,二人将李遗推搡出来,说让他去干男人该干的活去,便窃窃私语着进了厨房。 李遗这下完全对上号了,王垚口中裴旸不怎么待见的客人便也是这位了。 王垚担着水桶走进大门,一样无视掉桌子前的苏辕。 将水桶送进厨房,王垚踢踢沉睡中的裴乾:“起床干活!” “我再睡会儿...”裴乾也不嫌桌子硬,扭过头去继续做梦。 王垚对裴乾不似裴旸那般下的去手,更加干脆利落地拦腰将其抱了起来:“苏公子都起了你还睡!” 嘴里塞满了鸡肉的苏辕从嘴里掏出一块碎骨,从怀里摸出一吊铜钱:“王老板,我该结房费了。” 王垚面色不做伪道:“苏公子,没有催你结房费的意思。” 苏辕小心地用一块帕子擦擦嘴上的油脂,小心的折了几折,直到擦干净了才将帕子随手一丢,笑道:“知道王老板你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是我该告辞了。” 李遗看着他的做派不由得心下好奇,这人看起来颇有些世家大族子弟的做派,不像是差钱的主,怎么会住在王垚的这种荒郊野店里? 莫非也是有着和自己类似的苦衷? 苏辕举手投足间颇有风轻云淡的松弛写意,整个人透着一股书卷气。 但想想他整日和不着调的裴乾厮混在一起,住在这小店里,吃的也讲究,太多自相矛盾的点。 不过李遗也没有打探别人爱好的习惯。 一边叫醒其余几人,一边听着王垚和苏辕迎来送往的话语。 王垚随口道:“听裴乾说,苏公子要前往代国?不知道要去多久,可还回来?” 苏辕收拾着自己的发髻,随口答道:“自荆州一路北上,每到一地都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过长江,渡黄河,在新原停了有些日子了,酒水喝了一个遍,该继续上路了。天下大好河山,还有许多地方翘首以盼鄙人呐。” 王垚几分真几分假地赞叹道:“苏公子真是一等潇洒的妙人啊。” 迷迷糊糊的裴乾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忙问道:“苏兄,说走就走?我还没收拾行李啊!” 苏辕笑道:“裴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每日三句话两句不离姐姐姐夫,你离不开此地的。相处愉快,有缘之人,他日自会再相见!” “那可不行!”裴乾急匆匆跑向了后院:“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收拾行李,说好了一起行走天下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垚淡淡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将苏辕递过来的铜钱留下一半,剩下推了回去:“知道苏公子不缺钱,这是感谢你帮我们带了这么久裴乾。” 苏辕并未推辞,笑笑收下,拱手道:“王老板,有缘再会!告辞!” 苏辕身无长物,白衣胜雪,潇洒转身而去。 走出大门朝着大路的方向,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是那王老板的亲戚。 李遗追上道:“苏公子,去代国?可是要过锁门关?” 苏辕点点头:“小李兄弟有何指教?” 李遗摆摆手道:“不敢,只是斗胆问一句,苏公子可否与我等同行,不瞒你说,我也要去代国,奈何不识道路,若与苏公子一道,或可省去我许多气力。我等自然也好一路护苏公子周全。” 苏辕面露难色,略一思索,还是歉意道:“苏某一路随性而为,不着急赶路,走哪里歇息到哪里,行踪更是不定,若是赶路,只怕误了你们的行程。” 李遗听出言外之意,不再勉强,果断道:“那不便打扰,祝公子一路顺遂。” 送走苏辕,李遗回到院子里,余猛等人坐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王垚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些“客人”安排什么活计。 这十几张嘴天天就算是白坐着也要消耗掉他们夫妇不少粮食。 