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群雄为何战战兢兢》 1、001 “人人都说你是我强扭来的瓜,我不爱听。你说呢?你是我强扭来的吗?” 不算轻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骄矜声音响起。 女子二十许的年纪,高坐在临窗的案桌之上,鸦羽似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散在肩头,正值日上三竿,金色的光辉透过窗棱洒落女子满身,映出一张姣好的,因挑眉睥睨着眼前人因而显得盛气凌人的明艳面容。 不似时下女子崇尚的柳叶眉、白皙面庞,她的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好似玉石般的光泽。长眉斜飞,好似野蛮生长的狂草,并不难看,自有一股英气,单看一双眉都有些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 她正微微颔首俯视着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青年。 脸色不太好看。 尤其见他握住自己的足踝缓缓放在自己膝上,拿起布条细致又温吞地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她的脚踝之上,等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拽着他的发就是一扯,不算轻的力道,口吻也不客气: “问你话呢。” 青年发顶的白玉冠登时被扯落,坠在了地上。 见他和自己一样青丝落了满身,江铃儿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儿,顺眼了点儿。 谁说他们不般配的? 乱糟糟的她和乱糟糟的他不挺般配的么? 她叫江铃儿,天下第一镖老镖头江雷龙的独女,江雷龙是誉满天下,人人都要尊称一句“江老镖头”的风云人物,其背后的天下第一镖是名扬四海的第一镖局,“天下第一镖”的狂傲名讳更由当今圣上亲手取名、赐字。 而她是唯一仅有的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生来的天之娇女,是有些骄纵狂傲的资本。 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青年叫纪云舒,她的倒霉官人。 不像她睡到日上三竿衣带不整的模样,他早已衣冠齐楚,如云的墨发系上白玉冠,可惜好好的白玉冠被她扯落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狭长的长睫和挺直的鼻梁,还有一小片线条流畅的侧脸,其他便看不到了。视线聚在一双修长的如羊脂玉般的大手上,那手拿得惯笔,舞得了剑,也是常常为她穿戴鞋履的手。 江铃儿玩性大,镇天随着押镖队伍天南海北的走,裸露在外的肌肤晒成蜜色,一双藏在鞋里的足倒是雪白,也不似现在缠小脚的大家闺秀,一双天足纤细、浑然天成,脚背弓起宛如拉开的弓,此刻她一脚踩在青年一只膝上,另一脚被青年握住,青年虽然是白净俊秀的书生样貌,却也是长年练拳使剑的,指腹覆了一层不算薄的茧子,茧子摩擦着她细嫩的脚心,她眉心轻蹙着,忍耐着痒意,即便成婚六年,还是觉得别扭、不适应。 天下第一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训练门下弟子下盘功夫即便天南海北地押镖也是要双腿覆上数斤重的沙袋,不过江铃儿从来是不遵守这规矩的,从来绑个布条便敷衍了事。 她是个毛毛躁躁、敷衍了事的性格,纪云舒却不是。 他堂堂日月堡少堡主却学了酸腐书生的臭脾气,做事一心一意、一丝不苟,认真得可怕,她跑出门押镖疯玩的时候管不了她,等她回了家给她穿鞋履系布条便是他的活。说好的一条小腿缠一十八圈便一圈也不能少,等他缠好布条,将她的足塞进鞋中,再等他回话天都要黑了! 女子的不耐一丝也未掩藏,青年默了一会儿终于仰起了头,钟灵俊秀的一张白净面庞,音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是你强扭的瓜?我倒不曾听闻,我只听闻人人道我是良禽择木而栖的凤凰,择了江老镖头这根梧桐木的攀龙附凤之徒。” 江铃儿登时变了脸色,紧跟着就从案桌上跳了下来,右手下意识去摸盘在腰上的长鞭: “谁说的?我撕烂他们的嘴!” 不过足尖才略略沾了沾地便被人两手握住腰肢一把又捞了回去,摁在案桌上,不让她动弹。他凝眸盯着她,此时两人高低换了个个儿,换成他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两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罩在身下: “不是你自个儿起的头,现在又在气什么?我倒觉着不错,凤凰总比……瓜好听吧?” “那能一样吗?” 江铃儿瞪他,眼里好像燃了两簇火苗,虽然是她起的头,不过她向来爱逗他,逗惯了不觉得如何,往常她也常挂嘴边,纪云舒向来笑笑不说话,不知为何今日被撬开了嘴巴,他“攀龙附凤”四个字说的浑不在意,她却不能当做没听到。 她当即又挣扎了起来,眸中带了狠,口气也变得恶劣起来: “松手!” “不松当如何?整个金陵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稚子人人传遍了的玩笑话,你若当真一人给了一鞭才叫是让人看了笑话。况且…”纪云舒声音一顿,忽的笑了起来,这是自她前日押镖回来,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一抹笑,“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自纪云舒话落,江铃儿脸色就难看的紧,她当然不可能一人给一鞭,否则她爹谦恭仁厚的美名就要折在她手里了。 不过正如他所言,坊间传闻确实八九不离十,不算冤枉。 日月堡囊尽天下奇珍异宝,在江湖中也是赫赫威名的存在,可在纪云舒还未成为江老镖头的乘龙快婿前,不过是日月堡堡主江良丞养在外室的私生子,得了江老镖头独女青睐,攀上天下第一镖的高枝,兼之江良丞龆龀1之年的嫡子折了,正室久未有出,这才被迎回了日月堡,纪云舒和江铃儿成婚六载,他也便当了六年的日月堡少堡主。 孰人不道这个亲成的好? 江铃儿心里头明白坊间更难听的话也有,“小白脸”、“软骨头”还算轻的,更有甚者说他是公狐狸成了精,要不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怎么跟三魂失了七魄一般非卿不嫁? 坊间确实夸大其词,但江铃儿也不能……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她当初确实被纪云舒一副好皮囊迷得五迷三道的,使了千方百计又是软刀子磨、硬刀子动武,甚至不惜动用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无异于金陵一霸的身份威逼利诱,其间种种就不说了,她也是会害臊,也会觉得丢了江老镖头颜面的。反正……反正好说歹说将人掳回了……不对,娶回了……也不对,反正就是嫁与了他!江老镖头爱女如命,当年十里红妆将独女嫁了出去,这事儿轰动了整个金陵乃至整个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而她好不容易将人得了手,隔天就跟了押镖队伍北上领略漠北风光,成婚整六年聚少离多,此番要不是江老镖头六十大寿在即,来年开春她都不一定回得来,而一回来便听闻这样的传言,江铃儿越想越觉得心虚,她仰头紧紧盯着面前这张疏星朗月般的俊容,企图从这张淡笑的俊脸上找出破绽。 “你真的……不生气?” “他们编排你,你不气,倒为我生气起来了?”纪云舒勾唇笑了笑,日头偏移在他漂亮的桃花眸上投下一簇簇长睫的暗影,声音仍是淡淡的却很有贤夫的气度,“放心吧,都六年了,再气也都过去了,你不过一条鞭子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其他的随他们说罢。” 说着话音一顿,余光瞥见江铃儿足尖沾得的一些灰尘,想来是方才跃下桌来沾得的,其实按江铃儿来看哪有什么灰尘?偏纪云舒是个做事认真严谨又分外洁癖的人,坊间折损他的言语没让他蹙一次眉,江铃儿足尖肉眼都难见的灰却让他眉头拢起山丘,当即取了净水、拧干巾帕,又是单膝曲地,将她的足置于膝上,细细擦拭。 江铃儿见状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按以往她是不肯的,她最不耐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了,但眼下她心虚只好忍着。她看着纪云舒捧着她的足,仿佛在处理人生大事一样过分认真的眉眼,六年了还是不适应……不适应!耳根不由红了偏过了眼,过了会儿才转了回来重新盯着他,心里却想着其他事。 他们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她是火他就是冰,她是炸毛的狸猫,他就是不动的磐石。若非她女匪一样强之迫之,恐怕这辈子不会有交集。 人人都觉得他不仅是天下第一镖的乘龙快婿,还成了日月堡少堡主,是双喜临门,江铃儿却知道他一样都不稀罕。成婚头三年真觉得他是块冰,她以为她能捂热,还是被冻得天南海北的跑。后三年她跑的少了,心想总归是自己强扭来的瓜,再咯牙她也啃得下去! 所幸她不服输。 磐石被击碎了,露出其内温热的暖,他不是磐石,是琥珀石是羊脂玉。 是珍宝。 而她没白生肖似她早死的娘亲的一双慧眼! 江铃儿盯着纪云舒浓密的长睫出了会儿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我不走了。” 纪云舒一顿,抬眸望着她,浓黑的眸子映着江铃儿因为呆怔卸去了七分盛气凌人因而显得有些呆傻娇憨的面容,她蓦的两颊浮起一层红晕,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不走了,下次谁再敢说你闲话,我抽他!” 纪云舒莞尔一笑:“好。” 朝阳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好像他本人发出光一般,江铃儿顿时脸一红,心里升了无限豪情,手舞足蹈同他说着一路南行的所见所闻,又说青龙堂主何庸师叔传了她几招几式,现在的她一打十都不成问题!纪云舒一直含笑听着,江铃儿说着忽而想起了纪云舒方才按在她腰上的手,她居然一时都未能挣开,顿了下,双眸锃亮: “掌上功夫力道不小,可是八卦掌又精进了些?” 八卦掌是日月堡独步武林的掌上功夫,常人若能学个三分都能在武林横着走了,可惜纪云舒入门太晚,成亲之前都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呢,即便六年来日日昼夜不眠练拳也只能窥得个门径,只见纪云舒摇了摇头,自嘲笑了笑: “身子倒是强健了几分,不过……还是连娘子一鞭子也抵不住吧。” 江铃儿心底长叹了一声,面上却学着何庸师叔每日宽慰她的做法,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没事,这才哪儿到哪儿!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纪云舒看着面前那双晶亮的双眸黯淡了下来,但笑不语,低头将巾帕扔到一处,拿起备好的布条裹在她的足踝、小腿上,一边裹着一边轻轻说着关于江老镖头大寿的诸多事宜都一一安排好了,就等着三日后大摆宴席宴请天下豪杰。 江铃儿一边听着一边心底暗暗道:贤夫如此,夫复何求啊江铃儿! 自然忙不迭点头着,他怎么说便怎么做,纪云舒不光帮她缠布条,还会在她小腿的穴道上捏一捏缓解酸痛,他将掌心搓热便贴上她微凉的小腿肚,江铃儿只觉得浑身的骨肉都酥软了,她禁不住闭了眼,好像在一朵云里漂浮,啊…还是家里好! 最舒服的时候忽然哼哼了一句: “那我把那卖身葬父的姑娘打发了吧。” 纪云舒一顿,停了下来。抬眸看她,眼珠很黑:“你说什么?” 其实她这次回来不光听到关于纪云舒“攀龙附凤”的风言风语,还听闻了一则香闺轶闻。 一件让她不怎么愉悦的,甚至一想起来就手痒,只想要将腰间的长鞭抽出,将这屋里的摆设囫囵一抽,抽得稀巴烂才好! 说是一妙龄女子卖身葬父,得日月堡少堡主怜惜不仅给了银两,亲自帮她打理丧事,还为她在金陵置办了一处宅子,有人瞧见,这位少堡主兼天下第一镖的姑爷隔三差五便去宅子里小住呢。 这事儿还不是由他人传进她耳朵,而是她的手帕交——袁藻亲口告诉她的。 她不由信了三分,可经由方才这一通舒舒服服的伺候,人还这么敬重孝顺她爹,江铃儿心里最后一点儿疑云也消了,纪云舒什么为人,她苦心追了他那么久她能不知道?正直、良善、温顺,世上所有最美好的词都能套在他身上!他从来心软不然最后也不能从了她不是?他定是怜那女子命苦给了钱财,还帮她安葬了亡父,不想却被人这样中伤!而她……而她居然还信了! 她还是人么! 江铃儿不由对纪云舒更心虚了,当下怪起袁藻耳根子软,说风就是雨,自小的臭毛病了,而她居然被煽动了,忘了这茬! 江铃儿当即睁开了眸,怒道: “就让袁藻那小妮子去办!这学舌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说着想起了什么,觑了纪云舒一眼,“你没意见吧?” 纪云舒默了会儿,扯唇一笑: “随你。” -- 翌日,当袁藻风风火火冲来控诉那小蹄子臭不要脸,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已委身纪大侠,若要她搬离金陵,她情愿一头撞死来生结草报纪大侠恩情云云时,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蹄子”是谁。 等回过神后脸都气白了,甚至差点站不稳,原以为捕风捉影的事,这下非得会会那丫头不可了! “……不,纪云舒呢?纪云舒滚去哪儿了?让他滚出来见我!” 她抄起腰间的长鞭就要往外走,袁藻却挡在了她身前,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铃儿姐你还是别……别去见她了……” “你怕我打死她?放心我只打死你姐夫……呸!从今往后你没姐夫了!” “不不不,谁管他死活啊!铃儿姐那小蹄子交给我,你还是别去找她了,最好见都不要见!” “为什么?” 袁藻又支支吾吾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江铃儿气极狠狠甩了一鞭!青石铺就的道路登时裂了一道深深纹路! 袁藻脸一白,视死如归般大声道: “那小蹄子长得像谁不好,偏长得忒像铃儿姐你了!” 江铃儿即便怒极,听到也是一愣,脚差点儿崴了,愕然道: “……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 “猛一看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又见袁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都混乱了,含含糊糊说着,“要说像……也不大像,要说不像……却又像得很……” 天下第一镖下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堂,袁藻便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的独女袁藻。因生来一头卷毛,袁二叔粗人一个大手一挥便取了个单字“藻”。她与江铃儿差了四岁有余,从小到大便跟在江铃儿身后跑,就是江铃儿的马仔,从来唯江铃儿马首是瞻。 性子也跟她那头卷毛似的,毛毛躁躁的,心里觉得别扭、荒唐又像咽了口苍蝇似的觉得恶心,可惜胸无点墨形容不出来,只能薅自己的头发,薅到都打结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铃儿简直被她气笑了,等到了那“小蹄子”跟前,才明白她话里话外说不清道不出的是啥意思。 她们确实像,却又…没有那么像。 就好像是两片看似相同的树叶,乍看瞧不出什么分别,细看下纹路全然不似,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片叶子。虽然她们身量、五官看似相似,细看下还是不同。比如她一双天生狂草一般的长眉,在她脸上却是修剪得精致而细长的柳叶眉。她的肤色是跟着镖队走南闯北才有的健康蜜色,而她是江南水土才能养出的一身细白皮肉,好像一掐就能捏出一个印子。 如果说她是野蛮生长的枫藤1,她就是临水畔边的蒲柳,此刻望着她的一双同她形似的妙目笼着一层江南的云雾,口吐吴侬软语,即便是江铃儿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楚楚可怜,一颦一笑皆活色生香,惹人怜惜。 “求夫人不要怪罪纪公子,纪公子心善才收留我在此,夫人要怪……便怪陶娘吧!” 陶娘便是袁藻口中的小蹄子了,说完便盈盈跪了下来,弱柳扶风,看着也比她瘦,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江铃儿拧眉,心情陡然又恶劣了三分:“你为何叫我‘夫人’,却叫他‘纪公子’?” 好没礼貌的丫头片子,活生生把人叫老了! 陶娘一怔,像是没想到江铃儿会…没头没脑这么说。 江铃儿从来受江老镖头耳提面命,行走江湖绝不能相欺老弱妇孺,她本就是女子更深以为然。本来便要去寻纪云舒那厮的,寻不得又想知道袁藻口中的相像,究竟像到何种地步,见了面又见陶娘比她小了好些岁,看着和袁藻差不多大,更不可能为难一个丫头片子。直到现在此时此刻,她还想着纪云舒定是因她们相似的样貌才生了恻隐之心,其中定有误会。正要拔腿走呢,陶娘又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期期艾艾,声泪俱下: “求夫人别赶我出金陵城,陶娘愿和夫人共同服侍纪公子的,哪怕没有名分,哪怕只是做一名随侍左右的婢女……” 江铃儿顿住,转身便是一脚将人踢了开去,勃然大怒: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 陶娘登时吐了一口血,倒伏在地,原紧扣的盘领不知怎地开了,露出一小片青红交错的暧昧痕迹,尤其在白皙的肌肤上更显刺目。 袁藻不懂,轻“咦”了一声:“啥蚊虫这么厉害?” 江铃儿成婚六年整不可能不懂,当即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她领口的红痕,见陶娘有些慌乱的将领口痕迹捂住,越是掩饰越是某种承认,这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江铃儿双拳绞的紧紧的,脸色异常难看,浑身极轻微的战栗着,下唇死死咬着,唇色泛白。 陶娘抬头遥看了一眼屋外,不知怎的忽然抖如筛糠,芙蓉泣露,转眼又换了个称呼:“陶娘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姐姐……姐姐行行好,我是真心爱慕纪公子的,妹妹愿意服侍姐姐和纪公……” “谁是你姐姐!” 江铃儿直接抄起盘在腰间的长鞭一鞭子抽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就在长鞭即将抽向那张泫然欲泣的芙蓉面时,一道人影一晃而过,下一秒本该出现在陶娘面上的长鞭被一只修长而素白的手抓住了。 是纪云舒。 江铃儿一怔,盛怒之下倒忽视了纪云舒身形快得鬼魅异常,只见纪云舒护在陶娘身前,两人皆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同样的容貌昳丽、翩然若仙,说不出的登对,她没来由又想起坊间的玩笑话,心底幽幽响起另一道声音: “若是他们俩就无人会传出‘强扭来的瓜’这般可笑的闲言碎语了吧。” 这么一想,气血都涌上了喉间,舌尖都能尝到一股腥味,双眸红了一圈却是慑人的亮,厉声道: “松手!” 嗓音沙哑,眼尾泛红,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在嘶吼,纪云舒眸光一动,敛了眸,轻声道: “铃儿……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儿去?我看这儿就挺好的。” 江铃儿怒极反笑,一侧的袁藻搭腔着,大声道:“要说就在这儿说!” 纪云舒并不看她,浓黑的眸只盯着江铃儿,眸光沉了下来: “要闹回家闹。” 这时江铃儿才发觉不知何时起这宅子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响起,想来不出半个时辰金陵城又有了新的谈资。 她笑了,笑得像哭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眨眼,怕一眨眼就跟那哭哭啼啼的陶娘似的,这才丢人。 “觉得丢人了?也是,你们读书人确实脸皮薄。可脸薄如你却也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纪云舒向来儒雅和煦的俊容登时蒙上一层阴翳。 其实江铃儿何尝不觉得丢人,简直丢死人了!又给他爹丢大人了!她想着速战速决,一人一鞭狠狠抽这对狗男女一顿才好!然而不知为何怎么使力都无法将鞭子从纪云舒手里扯出来,从她印象中该死的只有缚鸡之力的纪云舒手里抽出来! 她终于觉察出不对了,抬眸只见纪云舒沉默的盯着她,浓密的长睫下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咬咬牙手上用了十成力,却不料纪云舒骤然松手,眨眼间又抓住了长鞭一拽,耳边只听见袁藻一声低呼: “铃儿姐当心!” 长鞭反卷住了她自己,带着她不受控的扑向纪云舒! 纪云舒浓黑的眸映着她瞳孔微张着的错愕的脸,还未待她反应过来,纪云舒抬手利落地在她颈后一劈,她便晕了过去,陷入一个熟悉的染着冷香的怀抱中以及深不见底的黑中。 -- “冷静下来了吗?” 熟悉的陈列熟悉的屋顶,她又回来了。 回到她和纪云舒成婚时新买的宅子里。 距离她醒来已有一个时辰之久了,月牙也已悄悄爬上了枝头,而她仍愣愣地盯着屋顶上的菱形花纹,还没从被纪云舒打败的冲击中回过神。 江湖人往往一个握手便能探知功力高深,从纪云舒方才那小露的一手她便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明明三个月前她离家之时,他还是个走几步路就喘的娇花一般的柔弱书生,短短三个月怎会……如此?!! 亦或是他一直……深藏不露? 她飞快眨了眨眼睛更迷茫了,一时甚至都分不清纪云舒另有新人令她难过还是纪云舒打败了她更令她难过。 忽而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叹息声,跟着身侧的衾被塌下去了一块,纪云舒坐到了她身侧,手上还拿着一条巾帕正欲擦去她额上的尘灰,江铃儿蓦的想起陶娘颈上暧昧的红痕,陡的偏过了脸,湿润的巾帕便落在了她的鬓发上。 纪云舒一顿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拿起巾帕又往她额前擦去,江铃儿终于转过头,将视线落在纪云舒身上,声音很冷: “别碰我,我嫌脏。” 声音冷,眼神更冷。她向来盛气凌人惯了,哪怕此刻身处下风,望着他的眼神也好像在看蝼蚁一般,那是她多年来不自觉被环境养成的上位人看下位人的眼神,更因陶娘的缘故,双眸不由染了明晃晃的嫌恶之色,那是比言语更能伤人的利剑。 纪云舒拿着巾帕的手一僵,走马观花一般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幕铺天盖地的嫌恶视线下妇人将幼子护在怀中的画面,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陡的更深了三分,巾帕便落在了地上。 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看着床榻上的江铃儿,音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明日再来。” 靴子踏过洁白的巾帕,步出了门外。 房门应声合拢,落了锁。 ------------------------------------- 临江的宅子内,烛火些微。 纪云舒躺在美人榻上,双眸紧闭似在小憩,微蹙的眉头却告知主人并未休息好。 一双微凉的素手犹如青蛇一般缠上他的脖颈又游向了他两侧的太阳穴,轻拢慢捻地帮他舒缓着头疼的老毛病。倏然又滑了下去,在他双腿上轻轻敲打着,伺候着。 忽而传来一道浅淡的声音: “你好大的胆子。” 纪云舒并未睁开眼,原来他一直未睡。 敲打在他膝上的手忽然停了,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若不是公子默许奴家怎么敢叫夫人知道?” “你倒聪明。” 纪云舒睁开了眼,视线下落便对上了一张含笑的芙蓉面。 是陶娘捧着自己的脸枕在他膝上,仰头望着他。 烛火暖融的光映在她脸上,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瞧的一清二楚。她好像某种动物讨好的冲着主人笑着,相似的脸上尽是温柔小意和过分甜腻的邀宠的笑容。 是那张脸、那个人永远不会有的神情。 修长而骨节分明犹如羊脂玉的手抚上了女子洁白的颈段,陶娘双眸一亮,更将脸庞眷恋的贴在男子腕间轻蹭着,不过瞬息的时间,那本在她颈上缠绵的手突然发狠,一把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陶娘脸色一白,嘴里艰难而细碎的吐出只字片语:“纪……纪公子……” 纪云舒俯身盯着她,神色未明,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向了谁,片刻后,忽然道: “如果她像你这么乖……就好了。” 话落,松了手。 陶娘犹如窒息的鱼得了水,不住喘息着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当下仍望着青年讨好的勾着唇,笑容勉强藏着害怕,不必问这个“她”是谁,也不敢问。 纪云舒取过一侧的巾帕擦拭着方才抚着她颈侧的手,细致到每根长指包括指缝都擦拭了一遍。一边擦拭着,一边眉头紧锁着若所有思着什么,擦拭完的同一刻,眉头也舒展了,似乎终于记起了什么。忽然道: “还没试过鞭子吧?” 话音刚落,陶娘一张俏白小脸才缓过来的血色登时褪的干干净净。 她指尖轻颤着却不敢迟疑,将衣衫上的盘扣一一解了开去,一层层脱落身上的薄衫,露出一片青紫未消的滑腻肌肤。 她双手捧着一条崭新的长鞭呈上前,赫然同江铃儿腰间盘着的长鞭并无二致。纪云舒冷淡的视线在她旧伤未愈的身上逡巡了一圈,便拾起长鞭在她雪背上毫不犹豫抽了下去! 闷哼响起的瞬间,烛火灭了一瞬又亮了起来。 烛火燃尽时,天也亮了。 飒飒鞭声这才停歇,而那闷哼声早就听不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03 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纪云舒有意罚她,不吃不喝关了她两天一夜。江铃儿便仰躺着榻上木愣愣盯着房顶的菱形花纹盯了两天一夜。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呼啸而过,她爹常说她虽然女儿身却比好些个粗人更大大咧咧、粗枝大叶,她不服,她可是江老镖头的独女、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自然不必像一般大门出二门不迈寻常人家的女儿,她的身旁永远嘈杂永远笼着一群人,她高兴了便撒一堆金叶子不高兴便一鞭子抽过去,人世间有太多新奇好玩儿的东西了,她是极少……不,应该说是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什么闲情去追忆往事的。 这还是头一次。 她强迫自己记起点点滴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去回忆她和纪云舒自相识相遇到成婚六年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可以装十天半个月,甚者一年两年,但他装不了一辈子。她一定漏了什么,她一定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一定。 说来也巧,纪云舒出现的时机正是她被她爹催婚催得极其不耐的时候。那年她十八,寻常人间的女儿十四嫁人,十八都一左一右抱了两个大胖小子了,而她还混在一群汗臭味的大汉中,跟着他们天南海北的押镖疯玩,一点儿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江老镖头愁归愁,却也从来没逼过,他江雷龙的女儿、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自然不必为前程担忧,但一切都在江铃儿十八岁生辰后变了。 那年江老镖头一如从前押了一趟镖为了她的生辰之日披星戴月赶回来,到底没赶上,迟了整整三日不说,几乎浑身浴血,一行押镖的五十名镖内好手仅有江老镖头一人活着回来,死去的人中就包括江铃儿的四叔,白虎堂堂主赵吉。江铃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第一次骇了一跳,可江老镖头关于这趟诡异的镖只字也不肯说,一开口便是要给她张罗亲事。 这叫江铃儿如何能忍,她是绝无可能草草嫁与一人,更遑论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狗屁男人洗手作羹汤、生个大胖小子的! 她和江老镖头争吵最激烈之时,可以大半年不说一句话。本以为会一直僵持下去,而转机就出现在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上。 她舍得大半年不理不见不听她爹哪怕一句唠叨,江老镖头舍不得。 自那次几乎全军覆灭的押镖之后,江老镖头很少再出门了,难得一次出门却是跑累了一匹马只为赶在拂晓前给她带来一碗临镇有名的馄饨,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不过后来吃的山珍海味多了,早就忘了,不想老镖头还记得。 不过送到她面前时到底还是坨了,她不爱吃却也不敢拂了爹的面子,不说她,天底下谁敢不给江老镖头三分薄面?当下小口小口嘬着。 她是开心了,老镖头却落下了英雄泪。 起先倒是有说有笑追忆亡妻,江铃儿早死的娘,后来说到动情处不知怎的豆大的泪珠砸在汤汁里,哑声说了一句: “囡囡,等爹死了你该怎么办啊,谁来照顾你啊?” 江铃儿将脸埋在汤碗里不敢看,等到老镖头走了,扇了自己一耳光,一边哭着一边把馄饨都吃了,连一滴汤汁也没留下。 自此她乖乖听从江老镖头的话开始好像没有尽头的和天下青年才俊相亲,而纪云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就在天下第一镖内,她刚打发了个年纪轻轻却秃了瓢的号称西域第一好手的青年人,迎面和纪云舒擦肩而过,那一眼堪称惊鸿一瞥。 小三个月看多了歪瓜裂枣等看到纪云舒时就跟看到天仙一样,当然了,他也确实很好看。好看到十八岁的江铃儿以为遇到了从画里走下的仙人,只是这仙人委实穷了些,身上的青衫都洗得泛了白。 她不怎么费力便打听到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即便江铃儿知道这世上最不缺穷人还是被纪云舒的身世惊了一跳。他很穷,那日出现在天下第一镖便是为了谋一份苦力的差事,他和他娘孤儿寡母的活在金陵城外的一处窑洞内,如果那勉强称得上家的话。 她也不怎么费时间,至多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做了决定,既然要嫁那就嫁一个最好看的! 她没再在天下第一镖里蹲守到纪云舒了,因为他因手无缚鸡之力当天就被辞退了。江铃儿想,辞退得好,怎么能让美人干粗活?未免太煞风情了。 于是她去他家去蹲守他。 一个姑娘家天天浪荡子一般蹲守男人确实丢人,不过那可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丢个人……丢个人又怎么了!追不到才丢人! 不出三天,整个金陵都知道恨嫁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看上了住在窑洞的小白脸,偏生小白人本人不知道。 江铃儿一开始嫌丢人还拘谨着,可能因着旁人撺掇,也因着她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她自生下来想要的不想要的都能得到,无一例外,除非他真是仙人,他既不是仙人,不过是家住窑洞一天只吃一只馒头便能果腹的人,她想不到任何他会拒绝她的理由。 他可以装傻,可她可没时间陪他装傻下去。 她开始不择手段,其实……也没怎么不择手段,她光明正大来的,因为对付穷人太简单了,只要钱就行了。 而她最不缺钱。 她在第一天买通了整个金陵城大大小小商铺,任何人都不得招他做工,他们也配? 第二天便送了满满一袋金叶子给纪云舒他娘,果然美人的娘也是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许是爱屋及乌,江铃儿又多给了一袋金叶子。 果然不出三天,和纪云舒说上了话。 青年似是终于忍受不了将她叫到一旁,昳丽无双的俊容却神情寡淡,每个字都冒着森森寒气: “你在折辱我吗?” 江铃儿冤枉:“我没有!我是真心……” 青年淡淡打断了她: “那子时见。” 说完将两袋金叶子丢在她脚下,回了窑洞内。 江铃儿盯着地上两袋金叶子出了半天的神,半天才捡起来收进怀里。当夜子时她果然见到了纪云舒,但不光纪云舒,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 他们先是争吵然后缠斗在一起,纪云舒当然没两拳就被揍趴在了地上,快得江铃儿甚至来不及搭救,紧接着男子指尖勾起纪云舒的下颚,摩挲着狎.昵着,江铃儿当即暴怒一鞭子甩了过去! 一鞭子还不够,她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殴打这肥猪一样的烂人,其实自从她习武之后很少会像这样好像顽童打架一般的打法,不好看也不像话,从头到脚都是破绽,这若让何庸何二叔瞧见了定要罚她的,得亏遇到的是这种酒囊饭袋,不然被揍趴下的就是她了。 她殴打这肥猪时,纪云舒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拦住她: “到底是恩客,别打死了,我要他还钱的。” 他们方才的争吵江铃儿自然一字不落都听到了,说来也难以启齿,其实江铃儿早就打探到了,他们孤儿寡母何以为生,全靠他娘做些皮肉生意。但纪云舒神色平淡,好像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倒显得江铃儿庸人自扰了。 男子哆哆嗦嗦的丢下一把铜钱便跑走了,纪云舒弯下腰来一枚一枚捡起来,江铃儿拧眉看着,终于看不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的金叶子你不要,要这种脏钱?别捡了。” 随即她的手便被拂开了:“这是我娘挣得钱,一点也不脏,一分也不能少。” 江铃儿有些尴尬,讪讪地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应该道歉?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错,还帮他教训了坏人呢,今夜若不是她,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该是他感谢自己才是,最好以身相许! 她当然不会这么直白说出口,心中腹诽着,忽然听见纪云舒道: “你看见的只是我想让你看见的。” 他捡起了十二枚铜板,其余铜板便再未看一眼,收进了怀里,转过身来看着她。 江铃儿不由得正色挺直了脊梁,知道接下来才是今夜的重点。 果然纪云舒淡淡开了口,好长的一段话,显然是经过好长时间打磨过后的,一个停顿一个气口都没有: “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与你成亲。第一,我娘病了,我要很多很多的钱。第二,我要你像今夜这般,将欺侮我娘的人都欺侮回去,欠我娘的钱都必须还回来,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最后,我要回日月堡。日月堡堡主是最欺负我娘的人,我要他将欠我娘的、欠我的东西都还回来。” 听到头两个条件江铃儿没什么表情,举手之劳的小事,到第三件事是真的惊了。倒不是如何困难,而是没想到她动用天下第一镖所有眼线才探知的事,他居然也是知道的。 日月堡堡主纪良丞向来风流,想来也不比方才那只肥猪好多少,四处隐姓埋名留情留种,纪云舒便是他的遗珠之一。 见她没回应,青年蹙了蹙眉头,是她认识他以来见到的第一个表情。 原来他并非冰石,也是有情绪波动的,活生生的人。 “很难吗?” 江铃儿只回了两个字: “等着。” 头两件事好办,甚至不需要她出马,派袁藻去就行了。难的是第三件事,她以被她爹痛打一顿为代价,终于请了江老镖头出面,江良丞不得不卖江老镖头面子,其实也是为了和天下第一镖搭上姻亲的关系,因为仅仅一个月后,他们成亲了。 -- “我不喜欢欠人情,我只会做这个。” 到底是成年的青年了,力气多少还是有一些。纪云舒握住江铃儿的腰一把将她放在案桌上,而自己褪去了外衫,仅着中衣,单膝跪地,俯首在她双腿之间…… 江铃儿连忙抵住他的肩,结结巴巴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干什么?” “服侍你,我见过我娘怎么做的,我会让你很舒服的。”说完,似是想起什么,郑重道,“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也从未和任何人有过……那夜你见到的只是意外。” 江铃儿抿唇不答,下意识屏住气,脸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 “我……我没这么想。” 青年仰头望着她,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可以继续了么?” 江铃儿:“……” 眼见青年又俯下了身,江铃儿死死咬住下唇,舌尖甚至尝到淡淡的腥甜的铁锈味儿,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饿了么?” 骤然一道熟悉的清浅的声音恍若一把刀刺破了某种迷障,登时将江铃儿从遥遥万丈红尘碧浪里拽了下来! 拽回眼前菱形的花纹中,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棱照了进来,这才是现实。 她好像劫后余生一样喘着气,来人看了她一眼: “做噩梦了?” 是纪云舒端着吃食走进屋里,看到江铃儿怔怔的看着他,胸脯剧烈起伏着,脸色苍白,额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眉头蹙了蹙,随手将吃食放在案桌上,全是她爱吃的,一双浓黑的桃花眸盯着她: “为什么这么看我?怪我将你关了两天?” 江铃儿怔怔的看着他,喃喃着: “你看见的只是我想让你看见的……” 江铃儿声音太轻,纪云舒并未听清。只是她此刻的反应太过反常,他想过她会做出的事不限于将屋里的陈设一鞭子抽的稀巴烂,亦或是用最嫌弃的言语骂他,他想过了她会出现的种种反应,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当下眉头拧的更紧,快步走到床榻边,终于听清了,她没有叫骂也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反而是笑了起来。 “啊……我真蠢。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江铃儿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好半天才笑够了止住了笑声。凝眸,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 “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想要……其实你什么都想要,对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04 原来她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纪云舒,她的枕边人。 可笑她道自己千方百计蹲守谋得的仙鹤,原是蛰伏的苍鹰,而自己才是被诱捕的猎物。 坊间的玩笑话一点没说错,而他也从来没瞒着她,他本就是借她这根高枝当他的少堡主享日月堡无数珍宝和他天下第一镖少姑爷的江湖地位,偏只有她以为她真的融化了他一颗铁心呢。 真是……笨死了。 笨得要死。 她才是最大的笑话! 江铃儿自嘲的笑声甫一落定,纪云舒原疾步的步伐便停滞在原地,好像脱去假面一般,俊容上担忧的痕迹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神情寡淡,因肌肤白皙更显得一双桃花眸浓黑,此刻望着江铃儿的双眸好像一双深不见底的旋涡一样,简直黑的不像话。 江铃儿再次在心里暗骂自己被美色蒙了眼被儿女情长糊了心,居然整整六年都觉得这厮良善美好,整整六年都未觉得有丝毫不对!不过有一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心易变但功夫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修成的。她摸不透人心,但她能确定六年前的纪云舒绝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而已,他便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短短六年就能到这个境界,她现在细想来,他手上功夫还有移形换影的鬼魅身形除了日月堡正统八卦掌之流外,还多了一分阴狠。 是一些歪门邪教才有的阴邪路数。 她当即下了榻,也不顾穿鞋,赤足便踱步到他身前,质问他: “你身上的功夫哪来的?” 见他不答,其实江铃儿已比寻常女子高了一个头,甚至比一般江南男子都高了些。而纪云舒在男子中也是身量颇高的存在,站在人群中便是鹤立鸡群,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芝兰玉树有仙人之姿。 他还是比江铃儿高了小半个头。 可江铃儿向来风风火火的性格,尤其怒气上头之时天王老子来也不顾的,当下一把狠狠拽住他的衣领曳了下来,立时纪云舒后腰抵在临窗的案桌上,头颅垂了下来,视线与江铃儿平齐。 江铃儿拽着他衣领的手之用力,指骨泛白,怒骂道: “你知不知道邪教气门和正统不同,修炼的法子和路数也不同,你胡乱修炼会死的知道吗!” 实在太气,胸膛兀自上下起伏着,蜜色的双颊浮上盛怒的殷红,瞪着他的双眸异常明亮,好像会喷火。 一直未有回应的纪云舒那双浓黑的眸好像某种冷血动物忽的一动,终于启唇: “担心我啊?” 话落的同时,不知何时一双手已然握住了她的腰,天旋地转之间,两人便对调了位置,换成江铃儿高坐在案桌上,而纪云舒立在她面前,双手还握在她的腰上。 江铃儿一怔,这一手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到她还没反应过来,又成了他的掌下之物。 她余光瞥了一眼他扣在她腰上的如羊脂玉一般的手,以往是情趣,而现在,只觉得危险。 倘若他手里有刀,她现在已经血溅当场了。 他的功夫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可恶!!! 纪云舒垂眸盯着她,将江铃儿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时,也没错过她后颈竖起的一片鸡皮疙瘩,那像是动物面临危险下意识的反应,他双眸微微一眯,心底飞快掠过一抹诡异的满足感,然而面上不动声色,扣在她腰上的手松了些。 不知为何,虽然江铃儿已经摸不透纪云舒了,因为现在的纪云舒对她来说太陌生,但是她莫名就是觉得他现在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一双英气十足的眉紧了紧又抚平了下来,管他心情爽不爽利,她知道他是不准备告诉她身上功夫的来头了,她心情憋闷的很,嗤笑了声,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睥睨着眼前人的江铃儿。她懒散地歪坐在案桌上,坐没坐样,因之前的动静挣扎,中衣敞开了些,露出一小片不曾见天光因而和面容截然相反的白皙肌肤,一抹碎发落了下来,正好搭在两枚精致的锁骨上。 虽然功夫输了,气势不能输!她微扬着下颚盯着他,冷嘲热讽: “你既然要骗……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纪云舒的回答是单膝跪地,双手握着她的足放在膝上,江铃儿着实没想到会这样,愣住了,怔怔看着他。 看着他一如从前每个清晨,他会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案桌上,好像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为她更衣梳洗、而江铃儿浑似没骨头似的,懒在他怀里随他折腾,平常人家夫妻之间如何红袖添香在他们这儿是完全对调的。 但曾经的江铃儿只以为纪云舒柔弱无害如绵羊,自然不加设防。但现在她知道他那层羊皮下不知是豺狼还是虎豹,怎么可能再在猛虎怀中酣睡? 当即一脚便往他心窝踹去! 倏然脚心便被一只沁凉的大手完全纳住了,推拉之间,纪云舒欺身逼近,江铃儿被迫后仰,整个脊背撞在了冷硬的案桌上,霹雳乓啷是食盒落地的声音,而她整个身段以极其柔软和夸张的角度好像一张拉满的弓仰躺在案桌上,她刚想起身,随即纪云舒另一手便袭了上来,一手直接捏住她两只腕子按压在她的发顶之上,另一手松开了她的脚腕转而扣住她的腰肢,她此刻真像猛虎口中孱弱的猎物,丝毫动弹不得。 纪云舒便压在她上方,垂眸盯着她,俯视着她。两人距离极近,近到几乎呼吸相闻,近到江铃儿能根根数清他浓密的长睫,近到她因盛怒剧烈起伏的胸膛不时就会摩擦过他的,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那浓黑眸子里的她,愤怒、无力、苍白,她越狼狈,而他越显得游刃有余,就好像所有……所有事情、她一举一动的反应都在他掌控之中一样。 让人愤怒之余更多的是绝望和惊骇,对未知的惊骇。 纪云舒静静地盯着她,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好一会儿才启唇道: “我以为你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末的,轻轻喟叹了一声,添了一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话落扣着她腰肢的手离开了,径直而上,拨开她颈上的落发,在精致的锁骨上缠绵了一会儿后来到她的后颈,轻轻研磨着后颈处那片自泛起就一直消不下的鸡皮疙瘩,似乎在安抚她。 而以前这样的角色、会做这种事的人,是她。 纪云舒真如他新婚之夜所说的,将她伺候的极好。而她舒心之余会像奖励、会像施加恩宠一样紧紧抱着他的头颅,十指穿梭在他的墨发里,随着他的动作沉浮,十指亦或轻或重的拉扯他的发。 而现在,攻守易位了。 【我以为你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江铃儿的脸色很难看,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时脸上的血色才褪的干干净净,惨白着一张脸。 不……不对! 她谁啊,她可是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未来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江老镖头是她亲爹,她即便是个草包该沦到这样境地的人也不会是她,她错了,她问错了。 她不该问“你既然要骗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她应该问“你为什么不敢继续骗下去了?”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口。 纪云舒一顿,又似有遗憾,勾唇笑了起来,一时方才的旖旎荡然无存。他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反而好心的拉了她一把,将她从案桌上拉了起来,痛快的松了手,芝兰玉树般立在她身前,仿佛刚才那孟浪的充斥侵略力的人不是他。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纪云舒看中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江老镖头,是她背后的天下第一镖。 而她这次虽然为了庆祝爹的大寿之日才赶回来的,可已在纪云舒这儿废了整三天的时间,明日便是爹的大寿之日了,她被纪云舒这些破烂事冲昏了头居然忘了这茬! 她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距她上次见她爹,还是三个月前,她跟着押镖的队伍回来了一趟跟着又跑出门疯玩儿去了,想来好久都没和爹好好说句话了。 不知为何她越想越觉得心慌,当下便坐不住了从案桌上跳了下来,踱步到门口才发现门被锁了。 她旋即转身:“你锁我?!” 不过她现在并不想和他吵架,眼下心底的不安感好像涟漪一样越扩越大,最后好像旋涡几乎要把她吞没,她抿住唇,勉力压住几乎要把她吞没的心慌,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放我走,我要见我爹。” 纪云舒看了眼她负在身后的紧紧绞着的拳,缓缓摇了摇头: “不行。” 江铃儿豁然抬眉:“为什么不行?!你凭什么关我?” 纪云舒定定地看着她:“就凭是你爹江老镖头嘱托我这么做的,这么说够不够?” 江铃儿一怔,愣在了原地:“……为什么?我爹他怎么不跟我……” “近日金陵城人潮攒动,多是外来的生面孔你以为都是来恭祝江老镖头大寿的么?”纪云舒言尽于此便不肯再说了,只定定地看着江铃儿,略有深意道,“江铃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留下一句话:“半个时辰的时间收拾好细软,趁城门关前离开。铃儿,我带你回日月堡,那也是我们的家。”末的,似是想起了什么添了一句,“我知你不喜陶娘,我已将她逐了出去,别气了。” 话落本欲摸摸江铃儿的发被她偏头避了过去,纪云舒倒也不在意,笑了笑便负手离去。 而当夜本该跟着小厮趁夜离去的江铃儿,一个花瓶便将小厮打晕了去,走之前顿了下,想了想,落笔写下一封和离书就放在床榻上,随后便如一只敏捷的猫遁入黑夜中。 “姑爷你看夫人她……” 一只如羊脂玉般修长的素手微抬,小厮识趣的闭了嘴。 朱红大门前一透着惨淡烛光的灯笼下,立着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正是纪云舒和随侍的小厮。 纪云舒盯着夜色中那抹窈窕而敏捷的倩影,直到倩影拐入小巷内再也瞧不见时才收回了视线。意味不明的喃喃着,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谁说: “也该长大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05 “西虹云,东虹雨。早烧晴,晚烧阴。鱼鳞天,不雨也风颠呦。” 老叟摇头晃脑口中吆喝着,牵着稚童的手游街而去。 黑云压城的午后,不知为何,晌午还是几乎要将人灼伤的艳阳天,日头一斜陡然风云变色,整个金陵好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阴翳从布满青苔的石砖、泥瓦争先恐后爬上行色匆匆的游人面上。 云遮雾罩之下,一道白布扯起的大旗倒是显得异常醒目。 大旗前围了三三两两的人,说来可笑,那本立着的招牌风一刮,便落在地上裂成两半。头戴斗笠身着天青色道袍的青年人略思忖了一下便从身侧一头毛色水光黑亮的毛驴颈上拆下本系着的一条白布,大手一扬浓墨翻飞,转眼那白布又被他系回了毛驴颈上,配上小毛驴低低的一声嘶吼,白布上赫然龙飞凤舞四个大字—— “日行一卦”。 青年食指竖起,轻轻向上推开压低的斗笠,露出如巍峨高山拔地而起的高挺鼻梁,凤眸湛湛,好俊的一张白皮面容。 青年身量颀长,在这简陋得甚至磕碜的小摊前还有搭配这油光水量的毛驴既不伦不类,又诡异的和谐。 此刻他手上好像摇拨浪鼓似的,签子在他掌心的签筒里晃荡着,一双湛湛波光的凤眸直直注视着面前不过总角之年的女孩,弯成了月牙,笑眯眯道: “裴某不才,紫微斗数、八卦六爻,上到婚嫁丧娶,下到今儿早吃的仨瓜俩枣……”签筒抖了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青年竖起一指,“童叟无欺,只要一文钱。小妹妹,要不要算上一卦?” 明明该是三十许成家立业的年岁,眼角眉梢却全是玩世不恭的少年气,总之,很像骗小孩的。 不过得亏他一张俊俏的好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才情窦初开的总角少女,当即红了脸,明知这人多半是个坑蒙拐骗油嘴滑舌的神棍,还是羞羞切切地伸手向他手里的签筒内欲取出一支签来…… 倏然,一嘶长鸣响彻高空,疾风扫过耳畔,是一匹枣红骏马马踏飞燕一般高高越过众人颅顶,暗影顺忽而至又飘忽而去,直到粉尘四扬,枣红大马已发足狂奔远去,犹如离弦的箭。 熙攘之中,青年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支签子,在方才的骚动之中不甚跌落。 不过两指才捡起落地的签子便顿住了,挑了挑眉,随即抬眸直直看向前方渐远的一人一马。 方才虽事发突然,不过他眼尖,倒是瞧见了那马背上一晃而过的属于女子秀丽却又英气非常的面容。 就那刹那的光景他还抽空想了想,他来这江南富庶之地也有小半月的光景,江南水土养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身白皮,倒第一次见到脸这般黑的。 挺新鲜,黑虽黑了点儿,也是别有一番韵味,不过……可惜了。 众人这才缓过了神来,皆是一阵后怕。年纪小的都被吓哭了,脾气冲的也只得冲着那绝尘的马蹄声叫骂着: “赶着去投胎啊!” 青年眉色一动,扯了扯唇,收回了眼神,盯着掌心拾起的签子,幽幽叹了口气,似是惋惜遗憾: “是啊,赶着去投胎了。” 惜她黑,可大小也是个美人。 可惜了。 那签子在青年如玉的掌心停驻了一会儿,很快被丢回了签筒内。签子上唯签诗一首——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1。” 下下签。 大凶之兆。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呦!下雨了!马上要变天了!赶紧回家吧!” 话还未落地,晴空一声雷,狂风骤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 天下第一镖。 骑在枣红大马上一路狂飙的人自然是江铃儿。 从纪云舒那儿逃出来后她就没歇过,一路风驰电掣总算赶到了镖局。下马之时正是风雨最凶最急的时候,她浑身湿漉漉的可也顾不得许多,今日原就是江老镖头的大寿之日,偌大威风的朱红大门前自是张灯结彩气派非凡,只不过门户却是紧闭的,与张扬喜庆的装饰格格不入。 天下第一镖名震四海,向来门庭若市、夜不闭户的,更遑论今日江老镖头大寿,更应广迎天下英豪才是,莫说早已在三月前便群邀天下豪杰,此刻即便没有车马填门镖局内的兄弟又去哪儿了?守门的小厮呢?怎会零仃如此? 江铃儿此时心中的不安感达到顶点,她不该贪玩的,不该贪玩到连江老镖头六十大寿如此重要之事都甩手交于纪云舒,以致到今日两眼一摸瞎,全然无措,连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尤其在她翻身下马,用力扣响大门,却是袁藻鬼鬼祟祟的钻了出来,拉着她的手就将她往外推: “铃儿姐你快走!要是被他们发现就来不及了!” “这是我家,我走什么?” 狂风骤雨打在身上,不安感化作具象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得几乎要跃出胸腔。江铃儿咬唇勉力压下几乎要将她吞没的不安和心慌,握住了袁藻双肩制止住她:“冷静一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赵逍门下的白虎堂弟子啊!铃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赵逍从来和你不对付,眼下老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正率着白虎堂弟子满金陵的找你呢!” 赵逍,已故白虎堂堂主赵吉的独子。虽说是青梅竹马,可他和江铃儿可能天生八字不合,可以说是从小打到大,自六年前赵吉身亡后,年仅十八的他好像一夜间长大了,年纪轻轻接手白虎堂,加之江铃儿也成了婚,自此和江铃儿、袁藻渐行渐远,也只有每年镖门举行比武大会两人才碰上一回,回回都是往死里打,当然年年都以江铃儿小胜一筹罢休。 袁藻说到后来几乎求着她,几乎要哭了出来:“铃儿姐快走吧,来不及了!你先出了城好不好,往后我再一一告诉你……” “我爹出什么事了?!” 江铃儿死死攥着她的手,用力之大,指骨泛白。暴雨倾盆打湿了她满头满脸,却更显得一双眸好像燃了两簇火,凌厉逼人。 袁藻知道江铃儿听到她爹有事哪里肯走,当下也只能咬咬牙说了出来:“他们说…他们说江老镖头私通金人、勾结魔教,现在正拿江老镖头问话呢!” 江铃儿一怔,登时破口大骂了起来:“放屁!放他娘的屁!谁人不知我爹是最痛恨魔教的了?还私通金人?就是当今圣上私通金人,我爹也不会!” 江铃儿当即推开袁藻,夺门而入。 “铃儿姐……铃儿姐!” 袁藻匆忙去抓江铃儿,被江铃儿挣脱了开来,她直接一脚将朱红大门踹了开去! 偌大天下第一镖内居然只有零星几个打扫小厮,有镖内老人看到她迎了上去,说了和袁藻一模一样的话:“少镖主你……你怎么还在这儿?镖内的兄弟都在找你,你还是尽快……” 江铃儿抢断他的话:“我爹呢?!” “这……”老人面露难色,“白虎堂主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江老镖头。” “赵逍下的令?”江铃儿一把抽出腰上长鞭,在地上重重抽了一下,“你们听他的话?他是总镖头还是我爹是总镖头?我爹呢?带我去找他!” “少镖主,实在是白虎堂主有令,我…我……”老人直接跪了下来。 不光老人,满院的小厮也都跪了下来。 “……好,好。难为你还知道我是‘少镖主’。”到底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江铃儿不愿为难他们,深呼吸一口后,怒吼,“你们不帮我,我自己找!” “铃儿姐!” 袁藻急匆匆跟在江铃儿身后,却无论如何追不上她,更因她走到每一处便一鞭又一鞭破门,鞭风凌厉更不能接近分毫了。 江铃儿先是去了江老镖头的住处,无人。然后抽开天下第一镖大大小小的房门、库门,甚至连后院也没放过,最后来到白虎堂门前。 白虎堂名下“戒律堂”,关押着无论镖内镖外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赵逍居然真的为了捉她抽调了镖局内所有精锐,是以江铃儿闯入白虎堂并没有费多少力气,既然他们不肯说,她就一间间找,一间间寻,将白虎堂闹个天翻地覆,谁也别想好过!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少镖主!” 长鞭似银龙回转盘旋,所到之处银锁坠落,铁链纷纷裂成两半。能瞧见五官的,江铃儿匆匆扫一眼便会叫他们滚。瞧不见五官的,江铃儿会抓到身前来瞅一眼,就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人,长鞭一直从第一间牢房舞到最后一间,她一鞭将眼前人双腕和脚踝上的铁链俱打断,一手抓住龟缩在角落里青年人的长发拖到眼前! 拖到阳光下! 戒律堂常年阴暗潮湿,唯有一小簇从天窗射下的光照亮一方天地,江铃儿自幼习武手上力气不小,不过眼前人体重较于寻常成年男子确实轻了些,江铃儿一手薅来的时候还以为抓来个女子,尤其在他被迫仰头露出一张虽然有些脏污却依然难掩姝色、面若好女的秀美轮廓时,江铃儿一愣,一时都忘了生气: “女的?” 西斜的日头好像在他身上打了一层柔光,肌肤是常年不见天色才有的贫血苍白,鼻梁高耸却没有一丝攻击性,眉目如画,隽雅俊秀,乍一看好似艳鬼,细看又宛如文人笔下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仕女图。 实在不怪她,戒律堂虽关穷凶极恶之徒,但绝不关押女流。 那人似乎也是一怔,喉结上下滑动了下,正要开口时,江铃儿松开了他。头也不回便是一鞭子抽了过去,声音愈冷,愈显的一双眸因怒火大盛亮的令人侧目: “赵逍,你把我爹藏哪儿了?!” 来人偏头一躲,长鞭便抽在木质的囚笼上,落了空。 来人身形高大,眉目俊朗,正是赵逍。只不过眉目间的阴鸷之色硬生生折损了几分疏朗,显得阴沉而执拗。 “辛苦兄弟们遍地找你,本以为你和你那孱弱相公逃去了日月堡,我还派人去截,想不到你自投罗网,还有几分骨气。”赵逍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趁着混乱奔逃的囚犯,方才那面若好女的囚犯望了江铃儿一眼也混入了奔走的人潮中,不过须臾的功夫,偌大戒律堂数十间牢房都空了,眉心更掠下深重阴霾,怒斥道,“江铃儿,你知道这里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多少作奸犯科之辈?我白虎堂数十年心血都让你毁了!” 他狂江铃儿能更狂,在叫嚣这块上江铃儿无师自通,就没输过谁:“再不把我爹交出来,别说‘戒律堂’了,整个白虎堂都给你扬了!” 话落,以迅雷之势长鞭已然在赵逍那张俊朗的脸上抽下一道红痕,自左耳横跨半张脸到鼻梁,虽然看着吓人但没出血,显然留了几分力。 不过打人不打脸,尤其当着众人的面。 江铃儿故意的。 她就是要让他难堪。 她爹看在已逝的白虎堂主面上对赵逍这小子多有照拂,简直当亲儿子看待,比她这个亲女儿还亲,甚至连骂也不曾骂一句,赵逍这小子又是怎么对她爹的?她后悔了,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该好好抽一顿才好! “目无尊上,小惩大诫罢了。”她手一扬,长鞭便如银蛇般又缠回了腕上。她手执着长鞭的一头,长鞭的另一头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掌心上,睨着赵逍,冷哼了一声,“叫你长长记性,谁才是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谁是你的主。” 果然赵逍双眸倏然阴冷,脸沉如锅底,不过却没有江铃儿料想中的暴怒,反而平心静气道: “好,老规矩,只要你能打赢我,我带你去见老镖头。”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是最简单的事,江铃儿求之不得,况且又不是没和赵逍打过,他本就是她的手下败将,赵逍当然是镖局内首屈一指的佼佼者,难啃的骨头,可她可是得了何庸师叔真传,再难啃的骨头也能叫他屈服了! “这里太挤了,出去打。” 她当即就要拔腿往外走被赵逍叫住了: “别答应这么快先听听我的条件。天下第一镖向来能者居之,你若输了,我要你自动放弃少镖主之位。并且……”赵逍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脸上骇人的红痕,盯着江铃儿加了一句,“跪在我面前……” 赵逍话未说完,一旁的袁藻已经红了眼要冲去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赵逍说什么屁话呢你!你怎么能让……” “好,我答应你。”江铃儿紧了紧手里的长鞭,脸上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袁藻登时僵住,豁然抬眉看向她,失声:“铃儿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06 袁藻急得跺脚:“太欺负人了!铃儿姐你干嘛答应他啊!” 江铃儿能这么说当然是因为不怵赵逍,她活到现在就没怕过谁,更何况区区一个年年被她打趴在地的手下败将?江铃儿睨着他不答,眸中的挑衅却一览无余。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彼时云销雨霁,暴雨终于停了,可阴霾并未消散。 尤其当江铃儿被赵逍反手扼制住,整个上半身被迫压在地上,半张脸浸在青砖石上的污水之中,污泥溅了她满脸,沾了她满身。 阴霾也顺势将她笼住,丝丝入扣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包裹了起来,呼吸之间全是污泥的味道还有喉头翻滚的血腥气。 她向来钟爱穿红色,觉得天地间只有如烈焰般的赤如朱砂般的红才配的上她,而今天,全脏了。 本烈焰如火的衣裙湿哒哒黏在身上,几乎和身下的脏水融为了一体,连她也是。 还有她的长鞭。 被赵逍掌风绞成三段,落在地上。 赵逍两手钳制住她的双腕反压身后,右膝极尽屈辱地压在她细瘦的脖颈上,大声喝道: “服不服?!” 这是她被打趴下来的第六次,仿佛是嘲弄亦或是泄愤,泄年年镖局比武大会上被她打趴在地的屈辱,赵逍一次又一次将她击倒在地,见她挣扎的站起,再次将她击倒在地。 用的还是江老镖头传授他的江家绝学奔雷掌。 自六年前白虎堂主赵吉殒命,江老镖头虽口头上没说,对赵逍却俨如亲子。不仅亲自传授看家本事奔雷掌,早年也有意将江铃儿许配给他,只不过两人一见面就跟针尖对上麦芒一般,互相看不上彼此,江老镖头这才绝了心思。 而今天他居然用奔雷掌对付她。 用他仅习了六年,而对她来说却习了二十多年、几乎小半生的光景就像呼吸一样她闭眼就能打出来的奔雷掌打败了她。 “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吗江铃儿?” “我、我们,我们不过是看在你爹的面上做做样子,成全你天下第一镖少镖主的脸面。你知不知道,既要让你赢,又要故意输的得不那么明显,比习武更累知道么?” “江铃儿,没有你爹,没有天下第一镖,你什么都不是。” 许是终于泄了陈年的郁气,许是玩够了,也许是见江铃儿终于没了反击的气力,见她向来嚣张跋扈的娇容惨淡,双眸灰败,终于不再逗弄她,不再浪费时间,他爹虽死的早却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打败一个人不光在技艺上胜一筹,更要摧毁其心志,叫他连反击的心也再也升不起,这才叫赢,彻彻底底的赢。 这一次没等她再挣扎着站起,他径直过去,反手扼住她,不给她任何喘息和反击的余地,屈膝更用力压了一分,又问了一遍: “服不服?!” 江铃儿脸色登时更白了一分,被迫灌进一口污水。 一旁的袁藻早已双眼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数次要冲上前却被她爹袁闻康,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点了穴道,只能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被赵逍那厮扼颈在地的江铃儿,流了满脸的泪。 不知何时起,因是众人都得知了她回来的消息,遍地寻她的弟兄都回来了,乌泱泱的人挤满院落,围着他们,观看着这场几乎是单方施暴的比武。 眼泪模糊了袁藻的视线,袁闻康点了她身上的穴道但并未点她的哑穴,她冲赵逍叫骂着: “赵逍你个混账东西!王八蛋!至于……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你没见铃儿姐已经喘不过气了吗?你……你起开啊你!” 被她肆意辱骂的青年甚至连头也没回一次,充耳不闻。 袁藻只得看向她的父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求他:“爹我求你了,你把我穴道解开,爹……爹!” “你想搭上和魔教同流合污的罪名么?” 身侧一身穿长袍的儒雅中年人并未看袁藻,而是盯着场上扭打的两人,眸色深深,浓眉拧了起来。正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袁藻的生父。 “爹!你怎么也信那些鬼话!老镖头怎么可……” “还是你想玄武堂所有兄弟都跟着陪葬?”中年人终于侧首看向身侧的少女,凉凉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袁藻神色一僵,顿了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声音不由得低了许多:“哪有…哪有那么严重啊……兴许只是个误会……” 在袁闻康默然的注视中袁藻的声音越来越来低,到最后死死咬着下唇,双眸更红了: “那、那难道……难道就看着铃儿姐被他……不!再怎么说铃儿姐也是少镖主!赵逍凭什么、怎么能够这么对她?!” 袁闻康淡淡道:“从今往后没有少镖主了。” 袁藻一怔,蓦的瞪大双眸,正要说什么袁闻康抬手便点了她的哑穴,眉间纹路更深了一份,声音冷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 “是我往日太骄纵你了,放任你和江铃儿无法无天惯了,到现在还是一副孩子气!天下第一镖总镖头之位向来能者居之,并非生来就是他姓江的!同样是四堂的孩子,赵逍想着一揽无上权力,而你……”说到这胸膛剧烈起伏一瞬才勉力压住怒火,最后丢下一句话拂袖离去,“从今往后闭关练功,不得出门半步!” 袁藻徒劳地冲着袁闻康渐行渐远的背影嘴巴张合着说着什么,最后也只能看向江铃儿的方向,双目圆睁着,浑身轻颤着,喉咙发出细碎的模糊音节,可连只字片语也说不出。 -- 江铃儿现在很不好受。 比起身上的痛和颈上几乎不能呼吸的濒死的压迫感,来自心上更甚可以说是神魂上的冲击更疼上千百倍,她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认知都被击碎了。 不仅仅是因为当众被打败的屈辱,前几日,当她被纪云舒轻而易举夺了长鞭,当她意识到本该任她予取予夺的人反而将她变作了案上鱼肉,她也曾痛苦过,不过她更多归咎于纪云舒这厮城府太深,归咎于他研习的邪门歪道,她是不甚着了道才如此,而今日,她没了借口。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仅输给了赵逍,更输在了自家的奔雷掌下。 何等奇耻大辱。 是她资质愚钝,研习奔雷掌整二十年却打不过仅仅学了六年的赵逍么? 是这样么? 在暴雨的冲刷和激烈的搏杀下,覆于她小腿上的布条露出一角,她余光看见赵逍身上的狼狈不比她少多少,拉扯中缚于腿弯上的物什也露了出来,却是扎扎实实的沉甸甸的秘制沙袋。非押镖途中或与敌人逞凶斗恶之时不得摘除。 自他们习武的第一日,只要是天下第一镖门下弟子都会由师父亲自在脚腕上缠上沙袋,意在自勉和加练腿上功夫,只要是天下第一镖门下弟子便要知道伎工于习,事成于勉1,日精于勤荒于嬉。日日要勤学苦练,一日不能忘。 她记得那一日,那一日是何庸师叔亲自为她缚上了沙袋,她还记得何庸师叔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她记得何庸师叔温和的嗓音还有他肃穆而饱含殷切的眼神: 【人生在勤,不索何获2。铃儿,你是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更应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一刻也不能、更不敢忘才是。】 她记得自己脆生生的应答了: 【铃儿知道!铃儿一定日日勤奋练功,铃儿一定不会叫何庸师父和爹还有镖门上上下下所有叔叔婶婶、所有哥哥姐姐失望的!】 她记得何庸师叔赞许的双眼,记得何庸师叔瞳孔中小小的却一脸肃然双眸晶亮的自己。 她明明都记得……她明明都记得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薄薄的布带代替了沉重的沙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每日拂晓便要起身练武到后来日上一刻、三刻,到后来的日上三竿,三天捕鱼两天晒网一般的练拳? 她记不得了。 此刻她仍然被赵逍屈膝压着脖颈,耳边闻得周遭师兄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光她自己,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包括赵逍。 他甚至讥笑了出来:“好吃懒做、贪玩嬉闹,镇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围着小白脸转,你为了逼嫁纪云舒那个小白脸闹得满城风雨,老镖头面上无光,天下第一镖的名声都被你踩在了地上,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当天下第一镖少镖主?” 江铃儿不答,她本也说不了话,压在她颈上的膝犹如千斤重,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依稀从身侧的水洼中看到自己半张侧脸的倒影,苍白、屈辱。 难过的好像,要哭了出来。 她不爱哭,有意识以来除了她爹那碗馄饨面叫她落了两滴泪来,她从未哭过。她娘死的早,没有记忆自然也不觉伤心,哪怕和纪云舒成婚六载,得知他深藏不露两幅面孔,得知他有两意,居然金屋藏娇,她虽然心痛,却也没有想哭的感觉。她时常总是嘲笑袁藻爱哭,好像水鬼转世,一个人眼里怎么能装这么眼泪?她以前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 她不是不爱哭、不会哭,她是没有必要哭。她生来什么都有了,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事值得她哭、配她哭。 而现在她真实的感觉到眼眶酸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不是因为脖颈上的压迫倒逼上来的泪水,她是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就像生活在一颗泡沫里,直到今天这颗泡沫,破了。 她坠了下来。 如果是从前会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抢着接住她,没有这些人也有何庸师叔接着她,没有何庸师叔也会有纪云舒,当然他的缚鸡之力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他不需要接,他只需要站在她身后就可以了。即便没有纪云舒,她的夫君,还有她爹。 即便天下人死绝了,她爹,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江雷龙江老英雄一定会接住她的。 但是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出现,她落到了泥里。 在水洼中,见到了真实的人生。 许是她面上的灰败太过明显,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压在她颈上的千斤重消失了。赵逍不再桎梏她,也不再问她“服不服”了,没有必要,她的回答全写在了脸上。 赵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你输了。” 稀缺的空气和自由骤然失而复得,江铃儿从地上支起身子,一手撑在水洼中,一手抚着自己的颈,剧烈地咳着,几乎将肺也要咳出来。 又听见赵逍说:“还记得赌约么?你已经不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了,现在你该向我下跪了。” 话落,走到了她面前,停住,甚至拍了拍衣袍下摆的水渍,站在她面前。 江铃儿长睫陡的一颤,剧烈的咳嗽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撑在水洼中的手紧紧握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她微垂着眼帘,从她的角度仅能看到那一双缚着沙袋的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腿腕。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江铃儿略显沙哑的低低的声音。她的眼眶仍然是酸涩的,但到底没有落下泪,她要脸。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是平静的,异常地平静,超乎赵逍想象中的平静,倒让赵逍意外,高看了她几分。 江铃儿听见自己说:“我不会食言,但在这之前,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凭的什么定下我爹勾结魔教乃至金人的罪名?” 勾结魔教已叫人不齿了,金人日益蚕食大宋,数年来多次侵犯大宋,勾结金人、做金人的走狗更是会让祖宗都蒙羞之事,尤其对于江老镖头这等人人皆知的有头有脸的老英雄,这是何等用心险恶乃至羞辱的指控! 江铃儿头一个不认!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她爹如何如何憎恶金人的,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才好!怎么可能同金人为伍,为虎作伥! “凭什么?”赵逍冷笑出声,“凭你爹屋内满密室同魔教、同金人来往信件够不够?” 江铃儿豁然抬眸:“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可能?”赵逍竟然看起来比她还生气,双眸血丝如蛛网,目眦欲裂,勃然大怒,质问她,“那你怎么解释六年前那次行镖出行多少镖内好手只有你爹一个人活着回来,而我爹呢?我爹遍体身受唯有魔教才有的阴.邪招数,而其中心门处最致命的一掌是你爹的奔雷掌造成的!你叫我如何不信?!” 江铃儿怔愣在地,关于六年前那场几乎废了一半镖内好手的行镖,众人缄口不言,即便她央求她爹无数次,老镖头也决然不肯吐露一字半句,她自然不知道,但她能确定,她爹不可能勾结魔教不可能勾结金人,更不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了!他们可是拜了把子的八拜之交,这简直……简直天方夜谭! 江铃儿从地上一骨碌翻身起来,这事惊得她半天才找回声音,偏偏赵逍这厮的模样又不像在说谎,由此她更觉不可思议:“你……你放屁!我爹怎么可能杀害赵吉师叔!他们结拜为兄弟,赵吉师叔也是我四叔,你……你倒说说我爹为的什么要杀四叔?!” “还能为什么?”赵逍盯着她冷笑,“自然是为了‘《孔雀明王长生诀》’了。” 话落的同时,不光江铃儿愣住,整个院落内围观的镖内弟子都愣住了。 同样是六年前,有一名为“徐苻”的道士方术师肉身成圣羽化登仙,据说便是修习这本名为《孔雀明王长生诀》的经书。虽然确有这传闻,但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又不用说这叫“徐苻”的到底有没有这人,只听得“徐苻”这一名讳,其师从何处、家在何方、家中有几口人等等全然不知,内容又是这样夸大其词、怪力乱神,江铃儿从来当笑话听的,不光她这般,金陵城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稚童都是这般想的,真是红口白牙说瞎话,越说越没影了! 而赵逍这厮浑然未觉,居然更上前一步激她:“早在三年前我便已掌握了江雷龙勾结魔教勾结金人的证据,你以为我为何我挑今日揭发他?我就是要在江雷龙的寿宴上,在天下人的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好叫天下人知道,这哪是什么‘老英雄’?这分明是该千刀万剐的狗贼才是!” “你!你住口!”江铃儿气结,红了眼,大喊了声,“谁也不能折辱我父亲!” 话落便冲了过去! 本被赵逍打倒在地丧失了斗志,陡的又被激起无限愤慨,本疲软的四肢居然横生出由愤怒支起的暴涨气力,赵逍居然下意识后退被她一拳掼倒在地! 她错了,她服什么? 她服个屁! 奔雷掌讲究一字“快”,更讲究一字“威”。惊雷奋兮震万里,威凌宇宙兮动四海3。仁者之勇,雷霆不移4。威可挡,绝不可杀。宁可战死,绝不软弱投降! 她可以不当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但她作为江家人,作为江氏奔雷掌正统传人绝不服输! 她江铃儿从来不服输! 江铃儿气极,双眸浮起盛怒的红雾,盛怒之下完全忘了章法,反正她的长鞭已经被这厮毁了,她一拳又一拳顾不得什么,就像街头扭打的泼皮无赖一般,一拳一拳往赵逍脑门砸! 她若使的是奔雷掌,赵逍自然能看出破绽,而她居然用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泼皮无赖打法,他一时不妨生生吃了好几记重拳,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江铃儿这种草包骇住了还生吃了她几拳,还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往日年年比武大会被其打趴在地的屈辱甚嚣尘上,他脸色铁青的厉害,一面狼狈地避开江铃儿完全不知会从哪儿袭来的流氓拳,一面冷冷道: “好啊,原以为你终于识相了,没想到还是个不服输的硬骨头!好,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他右手于袖内呈鹰爪之式,他也不再使奔雷掌,这是独属于他赵家、他爹赵吉传授他的“白鹰爪”,掌风一动,以破竹之势和极阴狠毒辣的角度袭向江铃儿双目! 江铃儿打红了眼,一时不妨,等到发现之时,赵逍凌厉的五指已迫在眉睫,她瞳孔紧缩,乱拳也随之一滞,本以为要被这厮剜去双眼血溅当场,倏然一道灰色身影如大雁般掠过,赵逍的便停滞在她眼前不过半寸的距离再也不能动。 是一头发半灰的中年人抓住了赵逍的手腕,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江铃儿一愣,定睛一看,双眸陡的锃亮:“何庸师叔!” 来人一袭低调的灰衫,面容端正斯文,不像个四海行镖的镖师,倒像个教书先生。此人正是天下第一镖青龙堂堂主何庸,也是江铃儿的五叔,更是她的授业恩师,江老镖头日理万机忙得很,因此绝大部分时间江铃儿都是跟在何庸师叔身后,他们不仅是师徒情谊,也更甚是父女情谊了。 因此江铃儿看到何庸的第一眼双眸锃亮,那一声不仅包含着惊喜也含着委屈。 何庸极快的扫了她一眼,最后视线便落在赵逍身上,松了手,沉声道: “你已经抓到了她。” 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尽之意便是,她已经是囊中之物,无需做多余的事了。 “是又如何?她是江雷龙的独女,焉能不知江雷龙做的龌龊事?”赵逍冷笑着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灰尘,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渍,“江雷龙是武林叛徒,金人走狗,一脉相承她如何逃得了干系?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你……!”江铃儿火起,不过在何庸凉凉扫了她一眼便偃旗息鼓,只恶狠狠地瞪着赵逍。 何庸见赵逍不肯放过,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 “有她在不愁江雷龙不说《孔雀明王长生诀》所在,贤侄意下如何?” 甫一话落,赵逍本阴鸷的眉眼这才展颜:“五叔说得对,是侄儿冒进了。”他略一思忖,对左右下属道,“把她被押下去和老镖头关在一起。” 末的,顿了下,盯着江铃儿意味不明道:“你不是想见你爹么?这就送你去见他。” 江铃儿眉头拧紧,和何庸师叔对视了一眼,见何庸师叔冲她点了点下颚,这才压下满腹不安。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袁藻,袁藻浑身僵直不能动,见她看来双眸蓦的睁开,嘴巴咿咿呀呀的却说不出话来,她才压下的不安又浮动了起来,可眼下也不能做什么,只好跟着小厮去了。 天下第一镖是她家,她自然了如指掌,她一路沉默的跟着小厮越走越远,起初她还能忍,可一路走到了天下第一镖秘而不宣的地下室内,那是比戒律堂更阴暗潮湿乃至险恶的环境,等见到一身狼藉、浑身浴血遍布刑罚伤痕的江老镖头时,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失声痛哭: “爹……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07 天下第一镖,地下暗室。 暗无天日的地下囚笼,头发灰白的老叟佝偻着身子,两手被锁链缚住,头颅低垂,两枚由冷铁打造的骨钉穿过肩胛骨将他牢牢钉在暗壁上,身上的白衫几乎被血沫浸染看不出原有的颜色,沉默的好像和这间散发着腐朽之气的暗室融为了一体。 死亡之气如蛆附骨在这片如死水一般的狭小空间蔓延,江铃儿一声极凄厉的呼喊声犹如一把匕首划破一室死寂,老叟极细微的一颤,犹如苍老的巨兽扬起了头颅,看到江铃儿的瞬间混沌浑浊的双眸瞬间迸射出光亮却又极快的如群星寂灭,黯淡了下来。 小厮将江铃儿押解到暗室之后本想立刻抽身,这间暗室向来被镖门弟子视为不祥之地,就从未有人活着从这间暗室里出来过,他可不想沾上任何一点儿晦气,不想才迈出一步就被江铃儿抓着衣领掼在身后森冷的暗壁上,力气之大,小厮吃痛的惨叫一声,肋骨被撞得生疼。 他本以为江铃儿和赵逍缠斗了半天,最后又被赵逍打得一丝反手之力也无,没想到这时还有这样可怖的力气。 江铃儿双目几近赤红,如蛛丝般的血丝爬满那双妙目,抓住他衣领的双手指骨泛白,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字字从齿关挤出带着浓厚的血腥之气: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爹!” 话落便要一掌拍在他颅顶上,身后忽然传来江老镖头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罢了铃儿,他也只是听命行事,咳咳……罢了,罢了。放他走吧。” 江铃儿的掌心将将停在小厮的面门上,沉默了会儿,颓然的松开手,小厮滑落在地,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襟便忙不迭的夺门而出,很快门外便响起了落锁的声音。 极轻极刺耳的一声“咔哒”后,泼进来的阳光倏忽而至又很快消失,最后只有一小片天窗洒下的微弱光线。 又重归一室死寂。 江铃儿咬咬牙,闷头跑到江老镖头身边,又是使劲拽他左腕上的锁链又是拽他右手腕上的,即便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纹丝未动。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天下第一镖所用的所有飞镖、暗器乃至锁链都由秘制玄铁打造,轻易断不了。何况她手中既没有趁手的兵器,身上又都是伤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四肢绵软再也生不出一丝力气,直到方才都是硬撑下来的,她拉扯了许久不仅没有丝毫进展,反而将腕上本就被玄铁勒出的皮开肉绽的伤痕更深了一分,鲜血顺着冷硬的锁链淌了下来,很快混上了其他的。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镣铐上,还有老镖头腕上未愈合的伤口上。此时没有旁人,江铃儿就跪在江老镖头身边,捧着江老镖头被镣铐束缚的手腕嚎啕大哭着。 声声恸哭回荡在狭小的暗室内,似是要把这短短两日受的所有委屈、屈辱通通哭出来,哭的满面通红,浑身都在轻颤,滚烫的热泪浇在老镖头伤口上、心上,他向来坚毅的双眸也软了,眼眶不免也濡湿了,动了动右手本想像往常一样去抚她的发顶,却只是牵动了一串锁链冰冷的响动,镣铐嵌进皮肉内,右手腕的伤口也淌下了血。 那刺耳的响动唤醒了江铃儿神志,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却仍是忍不住的打着哭嗝。她泪水朦胧的双眼看到江老镖头右腕上的血,看到他肩胛骨上森然的骨钉,看到他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疲惫面容,双眸又淌下了泪,只是这次没有再发出痛哭声,只是无声的哭着,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咬到血肉模糊也不肯泄出一丝声音。 她知道爹不喜她哭,哭是软弱的表现,行走江湖的儿女怎能像个得不到糖的稚子一般哭哭啼啼的叫人笑话?这是他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因她七岁以前总是撒泼无赖或是装哭逃避练武,只是她七岁后便不再使这样的花招了,可老镖头却一直从小念到了大。 “咳咳……怎么还像个娃娃似的哭,你才呱呱坠地时都没这时哭得响。”江老镖头嘴角牵动虚弱的笑意,很快笑意便散了,化作了凝固在冷铁镣铐上的浓血一般料峭凄冷,“此刻你应该在日月堡,而不是在这里。” 许是想到了什么,老镖头眉心落下阴翳即便身负镣铐锁链也令人望之生畏,他凝着江铃儿却好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他竟是贪生怕死之徒,舍弃你独自去了日月堡?” 谁人不知江老镖头爱女如命,只有在独女面前有几分慈父面孔。而对外他是多少人只能望其项背一呼百应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自然不是一般人物,只一眼便能让人胆寒。 江铃儿自然知道老镖头说的是谁,她连忙屈膝半跪在老镖头面前,仰着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薄薄的眼皮好像敷粉一般,眼尾殷红,鼻尖也是红的,她也只有在老镖头面前才有难见的脆弱和女孩儿情态,她急急道: “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爹,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逍那混账说你勾结魔教说你…说你是金人的尖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宁可去死也绝不信爹会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爹,你早就预见了今日所以让纪云舒带我去日月堡?有什么是他能知道的而我不能知道?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还有六年前那次行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赵逍口口声声说是你……是你害的赵吉师叔,怎么可能?!我只恨当时没能一鞭子抽烂他的嘴!还有《孔雀明王长生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明明是个笑话一样的东西难不成是真的?赵逍又为什么说经书藏在你这儿?” 她的问题太多太多了,不过一夕之间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她此刻就好像是被迷雾裹挟着,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她向迷雾最深处前进,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却是第一次踟蹰了。她不知迷雾背后究竟是坦途在等着她亦或是,万丈深渊。 她一口气把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的疑惑都抖落了出来,然而老镖头的回复只是轻飘飘一句: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爹!”江铃儿气的瞪大双眸。 她气,老镖头也气,沉声道: “你该听纪云舒的话,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为何还是一意孤行,授人以柄?” “难道要我明知你身在险境却什么都不做,自己去苟且偷生?我做不到!”江铃儿几乎是吼出来的,将心中郁气吼出来后也没觉得畅快多少,她极力忍了还是没忍住,她就像是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此刻断了,哭音泄了出来,她使劲用手去擦泪,然而怎么擦也擦不完,原来她比起袁藻这个水鬼转世的也是不遑多让的。 不光是因为身遭巨变,也为了她突然发现老镖头老了许多。 她从来匆匆去匆匆回,成婚六年来连她的枕边人纪云舒也不算多见,更不用说她爹了。 她原来一直没有认真观察过他,两鬓霜白,半头银发,她爹原来……已经这么老了么? 她没有把心里头的悔恨说出来,而是说了句极天真的话,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也不怪她爹还有纪云舒说她是长不大的孩子了。 她听见自己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 “爹,我在做梦吗?是不是……是不是梦醒了,你身上的伤就好了?是不是梦醒了……” 一切就都能恢复原样了? 老镖头沉默了许久到底什么也没说,不光他知道,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见江铃儿哭的这么伤心,老镖头也心软了,最后倒提了别的事。 “平日叫你多习武你不肯听,现下被人打得这么惨,后悔么?” 他怎么可能没见到江铃儿身上的伤,那是只有奔雷掌才能造成的伤口,甫一见面便明了了。 这是江老镖头老生常谈的话了,平日江铃儿总不爱听,此时听到更伤心了。 老镖头此刻居然还有闲心取笑她:“多大事儿就哭爹喊娘的,以后出门可千万别说是我江家人。”话落收了调笑之意,忽然道,“我江家奔雷掌独步武林,当如爆竹,骤响易彻;当如撞钟,清音有余1。有也是你学艺不精,断没有输人的道理。即便是逍儿。” 江铃儿一顿,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止住了哭。正色,盘腿坐于老镖头面前。 提到赵逍,老镖头眉头一蹙,他从来不轻易点评任何人,此刻却忽然点了一句: “逍儿天资有余,然心有旁骛,多思多虑,难堪大任。你未必不如他。” 江铃儿一愣,又见老镖头说完便欲站起,甫一起身便僵在半空,原是被左右腕上锁链缠住。他像是才想起了这茬,轻嗤了一声,双手紧握,手背上遒劲的青筋一鼓,只听“锵”的一声,登时震断了双臂上的锁链! 江铃儿一怔,双眸一亮,从地上弹了起来:“爹你原来可以自己挣掉的!那你为什么……” 老镖头横了她一眼,江铃儿自动消了音,两手负在身后站的笔直,完全是下意识反应。 她平日虽贪玩也多次忤逆她爹,但老镖头严肃时,她也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大道至简,天下拳法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挤、按、采、肘、进、退、顾、盼、定,奔雷掌亦如是。”老镖头左腿跨出一步,右手抬起,掌下衣袖无风自动,他看了江铃儿一眼,淡声道,“我只打一遍,看清楚了。” 江铃儿一顿,抛弃脑中纷繁杂念,屏息凝视。 ------------------------------------- 小小暗室不见天日,许是过了数个时辰,也许只过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等江铃儿和江老镖头出来时,江铃儿被屋外的天光刺得几欲落泪才后知后觉发觉,至少过了一夜,这是翌日初升的艳阳才有的光亮。 这一整夜,江老镖头使得那一整套奔雷掌一直在江铃儿脑中打架,明明是早已熟会贯通的掌法,不知为何又品咂出了不同的味道,至于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出来,是以等到她被带到众人面前时,还浑浑噩噩的。 天下英豪集聚天下第一镖本是为了祝贺江老镖头六十大寿,没想到目睹的却是……这样的光景。 赵逍正如他所说,要在天下豪杰的注视下,众目睽睽之下审判江老镖头,果然他做到了。 “叫各位见笑了。”老镖头先是极有风度向各路英雄好汉点头示意,有不少同老镖头有交情的师长同样回礼。一一打过招呼后,老镖头这才转头盯着赵逍,“我可以说出《孔雀明王长生诀》所在,前提是放过我女儿。” 赵逍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好说。” 不怕他提要求,就怕他不提。 听闻老镖头的声音,江铃儿才不再陷入拳法中,渐渐清明了过来。 她连忙站到老镖头身后:“不要!我要和爹……” 话还未说完便被老镖头一掌推了出去,推到了青龙堂堂主何庸的面前,嘱咐道: “五弟,我从未求过人,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只求铃儿一生安稳,健康喜乐便足矣。” 话落便拂开衣袍就要跪下,何庸连忙道:“大哥不可!何须大哥说,我从来将铃儿当做我的亲生女儿一般,大哥若要跪就是看不起我了!” 老镖头这才展颜:“我自是信五弟的。” 江铃儿没来由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攥住心神,隐隐……隐隐有什么要发生!她欲奔到老镖头面前,却被何庸师叔攥住手不能动,明明只有咫尺的距离,她只能慌张地冲着老镖头喊着:“爹!你让我……” 老镖头只是盯着她,忽然道:“爹曾经以为他是良配,爹对不住你。” 其实不难猜出纪云舒是在江老镖头的安排和授意下出现的,江雷龙早就为女儿谋划好了一切,也只有他有能力让日月堡迎回他们的少堡主,也只有他能让纪云舒忌惮,整整六年后,等这棵树倒了才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 可惜江老镖头筹谋千里终究棋差一招,算错了这看似软弱好拿捏的私生子,实则是智多近妖,披着羊皮的豺狼。 江老镖头盯着江铃儿,末的,又添了一句: “不要为爹报仇,答应我。” 江铃儿喃喃着:“爹……爹你在说什么?” 江老镖头骤然大喝:“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恐慌感随着江老镖头这句话犹如浪潮一般几乎把江铃儿吞没,她一边挣着何庸的桎梏,一边冲江老镖头大喊着,“为什么要我答应?爹、爹你要做什么?爹,你别吓我……爹!” 然而江老镖头并未理会她,只听到她答应后便骤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身上带血的白袍随着飓风猎猎作响,他高歌着,内力之广之深,声如洪钟,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2” 最后一字落下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胆战又心生无尽敬意。 他的眸光落在赵逍身上,又缓缓在众人身上游移了一遍,高声道:“我知你们人人都是来求《孔雀明王长生诀》,老夫这便告诉你们长生诀的下落。” 话落,当胸一掌拍在自己的心门处!登时口吐鲜血,那犹如山一般高的身躯轰然倒下。 “不好!” “拦住他!” 赵逍、袁闻康以及众江湖中人纵身飞上前,可也来不及了。 “爹!!!” 江铃儿瞳孔紧缩,撕心裂肺一声呐喊,不知从哪儿生的气力居然挣开了何庸的手,然而不过才奔出一步,倏然一柄长剑当胸刺穿她的胸膛! 她一怔,喉头溢出鲜血,低头怔怔的看着胸前的长剑,那长剑一转抽了出来,而她也顺势跌了出去,倒在地上,怔怔的看着眼前人,可惜嘴唇颤颤全是血,吐不出只字片语:“为……为……”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何庸师叔。 不光是她,赵逍也愣住了。 长剑利落的收回剑鞘里,何庸并未看她一眼,只对赵逍说了五个字: “斩草要除根。” 短短五个字却是这几天江铃儿听过最冷的话,冷到骨子里。 身下的血越流越多,没一会儿她便倒在血泊里。转眸一看,她爹也同她一样,倒在血泊中。她吃力的想要挪去,想和老镖头靠得再近一些,可惜终究不能做到。 正值日上三竿,蝉鸣声音很吵,吵得她头疼。 她感觉身上的力气在飞快流失,到最后连眼皮也变得沉重。不知是不是鲜血浸透眼球的缘故,她昏沉了,居然看到本该搂着新人的她的便宜前夫—— 纪云舒踉跄着、竟然连剑也拿不稳,赤红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冲了过来。 江铃儿多看了一眼,想了想,嗯。 她是眼瘸了才会看上他。 她终于力竭,闭上了眼。 被浓雾吞噬,坠入万丈深渊。 ------------------------------------- 一滴、两滴。 冰凉的水珠砸在脸上,长睫如振翅的蝶翼一般颤了下,缓缓睁开了眼帘。 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3。 荒山野岭,晓风残月。 云翳密布,雨丝如银线,空谷中隐隐传来闷雷声。 要下雨了。 雨珠沿着她挺翘的鼻梁往下淌着,她混沌的双眸还残留着迷茫,木愣愣盯着漫天银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我…… 我…我不是…… 还没等她理清思路,只听见一声清亮的笛声,她浑身居然不受控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恍如提线木偶一般,明明是她的躯体她的四肢,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气力,甚至…毫无知觉。 仿佛这具躯体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只是……只是寄托在这具躯体上的一抹幽魂。 她这才发现不光只有她一人,幕天席地之上还有数十个人同她一般弹了起来! 仔细看,又……不像是人。 每个人皆是惨白着一张脸,身体僵直,更甚者肌肤上爬满了斑斑点点,此刻云翳随着愈刮愈烈的夜风散了些,惨淡的月光漏了出来,凉凉落在身上,那分明是…… 尸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08 江铃儿想,她应该是尖叫了的。 尤其在她看到自己身上也密布着同样的骇人尸斑……是了。 她被何庸师叔一剑贯穿了胸膛,绝无活下去的可能。 那么她现在也是……尸体? 可是为什么…… 容不得她细想,即便心中惊骇如山呼海啸,可咽喉好似灌了铅的沉闷风箱,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一道沉闷的惊雷响起,大雨倾盆。 随着风雨愈盛,那道清亮的笛声越来越急,而她连同周遭十余名死尸似乎是为了应和这道笛声,身体不受控制的动作越来越快,浑身僵直着朝那透过重重雨幕传来的笛声源头——一步一跳的跃去。 活像话本子里掀棺而起的僵尸……不,她现在不就是么? 她长年跟着押镖的队伍天南海北的闯,最爱的一件事便是听镖局里的老师傅说些武林逸闻或是山野志怪的新鲜事。 湘西赶尸人,她不止一次听过。 传说在湘西一带也有像他们天下第一镖一般干得是不远千山万里的跑腿活计,不同的是他们昼伏夜出,也不似他们多押送的信镖、物镖亦或人镖,他们只押一样物什,还是个死物——尸身。 现下乱世当道,金人的铁蹄数次侵扰大宋,残害了多少大宋子民,又有多少人马革裹尸、客死异乡?这“赶尸人”的行当便应运而生。 不过提起这赶尸人镖局里的老人多有鄙夷之色:“传的神乎其神,都是一具死尸了,如何能动?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骗人把戏罢了!我看只消两人,一人将那尸身背在身上脑门儿贴道苻,一人跟前敲锣打鼓的唬人,这不就成了!” 甭管真的假的,江铃儿每每听得如痴如醉,只等到何庸师叔肃着脸呵斥才不情不愿的…… 冷不防想起某人,江铃儿浑身一僵,冰冷的眼眶浮起热潮,即便现在身躯不受她所控,但胸膛那处传来的钝痛骗不了人,何庸师叔,何庸师叔,何庸师叔……何庸! 她在心中默念无数次“何庸”,几乎要把这个名字镌刻在脑海里,包括那日在场上的所有人……包括赵逍!当日所有人的面庞,所有逼迫她爹……逼迫她爹自尽的人,所有人! 所有…… 翻滚着血腥浓雾般的回忆蓦的被两只冰凉的手指打断了。 两枚冰凉的纤长的手指倏然掐住她的下颚,抬了起来,江铃儿还未从泛着血腥记忆的藩篱里挣脱出就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眸子,不,比起那双被雨水淋洗过后愈加黢黑的眸,江铃儿率先看到的是他眼尾下小小的一粒红痣。若不是近距离的细看,乍一看还会以为是滴悬而未落的泪珠。 来人似乎被她眼里汹涌的海浪惊了下,极快松了手,似是投降连连摆手: “啊……真是不得了的眼神。” 轻笑声中藏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她陷入回忆里不察,不知何时起,笛声停了,雨声也停了,周遭又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不同方才的是,她还站着,可其他数十具尸身俱已倒了下来,短短须臾的时间,身上的皮肉居然如漏气的皮球般瘪了下来,她竟这时才发觉,她、包括这些尸身,跟着这道笛声围成圈,方位恰好吻合天干地支,这明显……明显是邪魔外道利用死尸修炼邪功的阵法! 她从来只是耳闻,没想到第一次得见,而自己居然成了局中人。 显而易见的是,这个阵法未成。 若成了的话……她余光瞥了眼身侧浑身干瘪几乎皮包骨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死尸,倒吸了一口冷气,若非她此刻控制不了身躯,已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眼下她身躯动不得,只能动动眼珠。眼帘自下而上扫了上去,先看到垂落在身侧的一支不甚特殊、极其普通的竹笛,顺着竹笛往上是过分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大手,指节纤细修长似女子婉约却又不大像,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她又顺着手看了上去,被雨打湿的灰布衫罩在身上几乎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叫她瞧不分明也不敢花过多的时间明目张胆的看,只得匆匆扫了一眼,视线继续往上—— 被粗布麻衣遮掩住的颈部,然后是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薄唇,然后是挂满雨珠的同样没有什么血色的苍白肌肤,月光落了下来,在那雨珠上折射出冰冷的光,一瞬间江铃儿恍惚还以为眼前人也是具死尸呢。再顺着那苍白的肌理往上,是眼角因苍白的皮肤愈加显得殷红的一粒小小泪痣,视线略一顿,终于移到眼前人一双眸上,彻底愣住了。 “原来是你。” 江铃儿并未说话,却和眼前人一样,在心里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原来是他。 是当时那个在戒律堂,她为了找老镖头顺手救了的,面若好女的青年。 当时情况紧急,她匆匆扫了一眼,还以为他是女子,此时细看下,他虽秀美异常,然体格比女子大了不少,身量也比她高一些,虽然昳丽如芙蕖,却没有丝毫阴柔之气,绝无可能是女子的。 她认出了他,他显然也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青年冷冷的睨着她,因过分秀美的五官轮廓倒不觉得如何森冷可怕,只觉得和这荒山野岭遍地尸骨有些格格不入,直到他面无表情揩去嘴角溢出的血珠,浓黑的眸凝着她、锁着她,缓缓补了未说完的下半句,“原来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江铃儿:“……” “…………” 看来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青年明显是阵法的主人,明显是赶尸人,也明显……这个阵法并未成,他受了不小的伤。 更明显的是…… 他的伤恐怕是她造成的。 只见他晦暗的眸光凉凉扫了她一圈,他视线所到之处就好像被毒蛇舔吻了一圈似的,甚至每根头发丝都被细细打量过的感觉,也并非那种好色之徒淫/邪的目光,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窥伺猎物的眼神,从未有过的不适叫她心里发毛,若非身躯不由她控制,她恐怕一刻也呆不住,若是从前的她,定要让他吃顿鞭子才行的,但是现在,不行。 她眸光下垂,默然忍受着这种湿滑、黏腻的视线,所幸并未持续多久,青年的眸光自她胸前被贯穿的巨大伤口往下滑,落在她小腹上,不动了。 低低叹了声:“……原来如此。” “原是他替你挡了一灾,难怪你还没死透,魄还藏在躯壳里呢。” 江铃儿眸光一动,掀起眼帘看他,眼里仇恨的血雾褪去,全是迷惘。 他说的每个字她都懂,连在一起真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了。 “他”……是谁? 谁替她挡了一灾? 见她一脸迷茫的痴傻模样,青年难得好心解释了一通:“我的阵要的是一十八具尸首占着天干地支方位好教我吸收天地阴气的,谁想你个半死不活的混了进来,坏我好事?”说着忽的一顿,垂眸看她,“你不会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吧?” 江铃儿豁然抬眉,眸光震颤,眼底好似盛满漫天被揉碎的星光。 显然是,不知道的。 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电光火石之间,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三个月前她曾回来过,曾和纪云舒耳鬓厮磨过,难道是那一次…… 见江铃儿一脸惊愕的模样,青年微微屈膝目光平视着她的小腹,伸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就这么仰头望着她,何其秀美的一张面容,瞧着比她还小上几岁,额头轻枕在她的小腹上,秾丽而天真的美丽面容却勾起一抹堪称恶劣的笑: “好孩子,还没出生就替娘挡了一灾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09 他好整以暇望着她,因过分病态苍白的肌肤愈凸显一张薄唇殷红,尤其其上还有方才未拭尽的血渍,不凡甚至刺目的美貌好像天生带着某种不祥之气,明明是那样鲜妍明媚的面庞,说出的话却如毒蛇吐信,眸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过了好一会儿,死一般的沉寂后,犹如梦呓般的嗓音低低响起: “你是说……我怀了身孕?是我腹中的孩儿替我……替我抵了一命?” 太过匪夷所思乃至荒谬,可…可江铃儿骗不了自己,她能感觉到青年枕着的腹部有什么……有什么溜走了。 骤然涌起的空虚感,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让她呼吸一滞,浑身战栗。 同时,话说出口后江铃儿才后知后觉发觉自己可以说话了,本僵硬的四肢好像汇进暖流的冰川渐渐解封,随着她下意识轻微的颤动甚至能感受到皮肉内骨头发出的“咯咯”声,被青年枕着的小腹暖烘烘的,可随着青年的起身离开,小腹的暖源转眼就消散殆尽,本解封的四肢又好像被冰雪封冻住了,不过仍比之前连知觉都没有好多了,江铃儿看了一眼距她三尺远的昳丽青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更迷茫了。 咽喉好似再次灌了铅一般,发不出只字片语。 似乎是欣赏够了她的惊愕和绝望,青年这才慢悠悠动身又走向她。随着青年的靠近,江铃儿感到冻僵的四肢百骸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青年离她越近,她越能感觉到流失的气力疯狂汇入,本僵硬惨白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她瞳孔震颤着,有些畏惧又有些……说不出的期待。 她直直盯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青年,这是她体内的求生本能在渴望着他,渴望着他更靠近她。 终于青年走到她面前站定,垂眸盯着她。墨色的长发因先前大雨湿湿嗒嗒披了满肩,即便那日在戒律堂得见,他也是这样任由长发披落,湿发下浓黑的眼,眼下一粒朱砂色泪痣,鲜红到刺目。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1。 在这荒山野岭的,青年比之她甚至一地骷髅更像鬼,还是艳鬼那种。 “人身上呢有三把火。一把在头上。” 话落之际,竹笛随即点在她的额前,江铃儿一愣,倏然一小撮微弱的幽蓝火苗凭空自她发顶上燃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自然看不到自个儿头顶上方是什么盛况,但是她能在咫尺面前这双浓黑的眸里看到属于自己的倒影,以及那一小撮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火苗。 “两把在左右肩头。” 竹笛又轻点了下她左右的肩头,这次却并未有火苗燃起,江铃儿抬眸顺着那竹笛看去,只见那竹笛在青年手中华丽的转了一圈,最后被他反手握住抗在右肩头,他横眉睇着眼前人,邪肆而不羁。 只见青年握着的竹笛上一撮熊熊燃烧的幽蓝焰火,那焰火吐着星星点点幽蓝色的火舌顺着那竹笛、沿着青年如玉似的纤长的指疯狂汇入青年体内! 江铃儿瞳孔紧缩,只见青年周身燃起如烈焰般的幽蓝火苗,火舌舔吻着他,却并未伤他分毫,好似他天生和这幽蓝色的阴火是一体的,这幽蓝色的火焰并未让人觉得有丝毫温暖,只觉得入骨的森寒,然而江铃儿却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吸引着,好似飞蛾扑火般想要去拥抱那团焰火,她死死咬住下唇咬到鲜血斑驳才勉力压住这来自神魂的震颤和吸引。 显然这个青年不是镖师们口中专擅装神弄鬼唬人的湘西赶尸人,他是……来真的! 她自小就听闻一些邪门歪道不入流的修炼法子,什么养阴补阳更甚有用童子练功的,却远远没有眼前这个看着比她还小上几岁的青年人来得震撼。 这是远超六合之外的诡谲的修炼法子,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明显他是靠着周身的幽蓝火焰驱使着包括她在内的尸身,只有靠近他,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而一旦离这团火远了,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这团诡异焰火的温度,她就和死尸无异。 青年凝着她,轻嗤了一声,下颚微微扬起点了点周遭干瘪的骷髅:“人有三把火,死人自然一把火也没有。不过你…”他蓦的一顿,视线转到江铃儿身上,望着她发顶上微弱的火苗眯了眯眼,“死生,命也。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2。算你命大,有个未出世的孩儿替你挡了一灾,你虽气数未尽,可那又如何?你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怪物还不如趁早死了好。” 甚至无需动手,如此微弱的萤虫之火,估计天亮了也就死透了。 他废这诸多口舌也不过是想看她绝望和惊愕的面容,眼下欣赏够了,自然转身即走。 可他甫一转身,身后便急急传来声音: “……是我!无论如何是我将你从戒律堂放了出来!若不是我你此刻还在戒律堂受刑!你……你该……” 青年霎时停住脚步,缓缓转动眼珠,侧首斜睨着她: “我该如何?” “你……”江铃儿一顿,青年不过离她远了一步,十指便冻得发僵,她不自禁悄声往前挪了一步,直到感受到青年周身烈烈作响的幽蓝火星子燎过肌肤的炙热温度,发僵的指尖才又恢复如常,她暗自松了口气,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青年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面无表情盯着她。 察觉到青年冰冷的视线,江铃儿才松下的一口气转眼又堵上嗓子眼,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声音低得很,且越说越低: “你该……你至少该知恩图报不是么?”江铃儿再好吃懒做也知道以恩相挟有违正道之风,因此她说的异常艰难,泛着血腥气的话语在咽喉里滚了又滚,甚至不敢直视青年,她这辈子鲜少、不,是第一次求人。 忽然那些艰难的只字片语好像老旧的齿轮卡住,她跪了下来。 跪倒在青年面前,双手伏地,十指深深嵌进泥泞里。 青年眉峰一动,垂眸扫去,今夜里第一次正色看她。 被湿衣包裹的身躯纤细但因常年习武并不显得十分柔弱,只是可怜,像只落水狗一般。细看下许是因为生疏又许是因为难堪极轻微的颤抖着,但那双嵌进泥泞里、手背浮起蛛网般青色脉络的双手不容忽视。她仰头望着他,恳求着他,被暴雨洗涤过后的双眸异常明亮,字字泣血: “求你…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有很重要的事还没做,我现在还不能死,等我查清真相报了杀父之仇还有…还有我腹中孩儿的仇,我自会领死!我……” 青年忽然打断了她:“好新鲜。” 江铃儿顿住:“……什么?” 青年歪着头俯视着她,她身上自然还是原来那一身烈焰红裙可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又经了一场暴雨,皱巴巴黏在身上,说是水鬼也是有人信的。 那日在戒律堂长鞭挥舞有多威风,拽着他衣领时有多张扬不可一世,此刻就有多狼狈。 青年一张殷红的薄唇又勾起刻薄的恶劣的笑,叹了声:“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呐。” 江铃儿何以听不出言外之意,登时一僵,嵌进泥泞里的十指登时握成了拳。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救我出来?”青年一看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竹笛被他别在了腰间,勾唇笑了起来,甚至笑弯了腰,全是嘲讽,“戒律堂算个什么东西?天下第一镖又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戒律堂那些个杂碎勉强有几分能看的内力功夫,若不是你放走了他们坏我好事,我何至于在这荒山野岭拉上你们几个不中用的孤魂野鬼塞牙缝不成还因你这个半死不活的遭了阵法反噬?!!” 江铃儿一怔:“……嗯?” 嗯?!! 倒是……没想到内情会是这样。 原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无意间救了这青年能解今日之困呢,没想到反而……反而坑了他两次。 “要说报恩,也该是你跪在我面前磕头谢恩才是。若非我将你尸身拐了出来,那小白脸……那小白脸是你丈夫?”青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嫌弃。 听到青年忽地说起纪云舒,江铃儿一怔,长睫跟着抖了一下。 “你那丈夫倒是个情深的,抱着你的尸身三天三夜也不合眼,若非我使了些小手段,怕是死活也不肯撒手了。”想到这青年一张昳丽非常的芙蓉面扭曲了一瞬,怪他生来睚眦必报的性子使然,这女子坏他好事也横死了,一般人再恨也就算了。可他是谁?即便成了具死尸也是要报复回来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反将了他一军。想到这儿,气血翻涌,重伤之下,唇角又溢出一抹血渍。 不过须臾的时间,青年的性子倒比这天气更加善变,方才还笑颜如春,此刻俊容蒙上阴翳,江铃儿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瞬间便被单手扼住脖颈举了起来! 血珠沿着他的唇角滑落,一滴一滴濡湿衣襟,落在脚下的泥泞中。他盯着脸色逐渐又变回铁青的江铃儿,逐渐收紧了扼住她脖颈的五指,一字一句: “恩?什么是恩?我平生最恨别人威胁我。敢阴爷两次的你还是头一个,就这么让你死了真是便宜你了。” 江铃儿徒劳的掰开他钳制住她脖颈的五指,却生不出零星半点的气力,好奇怪,明明青年身上烈烈燃烧的幽蓝火焰几乎要将她包围了,她却没有如方才那样生出无穷力气的感觉,直到在青年一双墨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发顶上如风中残烛的金色火焰一点一点被那强势的诡谲的幽蓝火焰一并吞没。 到最后她连挣扎的气力也没了,比之那日被长剑贯穿胸膛更绝望,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覆上死气,眼睁睁看着那嚣张炽烈的幽蓝火舌侵蚀、吞噬着那小小的风中残烛似的金色火苗,即将将那一点金色星火吞没之时,遥遥传来了数十男子的嗓音: “小毒物!滚出来!这里已被我日月堡的兄弟包围了,你跑不了的!” 青年登时眉心一拧,姣好的眉目越显阴鸷。他盯着掌心面容灰败的江铃儿,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好啊,你那老相好还真是情深不悔,明明都是具死尸了,还足足追了爷十里地不肯放弃,连我都动容了呢。” 青年嘴上在笑,可源源不断的鲜血自他唇角淌下,他一张姣好俊容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显然阵法反噬受了极重的伤,不比她好多少。 不然就她这点儿微末星火也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 而那恫吓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不光有人的声音还有马蹄声,也是因之前暴雨遮盖了马蹄声他一时不察,现在听来至少有数十匹。 “小毒物,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把夫人的尸首还回来留你一条全尸!” 江铃儿认得这道声音,这是纪云舒的心腹高阳,从来为他处理日月堡诸多事务,也是江湖里响当当的、是她见到也要尊称一声“高先生”的人物,没想到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就为了夺回她这具戴罪的尸首,多可笑。 “…啧。”耳边响起一道嗤笑声,“小毒物小毒物的,这就是你们正派人士的礼节?不知道的以为哭爹喊娘呢。” 青年嘴上这么说,唇角溢出的血犹如泉涌,根本止不住,小半块衣襟都浸透了。扼住她脖颈的手也卸了半成力,倒让江铃儿又挣回了点儿生气,因窒息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点儿。 ……小毒物?隐隐约约好似在镖师口中听过这号人物,不过老镖头从来不喜这些邪魔外道的名号入她耳,因此她知之甚少。 以前所有人都说老镖头爱女如命,宠子无度,江铃儿一直不以为杵。也是这个时候江铃儿才意识到,她原来一直被老镖头过度保护着。想她自小跟着镖队走南闯北,所知的也不过是她爹授意她知道的。她对真实的江湖根本一无所知。 莫名脑海中想起纪云舒最后望着她的眼,对她说的话: 【江铃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闭了闭眼,逼退了眼中的酸涩之后复抬眸盯着眼前人,说得艰难但字字清晰: “高……高阳是日月堡一把手,你伤得太重,现在的你不是……不是他的对手。不想死的话,我可以救你。” “就凭你?”青年本欲冷笑出声,出口的却是大口大口的鲜血。 而那厢日月堡弟子高呼的声音几近跟前:“高先生!前方有数十具死尸!” 高阳声音很冷:“鞋印未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马搜!定未跑远!” “是!” “是!” 齐刷刷的下马声在这空旷的荒野里显得异常刺耳,江铃儿盯着眼前青年异常难看的一张苍白的芙蓉面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我可以救你。”末的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也…不想死。” 青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江铃儿同样直视着他,不偏不倚,任他打量。那厢搜寻的动静越来越近,很快就要到他们跟前了,只听一声冷哼,青年利落地松了手,他才撤下手忽然整个人被扑倒,压了下来! 恰好他们身前有一丛灌木挡着,身下是才被暴雨冲刷过的泥泞,身上是一具因其还残留着尸僵,谈不上十分柔软也谈不上硬邦邦的躯体,不过总归是柔软的、沁凉的,重要的是同样沾满了一身泥不比他身下的脏污好多少。小毒物眉心重重一跳,蓦的睁大一双妙目,正要说什么一只沁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唇! 江铃儿瞪了他一眼,无声警告他“想死就叫吧!”开口却是对高阳说的: “高先生,请回去吧。” 薄唇擦过掌心,毫不意外又是一嘴泥。联想到方才江铃儿十指陷进泥里,小毒物眉心又是重重一跳,俊容铁青,不过到底老老实实闭了嘴。 江铃儿声音不大但在这荒山野岭的深夜尤其刺耳,甫一落地,空气好像都跟着停滞了下来,死寂过后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恐慌声。 “你……你听到了?” “那确实是、确实是夫人的声音没错……” “可是夫人不是早就……早就……你我都亲眼看到了的……” “难、难道……” 高阳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灌木丛,握紧了掌中剑,大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虽然暴露了行踪,但搜寻的动静确实停了下来,江铃儿眼神不错地盯着身下的青年,松开了捂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直视不远处高头大马上的高阳: “高先生,我和纪云舒一世夫妻尘缘已尽,请回吧,不必再寻了。” 一阵冷风拂过,遍地红粉骷髅,独女子孤零零立于灌木丛后,沉默的望着众人,不再说话。 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垂至腰间,一袭红裙染了淤泥染了血也染了冷月的孤寂。 虽然隔了些距离看不清五官轮廓,但熟悉江铃儿的都知道,确是她无疑。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3。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沁凉的夜风随着雨珠直钻进骨头缝里,众人打了个寒颤恍如梦初醒,胆小的跌下了马来:“鬼……鬼啊!” 话未说完被旁人捂了嘴。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高头大马上的中年人,高阳。 “高先生您看……” 高阳眉头紧锁,一脸沉郁地盯着那抹倩影半晌无言。实在不怪这些身高七尺的男儿也吓得面如土色,少夫人、曾经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江铃儿身亡命殒的消息整个金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目睹他们的少堡主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也不曾合眼……那眼前这个…… “回去。” 高阳扯过缰绳,旋即骑马离开。 众人一愣忙追问:“高先生我们追了十里地就这么走了?还有那个小毒物人影还没见着,若不将他就地正法杜绝后患,以老毒物公冶赤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会罢休……” 然而高阳恍若未闻走的决绝,不一会儿只能看到扬起的尘沙。 众人看了看高先生毫不犹豫转头便离去的身影又扭头穿过雨幕看向那一抹幽幽独立的倩影,好像无声盯着他们看,冷不丁寒风入骨头皮都炸了开来,再不迟疑,纷纷勒马离去。 一时响声震天,等到彻底听不到马蹄声后,江铃儿才松了一口气,好像崩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松了下来,她踉跄了两步,跌倒在地,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青年离她太远了,远到她的四肢又开始发僵,死气笼上她的眉心。 果然不知何时起,青年早从泥泞上起了身,坐在离她不远的大树下,雨珠沿着他秀美的轮廓淌落,他凉凉瞥了江铃儿一眼,轻嗤了声: “这就是威名赫赫的日月堡?呵,不过一个照面就吓得屁滚尿流,就这绿豆胆还敢追我十里地?” 江铃儿闻言微垂下眼帘,雨珠便从长睫上滚了下来:“高先生向来不喜我,无论如何无论真假,顺水推舟回去复命,再好不过了。” “我看是想丢掉你这个烫手山芋吧?”青年微抬下颚睨着她,笑得讽刺而凉薄,毫不留情戳穿她,“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无论《长生诀》有没有在你们父女俩身上,你和你爹都是过街老鼠,人人路过都要啐上一口。无论你是死是活,聪明人都该知道少跟你们沾边比较好吧?” 忽的一道惊电闪过,一晃而过映出江铃儿一张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容。才过了短短数天,健康的蜜色从她脸上褪去,透出苍白的底色。 小毒物冷哼一声,从地上起了身。原想将她挫骨扬灰的,一来确实受了重伤,他惜命的很,还是静养的好。二来,她倒是守信将日月堡的人驱走了,他决定省力气任其自生自灭,算是他难得的善举了。 可惜有人不识趣。 他不过才扶着树走了两步,身后那人居然胆大包天的自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一来因他伤势太重一时挣脱不了,二来江铃儿一贴上他就好像两枚磁石相吸,她不断从他身上汲取着幽蓝焰火,因此力大无比,牢牢桎梏着他的腰,声音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夜雨太冷还是因为她抱着的一团火太冷了,冷的她浑身战栗却更加紧的抱着他,明明在求他,说出的话却很强势: “让我留在你身边,不要赶我走。” 小毒物俊容铁青,这下是真怒了,因为江铃儿怕他又使出什么诡谲的招式,一把将他腰间的竹笛抽走,丢在地上。他又掰不开锁在他腰上的手,自他习得老毒物一身邪门儿功夫后就很少……不,是再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被动又屈辱的时刻了。 他额角鼓起一根青筋,咬牙怒骂: “留你有什么用?!” 身后女子沉闷的声音好像念经一般拂过他耳畔: “我可以为你浣衣束发为你鞍前马后,也可以像今日这般挡在你身前。” 小毒物冷笑:“即便没有你,只不过废些时间,即便拼下半条命,他们也会被我炼成干尸。” 身后沙哑的嗓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赶我走……行吗?” 小毒物只是笑,一边笑着一边一根根掰开钳在他腰上的手: “我要你一具命不久矣的尸身有何用?更何况还是金人走狗、人人得而诛之的江雷龙的女儿,自找麻烦么?” 他终究还是挣脱了江铃儿的桎梏,弯腰拾起竹笛,冷雨打在脸上抵不过他眸中万分之一寒冷,他盯着面前愁云惨淡的女子,竹笛一下又一下敲在掌心,一字一句全是警告: “你再敢纠缠不休,休怪我……” 话未说完,再次被一把扑倒在地! 比之上次更甚,脊背重重地砸在泥泞中,更过分的是身前那人直接坐在了他身上!两手抱住他的脖颈,几乎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他身上! 青年如何能忍,竹笛上倏然燃起一道幽蓝焰火,当即不再废话直接往江铃儿头顶上的微弱烛火敲去! 竹笛即将敲上脑门那一刻,骤然响起一道尖锐的高呼声: “你看!只要你在我就不是尸体!” 江铃儿两条手臂死死搂住身下年轻人修长的脖颈,几番推搡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滑落至肘间,她裸/露的肌肤触上他的,沁凉碰撞温热,星星点点的尸斑犹如潮水褪去,江铃儿就这样骑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上半身支起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漫天的雨珠沿着她瘦削的下颚滑落,带着哭腔的愤怒的声音冲他呐喊着: “我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我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没做,我要为我爹正名,我要洗刷冤屈,我爹不可能勾结魔教更不可能是金人走狗!我要报仇,我要将所有逼死我爹、害了我、害了我腹中胎儿的人一一枭首,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 几番推搡,她是衣衫不整的模样,他也是。 他右肩的衣裳被江铃儿无意间扯了下来,大雨滂沱冲刷掉溅起的淤泥,露出一片白皙而线条流畅的肌肤,尤其肩颈上一道巴掌大的“奴”字烙印越加显得刺目。 傒奴印。 江铃儿不知高阳等人口中的“小毒物”、“老毒物”是何方人物,但她知道什么是“傒奴印”。时下一些喜好龙阳之风的达官贵人就会在其豢养的貌美娈/童身上烙下傒奴印。寓意承蒙护佑,生生世世是其家奴,更寓意着…耻辱。 见江铃儿眼神凝固在上面,小毒物一张俊容覆上阴翳,无关暴怒是真真切切的杀气,动了杀心。他松了竹笛,转而右掌悄无声息举起正欲一掌拍在她的颅顶上却拍了个空,只见江铃儿突然将头埋了下来,一口咬在他右肩上的“奴”字印记上! 小毒物不防发出一道闷哼,继而俊容铁青,勃然大怒: “你找死!” 青年垂眸看着身前人,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正欲发难却忽然顿住了。 闷雷响在头顶,只见江铃儿俯身趴在他肩窝上,舌尖一卷将那“奴”字印记上被自己咬出的血珠卷入口中,继而依偎在他怀里,头颅枕在他的“奴”字烙印上,微微扬起下颚,望着他。声音已经极她所能的放轻放低,可双眸骗不了人,冷静的过分: “江铃儿已经死了。我叫‘阿奴’,是你的奴。” 末的,顿了下,福至灵心想起了曾经在路旁喂养的一只野猫,学着小野猫的样子蹭了蹭他的肩窝,见青年痒似的一躲,她跟着笑了起来,望着他,呵气如兰,比起撒娇,更像是威胁: “我是你的奴,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不要我。听清楚了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好啊。” 本就是孤注一掷,江铃儿本来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没想到眼前这人拧眉看了她半晌,忽然变得极好说话,轻飘飘两字就同意了。 她愣了下,又见咫尺前的这张芙蕖面不甚友善地盯着她,冷冷道: “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又是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仓皇掠过的白光映出她将青年压在身下霸道且野蛮的行径,江铃儿一顿,跟着说了声: “…对不住。” 她连忙从他身上爬下去,可才直起上半身,倏然面颊便被人掐住拽了下来! 迎面便撞进一双浓黑的妙目里! 两人间的距离比之前更近,几乎呼吸相闻的地步。她望着他,看着近在咫尺这双浓黑美目里的她自己,两颊被他一只修长的手毫不客气的掐住,好似鼓起的包子。 暴雨打在身上,一连串惊雷如万马奔腾,接连的白光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双晦暗不明的墨瞳,他盯着掌心几乎被他掐成一只肉团子的江铃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眼角如鲜血般的朱砂痣让这张秀美到雌雄莫辨的俊容森冷中更透出一抹邪性的兴奋: “上赶着当傒奴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给了你解脱你不要,既然你这么想当傒奴我便成全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傒奴’,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的一顿,眼角一弯,“你可别后悔啊。” 然而江铃儿听闻青年威胁恫吓的话语连眉头也没动一下,自从出了天下第一镖之后,自从这诡异的“死而复生”之后,她一双眸好像将连日金陵潮湿的阴雨云雾都笼了进去,晦暗、阴沉、无精打采,又许是本就是向天偷来的苟且时光,将死之人暮气沉沉也是……正常的吧?她只动了动唇: “我不会……唔……唔唔。” 可惜掐住她两颊的手太用力,她只能模糊的发出零碎的音节,她看着那双眸子里自己小小的倒影,本来就有些肉肉的脸被掐成了团子,看不出一点儿严肃只觉得可笑。 江铃儿:“……” 果然,青年勾唇嗤笑了一声,忽而松开了掐住她双颊的手,转而一手轻佻的拍了拍她的面颊,带着调笑意味的轻笑: “带爷下山,好酒好菜伺候着……我的好奴儿。”末的,另一手摸了下被她咬后仍然生痛的右肩,果不其然摸了一手血,右肩上的“奴”字印记在雨水的冲刷下带着诡谲的血染的凄艳感。他淡色的唇一扯,添了一句,“乖,主人教你一课,以后不擅长的事就别做了,丢人。” 江铃儿一怔,蓦的想起自己效仿小野猫、效仿她曾见过的那些烟花女子的模样,指甲瞬间嵌进皮肉内……倒底还是窘的。 脸烧了起来,有些难堪地垂下眸。 那道含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冷飕飕的,也这夜雨还冷上几分: “你主人我不喜人近身,再有下次,剐了你。” 不等江铃儿应答,小毒物说完便双目一合,沉沉昏睡了过去。暴雨之下,面容惨白好似霜打的梨花。 江铃儿:“……” 江铃儿不由松了口气,见人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的,思忖片刻后屈膝在他身旁,两指探向他的脉搏——脉搏微弱,气息更微弱,看来他因阵法反噬受的伤远比她想的更严重。 离鬼门关也只比她多一步而已。 身上的幽蓝火焰也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不少。 江铃儿松开他的腕子,蹲在他身边,盯着他喃喃着: “一直撑到现在么……你也挺能忍的。” 这可不行。 那双晦暗的双眸深了些,好像两汪浓得化不开的墨潭,眸底深处静静地燃烧着两簇火苗。她向来霸道,小毒物醒的时候她还能装一下,此刻他昏睡过去,她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 她很生气。 不管是对这个青年、对何庸、对赵逍、对她自己、对这个炙热的夏天,对这场好像没有尽头的雨,对周遭所有的一切……糟透了。 一切都糟透了。 漫天雨珠沿着她不似一般江南女子婉约柔和,更立体、凌厉,因而显得有些倔强的轮廓线条滑落,淌过沉郁的双眸,坠于脚下的泥潭中。 她直起身,两手穿过青年腋下,将他连拉带拖地先拖到一处避雨处。 我不想死,所以你也不许死。 给我好好活着。 小毒物。 -- 江铃儿总算知道小毒物说她“气数未尽”是什么意思。 只要靠近他三丈以内她就和常人无异,然而一旦远离了小毒物,她就是将死之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尸斑爬满全身,气数如风中残烛燃烧殆尽。 因此她必须寸步不离跟着他,更不能让他死了。 她虽然面上对他多有恭敬和惧意,实则心里一口一个跟着高阳一样叫他“小毒物”。一是不知道他真名,二是这人看起来太小了,尤其此刻如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倚在她身上,眼角的朱砂痣都跟着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更小了些,其实她很少能碰见比她脾气还大还喜怒无常的人,偏偏还是个跟袁藻一般年岁的……臭小子。 臭小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叫他“小毒物”也合情合理。 功夫也甚是阴诡,就怕哪里惹他不快,一棒子灭了她颅顶上的火叫她立时魂归故里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她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更重要的是,她有求于他。 小毒物昏睡前托了两件事,一是带他下山,好说。后一件事说难也不难,要说难却也难如登天。 要钱啊。 她平常出门轮不着她带钱,自然有一堆人抢着撒金叶子。可现在不同了,她翻遍干瘪的两只口袋别说一锭银了,连枚铜板也没有。更糟糕的是他俩又是淋雨又是在泥里滚了一遍了,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狼狈,比一般小叫花看上去还脏还窘迫上万分。连客栈的门都没踏进来就被轰了出去。 “哪儿来的小叫花?走走走!” 店小二猛一推居然推不动,只见那女叫花搜遍全身搜不出一枚铜板,又去搜倚在身侧男叫花的身,除了那把磕碜的破竹笛也是啥都没有,见她呆滞在原地,店小二心头怒火更甚,要不是嫌弃这二人太脏,指尖都要戳到女叫花脑门儿上! “没钱打什么尖住什么店?”余光又见倚在女叫花身上的青年浑身虚脱,蓬头垢面下依稀露出雪一样惨白的肌肤,怪叫了一声,猛地退了三尺远,掩住了口鼻,“莫不是得了什么疫病?赶紧走赶紧走!要死也死远一些!晦气!再不走我报官了!” 说着抄起了扫帚驱赶他们,江铃儿侧身抱住昏睡的小毒物连连退后,她哪经历过这些,怒火涌起下意识回了句:“不就几两银子的事?我堂堂天下第一镖少镖主自……”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抱住小毒物的双手猛地一攥紧,僵在原地。这一停顿被店小二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下,有一下落在头面上,刮拉出好长一道伤口,血淌了下来。 眼下流年不利,战火不断,人命贱如草芥。更何况区区两个小叫花?店小二见状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受到了什么煽动似的一只荆棘刺编织的扫把舞的虎虎生风,面庞也变得狰狞,每一下居然都恶毒的往那女叫花的面庞挥去! 随着那扫把舞来的疾风迎面刮来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轻嗤声: “笨死了。” 倏然后腰多了一只手,那手拽着她腰带往后一扯,那扫帚便扑了个空。 江铃儿侧首一看,本昏睡在她肩头、被她环抱着的某人此刻忽然醒来了,见她望过来,一双浓黑的妙目跟着缓缓转了过来和她对上了眼,薄唇一动,又吐了三个字: “脑子呢?” 江铃儿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上刺痛的伤:“……” “好哇!装死来我这讹人是吧?” 那厢店小二更是怒不可遏,更是招呼上店内的打手,而小毒物并未看一眼,反手便丢去鼓鼓囊囊一袋钱币: “天字一号房,烧桶水来。” 话落便丢下江铃儿,头也不回的顾自径直上楼。 江铃儿和店小二皆是一愣,店小二倒比江铃儿反应更快,手忙脚乱接过钱袋子,眨眼就眉开眼笑:“进门都是客,得嘞!” 直到四肢百骸又涌起熟悉的僵硬感,江铃儿才猛地回神,拔腿跟上小毒物。 小毒物看起来弱柳扶风、大病未愈的模样,然而身高腿长,一双长腿看似闲庭散步似的却走的飞快,兼之一楼大堂人烟嘈杂,多是行路的马夫和走卒,满堂闹哄哄的,说的不外乎是“金人势力又蚕食我大宋多少河山”、“官家又给了那金人给了那些蛮人多少财富金银”,说到群情激奋时无不捶胸顿足,这些倒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连官家都自愿当那金人的龟儿子,他们老百姓除了兀自气得肝心若裂,又有什么法子? 不过今日倒有了新的谈资。 一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车夫大刀阔马坐着,囫囵饮下一海碗茶后,将茶杯重重置在桌上: “甭提那些个糟心事了!大家伙儿可知就在三日前,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易了主。” 话音刚落,行至楼梯前的江铃儿猝然停滞了脚步。 满堂寂静了一瞬后,爆发出更激烈的嘈杂声。 “可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 “青龙堂堂主‘何庸’?” “还是朱雀堂堂主‘叶染秋’?若是她,那可是天下第一镖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总镖头了!” 不怪众人如此群情激动,实是天下第一镖名头太响,这武林又太寂寞,许久没出这么大的新鲜事了。 可惜青年均摇了摇头:“错错错,现任总镖头乃是二十出头的已故白虎堂堂主赵吉独子‘赵逍’是也。” 一时赞叹声不绝于耳:“真真是青年才俊哇……”金陵的事恐怕还没传到这儿来,更多人奇道: “江老镖头不是前些日子才宴请天下英豪?” “江老镖头宝刀不老,厚德载物、礼贤下士,一生只杀不仁不义之徒还有那该死的金人,是威动天地,声摄四海的一等一人物,即便有意退位让贤底下还有少镖主江铃儿,何以横出一个‘赵逍’?” 不待那青年回答,与青年同桌的中年人显然也是众多车夫中的一员,重重拍打了下桌面,怒不可遏:“去他娘的厚德载物!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阴险狡诈、假仁假义!那江氏父女何等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小人!上通金人,下勾结魔教中人,死得好,死得好!我只恨没能亲手……”中年人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目光直视前方,拧眉,粗声呵斥道,“哪来的小叫花?瞪我作甚?!” 只见不远处一浑身脏污、蓬头垢面的小叫花死死盯着他,披头散发下瞧不见五官轮廓,唯有方才被那铁扫帚划破的伤口,血珠沿着她蓬乱的头发滑落。她无声地站在那儿,盯着他,却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即便没有内功根底的人都能清晰感知到那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恨与杀气。 没来由一股令人发毛的凉意自尾椎骨一直往上窜,中年人不禁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瘦弱的、不起眼的小叫花唬了一跳,中年人惊诧之后登时挂了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长椅翻倒在地。 “看什么?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然而那小叫花仍是一动不动,胸膛微微起伏着,依稀从凌乱的发丝中透出一双血丝如蛛网结扎的赤红双眸犹如锁住猎物,死死盯着他。 中年人喉间一梗,他也是跑江湖的,平日多做苦活一身蛮劲,平生不知宰了多少牲畜,早年被征入伍,也是杀过几条金人的性命的。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好像隐匿在深山中的小兽,下一秒就会扑上前死死咬住他的咽喉,直到他咽气才肯松口。 中年人心头一凛,尤其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心里头惊骇之余更多的是恼羞成怒,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叫花当众漠视简直叫他比死还难受!他决心讨回面子。 清亮的一声“铿!”,中年人拔出腰间别着的屠刀,大刀阔斧走向那小叫花: “既然你这双眼不想要了,爷便替你剜了!” 话音才落,楼上幽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 “丑奴儿,还不过来?” 众人一愣,中年人不由停下脚步,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身形修长、面容更是异常昳丽俊美的青年凭栏而依,右半边微湿的长发被他别在耳后,他垂眸盯着廊下那道沉默伫立的红色衣裙包裹的细瘦身体,皮肤苍白愈加显得清冷,因他一张姝容实在太过冷艳反而叫人忽视了与其面容格格不入的一身邋遢狼狈的行装。 那小叫花……也就是江铃儿,沉默了片刻后,终究僵硬的转过了身,奇怪的是不似同龄人那般矫健也不似老态龙钟的老人家,她的一举一动带着奇怪的僵硬好像年久失修的齿轮一点一点转动,不过随着她走得阶数越高脚步便越快了,起初几步那怪异的僵硬倒不怎么起眼了。 中年人一肚子火怎肯就此放手,本欲追上去的被同桌的青年人拽住了: “算了吧叔,你看她身材细瘦,瞧着年纪也不大,还是个女娃娃,你看她身上的伤呦……也是个苦命人,别跟她见识了叔。” 周围人也跟着劝道:“你看那女子身形呆滞,恐怕…恐怕又是个遭金人铁蹄重创的可怜人,那该千刀万剐的金人害了我大宋多少儿女!” 说起金人又是一声接一声长吁短叹,更甚者涕泗横流,也有因此更痛陈咒骂江氏父女。既然周围人都这么说了,中年人冷哼一声,屠刀又别回了腰间:“看在你们的面上,罢了!” 楼下不过怨声载道了一会儿,转眼又开始热火朝天唠扯了起来。 后头底下再说了什么,江铃儿便听得不大清楚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恍若行尸走肉一般走上台阶,楼下喧闹,只能依稀听了一些什么江湖逸闻,比如药王谷百年未开的铁树开了花,比如西域的老毒物重现江湖,多少人风声鹤唳,多少门派联手誓要将这老毒物赶尽杀绝为民除害,又比如日月堡年纪轻轻的少堡主前脚失了妻子后脚得了重病,竟一病不起…… “怎么,几句话就受不了了?” 忽而,凉凉的声音拂过耳畔。 江铃儿一滞,思绪被打断,抬眸便和抱臂倚在凭栏上的小毒物对了个眼。 小毒物一张俊容依旧苍白,他颇为焦躁、不耐烦的两指捻了捻高耸的鼻梁,口气恶劣: “别给我随便添麻烦啊。你要是被这种人缠上了,我是不会救你的,知道么?我不仅不会救你,还会亲手剜了你的眼赠给他。记住了么?”说着,嘴角轻“啧”了一声,“就这两句话你就受不了?等消息传开了,江大小姐、曾经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到时等着你的是千万人的唾骂,你该如何自处?” 江铃儿眸光一颤,垂下头,十指狠狠嵌进掌心,声音低且哑,几乎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小毒物盯着面前这颗颅顶上小小的发旋冷哼了一声,旋即抬腿便进了右手边的屋子。 江铃儿跟着走了进去,不过一秒就踱步走出房门,还体贴的合上门,可下一秒门就被踹开了! 小毒物阴着脸盯着她,脸色比方才更差,语气也更冲: “去哪儿?” 江铃儿看了眼他衣衫半褪露出的半边雪白臂膀,又看看屋内正冒着热气的浴桶,眨了眨眼: “你……您不是要沐浴么?” 小毒物反问她:“不是你说要服侍我么?” 江铃儿一怔,钉在原地。 小毒物见她这一副痴傻的样子就来气,歪着头,下颚冲她一抬,冷冷道: “要么进来要么滚。” 话落便一把将身上的脏衣扯落丢在地上,走进内屋。 江铃儿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盯着地上的脏衣出神了一会儿,终于弯腰捡起脏衣,踏了进去。 转身将门合拢,顿了下…… 插上了门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1 插上门梢后,江铃儿定了定神才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一地的钱袋子。 她略微一顿,原还奇怪明明搜过小毒物的身,他哪来的钱丢给店小二?果然如此。 原来他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将店小二身上的钱袋偷了来,不光店小二,只怕方才自大堂路过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江铃儿下意识抱紧怀中的脏衣服,藏在脏衣下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手背鼓起细细的青筋。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加没有半丝血色。 她明明就在他身旁,而她居然……什么也没察觉到。 “愣着干什么?过来。”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一如它的主人。江铃儿一顿,仰起头—— 只见一条苍白如羊脂玉般的长臂垂落在浴桶的边缘,江铃儿一惊,脏衣落在了地上,连忙踱步过去。 只见小毒物露出一小部分白玉似的胸膛,两条胳膊无力地自浴桶边缘垂落,墨色的潮湿的长发滑落,盖住了半边秀美的面庞,如水草般密匝的长睫轻阖着,露出的半张面庞苍白胜雪,垂首闭眸置于浴桶之中。 最重要的是,一桶尚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居然变成了黑色。 不像是阵法反噬受的伤……中毒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在遇见她之前就中毒了? 若不是还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弱的火焰传来的温度,真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还是他……就要死了? 江铃儿豁然抬眸,俯身,伸手向小毒物的鼻下探去,指尖还未触及便听到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跟你说过什么?”那双浓黑的眸倏然睁开,“别碰我。” 指尖霎时停住,缩了回去,老老实实背在身后。 方才在屋外可不是这样,一张毒舌不肯放过人,原以为他恢复了,没想到关了门还是霜打的梨花,这人……是真的很能忍。 明明年纪看上去比她小那么多。 江铃儿抿了抿唇才道:“我以为你……您不是让我服侍您吗?” 小毒物凉凉看了她一眼,忽而两手撑在浴桶上正要站起来时见江铃儿还傻愣愣站在面前,藏在凌乱发丝后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 小毒物额头青筋一跳:“不害臊么?” 江铃儿愣了下,一脸迷茫:“害臊什么?” 小毒物眯眼,嗤了一声:“你还是女的么?”哪有女孩儿家这么大胆的? 江铃儿更迷茫了:“我是啊。” 小毒物:“……” 真不怪江铃儿,她生来就是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未来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哪里做过服侍人的活?自然不知怎么服侍人,更不知道身为奴仆的敢直视主人是第一大禁忌,更不用说她自称是傒奴,是比一般奴仆更低贱的存在。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敢夸下这样的海口,自比傒奴。 无知又愚蠢。 果然小毒物脸上浮现怒气,气极反笑:“是我忘了,你哪是什么未尝人事的小姑娘?分明是久为人妇的半老徐娘,自然不知羞耻是什么。” 那“半老徐娘”四个字说的极慢,几乎在品咂一般。 好毒的嘴。 换作以往她早就暴怒抽人了,但现在江铃儿脸上没什么表情,近乎平静的望着他,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小毒物:“……” 见她还跟木头似的杵着不动,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小毒物沉默了一瞬,两只扣住浴桶边缘的手背浮现山脉一般绵延起伏的青筋,终咬牙喝道: “转过去!” 江铃儿一顿,听话的转过了身。 啊,原来是想要她转过身啊。 那……为什么不早说呢? 不知为何,江铃儿忽然就想起了纪云舒。许是方才廊下的谈论还是勾起了她内心的波澜,又许是因为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乍一看五官轮廓还有些相似,都是貌美的洁白的翩翩浊世佳公子那挂的,甚至连别扭的性子也像,明明一句话的事,就是让她猜。 什么破毛病。 她心里腹诽了一句,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钱袋子,来来回回数了三遍,统共七个钱袋子,一个比一个干瘪,可能加起来都没十枚铜板。爹在世时,骂天骂地骂当今皇帝,骂官家昏庸无道,搜刮民脂民膏进奉那金人何其羞辱!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金人走狗?! 绝不可能。 不可能! 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绞成拳,胸膛兀自起伏了好几个瞬息后双眸又重归不动声色的黑,恰时身后终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转过来。” 她闻言一动,见到人之后微微一顿。只见小毒物扯过床单略略披在身上,湿哒哒的长发披在肩头浸湿了半身单薄的床单,他半身倚在美人榻上,看上去困顿、孱弱又疲惫。洗净身上的污泥之后,这会儿看上去更小了,比袁藻那丫头还小,看上去似乎才成年的模样,比她小了至少五六岁的模样。 江铃儿藏在凌乱发丝后的双眉一蹙,小毒物细看下似乎在……颤抖着,薄唇泛着青色,极度畏冷的模样。 现在明明,还是闷热的夏天。 小毒物并未看她,只冲着那一桶黑的离奇的水扬了扬下颚:“将那水倒了,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让人看见,换桶新的来。” 话落执起竹笛一左一右在她肩上敲打了一下,倏然她长睫一颤,眸底映着两簇幽蓝色的光,是她左右肩上各燃起了一簇幽蓝火焰! 虽然微弱,就同她颅顶的那簇风中残烛,但是不容忽视! 她感觉到自己僵住的血液也开始活络、沸腾了起来! 小毒物觑着她懵懂又乍喜的面容,勾唇笑了,手中竹笛一转,转而点了点她的额,笑意璀璨又残忍: “动作麻利点,否则火灭了……死在路上主人我可就不管了。” -- 足足换了十桶水后,倒在后院的水终于恢复澄澈,而先前遭黑水浇过的杂草——全都枯萎了。 江铃儿以手背拭去脑门上的汗,盯着那枯死的杂草出了会儿神,忽然知道为什么高阳要叫他“小毒物”了。 这么剧烈的毒性她生平第一次见到。 如果是才中的毒,便是大罗金仙也早就断了气了。那么只能是…… 他身上来的。 江铃儿喃喃着,这人从头到脚,是一身的毒啊。 她不敢多逗留,不过歇了一口气便提桶离开。一是她明显能感觉到四肢开始发麻、僵硬,双肩上的火苗就要熄灭了。二是早在昨夜她已经知道此人生性喜洁,若不是当时高阳穷追不舍,他又受了重伤,就凭她将他压在泥地里就够她死八百回了。不过还是她低估了此人的洁癖,比她平生见过最最好洁净的纪云舒还要麻烦上百倍! 又是来来回回换了足足六桶水才终于罢休,此时暮色四合,霞光霭霭。 小毒物闭眸置于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气色终于不似之前那么惨白,有了血色好了许多。反之江铃儿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肩上也只有拇指那么大的火苗,她暗自悄悄挪动着,只要靠近小毒物,哪怕只要靠近一点点就会好很多。直到身上好似被冰封的僵硬的血像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开始流动,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好像又捡回了一条命。 她松了口气,下意识瞥了一眼小毒物手中向来不离身的竹笛。 死的感觉不好,她要活着。 她一定要活着。 小毒物却好像误会了什么,本闭着的眸睁开,睨着她轻嗤了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下巴一扬,冲着满屋的狼藉,尤其被他扯过床单后凌乱的床榻,“收拾去。” 江铃儿极轻微的一顿,闻言埋头去了。 她原还想着叫店小二来打扫,想法才冒出头就被自己掐灭了。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大堂里谈论的从西域来的老毒物一定好和眼前的小毒物有关,能叫高阳追十里地的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兼之他一身古怪的功夫,恐怕不仅非正道人士,仇家一定也不会少。这恐怕也是他最后……终于肯留下她的理由。 她一边想着一边理着凌乱的床榻,冷不丁听到冷冷一声: “你诚心的?” 她一愣飞快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本就凌乱的床榻经过她手,更乱了。 她不想触小毒物霉头,当即全身心去整理,然而嘴上说着大话,实际……很尴尬。 因为从来没做过,手笨的很,不过一条薄薄的被子她扭成了麻花也没铺好,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室狼藉还是一室狼藉。她成婚前自然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成婚后也轮不到她十指沾阳春水,纪云舒不喜旁人随侍左右,屋内一应陈列小到床褥子都是他亲手整理的,甚至包括她的穿着,她的一应所有,她只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好了,这些旁的……她哪里会。 又哪里知道看起来再简单不过,有手就会的家务活怎会繁琐至斯! 明显能感觉到身后向她射来的视线几乎要把她射穿个洞来,江铃儿:“……” 江铃儿越发手忙脚乱,一时竟然忽略了身后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 方勉强将那褥子平铺整齐,弯腰将地上的脏衣拾起,动作之大之莽撞不知怎的撞到了身侧半人高的花瓶,咣当一声,花瓶砸了下来! 江铃儿耳朵虽尖,但实在是身后阴冷的视线太难以忽视,她居然一时不察,等察觉到了也晚了。 她下意识弓起身,抱紧了怀里的脏衣,闭上了眼,然而想象中的头破血流并未到来,只一块修长的阴影覆上了她。 她一怔,霍然抬头,四目相接是小毒物一手抵住半人高的花瓶,另一手撑在江铃儿脸侧的墙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脸阴鸷又嫌弃: “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 江铃儿:“……” 藏在脏衣下的手指蜷了蜷,杀气甚至都不屑隐藏,她毫不怀疑他想杀了她。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卡壳了好一会儿方道:“我……阿奴错了,请…” 平常她身边的小厮奴仆都是怎么请罪来着? 她学着记忆中的奴仆的样子,垂下了头颅:“请主人责罚。” “主人”二字昨个说起来尚且艰难,今日已经能面不改色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进步飞快。 但小毒物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他右手一推,将花瓶推回原位,转而一把恶狠狠掐住她的下颚抬起,阴恻恻道: “你不是想当我的奴么?知道傒奴犯错之后家主会怎么对她么?” 话音蓦的一顿,一滴血珠落在他的虎口上。 那是今日早前为了护住他不妨被店小二用荆棘做的扫帚刮到了脸,寸长的伤口被他猛地一扯,又滋出了血。 鲜红配上羊脂玉似的白,刺眼的很。 见他盯着虎口的血珠瞧半晌不说话,一张秾丽的俊容肉眼可见的脸色更差了,江铃儿疑心他洁癖又犯了,忙说:“我再给您打桶水……” 江铃儿话还没说完,小毒物猛然松开钳制住她下颚的手,转而推了她一把,直将她推到屋外: “滚出去!” 忽而又大步折了回去,将七七八八的钱袋子都丢给了她,准确说是砸在她身上。小毒物脸色很差声音更是阴冷: “流水狗都比你干净几分!去休整干净了再来见我!” 话落好似泄愤似的,门被他大力一甩,“砰!”的一声合上了。 江铃儿一惊,眼睛飞快眨了眨,呆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抱着怀里的脏衣服低低说了句: “……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2 -- 江铃儿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观音显灵,小毒物发善心了,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两天,小毒物阴晴不定的性子她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怎么可能。 尤其这个想法在两肩上的幽蓝火苗就剩那么一小撮时达到了顶峰。 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让她去送死的,然后顺理成章的丢下她吧! 江铃儿脸色很差,差到森森冒着寒气,若不是此刻灯火通明,店小二真以为遇见鬼了。 不,应该说凶神恶煞的,简直比修罗还可怕。莫名周遭气温都跟着冷了三分。 “姑娘?姑娘!” 见小毒物钱给的痛快,店小二也客气了起来,连唤了两声终于唤回了江铃儿的神志。 江铃儿一股脑将七个钱袋全塞给了店小二,语速飞快:“这……这是我今日在大堂里捡到的,定是午间那些马夫遗留的,劳烦店家替我还给他们。” 哪有人捡钱一连捡了这么多人的钱?定是偷的呗!可是既然偷了又为何还回来?店小二有些狐疑的瞅着眼前这个怪异的小女叫花,可与她同行的小郎君出手阔绰,尤其洗净之后,他不过趁着送水的功夫惊鸿一瞥,那风姿那气度,说是天潢贵胄都是有人信的。 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凑在一块儿,虽说是主仆,可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店小二心里腹诽,面上还是笑眯眯的接了过来:“好说好说,那帮子跑马的粗人每日午时都会来我这小店讨碗茶水喝,他们跑马的一天都指不定赚不了一枚铜板呢,姑娘这干的可是天大的善事,小的一定办到。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忽的一顿,店小二甚至关切道,“姑娘你这、你这气色太差了,不如小的去医馆给姑娘叫位郎中来?” 江铃儿摇了摇头,从衣袖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异常精巧的飞镖,其上刻着“江”字,是天下第一镖的独门暗器。 镖内弟子人人都有,不过她这枚不大一样。小小飞镖镀了一层金,这是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才能拥有的信物,在她十八岁的生辰那日,老镖头将飞镖赠予了她,亦是将整个天下第一镖的未来都托付与了她。 是天上地下唯一仅有的,只属于她的,属于她江铃儿的象征着未来天下第一镖掌权人的荣光。 也是如今的她浑身上下仅有的东西了。 果然她一拿出来,店小二眼都亮了。 她紧紧地攥着这枚飞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还是递给了店小二,哑声道:“可以再劳烦你帮我将这当了,应该能当一些钱,再替我和…我家主人买几套干净的衣物,还有砂石……” 好好的要砂石作甚?店小二心里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而是连声称好。 “好说,好说!”店小二眼中的精光堪称慑人,生怕这蠢笨的小叫花反悔了,他一把去夺江铃儿手中的飞镖,却扯不动。只见攥住飞镖的那只手纤细却又与“纤柔”二字没有半分关系,指腹、尤其虎口那处薄薄的一层茧,更因用力指骨泛白,细看下,隐隐战栗着。 店小二奇道:“……姑娘?” 江铃儿死死盯着手中的金色飞镖,盯着其上那小小的“江”字,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瞬后猝然松手,给了他。 小小的金色飞镖转而落进一只短粗的黝黑的大手里,被他极快拢住生怕她反悔似的纳进了怀里。 不过眨眼之间她再也看不到那抹耀眼的金,也同那抹耀眼的金……再无瓜葛。 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江铃儿了。 店小二嘿嘿笑着,视若无睹面前人的死水般的颓丧与静默,欢天喜地道:“姑娘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哎呦姑娘,你脸色怎么凭地更差了?唇都白了,真不用请个郎中来看么?”见人还是摇了摇头,面容隐在长发后叫人瞧不见神情,好似被人抽去浑身气力,脊背突出两枚小小的蝴蝶骨,看起来瘦弱纤细,莫名可怜的紧,这年头战乱不断谁人不苦?却还是被眼前这姑娘看的软了心肠,想起今早拿扫帚赶人确实干得不是人事,可转念又想这镶金带银的又是杀气腾腾的江湖物件,怎么看都不是这个小叫花能有的东西,定又是偷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好受了许多,也更心安理得了,“小的给您送桶热水梳洗一番?对了,等会儿小的叫裁缝铺的活计送衣裳来,姑娘姓甚名谁?留个姓名,也叫伙计好找。” 江铃儿闻言浑身极细微的一颤:“我叫阿奴……”忽的闭了闭眼,遂睁开,瞳孔极黑,好似两汪化不开的墨潭,盯着他,低而清晰地道,“叫我阿奴就好。” —— 店小二的热水很快便送来了连同换洗的衣物和典当来的几两碎银,就在小毒物的隔壁间,江铃儿……不,现在应该叫阿奴。阿奴不敢多费时间,极快就洗好后便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小毒物门外,直到从门缝里依稀传来属于小毒物身上幽蓝火焰的温度丝丝缕缕将她笼罩,她冻僵的四肢才终于活络了起来,双肩上微弱的火焰也在此刻彻底散了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小毒物吝啬得很,这肩上的火还是有时效的,果然寸步都不能离开他。 不过至少印证了她的猜想。 只要小毒物愿意,她是可以和常人无异独自行动的,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愿意。 阿奴脊背贴着门缝一寸寸滑了下来,最后抱膝蹲坐在小毒物门外,依着那从门缝里传来的丝缕焰火的气息艰难地转动着她的大脑。动脑是纪云舒、何庸、高阳等等人的强项不是她的,果然想了半天一时竟分不清是为父亲报仇更难点儿还是讨这小毒物欢心更难。 这人是他平生见过最诡谲、阴晴不定之人,还是在这样一个麻烦的年纪,阿奴自问她在他的年纪虽然很多人碍着她的身份不敢说,但她心里明白自己人憎鬼厌的很,而小毒物比当年的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要叫他愿意……谈何容易啊。 世道艰难,于女子来说更不易。多少女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委身于旁人,她甚至已经最好了最差的准备,所谓傒奴不过是床榻上的玩物,不过好在这小毒物洁癖的很,不喜人近身,她自然也不用做那种事,她不禁松了口气忽的狠狠以手成拳砸了下自己的脑袋! 笨死了,这反而于她来说更不利!即便她不愿,可她如果连唯一仅剩的美色都不能使的话,她还有什么筹码让这小子助她报仇啊? 本来美色这一项她也是将信将疑不得已为之,尤其看到小毒物一张得天独厚的芙蕖面,本就没有多少信心也散的差不多了,可如果连美色也不行,她还有什么? 她还能做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帮她? 她在原地双手抱着脑袋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越想越觉得前途黑暗,她看似侥幸捡回了半条命,实则也不过是仅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她其实从未从泥潭起来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还不如那日随了爹一道…… 倏然一道含笑的熟悉的嗓音回响在耳畔: 【多大事儿就哭爹喊娘的,以后出门可千万别说是我江家人。】 好似僧人撞钟般狠狠在她颅顶上撞了一记,阿奴环抱双臂的手陡的一紧,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双手盖在脸上,指缝内的瞳孔微张着,大口大口喘着气,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许久起伏的胸脯平静了下来。她长呼出一口浊气之后,闭了闭眼,脑海里又像走马灯一样回想起那夜老镖头在她面前打的一整套奔雷掌,小到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慢速回放着,她的双手、双腿也随着记忆中的老镖头不断进、退、顾、盼、定…… 想了大半夜的奔雷掌,后半夜便反反复复的回想和赵逍的那次比武。同样每个细节无限放大,她好像再次置身于那日的比武场上,不断的同赵逍拆招、过招…… 就这样一直到了天明。 天亮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与此同时阿奴一记勾拳直扑面庞! “干什么?” 极阴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周遭噌的一下暴涨的幽蓝焰火,阿奴瞳孔一缩,仿佛从梦中惊醒,那记凶猛犹如疾风般的勾拳霎时僵在原地,因她拳风而飞起的长发飞起一瞬又落在她的拳上,而距她拳头仅仅半个指甲盖儿的距离便是高耸又优越的鼻梁。 她怔了下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滞,略带僵硬的将拳头缩了回来,有些尴尬: “我……我不是故意的。” 拳头缩回的一刻,没了阻碍视线变得清晰的两人看到彼此都有些愣住。 说实话和纪云舒同床共枕这小六年,江铃儿自以为对美色很是有了些定力,一般美色更入不了她的眼。但每每还是会被小毒物惊艳到。 此刻他穿着伙计送来的一身青色长衫,身姿颀长如松,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整个人好似画里的湘竹成了精,鸦羽似的长发被他虚虚一把拢了起来,秾丽的俊容好似一柄无锋的剑,是一种锋利的咄咄逼人的美。 她在打量小毒物,小毒物也在打量她。 阿奴换下了一身烈焰如火的红裙,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换上了最最普通的甚至不起眼的黑色布衣,全身上下没有丝毫点缀,本洇湿的长发经过一夜干了,软软的披散在肩头,原本张扬如火、浑身是刺的她跟着也好像变得柔软了,居然显出几分无害来。 如果忽略方才那记重拳的话。 小毒物忽的一动,好像没骨头似的抱臂倚靠在门框上,上下极轻佻的扫了她一圈,略略一挑眉: “收拾一下倒也能见人。” 阿奴略垂下头颅,露出一截因甚少见过天光因而白腻的脖颈。她正思忖着该接“您说的是”还是“您过奖了”才好,紧接着便听到他咧开嘴,一字一句吐出剩下的半句话: “大、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3 江铃儿:“……” 江铃儿确实大了他五六岁的模样,但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年纪,断然和“大婶”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要怪只能怪这小子太嫩了点,确实如雨后新笋一般朝气逼人,只是薄唇仍然是白的,大病未愈的模样,孱弱之余却并未显出丝毫阴柔之气,任谁见了都禁不住叹一声好一个钟灵俊秀的好儿郎。 不过江铃儿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即便被刺了一句“大婶”,也只是恭顺地垂下了头颅,一副逆来顺受、听君发落的模样,真是…… 哪儿看哪儿不顺眼。 若非那日在戒律堂看到她一把长鞭舞得飞扬跋扈的模样,还有那个雨夜竟然敢胆大包天骑在他身上…… 装的。 都是装的。 小毒物眯眼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意思。 他越过了她,凭栏而立,不知何时起,廊下又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谈阔论着上到那金人又蛮横地掳我大宋多少金银土地,下到各种江湖轶事,尤其那金陵天下第一镖江老镖头自尽的消息经过几天发酵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果然昨个那个说得最是激动的中年人又来了,说江老镖头假英雄真小人也好,说畏罪自尽也好,说什么的都有。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千百年来的规矩,不新鲜了。 小毒物单手托着下颚听了一会儿,忽然道: “守了一夜?” 虽是盯着廊下的人,话却是对着背后的江铃儿说的。 江铃儿……应该说现在的阿奴,低低应了声“嗯”,便不再言语了。 小毒物侧眸看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片蜜色的肌肤,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倒真像个安守本分又忠诚的好奴仆。 好像真是为了护着他这个主子的安危而不是为了苟活下去。 好像昨天那个冲动易怒的不是她。 如果能忽略掉那只攥得几乎指节发白的手就好了。 小毒物唇角一勾,心情好了几分。他背过身来,面对着江铃儿,食指冲她勾了勾。 江铃儿一顿:“?” 小毒物耐心极差,眼见他肉眼可见的眉眼阴鸷了下来,江铃儿不敢迟疑,走上前,不过才走两步,小毒物已然等不及,一步上前,单手搭在她的肩上,勾着她的颈将她压到了怀里! 登时一股清新的皂角香袭来,连同他身上常人无法得见的幽蓝火舌舔吻上她裸/露的肌肤! 江铃儿浑身极轻微的战栗了一瞬,贝齿狠狠咬住下唇! 从背后看,被他纳进怀里的模样,两人亲密无间真像是耳鬓厮磨的一对璧人。 小毒物薄唇贴着她藏在发丝里的细白耳廓,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她耳畔,幽蓝的火焰包裹着她,冷热交加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得浑身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样,不怎么难受,就是……不自在。从头到脚、到每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自在,尤其耳根那处随着小毒物呵出的暖气,一轻一重的,痒痒的。 想挠。 她眉间一蹙,忍了下来。听见他说: “大婶,替我杀个人怎么样?” 江铃儿霍然抬眉,直直盯着他,指甲嵌进掌心内。 小毒物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勾住她脖颈的手看似亲昵缠绵实则强硬地揽着她凭栏而望,线条优越的下颚微扬,无声点了点那人群中痛陈江老镖头八大罪状的中年人,好商好量道: “就他怎么样?” 江铃儿顺着视线望过去,正是昨日那个痛骂她爹的人,今日又是他。 怎么哪儿都有他。 且今日骂得更难听,字字难堪入耳,她唯有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屏蔽周遭的声音才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 她默了会儿,才低声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毒物冷笑道,身上的幽蓝火焰似乎也随着主人的怒气愈加冷冽入骨,丝丝入缝往江铃儿骨头缝里钻,痒意一直漫到了骨子里,“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你毁了我的阵,不得再补一个?” 江铃儿:“……” 江铃儿抿了抿干涩的唇才哑声道:“可是你要的……不是死人吗?”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找?”小毒物那张俊美非凡的白皮面容上笑容如涟漪扩大,浓黑的眼中泛着奇异的光,笑得愈美愈叫人不寒而栗,“正因为找不成才要制造啊。” 江铃儿不由呼吸一滞,抬眸觑着面前的这张芙蕖面,这个人明明……那么小。 心肠怎么如此歹毒。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小毒物粲然一笑,甚至拍了拍她攥着发白的手,倏然她的双肩又燃起了一双幽蓝色的火苗。小毒物笑声堪称和煦,“别装,我知道你想杀他,昨个儿就想杀了吧?我不像你们这些个正派人士,我做事只凭爱憎喜恶。我不拘着你,别忍了,想杀就杀吧。” 话落,见江铃儿仍是不动,但双眸却不由自主死死盯着人群中那慷慨激昂的中年人,听着那声声“金人走狗”、“魔教鹰犬”的叫骂声钻进耳朵里,呼吸陡的沉重了起来,一双眸如蛛网般浮起密闭的血丝。 他说的没错。 她确实想杀他。 小毒物嘴角隐蔽的勾起笑,面上却是沉了下来,松开了勾住她的手,冷声道: “别像个死人一样站着不动,今夜提着他的头颅来见我,记住,我是主你是仆,我让你去就去,不情不愿的就滚吧。” 话落便自顾自抻了个懒腰,又回了房。 而江铃儿沉默地盯着那中年人,许久许久,终于动了。 ------------------------------------- 月上枝头,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暗巷里传来极细微的闷哼声,被恼人的蝉鸣掩得干干净净。不过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弭无声了。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如他所料。 小毒物背靠着墙角,鼻尖闻得一丝浓重的血腥气,鼻梁耸了耸,噙着笑又隐匿在了黑暗中,回了屋,留了窗,等着人回来。 果然不出片刻,江铃儿踏着月色从窗子外跃了进来,同她一道进来的还有随着夜风涌进来的浓重的血腥气。 小毒物见她一身难免被溅地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她身后不断地,滴滴答答如河流般淌下的血珠,嫌恶她脏也嫌弃她做事不干净,不过到底看她顺眼了些,难得温声道: “收拾细软,今夜就离开。” 说完想起这人现在脏得很,眉心一拧,只好自己转过身将床榻上的衣物囫囵一装,背上了行囊。回眸见江铃儿手背在身后,还傻站在原地不动,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些: “将那头颅扔到床底下,走了!” 见人还是傻站着不动,以为她担心尸身会被人发现,毕竟这人前几天还是养尊处优、一呼百应的江大小姐、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再怎么样也是女孩子家家,杀人砍头这种人应该也是头一次做,吓傻了也情有可原。他耐住性子,难得解释了一句: “尸身不必担心被发现,自有我吹笛驱使。” 而江铃儿还是站着不动,抿得泛白的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又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毒物终于最后一丝耐心犹如一根弦一般绷断了,他阴着脸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背在身后的手拽了过来: “真吓傻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听不懂我说的……” 不耐烦的话语声蓦的一顿,小毒物额角青筋一跳,阴恻恻盯着江铃儿手里血肉模糊的小小的、雪白的一团,傻了眼,几乎从齿关里挤出来的话: “这……什么?” “兔子。”江铃儿长睫颤了下,补了一句,“后厨的兔子。” “人呢?” “人……揍一顿就好了,罪不至死。”江铃儿觑着他的脸色连喘都不带喘,连忙道,“你的阵法需要的是死物不就、不就行了吗?如果一只兔子不行那我再去杀十只、二十只!三……” 后面的话在小毒物渗人的几乎要吃人的视线下,江铃儿呼吸停滞了一瞬,老老实实闭了嘴。 忽而本夜深人静的窗外燃起了一丛丛火把,听得许多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有店小二的,也有方才被江铃儿打的半死不活的中年人,还有明显是练家子的其他人。 “人在哪儿?” “就在二楼的天字一号房!” “你没看错,真是老毒物公冶赤?” “小的绝没看错!小的昨个儿还疑心那小女叫花倒桶水罢了,怎还偷偷摸摸的?便跟上去瞧了一眼,不瞧还好,一瞧那后院的花草全枯了!您说说这得是多大的毒性!若不是听闻老毒物来了江南,小的也不敢妄下论断!” “我……我能作证!就是那小女叫花打得我!若不是我……我将她打跑了逃过了一劫,此刻也被杀了掳了去了!” “是了是了,不会那么凑巧,身负剧毒,又拿死人摆阵法练邪功的……也只有老毒物公冶赤了!快带我去!” 那成群结队的脚步声居然能震出响声,一时竟估摸不出多少人,只知全涌了过来,就在门外!江铃儿和小毒物异口同声,江铃儿冤枉: “放他娘的狗屁!明明是我将他打晕在地,动也不能动,怎么就成了我被他打跑了?!!” 而小毒物震怒气结,瞪着她竹笛差点折断: “你……你好啊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4 月黑风高夜,小小客栈内却被丛丛火把点亮如白昼。 老毒物顾名思义,江湖里出了名的恶人,身负奇毒无恶不作。不过甚少有人亲眼见过,众说纷纭,有人说来自西域,有人说来自湘西的恶人谷,说什么的都有。闻得老毒物踪迹,不消分说,客栈内只要听说过老毒物诨名的好手都聚在了一块儿。 火把憧憧将人影拉得极高投在墙壁上犹如鬼影一般,店小二莫名打了个冷颤,想起那休整之后气度非凡明显不是普通人的一男一女,虽然行为是怪异了些,也毒死了他后院好多花草,可与“老毒物”中的“老”字是没有一字半句关系的。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嘴: “那女叫花和老毒物是何关系?会不会认错……” 有人冷笑一声:“错不了!这世上哪有这许多巧合!那公冶赤诨号‘老毒物’还是给了那老贼几分薄面,更应该叫他‘老□□’才不算辱了他的名!平日尽强抢貌美女子伴其左右,直到将人活活折磨死后连尸身也不放过,大摆阴阳双/修邪门儿阵法吸食阴气练功!乃江湖一等一的大恶人!不将这等恶贼伏诛实在天理难容!” 店小二听得毛骨悚然,不过还是瞥了眼身旁被打的半死不活的马夫,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草莽汉子,更是和“貌美女子”没得一丁儿关系,他没瞎其他人自然也没瞎,他看着昏暗火把映照下的一张张暗藏兴奋的、扭曲的脸庞,眼珠一转,忽然明白了什么,将原还想说那少年年龄对不上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有人今夜聚集在此确是为了正义,但更多的人是为了名。无论这少年是不是老毒物公冶赤,他今夜都是了! 只要将老贼公冶赤生擒了,只消这一个夜晚便能在江湖一炮打响名头! 店小二自然不想掺和这江湖内逞凶斗恶、争名夺利的事儿,他兜里暗自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镶了金的飞镖,心下更是笃定此物不凡定是那女叫花偷摸来的,一时忧心若是那小女叫花被抓了供出此物怎么办,又安抚自己道怕什么,回头就说典当去了谁也查不到他这儿! 他正闷头思忖着,忽然撞在了一堵肉墙上。抬头一看,乌泱泱的人挤在狭窄的过道上,一时竟动弹不得,堵住了! “哎!头一间就是天字一号房了!几步路的事怎么不动了?”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前方一名大汉骤然被高高打飞出去,撞倒了二楼凭栏掉了下去! 店小二一顿,眼珠都快凸出来:“!!!” 登时,一室哗然! 就在他愣神的时间,前方乌泱泱的人群亦可以说是肉墙,不过眨眼的时间好似潮水似的退了下来! 火星子四溅,越来越多的大汉横七竖八被打飞,掉到廊下! 店小二不是习武之人,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只知前方忽然骚动,方还一个个正义凛然、摩拳擦掌誓不将老毒物伏诛不回头的好手们面露惊骇,不是慌不择路往回跑,就是被狼狈地打下楼去!嘈杂之中依稀听到一道悠扬的笛声,不甚清晰,不像寻常文人骚客口中的笛声那般清越也不似勾栏里那般的靡靡之音,但就是莫名抓耳,像小勾子似的。 容不得店小二多想,这本来就是一年久失修的小破客栈,哪里承得了这么多人慌不择路的窜逃?脚下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一时就好像踏在浪上颠簸不平,好像下一刻就要沉了塘的破船,没几息功夫骚乱由远及近的终于逼到他面前,他不过一晃眼忽然眼前就蹿来一道灰影,一道属于女子的低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一般响在耳侧: “奔雷掌第四式——惊雷。” 话落的一瞬,胸膛前忽然出现一只素白的纤细的手,看似浑不在意似的在他胸膛前轻轻一推,却好似被胸口碎了大石登时一口猩红的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也不受控的后仰坠了下去! 滞空的一瞬他才看清了眼前这只布满细小伤痕的属于女子的手,他愕然抬眸,面前是一张略带英气的、姣好的、平静的……不,乍一看好似无波的井过分平静,然而只消一眼,只消看上面前这双如点漆般的墨瞳一眼就不会这么愚蠢以为,这不是一片死寂的墨瞳,这分明是一片燃烧的黑海! 若不是她身上过分熟悉的灰布衣裳——那分明是今日才经过他的手给小女叫花的! 他绝不会认出眼前这个散发着一身凛冽煞气的女子居然就是那洗净了之后的小女叫花! 他也这才发现周遭的大汉皆被她打的七零八落,纷纷坠下楼!她竟从长廊头一路打到尾! 他认出了江铃儿,江铃儿自然也认出了他。 江铃儿一顿,轻轻“啊”了一声: “是你啊。” 倏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一使劲便将他拽了上来! 脚尖沾上实地,他惊到九霄云外的三魂七魄才回笼了些,不过也没完全回笼,他身后的凭栏早就断了,半个脚掌悬着,命也跟着悬着,悬在江铃儿手里。 “放心,二楼死不了人。”江铃儿松开了拽住他衣领的手,还破体贴的往里扯了点儿,真心实意道,“衣服收到了,很合身,多谢。” 直到双脚都完完整整落了实地,店小二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浑身冷汗如暴雨倾泻,惊魂未定地冲着江铃儿喃喃着:“……不、不客气。” 江铃儿扭头便向身后那举着火把人群走去,不过才走了半步忽的顿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侧眸看向店小二,听不出什么喜怒,盯着他轻声道: “是你告的密?” 店小二才松下的一口气不知怎的浑身一紧,尤其被眼前这样一双沸腾的黑海似的双眸注视着…… 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一滴冷汗自额角淌下,落进脚下的木板缝里。 那厢一路七歪八倒的号称各大好手大汉还有飞溅的火星子全成了摆设,小毒物一面吹着竹笛,一面犹如闲庭信步一般从长廊的另一头施施然踱步走来,别人瞧不得,唯有他和江铃儿二人瞧得见,随着他的笛声越是悠扬清亮,江铃儿身上那本微弱的三把火熊熊燃烧如天边暗黑的星河,幽蓝色的光照亮小半个小破客栈。 江铃儿在这烈烈幽火的加持下浑身好像生出使不完的力,一路使着夜夜不断在她梦里不断循环往复的、几乎刻进她脑海里的奔雷掌就这么从房内一路打了出来,打到现在,不知为何明明是她自小就会的招式,经过爹的指点,经过这日日夜夜在脑海里这么翻来覆去的推演比划,到如今她再打出来有了全新的体会,奔雷掌来来回回打了三套,明明是同样的掌法,从前虽打得赫赫生风但到底还是绵软,现下真如“奔雷掌”其名,隐隐有些轰雷掣电之势!且有越打越纯熟、越打越勇的架势! 不光她自个儿吃惊,小毒物也有些意外。 那日她和赵逍的比试他也看了几眼,简直不能看,现在嘛——确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不过这功夫见长,脑子不一定。 他阴着脸盯着江铃儿将那店小二拽了上来,看样子还好声好气和他道了谢。 道谢? 道什么? 果然,哪怕沦落至斯,哪怕都被推到了火坑里,也是不愿杀人,不愿以怨报怨。 那套自诩正派人士所谓的伪善和以德报怨深入骨髓这才是真的没救了。 他盯着那抹纤细而倔强的灰衣身影,眉头一蹙,松开了唇上的竹笛。笛声一断,她身上滔滔幽火登时好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灭了大半。 小毒物右手握着竹笛的一头,将竹笛的另一头轻轻打在左手虎口上,轻嗤着: “啧…妇人之……” “仁”字还未出口霎时止住,那竹笛正好卡在左手虎口不动了。 只见江铃儿回身走到店小二面前,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的灰,似乎低头和他说了什么,紧接着毫无预料的、一脚当胸将他踹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5 江铃儿只低头问了店小二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付了钱,也明明将钱袋子都还给他了,虽偷盗了只兔子可也将身上仅有的碎银留在了那儿。她没有与人为难,甚至今晨店小二还问她要不要请郎中……为什么? 为什么告密? 为什么……为什么她爹一生行善,仗剑恩仇,却遭人构陷,得了这样的身后名?落了这样的下场? 为什么? 为什么? 店小二答不上来,在江铃儿专注而冰凉的注视下肥厚的嘴唇战战居然骇的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眼前人的只字片语亦或……这便是答案了。江铃儿一顿,直起了身,面无表情觑着面前这张被冷汗浸透的脸、因太过惧怕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的店小二,毫不犹豫当胸将他一脚踹了下去! 从二楼直直坠入一楼,许是撞到了什么发出极其惨烈的一声响,江铃儿头也未回瞧上一眼,两手攥成拳,一头扎进那拥挤在长廊尽头避无可避的人群中! 小毒物瞧了半天,盯着那抹在人群中纤细如风中芦苇的灰色身影,挑了挑眉轻嗤了一声。复将竹笛抵在唇上,比之方才更加清亮婉转低回的笛声传来,之低沉之凄厉之幽微莫测犹如李长吉笔下“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常人瞧不见,丝丝缕缕幽蓝焰火自他手中竹笛随着诡谲多变的笛声疯狂汇入江铃儿体内,江铃儿双肩本微弱的火苗倏然暴涨! 加上她所使的奔雷掌,隐隐有虎啸龙吟般的惊雷声,好像一朵盛开在暗夜深处的幽蓝色的花,花瓣似飞溅的星火又似绚丽夺目的电闪雷鸣,所到之处惨叫声四起,如秋风扫落叶,多少自称好手的大汉竟无人能敌! ------------------------------------- 廊下。 店小二艰难地咳出一口血后,摸了摸兜里那金色飞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肋骨似摔断了两根,廊上的缠斗还在继续,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不敢多呆,咬着牙关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往外爬。 终于要摸着门槛时,先摸到了一双不似正常人该有的尺寸,倒像是巨象才有的一双大脚! 他微微一怔,紧接着头顶传来的犹如洪钟般的嗓音更震得他才憋回去的浓血又喷了出来: “吵吵什么吵吵?吵得爷兴致全没了!” 店小二连呕出两捧血之后还未缓过神,紧接着整个人被迫腾空,猛不丁对上一双豹眼,在漆黑的夜里真像野兽一般泛着森然的绿光,骇的他心跳骤停了一瞬,苍白着脸许久才记起这人自然不是什么野兽,却比野兽更吓人。比肩关公足足有九尺那么高,虎背熊腰,光站着就像一座山那么高,单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提起他。 此人是三天前住的客栈,出手阔绰,名字也甚是奇怪,姓“地”,单字“清”。店小二守了小半生的客栈还是头一回遇见一个姓“地”的。比起骇人的体型,更叫人惊骇地是他堪比野兽更旺盛的性.欲。 短短三日的光景却叫了不下二十个勾栏里的小娘子,行事之后每个都是……非死即残,侥幸活下来的也只剩半口气了。店小二每每看着一卷草席从他屋里抬出来都不由后脖一凉,一如此刻。 他瞅着地清衣衫不整的行装,还有那本就煞气非常,更因欲求不满更显凶神恶煞的面庞,店小二倒吸一口凉气不敢耽搁,忙道:“大…大家伙在抓公冶赤!” 地清本凶恶的脸不知为何一听到“公冶赤”的名字一怔,继而一双豹眼迸发出精光,竟然透出几分欣喜: “公冶赤?你说老毒物在这儿?!” ------------------------------------- 一曲毕,长廊上倒了横七竖八一票人,不是被打倒在廊下,就是在地上喘着气。 不知何时起,落地的火把先是将垂落的纱幔点燃,渐渐地,整个客栈有陷入火海的趋势。 而火海的中心——江铃儿还在逮着一个人打。 她将他反手压在地上,一拳一拳落在他头面上,每打一拳便要说一句,字字泣血: “我爹不是叛徒!” “我爹不是魔教余党!” “我爹更不会是金人走狗!” “我……” 忽的,高举的守被一只羊脂玉般修长的大手捉住了腕子。 小毒物难得宽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了,可以了……” 话未说完,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江铃儿另一手回身就是一式“雷霆”打了过去! 与此同时小毒物眉心落下浓重阴翳,偏头避了过去,几乎是同时的时间另一手握住竹笛隔档在前,江铃儿这一拳便落了空,正好被竹笛卸了半成力隔档在侧,只有凛冽的拳风刮过脸色,鸦羽似的长发浮起又荡了下来。 小毒物脸色很冷,眼神更冷:“怎么,要噬主啊?” 不过森寒的眼神在看到江铃儿一双血雾弥漫的双眸顿了下,犹如冰封的河床寸寸龟裂,好一会儿方不耐烦地扯了扯唇,低骂了一声,也不知在骂谁: “……玩脱了?这就失控了?啧……所以我就说不想让这种花拳绣腿配了个狗脑子的跟在身边,忒麻烦……” 全托了小毒物一支竹笛不加节制的鼓噪撺掇下,就像拿个大蒲扇不停地扇,即便火星子也能成了燎原之势,江铃儿显然失控了,她甚至没认出小毒物,她现在的目标只剩下打。 只要一发现活物就往死里打,打到他倒地不能动为止! 江铃儿不过沉寂了一瞬又开始疯狂朝小毒物袭击去,小毒物连连用竹笛隔档了几招便有些吃力,一是内伤未好,二是他以内力催动笛声辅助了江铃儿老半天,本就旧伤未愈又加重了,本才恢复了一些血色的俊容又苍白一片,好在没有他笛声的加持,江铃儿的拳头也变得绵软了,不过也够他受的。 还真不慎让他挨了一拳,就打在他光洁的额角,他吃痛的吸了口气,终于受不住两手攥住她的腕子反手别在身后,这套动作极利落极漂亮,快到江铃儿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小毒物反手钳制在怀里。 眼下明火四蔓,火舌几乎要舔上他们的衣摆,这个客栈几乎成了火海,那些个大汉在他们缠斗时也都聪明的连滚带爬跑走了。烟熏火燎的滋味不好受,呛鼻的很,他唯有贴近她,闻得她浆洗过后带着清香的发丝才觉着稍微能喘过气来。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恶狠狠道: “蠢货!打人不成哪还有把自己倒搭进来的道理?!” 然而江铃儿听见他骂人挣扎的更剧烈了,手脚并用,又踢又踹的,小毒物被迫吃了好几记重击。 小毒物:“……” 见她挣扎地越来越凶,甚至还要屈膝踢他裆部时,小毒物额角青筋猛地一跳,又因双手锁着她的腾不出、也更生不出第三只手来,从他的角度,他早就瞧她隐隐露出的一点细白脖颈不顺眼了,心一横带着点儿泄愤还有报仇的意味,报她当日咬他肩颈之仇,他同样埋首在她肩颈出,叼着那抹露出的、因久不见天日腻白的皮肉狠狠咬了下去! 江铃儿血色弥漫的双眸蓦的瞳孔紧缩,越加疯狂地挣扎,而她越是疯狂地挣扎小毒物咬的更深,齿间研磨着那一小块皮肉上的一抹青色,外是燎人的火焰舔祗肌肤,内是似钝刀割肉般的来回研磨,是威胁,来自死亡的威胁。许久许久,等到怀里这具恼人的身躯终于松了筋软了骨,小毒物才慢悠悠松开了口中粉白的颈,睨着她,一如既往地冷嘲声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哑: “清醒了么?” 江铃儿呆怔在原地,亦或者可以说在他怀里。混沌的双眸清明了许多,但始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血污涤荡在眸底。 小毒物紧紧凝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又低低暗骂了一声,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 此刻火舌终于舔上他们的衣袂。小毒物眉头一拧掸去了火苗,然后呼吸之间全是炙热的火焰。火光将他一张霜白的俊容照映地红彤彤的,好似染了上好的胭脂那般昳丽。他不耐得正欲执起江铃儿的手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粗狂的声音: “我说哪儿来的笛声……果然是你。” 小毒物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待看到来人是谁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比之那夜被高阳等人追赶更难看。 地清。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啧。 晦气。 小毒物俊容从未有过的难看,甚至隐隐带着铁青色。 与他不同的是,地清看到他时脸上迸射出过分夸张的热烈的笑容,甚至不顾熊熊烈火,径直踏着烈火走向他,他皮糙肉厚的……不,应该说铜皮铁骨,居然不将这滔滔烈火放在眼里: “小孩,你家那老东西呢?叫他出来见我!” 小毒物紧紧盯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巧,我师父他老人家不在。” 地清霎时止住脚步,不耐得搔了搔头,脸上夸张的笑容僵住变得凶恶:“不在?去哪儿了?” 小毒物摇了摇头:“家师从来云游四海,我也不知。” 地清阴着脸盯着他许久,终于还是大踏步向他迈进,一边说着:“我不管,你尽得了老毒物真传,想必那几只蛊你也做的出来,你跟老子走!”说着说着,一双豹眼便黏在小毒物被火光映照得活色生香的俊容上不动了,话锋一转,香艳了起来,“话说老子早怀疑你是不是娘们儿了,好好一个男人怎么能长得……” 话突兀地一顿,只见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灰影,势如疾风一般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小毒物霍然抬眉,怒喝:“蠢货你还没清……” 却见江铃儿自地清背后探过身,双眸眨了眨,对他比了个口型: “快走。” 小毒物一怔,他向来反应极快,在地清转身之际已经发足狂奔。 事实上不用江铃儿多此一举,他也会瞅准机会跑的。 还用她说。 然而在即将跃出这个即将被火海吞噬的客栈时他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江铃儿当然不是地清的对手,对付一些软脚虾还行,对付地清十个她也不够,二十个也够呛,即便有他的笛声相辅。他果不其然看到地清单手像提一只小鸡仔一般将江铃儿揪着后领拎了起来,另一手掐着她的下颚把玩着: “想不到这旮沓地儿还有这样貌美的小娘子……你看着比那些个水做的小娘子好像健壮些?一定能至少挺过一夜吧?” 江铃儿觉得自己死定了。 自小毒物离开后她本就不多的生气更像沙漏一样疯狂流失,更生不出一点儿反抗的力气来。不过这样也好。也好过受辱而死…… 她模模糊糊想着,缠斗了一夜的疲惫犹如潮水淹没,困顿袭上头,她有些认命的闭上昏昏欲睡的双眸—— 骤然热血溅上眼皮,激得她猛地张开了双眼! 是一只羊脂玉般的大手握着竹笛狠狠地戳进地清的左眼中! 那人动作极快猛地一收,又溅了江铃儿半身血,眼珠子滚在了地上,一声怒吼和哀嚎如惊雷般炸响在耳边,地清痛苦的松了手。 “走!”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江铃儿还未落地便被人一把捞过腰肢,破窗而出! 破窗的瞬间身后的客栈化作了火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6 趁夜,小毒物直接将江铃儿单手扛在了肩上,不往城里走也不走官道,而是又一头栽进了深山老林里。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好像腿一软,卸力般粗鲁的将肩上的江铃儿丢在地上,难得顾不上脏污,贴着身后的树桩坐下,浑身大汗淋漓,吐出一口浊气,默了一会儿,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而后是大笑,他一手扶着额,最后笑声渐低了下来,化作了一句带着自嘲意味的冷笑,咬牙切齿: “……真是疯了。” 不知在说谁又或者,是他自己。 江铃儿从方才被他粗鲁的丢到地上发出一声短暂的闷哼后就识趣的闭上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抱着双膝望着他,乖乖巧巧坐着,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沉默不语。 似乎是看出她所想,即便小毒物不看她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嗤一声,仰头靠在树桩上,晨曦的光穿过密匝的林叶落在他身上,斑驳的光照出他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俊容还有浅淡的,一张一合的唇: “地清,鼎鼎大名的魔教三藏杀手之一。我戳瞎了他的左眼……还是右眼来着?”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小毒物有些烦躁的薅了薅头,一脸阴郁,“管他哪只眼,这回算是摊上事了。” 江铃儿双睫飞快的眨了下,即便知道现在最好不要触小毒物的霉头,还是忍不住问了: “主人,‘三藏杀手’是……个啥?” 小毒物一顿,侧眸瞥了她一眼,颇为嫌弃:“亏你曾经还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连‘三藏杀手’都没听过?怎么,是魔教入不得你们这些正派人士的耳么?” 其实不光是江老镖头,镖局内的老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都心照不宣的将她保护得极好,即便她也跟着天涯海北的押镖,但这些江湖上的弯弯道道全然是不会让她知道分毫的。江铃儿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方觉……实在有些荒唐。她从来以江湖儿女自居,可除了吃喝玩乐对江湖事知之甚少,这算哪门子江湖儿女? 江铃儿躁得慌,藏在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所幸小毒物没再为难她,估计也早看出来她不光手上功夫是花架子,内里也是花架子,只冷哼一声,便自顾自道: “魔教三藏杀手,也可作‘魔教七大杀手’。援引自佛学本源七大虚妄,即‘地、水、火、风、空、见、识’。地清便是其中排名第七的‘地’字。”说着忽的一顿,眼尾一抬,幽幽觑着她,“自三十年前金人攻破燕京,随着北宋灭亡,魔教也消失匿迹。而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你猜地清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江铃儿一愣,在小毒物莫测的注视下不由挺直了脊背。其实经过一夜的戮战,尤其最后和地清过的那几招,虽然只有几招,然而每一招都像打在金石之上,真真是铜皮铁骨,她反受其累,双手现在还震得发麻。但远远不及此刻小毒物幽幽盯着她的眼神,直盯得她心里发毛。 她略略蹙了下眉,将心底的异样抛去,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我不知。” 小毒物闻言猝然一笑:“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江铃儿眉间褶皱更深了三分,也更懵了,尤其见小毒物站了起来,面色不善的走到她面前,江铃儿连忙也站起来,小毒物终于走到她面前,逼近她。因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缘故,他先是毫无预兆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沁凉的肌肤贴上她的一刻江铃儿浑身一颤,尤其他微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时好像被毒蛇滑过一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很快指腹滑到下颚,“柔情”顿消,他甚至有些粗鲁的两指捏住她的下颚抬起来,仿佛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盯着她,两人距离极近,热气喷洒在她面上,江铃儿虽然觉得有些不适,但却没出息地想要他再靠近她一些。 只要靠近他,哪怕只有一点,小毒物身上燃着的幽蓝焰火摧枯拉朽似的席卷着她,她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哪怕这团火焰于她来说是那么的冰冷,四肢百骸都被这团火焚烧着、炙烤着,可唯有靠近这团火,她才惊觉自己是活着的。 “地清为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我这是被狗闻到味儿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小毒物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捏住她下颚的两指愈加用力,浓黑的眸危险的眯起来,“干嘛呢?找死啊?” 下颚上传来的剧痛唤醒江铃儿的神志,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顺着小毒物捏着她下颚的力道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依偎进那团幽蓝火焰最炙热的地方…… 若有第三人在场……不,不必有第三人,在小毒物视野里她就是恬不知耻的投怀送抱,甚至她的手此刻还环着他劲瘦的腰肢不放,脸颊还贴着他的胸膛蹭了蹭。 蹭、了、蹭。 江铃儿:“……” “………………” 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在小毒物阴沉的要滴水、不仅要滴水还要杀人的俊容下,江铃儿猛地从他怀里弹了出来! 连连退后三步又上前了一步,却又不敢再近一步了。退一步感受不到那团火熟悉的尸僵浮了上来,而近一步呢,她怕小毒物一个不顺眼杀了她。只好不上不下、尴尴尬尬的僵在原地。脸侧和双手似乎还残留着小毒物身上的冷香,尬得她连摆都不会摆了,无处安放的双手僵在半空中。 双眸圆鼓鼓像某种动物,眸底还残留着不知道是怕小毒物动怒还是被自己的大胆骇住的神色。 大胆又没有那么大胆。 小毒物:“……” 小毒物真是气笑了,右手握着竹笛戳着自己生疼的头颅,直到把鸦羽似的长发戳得凌乱如鸡窝也不松手,嘴里低骂着:“我居然为了你这种人……我居然为了你这种人得罪魔教……”好一会儿他方才放下手,顶着鸡窝头仍然难掩半丝秾丽的俊容瞪着她,语气不善,“你们这种成过亲的大婶脸皮都这么厚吗?!” 江铃儿极力忽略他话语里的“大婶”二字,眉头一蹙倒真认真想了起来: “倒……也不是。秋姨就不是,袁二叔就常说秋姨如未出阁的少女呢。”秋姨,叶染秋。天下第一镖朱雀堂堂主。 小毒物一梗,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他若再发火刁难倒显得他无理取闹,尤其在面前这双注视着他的浓黑而澄澈的眸子前。 过了好一会儿,小毒物才皮笑肉不笑道:“有时看你挺机灵,有时又……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冷笑一声,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干净,肃着一张俊容,双手抱臂,面无表情觑着她,“地清能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此,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长生诀》。” 江铃儿一愣,长生诀。 又是长生诀。 小毒物抿了抿干涸的唇,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近她,放柔了声音,晨曦的光落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觉得温暖,他本就受了内伤又使内功吹了一夜的竹笛,又是扛着江铃儿跑了大半夜,此时一张脸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好像快和那曦光融在了一起: “主人我几次救了你对不对?” 江铃儿注意到他身上的幽蓝焰火小了许多,动作也迟缓了许多。江铃儿顿了下,点了点头。 小毒物苍白的俊容这才好看了一些,一步停住在她面前,眯起眼: “那你将《长生诀》拿来孝敬我也是应该的吧?” 江铃儿一怔后,霍然抬眸:“我没有《长生诀》,我爹更不可能有!全是欲加之罪,我连《长生诀》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毒物轻笑着打断她:“经过这一遭你总该知道《长生诀》是什么了吧?”他又逼近一步,江铃儿只好后退,不过退后一步,背就抵在了身后的巨树上,避无可避。 小毒物就在她身前,颀长的身影恰好遮天蔽日一般挡住所有拂晓的光,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眼下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不必藏了,把《长生诀》交出来。” 江铃儿只一句话:“我没有。” 昨夜将地清戳瞎的竹笛此刻抵在她喉下三寸处,小毒物声音浅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真没有?” 江铃儿双眸不偏不倚直视着他,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没有。” 小毒物眯起眼,手中竹笛越加用力,那截还算白皙的脖颈肉眼可见的红了,而她未曾动过半分,只盯着他,墨色的眸子倒映着他森然的俊容,无声抵抗着什么。 两人视线无声胶着了许久,小毒物后退一步,松开了她。薄唇一扯: “……没劲。” 竹笛绕着他的虎口一转,又被束在腰间上。 他不怕和人打交道,什么烂人都见过,牛鬼蛇神也不怕,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人。 忒麻烦。 罢了,来日方长。 他颓然地又坐回了树荫下,揉了揉生痛的太阳穴,倚着树干徐徐吐出一口郁气。 见状江铃儿也猛地松了口气,犹如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了下来,可才松的一口气陡的又提了起来,听见他说: “《长生诀》拿不出来,钱袋子总归拿得出来吧?我记得都交给你了。”他不胜厌烦地掸了掸手,“还有多少钱财都拿出来。” 江铃儿一怔,盯着那只修长的空空如也如羊脂玉般的大手,青天白日下又逼出了一身冷汗。 ------------------------------------- 与此同时,经过一夜的焚烧早已化作废墟的客栈外林立着数十人。 最后一人搜罗完毕之后跑向小队伍,对着小队伍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单膝跪下: “高先生,已搜罗完毕,客栈内并无一具尸首,想来在起火前应已散尽。一路寻来的足迹也……一并焚毁了。” 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是日月堡高阳。 高阳闻言略略点了点头,又看向一侧不甚起眼的马车—— 只见微风袭来卷起一角窗幔露出纪云舒一张苍白而沉郁的俊容,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也瞧的分明,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不容忽视,细看下,整个人清减了许多,本就消瘦,大病一场后好像褪去一身血肉,仅剩一张美丽的皮包裹着刻满欲望的骨,暴戾全藏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 窗幔掀起又落下,里头只简简单单传来三个字,轻而字字清晰: “继续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7 -- “小的……小的是这家客栈的店小二,恩公可曾听过‘老毒物公冶赤’的名讳?那小子不见得是老毒物公冶赤,却也是一身的毒,年纪不大狡猾得很!昨夜为了捉这小子不甚走水,别看我这客栈小呦可也有十来个年头的光景就这么一把火毁了……” 说着店小二又伏地痛哭了起来。 他是在一堆废墟中被人发现救了起来,喂了几口水便被带到了旁的一处宅子里。救他的人此刻就坐在堂前,端的是君子如玉,端雅俊秀。只是似乎是生了重病,明明还是盛夏的季节却裹着一袭狐裘,面容苍白胜雪,形销骨立的模样。 实在是太瘦了些,平添了几分萧索,有些孤家寡人的意思。 这人正是日月堡的少堡主纪云舒。 天下第一镖的丑闻传到现在几乎是街头巷尾的谈资了,江雷龙父女一同赴了黄泉更是无人不知,店小二一想,这少堡主丢了老婆又无子嗣的,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了嘛! 他身旁立着一位面容冷肃的中年人,闻言冲着青年微微颔首低声道: “确是那小毒物无误。” 青年不答,只是静静盯着店小二不知在想什么,明明是古井无波的甚至堪称和煦的视线,店小二却在这样的视线下头颅越压越低、越压越低,最后甚至将额紧贴着地面,浑身抖如筛糠:“小的、小的不知那小子和恩公有何过节,小的知晓的就是这些了,多的是再也没有了……” 纪云舒默了会儿,淡淡开口:“下去吧。” 店小二长舒一口气,嘴上说着“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躬身离开。只是残留在身上的莫名惧意令他颤抖不止,还有那两根断了的肋骨让他动一下都疼得冒汗,那一直攥在手金色的黄金飞镖就这么给抖了出来,他拦都拦不住,只听极清脆的一声“铮——”便朝前滚了过去。 正好就滚在了那身披狐裘的青年脚下。 店小二一惊,这下是真惊了,顾不上身上的疼痛,飞扑上前去抢夺,不过一脚就被纪云舒身侧的高阳踹得老远,重重摔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断了一根肋骨。 高阳并未瞧那店小二一眼,而是担忧地看着青年。只见纪云舒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地面那枚小小的金色飞镖,朝阳的光透过窗棱照在那金色飞镖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刺得人几乎落下泪来。 许久他方才闭了闭眼,复睁开眸时,漂亮的桃花眸里沉淀着无尽的黑。握紧扶手的手背如卧龙盘旋般浮起根根骇人的青筋,他苍劲而泛白的手指僵硬的一动,俯下腰捡起那枚小小的金色飞镖。 背对着光,叫人瞧不清他此刻是何面目表情,只听见许久才传来犹如梦呓般的声音: “哪儿来的?” 自然问的店小二。 什么样的人能值得堂堂日月堡少堡主亲自来捉的?店小二原只是猜测,所以只说了那少年而按下那小女叫花不表,果然她那镶金的飞镖是偷来的!见状这失主恐怕就是……就是这位日月堡少堡主无疑了! 他本还想狡辩几句,见日月堡的弟子将他团团包围,尤其高阳向他走来,想起方才那一脚两股战战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将和江铃儿和小毒物相遇的一切,包括最后交给她什么色儿的衣服全事无巨细抖落出来,期间纪云舒只问了一句话,声音很低很哑,叫人捉摸不透: “她……看起来如何?” “身量高挑纤细,比寻常女子……不,比一般男子还高呢!脸也比一般女子要黑一些,不过还挺好看的……”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放精光忙谄媚道,“日月堡以侠义闻名于世,这女贼实在胆大,偷东西居然敢偷到恩公头上!恩公放心,她定逃不了多远!我还替恩公教训了她一顿!拿那铁扫帚狠狠打了她好多……” 后面的话在纪云舒令人胆寒得鹰视狼顾般的眼神下硬生生吞了回去。 如果方才只是怕挨打,尤其高阳那一脚痛得他心口都绞成一团。现在是恐惧,深入骨髓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这个年轻的江湖后起之秀、日月堡的少堡主明明孱弱、未置一词,他却好似在这样的眼神下被剐了一刀又一刀。 终于纪云舒垂下了眸,不再看他,只盯着掌心的小小镶金飞镖,开了口却是对高阳说: “先生怎么看?” 高阳肃着张脸眉头紧锁,薄唇抿了抿才道:“那夜……我们确也见到少夫人,不过只远远瞧见一道身影,并不清晰。少主,我们都曾亲眼见过少夫人的尸身,尤其您……您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三夜未合眼,没人比您更清楚了。鬼神之说终究是无稽之谈,那小毒物师出于老毒物公冶赤,诡计甚多,抓个身量相仿的女子佐以人皮面具乔装也不是不可能……” 纪云舒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想听我的想法么?” 高阳一顿,垂了眉眼:“少主请。” 纪云舒指尖摩挲着那飞镖上刻着的小小“江”字,哪怕整个人置身于自窗棱投下的暖阳中,身上的狐裘好像不化的雪重重的压在肩头,眉目染霜,衬得一双桃花眸极黑,像能吞噬一切的墨潭一般。他将小小飞镖握于掌心,飞镖边缘锋利嵌进他掌心的皮肉内,鲜红的血沿着指缝滑落。 他盯着高阳,墨色的桃花眸闪着奇异的诡谲的光亮,一字一句: “我只说一遍,我不管她是真的假的,是人是鬼她都是我纪云舒的妻。” 高阳心头大震,单膝跪下,身后数十日月堡弟子也一齐跪下:“属下知错!” 纪云舒声音很冷,眼神更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再增派五百名弟兄,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出来。” 众人震声几乎把屋顶掀翻:“是!” 纪云舒眉间的川字纹这才舒展了下,回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横眼看向面容惨白的店小二,淡淡道: “哪只手碰的她?” 店小二哆嗦着唇,几乎站不住:“左……左手……” 纪云舒薄唇一扯,转身离开: “剁了。” ------------------------------------- 那厢风和日丽的郊外。 风在吼,蝉在叫,远处放牧的马在嘶鸣。 而小毒物在听江铃儿狡辩。 “就你丢给我的那些钱袋子也……也没多少钱,真的,我们身上的衣物都是我拿我的飞镖换的,虽然没有第二枚飞镖了,但是我会赚钱,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的,我发誓!还有……还有那天你说阵法需要死尸,也没说……没说死物不行啊,所以我就杀了只兔子……昨夜你捞过我就跑了,所以兔子也、也落那儿了……你要早些说,我高低也会卸条兔腿带走的……” 越说到后头声音越轻。 小毒物面无表情听完: “说完了么?” 烈日下江铃儿说的口干舌燥的,腹内饥饿轰鸣,茫然的张了张唇,干巴巴道: “完、完了。” 见小毒物果然伸手探向腰间的竹笛,江铃儿瞳孔一缩,身体先于大脑,下意识径直扑上前,反手握住他腰间的竹笛又摁了回去,天旋地转之间又压在了他身上。 在小毒物勃然大怒之前,抢先开口,大声道: “你要钱我去赚,你想要尸体……我不就是现成的吗?” 小毒物狭长的长睫如振翅的蝶一般猛地颤动了一下,抬眸看她,眸色很深: “你在……说什么?” 这是她花了一整夜想出来的,她不想杀无辜之人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似乎怕小毒物翻脸,江铃儿语速很快: “他们说老毒物以双修吸食女子阴气练功,而地清说你深得老毒物真传,那么……”江铃儿一顿,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把扯下右侧的衣裳,露出一片与面上不同的因不曾见过天光而白腻光洁的肌肤,在烈日的照射下居然晃眼的刺目。 小毒物一怔,眉头蹙了起来。 江铃儿干涸的唇抿了抿,觑着小毒物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声音有些哑倒也清晰:“我……也可以吧?你只要给我留口气……”别玩儿死我就成。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死了。 见小毒物许久不说话,只盯着她瞧,江铃儿蓦的一顿,眉头拧了起来就显得有些凶: “你不会到现在还挑吧?我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不至于面目狰狞、不堪入目吧?我觉得我也挺好看的……”配你这小毒物够了。 小毒物一愣,继而闷笑出声,江铃儿感受到身下震荡起伏的胸膛,更莫名了: “你笑什么?” 好一会儿小毒物才止住了笑,他将双手折叠枕在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睨着压在他身上的江铃儿,现在奔走了一夜的他们都脏,谁也嫌弃不了谁。只是这是第二次,居然被她生扑了第二次。 想到这儿他脸色有点差,脾气也跟着臭了起来,睨着她,懒懒的,不耐道: “我记得你还有个官人呢,瞧着还挺深情,抱着你的尸身三天三夜没合眼呢,怎么,忘了?” 听到纪云舒,江铃儿略略怔松了一瞬,在小毒物冷嘲的视线里轻轻“啊”了一声: “你说他啊,没事,我们已经和离了。况且……” 小毒物追问下去:“况且什么?” “况且江铃儿已经死了。”江铃儿盯着小毒物的双眼,很深的看着他,“我是阿奴,是你的奴啊,我已经说过两遍了,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了,主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20 第18章 018真是不会撒娇。 真是不会撒娇。 这是小毒物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 意识到自己第一个想法不是将她挫骨扬灰反而是想这些莫名其妙有的没的事后,俊容有一瞬间别扭起来,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像一场错觉。 他斜睨着压在他身上的江铃儿,声音浅淡,没什么情绪地细数着她的桩桩件件: “不偷人钱财,不杀无辜之人,甚至连骗人也不会……”他说着嗤笑了一声,“规矩挺多啊?我看不是不会……是不肯吧?无论是现在还是昨夜之事,那店小二一看就是色令内荏的怂包,你只要说一句丢了钱,说一句恐吓那店小二的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你不肯。哪怕顶着我盛怒之下灭了你颅顶虚火的危险,你连一句好赖话也说不出口,也是,君子诚信为本,也是你们这些大侠行走江湖应该恪守的江湖道义。” 他说着说着低咳了两声,俊容越是苍白,逾显的眼角一粒朱砂泪痣殷红、诡艳。好像一滴血似的,总叫人不由多看两眼。他带着调笑意味的眼神扫了一眼江铃儿白腻的、光/裸的右肩,不知是不是所有女子还是只是因她到底是习武之人,浑身皮肉紧实又矫健,阳光下看居然有些晃眼。尤其那枚小而精致的锁骨,形状优美,他不由驻目多瞧了一会儿,下意识摩挲了下掌中的竹笛,不知和他的宝贝竹笛光滑的触感比起来如何。 他的眼神并不淫/邪,而是坦坦荡荡的,坦荡中有诧异有欣赏有种种就是没有她想看到的哪怕一丝情。欲。恰时风吹过河边芦苇拂过她光裸的肩甲,微风沁凉,她瑟缩了下,脸一寸寸白了下去,听见小毒物说: “都身陷囹圄了还能坚守道义不肯说一句谎,当了自己的东西也不肯昧他人一分钱,宁可以身来服侍我也不杀无辜之人……真是崇高大义,连我都要动容了。倘若我不是亲眼见到你被那叫啥‘赵逍’是吧?被他用自己家传绝学打倒在地,倘若不是亲耳听见他说你这人贪欲无艺、玩物丧志,本事没有尽耍些偷懒耍滑的小聪明,真还以为你真是个说到做到,知行合一的人呢。” 话落,哂笑的眼神自她光裸的肩颈悠悠往下瞥了眼,一字未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只刹那间江铃儿仿佛又堕入那场和赵逍无休无止的、单方面暴行的比试中,堕入那场由漫天雨珠组成的牢笼里。 压在她脖颈上的如千斤重的膝好似从未消失过,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更让她窒息的是赵逍的讥笑的话,她以为她早忘了,不,每一句每一个字都随着那场漫天的雨幕烙进她的心里。 【好吃懒做、贪玩嬉闹,镇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围着小白脸转,你为了逼嫁纪云舒那个小白脸闹得满城风雨,老镖头面上无光,天下第一镖的名声都被你踩在了地上,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当天下第一镖少镖主?】 江铃儿脸色白得吓人,摁住小毒物的手也松了。 感受到掌下的人终于如愿地抽出腰间的竹笛,她长睫极轻微的一抖,闭上了眼。 她等着小毒物一棒子将她颅顶拍碎,绝了 她最后一口气数。然而等来的是一个……脑瓜崩!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不光她惊叫了一声,额头顷刻红了肿了,小毒物两指都震疼了! 她双手捂着额,双眸瞪得圆滚滚的,既痛且惊地望着身下人。 那竹笛还好好的别在他腰上,小毒物吹了吹发麻的两指先是夸张地嗤笑一声:“说你一句就要死要活了?”继而冷笑着,“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说还不能说了?还想教我做事?既然要做我的奴就好好做,你以前的那套假仁假义给我收起来,我有我的规矩,爷的规矩就是‘百无禁忌’!听清楚了没?再有下次,自己了结!” 江铃儿听得一愣一愣的,捂着额就像土拨鼠一样愣愣点头:“……哦。” 小毒物瞪她,怒道:“还不快扶我起来!” 江铃儿连忙从他身上爬起,又将他扶起靠在树桩上,惊觉他身上犹如寒冰一般,只怕因着一整夜的连轴转,那日阵法反噬的伤已然波及全身,四肢更是僵硬无力,难怪又被她轻而易举推倒,她忙道:“不如……” 小毒物凉凉瞥了眼她衣衫半掩的胸前,冷冷打断她:“就你那二两肉省省吧,大婶,你以为村口买白菜呢,随便捡个人都能双/修啊?” 江铃儿:“……” 江铃儿低头看了眼自己,她……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她到底没敢问,只干巴巴道:“那怎么办啊……” 小毒物脸色很臭很差,依着他的情况必须静养不能再奔波了,然而现在恰恰是最不能停下的时候,天底下要杀他的人很多,地清绝对是其中最难缠的一个,尤其他还毁了他的眼,他掘地三尺也会寻来。他原想着用钱财收买当地人,伪装成当地农民掩人耳目最好,然而全身上下连个子儿都没有…… 江铃儿见他臭着脸半天不说话,心里也开始打起了鼓,不过自知做错了事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陪着他沉默,只见小毒物耳朵忽的一动,指了指前头不远处,芦苇遮挡的地方: “那有动静,去看看。” 江铃儿哪里还敢迟疑,当下扭头就走,才不过走了一步又被他叫住了: “急什么,衣服穿上。” 江铃儿脚不点地头也不回,闻言只是摆了摆手,随意把右肩上的衣服一扒拉就完了。 小毒物眼瞅着还露着一小片白皮呢,他眉头一蹙,一口气梗在心口,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偏过头,轻嗤了声: “随便你。”—— 一丛茂密的芦苇旁,却是一群稚子围着一老妇手里拿着石子丢她,嘴上嬉笑着: “盲婆子!疯婆娘!见谁都认自家娃!都多少年啦,羞不羞哇!” 然而被稚子们包围如困兽的老妇一点儿都没听出那话语里的奚落,仍是逢人便拉住,细细的问: “大郎……大郎是你吗?啊,我忘了,大郎不是小孩了。” “你见着我家大郎了吗?六年啦,整整六年啦,我家大郎也已十八啦是个大小伙啦,他脸上有道小时候磕的疤,如果你们见到了一定要告诉他,娘在家里等着他,等好久了……” 然而被她抓住的稚子只是尖叫,更加疯狂的踢她、踹她: “谁是你家大郎?你家大郎早死了!死了!松开我!再不松开我要告诉我娘了!” 老妇只有哭,一遍一遍低声哭着:“大郎……大郎没死,你胡说,我家大郎只是出门跟道长去寻仙山,他没死……” 江铃儿注意到她双目无神、没有焦点,好像是,瞎了。 她原以为是地清或是客栈那些人寻了来,见不是松了口气,当即便要回身去小毒物身边,她正要转头呢忽然肩上搭上一只如羊脂玉般修长的手。 小毒物先是懒洋洋训了声这些顽劣稚子:“干嘛呢你们,懂不懂尊老?” 然后冲着那被稚子们包围的老妇极殷切的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见江铃儿像见鬼一样的看着他,他秀致的双眉微微一拧,搭在她肩上的手不着声色的拉上她微微敞开的衣领,继而狠狠揉了揉她的发,大手压着她的后脑勺朝那老妇的方向一摁,恶声恶气道: “愣着干什么?丑妇也要见公婆,乖,叫娘。” 第19章 019小毒物不光心毒,心眼还小得很…… 江铃儿盯着那面容枯槁的盲妇,那真是随处可见的村野农妇的模样,不过眼前农妇看上去要更……凄凉一些。 不仅是因为她双目失明、被人捉弄,更因为她明明面容还是四十许的模样却生了满头霜发……可即便如此,江铃儿茫然盯着那盲妇,简简单单一个“娘”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就是滚不出来。 不单是因为这人素未谋面,真真是路上捡来的便宜“娘”。更因为江铃儿一生下来,她娘就因为生下她难产而死,她连一面都没见过,连江老镖头也甚少提及她娘。 “娘”这一字对她太陌生了,陌生到她实在喊不出口。就这么傻傻站在原地,傻傻望着她。 “没用的东西,叫人都不会。你说说,你还会什么?” 耳边传来一道低低的叫骂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有些痒,不过幸好热气拂过耳畔便消散了,连同搭在她肩上的手。 许是因为身负重伤,小毒物步子迈得闲散又拖沓,不过不妨碍一身与生俱来的冷沉又邪肆的气场,对付这些小毛孩绰绰有余。 他走到那揪着盲妇乱发的孩童前,逆着光,颀长的身影就像一座山似的沉沉罩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盯着他,只一眼,这孩子就白了脸: “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呢?没见我娘疼着么?松手。” 那小孩儿陡的松了手,嘴一扁“哇”的一声,吓得扭头就跑,连同周围的小孩儿都骇的如四散的燕雀。 小毒物揉了揉高耸的鼻梁,望着这群乳燕投林般孩子的背影高喊了一声: “跟你们爹娘说那谁……大郎回来了,再敢欺负我娘,我饶不了你们!” 话落,没过多久,孩子们都跑远了,空空荡荡的芦苇丛里,只剩他们三人。 终于静了下来。 那盲妇从方才开始就没出声,她目不能视物,只能呆呆的循着声望着小毒物的方向,好半天才如梦呓一般发出细碎的声音,好像怕声音一大就会把眼前人惊走: “大……大郎?真的是你吗,大郎?” 小毒物没什么心理负担,爽爽利利喊了声“娘”后,补了一句: “娘,我回来了。不对……”说着忽的甚至粗鲁的拽着江铃儿的腕子拽了过来,那手又懒洋洋搭在她肩上,上下嘴唇一碰,轻笑了一声,不知在笑谁,还是在笑这啼笑皆非的情状,“是我们回来了。” 在“我们”二字上加重了些。 被他押着不得不见公婆的江铃儿一怔:“……”半天后才憋出了个,“……嗯”。 盲妇这才如梦初醒般呜咽出声,忽的扑上前,居然真叫她扑了个正着,她抱着小毒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儿啊,多少年了,娘终于……娘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一侧的江铃儿看得心惊胆战,眼瞅着小毒物额角暴起一根青筋,唯恐下一秒竹笛就敲上这可怜盲妇的颅顶,所幸小毒物理智尚存只是僵住未有动作,更庆幸这老妇目盲,瞧不见小毒物要杀人一般的脸色。她连忙扯过盲妇的衣袖将她从小毒物身上扯开,再不扯开,她怕不光这老妇丢了性命,她也跟着遭殃。 果然扯开后,小毒物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俊容还是铁青着的,看一眼都叫人胆寒。 江铃儿再次庆幸这老妇瞧不见,只听见这芦苇丛里回荡着老妇的恸哭声,字字泣血,好像要把这多年来的哀苦都哭出来一般,叫人无不闻之动容,江铃儿不禁想起了江老镖头,双眸倏然就红了,仰头望着天,眨巴了好久眼睛才将泪意逼了回去。 而小毒物只是冷冷旁观着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嘴角一撇轻嗤着,扭头望着天边渐渐拢上来的如薄纱般的烟云雾霭,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许久,老妇才终于止了哭声。她看不见,小毒物和江铃儿一不说话她就寻不到人了,就开始慌了,她苍老的双手在虚空中抓了抓:“大郎啊,娘许久…… 许久未见你了,让娘摸摸你,让娘看看你长高了没,壮实了没……” 话落了空,一时只有风穿过芦苇丛带来的沙沙声,江铃儿看了一眼小毒物仍然铁青的面容,又看了一眼半空中那双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苍老的手,识趣的代替小毒物握住了那双手,望着老妇两鬓斑白的发不由想起天牢里老镖头满头银霜,吸了吸鼻子,本来难叫出声的“娘”也没那么难叫了,她握住面前这双手,想了想道: “娘,主……额,大郎他累了,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家再叙?” “是是是,是我光顾着自己了,你们一路过来一定、一定又饿又累,快……快随我回家……”说着她紧紧握着江铃儿的手不放,“你是大郎的媳妇儿?真好……真好,我原还担心大郎一人在外孤苦,没成想带了儿媳回来……真好。” 老妇握着她的手犹如攥紧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江铃儿心底一触动,由着她握着,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了手,从兜里拿出一颗糖。 江铃儿略略一怔,只见她双手捧着糖,不知小毒物在何处只好冲着虚空,殷切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大郎……大郎饿了是么?吃块糖就好了,你小时候饿了就是缠着娘要糖吃,娘给你留着呢,娘都给你留着呢……” 那双布满岁月丘壑和泥沙还有汗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许是有些年头了,掌心上那糖纸还微微泛着黄,她身上的衣物都泛白破旧了,这小小糖纸却保护的极好。 江铃儿看了眼身侧的小毒物,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知道他喜洁,眉头微微蹙了蹙,正要说什么,小毒物已偏过了头,没什么情绪,淡淡道: “我不吃糖。” 老妇一怔,好似恍然大悟,讪讪的收回手:“是我老糊涂了,你走时那年才十二岁,我总是忘了……总以为你还是个孩子……” 江铃儿本来就嘴笨,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幸她和小毒物算是顺利地和这盲妇回了家。 盲妇虽然目不能视物,但是多年来的习惯,她即使看不见也清清楚楚记得回家的路。 她在前头领着,江铃儿搀着小毒物跟在后头,要套这妇人的话不难,许是长久的等待和失望,这盲妇时而清醒又时而糊涂,也是因此他们顺利地拼凑出了关于这个“大郎”的一切。 也拼凑出了这盲妇不幸的大半生。 老妇所托非人,嫁了个混迹于勾栏和赌场的浪荡子。为了抵赌资居然将独子,也就是十二岁的大郎以十两钱的价格卖给了一个道士,说是跟着道长去寻仙山,等老妇知道时已经人去楼空。老妇遍寻不得也不敢走远,怕大郎回来了家没了,就守在家里等着她的大郎。 等啊等,等到那浪荡子官人都死了,等到眼都哭瞎了也没等来,终于在这一天等来了。 等来了她和小毒物。 两个骗子。 “觉得于心不忍啊?” 小毒物仍是一手搭在她肩上,半边身子都倚在她身上,他现在的状况太不好了,能撑到现在都是奇迹,急需寻一个地方好好休养。他是身体不大好,但是不妨碍他想找江铃儿的茬。 真不怪他,每当他觉得江铃儿有点顺眼的时候,她就会蠢得令他侧目。 他觉得有必要好好点点这个天真的只会说大话啥也不会做的大小姐。 毕竟已经摔过一次跟头了,再摔……摔她自个儿就行了,别来害人。 他觑着她紧绷的侧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江铃儿好像白了点,没有第一次见那么黑了。是因为跟着他天天昼伏夜出么? 他哂笑一下,懒洋洋道: “这就感动了?觉得这老妇可怜啊?” 江铃儿选择不说话。 她觉着小毒物不光人毒,嘴毒,心更毒。看什么都是有毒的,她要这么说一定惹他不快,还不如不说的好。 可小毒物不准备放过她,搭在她肩上的手勾着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上把玩,忽然道: “打个赌怎么样?” 江铃儿还陷在物伤其类般的老妇悲惨的故事里,听见小毒物的话心里头有些堵有些生气,本来下定决心装傻不理的,可耐不住好奇心,问道: “赌什么?” 小毒物把玩她发丝的指尖一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人心。” 江铃儿一怔,不由仰头看向倚着她的高了她小半个头的少年:“什么意思?” 小毒物浓黑的双眸直直盯着领在前头的、老妇蹒跚而佝偻的身影,眯了眯眼: “你觉得一个双目失明又疯癫的老妇,如何在失了丈夫失了独子的情况下还能活的好好地?”说着侧目凉凉瞥了江铃儿一眼,“别跟我说活得不好,眼下金人肆虐,战火连年,街上多的是流离百姓,她虽瞎了一双眼但有手有脚,即便疯了瞎了还能有吃有穿的好好活到现在……你敢说她活的不好?” 江铃儿一顿,本想反驳的话生生咽了进去。她顺着小毒物的视线同样看向步履蹒跚的老妇,老妇紧握着她双手的触感犹在,即便她也觉得小毒物说的有理,但是……但是嘴巴抿得紧紧的,仍抱着一丝倔强的希冀不肯相信。 “如果我没猜错……”小毒物指尖一松,缠绕在他手上的发丝便落了下来,他本就浓黑的眸映着老妇蹒跚的背影更深不见底,“她应该有同伙。” 江铃儿一惊,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忙压低嗓音凑到小毒物身前,本就距离极近的两人愈加近的密不透风,几乎贴在一起,小毒物不过一晃眼那丛鸦羽似的发便凑到了跟前,她的一捧发生的极好,不似本人一身反骨像个刺猬,她的发是软的,指尖穿过好像和一朵云相触。此刻那发丝的软从指尖蔓延到鼻尖,他微微一怔后眉头蹙了起来,有些不适的偏头避了过去。 听见她压着嗓音说:“她想干什么?!” 小毒物说的轻飘飘,浑不在意:“不外乎杀人越货,就这么简单。” 江铃儿更惊了,也凑得他更紧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那……那我们还跟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丛发的幽香也兜头罩了过来,江铃儿瞧不见,此刻小毒物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不过……许是怕打草惊蛇到底没动,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不太好惹的精光,幽幽道: “那我们正好狡兔三窟吗,鸠占鹊巢,岂不一举两得?”话落,还不轻不重的刺了她一句,“你还真以为她好心给你糖吃啊?只怕她原来的目标便是诱个孩子,没想到反被我们搅黄了。只怕她心里只会更气。我看她那颗糖,孩子不一定诱得到,但诱你一个够了。” 江铃儿听着小毒物一通分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讥讽,也许是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不由又看向不远处那蹒跚的背影,心里只有茫然。 难道她真的像小毒物说的那样…… “现在不觉得可怜了?觉得面目可憎了?”小毒物冷笑一声,“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好的坏的,可怜的憎恶的?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本事,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她来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来什么都有了?” 江铃儿一顿,绷着脸:“主人,我已经说过我已经不再是江……” “是是是…”小毒物敷衍地撇了撇嘴,终于收回落在老妇身上的视线,转而落下,盯着那丛鸦羽似的发,还有隐隐从那捧发里透出的细腻肌肤,眸色有些深,默了会儿才道,“倘若如我所说,你这回没什么借口了吧?” 小毒物点到为止,江铃儿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还有威胁。 她错了。 是她错了,她还以为她放了客栈那人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原来一直没过去。 小毒物不光心毒,心眼还小得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他要一颗 头颅就一定要,她能避过一次,但避不了第二次第三次,除非她不想留在小毒物身边,除非她想死。 小毒物怎么可能白白让她利用,他当然需要一些利息。 他这人她虽然才认识几天,可也知道这人树敌只多不少,而这颗人头不仅是利息,比口头上的便宜“主人”更能证明他俩是一头的。 想清楚这些后江铃儿脸色有些难看,一直抿唇不语。直到前方蹒跚的身影停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停了下来。 老妇慢悠悠转过身来,两手有些局促的交叠在身前,有些羞涩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们: “大郎……怎么样?从你走后我日日想,怕你日后回来认不得家的模样,就日日修剪……怎么样,是你记忆中的家么?” 此刻暮色四合,天边残阳如血。只见一间不大的质朴的农舍旁,是一地修剪得宜的花草,一看就是主人精心修剪过的。 她一个双目失明,手还颤抖不止的老妇……如何做得到??? 江铃儿下唇咬的泛白,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耳边传来小毒物低低的、略带一丝喑哑的声音: “大婶,重头戏来了。” 他一双眸直直看向老妇身后那间黑勋勋的农舍,浓黑的眸莫测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江铃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夜幕之下,那看似质朴的门扉后好像蛰伏着凶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窥伺着她。 她咽了口口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古井无波,抬腿走了进去。 第20章 020“笑什么,丑死了。” 甫一踏进门内,只觉得一脚好像踩进一团棉花里,早有准备的江铃儿只微微一愣后反应极快,一脚将脚下绵软的东西踹了出去! 只听见小小的一声“砰”,有什么撞在了窗扉上,滑了下来。 盲妇在江铃儿和小毒物身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久处于黑暗中,一双耳朵练得极灵,当即疑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江铃儿和小毒物无声对视了一眼,在小毒物矜傲地扬了扬下颚的示意下,江铃儿屏住气息,双拳捏紧,一面留心昏暗的四周,一面朝那窗扉走去。 此时夜幕落下,星光些微。 银月的光透过窗棱落下,照亮一角天地。 只见一条青蛇落在地上,断了气息。 她一愣,弯腰捡了起来,举到窗前,借着月光打量了会儿: “……蛇?” 什么嘛。 是蛇啊。 她抓起蛇还没说话呢,身后陡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呵斥声: “别过来。” 江铃儿一顿,拎着小蛇刚想说什么,身后那人又飞快道了句: “退后。” 江铃儿:“……” 黑暗中,江铃儿飞快眨了眨眼,一手抓着小蛇听话的后退了一步。 “再退。” 江铃儿:“……” 又是一步,腰抵在了身后的窗扉上,退无可退。江铃儿单手抓着小蛇,临窗而立,月光泼了她满身。 她看着隐在黑暗中某人,晃了晃手里纤长的青色小蛇:“没事,它死透了。”说着,怕人不信,抓着蛇疾步往前走,“不信你摸摸……” 不过才走了半步,那声儿陡然凌厉: “你敢?!!”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人,小毒物只肯多走一步便不肯再走了。银月的光吝啬的洒下一些清辉,半明半灭映出他一张苍白的修罗面。脸色极臭极差,盯着江铃儿,尤其是她手中的死蛇好像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 江铃儿钉在原地,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怕蛇啊?” 说完更不解了,双眸飞快眨了眨:“你都叫小……主人你都叫‘小毒物’了还怕什么蛇?它指不定还没你毒呢。” 江铃儿怎么看手里的蛇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竹叶青,没毒,更咬不死人。 眼下死了软塌塌的,看着……还有几分可爱呢。 可惜小毒物不觉得,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江铃儿一时分不清是想砍她呢还是砍她手中的蛇,亦或二者都是。 江铃儿:“……” 而身后接连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是盲妇听到小毒物的怒喝声心生急切关心则乱,居然被早已烂熟于心的屋内陈设绊了好几跤: “大郎莫怕,娘记得……娘记得家里有火折子……” 凭着记忆,真叫她翻出了火折子,还让她寻到了蜡烛,毕竟目盲她连打了好几下火折子,手上燎了几个泡才将火折子打亮,不一会儿,蜡烛亮起,一室亮堂了起来。 在亮起的瞬间江铃儿将手中的竹叶青丢到了窗外,掸了掸手,这才看向小毒物,想了想,咧嘴讨好一笑。 意思是,主人你瞧,我把它丢了。 小毒物眉目依旧森然,想千刀万剐她的眼神分毫没变。冷冷勾了下唇,恶劣道: “笑什么,丑死了。” 意思是,迟了。 她完蛋了。 江铃儿:“……” 江铃儿抿了抿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顶着小毒物瘆人的视线压迫非常生硬的偏过头,打量起四周,干干的换了个话题: “……主…,不对,大郎你看,这儿旧是旧了点儿,有些青苔有些潮湿才引来了蛇……”见小毒物眉心一拧,江铃儿连忙收声,含糊道,“除了那啥也没其他活物的气息,娘……把家打理得很好。” 江铃儿看向小毒物身后的盲妇,手上被火折子燎伤的水泡有些触目惊心,她却顾不上疼,好像做了错事一样不安又焦急的立在原地。像一个等着被责骂的孩子一般。 太好了,她不是小毒物口中的奸人。 小毒物是错的。 思及此,江铃儿长舒一口气。 松气之余还隐隐有某种赢了的快感。 不光是因为不用亲自动手杀了老妇,更因为证明了这个世界虽然坏人很多,但也并非像小毒物口中……人人都是坏人。总有这么一隅善念,他们遇着了。 由不得小毒物不信。 在小毒物身上吃了这许久的窝囊气,此刻才终于全散了出来,简直比昨夜在那客栈里痛殴几十人还要畅快百倍!江铃儿心里畅快,可万不敢表露分毫。她觑着小毒物霜白又森然的一张臭脸,讨好他欢心不死,毕竟还要在这小子手下讨生活,她一边思忖着一边斟酌着开口道: “大郎,我还是……服侍你早些休息吧?你思虑过多难免伤身体,唔……也不知官人你是不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这多思多虑的万一长不高怎么办?最好还是好好睡一觉,这睡好了头脑也清醒一点……” 江铃儿自觉体贴非常,不说她的真官人纪云舒,就连老镖头她都没这么关心挂怀过呢!这小毒物忒给脸不要脸,本就修罗的一张俊脸此刻更像要吃人一样,她一梗,默默将剩下半句“……脾气也好一些,你说是也不是?”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僵在原地,茫茫然,不知又哪句话惹他不快。 可惜她有眼再缺心眼也能看出小毒物不快了,要杀人了。 可盲妇看不出来。 听到儿媳都这么说,连忙跟着道:“是啊,大郎,有什么事儿,睡一觉了再说。” 江铃儿来不及阻止,她凭着直觉伸手一抓,倒真让她抓着了小毒物! 江铃儿眼一瞪,眼见着盲妇抓着小毒物的衣袖往里扯:“大郎你快随娘来,你小时候的房间娘还给你留着呢,我分毫没动过,你快来看看……”说着,却见眼前人好像磐石一样,怎么扯也扯不动,盲妇愣了下,茫然望着眼前人,“……大郎?” 小毒物居高临下盯着老妇这张苍老的容颜,盯着老妇这双失焦的双眸,俊容苍白愈衬得眸色极深,深不见底。 “你是真傻装傻,真瞎装瞎一试便知。” 话落,出手极快不待江铃儿有任何反应,两指便成鹰爪状直直戳向面对他的这一双失焦的、茫然懵懂的、毫无保留的双眸! 江铃儿失声:“住手!” 就在那两指即将戳上盲妇瞳孔的瞬间,仅仅一厘的距离骤然回转,一手掐住飞扑在他身后的小小头颅,薄唇一扯: “抓到你了。” 手一拧,一颗头颅便滚到了地上。 没有血,只有满地的木屑。 江铃儿一怔,似有所感猛地仰起头来看去—— 只见烛光照不到的房梁顶上爬满了覆着青苔的密密麻麻的半人高的木偶,令人头皮发麻般的齿轮声齐刷刷一响,登时无数双没有瞳仁的眼珠齐齐盯着他们! 下一秒飞扑上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021“放心,死不了人。不就一堆木…… 江铃儿瞳孔紧缩,一招“惊雷”打了过去,断了一只偶人的臂、一只偶人的腿,然而偶人不是骨血筑成的常人,它不会疼,甚至连攻来的动作和势头都没有停滞半分,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直冲了过来! 江铃儿又一招“雷霆”扫去,断了迎面直扑的三两偶人的头颅,这偶人才彻底散了架似的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可偶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又只有半身高,小巧又敏捷,江铃儿一人生不出四只手,不免顾了前头,失了后头。所幸这偶人虽出手毒辣狠绝,但不夺人性命。可也叫她吃了好多苦头,身上不是被偶人打了就是被偶人咬了。 是的,这偶人还会咬人,一旦叼上死活不松口,得打断其头颅才能罢口! 江铃儿轻嘶了一声,一把将咬在她左肩的偶人扯下丢在地上,见它还要扑来,一脚踩在其头颅上,让其动弹不得,可转眼右胳膊又被咬住了! 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见这种怪异又精巧非常的东西,不难打可缠人的紧,一时又气又怒又惊: “这……这什么东西啊!” “机关偶人。”小毒物徒手又拧了三个偶人的头颅后,忽然道,“累了,不打了。” 江铃儿一顿,趁着打斗的间隙看去,只见小毒物真的两手一摊不打了,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盲妇身后,只盯着她一截细瘦的脖颈,只待她有分毫异动,便拧断她的脖颈! 江铃儿也是这时才发现,所有偶人都默契的避开了盲妇,只攻击她和小毒物。等小毒物躲到盲妇身后,攻击目标便剩下她一个,一时一窝蜂的全围上了她! 江铃儿哪见过这个阵仗,即便客栈那一夜,围上来的不过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而这次当真是一群不要命……不,是连命都没有的绝佳杀手! 她头皮一麻,一脚踩在飞扑而来的偶人头面,一个借力纵身也跃向盲妇身后! 眼瞅就要稳稳落在盲妇身后,凭空出现一支翠绿竹笛当头就打在她脑门上,江铃儿一吃痛,又一屁股跌了回去! 她捂着顷刻就红了的额,难以置信瞪着小毒物,一时哪还记得什么主仆,当即破口大骂: “你干嘛!” 小毒物从盲妇身后探出一张白玉面皮,说得坦荡: “没地儿了。” 江铃儿一顿,继而勃然大怒:“你!!!” 是报复!绝对是报复! 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知道这小子心眼儿小,没想到这么小!!! 不容她多想,甚至连发火的时间都没有,令人头皮发麻的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咔嚓”一声,不大的屋子里一双双死鱼般的眼珠又齐刷刷看向她,她汗毛一竖,从地上弹了起来,绕着屋子夺命狂奔! 没一会儿就被群起而上的偶人围得水泄不通,只好如困兽一般来来回回打一遍她的奔雷掌,好不狼狈。 江铃儿一边狼狈招架,一边冲小毒物咆哮: “你快想想办法啊!” 小毒物眉头紧锁,不耐道:“正想着,别吵!” 话落,他一手掐住盲妇的咽喉,阴着脸盯着面前这双毫无焦点的暗淡的眸,冷着声阴恻恻道: “叫它们停下,不然我杀了你。” “大郎……大郎你说的什么?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和谁打架?受伤了么?伤得重么?!” 明明小命就在他手上,盲妇却好似更忧心他们的处境,眼角泛泪,声声询问着他们的安危。小毒物咬牙轻“啧”了一声“找死”,一寸寸收紧掐着她脖颈的手,看着眼前这张望着他的苍老面容逐渐青白,而老人也在最初的慌张之后镇定了下来,意识到是她的大郎要杀她,暗淡的双眸极快掠过茫然和刺骨的镇痛,只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 双目合上,坦然赴死的模样。 小毒物一顿,猝然收手,盯着瘫倒在地捂着自己脖颈疯狂咳嗽的老妇,面沉如水,薅了薅头发,半晌低骂了声。 艹 “没法子。” “什么叫‘没法子’?!”江铃儿一愣,余光瞥见小毒物懊丧的模样,心下一沉,傻了,“我们……要死了?” 她不过略一迟疑,左臂又挂上俩偶人,加上右胳膊三个,左右腿上又各拖一个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尤其此刻一脸茫然的模样,真是,太可怜了。 小毒物本阴鸷的眉眼瞥了一眼江铃儿一顿,居然笑出了声。 “你……你还笑得出声?!” 江铃儿登时拔高了嗓音,这下是真生气了,经过前夜的戮战她早就精疲力尽,一咬牙鼓起周身仅剩不多的气力,将缠在身上的偶人都震开,抱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大步向那小毒物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便停滞在原地,不光是因为被那些个不死不休的偶人又纠缠住,更重要的是因为小毒物脸上的笑。 不似他一般挂在脸上的阴冷的、讽刺的等等不怀好意的笑,这笑爽朗又豁达,就像一盏小灯,一室都被照亮了。 江铃儿贫瘠的文采形容不出,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拇指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渍,盯着她,轻嗤了一声: “放心,死不了人。不就一堆木头你怕什么?” 话落,小毒物拿起竹笛左右掰了一下,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咔哒声,竹笛居然一分为二,他瞥了一眼江铃儿,又变回那个矜傲的惹人厌的小毒物,冷哼道: “看好了。” 江铃儿凝神看去,甚至顾不得周身几乎被偶人淹没了,只见小毒物将竹笛抵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只见小毒物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不对,她眉头紧锁,再凝神看去—— 只见密密麻麻、肉眼也难见到的黑色小虫从那对折的竹笛中争先恐后的爬出来! 正向她的方向爬来! 她一怔忡,不过转眼的时间,只听见一声年旧齿轮转动的声音,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数不清的如潮水般的机关转动的声响争鸣,那本咬着她四肢的偶人们抖陡得神经质的一动,骤然全散了架报废了起来! 瞬间她就被淹没在偶人断了的“残肢”堆积成的小山里! 小毒物勾起唇,敲了敲竹笛,不无炫耀: “好孩子,那木头忒硌牙,咬便咬了可吃不得,回来吧。”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小虫依言从木头小山里爬了出来,汇成一条又细又长的线爬回了竹笛内。 第22章 022“原来……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 江铃儿连“呸”了好几口从一堆木屑里探出头,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那些蜿蜒爬行的虫子大军盯了好久,若是袁藻那丫头见这仗势早吓懵了,可她生来胆大,不怕蛇自然也不怕这些小虫。 她只觉得奇。 对那些精妙奇诡的偶人,也对这些个明明小之又小,一根指头就能捏死却能将偶人们瞬间挫骨扬灰的小虫。 她自觉从小跟着镖队闯荡江湖,什么大风大浪、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见过了,然才跟着小毒物不过几天,从赶尸到魔教三藏杀手之一的地清,再到今日的偶人和小虫,全是她从未见过的,甚至听都未曾听过!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惊和喜,每天睁眼后都是崭新的新鲜的一天,浑似她从前的生活淡得和白水似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江湖。 真正江湖刀光剑影的冰山 一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热血沸腾之感,盯这些小虫盯得出了神,终究好奇心抵过了身上方才才被偶人们咬的生疼的伤,竟然还想伸手抓来一只虫。 她还没碰着小虫呢就被人抓住了作恶的手: “不要命了?” 小毒物擒住她一只腕子,拧着眉睨着她,脸色很臭。 她一愣,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这厮经常臭脸,江铃儿对此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疑惑的是他不是伤得极重连路都难走么?可瞧这动作还挺快,比她都利索两分。江铃儿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呢,小毒物突然薄唇一咧,又笑了起来。 真是笑颜如花,寂灭的小屋瞬间又亮堂了来。 另一手忽然伸向她的发,还笑出了声:“怎么像只仓鼠一……”说着猝然一顿,抚着她的发的指尖僵在原地,陡的极其粗鲁的将她发上的木屑掸了掸,俊容有一瞬间扭曲,嫌弃的要命,“脏死了。” 江铃儿一顿,梗住:“……” “……………”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震怒,冲小毒物皮笑肉不笑: “脏了主……脏了官人的贵手,是我这做妻子的不对。官人……可千万别和我计较。” 话落微微一顿,在小毒物展眉后的冷哼中,忽的……像摇拨浪鼓一般疯狂甩头! 他不是说她像仓鼠一样么?她便真的学仓鼠抖落一身木屑,木屑如雪花纷扬,在她身侧的小毒物难免被殃及池鱼,当然江铃儿就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现在还未发现,若是之前的她一定不敢这般,但经历过着两天一夜,她没有最先遇到小毒物时那么怕他了。 “……你!” 果然木屑浇了他满身,小毒物震怒,两手抓住她不断抖动的双腕制止她,与此同时江铃儿乖乖不动了,倒不是真的被小毒物制服了,而是她想起了另一件糟心的事。 她现在是不是……没有必要再叫小毒物“官人”了? 她和他小毒物也没有必要再假扮夫妻了。 她想到了,小毒物自然也想到了。 难得顾不上和她计较这淋木屑之仇,而是抓住她双腕的手顺势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盲妇身前,冷冷看着她: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动手吧。” 江铃儿一顿,看向盲妇。只见她瘫坐在地,面目苍白,浑身止不住战栗着,仍陷入恐慌之中,因双目失明双手只能徒劳的抓着虚空,口中一声声唤着:“大郎,大郎你在哪儿?还有你媳妇儿呢大郎?”在极大恐惧的冲击下,似乎又陷入过去的迷障中变得疯癫而痴傻,又哭又笑的,“大郎,是娘不好,说是什么求仙问药都是唬人的把戏,娘不该让你那混账爹带走你的,都是娘的错,娘的错!大郎你在哪儿啊,娘等你等得太苦了,太苦了……” 江铃儿偏过头,她见不得这个。只要一看到盲妇她就会想起她爹,想起江老镖头花白的发、慈爱的眸,她受不了。 可受不了的不光她一个,还有小毒物。 她偏过头却无意撞见小毒物盯着盲妇沉郁的俊容,江铃儿一怔,愣住了。不是嫌弃亦或嫌恶,而是更深的,难以用三言两语描绘的叫她看不懂的情绪。 反正……很不像他。 他很少,应该说是几乎没有婆妈的时候。他做事就像他所说的任性而为,百无禁忌。几次没动手杀她也是因为身受重伤,她于他有用,并用得尚且算顺手。可盲妇就不一样了。 她想杀他们。 不然如何能解释这满屋的偶人?而且这间不大的小屋总共才三人,为何每次都能精准的避开她? 除非她是这些偶人的主人。 这怎么能忍? 别说小毒物了,江铃儿也忍不了。 盲妇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 可问题是小毒物为什么会留她苟活至今呢?明明她方才确实见到小毒物确实对盲妇动了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停了下来。 到底是,为什么? 许是她的视线太不加掩饰太灼热,被盯到快烧穿的某人阴着脸觑着她:“看什么?” 江铃儿一直有一个不知是缺点还是优点的毛病,她平常贪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功,看似很难集中注意力,实则不管是练武还是玩她都是全心全意做的,前提是她愿意。 只要是她愿意她也能全神贯注做好任何一件事。 但如果是旁人逼的,她便不肯了。在这一点上她和小毒物的任性而为有一点相似。因此没少被老镖头拧着耳朵痛骂:“你若肯再用心上一分,我何愁……” 愁什么呢? 老镖头或许说了又或许没说,她想不起来了,因为她此刻的心思不在这儿。 在小毒物身上。 她盯着小毒物心里是怎么想的,居然完完全全说了出来,犹如梦呓一般: “原来……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吗?” 小毒物一怔,继而肉眼可见的本就阴森的俊容更加晦暗起来: “你说什么?” “……也是。”江铃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她确实没怎么入耳,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绪里,兀自喃喃着,“她口口声声唤着你呢,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大郎’,她此刻关心的就是你。连我见了都忍不住想起我爹,你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可能也想起了自己的爹或者娘,因此生出点儿恻隐之心也不是没可能……” 小毒物:“……” 小毒物诡异地沉默下来,又听见她说:“你虽然叫‘小毒物’,也不全然都是毒。又怕蛇又心软,也不知是功夫没到家还是……” 一听到“功夫没到家”几个字,小毒物太阳穴青筋猛地一跳,阴沉着脸盯着江铃儿,逼近一步,忍无可忍: “喂,别给我自说自话的想当然……” “啊,我知道了!”江铃儿猛地以右拳打在左手掌心,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眸亮晶晶的望着小毒物,反而一步步朝他逼近,“害羞了?不好意思了?” 小毒物被迫后退了两步,眉心狠狠一拧,怀疑自己听错了,声儿都变调了: “……什么?” 谁害羞? 谁不好意思?? 谁??? 江铃儿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歪着头笑: “别不好意思嘛。我知道你动了恻隐之心,你也不想杀她,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借我的口,借我这个你口中假仁假义的所谓正派人士的口留她一条性命对么?” “对么对么?”江铃儿说的兴奋,又逼近两步,仰头望着小毒物,双眸亮晶晶的,而全程小毒物只是凉凉的看着她,修长的身体慵懒的歪靠在墙上,双臂环抱着自己,挑高眉睨着她,薄唇上下一碰: “说完了?” 江铃儿微微一顿,好似被浇了半盆水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怔怔的看着小毒物,对上小毒物凉凉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出声: “……说完了。” 果不其然等来一声熟悉的嗤笑:“听你胡诌八扯了半天,倒是有一句没说错。” 江铃儿抿了抿唇:“……什么?” “我是要借你的口,但不是为了救那个老太婆。”小毒物一瞬不瞬盯着江铃儿,盯着江铃儿逐渐泛白的面庞,有些苦恼的两指揉了揉高耸的鼻梁了一会儿,松开手,盯着江铃儿的浓黑的双眸晦暗而莫测,直接笑出了声,“大婶,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江铃儿一愣,见小毒物反过来一步步逼近她,声色淡漠: “我为何留你在身边?又为何要你动手杀那老太婆?因为我就是要看你这种天子娇子匍匐在我身前摇尾乞怜!我就是要你们这种自诩正派人士亲手打破什么不杀无辜之人的狗屁规则!” 江铃儿后腰抵在窗棂上避无可避,最后一句是小毒物“砰”的一拳打在了她的脸侧,一室的烛火都被他挡在了身外,他以身为囚笼盯着被他完全纳入怀抱、纳入阴影中的某人,一字一句: “我就是要踩断像你们这种人的脊梁,看你们一点一点失去希望痛苦挣扎的模样……真的很爽,知道么?” 江铃儿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许久才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 “……整件事透着蹊跷,若真是这老妇所为,可你也试过了,她确实双目失明,身上也没有半点武功,怎么做得到这些?普通农妇又怎么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偶人?” “呵,还挣扎呢。”小毒物轻哼了一声,收回了手,转而抱臂望着她,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想也不想,答得极快,“这偶人看似精巧,实则不过一堆朽木,就这样的朽木关中以机关术闻世的千机门想必也造的出来。不过说起机关术除了千机门外,还有一人不得不提。” 话落,小毒物的视线幽幽落在匍匐在地的盲妇身上,嘴角一扯,吐出既熟悉又不大熟悉的几字,“魔教三藏杀手之一,排名第五的傀儡师‘火舞’。” 江铃儿一怔:“火…舞?”又是魔教中人? “据传火舞不善武艺,诡计多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女流。唯一手精妙绝伦的机关术独步天下,说到这你还以为她无辜么?”蓦的,不待江铃儿有何反应,小毒物自个儿先笑了出来,“何为‘无辜’?何为‘不无辜’?不过是你们所为正派人士的一厢情愿的说辞罢了,为吾中人视为‘无辜’,非吾族类视为‘不无辜’,嘁,装什么大尾巴狼。” 江铃儿一张小脸一阵青一阵白,她想反驳些什么却又嘴笨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瘫倒在地一脸迷茫困苦的盲妇,双拳攥得紧紧,指骨泛白,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小毒物无声将一切收进眼底懒懒催促:“赶紧的,你若下不去手,我便将你们一起除了,好不好?” 见江铃儿一张唇抿得发白,双拳更攥得手背青筋毕露,却仍岿然不动。小毒物一张昳丽的芙蓉面彻底暗了下来,烦躁的抓了抓发,冷笑着: “真是奇了怪了,普通人你下不了手也就罢了,魔教中人你也下不了手?难道你忘了你爹的死也和魔教脱不了关系?” 见江铃儿霍然抬眸,浑身陡的战栗了一瞬,小毒物轻嗤了一声不再看她,转而背身走向盲妇: “废物,我先收拾了这老东西再来收拾你。” 