李遗不动声色从包裹里取出一块金子,趁叫双婶出门的空档,丢在了水缸里。 当面给予他们,定然又是一番推搡。 得知众人立刻就要走。 裴旸从厨房里急匆匆追了出来,这住了一日都无,怎么能立刻就走。 王垚眉头微皱,站在柴堆前手持柴刀欲言又止。 李遗对裴旸真心实意的热情挽留不知如何拒绝,但离开的念头却无法动摇。 提着大包小包的裴乾不合时宜地从里院窜了出来,寻不到苏辕的身影,气道:“苏公子呢!” 裴旸瞬间换了一张面孔转头大喝道:“滚回屋去!” 说了半天,裴旸红着眼眶无可奈何答应众人可以离去。 故人相逢,多大的喜事,才导致生离痛苦,难以割舍。 第202章 赶路 靠着王垚裴旸夫妇临别赠送的物资,李遗他们一路上走的不再那么辛苦。 至少不用再啃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窝头了。 离别时,王垚裴旸夫妇像送别真正的亲人那般流连着送出了几里地才依依惜别。 裴乾则不见踪影,约莫是真的不敢忤逆裴旸,老实待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临别时,王垚单独叫下了李遗,抬手丢给他一物。 李遗下意识接住,摊开手发现那冰凉的物件正是那块黄澄澄的金子。 王垚笑骂道:“臭小子。” 后裴旸一步返回的王垚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拜托你了。” 李遗不好追问,默默抱拳告辞。 眼下已经没有了进入新原的理由,经过思量,众人还是决定绕过城池,继续向北,尽快离开豫州为好。 如此,众人就离开了官道,一路边走边问向北而行。 走到月明星稀时,四下旷野无人,想要投宿已经是不可能。 可这一望无际的大荒原上,连个遮挡风沙的角落都没有。 好在初春已过,难再起大风了。 余猛带人艰难寻到几根枯木杆子,从随身行李中取出布帛等物,简单搭了个棚子,将双婶和孩子们赶进去歇息,李遗他们则守着小窝棚席地而眠。 稍微揉揉酸痛的脚脖,李遗犹豫了一下,嘱咐余猛将吃食分给众人,离开众人,沿着来时路又走回一段。 远远看到一团形状怪异的黑影蜷缩在地。 李遗无奈叹了口气,这才明白王垚拜托给他什么。 厉声道:“出来!” 那黑影无动于衷,李遗丢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哎哟!姓李的你想死啊!”裴乾那聒噪的声音响起。 李遗冷笑道:“让你姐知道你一路跟了出来,指不定是谁死呢。” 裴乾撩开身上盖着的毡布,站了起来。 李遗打趣道:“呵,山大王没白当,出门还知道该带什么家伙事儿。” 裴乾吸吸鼻子,不客气的将手伸出来:“给点吃的。” 李遗不客气地打落他的手掌:“没有。” 裴乾吃痛,恶狠狠嚷道:“都是我姐给你的,你一点不给我吃!” 李遗不甘示弱:“你姐给我吃的又不是给你吃的,你回去问问她,如果她让你吃,我都给你都行。” 裴乾嗫嚅着无法言语,面颊都涨热了。 纵使曾经顽劣,啸聚山林,不过也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罢了。 李遗怼他两句,终究不落忍,丢给他一个杂粮窝头。 王垚他们到此不足一年,开垦的荒地尚未有收成,这些谷物都是他从小兽巢穴里掏出来的。 相比起来,这比他猎获的鱼肉都珍贵许多。 裴乾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三两下吃了个干净。 李遗见他没什么别的事,嘱咐道:“跟我走,自己一个人也敢就这么睡,晚上狼把你肚子掏了都不知道。睡一觉,明早自己回家去。” 裴乾最后一口窝头嚼到一半,顿在了那里,口齿不清道:“谁要跟你走,你走你的独木桥,小爷走我的阳关道!” 李遗懒得跟他废话,抬手攥拳,手指关节咯吱咯吱作响。 虽然曾经对另一个黑小子的身手印象更加深刻。 但是眼前这个干瘦小子身上的血腥味儿却浓得打鼻尖。 裴乾说不怵是假的。 正巧这四野的荒郊平原上不晓得哪里传来的狼叫,适时响起。 裴乾就坡下驴,提起背囊,卷起毡布果断道:“带路!” 看到李遗带回来的人余猛几人甚是诧异,不过看清面孔便也了然了。 