不过只小毒物转身一瞬间的事情,小毒物背过身瞧不见,江铃儿却瞧的清清楚楚,只见之前被她一掌击毙的一颗落地的偶人头颅忽然双眼一睁,张开了嘴,朝着小毒物的方向射出银针! 江铃儿一招惊雷打去,与此同时盲妇耳一动,骤然起身将小毒物扑将在小毒物身前!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江铃儿掌风凌厉击落两枚银针,还有最后一根银针便正中盲妇背心!盲妇吃痛的一声闷哼,倒了下去,被身后人将将一把抱住,晕死在小毒物怀里。 而小毒物犹如万里冰封河川的俊容终于出现裂缝,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和错乱,而那口吐银针的偶人也被他反手丢出的竹笛无声砸烂。 一时静谧无声,唯有盲妇晕倒在小毒物怀中无声呻吟着,显是那银针有毒。 江铃儿也愣神许久,骤然抚掌大喜: “你看我说什么了!” 小毒物盯着怀里昏睡的盲妇,盲妇苍老的面容上仍留有泪痕。 江铃儿狠狠吐出一口郁气,大笑三声全是讥讽:“哈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她是无辜的,你非不信还跟我扯什么火舞水舞的,我都替你害……” 小毒物绷着脸,额角暴起一条青筋: “闭嘴!” 第23章 023“你可以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江铃儿笑也笑够了,终于觉得害怕了,她立时噤若寒蝉退避三舍,不过不待小毒物发作他的臭脾气,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杨大娘,杨大娘你怎的了?” “杨大娘?杨大娘!” 杨大娘自然就是盲妇了。 窗棱上影影绰绰映着人影,屋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同村人的注意,都是多少年的街坊老邻居了,不少人打着灯笼来问。 江铃儿和小毒物极快地对视了一眼,连忙跑到门扉处,低咳了两声才道: “杨……娘,没事,麻烦各位街坊邻里了,各位请回去吧。” 屋外的村民皆是一愣,继而更加七嘴八舌熙攘起来: “你是谁?” “怎么会在杨大娘屋里?” “哎呦,难不成我家小子说的不错,大郎真回来了?这是他……媳妇儿?” “杨大娘呢?我瞧瞧杨大娘。” 江铃儿想了想只敢露出一条门缝,她本就不善说谎,因此更加说的结结巴巴的:“我是……杨大娘的儿媳,大郎是我官人,娘她……” 她一顿,指甲在木门上刮下长长一道划痕。盯着这些面露疑色的村民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已经在盘算怎么在不伤人的情况下脱身了。 “咳咳……我没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江铃儿微微一怔,旋即转身,只见方才晕死过去的杨大娘居然苏醒了,她摸索着走到门扉处,打开门,对着众人说: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翻了些物什,惊着大家了,这是、这是我的媳妇儿,叫……” “阿奴,我叫阿奴。”江铃儿连忙接上话,时下女孩儿极少有名字,多是闺名,又都是穷苦人家取得都是些贱名,倒也没人怀疑。 所有人都以为杨家大郎一定客死他乡,没成想有一天竟叫杨大娘真盼回来了,一时都是恭贺,也有人小心觑着江铃儿,灯笼幽暗的火光忽明忽灭映照在她一张姣好的、不失英气的面容上,察觉到视线江铃儿不经意的一瞥,那人手一抖,灯笼差点砸在地上,顿时不敢多看,扯过杨大娘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 “大娘,你这眼瞎目盲的,精神头也时好时不济的,前些日子不还把我家二娃认成了大郎?大娘你真没认错人?我看这丫头不像是寻常人家养的出的……” 江铃儿习武之人,耳朵尖的很,哪里没听到,那大婶本想再唠会儿,在江铃儿定定的眼神里讪讪地闭了嘴。 杨大娘只是笑,面容有些苍白:“你也说了我一疯婆子,家徒四壁的,又有什么值当旁人来骗我?” 江铃儿这才注意到杨大娘后背的银针不见了,而是出现在小毒物手里。侧眸看向小毒物,只见他指尖把玩着寸长的银针,俊容隐匿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么。 “我家大郎终于回来了,我这心里头实在欢喜,要不是天色不早了是该着我家大郎和大郎媳妇问候各位街坊邻里的……” “哎呦杨大娘这就见外了,大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的是时间……” 打发掉村民之后,杨大娘便撑不住了,卸了力般的滑坐下来被江铃儿眼疾手快扶住: “娘!” “你一口一个娘倒叫的挺利索。”小毒物轻嗤了一声,幽幽从黑暗中踱步而出,“放心,没毒,死不了。” 话落眉心却是一拧,脸色有些难看:“那些个偶人不能确定是何人所为,但这枚银针——”许是把玩够了无甚兴趣一般将手中的银针随意扔在地上,眸色很深,“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虽然针上无毒,但这银针绝对出自火舞的手笔不会错。只是……” 小毒物莫测的眼神钉在江铃儿怀中的杨大娘身上,薄唇上下一碰全是不解: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妇缘何同魔教三藏杀手扯上关系?又或者说……火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江铃儿没有理会他念经一般碎碎念着什么,听到杨大娘没事,她狠狠松了口气,可见怀中的杨大娘脸色又悠悠转成青色,双眸无神,方才鼓起的一口气泄了干净,口中喃喃着大郎的名字,眼见进气儿少出气多,又要没气儿了,江铃儿大急:“不是说没毒么?!怎么又……” 小毒物横了她一眼:“还想把人引来么?” 江铃儿一顿,识趣的抿住唇闭上嘴,只是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小毒物,飞快眨 着,以眼代替唇说着什么,“吵”得他眼疼。 小毒物:“……” 小毒物揉了揉生疼的额角,顺势看向杨大娘,脑海中一晃而过她飞身护在他身前挡下银针的画面,脸色登时更差了,压低嗓音,瞪了她一眼:“滚开!” 正中江铃儿下怀,她连忙让出位置,看着小毒物接过杨大娘,在她身后不过推拿几下,杨大娘惨白的脸上便渐渐回了血色,想来是今夜受了太多惊吓导致,也是,毕竟这么大岁数了。 见杨大娘气色渐好,也见小毒物没有加害她的意思,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不再盯着杨大娘,不知何时起盯着小毒物瞧,直瞧到小毒物额角又爆出一条青筋,又来讨他骂时,忽然说了一句: “你过去……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所以才这般不信人,哪怕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盲妇。 小毒物一怔,侧眸看向她,眼神很冷。 江铃儿却是不怵,她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托着腮,直直盯着他,一眨不眨: “你可以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话落的同时小毒物长睫极细微的一颤,尾指神经质般的抖了下,在掌心抓挠了一下。当即薄唇一扯,冷嘲出声,恶声恶气全是刻薄讽刺: “是啊,你当然不会背叛我。离了我,你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破烂身躯,胆敢背叛我是不想活了么?” 江铃儿皱眉,收回手,挺直了脊背,也生了气,梗声道: “虽然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毒物冷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铃儿咬牙,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忽地悠悠传来杨大娘的叹声: “你们关系真好啊。” 江铃儿、小毒物均是一怔,异口同声:“啊?!” 小毒物反应居然比江铃儿更大,眼神蓦的阴鸷了起来: “你这疯妇在疯言疯语什……” 后面的话在江铃儿瞪大的、凶狠的眼神中吞了进去,消了声。当然不是因为怕她,而是这盲妇于他们有用,既然得知盲妇没有加害他们之意,那么按原计划扮演她的独子隐姓埋名既能在当地修养身子也能躲避地清的追杀再好不过了。 所幸杨大娘方从惊吓中苏醒,并未听清,她亲昵的拍了拍小毒物搀扶着她的手,每拍一次小毒物便更僵硬一分: “娘眼盲心不盲,见你们关系这么好……为娘就放心了。” 杨大娘时而清醒又时而糊涂,又许是经年累月形成的防护机制叫她选择性遗忘了今夜发生的种种,倒叫江铃儿和小毒物省了些口舌,眼下精神头恢复了便开始张罗起来。 她拒绝了江铃儿忙搀过来的手,从地上起了身,一手一个牵住江铃儿和小毒物的手就往里带: “瞧我这记性,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赶紧睡了,明儿还要起早插秧呢。” 说着将小毒物推到一屋里,江铃儿等着她将她领去另外一屋呢,却见杨大娘不动了,扯也扯不动,江铃儿一愣,很快心领神会,这屋子就这么一丁儿大,哪有第三间房给她住?她甚是贴心的勾住杨大娘的胳膊,自打叫了一次“娘”之后,后头都容易多了: “没事儿娘,我跟你挤一屋就成,或者……或者我也可以就睡在这儿,我不挑的。” 杨大娘却愣了下,一脸迷茫:“你们不睡一个床?” 江铃儿一怔:“?” “???!” 江铃儿和杨大娘面面相觑,继而猛地抬头看向小毒物—— 只见他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另半张脸格外受冷月的青睐,在冷月落下的清辉中俊容清冷如月又孤傲胜雪,不变的是那双浓黑的眸,眼角泪痣愈昳丽魅惑逾显的眸如墨潭深不可测。 江铃儿摸不透他现在的想法,却也知道他们已经造了一场动静了,已经不能再声张了,尤其不能让眼前的盲妇怀疑他们任何的一丁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冲杨大娘勾唇勉强一笑: “当、当然睡一……起了,娘。” 说着余光小心地觑着小毒物的脸色,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 第24章 024“鬼叫什么?” “行了,娘也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隔壁王婶儿都抱俩大胖孙子,什么时候也叫娘……” 话还没说完自个儿便笑了起来,末的还促狭的一把将江铃儿推进房里,体贴的合上了门。 江铃儿:“……” 不知是不是江铃儿的错觉,她觉着杨大娘似乎……精神头好上不少? 余光瞥了眼小毒物神色不明的俊容,江铃儿忽的灵犀一动:“你……” 跟了小毒物一段日子江铃儿再鲁钝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他一些秉性,本是猜测,见小毒物抱臂冷冷嗤笑了一声: “我不喜欠人情,尤其这种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乡野村妇。” “一只手”三字说得浑不在意,好似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铃儿:“……” ……总归没猜错,果然是他顺手治好的。 何五叔常说会医的人不一定会使毒,但会使毒的人一定医术高超。果然如……蓦的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何庸,江铃儿呼吸一滞脸色一僵,很快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忘了他,聚焦在小毒物身上。 小毒物看似只在杨大娘背后随意推拿了几下,实则暗藏巧劲,不光将银针逼出也将陈年郁结在心口的瘀血和闷气都疏通了,虽然大脑仍然时而混沌时而清醒,但杨大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手脚都麻利了些。 见杨大娘没被惊吓,反而因祸得福精神大振,江铃儿不由开心起来,不过这股欣喜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和小毒物独处,只是这是头一回以夫妻的名义同处一室,尤其他们先前也算是同生共死过……好几回了,还斗过嘴,甚至她还两次色/诱于他,一次便罢了,居然还有第二次!每次不是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不是他早修得铜墙铁壁就是她于这风月道实在毫无天赋,她要脸,早绝了这个心思了,不想再自取其辱了。 因而此刻周身好像被针扎一样……怪怪的。 仿佛如芒刺背一般,许久许久江铃儿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回头却见小毒物已经上了榻,她略微一顿,飞快眨了两下眼睛,紧绷的双肩瞬间塌了下来,松了口气。 这房间就丁点儿大,大到只能容下一方小小的床榻,当然只能是小毒物的了。 江铃儿没想着要,小毒物自然也没想给。 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一声极小声的啪嗒声,小毒物本合上的双眸睁了开,这不大的屋里除了他已然没了第二人的气息。 除了多了一丝沁凉夜风拂过面庞。 杨大娘耳朵太灵,江铃儿怕惊着她有门不走翻的窗,又不敢离小毒物太远,所幸窗外就是一小片院落,她便就着清风明月又练起了奔雷掌。 那本如泉水流淌的月光似乎也被这一拳拳扰人清梦的、不解风情的莽撞拳风打散了,揉碎了的月色透过窗棱洒进来,连同那道压到极低的一声声练拳的低喝声也随着夜风钻了进来。 小毒物扬了扬眉,听了半晌,倒没什么怒色,低低嗤了声: “粗人。” 翻身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 藏在鸦羽似的长发下的玉白耳廓一动,窸窸窣窣的落叶纷飞的声音不断钻进耳里。 又是一个时辰后—— 猛地掀被而起。 小毒物一脸阴沉的盯着窗外人,倏然翻身下榻—— 翌日。 天刚蒙蒙亮。 江铃儿只短暂地倚在树下眯了一会儿便又翻身起来练拳,她一遍遍回想着老镖头的一招一式,一拳又一拳地往树干上打。 打到双掌红彤彤的,指骨沁出血珠也没停手。 不够,不够…… 还是不够! 如果她不曾遇见地清,单客栈那一役她或许会沾沾自喜,可如果她不曾遇见地清,不曾和纪云舒、赵逍、小毒物等人交手……甚至 地清都不用动武,抬抬手便将她击倒了!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她一掌又一掌拍在树上,林叶沾上飞溅的血渍,江铃儿低喝一声,化掌为拳正要一拳击向巨树时,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鬼叫什么?” 血淋淋的拳霎时停滞在树身前半寸处,江铃儿僵住良久缓缓回头,只见小毒物松松垮垮的倚在床边,一手不耐得掏着耳朵,冷冷盯着她,“都鬼叫一宿了,就你这种打法,打到天昏地暗,双手残废,别说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地清,那叫赵什么的……‘赵逍’是吧?你还是会被那厮踩在脚底下,毫无反手之力,信么?” 江铃儿:“……” 江铃儿一顿,没有说话,唯嘴唇抿得发白,那攥成拳的手旋然攥得更紧,血珠沿着指缝淌下。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都是对的。 她还是打不过赵逍! 更遑论何庸、地清了! 她谁都打不过!!! 见她跟木头似的杵着,下唇被自己咬得几乎洇出血珠,双眸红彤彤的,全是血丝罗织成的网。小毒物看了她一会儿,嗤笑了一声: “蠢货。”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对自己的恨和羞恼,转过身不再理小毒物,而是盯着树身,捏紧了血迹斑斑的双拳,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眸,身下衣袂无风自动,正待一掌打去时,倏然耳旁凉风扫过,她浑身一凛,回身就是一式“雷霆”打了过去! 只见伴随着熟悉的齿轮转动的咯吱声有什么一晃而过,“雷霆”打了个空。 江铃儿定睛看去却是昨夜的偶人! 不对!偶人昨夜尽数不是被她和小毒物废了手脚折了头骨,就是被小毒物的毒虫咬成了齑粉,绝无可能还有全须全尾的除非…… 江铃儿霍然回头看向小毒物,这时才注意到他眼下两抹青黑,再看偶人明显关节处边缘碎裂不堪,甚至头颅都是缺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臂,明显经后人捡了残肢重新拼装过后的,江铃儿眸光震颤明白了什么: “难道你昨晚……” 小毒物懒懒打了个哈欠,半身倚靠在身后爬满爬山虎的绿墙上,像只慵懒的猫,看似无害实则时不时就会亮出他锋利的利爪挠人一下: “你还有点用,就是功夫太烂不成气候。即便是我这外人都知道,奔雷掌赫赫威名讲究的就是个‘迅雷之势’,照你这么练,对着木头打,这辈子发挥不了十分之一威力。” 正说着,那偶人陡的又朝江铃儿冲了过来,那偶人本就动作迅速,经小毒物改造后更甚,江铃儿不仅打不到它,反而脚下使了轻功还被追得满院跑,小毒物看她那狼狈样,又拧着眉啐了一口,“就你这三脚猫的轻功也该练练了,练一个‘快’字、练到什么时候不被追得满院跑,练到一掌将这偶人击碎就成了。” 江铃儿现在还没回过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思考,小毒物显然是下了狠手决心给她好瞧的,全然没他说得这么简单!!!不仅给这偶人脚下装了轮子,跑起来横冲直撞如撒了疯的野狗,还改良了它原先只能口吐三根银针的机关,此刻那偶人口吐木刺向她射来就像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都是木刺,江铃儿不免被扎了好几下,她一边狼狈避过偶人的吐出的木刺,一边问他: “为什么帮我?” 虽然跑的狼狈还受了不少伤,可她也知道小毒物完全是针对她的弱处改造的偶人,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知道她同杨大娘在小毒物眼里就如蝼蚁一般没什么差,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做这种事。 小毒物闻言冷哼一声:“就凭你现在的小身躯想同我双修,做我的容器是完全不够格的,且练着吧。” 话落抻了抻懒腰,转身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留下江铃儿一人狼狈地四处逃窜,她乍一听意料中的回答,若想呆在小毒物身边是该提高下武力值,毕竟惹了那不该惹的魔教杀手地清,不过下一秒脚一崴,木刺接连打中她左右两肩上,那木刺被磨过了,不似针那般锋利可取人性命,可打中也疼得要命! 她龇牙咧嘴接连打出好几招奔雷掌,硬是从这漫天木刺汇成的雨幕中打出一道口子,几个跃步躲到树后才得以喘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喘到咽喉处便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 心跳声一声更重过一声。 她……听到了什么? 【就凭你现在的小身躯想同我双修,做我的容器是完全不够格的,且练着吧。】 江铃儿哑然半天,双眸飞快地眨了眨,小毒物这是…… 要和她双修的意思??? 第25章 025他们真的,太穷了。 容不得江铃儿多想,本以为就此可以在这小村庄隐姓埋名安生调养,没成想很快又有了新麻烦。 仔细想……倒也不是新麻烦,是一直以来的心病,至少对于江铃儿来说是这样的。 他们太穷了。 他们真的,太穷了。 本来杨大娘就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多年来靠着街坊邻里的接济才得以撑着一口气等着她的大郎,可眼下添了江铃儿和小毒物这两张嘴,本就家徒四壁现下只能去啃树皮了。 原以为他们的到来虽然利用了杨大娘,可也会改善她的处境,没想到让她的处境更糟。一个穷人尚可,杨大娘虽目盲偶尔还能得到邻里的相助,就像昨夜。可三个穷人抱团只会让人绕道走。 到这时江铃儿才惊觉自己天真了,她从来挥金如土不把钱放在眼里,甚至清高的瞧不起那些她自以为钻进钱眼里的人,想到这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蠢死了!她本以为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可……人人都穷啊,哪儿去挣多余的钱财和口粮? 可她又不愿……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做些偷蒙拐骗的事,一时楞在原地,只觉得前途昏暗,复仇大业还未开始就半道崩卒在……在区区的温饱上!正想着腹内忽然轰鸣,她还未反应过来,一侧的杨大娘已然从椅子上起了身,奔到里屋,江铃儿一愣,忙追上去,只见杨大娘虽目盲却极精准的挪开了墙角的供桌,甚至搬开了地上的板砖翻找着什么。 “娘,你在找什么……”见杨大娘居然真的翻出几张泛黄的纸来,江铃儿一顿,继而眼睛都瞪大了:“这是……田契?” 听见“田契”二字,杨大娘紧紧攥住手里的泛黄的纸张长长舒了口气,口中喃喃着:“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在杨大娘颠三倒四的解释中江铃儿总算明白了,原来杨大娘并非家徒四壁,甚至有一大片良田,只是长时间的神志不清加上光凭她一人也实在无能为力,那一亩田便交给了夫家哥哥,说到这儿杨大娘记忆似乎又错乱了含糊不清,不过显然经小毒物推拿后杨大娘精神头好了些,虽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大事上不糊涂,说着便将田契收进怀里便要奔去夫家哥哥那儿将田地要回来。 田地要回来了她们这个小家也就有了盼头,也就……像个家了。 这么一想便一刻也等不了了,江铃儿本想同她一道去被杨大娘拦了下来,杨大娘握住她的手,遍布细纹沟壑的手拍了拍她的: “娘去就行,你就在家守着大郎,大郎若醒了,瞧不见人会哭的。放心,娘识的路,很快就回来。” 江铃儿知道她定又记成了小时候的杨大郎,她拗不过她,又下意识看了眼屋内,小毒物还未醒来,她确实也不能贸然离开小毒物,会死人的!因此只能目送杨大娘离开,搔了搔头,喃喃着: “应该……没事吧。” 杨大娘虽然目盲,但多年来这村庄的一草一木没人比她更熟悉了,江铃儿稍稍放下心来,心想 要回了田地就能解决掉现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也不禁开心起来。一旦松懈下来身上方才被那偶人攻击留下的痛楚和连日几乎不眠不休练拳、打斗带来的困顿感排山倒海而来,她当然不会去小毒物屋里更不会与他同眠一榻,想了想终究还是抱住双膝倚在小毒物门外,头一歪便靠在门上睡着了。 过了好久,期间她好像……被一朵云托起,初起以为是云,可实在咯人的慌倒像块硬石头,也甚至粗鲁,转眼从硬石头上又被抛到了云上,有些疼,可她实在太累太困了,只眉头微微耸动又堕入香甜的黑沉中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 只见横梁上缠绕着蛛网,她盯了一会儿,鼻尖依稀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清香,有些熟悉,是在哪儿闻到的呢……她记得好像昨个儿才闻到过的…… 混沌的大脑逐渐苏醒,她迷蒙的双眸好像拨开一层迷雾,一顿后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看了看满屋的陈设又看了看身下的床榻被褥……这分明是小毒物的床,但本该睡熟的人并不在…… 而她却出现在了这里? 怎会如此?她明明记得她是睡在门外的,难道是…… 倏然门外响起嘈杂声,混合着杨大娘低低的抽咽声,思绪被打断,江铃儿一怔后翻身下榻,小跑着走了出去—— 此时日暮西山,她没想到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这不大的屋内不知何时起塞了满满当当的人,为首的梳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杨大娘的夫家哥哥了。 只见他一把将那田契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杨大娘仓皇的匍匐在地抖着指尖捡起那雪花般的碎片,可怎么拼也拼不成原来的田契了。而小毒物就坐在竹椅上,背对着叫人看不见脸上是何神情,那夫家哥哥丑陋的嘴脸倒是瞧的一清二楚。他粗粝的嗓音之蛮横之高耸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江铃儿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才不像杨大娘说的那么平和,原来是这些人欺侮杨大娘目盲又神志不清便侵占了她的田地,见杨大娘居然记起了来要,又见好不容易回乡的“杨大娘”也只是个病秧子,便欺到家里来。 “我那短命的二弟死的早,他死了田地自然归我了,你不过一外来妇也想贪杯羹?门儿都没有!”说着啐了杨大娘一口,又见坐在一旁一直默然无语的少年,欺霜赛雪一般的俊容,皮肤比娘们儿还白,别说男的女的,他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比这小子标志的人了,跟他那早死的獐头鼠目的二弟有半分相似?又是一脸病相,一看便成不了气候,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命!中年人发出“桀桀”的笑声,走到小毒物面前,“你骗的了那盲妇疯婆娘,骗不了我!你怎么可能是我杨家的种?怕不是那疯婆娘和别人苟且生下的野种吧!” 话落的瞬间,平地惊雷一般,杨大娘愣了下后巨大的愤怒覆顶下,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在中年人说话时小毒物一直沉默不语,即便是叫他“野种”时。他一双漂亮的眸子视线微垂,眼帘半合,不看任何人,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江铃儿多看了一眼小毒物鸦羽似的长发和略显瘦削的背影,忽地转身离开。 几乎在江铃儿离开后的下一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小毒物纤长的指尖把玩似的摩挲着竹笛,有肉眼可见的小小蛊虫从那竹笛的边沿处爬了出来,亲昵的往他苍白的指尖攀爬着。 场中无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也只以为他懦弱无能,叫人欺上门来也不敢吱声,更助长了来人的气焰。那中年人竟直接探手去捉小毒物的长发:“娘们儿唧唧的,我怕莫不是个女娇娥敢骗到爷爷头上来!” 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属于老妇的呼叫: “你休要动我儿!” 终究没让那中年人抓着小毒物的长发,是杨大娘不知哪儿生的力气,猛地扑在小毒物身前,逮着那中年人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下去! “……你!” 中年人勃然大怒,见他反手就要给杨大娘一耳光时,小毒物眉心陡的一跳,藏在墨发后的俊容瞬间被阴鸷笼罩,与此同时爬满密密麻麻蛊虫的竹笛探出,直往中年人的咽喉袭去!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陡的平地一声雷一般属于女子偏娇柔又英气十足的声音在空中炸响: “你敢动我娘一下试试?!!” 话落的同时一柄生了锈的菜刀越过人群恰恰劈中中年人头顶上方的柱子里!登时入木三分,肉眼可见的绵延出两条骇人的裂缝。 “铮”的一声,好一会儿刀柄才停止晃动。 早在那菜刀横飞来时中年人便骇的瞳孔紧缩,想要扇在杨大娘脸上的手也僵在原地。此时刀悬项上,更是一脸菜色。 他浑浊的木愣愣的视线缓而僵硬的看向来声处,不光是他,满屋人都闻声回头看向身后,无声的默契的给身后人开了个道儿—— 只见身着一袭破烂灰衣的女子手上还握着一把从后院翻来的砍柴刀,她上下抛了下掂了掂重量,随即抡出一道锋利的刀光,刀光消失之际素手握住刀柄,刀尖就指着那中年人,姣好的面容英气之余更显得凶神恶煞,比她手上的柴刀更利,盯着那中年人,一字一句又说了一遍: “你敢动我娘试试?” 中年人脸色刷白,陡的浑身一颤,忽而一股尿骚味传来,居然尿了。 而那厢爬满蛊虫的竹笛悄无声息的缩回那宽大的袖袍内,小毒物看着人群中江铃儿俏生生的小脸,因盛怒逾显明亮炙热的双眸,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阴鸷顿消,一手托着下颚,又好整以暇坐回了椅子里。 第26章 026继“好奴儿”、“大婶”之后又…… 江铃儿一点儿也不打算放过那杨家伯伯,尤其看到那满地被撕碎的田契还有杨大娘苍白的面庞,一晃而过是江老镖头满头华发被束于地牢的模样,怒火烧红了她的眼,她提着刀,哪怕是把生了锈的柴刀,站在那膀大腰粗的杨家伯伯面前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杨家伯伯居然吓尿了,灵机一动连忙抖着唇高声道: “大……大郎,都是一家人,你媳妇难道要害命不成?!” 这杨家伯伯半辈子在这小山村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头一次遇见这种别说软硬不吃了,直接操刀子的奇人!还是个瘦弱的小娘子!几个人去夺她的柴刀都没夺下,反倒被江铃儿一脚一个全踹趴在地! 这杨大郎从哪儿找来的……功夫好生了得的小娘子! 杨家伯伯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人,哪见过真家伙,当下脸全白了,却也知道找这个家的当家主,被他轻视的“杨大郎”——小毒物。 现在倒不计较他是真大郎还是假大郎,只要能管管这泼妇就是他杨家的好大郎! 不过,这也正好做实了小毒物“杨大郎”的身份。 江铃儿闻言一顿,侧眸看向小毒物,瞧不见面庞只能瞧见他鸦羽似的长发,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她有些担心。 担心小毒物不想闹大,想息事宁人,毕竟他们的首要目的是在这个小村庄休养生息,而不是闹到人尽皆知。万一闹大引起地清的注意怎么办? 这么一想,指甲嵌进皮肉内,不再看小毒物,而是豁然抬眉盯着那杨家伯伯,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人揍一顿,不然她咽不下这口气! 见江铃儿眼刀飞了过来,杨家伯伯消瘦的长脸更白了三分,要不是江铃儿一柄柴刀就横在眼前,他一定扑到小毒物身前央求他,本满嘴喷粪的口气也讪讪地软了不少: “大、大郎,都是一家人,快叫你媳妇儿把刀放下,低下头来好好认个错,这事儿我就既往不……!” 听到“低下头来好好认个错”几个字,江铃儿豁然抬眉,浑身的杀气简直抑制不住,握住柴 刀的手指骨泛白,手背浮起一根刺目的青筋。 因为她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他不仅会让她低头认错,甚至会让她给那厮下跪磕头也犹未可知。就如他们下山后,早在他们踏进拿客栈的第一天他就已经警告过她了: 【别给我随便添麻烦啊。你要是被这种人缠上了,我是不会救你的,知道么?我不仅不会救你,还会亲手剜了你的眼赠给他。记住了么?】 仿佛就在昨日,那阴冷的气息仍缠绵在耳侧纠缠不休。一想到极有可能要给那杨家伯伯下跪认错,眸底倏然燃起两簇怒火,愤怒叫她浑身战栗,握住柴刀的手,指甲嵌进了皮肉内。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句,似是叹息无奈,又有软弱惧怕: “小侄儿倒是想,可……家有河东狮,对不住啊。” 江铃儿微微一怔,屏息等着接下来的话,哪知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她飞快眨了眨眼,有些茫然还有,不确定。 不光她在等,杨家伯伯也在等,等不到想象中的回答也急了: “连自己娘们儿都关不住,就别怪我这做伯伯的无情!这要闹到官府……” 小毒物打断了他:“闹到官府好啊。” 杨家伯伯梗住,江铃儿一顿,侧目看去,只见小毒物懒懒的歪坐在破烂的圆木椅里,似是这年久失修的椅子太硌人,他微微拧起秀气的眉,本就苍白的肖似好女的俊容越发显得弱不禁风,藏在墨发后若隐若现的唇角微微勾起,说出的话虚弱无力却字字清晰: “小侄不才流落在外几年倒也识得几个字,只是识得不多,说出来徒增笑料。”说着咳了两声,似是陷入苦思,沉吟道,“大宋律法有言,盗耕者是何刑罚?撕毁田契又是何刑罚?好似……是杖刑?唔,至于杖脊还是杖臀却是记不清了……” 越说到后头杨家伯伯脸色越白,到最后几乎站不住,横生一股暴戾居然要冲上前:“……你!” 才迈出一步,江铃儿比他更快一个侧身挡在小毒物面前,横刀就抵在杨家伯伯脖颈上,眼神极冷带着凶狠,喝道: “你敢?!” 杨家伯伯一梗,虽然是把生了锈的柴刀,可依然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沿着刀口淌了下来。杨家伯伯余光瞧见,登时两眼一翻仰倒了下去! 霎时一屋人有叫“爹”的,有叫“阿叔”的,又乱成了一锅粥。 江铃儿丢开柴刀连忙将匍匐在地的杨大娘扶起来,杨大娘虽目盲却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被欺压了大半辈子的懦弱老妇头一回扬了眉吐了气,甚至还觉得不够痛快,将江铃儿握刀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手抖的厉害却不断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不知是安抚江铃儿还是安抚自己: “做得好,做得好……他欺人太甚,就应该这么做!” 被夸总是叫人开心的,不过真正的麻烦在身后,江铃儿等着小毒物将她冷嘲热讽一顿,这还是好的,怕就怕他又气她自作主张赶她走! 当然江铃儿是决计不会离开的,无论他怎么骂她,甚至打她。这人心眼小又记仇,如果打一顿就能消气就好了。 她心里腹诽了一句,暗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回头却见小毒物怔怔地盯着她,小毒物似乎也被她突然转过身吓了一跳,眸光震颤,长发几不可见的跟着一抖。 江铃儿也跟着一顿,愣住了。 方才小施了下轻功挡在他面前,那中年农家汉子不识半点武功骇了一跳情有可原,可小毒物不该啊。 他武功修为比她高,就她这一手唬唬外行人罢了,她有自知之明,内行人见了要笑的。 因此小毒物的反应很反常。难道…… 难道她的轻功烂到小毒物吓一跳的地步?! 好似晴空一道雷砸在她脑门上,江铃儿身形晃了晃,瞳孔都放大了些。 真有这么烂??! 似难以接受这个打击,江铃儿猛地俯下身,两手抓住破旧圆木椅的扶手,眼帘一抬,露出一双带着锋芒的杏眼,与窝在圆木椅里的小毒物四目相视: “怎……” 才吐出一个字,小毒物却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长睫陡的一颤,比她反应更大,猛地后仰与她拉开距离,脊背紧紧地贴在椅背上,半晌生硬的偏过头去,轻嗤了一声: “…还凑活吧。” 江铃儿:“……” 江铃儿盯着虚空莫名地眨了两下眼,缓缓直起身,顿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哦,说的是她拿柴刀吓人那事。 可是……“凑合”? 什么叫“凑合”? 是说她事儿办的凑合,还是功夫凑合? 还是……都凑合? 这算什么回答?功夫只有强和弱,“凑合”算哪门子回答??? 她杏眼圆睁盯着小毒物使劲瞧,企图从他表情里得到答案,可惜小毒物只肯吝啬的露出一抹优越的下颚,其他全藏在了那墨色的长发下,她窥不见,自然也品咂不出什么弯弯道道来。 自从知道自己武功烂之后,江铃儿开始有些敏感。明知道武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可还是会忍不住多想。 她想变强。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气数尽了,也不知小毒物能留她多久,因而她要强一点,再强一点,她没时间了。 她颇有些苦恼的搔了搔头,又见小毒物又摆出生人勿进的样子……算了,不骂……就是夸吧。 江铃儿耸了耸鼻尖,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扭头看向身后乱成一锅粥的一群人,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察觉到江铃儿移开视线后,小毒物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松气的同时蓦的一僵,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盯着江铃儿纤瘦的背影,一双漂亮的眸子覆了一层阴翳,藏着无尽的黑—— 那厢又是哭爹喊娘的又是掐人中的,总算把杨家伯伯唤醒了。 原来方才撕毁的田契都是故意做戏骗杨大娘,真正的田契被他们抢了。见人油盐不进还是个狠角色,算盘落了空,只好不情不愿的将藏起来的田契取了出来,可临要还给杨大娘又舍不得,杨家伯伯一边一手捂着脖子,一边怨毒的盯着眼前这三人,终究舍不得,咬牙切齿道: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一个疯婆子,一个病秧子,一个……一个泼妇!你们以为得罪了我们杨家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好叫你们有田也耕不得!” 江铃儿一听就怒了,正要抄起柴刀时,小毒物懒洋洋开了口: “正如伯伯所见,小侄家徒四壁,除了贱命一条,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与人斗,不怕他奸诈狡猾,就怕不要命的。 杨家伯伯终于放弃,长叹一声还了田契,一家撒泼的无赖终于走了。留下一地狼藉,还有面面相觑的三人。 江铃儿率先打破沉默,她望着小毒物,搔了搔头:“我以为你不会……” 小毒物瞥了她一眼:“为了争地兄弟反目是常有的事,有田不争才是怪事,懂么,大小姐?” 江铃儿:“……” 继“好奴儿”、“大婶”之后又多了个称呼,“大小姐”。 江铃儿看了眼杨大娘所幸杨大娘没有起疑,她正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田契嘴里喃喃着什么,又摸索着将田契藏在新的地方。 等江铃儿再看向小毒物时,人已经不在了。 他又回了屋,只有紧闭的房门示人。 不知他在屋里又在捣鼓什么,许是捣鼓那些偶人,又许是……接着睡回笼觉? 江铃儿不知道,也没胆去知道。总之,她、小毒物还有杨大娘三人,就像杨家伯伯所说的,一个提刀的泼妇、一个病秧子、一个疯傻的老妇,如此怪异的一家三口就这样—— 诡异又和谐的在这个小村庄安顿了下来。 第27章 027“因为惩罚。” 次日。 天还蒙蒙亮时,江铃 儿便早已穿戴梳洗好,已经和小毒物修好又改良过的偶人绕着院子你追我赶数十来回了。 怕杨大娘怀疑,等杨大娘睡熟了她才蹑手蹑脚从小毒物房里出来,期间小毒物只凉凉瞥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便翻身睡去了。 江铃儿松了口气。 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抱膝倚在小毒物门外入睡,天不亮便爬起来练功,风雨无阻。这换做从前是不可能的事。若叫袁藻那丫头知道,肯定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其实说是练功……不过是被偶人满院追着打,怪她拳上功夫差,脚上功夫更差,实在狼狈,仅有的一件灰衣转眼就被木刺扎得不能看了,她只能去扯杨大娘的旧布,杨大娘的衣裳又对她来说太大,只好自己动手去缝缝补补,从前哪儿做过这样的活,不光衣服被偶人口中木刺扎成蜂巢一般,十指也被锈针扎得左边一个窟窿,右边一个窟窿,好在倒也缝了件像模像样的衣服。 他们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算是值钱的物什买了些小鸡仔和麦苗,小鸡仔便交给了杨大娘,下农田的活自然交给江铃儿,万不敢让小毒物这厮下。想也知道,怎么可能?除非那家伙也被人夺舍了。只是…… 光她一人下田不行,小毒物也必须在场。 谁叫她离了他就油尽灯枯,气数尽绝?她本以为现下她和小毒物一个被江湖唾弃一个得罪了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地清,他俩总归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实则蚂蚱从来只有她一个,而小毒物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的、唯一的船。 彼此都心知肚明。 因此当江铃儿出现在他面前恳请他一同去农田帮忙,小毒物虽然一脸“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神情,倒也爽快就答应了。 这倒出乎江铃儿的意料。 小毒物利索地从榻上起了身,见江铃儿一脸探究的盯着他,眉头一拧,眼眯了起来: “怎么了?” “总觉得你最近好像很好说话……”江铃儿小声嘀咕着,很快摇了摇头赔了个笑,率先出门,“没什么,趁太阳还没出来前赶紧走吧。”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那由碎布缝缝补补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一到田野边,见江铃儿卷起了裤脚,露出两截形状优美、藕似的脚腕,他略微一顿,很快偏过头转移视线,正要弯下腰脱去鞋袜时,忽然被叫住了: “主……”江铃儿才吐出一字便很快换了叫法,“……官人。” 小毒物一顿,抬起了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身着布衣的女子。 杨大娘宽大的衣袍被她用一条带子紧紧地束住,勾勒出的腰肢就像身后的芦苇一般纤细、有一种执拗的倔强和生命力。长发被她高高扎起,她随手折了身旁的芦苇便像发簪一样插进发中,长发被盘成了妇人发髻,露出光洁又修长的脖颈。许是……饿的,消瘦得只有巴掌大的面容同样光洁、不施粉黛,清丽之余英气逼人。好不容易养白的肌肤,晒一晒又有些黑了,晨曦的光落在她身上,映出她高而翘的鼻梁,形状优美的杏眼,还有细腻面庞上小小的绒毛。 不知是不是被晨曦的光晃了眼,小毒物长睫轻颤,眼帘微微下阖,紧紧盯着咫尺前的女子,因为那声毫无防备的“官人”,其实也不是听她第一次叫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居然有些紧张,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起早下田作物的自然不只有他们,江铃儿余光瞥了一眼左右探头望来的农妇和农夫,本来启齿还有些尴尬和艰难,即便她和纪云舒成婚的六载也没叫过几次“官人”。不过叫了一遍后,后面都顺理成章的、自然得令自己都有些吃惊。 “官人,你身子不好且在一旁休息着,我来就好。” 叫了一遍见小毒物没反应,只静静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江铃儿看了眼左右,农妇们望着他俩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江铃儿眉间微蹙,高声又唤了一遍“官人”,小毒物长睫一颤总算有反应了。 顺着江铃儿的视线看去——只见田野旁居然早已备好了一张躺椅,还甚至贴心的摆在了林荫下,阴凉的角落还伴着徐徐凉风拂过,确实是下了心思的。 小毒物再回头只见江铃儿已经赤脚踩进了田野里,头也不回的走向田野深处。 是一点也没打算和他一起下田的意思。 小毒物:“……” 原来她就没有这么打算过。倒是知道给他备好躺椅。 明明灭灭的云隙光穿过林叶落在他一张俊秀的面容上,却也照不亮他一双晦暗的眸子。他阴着脸盯着江铃儿俯下腰来插秧的背影,半晌才冷哼一声,脸色很臭,勾着脚躺在躺椅上,斗笠一拉,遮住头面便睡了—— 原来没有哪件事是简单的。 不管是习武、穿针引线,亦或是现在手头上的秧苗,都是门学问。 她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好奇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从零开始,小到穿衣住行、缝衣插秧从头学。 就在她挥汗如雨把秧苗插进土里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这样是熟不了的。” 江铃儿略微一怔,只见她方才插得歪七扭八的秧苗转眼就被来人扶正了,那人有着一双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好手,黝黑而有力的属于农夫的手动作极快,不过片刻的时间她方才费了半天功夫栽的秧苗被他抽起又重新栽下,每根秧苗只相隔半截拇指的距离,高低更像是刻尺度量过一般,精准的叫人叹息,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 “插秧不难,只要记住四点‘浅、直、匀、齐’。‘浅’,即栽插的深度只需一寸即可。‘直’,即秧苗需竖直;‘匀’,行距、穴距和每穴苗数要匀;“齐”便是要目秧根对齐,插秧深度深浅一致①……”说着一顿,利落地拔起最后两株蔫儿了的秧苗,“像这样的断头秧可不行。” 秧苗被抛落在地的同时,斗笠抬了起来,露出一张稚嫩、憨厚又腼腆的面庞。 虽然面庞黝黑,却也能看出眼前这个少年应和小毒物年级相仿,然看他常年被暴晒的黝黑肌肤还有手上的厚茧,年纪不小却是种了小半辈子的田了。 江铃儿愣了下,冲他点了点头:“……谢谢。” 少年似乎更害羞了,黝黑的面庞升起两坨红色显得更黑了些,他不敢光明正大盯着眼前的女子看,只敢接着斗笠的遮挡盯着江铃儿一方小巧的下颚,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大姐姐,听你口音不像是这儿的人?” 江铃儿轻轻“嗯”了一声,以袖拭过额上的汗。 其实江铃儿昨个抄起柴刀恶斗亲戚的名声经过一夜的发酵小小的村落都传遍了,是以人人都盯着她瞧却又不敢接近她,倒是这个少年不仅胆大,还擅自搭手帮了忙,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一眼江铃儿,又看了一眼,哪怕江铃儿晒黑了些,也是十里八乡里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脸红之余忍不住嘟囔着:“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吓……” “那么什么?”江铃儿拭汗的手一顿,眼风扫过去。 少年登时一噎:“……” 传闻确实……有几分道理。 后头的话再不敢说,而是换了个话头,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毒物:“那个人,杨大郎……是你的官人么?” 话落见江铃儿直直盯着他,少年顿了下,连忙摆手慌张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杨’,家里排行老三,都叫我‘杨三儿’……” 江铃儿一顿,抬眼看去:“你也姓‘杨’?” 少年愣了下,搔了搔头:“是啊……不光我姓‘杨’,整个村子都姓‘杨’,因为我们是杨家村啊。” 江铃儿:“……” 江铃儿彻底失去兴趣,也休息够了,这整整一亩的良田她废了半天功夫才栽下一小片秧苗,等整片田地栽满不知要猴年马月,是决计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的,她拾起背篓之际却又被那少年夺了过去背在身上,义正言辞道:“这么大一亩田怎么能全让你一人干?杨大郎也真是……” 江铃儿不愿、也没想过让旁人帮,奈何这小子动作太快,她头一次双脚踩在这泥巴地里走都不利索,杨三儿却是熟悉惯了的,如鱼得水一 般,愣是没夺回背篓,见四周的农妇和农夫都探头来看,江铃儿更不好大庭广众的和他争夺了,只能由着他去了。 不过他动作是真利索,秧苗更是插得又狠又准又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只剩一个空背篓递还给了她,少年笑得腼腆: “还你。我干活儿快,下回……” “下回不用了。” 江铃儿打断他,蹙着眉接过背篓,她有些气少年自作主张,可是看他被烈日暴晒得红通的脸毕竟是为了帮她,江铃儿没再多说什么,将背篓背在身后转身便走。 然而方才在泥坑里站得太久了,抽腿居然没抽出来,整个人被迫往前倾,耳听身后少年的疾呼声:“小心!”整个人差点栽倒在泥里! 少年连忙伸手抓住江铃儿,就在少年的手即将抓住江铃儿时,她低低一声喝,有赖这几日被偶人追得满院跑,底盘稳了不少,不过轻微一晃,就像一缕风拂过芦苇荡一般,眼瞅着要摔下去纤细的腰肢极轻盈地在空中荡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又归于平静。 少年手还悬在她肩上呢,眼睛一亮,叹道:“好厉害!” 远远看去,两人亲密无间,好像被少年纳入怀里一般。 江铃儿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握紧背篓的肩带正要提步走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大姐姐,替我向大郎问好,我明儿就去看他。” 江铃儿登时顿住,侧眸看他:“你认识……我官人?” 少年依旧笑得腼腆,收回的手搔了搔自己后颈的发:“大郎没跟你提起我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在大郎没离开前村子前,我可是他最铁的哥们儿!我可还记得他呢!谁成想他一回来就带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难不成过了这许多年……大郎忘了我了?” 江铃儿上前一步,还想再问得细一些,骤然之间仿佛神魂被抽了出来,浑身一震,径直跪倒在泥地里! 少年大惊连忙扶起她,却见方才还韧如蒲柳一般的女子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浑身瘫软,扬起头面,烈日之下,整个人却被冷汗浸湿,血色尽褪,巴掌大消瘦的脸苍白至透明,隐隐窥见青色的血管。 少年瞳孔震荡,错愕道:“你……” 下一秒他被推了开,倒在泥地里。 江铃儿仿佛竭泽的鱼剧烈喘息着,天地在她眼前颠倒……不,天地仍在,是她开始天旋地转难辨东西。她头顶烈日金光万丈,身上的三把火却如风中残烛消失殆尽! 她仓皇回顾,躺椅似是被人踹翻在地,本该在躺椅上的人……不见了。 小毒物……她要马上找到小毒物! 她挣开背上的背篓,托着如铅重般的步子踉踉跄跄的走上岸,赤着脚在被烈日灼烧的泥石上走着走着,继而开始跑! 她怪异的举动终于引来周遭的农妇们,她一一推开她们发了疯的狂奔! 奔向林子深处! 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哪儿,她只知道她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尸斑又如潮水般涌起在她颈侧,她不想死,她要找到小毒物,找到他! 她不想死! 倏然从旁伸出一条臂膀拦腰捞起她,下一秒天旋地转,背上疼痛袭来,她被重重的掼倒在树干上! 比起来人她先感受到的是蓝色的火焰强大又强势得侵袭着她、包裹着她,她四肢并用得紧紧抱住来人,贪婪地埋在他充斥着淡淡冷香的肩颈里狠狠吸了一口,苍白的脸庞终于恢复了血色,继而狠狠地在他左肩上、在那掩藏在单薄衣衫下的“奴”字上狠狠咬了一口! 力气之大已然尝到血沫的铁锈腥味,来人闷哼了一声,江铃儿红着眼全是沸腾的怒意和滔天的杀气,两手不停发了狠,一招招奔雷掌就往面前这具略显单薄消瘦的男性身躯打去! 来人不得不生吃了几掌,优越的下颚绷到极致,咬了咬后槽牙,一手仍禁锢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在他胸膛前和树干间这方小小的天地短短片刻两人已过了数十招,来人知道她的功夫路数,她却不知他的,只觉得掌风鬼魅、变幻莫测,起初借着滔天的愤怒讨了几分好,然而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扼住下颚抵在了树上! 她咬牙,正欲抬腿踢他,下一秒双腿也被来人的双腿压制、禁锢,整个人被困在小小的树干上和他胸膛前不能动弹。仰头对上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秀面庞,还有一双秀美绝伦的震怒的墨瞳。 四目相对两人皆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因距离太近,两道同样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两只抵死绞杀的兽。 江铃儿朝那张修罗又昳丽的脸啐了一口,嘴角淌下一滴血是属于小毒物的。她被愤怒灼烧的眼怨毒地瞪着他,低吼着,如困兽: “你明知道……明知道!你要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小毒物居高临下盯着她,一手仍掐着她的下颚,另一手面无表情揩去他苍白面容上、江铃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沫,是他的。 下嘴真狠。 “因为惩罚。” 他盯着面前这双几欲喷火的杏眼,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血沫耐心极佳,直到俊容光洁如初,唯有眼尾红痣依旧鲜红如血。方薄唇上下一合,极轻而字字清晰: “我讨厌脏,讨厌不干净的东西。更讨厌不干净的东西碰我的东西,知道了么?” 第28章 028“好啊,我等着。” 可惜无法再啐他一口,手、脚甚至包括下颚都被这厮压制得动弹不得,因怒火昭彰显得格外殷红的杏眼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自诩掌控一切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因许久不曾眨眼,眸底盈了一层水光,如果忽略她眼底几乎想将人大卸八块的噬人眼刀,看起来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钳制住她下颚的手力气极大,羊脂玉般的手背搏起数根如卧龙盘恒般的青筋。无法,在他掌下的可不是一般女子,更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一不留神就会反受其害。 就像此刻。 小毒物两指钳住她的齿关,迫使她仰头半张着唇,丝丝缕缕晶莹的诞水沿着他钳制住她的修长如玉的指尖淌下,这时他倒又不计较那该死的洁癖了。其实江铃儿几乎都快忘了他有洁癖这件破事儿,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发作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这厮难伺候得很,哪成想一发作就想要了她的命! 为的什么? 是日头太大,风又急搅了他的安宁? 是久等她不来起了怒? 亦或是……单单心情不好找她麻烦? 感受到掌下的女子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挣扎,长睫下垂掩去眸中怒火终于显出几分女性独有的柔顺来。小毒物眉峰微微一挑,莫名高涨的火焰好像被她垂下的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拂过一般,奇迹地抚平了。他盯着江铃儿还覆着虚汗的苍白小脸,尸斑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小脸光洁如初,血色又重新爬上了她苍润的唇。仿若新生,仔细看身体却还战栗不止,似乎还未从死亡覆顶般的恐惧缓回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了? 小毒物有些出神地盯着她半阖的眸子,忽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日头微垂落在她身上,叫她一双眸都浸在昏暗中瞧不分明。他视线只好下落,落在一张抿得泛白的朱唇上。 没来由的,忽然想听她再唤他一次“官人”。 只要她再唤一遍,说句软话,他兴许就…… 他就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小毒物有一瞬间俊容错愕和扭曲,几乎好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猝然撤回了困住眼前人的手脚,视线四散,狼狈溃逃,就是不看眼前人,飘忽的视线忽地定格在一双被碎石剐蹭得鲜血淋漓的赤足上,不动了。 震怒和慌乱之下,她跑得匆忙,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本娇生惯养的一双玉足,雪背之下却血迹斑斑,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他盯着那抹血色许久才缓缓张开唇,眸中的震怒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低咳了一声,最后松开了禁锢她下颚的手,难得好脾气地冷哼了两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下不为……”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不过离开寸许,倏然又贴上一抹冰凉,是江铃儿一把抓过他的手,在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 ……艹! 钻心般的痛,小毒物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还未动作,不过须臾的时间咬他那人很快便松了口,退后一步,脊背紧紧贴在身后的树身上,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渍狠狠揩去,抬眸杏眼亮得惊人,瞪着小毒物一字一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打赢你!我一定会打赢你!” 小毒物顿了下,怔松在地。良久,像是被气笑了一般,也像是在嘲弄她的天真和大放厥词,顾不上虎口的伤了,颇为苦恼地用指尖揉着生疼的额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复抬眸,盯着面前的女子眸色渐深,一边浑不在意将虎口洇出的血珠掸去,一边双手背负在身后,嘴角一勾,邪气四溢,轻声道: “好啊,我等着。” 话落,扬长而去。 只余江铃儿一人沉默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藏于袖内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终于跟了上去—— 当天,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回去,准确说只有小毒物一人。当时江铃儿怒火攻心下几乎把平生所学都使了出来,招招下狠手,虽然大多数被小毒物挡了回去,可身上还是留下了些伤,还都是衣物遮不到的明面上的伤,甚至如玉瓷般的下颚还有三道指甲盖留下的血淋淋刮痕,不像猫挠,更像下山虎一爪子拍下,一路收获无数侧目,彻底坐实了河东狮的传闻。 小毒物倒无所谓,日子照常过,天天关在房里不知在睡大觉还是在玩他的虫子,而江铃儿除了越发沉默,更是发了疯一般习武。 尤其自入伏之后,农活便暂搁了下来,几乎是废寝忘食、没日没夜的和偶人追逐练武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对了,期间那个叫“杨三儿”的少年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一直想帮江铃儿揽活,不过都被她无情拒了,也拒绝了他的探访。她倒不讨厌这个过分热情的少年人,也不怕他指认出小毒物是假冒的杨大郎,都十数年光景杨大娘都认不出来,何况他? 她不光不讨厌这个少年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喜欢他。因为看到他总会让她想起同龄人的更加叽叽喳喳的袁藻。只是远离她、远离小毒物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论是他,还是这个村庄里的其他人,都是—— 晌午。 三伏天,天地间热得就像个大闷炉,江铃儿不过和偶人相追了一个来回浑身的衣裳便湿透了,等她一身水汽地出现在饭桌旁时,杨大娘和小毒物早已等候她多时了。准确说,当然只有杨大娘等着她,小毒物就像一只无骨的猫,慵懒的窝在圆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喝着稀粥。 天儿太热,也只有稀粥勉强能入口了。 “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用等我的。” 杨大娘是再朴实不过的乡野农妇和天底下最软心肠的娘亲了,她盼来了日思夜想的“大郎”,眼下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和失而复得的一儿一女、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仅此而已。 江铃儿想他们既然借用了杨大郎的身份,这么小小一个念想更没有理由拒绝,难就难在怕小毒物不肯,他孤僻惯了,可不像是个会与人同盘而食的人。 因此请求他的时候颇为忐忑,不过当时小毒物也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嘲一声丢下一句:“你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是豺狼虎豹?我会吃人不成?” 这话说的江铃儿一愣一愣的,莫名所以,半天摸不着头脑。所幸,到了饭点小毒物总会赏脸光顾。 想来也是,小毒物这人即便古怪到了极点,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人,送到嘴里的人没理由不吃,更没理由这么点小小的愿景都不满足杨大娘,毕竟他们费了多大劲才在这儿安生住下,万不能因此又惹了旁人猜忌。 因此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江铃儿丢到了一边,此刻她用帕子擦了遍身子又换了件衣裳才匆匆赶来,长发还湿漉着被她随手用一根筷子便束在脑后,杨大娘听见声音忙招呼她坐下,一抬手便碰到被长发濡湿的双肩,当即坐不住了:“你这孩子又不听劝,忘了着了凉……” 江铃儿忙一手拉下杨大娘入座,另一手直接抄起早已放凉的碗,如牛饮水般半碗粥就下了肚,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嗤笑她粗鲁如牛,到了这会儿她早就不在意了,毕竟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当下便当没听到似的,不过喘了一口气,又牛饮下剩下的半碗粥,“啪”的一声将碗搁在桌上: “娘,我走了!” 其实自上次林子里不欢而散后,两人便一直冷战下去,除非像上次那般央求小毒物舍脸和她们同桌而食,其他任何时候江铃儿都是无视他的,即便小毒物如何冷嘲热讽。 原来的她脾气十倍于小毒物,一听就炸毛,没想到如今渐渐也能忍下去了。便是田野作物时听到有人编排江老镖头,她也能当做没听到似的,只专注手里的事。 “诶,这就饱了?再多吃……唉,罢了,你去吧。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天天动刀动枪的……” 自知劝不动江铃儿,杨大娘嘟囔了两句便不再劝了,转头殷殷切切劝小毒物多吃些,江铃儿听着心中腹诽,就小毒物那小鸟胃,吃的还没她多呢,半碗顶饱了! 果然小毒物甚是敷衍地应着,碗底的粥将将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没下去过,又听见杨大娘犹犹豫豫说道: “多吃点儿好,多吃点儿好,你看你们一个个都瘦成什么样子……”说着一顿,似是试探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大郎,有个事儿日日夜夜盘旋在娘心头,虽然知道……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可为娘的心里头实在放不下心来,离家的这十多年你……你过得好吗?” 江铃儿本半条腿踏出门槛了,闻言一顿,不走了。 小毒物语气仍是那般不咸不淡的,听不出喜怒,只有不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想听什么?” 小毒物打从头一天殷切地唤了几声娘后,往后便再没唤过杨大娘一声“娘”,好在杨大娘没计较过,也许是江铃儿连同他的份儿一起叫了,一声比一声叫得亲昵顺耳。 小毒物话音刚落,不光杨大娘,江铃儿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说,好的坏的娘……娘都想听。” “好的话,正如你所见,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算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不好的嘛……”只听见一声不耐烦的“啧”,筷子被不轻不重地丢在案上,伴着一声讥笑,小毒物本清润低沉的少年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被人欺过骗过,也和狗争过食,混的最差的时候也被人卖过,几经转手遇过好人也遇过坏人,好人也不见得多好,唔想想,虽然短了吃食不打不骂也勉强算是好人吧。至于坏人呐,那是真的坏啊,坏得无所不用其极,那可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了……” 说到这小毒物似是在苦苦思索,而杨大娘和江铃儿已然听傻了,半天没缓过来,又听见小毒物很快续了上来: “不过我是谁啊,我自然逃啦当然也没让那个人好过,他敢在我肩上奴印,我就敢毒死他全家,灭了他满门!”明明是烈日当空、酷暑难当的天气,小毒物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秀雅的眉眼更蒙 了一层阴翳,说道“灭了满门”几字,双眸锃亮,氤氨着诡谲的光,杨大娘瞧不见,江铃儿却是瞧得明明白白的,不禁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 小毒物仿佛瞧不见她们脸上或是畏惧或是震惊哀叹的神色,兀自陷进了那段晦暗又嗜血的时光里,越说眸中诡谲的光越是亮,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我就逃了,天涯海角的逃,那人人模狗样的却有几分威望,天南海北的人来给他寻仇,这下是哪儿也去不成了,扒上一个怪老头,死活也要从他身上学些东西来,不学那些个悬壶济世的破玩意儿,偏要学那些使毒的伎俩,越毒越好!啊……”小毒物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发,“这些……不该算到‘不好’里吧?虽然我自诩见过天地下最坏的人,可遇到那怪老头才知道,这天下没有最坏的人只有更坏的人!那人再坏,也抵不过这怪老头十分之一,不过……还是应该算在‘好’里。是我说错了,全须全尾算什么?从小到大所有欺辱过我的人,我都使了毒,使了天下第一剧毒,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天底下还有比大仇得报更好的事么?!” 最后一句小毒物是盯着江铃儿的眼说的,话落的同时江铃儿跟着身躯一震,吓住了。 倒不是小毒物有意告诉江铃儿这些,是他只有江铃儿这唯一的听众了,杨大娘听得早已面色煞白,摇摇欲坠,小毒物却仍是不过瘾,直接拍案而起,一字一句说得残忍,面上却带着笑意,叫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那可是我亲手炼制的天下一等一的蛊虫,那蛊虫会沿着他们的肌理钻进去,啃咬他们的皮肉、白骨……” “够了!” 江铃儿骤然高声怒喝他,打断他,疾步跑到昏倒的杨大娘身边,在摔地之前抢先将杨大娘抱在怀里,连连在她背后拍打着、梳理着她胸口的郁气,好半天那梗在她胸口的郁气终于散了,杨大娘惨白着一张脸放声大哭: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是娘不好,娘该……娘该早点寻到你的,是娘不好!大郎……大郎……” 杨大娘哭喊着,双手在虚空中摩挲着小毒物的方向,字字泣泪无不令人动容,然而小毒物的回应是一掌利落地在她背上打下,快到江铃儿都没反应过来,杨大娘已经晕死在她怀里了。 江铃儿:“!!!” 江铃儿忙伸手探向杨大娘的鼻尖,见呼吸还在狠狠松了口气,继而仰头怒视小毒物:“你!” 小毒物抱臂,略略挑眉:“放心,死不了。怒极攻心,哀极也会攻心,我是在救她知道么?” 江铃儿一梗,气极:“……那还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小毒物眉头微蹙,面色不善起来:“不是她想听么?” “她想听你就说么?!”江铃儿倒不知小毒物几时起变得这么听话了!她是见过他连眼都不眨说瞎话的本事的,不管是在那客栈装阔还是假扮杨大郎,只要他愿意,嘴巴一张一合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了,麻溜的很!原以为这次也是…… 仿佛看出她所想,小毒物讥笑一声,秀美绝伦的俊脸上全是刻薄的笑意:“怎么,她一个乡野村妇还要我花心思编排话啊?” 江铃儿就从未见过小毒物如此善言的时候,还说得煞有其事,疑心他是因为他俩赌气冷战的这些天,故意泄怒气杨大娘才这么说的,更加生气了,什么为奴为仆的话早就抛到天边了,瞪着他,邪火攻心下说的话也变得夹枪带棒了: “人杨大娘是想听杨大郎的遭遇,你以为是想听你的故事么?你不过是假冒的,真当自己是‘杨大郎’不成?!” 定是和这厮呆久了,功夫不见涨,刻薄的本事倒学了三分!话说出口没等小毒物是什么反应,江铃儿自己先愣住了。 她向来大条,却也直觉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当下又说不出来,反正……这不该是她说出的话,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陌生的可怕,而眼前陡然静默的小毒物也让她觉得陌生,尤其小毒物看她的眼神。 淡漠、无言,却比任何时刻都让她觉得窒息,好像有块巨石压在心底,即便是小毒物掐她喉咙要她死时都不是这样的神情。 她是……真说错话了。 意识到这点,江铃儿哑然半天,补了一句:“你……你就不能捡些好话哄哄她吗?” 只是这话实在说的有气无力,没有底气。尤其在小毒物上前一步,质问她时: “你凭什么以为杨大郎一个同样几岁就被人拐走的孩子会比我遭遇更好?” 江铃儿语塞,张口结舌半天才讪讪道:“那你也别……别吓她,杨大娘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吓她?”小毒物冷笑,“她是疯了不是傻了,乱世之秋,她一个成年人尚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指望一个孩子怎么活下去?难道我说好话她就会信了?能活成我这般已是烧了高香,指不定投了几轮胎了,你说呢?” 小毒物嘴毒,但话不假,江铃儿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江铃儿失了言,好半天才后知后觉道:“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本来就是真的。” 江铃儿彻底愣住。 见江铃儿一副惊到呆住的愚蠢神情,小毒物冷笑道: “这就吓到了?是不是觉得我残忍可怕?也是,你从来就视我作豺狼虎豹……” 没想到江铃儿很快摇了摇头,这下换小毒物愣住。 小毒物秀致的长眉敛了起来,凝目盯着面前的女子,眼神有些莫测。 而江铃儿并没有退缩,顶着小毒物探究的饱含压迫的眼神再一次摇了摇头,同样凝着这双浓黑的眸,认真道: “我不觉得你残忍可怕,也不觉得你是豺狼虎豹,我觉得你……很厉害。”蓦的,顿了下,抿了抿唇,怕小毒物不信,盯着他一双墨瞳,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话落,小毒物一顿,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藏于袖内的尾指神经质的战栗一瞬,狠狠扣住别在腰间的竹笛。 江铃儿小心地将昏迷的杨大娘扶着靠着桌角让她好好歇息,这才起了身,齿间咬着拇指的指甲盖儿斟词酌句着,缓缓道: “自此我爹……自从我爹自刎后,自从在那荒野上睁开了眼,一路来好像才真正活了一遭,见识到了何为酸甜苦辣,见识到了真实的江湖,也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毒物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听到那句—— “虽然你有意叫我难堪故意唤我‘大婶’,可我却觉得惭愧。我不过虚长你几年,平白多活了六个年头,远不如你。” 小毒物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陡的一颤,扣紧了腰间竹笛。 江铃儿的声音听起来懊丧、难过极了,她甚至不敢直视小毒物的双眼,怕看到他眼中的讥笑。她低垂着头颅,念经一般:“你小小年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不过舞象之年一身高深的武艺,我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赵逍那厮也不一定打得过你。而我自小家父庇佑,出嫁后又万事推给了身边人,活到二十又四的年岁,寻常人家都已是做娘的人了,而我……而我还蠢笨如斯,功夫更烂得一塌糊涂,我不仅连镖头之位都守不住,我……连给家父报仇都无门,我在干什么……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江铃儿说着说着不自觉染上了哭腔,双手羞愧的捂住脸蹲坐了下来,将脸埋在双臂里,双肩微微耸动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她要难过死了。 小毒物盯着将自己盘成小小一团的某人,他见过跪下央求过他的江铃儿、见过压在他身上企图色/诱他的江铃儿、也见过愤怒地恨不得将他左肩上的“奴”字狠狠咬下的江铃儿,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她。 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 稚子将自己关了起来,将旁人拒之门外。 他盯着江铃儿用一只筷子别后更显乌压压的一丛墨发,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头一次觉得无措。 踌躇半天,终于半蹲了下来,就在江铃儿身边,那如羊脂玉般修长的手松开了又紧握,紧握了又松开,半晌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伸向江铃儿微微抖动的肩上:“喂……” “不过一看到你就想到我以前。” 蓦的,忽然传来江铃儿低声的话语,小毒物一顿,本欲安抚她的手便悬在她肩上三寸的半空中。 那将自己盘成一团的某人突然扬起了面庞,不期然就和半蹲在她身侧的小毒物脸对脸照了个对面。 小毒物一怔,来不及逃,只能僵硬在原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两人呼吸彼此相闻的地步,像一面镜子一般,近到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瞳孔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见江铃儿双目迷离怔怔的盯着自己,朱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 小毒物不由紧张起来,连眼睛也不曾眨,紧紧盯着欲语还休的唇,喉结上下、艰涩地滑动了一下。 终于,那张唇一张一合吐出话语,江铃儿怔怔盯着面前这张昳丽到极致的俊脸,喃喃着犹如梦呓: “看到你就会想起从前的我,太像了,太像了我们的脾气……原来我这么讨人厌啊。” 恍然大悟的语气。 小毒物登时僵在原地,悬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 下一秒,黑了脸。 第29章 029“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两人之间原尴尴尬尬、针尖对麦芒一般的坚冰好像也被这酷暑消融了。 冷战烟消云散。 但江铃儿那死命练武的劲头并没有因此消弭半分,而是随着攀升的暑热更加热烈,除了一日三餐都泡在后院跟着偶人练招拆招,就是站木桩练基本功,原先天不亮便起来练武,现在更是提前了两个时辰,当真是比鸡起得还早,比最笨的鸟还绕院子先飞了好几圈,虽然江铃儿比起练武更不爱舞文弄墨,却也知道笨鸟先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道理。 只是原先尚还知道收敛几分别扰人清梦,今日尤其过分,霹雳乓啷不知在外头做什么,更是时不时传出闷哼声,在一声实在吃痛忍不住低低轻嘶出声时—— 其实江铃儿怕惊扰杨大娘,已经压得很低了,寻常人听不见,但瞒不住小毒物,几乎她痛呼的同一时间,本闭目打坐的小毒物倏然睁开眸,在他十指密密麻麻攀爬的蛊虫也一瞬间回缩,爬回他置于案上的竹笛。 不过眨眼的时间,小毒物长腿一迈便夺步到窗前,正欲翻窗而出忽然顿住,只见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中,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被偶人来回攻击,所幸她穿的厚,木刺扎不进她身上却也够她受的。其实这段时间来日日和偶人追逐练功也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从一开始的狼狈逃窜到后来几乎不会让木刺扎在身上,甚至可以算是游刃有余地和偶人来回追逐,半片衣裳也没叫偶人沾过了。可是现在—— 小毒物眯起眼,定睛看去,恰巧遮月的浮云飘过,银月的光落在江铃儿身上,照亮了她狼狈躲避的身影还有覆在眼上那醒目的灰白布条。 小毒物一顿,忽地轻笑出声,修长的身形懒散地倚在窗台上,好整以暇盯着那抹狼狈逃窜的背影。 难怪她这些时日总盯着杨大娘瞧,原来是起了这样的心思。 杨大娘目不能视物却能如履平地,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皆因以耳替目、以声辨物。江铃儿越是观察越是啧啧称奇,灵光一现心想,既然杨大娘可以,她也行! 是以寻了块布条系在眼上,结果也不出她所料,偶人经小毒物改造后动作极快,平日要避开偶人的攻击已属不易,更何况覆上双眼!她几乎挨了一夜的打,头一次和偶人交手都没这么惨过!!! 那厢江铃儿疼得吱哇乱叫,这边小毒物倚在窗台挑了挑眉,看得是饶有兴致,欣赏了半天才颇有些留连不舍地合上窗子,踱步回了榻上。 再次回榻上盘腿而坐,两指拾起案上的竹笛,三三两两蛊虫自竹笛内钻了出来,亲昵的攀缠小毒物的长指玩耍着。 小毒物盯着掌心的小小蛊虫,勾唇冷哼了一声: “难得朽木都开了窍,我们可不能输啊。” 话落收紧了手置于双膝上,小毒物双目合上继续打坐,而那蛊虫沿着紧握的指缝又爬回了竹笛内,屋内屋外的二人,一静一动,一个练外功一个修内功,就这样燃烛到天明—— 次日。 晨光熹微,天亮了。 依照惯例,公鸡打鸣的第三声后,江铃儿停下了手中动作,解开了覆在双眼上的布条,将偶人藏在了柴房内。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她都离了柴房数十步之远想了想还是折了回去,狠狠在偶人身上踹了一脚,又踹了一脚才算泄愤! 昨夜几乎被这偶人痛殴了一夜,连眼角都挨了一拳,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疼得她清晨汲井水擦拭之时差点没哭出声来,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等她好不容易擦净身上的汗、整理好情绪回饭桌上时,小毒物和杨大娘早就吃完了饭,而她发现她的位子上不光有备好的碗碟,还有一只小小的药瓶,细闻下还能闻到从中飘来的幽幽药香。 江铃儿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小毒物—— 只见小毒物并未看她,而是单手托着下颚,神情淡漠地盯着门外遍布鱼鳞纹的万里晴空、晴空下的落树惊蝉。 察觉到江铃儿投来的目光,眉头一蹙,幽幽瞥了她一眼,满眼全是嫌弃: “把伤养好,镇天吱哇乱叫你不想睡别人还想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一噎,滚到齿关的“谢谢”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小毒物虽说擅使毒,更擅医术。能给的一定是好东西,她倒一点不客气一把将小药瓶抄进怀里,生怕小毒物后悔。而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对于她的行径嗤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江铃儿小心觑着小毒物的神色,见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毕竟也和小毒物相处久了,她也渐渐摸着点儿小毒物的秉性来,对他来说,不,是对她自己来说,小毒物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意味着他今儿心情不错。 意味着今儿可以摸摸老虎的胡子。 江铃儿适时地试探他,斗胆捋了捋老虎的须发,或者说是大猫的须发更为贴切: “昨夜飘了点儿小雨,今儿难得的好天气,日头也不烈……下田么?” 不是江铃儿真爱上了下田作物,只是再不下地干活,他们这拼凑的一家三口很快又要喝西北风了。 果不其然小毒物今日好说话得很,矜贵地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来到田野边。 江铃儿刚弯腰卷起裤脚,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她微微一顿,仰起头,人没见到却是一顶斗笠兜头盖在了她的头面上,她连忙扶住斗笠,连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熟悉的声音: “今天你别下地了,一边去,我来。” 江铃儿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拿下斗笠,却见小毒物已然将两条裤脚卷好,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泥地里。 江铃儿:“……” 江铃儿死死盯着小毒物足上醒目到刺眼的淤泥,好像在做梦一般,飞快眨了眨眼睛,喃喃着: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小毒物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似乎看出她所想,猛不丁回头手指点了点她的眼角,横了她一眼,面色不善道: “看你做的好事,我要的是安生住下,不是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谈资。” 江铃儿:“……?” “???” 江铃儿莫名其妙突然被横加指责了一通,丈二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顺着小毒物指尖点着的位置,点了点自己的眼角,登时轻嘶了一声,差点痛呼出声。 她终于想起了,昨夜几乎被偶人痛殴了一夜,连面上也落了彩,清晨梳洗时还吓了自个儿一跳,耳边忽然听见周遭窸窸窣窣的谈论声,是游走乡间小路的农妇们觑着他们交头接耳着,江铃儿屏息静听着,依稀听见俩农妇暗自冲着小毒物的背影指指点点: “哎呦说得什么‘河东狮’都是骗人的,别看那杨家大郎生的一张芙蓉面,娇娇弱弱的,夜夜打他媳妇儿呢!” 江铃儿愣了下,登时浑身一凛,连忙跳出来,跳到农妇身前,忙摆手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他没打过我!” 然而无论江铃儿怎么解释都没用,农妇看到她眼角的伤更笃定了,感同身受般幽幽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好好一姑娘被糟蹋成这样……孩子,你每夜的忍痛声我都听得见呢,那杨家大郎还日日像个大爷似的光吃不做,看你一个弱女子干这些重活,呸!瞧着人模狗样的真不是东西!”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哑然半天,只能干巴巴回了句:“他……咳,咳咳咳!我家官人懒是懒了点儿,也没那么不堪……” 可惜没人信她,只有瞧她的眼神更加可怜,江铃儿梗了半天,终于放弃,回头见小毒物已经深入农田腹地,颀长的身影比那长长的芦苇更加挺拔、修长,就好像田地上初生的幼苗,那么年轻,那么有韧性,却无端端被人戳着脊梁骨…… 难怪。 难怪今儿破天荒不让她下地。 可是……江铃儿转念一想,小毒物像是个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么?他从来做事不是只凭自个儿喜恶的么? 江铃儿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为—— 任谁被戳脊梁骨都不好受吧,即便是小毒物。 江铃儿呆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小毒物修长的身影半天,日头的光聚成一团耀目的光轮,她忽然有些眩晕,几步踉跄跌进早就给小毒物备好的躺椅上。 这下换成了江铃儿坐躺椅上,翘着脚遥遥盯着小毒物弯腰作物。 别说,就躺在这儿晒着光,吹着凉风,还怪舒服的。 她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很快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就像是把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叫嚣着倦怠,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很快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那厢微风拂过田野,到处是弯腰作物的农家人。 杨三儿也不例外。 少年人手脚麻利早早就干好了手头的活,他开始眺望寻找着什么。 果不其然,很快他找到了想见的人,奇怪的是她今日并没有下地,而是躺在长椅上,似乎在…… “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少年人悚然一惊,只见小毒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睨着他,薄唇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直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他竟毫无察觉,少年人青天白日下硬生生逼出了一身的汗。 杨三儿愣了好久方才回过神,他讪讪地搔了搔头,笑意勉强道: “大、大郎,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因身高高了他足足半个头,小毒物逆着光冷冷睥睨着他,恰巧将日头挡在了身后,投下一道暗影在少年人淳朴稚嫩的面庞上,小毒物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再敢来搭腔不论是我还是我……家小娘子,难保你咽喉保得住,记住了么?” 杨三儿登时瞳孔紧缩,脸色煞白,攥紧了手中的锄头。 下一刻在小毒物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讪笑着将锄头背在了肩上,回到了他自己的田上。 而小毒物盯着少年人佝偻的背影眉头却越锁越紧,身后艳阳无边,而他一张俊容却覆着一层寒冰般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日薄西山。 凉风习习,江铃儿许久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久到她都不愿醒来。忽而感到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脸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她有些不耐偏过头避了过去,那毛毛的东西又转眼到了她鼻下,她鼻尖一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倏然睁开双眸,彻底醒了。 只见烟霞烧红了的天空中,一支狗尾巴草在她眼前落了下来。 “醒了?” 轻飘飘又熟悉的声线传来,她眨了两下眼,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她先是看到眼前一片已经作物好的农田,半天回不过神,喃喃着: “这些……都是你做的?” “哼。” 又是一道熟悉的轻哼划过耳畔。 只见小毒物就在她身前不远处,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盯着她瞧,也不知就这样瞧了她多久,见她一脸呆滞的蠢样,轻嗤了一声没说话,唇角勾起的弧度全是自得。 哪知江铃儿下一秒吐了一句:“定是杨三儿帮你的吧?那确实是个心地善良又勤劳的孩子,就没见过比他更能干的……” 小毒物一顿:“……” 小毒物登时俊脸一沉,嘴里的狗尾巴草一吐,起了身,语气恶劣: “醒了就走吧,猪都没你能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不知哪儿又惹这祖宗不快,见小毒物走得飞快,不敢耽搁连忙起身跟上去。 今日是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回家最晚的一天,就怕杨大娘担心又来寻,一路上江铃儿已在心里无数次腹诽小毒物为何不早些叫她起来,等他们回了家早已月上柳梢,然后本该静谧黑沉的小村庄,却叫一丛丛火把点亮了半边天。 一大批陌生的行走江湖的武夫打破了小村庄的宁静。 江铃儿认出了这群人身着的服侍……赫然是日月堡的人! 纪云舒的人! ……纪云舒的人怎会在此?!! 江铃儿愣住,下意识看向小毒物,小毒物脸色不变,唯有眸色深了些,攥住了她手腕,低声道: “走!”—— 他们不敢离家太近,藏在了足足有成人那么高的摞成的稻草堆后,遥遥看向家门的方向—— 看到了一日月堡的弟子将从柴房搜到的偶人拎了出来,丢在地上。 又见杨大娘被两名弟子束手擒了出来,高阳高先生指着地上的偶人,剑指杨大娘咽喉询问着什么。 高阳这厮居然还在! 江铃儿登时眉心一跳,再也忍不住要冲出去时,被小毒物自身后圈住了腰肢,小毒物在她耳边咬牙,低声喝道: “急什么,再看看!” 很快江铃儿便不动了,不再挣扎,不是因为她听从小毒物的话,而是她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从人群中缓缓踱步而出的身披狐裘的男子—— 纪云舒。 江铃儿盛满碎光的杏眼眸光一闪,怔在原地,忘了挣扎。 第30章 030“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 再次见到纪云舒恍如隔世一般,江铃儿居然一时没能认出他来。 不过短短几月未见,纪云舒是记忆中那个翩翩佳公子的他,却又不似记忆中的那个他。 记忆中那个他,浊世佳公子,浅浅一个笑犹如朗月入怀,连月光都要逊上三分。而现在的他—— 三伏天却身披一袭狐裘,整个人消瘦得犹如裹着一层人皮的白骨,影影重重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暗影,仍是如描如画的眉目,却形销骨立的令人害怕,薄薄的苍白的皮染上病入膏肓的青白色,烧得红艳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浮艳般的暖色,苍白的皮,殷红的唇,黑的几乎化不开的墨色桃花眸子……好似艳鬼一般。 这不像他。 也不是他。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非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若非在他身旁瞧见甘为其马前卒的高阳……江铃儿真不一定认得出那人就是纪云舒。 那个曾几何时,多么清隽疏狂的君子,纪云舒。 “怎么,看到了老相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毒物忽地在她耳边阴恻恻道。 察觉到江铃儿的异样,小毒物不傻,很快意识到那人是谁,他郁郁地从江铃儿身上移开视线,转而盯着人群中的纪云舒,盯着那张哪怕病入膏肓、病骨支离也难掩一身清逸落拓之气的日月堡少堡主,冷嗤了一声。 好嘛,比他上回瞧见更憔悴了不少,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人。 小毒物转而又瞧见江铃儿盯着那痨病鬼出神的模样,叫了一遍还回不过神,他薄唇咧出一道讽刺的笑,心情恶劣得无以复加,好像有把无名火在心里头烧,烧的他眼底都有些红了。 想杀人。 想将这些杂碎统统杀光。 他明明气得要死,却笑着松开了钳制住江铃儿腰肢的手,转而推了她一把,差点就把她推出稻草垛外! 这一下江铃儿终于回了神,吃了不小的惊,下意识抓住了小毒物的手,身形晃了下总算站定了,看了眼不远处那群人,那群人可个个是江湖小一辈里一等一的好手,见无人察觉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转而怒瞪着小毒物,压低嗓音骂他: “你干什么!”又发得哪门子疯!!! “送你去见你的老相好,怎么,不乐意啊?” 小毒物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死死盯着江铃儿,大有她一旦真跟那痨病鬼走了他就…… 他就怎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明明我上次都说了夫妻一世情缘已尽的话……高先生没告诉纪云舒?”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嘟囔着,回头却见小毒物一脸好像要吃了她的表情,愣住了,“不是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江铃儿嘟囔的话语自然一字不剩的都传进了小毒物的耳里。他极细微的一顿,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略微松懈了下来,不过他仍眯起眼细细打量着江铃儿,打量着她话语的真假,见江铃儿一脸茫然,见那双圆遛的杏眼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面庞,那仿佛被火烧火燎的恶劣情绪这才觉得释放了些,舒服了一些,心情又好了一些,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谁知道,连一具尸身也要追到天涯海角,当真是痴情种啊。”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眉头拧成了一团,她原以为起码摸透了一两分小毒物的脾性,现在才发现她还是不懂他。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厮虽然江湖经验比她丰富,大小也不过一个刚成年的臭小子,该有的莽撞、冲动一点儿没少,心下也有些气,气不过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的腰腹: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那些人单拎出来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群起攻之的话我们插翅也难飞的!你……收着点脾气,别再耍性子了!” 江铃儿没想到有一天轮到她当那个苦心劝谏的角色,从前被劝的人从来是她。 她再看了一眼小毒物,真是越看越像从前的她。 实在是欠收拾。 果然曾经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像极了,明明给了他一胳膊肘,他却反而心情奇异的变好了。 小毒物耳听“那些”、“这些”,“你们”、“我们”的,听到江铃儿言语中自动划分出了“我们”,心里最后一点儿不愉快烟消云散,心情甚好的复将双手圈在了她的腰上,下颚枕在了江铃儿鸦羽似的发顶上,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忽然生了懒,就像只大猫一样搭在她身上,圈住自己的领地。懒懒的属于少年人的微哑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喂,我问你,你认真回答我。有情人为你形销骨立,像你们女孩儿家家的……难道不心疼么?” 过分的亲昵不管是搭在腰间上的手还是枕在发上的呼吸都让江铃儿觉得不适,不过这稻草垛后本就狭窄,堪堪仅够容下一人,难免就要这般亲密无间贴着,江铃儿也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不拘小节惯了,不适感转瞬即逝,很快便适应了。 她只觉得小毒物今晚很奇怪,不光举动奇怪,问的话也奇怪,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闻言想也不想便答了: “心疼什么?心疼他掉的三两肉啊?他若真痴情早干嘛去了?况且他是为了我么?说不好是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怎么能赖我头上?” 江铃儿说的不无根据,她和纪云舒过过招,纪云舒背地里修炼邪魔外道的路子她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只盯着高阳悬在杨大娘颈上的长剑上,生怕那剑不长眼伤了杨大娘,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娘,相处这段时日她是真把杨大娘当亲人看了。 在她说完后,将下颚搭在她发顶上的人好久没说话,就在江铃儿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小毒物又开了口,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既欣喜她没对那痨病鬼心软,可转念一想又恨她的无情: “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你这么心狠么?” 见小毒物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江铃儿这次却没再搭理他,因为眼瞅高阳就要剑刺杨大娘了!江铃儿瞳孔震荡,正要飞身扑去时,小毒物早知她所想,抢先一步手脚束缚住了她,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一面又将头颅埋在她的颈间,薄唇贴着她玉白的耳廓,暖流一阵一阵的拂过她沁凉的耳垂,语速极快: “还记得我们怎么试探得大娘么?放心,杨大娘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动她。” “瞧着吧,只要他们敢打着日月堡的旗号,只要他们一日披着所谓正派的皮,他们便一日不敢、也不能动手。”—— 重重火把的光将人影拉得极长,投在墙上,一道道人影好似鬼影一般,晚风穿林而过,全是肃杀之气。 果然如小毒物所说,那长剑堪堪悬在杨大娘双目前的一寸处,便不动了。 因为杨大娘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可见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是瞎了眼的农家妇孺,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试探也试探过了,欺负老弱妇孺可不是他们日月堡的作风。 “只是……”高阳长剑入鞘,捡起在地的偶人,望着纪云舒淡漠的俊容,眉头拧成川字纹,“这偶人的的确确是在这老妇的柴房里寻得的。甚至单这一只小小的偶人都足足花了三名弟子围困才将其击下。莫不是有人特地栽赃于这老妇?还是无意落下?这小小村庄又何以有这样的巧物?” 自从发现这偶人后,纪云舒淡漠的神情从未有过分毫变化,他只指尖把玩摩挲着掌心小小的金色飞镖,嗓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继续搜。” 高阳眉头一拧,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那小毒物师从老毒物公冶赤,使得一手毒。而这偶人更像是千机门的手法,我想小毒物可能并不在此……” 纪云舒淡淡打断了他,觑着他,掌心的小小金色飞镖在火把的映射下闪耀着诡谲的红光,红光之中依稀晃过纪云舒一张消瘦得过分的俊容,更显森然鬼魅: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高先生,还有问题么?” 高阳一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多言,点了几名弟子: “你你你,各领十名弟子,分头搜!不可放过任何线索!” 弟子们齐震声:“是!” 转眼,训练有素的日月堡弟子们打着除恶的名头分散于小小村庄的各处搜查寻找,原地只剩下纪云舒、高阳还有匍匐在地的杨大娘三人。 晚风带着暑热迎面刮过,身披狐裘的青年蓦的弓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金色飞镖被他紧握在掌心,力气之大,指骨泛白。他一咳便停不下来,牵动胸腔传来震震沙哑的闷咳声,高阳连忙去扶纪云舒:“少主,夜间风大,你还是先回马车上为好。” 纪云舒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高阳欲搀扶过来的手,也拒绝了他的提议,好半天,闷咳声才停了下来: “……我没事。” 高阳看着纪云舒闷咳后更显青白的一张俊容,想说什么终究只能抿了抿唇,退在身后。 他甫一 退,纪云舒曳地的狐裘忽然被一双苍老的手抓住了。 是杨大娘目盲只能徒劳的抓着虚空,谁想竟叫她抓住了纪云舒的衣摆,她一抓住便不放手了,带着惶急的神情央求着他: “好心人你行行好,我儿早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回家,你帮我找找他,找找我儿……” 高阳本欲斥走老妇,却被纪云舒摇了摇头,制止住了。 纪云舒略略一顿,弯腰将老妇扶起,低咳了两声后温声道:“方才我们为捉贼人唐突了老人家,希望您别怪罪。老人家你且告诉我令郎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我也好叫兄弟们找找。” 杨大娘闻言眼都亮了几分,连忙道: “不怪罪不怪罪。我儿名唤‘大郎’,脸上有个痣……”见杨大娘比划了杨大郎的身材样貌,纪云舒本波澜不惊的桃花眸骤然有了波动,可下一秒又听见杨大娘说,“还有我那儿媳,他们一同出的门,现在还未归呢!我儿媳名唤‘阿奴’,和我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年少就成了婚,感情好的不得了,你若找着了我儿也定能找着我儿媳……” 杨大娘这疯病时好时不好,跟她说了不下十回的事转头就忘了,还自个儿缝缝补补了许多,因此听到两人是“少年夫妻”,纪云舒波澜乍起的一双墨瞳又变成了两汪死水,嘴上应允,却松了扶着杨大娘的手,兴致缺缺,双眸又归为死寂—— 一个时辰后,向各家搜查的弟子们陆续回来,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一如这大半月来的日日夜夜。 众人皆望着纪云舒,望着他们的少堡主,等着他的命令。 纪云舒沉默地扫了一眼这周遭的一切,这小小的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小村庄,面上波澜不惊,而藏于袖内的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金色的飞镖嵌进皮肉内,血珠沿着指缝淌下,落在泥沙里。 纪云舒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正欲下令撤退,余光却不期然凝在了藏匿在暗处的稻草垛上,忽然道: “那里还没搜过吧?” 高阳一顿,顺着纪云舒的视线看去,点了点头。 纪云舒指尖摩挲着金色飞镖上刻着的小小“江”字,一双漂亮到漠然的桃花眸钉在那匿在黑暗中的稻草垛上,薄唇上下一碰,幽幽吐出两字: “去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031“那你还在等什么?”…… 完蛋了。 这是江铃儿脑海里晃过的第一个想法。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逼仄的稻草垛后。 “他们一定会搜查到这里的……怎么办?” 江铃儿和小毒物大眼对小眼的,浑然不觉此刻两人的姿势有多么亲密,身前是充盈着草木气的稻草香,脊背紧贴着身后人带着清冽冷香的胸膛,江铃儿几乎整个人被小毒物嵌进了怀里,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 憋闷、逼仄、不舒服。 还有,怪怪的。 说不清哪儿怪,江铃儿眉头一蹙,忍不住挣了挣,很快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想被发现啊?” 因挣扎坠落的些许稻草碎屑被身后伸出的玉白大手振袖一挥,草木碎屑便随着晚风飘向远方,了去无痕。 江铃儿登时不动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纪云舒、杨大娘和高阳之间的对话被他们尽收耳里,当然他们的动静也会被对方察觉,自然越小心越好。眼见众日月堡弟子分散各处挨家去寻,江铃儿是知道日月堡弟子从来训练有素,定不会放过任何角落,也一定会找到这儿的。 届时……怎么办? 怎么办??? 她是绝对不会跟纪云舒走的。且不论她现在必须捆绑小毒物才能活下来,最重要的是纪云舒已经不是她认识的纪云舒了。 或许现在这个好似剥去了人皮露出艳鬼模样的,才是他。 果不其然遍寻不到他们,众日月堡弟子铩羽而归,所有人都在等纪云舒定夺,包括江铃儿。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六载夫妻那点儿微末的心有灵犀,她越是盯着纪云舒,越在心中默念着“赶紧走赶紧走”,眼瞅着人明明就要走了,猛不丁扭过头,差点四目相视,江铃儿一怔后连忙缩回头,额头抵在厚实的稻草垛上,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跃出胸腔。 【那里还没搜过吧?】 【去搜。】 听到“去搜”两字,江铃儿心里一颤,反而平静了下来。比起暗恨时运不济,心里想的更多的是“果然如此”。 成婚六载,没人比江铃儿更清楚纪云舒是何等心细如发的人。 发现不了才是怪事。 同样,要想瞒过他绝非易事,更何况他人多势众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她们就两人,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而那厢,“锵——”的一声,高阳已然抽出腰间佩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江铃儿心尖上一样,心陡的又揪了起来,不禁咬住下唇,指甲紧紧扣进掌心的皮肉内。忽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串肉眼几不可见的小虫子从小毒物严丝合缝的领子里钻出来,沿着修长的颈子一直往上爬,蓦的,钻进了皮肤里! 所到之处留下一条条红痕,红痕逐渐变深、变黑,本光洁如玉的肌肤好像瞬间衰老了十岁! 尤其小虫子停住在眼角的红痣上,那粒鲜红的朱砂痣眨眼变成黑痣,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江铃儿都看傻了,眼睁睁看着小毒物变了一个人,变得其貌不扬,变得……就和她平日所见的每一个乡野农夫相差无几。唯有一双墨瞳一如往昔隽永澄澈,也只有细看才能从他秀致的眉眼中看出几分熟悉的昳丽风姿。 是啊,她怎么忘了? 小毒物是使毒高手,既然他能,那么她也能…… 江铃儿眼中乍起光亮,因两人实在贴得太近,双手不由伏在他的胸膛前,却听见小毒物转眼无情道: “你不行。” 江铃儿:“……” 她愣了下,怒而仰头,本虚虚扶着的两只手猛地向下抓紧他的衣领,小毒物微微一错愕,下一秒被揪着衣领拽了下来! 本有着一个头的高度差倏然在了一个水平线,几乎是额间相抵,江铃儿瞪着他,杏眼燃起两簇怒火,压低了嗓音: “为什么我不行?!” 小毒物怔愣在地:“……”他长睫飞快眨了眨,直直盯着咫尺前怒火昭彰的女子好一会儿,气笑了: “好一个无情又……粗鄙的小娘子。” 话落的瞬间两手撑在她颊边两侧,反手将她压在稻草垛上! 稻草垛高低晃荡了一下,稻草屑簌簌落下。 几乎同一时间高阳本缓慢的步伐陡地凌厉起来,逼近眼前! 江铃儿咬唇怒视,就是不松手,彼此僵持着。 小毒物眼帘下垂,瞥了一眼揪着他的两只素手挑了挑眉,竟然不生气,甚至称得上脾气极好,慢条斯理道: “这些小虫儿皆由我的血液喂养,即便是我也只能堪堪撑过一炷香的时间,必须将它们逼出体外。而你,不用说强撑了,只要沾上,必死无疑。” 江铃儿顿了下,缓缓松开抓紧他衣领的手:“那我……怎么办?” 小毒物答得很快:“不知道啊。” 江铃儿:“……” 那厢高阳的脚步声更近了,迫在眉睫,几乎一步之遥! 而小毒物浑然没听到似的,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 “你怕什么?该怕的是我吧?你大可以跟你的老相好走,你们夫妻重修旧好伉俪情深,而我才是笼中之鸟,任由你们宰割不是么?” 小毒物嘴上这么说着,微微敛起的眸子却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咫尺前的女子,撑在她脸颊两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搏起一根根突兀的青筋。 小毒物话里有讥笑有恨,江铃儿却一副神 游天外、全然没听见的模样,视线钉在小毒物的左肩上忽然就不动了。 因衣领方才被她拉扯过,微微敞开,露出线条流畅的左肩。左肩“奴”字印记上赫然一圈小小的牙印,那是她上回在小树林里咬下的到现在居然还残留着些微泛红的牙印,她盯着这小小牙印福至灵心,眸光微闪,竟然出了神。喃喃着: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小毒物一怔,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随即变得凶恶,霍然抬眸的同时,脖颈却好像被两条水蛇缠住,紧接着携带着皂角香的温香软玉撞进怀里,他惊愕之下一时不妨,骤然失去了支撑被扑倒在身后一片稻草地里! 只听“砰!”的一声响,草屑飞扬,高阳不再迟疑,飞身纵步至稻草垛前,举剑欲刺进面前硕高的稻草垛里,倏然一道猫叫似的呻、吟声响起,让他举剑的手僵在了半空。 就悬在那稻草垛前迟迟没有刺进去。 在他身后十米开外的纪云舒目睹着高阳的怪异行径长眉微蹙,小小金色飞镖在长指间绕了数圈之后被他捏紧在掌心里,淡淡询问道: “出了何事,高先生?” 高阳紧盯着面前已然恢复平静的稻草垛,眉头拧成川字纹。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无声摇了摇头,攥紧了手中剑,正欲复提剑刺向稻草垛时,那道猫叫似的—— 呻、吟声又响了起来。 极低的声响却百转千回,宛若夜莺哀鸣,短暂却又像只小勾子钻进了耳里,消弭于最后令人心头酥痒的……难耐里。 高阳彻底僵在了原地。 高阳,日月堡的一把手,之所以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高先生”不光是因其武学高深、为人又德高望重,更因其是一片赤手空拳的莽汉中难得的儒生,使得一手君子剑,甚至比老夫子更讲究一些狗屁不通的繁文缛节,当下听到这……这引人遐想的靡靡之音,当即就像被雷劈了一半,僵在原地,再未动半分。 果然,全在江铃儿的意料中。 硕大的稻草垛后—— 知道高阳这样与其说大剑客不如说是老古董,是绝对不会再向前一步了,江铃儿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快了些,也便…… 也便能全神贯注先对付身下人了。 此刻她跨坐在小毒物身上,倒不是第一次跨了,所以这次尤其的娴熟,甚至,说得上熟门熟路了。小毒物被她衣衫不整的压在身下的稻草堆上,而她就像只鸵鸟般埋首在小毒物的胸膛前,方才那两声……呻、吟,便是她半咬着小毒物散落的衣襟这么……来的。 ……头疼。 头太疼了! 全是权宜之计,只是耳听高阳不会再有动静后她就该起来的,但是她还是埋首在他胸膛前,一动不动像个龟孙子,不是她不想起,是一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对付小毒物可一点儿不比对付那个迂腐的高阳轻松,她从来只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当然都是从一些老镖师嘴里听来的,她心里不服气又一时嘴笨说不出反驳的话,可现在她知道怎么反驳了! 世人常说最毒妇人心却忘了多疑男子性!尤其是这样的少年心气! 天知道哪句又要惹他不快! 到底拖延不了多久,即便她能无声喝退高阳,但纪云舒可不是那么容易喝退的,任思绪百转千回也不过在一念之间,她埋首在小毒物胸膛前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缓缓抬起了头,却在见到小毒物一双红得几乎洇出血的耳垂愣住了。 她长睫颤了颤,很快改了主意。 江铃儿没再抬头,而是又垂下了头颅,伸出指尖在小毒物玉白的胸膛前逗弄似的,画着圈玩: “你……你不用再试探我……”不过才吐出半句话,她指尖划过的一小片肌肤倏然泛起鸡皮疙瘩,她顿了下,方才视若无睹一般继续在那一小片泛着鸡皮疙瘩的肌肤上圈圈画画着什么,好商好量道,“我是绝对不会跟他走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一旦离开你就气绝身亡,即便没有这层关系,我曾立了誓,你是主我是仆这是不会……” 头顶上方沉默了许久的人,忽然冷笑开口: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几次以下犯上了?你看看你有一分奴仆的样么?” 江铃儿:“……” 江铃儿抿了抿唇,有些心虚:“……我可以学。” 小毒物冷嘲着打断她:“还要我教你?” 江铃儿:“……” 江铃儿一边耳听身后的动静,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火气,言归正传加快语速: “纪云舒可不是高阳那样叫人可笑的童子鸡,要想骗过他就必须……必须……” 江铃儿瞧不见小毒物的面容,听到“童子鸡”三个字小毒物俊容有一瞬间僵硬,还是“叫、人、可、笑”的“童子鸡”。血气涌上喉间,黑了脸,口气莫名恶劣起来,夹枪带棒的: “必须什么?” 身前的小小头颅终于动了动,仰起一张养了许久终显俏白的小脸,江铃儿盯着他一双墨瞳,抿了抿干涩的唇,嗓音也有些干涩,朱唇上下一合: “必须……来真的。” 指尖下的肌肤不知何时恢复如常,还有那双本红的滴血的耳垂。任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别有一番颓唐之气。小毒物单手枕在脑后,明明屈在人下却自有睥睨万物的气势,垂眸觑着她,语气不耐: “那你还在等什么?” 额角蓦的鼓起青筋,江铃儿咬牙,皮笑肉不笑: “那我就得罪了,事后可不能怪我。”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可这声儿才吐出半声儿蓦地梗住了,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陡的一颤,因外衫忽然毫无预兆的如云团一样堆在他身上,不是他的,是…… 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 不似一般闺阁女子那样的青葱玉指。那只手修长却布满了细碎的伤口还有连日来练拳留下的茧子。 那手摊开掌心在他眼底,还朝他扬了扬。小毒物僵住的瞳眸这才动了动,抬起眼—— 只见江铃儿一手朝他身来,另一手虚虚护住胸,身上未着寸缕。此刻虽夜幕低垂却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如水的银月光似乎都倾注在了眼前这具……这具纤细的、因久不见日光欺霜赛雪的身子里。 到底多多少少觉得有些羞耻,下意识便掩住了,可眼下情况紧急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江铃儿本欲放下掩住胸的那只手,挪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僵在半空中,顿住了。杏眼圆睁直直盯着身下人一脸狐疑: “你……你不会也是童子**?” 想着小毒物曾经是昆仑奴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可又想起他方才泛红的耳垂忽然不确定了。眼神很快又从狐疑转为鄙夷,鄙夷小毒物空有一副毒舌却临到头不顶事,当然这是极其细微乃至瞬间演化的情绪,快到江铃儿自己都未察觉,却叫小毒物抢先一步品出来了。 也不知他品出了什么,眼神倏然变得凶恶,在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以迅雷之势一手抓住了摊在他眼前的纤细的小手,顺势将身上人拽了下来,而另一只手极快的握住眼前人柔韧的腰肢,直接埋首在面前的温香馥郁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道惊痛之下的疾呼骤现又短促的消失了间或夹杂着一些骂人的粗鄙之语。 不过很快这些怪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奇怪的声音。 江铃儿脚趾都跟着蜷了起来,双手水蛇一般抱紧了胸前耸动的 头颅,哼哼唧唧了两声: “……倒是我错了。”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恶狠狠揉了揉眼下的发顶,压低了嗓音暗骂,“原来你也……挺会的嘛。”—— 不过隔着一方稻草垛的距离,而稻草垛后源源不断传来的叫人羞煞的声响完全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高阳脸色越来越难看,好似被人生生刮了一耳光,再也待不住了,利刃回鞘,转身便大步离去,甚至都未禀示纪云舒径直就走了。 见高先生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众人虽有疑惑,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而纪云舒并未计较高阳的失礼,只是眉间拧下的褶皱更深,他拿过身侧一名弟子手中的火把,淡淡道: “在这别动,我去就行。” 弟子点头退下。 纪云舒举着火把缓步走向那稻草垛,难怪。 越走向那稻草垛,那稻草垛背后不堪入耳的声音便越加清晰,也难怪高先生如此。 他耳听靡靡之音,足下速度不变,眉眼更无半分波动,即便融融的火光映在脸上,俊容也像化不开的寒冰似的,阴暗、森然,叫人望之生畏。他虽面上不显,然越是接近稻草垛,握紧火把的手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到最后只剩一个转角时更呼吸一滞,几乎是屏着气踏步而去,火把探了进去—— 与此同时夜风刮过,焰心抖动的瞬间小毒物一招釜底抽薪快成一道残影,江铃儿用于束发的枝条便被抽了下来,鸦羽似的青丝散了满背。 纪云舒惊鸿一瞥只看到一抹俏白的水蛇腰便很快瞧不见了,因为女子好似受到了惊吓,尖叫着娇娇滴滴唤了一声“大郎”便投入了男子的怀抱。 男子将她牢牢抱了个满怀,囫囵用衣物裹住她,连发丝都不肯露出半根。扭过头露出一张淳朴又黝黑的面庞,眼角一颗硕大的黑痣在火光的映照下好像狗皮膏药一样,他操着乡音语气不善,高声骂道: “没看到正在办事?!” 杨大娘耳朵尖,小毒物一出声立马循声疾步走来:“大郎?大郎你回来了?” 纪云舒一如高先生,甚至比高阳脸色更差,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那紧握火把的手却是骤然一松,仿佛松了口气,直接将火把丢在地上,一脸嫌恶地扭头离开,只冲着满院的日月堡弟子简短的丢下一句: “走。” 不消片刻,浩浩荡荡的一群不速之客终于走了。 江铃儿悄摸听着动静终于松了口气,也只有等他们走了她才敢钻出来,不过窝在小毒物怀里久了,腿也麻了,而且…… “…喂!”她不住地拍着小毒物的脊背,“你那里……戳到我了。” 小毒物闻言,霎时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江铃儿苦不堪言,见人都木头似的杵着不动,只能下狠手狠狠拧了对方劲瘦的腰,好嘛,小毒物看着消瘦倒也一身腱子肉,她居然拧不动! 她只好从他囫囵裹住她的衣物里钻出半颗头来,瞪着他,咆哮着: “竹笛……是你那破竹笛!硌死我了都!!!” 第32章 032“……属狗的么?!!”…… 江铃儿话音刚落,感觉到拥着自己的这具年轻的躯体极轻微的顿了下,就好像……好像是松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依她的话去做,而是反问了她一句: “胆子挺大,你就不怕被你那老相……”小毒物忽的顿了下,嗤笑着换了个称谓,“那病痨鬼细究?” 嗓音喑哑顺着暖风拂过耳畔,好像一片鸿毛搔了搔耳道,痒痒的。 江铃儿忍住痒意,闻言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莫名笃定: “他不会的。” 不假思索的回答,脱口而出的不单是简简单单的四字回应,更是全然的信任。 话音刚落便能感觉到拥着自己的这具年轻又蓬勃的躯体蓦的紧绷了一瞬,不过江铃儿没有放在心上,她完全陷入了思绪里。 即便她极力隐藏,可她骗不了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再次见到纪云舒恍如隔世一般,还是给了她极大的冲击力。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想冲出去,冲到他怀里去……可也就仅仅这么一瞬间,如梦幻泡影,一触就散了。 想什么呢。 她和纪云舒虽然聚少离多,可也成婚六载,不是六天、六个月,是整整六年六个春夏秋冬,就像他熟知她的脾气,她再粗枝大叶也能摸透这厮一点秉性,自从他认祖归宗成了日月堡少堡主后,便师从高阳,高先生。明面上两人为主仆,实则是跟比他名义上的爹日月堡堡主纪良丞更亲的师徒,江铃儿不知他跟着高阳学了多少日月堡的功夫,但高阳一板一眼的迂腐学究做派是学了十成十。 况且打她认识他起,还是那个住在桥洞下的他时,纪云舒就是一副恪守礼节的穷酸书生模样,他从未变过。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在他眼里的她—— 是不会、也绝不可能这样。 这是她最大的底气,她最大的底气与其说来自纪云舒,不如说来自她自己,曾经的“她”。 曾经的她在纪云舒面前,哪怕到“死”之前都是作威作福的大小姐做派,怎么可能委身……莫说小毒物或者乡野村夫了,她江铃儿绝不可能委身任何人,她身为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未来的总镖头,宁折不屈,心气儿比天高,更是绝无可能做出这种有辱家风的事! 更何况她于房/事上向来更喜欢主导亦或坐享其成,这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当然这不值一提,总之,她赌对了。 赌的是曾经的她在他心里愚蠢的、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姿态,赌一个出其不意,还他娘的赌对了! 江铃儿兀自沉思着,嘴角一抽,竟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心。 当然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没有告诉小毒物,既费唇舌又没有必要,估计小毒物也不乐意听,最重要的是她嫌麻烦。 果然便听见他又阴阳怪气地刺了她一句: “也是,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是该了解的。” 只怪他们贴得太近,小毒物几乎是贴着她的发鬓呢喃低语着,暖风带着讥讽的话语不断扫过耳畔,就像把小刷子不停地挠,痒得很。她终于忍不住歪头掏了掏耳朵,顺便将那些个阴阳怪调都扫出去、倒出去,相当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了个干净。 反正这些日子都听惯了的,现在非一般的冷嘲热讽都是不痛不痒的,毕竟年长了他六岁,让他就是了! 她还能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鬼计较不成?! 说他“毛都没长齐”其实过分了,小毒物至少成了年的,个头也比她足足高了半个头。江铃儿原来一直当小毒物是个半大不小的臭小子,见他跟照镜子似的,他虽名为“小毒物”,可经过这段时日以来和他的朝夕相处,以及将他和杨大娘相处的点滴都看在了眼里,他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相反还有许多人……都没有的恻隐之心。尤其他和袁藻这丫头年纪相仿,江铃儿看他更像看一个脾气恶劣需要抽一顿的弟弟而已,然而经过这一遭—— 她被半拥在怀里,靠在小毒物的胸膛前,小毒物看着消瘦,但是薄薄的外衫下胸膛硬得跟石头一样,兼之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她感受到埋藏在如玉肌肤下强而有力的心跳,还有紧紧抓住她胳膊将他护在身前的手,遒劲而有力,薄薄肌理之下青筋犹如苍龙绵延起伏,她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半大的臭小子? 怎么会??? 这厮明明是个男人,还是个,相当危险的男人。 江铃儿一双眉几不可见的,拧了一下。 “哎你们……你们大晚上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害为娘好生操心!” 察觉到抵在她腰腹上的竹笛一动 ,箍在她腰上的大手跟着松了。江铃儿思绪被打乱,千幸万幸杨大娘双眼瞧不见,不然她真是……真是无脸见她了! 江铃儿慌乱地胡乱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就往身上套,余光瞥见小毒物倒是衣衫齐楚的模样,只是衣领被她扯得松散了些罢了,牙根不由咬了咬,气的。所幸杨大娘没有追问,又因天色实在太晚,将他们赶回了屋叮嘱了几句便打着呵欠回了自己屋内。 江铃儿耳听杨大娘房门合上的声音,抱起一旁的薄被正要去门外像往常一样席地而睡时,小毒物却率先一步踏出屋,阴着脸匆匆丢下一句话: “回屋睡去。” “砰”的一声,门合上了。 江铃儿:“……” 江铃儿抱着薄被杏眼飞快眨了眨,呆在原地怔松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啊”了一声,了然了。 她记起小毒物说过的,即便是他也需将颜面上的蛊虫逼出来,因为天然被小毒物身上的冥火所吸引,她能感觉到小毒物就离她不远处,虽然此刻不知道在哪儿逼出毒素,但定离她不远。这么一想心下稍安,紧绷了大半夜的神经顿松,困顿便袭了过来。 她当然不会上小毒物的床,而是在床下打了地铺,方才整理好囫囵套在身上的衣衫,将腰带紧紧一束蓦的轻嘶了一声,眉头登时蹙了起来。 她瞥了眼静悄悄的四周,静得只有蜡烛燃烧得极轻微的声音,她微微松了口气转而眼帘微垂盯着胸前瞧了一会儿,指尖顿了下还是将腰带解了,将合拢严密的衣衫又掀了开,只见烛火暖融的光好似在她纤细的身子上镀了层蜜,只见精致的锁骨下、隆起的山丘上布满了青红,甚至那处还有紫红的牙印…… 江铃儿不过看了一眼,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很快又将衣襟合拢了,然衣襟磨蹭到那处又痛得她轻嘶了一声。 她终忍不住,咬牙暗骂道: “……属狗的么?!!”—— 与此同时被骂的某人骤然打了个喷嚏: “哈——欠!” 到底是寒凉的深更半夜,尤其冰凉的溪水拍打在脸上还是叫人有些受不住,然而少年人却仿佛感受不到丝毫寒冷,甚至赤着胸膛走进了溪水中,整个人都沉浸在冷的出奇的溪水里。 许久许久才骤然从水底探出身子,剧烈喘息之余长发湿漉漉的像水草一般吸附在身上,余光瞥见水面上挂着水珠面容苍白的自己,墨瞳仍然却仍有一丝残余的情/欲未褪…… 在挣扎、在汹涌、在嘲笑他的失控、他的无能,他的缴械投降。 苍白的昳丽的俊容有一瞬间扭曲,手背骤然暴起数根青筋猛地一拳将水上浮影砸个一干二净! 第33章 033你小子……别落在我手上!!!…… 转眼最热的三伏天过去了,昨夜日月堡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下了场暴雨。 暴雨之后带来久违的凉意,竟然不知不觉,立秋了。 在江铃儿醒来时,小毒物早就回来了喝着杨大娘煮好的粥,江铃儿瞥了眼纹丝不动的被褥,顿了下,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也落了座。纪云舒一行人走就走吧,还把偶人顺走了,兼之昨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清晨难得放了一次假,可不过才歇了一会儿,自双手开始浑身像蚂蚁在爬一样焦躁起来。 偶人丢了没关系,她可以对着树桩打、可以跟着麻雀乌鸦等等飞禽练腿法、大不了蒙眼和自己左右手互博……总之可以练得太多了! 她一刻也不想、不肯甚至不能停下来,因为只有争分夺秒才能将以前丢失的浪费的时间都抢回来! 这么一想竟片刻都等不得,囫囵灌下一碗白粥就想去练武,然而对面幽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制止了她: “准备下,三日后离开。” 江铃儿愣了下差点呛着,拍了半天胸脯才勉强将喉头的白粥咽下去,霍然起身双手撑在案桌上,俯身盯着面前人,杏眼圆鼓鼓的: “离开……哪儿?” 小毒物慢条斯理饮下最后一口粥才施施然放下碗,闻言好像看白痴一样抬眸觑了她一眼,不过抬眸先看到的是眼前人挺立胸脯前赫然沾染的白米粒,粥水濡/湿了一点内衫,两人相距不过案上的方寸之间,他极细微的一怔后不自然的偏过眼神,盯着窗外雨水顺着林叶滴落在地,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温热白粥入腹,方才轻嗤了声: “还能离开哪儿?难不成在这小山村呆一辈子?” 江铃儿闻言一顿,下一瞬指甲紧紧扣紧桌角,朱唇抿得发白。 他……说得对。 他们不可能在这儿呆一辈子。 可是—— 她的目光不由去追寻在屋外正在浣洗衣物的杨大娘。杨大娘目盲干不了精细的活,江铃儿原想让她休息的,可她闲不住,说姑娘家的手精细要养的,怎么说都不肯让她干粗活,家里的杂事一并揽了过去。她和小毒物的到来就好像给原来这具名为“杨大娘”的苍老躯体注入了新的生机,她渐渐不再那么“糊涂”,生活也越来越有盼头,可现在……他们又要把这份生机收回去。 江铃儿没说话,唯有指甲在紧扣着的案桌下划下一道刺耳的划痕。 小毒物耳朵尖得很,略微一顿后终于回眸看向面前人。这次刻意避过面前人沾上米粒的前襟,眉梢一挑瞥了她一眼,见人神情落寞,抿了抿唇难得解释道: “纪云舒一旦出现说明这里不能久待了,既然纪云舒找得到,地清也迟早会寻来。”说着一顿,忽然道,“不过走之前还得办件重要的事……” 江铃儿竖着耳朵听着,可等了半天人又不讲了。 她知道小毒物向来惜字如金,往日晨食都是半天撬不开一字半句的,今日还是破天荒说了许多。 他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撬开他嘴也没用。 江铃儿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只是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干巴巴道: “那……她怎么办?” 这个“她”,不言而喻。 然小毒物并未回答她,只挑眉睨着她,冷笑了一声反问她一句: “与我何干?” 江铃儿一怔,齿关死死咬住下唇,攥住案桌的手之用力,指骨泛白。她扭头盯着窗外的杨大娘,朱唇抿得紧紧的,不再说话—— 囫囵喝下一碗粥后江铃儿没去练功,而是将后院的柴全劈了。光劈了今明的量还不够,直接将未来一个月的量都劈了。这次难得强硬拒绝了杨大娘,砍完柴后又开始满屋找活,把能做的都做了之后才背起背篓出了门。 期间小毒物一直默默盯着她,到最后双手抬起背在后脑勺上,懒洋洋地跟着她到了田野间。 一路沉默只有到了江铃儿弯腰要卷起裤脚时,忽然头发丝儿被人扯了扯。 江铃儿:“……” 江铃儿顿了下,没理。继续卷起左边裤脚,卷好左边的正要卷右边时头发又被人扯了下,她眉头一拧还是没理。 很快又扯了第三下、第四下。 终于在第五次时忍不住了,在小毒物又要去扯她发时反手拨开,然而小毒物动作更快,或许他早就在等这时刻,本手欠去揪她发顺势扣住她回拨来的手腕儿,一拽一拉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起了身,动作快得几乎成一道残影,下一刻背在她身后的背篓转眼就落在了他手里! 这一手极其漂亮,漂亮到江铃儿都忍不住眼睛一亮在心底叫了声“好”!不过她只滞了下很快反应了过来,纤细又坚韧的腰 肢像被微风拂过的麦浪,在空中轻晃了下,小马步一扎便稳住了身形,拽住小背篓末梢的肩带又扯回了半寸! 这回换小毒物一顿,眯起眼盯了她一会儿,盯着她扯着肩带不放的较他小了一圈的手,哼了一声: “看来这一天天的……没白练。” “那当然!”反手拽着那肩带又扯过来了些,江铃儿眸光晶亮,杏眼里仿佛燃着两簇火苗,“反正都要走了不用你再装什么好官人……还我!” 她还憋着一股无名火。 虽然知道早晚都会离开这个小乡村,可是小毒物简简单单、毫无人情味的四字“与我何干”还是刺痛了她。 难道平常的相处都是假的吗? 难道他的恻隐之心是假的吗? 难道……难道他就是一条喂不熟的毒蛇?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了! 似乎看出她所想,小毒物眸色渐深,浓黑的眸里全是讥讽,薄唇上下一碰吐出两字: “不、还。” 话落倏然用力,江铃儿被扯得踉跄地撞到了他怀里,一抬眸对上小毒物俯视着她的浓如墨潭的双眸,里头映着她错愕的、俏白的小脸。 小毒物睥睨着靠在他胸膛前的她,薄唇一咧,笑了。吐出的话却如刮骨刀,字字往人痛处里戳: “生气啊?气什么?第一天认识我啊?我无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真气我的无情还是……自己的无能?” 江铃儿咬牙,眼都气红了。用一招马踏飞燕的轻功绕过他的胸膛,松了拽住肩带的手,转而两手发了狠似的抓着背篓不放,还用上了三成内力! 小毒物也不甘示弱,他紧抓着背篓一侧肩带,藤条编织的肩带在他玉白的手上勾勒出艳红,衬着手背浮起的青筋有种诡异又凄艳的美感。 很快小小背篓在他们的拉扯中绷到极致,两人都不愿率先松手,互相较着劲。僵持不下时,身旁农夫们谈笑的声音落进耳旁。 “哎呦,你可知道金陵天下第一镖老镖头的事?” “那可不,昨个传开了!想当初老镖头还在我们这儿开设粥铺救过灾呢,那可是鼎鼎大名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呐!想不到……想不到呐……” 天才第一镖的事终于还是传到这个小乡村里来,想必,已经天下皆知了。 听得“老镖头”三字,江铃儿略微一顿,江湖好手过招往往都在毫厘之间,她不过走神一瞬,小毒物的内力便反噬过来,她闷哼一声震得手背发麻,下意识松手,背篓便在她眼前震碎成一节一节的藤条碎末。 她盯着满地的藤条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蹲下腰来一点一点将这些藤条拾起收进怀里。 倒不是被小毒物打败的挫败感,也不是再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贬损她爹的那种无力和愤怒。 她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完了。 杨大娘就这么一个背篓还给他们整坏了。 走之前一定要补上一个,不,两个。 算了,还是三个吧。 多备几个总不是坏事。 那厢农夫们的闲聊还在继续: “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是江湖豪杰,哪成想是这样一个勾结金人、勾结魔教的阴险小……”那嫌恶的话语突兀的卡住,忽然化作了求饶,“救……救命!” 江铃儿顿住,抬眸只见小毒物不知何时起居然走到农夫面前,还一手掐住一名农夫的脖颈举了起来,一寸寸收紧扼住他脖颈的手,声音很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江铃儿:“……” 他……在干嘛? 江铃儿杏眼飞快地眨了眨,两眼茫然。见农夫面容由红转青,而其他农夫吆喝着围了过来,眼见事态失控,她腾地起身踱步到小毒物身边拽着他扼住农夫脖颈的手……居然拽不动! 只见小毒物眉目森然盯着掌中喘息的农夫,即便方才、亦或之前吵得再凶……都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她毫不意外下一刻小毒物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其实旁人如何贬低老镖头的话江铃儿现在已经视若无睹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一点就燃的她,反而是小毒物不对付。 好奇怪。 江铃儿多看了他一眼,小毒物昳丽非常又苍白的俊容古井无波,好像在看一只蝼蚁一般睨着掌中徒劳挣扎的农夫。 可江铃儿知道,小毒物小小年纪心思深沉,他越是面无表情,心中便越是盛怒。 为的……什么? 骂的又不是他爹,他激动个什么劲? 她可没忘记当初在客栈那车夫同样痛骂他爹是阴险小人,而那一次小毒物甚至都不准她出头,那日警告她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别给我随便添麻烦啊。你要是被这种人缠上了,我是不会救你的,知道么?我不仅不会救你,还会亲手剜了你的眼赠给他。记住了么?】 怎么,不过过了这十几二十天自己说的话全忘了?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俊美无俦的侧脸杏眼飞快眨了眨,更茫然了。 其实发生在小毒物身上这些怪异的举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今天不再遮掩或者说……来不及遮掩。 她也无法装作没看到或是说服自己看错了,好像是一滴水落进平静的湖面,心弦一动的瞬间,长睫陡的一颤。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一下,又舒展了开来。 可眼见农夫的面色由青转黑了,都有人奔走喊着报官了,江铃儿只好按下不表,见拽不动小毒物只好在他耳边咬牙低声道: “不是……不是你说要息事宁人、别惹麻烦吗!现在是在做什么?!你快……”江铃儿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胳膊,恶狠狠道,“你快松手啊!” 江铃儿手上力道不小,小毒物眉心一蹙,松了手。 那农夫落在地上捂着脖颈剧烈咳着,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农夫一面咳着一面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赵、赵大郎你……你们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我这就去报官……” 江铃儿本想上前拦住农夫,小毒物却比她更快,长腿一迈两步路就挡在了农夫身前,农夫浑身一颤,惊犹未定,就连江铃儿心里也暗道了声:“不好!” 可小毒物却是恭恭敬敬地向农夫行了个礼,别说农夫,江铃儿都愣在原地呆住了。 小毒物像是换了个人,俊容上挂着诚挚又歉意的笑,连连向农夫赔罪,甚至搜刮了身上仅存的几枚铜板塞进农夫手里: “叔,你原谅我吧。实在是家母……家母得了重病,小侄实在心焦不免失了态……” 江铃儿一怔,愣住了,连忙道:“重病?杨大娘什么时候……” 小毒物回眸看了她一眼,江铃儿一顿,闭上了嘴。 农夫得了钱这才缓了面色,又见“杨大郎”态度诚恳甚至窝窝囊囊、如丧考妣的模样,脸上忧心不似作伪,心想关心则乱,狗急了都会跳墙,想必杨大娘病得不轻,不然也不能叫这样的病秧子改了性子。 可见这杨大郎倒确实是个孝子。 他将铜钱塞进了怀里,骂骂咧咧痛斥了“杨大郎”好一会儿,见“杨大郎”始终垂着头颅一并收下不曾反驳过一句,这才舒坦了,终于放行挥了挥手驱赶他们: “行了行了,也是你叔人好,换了旁人哪能就这么善了!今日就放过你一次。你娘本就身子不好,这一病如山倒又是这一大把年纪……哎,你们快回去吧。” 小毒物低声说了句:“谢谢叔。”话落扯着江铃儿的袖子扭头就往回走。 被扯着走了几十步路,见周围没了旁人江铃儿才一脸莫名所以地盯着身旁人: “……喂,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骗他杨大娘生了重病?” 明明走之前杨大娘还好好的,难道仅仅是为了扯谎让那农夫舍了报官的念头? 可小毒物哪会怕他报官,更不像会为了圆一个谎给人赔礼道歉的人。 除非有所图。 可小毒物完全没打算回她,一双长腿走的飞快,她还得疾步走着才能跟上。 小毒物实在太反常她不由不起疑,难不成……杨大娘真生了重病? 江铃儿一怔,不敢再耽搁,直接推开小毒物,一手直接扯起长裙在小腿上打了个结,就这样跑了回去! 猛不丁被推到一旁连连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的小毒物:“……” 他盯着那不出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身影半会儿,气笑了,也不走了,弯腰拾起一片落叶,直接靠在路旁的树上一手用落叶遮住双眼,闭目养息。 果 然不出半息的时间,遥遥一道纤细的人影火烧屁股那般狂奔而来,人未至声先到,用吼的: “……你快走啊你!” 落叶下的薄唇微微一勾,他好像没听到似的,懒洋洋抻了个懒腰才将覆面的落叶拿下—— 视线重获光明,本空落落的身前也多了个人。 江铃儿白着一张脸,弯着腰,扎着马步,两手撑在双膝上喘息着,冷汗濡湿了她的双鬓,好半天她才仰起头,瞪着他,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 “您老……可以走了么?” 落叶被人弹指一挥悠悠落下。 小毒物这才幽幽从树荫下钻出来,施恩似的眯眼一笑,冲她伸出两指招了招,堪称温柔: “过来。”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忍气,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然而才不过走了半步被人一手抓住左肩就像逮住一只小鸡一般逮到了身前,钳制住她左肩的大手骤然松了开,转而抚上她的发顶,江铃儿一顿,愣住了。 然而下一秒那只大手用力地揉着她的发,直到揉成鸡窝一般才松了手,陌生的爽朗的大笑响在耳侧: “走吧。” ……这臭小子!!! 江铃儿震怒,瞪他的双眼几欲喷出火来。 而小毒物笑得更欢了,艳阳下那笑颜绚烂的几乎刺眼。话落转身就走了,身姿挺拔,脚步生风,哪有半点刚来这小村庄弱柳扶风、病入膏肓的模样? 看来内伤是真养好了。 江铃儿郁郁吐出一口气,察觉到随着小毒物离开身上生气又在不断流失,又又又又是这样!!! 气得她踢了虚空一脚,咬牙追了上去! 你小子……别落在我手上!!! 第34章 034“昨夜……你冲了一晚上凉水吧……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家。 江铃儿踹开门的时候杨大娘佝偻而苍老的应声倒了下来,江铃儿一顿,瞳孔剧烈紧缩,纵身一跃抢在杨大娘摔倒之前接住了她: “……杨大娘!杨大娘你怎么样了!” 见杨大娘白着一张脸,一手哆哆嗦嗦抓着她的手,嘴唇颤颤许久说不出话来。江铃儿一怔,回眸怒视临窗坐着的,正在给自己斟茶的小毒物: “明明我们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你是不是给她下毒了?!” 执着茶壶的修长如玉的长指一顿,茶水洒了出来。 小毒物眼一抬,方才眼角眉梢显而易见的好心情瞬间全散了,额角鼓起一道青筋。茶壶被他重重搁在桌上,他侧过身来一手置在案桌上,指尖点了点桌面,一手托腮,盯着她,漂亮的瞳眸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 “大婶,你说什么?” 江铃儿一点不怵,拔高了声音,杏眼简直能喷出火来:“你是不是想毒死了杨大娘掩盖住我们的踪迹,不论是纪云舒还是地清就再也找不到我们对不对?” “是啊,我是这么想过。” 见小毒物应得倒是快,江铃儿一顿,眸中更怒焰高涨,小毒物觑着她的神色,薄唇一扯气笑了。站了起来踱步走来,单膝屈下,蹲在江铃儿二人面前,瞥了眼江铃儿怀里面色苍白哆哆嗖嗖说不出话的杨大娘轻嗤了声,抬眸盯了江铃一会儿,眼一眯,薄唇轻启,浓黑的眸里全是嘲讽,轻声反问她: “我若真想这么做,可以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懂么?” 江铃儿一顿,眼都气红了:“……你!” 掌风随心起,小毒物垂落在身前的几缕碎发无风自动,江铃儿气极正要反手一掌打去,适时响起杨大娘的声音: “咳……咳你们、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娘没事……” 杨大娘哆嗦半天的手终于抓住江铃儿的,梗在喉间的气散了,血色便也跟着回笼,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方才被你吓得,回来就回来吧好大一声响……娘没事,娘缓一缓就好了……” 见杨大娘没事,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回想起是因为她的冒冒失失才这般的,脸一僵,感觉到面前犹如实质的几乎将人洞穿的阴冷视线—— 江铃儿:“……” “哎,阿奴、大郎,你们方才说的什么……什么‘毒’?” 江铃儿一顿,没有回答,只是将杨大娘搀扶起来低声道: “娘,天色不早了,你该睡了,我送你回屋休息吧。” 总算将杨大娘哄回了屋,看着她入睡了江铃儿才悄悄踱步出门。愧疚使然,倒也全不是。江铃儿这辈子都没体贴过,完全是为了躲着门外的人。 她在杨大娘屋里逗留好久,以为小毒物也该回去睡了,没想到人还在,临窗坐着,月色透光窗棱落了小毒物满身,灯火的光跃映在他清逸出尘的俊容上,他指尖拨动着油灯的灯芯,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仿佛与无边夜色融为了一体。 总归是她冤枉了人,肯定免不得被这小子冷嘲热讽一顿,江铃儿本想装作没看到的,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扭头大步走到小毒物面前,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错怪了你是我不对,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传出杨大娘身染重病的消息?” 村民们除了务农平时也没什么消遣,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隔天就一传十的都知道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小毒物闻言,听到江铃儿说到“错怪你是我不对”时,薄唇扯起一道讽刺的弧度,轻嗤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只说: “等着。” 江铃儿愣了下,更近一步走向他: “等什么?” 走近后才发现他并非用指尖把玩着灯芯的火苗,那指腹下捏着一根银针,那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那是从偶人口中吐出的银针,她原以为小毒物早扔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小毒物曾说过,“青竹蛇儿口”指的是老毒物公冶赤,“黄蜂尾后针”指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火舞。 江铃儿长睫颤了下,失声道:“难道你等的是……” 小毒物眼一眯,忽然道: “来了。” 话落的瞬间,指腹下银针穿过灯芯倏然飞去,钉在了窗棱上。 一室陷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江铃儿耳尖一动,得益于日日来仿着杨大娘,用布带遮眼,练这一双耳视物,倒真让她练出一些名堂来。 耳听房顶传来的动静,借助屋内铺陈几个跃步上了房梁,这乡间老宅多是稻草、木板搭建,横梁顶上也只单铺了一层瓦,江铃儿耳听得动静,一把从瓦片间隙中伸出手抓住来人脚踝! 直接从屋顶上拽了下来! 那人不妨甚至头着地就这么摔了下来!黑暗中两人还过来几次手,准确说是江铃儿单方面将他摁在地上打,出乎意料的是,这人虽然身高腿长还有几分腱子肉,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但空有一身蛮力,招式毫无技巧,不是江湖中人,甚至连个练家子都不是。 直到对方不再挣扎后,江铃儿才反手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从发生到结束也不过半息的时间。 灯火亮起时映出一张出乎意料的稚嫩面庞。 江铃儿和小毒物异口同声: “怎么是你?” “果然是你。” 上一句是江铃儿说的,下一句是小毒物说的。 被江铃儿压在身下的人赫然是那日田地里帮她的少年! 叫……叫什么来着? 杨三儿还是杨四儿来着?? 江铃儿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许是头着地的原因,被她反手压在身下的少年流了满头满脸的血,看上去甚是吓人,见挣脱不了只能冲着江铃儿和小毒物大笑着吼着,面容扭曲而瘆人: “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了?!杀人灭口是么!哈哈哈哈哈你们完了!谁 叫你们敢冒充我!魔教马上杀来了!火舞马上来了,你们一个也休想逃……” 少年话还没说完被小毒物一脚踹在脑门上直接晕了过去。 江铃儿急道:“诶,他话都没说……” 小毒物一手托着油灯,一手握着竹笛,横了她一眼: “你想吵醒杨大娘不成?” 江铃儿登时乖乖噤了声。 又见小毒物就这么立在她面前,自上而下睨着她,暖融的光映在他面上也丝毫消弭不了眉眼间覆盖的霜寒,甚至肉眼可见的一张俊容越来越难看,隐隐有铁青之色。 江铃儿一脸莫名:“???” 小毒物冷笑一声,终于矜傲吐出字句来: “骑驴呢?还要骑在他身上多久?”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 看了眼身下瘫软的少年,再看看自己因方才的搏斗显得凌乱的衣衫,莫名的,昨夜稻草垛里的……里的一切闯进脑海里。 见人僵在原地,还骑在那少年身上不动,小毒物眉心一拧,狠戾之色一闪而过,油灯被他丢在地上,灯火熄灭,一室顷刻间又陷入黑暗中。 所幸浮云转眼过,银月的光透过窗棱撒了进来,落了一地清辉。 小毒物直接上手犹如抓小鸡仔似的,一把抓起她的腕子扯了起来,甚是粗鲁。 “……疼。” 听见面前人低低叫了声疼,小毒物微不可见的顿了下,丢开了她的手,好像丢开什么脏东西,甚至从袖内抽出一条巾帕矜持又嫌弃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她腕子的手指。 地上那坨脏东西是脏的臭的,碰了那坨脏东西,那么她也脏了臭了。 这么一想,本就恶劣的心情更差了。小毒物恶狠狠擦拭着自己的指尖,余光却在盯着另一侧不断搓揉自己腕子的江铃儿。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力气之大,手背还有突兀的浮起的青筋。 他居然,又失控了。 大手缓缓收紧,背在了身后。 他抬眸直直盯着面前人,好像藏匿在暗中的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好半天没说话。 他脾气不好,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会儿应当骂他才是,怎么沉默不语? 是在心里咒骂他么? “怎么,怪我瞒你私自定下诱敌之计?你不过一个自甘为奴的人,我有必要告诉你么?” 他说得咄咄逼人故意激怒她,她却丝毫不动怒。 黑暗中小毒物咬紧牙关,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只见江铃儿沉默许久,忽然反问他: “你……有一天也会骗我吗?” 小毒物顿了下,负在身后的手一瞬间攥紧了。 他紧盯着同样藏匿在暗中的江铃儿,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他本可以回答的。 可是一想到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他,他说什么重要么? 何必多此一问。 本偃旗息鼓的邪火蓦的又烧了起来,小毒物心一横,彻底沉默下来。 相当于默认了。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可不像他们所谓的正派人士什么狗屁的三不许,头天他就告诉她,他行事百无禁忌,她不知道么? 一室死寂。 等了许久,沉默伫立的江铃儿终于动了。 她走了两步正好走到窗前,他的面前。 银月的光落了她一身。 她歪头盯着小毒物,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什么,莫名的,小毒物有些紧张。 他明明传达的那么清楚,她不是应该和他冷战么?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见人还盯着他,却又不说话,终于小毒物开始不耐起来,盯着她,本就浓黑的双眸愈加黑的出奇,语气很凶: “怎么,还有问题?” 江铃儿一顿,清了清嗓子方道: “我……我想问你……” 见小毒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怕人不耐一走了之,她连忙伸开双臂,上前一步堵住他的去路,抬眸问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小毒物登时错愕甚至僵住,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负在背后的双手,指甲盖一瞬间嵌进皮肉内。 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了下。 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带着少年青涩气的磁性而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幽暗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你说谁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能喜欢你?呵,我看你是……” 江铃儿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直直盯着他的双眸,打断了他的话: “昨夜……你冲了一晚上凉水吧?” 第35章 035两人无声较量着。 话落的瞬间,小毒物长睫如振翅的蝶颤了一下。 江铃儿短短一句话就像一枚石子砸进水里,小毒物密密匝匝的长睫下本就浓黑的眸陡的变深,深幽如墨潭,愈加显得深不可测。 短暂波澜震荡后一切归于平静,静的只有窗外蝉鸣伴着夜风钻进屋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的看着彼此。 只是小毒物像是蛰伏隐忍在平静水面下的夜行动物……或者说他就是墨潭本身,不见底的深渊。 而江铃儿眼神毫不避讳,甚至可以说是挑衅,咄咄逼人,直直盯着他。 盯着那墨色的深渊。 两人无声较量着。 虽然江铃儿很不想再想起何庸,可是自小她的功夫就是何庸教的,何庸不仅是她的何五叔,更是她二十多年来耳提面命的师父,何庸时常挂在嘴边的——“先人有夺人之心①”她自然也记在了心里。 她本就不是忍耐的性子,自然要主动出击。 譬如现在。 她上前逼近一步,本就狭窄的距离更加逼仄,近无可近。紧盯着她的小毒物眯了眯眼,未有动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初秋仍燥热的夜里似乎有什么,一触即燃。 江铃儿张了张唇,小毒物紧盯着她双眸的视线顺势落在了她的唇上。随着江铃儿正要说什么,本就浓黑的眸愈加晦暗,借着暗夜的隐藏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弦…… “啊!” 倏然一道恐惧到极点的尖叫声传来打破了胶着的战场。江铃儿和小毒物皆是一顿,循声看去,只见杨大娘不知何时竟然出了房门,外头的动静终究惊动了她,而他们竟然谁都没发现。 许是被昏倒的杨三儿绊倒,杨大娘跌倒在地,倒在少年流注的血泊中。她双手慌乱地抓着,恰巧抓住了杨三儿昏迷的被血污覆盖的脸,许是惊吓太过,她双手怔怔的捧着少年的脸,愣在原地。 江铃儿暗道“不好!”,终于放过小毒物扭头疾步走向杨大娘。 在她身后,小毒物紧绷的双肩如骤然崩塌的山丘颓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何脸色却更臭了,他眸色深深地盯着江铃儿疾步走向杨大娘的背影,嗤了一声跟了上去。 江铃儿一边踱步走向杨大娘一边暗暗怪自己居然忘了杨大娘的存在,哪个老人家受得住这样三天两头的吓?前脚日月堡一行人带来的惊吓还没过去呢,万一真吓出个好歹呢?!早就知道她就……不对,都怪小毒物! 他若早些告知杨大娘至于受这许多惊吓么! 果然杨大娘在最初的惊骇后,双手颤抖着摩挲着少年的面庞,蓦的爆发出极其悲鸣的哭声,即便是早有准备的江铃儿都被吓了一跳。 “大郎……我的大郎!” 其字字泣血,其哀声恸哭前所未有,她定是将这少年认成了小毒物,认成了“大郎”。 江铃儿越发急得赶到杨大娘身边可陡得被身旁的人抓住了胳膊,被桎梏在了原地。 她横了小毒物一眼,没好气道: “干什么?” 小毒物凉凉瞥了她一眼: “忘了那小子说过什么?” 江铃儿闻言一顿,好像僧人撞钟一般被砸了下脑袋,终于想起杨三儿昏迷前留下的话—— 【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杀人灭口是么!哈哈哈哈哈你们完了!谁叫你们敢冒充我!魔教马上杀来了!火舞马上来了,你们一个也休想逃……】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你是说……” 江铃儿喃喃着复将视线移到杨大娘和昏倒的少年身上。 江铃儿和少年有过几次一面之缘,都是在田野里。现在想来是少年有意接近,少年每次都戴着一顶硕大的斗笠,她只记得一张黝黑的稚嫩的脸却记不得细节,现在见杨大娘一双苍老的手细细摩挲着少年的面庞,反复摩挲着额角和眼下,血迹被擦去了些露出了原来的轮廓—— 眼下一粒黑痣,还有额角一道鲜明的疤…… 【你见着我家大郎了吗?六年啦,整整六年啦,我家大郎也已十八啦是个大小伙啦,他脸上有道小时候磕的疤,如果你们见到了一定要告诉他,娘在家里等着他,等好久了……】 江铃儿愣了下,杏眼瞪得圆圆的: “他是‘杨大郎’?!” 小毒物意味不明轻哼了一声,松开了禁锢江铃儿的手,提步缓缓走到杨大娘身边,准确说走向昏迷的少年。 “如果他是杨大郎,很多事就能解释清楚了。比如多年来是谁暗中接济杨大娘,又是谁数年如一日好心给这老宅除杂草了。” 江铃儿不解:“既然他是杨大郎,既然他知道杨大娘等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藏着不……”她说着一顿,杏眸骤亮,“因为偶人!他早就知道会有埋伏,所以不敢也不能和杨大娘相认!” 可话音刚落,不等小毒物回答自己又愣住了,搔了搔脑袋,丈二摸不到头脑,喃喃着: “可他不过一个半大少年怎么会惹到魔教的人?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火舞至于为了一个半点功夫都不会的小鬼布下天罗地网?至于么?” 小毒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见他点了杨大娘睡穴,杨大娘顺势倒在了少年身上。 江铃儿瞧见连忙小跑过去扶起杨大娘,才将杨大娘半拥着靠在自己身上,余光却瞥见少年凌乱衣衫后裸/露的一小块黑色的污渍。 不,细看下那似乎是块……刺青? 瞧着似乎,不算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矣。即便是墨刑也没刺这么大片的,因实在太过好奇,她将少年翻过身,挑开少年的衣襟,映入眼帘的—— 赫然是一大片密密麻麻好似蚂蚁般的经文,细看下这些蝇头小字好像是活着的会蠕动的小虫,再细看又是板板正正的经文,经文沿着少年劲瘦的脊背行至肋下三寸好像被横腰截断一般戛然而止,透不出的诡谲。 有点渗人。 江铃儿哑然许久,才喃喃出声: “这……什么啊?” 小毒物一双浓黑的眸凝着这大片的刺青,眼神倏然变深,嘴角却勾起笑: “看来这就是答案了。” 话落毫无预兆的,一脚狠狠踩在少年的手上! 本昏迷的少年因为剧痛倏然睁开双眼! 小毒物一边居高临下盯着他,一边缓缓用鞋底碾着他的五指,低沉的嗓音既轻且冷: “说吧,火舞为何会盯上你?你背上刺得是什么?” 十指连心,杨三儿一张黝黑的脸顷刻间布满冷汗,可他死咬着唇,哪怕咬到血迹斑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只有视线落到一侧沉睡的杨大娘身上,双眸亮了起来。 小毒物瞥了江铃儿一眼,只一眼江铃儿心领神会,反手扣在杨大娘颈上,盯着杨三儿阴着脸道: “说不说?” 小毒物:“……” 小毒物嘴角隐蔽地勾了起来见江铃儿视线瞥来又很快抿成一条线。 果然下一秒听见杨三儿带着慌张的声音: “我说……我说!是《长生诀》,全都是因为《长生诀》!你们放了我娘!” 话音刚落江铃儿和小毒物不约而同默了下来。 不同的是小毒物本就浓黑的眸更加幽深莫测,而江铃儿一双杏眸好似燃起两簇火苗,火焰高涨熠熠生辉,银牙咬碎。 又是他娘的《长生诀》!!! 第36章 036“要走你走,我不走了。”…… 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老镖头一世英名最后落个自戕身亡的下场,还害得杨大娘苦守一世,明明儿子就在身边却不敢相认……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该死的《长生诀》! 江铃儿恨得杏眸浮起一层红,更因此她非要弄清楚这本人人趋之若鹜的破书到底什么来头! 不过这杨三儿倒是个难得的孝子,不枉杨大娘多年心心念念等着他。江铃儿心中对这少年越是赞许,姣好又英气的面容却越是凶恶。 “说清楚点儿!否则……” 她作势扣紧了杨大娘的脖颈实则掐紧了自己的虎口。 果然少年陡的面色铁青:“我说就是了,别动我娘!” 江铃儿学着小毒物平时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作势松开了手,可五指还扣在杨大娘颈上不放。 小毒物:“……” 小毒物觑了江铃儿一眼,唇角悄然勾起。 杨三儿气愤之下冷冷开口,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阴冷: “六年前,我爹将我卖给了云游四方的当世第一人华阳子真人徐苻……” 江铃儿忍不住打断他:“你确定是华阳子徐苻而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不怪江铃儿怀疑,一来实是华阳子徐苻之名实在如雷贯耳,几乎已经是神话中的人物了。 天下武学若分十斗,华阳子徐苻独占八斗,不仅是因其武学高深臻入化境,更是因其早年云游四海于西域得到奇书,就是这部——《孔雀明王长生诀》。 据传《孔雀明王长生诀》记载天下至高武学,修成之日羽化登仙亦不是难事,六年前华阳子真人徐苻于众人面前肉身成圣羽化登仙似乎更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江铃儿没亲眼瞧见,可传言传到这个份儿上难怪人人对《长生诀》趋之若鹜。 二来六年前杨三儿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记错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而杨三儿的回答是一声冷笑: “爱信不信。” 江铃儿一顿,怒了:“你……” 她正要发作,一条臂忽地搭在了肩上。是小毒物好像无骨似的又懒洋洋挂在她身上,眼神却是盯着杨三儿,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继续说。” 江铃儿瞥了眼小毒物玉白的侧脸,心里暗骂,一个两个都是臭小子! 虽心中腹诽,终咬了咬牙,忍了下来。 不知为何杨三儿明显更怕小毒物,没方才那么冲了,甚至看上去有点慌乱,老老实实交代着: “后面的事想你们也猜到了。徐苻受先皇所托前往蓬莱求仙药,而我就是随行的十六名道童之一。出发前一日他将《长生诀》一分为十六式分别纹在我们背上……”杨三儿余光瞥到自己肩上裸/露的刺青冷笑了一声,“你们已经看到了。” 六年前老皇帝宋慧宗缠绵病榻,徐苻奉命携一十六名仙童前往仙山求药之事天下皆知。只可惜不日便传出华阳子徐苻羽化登仙一事,跟随他的一十六名仙童也随之销声匿迹,也有人传是随侍华阳子步入九霄仙境……无论如何,随着惠宗驾崩新皇登基后,求仙问药一事也被搁浅了,无人问津,到最后只成为世人口中的一桩笑谈罢了。 江铃儿不解:“徐苻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三儿答得很快:“不知道。” 江铃儿:“… …” 徐苻这么做的原因肯定提前知道有人来抢,可转念一想,华阳子武功盖世,若真习得《长生诀》又怎么会怕旁人来抢?即便真怕,何不纹在武功高深的大汉身上更好?何故纹在一群豆丁大的孩童身上? 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可见杨三儿神情不似作伪,江铃儿只好按下不表,继续道:“那火舞呢?你怎么和火舞扯上关系的?” “自然为了我身上的《长生诀》而来。”少年话锋一转,阴恻恻盯着江铃儿,双眸逐渐被红雾遮盖,逐渐癫狂,“怎么?你也想要是么?来啊,将我背上的肉割下啊!” 说着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居然朝江铃儿生扑过去! 事发突然兼之身前还有杨大娘,江铃儿避之不及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杨三儿自袖中露出一把匕首向她刺来! 她咬了咬牙正欲把身前的杨大娘推开,正面迎上那把匕首。倏然搭在她肩上的手猛地握住她的肩,一个推拉江铃儿和杨大娘二人就转而被小毒物护在了身后,小毒物一脚当胸直接将杨三儿踹飞出去! 须臾杨三儿脊背撞在墙上又呕出一口血,匕首落在地上。 就在方寸的距离,他双手挣扎着欲捡起匕首,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率先拾起了匕首。 小毒物两指捻那匕首,在掌心上抛着玩儿。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杨三儿,一双眸黑得出奇。 江铃儿知道,小毒物本就乖戾无常脾气差,他若一反常态面无表情,便是气到了极点。 可杨三儿不知,他怔怔地望着与他一边大的小毒物。明明是相似的年纪,明明看起来那么瘦弱,明明…… 当那匕首被抛至高处时,杨三儿视线不由跟着凝在匕首上,江铃儿甚至来不及警醒他,只见小毒物忽而抓住匕首竖直向下狠狠刺向杨三儿! “别伤他!” 一道尖利的哭喊声刺破夜的死寂。 寒光划过杨三儿怔怔地惊慌未定的稚嫩脸庞,匕首的剑刃就悬在少年瞳眸一寸的上方定住了。 少年瞳孔震荡着,好似竭泽的鱼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不敢大口喘气,生怕匕首的尖刃刺进瞳眸里。 喝斥住小毒物的不是江铃儿,是杨大娘。 杨大娘因目盲多年练就了一双听力极佳的双耳,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此刻她循声抱住了小毒物的双腿,苦苦哀求着他: “娘求求你别伤他……别伤他……” 一道血渍沿着杨大娘的嘴角淌下,江铃儿忽然明白杨大娘为何没有中小毒物的睡穴昏睡下去了。 因为她咬了自己的舌头,靠着剧痛清醒,也听到了所有。 杨大娘松开了环抱住小毒物双腿的手,转而双手伏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小毒物磕头: “娘求你了,求你放过他……求你放过他……” “杨大……”江铃儿正要疾步上前扶起杨大娘,忽地顿住。 只见沉默伫立许久的小毒物缓缓侧过眸盯着跪在他身前杨大娘,音色浅淡,听不出喜怒: “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杨大郎’了,不是么?” 杨大娘肉眼可见的浑身一抖,苍老的面庞茫然无措,下一刻陡得衰败,好像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她佝偻着身子更深的向小毒物跪伏下来,颤着嗓音道: “……我……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儿一命……” “……娘!娘你别跪他们!”那厢杨三儿……不,应该说是真正的杨大郎在最初的恐惧中回过了神,即便匕首仍悬在他双目上,他在今夜终于第一次敢直视小毒物,“你以为你们杀了我夺取《长生诀》后逃的了吗?火舞的人已经将村子包围了,一只飞蝇都飞不出去!你、我,我们都得死!谁都跑不了哈哈哈哈哈!” 小毒物回过头盯着冲他癫狂咒骂的杨大郎,昳丽的俊容森然一片,蓦的双眸微眯粲然一笑,匕首的寒光再次晃过杨大郎稚嫩的脸庞,杨大郎瞳孔紧缩骇地闭上了眼。小毒物还未有动作倏然双腿又被人抱住了。 小毒物一顿,是杨大娘扯着他的衣袂,焦急道: “是谁……是谁要害你们?是日月堡的人还是谁?哪个要害你们?打紧不打紧?” 杨大娘问得急切,而小毒物却僵在了原地。 不光小毒物僵在原地,江铃儿甚至杨大郎都愣住了。 “是仇家么?很厉害么?你们……你们会死么?”杨大娘越说越是害怕,本就苍白的脸越发失了血色,抖着嘴唇道,“你们今夜就走罢!走罢!万不可再耽搁了……放心,不论谁寻来由娘……由我顶着!你们快走罢!” 话落狠狠推了小毒物一把。 尖刃的寒光又一次从杨大郎面门晃过,好险没有戳瞎他的眼! 一阵难言的死寂后还是杨大郎忍不住大叫出声,比之刀悬眼前更加崩溃: “……娘!我才是你的儿子啊娘!他们是冒充我的贼人……你清醒一点啊娘!!!” 而杨大娘的回答是: “娘知道……” “娘知道他们是好孩子……” 杨大郎:“……” 杨大郎一梗,彻底崩溃,连眼前的匕首都不顾了,怒吼声几欲冲破茅草屋顶: “娘!!!!” 怒吼声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最后还是江铃儿打破沉默,忽然道: “我决定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来的问题。 江铃儿低头吸了吸鼻子,复抬眸定定地看着小毒物: “要走你走,我不走了。” 她不能留杨大娘一个人等死。 即便离了小毒物,甚至等不到火舞出现,她就会死。 小毒物静静与她对视良久,忽而扯唇嗤笑了一声,匕首被他扔在了地上发出“铿——”的一声轻响。 他抬脚毫不客气踹了杨大郎一脚: “滚开。” 杨大郎愣了下,下一刻连滚带爬爬到杨大娘身边,将杨大娘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他: “你……你想干嘛?” “放心,不会杀你。”小毒物嗤了一声,眸光越过杨大郎落在杨大娘仍忧心忡忡的面上顿了下,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带着点儿宽慰轻声道,“我们不走。” 话落的一瞬,江铃儿怔愣在地,杏眸飞快地眨了眨。 不走……了? 她没听错么??? 所以小毒物同意留在这儿一同对抗火舞…… 江铃儿一双英气的杏眸乍亮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还未捋清思路,小毒物忽而长臂一勾,勾住了她的肩,将她重重揽了过来。 江铃儿一顿,一脸茫然:“???” 小毒物几乎是半挟持地,揽着她走了。江铃儿忍不住仰头觑着他: “去哪儿?” 小毒物闻言想也不想,脚步轻快: “不是要死了么?再做一夜快活夫妻。” 江铃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其实也不是非要得到答案,因为依小毒物这臭脾气不一定告诉她。反正小毒物年纪虽小,可比她靠谱多了,无论做什么定有他的道理……这么想着猛然才回过味来发现小毒物说了什么! 再……再做一夜快活夫妻?? 做哪门子夫妻?!! 她脚步一颤,要不是小毒物半挟持着她走,定然摔了个狗吃屎! 而小毒物快步挟着她进了屋,方踏进门槛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横了仍瞠目结舌的杨大郎一眼,语气不善: “小孩儿,敢过来听墙角……在火舞来之前我先扒你一层皮。” 话落,关了门,落了锁。 而杨大郎怔怔地盯着那落锁的门扉盯了半天才晃过神来,只觉得脖颈一凉,下意识猛地缩紧脖子藏在杨大娘身后,片刻后才从杨大娘身后探出身来,盯着那不过片刻就熄了烛火的房屋,喃喃着: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档子事……” 厉害啊—— 那厢小毒物拥着江铃儿甫一踏进屋就松了手。 他自顾自地走到床榻前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褥子,优越的下颚扬起冲她点了点,定定地盯着她,眸色有些深,薄唇上下一抿,倨傲又不耐: “把衣服脱了。” 第37章 037“可怜我啊?” 到这时江铃儿才确定方才听到的…… 【不是要死了么?再做一夜快活夫妻。】 不是错觉。 见人还楞在原地,傻傻盯着自己,小毒物笑出了声,一手摸了摸高耸的鼻梁一手仍置于榻上,指节有规律地轻点着早已染了夜露霜寒的薄被: “一脸蠢样。怎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么?” 江铃儿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没说话。 见人还是毫无反应,小毒物面上神情不变,然本规律轻点着被褥的指尖错乱了一个拍子,停了下来。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被褥被指尖紧紧绞住,卷进掌心中。 玉白手背悄然搏起一条青筋。 “要我帮你回忆么?”他冷笑着盯着江铃儿,双眸黑得离奇,“是谁曾大言不惭要与我双/修?是谁缠着我……” 声音突兀的卡住,见江铃儿还是一脸木楞盯着他的模样,浑然不记得的模样,倒像是他上赶着…… 小毒物气结,胸膛微微上下起伏后偏过头不再看她,兀自直接躺倒在床上,单手枕在脑后,背对着她,闭上双眼,恶劣驱逐她: “滚出去!”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习武之人耳朵尖,等了许久没等到意料中开门声,唯有……衣物坠落在地的声音响起。 小毒物睁开了眼。 “不是……我啥都没说,你气什么?” 江铃儿泄愤似的解开了外衫丢在地上,转而又埋头与自己内衫衣带上的结较着劲。 说是内衫,其实只单单一件抹胸,薄薄的抹胸勾勒着细瘦的腰肢,露出一片因久不见天光瓷白又精致的肩颈和锁骨,本该扣在身前的结不知怎的跑到了身后。 江铃儿觉得莫名又冤枉,破天荒般难得的机会,她还真怕被小毒物扫地出门。可越是想解开越是解不开。 她胡乱扯了一通反倒将内衫上的衣带打了个死结,没想到最后卡在了这儿!江铃儿盯着这小小的死结眉头拢成一道山丘,忽而一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视线钉在她身上—— 江铃儿侧眸看去,不期然和小毒物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小毒物不知何时起半坐起身,半靠在床头,浓黑的双眸幽幽盯着她。 江铃儿:“……” 她的手还搁在身后的结上呢,忽然不知是该解了好还是捡起衣服滚出去。 不过—— 江铃儿又抬眸看了小毒物一眼,小毒物应该还在气头上,俊容有些阴沉,可到底没再说出让她滚的话,只静静盯着她…… 江铃儿忽的眉心一动,松开了搁在死结上的手。 脚踩过方才落在地上的外衫,徐徐向床榻靠近。期间小毒物半靠在床头,沉默注视着她,始终未置一词,直到江铃儿走到他跟前,像只猫儿似的单膝跪在榻前,双手攀在榻上,下巴也搭在榻上,枕在自己双手上歪着脑袋仰望着半靠在床头的少年。朱唇上下一抿,轻声道: “我解不开……你帮我,好不好?” 小毒物极细微的一顿,唇角下压,抿成了一条线。 他不答,只静静俯视着眼下这双猫似的杏眼,看似俊容波澜不惊实则脊背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若说江铃儿像猫,小毒物更像一只猫。 一只炸毛的猫。 不答就是默认了。 江铃儿唇角微微一勾,又极快的抿了下来。她倾身过去,将额就抵在小毒物绞着被褥的手边,一把拂过发挽在颈侧,露出一截久不见天光的腻白的颈子,那缠绕的结恰就落在后颈上。 细细的、暗红色的小小的结好像一滴血像一滴蜡落在小而精致的后颈上,激得他瞳孔一缩,绞着一角薄被的手神经质的一颤后猛地握紧了,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面上却不显,唯有一双墨瞳越加深不见底。 他曾见过的。 在那个火把憧憧、燥热的夜里。 只要轻轻一挑,只要轻轻一挑…… 那绞着薄被的手骤然松开,指尖微颤了一下,伸了过去。正要触及那小小的结时—— “不可以撕哦。” 一步之遥的距离,指尖一顿,僵在了空中。 已是入秋的季节,许是深夜寒凉,江铃儿吸了吸鼻子才略带点儿自嘲的意味凉凉道: “咱可没钱买新的。” 说实话这是江铃儿活了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示弱服软。 准确说是像一个女子,像一个文人骚客笔下弱柳如风般惹人怜爱的女子般示弱服软。 可她没经验,虽然她很不想承认,她学的正是陶娘。 她不得不承认,难怪文人骚客就爱红袖添香,难怪纪云舒也会学着养外室陶娘。 如果是她,如果有哪个娇娇娘对她温柔小意、低眉浅笑……她保不齐也会心动。 更不用说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可别说装十天半个月,她连一天、一刻钟都装不下去了。因为…… 因为他娘的她已经脖子酸了! 尤其昨夜睡着染着小毒物身上冷香气的褥子,其实翻来覆去大半夜并未睡好,还因此落了枕! 此刻江铃儿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仍埋着首,像扼颈的天鹅自愿献身自愿将命门送到他手里,实则在小毒物看不到角度,她蹙着眉,忍耐着落枕的酸痛,也不知小毒物在磨蹭什么,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她只能忍耐着,另一方面她装不下去了,也实在好奇,忍不住扬起头颅看向他,小毒物不妨她骤然抬头,他本悬在她后颈上的指尖就这么顺势落在了她扭过来的锁骨上。 沁凉的指尖触上温热肌肤的一瞬,两人都愣了下。 小毒物这一举动仿佛证实了她心中某种猜想,江铃儿一双杏眼瞪大了些: “所以双/修真能涨功力不成?” 小毒物一顿,愣住了。半晌蹙眉,才愕然道: “你说……什么?”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还装什么? 江铃儿直接将鞋子踢开跨坐在榻上,甚至觉得离小毒物太远,另一条腿也跨了上来,两腿屈膝跪坐在榻上,甚至还嫌不够,又往小毒物那儿急急用膝盖挪了两步,逼得小毒物连连后仰,脊背贴在墙角,眼都瞪大了,难得露出几分稚气: “……干什么?!” 江铃儿双手握在膝上像个好好学生的模样跪坐在他面前,仰望着他,一双杏眸亮的惊人: “我从来只知道习武练功习武练功起早贪黑习武练功……你们睡睡觉就能涨功力了?” 小毒物:“……” 小毒物彻底顿住,不说话了。如果细看的话,一张昳丽的俊容沉如锅底,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江铃儿又仰着脖子逼近一步,几乎凑到小毒物眼皮子底下,眸中的光几乎慑人: “好生奇怪的修炼法子!采阴补阳……跟山中精怪学的不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倘若睡上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女子,还抢什么长生诀???” 小毒物:“…………” 江铃儿越说越起劲,甚至越说越不忿,小毒物也听得额角一突一突的: “客栈那夜我可听人说了,为了你们那门邪功死在老毒物公冶赤身下的女子不下百人……”江铃儿说着横了他一眼,直起了身,伸出一指指着他,眯眼盯着他,“那你呢?作为老毒物的关门弟子,你小小年纪睡了多少女子?害得多少女子丧……” 话未说完,倏然她伸出的指尖就被人纳入掌心,接着被拽进眼前人的怀里,江铃儿反应极快另一手反掌就往小毒物胸膛前打了过去,小毒物硬生生受了下来,闷哼了一声却不肯松手,另一手扣住她的腰肢将她圈在怀里,见她还在挣扎,小毒物似乎忍无可忍,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没有,就你一个!” 江铃儿愣了下,继而挣扎地更凶,原来只用了三分力,现在全用上了,恨不得将奔雷掌全在这厮身上使一遍!然而小毒物早就防着她,将她锁的紧紧的,两人就像藤蔓一般紧紧绞在一块儿,江铃儿使不上劲就开始骂他: “松手!我不要跟你双/修了!放开我!” 小毒物顿了下,箍住她腰的手陡然用力,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腰折了,浓黑的双眸好像燃烧着两团黑色的火焰瞪着她,本消瘦的脸颊都气鼓了: “呵,果然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明明是你求着和我双/修,现在又说话不算数了,耍我?!” 小毒物气,江铃儿比他更气,热气喷洒在彼此之间,就像一把火,要死也两人一起烧死才好! “我是说了和你双/修可我没说求死!你原先碰一根指头都要扬言把我手剁了!现下还不是因为惧怕魔教三藏杀手之一的火舞?我可不想成为你采阴补阳的对象死在你床上……” 几乎江铃儿话音刚落,小毒物就接过话头: “谁说要你死了?” 江铃儿自然不信他的。 曾经她也信纪云舒,可是在她眼里浊世佳公子般的纪云舒也会豢养外室。曾经她也信与她亦师亦友的何五叔何庸师叔,比之纪云舒更甚,可正是她视之为亚父的何庸师叔一剑贯穿了她的胸膛,结果了她的命。 现在的她不信任何人。 江铃儿气得眼都红了,都走到这一步了,她绝不能死!她又踢又打小毒物,可惜被眼前人锁的紧紧地,动弹不得她就用咬的!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又一次狠狠咬上他的左肩,力气之大,恨不得将他肩上的肉咬下来! 小毒物登时眉头紧锁,闷哼一声后反而将她拥得更紧,脸庞埋在她发间,薄唇擦过她的耳畔,饱含剧痛的、带着哑意的嗓音拂过: “……这样就好。” 江铃儿一愣,叼住他左肩的唇不由松了一分。 熟悉的冷嘲热讽响在耳边:“谁说要睡……”他蓦的顿了下,声音忽然降低了,有些哑,“你就这样好好地……” 短暂的沉默后,破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吼道:“呆着别动就行了!” 江铃儿:“……” 江铃儿一双杏眼飞快地眨了眨,彻底愣住了。怔松之际,余光瞥见小毒物光滑的颈侧忽而鼓起一颗米粒大小的鼓包,那鼓包甚至还会游动! 细看下是一只虫子在他皮下游动! 比她更快的是,她才发现而小毒物已然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银针,已然扎在那鼓包之上,本快速游动的小虫瞬间动不了了。 很快小毒物又连连用三根银针在身体的不同处桎梏了三只游动的小虫。 江铃儿早就松了口,看得目瞪口呆。那日小毒物易容之时也曾任蛊虫钻入自己皮肤下,但显然此刻在他体内游走的蛊虫并不是由他精血喂养的蛊虫。 “这是老毒物放在我体内的蛊虫。一共七只,每七七四十九天发作一次。第一次遇见你的雨天,正是它第一次发作。我原意在你们天下第一镖的戒律堂捞些内功高强的人练练我的蛊,以毒攻毒看能不能克制老东西种在我体内的蛊虫……不曾想被你搅了局又接连害得我遭了阵法反噬。”小毒物又一枚银针定住一只蛊虫,方才凉凉觑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你坏我好事,我当然不会放过你。” 原来如此。 江铃儿恍然大悟,难怪小毒物身体总是时好时不好,原来是因为体内被下了蛊虫的缘故。 她想着想着猛地直起身,抓住他的双臂,不知何时起小毒物也不像方才那样紧箍着她了。 “不对……你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么?他就不怕你死了,后继无人?” 话落刚落,江铃儿恍惚想起,小毒物好像……没有唤过老毒物“师父”。 “如果毒发身亡是我没本事。”明明关乎身家性命小毒物说的倒是浑不在意,他瞥了江铃儿一眼,自嘲一笑,浓黑的双眸极快掠过一抹诡谲的光,“呵,唯一的关门弟子?如果前头死的百十个孩童都不算我师哥的话,那我确实算是老东西唯一的关门弟子。公冶赤为什么叫‘老毒物’?老东西毒得很,不光对别人,对自己更甚。他将本命蛊植入我体内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唯有炼出比他更凶残的本命蛊将其蚕食,这才算解了蛊。本命蛊死老东西也活不成,我也才算真正出师……” 小毒物说到一半蓦的顿住,见江铃儿望着自己眉间微蹙,似笼着一层烟云,镇日的凌厉蛮横化作了天边一抹烟云,悠悠荡荡飘进他眼里,钻进他心里。 比之之前她故作女子的扭捏姿态更甚。 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怦然心动。 小毒物抬眸盯着江铃儿,声音浅淡,意味不明:“可怜我啊?” 自然是可怜的。 江铃儿活到这个年岁从来只听说师门之间兄友弟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未听说像这般豆萁相煎的师徒关系。也难怪小毒物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正替这厮不值呢,忽然又听见小毒物不轻不重刺了她一下: “你可怜我,我还可怜你呢。我被下了蛊虫起码还有挣扎喘息还有一线生机,而你不声不响被自家师父捅了对穿,我看是你更可……” 江铃儿咬牙,伸手就是一掌“惊雷”打过去,小毒物早有准备侧身避过,反手又擒住江铃儿手腕制住她,眸色很深,俊容已然没有半丝调笑执意,沉声道: “算时间,马上又到蛊虫发作之日。如若撞上这时撞上火舞,我们半丝胜算也无。” 江铃儿怒气未消,瞪着他: “既然不打算睡我涨功力,我又不能给你捉蛊虫,那你要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小毒物本要张口说什么,却又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字句都滚到了舌尖又咽了进去。 老毒物在他体内种下的蛊虫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在发作之日咬他一口,除了炼出比它更强的本命蛊或不断吸食他人内功他想不出其他法子,然而和江铃儿的几次亲密接触让他无意中发现了漏洞。 即是在亲密无间的接触中亦如那夜在稻草垛后那般……不断攀升的体温会叫体内老东西的本命蛊无所遁形,他便能找到七只本命蛊施以银针,应能暂缓几日毒发。 当然这些……他没法和她说。 等了许久,等到江铃儿以为小毒物不会再说话时,低低传来小毒物略带喑哑的声音: “还有两只。”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 小毒物松开钳制住她的手,抬眸直直盯着她,眼神有些莫测: “如果不想死在火舞手下就得听我的。” 江铃儿:“……” 江铃儿不耐得掏了掏耳朵:“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说吧!” 小毒物:“抱我。” 江铃儿:“……” 江铃儿梗住,见小毒物仍直直盯着自己,大有她不松口就不放自己走的架势,她挠了挠发,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认命地两手一张,用力地抱住了小毒物! “这样行了吧!” 小毒物没回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小毒物做什么,居然真的只要她抱着他就行。江铃儿乐得轻松,也懒得再揣测他的心思了,不管他什么心思,只要不打她这条小命的心思一切都好说! 沁凉撞上温热的一瞬,她怀抱着的散发着冷香的身躯体温不断攀升着,就像怀抱一个巨大的暖炉,抱着一团火,事实上她就是抱着一团火。小毒物身上的冥火不断烘烤、修复着她的身躯,全身由里到外被这团火炙烤着、包围着,舒服得脚趾不由蜷了起来,像只八爪鱼似的抱着小毒物,不断把自己的身躯往小毒物怀里塞,往那团火最炙热的火芯里塞…… 因为太过舒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而等到小毒物两枚银针落下之时,天方既白。 灯烬天明。 晨曦的光透过窗棱落在小毒物胸膛前的江铃儿身上。 她正枕在他胸膛前睡得香甜,一缕碎发落在她的长睫上,她似乎有些不适地蹙眉却并没有睁眼。 小毒物垂眸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抬起,正要撩开她长睫上的碎发时,余光瞥见本缠在她后颈的结不知何时散了。 抹胸落在他膝上。 本该替她撩开碎发的手陡的好似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 呼吸跟着错乱了几分—— 与此同时,天尚未大亮,隐隐一抹鱼肚白自天边升起。 遥遥 一扎着双头髻的女童缓缓推着一木质轮椅而来,由远及近,终于得见木椅上的花甲老婆婆。 老婆婆似乎倦极,神情困顿地窝在木椅上睡着了。而推着她的女童神情呆滞,动作僵硬,细看下那竟是……由木头做成的偶人! 女童沉默地推着老婆婆前行,而在她们身后是数排整整三十人与女童一模一样的偶人沉默同行! 而她们在前行的不远处—— 正是藏在芦苇荡后的杨家庄。 第38章 038“你不会跑吧?” 翌日。 等江铃儿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虽然是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却是江铃儿平生睡得最最舒服的一觉。被那团冥火炙烤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美妙到几乎上瘾的地步……一夜无梦。 她下意识往身侧的抓了抓,抓了个空。 旋即睁开了眼,昨夜的记忆一点一滴复苏,而记忆里本该呆在身侧的人却不见了。 江铃儿愣了会儿,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醒了?”不咸不淡的声音从临窗的案桌上传来,小毒物瞥了她一眼,“醒了就来干活。” 话落便走出去,快似一阵风,很快就没了身影。 江铃儿:“……” 江铃儿愣了下,正要掀被下榻时,想到什么顿住了,连忙去捞床下的衣服,然而本该落在地上的内衫却严丝合缝地穿在身上,显然是有人…… 她略滞了会儿,轻轻“啊”了一声,到底老脸一红,略有些不自在扯了扯衣角。甚至那人还甚是体贴的将她的外衫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不过一件薄薄的外衫也要叠得四平八稳的,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也只能是他。 江铃儿盯着那薄薄的外衫看了好一会儿方翻身下榻穿上鞋袜,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面上因不自在浮起的薄红淡了不少,抬眸看了眼已经空空荡荡的屋门,眯了眯眼,眼尾最后一丝薄红消失,眸中已然有了某种较量。 她并未抓起床头的外衫穿上,而是掠过自己的长衫,径直取了小毒物包裹内的衣服,还是最漂亮的一件。男士的衣服穿在身上毕竟大了一圈,她用束带束紧腰肢,又将长发盘了起来,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利落的少年郎。 江铃儿揽镜照了照甚是满意,这才出了门—— 走到门外才发现屋里的陈设早已被搬空,她微微怔了下,忽而耳朵一动,侧身闪过,与此同时一盆水从天而降浇了下来,幸亏她闪避及时,可还是不免被溅湿了裤脚。 杨三儿居然从屋顶上探出脑袋来:“抱歉抱歉!没淋到你吧?” “你……你在房顶上干嘛?”江铃儿这才发现屋顶上本铺着的一层瓦片全换成了稻草,她四处看了看又添了一句,“还有杨大娘呢?怎么不见杨大娘?” “天没大亮我就将我娘送到了我做长工的雇主家里,已经安顿好了。至于……”杨三儿晃了晃手中的木桶,“我是按大哥的吩咐,将这瓦全卸了,铺了一堆稻草,又来来回回搬了好几盆水搁横梁顶上,足足忙活了一晚上呢。” 还有点邀功的意思。 江铃儿愣住了:“不是……谁是你大哥?” 杨三儿比她更奇:“自家官人还不认得了啊嫂子!” 江铃儿:“……” 杨三儿连忙从屋顶上爬下来,杨三儿……不,应该是杨大郎,少年心性,自小与亲人失散流离失所,远比同龄人圆滑世故。自从得知小毒物二人无意杀他反而要帮着除掉魔教火舞之后,对小毒物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直接认起了哥,连同对江铃儿也腆着脸,亲亲热热唤着“大嫂”。 杨大郎围着江铃儿转,叫得爽快,甚至可以说狗腿得殷勤,而江铃儿就像噎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大嫂大嫂大嫂,你和大哥的功夫谁高?” 还没完没了。 不过杨大郎虽然鬼精鬼精的,但不讨人厌,反正比小毒物讨喜。 江铃儿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大嫂”,即便和纪云舒成婚的六年也从未有人如此叫过她,主要是不敢。因此说不出的怪异,本想叫这厮改口的,瞅见小毒物背着背篓走进屋里,字都滚到了舌尖又改了话头:“那当然是你的好大哥厉害了。” 末的一顿,补了一句:“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打赢他的,一定。” 说后半句话时她是盯着小毒物说的,自小毒物踏进屋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自然都传进他耳里。包括杨大郎唤江铃儿“大嫂”,自然也包括江铃儿最后一句近乎挑衅的话,他并不陌生,不置可否,扯扯唇轻嗤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眸光落在江铃儿身上明显不合身的、束紧的……明明是他的衣服上顿住了。 一直紧盯着小毒物的江铃儿自然也瞧见他眸光停住在自己的着装上,不由得紧张起来,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然而小毒物不过瞥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觑着江铃儿身侧的杨大郎,面无表情道: “吩咐你的事都做好了?” 杨大郎一颗黝黑的小脑袋霎时摇成拨浪鼓,就差身后一条尾巴摇起来了:“做好了做好了都做好了,听大哥的吩咐足足挑了一夜的水!横梁上都摆满了也盖好了稻草,娘也安顿好了……就等着大哥下一步指示呢!” 见小毒物看她擅自穿他的衣服却没有发作,江铃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加确定了某件事,她一步上前走近小毒物。小毒物也终于将视线复移到江铃儿身上,本就浓黑的双眸愈加显得深不可测。 江铃儿抿了抿干涩的唇,本来想说什么,碍于杨大郎这个现眼包只好换个话头: “……你去哪儿了?” “在外头撒了些药。”小毒物说着一边卸下背篓,一边分别丢了两颗药丸给江铃儿和杨大郎,言简意赅,“吃了。” 杨大郎手里攥着那小小的药丸面露犹豫:“大、大哥……” 江铃儿却是想也不想直接丢进嘴里吃了,别说带着股草木香味还挺好吃。 她吃完抹了抹嘴角,复仰头眨巴眨眼双眼盯着小毒物,漂亮又英气的杏眸好像会说话,内里是全然的信任没有一丝杂质。小毒物在这样的注视下长睫如振翅的蝶一般一抖,下意识偏过头后又扭回来,盯着江铃儿的仍是那双墨瞳,黑寂之中闪着奇异的光亮,好像两汪波光粼粼的墨潭。 “大……大哥。”杨大郎如丧考批的声音传来,他见江铃儿毫不犹豫吞了药,再是不愿也只好闭眼吞了下去,药丸一下肚就开始后怕,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哥这药丸吃了……不会死吧?” 见小毒物不答,只眸光湛湛地盯着江铃儿,浑然听不见他说话,好似验证了心里最不愿意接受的可能,小毒物直到杨大郎脏兮兮的手都快扯上他衣摆才骤然回过神来,拂过衣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训斥,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和杨大郎年龄相仿的少年郎。 “放心,毒得了蚂蚁都毒不死你!这是蛇毒的解药,不可再拖了。火舞至多不超过半个时辰便会赶来,我一人留在屋里候着她即可,你们两个等会儿就上房顶,听我指示,打个里应外合……” 江铃儿仰着头颅望着小毒物侧耳倾听着,越听一双杏眸越是晶亮,到最后几乎到慑人的地步。 小毒物:“……” 小毒物一方面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有着奇异的满足,另一方面实在没办法装作视若无睹,低声问她: “怎么了?” 江铃儿闻言顿了下,笑了:“没什么。” 小毒物:“……” 小毒物眯着眼瞧了她好半天,忽然拿出竹笛敲了下她的脑袋! 江铃儿:“!!!” 江铃儿一时不妨被打了个正着,低呼一声后,双手捂住头瞪着他: “干嘛打我?!” “给。”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 竹笛在小毒物虎口处转了一圈后被递到了江铃儿面 前。 江铃儿盯着面前通体碧玉的竹笛,这根竹笛小毒物可宝贝的紧,轻易不会示人的,更不用说给别人了。而且这根竹笛在旁人眼里或许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竹笛,可在她眼里,是一团燃烧着的,她渴望碰触又不敢碰触的冥火。 江铃儿哑然了好一会儿,有些难以置信: “你要把这个……给我?” 小毒物矜贵地点了点头,声音低而清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砂砾般的青涩:“我要你带着它上屋顶,等火舞来了之后吹响竹笛,自会有群蛇涌入与火舞相斗。” “原来如此,难怪让我们吃蛇毒的解药……”江铃儿连连点头,忽然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吹?” 江铃儿说着想起了什么,以拳击手:“啊,想起来了!你怕蛇嘛!” 想起之前被青蛇所吓的丢脸事,小毒物霎时黑了脸,冷哼了声:“还要不要了?” 他臭屁地将竹笛抛了抛,作势要给一旁的杨大郎,而杨大郎早在一旁做好了狗腿的迎接圣旨一般的架势,江铃儿毫不客气一把撞开杨大郎,杨大郎“哎呦”一声被撞开老远,江铃儿又凑到小毒物身前,一把抓住竹笛的另一端: “要要要,我要的!” 然而竹笛并未被她完全夺走,小小竹笛被一人一手抓住两端僵持在空中。江铃儿一顿,疑心小毒物改了主意,却见小毒物抓着竹笛一端一个借力,下一瞬江铃儿被迫被扯到小毒物身前! 小毒物微垂下首,视线与她平齐,眯眼盯着她,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你不会跑吧?” 小毒物先前就是用这把竹笛在她左右肩随意敲了两下,左右肩上本奄奄一息的火苗便高涨了一分,她也便能独立行动至少半个时辰而不用借助小毒物身上冥火的存在。倘若她能得到这把竹笛,岂不是完全可以脱离小毒物的掌控……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江铃儿对他斩钉截铁道: “你从来就没打算舍下杨大娘自己逃走对不对?如果你想逃走的话,不可能事先就定下如此周密的计划。你既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逃跑,我又怎么会跑?” 话音刚落,小毒物薄薄的眼皮猛地颤动,好像一枚石子落进墨潭中,墨潭被打乱、揉碎,复又涤荡着粼粼水光,好像漫天繁星都坠入这墨瞳中。 他颇有些慌乱的掩饰性的轻哼了一声,松了手。 竹笛落在了江铃儿手中,被她手忙脚乱的接住,紧紧抱在怀里。 小毒物偏过头,留下一张略微有些不自然的昳丽非常的侧脸,挥了挥手颇有些不耐得打发江铃儿和杨大郎二人: “行了,按计划行事,去吧。”末的,补了一句,“小心。” 不知是对谁说的,亦或是对二人说的。 杨大郎痛快的应了声好,江铃儿想了想小声回了句: “你也是。” 小毒物偏过头兀自捣鼓着什么,也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江铃儿多看了他一眼,将竹笛别在腰间后,抓住还想一点一点爬上房梁的杨大郎的衣领,几个小步跃上房梁顶。 等身后咄咄逼人的视线消失后,小毒物才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微不可见的塌了一些。旋即自嘲地笑了一声,径直坐在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静候着某人的大驾光临—— 日暮西垂。 女童忽而停下脚步,身后列阵的三十名女童同样齐齐停住。 停住在一质朴的不起眼的农舍前。 女童弯腰,僵硬地伸手轻拍了下坐在木制轮椅上老婆婆的肩。 在女童连连的轻拍下,老婆婆嘟囔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 “到了啊。” 女童……或者说偶人不答,一双木制的眼珠木然盯着她。 老婆婆轻咳了声:“咳咳……走吧,讨碗水喝。” 女童依言推着轮椅走近农舍,却见农舍异常清净,门户大开着,却不见有人在。 老婆婆见状眼皮也未曾掀过一次,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任女童推了进去,身后三十个偶人依次跟进去…… 小小一屋农舍自然容不下这许多人,潜伏在横梁上的江铃儿见进去了大半数,估摸着差不多之后,和一旁的杨大郎对视一眼,一同拉紧攥在手上的粗绳! 粗绳连接着数十盛着满满水的木桶被一齐掀倒,登时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一捧大水砸下! 本身姿灵活的偶人淋了水之后皆倒在地上,霎时成了一堆湿漉漉的废柴! 第39章 039“端看谁更毒了,请前辈不吝赐…… 不过须臾的时间,老婆婆左右的偶人反应极快,抢先一步扑在老婆婆身前,哗啦啦大水兜头砸下,势不可挡猝不及防,等回过神后,小小木屋里的偶人只有一双木制的瞳眸发出咯吱咯吱艰涩的齿轮滑动声,四肢俱湿哒哒地垂落,竟然成了一堆烂湿的木头。 许久,苍老的混合着沙哑的低咳声响起: “咳咳……咳咳咳咳……” 老婆婆颇为吃力,废了半天劲才推开了压在身前的偶人,不过只是如此便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甚至比杨家村任何一个耕田的花甲老人看起来更虚弱无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时断时续,咳起来没完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溘然长逝。 “你就是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火舞?” 属于青年人低沉又清润的嗓音骤然响起,老婆婆沉郁的咳嗽声一滞,抬起眸来,阴影处现出一把油纸伞来,伞面抖落了水珠被收起合拢,伞尖划过一道弧光后搭在了肩上,露出一张昳丽无双的俊容来。 饶是自诩见惯了江湖风流人物的老婆婆也一时忘了咳嗽,忍不住赞了声: “好俊的娃娃!” 小毒物却是不留情面,抱臂睨着她,一脸狐疑:“魔教八大杀手之一和老毒物公冶赤齐名的火舞是你这般……半截黄土埋脖的老东西?” 老婆婆:“……” “好生无礼的小子!咳咳……咳咳咳咳咳!”老婆婆咳得更加剧烈,几乎把肺咳出来的架势,好半天才止住。她扫了眼满地湿漉的惨状,最后将浑浊的眸光定在小毒物身上,“好家伙,废了老身一半的好娃娃。看来你研究过老身的娃娃……你不是杨大郎,你是谁?师从何门?谁派你来的?杨大郎那小子……或许我该说《长生诀》已经落入你手了么?” 火舞打量小毒物的同时,小毒物也在打量她。 小毒物虽然嘴上嫌弃火舞不过一花甲老妪,不过自老婆婆出现后从未松懈过,浓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一刻也未曾眨过眼,脊背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火舞虽一副花甲老人昏聩的面容,然一袭红火衣裙的包裹下异常娇小甚至幼态,苍老的面容却是孩童似的身躯,任面上沟壑纵横,风烛残年似的长咳不绝,可露出的一双手却细嫩如稚童,没有一丝皱纹,乍一看与满地烂湿的偶人没什么区别。 小毒物闻言只是笑,即便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然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老人家说的什么?《长生诀》又是什么晚辈不知。至于何门和何派,晚辈自小无父无母流浪惯了的,若有门 派肯收留,何至于流落在这穷乡僻壤的,老人家说笑了。” 小毒物在打太极,火舞也在打: “这世上能解老身黄蜂尾后针的屈指可数,小兄弟过谦了。咳咳……小兄弟一口一个‘老人家’倒没见你真的谦恭几分,老身年纪大了,掰着指头过日子,没多少时间跟你耗了。”火舞幽幽叹了口气,绵里藏针,苍老的声音也变得幽深诡谲起来,“小兄弟,你既知道老身的名讳,即便不知道也晓得魔教的手段。这么好的皮囊白白葬身在这穷乡恶水的多可惜?乖乖交出杨大郎交出《长生诀》,老身留你一条小命可好?” “前辈说得好听……”小毒物瞥了眼幽幽潜入的剩下的一半偶人谈笑间已然将他包围成圈,就没打算给他活路过。冷哼了声,眼帘一抬,墨瞳深不见底,“如若晚辈说‘不’呢?” “知道老身的名讳还敢设下计来,你是第一个。”火舞幽幽叹了一声,蜷在轮椅里,似乎更困顿了,“可惜了。不过——” 火舞顿了下,浑浊的精明的目光上下打量小毒物,苍老面容上的褶皱犹如波澜扩散了开来:“留下你一身皮囊和手骨做个男娃娃陪在身边也不错。” 小毒物也叹了口气:“可惜了。比起在您身边做个木头人儿,晚辈还是更喜欢浪迹天涯呢。” 话落的瞬间,将小毒物包围住伺机而动的偶人们口吐数枚银针,骤然暴起飞扑向圆心的小毒物!与此同时,小毒物“啪”的一声又打开了本搭在肩上的油纸伞遮挡在面前,挡住铺天盖地射来的银针的同时,更挡住了密密麻麻、自小小屋宅的所有角落逶迤盘旋而来的青蛇! 同一时刻,一声高亢的笛声犹如晴空响雷一般炸响! 青蛇们受着笛声所控骤然发狂,群蛇乱舞,攻击它们能看到的一切! 在疾风骤雨般飞射而来的银针下青蛇死了不少,然而青色的数量实在太多,前仆后继,在屋外笛声的催动下死了一茬又接连舞上一茬,很快偶人的四肢全被青蛇缠上,俱被青蛇捆了起来放倒在地!包括护在火舞身前的偶人!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即便方才大水倾盆而下废了她半数偶人也未曾眼皮眨过一下的火舞,此刻脸色大变,几乎失声道,“你是老毒物公冶赤的弟子?” 小毒物见油纸伞为挡尾后针已破破烂烂索性丢了开,窗外笛声忽高忽低难听的很,显然吹笛者不是个擅音律的,不过也够用了。遍地的青蛇受着笛声的鼓动到处撕咬,小毒物一脚一个踢了开来,脸色很不好看,微微泛白,不过也比火舞好上许多。 她的偶人尽数被青蛇缠倒,已有青蛇蜿蜒爬上她的轮椅,缠咬上她的双腿! “早听闻前辈黄蜂尾后针的厉害,晚辈特来讨教讨教。”小毒物说着一脚嫌恶的踢开最后一条青蛇,一跃上了房梁,暂且避开了蛇堆得以喘口气。 “是了是了,普天之下唯有老毒物公冶赤炼得一手有去无回的蛇毒,也唯有老毒物炼的毒可操控生灵血肉。”火舞一面笑着,一面浑浊的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居然任由数不清的青蛇缠绕、撕咬她的身躯,“我同你师父齐名已久,却从未有机会碰头较量过一回,今儿算是南北毒王第一次对决。” 小毒物笑着接话:“端看谁更毒了,请前辈不吝赐教。” 话落于居然于横梁上规规矩矩向火舞行了个抱拳礼。 “好好好……好孩子。” 火舞笑着赞许着,颇有一番得见叫人欢喜后生的抚慰师长之心,话落的同时,只见她徒手捏死了缠绕在身上的青蛇,从木制的轮椅上站了起来! 横梁上,小毒物见状眉心陡的一跳,面沉如水。他抬眸看了眼窗棱外的小小水井,压了压唇角,足尖一点跃了下来!—— 屋内小毒物和火舞同偶人如何缠斗江铃儿不知,她与杨大郎藏于屋外的水井中,井水深至喉颈,她唯有拼命仰起头才能吹动竹笛,她也不知小毒物给这附近的青蛇下了什么药什么蛊,又或者这竹笛里藏着什么玄机,想是这竹笛里的蛊虫是他的本命蛊虫,群蛇受这竹笛里的蛊虫影响,听着声儿就逶迤盘旋而来,首当其冲自然是她这个吹笛人。 她和杨大郎泼下水后便藏身在水井下也是为了躲蛇群,这也是小毒物将竹笛交给她的原因。 江铃儿不管好不好听按计吹了半天笛子,估摸着蛇也放得差不多了,毕竟坐山也有吃山空的一天,青蛇并非真的源源不绝,也许就算放了一座山的青蛇也奈何不了火舞,江铃儿越想越是心焦,收了竹笛别在腰间,瞥了身侧杨大郎一眼,一手抓住缚在杨大郎腰上的粗绳就想使轻功跃出水井,不想杨大郎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诶等等……等一下!” 见江铃儿横眼看过来,杨大郎先是一抖,然后支支吾吾踌躇道:“等……等会儿再上去吧,上面肯定还有遍地的蛇呢!不乏一些深山老林的毒蛇,我方瞥了一眼足足有碗口那么粗……啊!” 杨大郎话还没说完被江铃儿一把揪住腰上的粗绳拽了上去!几个跃步跃出井外,果不其然遍地的青蛇,他吱哇乱叫被咬了好几口,所幸事先服了解药,不然早就命丧当场。 可又不能跳回井里,没有江铃儿他是决计出不来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堪堪落脚的地方,见江铃儿一面踢开游移而来的青蛇,一面解下缠在腰上的粗绳,头也不抬地对他说: “害怕的话你就走吧,朝山下走,我自己去就成。” 见江铃儿决心要去,杨大郎吓得脸都白了,回望来路又都是蛇没那个胆儿,往后往后都是死路,想来想去还是呆在江铃儿身边最安全!他苍白着脸憋出一句: “师……师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会儿又从“大嫂”改口“师娘”了。 江铃儿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因而将他从井里扯了出来,就是怕他溺死在水井下也没人知道。本想将他呵斥走的,忽而远远听到一道属于女子的尖利的嗓音传来: “救我……救我!” 江铃儿习武之人自然比杨大郎耳聪目明,率先遥遥看见一农妇衣衫不整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江铃儿愣了下,压低嗓音呵斥女子: “别过来这里都是蛇!” 然而农妇听见了却还是往这儿跑,江铃儿急得咬牙,回头看了看不知现在是何动静的农舍,又看了看奔跑而来似乎在躲避着什么的农妇,定睛却见确实有一人追着农妇而来,那人身材异常魁梧高大,乍一看还以为是熊,此时天色昏暗,江铃儿眨了眨酸涩的眼再定睛瞧去,只见那人满脸的络腮胡,左眼蒙着眼罩,即便隔着相当一段距离都能从其身上嗅到一股夹着浓重汗臭的淫/邪味儿,越看越熟悉…… 这不是老熟人地清吗! 江铃儿悚然一惊,万没想到地清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早不来晚不来,魔教令人闻风丧胆的三藏法术杀手其两大杀手会一同出现在此!!! 一个火舞都可能斗不过,更不用说再加个有夺眼之仇的地清! 这不是……这不是要人命吗!!! 江铃儿一张小脸霜打似的煞白,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杨大郎被她的模样吓到了,磕磕绊绊道: “怎、怎么了?” 然江铃儿一张小脸越白,越显得杏眼亮的惊人。她忽的深呼吸一口,好似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她抽出别在腰上的竹笛,唇抵在竹笛上深吸了一口,将萦绕在竹笛上的冥火狠狠吸食了一大口进腹内,杨大郎自然瞧不见冥火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只觉得江铃儿……似在做最后的诀别,狠狠吸了口竹笛上残留的小毒物……她官人的气味,想不到如此怪异、凑一块儿聊十句有八句在争吵的一对竟然是如此伉俪情深,情深得叫人头皮发麻………… 江铃儿狠狠吸了一大口,身上的三把火跟着亮了些,直到不能再吸时才松了口,回头却见杨大郎一脸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难以言喻的盯着她…… 江铃 儿:“???” 情况紧急,江铃儿懒得深究了,将竹笛塞进了杨大郎手里,盯着他的眼睛道: “我去救那人引开地清,而你按计划行事,将竹笛送到小毒物手里,能不能做到?” 杨大郎愣了下:“你要去救谁?地清又是谁?你要去……” 江铃儿骤然打断他大声道:“你只需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能……能!” 在江铃儿亮得慑人的目光下杨大郎小心脏陡的一颤,下意识答应了。 听到杨大郎的回答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她看了眼身后岿然不动的农舍,松了手,“记住,一定要把竹笛交到小毒物手里,不然我们都会死。”看着握着竹笛的杨大郎黝黑又稚嫩的面庞,江铃儿末的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别怕。活下来去见杨大娘,你还有机会,杨大娘已经失去过一次你了,别让她失去第二次。” 话落,杨大郎本怯怯双眸逐渐变得坚定,抓紧了手中的竹笛: “师娘放心,我一定会把它交给师父的!” 江铃儿闻言弯了弯嘴角,最后看了一眼农舍头也不回的向农妇呼救的方向脚使轻功,踩着涌动的蛇群身上飞奔而去! 小毒物,等着我! 我不想死,所以你也不准死!!! 给我好好活着……等我!!! 第40章 040“姐姐替你报仇。” “救我……救我!” 湖水旁,一衣衫不整的农妇仓皇奔跑着,杨大娘家本就地处偏僻,兼之又是日暮时分,村民们早已荷锄而归,是以偌大田间小路竟唤不来一人。 农妇也只好朝着杨大娘家也是这附近仅能瞧见的农舍跑去。惶急奔跑中忽然被人扯住了胳膊,农妇一颤继而发了疯一般捶打身后人! “你这个淫贼!放我!放开我!救命!救命呐!” “我不是……”拽住农妇的正是一路马踏飞燕一般疾行而来的江铃儿。 这农妇做惯了农活,满手老茧不说一身不小的力气,江铃儿硬吃了她好几记重拳,见她扯开喉咙大喊大叫浑然不听的模样,忍无可忍在她耳边咬牙道,“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明显属于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农妇愣了下回头瞧见江铃儿,眸光乍亮,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江铃儿,慌不择言:“你是……你是杨家娘子!你救我,救救我!”说着说着委屈地哭了起来,“我、我本来都要回去了,见他一个外乡人不识路才好心指路的,哪成想……哪成想他拽着我就要做那种事!若不是我打破了他的头逃了出来……” 江铃儿凑近了才发现农妇虽然一身布衣荆钗的妇人打扮,但面容稚嫩,瞧着还比她小上几岁,外衣被撕得破烂,身上更有青青紫紫的伤痕…… 以地清的手段能耐,奈何不了一个乡野村妇? 此番,更像是有意凌虐。 农妇神情激动,大有投湖自尽的架势: “我……我不活了我!” “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怎么能说死就死!” 江铃儿当即呵斥,农妇一梗,吓得泪水含在眼眶里不敢再哭。 看起来更小了。 江铃儿松开了攥住她的手,冷冷道:“换衣服。” 农妇吸了吸鼻子,见江铃儿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敢再拖连忙也解了自己的衣服,可等到和江铃儿换了衣物后又犹豫了: “杨家娘子,这……这是为什么?” 江铃儿利索地将农妇的衣服穿上后又望了下四周,将农妇拉至灌木丛中塞进去,一面说:“别再往前走了,前面都是毒蛇会死人的。”一面说着将落叶拢起结结实实堆在她身上遮得严严实实的,“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知道么?” 农妇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说:“使不得……” 忽的一顿,只见江铃儿视线凝在她凌乱的发上微微一滞,伸手就将她发上荆钗拔了,别在了自己发上。一双杏眸好似燃了两把火,明明比她瞧着还瘦弱却无端端让人信服,定定盯着她,右手成拳,拇指抬起在自己脖颈上飞快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龇牙,杏眸亮的惊人: “姐姐替你报仇。” —— “他娘的,一个小娘们儿有这等力气,还敢拿石头砸人,小瞧她了。” 地清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而来。他本就身形异于常人,高头大马足足有九尺之高,此刻暮色暗沉,远远看去就像一座行走的遮天蔽日的山一般。额角一道明显红肿的印记,隐隐作痛令他想起了什么,脸色更阴鸷了,嘴里咒骂着: “火舞那老毒妇,给个娃娃泄火都不行,害老子在这荒郊野岭的找女人……” 地清自那日在客栈内被小毒物废了一只眼后便结下了仇遍寻小毒物。可惜被小毒物刻意留下的踪迹迷了方向遍寻不得,得亏纪云舒那行日月堡的人动静称得上浩大了,几乎闹的人尽皆知,虽然不知日月堡的人为何对小毒物下江湖追杀令,不过他们这些邪门歪道的谁身上没背几个追杀令悬赏通缉的?尤其还是老毒物公冶赤的弟子,倒也值得一个江湖四大门派之一日月堡的追杀令。 不算辱没老毒物的名头。 虽然并未传出小毒物被擒获的消息,不过日月堡在小小杨家村闹出的动静太大,人没抓到,但缴获一怪异偶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旁人或许会联想到诸如千机门这样的小门小派,地清却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老朋友火舞。 火舞那老毒妇的偶人无一不精妙绝伦,江湖上知之者甚少更没有像垃圾一般随处可见的道理,偶人能出现在这名不见经传、鸟不拉屎的小山坳里只有一个原因—— 长生诀。 火舞的偶人定寻到了《长生诀》。 六年了,他们一行人天南地北为了寻这《长生诀》整整六年,若能抢先那老毒妇一步夺得《长生诀》…… 小毒物有的是时间寻仇,即便小的逮不住也能去逮老的,《长生诀》却是可遇不可求。一想到这儿地清腹内陡的燃起一团邪火,老毛病了,兴致一起竟不可自抑,长生诀还是短生诀的先放一边,先寻个娘们儿……不,只要是母的,甚至都不强求活物死物真的假的,只要能泄了他这团邪火怎么都好! 倒也幸运比预期更早,在火舞还未得手《长生诀》时碰了头,只恨这老毒妇从来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木头人,一来不愿与他同行,二来更不许他染指她偶人娃娃一根指头,他一身邪火无处发作居然将淫/邪的目光落在火舞身上。 火舞虽顶着一张如风干橘皮的苍老面庞,然自脖子以下露出的肌肤年轻细嫩,甚至身着一袭火红的衣裙乍看和身后推着她的偶人娃娃没什么区别,传闻年轻时使的一手好毒不仅毒死了别人也药倒了自己,废了一双腿不说,容颜一夜枯槁。 不过左右都是臭娘们儿,不管老的少的甚至活的死的,掀起裙子都一个样,不是么? 地清目光赤/裸毫不遮掩,火舞苍老的面容一顿,竟笑了。 气笑了。 眼角眉梢的皱纹如波澜缓缓扩大,浑浊又精湛的眸子若有似无得打量着地清被捅瞎的缠着布条的左眼,轻咳着幽幽道: “咳咳……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子迟早死在这儿。” 若单听火舞的声音和一般花甲老妪的嗓音没什么不同,甚至堪称的上谆谆劝导,慈祥和煦,可那寸寸打量着他的浑浊又精明的眸光就好像一条毒蛇窥伺、舔祗他受伤的左眼,本只剩个窟窿洞早已察觉不到痛疼的左眼莫名一阵刺痛,难得 一丝清明也灌了进来。 地清连忙举起双手来连连后退:“对不住对不住,我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谁敢动尾后针的心思?不要命了!你我同是三藏法数七大杀手——地水火风空见识,我排行老七,而您老位列第五,这排名多少年未变了,我哪敢找您老的麻烦?” 虽然是示弱的行为和言语,但那张张狂惯了的脸上没有一丝话里的恭敬,有的只有调笑还有,挑衅。 火舞闻言并未发作,只轻笑了声摇了摇头,由着偶人推着木轮椅越行越远,远远传来伴着咳嗽的轻叹声: “咳咳……禽兽淫,无耻而有节;人淫,有耻而无节呦咳咳咳……” 地清盯着火舞一行越走越远的身影,往地上啐了一口: “老毒妇,拐着弯儿骂老子禽兽不如!” 不过他到底没追上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既找到了这老毒妇就不怕她卷了《长生诀》跑了。她不过一行将就木双腿难支的花甲老叟,能跑到哪儿去?最好她先寻了《长生诀》,他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岂不美哉? 况且排名多少年没变了,也该变变了。 “万年老七老子当够了!” 地清想着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记忆收拢,本就阴鸷的面容更加阴沉,忽而视线钉住了,钉在不远处一个摔倒在湖边的娇弱身影上,遍布阴霾的面容这才稍霁了些。 那道娇小的人影似乎被石头绊倒了,此刻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只可惜数次都未成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此刻暮霭沉沉,哪怕只剩了一只独眼,地清也清晰地看到那道娇弱的人影身形狼狈,衣衫不整。 地清独眼陡的锃亮,气息都跟着炙热起来: “臭娘儿们,让老子好找!” 他大步朝那道人影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竟急不可耐地跑了起来,没几步就跑到那娇弱的女子身边,高大的身形遮天蔽日一般罩了过来,女子浑身陡的一颤还未有动作已被地清一手抓住脖子,一手擒住右手腕子折在了背后压在满是鹅卵石的地上! “嘘嘘嘘——乖,不想死就冷静下来!”他将头埋在农妇稍显凌乱的墨发里,神经质的贪婪嗅着发上的清香,感受到身下的女子颤抖如风中筛糠不再挣扎后,这才松开了掣肘农妇的手,“这就对了。” 他大手掰过农妇的肩膀,见人双手捂住脸极为害怕看见他的模样,在火舞那儿受到的气这才觉得抒发了些,咧开肥厚的唇笑了下,指腹摩挲着农妇湿软的头皮好像在逗弄掌腹下的幼兽,笑意嘲讽又残忍: “跑什么?跑的了么?早这么识趣至于吃这些苦头么?” 所谓“温香软玉”,自然活的比死的更好,也更香更软不是?能和活人快活,谁又愿意面对一堆死肉?挣扎起来都没劲。 只是地清粗糙的指腹越是摩挲身下农妇湿软的头皮越觉得不对劲,沿着湿软的发往下摸到一截意料中柔软的颈子后却顿住了,嘟囔着: “怎么这么冷?” 甚至可以称的上是冰冷了,不是常人该有的体温。 农妇不答,仍是双手覆面极为恐惧的模样,地清极快打量了下身下的女子,不光发丝,身上俱是湿漉漉的,而不远处就是溪水湖泊,很容易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觉得受辱了想死啊?” 地清本粗暴研磨她颈上的大手蓦的顿住了,转而带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动作轻柔了不少,细细摩挲她颈侧的肌肤,甚至将她粘连在颈上的乱发也撩拨到耳后。 农妇似乎也被这难得勉强称得上是“柔情蜜意”蛊惑了,怔了下,犹豫着缓缓将覆面的双手放下,然而她还未有动作,头皮被撕扯的剧痛倏然传来,是地清毫无征兆地突然拽住她的长发扬起,阴森渗人的独眼逼近眼前: “爷就喜欢你这种烈的,越烈越带劲!” 农妇低呼一声登时血色尽失被迫扬起脸,露出一张惨白又清丽之中带着英气的面庞。 “…等下。”地清凶恶的脸有片刻错愕,浑浊又狠辣的独眼更贴近面前这张清丽的容颜一分,浓眉皱起,“爷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从来兽性大发时只图个爽快,确实未见农妇模样如何,却也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粗黄黑瘦的乡野女子罢了,断没有眼前人这么清丽逼人。 这娘们儿还莫名的有些熟悉,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这样的佳人,他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在地清思忖时,一只细白的手悄悄摩挲上自己湿漉的发,将发里荆钗拔了下来收进手心里。 “喂。”地清抓住大手中的湿发晃了晃,独眼眯了起来,几乎紧贴着农妇细致的面皮,臭气喷洒,“老子只问一遍,我们见过是不……” 倏地一支荆钗插进地清咽喉中,鲜血四溅! 血沫溅了江铃儿一脸,她甚至握着荆钗在鲜血淋漓的伤口里转了一圈,盯着地清瞪得几欲挣出眼眶的布满血丝的独眼,笑了: “想起我是谁了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041“你啊,被抛弃了,明不明白?……—— 农舍。 遍地腥臭难闻的毒蛇尸身、被毒蛇绞断的偶人残肢,以及无处不在密密麻麻的银针。 “可惜你终究不是你师父。小娃娃,你离你师父还差得远呢。” 火舞笑了一声,说着掐死最后两条毒蛇,丢在小毒物身前。 腥臭的蛇血溅湿了小毒物一双素白的鞋面。 小毒物现在,很不好。 他薄唇泛白,纵使轻功再超绝身上仍然沾了星星点点的粘稠血迹还有,尾后针。 他自小被老毒物泡在毒缸里长大的,尾后针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可火舞疾风骤雨般洒下,他不免前胸后背中了几根,银针带着火舞的三分寸劲入体不亚于当胸一刀,甚至更甚。他苍白着脸轻嘶着一根根拔下银针,每拔出一根脸色便更白一分,最后一根银针拔下后,俊容更无一丝血色。 小毒物瞥了一眼手里一把沾了血的银针轻嗤了一声,丢在了地上,本还在地蠕动的青蛇甫一沾上尾后针立时发黑死亡。 他到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自下而上打量了一遍火舞,恐怕除了头颅和双手,其余各部位全由机关木头打造,恐也不是普通的木头,千万条青蛇也绞不断,更毒不了她。 小毒物少有服气的时候,此刻是真正的心服口服:“听闻蓬莱有不老仙树,刀枪不入,水火难蚀。万没想到前辈不仅下手狠辣,对自己更狠,狠到这个份儿上……闻所未闻,晚辈甘拜下风。” 千算万算哪里能算到火舞造了一堆木头人,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疯成这样不愧是魔教中人。 小毒物由衷钦佩,不过话锋一转,秀雅的眉皱了起来,似有不解: “虽然《长生诀》藏有长生大道,可您老已近不朽了,还要这本破书作甚?即使《长生诀》载有何等至上武学,天下秘宝诸如您老身上的不朽神木不知凡几,至于魔教教众天罗地网的搜么?” “试探婆婆我啊?”火舞笑了一声,颇慈眉善目,“老毒物派你来的吧。小娃娃仗着年纪轻‘长生大道’短短四字说的轻巧,谁不想长生?老毒物隐退江湖数年,从来不显山露水的,偏偏《长生诀》现世出了山……看来你师父也对《长生诀》感兴趣,不是么?”火舞说着一顿,忽然道,“你在看什么?” 小毒物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滞,嘴角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言笑晏晏: “晚辈同前辈闲话自然是……” 火舞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小毒物即便苍白也昳丽非凡的俊脸打断了他: “婆婆我吃的盐可比你这娃娃走的路还多,休要诓我。你可不止一次盯着屋外看了。怎么…”火舞扭过脖子,顺着小毒物的视线看去,只见窗棱外恰巧远远正对着一口水井,一般人瞧不甚清晰,可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功夫到了一定境界自然瞧得一清二楚。 水井上的盖子不知何时被掀了开,一条粗绳孤零零垂在井口,湿漉漉的还淌着水。 “来时这井口就是敞开的么?”火舞凝思半天也想不出来,摇了摇头叹道,“哎呦,真是老糊涂了,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喽。” 而另一边,小毒物死死盯着井口那尚还淌着水珠的粗绳,俊容前所未有的难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指骨泛白,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手背浮起卧龙般根根分明的青筋。 火舞忽然道:“那个吹笛的小朋友呢?不会舍了你跑了吧?” 火舞不愧是 魔教七大杀手排行第五的武学大家,明明已经拔了她的尾后针,可被针扎一般的刺痛仍不断钻心入肺,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好像有把火在烧,烧得他眼底泛红,尤其眼下一粒小小泪痣好似烫灼了一般刺眼的红。 小毒物抿唇不答,长身玉立于一滩腥臭血肉之上却丝毫没有折损其风姿,面容如雪,身染梅花似的血渍,浓黑的双眸如蛛网似的结了一层血雾,好像尸山血海上爬出来的一只孤零零的艳鬼,反而更添一份诡谲凄艳。 “是了,你该有同伙的。婆婆我人老了,耳朵可不聋也不傻。你这些青蛇受控于笛声,笛声顿消,再毒的蛇也跟软脚虾似的,难为你一直拖延时间,怎么,等着同伙相救啊?” 火舞一边低咳着一边笑出了声,苍老的嗓音回荡在满是腥臭血味儿的小屋里: “咳咳……小娃娃瞧着挺聪明的怎么还看不出来,还要我这老婆子点明。你啊……” “被抛弃了,明不明白?” 话音刚落,小毒物俊容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了。浓黑的眸乌沉沉的,血丝密布。薄唇紧抿,绞在背后的双手蓦的一紧,隐隐洇出血迹。 “生气了?你同伴是个聪明人,不过做了最明智的选择罢了。从来就没有人能在我老婆子尾后针下存活,遑论你?就是你师父来了也是如此。”火舞真像个谆谆劝导的长者好商好量道,“小娃娃你好的很,小小年纪功夫、胆识、智谋超类绝伦,算是江湖年轻一辈独一份儿了,没有辱没你师父老毒物的名声。婆婆我也是惜才之人,只要你把《长生诀》交出来,婆婆我饶你一次,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如何?” 火舞给足了耐心,好整以暇等着他。毕竟年纪大了,似乎极困顿,眼皮耷了下来,就等着小毒物点头后窝回木轮椅里补觉去。 小毒物抿着泛白的薄唇不言,他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思索火舞言语的可行性,许久后终于掀唇,不过不是在答火舞的话,而是自言自语: “即使你从头到脚都置换了机关木头,只要你仍使一套内功心法、武学路数,就一定有破功罩门。那么罩门在哪儿呢……或者说,罩门能在哪儿……” 火舞一顿,眼帘一抬,如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容最后一丝和蔼笑意和困顿皆消失殆尽,眸光沉沉,沙哑的嗓音也跟着低沉下来: “看来你是不准备交出来了。” 小毒物轻笑了一声,赔了个笑:“是晚辈不识抬举,您老多担待。” 暗地里浑身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弦,浓黑的双眸戒备的盯着火舞的一举一动。 火舞幽幽叹了口气,敛下眉眼:“婆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陪你玩,婆婆我也玩够了,也倦了。老毒物有这么好的衣钵弟子……真是可惜了。” 话落的瞬间,眼皮猛地抬起露出一双精光熠熠双眸的同时,左右两手各伸出两指并指微抬,小毒物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可要拔腿就跑却已来不及了,没想到被绞断肢解在地成了一堆无用烂木头的偶人还有机关,在火舞的施令下滚落在地的偶人头颅齐齐张开嘴,小毒物下意识遮住头面,本以为偶人口中还要吐出尾后针,没想到却是殷红色的毒雾,顷刻间就充盈在小小的农舍里。 登时身上方才被尾后针扎过的地方泛起奇异的痒,好像有无数蚂蚁噬咬,然只要吸食一口毒雾,那奇异的痒便能缓解一分,转而化作他形容不出的……有些飘飘欲仙又有似千斤重般的不适叫他脚底虚浮,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黄蜂尾后针”是要尾后针和毒雾双管齐下才能催动其真正的厉害之处。 难怪她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尾后针下存活”,他还以为自己毒缸里泡大的躯体恰能抵制尾后针的剧毒,其实到这时他才领教到真正的“尾后针”。 而领教过尾后针的想来都死了,或者说甚至都没挨到第二关,是以江湖没有流传出关于毒雾一事。 “小娃娃我知你百毒不侵,可你也知道,毒是最浅的一层,越是使毒的高手,比如你师父和婆婆我,是毒亦是解药。你逃不了的。你师父和婆婆我南北毒王,一个擅蛊毒控蛇,一个专炼偶人毒针,殊途同归,都是操控人心的玩意儿罢了。” 火舞兀自说话的期间,小毒物掩住口鼻施展轻功飞奔至门口。越强的毒越会令人致幻,他知道这毒雾越是吸入一分越是会被幻境纠缠,离死期便越近一步!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被毒雾包裹的小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一脚踹开木门近乎飞扑去屋外早已暮色暗沉的乡野院落,不想却是堕入一方天青白日的高墙大院里! 飞扑的冲力让他一脚跌进皑皑白雪中! 明明是初秋的天……劈头盖脸的白雪包裹下,好像一盆冰水浇了下来,好半天他才缓缓从雪地里钻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僵冷的小小的小肉手,浓黑的双眸眨了眨一脸迷茫: “我……” 是谁? 空中幽幽传来火舞带着轻咳的低笑声: “小娃娃,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算开始……”—— 湖水畔边。 暮霭沉沉。 江铃儿握住荆钗缓缓更深地插进地清咽喉深处,半边脸溅上飞溅的血珠看起来就像是索命的修罗一般,盯着地清布满蛛丝、如铜铃一般的独眼一字一句: “想起我是谁了么?” “你……” 地清囫囵吐出一字,似乎是因为插入咽喉的荆钗让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不光伤口处,嘴角也不断汩汩流出鲜血,额角暴起骇人的青筋,瞪着江铃儿的独眼几乎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江铃儿冷哼一声,丝毫没有手软: “凭你做的恶,算便宜你了。” 身上竹笛留下的冥火如沙漏般飞速流失,为了赶时间她用荆钗想快速结果了地清,她猛地一使力想将荆钗彻底没入地清咽喉中却好似遇到了阻力,被巨石挡住一般,荆钗再也深入不了一分半寸,她微微一愣,眉头紧皱,于荆钗上更用上了三成内力然而不仅分毫未动,一股强大的力道反弹了过来,将她连同荆钗一齐震飞出三步开外! 荆钗落在了地上摔成两半,江铃儿摔倒在地吐了一口血,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将将回神。抬起头来却见—— 本被她压倒在地的地清好像一座山一般站了起来,他左右掰了掰自己的脖子,脖颈间发出骇人的“咯咯”声,是骨骼置换的声音!颈上那本汩汩淌着血的硕大孔洞登时就止了血! 江铃儿蓦的想起何五叔何庸曾说过,江湖上有一类人身上任何肌肉、骨骼乃至穴位都会移形换位,诸如“分筋错骨手”、“金钟罩”,所谓的“铜皮铁骨”都是这个道理。 对付这样的人,那是放屁崩了脚后跟——倒了鞋(血)霉! 一般的杀人技不够,要找到其破功的罩门才是关键。 江铃儿“呸”了一口,将口中的残血吐了出来,暗骂了一声“晦气!” 囫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的残血便腾地从地上翻身而起,抬手一掌“惊雷”朝地清打了过去! 第42章 042可惜他再也瞧不见了。 当胸一掌带着雷霆之势直击腰腹之上,地清一时不妨受了一掌,闷哼一声后眉头倒竖,恼怒地向下一抓,而江铃儿脚踩地清双膝,一个借力泥鳅似的又钻到地清背后,一招“雷霆”直接拍地清后脑勺上,在地清痛呼时接连数掌,一套奔雷掌共七式掌法——“惊雷”、“响雷”、“闷雷”、“雷霆”、“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 夹着电闪雷鸣虎啸龙吟之势全部招呼在地清视野盲区的后背上! 这是江铃儿和地清二次交手,吸取了第一次经验—— 她打他不过。 地清看起来四五十的年岁,年长她二十余岁,多了二十多年的功力,兼之本就是天赋异禀、叫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声名狼藉又武功高得叫人牙痒痒的人物,除非祖坟冒了青烟、关二爷附体,现在的她完全不是地清的对手。 唯有一项,她唯有在“灵巧”上占了便宜。因而只能靠灵巧的轻功先发制人。 所幸这段时日的苦练有了成效,她像只灵活的雀儿一样趁着间隙便打他一掌,等地清袭来又蹿到另一边,奔雷掌从头到尾打了一遍,地清竟然都抓她不得, 她先起被小毒物动手改良后的偶人追得到处跑,后来渐渐偶人也追她不得,她甚至有来有回和偶人在小小院落里兜着圈子玩,再到后来偶人被纪云舒一行人带走后,她便逮着燕雀飞禽玩,日日如此,一日也不曾落下过,这短短几月的修炼竟比她前十几年三天打鱼两天撒网般得练功所获更多,于脚上功夫果然大有所得。 一时竟看不出颓势,只可惜她虽身姿灵巧,几经躲避却破坏了原来的脚法,奔雷掌要配合三十六路脚法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因而奔雷掌十成威力只发挥出三成,加上地清一身铜皮铁骨的古怪功夫,打没打伤他不知,自己倒震得手掌发麻,酸软难当,若非一股劲儿撑着,早就瘫软在地了。 更重要的是她没时间了。 运功的结果加速了她身上冥火的流失,此刻她就像加速燃烧的蜡烛,身形步伐滞缓,双掌逐渐绵软无力……小毒物那边的情况还不知如何,她还要活着去找小毒物,所以她必须在留有余力的时候打倒他! 江铃儿奋身一跃,即便双手麻得几乎没有没有知觉了,拼着这最后一击,蓄力在掌上,一式“雷霆”直击地清天灵盖! 重重的一击,凝了她身上所有的内力,有摧枯拉朽之势,即便是块石头也该拍碎了,江铃儿倾尽全力的一掌落下后,整个人便失重地狠狠坠了下来,摔倒在地,胳膊被地上的碎石剐蹭出血渍来,她却再也攒不出一分气力爬起来,只见地清纹丝不动,只独眼一眨不眨木愣愣瞪着,目眦欲裂,眼珠似乎都要滚了出来,整个人一动不动,僵在了原地…… 难道他…… 江铃儿眸光乍亮,却在地清骤然拍了下自个儿脑门后熄灭了。 “啊,老子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地清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铿铿作响一下比一下重,江铃儿脸色却一寸一寸白了下来,“呦呵,爷这驴脑子!若非被打了这么一下还真想不起来了!你是小毒物身边的小麻雀,一伙儿的,那晚小毒物就是为了救你这娘们儿回头废了爷一只眼……是还是不是?!” 江铃儿面容霜白,指甲嵌进皮肉内,盯着眼前的地清,紧紧咬着下唇,咬到鲜血斑驳也浑然不知。 “得来全不费工夫,倒省得爷来找了!” 地清大步向江铃儿走去,不过两步便走到江铃儿面前,阴影顷刻间笼罩了她,好似遮天蔽日的山一般伫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她,独眼眯了起来: “短短时间轻功、掌法都有精进,看来学了不少东西啊……”地清话锋一转,毫无预兆的甚至连江铃儿都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即便反应了过来,此刻几乎耗尽气力的她已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任地清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就这么举了起来! “学再多又如何?蚍蜉撼树,不知死活的东西!” 地清这厮不仅一身铜皮铁骨,嗓音也跟洪钟似的,震得她头皮发麻,耳朵隐隐作痛,好像要炸了一样。 地清单手掐着江铃儿的脖子,真像掐着他口中的“小麻雀”一般,还是个挺貌美如花的“小麻雀”,有心作弄恶劣的摇晃: “怎么不见小毒物?嗯?说出小毒物在哪儿,爷给你个痛快!” 地清本就力气大得骇人,这么一晃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起来,更觉头重脚轻,脖颈好似被镣铐锁住,喘息从急促变得微弱,简直生不如死。 “铁了心不说是吧?” 见人面色从通红转而泛青,四肢脱了力垂了下来,掌内肌肤虽柔嫩却冰凉万分,也就剩半口气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肯吐出一字半句,地清冷笑一声,终于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他从来睚眦必报,又被此等细皮嫩肉的娘们儿三番两次捉弄,传到江湖上他七大杀手之一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心中恶气难出,想起江铃儿方才掌拍他天灵盖的狠辣劲头,当真后颈一凉,若非他罩门并非在颅顶,且先动用了周身法门运气强体,小命岂不……岂不真葬送在这名不见经传的臭娘们儿手上了! 蓦的火舞沙哑的苍老的含笑声音响在耳畔: 【咳咳……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子迟早死在这儿。】 地清心头一惊,一时对死亡的惊悚恐惧压过了色/欲,即便这娘们再如何国色天香,地清越瞧江铃儿越觉得心惊,竟生出棘手的感觉,越觉得不能容她! 另一手攥住江铃儿的颜面,五指缓缓收紧,肉眼可见的在江铃儿面上留下红印,眼见大手就要将江铃儿脑袋捏碎…… 倏然一道尖叫声传来,地清掌心一顿,独眼侧目看去,原是藏于灌木丛中农妇被眼前场景所骇忍不住尖叫出声,地清微微愣了下,独目飞快掠过一抹光: “原来你偷偷藏在了这儿,叫老子好找!” 地清本掐住江铃儿颜面的大手撤了下来,另一掐住江铃儿脖颈的大手快速一折,只听见一声极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江铃儿凌乱的墨发覆面瞧不见面上神情,只见她头颅无力地垂了下来,随即被地清犹如一块破布一般扔在地上。 地清一面嘴里不干不净咒骂着,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农妇,而农妇先前本就摔倒负了伤,纵使没受伤也被地清不过几步追了上来,无法,她只好痛哭着将手里能捡到的枯树枝、碎石全部砸向地清! 先起地清还会侧首闪避,到后来避也不避,任由树枝、碎石落在他身上。 “臭娘们儿以为老子还会叫你得逞么!” 两步走到农妇面前,弯下腰来,大手欲擒住农妇,忽而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微微喑哑又熟悉的属于女子的声音: “谢了。” 却不是对他说的。 地清怔愣之后忽觉双肩一沉,本欲抓住农妇的手转而反手一掌打回去却已来不及,只见他骤然一声痛到极致的长啸,鲜血嗞了出来,染红了半边天的残霞。 是江铃儿相机而动,接过农妇丢来的尖锐碎石,纵身一跃骑在地清的脖颈上,用碎石戳进地清剩下的独目里! 地清剧痛之下欲甩开骑在身上的人,然而独目又被戳瞎,双目失明下,竟连南北也分辨不得,耳边听闻疾风中夹杂雷电的声响,浑身又受了好几记奔雷掌,直打得眼冒金星,硕大的身形几经晃动,几次险些被击倒在地! 得亏他功力深厚,即便到了这般田地这金刚罩一般的功夫还是没有破功,不过他耳听雷声轰鸣,鼻尖又嗅到隐隐的腐气…… 地清毛骨悚然,变了脸色。甚至连洪钟般的粗粝嗓音都因惊吓变了声: “老子明明扭断了你的脖子……他娘的,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怪腔怪调的,像只公鸭。 江铃儿有心想笑,奈何被扭断的脖子还以怪异的姿势歪斜着,一声清脆又骇人的骨骼攒动声响起,她扒拉着自己的头颅颇为费劲地掰正了过来,若地清此刻有眼瞧见,定会吓个魂不附体,不仅因她将脖子又扭了回来,更因为江铃儿冰冷异常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点点尸斑…… 可惜他再也瞧不见了。 她死过一次了,不怕死。倒是这个威名响彻江湖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地清…… “看来你不习惯。双目失明的感觉不好受吧?”江铃儿仍骑在迪庆肩上,居高临下盯着地清被鲜血覆盖的丑恶又惊骇茫然的面庞,轻声道,“我同杨大娘学了点儿目不能视的本事,可惜你不能瞧见了……我教你啊。” 话音刚落,两手抓着地清的头发将他拽进身旁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这湖水深不见底,瞬间吞没了两人。 农妇惊吓之后久不见 有人浮出水面,本想一走了之,还是咬咬牙焦心得踱步到湖水边,急声唤着: “杨家媳妇!杨家媳妇!你可别吓我呀杨家媳妇!”—— 一入水,肩上重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漂浮在无尽的黑和冰冷中,入了秋的湖水异常寒冷,是钻心入骨的冷。万籁俱寂,耳畔只有水声还有自己一声比一声鼓噪得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声! 地清被剥夺了五感,不安感如蛆附骨,一旦张嘴水便从口内灌了进去,只得闭嘴秉着气,也顾不得哪儿是岸了,甚至顾不得江铃儿潜伏在何处,奋力振臂向上游,忽而一僵,听到耳边传来一道自说自话的怒骂声: “我管你什么罩门,真当自己石头做的无孔不入不成?只要有孔就是个门道吧?哎呀,烦死了我本来就不爱动脑筋!不管怎样既然眼睛可以……那么七窍都可以吧?” 地清听着魂惊胆颤,三魂丢了七魄!四顾却辨不得方位,更因水流的缘故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咬牙左手推出一掌,而下一秒右耳被碎石片贯穿! 地清剧痛之下下意识张唇怒吼,然而不过半秒时间才贯穿他右耳的碎石片转眼又刺入他口中!—— 不多时,本静默的湖水倏然被一捧鲜血染红! 农妇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此时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落下,就在暮色与夜色相交的刹那岸上爬上来一只手。 农妇浑身一颤,忍住夺路狂奔的冲动,定睛细看,那手纤细修长……只能是女子的手! “杨……杨家媳妇!” 心知是江铃儿赢了,农妇欢喜地叫了声,抹去了满面的泪连忙迎上去,却在将将走了两步之后僵在了原地。 “杨、杨家娘子……” 农妇抖着嘴唇颤着声儿,声音都跟着发飘。只见浑身湿漉的江铃儿缓慢而僵硬的从岸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何对农妇的呼唤充耳不闻,兼之光线太暗原先不觉得什么,却在江铃儿走近了才发现她步伐僵硬而怪异,双眸失去了焦点,无神淡漠。面容青白,裸露在外的双臂、颈项包括面容遍布着暗红色的尸斑…… 农妇尖叫着瘫倒在地,而江铃儿仿佛看不见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僵硬地迈着机械而缓慢的步伐……或者说更像是凭着本能往山上农舍的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最后一丝暮色吞没她的背影,夜色升了起来。 第43章 043“你骗我。”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①。 迟暮的烟气水雾散去,远远一道纤细的人影一步一顿,由远及近。 江铃儿像水鬼一般拖着最后一口气回来。 农舍后门的矮墙处。 因天色太暗,远远看去瞧不分明。等江铃儿拖着僵硬的步伐来到他面前时,杨大郎直接吓傻了,愣愣看着一袭被血水浸染过后的单薄衣衫落拓的挂在她纤瘦的身躯上,随着晚风猎猎作响。她……她就好像是从阴曹地府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浑身遍布暗红尸斑,失焦的双目与杨大郎对视的一刻,杨大郎直接吓跪了。 是真吓跪了,本贴着矮墙的脊梁滑坐了下来,因惊恐太甚甚至都忘了言语,发不出声来。 而江铃儿也在见到的杨大郎的瞬间,准确说不是看到,而是感受到他身上竹笛的存在,依着本能的行走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面前合上眼半仰起头颅,胸腔微微起伏又塌陷,似乎在吸收吐纳着什么。杨大郎因为骇然也忽略了别在他腰上的竹笛此刻隐隐颤动着,更瞧不见丝丝缕缕幽微的冥火自竹笛疯狂涌入江铃儿的七窍内,只能瞧见她青白色的肌肤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恢复如常,那爬满她周身的暗红尸斑退潮般逐渐淡了下去,包括身上或青紫或早已凝固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亦或只有短短一瞬的时间,江铃儿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明月高悬,凉风习习。 不过顷刻的时间,不再是修罗相,按平常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至少有人样了。 一旁杨大郎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江铃儿嘴唇战战,舌头都捋不直了: “大……大嫂……” 许久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来,而江铃儿看到他更惊奇,犹如梦呓步步逼近问他: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 江铃儿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停了下来。恰逢云遮雾罩,银月的光暗了下来,江铃儿一张俏白的小脸好像也随月藏在了云后,瞧不真切。 杨大郎却明显察觉到她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虽然只和江铃儿满打满算才相处了几天时间,他跑江湖惯了练得一身看人脸色的好本事,即便没这本事,江铃儿是少有的敞亮人,不藏私,喜怒形色都写在脸上,不难猜,甚至比常人都好哄得多。当然脾气也差得多,是真正的江湖儿女,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杨大郎心里发憷的同时却也松了口气,方才江铃儿那模样实在吓坏了他,那与聊斋志异中的鬼怪有何区别? 现在再凶又如何,至少是他熟悉的,活生生的人。 杨大郎松一口气的同时,后脖蓦的发凉起来,又开始后怕起来。就他这些时日来的观察,小毒物和江铃儿这对怪异的夫妻,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兼之自知理亏,杨大郎目光躲躲闪闪就是不敢迎上江铃儿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大嫂,师娘,这、这老半天你……你去哪儿了?还弄得一身伤,我我我都要担心死了……” 江铃儿打断他,语气冷冷的,像是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浮云飘过,光复又泄了出来。映出江铃儿苍白的面庞,其上还有方才缠斗留下的伤痕以及并未完全褪去的淡淡尸斑,兼心中有气和杨大郎自个儿心里有鬼,往日看上去清丽非常英气十足的眉目此刻显得森寒逼人,看上去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知道江铃儿的怒气已经到临界值了,见江铃儿直直盯着他的隐隐泛红的一双杏眸,杨大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吓的。手指着身后的农舍慌忙无措: “你……你看!里头不光一屋子蛇还有毒气!连蛇都被毒死了!更别说还有火舞那个老妖妇!师父、大、大哥他肯定也活不成了,大嫂…师娘你别去,去了也是送……” “死”字还未说出口,杨大郎蓦的瞳孔紧缩,江铃儿已忍无可忍一拳挥向他,杨大郎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眼—— “别叫大嫂也别叫师娘,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只是杨大娘有恩于我们才施手搭救罢了。” 杨大郎一怔,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犹豫着缓缓睁开眼,只见江铃儿就立在他身侧,手里攥着竹笛,原来……她只是将他腰间的竹笛拿走。 江铃儿并未看他一眼,只冷冷道: “我们本非亲非故,是我难为你了。我拖住火舞,你和杨大娘赶紧逃吧。” 话落的瞬间,杨大郎脸色惨白僵在原地,而江铃儿未再迟疑,直接撕下一角衣袂囫囵捂住口鼻,便一脚踹开木门,冲进毒雾中!—— “小毒物……小毒物!咳咳……” 小小农舍内毒雾浓度之高犹如实质更透着诡异的静,这毒雾还散发着诡异的甜香味,江铃儿呼吸之间都被这股甜腻的雾气俘获,竟有窒息之感,所幸没有旁的不适,只可惜夜色昏暗,她一面轻咳着一面循着依稀的月光寻着小毒物的身影—— 终 于在窗棱下看到跌坐在角落里的小毒物! 江铃儿双眸一亮,正要过去忽而耳尖一动,反手一掌“惊雷”打去,顺势足尖一点跃出三步开外,数枚银针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铿”的一声。 可惜“惊雷”打了个空。 “轻功不错,掌法差些。” 毒雾之中传来一道苍老的低笑声,很快又隐匿在夜色中。 是火舞! 江铃儿一惊,回望却见满屋都浸在如墨般的黑中,瞧不出火舞的方位,却又好像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完全不亚于地清给她的威压,甚至更甚。 江铃儿心底更惊,一室昏暗唯有窗棱前的一小方天地存有微弱的清辉,她被满屋甜腻的毒雾呛得又咳了一声,不敢再耽搁,几个纵身到窗台前,将竹笛塞到小毒物手里: “我们走!” 然而身后却没有声响,江铃儿一愣,只好回头,见小毒物纹丝不动仍沉默的呆坐在角落,好像一座石像。她不由疾步走到他身边,咬牙道: “走啊!” 小毒物依旧岿然不动的模样,长发披散在肩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忽然听见小毒物低声喃喃道: “你骗我。” 江铃儿顿了下,愣住了。 小毒物的声音很轻很飘,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的沙哑,此刻他耷拉着脑袋,本就瘦削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真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江铃儿随即反应过来,他定是以为我舍弃了他,骗取竹笛独自逃生! 可眼下敌人在暗,危机四伏,来不及解释,江铃儿咬咬牙只好动粗,径直拉过他的手就想将他拽出屋外,猛不丁被小毒物推开,江铃儿不妨被推倒在地,手臂被地面剐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竹笛也随之坠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住。 银月的清辉被鸦羽似的长发挡住,小毒物骤然爆怒,一双漂亮的眸子遍布血色的蛛丝,倒映着江铃儿错愕的俏白的小脸: “你明明说过会回来找我的,你说过的!” 江铃儿仰望着小毒物死死盯着她的双眼,从未有过的盛怒,不禁呆怔在地。 他……恨她。 他眼中的恨意不假,他在怨她、恨她。 “我、我这不是来了……” 江铃儿慌乱解释的话语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在透过她看谁。 小毒物年纪再小,也是十八岁的舞象之年,而不是八岁。况且没人比她更了解小毒物盛怒下什么鬼样子,无非冷嘲热讽亦或直接动手,而不是现在这样——双手攥得紧紧的,双眸红通通的,胸膛因为怒气上下起伏着,薄唇更咬成一条直线,好似…… 好似被夺了糖抢了玩偶的八岁稚童似的。 正在江铃儿为自己的猜想瞠目结舌时,忽而后颈传来一缕凉风伴着苍老的呢喃声: “啧,你身上有地清那厮的血腥味儿。” 江铃儿悚然一惊,扫堂腿直踢身后人下盘,却意外踢到两根柱子似的疼得她咬牙低叫了一声,回眸,若隐若现的毒雾里,火舞终于不再神出鬼没,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来,竟比她还高了半个头。火舞和蔼又带着一丝毒辣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江铃儿,双眸微亮,饶有兴致道: “是你这个女娃娃破了地清的金刚罩?怎么做到的?给老婆子我说说?” 眼前这位老妪一定就是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火舞了。 江铃儿腿现在还隐隐作痛着,不用想一定已经青了。她瞥了眼火舞自脖子下都是机关木头的身躯……心下骇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面上却镇定自若,转而怒骂火舞: “我倒要问问你对小毒物做了什么!” 输人不输阵,起码气势不能输! “小毒物是谁?老婆子我只知道一个叫子初的奶娃娃正哭着喊娘呢。” 见江铃儿一脸迷茫的样子,火舞曲指点了点小毒物的方向,幽幽地笑了: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却妄想他信任你跟你走……是何道理?” 江铃儿顺着火舞指尖的方向看去—— 小毒物复又抱紧双膝将自己完全藏匿于黑暗里角落里,怯怯的不安到极点的稚童模样,头一下又一下规律的撞击着墙壁…… 江铃儿愣了下,下意识喃喃咀嚼着口中陌生的名字: “子……初?” 小毒物的真名叫……子初? 第44章 044“玩躲猫猫么?”——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①。 漫天雪地里,裹着银狐袄子的六岁稚童仍倒在雪地中,愣愣看着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发呆。 隐隐好像,谁在呼唤着什么。 小毒物…… 小毒物…… 小毒物你醒醒啊…… “子初少爷!” 骤然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利嗓音在空中炸响,愣愣呆怔在雪地里的小糯米团子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转眼已经被一只柔软的手拉了起来,来人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一面将他身上的积雪扫落,一面絮絮叨叨数落着: “小少爷,奴婢才不不见一会儿,你怎么就跑到后院来了?害奴婢好找!” 掸去残雪的男童愈显得眉眼卓越昳丽,尤其眼下一粒朱红泪痣,更显得粉雕玉琢雌雄莫辨,好像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一般稀罕人,只是这唇都冻得青了,小丫鬟心疼坏了,也便更絮叨,径直数落了起来: “你瞧瞧冻坏了吧?这大雪天的,雪又大又厚,万一你跌倒在雪地里爬不起来,万一奴婢寻你不到,万一你被坏人抱了去……” “好啦,无妨。” 一道极柔美的声线,好似一缕梅香穿透凛冽寒风拂向唇色乌青的稚童,叫“子初”的孩童长睫陡的一颤,随即被拥进一个满是清冽冷香的馥郁怀抱中。 “好啦好啦,初儿本来就胆小,你还吓他。”女子佯怒瞪了小丫鬟一眼,随即微微松开拥住孩童的双手,屈膝蹲在稚童前,与男童肖似的面容如春色海棠般昳丽,视线落在孩童冻得通红的脸上,心疼之色登时满溢于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左眼下与男童更是如出一辙的一粒朱砂痣恍似一滴泪一般,眸中的心疼化作水,似乎凛冽的寒风都因这似水的女子变得温柔缱眷。 她将双手搓了搓,温热的掌心贴在男童脸颊上使劲揉了揉,眉眼弯弯,全是温柔: “不怕不怕,无论我的初儿跑道天涯海角,娘都会找到你的对不对?” 孩童怔怔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妇人,许久许久,视线好像穿过一年四季日月星辰……不知为何悲从中来,似是粘连在长睫上的初雪融了,视线也变得粘连,他听见自己喉头哽咽了一声,一声久违的生疏的称呼从喉头滚了出来: “……娘!” 随后两只小短手紧紧搂着妇人脖颈,小小头颅埋在女人满是冷冽梅香的如云墨发里,嚎啕大哭。 妇人愣了下,孩童用力之大,似搂住失而复得的什么一般死死不肯松开,发丝被他扯得生疼,长眉不由得蹙起,美妇人却没说什么,失笑地也回搂住孩童,耐心地一面在孩童裹着狐裘的脊背上轻拍着,一面在他耳边轻声哄着: “你这孩子……怎么了?难不成受了什么委屈?真吓着了?” 小丫鬟也急了,围着小少爷转:“哎呀小少爷,饶珠嘴笨,不是真怪子初少爷,还不是……还不是担心小少爷你模样生的这般的好,又不设防,身份又尊贵,老爷又树敌颇多,万一被贼人抱了去如何是好!兰夫人,兰夫人你快替我说说!” 子初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骤然腹部一声长响,美妇人一顿,笑了开来: “我的初儿原来是饿了。” 美妇人一把将孩童抱起,身旁的小丫鬟忙说:“夫人还是我……” 美妇人摇了摇头拒了,颇有些吃力的抱着孩童,还往上颠了颠: “现在不抱,以后就再也抱不动我的初儿喽!走,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子初吸了下鼻子,重重“嗯”了一声,更加紧的紧紧抱住美妇人的脖颈,却在快离开后院之际,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 雪又下了起来。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层层叠叠。除了红墙绿瓦,天地陷入一片纯白。 子初眨巴眨巴一双纯黑的眼珠,将头颅缓缓枕在美妇人柔软的肩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 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 什么呢…… 子初懒懒打了个哈欠,懵懂的困顿的双眸终究还是合上了—— 毒雾笼罩的、依稀只有氤氨月光倾泻的农舍内。 却始终照不到窗台下隐匿的黑暗一角。 “小毒物……小毒物!” “小毒物你醒醒啊!” 江铃儿朝着那隐匿的黑暗一角,朝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毒物一声比一声嘹亮的高喊着,然而小毒物始终不为所动。 甚至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始终抱着自己的双膝,头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墙壁,口中喃喃不知在说着什么。 江铃儿咬牙,扭头怒骂浓雾中的火舞: “你对他做了什么!” “在使毒这一块儿上,老婆子我和老毒物公冶赤并无区别,天下无出其右。蛊毒蛊毒,在毒更在蛊。是蛊……亦是幻。”火舞一顿,笑纹犹如涟漪扩散在这张苍老的面容上,缓缓道,“既是幻,无药可救。他会被自己的恐惧蚕食殆尽,直至……死。” 话音刚落,江铃儿瞳孔紧缩,下唇咬的血迹斑斑,猛地从地上纵身飞扑,一招“雷霆”打了过去! 火舞冷笑:“不自量力。” 手一扬,密密麻麻的尾后针向江铃儿射去!—— 风雪好不容易止了下来。 漫天的银光素裹中,一只纤纤素手握着属于孩童的圆润的手指,一大一小两人同执一支梅花枝,在厚雪上一笔一划写下“子初”二字。 美妇人一面领着他写着自己的名字,一面娓娓道: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意思是……” 美妇人话还没说完,“初”字最后一道“撇”陡得好似一把匕首划破雪地上规规整整的“子初”二字,此时的小毒物毕竟只是个六岁小孩儿,吃了爱吃的糕点零嘴,被美妇人禁锢怀里写了两字已然到了极限,更不耐听那些听了几百回的话,当即挣脱了美妇人的怀抱。 “初儿!” 可惜子初没跑两步就被一双大手好似抓耗子一般,掐着咯吱窝举到了头顶,来人声音低沉,佯怒道: “说,还敢不敢气你娘?” 来人像座山似的,他使劲儿看了,可因逆着光面容显得模糊不清,但从其风流仪态也能看出来人仪表不凡。可即便知道来人是他爹,小糯米团子仍吓白了小脸,来人又逗了一句: “‘进不入以离尤兮’下一句是什么?” “退、退将复……复……” “复什么?” 男人面容好像氤氨着一团雾,小子初也就是小毒物越想仔细看越瞧着一片朦胧不清,周围五彩斑斓,唯有他好似褪了色一般,只有一张唇口吐黑雾,万分惊悚。小子初被吓着了,嘴一扁,眼瞅着要哭了,看着肖似妻子面容的儿子双眸倏然红了,男人心肠也跟着软了,颇有些手忙脚乱: “哎别哭……爹还什么都没说……” 猛不丁小子初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男人倒是不疼,顺势将孩童放了下来,小子初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的撒腿就跑,随侍一旁的小丫鬟饶珠一愣,匆匆向男人施了一礼便追了过去: “小少爷……小少爷慢点儿跑!” 男人颇有些懊丧的扶了扶额,侧眸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妇人眉间微蹙着,姣好的眉目笼着一层愁云。 “怎么了?” 美妇人秀雅的双眉更皱紧一分,好像解不开的结: “我是担忧初儿的性子。初儿向来胆小,一句话就能白了脸。倘若日后被人欺负……” “我的儿子谁敢欺辱了去?” 男人闻言不以为然,言语中全是狂傲和不可一世,冷嗤了声便抛在了脑后,揽过美妇人的腰耳鬓厮磨: “兰儿,这些时日来我事务繁忙,许久没来见你和初儿了……你没怨我吧?” 兰夫人闻言暂时放下了忧虑,眼角眉梢浮起淡淡的恼怒,推开了男人的手,独自踱步进梅林: “你是大忙人,自然记不得我们娘儿俩。” 男人最爱的就是兰夫人使小性子的模样,当下眼一亮,口中连连求饶追着去了梅林—— 那厢饶珠仍在追着子初: “小少爷,小少爷!” 这偌大庄子,九曲十八折的,兼小子初虽然个小腿短,但异常敏捷跑的极快,饶珠手里还拿着他的狐裘大袄,一时竟追不上,只好高声呼喊着: “子初少爷快把衣服穿上!万一着凉了如何是好!小少爷!” 小子初自然是不听的,他虽然畏惧他那不常见的爹,但对于兰夫人和饶珠是完全不怵的。 当下灵活的小短腿又绕进假山里,忽然顿住了。 前面是死路。 而身后饶珠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少爷……小少爷!” 小子初懊丧地准备“束手就擒”时,忽而一枚石子滚了出来。 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 小子初一顿,又是一枚石子滚出来。 小子初犹豫着朝着石子走去,倏然假山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一把拽过他扯进了假山里! “小少爷……小少爷?” 饶珠后脚就来了,可惜雪地上空无一人,又是绝路,兼之偌大宅子来往仆役众多,小子初的一双小脚印并不显眼,饶珠嘴里嘟囔着“跑哪儿去了”,抱着狐裘又折了回去。 等饶珠离开,等外头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声响后,假山里的瘦弱少年松开了捂住小子初嘴巴的手。脸色一白,本想尖叫的小子初看到少年却是眼睛一亮: “哥哥!”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颀长瘦削,眉目俊秀,小小年纪已能窥见几分日后钟灵俊秀的风采,只是大雪天却只一身单薄,还打满了补丁,与一身衣着齐整华贵的小子初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少年是一年前出现的,那是在庄子的后院,小子初不耐日日背那劳什子的《离骚》使了小性子跑了开,遇到了半截身子探进来的少年。 也是那时小子初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个狗洞的存在。 两个半大小孩面面相觑,直到少年腹内轰鸣,小子初翻出了裤兜内的荷叶糕,两人的缘分就这样,结了下来。 “哥哥你来找我玩儿了!” 小子初浓黑的双眸亮晶晶的,看到少年的瞬间几乎蹦了起来。少年其实并不时常来寻他玩,对他也甚是冷淡,但小子初太寂寞了,他自打生下来身子骨便不好,兰夫人也因生育落了病根,因此小子初虽然长到六岁却从来不曾出过庄子,而这个少年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个朋友。 小子初若想寻他也只能蹲守在后院,还不能叫人发现,这是他与少年的约定,因此他时常会“使小性子”跑远摆脱饶珠,就是为了看哥哥今天来了没有。 不过少年从来只出现在后院,毕竟庄内不仅仆役多,高手更多,人多眼杂的,这是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中庭。 少年并未如他一般兴奋,而是兀自坐在假山中,双手扶额,掩住了面上神情,冷笑着,喃喃自语着:“进不入以离尤兮 ,退将复修吾初服……呵。“细瘦又苍白的被冻得满是冻疮的指缝中透出一双浓黑的、清润中带着一丝阴鸷的桃花眸,“你要他如初洁,我非要毁了他。” 少年向来冷淡,小子初并不在意少年此时的怪异,而是想到了什么,歉疚地扯着衣角,有些懊恼: “哥哥,我忘带吃的了。” 话落又探头去看少年的双手,见少年两手空空,登时垮了脸,一脸失落。 每次见面,小子初会把偷带来的糕点给少年,而少年则会用墙外的新鲜物什和他交换,有时是一个小小的弹弓,有时是一个拨浪鼓,无论什么,只要是墙外的,小子初都欢喜的不得了。 而今天什么都没有。 不过只要哥哥出现,他就很开心了。 小子初才收拾好心情,忽然听到少年古井无波的声音传来: “走吧。” 少年利落的起身走出假山,原地只留下一堆脏雪。 小子初盯着那脏雪一愣,一双短腿小跑着追了上去,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哥哥哥哥我们去哪儿?” “去墙外。” 说完少年便不再理他,任由小子初在身后哼哧哼哧费力地跟上他,直到拨开厚重的积雪露出墙角小小的狗洞才侧眸,漂亮而漠然的桃花眸觑了他一眼: “去么?” 小子初微微一顿,继而圆润的眼珠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去!” 一直寡言少语的少年这才露出一丝笑,不过笑意未达眼底,很快便消失了,率先离开。 小子初紧跟着少年的步伐弯下腰,临走前莫名回头看了一眼庄子,雪不知何时停了。 红墙绿瓦堆了一层厚厚的雪,空中隐隐还能听到饶珠呼唤他的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庄子,看了一眼娘亲所在的梅林的方向后,头也不回的跟着少年钻出了洞。 很快雪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将后院小小的狗洞盖住了,连同雪面上一串小小的足印,再无痕迹—— 墙外的世界。 