忍不住笑出声来。 脸皮薄的裴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还是低声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 余猛给裴乾腾出一个位置,让他和李遗躺在一起。 他则与楚大值起了第一班岗。 无风无云的夜晚,天当被,地当床。 裴乾听着近在咫尺的这同龄人均匀的呼吸声,反而没有方才独自一人时的困意了。 他试探着开口:“李遗,你睡了吗?” 李遗含糊道:“睡了。” “哦。” “干嘛?拉屎撒尿跑远点,不然风一吹味道大的很。” 裴乾心里对李遗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好感荡然无存,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以前只觉得那黑小子坏,没想到你才是心最黑那个。” 李遗笑笑:“把你扔去喂狼你才知道什么叫心黑。” “咱俩应该一样大吧?你怎么老摆出一副我姐那样管着我的姿态?太端着了。” 李遗睁开眼看了一眼他,笑道:“这还不好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裴乾啧啧道:“你看你看,又来了,又说教上了。” 李遗又一次被 人当面指责哪里做错了,不由得反省自己真的有吗,都忘了第一时间反驳他。 裴乾以为戳到了李遗的痛处,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介怀,人吗,好为人师的毛病是难免的,不过显摆太多反而容易露怯。就比如在小爷这种老江湖面前,就应该谦虚些,故作老成反而贻笑大方。” 李遗腾地坐了起来,一把攀上裴乾肩头,将其吓了一跳:“你干嘛?!” “裴公子,听起来读过不少书啊。” “是,是又怎样?” 李遗笑容莫名显地奸诈而猥琐:你不愿回家我也不强求你,做笔交易,你也向北,我也向北,在分手之前,我保你平安,你教我这几个弟弟妹妹念书如何?” 裴乾下意识就要拒绝,话到嘴边变了味道:“谁家请先生这么便宜?” 李遗又躺回原地:“不愿意就算了,我还怕请一个山大王误我子弟。” 裴乾讨价还价的功夫还是差了,连忙挽回道:“一言为定!” 见李遗无动于衷,裴乾只当是他答应了,开心地躺下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姐夫早就盼着我出门呢,我出门的时候我知道她察觉到了。” 李遗好奇:“怎么,你们俩关系不好吗?” 裴乾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却掏心窝子地说了另一句话:“我姐的心思都在我身上,他们怎么生自己的孩子?” 李遗突然觉得这个山大王每天混不吝的作风下,也不全无是处,心思还是比想象中细腻的。 “那你一路向北去哪里,去找那位苏公子?” 裴乾有些生气道:“不讲义气的,不找他。本意就是出门逛逛,他想跟我同路,我自己上路也一样!” 李遗连呸几声:“赶路!不是上路!” 队伍再次壮大一分,一行人一路风餐露宿,算是有惊无险,步履不停。 直到最为坚韧寡言的柳虞都忍不住喊苦喊累时,众人面前终于看到了一座城镇的模样。 “逐州。过了这里就是锁门关,出了锁门关翻过亢岩山,就离开豫州了。” 唯一拥有一张地图的裴乾成了一行人的向导。 胜利就在眼前,一行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李遗当机立断不论如何都必须进城补给了,双婶和孩子们必须得到好好的休整了。 只是才刚一接近城门,裴乾便急不可耐扑倒一人,不客气地一拳头招呼了上去:“我打你个不讲义气的!” 李遗连忙拉开二人,连声道歉,却忍不住惊喜道:“苏兄?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第203章 逐州 一行人的出现让被袭的白衣男子猝不及防。 更是让他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尖叫连连。 其身旁的几个魁梧护卫也是一时失神没料到就被人摸了空。 被裴乾压在身下的正是几日前才分别的苏辕。 没想到他的脚程也是不慢,居然比他们还要早到达这里。 这是来不及叙旧,他的一位护卫已经一把揪住裴乾的脖领子:“哪里来的兔崽子,想死了?” 苏公子可是府中老爷的贵客,要是在他的护卫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在这逐州还混不混了? 只是另一只拳头还没挥下,就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掌握住了。 挥手望去是个同样魁梧的黝黑汉子,憨憨笑着:“朋友,误会。” 苏辕挣脱出来,认出众人,连忙劝阻道:“谭大哥,不必紧张,朋友,都是朋友。” 苏辕发话了,谭头儿才松开裴乾,略有些吃痛,对黝黑汉子道:“朋友,有把子力气啊。” 楚大腼腆笑笑:“种地的,只有把死力气。” 潭头儿点点头:“有机会过过手,切磋切磋。” 楚大笑而不语。 李遗眼看四周注意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暗道不妙,对苏辕拱手道:“苏公子,多有不便,在下先一步进城了,咱们城里见,住在哪里?” 苏辕一路走过各个城郭,本只是觉得城门张贴的画像与一面之缘的李兄有些相似。 眼下见状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当下道:“李兄莫慌,随我进城。” 李遗不假思索道:“有劳苏兄。” 强行把一肚子邪火的裴乾按在身后,李遗选择相信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要告发? 那自己这一路早就该有人来围追堵截了。 怕他伪善实则引众人入套? 李遗还是愿意相信世上没有那么多时刻戴着面具的人。 众人化干戈为玉帛,原本将苏辕围绕中间的人群又合拢过来,其中大多是容貌不俗,装扮华丽的妙龄女子。 苏辕举手投足间尽显读书人风范,温文儒雅,公子如玉,对众人的追捧一一回应。 方才的狼狈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形象与心情。 李遗不懂这是在做什么,疑惑道:“苏兄,这是?” 苏辕略有些羞涩道:“承蒙抬爱,诗词一道小有所成。只是没想到作于江南的词句,居然在这中原依旧踪迹可循,惭愧惭愧。” 李遗愕然,不懂他言之何物。 裴乾冷哼一声:“亏你还识文断字,不知道文人墨客除了妙手偶得的文章,还要做得一手好诗词吗。苏兄可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才子。” 虽然对苏辕的“不义之举”依然生气,但裴乾不吝啬对苏辕的恭维。 不懂诗为何物,词为哪般的李遗只觉得听起来苏辕也不是一般人物。 不由得赞叹到:“失敬失敬,苏兄深藏不露。” 苏辕难掩意气,文人得志谁能不意满,尤其是他这般行诗作词人,哪个不想要市井汲水处,尽颂我之词句?商人求财,官人求权,我只求名而已。 李遗的惊叹让苏辕十分受用,二人言笑晏晏间径直穿过了城门,值守的兵士看到苏辕便见怪不怪问也不问直接让人过去了。 苏公子来到逐州这几天,哪次进进出出不是前呼后拥? 退一步说,苏辕还是城里头一位大户张大善人的座上宾,那可是县令大人都给面子的大户,闲着找他的麻烦做什么? 李遗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城门告示处张贴的通缉令,纸张完整,墨色清晰,显然是张贴还没多久。 至于通缉的罪责,是意料之中的谋反罪名,悬赏百金,赐校尉职。 李遗低声道:“苏兄不心动吗?” 苏辕小小笑笑,同样不着痕迹道:“万钟于我何加焉?苏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那校尉官身作甚?” 玩笑问答间,李遗确定苏辕此人可信,苏辕心不虚,李遗有底气。 