大雪纷飞天,街上行人极少,只有偶尔的车夫吆喝着马儿路过。 而且,很快就要入夜了。 “哥哥我们去哪儿?” “哥哥……” “哥哥……” 少年瘦削的身影走得极快,快到小子初一双短腿几乎快追不上。他一路追着少年跑,一路唤着“哥哥”,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庄子早就不见了影子。忽然撞上少年单薄又冷硬的脊背,一时不妨跌坐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是少年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冷的雪和硬的青石地激得小子初一双眸倏然就红了,本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在听到少年说的话后瞬间止住了: “玩躲猫猫么?” 少年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却一点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摔倒在地的他。 此时的他身上洁白的狐毛衣领被地上的脏雪浸透,看起来甚至比全身补丁的少年更狼狈落魄,哪有一点贵公子的样子?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 鹅毛般的大雪还有呵出的白气,让他看不清少年此时的神情。 躲猫猫他玩儿过的,娘经常陪他玩,只是娘身体不好,总是草草玩一刻钟便哄着他去睡,一点儿也不尽兴,庄子里的花花草草他也都摸清了,哪有在墙外玩儿好玩! 墙外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就连这脏污的青石板路都新鲜得紧! “好啊!” 小子初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甚至都忘了掸身上的杂雪,一双眸亮晶晶仰望着少年。 他稚嫩的嗓音随着呵出的转瞬即逝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少年却突然默了下来。 纷扬的大雪下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小子初却知道少年此时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在他以为少年会像娘一样拒绝改变主意哄他回去时,少年终于开了口,属于少年的嗓音冷而平淡,带着一丝好似转瞬即逝的白气一般的缥缈: “你藏好了,十个数后我来找你。” “好!” 小子初双眸一亮,生怕少年后悔,重重点头之后跑走了。 他没跑太远,怕少年寻不到他,偷偷藏在街道拐角一废旧的马棚里,心里默数十个数后静静等着少年来寻他。 一刻钟时间过去了。 哥哥还没找到他。 两刻钟时间过去了,哥哥还是没有来。 ……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小子初冷得打颤,打了个喷嚏,从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焦急再到现在的不安,他从马棚里出来,又跑了回去。 “哥哥我不玩了……哥哥?” 雪地上空无一人。 小子初愣在原地,小脸苍白。恐惧就像寒风咆哮着钻进他的骨髓,他红着一双眼大喊着: “哥哥……哥哥!我不玩儿了哥哥!”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还有自己的回声。 夜色暗了下来。 白日的一片纯白到夜里只剩下一片黑。 夜风裹着霜花奔腾呼啸,好像看不见的黑里蛰伏着无数巨兽……他哪儿也不敢去。 终于嘴巴一扁哭了出来,他又冷又怕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企图隔绝好似野兽嘶吼的风声,嘴里带着哭腔呢喃着嘶哑着祈求着: “哥哥我不玩了……我想回家了……” “哥哥你说过你会来找我的……” “哥哥……” “娘……” “娘你在哪儿……你说过会找到我的…娘……” “初儿想回家了……娘。” 第45章 045“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风卷狂云,大雪倾盆,天地颠倒。 唯有小子初堕入无尽的黑中,不断的下沉、下沉。 场景坍塌倾斜、斗转星移、几经变换……后来的很多时刻,小子初都处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 或者说自那大雪纷飞的雪夜后,他再也没迎来过天明。 包括和野狗争食、被人贩子发卖,肩上被人烙下印记,为了让老毒物收他为徒为了学天底下一等一的用毒伎俩,被老毒物扔下万蛇窟里等等……他都受住了。 一开始他会哭,哭求着哥哥、饶珠、爹、娘,任何人都好,谁来救救他,带他回家,他发誓他再也不调皮了,再也不惹娘生气了,他会将《离骚》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他再也不会出庄子了,他会听娘的话他会乖的……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 没有人来救他。 后来他麻木了也不哭了,因为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永远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他。 他只有他自己。 祈求变成了憎恨,他恨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在骗他。 再到后来,他长大了。见到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广的天地,也忘了爹娘、哥哥、饶珠……渐渐也忘了自己叫谁,是谁。 小子初最终没有走出那个雪夜。 而小毒物活了下来—— “奔雷掌?你是江雷龙的女儿?” 月上柳梢,乌云散尽。 冷月的光倾洒大地,小小农舍也分得了一些依稀的光。 黯淡些微,却也足够。 江铃儿纵身避开火舞洒落的尾后针,与火舞对接了一掌,结果是火舞纹丝未动,而她脊背重重撞在窗台上,打碎了一室月光。 江铃儿咬牙闷哼一声,左手撑地勉力站起,右手从指尖蔓延到肩颈整条手臂的酥麻和阵痛疼得她冷汗如瀑,抬手一看,右掌更是鲜血淋漓,遍布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原来火舞的双手也俱是机关木头,掌心居然遍布了尾后针,她毕竟行走江湖时少,对这些鬼蜮伎俩更是知之甚少,毫无防备便着了道。 “你不如你父亲。” 机关木头打造的身躯毕竟有些沉重,火舞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牵动小小的农舍微微震动。直到走到面色苍白几近透明的江铃儿面前,幽幽叹了口气似是后怕也似是没有遇到强敌的遗憾:” 奔雷掌一出势不可挡。若是你父亲在,莫说中计,老身我恐怕寸步也进不了他的身,就是这条臂也得废喽。“火舞话音刚落,方才还惋惜的神情,蓦的牵起一丝诡秘的笑纹,“幸好。” 江铃儿一顿,眼皮一抬,鲜血淋漓的右手神经质的抽动了下。 “幸好……什么?” 火舞苍老脸上的细纹如波澜般绽开,抚掌大笑: “还能是什么?幸好那老东西死了,死得好哇!” 本痛得几乎不能动弹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蓦的攥紧,细瘦的手背鼓起暴怒的青筋。窗外许是惊鸟掠过,乱了一屋惨淡月光,兼又毒雾浓厚,火舞浑浊的双眸不过一个错眼,再睁开眸时,瞳孔蓦的放大,倒映出一双逼近的赤红杏眸—— “啊啊啊啊啊啊!” 是江铃儿嘶吼着破开毒雾迷障,凌空跃起,鲜血淋漓的右掌携着雷霆千钧狠狠打向火舞! 火舞瞳孔紧缩,不想江铃儿明明被她打倒在地居然还能生出这样的气力和爆发力! 碍于浑身由千年古树打造的沉重躯壳不易避开,尤其是这样眨眼的瞬间,火舞只能微微侧过身,江铃儿一招“雷霆”重之又重地在她左侧胸膛落下一击! 这一击虽倾尽江铃儿浑身上下全部气力,可仍就像打在石头上一般,较地清一身的铜皮铁骨不知为何,火舞这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木头竟硬得和天下第一镖的玄铁有的一比! 震得她只觉得右掌好似骨骼和经脉俱碎,无力地摔倒在地,再也生不出一丝气力。 “小瞧你这丫头片子了,这一掌还有几分老镖头的气势。呵,螳臂当车,不自量……!” 火舞冷哼一声,蓦的一顿,僵在了原地。 极细微的木屑落下的声音响起,若非是火舞这般内力深厚的大家许还注意不到。她闻声视线缓缓落下,看向自己被江铃儿掌击的左侧胸膛—— 衣袂已成碎块露出其下刻着圈圈年轮的褐色机关木头所制作的身躯,其上一只……焦黑的掌印赫然在目。 碎屑很快飘落在地,了无痕迹。火舞直直盯着自己胸膛前的焦黑手印,半晌无言。 “……可恶。” 江铃儿艰难地支起身子却又很快摔倒在地。她的右手筋骨尽断垂落在地,与地清交战后遍体鳞伤的身躯因竹笛上的冥火得到了短暂的修复,可现在伤口尽数迸裂了开来,血流不止。身上的力气包括本就如风中残烛的冥火飞快流逝……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明明已经在小毒物近身处,就像那日在客栈,只要小毒物在侧无论她受多重的伤都会痊愈,只要小毒物在侧她就不会死!明明只要呆在小毒物身边她就…… 江铃儿一顿,视线落在不远处—— 方才被小毒物打落的竹笛上。 常人看不出,可是她知道,本应在她眼中流光溢彩、跃映着幽蓝焰火的竹笛此刻却是暗淡的、质朴的,与天底下任何一支普通的竹笛没有二致……可是、可是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从杨大郎手中取过竹笛时还与往常一般炙热滚烫,顷刻间就能修复她身上的伤,将她从鬼门关又一次、又一次拉了回来!不过片刻的时间怎么会暗淡如此…… 只能是因为小毒物,出事了。 思及此江铃儿浑身一震,霍然抬眸看向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中的小毒物—— “小……小毒物……” 江铃儿哑声喃喃着,指甲嵌入掌心中,却浑然不知痛。 小毒物恍若未闻,只见他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紧紧环抱着双膝,双眉紧蹙仿佛陷入某种迷障和梦魇,挣脱不出、逃不过。他不再质问不再挣扎,本浓黑的双眸懵懂空洞,此刻的他就好像……仅剩下一副躯壳,仅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苍白至透明,几乎与惨淡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不光是竹笛上的冥火暗淡,连小毒物身上的滔滔烈焰冥火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 他……很危险了。 江铃儿从未见过小毒物这个模样。 即便在客栈那一夜,即便被纪云舒、被日月堡的人逼至险境他也能面不改色筹划,别看他年纪小却比她见过的许多许多……许多人都要可靠。 难道他们……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吗? “老身活到这个年岁……你是第一个近我身,第一个敢在老身这副躯壳上留下痕迹的人。”火舞兀自喃喃着蓦的一顿,横眼看向毒雾中的江铃儿,看向她鲜血淋漓的右掌,最后一丝和煦荡然无存,双眸阴鸷,眉间拢起一座山丘,“奇怪。” 江铃儿闻言略略一滞,从小毒物身上收回视线。 “为何老身的尾后针对你没用?” 江铃儿一顿,在火舞阴冷的注视下不由绷紧脊背,唇色惨白抿成了一条直线。 火舞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她一步步逼近江铃儿,俯视着江铃儿单薄又遍体鳞伤的瘦弱身躯,犹如俯视一只蝼蚁: “为什么?这世上能单躲过我尾后针的人不超过十个,单能在老身毒瘴内存活的更不超过五人。既中了尾后针和毒雾瘴气还能保持清醒的人……你是头一个。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江铃儿不答,也答不出来更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在火舞的逼近中似是恐惧一般一点点向后腾挪着,只是在火舞看不到的角度,左手负在身后,一点一点摩挲着,终于触到被打落在地的竹笛,一把紧紧抓在手里,藏在身后。 余光瞥了眼阴影下的小毒物,俊秀的侧脸好似苍山负雪一般,又白了一分,隐隐透着青色,竟瞧着比她……还多了三分森森鬼气。 见江铃儿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火舞幽幽叹了口气,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丧失了最后一点耐心,虽然不知这小丫头片子为何能抵御她黄蜂尾后针的幻毒,横竖人已遍体鳞伤,没有半分抵抗的气力,况且—— 火舞余光瞥了一眼屋外,不知何时,天将破晓,必须在天明之前得到《长生诀》并毁尸灭迹,否则此事传开,连同地清身上的那份《长生诀》,她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偿失。更何况……她瞥了一眼左侧胸膛焦黑的掌印,眸色深深,脸色更阴鸷了三分。 这是她第一次于人前袒露“真身”,万没想到一次小小的乡野之行不仅废了她三十只精心制作的偶人,还将她逼到这副田地。看似如今她占尽了上风,实则这幅不老神树制成的身躯虽然刀枪不入可于她也是负担,不然也不会一直以轮椅老婆婆的姿态示人。她这把年纪撑到现在也几乎到了体力的极限,不宜再多延时间多生事端了。 思绪打住,火舞停住在江铃儿面前,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齿轮滚动的“咯吱”声响起,弯腰俯身单手掐住江铃儿的脖颈: “罢了罢了,老身没时间陪你们这些娃娃玩了。杨大郎那小子在哪儿?老身苦苦寻了他六年,不想被你俩小娃娃截了胡。说,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何在,还有地清身上那份……交出来。” 在火舞看来,江铃儿双眸灰败,一脸败相,已绝无半丝反抗之力,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因身上冥火的飞速流失,熟悉的冷和僵硬再次席卷全身,江铃儿几乎“顺从”地任由火舞不费吹灰之力掐住了她的咽喉,狠狠地掼倒在地! 才与地清恶斗过,此番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但她知道,小毒物遭遇的恐怕比她更甚、更凶险。 她知道小毒物小小年纪境遇坎坷,却也只能从小毒物向杨大娘透露的只字半语中窥得一角半隅。仅仅一隅遭遇都已令杨大娘犯了心病昏厥,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惊愕震撼,既惊于小毒物境遇之惨烈,也撼于小毒物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下仍能磨练出不畏险阻的心性来,即便炼就的是一份不容于世的毒辣心肠……她也自愧不如。 她不知道小毒物在障毒里看到了什么又不得不被迫忆起了什么,不管怎样—— “醒醒,醒醒啊……” 她冲着他不断喃喃着,从指尖开始蔓延的僵冷如巨浪拍打礁石席卷全身,终于弥漫到上身,乃至眼球也只能一点一点艰涩地转动,江铃儿凝视着暗中的小毒物,咽喉仿佛含着砂砾,泛白的唇颤着蓄着力,深吸一口气,血肉滚着砂砾字字句句带着铁锈味儿,高声吼他: “再不醒来……会死的!!!” 骤然一声沙哑的高呼好像一把啐了鲜血的刀,一刀劈开毒雾迷障的暗 夜,有没有唤醒小毒物江铃儿不知道,只见火舞蓦的收紧扼住她咽喉的五指,逼近她的一双浑浊的眸怒火昭彰: “好倔的女娃娃,老身不再使点手段,看来你是不肯说了。知道婆婆我是怎么制偶人么?” 火舞一手掐着江铃儿咽喉,另一手指尖沿着江铃儿的发丝往下落,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爬行一直到锁骨处停了下来。 粗粝的指尖点了点她凸起的精致的锁骨,看到江铃儿颈上泛起的绵密的鸡皮疙瘩,轻笑了一身:“我会从这儿钻进去,然后一寸一寸的割下你的皮,直到你说出杨大郎的下落前——我不会停的。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身的神木硬。” 话落,那由机关木头所制的手居然立时就要将江铃儿的锁骨捏碎,倏然火舞本欲下狠手的动作一顿,眼风如刀直直扫向横梁,厉声道: “……谁?!” 一捧水从天而降! 不过不知为何,许是那人……惧怕,那瓢泼的水歪斜倾洒下来,并未淋湿火舞和江铃儿二人。察觉到来人跑了,火舞松开钳制住江铃儿的手,抬手洒了一把尾后针向横梁上射去! 一声痛呼转眼一道瘦高的人影从横梁上摔了下来! 摔下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大郎! 见杨大郎身中数根尾后针,面容青紫立时就要毙命时,火舞反手一颗药丸直接弹入杨大郎口中,杨大郎登时面容由青转白捡回了一条命。火舞一把将杨大郎扯起,见杨大郎颈后依稀露出的刺青一顿,裂帛声响起,杨大郎身上的衣襟登时裂成碎块! 恰逢银月穿过乌云,月光洒了进来,照出袒露的瘦弱脊背上——一片诡谲的密密麻麻的经文刺青! 火舞略略一怔后双眸陡的锃亮,失声道:“长生诀!” 得了解药的杨大郎好似濒死的鱼骤然得了水源拼命喘息着,恢复神志之后第一时间便是拼命往外跑,然而瘦削的脊背转眼被火舞狠狠踩在脚下不能动弹。 “杨大郎,你这娃娃真是让老身找得好苦!” 杨大郎终于露出孩童的一面,痛哭流涕着惨叫着,恐惧如踩在他身上的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甜腻的毒雾迷障中,他看到了。 看到六年前……不,不止是六年前,更是他这六年间夜夜午时徘徊纠缠的梦魇。 同他一般大的身着道袍的孩童亦是他曾经的同伴是如何被人撕裂了衣帛,如何被人用刀生生、生生将背后的皮肉割了下来! 他还记得他被血染红的双眸,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 “快……跑……” 杨大郎陡得一震,浑身抖如筛糠,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哭喊着祈求着: “你……你要长生诀,我给你!不……不要杀我……不要剥了我的皮!不要……” “我、我错了,我不该逞英雄的,求你……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吧……” 杨大郎甚至抱着火舞的腿,明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惨白着脸哭求,字字泣血,让人如何不为之动容? 然而火舞恍若未闻,只双手迷恋地摩挲着他脊背上蚊蝇似的经文刺青,双眸亮得惊人,口中喃喃着: “是了是了……正是长生诀,不会有错!” 火舞逡巡摩挲的指腹一路来到少年脊背的尾椎骨停住了,木制的手猛地五指呈鹰爪状,竟生生从尾椎骨上嵌进皮肉内! 登时血沫四溅,杨大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刺破死寂的夜,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小小的农舍里。 惨叫声还在继续,声声叫人胆战心惊。 江铃儿就在少年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中一点一点爬向小毒物。 “小……小毒物……” 冥火的飞速流失叫她身躯越来越僵硬,最后只有双手可以勉力支撑。细瘦的手背鼓起纤细的青筋,关节用力到发白,她仅仅、也只能靠着指腹的力量一点一点爬到小毒物身边。可是到最后一点儿实在爬不了了,双手血肉模糊,不管是因为痛到麻木还是侵袭而上的僵冷,她爬不动了。 江铃儿咬破舌尖,任腥甜的血气弥漫口腔才勉强在沉钝的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唤醒一丝清醒,她咬牙,咬到嘴角滑落一抹血迹,终于奋力爬到小毒物身前。 喃喃的沙哑的声音唤着他:“小毒物……” 少年仍然环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头面埋在双膝内,鸦羽似的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闻言如一滩死水没有丝毫波动,好像是……睡着了。 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亦像是一尊永远不会醒来的木偶。 “小毒物别睡了……醒醒,醒醒啊……” “醒醒……” 少年纹丝不动,而那厢杨大郎哭喊的声音越来越低,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江铃儿甚至连回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江铃儿凝视着面前寂若死灰的少年,僵冷袭上头面,尸斑又渐渐浮现在那张英气又俏白的小脸上,她连眼皮都很难抬动了,只能半合着眼,盯着面前的少年,泛白的唇抿了起来。 忽而一支翠绿竹笛落在那丛鸦羽似的长发的脑袋上。 敲了一下、又一下。 有血珠沿着竹笛落在墨色长发上,自发丝间隙滑落,落在一张昳丽又苍白如画的面庞上。 竹笛坠在了地上。 江铃儿抱住了小毒物。 往常小毒物于她像个火炉,而现在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冷的石头,他们就像两团微弱的幽蓝火苗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彼此都贪恋对方身上幽蓝的焰火,却抵不住冥火仍然像指间沙漏一般,不断的流失着。 到了这一步,下一刻……或许下一秒便油尽灯枯了。 “小毒物……你叫子初,对么?” 江铃儿拥着这团冰冷的火种,浑身战栗着,她贪恋着这微弱的冥火却被小毒物冻得瑟瑟发抖,她却越紧地抱着他,双手血肉模糊失去了知觉,能动的只有现在仅能微微翕动的唇。 她以唇摩挲着小毒物凉如丝绸的墨发,终于寻到了他发下冰凉的面庞。他们额间相抵,到这时江铃儿才发现他紧闭的长睫上凝了一层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迟了……我找到你了。” “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了。” 她喃喃着,呵出的白汽萦绕在两人之间,就好像火舞偶人身上纠缠的牵机线,自那个连绵的雨后她于荒野睁开眼和小毒物对视的第一眼,他们注定纠缠不休。 身后几乎听不到杨大郎的哭喊声了,她能感觉到她头顶最后一丝缠绵的冥火也将游走殆尽,江铃儿嘴唇抖了抖,一扁,血肉模糊的双手蓦的抓紧小毒物寒凉的脊背,血和泪砸在眼前挺立的鼻梁上,长睫上的霜被她洒落的泪浸透,她嗓音嘶哑绝望: “小毒物、子初不管你是谁……快醒来啊!” 话音刚落,江铃儿终双手猝然失力倒在小毒物身上,与此同时,混合着她血和泪的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停住在干涸而泛白的薄唇,濡湿唇角的瞬间…… 仿佛一具人偶陡的注入了生气,长睫如振翅的蝶翼一颤蓦的睁开!露出一双浓黑的眸,双目前所未有的清明,常人看不见,江铃儿本将合上的双眸被刺目的光晃得缓缓睁开了双眸,随即定住了。 本幽暗的农舍亮堂堂的,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浑身暴涨的冥火,那幽蓝色的火焰,直冲云霄—— 甜腻的障毒混着浓稠的腥甜的血腥味儿,遍地的血,杨大郎昏厥在地不知生死。 火舞笑容痴狂正要彻底撕下杨大郎背后的皮肉时,忽的一顿,只听见极细微的齿轮绞动的声音,本抓着杨大郎脊背的机关手不听使唤地松了手,紧接着机关手内的齿轮滚了出来。 火舞惊愕地看着不受控的右手—— 那由不老神树打造的手竟在眼前一寸寸消失了! ……不!!! 火舞毕竟年事高,浑浊的双眸定睛看才发现端倪,她的机关手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附着在其上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小虫蚕食的! 转眼间已被蚕食了半条机关手臂! 小毒物手执竹笛从瘴气浓重的黑暗中走出 来,在他身后的窗棱外,恰巧破晓的第一缕光射了进来,照亮他一张苍白的昳丽胜妖的面容,还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冷清清: “劳前辈指教,晚辈炼的蛇自比不上老东西的蛇王毒。既领教了前辈赫赫威名的黄蜂尾后针,前辈也尝尝晚辈亲手炼制的蛊虫可好?” 第46章 046“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火舞惊愕之下咬牙,狠心以左掌拍向右臂,自断了右臂! 神木所制的机械右手重重地砸落在地可转眼就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吞噬殆尽! 见蛊虫又密密匝匝朝她攀爬袭来,火舞竟后怕地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后额间蓦的鼓起青筋,接连洒了三把尾后针才将这些蛊虫刺死。 转瞬蛊虫的尸体便化做了一滩水在地板上烫灼出一个洞来! 她死死盯着这些蛊虫的死尸,字字句句从喉头滚出来: “……怎么做到的?” 火舞脸色出奇难看,嗓音嘶哑,眼神阴鸷地盯着小毒物,再无半分睥睨的气势。 她从来自负一身不朽的水火难侵的身躯以及天下无出其右的幻毒却被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接连破了……叫她如何不恨?! “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话音未落她仅剩的左手便向小毒物袭去! 小毒物很快用竹笛隔档,虽然他专擅制蛊,一身手脚功夫也很是不赖,尤其足下轻功行云流水,哪怕在狭小的农舍里依然如水上浮萍、云边孤雁,匆忙之间只能看到衣袂翻飞中一抹翠绿腾转挪移。 火舞攻势凌厉,势如破竹,小毒物却敏锐发现她动作较之前,慢了许多。 即便火舞仅剩一只手,可也长了他四五十余年的内力,小毒物没有选择与她硬碰硬,而是手执竹笛凌空虚点火舞周身各处,火舞本就身躯沉重抓他不得,小毒物竹笛所到之处均洒落些许蛊虫,然而这次蛊虫却并未如方才那般顺利钻进机关缝隙中将其噬咬,而是一触到火舞身上的机关木头便滑落了下来。 他的蛊虫毒辣至极却也脆弱至极,一落地便死了,在地上烫灼下一片惊人的痕迹。 小毒物眉间一拧,手执竹笛一个利落的翻身,立在不远处,双眸浓黑幽幽盯着火舞神木所制的身躯上不断滴落的液体……半晌无言。 是油。 她用内力将机械齿轮上所浸润的油脂逼了出来,虽然使她本就不甚灵活的动作更加僵硬,却也成功让蛊虫进不了她的身体。 很聪明。 不光他的蛊虫找不到门路,竹笛敲打过她周身穴道,皆硬如磐石,若蛊虫进不了这具神木躯壳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攻破这幅躯壳的法子。况且……竹笛中的蛊虫不多了。 竹笛内的每条蛊虫都由他的心头血喂养七七四十九日,又经由多次蝉蜕与相互绞杀这才炼成的百余条顶级的蛊虫,而今至多只有十数条了。 这十数条蛊虫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啧。” 麻烦。 竹笛被轻扣在掌心中,玉白修长的手缓缓握紧纤长的竹笛,手背鼓起如山脉起伏般的青筋。 一时竟陷入僵局。 小毒物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幽深,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罩门在胸膛。” 忽而甜腻的毒雾深处传来江铃儿低低的微哑的嗓音。 小毒物、火舞皆是一顿,本行动缓慢的火舞此刻却比小毒物反应更快,江铃儿话音未落便勃然大怒,额角蓦的鼓起骇人的青筋,一脚将身前昏迷的杨大郎踢向小毒物,转头钻进毒雾深处! 小毒物脸色一变却也只能接下昏迷的鲜血淋漓的杨大郎,不过眨眼间,等他抬头之际火舞已不见了踪影! 而江铃儿就在浓雾后,似乎没有一点招架之力,仍瘫坐在窗棱下,低垂着头颅,似乎连火舞袭来都未曾察觉。 “老身应该一早就将你这丫头毙命,送你和你那短命的爹黄泉相见!” 盛怒之下火舞瞬间逼近江铃儿,左手抬起就是一记杀招向她天灵盖拍去! 就在火舞左掌携千钧之力如乌云遮日一般出现在江铃儿面前时,江铃儿忽地掀开眼帘,声音带着倦怠的低哑却字字清晰: “是这里对吧?” 火舞微微一顿莫名所以,继而瞳孔微缩,再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就在她一掌拍在江铃儿颅顶的同一时间,江铃儿抬手一掌打在她右侧胸膛! 火舞本蓄了全力的一掌因横生的变故气息错乱,因而拍在江铃儿颅顶的掌下内力卸了大半,可颅顶好似被拍碎的剧痛仍然叫江铃儿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恰好喷洒在火舞胸膛上,到此,她浑身瘫软,吊着一口气已经到了极限,再也生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可就这样轻飘飘的一掌……却见火舞左侧胸膛鲜血之下尚存一只焦黑的掌印,与之相对应的右侧却—— 蓦然出现一条裂痕! 江铃儿面色苍白如纸,口吐鲜血后居然还笑得出来:“果……果然……” 何庸何五叔曾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心窍在右而不在左,她当时不信,现在信了。 她之前奋身在火舞胸前落下一掌,便是打着一掌击中她心门将其毙命的法子,然而火舞却将左侧胸膛迎了上来,浑然不怕心脏被她一掌贯穿的模样……她当时真以为火舞如地清一般甚至更甚,地清虽练得一身铜皮铁骨,可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只要破其功,还是有法子的。然而火舞一身是真正的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机关木头,又有尾后针在手近不了身,比地清那厮棘手的多。 她本已经放弃了去寻火舞的罩门所在,然而小毒物和火舞方才的交手让她本放弃了的猜测又浮出了水面。 兴许,她故意以左侧胸膛迎上她的掌力是为了护住右侧。 兴许她就是何庸曾说过的天生心窍在右的奇人,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她故意以左侧胸膛迎向她的怪异而,欲盖弥彰的举动。 江铃儿不知道的是火舞虽然全身用沉重的机关神木打造,浑身坚硬如铁唯有心门那处薄如蝉翼,也是为了护住心脉才能更好的操作这幅身躯,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绝不会、绝不该有第二人知道!因此和小毒物的交手较量也是几次三番有意无意护住右侧心门,即便智多近妖的小毒物也一时想不到有人天生心门在右,若非江铃儿先前已和火舞交了手,存了点猜忌否则恐怕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总而言之,她赌对了。 火舞目眦欲裂,命门暴露于世的愤怒比长生诀被夺更甚百倍,万想不到今日竟栽倒在这不要命的丫头手上!他俩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落在江铃儿颅顶的左掌瞬时化作鹰爪,指尖立时就要插/进江铃儿颅顶时,忽而一只翠绿竹笛自身后贯穿她右侧命门处的裂缝中! 蛊虫全数灌了进去! 火舞瞳孔微缩,骤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浑身痉挛,咯吱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齿轮被噬咬的声音响起,哪怕左手已不受控制从江铃儿颅顶滑落,哪怕仅有两根指头将将能动,她仍固执地用那二指扣住江铃儿的咽喉不放,憎恶的视线自江铃儿一张苍白的小脸落下,待看见她颈上未褪的点点尸斑却是一滞,很快被小毒物一掌击开,江铃儿也被小毒物顺势抓住手腕拽在怀里! 江铃儿一旦与小毒物肌肤相贴,登时浩如烟海的幽蓝冥火便自小毒物身上灌入江铃儿体内,火舞自然瞧不见却也能看到江铃儿遍体鳞伤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不。”火舞盯着江铃儿自愈的伤口喃喃着,倏然眸光一利,落在小毒物身上,“不光是同心蛊,你不光是老毒物的弟子,还是鬼道传人,是还不是?” 小毒物闻言眸光微动,语焉不详:“还是 有劳前辈的尾后针叫晚辈记起了一些……有趣的记忆。” 火舞被小毒物一掌打翻在地,蛊虫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就像一座山轰然倒塌,再也爬不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以为早已绝迹的鬼道幽魂书没得想有一日能重现江湖……一次能同时领教到老毒物赫赫威名的同心蛊还有与《长生诀》相悖相媲美的鬼道幽魂书,成了幽魂书上的一缕亡魂……是老身赚了,死了也不亏。” 火舞苍凉而癫狂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气管发出如风箱一般气若游丝的艰涩的喘息声,是蛊虫侵蚀向上,渐渐地,本泛着精光的双眸也黯淡了下来。 江铃儿愣住,忍不住在小毒物怀里挣了挣:“什么……是同心蛊?鬼道幽魂书又是什么?” 火舞闻言,睨着她,浑浊而暗淡的双眸好像弥漫着毒雾瘴气的深渊盯着她,诡笑着嗤笑着: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江铃儿眉心狠狠一跳,怔在原地。 火舞艰涩地喘着气抬眸视线穿过呆怔的江铃儿看向她身后的小毒物,意有所指:“老毒物控蛇,而你青出于蓝,居然连人都……小心操控人心反被噬哦。” 后半句话江铃儿并未听清,因为自她身后倏然飞出三枚银针直直插入火舞的咽喉处! 是小毒物居然拾起火舞的尾后针反其道而行之,振袖一挥给了火舞最后一击终结了她的性命。火舞或许死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死在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尾后针上。 咽气前最后嫉恨地留下一句: “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两个娃娃手里,老毒物真是后继有人教了个好徒弟啊!” 话落未落便断了气,竟死不瞑目死死盯着江铃儿二人。 江铃儿浑身一颤,小毒物顺势更紧地拥住她,寒凉的修长的大手覆在她的双眸上,低声道: “……别看。” 可即便双眼被他遮上了,火舞嫉恨而嘲弄的眼神仍浮现在眼前,似乎还在嘲讽她——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江铃儿无暇多想,她体力不支地滑落,若非小毒物死死箍着她的腰,她已然滑落在地。 小毒物长睫陡的一颤,这才发现江铃儿后颈上滚烫的血液浸湿了他的长袖,即便他身上的滔滔幽冥鬼火千丝万缕不断修复着她浑身的伤,可她颅顶在火舞掌击下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冥火修复的速度抵不上她流血的速度,小毒物能感觉他怀中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冷到发抖,小毒物后知后觉发现,不是江铃儿在抖,而是他。 他一张薄唇抿得几乎成一条直线,沉默地封住江铃儿周身几处穴道,又在她口中塞了好多药丸。 如果识货的人一定会吃惊那可是千金难买能肉白骨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的九转还魂丹,一颗便罢了,他像不要钱似的全塞进江铃儿嘴里! 苦涩后还有一丝回甘,不过总体还是苦的,苦的要命。江铃儿艰难地吞咽下两颗便不肯再吃了: “别管我了……救杨大郎……” 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有此问,答得很快也过分冷静,只是专注地从怀里拿出手帕止住她颈后不断渗出的血珠: “死不了。” 江铃儿余光看到昏倒在不远处的杨大郎,血已止住了,面色虽白得吓人,可不至于死。 江铃儿松了口气:“你真的……” 很可靠啊。 话没说完终于体力不支浑身瘫软在小毒物怀里,薄薄的眼皮也倦怠的合上了。 小毒物越是想止住她后颈的血,可血珠越是沿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他的手在抖,终于将手帕丢在地上,如深海似的浓黑双眸泛起波澜,苍白冷峻的假面出现裂缝,他埋首在江铃儿泼墨似的长发里,好似要将她融进骨血般死死地拥着她,冰凉的薄唇若有似无贴着江铃儿同样单薄的耳廓,浑身都在战栗,嗓音沙哑念经似的: “不准丢下我一人,你答应我了……你答应过我了……” “你明明答应过我了……” 冰凉的泪珠溅在江铃儿锁骨上却烫得她不由紧闭的双睫震颤了一下。 “你明明……你明明答应过我了……” “你明明……” 委屈的要死,小狗似的。 江铃儿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小毒物后脑勺上: “别吵,让我休息。” 不重,轻飘飘的一掌,却让小毒物瞬间睁开双眸,双睫震颤着,连呼吸都忘了。 “乖。”拍在他后脑上的手好像在安抚一只大狗,不对,应该是一只猫,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捋毛,最后垂下来懒懒搭在他腰上,“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完深吸一口小毒物身上冷冽的梅香,换个姿势更舒服的窝在小毒物怀里。自小毒物身上千丝万缕的幽冥鬼火修复着她身上的伤,后颈的血不知何时凝固了,她苍白的几欲透明的肤色渐渐有血色流淌。 “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她无意识呢喃着,最后渐渐合上双眸,均匀的呼吸喷洒在眼前沾着冷梅香气的颈上。 小毒物怔怔,恍似劫后余生,嵌入骨肉般抱紧江铃儿,许久后才低低哽咽了一声。 “……嗯。” 不知不觉,窗外初雪落了下来。 天亮了。 第47章 047“没关系啊,你会修复我身上的……—— 江铃儿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来。 醒来之时,窗外飘着雪,屋里烤着炭火,盖在身上的被子厚实且暖,让人忍不住懒了骨头,恨不得长长久久的窝在里面。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过去那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现在看来分外不真实的时光。 “呀,你醒了!” 一道尖利的颇为嘹亮的女子嗓音传来,紧接着是水盆打翻在地的声音,妇人小跑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麦色的圆脸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眼: “杨家娘子你可算醒了!” 江铃儿废了一番劲才认出眼前这个小妇人就是那日被地清追赶的农家女。 “原来是你……” 江铃儿话还没说完,杨大娘便寻声急急赶了过来:“可是阿奴醒了?” 江铃儿抬头见杨大娘摩挲着跌跌撞撞而来忙欲下榻阻止她,不过一转头就看到杨大娘左右手各抓着一条鱼,身上系着的硕大围裙也沾了密密麻麻的鱼鳞,愣住了,“这是……” 江铃儿话又没说完,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熟悉的哀嚎声: “……哥!知道你急着见嫂子,可你也下手轻点啊,我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哥哥哥……祖宗我错了,祖宗!” 少年哀嚎的嗓音猝然消失,许是……疼晕了过去。 农家女见江铃儿一脸茫然地眨巴着一双杏眼,捂着嘴笑:“放心,是你官人正在隔壁给杨三儿医治呢。我活这么大还头一次见有人将鱼皮缝在人身上呢!真是闻所未闻,你家官人年纪轻轻的,竟比村头郎中还厉害哩!” 农家女不知杨三儿才是真正的杨大郎,故有此说。 得知杨大郎也活着,江铃儿这才长松一口气。 “你瞧,才说起你家官人,人已经来了。” 江铃儿闻言微微一顿,抬眸,见小毒物不知何时起出门在门扉旁,他本身就高,农舍又矮,长身玉立往门框一站,光便透不进来了,也瞧不清他脸上是何神情。 杨大娘本想说什么,小毒物率先冷冷开口: “你们先出去。” 农家女一怔,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江铃儿,紧了紧手,识趣地挽住杨大娘的胳膊离开。很快,屋内便只剩下江铃儿和小毒物二人。 江铃儿看着小毒物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午后的光自他身后落了下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边,有些晃眼,江铃儿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逆着光没几步就走到了床榻边,忽地停住,猛地 弯下腰来,江铃儿被迫后仰,小毒物两手撑在江铃儿两侧,咫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浓黑的双眸映着江铃儿一张俏白的略显呆怔的…傻脸。 “为什么擅自做主单挑地清?” 还挺凶。 “嗯?” 且咄咄逼人。 江铃儿不由屏住了呼吸,飞快眨巴了两下眼睛,觑了眼他左右手上,见没有想象中的刮鳞刀,取而代之的是银针,甚至其中一根银针上还勾连着一块小小的黑色鱼皮,心里想着农家女没说错,这世上竟真有人将鱼皮缝制在人身上…… 这小子还有这一手呢! 江铃儿眸光微亮,看小毒物好像在看一个宝贝金疙瘩,回过头来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却更茫然了: “……什么?” 见眼前人倏然抿着唇,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猛不丁又压低了一分盯着她,再近一寸鼻尖就要撞到了,咬牙又道: “不是让你呆着别动么,逞什么英雄?你知不知道火舞击在你颅顶那一掌倘若用了十成力……倘若……倘若……” 小毒物“倘若”了半天也没“倘若”个所以然,只有愈加起伏剧烈的胸膛和将她禁锢的越握越紧的双拳。 指骨用力到发白,手背仿佛卧龙般浮起根根刺目的青筋。 “啊……你说那个啊。”江铃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回事。 当时小毒物从幻毒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让她呆在一旁,说什么剩下的事交给他就好云云的,她没听,倒不是不信他或是有意逞强,全是她抓住火舞一丝破绽赌了一把,所幸赌对了。 倘若没有她那一掌,小毒物又怎么能顺利将竹笛中的蛊虫打入火舞心窍内?至于单挑地清一事,就更没理由怪她了。 若魔教两大杀手碰了头,哪还有他们今日在此有闲工夫谈论对错? 不过她向来知道小毒物这家伙别扭得很,说几句好赖话跟要了他命似的,更不用说“谢谢”了,怕这辈子撬开他嘴巴也说不上一回!她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江铃儿拍了拍小毒物因盛怒,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何盛怒而紧绷的肩,笑得眉眼弯弯: “不客气。”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总之是好长好长的一觉,竟是从未有过的好眠。即便是从前锦衣玉食,躺在像云端一般的软床也从未有过的好眠,细闻下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安神香气,本遍体鳞伤的身躯此刻没有一丝伤痕破损,新生的粉肉白生生、滑溜溜的,她自己都忍不住摸了两把,更是连一丝困顿都没了,她就像是蓄满了水的海绵,浑身舒泰,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又拍了拍小毒物的肩,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谢了。” 说完便要下榻,小毒物堵在面前不要紧,她局气,不同小屁孩计较!她还急着去看杨大郎缝上鱼皮是什么模样呢,江铃儿就像个泥鳅似的正要从小毒物的胳膊下钻出去,忽而被人拦腰抱起又摔回床上了! 这下江铃儿真火了,就是泥人也该生气了! 江铃儿甚至在厚厚的褥子上弹了一下,扭头瞪他:“你干什么!” 谁知道小毒物居然比她更生气,欺身而上,单膝抵在她双腿之间制住她扭动的膝盖,一手撑在她脸侧,另一手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质问她: “你不是最怕死么?怎么当时不怕了?就这么想死是么?!” 攥住她的手力气之大,江铃儿不由蹙起眉正当要破口大骂时,见咫尺前瞪着她的一双好像燃烧着一片愤怒黑海的漂亮眸子顿住了,这才确定小毒物是真的生气了。 而且是很生气。 可江铃儿闻言却是一脸莫名,望着眼前一双眼,歪着脑袋浑不在意: “没关系啊,你会修复我身上的伤不是吗?” 话落的瞬间,小毒物长睫陡的一颤,好像被烫了一下,钳住她的手战栗似的一抖又更紧地握住她。胸腔内好似汇入一股岩浆,烫的他眼眶发热,墨色的瞳孔里映着江铃儿俏白的有着健康红晕又英气的面容。 “有你在,我怕什么?不是,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江铃儿真是奇了怪了,见人没说话反问他,“那你呢?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竹笛跑了?要是没了竹笛你想怎么对付火舞?” 许是汇入胸腔的那股热流激得他浑身鼓噪,尤其心门那处怦怦乱跳几欲跃出胸腔,小毒物被这股莫名的冲动支配着,想也不想便破口而出: “我赌的从来不是什么破竹笛,是你。只要你来了我的理智也就回来了,我就不可能会输!”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空气中一丝丝的安神淡香浮动。 江铃儿闻言怔在了原地,瞳孔微张着,眨巴一双杏眼盯着他,似乎被震到了,一时也忘了挣扎。 小毒物:“……” 小毒物说完才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蓦的一顿,触电似的丢开江铃儿的手腕,好像也才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颇有些手忙脚乱想下榻,可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仍是压在江铃儿上方,似乎堵着气固执地不肯下去,只是侧过首故意不去看江铃儿,只有微微暴露出的耳廓通红。 好半天没有等到江铃儿的回应,小毒物莫名品出一点抗拒的味道,那股在体内流淌的熔浆登时化作了横冲直撞的怒火,他正要发作起来,忽然嗅到一丝隐蔽的血味儿…… 小毒物登时捧起江铃儿的头颅,手上的银针早就被他抛到床底下的了。他一手仍撑在江铃儿脸侧,而另一手探去江铃儿颈后,指尖穿过如云的墨发,指腹摩挲着江铃儿颈后柔软的皮肤,眉头笼着阴霾,高挺的鼻子耸了耸,兀自喃喃着:“又渗血了?” 不可能啊。 江铃儿尴尬地四处躲避,没一会儿发丝凌乱如鸡窝: “不是……我没有……那个我……” 然而不管她逃到哪里那只手都如影随形,小毒物就像逮小鸡仔一般拿捏着她颈后肌肤,好像非要找出伤口一样,也不知这小子鼻子怎么长得,比狗还灵!许是医术受到了挑战,找不到还不罢休的架势! 江铃儿终于忍无可忍:“是我那个来了!” 这下轮到小毒物怔住了,指尖僵在她的颈后不动了。 小毒物眸光微动本欲说什么:“你……” 倏然晴空霹雳一般一道呵斥声响起: “不准你伤害她!” 一柄扫帚重重打在小毒物身上! 农家女平常干惯了农活,别看瘦瘦弱弱的,力气不小,不然也不能在地清手上逃脱。 小毒物脊背上挨了一下,闷哼一声,饶是小毒物也变了脸色。只见小毒物沉着脸下了榻,和农家女对视的瞬间,农家女手中的扫帚直接吓掉了,江铃儿当即出声阻止: “小……” 然才只不过吐出一个字,小毒物便和农家女擦肩而过,“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江铃儿:“……” 农家女:“……” 农家女这才后怕地软了脚被江铃儿扶了起来,不过江铃儿虚扶了一下很快松了手转而捂住小腹匆匆抛下一句: “你先等我一会儿!” 进了内室换了件干净的衣物才出来。 江铃儿和农家女交谈后才得知火舞和地清均已被葬在了荒野里,不过这事还是很快传开了,毕竟她身上的痕迹骗不了人,传成什么样的都有,听到农家女抹着泪自述自己名声已毁那段,江铃儿怒而起身要帮她教训村里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时被农家女拦住了。 “不必的阿奴姐姐,通过这次事我……看清了许多。原先以为嫁了人就有了依靠,现在看来……不是的。无论我向我官人解释多少次我没有失了清白,可在他眼里只要发生了这件事我就是失了清白的荡/妇,辱没他家门楣的罪人,明明……明明做错的又不是我。”农家女吸了吸鼻子握住了江铃儿的手,“不为别的,我今天来就是来向你道谢和道别的,我今夜就走了。” 江铃儿愣住:“去哪儿?” “我要换个地方生活,无论怎样我算是想明白了,活着最重要 。” 农家女说着下意识摩挲了下胳膊上的伤,她自然没有小毒物输送冥火修复身体,仅从领口露出的一小片仍然是骇人的青紫印记。 “好啊!”江铃儿当即抚掌而立,“说得对,活着最重要!” 虽然梳着妇人发髻,农家女终于露出小女孩的情态,抽噎了起来: “以后……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一定会的。” 江铃儿将农家女抱在怀里,两个女孩儿相拥在一起—— 是夜。 小小农舍里传来争吵声,是农家女和一五短身材的庄稼汉在争吵。 “这是我的嫁妆,我要带走怎么了?!” “放屁!你嫁给我就是我的了,贱人,你一分也休想带走!” 随即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一下、两下。 继而是响个不停的“浜浜浜浜”的敲门声。 庄稼汉不胜其烦骂骂咧咧地打开门:“谁啊,半夜三更不睡……” 小毒物只是居高临下觑了他一眼,庄稼汉好似被定在了原地,自动消声。顷刻间流了满头满脸的汗。 小毒物视线越过他看向身后明显左边脸肿了一圈的农家女,脱口而出就是: “月事带怎么做?” 太过离奇出现的人,太过离奇的问题,一瞬间农家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以为小毒物半夜来是为了报她白日用扫帚打他一下的仇,不过见人冷冷看着她,过分认真的眉眼不像是假的……农家女不敢耽搁,下意识也抛去了说起月事带的羞耻,三两句便告知了小毒物。 小毒物点了点头又问:“有不要的衣物么?” 农家女愣了下连忙点头,真拿出了一个包裹来:“瞧我这记性!白日就想交给阿奴姐姐的,居然忘了!”农家女将包裹塞进小毒物怀里又补了一句,“阿奴姐姐比我高,穿在身上或许会有些小……对了,这些都是没穿过的。” 小毒物盯着这包裹看了两秒,接了过来,转身即走。 等人不见了,庄稼汉好似才活络了过来,勃然大怒,转头抄起身边的笤帚就向农家女大步走去: “臭婊/子,还敢说没有背着老子偷……” 猝然风雪送来一阵青色粉末,庄稼汉鼻头一耸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继而开始呼天抢地的说着“痒,痒死了!”疯狂用十指抓挠着裸露的肌肤,没一会儿身上便都是斑斑血痕。 风雪过后门外又现出一人,还是小毒物。 “我不喜欠人情。”小毒物余光瞥了一眼地上鬼哭狼嚎的庄稼汉,眉头一挑,“要不要毁尸灭迹?” 农家女则愣神后一脸惊慌,疯狂摇头:“不……不必了……” 小毒物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随即单手将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搭在肩上,扭头便钻进风雪中,这次是真走了。 农家女从地上鬼哭狼嚎的庄稼汉手中夺过嫁妆后便望着这茫茫风雪,不禁为江铃儿担忧起来: “有这样……这样可怕的官人,阿奴姐姐应该没事吧……”—— 被说“可怕”的某人风雪夜中施展轻功,没几息便到了家门口。 进屋前还记得将身上的积雪抖落,可正当他要推开门时,骤然胸膛浮起一小鼓包,被噬咬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震,他以额抵在门扉上,如上好玉色的手捂住胸膛,剧烈喘着气,包裹坠地。 垂落的长发下是一张惨白的冷汗津津的昳丽俊容。 一门之隔,门外飞雪漫天,冰寒刺骨。而门内烧着炭火,幽香隐隐。江铃儿一手抱着竹笛,梦呓中还在与老镖头演练,另一手虚空打了一掌“惊雷”又翻身睡了过去。 雪下了一夜。 第48章 048“知道吗,你刻薄的时候最可爱…… 两天后。 和农家女分别后,也到了和杨大娘同杨大郎分别的一天。 临行前江铃儿在整装行李,在农家女留给她的衣物中发现了几条月事带……指尖顿住,随即将包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当日和农家女相拥在一起那般: “真是我的好妹妹!” 江铃儿因着这两日突如其来的月事焦头烂额,早就没几件干净衣服换洗,农家女送来的衣物已是天降甘霖了,没想到还心细如发到有月事带! 她自是不会做月事带的,从前在内都是纪云舒备好了的,纪云舒就是贤惠如斯,只要是她的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安排好。在外则有随侍的丫鬟准备,总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操心这种事。 所以到现在才会如此焦头烂额。 江铃儿抱着农家女留给她的包裹尤其是那几条月事带简直如获至宝一般,而一旁的小毒物薄唇抿了抿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看着她抱着包裹不撒手的模样唇角微勾,给自个儿倒了杯茶,轻嗤了一声: “出息。” 江铃儿没理会小毒物的嘲讽,兀自欢天喜地的整理行囊,忽地随口一问: “对了,你这两天晚上去哪儿了?” 小毒物一顿,茶水晃了出去: “……怎么了?” “这两天晚上没见你进来,在外头忙什么呢?天儿这么冷……”不过江铃儿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小毒物的回答,转头拿起一条月事带,有些讶异,“这针脚也……太丑了吧。” 小毒物紧绷的脊背微不可见的松懈了下来,转而俊容沉如锅底,茶碗被他重重搁在桌上,茶水四溅! “嫌丑就别用!” 江铃儿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月事带都吓掉了,等捡起衣物后人已经气冲冲踱步去了外屋。 江铃儿盯着那空荡的门扉哑然许久,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着: “……有病吧。”—— 杨家庄外的羊肠小道上。 好不容易雪停了。往南走是富庶的江南水乡,往北走是广阔的塞外风光。 江铃儿、小毒物和杨大娘、杨大郎分列两头,各人身上都背着行李,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一次死了地清、火舞魔教两大高手,一定会引起江湖喧嚣,不论哪路江湖门派,魔教首当其冲不会放过他们。因此不光是江铃儿和小毒物,杨大娘和杨大郎也该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永远不能再回杨家庄。 “娘为我吃了太多的苦,未来的日子我想陪着她去江南的富庶之地转一转,让娘享享清福。”杨大郎说着忽然毫无征兆扑通一声就向江铃儿、小毒物二人跪了下来,“二位恩人,请受我杨大郎一拜!” 江铃儿愣了一下忙要去扶被小毒物拽住了,两人异口同声: “你干嘛?” “你干嘛?!” 小毒物那声明显还带着方才摔门而走的怒气。 江铃儿本就忍着,现下也被激起了怒火:“他与你年岁相当向你下跪,你受的住么?就不怕折寿么!” “我怎么受不住?”小毒物轻嗤了声,“他被火舞剥下半张人皮,就剩半口气了是我治好了他。火舞也毙于你我二人手下,我还好心给他换了张好皮囊,从此摆脱魔教中人的威胁,不然够他死几百回的!最重要的是,就他从前那磕碜样,我看讨老婆够呛,我对他是小恩吗?那是大德!怎么受不住?别说跪一个,就是磕十个百个响头也受得住!” 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杨大郎左看看右看看:“……” 火舞的尾后针再毒都比不上小毒物一张尖牙利嘴! 江铃儿银牙都要咬碎了,也只憋出一句:“施不望报才是君子所为!” 小毒物反唇相讥:“伪君子有什么好的,要做就做真小人!” 江铃儿气得眼都红了:“……你!” “受得住,受得住,自然受得住!”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又要吵起来,杨大郎也跪不住了,扬起一张白净的脸,经小毒物易容修饰过的脸庞确实比以往帅气不少。他连忙起身打圆场,“两位恩公待我和我娘恩重如山,若非二位,我和我娘只怕这辈子都不能相认……” “是啊……这大恩大德莫说磕十个头了,就是磕百个也磕得的!”一旁沉默良久的杨大娘也深深感叹了一声,作势要跪下—— 然而在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小毒物动作更快已然牢牢托住杨大娘的臂弯不让她跪下,见杨大娘茫然看向他的方向也只是表情臭臭的,但托着她臂弯的手就是没有撤下来。 江 铃儿顿了下,笑了开来,忽然也就不气了。 “那个……嫂子。” 杨大郎忽然低声唤了下江铃儿,自从那日江铃儿在农舍外狠狠训斥了下杨大郎,倒也不是训斥,只是划清界限让他带着杨大娘逃而已,他便再也不敢对着江铃儿油腔滑调,甚至隐隐有些畏惧她。 江铃儿侧眸看去:“怎么了?” “当年救我的无事小神仙道长,或许能给恩公们提供线索。” 杨大郎虽然不知道实情,可他也看得出来对于《长生诀》,相较于小毒物,江铃儿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她更对藏在《长生诀》背后的事感兴趣。 江铃儿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这很可能是揭开老镖头缘何和《长生诀》有牵扯的关键。 果然江铃儿闻言双眸一亮,旋即又蹙起眉:“无事小……什么道长来着?” 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号?—— 与此同时终年白雪不化的大孤山上,琼崖顶峰。 凌霄派。 恢弘肃穆的大殿中,一身着天青色道袍的青年骤然打了个喷嚏! 站在青年面前的是一道骨仙风满头华发的老道士。 老道士忧心忡忡:“师弟可是着了风寒?” 青年远山般的长眉微蹙,抬手表示无碍,示意老道士继续。 老道士幽幽叹了口气,继续之前的话题:“可惜……可惜,就迟了一步,故人之女也没能救下……老镖头一生行侠仗义就这么一个女儿,叫我如何面对老镖头在天之灵……” 老生常谈的话,腻了。 青年道士仰面露出一张实在俊俏的白皮面容,鼻梁高挺如巍峨大孤山拔地而起,凤眸湛湛因为方才骤然的喷嚏还泛着点点水花。他掏了掏耳朵,懒懒打了个哈欠,抬脚起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道士殷切呼唤:“师弟……师弟你又要去哪儿?”青年充耳不闻,老道士再好的修养气度都不由加重了语气,“裴玄!你又要往何处去?!” 青年道人即裴玄,轻笑着大步离开,浑然不顾身后老道士鹤发童颜的一张面容气成了酱色。 “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①。天大地大,自在逍遥,快活似神仙呦!” 守门道童低声吐槽着:“什么自在逍遥,我看师叔是又去坑蒙拐骗了。” 本已潇洒远去的修长身影倏地一顿,停住了,旋即转身大步走向小道童。 青年人身高腿长的,在小道童还没反应过来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他面前,倏然躬下腰来,伸出一根长指怼到小道童面前,笑眯眯道:“本师叔心善,日行一卦,你小子小心今日有血光之灾。” 小道童愕然:“什……” 小道童话还没说完,青年人长腿往前一伸,小道童便绊了一跤,门牙直直磕在门槛上,手一捂,登时满手的血! 小道童愣了下,正要嚎啕大哭,忽然唇上抵上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哭泣。小道童怔住,视线顺着那根修长手指的指引看去—— 是青年道人笑眯眯向他袒露出一只手,招了招: “拿钱来。”—— 江铃儿听杨大郎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夸赞无事小神仙道长是何等的英勇无双,其风姿神采只要是见过的人都不能忘怀。 六年前,他们一行三十二名童子跟随徐苻去神山求取仙药,三十二名童子又分成四路,其他三路杨大郎不知,只知道他所在的这一路八名童子除了百名士兵外,另有三十名凌霄派弟子护送。 这三十名凌霄弟子皆是初出江湖的武林翘楚、后起之秀。为首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凌霄派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无事小神仙道长! “火舞缘何这些年对我穷追不舍,皆是因为六年前我们一行人途径荒漠时遭到了魔教两大杀手,火舞和水融的夹击!若不是当年小神仙一己之力力克水融和火舞,我是决计不可能逃的了的……” 回忆起同行的伙伴被活生生剥了皮,杨大郎又不禁浑身发抖,不过想起记忆中犹如神兵天降的无事小神仙道长又安定了许多。 “可惜的是小神仙道长居无定所,多年来未有消息……”杨大郎眸光晶亮,眸中全是信任:“但是只要能找到小神仙道长,道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能以一己之力力克火舞、水融魔教两大杀手,还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这样的超世之才…… 可江铃儿完全没听过这号人。 江铃儿颇为嫌弃:“无事小神仙道长?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号。” 能是个正经人么? 江铃儿还是有些存疑,毕竟六年时间流水过,六年前杨大郎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记忆有所偏差也是有可能的,况且杨大郎的说辞中另有奇怪之处,徐苻带他们三十二名童子求取仙药是一回事,在他们背后刺下《长生诀》又是另一回事。 提及《长生诀》江铃儿忽地一怔,连忙探下腰间和内衫,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日她和地清水下缠斗,从地清身上摸来的一册《长生诀》……不见了。 杨大郎奇道:“嫂子怎么了?” “有人替我换过衣物么?” 杨大郎:“阿梅姐给嫂子擦过身,衣物则都是娘浣洗的。” 阿梅就是农家女。 江铃儿忙问:“那你们有没有看到……看到一册用羊皮纸包裹的奇怪东西?我直说吧,就是和你背后一样的东西——人皮书《长生诀》。” 杨大郎那日被火舞生生剥下背后半张人皮,后小毒物以鱼皮代之,杨大郎背后长生诀刺青则被小毒物完整揭下,此刻完完整整叠成一部人皮书的模样放在包裹最底层。 杨大郎一听《长生诀》也是一惊,不过还是诚实摇头:“并未瞧见,如果娘瞧见一定会告诉我的,阿梅姐并不知《长生诀》为何物,若知晓也定不会隐瞒的,嫂子会不会……记错了?” 错不了。虽然当时于水下和地清缠斗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冥火,可她确确实实记得自己在攻地清七窍时将他身上的《长生诀》搜罗进自己衣衫里,不会有错……难道丢了? 江铃儿并不怀疑杨大郎会有半句谎言,他这小半生躲躲藏藏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长生诀》,此次能脱手给小毒物、江铃儿二人更是求之不得,不会有半句谎话。 可江铃儿心下再焦急疑惑也只能按下不表。 那厢杨大娘反手握住小毒物虚托在她臂弯上的手,望着他,向来失焦的双眸朦朦胧胧现出一双人影: “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毒物不光给杨大郎换了张脸,也顺带医治了杨大娘的双眼。虽然杨大娘此刻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些虚影,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光明。 小毒物这小子别扭的很,沉默其实……等于默许了。 杨大娘小心翼翼的抱住了面前身姿颀长的少年,小毒物浑身极细微的一顿却没有推开杨大娘。 “还是不愿告诉我真名吗?” “子初。”小毒物似乎放弃了挣扎,答得很快,“我叫‘子初’。” 他忽地顿了下,补了一句:“退将复修吾初服的……‘初’。” “子……初?”杨大娘喃喃着,“好名字,好名字……” 杨大娘一手握着小毒物的手,另一手在逡巡摸索着什么,江铃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寻她,连忙上前握住杨大娘的手。 杨大娘握住他们二人的手喃喃着,眼泛泪花:“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她从兜里翻出泛黄 的糖纸包装的糖,一如初见时那般将糖塞进江铃儿和小毒物手里,遍布褶皱的苍老面容却溢着孩童一般的笑,小心翼翼道:“吃、吃吗?” 江铃儿深知小毒物洁癖的毛病,本想将他掌心的糖拿走,小毒物却径直撕开了泛黄的糖纸,将糖豆丢进嘴里,昳丽的俊容有一瞬间纠结又舒展了开来: “唔…还行吧。” 江铃儿看乐了。 目送了杨大娘和杨大郎二人后,江铃儿觑了身侧小毒物一眼: “害羞了?” 小毒物:“……” 小毒物一张白皮俊容肉眼可见黑了下来。 “怎么了嘛,吃糖又不丢人。”江铃儿嘿嘿笑了两声,也撕开糖纸将糖豆丢进嘴里却瞬间变了脸色,破为艰难地咽了下去。 齁甜! “这么甜,亏你吃的下去!” 甜得腻人的味道在舌尖发散,江铃儿苦于寻一口水压下这甜味儿,正寻思着要不吃口雪,小毒物却在旁又阴阳怪气起来: “我们与杨大娘才相处多久,杨大娘尚且还记得分别时问我名讳,那你呢?为什么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真名?是因为不在意吗?” 江铃儿:“……” 这又是在闹哪门子别扭??? 小毒物还在咄咄逼人,且步步逼近江铃儿,越说越是盛怒,越说越是委屈,漂亮的双眸燃起一片黑色的火海: “你和那农家女又才认识多久,不过片面之交,不过送你几身破烂衣服你就感动成这样,一口一个好妹妹?你还敢嫌弃我的针……” 小毒物说到此处意识到了什么蓦的住了口。 所幸江铃儿没有注意到他的口不择言,许是被唠叨的不耐烦了,江铃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知道吗,你刻薄的时候最可爱了。” 小毒物豁然抬眉,语气恶劣:“什……” 话未说完忽地顿住。 是江铃儿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第49章 049“佛祖在上,罪过罪过。”…… 小毒物长睫如振翅的蝶翼陡的一颤,好似一枚石子落进向来幽静的深潭中,一点微澜迅速扩散,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 位于飓风中心兴风作浪的某人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便退了下来,小毒物只怔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眼神倏然变了,欲追上去,衣袂却从指缝溜走,只见江铃儿向前奔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伸手接住落雪—— 雪粒在掌心转瞬融化。 “下雪了!” 不知何时起,天空又开始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江铃儿兴奋地欢呼起来,一双杏眸亮晶晶的。除了单纯因为落雪而开心,更因为她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要为老镖头正名要为老镖头报仇,可至今却仍身处迷雾旋涡之中挣不脱逃不掉。此刻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一道光,她本波云诡谲如一团乱麻看不见来路与归途的道路,忽然有了光亮和方向。 虽然她对杨大郎的话将信将疑,可不管这个小神仙道长是小神仙还是小神棍,无论如何她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既然赵逍、何庸所有人都说是老镖头私藏了《长生诀》,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长生诀》,那么她便去这该死的源头寻一寻,一定……一定能拨开迷雾疑团为她爹正名的! 好似一直堵在心头的巨石微微松动了些,江铃儿许久许久,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她又往前追着斗大如鹅毛般的雪玩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猝然感受不到小毒物身上冥火的存在,她浑身一震决计不能再往前走半步了,才意识到小毒物迟迟没有追上来。 她回过身来,远远看到一片刺目的白中,小毒物单膝跪地,手捂着胸口的模样……顿住: “你……怎么了?” 江铃儿怔了下,急急跑过去,小毒物却先抬手制止了她:“……我没事。” 他颇有些费力的摇摇晃晃起身,晃了晃头后旋即往反方向走。 江铃儿愣住:“凌霄派不是在北方大孤山……” 小毒物顿住,侧眸看了她一眼,姿容胜雪,眉如锋,眼如刀: “谁说去凌霄派了?” 话音才落,江铃儿怔松在原地。 直到小毒物走远了,身上冥火之力的骤然流失让她浑身一震差点摔倒在地,她才猛然惊醒过来,小跑着追上小毒物。 “我们、我们不是应该去凌霄派吗?” 小毒物薄唇抿成一条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雪天太冷了,小毒物侧脸冷峻又霜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就像当初在地牢初遇那样,苍白如艳鬼。 小毒物没有理会她,兀自往前走,两条大长腿走得极快。 江铃儿急急追上他,奈何小毒物这人身高腿长的,她居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见人不理她,她又绕到小毒物另一侧喋喋不休: “如果我们能找到小神仙的话一定会离真相更近一……” 小毒物终于不胜其烦,停了下来。侧眸觑了她一眼: “真相?真相是什么?与我何干?” 江铃儿一顿,愣在了原地。本还欲张嘴辩驳什么,最终只是徒劳的张了张唇,默默吞下后面的话,不再说了。 只是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是啊,他说的对。 与他何干? 《长生诀》人人趋之若鹜,他们又已经得罪了魔教,她此刻又是人人喊打连真名都不敢示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前途莫测都是杀机,又凭什么要求他舍命陪她去寻这个真相? 凭什么? 大雪苍茫,没一会儿便落了满身。 方才还觉得这场雪照亮了前路,现在只觉得远树烟云渺茫,空山雪月苍凉①。 哪有前路,举目四望俱是一片白花花的大地……哪有什么路? 此刻她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雪落满她的肩头。 小毒物多看了江铃儿一眼,藏于袖中的拳紧了紧,双眉微微蹙起又舒展了开来,偏过头匆匆道: “赶紧走吧,最好在入夜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话落便率先走了,江铃儿原地驻足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动身跟了上去,只是始终落后小毒物一步,方才面上畅怀的笑已然荡然无存,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再说话。 小毒物耳朵听闻身后紧跟着的徐徐的脚步声紧蹙的双眉略略舒展了些,却很快又拢起一座小山丘,他越走越快,背对着她,运气于掌点了周身各处穴道却仍止不住钻心的蛊虫噬咬…… 他咬牙勉力支撑着,用力之极,指骨泛白,眼眶隐隐泛红,许久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身体被蛊虫噬咬的疼痛这才平复下来。余光瞥了眼身后,江铃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颅颇闷闷地踢着脚下的残雪。 小毒物略略扯了扯唇,忽地想起刚才的吻……忍不住拇指揩了揩唇角。 右手背在身后,指腹忍不住再次研磨了一下,仿佛方才柔软的触感还在上面—— 月如钩,清清冷冷挂在枝头。 雪还在下。 两人终于在入夜前寻到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得以落脚。 外头大雪纷飞,里头篝火荏苒,小小破庙也被照得亮堂堂的,通红火光影影绰绰映着两条瘦高的人影。 木棍搅着柴火,沉默了一天的江铃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干巴巴道: “这天……够冷的啊。” 小毒物没搭话,闭着眼只身靠在残缺破败的修罗佛像下假寐。 火光在他过分昳丽苍白的俊容上投下暗影,精致的就像火舞制作的偶人。 不 ,远远比那些偶人精致。 也远比那些偶人气人! 江铃儿宁愿他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人,一张嘴能把人气死,也不愿他装作哑巴装聋作哑。 她寻思,她也……没惹他啊?难道还在生上回她私自单挑地清,不听他话激怒火舞的气?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江铃儿恨恨地咬了一口干粮,不死心又试探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毒物回以沉默。 闭眼装死呢。 江铃儿:“……” 江铃儿:“…………” 火光噼里啪啦四溅,是江铃儿用木棍一边搅拨着火焰一边怒视着小毒物,到最后忍无可忍木棍丢在火焰中,踱步走向倚在佛像下假寐的小毒物,站定在他面前,盯着他。 她不信这样还能睡得着! “……喂,问你话呢。” 小毒物仍是侧首沉睡的模样,密匝的长睫像海草一样,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喂!” 江铃儿本就性急,正要上手去摇醒他,可手还没小毒物一片衣角呢,小毒物忽然倒了下来。 “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江铃儿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蓦的一惊,连忙将小毒物拉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手一触到小毒物的身上的肌肤才发现他浑身僵冷,可是观他掌心颈项又灼热滚烫,面容苍白中又浮着两朵病态的红晕,非一夕如此,显然是病了许久了。 “你从早上……不对,你这几天来都不对劲……”江铃儿说着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 小毒物这个情状曾经也有过一次。 那是在迎战火舞的前夜,他才言明老毒物在他身上种下蛊虫,每月十五发作,是以身体一直欠佳,时冷时热。 可是远远没有今日这么严重。 “况且今日又不是十五……”江铃儿喃喃着,轻拍着小毒物灼红的脸庞,“醒醒,醒醒……” 入手只觉得面颊越来越滚烫,可身体却越来越冷。 她将包裹解了开来,将里面所有衣服都取出来盖在小毒物身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通红的火光映在小毒物昏沉的脆弱的俊容上,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像雨打芙蕖,仿佛下一秒就要折于手中。 江铃儿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一手揽着小毒物,一手主动解衣就像上次那般,上次也是她解衣后抱住小毒物,虽然她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是什么,可他们一旦肌肤相亲,就如上次,小毒物一定能借着攀升的体温施针将蛊虫制住! 这么一想更不敢耽搁,江铃儿双膝跪地,让小毒物枕在她的双腿上,解开腰上的束带,正要将外衣脱落时,忽而手腕被人擒住了。 枕在她双腿上的芙蕖般的俊容忽然睁开一双浓黑的眼,定定看着她: “你走吧,没用的。” 江铃儿解开衣裳的动作顿住:“可是你……” 见这事儿瞒不住,小毒物索性也不瞒了。 “我身上的蛊毒早以非那时可同日而语,原先一月发作一次,然后七天一次、三日一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什么会时候会发作。或许……”小毒物蓦的一顿,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老东西不想留我了,老东西想杀了我。” 江铃儿可不知道这对师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气的是—— “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小毒物嗤笑一声,觑了她一眼,“你能帮我什么?” 江铃儿一梗:“……” 脸都绿了。 小毒物冷哼一声,肃着一张苍白的病容,颇艰难、摇摇晃晃的从江铃儿双腿上支撑起病躯: “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骤然又摔倒了下来,昏死过去。 江铃儿:“……” 江铃儿走到昏迷的小毒物身边,见他病态的红晕爬满了脸仿佛要生烟了一般,双眉更因痛苦拧成一团,居高临下欣赏了一会儿病美人图,方才蹲下来,伸出手来却顿住,想了想还是恶狠狠地戳了下小毒物的脑门! “……让你嘴硬!”—— 冬天的夜晚很冷。 北风呼啸,呼呼的刮,本就是个破落的寺庙,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雨,又没人顾着火,很快本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只剩下一撮小火苗了。 小毒物朦朦胧胧中苏醒过一次。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却柔韧有劲的双臂紧紧搂着他。 有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障毒幻境中,回到了七岁那年。 他枕在娘亲香软馥郁的怀抱里。 不……还是不大一样。 娘亲的怀抱虽温暖馥郁却像是大雪中饮鸩止渴的微弱火光,是带着甜腻香气的幻境障毒。而身后人的怀抱馨香馥郁中暗含柔韧的力量,像是汪洋中的依托着他的独木,是浸在夕阳晚霞下随着微风摆荡纤细又坚韧的芦苇。 小毒物忽地一怔,怎么会……突然想起芦苇? 搂着他的人低声呢喃着,柔软的唇似有若无地摩挲过他细软的发丝: “早就想说了你身上的火好像……变暖了……” 昏迷的三天江铃儿虽然没有醒来,但也知道,能感觉到一直有团火在抱着她,所以才能好得那么快。 现在轮到她来拥着这团火了。 “还有那针脚是你缝的吧,也太丑了……” 原来她……知道。 小毒物模模糊糊想着,下意识动了动指尖,却触到一片柔韧滑腻……忽然顿住了。 不过无暇他想,很快蛊虫又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甚,这次他险些撑不下去,一口鲜血喷洒在佛像下的香案上。 江铃儿本昏昏欲睡的瞌睡虫瞬间惊飞了。 他们像是依偎取暖一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可两人身上俱是满身的汗,江铃儿是被眼前这团火熨帖得浑身酥/软暖洋洋的,而小毒物则是因为体内蛊虫作祟。 江铃儿紧紧盯着怀中昏睡的某人,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了端倪。 小毒物修长的脖颈上凸起小小的一粒,是蛊虫在游动。原来一直深藏在体内,现在居然有种要破体而出的感觉。 显然是不能让它出来的,蛊虫活动得越勤,小毒物便越难受,到现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要不是江铃儿观他身上三把冥火滔滔还真以为这厮挂了呢。 江铃儿跟着小毒物这段时间虽然于巫蛊一道仍然一知半解,但大概也知道蛊虫这玩意儿心随意转,就像小毒物可以随意控制竹笛内的蛊虫,也像上次小毒物之所以能制住体内蛊虫,大概……或许……应该……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蛊虫沉睡在体内了吧?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鬼使神差说了一句: “得做一点其他的事让你忘记蛊虫的存在……” 她喃喃着,忽而双手合十,仰头朝着那残缺的佛像低声虔诚道: “佛祖在上,罪过罪过。” 说完,仿佛下完某种决心轻轻吐出一口气后,低头盯着小毒物沉睡的苍白的侧颜,盯着他扬起的脖颈,蛊虫游移到他凸起的喉结之上,江铃儿俯身对着那鼓起的喉结、那薄薄的一层肌肤吻下去,一路向下…… 破庙外风饕雪虐。 而破庙内,春意盎然。 第50章 050“你怎么……像猫一样?”……—— 小毒物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陌生,也不陌生。 在一片氤氨又潮热的梦里,他又一次梦见了江铃儿。 梦见她……像只松鼠一般从他身前仰起头,其实说像松鼠也不尽然。 说她像松鼠只是因为她生气时,尤其生闷气时腮帮子就像松鼠一样,现在的她一点不像松鼠。 像精怪。 像话本里专吸食人精气的桃花精。 及腰的长发汗湿地沾黏在锁骨上,她像是天鹅仰颈一般吐出一口气,有汗珠沿着她修长的颈部线条滑落,溅在他胸膛上。 她鼻尖上已然沁出晶莹的汗珠来,热的。 她是桃花精,不过她吸食的不是精气,是他身上的冥火。 嘴里还颇为烦躁的小声嘟囔着:“应该……没事了吧?” 她悠悠低下头,复将视线落在本该昏睡的小毒物身上,却被一双浓黑的瞳仁惊了一跳: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小毒物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恰时 一阵夜风伴着霜花袭来,江铃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登时裸/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一片疙瘩,意识回笼,连忙用双臂笼住身子,正欲从小毒物身上下来时,忽而听得小毒物喃喃着: “你又擅自入我梦里了。” 风雪太大,江铃儿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转而被身下人陡的翻过身来反将她压在了身下! 江铃儿一双杏眼霎时瞪得圆圆的,这下像小松鼠了。 不过不是愤怒的小松鼠,是受惊的小松鼠。 这一惊可不小,尤其在小毒物指尖缠绵流连在她的唇上,描绘着她的唇形…… “你,还会跑吗?” 小毒物想起来了。白日时她擅自亲了他一下,可当他想讨回来时,她却跑了。 江铃儿脑子转不动了,没懂他在说什么: “……啊?” 任谁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都反应不过来吧? 不过她倒完全不只是因此愣住,更多是因为据她之前的观察,小毒物再嘴硬表现得再老道她一眼就看穿不过是个青涩的未经人事的臭小子而已,可现在……描绘她唇形的指腹颇为熟稔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老手的意思。 他们天天呆一块儿……他哪儿练得这一手? 江铃儿想不明白。 在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小毒物描摹……或者说玩弄她唇形的两指来到了她下颚处,两指掐住她的下巴轻抬了起来—— 浓黑的眸钉在江铃儿一双明显仍处于愕然的双眸恶狠狠,似是威胁似是警告又似是赌气: “不准再跑了。” 又是虚头巴脑的一句话,江铃儿眉头微微一拧。 往常这样的梦,小毒物被动、生涩,既期待又恐惧。恐惧眼前人,眼前这该死的桃花精会像他体内控制他的蛊虫那样……甚至更甚,他已经数次失控了,他害怕自己……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所以每个氤氨潮热的梦境里,他会像白日的江铃儿一样跑掉,但这次他不想跑了。 像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怎么能忍? 必然要成百上千倍讨回来的。 江铃儿自然不知道这厮在想什么。但小毒物直直盯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神本能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在她眉头微蹙忍不住抬手推拒他的瞬间,察觉到抗拒的小毒物骤然变得凶狠两指倏然掐紧江铃儿的下颚,猛然埋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江铃儿蓦然瞪大瞳眸,吃痛地“唔”了一声,唇上的啃咬转瞬又变成了吮吸,不过还是不知轻重,抱着她小狗似的胡咬乱舔一通!果然方才还以为他不知哪儿偷偷修炼成老手是错觉! 江铃儿着实吃了好大苦头,感觉舌尖也被咬破了,奈何这厮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又捶又打也推动不了半点,不得已内力汇于掌心,正欲一掌“惊雷”拍开这厮时,忽地备受折磨的唇得了解脱,紧接着肩上一沉,小毒物头一点枕在她锁骨上,闭眼又昏睡了过去。 江铃儿:“……” “………………” 江铃儿杏眼飞快的眨了眨,已然肿起的唇吃痛地轻嘶了一声,瞥了一眼枕在她身前某人密密匝匝如水草的长睫,双目茫然,喃喃着: “……骗人的吧。”—— 翌日。 雪落了有半人那么高,终于停了。 太阳也终于出现了。 梦也醒了。 小毒物醒来时天光大亮,头顶金刚怒目,空气中俱是尘埃,可身侧空无一人。 破败的庙宇只有他一人还有早已染成灰烬的火堆,连一直随身的竹笛也不见了。 他缓缓坐起身,背靠在残缺的佛像下,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双拳握得很紧,指甲嵌进皮肉内,隐隐能嗅到些微的铁锈腥气。 等了许久,江铃儿才提着一只野狐狸回来,还不是走正门,而是故意翻窗跳进来,死狐狸怼到小毒物面前吓他: “当当当当!看我逮到了什么!” 等了许久没等到小毒物的回应,江铃儿愣住,缓缓移开死狐狸: “我们终于可以开荤了……不开心么?” 小毒物一言不发,仍有些苍白的俊容绷得紧紧的,在生气。 跟以往生气还不一样,以往最多只是阴阳怪气言语相向,江铃儿知道这小子该他冷嘲热讽的时候沉默寡言,那就是真生气了。 “怎么……”江铃儿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别在腰上的竹笛取下递给他,“我不是故意拿的……是你一直没醒,我又饿得发晕只要先取走你的笛子……好啦好啦还你,我再也不会私自动你东西了。” 然而小毒物看也未看一眼递到眼前的竹笛,只紧紧盯着江铃儿,沉默了好久才吐出一句: “我不喜欢这样。” 江铃儿愣住:“……哪样?” “我不喜欢你不告而别,不喜欢你……” 小毒物一顿,竹笛被他打落在地,跟着掉落在地的还有那只野狐狸。 江铃儿吓掉的。 小毒物擒着她的腕子,胸膛剧烈起伏竟怒不可遏。俊容苍白、阴郁,恶狠狠瞪着她: “你绝对绝对不能抛弃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尸体再也不能离开我!” 江铃儿一双杏眸扑闪扑闪眨得飞快,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许久才惊愕地喃喃着:“以后……不会了。” 听到江铃儿的回答,小毒物森冷到铁青的俊容这才好上不少,也才注意到江铃儿红肿的唇,微微一顿,意识到昨夜不是梦…… 松了手。 最后一丝阴郁荡然无存,只是偏过头去,侧脸仍是紧绷的,不知道还在别扭些什么。 江铃儿怔怔看了他良久,终于笑了。手有些痒,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在小毒物发顶上轻拍了一下: “你怎么……像猫一样?” 小毒物一顿,手指蜷缩了下,好似在掩饰什么低头捡起死狐狸,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把匕首,三下五除二一张完整的血淋淋的野狐皮毛便剥落了下来,血居然没流几滴在地上。 江铃儿:“……” 江铃儿默默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咽了口唾沫,偏过头去不再看。 她真是疯了,怎么会觉得眼前人是猫?明明…… 是条披着猫皮的毒蛇。 莫名想起方才小毒物恶言恶语警告的话—— 【你绝对绝对不能抛弃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尸体再也不能离开我!】 不禁眉头一拧,打了个寒噤—— 可惜两人的和平相处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漫无目的走了几天后,越走越偏僻,走到几乎荒无人烟、鸟不生蛋的地方小毒物却始终不肯告诉她目的地,江铃儿终于爆发了,拦住小毒物不让他前行: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这样走到什么时候?” 看到小毒物静静看着自己,江铃儿一顿,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深呼吸一口,想去抓小毒物的手却被拒绝了。 小毒物双手抱臂淡淡看着她,嗤笑一声,冷嘲道: “你不用再故意讨好我了,包括破庙那一夜……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江铃儿闻言一怔,滞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 这些天来她确实有意讨好小毒物。 自从破庙那夜后……不,更早。她一直在有意无意试探小毒物的底线,试探小毒物能对她容忍到几时,包括诱他、亲他,想知道小毒物对她的迷恋有多深,可惜自破庙那夜后,小毒物对她态度直转急下,甚至可以说油盐不进,态度冷淡到连初次相遇都不如。 原来他都知道,都看在眼里。 她是对他有所图,难道她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了。 “你做这一切不过就是想让我陪你去寻那个‘真相’,是也不是?” 看到江铃儿明显懊恼的神情,小毒物冷笑一声,旋即转身就走,走得很快。 江铃儿几乎小跑着才能追上。她一边追一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她确实心急了,可她……也确实没有办法了。 她确实需要小毒物助她,她的命都拴在小毒物身上,没有小毒物她寸步难行,可是任何人知道自己被利用都不会开心的吧…… “诶,你听我解……” 解释什么? 解释“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去送死”? 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铃儿自己也想不明白,正苦思着突然撞上了小毒物的脊背。 小毒物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忽然说: “到了。” 到……哪儿了? 江铃儿愣了下,揉着吃痛的鼻梁从小毒物身后踱步出来,待看到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并列在眼前荒芜的雪地上,彻底怔住了: “这是……” 有雪花落在江铃儿的双睫上,她有一瞬间视线模糊,待揉了揉眼睛,等雪化开之后……才确定看到的不是错觉。 是一大一小两座坟,还是两座新坟。 她仰头望着咫尺前的少年,她想问问小毒物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可嘴唇张了张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莫名的,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十指指甲无意识的紧紧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小毒物瞥了她一眼:“连你爹也不认识了?也是,埋土里了谁还分得清谁是谁。” 他轻嗤了声,又指了指那座大坟墓旁的小坟墓:“对了,那是你那没有出世却救了你一命来报恩的好孩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051“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 江铃儿在原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许久许久,连不知何时雪落了满身也不知道。 而小毒物难得的道明了来意后保持缄默,没有惯常的冷嘲热讽,只是落于江铃儿半个身位,沉默的透过漫天飞舞的霜花看她。 看着她好似近乡情怯一般,想要靠近却犹豫地不敢接近那两座新坟。良久,江铃儿才发出犹如梦呓的声音,嗓音有些哑: “这是……你做的?” “嗯。” “为什么?” 江铃儿终于不再看那两座新坟,视线转向小毒物的方向,盯着他。 双拳握得紧紧的,力气之大,指骨泛白,甚至能听到极细微的“咯吱咯吱”骨骼攥紧的声音。 她一双杏眸蒙着一层水光因而显得异常明亮,尤其在漫天飞雪中明亮到咄咄逼人的杏眸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杀气的锋芒和风雪的凛冽萧瑟,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的小兽,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谁让你这么做了!” 一连串质问打得小毒物措手不及,方才的气定神闲全被打乱了,甚至手足无措: “你……生气了?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他大为不解,不是应该……应该感谢他么! 自觉难得做了件好事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小毒物好像一下被打懵了,却没有丝毫忿忿,反而生怕江铃儿生气的模样,难得有些结巴,却也详详细细地事无巨细的将他当初因身受体内蛊虫所困,所以故意被抓入天下第一镖的地牢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合适的内力强行运功将体内的蛊虫逼出等等一系列事情全盘托出。后来证明这样的法子是不行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他当下自然全将错怪在阴差阳错将他一鞭子给放出来搅乱他计划的江铃儿头上。 他为了泄愤自然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她江铃儿算账,然而没想到江铃儿先一步被人杀了,杀她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师父,一个竟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的师父,在这一点上两人竟然同病相怜。 不过小毒物没有丝毫同情,更没有丝毫气馁,他小毒物何等气量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便是死透了也要拉出来鞭尸一顿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只是没想到又有了新麻烦,江铃儿的痴情种丈夫……不,应该叫旧相好,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 小毒物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他以外丝毫不怕尸体的人,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死活抱着江铃儿的死尸整整三个昼夜不撒手……干预他报仇泄愤的人都该死!小毒物便连同这病痨鬼一起恨上了。 哦,当时纪云舒还并不是病痨鬼。 只是这病痨鬼毕竟是日月堡少堡主不好下手,小毒物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找准时机药倒了纪云舒,夺了江铃儿的尸身,夺走江铃儿的尸身还不够,顺带夺走了老镖头的尸身。 老镖头这场不知是寿宴还是鸿门宴亦或是场小型的武林大会,来往祝寿者群英荟萃,无不是天下各派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既然债主躺地上了,他便把在天下第一镖吃的苦头算在天下人头上! 他没那么傻跟在场之人拼死拼活,论手脚功夫他没把握,但赶尸的绝活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既然人人都要老镖头,准确说是要老镖头交出《长生诀》,他便也将老镖头的尸首夺走了。 旁观他们互相猜忌斗恶,撕下正人君子的皮囊,别提多痛快了! “呵,这些自诩名门正道中人,人人口中喊着除魔卫道、手刃奸人替天行道,却在老镖头自戕后丑态毕露,为了那《长生诀》争抢他们曾经口中的‘老英雄’的死尸而大打出手,更甚者……” 小毒物说着看了一眼江铃儿这些时日来明显消瘦的脸庞,他犹记得那日在地牢初遇江铃儿,她手执长鞭,一袭红裙张扬如火,性子也风风火火的,丰盈的脸庞,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整个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晦暗的地牢似乎都被照亮了几分。而现在消瘦得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雪花的映衬居然比雪更白…… 念及此,小毒物忽地一顿,默默将剩下的话吞了进去,不再说了。 后来的事不说也能猜出来,老镖头自戕死得干净,绝无生还的可能,小毒物便给他挖了座坟,而江铃儿居然命不该绝气数未尽,也多亏了她腹中胎儿挡了一劫,他便顺手在老镖头的坟旁盖了个小的,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顺手…… 真是因为顺手? 如果真是因为顺手就好了,他这辈子曾几何时顺手做过任何一件好事? 许是因为这老镖头还算个人物,虽然死透了可死得壮烈,比当日场上任何一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更像那么回事。 小毒物话毕薄唇抿了起来,俊容绷得紧紧的,他自觉没有做错,是绝无可能向江铃儿低头的!是她不知好歹!若没有他施手暗中带走了老镖头的尸身,指不定尸体会被凌辱糟践成何等模样!她……她居然还敢拿乔?她居然敢拿乔! 小毒物心里这么想的然而却总忍不住偷偷觑着江铃儿的面色,紧绷的俊容不由松懈下来,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心翼翼和讨好斟酌着词句,干巴巴道: “……行了,下回……下回一定不碰你爹的尸首,你别气了……” 他知道,他那手赶尸的活计在大多数人眼里是最最下乘的乃至不详的,她会惧怕……会厌恶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哪还有下回,小毒物关心则乱居然开始乱讲胡话。 可江铃儿也没有和他计较,听完小毒物的话江铃儿久久没有反应,雪花沾黏在她狭长的双睫上仍纹丝未动,沉默的像尊雕像,就在小毒物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江铃儿忽然向他毫无预兆……跪了下来! 小毒物愣了下,反应极快,双手托住江铃儿的双臂死活不让她跪下,浓黑的漂亮的眸瞪着她,厉声道: “你干什么!我……我不是要你这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气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得语无伦次便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呵,你不是说我受不住么你还跪什么?!我不稀罕你跪也不要你跪我,起来!” “可是我……可是我……” 江铃儿仰头望着咫尺前的少年喃喃着,前所未有的茫然。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见一双杏眸湿漉漉的映着漫天飞雪还有倒映着的小小的属于他的两个小人,一望见底除了茫然还 有无力。小毒物微微一怔后,骤然松了口气,下一秒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他就知道她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他托着江铃儿的双臂将她牢牢地扶直站立在原地,方才松了手。 “我又不是什么罗汉神佛我不要你跪我,也不要你说那些酸朽陈腐道谢的话,谁稀罕你谢谢。你就……”小毒物蓦的一顿,微微偏过头去,挠了挠自己的鼻梁,声音不知怎的低了下来,“像现在这样,跟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小毒物的声音说到后来越来越低,北风一刮便散了个七零八落的,他不确定江铃儿有没有听到,既想她听到又不想她听到,不过他很快没有在纠结了,风中遥遥传来江铃儿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帮帮我。” 小毒物一顿,见江铃儿不知从哪儿搬来石头,连忙过去搭把手。 他们将石头竖立在两座新坟上,小毒物还将贴身的匕首递给了江铃儿。 江铃儿在老镖头的墓碑前刻字,本想刻下“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江雷龙”几个大字,想起老镖头此时处境很可能会被人掘了坟墓相找《长生诀》,思及此匕首锋利的刀尖在嘶拉划下深深的划痕,江铃儿深深吸了口气,将胸口翻滚的血腥味咽了下去方才又拿起匕首,在石头上刻下老镖头最喜欢的诗——《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①。 匕首锋利的刃在粗糙的石面上艰难地刻画着,小毒物本想帮江铃儿被拒绝了。 小毒物不会写字不认字自然也不知道她在刻什么。等江铃儿一笔一划刻完暮色已近,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风雪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老镖头坟旁的小小坟地前的石头,江铃儿并未刻画什么,只指尖抚摸着那块石头良久良久。 最后她在老镖头坟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爹,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爹,我一定会为你正名的!” “爹,我一定会将天下第一镖夺回来的!” “爹……爹……”江铃儿嘴巴一扁,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地将头颅埋在雪地里,“我好想你。” 许久许久不曾仰起头,只有微微耸动颤抖的双肩。 期间小毒物就一直抱着双臂立在她身边。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埋在雪地里,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现在在哭吗?” 埋在雪地的某人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闭嘴。” 好嘛,没到半天就忘了他的大恩大德了。 小毒物安静一会儿又说:“真的不打算起来么?” 江铃儿:“……” 小毒物冷笑一声:“再冻死一个,我可不挖第三个坟。” 江铃儿:“…………” 江铃儿忍无可忍从雪地里钻出一张冻得霜白的小脸,小脸越白越显得一双杏眸红通通的,好似笼着一层江南的烟雨。 小毒物不动声色将江铃儿难得的带有江南水乡女子独有的柔软姝色尽收眼底后,忽然说: “其实我没生气。” 江铃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之前的口角,自破庙那夜后她多次主动亲近小毒物都被他拒绝了,小毒物还点破她是故意讨好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达成带她去寻找那个“真相”的目的……她以为他生气了,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 “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怕你无所图。”小毒物睇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全是得意,“这么看来,我很有用对不对?” 见江铃儿怔怔的看着他,小毒物陡得又变得恶劣起来:“看你一副蠢相,离了我根本一事无成!也难怪会出此美人计。” 江铃儿:“……” “你也确实该这么做,伺候好了你爷爷我自然……” 眼见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铃儿额角蓦的鼓起一根青筋,忍无可忍猛地从雪地上站起来,单手勾住小毒物的脖子往下压,脚尖点起,拿自己的唇撞上他的,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 终于安静了。 小毒物双眸震颤,可唇上的那抹冰凉一触即离。 在小毒物要开口时江铃儿立马打断他: “那夜破庙,我是真的想救你,即便你最后不肯带我去大孤山寻什么小神仙道长,我知道你喜洁即便你最后因此恨上我……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江铃儿一面说着一面直直盯着小毒物,眸光坦荡,就如这茫茫天地的一片白,干净坦诚又炽烈。 两人对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燃。 “啪”的一声,仿佛有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断! 小毒物一手抚住江铃儿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推倒在雪地里,头顶星辰,幕天席地,凶狠的啃咬好像一场大火从唇沿着颈线一直蔓延向下,手从江铃儿的腰线探了进去,倏然被抓住了。 江铃儿瞪着他气息不匀,脸红,眼更红,明明是雪天,春色却从那双含着烟雨雾霭的杏眸里漫了出来,与她面上的柔软不同,江铃儿的声音可谓义正言辞: “不行!” 江铃儿话音刚落,小毒物好像狗鼻子一样埋头在她颈项嗅闻着,咬牙不忿: “你月事已经好了吧?!” 说着不顾江铃儿阻拦的手愈加往前探去,猛地抓了一下……江铃儿倒吸一口气,一巴掌扇过去! 小毒物的脸顿时偏了过去! 一张漂亮的不像话的俊容登时黑了,眼神凶狠,再好的情致也被那一巴掌打消了一半,哪知江铃儿比他更气,将他的手从衣领里丢了出去,几乎咆哮: “爹看着呢!” 小毒物一梗,抬眸,那刻了字的大石头就矗立在他们面前,真好像在冷冷注视着他们…… 小毒物:“……” “…………” 小毒物俊容微僵,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方才咬了咬后槽牙,从江铃儿身上翻身下来,与她并肩躺在雪地上,仰望着满天星辰急促喘了几声,半天才将将平复了下来。 江铃儿打他的手这会儿还麻着呢,过了好久,终究心虚关怀道: “你……没事吧?” 小毒物冷哼一下,单臂枕在颈后,盯着那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北极星,没理她。 那巴掌委实过了些,见人一张昳丽非凡的俊容上浮现刺眼的红痕,江铃儿正寻思着要不要道个歉,忽然听见小毒物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走吧,去大孤山,明天就走。” 江铃儿愣了下,继而双眸锃亮,漫天的繁星也比不上她一双璀璨的杏眸。她侧过身一把抱住小毒物,不断在他耳边尖叫着倾诉着“谢谢谢谢谢谢!”。 和江铃儿的激动不同,小毒物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十日后。 大孤山下青石镇。 一路风餐露宿的江铃儿和小毒物二人终于见着人了,也终于吃上热腾腾的面食了。 两人一面在摊子上狼吞虎咽嗦着粉,一面听着邻桌几人高谈阔论着,大到金人的铁骑又侵占我大宋多少疆土,到呜呼哀哉老镖头之际遇,再小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庄竟出了一双叫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双煞! “据说是一男一女一双夫妻,年纪轻轻却手段毒辣、武功高强!男的惯会使毒,女的一把柴刀那舞得是赫赫生风!却甘心隐姓埋名藏匿在乡野中做对寻常夫妻……” 江铃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越听越不对,待听到—— “这修罗双煞可真真了不得,武功奇高竟连魔教七大高手中的地清、火舞也不是其对手,皆被屠戮埋于深山中!魔教震怒,已然发出江湖追杀令,是至今以来最高的悬赏金,足足— —“说到此说书先生猛地灌下一海口茶,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比划出一根手指,“足足一万两黄金!说是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手刃这对修罗双煞一报血海深仇,血洗魔教耻辱!” 面条倏然被一口咬断。 江铃儿抬眸和小毒物面面相觑,哑然半天才道: “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第52章 052“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江铃儿和小毒物这才得知在他们北上这段时间,杨家庄发生的一切犹如飓风过境,短短小半月的光景竟然传遍整个大江南北。 想来……也是,偌大江湖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可能叫得出名号的也不过屈指可数。刨去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无垢,且不论东南西北四大名动天下的武林塔尖的大前辈有一半早已隐退江湖,再往下便是声名狼藉的魔教三藏法术杀手。 臭名远扬的魔教七大杀手,抛开品行立场不讲,哪个不是武学大能,跺一跺脚,整个武林都要跟着抖三抖的人物,一夕之间竟然死了俩,还是死在名不经传犄角旮旯的乡下,更是死在不只是名不见经传,简直是无名之辈手上,何不叫人快慰之余直呼惊奇? 不过这传言越传越离谱,听到“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挥舞柴刀将地清火舞二人大卸八块时江铃儿还能忍,还能心虚纳下,可听到“修罗双煞”中的玉面修罗手执玉笛风度翩翩时……她便坐不住了。 凭什么他小毒物是玉面修罗,而她是面目可憎丑陋的母夜叉?! 登时没了胃口,江铃儿撂下筷子就想上前向那说书先生理论理论,被小毒物硬生生架走了! 小毒物仗着他身高腿长的,江铃儿其实也不矮,仍是被两手从咯吱窝穿过,好像抱小孩一样,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直到远远离这小面摊足有两条街的距离才松开手,转而右臂搭在江铃儿肩上,像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将人完全拢进怀里的架势,埋首在江铃儿耳侧低语着: “这里是青石镇不比杨家庄,来往之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好不要惹任何人。” 热气伴着寒梅的冷香徐徐拂过耳畔,江铃儿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歪着脑袋在小毒物搭在她肩上的手蹭了蹭才止住了耳廓的痒意。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这小子黏人的紧,尤其那日自老镖头坟前两人坦诚相待后—— 明明是江铃儿离不开他,离不开他身上的幽冥鬼火,现在倒变成他一直粘着江铃儿,恨不得挂在她身上一般,整日亲亲抱抱动手动脚…… 不然她也不会说他像猫了。 不,猫可没有他黏人。 江铃儿原先还不太适应,不过渐渐地也习惯了,她并不讨厌,甚至……是喜欢的。 左右被这样一团火拥着烘烤着,无穷无尽的幽冥火焰修复着她的身躯,她好像也滋生出无穷的气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小毒物身边呆的越久,被这团火滋养得越久,体内尤其丹田处好像也燃起了一团小火苗,本来微薄的不值一提的内力竟然就如这团小火苗一般,渐渐萌芽甚至有了壮大的趋势。 听小毒物所说,她也不傻,尤其他们现在还身负着可观的悬赏金,强出头不是好事。在小面摊上那点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江铃儿好奇地在这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街道上四顾张望,北方小镇不比南方热闹繁华,一路走来不过三两面摊、茶馆,兼之落雪纷纷,看起来落寞又萧条。行人匆匆,就算不是慈眉善目的面相,也和小毒物口中的“穷凶极恶”四字相差甚远。 见江铃儿一脸不信的样子,小毒物冷哼了一声: “笨死了,恶人脸上会刻着‘我是恶人’四个字么?” 嘴上嫌弃着却更加紧地将江铃儿搂在怀里,不为了什么,单为了取暖。 不知何时起,暮色将近,落雪中夹着绵绵细雨。 他于江铃儿是天然的滚烫的火炉,可于自己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血肉之躯,会冷会热,冷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冷得直打颤。 他只能更紧地拥住江铃儿,所幸怀中人温热得像个小火炉。 小火炉忽地一扭头,唇擦过小毒物微凉的侧脸,奇道: “怎么一副熟稔的口吻……你来过这儿?” 小毒物略略一顿,被唇擦过的侧脸也好像被火燎过一样,浮起淡淡的薄红。他定定看着她呵出白气的唇一眼,又抬眸看了眼天边渐被夜色吞没的霞红,以及空无一人的薄雾笼罩下的烟青色小巷尽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漫不经心道: “不早了,先寻个地方落脚。” 江铃儿“嗯”了一声,正要走呢却发现搭在她肩上的手不动,她回眸看去,唇又难以避免的擦过小毒物的下颚,都怪他拥得太紧,紧地有些令人不舒服了,明明路这么宽敞! 她微微后仰,与他拉开些距离,几乎她动作的同一时间,退去的唇不期然撞上另一片冰凉的唇,搭在她肩上的手落在她腰上,她整个人被迫折起来,寒梅的冷香气袭来接着,唇舌空气都被剥夺。 又来了又来了。 小毒物的吻来势汹汹恍若疾风骤雨,毫无征兆,等她反应过来时就这么发生了。 江铃儿一时竟然分不清是被眼前这团火烧灼得脑子发蒙还是因为缺氧,等小毒物松开她时她几乎腿软得站不住,不过很快被小毒物一把捞住腰,站定在原地。 她看着小毒物红艳艳的唇,还有小毒物一双浓黑的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同样红艳艳的唇,他拇指揩去江铃儿唇角的银丝,指腹还在江铃儿柔软的唇上研磨了一会儿后痛快松手,漂亮的眉眼弯了起来: “走吧。”——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真赶在天彻底黑前寻到了一家客栈,搜罗了身上最后一枚铜板顺利下榻入住。 在北方水是稀缺资源,尤其热腾腾的洗澡水简直奢侈,两人也只得了一桶的洗澡水。江铃儿知道小毒物这厮喜洁,本想让他先去洗,她最后再擦拭一遍身体就好了,没想到小毒物直接将她推到了屏风后,甚至就守在屏风前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放她出来。 等她出来水都凉了,小毒物却一点也不嫌弃的样子,抓过干净的换洗衣物便进去了。 徒留江铃儿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喃喃着: “这还是……小毒物么?”—— 小毒物清洗的时间江铃儿便也终于得空研究从杨大郎背后拓印下来的《长生诀》。 昏黄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指尖沿着那蝌蚪似的明显残缺的蚊蝇小字研究半天……自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更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天下人居然会为了这样一本看也看不懂的破书争来抢去…… 忽地一顿,身后贴上来一具还带着水汽的沁凉身躯,是小毒物从背后环抱着她,像只大熊一样下颚枕着她的发顶,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长生诀》上,懒洋洋道: “你在看这个啊。怎么,想修练么?可惜这是残本,得集齐了才能修练。” “我当然不……”提及《长生诀》,江铃儿终于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地清身上那份《长生诀》你可有瞧见?” 小毒物闻言本耷拉着的薄薄的眼皮一掀,缓缓摇了摇头。 江铃儿还想问什么,小毒物骤然打了个喷嚏,江铃儿一顿: “着凉了?” 江铃儿登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转过身去,眉头跟着拧了起来:“我就说你那样会着凉了……” 转过身来才发现他身上居然只是虚拢了一件外衫,发丝还湿哒哒的垂落在肩上,转眼濡湿了衣衫…… 窗外风雪肆虐。 江铃儿眉头拧得更紧了,拢成一座小山丘。手上还拿着《长生诀》,《长生诀》被卷了起来点 着小毒物赤/裸的胸膛: “衣服都不好好穿,你不着凉谁着凉!” 小毒物闻言不耐得搔了搔头,发丝上的水珠跟着滚落进江铃儿的衣领里,冰冷的水珠激得她极轻微地一颤:“穿了再脱岂不麻烦?” 江铃儿:“啊?” 回答她的是手中的《长生诀》被拂在了地上。 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居然就这样被踩在地上。 小毒物两手掐着她的腰一把举起将她抵在窗棱上,埋首以唇去咬开她衣服上的盘扣。 江铃儿愣了下后才了然道:“……又发作了?” 小毒物一直埋首在她颈间不答,直到吐出最后一粒盘扣才仰起头,微湿的发丝凌乱的沾黏在身上,才沐过浴,不光发丝上湿哒哒的,双眸也湿漉漉的,好像洗涤过的黑曜石,微仰着头颅,定定盯着江铃儿,薄唇一扯,眼角一粒泪痣鲜红昳丽,如勾魂的艳鬼,邪气四溢: “是啊,你帮帮我。” 在唇舌又被俘获之时,江铃儿眼尖的瞧见小毒物颈上确实鼓起一粒疙瘩,蛊虫作祟。 没骗人。 …… 窗外风雪肆虐,飓风携着霜雪冰雹霹雳乓啷砸向窗扉。 一窗之隔的江铃儿像案板上的鱼,竭泽的摆尾的鱼。 窗外风雪多肆虐,她也面临着多肆虐……甚至更肆虐的冲击。 这破蛊毒原先一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到现在几乎天天…… 即便她习武之人比一般女子还健壮些也有些受不住了。 受不住的憋闷之气化作怒气一口咬在了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印上! 眼前人一顿,继而……是江铃儿差点尖叫出声! 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勾勒出两道纠缠不清的上上下下的身影。 江铃儿原来还能报复的发狠咬他,到后来也得了趣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喘着气,再到后来实在厌了烦了,觑着埋首在她身前的少年人,眉头拧得老高: “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身前埋首动作不休的人终于僵住。 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细汗的,白皮透着绯红的,似人似妖的一张脸,漂亮的眸子眯起,阴着脸: “你说……什么?” 江铃儿看了眼他唇上的水渍……猛地偏过头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末的,又回过头,瞪着胸前的人,补了一句,“羞不羞!” 小毒物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没说话,可越来越红、几欲滴血的耳垂显露他显然还是知羞的。 江铃儿心中的郁结,被这厮主导掌控的郁结这才疏散了,快慰了不少!不过很快愣住了。 因为她发现小毒物身上的幽蓝焰火仍然滔天,可她却吸食不了一点儿…… 小毒物扬了扬下颚,嘴角微勾,示意她—— 用嘴。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忍无可忍低吼一声,双手抱住眼前人的头颅,一口狠狠咬在他唇上! 小毒物吃痛的闷哼一声,胸腔却发出闷笑声,顺势搂着她倒在榻上,幽蓝焰火从小毒物嘴里渡到江铃儿口中…… 幽蓝焰火包裹着他们,窗外风雪还在下—— 一更天。 二更天。 被褥内钻出一个小脑袋,江铃儿真烦了真厌了,真想将身上的人踹下去! “……还没好吗?这次怎么发作这么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小毒物默了会儿,嗓音有些喑哑: “……再一次。” 江铃儿:“……” …… 三更天。 江铃儿终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长睫犹挂着一丝泪痕。 一只修长的手指将她眼角悬挂的泪珠揩下,又将竹笛轻轻放在她身侧。 最后指腹抚了抚她酣睡的面颊后才换了一袭黑衣,轻手轻脚离开—— 午夜。 青石镇,鬼市。 白日寂寥落寞的小巷此刻却张灯结彩,哪怕风雪肆虐不休。 来往之人皆面覆鬼神面具。 唯有一青年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衣,一路走到小巷的尽头,停在一不起眼的小摊贩上,摊主是个面戴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 招财猫摊主熟络地招呼:“小哥瞧着眼生,第一次来?我这儿有上好的暗器匕首,也有品相极佳的南海鲛珠……” 青年手指关节敲了敲小摊,言简意赅打断了他: “凌霄花籽。” 话音刚落,摊主顿住了。招财猫面具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静静打量着青年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倏地声音高扬了起来,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仰面盯着身前瘦高的青年: “呦,原是熟人。这不是老毒物的关门弟子小毒物大哥么!好久不见,这次换了张皮?” 第53章 053“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面容平平无奇的瘦高青年闻言双眸眯了眯,抱臂挑了挑眉: “什么老毒物小毒物的……我可听不懂。” “大哥才是说笑了,除了您们爱玩儿些蛇虫鼠蚁的……还有谁会点名要这凌霄花?” 戴着笑眯眯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弯腰从摊子的暗格里拿出一包裹,敞开,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束凌霄花的干花。 青年登时眉头拧了起来:“就这么点?” “就这么点?”摊主怪笑了两声,“大哥当现在是什么季节又当这是什么普通的凌霄花么?这可是凌霄派以大孤山天然汤泉滋养的凌霄花,真正有市无价的宝贝!你又当凌霄派又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青年不耐地扯了扯唇,伸手去扯那包裹,却不动,招财猫笑眯眯的双眸盯着他: “鬼市的规矩,以物易物,大哥不会忘了吧?” 青年轻嗤了声,从怀里摸出一枚小药瓶丢向摊主:“够不够换你这几朵破花?” 摊主一手抄过小药瓶放在鼻尖上一闻,登时拔高了嗓音:“九转回魂丹?虽然只有一枚……够够够,绝对够!” 摊主利落的松了手,见青年随意将包裹合拢打包,忍不住多了嘴: “这凌霄花可不比以往好得了,自三年前凌霄派遭窃便关紧了山门,按他们道家天干地支的排列一个月才开一次山门,就更别说凌霄派内个个高手,就是一炼丹的小道童都不容小觑……” 青年一直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将包裹甩在肩上转身本欲径直离开,又听到摊主在身后说着: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青年倏地一顿,侧眸看去:“谁?” “同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那你怎知我不是他?”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青年平平无奇、清汤寡水一般的面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盯着矮小的摊主,声音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既然出手阔绰怎么不把凌霄花都给了他?” 摊主闻言登时急了,像只跳脚的矮胖的大猫:“大哥说笑了,那东西就是再好也比不上大哥的九转回魂丹不是?” 青年嗤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转身回眸之际,余光瞥到简陋摊子一角上的一条红裙忽地顿住,目光凝在了上面。 “大哥……想要这个?”招财猫摊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来回看看青年又看看那条红裙才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珍稀的凌霄花不过扫了一眼,却在这条红裙子上久久凝视…… 终于确定他不是开玩笑,那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猫眼盯着青年看了一会儿,双手捧着那条红裙到青年面前,斟酌着词句: “大哥,我小本买卖,倒也不全以物易物交换些稀罕玩意儿……就像这条红裙,要钱。不过……如果再来一颗九转回魂丹……” 青年闻言眯了眯眼,狭窄的街道人群肩摩踵接,恰逢一老叟擦身而过许是人群拥挤被推搡了下向前扑去,青年发应极 快,一把牢牢抓住老叟的胳膊: “当心。” 不过手一触及便很快松开了。 老叟仰面居然也没有戴鬼神面具,双眸紧闭,竟然是个盲人。 老叟后怕似的长舒一口气,朝着青年的方向拱拱手:“年轻人……谢谢你啊。” 青年扯唇一笑,没有说话。 等老叟扬长而去后,青年反手丢去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正好砸中摊主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 其貌不扬的一张面容一双浓黑的眸却出奇的好看,此刻眼如锋,犹如刮骨的刀又如淬了毒的蛇冷冷盯着摊主: “再用你的脏手碰它,小心爷剁了你的手。” 招财猫摊主陡的一激灵,甚至不敢去接撒落在地的铜钱,连忙双手将手上的红裙奉上,讪笑着: “这……这才是我认识的小毒物大哥嘛。” 青年,即小毒物,扯唇冷冷一声嗤笑,霎时一张清汤寡水的面皮活色生香了起来,不过是泛着森冷鬼气的香。 他取过红裙转身离开,没几息就消失在满街摩肩擦踵的鬼神之后—— 等小毒物携着满身的风霜回到客栈时,已近五更天。 天快亮了。 他轻手轻脚进屋,一把揭开面上的人皮面具丢在窗下,没一会儿就被大雪覆盖。 进屋前还记得用内力将寒冷的身躯烘暖,期间想起摊主所说的那个少年,想起老毒物的人居然先他们一步踏入青石镇…… 风雪仿佛积压在他如画的眉眼上,他脸色很差,蛊虫似乎感应到他心情欠佳,又似乎是在替他的主人耀武扬威,白皙的脖颈上蓦地鼓起一粒小包,潮红翻涌。 又发作了。 且较上次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 他面无表情撕下手中的凌霄花,咀嚼吞下。奇异的是,吞下凌霄花的瞬间,潮红褪去,本嚣张的鼓起的蛊虫瞬间偃旗息鼓,乖乖匿了下来。 小毒物闭了闭目,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这才轻手轻脚上了榻。 不过甫一上榻就传来江铃儿的嘟囔声: “去哪儿了?” 小毒物登时僵住,默了一会儿才启唇要说什么时,江铃儿却是头一扭,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子,甚至蹭了蹭他肩窝,头一歪,睡了过去。 小毒物:“……” 小毒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揽着怀里将自己团成虾米的某人,两人如交缠的藤,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暂且在这个客栈,在青石镇扎了根,落了脚。 为了填补住宿费用他们会为客栈老板娘做些诸如砍柴挑水的活,白日便去寻凌霄派。 可四处碰壁。 他们既上不了大孤山找不到凌霄派,也寻不到小神仙道长这号人。 且不论大孤山下亦是凌霄派门下一片白桦林好似摆了迷踪阵,江铃儿去了十次愣是鬼打墙似的在白桦林兜兜转转就是寻不到上山的路,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凌霄派自三年前便谢绝外客来访,这也就罢了,她这些时日日夜打听,根本没人听过什么劳什子的小神仙道长! 没有任何一个人! 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说过! 每次带着希望去打听消息,每次失望而归。 打听到后来她甚至怀疑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线索,又断了。 又断了。 江铃儿只能将不如意发泄在每日午时的劈柴上。 她头两日劈柴还用柴刀,想起传闻中一把柴刀舞得赫赫生威的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牙一酸便不再用了,转而用打的。 用奔雷掌一掌一掌将木柴劈开。 期间小毒物抱臂倚在墙上懒懒看着她,甚至打了个哈欠,直到—— 江铃儿不慎一掌打空,木刺在她掌心哗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毒物一顿,下一秒纵身一跃便出现在江铃儿面前,捧住她受伤的右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疯狂汇入江铃儿受伤的掌心,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瞬间止住了。 可小毒物仍是气的,抽出江铃儿手中的木柴狠狠丢到地上,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盯着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铃儿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不是有你在身边吗?” “所以你就能随意伤害自己了?!” 小毒物胸膛微微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才勉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他如何看不出来江铃儿是因为负气才受的伤?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江铃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憋闷是有意泄愤,可不至于因此伤害自己。 这次纯属意外,可显然小毒物不相信,她也懒得解释了。 至少他有一点说对了。 她心中是有气,且这个气她要自己一拳一拳打出去! 江铃儿用力一挣,挣开小毒物的束缚,径直又走到那堆木柴前,抬掌,一招“惊雷”直接将半人高的横木劈成了两半! 这一掌下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铃儿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其中还有奔雷掌独有的焦黑的掌印。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内功好像……涨了不少。 只是掌心才愈合的伤口转眼又裂开了。 小毒物眼瞅着眉心一跳,本就阴沉的俊容更加冷沉了。他望着江铃儿白皙而清丽的脸,忽然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江铃儿原还盯着掌心发呆,直到小毒物走过来扯着她进了屋,半强迫的让她坐在榻上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 小毒物没有回答她,而是取了一盆干净的水、手帕还有药酒。这次他没有选择以幽冥鬼火修复江铃儿掌心的伤,而是用水打湿帕子单膝跪在江铃儿面前,冰凉的帕子触及掌心的伤口,江铃儿轻嘶一声立马抽手时被小毒物攥住了,他轻嗤了声,俊容还是很臭: “现在知道疼了?” 可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越加轻柔,可即便如此,到了上药酒那部分仍然疼得龇牙咧嘴的,可她咬牙咬着腮帮,疼得眼眶都红了硬生生都受住了。 她知道这厮有意让她吃点苦头,有意让她求饶,她可不能如了他的意! 果然小毒物脸色更臭了: “松口。”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唇被自己咬破了,却仍偏过头不去理他,更加紧的咬着自己的唇,一来为了抵住小毒物身上幽冥鬼火的诱惑,二来……空气中隐隐有药酒的香气浮动,也不知小毒物这药酒拿什么做的,烈的很,闻两口感觉就要醉了。 耳旁听到一道幽幽的叹息声,紧接着是走路声,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江铃儿不由竖起了耳朵…… 忽地双膝一沉,江铃儿微微一顿,回过头来彻底愣住了。 小毒物像只大狗一样单膝跪伏在她身前,双手捧着红裙子置在她的双膝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属于你。我们不要……那么累好不好?你忘了,你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吗?” 闻言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攥紧了手。 老镖头自戕那一天,小毒物躲在暗处自然都看到了。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侧脸,一字一句: “老镖头让你发誓不准报仇不是么?你,不是答应你爹了吗?” 