苏辕心思细腻,嘱咐道:“李兄,我借住在张大善人府上,恐不方便带你们同住,况且,不是每个人都如苏某这般,对北边的官身不感兴趣的的。” 苏辕笑容玩味,李遗了然,拱拱手答谢:“暂且歇息几日,苏兄若有差遣尽管开口 。” 苏辕带他们到城内一家简朴的客栈落脚,据他说这是刚进城时他的落脚地,可惜只住了一天就被请到了贵人府上去了。 李遗对清净的环境十分满意,直接包下了一个院子。 眼下他这张脸实在不宜暴露人前,宁可多花点钱买个清净。 苏辕的身份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直到李遗不适应这般,看他们安定下来便告辞离去。 以大小双带头,疲累不堪的孩子们直接爬上了大通铺一人占了一个角落睡了过去。 李遗苦笑摇摇头:“好好睡吧,再走一段就不用赶路这么急了。” 李遗胸中憋着的一口闷气到了这里松了大半,一路走来还算顺利,没有遭到预料中的逃亡和围追堵截。 掏出裴乾的那张草图,眼前只剩下最后一个标注:亢岩山。 一座东西走向,横亘四百余里的连绵山脉。是豫州抵挡北方侵袭的唯一天然屏障。 出逐州往北二十里就是锁门关,锁门关沿着山势修建,在亢岩山东麓的唯一一个缺口牢牢把守。 关如其名,牢牢锁住了北方游骑南下的唯一一条通途。 如何过关,李遗完全没有头绪,锁门关必然不可能像逐州这般松懈,一个不慎,之前的路就都白走了。 被他委托出去买药的孟强回来将药放下,疑惑道:“奇了怪了,这逐州安静地出奇,连个官差都看不到,更别提别的地方那样到处强征民夫的。” 碰巧送热水进来的老掌柜呵呵笑道:“一听就是外地人,逐州的民夫早就征过了。” 李遗好奇道:“可我看城内城外还是有那么多青壮男子,逐州征用民夫那么少吗?” 老掌柜一副不服气的表情:“能征多少?逐州离着锁门关那么近,跟天王老子坐镇的洛京更是隔着黄河。等圣旨传到这,大家应付一下过得去就行了。劳力都送过去修那劳什宫殿,百姓还要不要活了?” 李遗忍不住由衷感叹,逐州城门值守松懈也是有道理的。 天高皇帝远,政令不下乡,故人诚不我欺。 但是李遗并未因此松懈下来,小心驶得万年船,到什么时候都没错。 和裴乾一起外出采买的楚三急匆匆跑回来道:“裴乾跟人打起来了!” 李遗脑袋嗡得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第204章 以一敌三 当李遗带人匆匆赶上街,事发处已经人头攒动,挤不进去。 任何时代,任何人物,一有空隙,就舍不下看热闹的诱惑。 李遗听得人群中间传出的议论。 与孟强一同出门的余江和余山,在他回去报信后选择给裴乾撑场子。 结果三个人现在都被按在了当场。 至于为什么发生冲突,众说纷纭,怎样离谱的都有。 只是可以确定,三人当下的处境不很妙了。 李遗不语,瞅见旁边贩卖农具的摊贩,豪爽地丢下一把铜板,六人一人一根锄把在手。 常年田间耕作,这东西太熟悉不过了。 李遗想了想,自己还是不便出面,毕竟人实在是太多了。 手握锄把蹲在摊子老板身边,李遗眼看着五人蛮横地挤了进去。 他知道这里的热闹不会看很久了。 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余猛 ,只有一句话:“尽量别动手,真动手就下死手,人数少,别吃亏。” 余猛本还有些错愕,没想到李遗的心思是越来越狠毒了。 但是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几人皆是会心一笑,反正对方似乎也不是什么善茬。 李遗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看几人隐隐还有些兴奋的模样,也是颇为无语。 以前老实巴交的农民,迫不得已在战场上走了几遭,已经是满身的凶气,心里的狠戾也都快压不住了。 人啊,精神上的枷锁打开了,就会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 只是李遗没想到这几人的耐心能这么差,动作能这么快。 自己这边刚蹲下还没跟老板搭上话,他们已经在人群中心挥起了棍棒。 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四散奔逃,不知道多少人将李遗推搡到墙角,擦着他的鼻尖夺路而逃。 李遗愕然,越过起伏不断的头颅看到还在持续挥舞的棍棒,心中稍定。 只是让他没想到,一旁的摊子老板也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饶有趣味地盯着那混战的人群。 李遗看清对方是什么人了,起码不是官差。 那就没有最担心的事情了。 他好奇问向摊子老板:“别人都跑了,你不跑?” 摊子老板乜斜了这毛头小子一眼,撩开衣摆:“跑什么跑,又不是打我。” 李遗看到他只剩一条腿的下肢,咧咧嘴没有说话。 谁知老板却摇摇头:“你该跑了,跟你一起过来的这几个人也要遭了。” 李遗好奇道:“不对吧,现在还是他们打别人,遭什么遭?” 摊子老板冷哼一声:“你以为地上躺着不动的那三个是这些近不了身的人打的?” 李遗闻言,忍不住站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对方如果有高手怎么办? 果然,随着三个人加入战圈,余猛几人再也不复勇猛。 楚大率先被一拳击打在腹部,手中锄把当啷掉落,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气力,身体弯曲如虾米,倒地不起。 余猛也对上一人,大喝一声一棍棒扫过去,却被来人轻松接下,接着一拳打在余猛咯吱窝,将其瞬间打得失去平衡,一个过肩摔将瘦却精炼的余猛狠狠摔在地上。 孟强孟茅两兄弟同时对上最后一人,却被更加干脆利落地一人一脚放倒在地。 楚三早在看见自己大哥被一拳放倒的同时就报仇而去。 同样被一拳放倒。 三人身后,得意地晃出一个面容枯瘦阴柔的年轻人,额前留着一绺造型怪异的头发,身着艳丽的锦衣,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 公子哥走到昏死在地的裴乾身边,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不无戏谑道:“哟,还有帮手呢?不过好像不顶用啊。” 在几人到来前被一直被殴打的裴乾像一条死蛇一样趴在地面。 李遗只能看到裴乾的后脑勺,看不出他究竟如何。 但是他真的恼怒了,忍不住握紧锄把站了起来。 四周看热闹的人早就退出老远以外,突兀站起身的人瞬间引起了场中三人的注意。 一模一样的锄把,身份不言而喻。 年轻人也注意到这边,满不在乎道:“哟,还有帮手呢,放风的?” 不屑一顾地摆摆手,示意身边几人迅速解决他。 就在同时,李遗已经跃步到几人跟前,一锄把向年轻人的脸抽了过去。 年轻人不为所动,轻松惬意地摇着折扇,出手解决楚大楚三兄弟那人面色冷峻,抬手就挡了下来。 李遗当然留有后手,当即舍弃锄把,弯腰绕过男子,一拳打向其身后的年轻人。 眼看着拳头即将到肉,李遗整个身体却向弯弓一样倒飞出去,甚至在地上翻了个跟头才停下来。 李遗艰难喘息稳了稳气息,第二人收起了势大力沉的一腿。 李遗揉揉肚子站起身:“高手啊。” 三人无动于衷,年轻人啪地一声把扇子一合:“有眼力。不过可惜了,就要死了。” 李遗狞笑道:“那可未必。” 三人是高手不假,但是要说战力卓群那太过分了。 李遗在符伧手里过不了几招,但是这几人,在符伧手底下难言是一合之敌。 至于余猛几人,完全是吃了底子薄,身板差的亏。 毕竟这几人的底细,是正经的梁国边军,估计还是那种真正在战阵上冲杀出来的底层军官。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在青州豫州没少跟梁兵打交道的李遗却能看出些底细。 这年轻人的身份,显然是不简单啊。 李遗抬手稳住想要出手的第三人,朝年轻人问道:“这位兄台,打都打完了,总得让我知道我弟弟为什么挨打吧?” 年轻人呵呵一笑:“手下人挥舞大棒冲进来一言不合就开打,打不过了想起来问缘由?好一个大尾巴狼啊。” 第三人紧盯着李遗面庞,眉头微皱,凑近年轻人嘀咕了几句话。 年轻人瞬间精神起来,望向李遗道:“黎瑕?” 李遗笑道:“兄台叫我?在下余阿牛。” 