嘴唇咬得几乎泛白,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小毒物眼见长睫微微一抖,软了心肠,放过了她。浓黑的眸仰望着她,转而用轻快的语气,循循善诱: “如果真有‘无事小神仙’道 长这么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即便我们上得大孤山去得了凌霄派,我们也找不到这么个人的。现在日月堡的人在寻我们,魔教也对我们下了追杀令……倘若让人知晓我们手中有《长生诀》,那么天下人都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的!我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可以易容,万水千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毒物执起江铃儿的双手,那双手细致修长,却布满了茧子、因寒冬生起的冻疮,还有方才掌心迸裂的伤口和指尖的焦黑…… 小毒物定定看着江铃儿受伤的鲜血又迸裂出来的掌心,骤然将药酒浇淋了上去! 痛、辣、烧灼袭来的瞬间小毒物已经将她淋满酒香的手贴在面颊上,江铃儿蓦地睁大了双眸怔怔看着小毒物猛地倾身逼近她,烫灼的手心碰上他沁凉面颊的一瞬,滔滔幽冥鬼火瞬间包裹了她,掌心的伤也在刹那间愈合。 幽冥鬼火荧蓝的光映在小毒物一双浓黑的好似浩瀚夜幕的眸子里,酒香隐隐,仿佛群星都沉溺、醉倒在这片泛着幽蓝荧光的黑河中。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另一手将红裙递给她: “喜欢吗?” 见江铃儿的视线缓缓终于落在他掌心的红裙上,小毒物双眸熠熠,握住她的手居然显得急不可待: “知道‘天涯海角’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南方,去天涯海角好不好?那里不会生冻疮,那里不会举目一片除了白就只有白,那里……那里一年四季都能穿红裙!” 小毒物说完便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江铃儿。相比小毒物的兴奋,江铃儿一直淡淡的。她静静看了小毒物掌心的红裙良久,抿了抿唇终于开口: “你哪儿来的钱买的?”江铃儿说着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拧,霍然抬眸盯着他,“你又去偷了?” 不过眨眼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小毒物眼神倏然冷了下来,好像群星寂灭,松了手。 红裙落在了地上。 第54章 054“不喜欢就扔掉!” 红裙落在地上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松开的手缓缓握紧,身上的幽冥鬼火随着主人的意动本滔滔如璀璨银河,转瞬间幽暗如暗涌的河床。本就浓黑的眸更加深幽,像一滩化不开的死水静静盯着江铃儿…… 俊秀的面容紧绷,薄唇更抿得泛白,许久,才道: “……这就是你想说的?” “我们哪来的钱买裙子?你又偷了谁的?你这是小人行径知道吗!” 前科之鉴。江铃儿还记得他们甫一下山,不过谈笑间小毒物就能将店小二和一众马夫偷个精光,这次恐怕又不知道偷了谁的,偷了哪个苦命的无辜的人。 “小……人行径?” 小毒物低低咀嚼着这四个字,本屈膝跪在江铃儿面前,缓缓起身站定在她身前。 原来的他自诩百无禁忌恶人、怪人乃至小人。他知道他的“小毒物”名号不比“小人”二字好到哪里去,可现在……就是莫名不想在江铃儿口中听到这二字! 一张白皮彻底失去血色,如苍山负雪,冷冷睇着江铃儿,一手烦躁地抓了抓发,嘴唇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呵。” 旋即猛地俯身逼近江铃儿,两手撑握在她两侧椅子的扶手上,江铃儿一时不妨,下意识后仰,脊背紧紧贴在座椅的靠背上。 抬眸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的黑色的火海: “我同你说过了,青石镇都是些作奸犯科、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谁知道他钱哪儿来的,偷该偷之人的钱还是‘偷’么?明明是替天行道!” 江铃儿当即反唇相讥:“偷就是偷!” 话音刚落,如平地惊雷,小毒物撑握在她两侧的手猛地一颤,继而握紧扶手,手背鼓起骇人的青筋。 江铃儿注意到他胸腔微微起伏,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听见他蓦的低笑两声旋即起身,转身就走。 江铃儿捡起落地上的红裙一把砸到小毒物背后: “我不喜欢你用脏钱买的裙子,从哪儿买的还回哪儿去!” 小毒物一顿,红裙从他肩头滑落。 江铃儿看见他垂落在两侧攥紧的双拳用力至极,指骨泛白。一字一句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字字句句带着昭彰怒火: “不喜欢就扔掉!” 门被大力摔上,人已夺门而出。 江铃儿盯着那晃荡的木门咬唇,双拳也攥得紧紧的,双眸晶莹,没有小毒物在,没有滔滔的冥火浇灌,她很快将唇咬得斑驳,眼眶微红,只有这样才能压住汹涌的泪意。 她松开唇,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方才平复了下来。视线下移——看到了地上凌乱的红裙。 已经脏了。 江铃儿定定盯着红裙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弯腰捡起红裙,不知何时起屋外下了雨。 雨中夹着如鹅毛般的雪花,好冷。 江铃儿盯着那漫天纷扬的雨和雪花,一刻钟,两刻钟…… 三刻钟。 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红裙,磨了磨牙暗骂了声: “……臭小子!” 将红裙放在案上,抓过案上的竹笛和油纸伞,追了出去—— 行人零落的街道。 江铃儿将竹笛别在腰间,抓过油纸伞就追了出来,没见到小毒物。 雨雪下的又急又凶,很快将小毒物的脚印冲散了。 此刻不过才午后的光景,可北方天黑得早,暮色四合,很快就要入夜了。 等入了夜,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又昏暗就更寻不到人了。 茫茫的一片他可能,也很难寻到回家的路。 江铃儿心一急,走得更快了,几乎小跑了起来,忽而与一老叟肩踵相撞,老叟颇瘦弱矮小,居然被风风火火的江铃儿撞了开来! 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如蒲柳在空中晃了晃,身形动作甚至领先脑中所想,下意识便将油纸伞瞬间合拢,伞尖横向老叟衣领,一勾一拉,老叟本欲直扑向地面的冲劲被一柄油纸伞化了开来! 江铃儿顿了下,忙将伞柄收了起来,扶住老叟的手臂: “老伯,你没事吧?” 老叟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抹了一把脑门的虚汗,惊犹未定却仍忍不住惊叹:“姑娘好身手!” 仰起头面来是一张干瘦的老头的脸,面上却是一双紧闭的双眸。 竟是盲人。 江铃儿微微一顿,杨大娘的面容一闪而过:“对不住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见老叟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可老叟下一句话让她僵在了原地: “姑娘,你有没有……一只灰色的钱囊?我在这条街寻了几天了……那可是老朽过冬的钱啊,找不到可……可怎么办呐……” 虽然直觉不会那么巧,江铃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老伯是……怎么弄丢的?” 老叟苦思冥想,语焉不详:“那夜……那夜老朽揣着钱赶路,就如方才!不巧被人撞了下,也有个青年如姑娘这般将老朽扶了起来,可等老朽回过神时,怀里的钱袋就这么不见了!肯定是那日……那日丢在了雪地里……可老朽来来回回寻了几天也没找着……”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青石镇是不是真如小毒物所言卧虎藏龙,倘若钱袋不是因为丢弃——她不能断定老叟的钱袋就是小毒物……偷的,可她见过小毒物是如果神不知鬼不觉还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多人的银钱搜刮入手,不是谁都有这番鬼斧神工般探囊取物的身手。 心下不由信了几分,尤其老叟紧闭的双眸和杨大娘的重合了起来…… 羞愧的赤红如潮水涌上面颊:“老伯我……我这就……” 可惜囊中羞涩,翻遍两只口袋连枚铜板都翻不出来。 江铃儿正羞愧地手足无措,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疾呼: “闪开!!!” 一头毛发水光发亮的毛驴驮着一人发足狂奔,直逼江铃儿、老叟二人! 江铃儿以油纸伞隔档住老 叟,将老叟推至一旁,在毛驴受惊长啸着飞跃至江铃儿头顶时,江铃儿迎着日头眯了眯眼,足尖一点跃上毛驴脊背,抓住身前青年手中的缰绳,反手狠狠用力一扯! 毛驴长嘶着两条前腿在空中蹬了几下终于被制住了,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签子在空中飞舞,洒落一地。 江铃儿口中轻轻“吁”了一声,略松了口气。说来好笑,从来都是驭马的,还是第一次驯一头毛驴。 她略略挑了挑眉,正要翻身从毛驴上下来,突然手腕被人擒住了。 很快。 快到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撞进了一双晦暗的凤眸里。 来人一身落拓的烟青色道袍,眉如远山,凤眸湛湛,身后残阳似血为这张白皮俊容渡了一层金边。年轻的俊美道长抓着她的手腕不放,长眉紧锁好像缠绕的藤,盯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我算不出你的命数?” 第55章 055“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铃儿闻言愣住,杏眸眨了眨,莫名所以: “……什么?” 这个年轻的道士却好像比她更迷茫,抓着她的手不放。江铃儿手长脚长的,自然十指也纤细修长,可在青年手里仍旧小小的,好像,一手就能完全纳住。 青年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他沿着江铃儿细细的手腕往上摩挲着,口中神经质地喃喃着念经似的: “不该啊,不该啊……命者,造化之谓也。虽不可谓命,如富贵、贫贱、寿夭,是亦前定①……” 两人坐在毛驴上,这毛驴本就小,载一个成年人已经够呛了,更何况载两个。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觉两人贴得极近,尤其这人还抓着她的手不放,近乎是呼吸相闻的距离了。 甚至江铃儿眼眸一抬,长睫扫过的是咫尺前青年的……喉结,她甚至能嗅到他月牙白衣领上浸染的淡淡花香。 至于是什么花……很熟悉,但一时记不起来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回过神来的江铃儿眉头拧得老高,小脸黑如锅底: “喂……” 不是江铃儿不想挣开,她试图挣了挣,居然挣不开! 青年看着瘦高,也不像个习武之人,手上力道居然不小,她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其从头到尾、拿捏搓/揉研究着她的手。 一只手还不够,青年两只手捧着江铃儿的右手举到眼前,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触碰着她的掌心。从手腕到指骨再到指尖,掌心的纹路和指腹的茧子还有因天寒生出的冻疮都没放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反反复复研磨过她掌心的肌肤以及掌心上的每一条纹路,嘴里念念有词着,自说自话: “命为体,运为用。有命者,未必有运。无命者,未必无运。有命而有运称为命运两济②……你命已绝运已尽,不该啊……不该啊……” 青年兀自念经似的,语速极快又悄默声的,江铃儿并未听清他在念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年轻的道士神神叨叨的,鬼祟邪门得很,无形中印证了老镖头在她初次押镖之时便耳提面命的话: 【江湖四大忌:道士、和尚、女人、小孩,这四类人绝不能惹知道么?】 她当时不解,现在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 譬如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青年,还是排名第一的道士呢。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她现在还是身负黄金万两酬金的“修罗双煞”,江铃儿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询问这个道士,奈何这厮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一只右手被摸得浑身发毛,江铃儿额角青筋一跳,杏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喂……你要摸到什么时候?” 这个年轻的俊美道长居然仍恍若未闻,还再念经!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该啊……不该啊……” 许是因日落昏黄,光线黯淡,甚至擒着她的右手更近地贴向自己的双眸,不光是若有似无轻触着她掌心的高挺鼻尖,还有明显划过她指腹的柔软薄唇…… 江铃儿:“……” 江铃儿:“…………” 此刻不光是一条手臂发毛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江铃儿忍无可忍,完好的左手狠狠对着咫尺前这张白皮俊脸抽了过去! 极清脆刺耳的一声“啪!”,俊容被打偏了过去。 念经似的嗓音终于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默蔓延开来,甚至身下的毛驴都不安地抖了三抖。 江铃儿瞪着他,杏眸划过杀意的锋芒:“松手!” 江铃儿抽了抽,还是没能将右手抽出来,好像被镣铐桎梏住似的,青年光洁的侧脸肉眼可见地浮现掌印的暗痕,却仍抓着江铃儿的右手不放。 “你……” 江铃儿咬牙,真怒了,也顾不得他们的动静引来往来行人的侧目,凝心聚力于左掌,汇聚三成内力的左掌一招“雷鸣”正要向青年胸口打去时,忽而被青年擒住了手腕高举过头顶牢牢制住! 很快。 比之前更快。 青年两手分别攥住她的手腕,逼近她,本就几乎紧贴着的两人此刻更没有一丝缝隙,青年浓黑凤眸倒映着江铃儿惊愕的双眸,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话音刚落,江铃儿彻底怔住。 本想挣扎的双手也卸了力道,忘了挣扎,怔怔盯着眼前人。 他…… 他怎么会知道? 与此同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女子高亢的咆哮声: “天杀的流氓道士,老娘看你还敢往哪儿跑!” 随着女子咆哮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支擀面杖破空而来,携着雷霆万钧气势,穿过万千凛冽霜花,正中青年的后脑勺! 那擀面杖明显带着骇人内力,“砰!”的一声,江铃儿甚至能听到头骨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 青年浑身震颤,轻“唔”了一声,江铃儿瞳孔震荡: “你……你没事吧……” 毛驴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擀面杖惊了一跳,长嘶一声,两条前足在空中奔腾,将江铃儿和青年二人齐齐摔下背去! 摔进雪地里! 准确是青年摔进了雪地里,江铃儿又摔他身上了! 只听见身下一声低沉的闷哼声,江铃儿倒是想躲,无奈双手仍是被这厮钳制得牢牢地,不得挣脱,就这么跟着摔了下去! 大雪覆顶。 来往行人都怔住了,围了上来。 那厢方才又是咆哮又是空掷擀面杖的女子终于疾跑而来,见状也呆住了。 那埋着两人的小山坡似的雪堆有血色从其中一点点渗透了出来。 逐渐弥漫,好像雪中盛开了大片的红梅。 女子一愣,不由后退了两步。 围观的行人中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你杀人喽!” “秦香玉你好哇,杀了三任丈夫还不够,又背上一条……不,两条人命喽!” 被叫做“豆腐西施”的女子体态丰韵,面容较好,颇为泼辣。闻言登时双手叉腰,冲着人群骂骂咧咧的: “要死了,哪个看见老娘杀了人?!是哪个?敢不敢站出来!” 人群窸窸窣窣攒动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江铃儿先受不住从雪堆里探出了头,急促喘着气。秦香玉一愣,惊喜道: “太好了,妹子你没事!” 江铃儿顾不得回话,冲着身下那埋藏着的雪堆厉声道:“喂!松手!” 她虽然探出了头,可腰腹往下、包括双手都还埋在雪堆里。 回答她的只有雪堆上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叫人瞧着心头不由一凛。 可江铃儿唯有恼怒,一咬牙,喝道:“出来!” 好像牵着萝卜带着泥一样,一把将她身下、埋藏在雪堆中的人拽了出来! 如瀑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两人相交的手臂好 像交缠的藤,年轻的不知死活的道士终于被拽了出来。 “你给我松……” 江铃儿抬眸便对上了一双亮得惊人的凤眸,还有……满头满脸泼墨般的血…… 登时愣住了,将说未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咽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也时常听老镖头叹过江湖中一些武痴,早起贪黑、废寝忘食地习武,可……可从没见过这么执着于旁人的手的! 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 她的手是镶金还是戴玉还是……怎么回事?真像是,魔怔了。 修道中人……都这么疯么? “我知道了!” 青年骤然一声大喊,江铃儿被吓得一激灵,说这话时青年仍攥着她的手,后脑勺还往下汩汩淌着血呢。 江铃儿实在不解,被青年一惊一乍得吓得结巴了起来,忘了挣扎: “你……你知道什么了?” 豆腐西施秦香玉也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似没想到自己真伤到了青年,喃喃着: “臭流氓道士,你……你怎么不躲啊……” 年轻的道长却好似没听到,只紧紧地握住江铃儿的左手腕子,力气之大江铃儿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似的。他盯着江铃儿,凤眸中的光几乎慑人,浑身浴血,若不是看他眸光晶亮,真像恶鬼索命似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况闻善人命,长短系运数③。今之谈命者,只以大运为用,殊不知小运亦有紧关。大运虽吉,其小运不通,未可便言吉利。如大运虽凶,其小运却吉,未可便做凶推④……”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铃儿自然不知道他在念的什么经,只知道被吵得脑瓜子疼,忍无可忍道,“说人话!” 青年微微一顿,眸中光亮不减: “你是撞了什么大运吧?” 江铃儿:“……” 江铃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什么样的‘运’?究竟是什么样的‘运’能够逆天改命……你告诉我。” 江铃儿:“……” 莫名的,小毒物一张昳丽的俊容浮现在眼前。 小毒物……怎么不算她的“大运”呢? 若不是小毒物,她此刻可能只是乱葬岗的一具尸体罢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运’能够扭转乾坤……” 待江铃儿回过神,青年居然又逼近眼前,落了地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能将她罩住,他低头凝着她,浴血的脸,晦暗的凤眸映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小脸,浑然不在意将他们围观的越来越多的行人,好似天地间就剩下他和江铃儿二人。 嗓音略有些低沉,哑哑的,好像某种蛊惑,低声道: “你告诉我好不好?” 江铃儿莫名屏住了呼吸移开视线:“……” 她余光扫了眼周遭越来越多的行人,心里暗道“不好”,视线转而戒备地盯着眼前人,自然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冷冷的,注视他的视线已然带了杀气: “跟你没关系吧?” 年轻的道士却是一愣,忽然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轮到江铃儿愣住了:“……什么?” 年轻的道士即是裴玄,上上下下打量了江铃儿一遍,略显苍白的白皙肌肤,杏仁一样的大眼,不似一般女子修裁得宜的长眉,她的长眉又不似一般的柳叶眉,眉梢带着一丝凌乱,好像肆意生长的狂草。高挺小巧的鼻梁,流畅的脸部线条…… 唇也生的好。 好英气的,美人。 见年轻的道士只盯着她沉默良久,什么也不说,江铃儿双眉拧了起来:“?” 一旁旁观许久的豆腐西施秦香玉终于忍不住插嘴: “喂,你个臭流氓道士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理会豆腐西施在说什么,沉默良久的年轻的道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女孩子的手……怎么可以这样?” 话音刚落,攥着江铃儿手腕的长指轻抚了下江铃儿掌心的茧,继而—— 揉/捏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 两手并用着揉/捏、把/玩着江铃儿纤细白皙的手,嘴里还略带心疼地絮絮叨叨着: “女孩子的手是珍是宝,是第二张脸,得小心呵护才是……” 额角猛地鼓起一根青筋,江铃儿深呼吸一口气,霍然抬眸,抬手就是一掌“惊雷”朝青年胸膛打了过去: “登!徒!子!” 年轻的道士骤然打横飞了出去,脊背撞上街道旁的枯树上,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豆腐西施:“……” 行人:“……” 众人噤若寒蝉。 江铃儿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捡了一把地上的落雪,将被青年搓/揉过的左手狠狠地、狠狠地来回用雪搓洗了两遍这才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伞面张开,走向小巷深处。 众人不由用目光目送着江铃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这姑娘……眼生的很,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呢。” “是啦是啦,这么俊的姑娘我一定有印象的……” “……” 另一侧,众人视线的背后,小毛驴幽幽走到昏死过去的青年面前,哼哧哼哧湿热的舌头舔了两口青年脸上的血渍,嘴巴一张叼住青年的后衣领陡得一甩,甩到了背上,缓缓托着青年,走向道路的另一侧—— 莫名其妙出现的流氓道士耽误了江铃儿不少时间,她终没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寻到小毒物,兼又她本身就不识方位,到时候人没找到自己也丢了,只好先回客栈,祈祷着小毒物不再使性子,也回了客栈…… 是啊,万一小毒物已经回客栈了呢? 这么想着,江铃儿举着油纸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迫不及待恨不得飞过去,可临到了门前,又慢了下来,缓缓走上前,终于站定在门扉前。 攥着油纸伞的手紧了紧,伞面朝身前……蹲坐在门槛上的少年倾斜了过去。 小毒物不知在这坐了多久,身上堆满了积雪,连长睫也沾满了落雪。 江铃儿呼吸一窒,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本就苍白的侧脸,此刻更没有丝毫血色,宛若冰雕一般。 两人同时开口: “怎么不进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的嗓音低沉、沙哑,话落的瞬间江铃儿本想解释什么,忽而腰腹上贴上一方不算柔软的触感,是小毒物将头颅抵在她的腰腹上。 僵冷透过衣衫传递了进去。 冷得江铃儿指尖轻颤,几乎握不住油纸伞。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小毒物像落水小狗似的,两手圈住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头面埋在她柔软的腰腹上,深吸了一口气,深吸了一口属于江铃儿身上的气息,才缓缓开口: “你别……不要我。”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第56章 056“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 “哎,你站着别动。” 烛光昏暗的狭小厢房,江铃儿来来回回一桶桶提着热水倒进浴桶内。 而小毒物沉默的伫立在原地,期间想帮忙被制止了,只能默然地用视线追随着她。 “不洗个热水澡你一定会生病的。”江铃儿倒进最后一桶热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脊背靠着浴桶,瞪着他,眉头微蹙,“我知道你医术高超,可也不能这么乱来啊。生病了怎么办?指望我给你治么?” 见少年没说话,只一双浓黑的眸幽幽盯着她,江铃儿顿了下,叹了口气,认命地提起水桶走向门外,方才一直默然伫立的某人忽然动了,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唉,我不过放个水桶……”将水桶放在屋外,才关上门,一回 头就撞上身后人坚硬又冷冰冰的胸膛,“你……” 江铃儿本有些气了,可是看到眼前人冻得发紫的唇顿住,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她抬手掸去少年身上的落雪,又推着他去了浴桶前,凶巴巴的:“去洗澡!” 说完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放心,我只是给你拿换洗的衣物,我不走。” 可等她拿来干净的帕子和衣物,人还站在浴桶前,巴巴地看着她。 江铃儿:“……” 江铃儿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 才吐出一个字被少年打断,小毒物看了她一眼,垂下眸,闷闷道:“我动不了。” “……动不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意识到小毒物这傻子可能在外站了远远不止一两个时辰。 果然在为他解衣时,指尖难免会碰到他裸露的皮肤……僵冷如冰。 江铃儿为他解了腰带,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件中衣,抬眸问他: “可以自己进去吗?” 期间小毒物一直垂眸盯着她,猛不丁和江铃儿对上视线,微微一滞后,低低应了一声: “……嗯。”—— 热水浇灌在小毒物袒/露的胸膛上,见惨白如玉的肌肤终于有了血色,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更加卖力地拿着木瓢一瓢接一瓢往小毒物身上浇灌热水。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忽然说了一句: “是我太心急了。” 江铃儿本拿着帕子擦拭他发丝的手一顿:“……什么?” 小毒物却恍似没听到,润湿的发丝下,本就浓黑的双眸越加晦暗幽深,双眉紧蹙,修长的双手紧紧扣住浴桶边沿,用力至极,手背鼓起卧龙般盘旋的青筋。 好似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老东西……恐怕也来了青石镇。 指甲在浴桶壁上划下一道暗痕,小毒物漂亮浓黑的眸子飞快划过一抹狠戾。 “那个,其实我……我不是不喜欢那条裙子。” 浸湿的帕子自他面前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他身前的水中。 小毒物一顿,思绪被打断,暖风扫过他的耳畔,痒痒的,他循声侧目看去,是江铃儿双手交叠搭在浴桶的边沿,下颚枕在其上歪着头看他,这浴桶本身就小,两人距离极近,江铃儿似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挠了挠面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送我裙子。” 江铃儿说这句话时,红裙就静静躺在他们身后的案桌上。 察觉到小毒物注视着她的视线,江铃儿略略一顿,似下定什么决心,侧过眸同样注视着他,小毒物忽而感到有一只抚上他的后脑勺,紧接着微微用力,小毒物长睫震颤被迫前倾,两人额间相抵在了一起。 江铃儿盯着咫尺前的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子,字字清晰缓声道: “答应我不要再偷钱了,不然……” 她悄然伸出另一只手,可怜兮兮的在小毒物面前晃了晃: “我们的冻疮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在小毒物面前的左手纤细修长、骨肉匀称,唯一不好的是其上布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茧子还有零星的冻疮,这是她为了抵住宿的费用日日在冰天雪地里劈柴生成的,正是自小生活在温暖的南方的她从未有的经历。 她知道不光她有,小毒物也有,他包揽了大半的粗活。 其实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也可以修复她的冻疮,但是她不愿,因为这是她靠自己双手,是他们凭着自己双手努力活下去的证明。 小毒物盯着眼前这只操劳的手眸光震颤,忽而那手动了。 江铃儿两手捧起他的面庞与自己更近地额间相抵,彼此瞳孔中映着对方的身影。江铃儿极认真的看着他,脸颊微红,小毒物也怔怔地盯着咫尺前的杏眸,听见她有商有量的,用彼此才能听见的亲昵语气对他说: “我……也要道歉。我虚长你六岁,却是个不成熟的大人。把近日为了寻那个破神仙屡屡碰壁的火撒在了你身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小毒物呼吸一滞,怔怔盯着她,似要迷失在眼前这双澄澈的杏眸里。本被冻得僵硬的心脏,开始飞快跳动。 “我知道小偷小摸是你以前不得已的生活习惯,慢慢来,就像我以前也习惯大手大脚花钱大鱼大肉吃饭……我们一起改。” 小毒物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个字: “……好。” 江铃儿闻言一顿,终于笑了,笑意如波澜扩散,眸光晶亮,昏暗的一室似乎也因为她的笑亮堂了起来。 江铃儿捧着他面庞的双手狠狠搓了一把他的脸,补了一句: “还有,我不会放弃报仇的,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报仇。”关于这点江铃儿不欲多说,因为该说的她都已在老镖头坟前,对老镖头说过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之前说的‘太心急了’……是什么意思?” 小毒物闻言顿住,方才有了血色的薄唇又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他是太心急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居然是因为老东西身边的一条狗方寸大乱。 他居然因为一条狗草木皆兵,还想着带江铃儿逃到天涯海角……可笑。 小毒物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熟悉的带着三分讥嘲的俊容上。 笑他自己。 水雾氤氨,模糊了他的面容。 小毒物迟迟没有回答,江铃儿也并不在意,因为自己忙前忙后也流了一身汗,见小毒物周身终于暖了起来,也彻底松了口气。一身黏腻也终归不舒服,虽然没有足够的水能够沐浴,可是烧一盆水来擦身也是可以的。 江铃儿起身,抻了抻腰:“你可以动了吧?剩下的你自己来吧,别泡太久,我再去烧盆水……” “一起吧。” 江铃儿一顿,懒腰才抻一半:“……什么?” 只听见身后哗啦一大声水响,继而一具湿漉漉的滚烫的身体从背后环抱住她。 大手恰好就扣在她,胸脯前。 还往下压了压。 江铃儿眉心一跳,眯了眯眼:“喂……” 回以她的,是压在她胸脯的两手往下握住她的腰一拉一提,将她一同曳进浴桶内! 第57章 057他失控了—— 翌日。 江铃儿不知昨夜几时睡去的,醒来时日光透过窗棱照在脸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身上清清爽爽的,明显……有人帮她清洗过了。衣物更整整齐齐备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江铃儿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杏眸眨巴眨巴,睡意残存在她眼底…… “怎么不多睡会儿?” 小毒物将一大捆木柴捆好竖在墙角,从怀中拿出帕子擦拭额上的细汗,侧过身,脊背倚靠在门扉上,不满地看着她。 第一次看到有人劈完柴讲究地用帕子拭汗的。 江铃儿看着墙角满满当当的木柴愣住了,岂止一天的量,往后四五天都不用劈柴了。 “都是你干的?” 小毒物不置可否,兀自走进屋内,不似她一脸困顿,也不像昨夜那般落水小狗似的可怜模样,他现在可谓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焕发着逼人的青春的气息。 在盆中净了手 后,一边解开外衣脱去鞋履,一边上榻,温热的指尖抚上江铃儿同样温热后颈,在她颈上一路向上细碎的啄吻,嘴里模糊不清呢喃着: “再睡会儿吧。” 手臂穿过被褥下的纤腰,微微用力揽着江铃儿又倒进厚实的褥子里,细密的啄吻也从颈线一路蔓延上了脸颊…… 被一手推了开去! 小毒物:“……” 江铃儿猛地从床上支起身,正欲掀被下榻,被小毒物抓住了腕子。 “干嘛去?” 小毒物撇嘴一脸不爽,而江铃儿比他更冲更不爽,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瞪着他: “你干嘛动我柴火?” 他们为了抵食宿费揽下了不少活计,其中劈柴无疑是最累的一项,她抢先一口揽下了,生怕被小毒物这厮抢去似的。 并非她真多爱劈柴,而是北方条件多艰苦,天寒地冻的,别说人烟稀少,连飞鸟都很少见到了,兼又每日起早贪黑去寻那什么破凌霄派和无事小神仙道长的消息,她不能像以往那样晨起去捉麻雀,午时练梅花桩,就只有将所有修行都寄托在每日的劈柴上。 运力于掌,一遍又一遍,不断效仿推演着脑海中老镖头打的一套完完整整的奔雷掌,就这样以掌代斧子,以掌力崩裂这些硬柴! 她甚至在这些柴火上做了标记,头两天不适应还只能拍一手血,而后便好了许多,等到第十天已经能用掌力拍断一截火柴棍了!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细数断了多少根柴火,连木头碎屑都不放过,因为这些全是她所有努力具象化表现的结果,所以这里的每一根柴火……都是她的宝贝啊! 这些……这些小毒物都是知道的,而现在,都被他毁了! 江铃儿气得咬牙,忍不住握拳时又僵住了,缓缓张开十指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细嫩、光滑,骨肉纤细匀称,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破损,更没有曾经日日寒冬冷水中浸泡出来的冻疮,甚至连指腹和虎口的薄茧……全没了。 这双手好看,却也陌生。 这居然是她的手。 这……怎么会是她的手! 不光手,全身上下肌肤乃至发丝焕然一新,白白嫩嫩的,显然全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治愈了。 可是他答应过她不会将她手上的冻疮和薄茧治好的。 “你……你你你你……” 江铃儿气得说不出来,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是女孩儿,自然也是爱美的。可是在女孩儿之上她更是行走江湖的镖师,曾经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甚至是天下第一镖乃至放眼天下都为数不多的女镖师之一!哪个策马行走江湖的镖师会有一双白嫩的手掌? 哪个会有?!! 甚至镖内的兄弟姊妹闲暇时还会比一比身上的伤痕,每一道伤口见证了刀口舔血的艰辛,每道伤口是荣誉的功勋。要说整个天下第一镖江铃儿最欣羡的人是谁,不是老镖头,也不是曾经她的五叔亦是她师父的何庸师叔,是镖里的老镖师刀疤六。 刀疤六因脸上深可见骨的骇人的六道疤因此得名,他并不是镖内功夫最厉害的,却是镖局内最有威慑力的。 就凭脸上的六道疤就能兵不血刃还能止小儿夜啼,就那六道疤就不会让别人小瞧了他! 就那六道疤! 江铃儿双手虽然没有丑陋的疤痕,却也有些陈年旧伤……都没了。冻疮也没了,可是她指腹和虎口的薄茧,那是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掌一掌打出来的!就这么……就这么没有了! 全没有了! 江铃儿张了张唇,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 “诶,你别……” 小毒物本来还漫不经心的,身侧单手枕着,懒洋洋看着她。眼下见江铃儿眼眶倏然红了,他愣了下,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江铃儿这么想着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哪知小毒物比她更委屈。 “哎你别……当初在地清、火舞手上吃那么大苦头都没见你哭……算我求你了,别哭……” “谁让你擅自用冥火把我手上的茧都治愈好了!还有我没哭!” 江铃儿虽然蛮横骄纵但并不娇气,是极少极少哭的,和地清、火舞戮战成那样没见她流泪,哪怕在老镖头墓前,哭了也只会将头颅埋在雪地里,要面子的很,因而看着她红了眼眶,惊吓之余更多是慌张。 见江铃儿双眸越来越红,小毒物抓了抓头发,颇手足无措,见人始终哄不好,小毒物也泄了气,破罐破摔,居然比江铃还委屈的样子: “我……我……我控制不了!” 话音刚落,小小厢房一时万籁俱寂。 江铃儿蓦的一怔,昨夜的一幕幕恍如晴空惊雷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响。 昨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过火。 江铃儿也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心随意转,不仅能控制不让她吸食,更随着他心情的好恶,变化万千。 越是兴奋,火焰便越是高涨,反之亦然。 而昨夜……冥火滔滔,几乎照亮了整间厢房。 他失控了。 江铃儿一张小脸骤然爆红,不光是她,还有小毒物。 小毒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动了。 牵起她的手,纤细的如青葱般的十指被他抓握在掌心,薄唇在她指尖烙下一吻,唇上的触感烫得江铃儿浑身一激灵。 “就今天。”江铃儿怔怔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另江铃儿浑身发毛的直勾勾的,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就今天一天,让我治好你。以后你生再厚的茧子我也不管了……行不?” 这次虽是无心的,可天知道,他看她双手大大小小的伤不爽很久了!这次虽非他有意,可也算是无心插柳,得偿所愿。 就是委屈她了。 话落还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啄了一下。 江铃儿:“……” 登时电流从他吻过的指尖顷刻间蔓延全身,江铃儿长睫一颤,头皮蓦的一下炸了!浑身发毛,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江铃儿极少会这样,活了这二十四年似乎……第一次这般。 这般……不像她自己。 杏眸浸着一层水雾,手攥得紧紧的,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小毒物似乎察觉到什么,两人同样红通的脸颊,视线从方才的羞赧游移到略带侵略性的、定定从她的双眸下落到她朱红色的唇上,喉结蓦的滚动了一下,倾身而去—— 炙热的气息吹拂面庞,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似乎被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去,小毒物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角。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又开始令人头皮发麻的,黏黏糊糊的了。 真要命。 江铃儿心慌慌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发生了。 其实这样的亲密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小毒物自是不满的,最初的羞涩也只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往日的无赖劲又上来了,扣在她腰上的手变得强硬起来,若即若离的吻印在她的唇角和脸侧。 身上的幽冥鬼火渐有燎原之势,火舌舔吻着她。 江铃儿浑身战栗似的一抖,左躲右躲的,往日不觉得有什么,叫他亲一口便亲一口,小毒物这厮有时像小狼狗似的扑将上来啃咬,虽然有时不免吃不消,但大体也能受得住,因为比起体外丝丝缕缕的冥火,小毒物直接的啄吻啃咬能渡给她更多的幽冥鬼火。 甚至因为求生的本能,她贪婪地疯狂汲取着小毒物体内的冥火,有时比这厮更主动呢,但不知为何,今日就是不行。 今日……今日就是不能直视这臭小子! 奇了怪了! 小毒物似乎得了趣,耐心极好,甚至用新生的胡茬去扎她。 懒洋洋的晨光透过窗棱照在他们身上 ,难得的惬意。 江铃儿似乎是急于掩饰什么左躲右避都避之不及,眼见小毒物这厮喘息越来越粗重了,忽地福至灵心,想起了什么,问他: “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小毒物一顿,埋首在她颈间磨蹭的胡茬一滞,灼热的气息还喷洒在她颈间,半晌才不情不愿的闷闷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有买了再退回去的道理?” 江铃儿闻言登时眯起眼,心下却不由松了口气: “想反悔?你忘了……忘了昨夜怎么说的么?” 小毒物当然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的。 每一时每一刻,一颦一笑,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让我看看你。” “不行!” “……我就看一眼。”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影影绰绰的豆大烛火的光在狭小的厢房内摇曳着,纠缠起伏的两道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暧昧的延伸、拉长。 江铃儿一时不妨被曳进浴桶内,还呛了一口水,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进去了。 她只得来得及一只手狠狠捂住小毒物的双眼! 掌心下传来小毒物闷闷的、喑哑中还带着委屈的声音: “我想看着你的脸做……” 小毒物话还没说完,不光眼睛,嘴巴也被捂上了! 江铃儿恶狠狠在他耳边道:“不准说!!!”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可不知为何今天就是不行,就是不想他看到她……情动的样子。 这次跟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被她蒙住双眼又捂住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的凶狠地撞了下。 江铃儿轻“唔”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唇才没让声音泄了出来,不敢乱动。 没人再说话,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江铃儿率先受不住了,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吧,你把那裙子退回去,我就松手。” 被她捂住双眼的某人迟迟没说话,江铃儿后知后觉才觉察自己还捂着他嘴呢,连忙松开捂住他嘴的手,软软的唇擦过她的掌心留下闷闷不乐的声音。 “……你果然不喜欢。” 江铃儿当即破口而出:“我喜欢的!” 尾音还带着方才的颤。 江铃儿顿了下,意识到了什么,低咳了一声,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但……不是现在。” 见人又陷入沉默,江铃儿最后一丝耐心消失,在他耳边咬牙:“你就说退不退吧!” 扣住她腰肢的手蓦的一紧,小毒物眉头微蹙似是难受,江铃儿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是……是哦蛊虫又发作了么?不是很久都没发作了么!” 小毒物没说话,江铃儿忙松开手,却对上了一双燃烧着黑色火海的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吃干抹净的漂亮眸子。 江铃儿蓦的一怔,知道上当了。 “你使……” “炸”字还未说出口,已然被狂风暴雨般的吻侵蚀了。 波澜起伏,水花四溅。 “你、你骗……人……” 狂风暴雨中字句也被撞得零碎,江铃儿气极,眼尾逼出一抹红来,在小毒物左肩的“奴”字印上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暴风雨停歇了一瞬,气急败坏的熟悉的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行了吧!” 江铃儿这才舒服了。 松了口,没一会儿才得一隅喘息机会的唇很快又被捉住了。 哼哼唧唧中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花香味。 不是小毒物身上惯有的冷香味,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没再多想,全身早已软得使不上劲,身下是渐冷的水温,可身上被燎原般的冥火包裹炙烤着,所谓“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如此吧。 江铃儿模模糊糊想着,怕滑进水底只能双手勾着眼前人的脖颈,随着他沉沉浮浮……—— 记忆呼啸回笼。 小毒物想抵也抵不掉。 更何况他并不想抵。 “去就去。”他嘴里轻嗤着,蓦的一顿,声音哑了下来,“去之前……再来一次。” 小毒物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按。 江铃儿一滞,继而额角一抽:“……” 下一秒小毒物就被江铃儿踢下了床: “滚!” 一刻钟后—— 小毒物脸色臭臭的,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抓起装有红裙的包裹就离开了。 江铃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了勾,杏眸亮晶晶的,是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柔软和欣慰。 江铃儿下意识捶了捶腰,冥火能治愈她的外伤,但骨头缝里的酸麻感犹在,她懒懒抻了个懒腰,嘴里兀自喃喃着: “该到我了。” 拿过竹笛,随即往小毒物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毒物臭着脸走了一路,来到一家其貌不扬的裁缝铺里。 身材矮小的店主看到他一愣,竟撒腿就跑! 不过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跑,腿一伸,店主便绊倒了。 还是面着地,狠狠摔了一跤! 小毒物一把抓起这矮小店主的短辫,扯起,露出一张鼻血糊满整张脸的可怜模样。 瞧着竟是一张相当稚嫩的少年面容。 即便如此,那少年仍是双手挣扎着囫囵遮住自己的面庞还有双眼,既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真容,也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 “大大大大哥是不是忘了,鬼市的规矩不能露真面目……” 可即便如此也没用,他也知道他身上凌霄派独有的大孤山滋养的凌霄花的香气是散不掉的。 他能从小毒物身上嗅到淡淡的凌霄花香气,小毒物自然也能。 小毒物面无表情打断他: “记住,我会再赎回来的。” 少年挣扎的双手一顿,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里看小毒物: “……什么?” 小毒物松开揪住他小辫的手,从怀里取出帕子,从指尖到腕间,每一寸都细细擦拭后,将身上的包裹连同帕子都丢到他身上,浓黑的眸子盯着他好像吐信的毒蛇: “敢卖给旁人我要你命。” 少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抱紧怀中的包裹忙不迭点头。 小毒物正欲抬步就走,忽而熟悉的剧痛自胸腔窜了上来,登时眉心微蹙,脸一白,停在了原地。侧目扫了少年一眼: “还有多少凌霄花,我都要了。” 少年却摇了摇头,眼见小毒物一张俊容越来越黑,害怕至极也不得不说: “没……没了,全被那自称老毒物的‘关门弟子’收走了。” 小毒物闻言,眉头狠狠拧了起来,眉间霎时落下阴翳。 “那……那人还留下一句话,给大哥的。” 小毒物眯了眯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说。” “‘凌霄花不过能压制你体内的蛊虫一时,不能一世。只要你活着一天……一天不能逃离师父的摆布。一个小小的惩戒罢了。’” 少年说着还颤颤巍巍的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 小毒物:“……” 见小毒物忽然动了,少年连忙将包裹挡在面前: “别打我别打我,我也是被逼的!” 小毒物闻言冷嗤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朵凌霄花放入嘴里咀嚼,旋即离开。 随着舌尖凌霄花的淡淡香气弥漫,胸腔内作祟的蛊虫在凌霄花的麻醉下顷刻偃旗息鼓。 可惜胸膛剧痛的平复却没有让小毒物一张昳丽得不似真人的俊容有半分喜色。 俊容阴翳,一双浓黑的眸更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怀里的凌霄花不多了—— 小毒物自裁缝铺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客栈,而是辗转在小小青石镇几家药铺徘徊,不过均被赶了出来。 他有意向药铺兜售鹤顶红、断肠草、见血封喉……一一被拒了。 他 从来只制毒药,何曾制过解药? 小毒物揣着满袋毒药走街过巷,暗骂这些乡巴子不识货时,忽地被人叫住了: “小兄弟,我看你转一天了……找活是不?苦工做么?一天十文钱。” 小毒物闻言如清燕一般的身形一顿,滞在了原地—— 那厢江铃儿暗自捶打着腰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走,果然不出一会儿便找着了想见的人。 那头发灰白的双目失明的老叟。 见人果然还在沿街寻着他的钱袋子,江铃儿内心的愧疚无以言表,三言两语将小毒物干得混账事说了,说完便向老叟深深一躬: “老伯,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告诉我吧,我一定……我一定会还清你的钱的!” 话落老叟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江铃儿心里直打鼓。 好半天方才淡淡道: “你跟我走吧。” 江铃儿微微一愣,跟了上去。 —— “水、叔、推、拿?” 老叟领着江铃儿来到一小小的不甚起眼的店铺前,店铺前的小小匾额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大字——水叔推拿。 “叔的推拿小馆还不错吧?” 老叟自是匾额上的“水叔”了。 江铃儿微微一顿,不明就里,下意识点了点头。 “腰不舒服?” 这下江铃儿真惊了,回过神来将下意识撑在腰上的左手放下,水叔明明双目瞧不见却能精准说出她腰不舒服…… “水叔你……” 江铃儿有些疑心水叔是否真瞧不见,又见水叔迈进了铺子内只好跟上去。 “坐。” 水叔一双紧闭的双眸望向她的方向,身前是一把质朴的圆木椅。 江铃儿打量了他两眼,借着与杨大娘相处多日的经验判断,水叔确是盲人无异。 她虽有犹豫还是依言坐在了圆木椅上。 水叔并未直接接触到她,而是在她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褥子,先是虚指探了下她脉搏三寸处,微微吃了一惊: “你小小年纪内力居然不浅。” 江铃儿知道自家奔雷掌属一流外家功夫,对内家功夫略有耳闻却知之甚少,兼又年纪小,从前又耍懒贪玩,内力浅薄的可怜……本该如此。 而现在较以往简直天差地别,她也说不出来差别在哪儿,只知道现在小腹的丹田处好似隐隐有个小火炉,每次运气于掌那小火炉便开始蒸腾燃烧,连带着掌风都带着隐隐电闪雷鸣的气势。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包括以掌力断柴是绝不可能的事,可现在的她做到了。 但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与小毒物夜夜渡与她的冥火有关。 见她许久没说话,水叔明了大概,叹了口气:“可惜你空有小成的内力,却不知如何疏堵运用,来,叔教你。” 隔着一层厚厚的褥子,水叔虚指点在她的右臂上,一面轻点着一面说着: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①。” 话落的同时,虚指来到她的肩头,轻轻一拍,明明是再轻巧不过的力道,一股磅礴的力道像水波扩散,自她肩头瞬间席卷全身,登时半边身体都麻了,可酸麻殆尽之后是说不吹的畅快,连腰上的酸痛都消解了大半,好似一直淤塞的道路突然疏通了,本以掌力才能催动的丹田的小火炉隐隐升了温,居然自行催动了起来。 在江铃儿愣神之际,水叔虚指又来到她的左臂,如水般浑厚的嗓音随着虚指轻点淌进她耳里: “骨弱筋肉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和而朘作,精之至也②。” 又是轻轻一拍,磅礴的力道化作了波澜万丈,席卷全身的同时仿佛也在她丹田的小火炉砸穿了一道小孔,小火炉化作了涓涓温热的溪流自丹田沿着每条经脉蔓延全身…… 全身都活络了起来,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铃儿一双杏眸都亮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小毒物说的话,小小青石镇真是藏龙卧虎。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③。让内力化作水为你所用……小友,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水叔虚指来到她的肩上,拍了拍: “从今天起你便在这小馆里接些女客,什么时候还清老朽的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知道了么?” 第58章 058“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 水叔留下一句便离开了,去了里屋休息。 他年纪大了,这段时日来又为了寻那钱袋子费了许多心神,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留下江铃儿一人呆呆坐在圆木椅上晃神。 别在腰间的翠绿竹笛闪着碧玉般的光泽。 好半天江铃儿才回过神来,从小腹丹田处发散、蔓延至全身的温热,好像温热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她体内沉睡的静水被唤醒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就是……内力么? 江铃儿缓缓收紧双手,感受着经脉深处柔和如水般的力量…… 忽而察觉一抹幽深的视线,江铃儿蓦的浑身一凛,霍然抬眸追出门外却空无一人,难道是错觉么? 她正寻思着,目光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就在“水叔推拿”的正对面,是一单单用白绫支起来的简陋的……算命小摊? 白绫上洋洋洒洒写着四个大字“日行一卦”。 江铃儿先是在那简陋的小摊前看到一匹熟悉的毛驴,紧接着在白绫身后看到一头缠绷带的青年—— 冷不丁那青年突然侧首看来,撞上那双浓黑凤眸的一瞬,江铃儿一顿,这不是…… 那日的臭流氓道士么!!! 而青年只是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全然没有似她这般的震惊,只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便飘走了。 江铃儿:“……” 江铃儿无声哽噎了下,之前被轻薄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她瞪了那磕碜的小破摊子一眼。 晦气! 气冲冲回了小馆内—— 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毒物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忙碌,白日通常不见人影,到了晚上不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就是缠着她腻歪…… 不过江铃儿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也忙得很呢。 从那天开始江铃儿便在水叔的推拿小馆里开始还债的生活。 单单只还债也不尽然,她还受了水叔诸多指点。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推拿居然还有这么多沟沟道道和玄妙,水叔就是靠他这双如水般巧劲和双手在青石镇打响了名头。 每日清晨水叔都会拨冗一个时辰指点江铃儿如果推演运化体内的内力和真气游走全身再发散于掌心,于指尖,这是他这一门推拿功夫的精要所在,江铃儿每每受益良多—— “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了。” 水叔指点了两下如何气走丹田,如何发力于指尖,便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想回里屋补觉,连连问了两次才听明白江铃儿的问题。 “我老糊涂了,什么‘小神仙’道长就算记得……也忘喽。”水叔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你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你初来乍到,街坊邻里也多有防备……试着和大家交交朋友再问呢?” 江铃儿闻言一顿,点了点头—— 这天,江铃儿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女客。 曾有一面之缘的,豆腐西施秦香玉。 秦香玉见到她的第一面便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 “不知何时,我们青石镇多了很多生面孔呢。还是这般一副……漂亮的小脸蛋儿呢。” 令人不太舒服的打量的视线和语气。 江铃儿霎时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在豆腐西施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便遵循着水叔的教导,在秦香玉身上按压起来。 “好妹妹,你这手上的劲儿好大呀,捏得奴家好疼。” 江铃儿:“……” 尾音猫似的一颤,江铃儿的动作霎时僵住,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秦香玉忍不住了,单手枕在榻上,半支起身来,风情万种又带着挑衅凝着她: “你不知道么?我是东街豆腐西施,你是西街妙手貂蝉,他们都叫我们‘青石镇双姝’呢。” 江铃儿眉头蹙起:“……双姝?” 谁这么无聊。 “我呢,这次来是看你这个‘ 妙手貂蝉‘美,还是我这个’豆腐西施‘更美。” 江铃儿:“…………” 江铃儿紧抿了半天的双唇终于松了,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原还以为是来找茬的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铃儿本僵在半空的手复又落在秦香玉身上,从她纤细又暗含力量的腰肢一路沿着腰线按压向上,最后来到她的肩颈,温热又有力的指腹在她肩窝上按压着,认真地看着眼前丰韵的佳人,一字一句: “你很漂亮,身上的骨肉每一寸都很美很漂亮,你无需跟任何人比。”末的,补了一句,杏眸微亮,“那日用擀面杖砸人的气势也很帅气呢!” 这下换作秦香玉一怔,居然……脸红了。 秦香玉忽地扯下身上的薄被,在江铃儿怔愣的眼神中委身向她欺过去,如藤蔓般的双臂缠上江铃儿的。 “妹妹生得如此漂亮英气……力气还如此大……”说着说着居然颇为幽怨,佯装怒气一拳轻打了下江铃儿的手背,“怎么不是个男的呢!”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被女子调戏得……闹了个大红脸—— 很快江铃儿“妙手貂蝉”的名头在小小青石镇传得人尽皆知。 这日水叔告假,偏偏店内来了不少人,还几乎是男客。 江铃儿是不负责男客的。 “男人嘛,一个德行。”秦香玉幽幽在江铃儿身边咬耳朵,“他们明着来看水叔,实则都是来看妹妹的哦。” 江铃儿闻言一愣:“我?” 小小一间推拿馆,巴掌大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这许多人,果然没一会儿就起了争执。 “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豆腐西施秦香玉在江铃儿耳边介绍着: “呐,左边那个魁梧一点的汉子是东市的马夫,有着‘马上将军’之称的马三爷,腿上功夫可相当了得,整个青石镇找不到第二个。右边那个斯文一点的瘦高中年人是有‘铁面判官’之称的穷酸秀才,陆清元,陆爷。一手‘千佛点穴手’也是妙极。两个呦,没什么相同点,唯一相似的是都是好事的主,不大好应付。” 江铃儿听着津津有味,猛不丁被议论的两人同时齐齐看向她,震声道: “姑娘你来评评理!” 江铃儿:“……” 天花板都要被这俩掀了起来! 江铃儿被无端吼得一激灵,眉头蹙了起来,秦香玉拉她不住,人已经站出了身: “要打出去打,水叔让我看着店,你们可不能把店砸了。” 纤瘦的身躯在两个大汉的映衬下更显瘦弱,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就像青石镇随处可见的白桦树,笔直挺立,虽然瘦瘦弱弱却让人不能忽视。 马三爷和陆爷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神里看到惊讶。 倒是没想到小姑娘会有这个胆量。 两人不由得脾气收敛了些,却还是不大对付,马三爷脾气冲,抢先开口: “不成不成,青石镇的规矩,谁功夫高就听谁的,今儿不在这儿比个高低,我马三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江铃儿当即也生了气,这莽夫! 江铃儿径直抄起笤帚就要将两人赶出去时,一旁沉默良久的陆爷忽然道: “给水叔一个面子,我们不打,只是劳驾姑娘做个理中客。” 江铃儿还在琢磨这“理中客”要怎么做,忽而笤帚的一头被陆爷一脚踹起,陆爷手执笤帚尾,而江铃儿手执笤帚头,像是牵线木偶似的被他驱使着。 “凡人身上,有一百零八穴,内七十二穴不致命,不具论,其三十六处大穴,俱致命之处①。” 陆爷手执那笤帚尾大开大合,江铃儿被迫顺着那笤帚上传递来的力道,以笤帚的头部化为手指,向马三爷袭去! “内分九死穴、久晕穴、九麻穴、九哑穴、四九三十六穴②。” 顺着笤帚上的力道再加上陆爷耳边如洪钟般的指点,江铃儿手执笤帚一端一一向马三爷所在穴位点去! “哑穴、晕穴、咳穴、锁喉、膀……诶,你是姑娘家,罢了!” 忽地,手中笤帚劲力一收,本欲往马三爷下盘攻去笤帚猛地回缩,江铃儿被迫后仰,整个人控制不住差点摔地上之时,笤帚尾端又被另一股霸道的劲力抓住了,也多亏江铃儿前段时间日日追着偶人、麻雀练得一身还算不错的轻功,纤韧的腰肢就像芦苇一般极漂亮地在空中晃了一下站定,否则就会被那股霸道的劲力反噬摔到在地! 耳边炸响一道惊雷般的声音:“轮到爷爷了!” 方才马三爷几次躲避她的攻击,明明那么魁梧有力的双腿却矫健地令人眼花缭乱,江铃儿面上不显,心下已十分、百分、千分的骇然!她的奔雷掌要配合三十六路腿法,何庸何五叔所授三十六路腿法自然也是上乘的下盘功夫,可没有任何一路腿法比得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马三爷! 马三爷不仅声如洪钟,如雷贯耳,双眸也跟铜铃似的那么大,似有些不满,沉声道: “小姑娘,你这下盘功夫还得练练!爷爷我可不像那劳什子花架子似的千佛手!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口诀秘法,功夫说来说去统共不过五点,眼尖、手快、胆稳、步坚、力实。③注意了!” 马三爷本抓着笤帚尾端蓦的一松,虚晃一枪,劲力骤然抽去,江铃儿只顾得稳得身形,却顾不上笤帚的顶端因为惯性,“砰”的一声砸在了脑门上! 江铃儿吃痛地低呼一声,听见耳旁马三爷厉声训道: “何为‘眼尖’?眼为蓝旗,心为主帅。你心不定,看哪儿呢?!” 江铃儿咬牙学着马三爷方才虚晃一枪那一招,右手持笤帚猛一突进!实则为了掩护下盘一招扫堂腿! 可很快左腿又挨了一笤帚!扫堂腿还没出家门呢就折了回去,而且连笤帚都被夺了去! 马三爷似有惊讶:“学得挺快,还有几分聪明,可是太慢了!慢慢慢!简直比蜗牛还慢!何为‘手快’?出手莫迟延,迟延使敌变,手不快只有挨打的份!” 马三爷手执笤帚接连敲打着她双腿各处:“破绽破绽全是他娘的破绽!” “何为‘胆稳’?一胆二力三功夫。讲究的是胆大心稳,猛攻巧进,扬己之长克敌之短……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步伐?!猴儿步吗?!” “何为‘步坚’?步稳如磐石,根固敌难摧。你抖……抖什么呢!还抖!” “何为‘力实’?一力降十会,四两拨千斤。④你这是逗猫的力气么?没吃饭么!” 劈头盖脸一顿骂,江铃儿从来受到的是春风化雨般良师的谆谆教诲,何曾受过这般辣手摧花一般的指教! 秦香玉都看不下去了:“哎哎哎,你们斗你们的,关人家小姑娘什么事?过分了啊!尤其你马三爷,好为人师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一改!” 马三爷闻言一顿,终于想起了什么,老脸一红,讪讪的将手中的笤帚丢在了地上。 “哎呦姑娘……我这人就容易急眼,老毛病了,看到人武功菜就忍不住提一嘴 ……你看这事闹的,真对不住哇!” 马三爷前头骂了那么多句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歉疚的“武功菜”杀伤力大。 江铃儿一听,眼睛都红了。 不过绝不是因为想哭,一是因为疼,二是,被激出了血性来。 即便双腿痛得几乎站不住,肯定青了。她仍咬牙马步一扎,摆出迎战的姿态,向马三爷、陆爷二人招了招手: “再来!”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闻言都是一怔,连连摆手: “不来了不来了……” 若是传出去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个姑娘,该多丢人! 不过二人还记着由头呢,连忙问向江铃儿: “丫头,你分别尝试了我二人的武功,你倒说说看,我二人谁的功夫更强些!” 一双铜铃大的眼和一双细长的眸同时盯着她看,本还负着气的江铃儿闻言一顿,认认真真回想起方才被一拉一扯囫囵经历的一切,当真在心里天人交战比较了半天,最后老老实实道: “前辈们武功路数、身形斗法实在伯仲之间,难分秋色……” 等了半天等来一句“伯仲之间、难分秋色”的马三爷、陆爷竟然异口同声: “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之分!” 当即剑拔弩张,眼见最后两人还是要干起来,江铃儿瞥了眼将暮的天色终于记起水叔就要回来了,万不能让这两人继续在馆子里胡闹下去! 江铃儿脚一勾,将落地的笤帚踹起拿住,一头一尾将二人隔开,见马三爷、陆爷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江铃儿咬了咬牙,不得已奔雷掌出,一掌将手中的笤帚拍裂成两半! 江铃儿阴着脸下最后通牒: “我最后说一次,要打出去打!” 话音刚落,恰逢笤帚裂在两半,落在地上,伴着空中隐隐有焦味和清越的雷鸣声响起。 终于静了,也终于歇了下来。 马三爷、陆爷,包括一直看戏的秦香玉静默了会儿后,齐声: “奔雷掌?你怎会天下第一镖老镖头的‘奔雷掌’?” 见两人终于不再斗殴,江铃儿松了口气,闻言也只含糊过去: “嗯……曾经机缘巧合得过老镖头传授过一招两式……” 秦香玉兀自喃喃着:“……是了,老镖头其人乐善好施,不是没有可能……” 马三爷和陆爷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爷。 “奔雷掌独步武林,数内家拳一流,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想不到一场比试居然是我俩折戟给一个小姑娘。” 马三爷一脸酱色没说话,也等于是默认了。 江铃儿闻言登时一怔,连忙摆手,汗颜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学了半点皮毛……怎能妄自托大?实在叫晚辈……羞煞汗颜。”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应承下来,少不了每人还要赏一袋金叶子。 可如今的她已识天大地大,更知自己有多渺小,一个小小的青石镇都卧虎藏龙,更不用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们愿低头服输是因为老镖头和奔雷掌,而不是她江铃儿。 江铃儿面有落寞之色,双眸却更坚定了。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相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淡淡的欣赏,笑了开来: “不好意思啊丫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见笑了。” “改天……改天一定登门赔罪!替我和水叔问声好……” 豆腐西施秦香玉摸了摸江铃儿的脸蛋:“真给姐姐长脸!”—— 江铃儿一一送走了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旦松懈,双腿上的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竹笛自不比小毒物身上的滔滔冥火好使,丝丝缕缕的幽冥鬼火修复着她双腿上的酸痛……倒也聊胜于无吧。 她轻嘶着,一手扶着窗缓缓坐下,屁股还没沾上圆木椅呢,蓦的浑身一凛,僵在了原地。 又来了。 又来了。 被监视的感觉又来了。 江铃儿本欲扶着窗缓缓坐下,又变成了扶着窗缓缓站了起来。 她腰腹抵在案上,看上去像是贪得一隅忙里偷闲的时光一般,静静歇息着,实则余光静静打量着四周,不放过任何角落—— 终于定睛在窗棱微微露出的间隙……与一双浓黑的凤眸不期而遇! 江铃儿一怔,一把将窗棱打开,不无得意大声道: “让我抓到了吧!” 可回应她的是燃烧的晚霞,还有晚霞下惨淡迎风飘扬的白绫。 白绫上大大的四个字“日行一卦”。 年轻的道士那磕碜的算命摊子就摆在对门,门可罗雀,实在磕碜。 似乎感应到江铃儿不甚友善的视线,那本用梳子给毛驴顺毛的青年微微一顿,扬起一张缠满半张绷带的脸,望向她的方向,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江铃儿:“……” 江铃儿眯了眯眼,直视着他,打量着他。 自打从接受水叔指点在这推拿馆里工作之后,就一直莫名有道视线盯着她…… 她观察良久,除了对面这厮……没有其他任何人、任何可能。 尤其这厮还有前科。 还被秦香玉唤“流氓道士”呢。 可此刻这厮望向她的迷茫神情不似作伪……难道真是自己疑心太重? 江铃儿思忖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郁郁吐出一口气,正欲关上窗棱时—— 望向她的这双藏在绷带间隙下的幽深凤眸蓦的眼一弯,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是挑衅。 江铃儿一怔,继而窝在窗棂上的手蓦的扣紧,手背浮起一根青筋,指骨泛白。 挨打了半天的邪火终于有了出处,窗扉“砰”的一声关了上来! 江铃儿忍无可忍,抄起别在腰间的竹笛大步走到对街的小破摊子去! “这个登徒子!” 第59章 059确实,春天要来了。 江铃儿手执竹笛杀气腾腾冲到街对面的小破烂摊子,正要和那臭流氓道士对峙时,变故横生。 那油光水亮方才还瞧不出异样的毛驴忽地前腿一倾,摇摇晃晃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嘶鸣,骤然如山体崩塌一般倒在了地上。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它……” “搭把手。” 方才还敢笑眯眯向她挑衅的某人此刻双目冷凝,仅露出的线条流畅的下颚,紧绷、凌厉,声音更冰冷如刀,即便几乎缠满整颗头颅的可笑绷带覆面,都挡不住仿佛从骨子里浸出的冷漠透出来。 简直像变了个人。 江铃儿一怔,彻底愣住了。不过随即眉头一拧,怒气更盛,杏眸燃着两簇怒火。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年轻的道士单膝跪在地上,两手轻柔地捧起毛驴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腿上,熟稔地一手捋着毛驴的皮毛安抚它,一手探查它周身各处,熟练得像个郎中,覆着半张俊容的绷带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可江铃儿分明看到…… 他的手在抖。 且越抖越厉害,到后来几乎整个人都在战栗。 江铃儿有些惊了:“喂,你……” “怎么办……” 犹如梦呓般的嗓音响起。 年轻的道士缓缓扬起头面,望着她,藏在绷带下的凤眸茫然、孤寂、、虚无、无助。 “春花要离开我了……春花她……要离开我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春花”是这头毛驴的名。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半空中滞了滞,缓缓落在毛驴渐渐合上的双睫,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喃喃着: “终究……来不及么……” 嗓音低沉,很轻,寒风裹着霜花一卷,很快就散在空中听不见了。 怪人。 怪人。 真是个怪人。 江铃儿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道。 头一次见面,这厮抓着她的手,即便头颅被人砸了,血流成河,命悬一线却为了个答案死活不松手。 到了这回,不说手足至亲,见过有人亲朋死了都不一定淌一滴泪,也见过有人为自己的宝马佩剑涕泗横流的,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宝贝一头毛驴的。 见人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模样,真好似三魂丢了七魄似的,江铃儿手执竹笛干巴巴站在原地,一腔怒火倒… …也不好发作。 她挠了挠腮,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同样蹲在毛驴的身边,眉头微微蹙起,打量起这头僵直不动的毛驴。 冷不丁一颗小脑袋凑上前来,沾着雪粒的发尾扫过他裸/露的颈侧,寒凉拂面的同时似乎也将青年从某种浑噩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虚无如一潭死水的眸子有了波动。 年轻的道士看着江铃儿凑上前来,他只能看到她发顶上小小的旋,还有小巧而挺直的鼻梁,看到她双手不甚客气地粗鲁地在毛驴身上按捏着什么,甚至伸手去掰毛驴的眼皮…… 绷带掩藏下的长眉微微一拧,不着声色地拂开江铃儿的手: “你做什么?” 江铃儿顺着青年的力道顺势反手将他一推,极不耐烦: “让开!” 裴玄:“……” 年轻的道士一顿,薄唇极细微的一抿,缓缓侧过身去将位置让给了江铃儿。 毛驴硕大的头颅转眼又移到了江铃儿腿上。 看着她双手在春花身上摩挲捣鼓着什么,知道她有心医治春花,沉默许久的年轻道士卸去了敌意,轻声道: “没用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用的。 江铃儿没有理会他,双眉间拢起一座小山丘,兀自在这头毛驴身上摩挲着什么。 她一触及这毛驴的皮毛,便知道其主人将它养护的甚好,皮毛油光水滑的,五指沿着毛驴的脊背摩挲下去,一路畅通无阻,居然一个打结的地方都没有。 她这边手上动作不停,那边年轻的道士又在耳边喋喋不休开始念起经来。 “人之命……在天①。死生之道,命也,人命悬于天,吉凶存于时。命穷,操行善,天不能续。命长,操行恶,天不能夺②。” 江铃儿额角鼓起一根青筋,没有理他。 幽幽一声叹,白汽消弭在空中模糊了青年一双幽暗冷寂的凤眸,他怔怔盯着毛驴紧闭的双眸良久,许是想起了江铃儿曾经抨击他的话,终于说了人话,嗓音很哑,“命里有来终须有,命里无有莫强求。我……早已为春花算卦推算过,她活不过这个冬天。别忙活了。” 见江铃儿的手似乎终于摸索到了她想要寻找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何尝不知道她手停驻的地方就是春花的心脏。 他不愿春花再多受苦楚,在江铃儿五指扣紧春花心脏的同时,瞬间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 “你难道还不懂吗?!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③。命数已定,你不过是徒劳无功,没用的!” “什么命也命也命也的,唠唠叨叨烦死了!” 冷不丁被擒住了腕子,江铃儿在最初的怔愣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把将青年推了开来,见人还要婆婆妈妈说些什么,立马瞪了过去: “闭嘴!呆着!” 回头就是一掌“雷鸣”向毛驴的心脏处打去! 快到青年根本没反应过来,不,或许说,年轻的道士根本没想到江铃儿会对一头毛驴下死手! 可已来不及了。 年轻的道士瞳孔紧缩,抢将扑上前来,一掌欲打在江铃儿背上,忽地一顿,长睫一颤,僵在了原地。 只见毛驴紧闭的双眸一动,睁开了双眼。 乌湛湛的一双眼映着青年一双错愕的凤眸,似乎认出了青年,咽喉滚着模糊的低鸣。 江铃儿忙说:“等会儿别动,还没大好呢!” 说完才意识到,她居然和这怪道士一样和这毛驴对话。 她这一掌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轻拿轻放,内力如涓流般汇入掌心再传递到毛驴的心脏处,早在她掌心甫一贴近这毛驴皮毛时,福至灵心,用水叔传授她的法子调动周身内力徐徐如水般包裹着它,然后——再狠狠一击! 停滞的心脏终于开始跳动。 见毛驴恢复了生机,江铃儿也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 她自小便跟着镖内兄弟天南海北的行镖,没怎么接触过毛驴这般温驯到几乎没脾气的动物,马的习性却是再了解不过了。 她也曾见过马匹正如此刻的这只毛驴一般,浑身僵直躺在地上不动,心想左右都是坐骑,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 江铃儿长舒了一口气,内力回转于掌心又收回自丹田,松了手。 下一刻毛驴便活蹦乱跳地蹦跶起来,头颅亲昵地朝青年拱去。 “春……”江铃儿一顿,兀自蹙了蹙眉,低咳了一声,“毛驴虽毛多皮厚,但都畏冷,北方的冬天不适合它。” 年轻的道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毛驴,看着毛驴一双乌湛湛的眸子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好半天才恍似如梦初醒: “我明明卜卦推算过她……” “活不过这个冬天?” 江铃儿冷嗤着接过话头,心中腹诽着,还明明卜卦推算……你明明是个神棍嘛! 不过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说:“春天马上就到了哦。” 年轻的道士长睫一颤,有雪粒自他眉心融化,落了下来。 寒风虽仍凛冽如刀,可风中隐隐送来花的清香。 确实,春天要来了。 年轻的道士这才眉间一松,如梦中初醒,紧紧、紧紧地抱紧毛驴的脖颈。 好大一个人了,居然像个孩童似的抱着毛驴不撒手,不会……在哭吧? 思及此江铃儿恶寒地浑身一抖,她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是要干嘛的,可看着这一人一驴的腻歪劲儿……她决定还是晚点儿再来。 况天色不早了,江铃儿转身即走,忽而被身后人叫住了: “坐。” 江铃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色不大好看:“……干嘛?” “你帮了我大忙,我不收你钱。”年轻的道士一面整理着他的小破摊子,一面终于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看着江铃儿,“你不是……来找我占一卦的么?” 那系在棚子上写着四字“日行一卦”的白绫还在迎风飘摇呢。 江铃儿:“……” 江铃儿本来是来教训人的,叫这登徒子一双眼好好用在正道上,可被毛驴的事一打岔,那股子怒气早消了一大半,又见这臭流氓道士虽古古怪怪的,可望向她的一双凤眸姑且算得上诚挚,一个能为一头毛驴落泪的人不像是会做出那种窥伺旁人下流事的人…… 更重要的是——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厮那日所言犹言在耳,他是除了小毒物外……唯一一个指出她“命数已绝”的人。 可方才他又神神叨叨断言这毛驴活不过这个冬天,一副神棍的架势分明不准……江铃儿也确实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索性坐了下来,手执竹笛毫不客气地在那案桌上“啪”的一声拍落: “行,我就来占一卦。” 那被可笑绷带围困的一双好看的凤眸弯了弯,下一瞬却被她手中的竹笛吸引了去: “好精致的竹笛……” 江铃儿抢先一步将竹笛又别回了腰肢上,一角也不让他看到,指尖不耐烦的点了点案桌: “跟你没关系,快点开始吧。” 这厮的视线转眼又被她的指尖吸引,凤眸微不可见的眯了眯:” 为什么手上的伤好了呢?你明明……” 年轻的道士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失态,终于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也是上回他都摸清楚了,左手指尖点着自己的右手,视线却紧紧盯着江铃儿,细数着她手上各处细小的伤口: “旧伤、划痕、冻疮……这些都没了。”说着,指尖落在虎口上,眼眸一抬,定定盯着她,“可即便有灵丹妙药……陈年的茧是那么好消的么?” 江铃儿怔住:“……” “好奇怪啊,不是吗?”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小小的简陋的案桌,年轻的道士脸上虽然在笑,可语气却咄咄逼人,不知不觉中身子也再不断逼近她,比她宽阔许多的身影很快将她罩住。 “因为什么呢?短短不过几天,你又撞了什么‘运’?”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直觉要离这怪人远一点! 她蓦的两手撑在案桌上站起:“罢……” 才不过吐出一个字,咫尺前的青年眼眸一抬,顷刻间换了神情,凤眸弯弯,一脸歉意。双手举起,好似投降似的: “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唐突了。” 江铃儿:“……” 江铃儿眼睁睁看着他退回了他的位置,她在原地眯眼盯了他半天也只好再次,缓缓坐了下来。 等这厮拉开了点儿距离,寒风卷走残香,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又闻到了那个花香,到底在哪儿闻过这个味道呢? 好熟悉。 江铃儿苦思了一会儿便没再想了,视线被面对面的年轻的道士吸引了去,看着他摇晃着他的签筒,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居然有点紧张。 江铃儿心里所想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青年一双漂亮的凤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 “真好懂啊。” 江铃儿顿了下:“……什么?” 年轻的道士只是笑着摇摇头,两手一摊,签筒原封不动摆在案桌上,一脸坦然: “我算不出来。”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蓦的起身,转身即走,身后又传来那厮的声音: “可以看相。看么?” 江铃儿一顿,磨了磨后槽牙,又坐了回去瞪着他: “……看!” —— “我姓‘裴’,单名一个‘玄’字。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字。”年轻的道人抬眸定定看着她,“看相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江铃儿微怔了下,很快道:“阿奴。我叫‘阿奴’。” 裴玄闻言一顿,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接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她的面庞。 江铃儿一顿,戒备地后仰: “……你干什么!” 年轻的道士手指僵在半空,一脸无辜:“不是你要看相么?”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只好闭上眼睛,忍受着那微凉的勉强算柔软的指腹在自己面庞上,沿着眉弓、鼻梁……描摹着什么。 指腹扫过一排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面前人忽然说了一句: “你白了许多。” “……什么?” 江铃儿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咫尺前的人却不再说了。 又忍了一会儿,那沁凉的指腹终于离开她的面庞,江铃儿下意识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 “可以再看下你的手么?” 江铃儿:“……” 事已至此,江铃儿咬咬牙,睁开眼,又将左手递到了这厮面前。 修长的指尖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描摹着……有点痒。 江铃儿不由蹙起眉头,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虽然是第二次了还是不习惯。 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不耐道:“你到底看出什么??” “你很漂亮。” 江铃儿闻言一怔,继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警告:“什么?!” 裴玄抓握着她的手,面上一本正经,手上却揉/捏不休。 “好嫩的手,这可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啊。”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额角一抽,当胸一掌拍了过去! 年轻的道人又被一掌打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我真是疯了,居然信你!” 江铃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骂骂咧咧阴着脸回了对街小小的推拿馆。 那厢被一掌打飞在地的道士这回终于记得护住头部。 “算不出来啊……完全算不出来……” “算不出的……是什么?” 冰冷的雪也未能让他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埋首在雪地中的某人喃喃着,转过了身,枕着单臂,天空雪花纷纷扬扬,日头还未完全下山。他眯眼看了看那灼红的艳阳,兀自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变数么?” 第60章 060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在江铃儿骂骂咧咧回家之时,西市的某处巷子,小毒物搬完最后一箱货物,揉了揉酸痛的肩也准备回家,巷子深处忽地传来了喧哗声。 “来人呐,快来人呐!吴三被蛇咬了!” “蛇?这个天气哪来的蛇?!” “我亲眼所见,有碗口那么粗的大花蛇呢!咬了一口就钻进雪地里不见了!这可是近来第五起了!” “糟了,吴三要没气儿了!” “郎中……快去叫郎中……” “……” 小毒物本不欲多管闲事,抬腿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 莫名想起江铃儿鼓着一双松鼠似的杏眼瞪着他: 【施不望报才是君子所为!】 “动不动就君子君子的……” 小毒物咬了咬后槽牙,嘴上骂骂咧咧的,双腿却诚实地一转,往回走去。 走到被人群簇拥的可怜的面色苍白,已经几近不省人事的吴三身旁。 他一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却意外记得这个少年。 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别人搬十箱货物,他就要搬二十箱,原因无他,除了一双年迈的父母,往下还有三个弟弟一个襁褓中的妹妹,一家七口人的重担竟然压在一个瘦弱少年的脊背上。 小毒物扫了一眼,登时眉心嵌下深深的纹路。 “咬人的,可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眼镜王蛇?” 搀着吴三的是这里的管事,他自不认得什么“眼镜王蛇”,可那红黑相间的骇人蛇皮看一眼便叫人从脚心蔓延到头皮的战栗,叫人终生难忘。 “没错没错,你怎么知道?你也见过不成?真是奇了怪了,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大雪天里见到毒蛇,听闻这些日子来,镇上不少人被咬了……” 那是由老毒物亲自豢养的,生长在湘西深山老林万毒之王——眼镜蛇王,北方苦寒之地自然从未见过。 眼镜蛇王乃老毒物爱宠,从不离身。说明老毒物已然出现在青石镇,甚至比他想象中,离他们更近。 见小毒物眉头紧蹙,脸色奇差,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性子孤僻,沉默寡言,除非有人不识趣地去搭腔,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极少显露出这样的神情来。管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这……这日头都要下山了,哪儿去给他找郎中?不会……有事吧?” 小毒物闻言瞥了一眼吴三受伤的左腿脚腕,顷刻间自脚腕至小腿一片黑红,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趁毒素还没蔓延全身,切断左腿保命吧。” 一听有毒,聚众的所有人登时哗然,转眼退避三舍,方才一直搀着吴三的管事也立时松了手,连忙捡起地上落雪擦拭与吴三接触过的所有肌肤,恨不得将身子埋在雪地里滚一遍才好! 小毒物扫了眼众人的丑态,觉得好笑,当真笑出了声来,旋即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往回家的路走去。 方才点了一句已是大发善心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现在他要去领他今日的工钱,然后回家。 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想到这儿,胸腔好似汇进了一条暖流,浑身都活络了起来,脚步不由更加轻快,恨不得飞回去才好! 他一脚踹了一把在雪地里打滚的管事: “放心,死不了,拿钱来。” 管事期期艾艾:“真、真的?” 小毒物又踹了他一脚,直将人踹得满头满嘴都是雪,恶劣道: “少废话,十文钱!” 直到今日的十文钱入了口袋,小毒物一张苍山负雪般的漂亮脸蛋这才有了一丝笑纹。他轻哼着转身,忽而一顿,侧过身来,一只探过来欲抓住他一角衣袂的颤颤巍巍的手,也顺势落在了地上。 “救……救我。” 小毒物侧眸,回身看去,漂亮的浓黑眸子,眼神极冷,好像看一只死物一般 。 黑红从小腿一直蔓延至……颈上,吴三确实离死期不远了。 “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断腿……” 吴三本毒入膏肓,不省人事,或许是因为求生的本能,此时居然还能生出力气一点一点爬向小毒物。 “我死了,他们都会死的……” 这个“他们”无疑是少年身后嗷嗷待哺的六口人。 “你帮我……帮帮我。” 少年眼中希冀的光越来越微弱,匍匐爬行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即便没有毒发身亡,也很快会冻死在雪地里。 小毒物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抽身离开。 与他何干。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走得很快,越走越快。 很快将身后猫叫似的求救声抛在了身后。 吴三怔怔看着少年消失在雪地的尽头,视线渐渐模糊,喃喃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黑红的毒素蔓延至咽喉。 爹……娘……弟弟妹妹…… 我…… “如果是那傻子,一定会救你的!” 骤然一道咬着牙关的怒骂声打断他的思绪。 吴三一怔,吃力的抬起眼皮,虽然只能依稀瞧见一道夕阳的一点微光勾勒出的轮廓,却也足够让他认清,是小毒物去而复返。 “君子君子的有那么重要么?……那傻子!” 他兀自自言自语骂骂咧咧的,也不知在骂谁,蓦的将视线投到他身上,大有泄愤之意,恶狠狠道: “忍着!” 吴三一愣,毒素已经侵袭到他的耳廓,还没反应过来小毒物说了什么,忽而浑身上下泛起绵密的被噬咬的痛,他吃力地低头一看,有暗红的血呲出,浸湿残雪。 吴三怔怔看着,瞳孔紧缩,居然有数十条肉眼可见的小虫钻进他皮下,吮咬着皮下那黑红色的血肉!—— 最后一丝暮色被夜幕吞噬殆尽。 小毒物走在一贯回家的路上,难得做了一件好事,感觉……也不赖。 还没到家,他已经想好怎么邀功了。 江铃儿会……怎么奖励他呢? 是一个吻还是…… 越想竟越急不可耐,甚至忍不住动用起轻功来。 狭窄的小巷时有行人路过。与一身头戴蓑笠的行人擦肩而过时,夜风送来一道低沉中略带青涩的声音: “好厉害啊,师兄。” 小毒物足尖一点,停在了原地。 “不仅能压抑体内师父种下的蛊毒,还能以自己的蛊虫消弭师父的眼镜王蛇毒,真不愧是师兄。” 那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含笑的嗓音说着一顿,压低了嗓音,笑意忽而散的干干净净,夜风一刮,带着几分阴寒诡谲。 “师父想见你,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很生气,直言师兄你这么点小事居然都做不好……江氏独女不如就交给我吧,师兄?”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毒物霍然抬眸。 本浓黑的一双眸,血丝如蛛网遍布,杀气瞬间在狭小的巷子内铺陈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061自由—— 夜里,江铃儿都睡了半宿了,小毒物才披星戴月,带着一身风霜,姗姗回来。 睡眼迷蒙中,一道人影沉默的伫立在床边,带着霜夜的寒凉,也不知就这样呆在床边看了她多久…… 江铃儿嘟囔了一声:“怎么回来了也不出声?” 她说着,懒懒打了个哈欠,朝伫立在床榻边的人不由得倾靠过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依恋。 她平日神经再大条但并不是个不警觉的人,白日里和马三爷、陆爷交手后的酸疼还残留在体内,可不消小毒物走到榻前,早在屋外她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幽冥鬼火如偶人身上的牵机弦,不断的勾着她、诱着她。 她顺着体内渴求他身上幽冥鬼火的本能,很容易的便寻到了小毒物,双手圈着他的腰腹,脸颊眷恋的在他腰腹上蹭着,贪婪的吸食着他身上的冥火,果然不消半刻,身上的酸痛感便消退了许多。 沉默许久的某人终于一顿,以几乎将她按进骨血里的力道倾身环抱住她,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嗓音低沉且哑在她耳边摩挲呢喃着: “……我们走吧。” “你身上怎么有……”比起禁锢在身上叫人不适的力道,来自小毒物衣衫上隐隐的铁锈腥味叫她眉心一颤,“血腥味?” 方才还困顿的睡意登时烟消云散,江铃儿连忙从小毒物的怀里挣扎出来,探身出去,伸手去够案桌上的灯油,却被小毒物摁住了手。 “我没事。” 小毒物蓦的一顿,回头见江铃儿静静地看着他,冷月的光自窗棱洒落,仿佛泼墨似的在江铃儿身上渡了一层银光。 颈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色肩带,歪歪斜斜的滑落在肩窝,好似雪上红梅,轻轻一挑就能落下。 她其实一直以来就不喜着衣入睡,自小便是。后来……遭了变故,流离失所,从前的生活都成了奢望,好似一场梦一般,和小毒物流浪的生活多风餐露宿,许多时候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难得到了青石镇,落了脚。 有了个像样的家。 当然最重要的是,身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这个习惯才又捡了回来。 不过因为北方的天气太冷,象征性的加了一片衣物遮身。 到了现在,她本就睡姿不好,又因方才在小毒物身上嗅到血腥味儿过于心急,想也不想便揭开被褥探身去够案桌上的油灯,被褥便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小毒物倏地顿住。 按住她的手瞬间变成抓握,有些疼。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嗓音莫名低哑了许多: “……都看到了哦。” 小毒物的眼神几乎顷刻间的变了,他就像潜伏在夜色深处的野兽,蓦的亮出利爪,反将江铃儿扑倒在床榻上,正欲埋首狠狠咬住身下这片唇,忽地被一手狠狠捂住唇,另一手抵在了额上,被迫与身下的人拉开了距离。 江铃儿两手抵在两人中间,像竭泽的鱼终于得到小小一片可以喘息的天地,瞪着他: “别打岔!” 她又扬首来回嗅了嗅小毒物的衣衫,狐疑地盯着他: “好重的血腥味……你没骗我?” 小毒物:“……” 见人不答,江铃儿眯起眼,刻意压低了嗓音: “你知道的吧,我最恨欺骗了。” 小毒物长睫一颤,僵住了。 夜色幽深的小巷深处,蓑笠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他一脚将少年的脸狠狠踩进雪地里,一点一点碾着,居高临下盯着他,一字一句: 【你什么东西,也配叫我师兄?】 少年剧烈喘息着,嘴角涌出大量的血,却还能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和那江氏孤女郎情妾意,连、连长生诀都抛之脑后,几次不顾体内蛊虫发作的威胁……你说师父他老人家会怎么做?】 小毒物微微泛白的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扣住江铃儿腰肢的手,蓦的收紧,嵌进江铃儿柔软的腰间细肉里。 【就凭你……也敢威胁我?】 他眼底浮现一层骇人的红雾,在夜深人静,无人瞧见的角落,抓住少年的头颅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不知撞了多少次,直到少年的血珠 溅到了他的一角衣袍上,想起还有人在等他回家,顿住,少年从他手里脱力地倒在雪地里。 小毒物捡起落雪在那被鲜血脏污的一角衣袍上狠狠揉擦,直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才罢手回家。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低喃: 【那……那江氏孤女还不知……师兄在骗她吧?】 小毒物登时僵住,天寒地冻里,如坠冰窖——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血腥味儿哪儿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还有……”江铃儿本抵在他额上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你捏疼我了!” 小毒物恍如梦初醒,掐住她腰肢的手一松,江铃儿便如泥鳅一般从他身下滑走,连带着被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盯着他,双眉紧蹙: “喂,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按以往,江铃儿从来不会盘问小毒物,她心大的很,从不爱做这事儿,只是因为小毒物今夜太反常了。 一室昏暗,兼又月光暗淡,江铃儿并未能瞧见小毒物脸上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得将烛火点亮,这次小毒物并未再拦她。 豆大的暖黄色的烛光亮起,映出小毒物一张好似苍山负雪般,有些苍白的昳丽非凡的俊容。 小毒物丧着头,半晌才有些闷闷地说:“我……救了个人,许是那个时候沾上的吧。” 他简要的将吴三如何被蛇咬,他又如何用蛊虫吸食他身上的毒素保住了他一双腿说了一遍,其中省去了“眼镜王蛇”的事,只说被一条罕见的毒蛇咬了。 江铃儿听了半天,听笑了:“这不是好事嘛,你支支吾吾半天干嘛?吓死我了。” 小毒物哼了一声,觑了她一眼,阴着脸:“怎么,又以为我闯祸了?在你心里,我天天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做?” 终于有了几分之前的模样。 见状,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这才是小毒物嘛。 “哪儿能呢?”按以往江铃儿一定要和他斗上几次嘴,可毕竟人今天干了件天大的好事,江铃儿不愿扫他的兴,“对了,你之前说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了,也吵过了。 小毒物看着江铃儿薄唇动了动,又将后面的话默默吞了下去。 她不会去的。 她要报仇,她要在天下人面前为老镖头正名,他知道。 她不会跟他走的。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小毒物沉默地望着江铃儿,江铃儿同样也在沉默地望着他,眉头紧了紧,又松了开来。 忽地,她抱紧了怀里的被褥,探过身去—— 吻住了他的唇。 小毒物长睫陡得一颤,眸光跟着一颤,怔在了原地。 见小毒物一脸愕然的模样,江铃儿也愣住了,盯着咫尺前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子,杏眸飞快眨了眨。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讪讪地退了出来。 “原来你不是……要我吻你吗?你一直看着我,我以为你是想要……” 江铃儿还是第一次这么尴尬。 尴尬得……潮红从脸颊泛到了脖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小毒物眼神变了,追了上去,一把又将江铃儿扑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烛火的光被骤然的动静惊动,晃了一下又毅然决然地燃烧着。 幽冥鬼火也瞬间暴涨,烫灼得江铃儿浑身战栗! 她就好像沉溺在一片泛着莹蓝色光芒的海里,只来得及一面拍打着小毒物的脊背一面说: “把蜡烛灭了!灭了!” 小毒物以口咬住江铃儿裹在身上的锦被一角,揭了开来,呼出的烫灼的气息喷洒在江铃儿裸/露的精致的锁骨上,他浓黑的眸上下扫了她一眼,难得说了一句非常孟浪的话,还略带着点点负气: “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没摸过?就不灭!” 江铃儿气结:“……你!” 小毒物蓦的软了语气,一手扣住江铃儿两只腕子高举过头顶,倾身俯下,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蹭了蹭江铃儿的,嗓音更喑哑了一分: “你不是……想我这么做么?” 江铃儿一顿,继而全身上下红了个遍:“……” 尤其耳尖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不知怎地,江铃儿明显能感觉到小毒物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是啊。”她盯着小动物咫尺前湿漉漉的浓黑的漂亮眸子,鬼使神差说了一句,“这是你今日做了好事的奖励。” 小毒物一顿,似乎没想到会有此回答,怔住了。 紧接着江铃儿不算吃力地睁开了他束缚她的手,直直盯着他,反将他压在身下……坐在了他身上。 小毒物这次不光长睫颤了一下,浑身好似被电了一下战栗了一瞬。 良久的沉默后…… 双手握住了腰肢—— 江铃儿好似仰颈的天鹅,在一片波涛汹涌的荧蓝色海洋里沉浮着。 时而被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时而如无根的浮萍被巨浪冲散又聚拢。 她仰着颈,剧烈喘息着。在山呼海啸般的激流湍急中,看到了窗棱外的一轮忽上忽下的月还有广阔无垠的天幕。 在理智支离破碎的冲击和释放中,久违的感受到了—— 自由。 就是自由……自由! 好似神魂都畅游在无垠的天幕中,江铃儿在失神的一片空白里……蓦的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一瞬间,好似从天上被拽回到了地面! 天旋地转之间,换成江铃儿被压在了身下! 一轮忽上忽下的明月换做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浓黑的眸。 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 “说你爱我。” 有那么一瞬间小毒物觉得……江铃儿方才要离他而去了。 巨大恐慌之下,将她反压在身下,一手握着她双手手腕禁锢在头顶,双眸紧紧锁住她涣散的杏眸,一字一句逼她说: “说你不会离开我!” 江铃儿有时被欺负得很时……会咬住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字印记。 譬如此刻。 她不知道今夜小毒物发的哪门子疯,也不知是不是所有毛头小子都这么不知轻重,没有分寸!可又不愿就这么认输……更不可能跟这厮求饶的!就只好咬他了。 她有两颗小虎牙,此刻发狠地咬着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字印记。可没咬一会儿,又被迫得一跳一跳的,啃咬倒变成了……舔/吻似的。 江铃儿摇摇欲坠的理智几近分崩离析,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忘了在做什么,也忘了在较个什么劲。 小毒物却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错乱了一瞬,浑身微僵,整片左边肩膀,尤其左肩上的被她一下下舔/吻过的“奴”字印记烫得惊人。 失控的、出走许久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一些,他默了一会儿,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或许……我也应该在你肩上印个奴印。” 说着俯身也埋首在她左肩肩窝处,研磨着齿下细致的肌肤……可到底不舍得。 终只在她汗湿的肩窝上,烙上一枚滚烫的吻。 第62章 062“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更深夜阑。 小毒物打了净水,为江铃儿细细擦拭过身子后,将被褥掖紧。 想了想,还是隔着被褥点上了江铃儿的睡穴。 他缓缓蹲下身,下巴搁在床榻上,歪着脑袋望着江铃儿沉睡的睡颜,指尖描摹着江铃儿的眉目、轮廓…… 停住在江铃儿温热的脸颊旁,指腹轻轻抚了抚,本就浓黑的眸色更深了些。 “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话落,倾身在江铃儿额前印上一吻,便踏着夜色出了门—— 大孤山下,白桦林里。 曾经和江铃儿数次在这白桦林里打转的小毒物这次却犹如入无人之境般畅通无阻,脚踩奇门遁甲,一路足不沾地地穿梭于乱目的白桦林中,竟然熟门熟路一般,直往大孤山顶——凌霄派的方向疾行而去,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 凌霄派—— 天还未大亮,凌霄派巍峨的山门下,却大门紧锁,一派肃穆的、拒人于千里的架势。 自三年前凌霄派横遭盗窃,据传门派中无数丹药秘宝被人洗劫一空,凌霄派便自此门户大关,一月才开一次山门,直至今日。 包括现在也是,山门关得紧紧的,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小毒物冷嗤一声,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朵凌霄花,在口中面无表情咀嚼,直到嚼尽最后一丝凌霄花的清香,办法也有了。 他一把将拇指咬破,又是一掌打在了自己肋下,不算疼,他硬是用内力逼出了点儿血来,就这么倒在地上,呜呼哀哉,叫唤了起来。 甚至还在凌霄派前矗立的巨石上,留下一个血掌印。 “师父……师叔祖快救我……快救救弟子……那天杀的老毒物在山下青石镇为非作歹,不仅放蛇咬人,还重伤弟子,你快为弟子做主啊!” 他嘴上没门,见没人理他,索性叫得更响、更亮,真的假的什么都往外说。 反正丢的不是他的人。 “老毒物公冶赤说了,莫说这青石镇,就是凌霄派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谅我们凌霄子弟也不敢奈他如何!猖狂至极!” “老毒物还说了整个凌霄派只有无崖子真人万象椿勉强堪为一用,其他一众……不过一群宵小之辈,给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老毒物还说今日不过拿弟子打打牙祭,来日定上门会会玄真子,拿玄真子他老人家的头当蹴鞠踢呢!” 得,连凌霄派师叔祖玄真子的名讳也说了出来。 小毒物清了清嗓子,有些累了:“老毒物还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快别说了!”紧闭的山门终于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颗圆溜溜的小道士的脑袋。 小道士向那背对着他捂着胸膛的少年喝道: “休要大呼小喝的不懂规矩!还敢直呼师叔祖的名讳!你是哪位真人座下弟子?报上名来!” 背对着他的小毒物一顿,唇角一勾,缓缓转过身来…… 却是一张陌生的、略显青涩的圆脸! 赫然是那日头戴招财猫面具的店主的真容! 小毒物张了张唇,缓缓走向小道士。本想含糊过去,手也背在了身后,做好了一言不合一招制敌的准备,却没想到那小道士一看到他便吹胡子瞪眼的,骂骂咧咧道: “薛三贵,你小子不过一个外门弟子,装什么内门弟子!这些日子又跑去山下偷懒了是吧?还不快滚回来!” 小毒物略略一顿后,很快眼一弯,堪称殷勤地应了一声,狗腿地跟在小道士身后,进了山门。 算是意外之喜……不,是他猜对了。 胆敢贩卖大孤山凌霄派圣泉培育的凌霄花,除了凌霄派弟子恐怕也没人有那个胆和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人和。 他赌对了。 只是没想到是个人尽可欺的外门弟子,倒方便了他。 总之无论如何,不费吹灰之力,他进来了。 进入了传说中易守难攻的凌霄派。 小毒物跟在小道士身后,冷哼了声,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凌霄派,不过如此—— “薛三贵,我算是知道你小子了,每月总有那么几天鬼鬼祟祟偷跑下山!这回总算被我逮到了吧!对了,你口口声声说被老毒物欺凌,呵,恐怕又是骗人的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妄想和江湖四大高手中的老毒物公冶赤过招,不自量力……” 小道士絮絮叨叨数落着,却迟迟不见“薛三贵”回应,终于不耐扭过头看向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人,“喂,我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 话未说完,来人利落的一掌自后颈劈下,人便利落的晕了过去,倒在了雪地里。 小毒物想了想,不欲多生事端,倒也没真让人就这么横躺在地上冻死,万一死了人,他不怕凌霄派这些臭道士,但是他怕麻烦。 尤其是这些臭道士的麻烦,晦气。 他将昏迷的小道士拖到假山后,剥下他的道袍穿在身上,雪既埋不到他,应该也死不了,便一路往记忆中的——后山圣泉疾行而去。 他要很多很多的凌霄花,三年前他要。 三年后他要更多。 多到老东西无法再用体内的蛊虫控制他!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眸子飞快掠过一抹阴翳,一咬牙,提功运气,不消半刻雪地已没了他的踪影—— 凌霄派后山圣泉。 大孤山苍山负雪,白雪终年不化。然而后山圣泉却水汽氤氨蒸腾,围绕圣泉的一周绿意盎然,百花争艳。 好像天地苍茫一片,十分的春色全被这捧圣泉独占了。 不出意外的,在圣泉背后的假山上,盛开着一片灼灼刺目的凌霄花。 小毒物眼睛一亮,纵身飞跃而去! 一把采过一株凌霄花塞进怀里,正要采第二朵时—— 一道声音忽而响起,刺破寂静。 “你是……三贵?三贵你不在前山当值,怎么跑来后院了?” 一个半人大的小道童手执笤帚,像个小大人似的,拧着眉头不郁地看着他。 小毒物暗恨,他居然因为一时的欣喜,忽视了周遭的动静。只好…… 先退下,再寻良机。 小毒物足尖一点,从假山上轻轻地跃下,转过头来,一张笑眼弯弯的和气圆脸冲着小道童和声和气道:“我这……一时走岔了……” 小道童明显不吃他这套,冷哼了一声: “哼,走岔能走到圣泉来?我看你是又想私自偷盗凌霄花下山去卖吧!小心我向掌教真人告你一状!” 不成想,居然又是一个薛三贵的熟人。 小毒物心想今日真是撞了大运,回头还真得给那店主包个大礼才是。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惶恐却更甚,连连摆手告饶: “我这就走,马上走,你可别跟掌教真人告状啊。” 小毒物笑眯眯地与小道童擦肩而过,不过两三步路便能踏出后山了,又被身后的小鬼头叫住了。 “慢着。” 小毒物闻言一顿,好脾气的转过身:“?” 一张圆脸笑眯眯的,真像只猫咪。 小道童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道: “三贵,你原来……有这么高么?” “薛三贵”闻言,仍是带笑的一张圆脸,笑意却从那一双眉眼弯弯的眸子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乍一看,恍似戴了一张招财猫的假面一般—— 翌日,客栈。 等江铃儿睡醒时,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的,连一丝余温都没有。显然人早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江铃儿嘟囔着,最后一丝困顿消散。 她并非奇怪小毒物为何早早离开却不告诉她,她奇怪的是这还是头一次,她没有在小毒物令人发毛的注视下苏醒的。 不知小毒物自己有没有发现,他有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癖好”的习惯。 譬如昨天深夜,又譬如每日的清晨。 他总是会沉默地注视着她,等她发觉时,不知道这人已经看了她多久。 虽然很奇怪今日没有在小毒物的注视下醒来……不过她显然松了口气。 也没有去探究小毒物大清早去了哪儿,他总有自己想做的事。 江铃儿利落地收拾了一番便去了水叔的推拿小馆,奇怪的事又发生了。 那日日开在推拿小馆对面的小破摊子今日居然……不在。 只有春花一只油光水亮的毛驴冲她低低叫了一声,而它那个嗜驴如命的主人 居然不见踪影。 “……奇怪。” 江铃儿撇嘴嘀咕了一声,鸡毛掸子将拂尘扫去,打开了门扉又打开了窗棱—— “水叔推拿”开门迎客!—— 裴玄收到信笺时,是在天将破晓的时候。 裴玄正揽镜自照,一面龇牙咧嘴的,一面拆除着缠在面上的绷带。 信笺上只有短短六个字: “门派有难,速回!” 引他回山门的小道士一路都在絮絮叨叨着,千恩万谢: “师叔祖玄真子早已缠绵病榻不问世事,恰逢掌教真人无崖子闭关练功……还以为逍遥子真人您又不知去了哪方好山好水游玩儿去了……幸好只是在山脚下的青石镇,否则师兄弟们还真不知去何处找您……眼下教派一片混乱,又没个人主持大局……” 裴玄懒懒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凤眸:“说重点。” 小道士一顿,敛了神色,微垂下头颅恭敬道: “回真人的话,三年前偷盗凌霄花的小贼……又出现了。” 裴玄闻言,哈欠打了一半,泛着水光的凤眸一顿,笑了开来: “一个小贼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难怪世人说我凌霄派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喽。”—— 大孤山,凌霄派。 众人领着裴玄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 裴玄看到床榻上鼻青脸肿的小道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 “这……这不是我师兄掌教真人座下的小童子么!如何,还说得出话么?” 小道童被揍得极惨,虽不至于头破血流,可也算得上身无完肤了。 裴玄对这小道童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是他师兄掌教真人座下的弟子,而是他不止一次看到同门道士揪着这小道童的耳朵训他: “孟小川啊孟小川,你可知你身上最大的毛病不是愚笨、笨拙,是一根筋、不知变通!我不过让你匀点儿掌教真人老人家不要的那么一点点丹药的边角料罢了,就这……就这你都不匀给我!这还怎么当同门师兄弟!” 小童子只有那道士半身高,却一点不怵,嗓门嘹亮的整个凌霄派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再小的边角料那也是偷是抢!掌教真人说了,凡外门弟子不得擅自炼丹,掌教真人还说了……” 道士被气得说不上话来,连裴玄看着也笑着摇头。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小童子身上的伤看着虽惨,但招招避过了死穴,显然那小贼手下留情了,不想杀他。 算这小道童命大了。 见小道童怒了努嘴,似有话想说,裴玄挑了挑眉,笑眯眯的像只狐狸,将耳廓凑到了小童子只能堪堪翕动的唇前。 “小川,不急,你慢慢说,真人听着。” “逍……逍遥子真人你……你没有骗我……”细若蚊蝇似的声音字字句句艰涩地传进裴玄耳畔,“我……我真有血光之灾……我、我还不信您,质疑您……” 裴玄笑眯眯的眼一顿,笑意自眼角眉梢淡了下来。 “弟子真……该死呀。” 裴玄一直侧耳听着,没有说话。 小道童挣扎着:“真、真人……” 裴玄顺着小道童的视线看去—— 只见小道童自方才一直死死攥紧的双手缓缓张了开来,十指血迹斑斑,血肉模糊,叫人观之……无不骇然心碎。 掌心之中与血肉几乎混为一体的,是已几近零碎成泥的凌霄花瓣。 “我……我将凌霄花抢……抢回来了……” “小……小川会守护好圣泉,小川会谨记掌教真人的吩咐,小川不会让任……任何人染、染指凌霄花……” “小……小川……小川会……” 裴玄一直沉默不语,默默倾听着,直到小童子神情激动,眼见才上了草药的伤口又要裂了开来,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往日的玩世不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默默看着满脸鼻青脸肿的小道童,忽地眼角一弯,大手揉了揉小道童的发顶: “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交给大人吧。” 小道童一顿,从他被揍得红肿的只能依稀瞧见逍遥子真人好看眉眼轮廓,不知为何,莫名让人安心起来,小道童遂不再挣扎。 “竟然被同一个小崽子耍了两次……” 裴玄收回了手,轻笑着。虽然俊容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凤眸很黑很深,像沉淀着一汪墨潭: “既然他要凌霄花……那就给他吧。” 小崽子。 第63章 063“有多少,我全要了。”……—— 客栈。 窗外残阳如血,窗内血水如梅花点点飞溅于窗棱之上。 水花四溅之声之刺耳犹如匕首刺破幽寂、昏暗的小小厢房。 小毒物在清洗自己的外衣。 可任一盆接一盆的清水洗涤仍是洗不尽外袍上的血污。 【松手!】 他一拳一拳打在眼前不过只有他腰高的小道童,他也不想和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作对,奈何这小子不识趣。 那就怨不得他了。 如泼墨一般,外袍几乎被飞溅的鲜血完全浸染。 鲜红至黑。 【……不……不……不松!】 小小道童哪怕被揍得鼻青脸肿,哪怕左臂折了,甚至眼神已然涣散,却仍用完好的三根手指死死抓住少年一角衣袂,道童本一张白胖的小脸被鲜血覆盖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肉,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小毒物,一字一句: 【小……小贼!三年前让你逃了,这次你逃不了的!等掌……掌教真人闭关出来,等、等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兄、六…师姐、七师兄游历归来,等……等逍遥子师叔回来,新仇旧恨一起算!】 【找死!】 少年面容寡淡,独一双漂亮的浓黑的双眸飞快掠过一抹盛怒的阴霾,一拳带着凛冽杀气直击道童面额! 他已经暴露,他应该杀他灭口的,可是拳头却在道童面门前一寸处堪堪停住! 有那么一瞬间,道童一双亮的惊人的圆眼和一双同样晶亮的杏眸重合在了一起。 凛冽拳风令道童长睫乱颤,道童骇得瞳孔紧缩,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僵在了原地。 直到眼前人——“薛三贵”松开了他,几个跃步已然消失在汤泉后的假山内,不见踪影。 前后脚的功夫,后山动静终于引来了众多凌霄弟子,孟小川终究只是个孩子,在师兄弟一声声呼唤中终于回过神,嘴巴一扁,蓦的放声大哭起来。 他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铜盆内的清水影影绰绰倒映着小毒物一张苍白的、面色阴鸷的俊容。 他的脸色很难看。 无论他清洗多少次,外袍仍旧一片暗沉的血污,他盯着外衣上的血污出了神。 三年前他将大孤山圣泉内的凌霄花洗劫一空,凌霄派自此谢绝外人闭了山门,那三年后呢? 这群酸腐的臭道士又准备怎么做?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像那痨病鬼似的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下江湖追杀令,天涯海角追杀他唬唬人罢了,他不在乎。可想再要凌霄花……恐怕难于上天了。 ……可恶。 至少应该抢来一朵凌霄花,哪怕一片花瓣也好。 他就应该杀了那小子! 铜镜内本平静的水面忽而有了波动,极其细微肉眼难见,小毒物却倏然眉头一拧,抄起铜盆就向背后掷了去! 来人一个飞踢将铜盆踹开! 铜盆踹开后却是小毒物迎面一掌,十指指缝甚至夹着淬着剧毒的银针,极其狠辣的、欲一击直取人性命的一招直逼来人面门!来人一愣,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飞快闪过陆爷如洪钟般的嗓音—— 【凡人身上,有一百零八穴,内七十二穴不致命,不具论,其三十六处大穴,俱致命之处。内分九死穴、久晕穴、九麻穴、九哑穴、四九三十六穴。】 来人此刻身子还半腾在空中见避之不及却 是不慌,侧过首来掩住面门死穴,只能将肩膀往小毒物藏着银针的掌心撞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 来人不慌不忙,小毒物自己倒先乱了手脚,掌法一出又兼之咫尺之间收不回掌,只来得及已掌风将淬了毒的针尖震碎,这一掌虽卸去了六分力道还是结结实实打在了来人肩上! 只听见一道极低的咬牙闷哼声,来人吃痛的被打落在地,可很快落入一个熟悉的微凉的怀抱里,下一秒冥火的火舌便舔/吻上她负伤的肩上,登时火辣辣的伤口好似被燃烧得冰冷的火海浇灭了。 不过那一掌带来的酸胀感还残留在皮肉内,小毒物显然是下了死手的,尤其他又上手又按又捏的检查她伤势,疼得江铃儿终是没忍住龇牙咧嘴的。 来人正是江铃儿。 见人没有大碍,小毒物松了口气,可下一瞬按捏住她肩的手更重地抓握着她的肩,漂亮的浓黑的眸子燃烧着一片愤怒的火海,怒斥她: “你疯了!万一我伤了你怎么办?!” 江铃儿被吼了一嗓子,愣在了原地,连肩上的疼痛都暂且忘了。杏眸眨了眨,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发生什么了?你……” 其实小毒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甚至连一贯的冷嘲热讽都舍不得或者说不敢说了,连日就像个粘人小狗一样招人烦,此刻反常到江铃儿就是神经再大条也察觉到不对了。 她今日得了马三爷、陆爷的指点,不过短短几句要诀却好似给人闷头敲了一棍,醍醐灌顶一般,她人在水叔的推拿小馆,心却早已飞回了客栈内,早就迫不及待找小毒物互相切磋,钻研这几句要诀,即便不是为了这个,往常他们也时常互相喂招也不见小毒物这么大反应,联想到今晨小毒物也是反常,早早就不见人影,江铃儿眉心忽地一拧,福至灵心: “……你以为我是谁?” 小毒物微微一怔,眸中的火海蓦地熄灭了,抓握住她肩的手也不由松了,嘴巴却没松口,微微泛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有猫腻。 江铃儿眯起眼,凑近他:“喂……” 而小毒物在她靠近前猛地起身打断了她的话。临走还不忘将落地的铜盆带走,包括铜盆里的衣物,匆匆道:“衣服脏了,我去洗。” 转眼就没人了,留下江铃儿一人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屋内发出一声不满的怒吼: “……喂!我的也一起洗啊!”—— 客栈后门转角。 铜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连同浸泡在铜盆里沾有血污的衣物。 小毒物的脊背紧紧贴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里道了声“好险!”,正要捡起落地的衣物时,忽而胸膛传来熟悉的钻心的痛,又发作了,更甚以往千百倍! 他咬牙闷哼一声,浑身一震,呕出一捧鲜血,顷刻间脸全白了。 小毒物回眸瞥了眼屋内江铃儿隐隐约约只能依稀瞧见的侧脸,艰难喘息着,一手捂住几欲撕裂的胸膛,一手抚着墙,跌跌撞撞跑了开去—— 他不能留在这里,留在江铃儿身边。 不同以往,他深知这是老东西的报复,对于他“不听话”的报复。 终于来了。 没了凌霄花,他压制不住体内的蛊虫噬咬……他会失去理智伤了她的。 所以他必须走得远远的。 越远越好,直到……直到体内的蛊虫平复才能回来…… —— 小毒物不知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不知何时起,夜深了。 夜幕挂了起来。 白日冷清的青石镇,此刻犹如卸去伪装,露出鬼魅獠牙,灯火通明。 是鬼市。 他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胸膛犹如被千万蚂蚁噬咬的剧痛让他意识涣散,溃不成军。隐约嗅得一丝隐蔽的幽香,他依着本能寻着幽香跌撞而去,胸膛的剧痛绵延而上,钻心蚀骨,他两眼一黑,将要摔倒之际被两只手牢牢扶住。 “巧了,大哥怎知小弟今日新进了一批凌霄花?” 小毒物微微一顿,依着咬得斑驳的下唇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吃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 小毒物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人了,眼前这小子应当被凌霄派抓去审问才是,更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带着招财猫面具的少年笑而不答,直接领着小毒物来到摊子前,一把掀起摊子上的黑布—— 露出满满一个台面的凌霄花! 不似之前干瘪的干花,其上甚至还有露珠,鲜妍欲滴,好像上一秒才采下,下一秒便摆在了台面上。 戴着招财猫面具的摊主凑近小毒物,低声道: “真是走运了大哥!好巧不巧凌霄派今日遇袭,受害的更好巧不巧是那看管圣泉的道童!那道童受了重伤听说没几息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眼下凌霄派为了捉凶手,上下乱成一锅粥,这圣泉没人看守,凌霄花自然手到擒来……” 小毒物静静听着,从案桌上取来一朵开得最鲜妍的凌霄花放在鼻尖轻嗅着,放进口中咀嚼着。 顷刻间胸膛内欲破体而出的蛊虫便平静了许多,出走的神志回笼,神台清明。 小毒物从怀里丢出一小药瓶,包括九转还魂丹在内的各色药丸都滚了出来,眼帘一抬,眸色很深: “有多少,我全要了。” “好说好说……”招财猫摊主笑眯眯将小药瓶收进囊中,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空洞双眸仰面盯着小毒物,一面说着,一面将整个台面的凌霄花用桌布一裹塞进小毒物怀里,“以后呐,日日都有新鲜的!” 第64章 064“你还拿我和那个病痨鬼比?!…… 小毒物再次出现是在隔日的晚上。 月明星稀,夜静更阑,无风也无雪。是难得的宁静的夜晚。 彼时江铃儿来来回回打了两个时辰的拳,才沐浴完,仅着着一件单衣不顾发丝将衣领打湿,在豆大的烛光下手持《长生诀》细细研磨。 她既寻不得什么破无事小神仙道长,也上不了大孤山凌霄派,只能又拿起从杨大郎身上拓印下的《长生诀》寻找线索。 可惜她从地清身上取下的那份《长生诀》丢了,否则拼凑在一起多多少少……也能得到点讯息吧? 可即便拼凑出完整的《长生诀》又如何,老镖头和这本邪门的《长生诀》能有什么联系? 尤其是这种以人皮拓印而成的邪门功法,爹向来厌恶这些邪魔歪道的残忍做派,鄙夷还来不及,怎么会与其沾上关系?一想到她手中这张人皮书是从杨大郎身上剥下的,一股恶寒登时从指尖泛起,不由打了个寒噤。 烛火晃动的同一时间,一道人影一晃而过,手中的人皮书《长生诀》也被人抽走了,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至上功法秘诀《长生诀》就这样被人丢在地上不说,还一脚踩了上去。 在来人靠近她之前,幽蓝火舌先一步将她包裹吻上她的肌肤。身后压上一片暗影,旋即散落在肩上的湿发被两指捻起一缕,来人声音透着不爽: “怎么不擦干头发?” 是小毒物。 早在这厮还在屋外时江铃儿就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幽冥鬼火的气息,因而并不意外,只是对小毒物突然出现,又突然从她手里抽走《长生诀》,还踩在了脚底下不满。 胳膊肘撞了撞身后人: “让开。” 她已经丢了一本《长生诀》了,万不能再丢第二本。 小毒物顿了下,才不情不愿的松开脚,往后退了一步。 可也只肯退后一步,瘦高的背影自身后看,好像把人囚在怀里一样。 烛火已然要燃到尽头了,愈加昏暗的幽光忽明忽灭的跃映在小毒物一张钟灵俊秀的面容上,让他本就漂亮的不似真人的俊容显得有些莫测的鬼魅,他看着江铃儿宝贝似的捡起《长生诀》,拍了又拍掸 去尘土,这才珍而重之地放进包裹内……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本以为会一直沉默下去,在看到江铃儿要掀被上榻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我消失这几天你就……你就一点儿不好奇?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江铃儿还当是什么,只当人又不知哪儿心气不顺闹了脾气,小孩嘛,就是麻烦! 只是她真的好累,白日推了不下十位小娘子的背,又劈了百来根柴,夜里回来又打了两个时辰的拳,即便等会儿上了榻也是按水叔传授的内功法子运转周身内力来呼吸吐纳修练,实在无心也无力应付,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的肩,是真困了: “乖,别闹。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说着便绕开他,床榻没爬上去,猛不丁就被拽住了腕子,江铃儿一顿,转过身来已然有些生气了:“喂……” “你头发还没干。” 小毒物抓住她腕子的手很快松了,转而捧起她披满肩的湿发,寒凉的指骨触上她颈后同样沁凉的肌肤时,江铃儿极轻微的一抖,察觉到颈后传来的热度,是小毒物掌心运用内功烘干她的湿发……不再挣扎了,乖乖站在原地,微垂的头颅任这厮捣鼓。 她不是不识趣的主,只是吃软不吃硬罢了。 况且,小毒物伺候得她很舒服。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穿梭在她发间的十指一顿,本微哑的低沉的嗓音明显欢快了许多。 “……没什么,四周寻了一圈草药,你呢?还在找小神仙?” 江铃儿微垂着头颅,看不到身后人,却能想象到一条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莫名心情也跟着好了些。 “嗯,行了吧,可以睡觉了吧?” 她确实没有一日放弃过寻找小神仙道长,小毒物是知道的,但不知她除了平日的砍柴活计还去了水叔的推拿小馆做活,她也并不打算告诉他。一来若得知她来做工是为了替他还钱肯定又闹着不让她干……不想再生事端,更不想他生出愧疚。二来,头发终于干了,再不睡天要亮了。 江铃儿懒懒打了个哈欠,如水草般密密匝匝的长睫沁出点点水珠。 