年轻人笑笑:“不重要,把你压下来,自然有人来辨认你是谁。上!” 其他乌合之众将地上众人看关起来,那三名身手不凡的军士一起出手扑了上来。 李遗气息运转,抬手便是黎家拳法,脚踩梁家枪法的步伐 稳住下盘,力走上身。 第一次只身独对三个高手,压力不可谓不大。 与为首之人对了一拳,几乎是同时打来的另一拳用左手横臂拦下,背上却实打实挨了一记。 三人根本不给李遗任何喘息的机会,轮流出招,如疾风骤雨前赴后继,挥洒不停。 李遗纵是有黎家心法配合黎家拳法,气息绵长防守无忧也必须尽快寻求变招。 脚步不再后退,借着被击退的气力拉开一个身位迅速换了一口气。 李遗换拳为腿,一脚飞踢向对方面门,就在另两人抓住这空挡欺身攻自己下盘时,抬手一挥,一点亮光飞闪。 暴打余猛那人面颊血光飞溅,仰面栽倒。 那支铁铸的袖箭,又救了自己一次。 可李遗右边空挡还是被人抓住,肋部实打实挨了一脚,似乎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响。 李遗忍不住吞咽口水压一压喉头的腥甜,暗骂道:“老子就知道一切不会那么顺利!” 当李遗带人匆匆赶上街,事发处已经人头攒动,挤不进去。 任何时代,任何人物,一有空隙,就舍不下看热闹的诱惑。 李遗听得人群中间传出的议论。 与孟强一同出门的余江和余山,在他回去报信后选择给裴乾撑场子。 结果三个人现在都被按在了当场。 至于为什么发生冲突,众说纷纭,怎样离谱的都有。 只是可以确定,三人当下的处境不很妙了。 李遗不语,瞅见旁边贩卖农具的摊贩,豪爽地丢下一把铜板,六人一人一根锄把在手。 常年田间耕作,这东西太熟悉不过了。 李遗想了想,自己还是不便出面,毕竟人实在是太多了。 手握锄把蹲在摊子老板身边,李遗眼看着五人蛮横地挤了进去。 他知道这里的热闹不会看很久了。 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余猛 ,只有一句话:“尽量别动手,真动手就下死手,人数少,别吃亏。” 余猛本还有些错愕,没想到李遗的心思是越来越狠毒了。 但是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几人皆是会心一笑,反正对方似乎也不是什么善茬。 李遗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看几人隐隐还有些兴奋的模样,也是颇为无语。 以前老实巴交的农民,迫不得已在战场上走了几遭,已经是满身的凶气,心里的狠戾也都快压不住了。 人啊,精神上的枷锁打开了,就会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 只是李遗没想到这几人的耐心能这么差,动作能这么快。 自己这边刚蹲下还没跟老板搭上话,他们已经在人群中心挥起了棍棒。 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四散奔逃,不知道多少人将李遗推搡到墙角,擦着他的鼻尖夺路而逃。 李遗愕然,越过起伏不断的头颅看到还在持续挥舞的棍棒,心中稍定。 只是让他没想到,一旁的摊子老板也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饶有趣味地盯着那混战的人群。 李遗看清对方是什么人了,起码不是官差。 那就没有最担心的事情了。 他好奇问向摊子老板:“别人都跑了,你不跑?” 摊子老板乜斜了这毛头小子一眼,撩开衣摆:“跑什么跑,又不是打我。” 李遗看到他只剩一条腿的下肢,咧咧嘴没有说话。 谁知老板却摇摇头:“你该跑了,跟你一起过来的这几个人也要遭了。” 李遗好奇道:“不对吧,现在还是他们打别人,遭什么遭?” 摊子老板冷哼一声:“你以为地上躺着不动的那三个是这些近不了身的人打的?” 李遗闻言,忍不住站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对方如果有高手怎么办? 果然,随着三个人加入战圈,余猛几人再也不复勇猛。 楚大率先被一拳击打在腹部,手中锄把当啷掉落,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气力,身体弯曲如虾米,倒地不起。 余猛也对上一人,大喝一声一棍棒扫过去,却被来人轻松接下,接着一拳打在余猛咯吱窝,将其瞬间打得失去平衡,一个过肩摔将瘦却精炼的余猛狠狠摔在地上。 孟强孟茅两兄弟同时对上最后一人,却被更加干脆利落地一人一脚放倒在地。 楚三早在看见自己大哥被一拳放倒的同时就报仇而去。 同样被一拳放倒。 三人身后,得意地晃出一个面容枯瘦阴柔的年轻人,额前留着一绺造型怪异的头发,身着艳丽的锦衣,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 公子哥走到昏死在地的裴乾身边,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不无戏谑道:“哟,还有帮手呢?不过好像不顶用啊。” 在几人到来前被一直被殴打的裴乾像一条死蛇一样趴在地面。 李遗只能看到裴乾的后脑勺,看不出他究竟如何。 但是他真的恼怒了,忍不住握紧锄把站了起来。 四周看热闹的人早就退出老远以外,突兀站起身的人瞬间引起了场中三人的注意。 一模一样的锄把,身份不言而喻。 年轻人也注意到这边,满不在乎道:“哟,还有帮手呢,放风的?” 不屑一顾地摆摆手,示意身边几人迅速解决他。 就在同时,李遗已经跃步到几人跟前,一锄把向年轻人的脸抽了过去。 年轻人不为所动,轻松惬意地摇着折扇,出手解决楚大楚三兄弟那人面色冷峻,抬手就挡了下来。 李遗当然留有后手,当即舍弃锄把,弯腰绕过男子,一拳打向其身后的年轻人。 眼看着拳头即将到肉,李遗整个身体却向弯弓一样倒飞出去,甚至在地上翻了个跟头才停下来。 李遗艰难喘息稳了稳气息,第二人收起了势大力沉的一腿。 李遗揉揉肚子站起身:“高手啊。” 三人无动于衷,年轻人啪地一声把扇子一合:“有眼力。不过可惜了,就要死了。” 李遗狞笑道:“那可未必。” 三人是高手不假,但是要说战力卓群那太过分了。 李遗在符伧手里过不了几招,但是这几人,在符伧手底下难言是一合之敌。 至于余猛几人,完全是吃了底子薄,身板差的亏。 毕竟这几人的底细,是正经的梁国边军,估计还是那种真正在战阵上冲杀出来的底层军官。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在青州豫州没少跟梁兵打交道的李遗却能看出些底细。 这年轻人的身份,显然是不简单啊。 李遗抬手稳住想要出手的第三人,朝年轻人问道:“这位兄台,打都打完了,总得让我知道我弟弟为什么挨打吧?” 年轻人呵呵一笑:“手下人挥舞大棒冲进来一言不合就开打,打不过了想起来问缘由?好一个大尾巴狼啊。” 第三人紧盯着李遗面庞,眉头微皱,凑近年轻人嘀咕了几句话。 年轻人瞬间精神起来,望向李遗道:“黎瑕?” 李遗笑道:“兄台叫我?在下余阿牛。” 年轻人笑笑:“不重要,把你压下来,自然有人来辨认你是谁。上!” 其他乌合之众将地上众人看关起来,那三名身手不凡的军士一起出手扑了上来。 李遗气息运转,抬手便是黎家拳法,脚踩梁家枪法的步伐 稳住下盘,力走上身。 第一次只身独对三个高手,压力不可谓不大。 与为首之人对了一拳,几乎是同时打来的另一拳用左手横臂拦下,背上却实打实挨了一记。 三人根本不给李遗任何喘息的机会,轮流出招,如疾风骤雨前赴后继,挥洒不停。 李遗纵是有黎家心法配合黎家拳法,气息绵长防守无忧也必须尽快寻求变招。 脚步不再后退,借着被击退的气力拉开一个身位迅速换了一口气。 李遗换拳为腿,一脚飞踢向对方面门,就在另两人抓住这空挡欺身攻自己下盘时,抬手一挥,一点亮光飞闪。 暴打余猛那人面颊血光飞溅,仰面栽倒。 那支铁铸的袖箭,又救了自己一次。 可李遗右边空挡还是被人抓住,肋部实打实挨了一脚,似乎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响。 李遗忍不住吞咽口水压一压喉头的腥甜,暗骂道:“老子就知道一切不会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