她是真的倦了。 内力回收,松开长发本欲往衣领探的指尖登时僵在了原地。 双手下落圈住她的腰,下巴顺势搁在她的肩窝里,半晌才不情不愿“嗯”了一声,不过很快又补了一句: “那就亲一下?我保证不做别的!我都好几天没……” 小毒物说着似乎怕被拒绝,不等江铃儿回应便半强硬地握住她的腰肢转了过来,低头便啃了上去。 江铃儿微微吃痛的“唔”了一声,忍不住掐了他腰一下,没想到这人看起来瘦,身上却梆硬,掐不动! 好在小毒物只是咬了一口,握住她腰的手微微一用力,紧接着双脚腾空,被一手抱着坐在案桌上,另一手捧着她的脸,长驱直入,很快唇舌和呼吸都被夺了去。 跟以往不一样,往常只有极轻微的一缕幽香,此刻小毒物唇舌、衣襟包括头发丝上的花香,浓郁到无法忽视。尤其唇上,两人呼吸相交的刹那,江铃儿好像一头栽进了一片花海里,浓郁的花香熏得她脑子晕乎乎的,忍不住轻嗅着躲开他的唇舌,艰难喘息着含糊道: “你、你身上……是什么?好香。” 小毒物闻言顿了下才道: “凌霄花。” “……凌霄花?” 江铃儿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凌霄花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花,在金陵的街头巷尾时常能看到。这么说来,他身上的香确和她闻过的凌霄花相似,却又不同。 她忽地联想起一个人,也爱熏香,不光给自己熏,也爱给她熏。 不过不是这般清冽的香,而是淡淡的檀香,同样的是凑近了才能闻到。 小毒物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继续,他蓦地咬了她唇珠一口,咬完又舍不得,薄唇反复摩挲着她已然微微红肿的唇,呢喃着,嗓音低沉喑哑如陈年佳酿醉人: “嗯?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江铃儿没多想就答了: “纪云舒。” 随着江铃儿话音刚落,在她唇边摩挲的唇蓦地僵住,空气中流动的氤氨的醉人花香随着身上人离开很快烟消云散。 小毒物退后一步,冷冷盯着她,臭着脸骤然拔高声音: “你还想着那个病痨鬼?!” 江铃儿被吼得一怔,双眸飞快眨了眨,混沌的大脑终于清明了些,连忙道:“不是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小毒物的话让她意识到,她好像确实很久没有想起过纪云舒了。 再想起来也不过是,曾经认识过的一个人罢了。 不过江铃儿的沉默在小毒物看来就像是某种默认,他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蓦地阴沉了下来,沉甸甸的,全是杀气。 “早知道早毒死那病痨鬼了!” 江铃儿闻言一顿,被小毒物眼中明晃晃的煞气惊得一凛,连忙从案桌上跳了下来,当即拧着眉头训斥道: “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在嘴边!” 她一直极力掰正这厮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邪道作派,本以为初见成效,没想到一棍子又打回原形,当下有些气顶了回去,“况且人家有名有姓的,别总叫人‘痨病鬼’,你也没比人好多少。” 虽然知道小毒物是因为体内被老毒物种下蛊虫的原因才瞧着一副风刮就倒病恹恹的模样,可不管什么原因,两人同样的瘦高身材加上面容苍白,乍一看还有些相似。江铃儿虽然说的是真心话,可天地可鉴除了言外之意劝他别仗着年轻多照顾自己身体之外,绝无其他意思。 然而落在小毒物耳里变了味儿,这下非同小可,当即就炸了,双眸亮得惊人,一脸受伤的样子,眼尾都红了: “你还拿我和那个病痨鬼比?!” 江铃儿冤枉,徒劳的张了张唇却百口莫辩,她本来就嘴笨,“我我我”了半天解释不明白,只好咬着唇…爱咋咋地吧! 小毒物盯着她双眸的视线落在她咬着的明显红肿的唇上,他弄的。 其上甚至还有一层晶亮的水渍。 也是他弄的。 包括凌乱的衣衫,都是他弄的。 他忽地眯起眼,本就喑哑的嗓音愈发低沉,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着: “难道,我一直没满足你?”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松了口:“……什么?” 见小毒物乌沉沉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的唇,并且缓缓往下移的趋势—— 骤然好似被雷劈了一下,江铃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摆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可这厮好像听不进她的话了。 “做这事你还有空想旁人……是我的错。是我平日太顾着你了。”小毒物一面低声嗤笑着,一面缓缓解开外袍。外衣曳地的瞬间眼帘微抬,浓黑墨瞳好像鹰眼盯着猎物,唇角漾着笑,“别着急睡,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低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江铃儿下意识往后退,腰窝一下抵在身后的案桌上,退无可退。 浑身莫名一抖,指尖一颤,继而紧紧攥成拳。方才小毒物握住她腰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还残留在身上。 烛火还亮着,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完了。 这还睡个球啊。 第65章 065“真正菜的人怎么会在青石镇如……—— 翌日。 推 拿小馆。 天才将将泛起鱼肚白,尚无人烟只有鸟叫虫鸣。幽寂的街道深处,半掩的店铺门内传来一贯的响声动静。 天不大亮,江铃儿已然开始每日的晨功。 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才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新茶,还有一旁单手撑着头颅,困顿假寐的水叔。 水叔说他老了,精神头儿也不大好,更不会教人,每日清晨就指望一杯热茶醒神。她若能一掌将杯盖震开却不动杯中水就算成了。 今儿能不能喝上这杯热茶就看她的了。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不比砍柴,只要使出全身蛮力就行,她更要全神贯注,要精准。奔雷掌讲究一个出掌要快、气势如虹,她却要调动周身内力只留其势,出掌如风,震开杯盖却不能动其身……这是何等精细的活! 她前几日都失败了,不是茶盏碎了满地就是热水溅了一身,不过在多日昼夜不眠、包括呼吸吐纳间对于内力的操控,她有自信今日一定行! 昨个她也是这么和水叔说的,还和水叔打了包票!可本想好好睡一觉今日给水叔好好露一手,没成想昨夜小毒物发了一整夜的疯…… 汗珠如热蜡烫灼在身上,似乎不满她的偏首躲避,一只素白的大手掐住她下颚下半张脸掰过来,同样汗津津的额间相抵,浓黑的眸锁住她,嗓音喑哑呢喃: 【知道现在是谁…在你体内么?】 茶盖嗡地一抖,溅出半盏茶水来! 水叔一个盹儿打到一半,惊醒。 江铃儿浑身一凛,掌心内力猝然回收,转而两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一点江铃儿,不能再想了!!! 江铃儿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所幸水叔瞧不见!她深呼吸一口,极力忽视浑身上下尤其腰间胸口的酸麻,缓缓吐出一口气,两手打了个漂亮的招式,朝桌上那半合着的茶盏,运气于掌心——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水叔温吞的教导声: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移形易变,以柔克刚。记住,你要学的不是我,是水……” 一道恶劣的沙哑的低笑蓦地在脑海中炸开。 【……好多水。】 江铃儿掌心极细微一颤,掌风打了出去。 一道极刺耳的细微的裂缝蔓延声响起。 茶盏倏地裂开! 一室静得落针可闻的地步。 江铃儿还维持着出掌的姿势愣在原地半晌,继而……简直要哭了起来: “水、水叔,我明儿一定能成……” “不错。” 江铃儿一顿,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了。看着水叔摩挲着一手拿起茶盖,茶盖一动在空中化作了齑粉,然而茶身虽满身裂纹却好好的。 江铃儿怔怔看着水叔拿起茶水一饮而尽,见茶杯又完好的放回桌上,这才松了口气。 饮下一口热茶,浑身跟着舒坦了起来。水叔捶了捶腰,惫懒地打了个哈欠,慢慢踱步回内室。与江铃儿擦肩而过时忽然道: “等月底梅花开了,你便走吧。” 江铃儿愣了下,连忙回身:“水叔…是要赶我走吗?今天……今天是个意外!我保证明天绝不开小差……” 水叔闻言却笑着摇摇头:“你不欠我了。” 话音一落,江铃儿长睫一颤,未说完的话卡在喉结,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况且你也不是我徒弟,老朽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走吧。”水叔一双眼看不见,望着她的方向,双眼弯起笑弧,拍了拍她的肩,叹了一声,“走吧。” 江铃儿彻底怔住,水叔离开了也不知道。 许久许久后才揉着腰,咬牙低骂了一声: “都怪那臭小子!”—— “哎,你这姑娘手劲儿忒大!诶呦,轻点儿!捏疼我了!” 江铃儿一顿,连忙撤手:“对不住对不住!” 本趴伏在榻上的秦香玉扭过头来,娇气的瞪了她一眼: “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思念哪个小郎君了?” 江铃儿当即摇头,随即想起什么连忙问起小神仙道长的存在。 她也没想到短短数日的相处,她居然对青石镇也有了一丝不舍之情,可也正如水叔所说,她该走了。她在青石镇呆了太久了,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完成,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可不出所料的是,秦香玉也不知无事小神仙道长的存在。 难道……杨大郎骗了她? 否则为何无一人知晓?这世上……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破无事小神仙道长! 可若是没有小神仙道长,线索又断了,她又该去哪里? “对了,你怎么不问问裴玄?” 思绪被打断,江铃儿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裴玄”是谁。 裴玄,就是将小摊开在推拿小馆对面的那臭流氓道士。 秦香玉一手撑着下颚,嘀咕着: “不管他是臭道士还是香道士,大小都是道士嘛,就是不知道哪个道观的,不过这附近除了凌霄派……也没其他道观了吧?” 话音刚落,江铃儿本丧气的杏眸陡得亮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几里外的裴玄蓦地打了个喷嚏! 不过江铃儿没开心多久,眉头蹙了起来: “不过很久没见到这个臭道士了,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样……奇怪。” 秦香玉也心下奇怪: “据我所知,小裴道长在青石镇日行一卦有三年之久,除了前段时间南下金陵参加老镖头的寿宴就没离开过青石镇,怎么突然又不见了……” 江铃儿闻言愣了一下:“他去过金陵?还……还参加过老镖头的寿宴?” “天下第一镖老镖头江雷龙的寿宴遍邀天下群雄,要不是我那会儿忙着给我那短命的死鬼前夫安排丧事,老娘也是要去凑凑热闹,见见世面的。” ……也是。 爹的寿宴不论贫贱富贵、门第家世,遍邀天下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什么人出现在宴会中都不稀奇。 江铃儿暗自嘀咕着,难怪他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毕竟金陵不算大也不算小,恐怕在天下第一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她忘了。 江铃儿想了想,又忍不住问起那日与秦香玉初见时,秦香玉用擀面杖追打裴玄一事。 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害,你说内件事啊。”秦香玉说着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只简简单单一个动作说不出的妩媚,幽幽叹了一声,“姐姐我呀,命苦!死了三任丈夫正在觅第四个……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吧,可身量高模样俊,家底也算丰厚。还是一个鳏夫……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找那臭道士算个卦讨个好彩头,奈何那臭道士狗嘴吐不出象牙,次次说老娘命里克夫给老娘添堵!老娘可不得教训教训他么!” 秦香玉说着面带杀气,连江铃儿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她不解,这臭流氓道士明明是个神棍,贪财好色又抠门,武功也菜得很,但奇怪的是大家偏又信他。 邪了门儿了。 秦香玉闻言虽然面上还带着煞气,却笑着摇了摇头: “真正菜的人怎么会在青石镇如鱼得水?” 江铃儿闻言一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心里全是嫌弃,心想,都被人追着打还如鱼得水呢! 大孤山上凌霄派,被提及的裴玄连连打了三个喷嚏! 哈欠! 哈欠! 哈~~~~欠! 凤眸登时沁上一层水雾,他本就颀长瘦高,姿容无俦,天青色道袍迎风一吹,还真有几分谪仙的风采。 站在裴玄两侧的少年同样身着天青色道袍,不似青年潋滟凤眸,凤章龙姿,也是一个比一个俊秀。 左侧的少年明显稳重许多,忙问:“师叔可是染了风寒?” 是凌霄七子之一的大弟子温承安。 他们七人游历江湖,前日闻风,跑死了六匹马今日便都赶了回来。 裴玄摆手,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方才气度全无,似极畏冷,哆哆嗦嗦地抱着双臂睨了他一眼: “倒春寒罢了,无妨,找着人了?” 倒是右侧的少年,凌霄七子排行第四的四弟子甘子实忍不住咬牙抢先答道: “这该死的偷花小贼心思缜密实在狡猾!他好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多次易容……又让他逃了!” 裴玄闻言倒不以为意,轻笑了一声: “继续盯着。”—— 小毒物自昨夜又开始早出晚归。 江铃儿本守着油灯,等这厮回来好好算账!若不是因他昨夜太过胡来……她怎么会在水叔面前失手! 可终等不到这厮便趴在桌子上困顿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冥火包裹着她,紧接着被一双强有力的双臂抱了起来,知道是小毒物回来了,可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好,放过他了。 头一歪,窝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小毒物打横抱着江铃儿,将她放在榻上盖上棉被,指尖在江铃儿面 上抚了抚,随后指法凌厉,惯常点了江铃儿的睡穴。 这才踏着月色又出了门。 不知何时起,屋外又下起了雪。 屋内烛火些微,江铃儿眉头紧了紧忽然睁开了双眼。 江铃儿不知,经过这段时间水叔的点拨,即便睡梦中也不忘呼吸吐纳运转内力,外加融合陆爷所授的一点点穴功夫,她就这样无形中冲破了穴道。 她有些发懵地揉了揉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一眼身侧空荡荡的,褥子连一丝折痕都没有,显然小毒物并没有回来……不对,她明明感觉到他回来了,若他没回来,又是谁将她抱上床榻的? 可是为什么回来了又走了? 深更半夜的能去哪儿? 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连同小毒物近日来的怪异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不愿去深究罢了。 尤其透过窗棱看到雪地上还没有被埋没的鞋印。 鬼使神差的,她穿上外衣,沿着鞋印跟了上去—— 鞋印一直延伸过一个街口便寻不到了。 但并不妨碍她找到了—— 鬼市。 平日冷清的、举目只有一片白的青石镇此刻完全变了样。 满街的灯火如鬼火影影撞撞,来往之人摸肩擦肘,全部面戴各色的神鬼面具,一瞬间她仿佛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百鬼夜行一般的世界。 江铃儿被迫顺着人流中跌撞着,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连来路也找不到了,四顾间余光瞥到一张熟悉的冷峻的面孔…… 小毒物! “小……” 她定睛一看,正要高声呼喊时,小毒物转过来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江铃儿一怔,愣在原地,再看时人已经淹没在众多神鬼牛神面具后,找不到了。 忽而浑身一震,冥火抽离的瞬间江铃儿猛地回神,暗道: 糟了!竹笛! 果然别在腰间的竹笛在人群的拥挤下落了下来,滚落在地,离她越来越远。 “我的竹笛!” 江铃儿连忙弯下腰去拾,实在是竹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人又多,她实在没有法子,咬咬牙连马三爷传授她的腿法也用上了,不过眨眼间将周围一圈牛鬼蛇神的脚都踩了一遍! 一时一片痛呼声此起彼伏,等江铃儿拿到竹笛之时,一圈牛鬼蛇神已然将她团团包围住,怒视着她! “额……实在是对不住……” 江铃儿紧紧抓着手中的竹笛讪讪一笑,在众牛鬼蛇神步步紧逼中,袖中右手紧了又松,蓄力于掌心正要一掌打去时,忽然被人抓住腕子就开始狂奔起来! 不光连周遭的一众牛鬼蛇神没发现,就连江铃儿也没反应过来就被迫跟着发足狂奔,这人显然极熟悉鬼市,等江铃儿回过神时,被拽到了一处暗巷里,也远远甩开了身后人。 来人身量颀长,足足高了她一个头。面上负着丑恶的夜叉面具,微垂着头颅静静地看着她。 江铃儿不由浑身紧绷,脊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墙,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忽而紧盯着她的面具上两颗深邃的眼珠眨了一下。 “是我。” 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 莫名的脑海里晃过一双,她曾透过窗棱仔细瞧过的,凤眼。 江铃儿一顿,怔住了。 见人没反应,面前人忙道:“是我啊!”面具揭开,露出一张熟悉的嬉皮笑脸的白皮俊容和凤眸,“我是……” “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双眸亮得惊人,甚至忍不住小跳了起来。 裴玄面上的笑一僵,不过看在那一双亮的出奇的杏眸上……轻轻“嗯”了一声,就当回应了。 不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手又痒了。 面具被他两指推着,向上虚虚扣在脑门上。他一手撑在江铃儿脸颊侧边俯身压了下来,靠她极近,垂下来的发丝落在江铃儿的肩窝上,痒痒的。嗓音带着得意的轻笑,笑眼弯弯像只狐狸盯着眼前的惊鹊: “怎么,看到我就这么开心么?” 第66章 066果然呆在这丫头身边就没好事。…… 虽然只和江铃儿不过才接触了几次,裴玄却已大致摸清了江铃儿的脾气。既然次次都以他被殴打为结束,这次应该也不例外,他都做好被殴打的准备了,手都抬了起来捂在脸上,没想到江铃儿反而迎上了他的双眸,双眸熠熠,坦诚得令人心惊: “是啊!” 年轻的道人一顿,指缝中透出的凤眸似乎被江铃儿眸中的光所慑,缓缓放下手,狐狸眼似的凤眸难得有一丝错愕: “……什么?” 江铃儿眼中的欣喜不似作假,有一瞬间裴玄脑海中闪过无数双同样望着他的,满是希冀和信任的稚嫩双眸。 【师兄!】 【师兄!】 【师兄来了!】 【师兄!】 年轻道人狭长的双睫极细微的一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似乎在逃避什么。 江铃儿不察,此刻她反倒将他逼得步步退让,直到脊背贴在身后的冰凉的青石墙上,冷雪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等回过神来眼睛跟着眯了起来,比冰雪更冷的冷漠、疏离从眼角眉梢中浸了出来。 “找我有事?” 江铃儿被他眼中的冷刺得一顿,不过眨眼的瞬间,他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江铃儿疑心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时面上罩来一张面具。 本戴在裴玄头上的夜叉面具转而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毫不客气摁在江铃儿脸上: “不想招惹麻烦就戴上。” 下一秒便有三两头戴牛头马面的人探身进小巷内,不过好在小巷幽暗又有面具遮掩,只是张望了下没瞧见印象中的泼辣女子便离开了。 鼻梁撞上木质的面具,江铃儿吃痛地轻轻“唔”了一声,虽然有些气还是乖乖戴了上来。她可没忘记自己还是被魔教通缉的修罗双煞之一,眼下戴的又恰好是夜叉面具,倒像是冥冥之中某种印证似的…… 江铃儿不过才戴好,眼前人转身就走,烟青色的道袍如云彩般在江铃儿面前转瞬即逝,她愣了下,连忙追上去: “……喂!等等我!” 才走出幽闭的小巷好像一脚踏进话本里颠倒诡谲的酆都鬼蜮一般,红灯笼泛着猩红的光,来往俱是年鬼蛇神一般……小毒物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 江铃儿只微微一顿后,晃了晃脑袋将混乱的思绪抛去,小跑着追上年轻的道人。 裴玄身高腿长的,走得极快,兼之来往行人之多,得亏在一众牛头马面中裴玄鹤立鸡群得有些超然了,不至于跟丢却也多有不便,江铃儿硬是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见着人,可不能又让他跑了! 冷不丁被人撞了肩一脚踏了空去,眼见着要摔倒在地,腰忽然被一只大手捞了起来,她甫一站定,那手便很快松开,江铃儿侧眸看去,裴玄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负手而立,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垂眸瞥了她一眼: “鬼市不比旁的,想离开这儿就跟紧我。” 江铃儿顿了下:“可是……” 怪只怪人流太大,才吐出两字又被人撞了开来,裴玄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早有准备,在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手已经虚扶上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搂上腰身的瞬间极细微的一顿,似乎惊叹掌中纤腰之细居然只手可握,眉头一挑,旋即侧过身来,凤眸跟着眯了眯,狡黠的狐狸劲儿又来了: “阿奴姑娘身姿 纤细窈窕,这又人多眼杂的,万一被人群冲散可不好了。罢了罢了,我就送佛送到西……” 说着搂着她腰肢的手转而去牵她的手。 江铃儿眼角一抽:“……” 果然方才都是错觉,什么正人君子都是假的,这才是他的本性,臭流氓道士! “啪”的一声,江铃儿毫不留情一巴掌抽了上去! 裴玄不妨吃痛的收回手,他和江铃儿不过见过三回,也被打了三回,就是泥人捏的也有了脾气:“既然姑娘不愿,大路朝天我们……” 话未说完,衣袂被极轻地扯了一下。 裴玄一顿,侧眸看去,是江铃儿揪住他烟青色衣袂一角,偏过头不情不愿含糊地说了句: “……多谢。” 裴玄多看了眼她揪住他衣袂的两指,还有自己已然通红的手,静默了会儿,扯唇一笑: “姑娘家家的都像你这般怪力么?” “什么?” 人多嘈杂,江铃儿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手中衣袂忽地一动,她被动亦步亦趋跟着衣袂的主人。 “大孤山下鬼市只有在丑时阴阳交接时刻出现。面具下之人,不是恶鬼更胜恶鬼……” 江铃儿手牵着一抹烟青色,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穿梭在各异的牛头马面之中,这臭流氓道士虽不大正经,爱占人便宜,但声音好听的紧,犹如泉击玉石缓缓流淌,随意、漫不经心。大红灯笼憧憧影影犹如一盏盏鬼火一般,他却哪怕身处光怪陆离的鬼市也好像闲庭信步一样,莫名的江铃儿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跟着放下了心来,透过面具,好奇地眨巴着双眸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阴阳交接之时六合交界之地,更是法外之地,方才你能侥幸脱逃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我劝你你最好不要招惹任何人……” 话才说完,忽地一顿,衣袂被扯住了。 他微微用力一扯,身后攥住他一角衣袂的某人还是不动,停在原地。随即传来犹如梦呓的喃喃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裴玄寻声看去,眉头微微一蹙又松了开来,淡淡道: “哦,在交易买卖呢。”这到处都是买卖,没什么大不了。 距他们不远处,人群更加乌糟糟地聚集一处,所幸他们个高,倒是没有任何阻碍看到了人群包围之中是个硕大的囚笼。 而笼中,是双手戴着镣铐的少女。 江铃儿当即拔高声音反唇相讥:“那是人,不是物品!” 话音一出,周遭所有人齐刷刷侧目看来,一水的牛鬼蛇神面具盯着她…… 江铃儿登时屏息:“……” 藏在袖中的手却攥紧了。 “是人又如何?在鬼市,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已经同你说过了。”如玉泉击石般的清润嗓音传来,裴玄不动声色侧身贴过来,将她掩在身后,睨了她一眼,凤眸湛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你也不想惹麻烦的吧?” 江铃儿一顿,双拳紧了紧,又看了一眼那人群中,囚笼中的少女。 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容貌娇俏,楚楚可怜。她两手抓住囚笼,恳求: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明就是个孩子。 骤然身旁戴着判官面具的摊主一鞭子抽了下去:“老实点!” 江铃儿也被那骤然残暴的鞭子声惊了一跳,少女惨叫一声,抓着囚笼的双手登时松了开来,血淋淋一片,缩回了囚笼一角。 “你还要看多久?” 裴玄觑了她一眼,转身即走。 手中的衣袂扯着她,江铃儿眉心一动,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跟了上去。察觉到牵动的衣摆还有身后人亦步亦趋紧跟的步伐,裴玄扯了扯唇角,没什么表情,却在下一刻牵动的嘴角顿住了,霍然抬眉,停住在原地。 一直拽着他一角衣袂的人松了手。 在那戴着判官面具的摊主又要一鞭抽向少女时被江铃儿一把抓住了长鞭! 摊主一愣:“你谁啊!” “你姑奶奶!” 江铃儿一个用力,长鞭骤然脱手转而落她手里。 论使鞭,她是行家。 江铃儿瞥了一眼那囚笼上的锁链,摊主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上前去夺: “别……千万不能放!” 江铃儿咬牙,运气于掌心,带着六成内力一把将囚笼上的锁链抽断! 锁链断裂的瞬间,只觉得劲风拂面,江铃儿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娇笑声: “谢谢姐姐。” 一双沁凉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双手覆上她的双鬓,紧接着面具便被顺走了,江铃儿再睁开眼时,少女如泥牛入海钻入人群中不见踪影。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江铃儿怔怔地看着少女消失方向,眨了眨眼睛:“……” 好飘逸鬼魅的身形轻功,她竟闻所未闻,生平第一次得见。 “你是谁居然敢坏爷爷好事!” 等江铃儿回过神来,已然被一群牛头马面包围了起来。 她连忙以手掩面:“你擅自囚禁一小姑娘,知不知羞?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可笑!你放走了爷爷的人,鬼市的规矩以物易物,你拿什么来换?!” 江铃儿一梗,余光一瞥,裴玄居然不知何时早就走远了,一副和她划清关系不熟的模样……见她看来,耸了耸肩,意思是,爱莫能助。 江铃儿:“……” 摊主显然怒极,两手呈鹰爪状骤然向江铃儿袭去:“既然拿不出来,就拿你自己来换!” 江铃儿一手掩面,一手长鞭一卷,将身旁人卷来挡住摊主的袭击,使上轻功几个纵跃飞身至裴玄身边,一把抓住他即将跑路的后衣领! 裴玄一顿下一秒被拽到了江铃儿面前,冷不丁和一众牛鬼蛇神面对面! 裴玄倒吸一口冷气,讪笑:“误会误会,我跟她可不认……” 话未说完,七腿八脚已然向他袭来! 年轻的道人嘴上呼着:“天大的误会!”狼狈的抱头躲避,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居然真让他避过了一拳又一拳的重击,这也让江铃儿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她没想到这流氓道士当真一招半式都不会,不过也不是全然毫无用处。她一手抓着裴玄的胳膊推拉挪移拿他当肉盾使!另一手手执竹笛,效仿着那日陆爷和马三爷如何点拨她的,以竹笛敲打裴玄双臂双腿各处,迫使其出拳出腿击退围攻上来的牛头马面们! 短期内还真有奇效,四周的牛头马面们一时竟近不了身,不过裴玄就遭罪了。 好运气用光了,不光挨这些个牛头马面的打,江铃儿落在他身上竹笛的敲打更痛!合着……合着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个人在挨打呗??? 裴玄扭过头,一边忍着痛一边好商好量着: “你抓着我也是累赘,贫道本着好心领路你却害我至此……不如放了我?我看姑娘身手矫健一人也能逃脱升……” 江铃儿想也不想就回了:“不放!” 她好不容易逮着人了,万一又跑了怎么办? 裴玄冷不丁吃了一瘪,他已经许久没遇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了。再加上后脑勺不知挨了哪位牛头大哥的一拳,俊容染霜,再好的风度也维持不住了。 旧伤未愈又添上新伤,看上去既怒又可怜。他自认没有得罪过江铃儿,即便是讨得一些手上的便宜,江铃儿当场就十倍偿还了,他只有讨打的份……不,他算是明白了。 遇到这丫头就没好事。 这是变数么? 这简直是劫难! 好在江铃儿尚存一丝人性,又或许是……她也知双拳难敌四手,这 么拖下去迟早两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她忽地大声喝道:“闪开!” 一把抓着年轻道人的腕子扯到自己身后,在竹笛上狠吸了一口,汇聚周身内力与竹笛上的冥火于掌心之中,一掌“雷鸣”打在首当其冲的面戴马面面具的人上! 登时面具撕拉的一声尽碎,连同身后数十人一同被掌风打趴了下来! 江铃儿不再恋战,抓起裴玄就跑: “走!”—— 远郊。 举目一片雪色苍茫。 江铃儿并无十足把握能甩开身后这群牛鬼蛇神,所幸的是天将破晓,他们似乎也不愿暴露在白日下,终只能恨恨隐退,倒让他们捡回了两条小命。 两人就这样跑了一夜,直到身后再无追兵,这才泄了气般双双倒在雪地里。 此刻天光未亮,无风无雪,万籁俱寂。只有两道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响起,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 良久的静默,不知是谁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两人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坡上,第一缕晨曦的光便在此刻降临。 云动如烟,苍山负雪,金灿灿的晨光为大孤山镀了一层金缕衣。 忽地,传来一道低低的,有些羞赧的声音。 “对不起啊,不干你事的,拉你跑了这么久。” 裴玄微微一顿,侧眸看向身侧的江铃儿。她正出神盯着金灿灿的雪山,似也被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色惊呆了,金色的晨光同样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光,清晰到绒毛可见。 ……原来这丫头也是会道歉的。 裴玄心里腹诽着,薄唇一勾,轻笑着: “罢了,算是偿还姑娘救治春花之恩。只是如果贫道没猜错,笼中之人有意示弱,在场的也只有你上钩了。呵,好心为你引路的你拖他下水,有意下套的你倒成全其美,阿奴姑娘还真是……大气啊。” 说到“大气”二字,年轻的道人似浑不在意的加重了语调,末的还附带了一声轻笑。 江铃儿闻言一顿,猛地从雪地里支起身体来:“我怎么会不气?自然是气的啊!下次遇到那丫头……” 她眼一眯,心一横,咬牙一拳砸在身下的雪地里! “非要抽她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一拳落下登时激起落雪飞溅! 裴玄就躺在她身侧的雪地上,不免被溅了满身雪。 裴玄:“……” 这都能遭无妄之灾。 倒霉。 真是倒霉。 果然呆在这丫头身边就没好事。 裴玄面无表情拂去面上落雪,听见忽然身旁他才在心里腹诽过的罪魁祸首吸了吸鼻子,淡淡道: “可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年轻道人闻言拂去落雪的动作一顿,侧眸看向身边人,落雪同样也溅在她自己身上,虽然只有些许。金色的晨光落在她身上,落在站在她长发、长睫和衣领的雪粒上,恍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碎钻落了满身。 冷静下来后,江铃儿抱着双膝,耸了耸鼻尖,长睫微垂,眸光沉定。与其说说给裴玄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我爹常说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①。我辈中人,或柔肠,或侠骨,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应当不过的了。” 有雪粒于年轻道人狭长的长睫上融化。他望着江铃儿的眼神变深,静静看着她良久,蓦地轻笑了一声: “那确是你爹会说的话。” 江铃儿闻言一顿,怔住,随即眉头拧了起来眼风扫向身旁人: “……什么?说得好像你认识我爹一样……” “你听错了。”又是一声低低的轻笑,还夹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轻嘲,“我一介在平凡不过的道人,怎会认识阿奴姑娘的父亲?我倒想问问姑娘令尊是谁,师承何处……”年轻道人说着也支起了身子,抖落了一身雪花,“这一掌,还有夜里击退敌首的一掌,真是好大的威风。” 江铃儿这才意识到裴玄又因自己方才那一遭了无妄之灾,连忙扫落他身上的落雪:“对不住对不住……” 尤其看到雪花落下,现出其下青紫的伤痕,跟她昨晚干得好事脱离不了干系,心下愈加愧疚,倾过身去,更加卖力地为他扫下身上落雪,裴玄却被这厮不知轻重的拍打弄得更痛,远山一般的长眉终于越拧越紧,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江铃儿作恶的手,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既出了鬼市,你逮了贫道一夜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原来你身上是凌霄花香啊。” 裴玄微微一顿,没想到江铃儿竟识得凌霄花香。 他大孤山凌霄花与旁的凌霄花不大相似,她竟嗅闻得出来。 两人此刻距离极近,只见江铃儿鼻尖耸了耸,又轻嗅了下裴玄身上同小毒物身上别无二致的凌霄花香,小声嘀咕了一声:“时下男儿都流行熏凌霄花香了么?” 不过江铃儿没再多纠结于此,裴玄的话提醒她了,她差点又忘了正事! 也无暇顾及被年轻道人攥着的双手,甚至顺势更加倾斜靠近他。裴玄微怔,被迫后仰,看到咫尺一双杏眼极紧张,杏眸映着他的面容,紧紧盯着他看,一字一句: “同样是臭道士,你可知无事小神仙道长?” 话音刚落的瞬间,飓风携着霜花雪粒还有无数,尘封的往事兜头砸来! 【师兄!】 【师兄!】 【小神仙道长!】 【小神仙道长来了,我们有救了!】 【小神仙道长……】 【小神仙道长!】 飓风已过,可在裴玄心中掀起的山呼海啸却仍未停止,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然而他心内愈汹涌,面上却越平静。 “许久未听人说起这个名号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低哑,缓缓道,“你找他……做什么?” 冷漠、疏离还有抗拒犹如攀援的凌霄花在他眼角眉梢疯长。可沉浸在喜悦中的江铃儿并没有察觉到。 在片刻的静默后,双眸陡得迸射出叫人心惊的光。 “……你果然知道!!!”转而反手握住裴玄的手,“你快带我去找他!” 裴玄静静地盯着咫尺前的女子,瞳仁很黑,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先告诉我,你要找他做什么?” 江铃儿闻言一顿,眸中的光稍暗了些,理智回笼,经历了这许多,她也学会了盘算。 “他……” 裴玄没放过江铃儿脸上异样的神情,现下换做是他咄咄逼人,追问道:“他什么?” “他……他……” 江铃儿“他他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甚至在裴玄紧盯的视线下溃逃,偏过头,避开了眼神。 《长生诀》毕竟敏感,总不能……总不能直说她想透过小神仙道长知晓关于《长生诀》的一切,包括老镖头缘何会和《长生诀》牵扯吧!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被魔教通缉的修罗双煞之一,魔教为何会通缉不光是她和小毒物将地清和火舞除了,更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地清和火舞身上的《长生诀》在他们手里!虽然地清身上的《长生诀》丢了,可杨大郎身上剥下的《长生诀》确实在他们手里不假。 除此之外她更没忘记,她是江铃儿,是老镖头江雷龙的女儿!天下人都以为老镖头私吞了《长生诀》,她是江雷龙的独女,若叫人知晓她还活着……焉能摆脱干系? 所以当然不能说了! 江铃儿心里盘算了半天,也没寻着一个合适的说法。可在裴玄眼里,全然成了心里有鬼。 他冷冷看着江铃儿紧闭的双唇,眸光渐冷了下来。 忽地站起了身,抖落了满身的霜雪。 他本就比江铃儿高,站起身来,遮天蔽日般遮住了金色的暖阳。因背着光,俊容也显得模糊不清。 “既然阿奴姑娘无意相告,事关……事关友人安危,也请恕贫道无可奉告,就此别过吧。” 江铃儿霍然抬眸:“别…… 别介!有话好好说,别走啊!” 裴玄话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即走。 “我说……我说行了吧!”江铃儿愣了下,跟着从雪地里腾地站起来,连忙追上裴玄,就像昨夜那样,一把抓住他的衣袂,“他他他他他……” 索性心一横,咬牙道:“他娘的他就是个负心汉!!!” 清脆的属于女子的怒吼声回荡在山坡上。 掌心的衣袂抽动了下,年轻的道人崴了下脚,幸亏江铃儿抓住他的一角衣袂,否则定要摔倒在地。 裴玄回眸,俊容错愕,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本如玉泉击石般好听的嗓音都有些变调了: “负什么……汉???” 第67章 067“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在那场喋血的寿宴前,江雷龙老镖头还是匡扶四海无人不晓的老英雄,一张方正的不怒自威的脸,瞧一眼便能令人心生无限的憧憬和敬畏。 江铃儿的长相多半肖其母,单看一张小脸和老镖头没有多相似,唯有一双眸光熠熠的杏眼倒有几分老镖头的神采。 与眼前这双杏眼四目相接的瞬间,裴玄透过眼前这双肖似的眼,看到了忘年交的故友。 那是好多年前了,老镖头庄严肃穆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这样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裴玄小弟,为兄就这么一个女儿,托付给谁都不放心……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就没想过娶个媳妇?】 裴玄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的故友,老镖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笑声爽朗,提起爱女,眼神殷切,便是石头做的英雄也软了心肠: 【为兄知你逍遥惯了,不喜拘束。算是为兄的不情之请,唯有将铃儿交给你为兄才能放心!你带着她走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算是成全我这颗老父亲的心……】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下个月,来金陵吧。为兄在金陵扫榻以待,我这女儿不同凡响,为兄敢担保,你们秉性相投,等你见了铃儿……你会喜欢她的。】 足足有六七年之久的记忆,其中细节已记不大清了,裴玄只记得自己…… 爽了约。 再见时,故友口中不服管教的闺女已然嫁做人妇,听说是嫁给了日月堡少堡主。 年轻有为,一表人才,门当户对。说是佳偶天成也不为过。 毕竟失信于人,他到底觉得过意不去,老镖头却仍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如从前,只是两鬓霜白,苍老了许多。明明觅得佳婿,眉眼却不见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还有遗憾。 【终归有缘无分……是为兄自作多情了,忘了吧。】 再后来,喋血寿宴,喜事变成丧事。 他才知道老镖头当初为何而愁。 老镖头行走江湖数十年,一生坦荡磊落,唯有独女割舍不了,放心不下。 放在心尖上的女儿也终……所托非人,无人相护。 继上回爽约,他又来迟了一步。 老镖头,连同老镖头之女的尸首他一个都没寻到。 他明知大哥视女如命,却还是有负所托没能及时救下江铃儿,甚至连尸身都寻不到实在有愧故人。 有时夜深人静对月独酌的时候他会想,老镖头江大哥,有没有怪过他? 如果他当时没有爽约将人带走…… “怎么,你不信啊?” 江铃儿的声音将裴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怎么……”裴玄一张口差点咬了舌头,狐狸眼难得有丝慌乱,低咳了两声才眯着眼道,“小神仙道长……怎么负你了?” 话落紧紧盯着江铃儿,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紧张,不禁屏住了呼吸。 话既然说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江铃儿也就没了顾及,不管怎样先骗过眼前这个再说。 “嗯……就是……”江铃儿偏过头躲过裴玄的视线,莫名声音低了下来,“就是始乱终弃呗……” 裴玄逼近一步,眉头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怎么个‘始乱终弃’?” 江铃儿一梗,声线更飘忽了:“…就、就男女那点事呗……” “哪点事?” 裴玄更近一步,两人之间已再无间隙,向来嬉皮笑脸的一张白皮俊容此刻一丝笑意也无,微垂着头颅,不容她回避,凤眸紧锁着她。 江铃儿:“……” 此刻金阳漫天她却在太阳底下生生逼出一身汗。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后,豁然抬眸瞪着咫尺前的年轻道人! 裴玄被江铃儿瞪得一愣,继而步步退让,是江铃儿指尖毫不客气戳着他的胸膛,像个炮仗似的一边戳一边说: “那是我和小神仙之间的事,跟你有关系么!竟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正是你们门派的小神仙化缘到我家来,我们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三见天雷勾动地火定了终身!我们早已约好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你家小神仙对我骗了身又骗了心还抛弃了我,你说我能不来找他么!” 一口气说完,裴玄也被逼到了身后的树上,脊背紧贴着树干,避无可避。 江铃儿戳着他胸膛的指尖转而狠狠揪住他胸膛前烟青色的道袍衣衫,狠狠瞪着他吼道: “怎么样,现在你满意了吧!” 裴玄被吼得一震,凤眸飞快眨了眨:“……” 裴玄:“…………” 良久的沉默后,裴玄方才努了努嘴,开了口,只简简单单五个字: “和尚才化缘。” 江铃儿闻言一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继而长睫如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僵在了原地:“……” 双眸里的怒火陡得烟消云散,揪住他衣领的手一僵,松了开来。 现在换作江铃儿沉默了下来。 看着裴玄整理着他烟青色的道袍,诡异的沉默蔓延…… “咳咳……是我记错了。”江铃儿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种被逼到绝境的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实在尴尬。她拍了拍脸,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咬牙,两腮不由鼓起,怒视眼前人,破罐破摔,“不过事……就是这么个事!你爱信不信吧!‘化缘’是我记错了,但……但‘房/中/术’我总没记错吧!你们道家的不就爱搞这些羞煞个人的事么!怎么,难道我和小神仙的床帏之事你也要知道么?小神仙如何在我身下欲/仙/欲/死……也要一五一十告诉你?” 裴玄整理道袍的手一顿,笑了。 气笑了。 房/中/术、床帏之事、欲/仙/欲/死……亏她说得出口。 蓦的,老镖头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我这女儿不同凡响,为兄敢担保,你们秉性相投……】 裴玄笑着眯了眯眼:“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他面上在笑,心下不由狠狠松了口气。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江铃儿知晓老镖头将她托付于他的往事……不过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瞎扯谎。 “总之我进不得凌霄派,你既是凌霄派弟子,你肯定进得去!你就说……你就说带不带我见小神仙道长吧!” 话落,江铃儿紧紧盯着裴玄,背于身后的双手绞在了一起。 她知自己不会撒谎,可她实在没辙了,不管裴玄信不信,他信也好不信也好……他都必须带她上大孤山! 裴玄一双漂亮的凤眼不着声色得沉默地注视着江铃儿,自然将她的急切和紧张全收入眼里。 【算是为兄的不情之请,唯有将铃儿交给你为兄才能放心!你带着她走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算是成全我这颗老父亲的心……】 藏于烟青色道袍长袖里的手紧了又松。 裴玄松口:“行,我带你去。” 江铃儿一顿,似没想到裴玄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双眸陡得迸射出晶亮的光,紧接着听到裴玄说: “不过带你上大孤山之前我还要做件事情。”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事?” 年轻的道人只笑笑道: “该收网捕鱼了。”—— 天光大亮。 走在回客栈的堆满残雪的青石路上。 小毒物空手而回。 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漂亮的俊容一脸阴郁。 【今日的凌霄花?】 【没、没了……】 【那明日的、后日的……以后的凌霄花?】 【没了……都没了!大哥不是我不想帮你,凌霄派已经着人日夜看守圣泉,我已经被发现了,自身都难保了……那就别再逼我了大哥!】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眸子飞快掠过一抹阴霾,泄愤似的一脚将地上的残雪踹了开来! 雪花散尽的一瞬,怔在了原地。 远远的,他看到江铃儿高坐在一头毛驴上,身边是个身着烟青色道袍身量颀长的青年。青年一手揽过她的腰,微微一用力将她抱了下来…… 小毒物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一颤,僵在了原地。 有什么腥甜的铁锈味儿在唇舌中弥漫了开来。 第68章 068“我没管过你,你也别管我!”……—— 江铃儿还想问更多,裴玄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只见他吹了声口哨,悠悠的,春花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这毛驴极通人性,似乎还记着她上次的搭救之情,走到江铃儿身边亲昵的拱了拱她的胳膊,喷了口热气。 江铃儿被逗得笑了起来,裴玄在一旁抱臂看了一会儿,忽然道: “她喜欢你。” 江铃儿闻言顿了下,莞尔一笑,更加轻柔地捋着春花乌黑光滑的毛发:“……是么。” “想不想背背她?” 江铃儿撸猫的手一顿,霍然看向裴玄,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只听见春花喉咙发出一声模糊的愉悦的低鸣,江铃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对春花说的。 她看着春花黑溜溜的倒映着她面容的双眼……就这样上了春花的背。 春花的皮毛温暖厚实,坐上去就好像坐在一朵云彩上面。救人的喜悦、逃脱升天的欢喜、终于寻到梦寐以求小神仙的狂喜在这一时刻汇聚成脑海中沉浮的香甜的困顿,一夜的奔波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她就这样半阖着眼帘骑在春花背上,由着裴玄牵着,一路缓慢的踱步回镇上。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临末裴玄这厮手又痒了,擅自揽过她的腰虚抱着她下地。 江铃儿:“……” 腰被搂住的瞬间,本困顿的大脑一下就醒了,江铃儿一落地果断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也把她残留的睡意打跑了。 “既有‘小神仙’、也有‘小流氓’……你们凌霄派还有啥?” 其实江铃儿更想问的是,传闻凌霄派人才辈出,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一招半式傍身,只有一张白皮还有一分可取之处的臭流氓,是怎么混进凌霄派的? 江铃儿问得诚恳,年轻道人拇指揩了揩被痛殴的唇角,嘴里轻嘶着哼笑了一声就当回答,转身牵着他的春花悠悠离开。 嘴里还不正经念着诗: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①……” 江铃儿:“…………” 江铃儿磨了磨牙,后悔打轻了。 她忽地忙高声喊道: “喂!臭流氓道士!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年轻的道人挥了下手就权当听到了。 江铃儿见状轻吐出一口气,吐出一口自来到青石镇后连日的郁气!仿佛一瞬柳暗花明,寒风都变得温柔了几分。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无事小神仙道长止不住的开心,脚步都不由轻快了不少。可等走到客栈前,看到沉默伫立在客栈门前,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的小毒物…… 愣住了。 对视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道: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一夜未归……去哪儿了?” 小毒物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细看下,眼底还纠缠着几缕红血丝,显然他也没休息好。 江铃儿下意识就要将和裴玄相遇和周旋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开口的瞬间顿了下,又吞了进去。含糊道: “没什么……睡不着出门走走。” 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马上就能见到小神仙,或许马上就能知道老镖头和《长生诀》关联的一切,无需他说,只要与《长生诀》有关必定是条荆棘丛生,死生莫测的道路。虽然小毒物承诺过陪她寻一个真相,可是……可是…… 可是他太年轻了。 她于心难安。 他才十八刚成人的年岁,有大把的好光阴,实在没有必要和她趟这趟浑水。 江铃儿心想着,无论如何,她先自行去会会那个小神仙,自行消化那个可能的“真相”,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是这么想的,小毒物却在听到的一刻霍然抬眸,定定地看着江铃儿,视线却被她唇角残留的笑意一刺,眼珠很黑,上唇碰下唇,如游丝般极淡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 “……是么?” 江铃儿不愿他细究,反问他:“那你昨夜又去哪儿了?”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追随着小毒物的鞋印才来到的鬼市,也没忘记曾在鬼市惊鸿一瞥过…… 虽然只有一眼……可她还没到老眼昏聩认错人的年纪。 她确定就是小毒物这厮无疑。 “我去采晨露了。”小毒物答得很快,浓黑的眸倒映着江铃儿一张俏白的脸,默了一会儿,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清晨的露水可下药,我也时常晨起采露珠不是么?” 话落,还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药瓶。 江铃儿闻言一顿,见他手中药瓶确是惯常常用的采晨露的药瓶。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小药瓶装的不再是晨露,而是前几日从招财面摊主薛三贵手中交易来的凌霄花捣成的凌霄花汁液。 小毒物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主,他早早研究可以代替凌霄花压制体内蛊虫的药物,可惜均未成功。 他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还有“证物”,简直是无懈可击的说辞。可江铃儿仍是狐疑地盯着他企图看出破绽:“是么……可是。”她话锋一转,似是不解,“采露水至于采一整夜么?” 骗子。 话音刚落,小毒物眸光微颤正要说什么,被江铃儿白了一眼,摆了摆手嫌弃道: “不用再说了,你很聪明,我说不过你。” 只见她自行拿走手边干净的衣物走到屏风后更衣,还记得探出脑袋瞪了小毒物一眼警告他: “不许跟过来!” 徒留小毒物一人呆在原地—— 江铃儿前脚刚走出视线,后脚小毒物像是绷到极致骤然绷断的弦,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手捂在剧痛的胸膛前,余光扫了眼屏风后……光与影勾勒出一道纤韧如蒲柳的身影。 她骗我。 她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 屏风后忽地伸出一只细白如葱段的手臂,打断小毒物脑中喧嚣的哗闹。经过一个冬天的包裹,她本晒得康健的小麦色肌肤又白了许多。 “拿件外衣来。” 小毒物直直盯着那条细白的胳膊,直到那不耐烦的挥了挥: “麻溜的,着凉了都!” 小毒物这才动了,闷头灌下整整一只小药瓶的凌霄花汁液,眸中翻滚的红雾这才消退了许多。闷声依言去取了外衣递给她,像个受气媳妇沉默地看着江铃儿忙里忙外,眼看着又忙着要出门,闷不做声半天的某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换做以往,江铃儿没什么心眼,马上就说了。无非是赶着去水叔的推拿小馆帮衬的小事。 可刚刚小毒物骗了她。 甚至为了骗她还圆了个谎。 岂有此理! 江铃儿想到这些越想越气,显然也忘记自己也才骗了他,虽然是出于善意。 当下眯眼,倔脾气上来,丢了句狠话过去: “我没管过你,你也别管我!” 话落用肩膀撞开了他! 小毒物脊背撞上门扉的刹那,眸光震颤,是真受伤了。 胸膛剧烈起伏着,才消退下来的红雾转眼又弥漫了上来。攥紧手,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漂亮的浓黑的眸子,被血色的蛛网纠缠着,他咬着牙,直直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你为什么护着那个男……”你是不是背着我偷人了! 可惜后半句话未说完,蓦地窗棱“砰”的一声丢来了一颗石子。 打断了他的声音。 小毒物一顿,最后看一眼江铃儿几乎已经瞧不见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侧过身垂眸看向窗下,随即眯了眯眼—— 一身材矮小 的少年似乎被他的神情惊得一跳,好半天才僵着脸向他谄媚地讪笑了一下。 薛三贵—— 日薄西山。 很快一天又要过去了。 这是大孤山后一条人烟稀少的羊肠小道,小毒物和薛三贵,也就是招财猫摊主一前一后走着,落日的余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 小毒物眯眼看着前面这个背影佝偻的矮小少年,昨天还哭丧着脸说拿不出凌霄花,而今天改口又有了。 只不过多了个条件,要他亲自来取。 甚至敢在青天白日露出真面来亲自相邀他。 就差把“有猫腻”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小毒物一路都很沉默,忽地脚步一滞,不走了。 是真累了。 好累。 好烦。 想杀人。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矮小少年闻言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很快……很快就要到了……” ——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间小小的茶肆。 茶肆虽小,却坐满了粗布麻衣的行人。 最里的一桌围坐着四人,少年侧首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看向身侧头戴斗笠的青年,低声道: “师叔,鱼上钩了。” 第69章 069“你背着我偷人了?!”…… 头戴斗笠的青年抱臂端坐于主座之上,头颅微垂,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斗笠宽大的边沿时不时轻触着桌面…… 见青年不答,坐于青年左侧的俊秀少年,又轻声唤了遍: “……师叔?师叔?” 青年还是不答,维持着他那高深莫测的模样……斗笠的边沿时不时轻触着桌沿,一下又一下。 少年见状,不再唤了,眉头紧紧的拢起一座小山丘。 少年正是乔装成旅人的,凌霄七子之一的大弟子,温承安。 坐在青年右侧的少年就没有温承安这样的好脾气了。 凌霄七子行四,除了名的暴脾气甘子实。 在青年硕大的斗笠边缘又要与桌面轻触时,这次轻触的不是泛着油渍的桌面,而是少年厚实的手掌。 甘子实直接一把掀了青年的斗笠,压低嗓音在青年耳边咬牙道: “师叔,别睡了!该干正事了!” 青年不防,没了斗笠的一脑门直接磕在了卓沿上,动静之大,引来不远处小毒物的侧目,所幸并未引起小毒物的警觉…… 至少看来是这样的。 温承安一边捡起斗笠递给青年,一边压低嗓音冲着对面的少年怒道:“甘子实!” 甘子实冷笑:“大师兄气什么,逍遥子真人他老人家不是醒了么?” 斗笠落下,青年揉了揉生疼的额角轻“唔”了一声,抬起眸来是一双睡眼惺忪的潋滟凤眸,嗓音有些哑: “人来了?” 正是裴玄。 细闻下,空气中还有一丝浓烈的酒香,与小小茶肆格格不入。 看来昨夜又酗酒了。 温承安忙道: “回师叔,薛三贵已按计将贼子诱来此地,请师叔指教,是否将贼人就地正法?”—— 自客栈出来后,一路走来,一肚子邪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了。 不想玩了。 小毒物盯着面前笑容谄媚僵硬的矮小少年,凉凉道:“有多少人?” 薛三贵即便愕然,脸上还是维持着僵硬的讪笑: “什……什么?” 小毒物冷笑着觑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肆:“里面都是?” 话音刚落,薛三贵浑身一抖,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肃白着一张脸,嘴唇颤颤的,许久没吐出一字半句来。 薛三贵几乎都要把“心中有鬼”、“请君入瓮”八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其实早在小毒物伪装成薛三贵的模样闯入凌霄派搅个大乱后,还能在鬼市看到薛三贵时,他已经觉察到怪异。 甚至薛三贵还能堂而皇之地兜售凌霄花,即便薛三贵告之被他打伤的童子不省人事,没有透露半点信息……他根本不信。 毕竟凌霄派又不全是一些酒囊饭袋。 尤其还是这样拙劣的诱他前来的招数。 他知其中有诈,可是他没得选。 他调制不出可以替代凌霄花的药物,他需要凌霄花压制体内蛊虫。 他也知道这些同样瞒不过凌霄派的牛鼻子老道,所以招式拙劣老套又如何?有用就行。 至于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恐怕是打着大小毒物一网打尽的心思…… 也亏他们敢想。 小毒物嗤笑了一声,没再看一眼面容肃白的薛三贵。两手交叠枕在脑后,踱步直直走到那茶肆前。 几乎他转身的瞬间,茶肆内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们同时握住了隐藏在桌下悬挂在腰间的佩剑! 小毒物嘴角沁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眯眼打量着端坐在茶肆的中的数人,凌空虚指数了数:“一、二、三……八,怎么多出一个凌霄七子?”小毒物顿了下,算了,无所谓了,猝然笑了开来,“当真看得起我啊。” 凌霄七子,乃由凌霄派拔萃出群、武学境界最高的七人组成。这七人单单摘去哪个在江湖上都是独领风骚的人物,更遑论七人组成的“落英迷踪”剑阵。 也有说是阎王阵,只要落入“落英迷踪”剑阵中,阎王叫你三更走,断不会留你到五更。 不过此番在小毒物面前的是新凌霄七子。 自然与曾经叱咤江湖的凌霄七子不能同日而语。不过也都是小一辈拔尖的人物,也够他吃一壶的,不能小觑。 不过在硕大斗笠的遮掩下,小毒物不知是其下是老七子,还是新凌霄七子。 只能赌了。 如果是新凌霄七子,还有脱逃的机会,若是老七子,那真是阎王下请贴——离死不远了。 小毒物这次其实也可以选择逃,可他知道,只要凌霄花在,他永远是凌霄派这群牛鼻子老道的瓮中之鳖,笼中之鸟。 他不想逃了,也正好发泄发泄清晨的邪火。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隐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十指指缝夹满了瓶瓶罐罐说不清是什么粉末毒药。线条流畅的下颚微抬,觑着茶肆的众人,唇角一扯,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挑衅道: “那边的,等什么,一起上吧。” 甘子实咬牙:“好嚣张的小贼!” 即便沉稳如温承安也动了怒火:“师叔?” 只等裴玄一声令下,砸了手中的杯盏。 摔杯为号。 裴玄修长指尖摩挲着掌中月牙白的茶盏,隐藏在兜里下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有遗憾。 等了这许久,终究还是没能钓到大鱼。 “可惜。” 茶肆里的少年们眼睛盯着小毒物不放,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摔杯的号角。 小毒物也已准备好了随时将手中剧毒抛出去,让这群无知老道好好看看谁才是活阎王! 就在裴玄正要将掌中茶盏掷出之时,千钧一发之际,羊肠小道的伸出倏然传来一道极熟悉的低鸣声! 毛驴的叫声就像一把匕首,刺破场上暴风雨前波云诡谲的气氛。 在场的无论年龄大小、武功高低但凡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在毛驴还未至跟前,已然听出那是一人一驴的脚步声。 尤其对于裴玄来说,更甚。 茶水濡湿了袖袍,滴落在地。 裴玄掌心握着那小小茶杯,僵在空中。 远远地,江铃儿跟着春花而来。她从羊肠小道的另一侧走来,先看到的是茶肆中的众人,尤其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裴玄,虽然只看到了一方线条优越的下颚,可那通身的颓唐和轻佻混在一起的流氓气韵……这世上没有第二人。 终于松了口气。 她此番是受了豆腐西施秦香玉所托,带话邀裴玄去喝喜酒的。秦香玉和那鳏夫的喜酒终于定了下来,特地相邀裴玄,就是为了打这臭流氓道士的脸的! 让他次次给她抽那下下签,次次整那些不好听的话! 江铃儿本来还在发愁找不着人呢,忽然想起,春花通人性,裴玄一吹口哨就能招它来,它会不会知道裴玄在哪儿? 果然。 江铃儿牵着春花急急走向裴玄:“臭流氓道士……” 可待走近茶肆,看到茶肆里的少年人人扣住腰间佩剑,一股肃杀的气氛……也不由绷紧了腰,懵了: “这是……怎么了?” 裴玄掌中仍握着那杯盏僵在半空……蓦的 ,缓缓将杯盏又放回了桌上。 坐于裴玄右侧的少年甘子实当即失声道: “师……!” 不过顾及江铃儿,没有将真实身份唤出来。 不光甘子实,茶肆内的所有少年均将目光投在裴玄身上。 这小贼狡猾的紧,三年前已然叫他逃了一次,若不趁这次一举抓获,再有下次机会可就难了! 师叔!!! 顶着众人期待视线的年轻道人指尖摩挲着那月牙白的茶盏,终于开了口,却是对江铃儿说的: “……找我?” 江铃儿当即简短地将秦香玉所托之事告诉了裴玄,旋即杏眸将这不大不小的茶肆上上下下扫了一圈: “你们……在干什么呢?” 甘子实实在不甘心,想说什么被对面的温承安瞪着。在他右手边的是女扮男装的六师妹,林梦宛。 林梦宛暗自扯了扯甘子实的衣袖,悄声道: “四师兄,逍遥子真人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你看有旁人在侧,若传出去江湖人要说我凌霄派以多欺少了。” 说来也是,他们指使薛三贵将人引来此偏僻之所,也是为了不留人口舌,授人以柄。 可甘子实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少年心性,只能将恶气撒在搅局者身上—— 恶狠狠剜了江铃儿一眼! 江铃儿:“……” 江铃儿莫名其妙被剜了一眼,也是这时,顺着其他少年的视线,最后才看到小毒物。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 小毒物早冷眼旁观半天了。 眼睁睁看着江铃儿牵着那头蠢毛驴,甚是熟稔地朝那茶肆角落中的人走去……甚至连余光也不曾扫他一眼。 江铃儿、蠢畜生、还有…… 小毒物眯眼看去,看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就是早上那个男人。 那个,和江铃儿彻夜未归的男人。 思及此,漂亮的浓黑眸子里,红雾又起,呼吸之间都能隐隐嗅到腥甜的铁锈味儿。 他不跑就算了,居然大步径直走向茶肆内,深入敌人腹地,直接自己就把自己送到凌霄派臭道士窝里!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走到裴玄落座的角落里,一脚直接踩在桌上! 余光瞥了眼江铃儿牵着的蠢畜生上,裹着的书写着“日行一卦”的蠢白布,笑了。 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盯着对面落座的裴玄,笑得意味不明,全是挑衅: “你会算卦?那给我算一卦吧,道长?” 话落的瞬间,一众少年登时齐齐站了起来,“锵!”的一声,整齐划一抽出长剑,剑指小毒物! 奇耻大辱! 他胆敢只身闯入,还敢羞辱逍遥子真人是算命先生…… 无异于将他们凌霄派的脸面踩在脚下的奇耻大辱!!! 众弟子气极,尤其四弟子甘子实简直气得发抖! 一时剑拔弩张,江铃儿在最初的呆怔后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走进茶肆,走到小毒物身边,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在发什么疯,快点跟我走!” 小毒物这厮就跟脚下生了根似的,江铃儿居然拖他不动。他浓黑的阴鸷的双眸盯着裴玄,话却是对着江铃儿说的: “不急,娘子。且听道长怎么说。” 末的,还轻轻拍了拍江铃儿的手背,俨然一副恩爱小夫妻的模样。 这是两人约定好的在青石镇生活的身份。江铃儿想着年龄之差一开始说的姐弟身份被小毒物直接否了,就要夫妻的身份,说这样更好行事。思及两人住同间客栈,确实强说“姐弟”反而遭人猜忌。就由他了。 只不过两人各忙各的,提前备好的说辞全然没有派上用场,这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 还是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说。 期间裴玄一直沉默以待,硕大的斗笠下,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能看到他修长的指尖一直摩挲着月牙白的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江铃儿却好似骤然被雷劈了似的! 糟了!坏事了! 她前脚才跟裴玄说小神仙始乱终弃了她……后脚就给小神仙戴了绿帽? 思及此江铃儿简直不敢看裴玄的脸色。万一裴玄这流氓道士恼了怒了不带她去见小神仙怎么办?!! 江铃儿当即生拉硬拽小毒物,见拖他不动,便伸手在他腰上,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知道,这是小毒物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碰不得。 她不光碰了,还狠狠拧了一下! “你再不跟我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小毒物果然蹙眉轻嘶了一声,终于舍得从裴玄身上收回眼神,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终在江铃儿几乎要吃人的、喷火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被她半拉半拽地揪走。 见两人离开,剑指小毒物、江铃儿二人,对着裴玄大喊: “真人,这不是旁的无辜百姓,这是那贼人的婆娘,两人分明蛇鼠一窝!真人,我们还何须顾及其他?动手吧!” 众弟子接连响应: “是啊师叔!不能放走了他!” “下令吧师叔!” “师叔,为了此刻、为了三年前的耻辱也为了孟小川师弟……师叔!” 小小的茶肆几乎被少年们气愤填膺的怒气震破! 一直岿然不动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 硕大的斗笠被两指挑了起来。裴玄一面摩挲着掌中的茶盏,一面沉寂幽暗的凤眸冷眼旁观着江铃儿和小毒物两人越行越远的背影…… 两人就像小夫妻似的打打闹闹回家。 裴玄望着江铃儿和小毒物嬉笑打闹的侧颜,脑海中回想的却是今晨,她在一片金色暖阳下追忆着老镖头,赤诚热血的模样。 【我爹常说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 【我辈中人,或柔肠,或侠骨,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应当不过的……】 回忆结束的瞬间,只听见青年极轻地一声嘲弄似的轻笑后,月牙色茶盏被孤零零搁在桌上。 月牙白与檀色的桌面形成鲜明……乃至刺目的对比。 好像在讥讽少年们一腔羞恼愤怒无处宣泄。 青年放下茶盏后,转身即走。 众弟子在诧异之后,愤懑之情几欲冲破房顶,齐齐高喊道: “师叔!!!” 裴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肆—— 等小毒物和江铃儿回到客栈,已是夜幕高挂,月明星稀。 冷风裹着霜雪兜头砸来,从骨头缝里往上直钻的冷,好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上头的红雾被驱散了不少,理智回笼,灵台都清明不少。小毒物这也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 即便对方是群和他一样的,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子,可那也毕竟是人人趋之如骛的,世人称之为道家第一宗的凌霄派,能入宗派即便像薛三贵那样只能当个外门弟子也已是祖上烧了高香,更遑论温承安、甘子实、林梦宛等新凌霄七子,个个放眼江湖都是后生可畏的武林翘楚。 即便不说什么老七子、新七子,单论凌霄派独步武林的“落英迷踪”剑阵,有听说过的,入阵者不死也得扒层皮。 而他居然能全须全尾回来,明明那些个凌霄弟子看他的眼神个个都恨不得扒了 他的皮似的…… 小毒物看着江铃儿与他并行的清丽而英气的侧脸,莫名的,想起了那个端坐在茶肆角落的青年。 虽然因着斗笠的遮挡只看到了半张脸,先前嫉恨上头,只觉得人面目全非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好,现在大脑一冷静下来,终于知晓那丝没来由的敌意和怪异感缘由为何。 不光是因为嫉恨晨早那一幕,更因为…… 比今日更早之前,他见过他。 甚至比今日被新凌霄七子围困更加凶险百分……那次才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三年前。他第一次闯入凌霄派境地盗取凌霄花。凭着伪装、凭着年纪尚小的遮掩、凭着大把大把不要钱似的粉末毒药一路直逼凌霄派腹地,连凌霄派的掌教真人无崖子也被他的纯良表象骗了过去,他一夜药倒了凌霄派上下,进出凌霄派犹如入无人之境。 可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即便被药倒了,即便喝得酩酊大醉,只单手震出一个酒瓶就能克住他! 如果不是当初挟持一小童子来牵制住他,否则还摆脱不掉…… 哦,想来他前几日打伤的名叫“孟小川”的童子就是三年前的道童…… 小毒物眯了眯眼,因着因缘际会不由得笑了,合着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那个端坐在茶肆角落的青年正是三年前差点将他捉拿下的年轻道人。 原来……是他。 居然是他。 凌霄派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史上最年轻的带教真人,逍遥子真人,裴玄。 曾经的,凌霄七子的灵魂人物。 小毒物幽幽想着,忽地,嫌弃地扯唇一笑:“现在怎么成了个孬种?” “你骂谁孬种!” 当即耳边炸响一道熟悉的怒吼,一条湿帕子兜头砸在小毒物脑门上! 小毒物:“……”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回了客栈。 小毒物顿了下,将湿帕子取下,莫名有些心虚,斟酌着开口道:“我不是说……” 江铃儿瞪着他,抢先道:“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乱剑戳成马蜂窝了知道吗!” 小毒物:“……” 他知道的。 “说!”江铃儿大刀阔马一般坐在榻上,大有今夜不问出个好歹决不罢休的架势,质问他,“好端端的,你怎么惹了凌霄派的人?你不要命了啊!” 江铃儿是真的有些生气,若她……若她今日晚出现一步会怎么样?她都不敢细想。 只要一想到小毒物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就觉得……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难过的快死了……要深呼吸一口才能将鼻腔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 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越是难过便越是生气,本就晶亮的杏眸因愤怒好似燃起了两簇篝火,更加明亮的叫人不敢直视,怕被灼伤。 小毒物简要的将三年前被老毒物所迫偷盗凌霄派的事告之江铃儿,他没有撒谎,只不过是……省去了三年后又去偷盗凌霄花一事,还有曾与裴玄见过的事。 “原来是因为旧恨……”江铃儿喃喃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理所当然就为小毒物开脱,“三年前你不过十五,怎么摆脱得了老毒物的控制!都怪老毒物才是!” 小毒物听着心上受用,一整天的憋闷这才略略舒缓了点。不过他心思多又心眼小,当即发现不对反问她: “你又从何得知他们是凌霄派的人?”随即眯起眼,漂亮的浓黑的双眸隐有红雾浮动,“是那个男人告诉你的吗?”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哪个男人?”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他啊。” 说不出的熟稔的语气,仿佛认识多年的好友,甚至连名字不消说便知道是他。 小毒物一梗,当即气得眼都红了,攥在手心的湿帕子被他丢在地上,好像被丢在地上的是他的一颗心。他就像只受伤的小兽愤怒地质问着她: “我明明告诉过你青石镇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你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江铃儿没想到小毒物反应这么大,当下愣住了,喃喃着:“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你……你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小毒物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胸腔有蛊虫在噬咬,连带着血腥气一股一股往咽喉弥漫,连带着双眸如充了血般通红通红的,盯着江铃儿,一字一句,“你背着我偷人了?!” 江铃儿这下是真愣住了:“偷人?偷谁?” “啊,你说是我偷裴玄?不是……“江铃儿颇冤枉,“我偷他干什么!” 江铃儿表情诚恳又无辜实在不像说谎,可不怪小毒物不信她,这说起来又事关乎另外一件事—— 怪不得旁人,怪就怪江铃儿这人,风评忒差! 早在小毒物和江铃儿还未认识前,早在江铃儿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贪图享乐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而彼时小毒物恰巧混迹到金陵城,就有所有耳闻这位天下第一镖少镖主不少风流韵事。 强抢民男还算轻的,听说那位丰神俊逸的日月堡少堡主就是江家大小姐江铃儿强扭来的瓜。 这些个市井街头的烂俗的风流轶事小毒物从来只当耳旁风,又与江铃儿相处了这许久早就忘了,没成想晨早那一幕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连同江铃儿这段时间早出晚归不知在捣鼓什么,他在搜集凌霄花,在做苦力,在忙着躲避老毒物的追踪和威胁,那她呢? 难道仅仅……仅仅只是探听小神仙的消息? 是了是了,由此才和裴玄搭上线扯上关系…… 小毒物兀自脑海里掀起了风暴。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某种角度看,又诡异的,贴近了真相……如果江铃儿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的话。 江铃儿头一次觉得无助。 看着小毒物越来越红的双眸,第一次觉得深深的无力。 明明小毒物说得每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听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你早上……都看到了?” 小毒物嘴唇抿得紧紧的,闻言一抹阴鸷飞快从浓黑的双眸掠过。 不说,就是默认了。 江铃儿:“……” “…………” “啪”的一声,江铃儿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笑了。 气笑了。 她从床榻上起身,缓缓走到小毒物面前,轻轻叹了口气: “你啊……” 见小毒物仍红通着一双眼,少年本就身高腿长的,此刻尤其紧绷的像把拉到极致的弓,江铃儿站在他面前还得微仰着头颅才能和他平视。 她藏于袖内的指尖微微动了下,伸出双手重重握住小毒物的双肩又轻叹了一声:“你啊……” 见这厮仍梗着脖子就是不看她一眼时,忍不住咬牙,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握住他的双肩一个用力点起脚尖,在小毒物以为她要给他一个吻时,重重地以自己的额头撞击了他的额,给了个巨响无比的大脑瓜崩! “现在清醒了没有!”—— “我看他根本就没清醒过!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是这样!” 日暮西垂,夜幕升起。 与此同时,远郊的羊肠小道上支起了篝火。 众人眼睁睁看着江铃儿和小毒物走远,想追上已再无可能。凌霄派向来纪律严明,没有逍遥子真人的命令他们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 更不能追上前在镇上、在闹市将贼人制服,这与凌霄派勿扰于民的宗旨相悖。 因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扬长而去,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大小毒物竟一无所获。 可耻至极。 薛三贵被押着送往门派发落处置,其他人则生火的生火,备食的备食……唯有甘子实被温承安拉到一旁的白桦树边上。 两人在压着嗓音争吵。 没了旁人, 甘子实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三年前是他醉醺醺的放过了小贼!三年后又是他!” “住口!事既然发生了就莫要再提!师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放走了贼人,还是有旧仇的贼人大家都不好受。温承安也不愿和师弟起冲突,缓和了语气,“况且三年前之事,你我都不在跟前,全派上下都被药倒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他酗酒可有假?”甘子实仍是不服:“我看那小贼也没说错,逍遥子真人不是算命先生还是什么?镇日不是出门算命、逛花楼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你看看他有哪点像个长辈的样子!若不是掌教真人和师叔们都在闭关,哪轮得到他号令我们?他除了游山玩水多少年来管过教中事务么?!来了也只会添乱!一想到日后掌教真人的位子可能要传给这种人我就……” 听到这温承安真的怒了:“叫你别说你还说!掌教真人教导的你全忘了吗?你怎能目无尊长,私下妄议真人!等回凌霄派后自行去戒律堂领罚!” 温承安甚少真的动怒,因而甘子实脾气再爆也不再呛声了。他赔了罪,毕竟少年心性,没几句师兄弟二人便又和好如初,温承安多次叮嘱他要忘了这番话语,不许在人前吐出一字半句! 见甘子实不情不愿应承了他,这才放行,师兄弟二人一同离开。 留下一棵孤零零的白桦树,还有一轮孤月。 还有漫天的霜雪纷飞。 白桦树后。 那足有一座小山丘那么高雪堆忽的一动,窸窸窣窣落下雪粒纷纷,露出——一顶硕大的斗笠。 裴玄拿开遮面的斗笠,喃喃着:“终于清净了……” 那边篝火、手足、欢声笑语,这边冷月、孤树,还有,酒。 年轻道人随即在雪堆里摸索着,真叫他捞出一坛女儿红,仰面灌下一口酒。 头一歪,酒瓶又滚落进雪地里,头依着白桦树又沉沉睡了过去。 冷月无边,不知今夕何夕。 第70章 070“别找小神仙道长了,他不会见……—— 是夜。 北方的天黑得早,万家灯火俱已熄灭,夜风难得柔和缠绵,好似天地一齐堕入香沉的梦中。 有的人酣然入睡期待明天的好天气,有的人围着篝火习武比试,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有的人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而有的人却在清算这些时日来的破账。 一声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脑瓜崩打碎了一室死寂! 都别睡了今晚! 江铃儿和小毒物各自顶着顷刻就红肿了的额角面面相觑。不同的是小毒物满面惊愕,本就是才成年嫩得出水的少年郎,此刻眼惊如铜铃大,更显稚嫩。而江铃儿双眸如燃了两簇火把,熠熠生辉叫人不敢逼视,一张俏白而清丽的面容却异常平静。 她握住他的双肩,极其郑重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 “现在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话了吗?” 小毒物:“……”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倒映着在烛火更显莹润而清丽逼人的面容,缓缓地,点了下头。 江铃儿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继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他爹的疼啊……! 她悄悄吐出一口气,忍住额上的剧痛,所幸额上的伤很快就被小毒物身上的滔滔幽冥鬼火抚平了。她顿了下,缓缓松开握住小毒物双肩的手,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从昨儿个开始……你够了吧。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从昨个提起纪云舒开始,小毒物就开始不对劲,开始闹了。到今天的裴玄,再到明天的…… “如果我告诉你不光纪云舒、不光那个臭流氓道士,甚至不光那个我天天日思夜想,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什么狗屁小神仙,我还每日心心念念小藻呢,想她今日在干什么,想她明日又该干什么,想她今日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吃好,想她今日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那你岂不是要气死?” 江铃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混蛋,也绝不会意识到自己名扬金陵的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风评会让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极其高…… 果然话一口出,小毒物一张雌雄莫辨、昳丽非凡的俊容登时扭曲了,红雾弥漫,红血丝如蛛网密布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勃然大怒,字字句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藻又是谁!” 江铃儿当即呛声回去:“是我妹怎么的!你也要毒死她么!” 小毒物闻言一顿,愣住了:“……什么?” “不是亲妹……但更胜亲妹,你满意了么?”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今日对峙裴玄,即便看似双手空空好像就凭着一腔孤勇敢呛凌霄众人,又好似真的只不过是向道长占卜问卦,可她手里疯狂震颤的竹笛不会骗人。 那是蛊虫在响应主人的杀气在叫嚣着嗜杀! 江铃儿白了他一眼,见人还傻傻望着她,双眸仍红雾翻涌,眼睛红红的水水的,真像个迷路的孩子巴巴看着她……一下子,心脏有一角好像塌了,酸酸涩涩的。 不想再逗他了。 江铃儿抿唇盯了他一会儿,忽地转身离开了。 小毒物一顿,连忙跟上去。 江铃儿没走远,只不过转身在身后的案桌上取下一份打包好的糕点,一回头又和迎面跟来的小毒物撞上了。 这次撞的是胸膛,她终于知道这厮从头到脚都梆硬像个石头,包括他的臭脾气。 “你怎么又跟落水小狗儿似的走哪儿跟哪儿……”江铃儿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捂着额,看到眼睛红红巴巴看着她的小毒物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进去。将糕点塞进他手里,“吃吧。” 小毒物看到手里的糕点先是一顿,继而想到了什么,双眸噌的一下亮起:“这是……你做的?” 江铃儿闻言一愣,继而直接笑出了声:“我哪会做这玩意儿!” 小毒物一听登时兴致缺缺,双眸暗了点儿,随手接过那包扎好的糕点,在鼻尖嗅了一下: “这什么?油饼?” “是啊,这是吴三亲手做的,听说是青石镇的特色美食,你尝尝。” “吴三又是谁!”小毒物当即又是横眉冷目,不过话一出口不等江铃儿回答,自己先顿住了。 吴三?好耳熟的名字…… “自己医治过的人都不知道了?难不成是我姘头?” 江铃儿简直气笑了,看小毒物茫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知道他终于记起来了。 江铃儿今日不光见了秦香玉还见到了少年吴三。少年跛着脚,一直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客栈附近,江铃儿还以为是他们走漏了风声,不知是魔教还是日月堡亦或是哪儿不知道的仇人来蹲守他们呢,没成想是来还礼道谢的。 她仔细回想了了下,好像确实听小毒物说起过他救了某个被毒蛇咬了的少年的事…… 听小毒物邀功似的讲和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总归不一样。 他不光救了少年,还救了少年的一家子。 最重要的是,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用杀人的本领来救人。 江铃儿忘了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是……与有荣焉吧。 她竟一刻也等不及想立马见到小毒物,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找到裴玄那厮完成秦香玉的嘱托,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我也有错。晨早的时候我不该怀疑你,更不该对你有隐瞒……” 小毒物一怔,见江铃儿直直望着他,杏眸一如既往的炽热、坦诚。 她将有关裴玄的事,包括近日来的所有,她在推拿小馆帮活的事全告诉了他,不过掩去了还钱的缘由,只说为了方便打探小神仙的消息。 她从来都是这样张扬又热烈的性格,不会兜兜绕绕说话做事。别人待她好一分,便要报以十分。同样别人惹她不快了,她也不 要旁人帮,一鞭子的事罢了。 一鞭子下去,气也就消了。 可何庸何五叔总说她说话做事太过锋芒毕露、容易落人口舌,因而满城谣传她的恶评也是必然的事。为人处世还是要遵循中庸之道等等等等。在这点上他颇为欣赏她的前夫,纪云舒。觉得她性格鲁莽榆木脑袋,但眼光还不错。且不说纪云舒,赵逍甚至袁藻,都比她会为人处世得多。 老镖头却觉得她这性子也不是全无可摘指之处,倒不全是因为溺爱,一是老镖头从来觉着性子什么的无所谓,大丈夫嘛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更无愧于己,无所谓行事或是张扬或是内敛。江铃儿三岁便会抢着答:“不光大丈夫,大女子也是的!” 老镖头每每想起都会乐个半天: 【铃儿,甭听你五叔的,你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的巨大的优点。】 【是什么是什么!】 【会认错。】 小江铃儿一听就垮了脸: 【这算哪门子优点啊……】 老镖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懂,这是很多人,即便武功再高深的人学了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包括爹和五叔吗?】 当时的小江铃儿认为老镖头和五叔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老镖头愣了下,更乐了: 【是是是是,爹和五叔都不如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早晨的事……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有预感……我有预感小神仙会指出一条更加凶险难测的路……你还那么年轻,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值得玩的、值得你喜欢的女孩……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完!” 江铃儿抢先瞪了小毒物一眼,堵住他的嘴,“我真是这么想的,人生很长,远比你想象的长,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等着你,没有必要陪我去送死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小毒物本来还想反驳,听到这,长睫陡得颤了一下。 “当然,我的想法还是没变……我的做法错了。”江铃儿忽地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面颊,顾左顾右就是不看小毒物,最后踌躇地握住了小毒物的手,小毒物的手微凉,但身上的幽冥鬼火滚烫,握在手里,烫得她打了个激灵,随即握得更紧,“是我让你患得患失了,我不该替你做决定,我也……再也不会怀疑你了。” 末的,晃了晃握在手心的手:“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说完似乎怕小毒物不信,连忙道: “我承认我时不时确实会想起纪云舒,可不是因为余情未了!是因为……是因为我认识他,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的一个,还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但也仅限于此。纪云舒已经和曾经的……‘江铃儿’成为过去,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小毒物怔怔看着面前这双望着他的杏眸。 看着江铃儿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望着他的杏眸炽烈、澄澈,还有小心翼翼。明明晃晃映着他怔然的面庞。 “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过去的我拥有一切,但现在的我……只有你了。” “未来……也只有你。” “当然额……我不是要你陪我去送死,我也想你能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我不想你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江铃儿说着说着自己也混乱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到小毒物身上,“我说清楚了吗?” 小毒物不知何时起红了脸。他怔怔看着眼前捧着他手的江铃儿好久才道: “我不后悔。”末的补了一句,“今天可以吗?”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才想起这是两人之前定下的规矩。 都怪这厮不加节制,已经到严重影响江铃儿练功和休息的地步,因此定下每次必须……间隔五天的规矩。 今日不那么恰好,距离下次还有整三天呢。 不过小毒物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在被浓烈的凌霄花香包裹的一瞬,江铃儿忽然关心他身上的蛊虫,其实她早想问了,许久不见他发作,也不知到底好了没有。 小毒物却说:“不用管那个。” 一手箍着她的腰,得亏江铃儿是习武之人,腰几乎被垂直折了下来,小毒物埋首就在她锁骨上又爱又恨地啃了一口,啃完又舍不得,齿间研磨着她锁骨上薄薄的一点点皮肉,好像在安抚一样。 真像狗一样。 不,是小狼崽。 这一口真狠! 江铃儿蹙着眉,将埋首她颈间的头颅推开: “不行,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见推不开,只好左右闪躲他的啃咬,几次都落了空。小毒物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咬咬牙抬眸,浓黑的眸锁着她,喘着气:“什么事?!” “我们以后不要再有欺瞒了好不好?” 话音一落,小毒物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他默了会儿,偏过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江铃儿却不大满意,双手颇为强硬地捧住他的脸掰过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伸出一根小指:“拉钩!” 小毒物看着眼前这只带着薄茧的小指良久良久,终在江铃儿直勾勾的注视下,伸出小指与江铃儿的一触即散。 “喂……!” 在江铃儿的不满声中,以唇堵住了她的,腰身被抵在桌上时,凌霄花香覆顶,一瞬间好像置身在凌霄花香中,于花香热浪中沉浮—— 翌日。 好不容易哄好小毒物,江铃儿隔天一大早就赶过去找裴玄。 然而向来嬉皮笑脸的臭流氓道士此刻却漠然疏离得好像,完全不认识她。 他兀自整理着春花身上的缰绳,看也没看她一眼: “别找小神仙道长了,他不会见你的。” 江铃儿愣住:“为什么?” 随即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糟了,小毒物和我夫妻相称,他肯定不信我的说辞了…… 见裴玄要牵着春花离开,江铃儿连忙挡在他面前,张开双手,不让他走: “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裴玄淡淡打断了她,语气寡淡听不出喜怒:“不用解释了,我不会带你上山的。” 话落便拽着春花的缰绳绕过她。 江铃儿闻言怔在原地,见裴玄牵着春花的背影越走越远,两手攥得紧紧的,胸腔上下起伏,终于忍不住,咬牙怒视他,大声道: “神棍!骗子!你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年轻道人牵着毛驴的背影一顿,气笑了。 裴玄转过身来,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她。凤眸浅淡,全是讽刺: “我是骗子?我告诉真正的骗子是谁。你何不问问你家那位小官人都做了什么好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071“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江铃儿怔住,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个骗子,而你。” 裴玄说着一顿,忽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拍了拍春花的脊背,让它自行去玩。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他本就高她许多,垂眸看她自然而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一字一句,向来嬉皮笑脸的温润俊美的道士第一次有了攻击性: “而你,是个被小崽子耍得团团转的,蠢、货。” “蠢货”二字,尤其加了重音。 江铃儿一怔,继而勃然大怒,毫不示弱仰头怒视着裴玄,双拳攥得紧紧的: “你凭什么骂我!”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江铃儿鼻尖一嗅,不光嗅到青年身上惯常的凌霄花香,还有更为浓烈的、无法叫人忽视的酒气。 “我知你是因三年前凌霄花被盗一事憎恶他,可是……可是他也身不由己啊!你根本不知道老 毒物对他做了什么!偷盗凌霄花一事非他所意,全是受老毒物胁迫!三年前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该找的人是老毒物而不是他!” “不过是个孩子?” 年轻道人咀嚼着她的话,低低笑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登时气得后槽牙咬得梆硬,可是想到还要靠此人带她上凌霄派,还要靠他领着去找小神仙,江铃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怒火,冲青年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我不过是个外人,哪里能插手你们凌霄派和老毒物之间的恩怨?可是非曲折我分得清,不用你来置喙!我看你是醉了,开始说胡话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等你明日酒醒了,我再来!” 江铃儿说完转身即走,心想这臭流氓道士今日是不是吃了炮仗,寻她晦气来的! “好一个盗取凌霄花非他本意,他重伤我凌霄多名弟子,伤得最重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的道童,那孩子可能终生卧榻,终生不能习武……你说他无意?” 江铃儿疾走的身影僵住,半晌才转过身来,倒像是她做错了的样子,颇为踟蹰、不安,还有为难。 “那是……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前的小毒物……”江铃儿双手握得极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紧到细白的手背鼓起山脉一般的青筋。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证明什么,急急道,“可现在他不一样了!他……” 裴玄却不等她说完,冷冷打断她:“三年前的事?贫道是在与你说三日前的事。”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三日前?” “三日前凌霄派又遭行窃,同样的受害者,受伤童子指出确与三年前行窃之人为同一人,你不知?江湖上谁人不知大小毒物行事乖张,手段毒辣。落于他们师徒手中之人不是尸骨无存,就是制成药人形同死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年轻道人说着,微微一哂,笑意却未达眼底,你难不成还要贫道感念小毒物手下留情,留童子一条性命?” 江铃儿一梗,脸色微微霜白,因心虚下意识声音低了下来:“他没告诉过我……” ……不。 刹那间,昨夜烛火下,两指相勾的画面映入脑海里。 良久的沉默后,江铃儿忽然动了。 裴玄看着她低垂着头颅缓缓走了,却不是回去的方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视线跟过去,看到她停住在他支棱的“每日一卦”的小摊前,不动了。 陡得,“砰”的一声,一把将摊子掀了起来! 江铃儿砸了他的摊子,转过身来,双眸好像燃着两把火,怒视着他: “他答应过我的,他绝不会……绝不会再偷东西的!” 与其说是对裴玄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 她双手攥得极紧,紧到浑身微微颤抖,几乎用吼的: “他绝不会再偷东西!” 吼完便大步离开,留下裴玄一人看着满地狼藉半晌…… 扶额,低低地笑了起来。 “与虎谋皮、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这就是你的女儿,江大哥。”—— 深夜,客栈。 一直搂着江铃儿入睡的小毒物忽地睁开了眼。 他小心翼翼地将江铃儿搭在他腰上的手拿起,放进被窝里。 下榻,整了整衣襟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去哪儿?” 小毒物微微一滞,顿住了。 黑暗中瞧不见江铃儿的面容,只听见她又问道:“又去采晨露么?” 小毒物不过滞了一瞬,很快笑道:“起个夜罢了,把你吵醒了?” 他匆匆去外解手后净手,将双手搓热后方又上了榻,将江铃儿搂过去,薄唇来回摩挲着她温热的额,似是困极,含糊地呢喃着: “不早了,接着睡吧。” 在他怀里的江铃儿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极轻地“嗯”了一声,很快传来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 很快,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 江铃儿冲破穴道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喘息着。 她瞥了眼身侧,空空荡荡,方才还搂着她的某人,已然不见踪影。 她摸了摸被褥,余温未消,没走远。 江铃儿披上外衣,带上竹笛跟着出门,看到门外还未被雪完全覆盖的鞋印……她死死盯着那串鞋印,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都浑然未觉。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数冰霜冷雨好像都被吸了进去,搅得她遍体生寒,呼吸之间都有股被冰凌生剐出来的浓重的腥甜的铁锈味。 她狠狠抹了把脸,冒着风霜,沿着鞋印跟了上去—— 鬼市里的某处暗巷内,隐隐传来争吵声。 今夜天气不佳,风霜中夹杂着冰凌、雨粒,将暗巷中的争吵也切割得细碎,叫人听得不太分明。 “我……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话我也已经带到了,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也借着雪虐风饕的遮掩,巷中人并未察觉江铃儿在暗中观察。 出乎她意料的是,巷子里除了小毒物,还有另外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矮小的少年她昨个儿见过了,好像是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此刻他跪在二人中间,求爷爷告奶奶的让他们放过他。 她不知道的是,昨日她和小毒物离开时与这位少年擦肩而过,这个叫薛什么三贵的凌霄弟子隐晦地冲小毒物比了个口型,鬼市。 她当时全身心在小毒物和裴玄身上,并未察觉。 站在薛三贵左边背对着她的少年,虽然一丝正容也没露出来,可江铃儿光凭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小毒物无疑。 至于右边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前段时间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上可见的袒露出的皮肤上还有伤痕未消。 他是谁? 不过江铃儿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 “师兄,终于想清楚了么?事情闹到现在对你我都没好处。无论有没有凌霄花,你我都逃不过师父的掌控。师父他老人家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他叫小毒物,师兄。 江铃儿一怔,尤其在下一秒看到小毒物将《长生诀》递给少年时,瞳孔紧缩,手一下狠狠扣住冰冷的石墙! 江铃儿一眼认出,那不是从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那是失踪已久的,从地清身上取下的《长生诀》! 少年果然一见到《长生诀》就双眼一亮,可惜未能如愿拿到《长生诀》,两人没人理会跪地的薛三贵,同时手执《长生诀》一端在空中僵持。 小毒物沉沉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当是什么……”少年听闻嗤笑一声,“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不仅没将江氏独女带来给师父还妄想私藏,甚至多次为了区区女子忤逆师父……我想师父他老人家不会轻易地饶过……” 江铃儿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双眸死死盯着两人手中的《长生诀》,双眸布满如蛛网般的血丝,眼见少年要将《长生诀》纳入怀中,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冲进去夺回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左肩。 江铃儿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正好一掌打在来人胸膛前! 来人闷哼一声却不还击,又顺势拿住她的右手腕子。江铃儿发了狠一般,以肘击以腿踢,似乎要把所有伤心、失望、愤怒全部宣泄出来,能使的招都使了,就差上嘴咬了。 小小的方寸之地,须臾时间两人过了上百招。 奇怪的是来人却不还手,一一受下,甚至趁江铃儿抬腿踢他之际,抓住破绽的间隙,单膝抵进她**,制住她,一招漂亮的擒拿手,两手分别抓住江铃儿的左右手腕子抵在冰冷的青石墙上! 所幸雪虐风饕,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风雪掩盖住了。 江铃儿手脚都被制住了,来人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好像被玄铁拷住,被巨石覆顶一般浑身动弹不得。两个各自的喘息声相互交缠,可江铃儿又岂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她通红的双眸映出一截如玉的线条分明的喉结,她正要上去狠狠将眼前的咽喉咬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好像玉石相击的、冰冷的嘲笑声: “习武是用来殴打别人的吗?老镖头是这么教你的?” 听到老镖头的名讳, 江铃儿登时僵住,缓缓抬眸,咫尺之间四目相交…… 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裴玄垂眸对她,眨了下眼睛。 第72章 072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江铃儿嗓音很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打从青石镇同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了。” 裴玄话落,视线往下,江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胸膛…… 江铃儿眉头一拧,不解他何意:“?” 年轻道人忽然道:“得罪了。” 江铃儿:“???” 只见裴玄擒着她一只手的腕子探向自己胸膛…… 江铃儿一梗,登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裴玄借着江铃儿手挑开自己一角衣襟,只见白玉胸膛上隐约可见一道焦黑的掌印。 那是她……头一次见面在春花背上,打在他胸膛上的一掌。 江铃儿一顿,不再挣扎。 “早有听闻江雷龙老镖头奔雷掌独步天下,一掌落下如青天霹雳,电卷星驰①。能落下这样焦黑的掌印除了老镖头的奔雷掌,再无他人……想来,你就是江老镖头的独女,江铃儿了。”见人终于冷静下来,方才被暴打的痛成百上千地涌上来,年轻道人龇牙咧嘴暗骂着,“嘶……我就知道每次见你都没好事……” 两人贴得极近,呼痛的热气喷洒在江铃儿发顶,与之相反的是,江铃儿发丝、长睫、鬓发都沾满了落雪冰粒。 极度愤怒之后,是出奇的冷静。 “你既然知道是他……为何昨日不抓?” 裴玄似乎知道她早有此问,答得很快:“不想辱没故友。” 江铃儿闻言一怔。 “老镖头高义,广结天下好友。贫道有幸与老镖头结识一场,若叫他人知晓老镖头独女竟与老毒物之徒厮混……该是如何为世所笑啊。” 话音刚落,江铃儿登时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竟比落在鼻尖上的雪粒还要苍白三分。 裴玄低眸不动声色觑了她一眼,轻嗤了一声:“还不算无可救药,不过先慢着自责,看来……我们还有其他麻烦得解决。” 年轻道人缓缓松开桎梏江铃儿的手脚,凤眸如刃直直看向暗巷外,出口已被众多面戴鬼神面具的人堵住了。 无数张牛鬼蛇神森然可怖的面孔阴恻恻盯着他们,一如那夜。 年轻道人屏息半刻,喃喃着: “我就知道……一遇上你准没好事!” 话音刚落,一众牛鬼蛇神便已扑将上来!—— 暗巷的另一侧,小毒物早已离开。 此刻风雪再大也掩不住一墙之隔的冷刃交接、鲜血弥漫的肃杀之气。 薛三贵愣住:“罗冲,你不是才答应小毒物不能动江氏独女?万一他知道了……” “她只要消失在这个雪夜就没人能知道。” 重伤未愈、并且唤小毒物“师兄”的少年便叫“罗冲”。 方在暗巷内他们三人确实不察江铃儿、裴玄的存在,但这四周都是罗冲的眼线,江铃儿的相貌特征他也早已打探清楚,于是小毒物前脚刚走,他后脚便下了指令。 不留活口,杀了。 薛三贵却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不像罗冲不过自投老毒物门下不过两年尔尔,大小毒物不在,猴子称大王,自以为能继承老毒物衣钵,还没他这个外人看得明白。 蠢货。 因着凌霄花的关系,他是实实在在和大小毒物打了几年的交道,深知小毒物其人,只要一想到小毒物暴怒的后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薛三贵少年老成的脸皱成一团: “你根本不了解你师兄。常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炼蛊之术,他不过三年就学会了。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他才是极有可能继承老毒物衣钵,并且超越老毒物的人…… “你也想说我比不上他是不是?” 罗冲手握《长生诀》,方还一脸狂喜,此刻晦暗、阴鸷,幽幽地盯着薛三贵。 薛三贵一顿,立马赔笑道:“小、小的绝无此意!罗小哥你也知道,自我师父以来再到我这儿,已经和老毒物、小毒物……加上你,做了十几年的交易了,小哥你该知道我是你们……尤其是你的人。小的只不过是想提醒小哥你,自你投入老毒物门下,小毒物早已云游四方,你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其人简直聪明绝顶,任何一丝蛛丝马迹也不会放过,更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他若知晓但凡一点蛛丝马迹便会……” 薛三贵话未说完,冷不丁被打断: “你不说不就行了?” 薛三贵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便捂着脖颈倒在了地上。 血顷刻间泼墨似的,涌了一地。 罗冲朝地上的少年啐了一口,珍而重之地将《长生诀》收在怀里。 走出小巷时,临末还记得拍了怕最外侧的牛头马面。 “里面那对一男一女正是魔教花了万金悬赏的‘修罗双煞’,尤其那女的,日月堡更悬赏了十万两金子,你们自个儿掂量掂量,可千万……别把人放跑了。” 罗冲声音很轻,不一会儿随着凛冽的飓风消散在空中。 可就像是一把篝火瞬间点亮了牛头马面面具下一双双,贪婪的眼—— 小毒物说过,青石镇都是些亡命之徒,江铃儿原来不信,现在信了。 一想到面前这些面戴森然鬼神面具、出手狠辣的人是白日里慈眉善目,她很可能与之打过招呼的镇上村民……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疾呼,不太像是裴玄的声音,不是是谁发出的,窄小幽暗的深巷里,牛鬼蛇神们将他们冲散,她勉力抵抗,双手施以奔雷掌,双腿辅以马三爷指点的三十六路无踪腿,勉强和周遭人打个持平,不知裴玄那里的状况如何,那个臭流氓道士只会挨打的功夫,万一被打死了,她又要哪儿去找小神仙?! 心下一急,正要一路打过去寻裴玄,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江铃儿忍住肩上剧痛,霍然抬眸,撞进一双深邃、花白的眼里! “丫头,你的对手是我!” 不似旁人头戴面具,来人居然是个头发花白梳成两髻的暮霭老叟。老叟似不满周遭乌泱拥挤的牛头马面,嘴里啐了一声:“一群杂碎,碍眼!” 一手一个不过眨眼的时间居然将身边一圈牛头马面的脖子拧断了! 快到被拧断脖子之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然没了气息一一倒落在地。 如此鬼魅超绝的身形手法江铃儿毕生未见,即便是老镖头和何庸何五叔也没有如此叫人……叫人胆寒的身形和掌上功力!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脖子也要被拧断的时候,本欲拧断她脖子的手向下,一把将她腰间的竹笛夺了去! 嘴里嘟囔了一句,甚是稀奇的模样:“我那‘乖’徒儿竟连这也舍得给了你。” 竹笛脱离的瞬间,好似神魂也跟着抽离了去,江铃儿浑身一震,全身失力般向前踉跄倒下,并未如期摔倒在满是腥臭血液和残雪的青石地上,而是跌进一个满是凌霄花香的怀抱中。 许是方才与人交手,耗费精力太过,不过须臾的时间,冰冷的尸斑爬上眼睑。江铃儿吃力地抬眸看 向天际: “竹……” 一抹翠绿一晃而过,是那老叟携着竹笛身形如鬼魅,扬长而去,一晃便没了踪影。 寒雨粒粒,暴雪纷纷。 冰冷和倦怠如潮水汹涌覆顶,江铃儿渐渐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以为就要就此合上双眼与世长眠时……嘴里忽然被人塞进一朵带着熟悉香味的花…… 她嗅闻出来了,是凌霄花。 近日来,总是能闻到凌霄花的香味。 她不知为啥要喂她吃凌霄花,她只知道死亡将她拖入无底深渊,渐渐地,她连思考也觉得费力了,意识仅剩一线,幽幽听到身旁人说着什么,至于说的什么,她也听得不甚清晰…… “居然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我都是为了救你,先说好,不准打我……” 就在她意识即将堕进无尽幽暗深渊的前一秒,一股甜腻的清香被什么推着,在她舌尖轰然炸开! 一瞬间耳聪目明,冰冷和覆顶的倦怠居然在这抹清香前溃不成军,出走的意识和气力回笼,江铃儿幽幽睁开了双眼…… 自己似乎枕在谁的臂弯里,朦胧中她很快看到臂弯的主人—— 裴玄从怀中拿出一把凌霄花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后,蓦地低下头来,另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凌霄花汁液便这样,以唇舌推着,喂了进去。 江铃儿:“!!!” 好一会儿方才仰起头,两人唇间还牵扯出一根银丝……啪的一下,断了。 裴玄以拇指揩去她唇角溢出的汁液,忽地长眉一挑,见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像只受了惊的松鼠望着他…… “醒了?” 这是江铃儿除了小毒物后,遇到唯一一个救了她……并且不需要冥火的。 这么一想,登时怔住。 “放心,你死不了。不过,凌霄花也只能暂缓至多不过六个时辰。”见人一脸怔忡地望着自己,年轻道人眯了眯眼,嘀咕了一声,“难不成是……没喂够?” 这么想着,裴玄又从怀里拿出一株凌霄花塞进嘴里,单手挑起江铃儿的下颚,倾身埋首将要印上她的唇时,江铃儿盯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好看的薄唇蓦地瞪大眼珠,惊醒了过来。双手连忙挡在唇上! 裴玄的唇跟着印在她的掌心上,两人四目交接的瞬间…… 哪知年轻道人比她反应更大,猛地起身一手护住脑袋:“别打我!” 江铃儿:“……” 江铃儿默了一会儿,还有些浑噩地从裴玄臂弯里支起身体,忽地终于想起了什么,霍然抬眸:“那些人……”紧接着,双眸微亮,唤道,“马三爷、陆爷、秦香玉姐姐还有……水叔!” 只见方才还乌泱的牛头马面们已被马三爷、陆爷、秦香玉、水叔打了个七七八八,其余的见状不妙也已识相的跑了。 江铃儿后来才知道,原来今夜裴玄能出现在此,皆是为了躲避秦香玉才跑来此处,而秦香玉在看到他们二人被包围,便去叫了马三爷、陆爷还有水叔来解围,也多亏了他们才能逢凶化吉。 见裴玄也全须全尾的站在身侧,江铃儿狠狠松了口气,口中凌霄花的甜香仍在舌尖萦绕,随即更大的疑问在心中炸响…… “我想你是中了‘同心蛊’。” 江铃儿闻言一愣,侧眸看去:“同心蛊?” 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似乎看出她所想,裴玄淡淡道:“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江铃儿怔怔听着,刹那间火舞苍老而怨毒的声音闯进脑海里——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原来是……同心蛊。 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内,江铃儿却不觉痛。冰冷的雪混着雨滴浇在身上,好像溺毙在这场雨雪中,喘不过气来。 裴玄消失的这段时日来,不光在鬼市蹲守小毒物,还接连往返凌霄派的藏书阁翻阅典籍,倒真让他寻到了。 “老毒物或与我凌霄先祖颇有些渊源,他自我大孤山圣泉悟出巫蛊一道,由圣泉蕴养的凌霄花既是他所炼蛊虫的绝佳养料,也可令蛊虫偃旗息鼓,压制蛊虫。是以老毒物、小毒物几次三番来我凌霄派偷盗凌霄花。”裴玄瞥了一眼江铃儿恍若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补了一句,“现在,你都清楚了么?” 原来什么气数已尽什么三把火都是假的…… 原来她是因为同心蛊才离不开他。 原来这就是他身上凌霄花香的由来。 他领她来大孤山也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帮她。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原来小毒物……从来都在骗她。 骤然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利的嗓音打乱江铃儿的思绪,是豆腐西施秦香玉杀了最后一个牛头马面还不够还要来杀裴玄! “你个天杀的臭道士我追了你一夜了,不许躲在阿奴身后,给我滚出来!” 江铃儿还当是秦香玉杀红了眼,将裴玄也当成了牛头马面,连忙拦住秦香玉。哪知秦香玉突然哭了起来: “老娘杀的就是他!都怪他那张乌鸦嘴又咒死一任我的丈夫,老娘非要撕烂他的嘴不可!” 裴玄冤枉,从江铃儿身后探出头来: “看看来我这里算命卜卦的人,有人望子成龙,有人攀附权贵,有人以为觅得一佳婿便能高枕无忧……那鳏夫命中注定是个短命相,你靠不了他分毫,他更帮不了你。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秦香玉,死了三任丈夫没什么打紧,跌落谷底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事依赖旁人那才是真的呜呼哀哉了!” 裴玄嘴上对着秦香玉说,余光却扫着江铃儿。 凤眸泠泠,无悲无喜。 秦香玉崩溃坐地大哭,而江铃儿于狂风冷雨中晃了晃身体…… “姑娘!” 她拒绝了陆爷的搀扶,面色苍白像幽魂一样……淋着雨跌跌撞撞离开。 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被夜色被狂风骤雨吞没,年轻道人才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73章 073“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①。 雪大如斗,冷雨更似冰刃刀刀剐人,寒冷彻骨。 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蹒跚独行在深夜的暴雨中,暗巷中那少年冷嘲的字字句句如此时寒霜、如冷雨砸在心上。 【如果江氏独女确如师兄所言什么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放过她。可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接近江氏独女……】 往日被她忽视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她真傻,她怎么会以为小毒物对《长生诀》无意? 【那你将《长生诀》拿来孝敬我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有《长生诀》,我爹更不可能有!全是欲加之罪,我连《长生诀》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经过这一遭你总该知道《长生诀》是什么了吧?】 小毒物就在她身前,颀长的身影恰好遮天蔽日一般挡住所有拂晓的光,居高临下盯着她,一字一句—— 【眼下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不必藏了,把《长生诀》交出来!】 他明明……明明逼问过她《长生诀》的下落,是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想起近日来小毒物每每早出晚归,半夜又消失的怪异,想起火舞最后留下的话…… 【难怪……难怪尾后针对你没用,原来是同心蛊……】 火舞睨着她,浑浊而暗淡的双眸好像弥漫着毒雾瘴气的深渊盯着她,诡笑着嗤笑着—— 【你以为你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区别?】 江铃儿浑身一颤,踉跄地跌倒在冰冷的青石路上。 胳膊在地上划拉出长长的一道伤口,血淌了出来,在大雨的冲刷下尤为骇人,好似流了满地的血,满地的泪…… 原来这一切就是个局。从他们在地牢初遇,这个局就开始了…… 想起小毒物许久蛊虫没发作,可笑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铃儿在雨雪中又哭又笑的,任雨雪打湿自己,很快有人来寻她了。 小毒物回来没有在客栈看到江铃儿,兼屋外雨打 风吹,莫名觉得心慌,尤其看到跪坐在雨雪中、在血泊中的江铃儿,心几乎都快碎了。 油纸伞被丢在了地上,他跑过去,摸到像冰块一样的人,摸到她身上除了手肘的伤口其余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叫人头皮发麻因关心则乱的震怒叫他再也忍不住大声道: “你疯……” 可才脱口两个字,小毒物眼中的震怒全化作了无措,他漂亮的浓黑的眸映着江铃儿惨白的、双眸通红的面庞。他知道的,江铃儿很坚韧,尤其遭逢变故之后,她比他见过的所有人不管男人女人都要坚韧,即便在老镖头坟前,也只是将眼泪藏了起来,不叫人看见。 像今天、像此刻这样……还是第一次。 小毒物慌了,忙握住她的双肩: “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望着他,反手狠狠抓住他的衣领拽到身前! 在小毒物惊愕的视线下,通红的几乎滴血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即便冷的浑身发抖,嘴唇打颤,带着哭腔,一字一句: “你骗我啊?” 小毒物眉心狠狠一颤,冷雨冰霜浇在两人身上,小毒物怔怔地看着面前几欲淌下泪的江铃儿,好像有什么狠狠抓揉了下他的心脏,他呼吸一窒,良久才哑声道: “……我们先回去。” 将江铃儿打横抱起,抱着她回了客栈—— 这一路江铃儿都异常沉默。 沉默地任由小毒物将她带回了客栈,沉默地看着他备好热水,沉默地任他褪去了身上淋湿的衣物,甚至任他将她抱进浴桶内,任他清洗着她的身体…… 这是原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任他如何…… 上回她也是这样……将人领回家,不过这次对调了。 不同的是,自之前的那句“你骗我啊?”之后,江铃儿自始至终未再说过一句话。 小毒物先受不住了。 他先用内力烘干了江铃儿的长发,最后将下颚搁在江铃儿身旁的浴桶边沿,觑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道: “你……去找我了?” 江铃儿不答,长睫落下,盯着浴桶内摇晃水影中自己的倒影,出神着。恍似没听到、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胳膊肘上的伤早已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修补好了。 是的,只有靠近他,她的伤才能愈合,她的血液才能重新流动,她才能有命活下去…… 这不就是他的目的么? 莫名的心慌抓住了小毒物,其实自他在江铃儿之后,他的心慌就没停下来过,总觉得江铃儿明明在他面前,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小毒物陡得浑身一凛,帕子自手里掉落,落进浴桶内。 他忽地起身匆忙离开,回来时手里拿着香囊递给了江铃儿。在抱着江铃儿回来时他已经发现了,竹笛不在她身边。 “竹笛丢了没有关系。”小毒物将香囊塞进江铃儿手里,捧着她的双手,抵在额上,细看下,居然在抖,“你知道吗?你吓坏我了,你真的吓坏我了……” 细碎的吻,好像在吻一件易碎的瓷器,落在江铃儿指尖、掌心。 只要一想到江铃儿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胸口好像被扎了一刀又一刀,只有不断的亲吻,不断的感受到身前人温热的体温,他才觉得方才那一切是幻觉,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他几乎被冻结的血液也才能跟着眼前人身上的血液一起流转。 而江铃儿全然看不见小毒物的失态,只看着香囊,看着香囊里露出的小毒物才裁下的一缕发出神。 【老毒物公冶赤平生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独霸天下的炼蛊之术。其中尤以‘同心蛊’最为称绝。中蛊之人受施蛊者差遣,形同一人,更寸步不能离开施蛊者,除非有施蛊者身上精血、发丝、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为媒,我想你那根竹笛可能便藏有蛊虫,否则离开半步便会暴毙而亡。】 臭流氓道士没有骗她。 江铃儿脑海里回想起裴玄的话,跟着喃喃地念了出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②。” 小毒物一顿,缓缓抬起头,茫然道: “……什么?” 他走失时太小了,没念过书不懂其意,等后来懂时……想见的人却不在身边。 只见江铃儿忽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小毒物一怔,连忙抓过江铃儿的手:“你干什么!为什么伤害自己?你在怪我吗?怪我骗了你?怪我、怪我半夜不辞而别?我是骗了你,我根本没有去采露水……”他抓过江铃儿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小毒物很慌张很慌张,前所未有的慌张。总觉得有什么超脱了他的掌控,他越是要用力抓紧,越是抓不住,留不住。 江铃儿被抓着手,在小毒物脸上极清脆的拍了一下,手又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浴桶内,溅出了零星的水花。 一时,一室都静了下来。 江铃儿自嘲一笑,终于开了口。 嗓音很哑,只说: “早点睡吧。” 她顾不得小毒物是何想法是何表情,只垂眸盯着浴桶里,平静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她好似第一次这样审视自己。 瘦得只剩下巴掌脸的面庞,眼眶红红的,因瘦削越显得眼睛很大、很黑,也很蠢。 裴玄的话相当于一巴掌打醒了她。 打醒了她这个蠢货。 羞耻。 她为了活依附旁人,还美名其曰活下去才能给爹报仇……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辱没老镖头遗风! 羞耻。 羞耻。 羞耻! 江铃儿死死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通红的、几欲落泪的双眸—— 你不可以再这么天真了。 真的,没人给你兜底了。无论之前依附爹爹、依附纪云舒,还是后来潜意识依附小毒物……江铃儿,现在你有且只有你自己。 你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 江铃儿!!! 接下来的三天,即使小毒物如何妙手回春,即使冥火滔滔,也挡不住病来如山倒。 江铃儿彻彻底底大病了一场——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③。 三天后,瘦了一圈的江铃儿出现在“日行一卦”的小摊前。 彼时裴玄正翘着二郎腿浅眠,看到来人先是一顿,短短三日未见,江铃儿好像……变了一个人。 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本就巴掌大的小脸更瘦了一圈,弱柳扶风,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的大病未愈的模样……一双杏眸却更加熠熠。 像藏着两颗明珠,亦像天边永不陨落的星辰。 年轻道人眯了下眼,指节敲了敲身前的案桌: “怎么,又想把我摊子砸了?” 江铃儿冷不丁道:“你赢了。” 年轻道人一怔,愣住了。 只见方才还好大一场架势的人,陡得颇为狗腿地坐在他案桌前的椅子上,凑近他,压低嗓音: “我要怎么做才能解开同心蛊?嗯?大师?” 裴玄:“……” 裴玄眯眼看了她好长时间,原先还叫他“臭流氓道士”,现在倒改口叫“大师”了…… 见裴玄迟迟不回答,江铃儿这个急性子忍不住了,一把将袖 子扒拉得老高,露出一截藕似的细长的小臂袒露在裴玄面前。 裴玄眉头一挑:“?” 只见江铃儿“锵”的一声从袖内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跟着就要落在那细瘦的胳膊上,杏眸闪着疯狂的、异样的光: “既然我体内有虫子,那放光血怎么也能揪出来吧?” 裴玄额角一抽,拍案而起: “……莽夫!不可!” 第74章 074“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玄猛地抓住江铃儿的腕子,让那刃尖堪堪悬在腕上苍白的、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薄薄肌肤上。 年轻道人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难得有些失控: “蠢货,你想死不成?!” “我不会让一只虫子操控我,这样的自由,我宁可死。”明明是决绝的话,江铃儿一双眸却异常平静,双眸蕴着坚定的光,末的,还补了一句,“还有,我不蠢。不许再说我蠢了!” 裴玄:“……” 裴玄又被瞪了一眼却不觉得如何,心口好像被一只小动物的爪子抓挠了一下,痒得他有些不适地长眉颤了一下,随即皱得更紧。 还是只食荤的、记仇的不好惹的龇牙小兽。 他不过滞了一下,异样很快烟消云散,像一场错觉。嘴角扬起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另一手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放在两人相抵着的案桌上:“这是可以药倒十头牛的安神散,春花难忍病痛躁动时,我便会喂她尝一点。想药倒小毒物一般的毒肯定不行,但这不是毒,是良方。” 裴玄说着,缓缓松开攥住江铃儿手腕的手,却未完全松开,而是握着她的腕子转了个方向,刃尖直指江铃儿心口,长睫一抬,凤眸有些深,定定地看着她: “想解开同心蛊很简单,只需食蛊者一滴心口血即可。重点是,你下得去手么?” 江铃儿的回答是挣开了他的手,拿走桌上的安神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裴玄一人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巷尾,才扭头对着毛驴冷哼了一声: “你看看她,真是…一点不见外啊。”没礼貌的丫头。 春花回以亲昵地将头颅拱在年轻道人胳膊上,喉咙发出低沉的轻嘶声——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便也在床榻边衣不解带的守了她三天。 即便是石头做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 江铃儿便是趁着小毒物控制不住浅息那会儿偷偷溜出去,见的裴玄。 等她回来时,夜幕降临,客栈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小毒物就在这仿佛泥泞沼泽般的黑中开了口: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铃儿闻言一顿,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烛火的微光暗淡,但也足以照亮这狭小的幽暗厢房。却照不亮两人面容的好颜色。 小毒物比她想象中更加黏她,想摆脱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江铃儿大病了三天,小毒物衣不解带守在身侧,也好似跟着大病了三天,身上冥火都黯淡了不少。烛光的映照下,两人同样苍白瘦削的面庞,更瘦了一圈的腰身,长袍宽宽大大的挂在身上,真像两只艳鬼隔着黯淡萤火相望。 “我看到……你和那个道士了。你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你们很熟吗?” 烛火幽微照不亮小毒物眼中的晦暗,也同样让江铃儿俏白的一张小脸藏匿在半明半灭之间的微光中,叫人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他。 所幸小毒物没有追问下去。这不像他。 江铃儿眉头轻轻一拧。 如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毒物不敢问三天前的那个暴风雪的黑夜里发生了什么,同样不敢问那凌霄派的臭道士和她说了什么。 不敢问。 他不敢,也无论如何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默了许久,小毒物终于动了。他缓缓走向江铃儿,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她拒绝,双手圈住她的腰肢,察觉到怀中人的抗拒,他眉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更加紧的环抱住江铃儿,几乎把她融进骨血的架势,笑了。 在江铃儿看不到的背面,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笑意残忍: “我看到你喂那头蠢驴吃东西了,你对一头畜生都比对我好。” 江铃儿闻言眉心拧得更深,没有说话。 落在她腰上的双臂好像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她唯有死死咬住牙关,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臂鼓出一条如山脉般的青筋,才能将推开他的冲动压制下去。 “你准备一直不跟我说话么?”禁锢在她腰间的手开始游移,指腹沿着她的腰线贪恋的摩挲着,薄唇似有若无轻触着她玉白的耳廓,同时声音陡得低沉了许多,“你知道的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忽地,两指掐住她的下颚,抬起。 很痛。 抬眸便撞进一双浓黑的墨瞳里。 小毒物不容她躲避,昳丽如芙蕖的俊容没什么表情盯着她: “说你爱我。” 江铃儿咬紧了牙关,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说。 掐住她下颚的手更加用力,小毒物逼近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面庞,昳丽的苍白的俊容隐隐透着青还有一丝疯狂: “说你离不开我。” 江铃儿:“……” 江铃儿忍着下颚的剧痛,眼神偏过去,就是不说、不看他。 小毒物:“……” 小毒物死死盯着面前这张清丽又执拗的面庞,猝然一笑,松开了手。嗓音闷闷的,有些哑,带着自嘲: “如果你明知道前方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是断头路……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小毒物进一步逼问:“她那么努力活下去了,我是该让她去送死,还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铃儿终于开了口。 简简单单七个字,划分了楚河汉界。 话音刚落,小毒物登时脸色惨白,一丝血色全无。 他脸色惨白愈衬得一双眼通红,尤其眼下泪痣,鲜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谁也不说话,气氛绷到极致时,倒是江铃儿先笑了: “你说什么呢?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眸光一颤,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我以为你都……” “啊,那臭流氓道士确实说了些令我生气的话,可是与他相比……我和他才认识几天?我和你又患难了多久?况且,我们拉过勾不是么?我自然信你,你知道我的。”江铃儿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一如既往,笑容灿烂没什么心事的样子,“我不会撒谎不是吗?” 小毒物怔怔看着眼前人,晦暗的眸隐有微光渐起……好像,得救了一样。 江铃儿笑容淡了些,定定看着他: “所以,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吗?” 小毒物长睫一颤,静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唇,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静静地看着他,忽地扯唇笑了。 在小毒物倾身靠近她时,偏过头,避开了他的吻。 “不早了,睡吧。” 烛火被熄灭。 小毒物的手还僵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道:“……嗯。” 两人和衣而卧,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江铃儿翻了个身,脊背对着小毒物。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铃儿彻底心冷,咬牙攥紧了掌心的药包。 而小毒物反复品咂着江铃儿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侧首看向江铃儿背对着他的脊背。指尖穿过她流淌一身的,鸦羽似的长发,看着发丝从指尖滑落……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不是同行人…… 你要离我远去了么? 在发丝即将从他手心溜走时,被一把狠狠抓住! 小毒物面容阴郁、双眸隐有红雾起伏—— 直到江铃儿身体大好后,小毒物才得了空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江铃儿身上与人交战后的伤他不是没有看到,略略一想,便有了头绪。 老毒物的爱宠眼镜王蛇一直潜伏在青石镇里,引蛇出洞,再找出蛇窟不难。 罗冲看到小毒物时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很快被遮掩了下去: “师兄你终于寻来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 “我说过不许碰她!” 与老毒物如出一辙的毒辣手法,罗冲话未说完便被拧断了脖子,像块破布一样丢在地上! 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未来得及说。 小毒物阴鸷的眼神逡巡了一遍四周的宵小,落下一句话便扬长离开: “我不会逃了,让老东西来见我。” 第75章 075看上她什么?——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城郊。 管事呦呵着:“这天儿呦,快下雨了,都赶紧回去吧!” 小毒物撂下最后一袋重物,揉了揉酸胀的肩,薄薄的衣衫隐隐透着一丝血迹,恐怕又磨破了。因为不知是哪个工友说了句“春天要来了”,他便自那时起更加卖力的搬运货物,平常每日搬十箱,这几日便搬十五箱、二十箱。 春天,是穿裙子的季节。 等雪化了,花开了,她穿裙子一定好看。 每每一想他便迫不及待,更生出无穷气力,把前几日守在病榻前落下的货物一并全补上了。 管事的看到他急急走来:“子初,来,你的工钱。” 小毒物顿了下,眉头拧了起来,惜字如金:“多了。” 不知为何不过一个未及冠才成年的少年人,小毒物不过眼一横,甚至眉头蹙一下,半截黄土埋脖子年岁的老管事便胆战心惊的,生怕惹这少年不快。 “……不多不多,你在我这儿不光搬运货物,还充当了半个郎中,这算是看诊的半贯子钱了,哎,你就拿着吧!” 老管事说完,便将两贯通钱塞进小毒物手里同手同脚,似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逃了。 小毒物看着掌心的铜钱无声点了点,有些怔忡。本以为还要再搬运大半月的货物…… 现在好像,够了。 —— 赶在入夜前,小毒物赶到青石镇唯一的一家裁缝铺里。 “小哥,你运气好,晚来半刻就关门喽。”胖胖的裁缝大叔打趣着,“好生俊俏的小哥!准备买来送给哪家小娘子?” 见小毒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大的裁缝铺里,正中的也是唯一的一件凤冠霞帔上,好看的浓黑的眸子隐有微光闪烁,似乎被凤冠霞帔的美震住了。 “啊,原是送给未过门的夫人的啊。”胖大叔跟着忧心的皱起了眉,“只是这件是本店最贵的了,其他加起来都不及这件凤冠霞帔的一半。” 胖大叔上下扫了一眼小毒物干了一天重活褶皱的、明显清洗了多次有些泛白的衣衫,有些为难道:“恐怕小哥你……” 小毒物攥紧了手中的两贯通钱,最后指了指凤冠霞帔旁的一条不似凤冠霞帔盛大华美,但也大方宜人的红裙:“就它了。” 末的,补了一句:“凤冠霞帔留着,我一定会来买。”—— 暮天云,深夜雨①。 黑云聚散了半天,终还是下起了雨。 小毒物抱着怀中的红裙一路跑着,甚至使起了轻功,所幸没有沾湿半角衣裙,可临到客栈前、家门口时,他还是怔在了原地。 因着搬运货物亦或是去采草药或是去鬼市……他总是晚归。等他回来时,家里静悄悄的,一室黑暗。 而现在,临窗透着暖光。 万家灯火……有他的一盏。 小毒物内心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即便在冰天雪地里浑身都热了起来,脚步加快,近乎小跑着跑了回去,直到厢房门口猝然站定,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江铃儿闻声转过身来,笑道: “你回来了。” 小毒物一怔,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江铃儿身上系着陌生的围兜,看着她招呼着他坐下,看着满桌……卖相不算好的饭菜,长睫颤了颤,恍似还在幻觉中。 还在他目睹那件盛大华美的凤冠霞帔时,幻想中的梦境那般。 像是美梦成真,他们真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江铃儿为他洗手作羹汤,等着他回来,为他掸去身上的浮尘和取下身上的包裹,待看到包裹里是条崭新的红裙时,江铃儿顿了下,笑了: “你怎么又带了一条裙子回来?” 小毒物倏然拍案而起:“这是我自己赚钱买的!”见江铃儿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顿了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渐低了下来,“不是……不是偷的。” 江铃儿答得很快:“我知道啊。” 小毒物顿了下,江铃儿信他他本该高兴的,可因江铃儿答得太快,想也不想的样子……他又有些不确定了,浓黑的眸紧盯着他,带着自己意想不到的紧张: “你真的……” 江铃儿莞尔:“你没有必要为了一条裙子骗我。” 小毒物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本就是难得的好颜色,灯下看美人,更美。 他一笑,屋子好像更亮堂了。 小毒物永远记得牢里初见时,江铃儿一袭飞扬跋扈的红裙。 即便他很不想承认,从那时起他就在想,这世上有且只有她配得上红裙。 他看着江铃儿捧着他为她买来的红裙,红红火火,好像捧着的是他一个火热的心。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江铃儿换上红裙的模样,可在下一秒看到江铃儿随意地将红裙叠起搁在一旁,转而拿起一碗热茶放在他面前,催促道: “先喝口茶暖暖身体吧。” “你不想换上试试么?” 两人各说各话,同时出声,话音刚落都愣住了。 江铃儿:“……” 小毒物:“……” 江铃儿一顿,率先开了口:“你先喝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将热茶更向小毒物身前推了一寸,紧紧盯着他。 小毒物:“……” 小毒物垂下长睫,看了眼热茶上漂浮着的零星的茶叶,看着江铃儿紧盯着他的一双杏眸,最后余光扫了眼被随意放在一边的红裙……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贴心。” 话落,江铃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欲端起他面前的热茶:“不喝算了。” “我喝。”小毒物抢先一步端起热茶,嘴角噙着笑,“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呢,是毒药我也喝。”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便见小毒物抄起热茶一饮而尽。 热茶滚烫,非一口能灌下。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任凭唇被烫得烂红,江铃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夺碗,拦住他: “够了!” 小毒物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格挡开江铃儿的手,笑得肆意笑得讽刺: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斟茶,不一饮而尽,怎么能够?” 江铃儿咬牙,双手使上内力,双腿使上三十六路无踪腿去抢夺茶碗,两人就着小小茶碗在狭小拥挤的厢房内居然动手过招起来! 满桌菜肴被打翻在地,包括红裙一同曳落在地。 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不受控看向曳地红裙的瞬间,掌中茶碗被江铃儿一掌“惊雷”震开! 打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也打破了一室虚假的梦幻般的幻境。 不过眨眼间江铃儿夺过了茶碗飞溅的碎片,将要刺向小毒物胸膛时却生生顿住了。 呼吸急促,有汗珠沿着她的鬓边的碎发落了下来。 她拿着碎片的手在抖,血珠沿着指缝滑落,碎片锋利的尖端抵在小毒物心口处,划破了外衣,却怎么都刺不进去。 小毒物先夸了她一句:“你最近武学之上又精进了不少。”接着又道,嗓音很哑,“下不去手么?” “我来。” 小毒物握住她的手刺了进去,血染白衣,喃喃着问她: “满意了吗?” “你知道……我心有多痛了么?” 所谓同心蛊,以心头血为饲为媒,催动之后,施蛊者与中蛊者同心同感,是为同心蛊。 江铃儿闷哼一声,心口仿佛也被那碎片扎了一刀,手一抖,咬牙一发狠,更往 里刺进去又拔了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浑身一震,小毒物禁不住连连倒退三步,最后被身后物什绊住,摔到在地,胸口如盛开大片红梅,鲜血汩汩淌了出来。而江铃儿抬手抹去了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抬眸恨恨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帮我,你只不过为了得到《长生诀》,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凌霄花摆脱老毒物罢了!” 小毒物心伤,她又何曾不是同样剜了心口毒疮? 胸口剧痛成百上千涌来,意识渐模糊,江铃儿晃了晃脑袋,握紧了掌心碎片,踉跄着夺步往门外去。 “江铃儿你太过分了,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明明是你要留在我身边的,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之后又擅作主张离开!” 见江铃儿头也不回地执意往外夺门而去,小毒物踉跄地爬起来却又次次摔倒在地。 他盯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双眸红雾弥漫,几乎充血: “我是为了《长生诀》有意接近你,你以为只有魔教、只有老毒物盯着《长生诀》吗?全天下人都在盯着长生诀!你是江雷龙的女儿,全天下都在盯着你!我知道你为了活下去做了多少……我怎么忍心送你去死?如果你是我呢?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眼见江铃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色里,小毒物陷入疯狂,隐隐带着哭腔: “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会陪我慢慢改的,你骗我!你骗我!” “……不自由,毋宁死。” 小毒物一顿,血丝如蛛网遍布的双眸怔怔地看着江铃儿决绝的背影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错了,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小毒物呼吸一滞,指甲嵌进掌心也浑然不知。 “你在我体内种下了同心蛊,你像只狗一样将我拴在身边,还要我感恩戴德!”江铃儿怒视着他,杏眸同样红红的,淌下泪来,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江铃儿很少哭,一哭,小毒物就慌了。 胸口更像被扎了成百上千刀,他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拭她的泪,喃喃着: “你别哭……别哭……你打我好了,打多少下都行,你别哭了……” 江铃儿狠狠抹了把泪,当着小毒物的面割下他赠的香囊,丢在地上: “你我本就没有瓜葛,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香囊落地的瞬间,里头他放置的,他割下的一缕发也随之掉了出来。 小毒物怔怔地看着,浑身一震,竟呕出一捧血来。 再抬眸时,江铃儿已经不见了。 他囫囵擦去嘴角的血渍,正踉跄地要追出去时,忽地顿住,反而一个错身,将门口挡住。 红雾弥漫的双眸如刃,直直看向窗棱处! 凭空忽地想起一道苍老的阴桀桀的笑声: “啧啧啧……叫为师来是来给你收尸的么?” 倏然一道疾风扫过,半掩着的窗棱陡得出现一个如蝙蝠一般倒挂着的灰白发色的老叟! 正是老毒物公冶赤。 “罗冲那小子中看不中用,远不及你。”说着忽然丢下一支竹笛,扔到沉默伫立着的小毒物面前,“你居然舍得给旁人。” 话落手脚并用从窗棱跃进房里,探头四处张望: “那丫头呢?”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蓦的目眦欲裂,字字句句带着浓重的嗜血的血腥气: “我说过不许动她!” 老毒物被吼得怔了下,上上下下扫了眼他几欲浴血的可怜模样,笑了:“为师让你接近江雷龙的女儿,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你真是太令为师失望了,这点,罗冲那小子倒比你强。为师倒是真好奇了。” 老毒物万分不解地搔了搔头,他试过那丫头了,还是不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左右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丫头,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可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万中无一的美人……本来以为是你想私吞《长生诀》,可你也乖乖送上了一份……既不是为了《长生诀》,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看上她什么? 小毒物没想过。 等到他想时才发现,早已情根深种。 他从来都是独自面对,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面对的还是没有一丝胜算的魔教七大高手之一的火舞。 挺新鲜的。 本不抱希望她会来,不抱任何希望有任何人会来,可头一次有人护着他。 在那个永夜的暴雪里,终于有人唤着他的名,找到了他。 【我从来不怕死,我怕的是,身似囚笼,心陷囹圄。】 多少年来,因着体内蛊虫他一直躲避着老毒物公冶赤,现在他不想躲了。 “迟早有这么一天……这本来也是我们师徒间的较量,没有任何人能插手。” 小毒物抬手飞快在胸口点了两下止住心口不断淌下的血,弯腰捡起竹笛。 老毒物挑眉,精光熠熠的深邃的眼飞快掠过一抹阴霾,颇为意外: “谁教你反抗为师的?那丫头?为师的蛊虫还在你体内,你就不怕爆体而亡?” 一面说着,一面催动着蛊虫不断往他破损的心门爬去。 一面欣赏着爱徒痛不欲生的、优越的苍白小脸。 小毒物弯腰去拾竹笛的动作僵在原地,额角搏起一根骇人的青筋。他忍住胸膛越来越痛、痛入骨髓的剧痛,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手背亦鼓起卧龙盘旋般的青筋,缓缓而坚定地捡起竹笛,握紧。 眼帘掀起,抬眸,充血似的双眸钉在老毒物身上: “老东西,我不逃了……更不会再受你控制!” “好啊。”老毒物公冶赤冷笑着,“为师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你翅膀也硬了,你既然生了二心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你我师徒间只能活一人!” 话落的瞬间,老毒物身形鬼魅眨眼间便闪现在小毒物面前,长指如鹰爪,向他脖子拧去!—— 那厢更深露重,暴雨初歇。 江铃儿昏倒在地,不知生死。 “啧……好惨。” 有人掰开了她攥在掌心的碎片,指尖揩了碎片上的血渍涂抹在她唇上,她下意识的舔了舔,连带着那还未来得及抽回去的指尖…… 那人一顿,似乎嘀咕了句什么,紧接着江铃儿感觉自己被抱着送上了一朵云上。 晃晃悠悠、软软呼呼,她迷迷糊糊后知后觉才想起,应又是春花驮着她。 再后来,她便完全堕入黑沉中,什么意识都没了。 天将破晓,年轻道人牵着毛驴,还有毛驴上的人,悠悠行走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 忽地,有什么从毛驴上落了下来。 年轻道人一顿,弯腰拾起,却是熟悉的药包。 一看包装严丝合缝,显然拆都没拆开过。 年轻道人看笑了,扫了眼毛驴上熟睡的某人,轻嗤了声: “和你爹一样……心软。” 不成事。 年轻道人牵着毛驴渐渐消失在大孤山下白桦林的,浓雾深处。 第76章 076“……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云雾会兮日冥晦,飘风起兮扬尘埃①。 拂晓时分,又下了一场小雨。 江铃儿就是在绵如柳絮的细雨中,悠悠醒来 。 心口宛若被割肉剜疮的钝痛仍在,她艰难喘着气,细雨润泽了她干涸的唇,也让她尝到了唇上……腥甜的淡淡血味儿。 江铃儿一怔,明明胸口的痛平复了许多,可昨夜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穿花,更像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她胸口,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醒了?” 她一顿,循声看去。清晨的薄雾未消,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江铃儿眯眼静等胸口钝痛平复,同时打量着身前人,等云消雾散后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俊眉修目,凤眸泠泠,身姿高挑却落拓的颓唐,脸侧更有醉酒的薄红…… “……是你。” 江铃儿微微一怔后,眉头嫌弃地拧了起来。 站在她身侧的人正是臭流氓道士,裴玄。 年轻道人颇殷勤,眯眼笑道:“是我是我。” 他泠泠的一双凤眸无声扫了一眼烟云雾霭之中白的肤、红的唇、乱的发……难得显出几分脆弱的女子,眼角弯了弯,好像剥去一身皮毛、卸下狡黠劲儿的狐狸。 不过褪了皮毛的狐狸还是狐狸。 “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②。”他摇头晃脑地念了首破诗,像个过来人似的振振有词着,“离开错的人就像是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蓦地从背后拿出亮出一酒壶,在江铃儿面前晃了晃:“来一杯?” 江铃儿:“……” 江铃儿脸上的嫌弃都掩饰不住:“……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偏过头,避开了裴玄伸来的手。 尤其戒备地横了眼年轻道人手中的酒壶。 年轻道人一顿,兀自低笑了一声。颇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怎么这么看我?”他是真奇了,“欺你骗你的另有其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江铃儿冷嗤了声,向来坦荡澄澈的杏眸好像将雾霭尘烟都纳了进去,第一次有了阴霾: “小毒物不值得相信,难道你就值得信么?” 裴玄一怔,粲然一笑:“……不错,终于学会防备人了。” 他将酒壶收回,自己闷头灌了一口,玉白侧脸上酒醉的薄红更深了些,侧眸觑了她一眼: “先说好了,是春花执意要救你,可不是我。” 江铃儿:“……” 江铃儿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可毕竟受人恩惠不能发作。何况他也确实没说错。 自此以后……她很难再相信人了,但是可以相信春花。 江铃儿捋了捋春花油光发亮的皮毛,看着年轻道人牵着春花,牵着她们越往白桦林深处走去…… 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年轻道人闻言觑了她一眼:“不是你说要去大孤山凌霄派?” 江铃儿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你要带我去?”随即又怏怏寂灭了下来,懒懒地倚在春花身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凌霄派要依天干地支、遵循五行之道才开山门,这还不到时候……” 江铃儿话未说完,裴玄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壶掷下,一道寒光闪过—— 一剑劈开了山门! 江铃儿惊得直接从春花身上弹了起来:“……!!!” 一剑如云气势宏。 万丈雾海波澜凭空被劈成了两半! 雾海汹涌,烟消云散。平地拔起惊孱颜,剑气劲插青云间③。 藏在万丈雾海后的巍峨山门便也显露了出来,只听见极清晰的一声“锵——”,山门真给劈开了! 悠扬壮阔的响声回荡在群山之中。 江铃儿都看傻了。 一剑落下的同时,裴玄将下颚将要滴落的酒渍抬袖抹去。回眸笑眯眯冲她摊开手: “这不是特殊情况吗?” 江铃儿:“……” “…………” 江铃儿哑然半天:“你你你你……你会武啊?” 年轻道人一脸坦荡:“贫道没说过我不会啊?” 江铃儿梗住:“……”随即想到了什么,从春花背上跃了下来,踱步到年轻道人面前,眉间拢起道山丘,杏眸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化作了怒火,怒视着他,“那你之前在鬼市怎么不使出来?!我们差点死在那儿!” 包括……包括之前被她、被秦香玉用擀面杖追着打得那么惨,都不曾见他还过一次手。 害她真以为他不会武功呢。 在裴玄出剑前,江铃儿都以为他腰间佩戴的长剑只不过是个唬人的装饰罢了。 好奇怪的人。 本以为是个像那薛什么三贵的少年一样不过是凌霄派的外门弟子,甚至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毕竟年纪摆在那儿……江铃儿一直怀疑这厮不过是个打着凌霄派名头招摇撞骗的臭流氓神棍…… 不过现在看来,他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裴玄闻言神色淡淡,好像只不过在谈今日天气如何这般,轻描淡写: “我已发了毒誓不再动武,除非……” 忽地一顿,薄唇抿了起来。 江铃儿忍不住上前一步,仰头望着他,追问:“除非什么?” 年轻道人垂眸扫了她一眼,见人一双杏眸睁得圆鼓鼓的,阴霾终于在那双杏眸中消散。 看着翦水秋瞳倒映着无垠的蓝天白云,忽地凤眸一眯,倾身逼近这双眸子,坏心又起:“想知道啊?” 江铃儿:“……” 江铃儿很想扭头不理,或者给他一拳,可是实在按奈不住好奇,颇为艰难地、僵硬地点了点头。 裴玄眉眼弯弯:“不告诉你。” 江铃儿:“……” “…………”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颇有些咬牙切齿,鼻尖还萦绕着他身上难以忽视的酒香,觑着他熏红的脸,忍怒道:“你……是不是醉了?” 年轻道人自嘲一笑:“醉如何?不醉又如何?醉与不醉……有那么重要么?”他低笑了两声,侧过身来,让出一条幽深绿径。 绿径深处就是凌霄派巍峨的山门入口。 刚劈的。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上大孤山凌霄派?请吧。” 江铃儿只好忍气,与他擦肩而过时,她余光注意到,这臭流氓道士甚至连剑鞘都没拔…… 就这样劈开了山门。 第77章 077“你很漂亮。” 他一定不是普通凌霄弟子那么简单。 江铃儿在心中淡淡落下一结论,便暂且抛在了脑后。一想到只要过了这道山门就能找到那该死的小神仙道长,不由心底微微发热,竟半刻也等不及,她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不就是为了此吗! 可事与愿违,才不过踏出一步,她便浑身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眼看就要面朝下砸在地上,多亏身侧人,长臂一捞,便挂在了一条有力的臂弯里。 江铃儿:“……” 很尴尬。 裴玄这厮,看着瘦,弱不禁风的,风一吹,烟青色的道袍猎猎作响,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意思。 倒没想到藏在宽大道袍里的臂弯像铁一般硌手,有些疼。 江铃儿盯着咫尺前的淤泥脏雪,眨了眨眼睛,半晌仰起头,一脸茫然: “……我怎么了?” 年轻道人无声觑了眼她唇上残留的斑斑血迹,挑眉: “你以为你身上的同心蛊这么好解呢?” 江铃儿:“……” 她此刻就像被抽了丝的傀儡,全身竟生 不出一丝多余的气力,可她也不愿就这样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一丝反抗的气力都没有…… 岂不是越混越回去了?! 江铃儿蓦地心一凛,咬牙挣了挣,还是动不了半点。年轻道人耐心等了她一会儿,见人终于似乎消停了,垂眸觑了她一眼: “不闹了?” 江铃儿:“……” 半晌才传来怏怏的闷闷的声音: “……我没闹。” 裴玄凝着挂在他臂弯里垂头丧气的小脑袋,轻笑了声,忽地一用力,江铃儿一怔下一秒便被年轻道人打横抱起,似看出她所想,在江铃儿要开口推拒前裴玄率先堵住了她的嘴: “你身上残留的同心蛊毒性没个三年五载清除不干净,不过算你走运,我大孤山孕育凌霄花的圣池是天然的疗伤圣地……”说着一顿,见人垮着一张苍白的消瘦的小脸,凤眸眯了眯,“怎么,瞧不上啊?” 江铃儿闻言一顿,在年轻道人作势要放下她时,江铃儿连忙搭上他的脖子,一只手还不够,两手并用扣住他的脖颈,狠狠压了下来! 登时凤眼不期然撞进一双杏眸里,裴玄微微错愕,凤眸泠泠,映着女子苍白削弱中更添清丽的一张小脸。 江铃儿早已不是曾经的江铃儿,现在的她,能屈能伸也识时务。 “别介啊道长,这么说……多见外啊?” 笑眼弯弯,话落,不给裴玄拒绝的余地,所幸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头一倾,便歪倒枕在年轻道人的肩窝里。 “那就……劳驾道长了。” 年轻道人:“……” 裴玄略略一怔,见人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怀里…… 旋即扯开唇一笑:“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江铃儿闻言一顿,还未解其意,裴玄打横抱着她蓦地往上颠了颠,这才大步走向山门。 江铃儿一僵,咬了咬后槽牙忍了下来。 —— 裴玄就这样一路打横抱着她直入后山圣泉,期间收获了一路诧异的眼神,江铃儿唯有将自己蜷缩成个小虾米埋首在年轻道人怀里,连根发丝也藏得好好的没好意思露出来,任人打量。 她要脸,还是不想旁人看到她这幅……软脚虾一样的窝囊样。 奇怪的是,这些个凌霄弟子看着裴玄堂而皇之的抱着个女人入山门,虽面带诧异,却个个主动回避,竟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 更加印证了江铃儿心中的怀疑,这厮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凌霄子弟—— 后山汤泉。 一直缓步前行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 “可以睁眼了。” 江铃儿眉头微微一蹙,旋即睁开双眼。只见白雾袅袅,凌霄花香袭人,爬满山墙的灼灼凌霄花下是蒸腾着水雾的温汤暖泉。 没想到山门外冰天雪地,山门内却别有洞天,一瞬间,江铃儿还以为置身话本里的极乐世界呢。 她任裴玄将她抱着放在温泉旁,眼见这人居然躬下腰来还要帮她除去鞋袜……江铃儿一顿连忙推拒: “咳……不、不必了!这点儿力气我还是有的!” 年轻道人本欲帮她的手微微一滞,冷哼了声:“你嘴硬的力气也是有的。” 倒也没再多纠缠,江铃儿看着他利落地起身,一口气还没松完,却不见年轻道人像意料中的离去,反倒是自顾自褪去了外袍…… 江铃儿狠狠一怔,眼睛眨得飞快: “……你干嘛?” 年轻道人说得浑不在意:“泡澡啊。” 江铃儿闻言一顿,继而勃然大怒:“臭流氓道士,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 “倘若不用我这个流氓道士以内力将你体内残毒逼出,你难不成想在我凌霄派呆上一年半载?即便你想呆,凌霄派难道是谁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裴玄只不过轻轻扫了江铃儿一眼,她便梗住,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这人,面无表情说话时还……挺吓人的。 眼睁睁看着裴玄褪去外袍,仅着一件中衣进了雾气袅袅的温汤内,并转身向她伸来一只手: “下来吧。” 江铃儿盯着这修白如玉的大手半晌,她并非扭捏之人,尤其这还关于身家性命,她只略略思索便将先前口头的“男女授受不亲”全抛在脑后。 倒也没有顺着他的手下汤泉,只背对着他自行去除了鞋袜,连外衣也没脱,自己麻溜地就这么滑了下去。 裴玄看了眼她齐齐整整的衣服,又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挑了挑眉,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懒洋洋道: “你离那么远,贫道怎么给你运功啊?” 江铃儿背对着他的背影一僵:“……” 江铃儿默了会儿才向年轻道人这儿划了过来,当脊背上贴上一双温热的大手时不禁抖了抖,怪这温汤让衣物变得湿软,让一切感官都变得敏感,隔着一层湿软的薄薄的衣衫反而将那大手描摹得清晰,她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不过很快随着掌心传来的热源她亦很快闭上眼定了定心,呼吸吐纳间借着这股强劲的内力调动自身的内力的运转,将体内残留的同心蛊毒素以热汗缓缓排解出来…… 须臾时间内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她连贴在她脊背上的手几时离开的都忘了,也忘了毒素何时排了干净,这凌霄派的圣泉果然是绝佳的疗养乃至练功的圣地,颇有洗髓伐经般的奇效,江铃儿沉浸在呼吸吐纳的调养中,忘我的闭目修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很漂亮。” 江铃儿眉心一蹙,缓缓睁开了眼。 水雾蒸腾弥漫,模糊了年轻道人的面容,江铃儿却知道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从凌乱的披散在肩头的落发、到遍布细汗的额角,再到小巧而高挺的鼻梁,到杏眼到樱唇,到粘连裹身的衣物,直到没入水中再也瞧不到…… 一寸寸打量,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水雾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同样的话: “你很漂亮。” 江铃儿眉头拧了起来,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念着这厮才为她逼出体内毒素的恩情,江铃儿额角抽了抽,忍住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语带威胁地警告他: “喂……” 没想到这厮不仅无视她的警告,居然得寸进尺,还没完没了了! “既然天下人都以为你身死,你为何不就此隐姓埋名,还要寻上山来?” “你很漂亮也很年轻,再找一个疼爱你的夫婿不难……再想过上从前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或有困难,可衣食无忧也是不难的。” 江铃儿额角陡得鼓起一根青筋,拳头紧了紧,发出“咯吱咯吱”骇人的声音。 “喂……你差不多得了!” 岂料这厮还跟念经一般,喋喋不休,甚至不知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还要刺中她一刀: “啊,忘了。你似乎眼神不好,前后挑夫婿的眼光都不咋地……不如贫道给你介绍一个?虽说没有贫道半成风流俊美,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倘若你不执意寻《长生诀》,护你半生无虞也还凑合……哎,贫道好心好意为你谋划,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啊,真如你爹所说的爆竹脾气,一点就发火……” 江铃儿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藏在水雾后年轻道人的衣领,正要给他一拳,又听到他道: “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云雾散尽,露出裴玄一双直直盯着她的,极其认真而专注的凤眸。 他没有在开玩笑。 他像是……真的在为她筹谋。 意识到这一点,江铃儿微微怔住,本来要揍他的拳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裴玄进一步凝着她,一字一句: “我想,你爹也不想你为他寻仇……对么?” 一瞬间,那日练武场上,老镖头自戕前的最后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不要为爹报仇,答应我。】 【爹……爹你在说什么?】 【江老镖头骤然大喝:“答应我!”】 江铃儿眉心陡得一颤,如梦呓般缓缓道: “你说完了?” 裴玄看着她缓缓松开了他的衣领,水雾缭绕中,在圣泉的浸泡下,病态的瘦削的脸庞终于浮起两坨殷红,好像春色也一同漫进了她一双翦水秋瞳的眸子里,就像是山墙上盛开的灼灼凌霄花…… 人花相映,年轻道人沉默地将眼前盛景映在眼底,薄唇动了动,本要说什么,终没有再说。 突遭巨变,江铃儿与他数年前的惊鸿一瞥……一样,却又不一样。 眉目间的稚气虽然淡去但更添坚毅之色,想来是老镖头将她保护的极好,才没叫一场风雨轻 易摧折了她。 可既是花,即便侥幸活过了一场风雨,又能抵过日后的几重风霜雨雪? 既是花,便该在这汤泉、在山野之中,何苦去霜寒苦楚之地风吹日晒? “你们太过分了。” 蓦地,穿透水雾蒸汽,传来江铃儿略略有些低哑的嗓音。 隔着水雾弥漫,江铃儿一双澄澈的杏眼牢牢锁着年轻道人。 “你们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看。” 裴玄一顿,如远山般的长眉登时蹙了起来。 纪云舒如此。 【江铃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毒物如此。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老镖头也是如此。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不想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他们一个是生我养我的爹,一个是与我曾举案齐眉的夫君,一个是……”江铃儿说着一顿,不再说了,同时也踱步到了年轻道人近前,仰头怒视着他,“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自说自话安排我?凭什么?” 水雾蒸腾弥漫,即便在近前,裴玄一张白皮俊容也仿佛雾里看花似的,瞧不分明。 一时静的只能听见淙淙流水声,许久才传来年轻道人淡淡的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嗓音: “你执意如此么?《长生诀》就对你那么重要?” 江铃儿拧眉:“《长生诀》不重要,真相对我很重要。” “哪怕前途是条注定白骨枯的不归路亦无悔?” 江铃儿反唇相讥:“与你无关。” 话音一落,云雾的那段沉默良久。 不知是不是江铃儿的错觉,恍如云遮雾罩下,裴玄的表情似有一瞬间……很悲伤。 “行。” 骤然水声哗啦作响,是裴玄冷不丁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的姿势,笼罩在两人之间的迷雾也随之消散,露出年轻道人笑眯眯的一张白皮俊容,痛快道: “我放弃了。” 江铃儿愣住,水花溅在她身上,她还未反应过来,见裴玄已然与她擦肩而过往岸上而去: “走吧。” 江铃儿顿住,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急急跟上去: “去哪儿?” 裴玄闻言觑了她一眼,凤眸藏着一抹促狭: “这就带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小神仙道长。” 江铃儿一怔,双眸陡得迸射出光亮来,裴玄觑着她眸中的光一顿,随即微微一哂,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单手抓过曳地的外袍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连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江铃儿颇有些吃力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虽然才堪堪解了身上的毒,不至于像之前那般手脚没有力气,尤其又泡了大半天汤泉,手软脚软的,才一踏地差点踉跄地又摔回去! 而裴玄这厮走路带风似的,头也不回,全然没有丝毫他之前那番处处体贴、惺惺作态的君子作风! 果然都是装的! 眼见那抹烟青色的道袍即将消失在假山后,江铃儿咬咬牙,一面运功将身上湿透的衣衫烘干,一面小跑着追了上去!—— 江铃儿早就知道这人手长脚长的走得极快,她又才将毒素逼出体外,气力尚还未完全恢复,很快便跟丢了。 她原还小声唤着“裴玄”、“裴道长”,到后来直接大叫:“臭流氓道士,你去哪儿了!” 他既抛下了她,她也不会给他面子! 可招呼了半天,也只有一个道童肯理会她。 还是个坐在木轮椅上,瞅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少年脸上还负着伤,坐在木轮椅上不甚方便,还是尽可能的仰着头问询她,一脸真挚殷切: “你……找的可是逍遥子师叔?” 江铃儿看到小道童的瞬间,耳畔响起裴玄的冷嘲声: 【好一个盗取凌霄花非他本意,他重伤我凌霄多名弟子,伤得最重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的道童,那孩子可能终生卧榻,终生不能习武……你说他无意?】 见江铃儿本红润的小脸陡得脸色煞白,道童微微一惊,忙道: “你怎么……” “愣着干嘛呢?” 远远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 是裴玄长身玉立,远远看着他们,无意间打破了尴尬。 也救了江铃儿。 道童一看到裴玄双眸陡得亮了起来:“师叔!” 裴玄朝着小道童微微一笑,转而瞥了一直默然不语、脸色微白的江铃儿一眼: “还不走?” 江铃儿一顿,恍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小跑着走到裴玄身边,低声道: “他就是……” 话未说完,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裴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江铃儿闻言脸色更白一分,余光瞥了一眼远远童子木轮椅上的双腿: “他的腿真的再无可能……” “到了。” 裴玄忽地毫无预兆打断她的话。 江铃儿不妨,一脑门撞在了裴玄的脊背上,生疼。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到了凌霄派大堂前。 不想裴玄这人全身上下硬的跟石头一般,江铃儿揉着生疼的额角觑着年轻道人面无表情的、冷漠到有些疏离的俊容…… 不知为何,她莫名就知道……他生气了。 想起方才那个坐在木轮椅上望着她的道童,想起他的双腿…… 江铃儿眸光一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逼自己不再想了,深吸一口气后,方才踏入凌霄派大堂前—— 大堂内有两道瘦高清隽的人影,俱是年过花甲、头发灰白的老叟。不同的是一个一身烟青色道袍仙风道骨,另一个蓄着长须,一身落拓儒雅的气质叫人观之如沐春风,不由恭敬起来。 两人闻声齐齐看向他们。 江铃儿性子直,走上前拱了拱手,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是……” 她本想自称“阿奴”,可想到其中身着烟青色道袍的老叟应就是凌霄派的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也是老镖头的故友,她不该也不应用假名示人。 更何况在这样两双精光湛湛、含笑的、不怒自威的双眸的注视下,就好像后山的圣泉叫人无所遁形,叫人更生不出一丝忤逆的念头来。 江铃儿暗自打气,定了定神,才迎上了两位老人家清隽的视线: “我是江氏独女,江雷龙的女儿江铃儿。此番前上大孤山凌霄派便是来寻找一位名唤‘无事小神仙’的道长……敢问真人,可否愿为小女子引见?” 江铃儿话音刚落,两位道骨仙风的灰白老叟先是微微一顿,继而面面相觑,皆抚须笑了起来。 江铃儿一怔,眨巴着一双杏眼,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好一会儿,那身着烟青色道袍的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才止住了笑,笑意吟吟的双眸望向江铃儿……的背后。 “都多少年没人叫小神仙了……真令人怀念啊,师弟。” 江铃儿一愣,顺着掌教真人的视线看向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裴玄,看了看裴玄又看了看含笑不语的掌教真人,又看了看裴玄,方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江铃儿不禁手指着裴玄,难以自控的、几乎变调的语音响彻整个大堂: “什么?!他是小神仙?!” 江铃儿尖利的、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嗓音让裴玄额角抽了下:“……” 面无表情拍掉几乎要戳上他脑门的指尖。 掌教真人含笑颔了颔首,沉吟道: “江小友,贫道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接下来……由张胥张大人解释会更好。” 江铃儿闻言一怔,只见掌教真人身旁一直缄默望着她的儒雅老叟忽地一动,走到她面前。宽声道: “你就是江雷龙江老镖头的女儿……江铃儿?” 张胥,张大人。 当朝丞相,无人不知。 其殚精竭虑、国之肱骨的美名,更无人不晓。 没想到本该身处庙堂 之高的人竟然会出现在她面前。 江铃儿登时紧张了起来,轻轻“嗯”了一声,刚想着是不是要跪下行个礼,只见张良相一脸沉痛地望着她: “老镖头高风亮节、真正的清正之士,盖世之才。此番自戕于天下人面前……皆因老臣之故,请受老朽一拜!” 话落,突然下摆一掀,居然跪在了她面前! 江铃儿一怔,连忙拖住张良相双臂: “……不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一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脸酒气的中年人不耐得搔了搔头: “地清、火舞身死,两部《长生诀》下落不明……他娘的,那‘修罗双煞’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没找着人?!” 在他不远处是一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抱着古琴,闻言只淡淡一笑: “放心,老七已经有眉目了。” 话落,染着豆蔻的纤纤长指玩味似的一拨,“铮——”的一声,肃杀之气登时铺陈了开来。 顷刻间摆在他们不远处的假山被削下了一寸! 第78章 078“老镖头当得起。”—— 在张胥张良相双膝即将触地之时,江铃儿牢牢抓住张良相的双臂,稳稳托住了他。 “张大人……” 江铃儿抬眸便撞上一双包含热泪的双眸,张良相反手握住江铃儿胳膊: “你爹皆是因老朽的不情之请才遭此劫难……是我…是我害了徐苻,是我害了你爹啊!” 江铃儿一怔,愣在了原地。 “先皇膝下无皇子,是以过继了宗室子,也就是现任陛下赵怀。当时还未正式过继为皇子的陛下便在先皇的猜忌下惶惶度日整整三十年。直至六年前,太妃怀有身孕,陛下惊恐太妃若成功诞下子嗣,先皇会对其下手,灭其满门,是以求到老朽门下,求老朽护他唯一的儿子安全送出帝都,也便是甚少为人所知的,消失已久的皇太子,莲生。” 江铃儿闻言,眉心一蹙。 后来的事,即便当时年幼,她也晓得。先皇太妃并未成功诞下子嗣,而是诞下一个死婴。而后数年接连诞下女婴,却又接连早夭,先皇不得志郁郁而终。陛下也终得以正式过继为皇子,乃至登基即位。 世人皆知陛下三十继位,尚为宗室子时夭折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往后自继位来多年一无所出…… 没想到当年本来夭折的孩子并未死去,而是—— “老朽便将护送皇太子出宫的重任交给了徐苻道长以及你爹,江老镖头。这世上也唯有徐苻道长与你爹才能担此重任!”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双手紧握,指甲嵌进了掌心中。 “为让当时重病的先皇安心,徐苻以为先皇求不老药之名出皇城,携仙童前往灵山求仙药。时年十二的皇太子莲生便藏匿于随行的三十二名童男童女之中。同时为躲过皇室追杀,徐苻在弥留之际,以《长生诀》为饵,将《长生诀》分为四份刺在四名童子背上,为保护皇太子性命,其中最关键的一份便刺在皇太子莲生的背后。” “这四名身负《长生诀》的童子便藏在众童子之中,分成四路,交由老镖头委派的四大门派分头保护。为防走漏风声,四大门派并不知彼此是谁,皆由老镖头暗中交涉,并以斩下一条白蛇为誓,立下盟约,不得将盟约及所护送的童子透露出。我等汲汲营营、谋划万千,却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更料不到皇室竟与魔教相勾结,六年前,四路人马遭到魔教七大杀手的伏击……生还者寥寥,《长生诀》流落江湖,皇太子更因此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江铃儿想起来了,想起六年前,她的十八岁生辰,老镖头明明早早答应了她可最终还是迟了三日。 那次的秘密任务,老镖头和四叔赵吉并率领一众镖门内的好手,最终却只有老镖头一个人浑身浴血回来…… 也便从那时起,老镖头面上时常挂着忧容,也从那时起开始疯狂张罗她的婚事…… “徐苻身死,只有老镖头知晓缔结白蛇盟约之人,换言之,只有老镖头知晓《长生诀》可能落入谁手,也只有老镖头知道皇太子莲生的踪迹和生死……正是为了保护皇太子,老镖头才选择……自戕于天下人面前。” 【囡囡,等爹死了你该怎么办啊,谁来照顾你啊?】 江铃儿战栗似的浑身一震,眼眶倏然红了。 原来从那时起……爹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了吗? “孩子……孩子,你别哭……”张良相深深叹了口气,脊背都蹉跎了下来,好像陡然更老了十岁,“该死的我,是我害了江老英雄……该死的是我……” “我爹……我爹……”江铃儿哽咽地摇了摇头,制止了张良相自责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张良相,一字一句,杏眸通红却坚定,“我爹……没有做对不起大宋的事对不对?” 张良相闻言一怔,不光是张良相,掌教真人、裴玄均是一顿,侧眸看向江铃儿。 一直难得沉默寡言的裴玄,凤眸一抬,泠泠凤眸里沉淀的光锁在身前女子,微微苍白而又清丽的侧颜上。 江铃儿这一路以来听了太多太多人对老镖头的辱骂,字字句句不堪入耳…… 她原先会愤怒、会悲愤、会恨不得和人拼命,再到后来的麻木,无论是不是境遇所迫亦或是……听得多了麻木了,即便旁人当着她的面辱骂老镖头是奸诈小人、金人走狗,她也能视若无睹。 可现在—— 她消瘦的霜白的面庞更凸显双眸好似涂了脂粉般通红,她负在身侧的双手握得紧紧地,用力之极,指骨泛白,手背浮起细致的青筋。整个人就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微微战栗着,紧紧盯着张良相。 明明眼底已然蒙了一层水雾,却固执地不让眼底的泪落下。 张良相短暂的怔愣后,亦站直身躯,正色回视江铃儿: “先皇残暴不仁,任由金人铁骑侵占我大宋疆土!眼下陛下病重缠绵病榻,下无子嗣,上有太妃垂帘听政,专权当道,外有金人、蒙古群狼环伺,老镖头临危受命,忍辱负重,他保护的不光是陛下唯一的正统子嗣,更是我大宋的未来!” 张良相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每一字都在江铃儿心上落下犹如金石之声。 其清明悦耳、其铿锵有力回荡在大堂之内,回荡在每个人的心胸之中,悠扬回响在群山之中。 即便是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也不由湿了眼眶。 裴玄长睫垂下,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凤眸湛湛,更显深邃幽深。 “你不肯受我一跪,但这一拜,替的是黎民百姓,替的是金人铁骑下生灵涂炭的天下苍生。这一拜——” 张良相撩起衣袍下摆,极其郑重地向江铃儿行了一礼。 “老镖头当得起。” 江铃儿浑身一震,嘴唇扁了扁,一直以来隐忍的泪这才决了堤。 在躬身于她面前的,发丝灰白的张良相面前,第一次像个孩童似的,嚎啕大哭着。 第79章 079“啊,忘了。你不爱喝我的酒。……—— “莲花……印记?” 江铃儿喃喃着,摸不着头脑。 许是张良相银发苍苍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老镖头,又许是长久以来强压下来的憋闷、悲愤终于找到了缺口,在短暂的情绪失控后,江铃儿很快背过身去,囫囵拭去泪,整理情绪。 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真人以及裴玄,同时默契得垂下眸来或是偏过头避开视线,待江铃儿整理好情绪后,方才将视线又投在她身上。 张良相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皇太子生来眉心有莲花印记,因此陛下取名‘莲生’。你可曾……可曾听过老镖头说过分毫有关皇太子的事?皇太子的下落?” 江铃儿转过身来,吸了吸鼻子,如果忽略她泛红的眼尾,已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除了嗓音还有些哑: “我不知道。” 什么狗屁莲生、叶生、鸟生……的,她是真不知道。 谁来了也这么说。 话落的同时,张良相同掌教真人无崖子精湛的双眸同时黯淡了下来,可张良相仍是不死心,双眸紧紧盯着她,进一步道: “贤侄,六年前八名童子在徐苻的安排下兵分四路,皇太子交予谁都不放心,便由老镖头亲自护送。期间遭遇魔教伏击,发生的种种不得而知……皇太子也自此消失。其所在有且只有老镖头知道 ,你再仔细想想,当真……当真一无所知?” 江铃儿眉头一松,随即拧紧。 张良相,不信她。 一路以来不论是《长生诀》亦或是什么狗屁皇太子莲生,她解释了太多,江铃儿眉头拧起一座山丘,已有些不耐。可见张良相目光恳切,又是人人敬重爱戴的肱骨重臣,她说不出重话,余光无意间瞥到从踏进这个大堂开始,一直缄默寡言,垂着眼守在她身侧的年轻道人…… 裴玄就像变了一个人。 缄默、冷酷、疏离。 好似对一切漠不关心。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年轻道人眉梢一动,懒懒掀起眼帘,极轻地冲她一笑。好像在说—— 看吧?我说什么了? 一副贱样。 江铃儿忽然间明白了这厮的用意。 明白了方才在汤池里发生的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只要她一日是江雷龙江老镖头的女儿,便要遭日复一日的诘问。莫说通缉她的魔教中人,莫说枕边人纪云舒、莫说自小看她长大亦师亦友的何庸何五叔,莫说……小毒物。哪怕是人人敬重的肱骨重臣张良相,哪怕是正道魁首如掌教真人无崖子。 只要她是“江铃儿”,便无人信她。 只要她一日是“江铃儿”,便一日没有安宁。 江铃儿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眸,还是那句话: “我不知道。” 张良相闻言一顿,长长叹了口气,双肩颓唐了下来,似一下又老了几岁。掌教真人无崖子亦是,他安抚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跟着又问起了江铃儿一路来的遭遇。 毕竟……老镖头血色寿宴的那日,江氏父女命丧当场、“死有余辜”的事,人尽皆知。 而现在江铃儿又全须全尾的出现在此,实在奇哉怪哉。 江铃儿张口欲答,可一开口难免牵扯到小毒物,本已恢复血色的小脸刷一下又白了。 别人怎么说她无所谓,说她还顶着日月堡少堡主夫人的名号和歪门邪道厮混也无妨,这是事实。可当着社稷之臣张良相、当着正道魁首无崖子真人,当着这些老镖头好友的面……她不想给她爹、给老镖头蒙羞。 她更不能因此扯谎。 “我……”江铃儿素白着一张小脸,才吐出一个字就好似冰凌塞满了胸腔,呼吸间一股浓重的铁锈腥味儿泛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嗓音更哑了,“是小……” 忽地一道熟悉的懒洋洋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在审犯人么?” 江铃儿一顿,接着一条臂膀勾在她肩上。她侧眸看去,只能看到身侧人如玉似的无俦的侧脸。 裴玄凤眸泠泠,漫不经心扫了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一眼: “两位大人,没看到人姑娘重伤都还未痊愈么?” 江铃儿眸光一颤,本想说什么在裴玄侧过首横了她一眼时,闭上了嘴。 张良相、无崖子闻言都是一怔,见江铃儿几乎没有血色的小脸,掌教真人无崖子率先笑着摇头: “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是贫道待客不周,贤侄莫怪!” 掌教真人无崖子连忙唤来道童吩咐下厚待江铃儿,张良相也歉疚地向她颔首: “是老朽心急了,来日方长,你且在凌霄派住下,好好养伤。” 江铃儿默了会儿一一应下,而裴玄好像没骨头似的几乎将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压低嗓音,语带威胁低声道: “喂……” 而裴玄在她忍不住肘击的瞬间痛快地松了手,笑眯眯觑了她一眼,堵住她的话头: “不谢。” 江铃儿冷不丁噎了下,拧着眉看着裴玄这厮双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出去。 “没个正形。” 却不是她说的。 江铃儿闻声看向掌教真人无崖子,无崖子看着裴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摇了摇头,收回眼神,又落在江铃儿身上,温声道: “贤侄,你的身份不便暴露,不如就在我凌霄派住下。” 陈述句。 江铃儿微微一怔,藏匿于袖中的十指蜷缩了下。 “是啊,江湖多风险,万一叫旁人知晓你还活着,即便你不知《长生诀》亦或皇太子所在,他们怎会轻易放过你?老朽又怎对得起老镖头泉下之灵?” 张良相静静凝着她,向来位居人臣高位的威压如潮水般铺陈开。 江铃儿在两位长者直勾勾的注视下,不禁咽了下口水,将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咽了进去,极轻地点了点头。 张良相这才展了眉,宽慰道:“好孩子。你是江大哥仅存的后人,老朽便是豁去这条命也定护你周全。” 江铃儿闻言只是偏过头去笑笑并不言语—— “想困住我?门儿都没有!” 是夜。 万籁俱静的夜里,本该熟睡的江铃儿却在骂骂咧咧地收拾着包裹。 张良相、无崖子不信江铃儿,江铃儿自然也不信他们。 哪怕在他们口中,老镖头是与之交付身家性命的挚友。 他们口中说的好听为护她周全,不过是想将她困在大孤山上,做笼中雀、池中鱼。 即便真如他们所言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可对江铃儿来说不过是从一处棺材又躲到了另一处棺材,她还是不得见天日的孤坟野鬼……没劲。 没劲透了! 掌教真人无崖子出手极阔绰,遣道童送来了大把大把的灵药,江铃儿一颗不落的全收进包裹里。凌霄派的丹药出了名的珍贵,哪怕不吃,卖出去也能换一大笔钱。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抠搜的很,甚至在琢磨要不要将凌霄派的茶叶顺走,她尝过了,好喝的紧,这些个牛鼻子老道惯会享受的……突然窗棂“啪嗒”一声,落下声响。 随即窗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打开: “出来。” 窗外探进一张俊美的白皮,年轻道人没有丝毫夜探闺阁的不适,说着一顿,凤眸扫了江铃儿一眼,笑了: “怎么,你是要把我们凌霄派搬空吗?” 江铃儿:“……” 大抵还是有些尴尬,不过在这厮面前没必要。江铃儿眼睛一转就想通了,就在裴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屋里看着值钱的都扫荡了一空,这才跟着这厮上了屋檐—— 深冬的夜里,苍山负雪,群星寂寥。 很冷。 江铃儿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一时无言。 “在想什么?” 忽地,眼前多了一只酒壶,江铃儿正要伸手去拿,身旁人似想起了什么,幽幽道: “啊,忘了。你不爱喝我的酒。” 本在她眼前的酒壶陡得转了个方向又回到了主人面前,酒壶的主人还朝她凤眸弯弯,莞尔一笑,晃眼间好像能看到一条狐狸尾巴晃啊晃。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理解。” 话落兀自灌下一口,江铃儿的手还僵在原地,无言。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在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面前江铃儿还能忍,此刻就他们二人,江铃儿忍个屁! 一把躲过裴玄手中的酒,囫囵灌下一口,酒入愁肠,瞬间四肢百骸都跟着暖了起来,她幽幽打了个酒嗝,好似把这一整天的憋闷都打了出来,这才觉得舒坦了不少。 裴玄看着空空的掌心唇角一扯轻笑了一声,倒也不介怀,两手交叠枕在脑后仰躺着,江铃儿大咧咧地坐在他身侧,素手执着酒壶,她喝酒容易上脸,一口烈酒下去,脸已经红了。 双眸亦像是蒙了一层水雾,幽幽望着天边一轮孤月,半晌无言。 裴玄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启唇笑道:“后悔了么?现在可回不了头了。” 江铃儿不耐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 裴玄似也醉了,视线穿过女子晕红的脸颊,同样看向天边的那轮孤月,银月朦胧,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遍地灰身白骨…… 他是真醉了, 轻嗤着扯了扯唇角: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 江铃儿横了他一眼,年轻道人一梗,乖乖闭嘴。 她此生最恨的就是诸如“江铃儿,你什么都不懂”这种屁话! 江铃儿恶狠狠地又灌下一口酒,孤月在她眼前化作重影,她并非在追忆往昔,更不是在后悔什么,她只是在好奇…… 好奇那个叫“莲生”的,虽然张良相、无崖子真人一口一个“皇太子”、“大宋的未来”唤着,她可不认。 她好奇的是,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她父亲用生命护着。 他值得么? 当然这一切都没必要告诉这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嫌弃地上下扫了一眼醉眼迷蒙的颓唐道士,还是无法相信眼前人就是杨大郎口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无事小神仙道长。 可惜杨大郎,年纪轻轻的,瞎了眼。 江铃儿暗自摇了摇头,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忽然懵懵地说了句: “梅花开了。” 旋即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甚是粗鲁地将酒壶塞回年轻道人怀里。 裴玄一顿,抬起眼帘,猛不丁对上一截青葱一样的长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像只恼人的蚊蝇。眼瞅着人摇摇晃晃得要摔下屋檐去,裴玄额角青筋一跳,一扫方才的颓唐萎靡,一把攥住眼前作怪的指尖! 堪堪将这酒鬼扯进怀里,不至于摔下檐去。 怀中酒壶随之咣当响,心想,糟了。 没想到这丫头酒量差,酒品更差,不能喝还敢硬喝。 江铃儿不解,天上孤月成双,眼前这流氓道士也摇摇晃晃重影成两人…… 霍,更烦了。 “臭流氓,再敢夜探香闺……”江铃儿狠狠晃了晃脑袋,不仅没将这烦人的臭道士驱逐走,反而更多了两个!四个恼人的臭道士抓着她的手,禁锢着她,更添了她的恼怒。她一咬牙,踮起脚来一个头槌砸在裴玄脑门上,大吼着,“小心我告诉你家掌教真人,抓你!” 随着一声闷哼,天旋地转间,裴玄一手揽着醉鬼的腰身一个用力,他摔雪地上,江铃儿摔他身上! 落雪连同江铃儿的怒吼声以及裴玄的闷哼声埋了个干净。 许久,那山丘一般高的积雪终于一颤,雪粒落了下来,先露出一颗沾满落雪的鸦羽似的长发,然后是一颗小小埋首在他身前的小脑袋。 裴玄一手仍圈住江铃儿的腰身,若非他大发慈悲好心圈着,此刻在底下摔成肉泥的就是这醉鬼了! 另一手吃痛地揉着已然红肿的额,沉着脸觑着身前的小脑袋,语气森然,便是泥人都有了火气: “喂……” 江铃儿脸色是醉酒的酡红,头一歪,枕在年轻道人胸膛上,睡着了。 仔细听,还能听到极细微的熟睡的呼吸声。 裴玄:“……” 年轻道人僵住,盯着枕在他胸膛前的醉鬼看了好一会儿,江铃儿不知在做什么好梦,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知在呢喃着什么,倒比连日来哭丧着脸好多了。 蓦地,胸膛前一抹温热,他余光瞥见江铃儿红艳艳的嘴角牵出的一根银丝…… 眼皮好似被烫了一般陡得一跳,偏过视线,心跳得很快。 年轻道人搔了搔发,凤眸泠泠难得凝着一团雾霭瘴气般的惘然,望着一轮圆月,苦笑了声。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第80章 080“这丫头,眼有神。”—— 江铃儿是被清晨的鸟叫声吵醒的。 说来奇怪,北方冰天雪地连人烟都稀少,更遑论飞鸟走兽。恐怕也只有大孤山独有的圣泉滋养了一方水土,早早比旁的先有了生机。 江铃儿醒来时是在自个儿的榻上,昨夜发生的事几乎都忘了,倒还记得自己猛灌下的几口酒。 也不知那臭流氓道士喝的什么酒,后劲忒大!不过两三口就醉个不省人事。醒来时全须全尾的躺在榻上,她知晓是裴玄将她送回屋的,见衣物好好地穿在身上也没什么不适便放了心,抛诸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要趁天不大亮,偷偷离开凌霄派。 按理说,如果她足够狡猾聪明的话,她就该日日泡在大孤山圣泉内泡个十天半个月,养好了伤再走。大孤山圣泉可是多少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修炼圣地,池子里泡一天等于大半年的苦修,怎么想都赚大发了尤其她体内残余的同心蛊蛊毒还未清除干净……可只要一想到这是困住她的囚笼,她竟一刻也等不了了,说走就走! 江铃儿囫囵收拾一番,抄起一早备好的包裹便悄默声出门,没想到甫一打开房门,一道人影像座山似的豁然倒了下来! 恰好就仰躺在江铃儿鞋边,捂着后脑勺轻嘶着。凤眸因吃痛泛着一层水光,如玉的俊容上还有未褪的酒醉的熏红,包括额上遭受重击还未褪去的红痕…… 此人正是臭流氓道士,裴玄。 “你……”江铃儿顿住,“你怎么在这儿?” 随即杏眼圆鼓鼓的,难以置信:“你不会……在我房门外守了一夜吧?” 准确说,是宿醉了一夜。 昨夜他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将人拉扯进房门,等出了屋,酒意又涌了上来,竟然倚在房门口就睡了过去。 江铃儿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人敲晕了再走,年轻道人不过拧着眉嘟囔了两声,居然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江铃儿:“……” 江铃儿俯身定定盯着年轻道人一张熟睡的俊美白皮半天,摇了摇头: “……真是醉得不轻。”没救了这人。 想来自打在青石镇见裴玄第一面起,这厮不是一副吊儿郎当没睡醒的样子,就是现在这样宿醉的死样,现在想想……他从来就没清醒过吧?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很快消弭无形。江铃儿随即紧了紧背上的包裹,抬腿毫不犹豫从年轻道人身上跨了过去,扬长而去。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这厮是醉是醒,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江铃儿走得心安理得,可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熟悉的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 又来了。 有人跟着她。 且无论她使出三十六路无踪腿亦或上蹿下跳藏匿于廊檐或者假山内都甩不掉身后人,身后人似乎并不怕她察觉,始终与她相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江铃儿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甚至有些泄气地瞪着来人: “喂,又是你,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着她的人,果然又是阴魂不散的裴玄。 “我是很感念你带我上大孤山不错,也感激你带我见到了小神仙……”说起这个,江铃儿明显一滞,上 下扫了一眼裴玄,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将面前颓唐得好似一滩烂泥的年轻到道人和杨大郎口中意气风发的小神仙联系在一起。抿了抿唇,继续道,“可我们的缘分也止于此了……” 忽地,话锋一转,抱臂,下颚微扬,眯眼觑着他: “怎么,难不成你看上本姑娘了?” 年轻道人站也没站相,闻言一顿,一面揉着因宿醉酸胀的眉骨,一面低低笑着,嗓音还带着晨起的哑: “你可以这么认为。” 这下轮到江铃儿愣住了。 不过年轻道人随即懒懒打了个哈欠,凤眸湛湛睡眼惺忪,很快又道: “好没道理,此山是我凌霄派、此路是我凌霄派、此路更是我凌霄派的,就这么一条路横竖都是走,怎么,只许你走,不许我走啊?” 江铃儿被噎住,脸色很差,方才的小插曲便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其实早在裴玄露出以剑鞘劈开山门那招后,江铃儿就知道这厮年纪轻轻,武功高深莫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方才一番猫追老鼠似的追踪堵截更验证了,自己连轻功都逊了他一筹。 与其说她躲着他避着他,不如说年轻道人始终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距离,闲庭散步似的,逗她玩儿呢。 越是这样想着,江铃儿越是心气不顺,一张小脸好似沾了清晨的霜冷露气清冷俏白,藏匿于袖中的双手已然运气于掌心,是备战的姿态,警告他: “我去意已决,你拦不住我的。” 她想着即便她很不想承认眼前人就是小神仙道长,他都已经是凌霄派的牛鼻子老道了,凌霄弟子人人唤他“师叔”,掌教真人还唤他“师弟”,辈分不低,肯定是和张良相、掌教真人无崖子是一头的,此番偷跑叫他撞见是她运气背,这厮吊儿郎当惯了,嘴上没个把门,说什么看上她是假,跟踪她才是真的吧。 裴玄听着一顿,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两指揉了揉因宿醉一突一突的太阳穴,笑了: “谁说我要拦你了?” 江铃儿闻言一愣,眼中有错愕: “……啊?”—— 远远的,假山后的亭台阁楼。 张良相张胥和无崖子真人负手而立,远远地望着嬉笑怒骂斗嘴的二人。 乍一看男俊女俏,真像一对璧人一般。 无崖子真人却是拧紧了眉:“我这个师弟不着调了一世,堂堂大丈夫居然和女子斗气,还是故人之女,成何体统!” 张良相沉凝的视线顺着无崖子真人的话穿过江铃儿,钉在身旁裴玄颀长的身姿上。 更早些的时候,他们见过一面。 下次再见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盯着江铃儿,跟上她,找到皇太子,带来见我。】 年轻道人闻言一言不发,与此刻嬉皮笑脸的青年简直像两个人,板正地像块木头,更像寒冰。转身即走,忽然又被叫住了。 【慢着。】 裴玄转身,脸上向来玩世不恭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没什么表情。 张良相言简意赅: 【如果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必带来见我……杀了。】 好像是在谈论杀鸡杀猪那般轻巧,年轻道人闻言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眼,终还是沉默寡言,看似闲庭信步的步伐却几个错身就不见了踪影。 掌教真人无崖子摇摇头,不再看他那不叫人省心的师弟,他和老镖头素有深交,转而望着江铃儿纤细的背影,到底不忍: “就这样……放任她下山好么?老镖头生前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希望独女康健安稳……” 思绪被拉回,张良相儒雅的面容异常平静,平静到几乎有些冷酷的地步: “无论如何,她已经脱不开身了,只要她是江雷龙的女儿。况且……将门虎子,她既然是老镖头的女儿,又岂会轻易被山下的豺狼虎豹吞食?”张良相说着捋了捋长须,投注在年轻道人身上的目光转而又落在江铃儿身上,眸色深了深,“真人莫要被孱弱的皮囊所骗,这丫头虽然看起来孱弱、稚嫩、不堪一击……可一双眼生得极好。便是令师弟一双凤眸也逊色几分。” 无崖子真人听完真奇了,张良相不是个看中皮相的人,更不是一个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的人。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张良相夸赞一人的皮囊,登时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怎么说?” 张良相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这丫头,眼有神。” 无崖子笑着拱了拱手:“素来听闻张大人有识人善任之能,切莫再卖关子了,愿闻其详。” 张良相也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愈显眸光深邃:“因心定,眼更有神。这是死过一回的人才有的眼神,光凭这一点,你我这黄土埋半截脖子的老头子谁都比不上。” 无崖子登时浑身一凛,正了正色,循着张良相的视线也看向渐行渐远几乎化作一个小点的江铃儿。 张良相但笑不语,不再多说,只道: “这丫头不简单,且看着吧。”—— 虽然裴玄这厮口中说着“不拦她”,却始终像个甩不掉的蚊蝇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被评价“不简单”的江铃儿不胜其烦,几句话就被年轻道人套出了目的地: “大路朝天,我是回家,你是去哪儿?” 江铃儿思来想去,与其天涯海角、漫无目的走走停停,如果事实真如张良相所言,徐苻已逝,既然老镖头是所谓的“白蛇之盟”的牵头人,那么她更应该回到所有事的源头去,也就是她的家—— 天下第一镖。 裴玄闻言一顿,了然地“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笑了: “‘家’?你还有‘家’么?” 江铃儿:“……” 本来以为小毒物是她平生所见最最毒舌之人,没想到裴玄这厮有过之而不及,江铃儿一怔,继而怒火攻心,也顾不得打不过他这件事了,简直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当即运气于掌心,一掌打了过去! 裴玄好似早已料到她会有此反应,江铃儿只觉得眼前劲风一扫,手腕已经落入眼前人手里。年轻道人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推拉之间已然无声化解了她掌心的攻势。江铃儿咬牙,一个扫堂腿攻他下盘,裴玄却不恋战,蓦地一把抓住江铃儿的腰肢,触手的瞬间似乎惊叹于掌中腰肢之纤细,顿住的同时又捏了把,随即像抱小孩似的拦腰抱起,往一旁硕大的白桦树后走去。 打不过便罢了,还被轻薄了! 岂有此理! 江铃儿脸都气歪了,更加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这厮似乎看透了她的功夫路数,每一招每一式都被躲了过去! 冷不防腰上挨了一巴掌。 不轻不重的、但却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别闹。” 年轻道人声音清清冷冷的,还暗藏着一丝不耐,好似在训斥顽劣的孩童一般。 江铃儿:“……” 江铃儿僵了许久,蓦地双颊胀红,不光是因为愤怒,更是因为羞耻! “我杀了你!” 哪怕打不过她也要和这厮拼了! 既然招式被看透,江铃儿索性放弃既定的功夫路数,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招呼在裴玄身上,还真让他吃了好几记重拳! 年轻道人甚是粗鲁,像是扛麻袋一般将她抗在肩上,一言不发直直往一旁硕大的白桦树后走去。 最后一拳落在这厮的嘴角上,听见裴玄从喉痛溢出的轻嘶声,江铃儿心中畅快,正要一拳挥向他眼窝时,陡得被抓住了腕子,一个用力天旋地转后腾挪了方位,江铃儿脊背抵在树干后,耳边传来年轻道人颇咬牙切齿的声音: “想回家就安静呆着。” 与此同时几乎同一时间,树干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属于男子的声音。 “你瞧见昨儿个逍遥子真人抱着个姑娘回来了吧?” 江铃儿闻言一怔,不再挣扎。 是两名晨起结伴打扫的凌霄弟子,踱步走来。 “当然瞧见了,师叔抱着那女人大摇大摆进山门,没出半天就传遍了门派上下,谁不知道?逍遥子真人真是越来越没谱了,原来在山外胡闹就算了,这次居然还带着个女人回来。” “你不知道四师兄甘子实都要气疯了,听说那女人还和小毒物有染,此次新凌霄七子全员天南地北赶回来就是为了抓捕小毒物归山门认罪,没想到逍遥子真人居然为了个女人,还是和小毒物厮混的残花败柳放虎归山,任我凌霄派的脸面被踩在脚底!若不是大师兄拦着,甘子实师兄早就冲进 逍遥子真人府邸同他理论了!” 一口一个“有染”、“厮混”,尤其“残花败柳”四字听得江铃儿牙疼,双手十指抵在白桦树上,用力到指骨泛白,恨不得冲出去教训这俩臭道士。可眼帘一抬,却见被议论的另一个当事人裴玄好像事不关己,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见她看过来,居然还有心情冲她弯了弯眉眼,莞尔一笑。 江铃儿:“……” 小道士面露嫌恶:“说来轻巧,恐怕等四师兄寻过去,逍遥子真人又不知去哪儿逍遥去了!我看他走了,最好就别再回来!六年前与魔教水融、火舞的戮战,丢了一册《长生诀》不说,凌霄七子只活了一个他回来。”小道士越说越激动,简直义愤填膺,“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其他师兄弟?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活着回来?!” 江铃儿闻言一怔,呼吸一滞,杏眼飞快地眨了眨。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内情。 江铃儿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年轻道人。 裴玄这人身量修长,从江铃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突兀的喉结,再往上,是线条优越的下颚,年轻道人仍是神色寡淡的模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堪称耐心地等着两个小道士谈天结束。 真好像说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 另一小道士连忙拽住那气愤的小道士:“诶,祖宗,你小声点儿!当心被人听到!再怎么说……再怎么说逍遥子真人也是曾名动天下,多少人敬仰、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称的‘无事小神仙’。你忘了,你曾经也仰慕过逍遥子真人,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 小道士似被戳到痛点,立马大声驳斥,好像曾仰慕于逍遥子是多么羞于叫人知道的事: “那是曾经!他做的出来还怕别人说么?!要不是碍于掌教真人,你数数看,除了孟小川那个傻子,整个凌霄上下谁瞧的起他?呵,‘无事小神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神仙早就死在了六年前,现在这个不过就是个酗酒的连剑都提不起的烂人罢了,我看他的霜寒剑都要生锈了吧!”—— 两个小道士痛痛快快地骂了一番,又嬉闹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留下硕大白桦树后江铃儿和裴玄二人沉默以对。 很尴尬。 非常尴尬。 江铃儿忽然间都有点不敢看裴玄。 这俩小道士前头还算克制,到后来简直就差当面指着鼻子指名道姓骂了。可也与当面叫骂无差了。 不过这俩小道士倒是替她出了口恶气。 谁让他嘲笑她没有家的……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江铃儿想着,忽地一顿。她忽然意识到,何止她没有容身之处,这厮恐怕……也是。 他虽是掌教真人无崖子口中的师弟,人人见面都要恭敬地叫声“师叔”,叫声“逍遥子真人”。可背地却遭人厌弃。而她,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赵逍踩在鞋底,又被剥去了天下第一镖少镖主的身份,甚至不能以“江铃儿”的身份回去。 说到底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 江铃儿隐有触动:“你……” 裴玄退后一步,抱臂,淡淡道:“你的奔雷掌有破绽。” 两道声音不期然同时响起。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旋即拔高了嗓音,像护犊的小鸡,“不可能!” 奔雷掌是她的家传绝学,是江浙一带独步一方的内家拳,尤其老镖头最后在地牢里完完整整地传授与了她,她日日夜夜,几乎梦里都会打上个上百回,不可能打错,更不可能容许任何人染指它! 年轻道人闻言矜持地摇了摇头:“贫道我说的不是奔雷掌不行。” 江铃儿下意识接话:“那是……” 裴玄言简意赅:“你不行。” 江铃儿一顿,登时眼睛都气红了,裴玄识趣地在江铃儿发作前道: “当然比起你爹,你还差的远了。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行,差了口气。这口气差就差在——”裴玄说着一顿,虚指点了点江铃儿右肩,“来,出个拳。” 江铃儿心里憋着口气,任谁听到自己不行都会不服。可见裴玄难得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有一瞬间,她居然在这厮身上看到了何庸师叔那般严师的模样。 这么想着,下意识便按他所说的轻喝了声,出了拳。 没想到年轻道人当即眉心一蹙,声音浅淡却不留情面: “不论外家拳、内家拳讲究招连招,势连势,一气贯通。所谓形断意连,势断气连①。而你起势就错了,出拳绵软无力,纵使奔雷掌独步武林、气势恢宏,在你这儿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难堪大用。”末的,补了一句,“这也是你方才招招被我钳制、看破的原因。一出手就露了家底,怎么打?” 年轻道人说得不留情面,江铃儿听得面红耳赤,心想这个惯使剑的臭流氓道士又懂什么? 起势出拳是娃娃功,难道她活到这么大……连最基本的出拳方式都错了? ……不,不可能! 如果她的出拳方式真是错的话,何庸师叔、五叔、老镖头,包括镖门上下的所有人早就与她说过了! “可是从来没人同我说起过这个……” 裴玄耸肩,无不可的模样:“那你现在知道了。” 江铃儿:“……” 年轻道人看着江铃儿抿着的几乎泛白的唇,想了想,耐心道: “奔雷掌刚劲强猛并不适合女子打。” 江铃儿一顿,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眼都红了。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她等着这厮说出诸如“所以你还是趁早放弃修练奔雷掌……”等等的屁话,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她素未谋面的,也有一直看着她长大疼惜她的老镖师,甚至包括她一直视为严师的何庸师叔都曾向老镖头谏言,是不是要培养一个接班人。 年幼的她常问何庸师叔,是她打奔雷掌打得不好吗? 何庸师叔向来惜字如金。 【不是不好,是不够好。】 她不知道什么才“够”,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好像永远都“不够好”。 何庸师叔极少夸奖人,有时她练得狠了,也只得他短短两字“不错”。 等她再问,至多再得半句—— 【奔雷掌刚劲于女子不易,似你这般已是不错了。】 又是“不错”、“不够”,就像裴玄所言,她确实好像,总是差了口气。 这口气一直到老镖头传授赵逍奔雷掌时,看到赵逍一掌“惊雷”劈断柳木,看到老镖头眼中的赞赏时,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这口气差在哪儿。 于是这口气从那天起,从未疏散,一直郁结于心底。 直到那日她被赵逍同样以奔雷掌打败、踩于脚下时,那口气几乎要把她溺毙了。 她有时甚至想,老镖头兴许……并不是因为赵吉师叔的身死因而怜惜赵逍传授他奔雷掌。 而是,将赵逍当做了接班人,当做了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培养。 因为奔雷掌,是唯有未来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才能得习的传世掌法,这点……没人比老镖头更明白,不是么? 下唇洇出的腥甜的铁锈味儿很快弥漫整个口腔,也拉回了江铃儿混乱的、毫无章法的思绪。 她赤红着一双眸,死死盯着裴玄一张一合的薄唇,心想镖内的人不认她便罢了,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裴玄这个外人来指摘她的不是,告诉她她不行! “所以……” 江铃儿十指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内,只要他敢说一字半句,她一定狠狠将这人打趴在地下,即便不是他对手,她也豁出去了,一定要这流氓道士把他吐出来的话又咽进去! “所以女子要比男子更加付出百倍的辛苦。” 话音刚落,只见江铃儿肉眼可见的浑身一颤,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翼一般战栗了一瞬。 她就像绷到极致的弦,紧握的双拳明明蓄满了力 却一招打在了棉花上似的,默了一会儿,才僵硬着缓缓仰面与裴玄四目相视,一脸茫然。 怎么和她想象中的回答……不太一样? 年轻道人瞧着江铃儿的异样,下唇被她咬得斑驳,瞧着她因失去血色,愈凸显一张沾血的唇色殷红至有些妖诡的地步也吓了一跳,向来漫不经心的一张白皮俊脸难得有一丝错愕,还有慌乱: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江铃儿沉默良久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裴玄又问:“可曾有过女师父教你修练过奔雷掌?” 江铃儿还是摇了摇头。 裴玄再问:“或者说,除你之外还有其他女子习过奔雷掌?奔雷掌难道传男不传女?” 不过这次江铃儿梗着脖子老半天没有反应,因为她不晓得是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 确实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女子修练过奔雷掌。一来奔雷掌只有未来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才能习得,即便何庸师叔也只会一招半式。二来,奔雷掌似乎天生就不适合女子修练,太苦。 老镖头为人爽朗不拘小节,更不会有诸如“传男不传女”这样的狗屁规定。 江铃儿虽然没回答,不过裴玄老狐狸一只,看她那样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果然如此。”忽地,猛地拍了下额角,气笑了,“江大哥真是粗人一个!怎么连亲闺女都坑呢?” 江铃儿:“?” 江铃儿:“???” 望着年轻道人的一双杏眸更茫然了。 “看来你爹是一点儿都没告诉你。”裴玄想起来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爹是在一次酒醉之后的雷雨天中打拳悟出并创下了‘奔雷掌’,那时他已有四十许了,正值壮年,奔雷掌所有的发力方式都依托于你爹,或者说依托于男子身上肌肉群的发力点所创,而女子天生没有其优势,直接说吧,不是你不行,是奔雷掌天生就不适合女子修练。若按你爹那套来,你这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江铃儿怔怔听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听得忘乎所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因而为了发挥奔雷掌十成威力,你就不能学习老一套的出拳方式,为了弥补先天体能上的不足……”裴玄凤眸泠泠极其专注地盯着她,虚指点了点她右臂的各处穴道,声音极冷如玉石相击,又似河流顺着耳道缓缓淌进他的体内,“女子虽先天在气力上有所不足,然也有刚柔并济,西两拨千斤的优势。试试用肩肘带动臂力的出拳方式,动则骤发如风卷残云,静则突停,似平波镜湖②。” 话落一拳凭空打出,看似极其轻巧随意的一拳,空中隐有气波荡了开来,白桦树的叶子连同积雪落了他们满身。 恰逢天边泛起鱼肚白,有晨曦的光透过纷飞的雪花像是万华镜一般,射进五彩斑斓的光。 江铃儿被这团光笼罩着、眩晕着,在原地怔松良久,还是那句话,嗓音有些哑: “……从来没人,同我说过这个。” 裴玄也还是那句话:“那你现在知道了。” 江铃儿如密匝水草的长睫震颤着,微张的瞬间,五彩斑斓的光跟着也落入那双澄澈的杏眸里。 裴玄话落颇为讲究地抖了抖身上的残雪,蓦地想起了什么,眼帘一抬:“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江铃儿怔愣了好久方才回神:“……什么?” 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老镖头和这厮可能不是什么泛泛之交。 他们之间的交情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裴玄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江铃儿一顿,幽幽叹了口气:“……算了。” 谈笑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门前。 裴玄看向江铃儿身后的路,微微眯了眯眼,状似无意道: “这可不是去往天下第一镖的路,你准备去哪儿?” “和水叔告……”江铃儿下意识答了又急匆匆刹住了车,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她还没忘记自己和这厮不对付,即便他刚刚……好心指点她。随即臭脸道,“不关你的事。” 裴玄听到,莫名所以的轻笑了声,转身即走。 年轻道人方才还缠人的紧,现在又果断地令人措手不及,前前后后两幅面孔,江铃儿懵了。 最后实在耐不住心痒,忍不住跟上前问道: “你去哪儿?” 年轻道人头也不回: “磨刀。” 江铃儿闻言愣住: “为什么?” 年轻道人侧首觑了她一眼:“你没听到生锈了吗?” 江铃儿:“……” 江铃儿一梗,下意识看向他佩挂在腰上的长剑,心想还以为他真像表面上那样无牵无挂、没心没肺呢,原来那两个小道士的话还是一字不落都进了他耳里。 当然也进了江铃儿的耳里。 她实在好奇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按张良相所说,藏有皇太子的三十二名童子分成四路,既然杨大郎知晓小神仙,那么杨大郎所在的便是裴玄这一路。据两个小道士所说他们这一路遭遇了魔教七大杀手之二的水融和火舞的袭击,凌霄七子中唯有裴玄侥幸活了下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心里怎么想,便怎么问了出口。 年轻道人闻言,终于停了下来。 转过身来抱臂,觑了她一眼:“就这么想知道?”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深呼吸几次后蓦地扭过头:“……不说算了。” “秘密。” 江铃儿一顿,连忙又转过身来,耳朵竖了起来:“什么秘密?” 方才还好商好量,一副很好说话模样的年轻道人转头又换作一张油盐不进的死人样: “想知道就拿莲生的消息来换。” 江铃儿当即拧紧了眉头已有不耐烦:“我说了我不知道你……” 话未说完骤然被冷声打断:“那便找出来。” 见惯了年轻道人嬉皮笑脸的模样,江铃儿还是头一次被他呛声,第一反应是楞在原地,随即勃然大怒,不过这厮居然好像比她更气的模样,接近盛怒了。 几步逼近,因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盯着她,近乎咄咄逼人,一字一句: “你爹因他而死,镖门中人又多少人因他丧生,难道你不恨吗?” 字字句句犹如带着荆棘鞭笞的诘问,在这样的目光拷问下,在寒冷朔风下,江铃儿怔忡在原地。 顷刻间后背竟生生浸透了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081“有的人盲在眼上,有的人盲在…… 【你爹因他而死,镖门中人又多少人因他丧生,难道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 不恨吗? 江铃儿长睫震颤,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皮肉内。 怎么可能……不恨呢? 怎么可能不恨!!!! 一直以来被刻意压下的憎恶、仇恨甚嚣尘上,如血红色的蛛网爬满一双杏眸。 江铃儿脸色很差,凛冽的寒风扬起她的长发,本来就大病未愈的俏白小脸逾显肃冷乃至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寒风裹着雪粒冰凌随之入体,勉强压下满腹、几欲将她吞噬殆尽的叫嚣着愤恨复仇的焰火。 她扬眉冷冷扫了裴玄一眼,对这人的事再无半分好奇: “与你无关。” 旋即背过身去,紧了紧身上的包 裹,两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疾行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人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高声道: “有的人盲在眼上,有的人盲在心里。” 江铃儿脚步微滞,旋即眉间微蹙,抓紧了身上的包裹,更加快得闷头往山下走。 不理他。 “比起起势出拳、武学招式,你更该学的,是用心看人。” 江铃儿闻言眉心狠狠一拧,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小跑着下了山。 山间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刮过。她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回头时,身后早已经没有人了。 “……好好的打什么哑谜,奇奇怪怪的。” 江铃儿嘟囔着,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残雪,蓦地僵住,眉间拧成了一座小山丘。 这厮莫不是又在……讽刺我呢吧? ……啊? 啊??!—— 江铃儿有些后悔没和这厮好好理论清楚了。 起码……起码揍他一顿也好啊! 她就这样怀着一路郁闷的心情回到空荡荡的推拿小馆。 此时天才将将破晓,沿边街道没什么人,万籁俱寂。 尤其推开推拿小馆的小门,一室狭窄昏暗,更显幽寂。 说来惭愧,她是在昨夜与裴玄登高喝酒时,遥遥看到盛开的梅花,这才想起了水叔说过的话。 【等月底梅花开了,你便走吧。】 无论如何,离开青石镇前她都该和水叔道个别。 毕竟是她先不告而别,现在又不打声招呼就早早寻了来,为防张良相和凌霄派的人寻来,她必须趁天光大亮前离开。 到底过意不去,江铃儿冲着幽寂的小屋轻轻唤了声: “……水叔?” “水叔?” 没有回应。 水叔向来耳力极佳,想来……许是昨夜喝了点小酒,此刻正在熟睡中。 江铃儿只得拔高了嗓音又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 这该……怎么办? 踌躇间,江铃儿望向内室的方向,那里是水叔歇息的内室,江铃儿虽然在推拿小馆做工许久,但从未进去过。 水叔虽然面善慈祥,性格也如水一般受街坊邻里的喜爱,可相处这些时日下来,江铃儿多多少少也摸透了点儿水叔的秉性。 水叔其实是个喜静的孤僻的怪老头。 尤其有了她在推拿小馆做工之后,水叔除了晨起指点她些内家功夫外,便钻进了他的小室里,往往一天也见不了两次面。 难道……要进那小室将水叔唤醒么? 可水叔年事已高,擅自冒昧的闯进去……这好吗? 可她这一别可能和水叔此生不复相见了……虽然她名义是为了还小毒物偷去的钱才来给水叔做工,就她手上那点不知轻重的手艺又能给水叔挣来多少钱?不仅没还够钱,还平添了许多麻烦,更阴差阳错的在水叔这儿习得了内修的法子,这可远超那一小袋银钱的价值。 明明是她赚大发了,虽然水叔不肯认她为徒不肯喝她敬的茶,即便她在水叔这儿学了极其珍贵的内力运气的法门。可即使只是学了点皮毛,只学了一招半式,那水叔也是她半个师父。 她不仅没有尽到半点做徒弟应尽的本分,临到走还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事儿她可做不出来。 江铃儿盯着那黑洞洞的内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左右为难。 奇怪的是,那黑洞洞的内室盯久了……莫名令人浑身发毛,觉得毛骨悚然。 那黑洞洞的角落就好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明明是她在窥测,却好似觉得那黑洞洞的深处,有另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江铃儿不禁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直竖,抓在肩上包裹的双手蓦地攥紧,浑身紧绷,似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又来了。 又来了。 又是那熟悉的被窥视的、阴暗诡谲的感觉。 不,更胜以往千百倍! 不光是那黑洞洞的内室,整个狭小的小馆幽寂、昏暗,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此刻却觉得暗中潜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江铃儿原先一直以为是裴玄那臭流氓道士色欲上头,盯着她不放。现在看来……误会他了。 可她来时确认过了,这附近明明没有人,更何况这是在推拿小馆内…… 突然黑暗中隐隐有什么于她身后接近她…… 江铃儿霍然抬眸,回身反手将背上的包裹掷了出去! 可即便投石入水都有波澜回应,就像是泥牛入海,丢出去的包裹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一般,一点儿回响都没有,转眼四周又俱是静悄悄的。 江铃儿环顾四周,一片死寂的黑。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像深渊巨口,随时都能将她吞没一般。 她脸色极差,双拳握得极紧,紧到指骨泛白,手背浮起一根骇人的青筋: “……是谁?滚出来!” 回应她的是与吞噬包裹的黑暗同等的,能叫人发疯的渗人的沉默。 江铃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且从小胆大。在极度的惊恐后,反而激出无畏的血性来。 她揉了揉鼻子,冷笑了声:“我这个人呢,平生最恨装神弄鬼的人!”一双杏眸逡巡着四周,危险地眯了眯,“你最好藏好了,别让我逮到你!否则……” 话未说完,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江铃儿耳廓一动,身体比意识先行,侧过身去,下一秒一道金光晃过她的眼睛,随即一抹冰凉紧贴着面颊自身后刺来! 江铃儿眸光震颤,怔怔地看着眼前铜色的……茶壶嘴?! 这是茶壶嘴足有成人一条臂膀那么长的茶壶,每日水叔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用这茶壶烧一盅热茶。 江铃儿心中胆寒,若她再迟疑一秒,恐怕这尖利的茶壶嘴就会将她的耳朵刺穿! 不过眨眼的停滞,很快冰冷的、尖利的茶壶嘴又动了起来,江铃儿也借着身姿轻盈的优势,一个纵身避了过去! 尖利的茶壶嘴接连刺向她,皆被她脚步腾挪之间躲了过去,经过马三爷的指导,江铃儿于轻功上又精进了不少。 不过她身上同心蛊残余的毒素未消,重伤未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中招的。 思及此江铃儿正惊险避过一次几乎能将她颅顶贯穿的一次袭击,一跃上了横梁上,她咬咬牙抹了把脑门的虚汗,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跃从横梁上跃下,索性放弃了躲避。 在那闪着冰冷金光的尖利茶壶嘴正冲着她眉心刺来的千钧一发之时闭了闭眼,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闪过裴玄的话—— 【女子虽先天在气力上有所不足,然也有刚柔并济,西两拨千斤的优势。试试用肩肘带动臂力的出拳方式,动则骤发如风卷残云,静则突停,似平波镜湖。】 江铃儿结合水叔所传授的呼吸吐纳调动周身内力的法门,运气于掌心,脑海同时晃过裴玄起势的身影,与脑海中的年轻道人重合,一同起势出掌! 有电光好似一把匕首割裂一室的幽寂黑暗! 电光寂灭后是江铃儿霍然睁眼,一把抓住迫在眉睫、几乎只距离瞳眸仅仅一寸距离的尖利的茶壶嘴! 周身内力自掌心爆发,一把将铜制的茶壶嘴掰折了! 江铃儿咬牙,抓着那茶壶嘴一把扯了过来! 终于看到了那悬挂在手臂那么长的茶壶嘴末端的包裹,还有茶壶的主人—— 水叔。 江铃儿愣住,本欲一掌“惊雷”拍在来人胸膛上,一招结果了他的!看到水叔登时泄了气,嘴巴微张着,半天没回过神: “水叔你……你……” 不像江铃儿这般瞠目结舌,水叔一如既往温和慈善,双目虽盲却能准确无误地直视她的双眸,颇为欣慰地笑道: “很好,几日不见又有精进,老夫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江铃儿梗了半天,终于垮下脸来:“水叔你吓死我了!” 毫不夸张,她才不像她表现得那么沉稳。此刻她心脏狂跳,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抓住茶壶嘴的手还在抖呢。 水叔闻言却但笑不语,一如往昔。 直到现在,江铃儿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与此同时,心里也有疑问。 水叔一直以来,有时兴起,便会考较她一番,试试她的身手,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从未有过一次是像这回这般……招招往死路上逼。 她几次与那冰冷的铜制茶壶擦身而过、险象环生,几次怀疑那尖利的茶壶嘴会刺穿她的心门亦或贯穿她的头颅! 不过……想到是她先不请自来,就像她以为水叔是贼人,水叔恐怕也将她当做了贼人了…… 况且水叔又目盲,有这番举动也是正常。 这么一想,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她向来心大,一旦想通了就不 再纠结。 这一番动静下来,天色已近大亮,江铃儿生怕被那些牛鼻子老道寻来,不敢再耽搁,连忙将去意说明了,又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水叔原谅她的叨扰和不请自来。 “我知水叔你不愿收徒,可在青石镇这段时日承蒙水叔的关照和指点,铃儿无以为报。在铃儿拜别之际,请水叔您老人家一定要喝下这杯茶。” 话落,江铃儿便起身斟了杯茶,走到水叔面前,水叔不想收徒,她便没有跪下,而是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说来尴尬,茶壶嘴被她掰断了。她只好又寻了一个茶壶,重新满上。 江铃儿等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水叔不会喝下这杯茶时,双手一松,茶盏被接过,水叔终喝下了这杯茶。 江铃儿这才展颜一笑,虽然水叔瞧不见,她仍是拱手行了个礼: “水叔,千山万水,唯望珍重。那铃儿……这便去了。” 江铃儿转身即走,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忽地被叫住了。 水叔嗓音和煦,敦敦善诱,一如往昔: “你走了,那……你那小情郎呢?” 江铃儿一怔,登时僵在原地。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一脸错愕: “……什么?”—— 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一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脸酒气的中年人一脸阴鸷: “说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册《长生诀》居然落在老毒物手里!老七到底在干什么!” 一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怀抱古琴,闻言只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胖子,急什么?《长生诀》丢了就丢了,再找回来不就行了?这些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况且你又错了,老七他既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 中年人口喷酒肉臭气,到手的《长生诀》又飞了,如何叫他不气?! 他粗声粗气,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样:“那你倒说说,他是什么!” “是龟……不。”美艳妇人染着豆蔻的指尖点着唇轻笑,“龟都没他能忍呢。他苦心蛰伏青石镇多年,怎会甘心拱手相让?等着吧,便是龟,便是如水性子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天光大亮。 推拿小馆。 金色的暖阳的光透过窗棱照在身上,江铃儿却觉得遍体生寒。 她呆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水叔。 因逆光,瞧不清水叔脸上是何神情。 眼前的水叔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过晃眼的时间,通身柔和似水的气质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无论如何江铃儿也不敢相信这样轻佻的话出自水叔之口,宁可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水叔……” 水叔自暗中走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单刀直入: “你手中还有一册《长生诀》吧?交出来。” 江铃儿登时额角青筋猛地一跳,藏匿在袖中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她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意,还有一丝茫然: “《长生诀》?水叔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小娃娃,老夫已经没空同你虚以为蛇了。” 话音落下,一室静得可怕。 许久,才传来江铃儿犹如梦呓般略显低哑的嗓音: “……你到底是谁?” “魔教七大杀手行七,水融。” 出乎意料的干脆。 水叔……不,水融说完,兀自笑了: “好险,老夫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寻思着何处去逮你这娃娃时,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还算识趣。” 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江铃儿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潜伏在我身边?” “不错。打从你们一踏进青石镇时,就落入了老夫的地盘。那男娃娃的功夫比你好上一些,不过也止于此了。”说着低低笑了起来,“修罗双煞?就凭你们居然能将地清和火舞杀死,真是新鲜。” 早在最初,在鬼市同小毒物“不经意”间的碰撞时,水融已然有目的的试探了下小毒物的身手,后面江铃儿自请来推拿小馆帮工,是他没想到的事。 本以为《长生诀》已是囊中之物—— “没想到居然让老毒物这老东西捷足先登!” 水融一张和善的面庞蓦地阴鸷起来,恶狠狠盯着江铃儿:“小年轻就是小年轻,你们是分赃不均还是闹别扭了?居然将《长生诀》拱手送给老毒物公冶赤!老夫真是看不明白了,原以为大小毒物不是一头的,可又乖乖奉上《长生诀》,以为是一头的了,师徒间又斗个你死我活……” 水融说着一顿,见江铃儿脸色煞白,忽地茅塞顿开,“看来……你还不知道呢吧?你那小情郎可被他师父折磨得不浅呐。” “他……”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后槽牙咬的梆硬,口腔内隐隐能尝到腥甜的铁锈味儿。冷声道,“他怎么了?” 水融眯起眼来,阴鸷的脸庞终于缓和了一分: “想知道啊?拿《长生诀》来换。” 江铃儿一顿,脊背绷得直直的,泛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她确实将剩下的唯一一册《长生诀》带在身上,但不能给他。 经历种种,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江铃儿”了,水融不一定说实话,而《长生诀》是她身上唯一的筹码,绝不能给他! 江铃儿一面紧紧盯着水融与他周旋,一面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余光瞥见门槛不过距她一步之遥,江铃儿心中暗喜,不料水融骤然毫无征兆欺身而上,一掌劈在了她的后颈上! 江铃儿惊愕:“你看得见……” 话未说完,已然昏了过去—— 内室。 等江铃儿再次睁开眼时,是在一间昏暗的小室内。 后颈上几乎彻骨的疼痛叫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可等她打量四周,几乎双眸清明的同时,从尾椎骨直往上蹿的寒意和恐惧几乎将她吞没,差点软了腿脚又瘫在地上。 好半天才哑声,喃喃着: “这是……什么?” 整整四面墙密密麻麻、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双双眼珠赫然盯着她!—— 与此同时,大孤山下的一处农户里。 打铁的农夫和自家婆娘倚着门户唠嗑,时不时望一眼不远处在水井旁,挽着袖子,自行磨剑的道人。 “好生奇怪的道士。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钱,自己干活的……” 农妇笑着拧了一把农夫的胳膊:“有人白给你送钱还不好啊?” “好什么?我看是你看上了那道士了吧?打从那道士一来,你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哎呀,要死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让你胡说!” 农家夫妇追逐嬉闹着,而不远处,裴玄在心无旁骛地磨剑。 不假人手,一下又一下,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再到暮色四合,最后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水,泼了上去。 裴玄举起手中剑,只见剑身在残阳之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他两指屈张,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下。 有清越之声隐隐回荡在群山之间。 这便成了。 年轻道人解下挽起的长袖,将长剑又佩在腰间,最后将银钱放在水井边。 他拇指研磨着剑鞘上驳杂精密的纹路,凤眸泠泠,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向来颓唐萎靡的、略略弓着的身子,此刻板正的像是大孤山上最挺拔的白桦树。 走吧,该去去会会我们的老朋友了。 道士负剑下山,径直往山下青石镇而去。 第82章 082“臭道士,我在这儿……我在这……—— 推拿小馆。 内室。 江铃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意 识到这不是真实的眼珠,是义眼。 也意识到了这里不是旁的陌生的地方,就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推拿小馆。 她被水融关在了小馆的内室里。 想来也是,推拿小馆虽然镇日清闲,但毕竟开在闹市中,人来人往的,水融如果不想暴露身份,最好夜里再行动。 水融恐怕只瞎了一只眼珠,却装作双目失明的盲人隐匿闹市中。难道…… 仅仅是为了藏匿在人群中伺机寻《长生诀》? 而且,水融既然早就知道她和小毒物的身份,为什么不趁早动手?他方才种种异常的表现,倒像是…… 被老毒物抢先夺得一册《长生诀》后,不得不被逼着现身的恼羞成怒。 ……为什么呢? 他为何不趁早动手? 他在等什么? 想不明白。 江铃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丝不对劲,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无论如何,一直以来被窥探怪异感终于寻到了源头。 虽然知晓这满屋都是义眼,都是假的。可还是有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惊悚感。 尤其她发现墙上还有能移动的暗格,暗格移开赫然能瞧见外屋。 一想到水融日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守着暗格盯着她,就觉得不寒而栗,寒毛直竖,一股恶心感在胃里翻涌,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江铃儿只能忍着恶心,同样守在这小暗格旁,观察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这一天下来,进进出出了不少人。 有眼熟的但叫不出名的街坊邻里,也有她熟悉的马三爷和豆腐西施秦香玉。 江铃儿一看到马三爷和秦香玉便双眸骤亮,可惜她被关在暗室里,叫天天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马三爷好和秦香玉来了又走。 就这样一直到傍晚残阳昏黄的光透过窗棱照了进来,看着水融合上门扉,她的双眸一寸寸灰暗了下来…… 就在门扉即将合上之时,骤然被一只大手抓住! 不光江铃儿愣住,即便是水融也怔了一下,随即眉头拧紧,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消失无踪。 那只骨骼修长的、骨肉匀称的大手就这样缓缓将水融抵住的门扉一点点推开,露出一张俊美无铸的,笑得没脸没皮的白皮俊容。 江铃儿登时双眸锃亮,如奄奄一息的火苗骤然迸发出灼热的火苗! 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控制不住失声尖叫: “臭流氓道士!”—— 千里之外的洞岭魔窟。 美艳妇人长发披肩,怀抱古琴,染着豆蔻的指尖轻拨着琴弦,看着如火烧蚂蚁一般来回走动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捂嘴轻笑: “别走了,走得我眼晕。瞧瞧你一个布衣和尚还没老七沉稳。” “老子自然没有老子那龟孙子稳!”中年人腆着肥厚肚腩,手持蒲扇一身酒气,他向来脾气爆,坐不住,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交给老七我不放心!还是贫僧我亲自去大孤山走一遭!” 布衣和尚脾气火爆,当即说走就走! 美艳妇人好心提醒:“旁的不说,火舞手中那份《长生诀》,水融寻了整六年之久,你若过去横插一脚,当心老七恼你。” 布衣和尚闻言立时止步,面如恶煞,声若洪钟: “水融这龟孙排行最末,老子还怕他不成?!” 美艳妇人闻言却笑了,虚指点了点他: “旁人不知便罢了,水融因何总是排名最末,难道你堂堂魔教七大杀手行四的识尘和尚不知?你不会真以为水融是我们当中功夫最次的人吧?” 话音刚落,这个名叫“识尘”的布袋和尚高涨的怒火稍稍减了些,随即更加怒不可遏,粗声粗气道: “排名最次就是最次!那是他自个儿连年缺席每年的排名考较,怪得了谁?!我看他就是自知技不如人,情愿躲在乡野间做个窝囊废也不愿出来丢人现眼,也不知教主为何如此器重一个龟孙!” 看着跳脚的布袋和尚,美艳妇人只是笑: “老七和我们不一样,他并不恋战也并不嗜血,甚至也不好虚名。唯独好武。六年前能请动他出山同火舞伏击凌霄派,也是冲着《长生诀》,天下第一武学的名头去的。他这人,不愿意抛头露面,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兵不血刃最好。” 美艳妇人说着蓦地一顿,见布袋和尚一脸蠢样,连连摆了摆手,“算啦算啦,鸡同鸭讲,我跟你这莽夫多说什么?” 说完,也不管布袋和尚如何暴跳如雷,抱着古琴扭着腰,款款的走了—— 残阳如血。 青石镇,推拿小馆。 老叟紧闭着的双眸,茫茫然望着前方: “不好意思,打烊了,您明早儿再来吧。” 说完便想将木门合上,木门却被压得紧实,纹丝不动。 年轻道人坏的很,仗着身高腿长的,懒懒往门上一倚,软骨头似的便走不动道了。 尤其在伶仃佝偻老叟的衬托下,活脱脱像个欺负孤寡的恶霸似的。 裴玄居高临下觑着那目盲的老叟,尤其在他紧闭的双眼上多看了一会儿,嗤了一声,懒洋洋道: “别介啊,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啊?都是街坊邻里的,尤其咱两还是正对门儿呢,传出去多不好?”说到这,裴玄居然还哥俩好似的撞了撞水融的肩,笑眼弯弯,一副没心没肺没有城府的样子,“贫道我在青石镇这三年来……还是头一次进你这推拿小馆呢,水叔,卖我个面子吧。” 话落,也不顾老叟的反应,顺势撞开了他的肩,自顾自大步走了进去。 期间江铃儿几乎贴在那小小的暗格上,眨巴着大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看着两人僵持,下意识屏住气,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裴玄一面说着,一面抻了抻懒腰,左手揉着右肩,一副吃痛的模样,苦声道: “我这磨了一天的剑了,实在磨累了,肩颈硬的像块石头似的,劳驾师傅帮我松快松快。” 话落便大喇喇的,居然径直将腰间佩戴的长剑解下,丢在一侧,自个儿卧淌在美人榻上,双眸闭上,一副已经准备享受的架势。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愕然看着一切,指甲都快把暗格给扣烂了! ……蠢货!蠢货! 惊世蠢货啊!!! 实在愚不可及! 作为剑士,剑怎么能离手呢! 还闭上了眼……还把背露给敌人! 他怎么敢的……糟了! 江铃儿旋即才想起,裴玄并不知水叔就是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更糟糕的是,水融装瞎一事,恐怕整个青石镇只有她知道。 “臭流氓道士!裴玄!快走啊!快走!” 然而任她大吼大叫,也丝毫传不进臭流氓道士的耳里。 可惜她重伤未愈,方才又和水融几番搏斗,再提不起半成内力,只能徒手拍着暗格、墙壁,可双手直拍着那小暗格几乎把双手拍肿了也无济于事。江铃儿咬了咬牙,又将这满室的义眼砸落在地,企图弄出动静来,警醒年轻道人。 她咬着后槽牙,将摆满义眼的架子猛然 推倒,“轰”的一声,应是传出了至少些微的动静,只见卧躺的年轻道人忽地侧过首来,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江铃儿一愣,继而双眸锃亮,仅仅扒在暗格上,一瞬不瞬紧盯着裴玄一双好看的凤眸! 他终于发现了吗?! 裴玄望着内室的方向,怒了努嘴: “那儿好像……有什么动静?” 老叟循声看去,轻轻“啊”了一声:“内里养了只小顽狐,不堪管教,你莫见怪。” 年轻道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随即又背过身去,懒懒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水叔,快开始吧,捏的好,钱少不了你的。” 江铃儿愣住。 这就……这就没了? 平常见这流氓道士还挺机灵的,现在怎么一副蠢相?!! 她能使的法子都使过了,江铃儿心有戚戚,心想即便华佗在世,能肉白骨活死人,也架不住人铁了心去寻死啊,真是苍天都救不了他了! 那厢裴玄话音落下,水融背对着江铃儿,江铃儿看不见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见他沉默良久,终于动了。 江铃儿几乎胆战心惊的看着水融将双手摩挲着,放在年轻道人的肩颈上,居然真的按压了起来。 她毫不怀疑下一刻、或许下一秒水融就会扭断裴玄的脖子!—— “手艺不错。” 裴玄这厮居然真开始享受起来了。 江铃儿几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还指点水融下手的轻重。 “诶,肩颈这块儿轻点儿,对对对。” “哎,背上可以重点,对对……对对对……”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毕竟身处闹市之中,水融苦心在青石镇蛰伏数年,恐怕比她更不想这事闹大。 这么一想,江铃儿终于放宽了心,这臭流氓道士应该性命无虞,可转念小心脏又扯了起来。 裴玄是安全了,那她呢? 眼下夜幕将至,裴玄很可能……不,裴玄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了!—— 年轻道人似乎舒坦极了,长眉舒展,居然还话起了家常。 “水叔,你在这青石镇呆了多久?好像……打从贫道一来,水叔您老人家的‘推拿小馆’就已经开在镇上了。”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叟沉吟着,“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年轻道人闻言笑了起来:“是六年吧水叔,你记错了。” 老叟按压他颈上的手一顿,随即又捏了起来: “后生,你不过三年前才来青石镇,怎知道我在青石镇呆了六年之久?” 裴玄笑得没皮没脸:“猜的。” 水融一梗,笑骂道:“你们这些后生就爱拿我们这些老头子取笑!” 话落,拍了拍年轻道人的肩,示意他转过身来。 “贫道这人不着调惯了,水叔莫与我计较。” 年轻道人顺势转过身来,右手单手枕在脑后,任老叟按捏他的左臂。 裴玄耷拉着眼皮,探究的目光凝在水叔紧闭的双眸上,忽然又道:“敢问水叔的双眼是怎么瞎的?” “流年不利啊,年轻的时候赶上金兵入境,被一杆长枪戳瞎了双眼……”老叟长叹一声,“不提也罢。” “是么……” 年轻道人沉吟着,又换了条手臂,任老叟按捏着,此后的一炷香内,难得的安静,两人都没说话。 江铃儿瞅着心灰意冷,她怎么会指望这臭流氓道士来救她? 原以为这厮乖乖闭嘴是终于有了戒心,觉察出不对……没想到他是睡着了! 他居然——睡!着!了! 江铃儿盯着裴玄合眼浅眠的侧脸,银牙都要咬碎了!见水融轻轻拍了拍这厮的肩头: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回去睡吧。” 年轻道人这才醒了来,抻了抻懒腰:“难怪街坊邻里都爱来您这儿松快,水叔这手上劲儿果然够劲儿,舒坦!” 江铃儿眼睁睁看着裴玄拾起佩剑,又从怀里取出银钱递给水融,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向门外走去…… 忍不住十指扣紧暗格,木刺刺进皮肉内也浑然不知。 她怔怔看着年轻道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呢喃着。 别走啊…… 救……救救我啊。 本欲一脚跨出门槛的年轻道人突然停住,似有所感地探后向里看去,忽然道: “听说水叔这儿招了个貌美如花的丫头做工,那丫头呢?” 江铃儿一怔,愣住了。 老叟亦是一顿,宽声道: “……哦,那丫头啊,今晨打了招呼回乡去了,恐怕再也不会回青石镇了。” 江铃儿长睫飞颤,喃喃着:“……他骗人。” 继而又是拍墙又是大声道:“臭道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 可惜外头的人并未听见。 年轻道人听闻貌美如花的小丫头再也不回来时,当即垮了脸,不过随即又撑起一抹笑: “那也好。” 老叟愣了下:“……什么?” 江铃儿闻言也是一顿,摸不着头脑。 “你以为……”年轻道人凤眸一抬,凝着他,玩世不恭一扫无余,只有清清冷冷一双凤眸映着老叟苍老和善的面庞,“只有你在盯着别人吗?” 江铃儿彻底怔住。 这是……什么意思? 老叟闻言,看向年轻道人的方向没有说话。 裴玄觑着不过到他肩高的佝偻老叟,揉着生痛的眉骨,似乎气笑了: “六年前一别,你知道我这六年来怎么过的么?枉费贫道我天南海北的找你,没想到你一直藏在我眼皮子底下,难怪多年来一直没找到踪迹……合着在青石镇开了个推拿小馆,还做起了推拿师傅?哈哈……哈哈哈哈哈。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呐。” 年轻道人又气又笑的,不知道是在气他自己还是气老叟。 亦或是气这变化无常的人世。 谁他娘的能想到堂堂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会藏在这闹市之间,给人按肩捶背呢? 还捏得甚是不错,若非他亲自来体验一遭,不然是决计不可能信的。 太荒谬了。 实在是太他娘的荒谬了。 年轻道人在那感叹着人世无常,那厢江铃儿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尤其在水融不仅没有反驳他,反倒还真像是好友叙旧似的,感慨道: “老朽也不曾想,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居然会为了区区几条人命追了我三年,又在青石镇监视了我整整三年。” 水融说着一顿,既是老友,不必伪装。 他右眼薄薄的眼皮下陡得蠕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露出一只浑浊的泛白的眼珠。 有了眼睛,终于瞧得清了。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身量极高的青年。 世事沧桑变化,六年时间可以叫中年人蹉跎成灰发老叟,可以叫一个少年人成长为青年,也可以令明珠蒙尘,白玉微瑕,孤鹰折翼、抹去棱角。 若非裴玄亲口言及六年前的往事……水融也是不敢将眼前这个颓唐落魄的青年同六年前初出茅庐的不世出的天才少年扯上联系。 水融扯唇冷冷一笑,这凌霄派的小道士倒与他投缘。 甘心蛰伏数年,在青石镇监视他整整三年就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这份耐心倒甚是投他胃口。 水融一张如风干橘皮般苍老的脸蓦地阴鸷,叫人望之遍体生寒: “若非你时时盯着那女娃娃,不叫老朽有机会下手,否则老朽早就得手了,怎会让老毒物抢去一册《长生诀》夺得先机?!” 水融话音落下,犹如在江铃儿心上落下惊雷。 江铃儿怔忡在原地。 登时脑海中闪过数个难以连成片段的画面,俱是将算卦小摊开在推拿小馆对街的臭流氓道士,他的视线穿过窄窄的街道,透过窗,与她四目相对……被她抓了个正着。 然而因着他们的初次相遇,这臭流氓道士就抓着她的手不放,其后的多次相遇交锋,无形中又加深了他“臭流氓”的印象,让她误以为这厮耍流氓惯了,连眼上的便宜也要占…… 没想到这厮居然……一直在背后默默保护着她。 他……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老镖头的独女,是故人之子? 真是因为如此……吗? 江铃儿想不明白。 其后发生的事也容不得她细细的想。 只听见裴玄低着眉,嘴里喃喃自语一般,咀嚼着水融的话。 “‘区区几条人命’……呵,那可是贫道血浓于水的师兄弟啊。” 年轻道人低低笑了声,蓦地抬眸,凤眸泠泠,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又问了遍: “那丫头呢?在这里吧?” 不等水融回答,他本也没打算等这老匹夫的回答,他断定只要这天没暗下去,江铃儿便性命无虞。 年轻道人视线越过老叟,看向小馆的深处,高声道: “江铃儿,你在这里吗?” 江铃儿愣了下,立马立正站直高声回到: “……我在!” 说完才意识到臭流氓道士听不到。 不过裴玄知道她不会有事,不仅仅因为天没黑,更因为她手里还有《长生诀》,水融只要没得到这份《长生诀》,她便是安全的。 最多……被关着,不太舒服罢了。 不过反而叫他放了心,水融这老家伙他追了六年,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这老东西了。 这老东西孤僻、怪异、不善与人结交,比起浑厚的内功,更绝的是他藏人的本事。 不管是藏自己还是藏别人。 裴玄原先还有些担心魔教万一派人来增援,他双拳难敌四手,恐怕少不得还要分心看看江铃儿有没有遭了黑手。现下她被水融关了起来,也等同于被保护了起来。 至少让他可以安下心来,痛痛快快和水融这老东西打一架。 “你自己藏好,别出来。” 江铃儿连忙应道:“好!”随即愣住了,“……啊?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不过年轻道人听不到。 就算听到了……这个结果也不会变。 裴玄收回眼神,重新将视线投注在水融身上。 “铿”的一声,抽出了霜寒剑,剑指水融浑浊的独眼,冷冷盯着他: “整整六年,该有个了结了。当年取下你一只眼珠,今日我要你一条命……没意见吧?” 老叟闻言,怪异地笑了一声: “大言不惭的小子,这点倒和六年前一样。” 裴玄扯了扯唇角,没什么表情,更没有半点叙旧的意思。他余光瞥了一眼街道上零星的行人,略略抿了下唇,道: “我不想伤及无辜,而你也不想暴露身份吧?” 霜寒剑泛着寒光的剑尖往一侧颤了颤,年轻道人长眉一挑: “出去打?” 水融沉默良久,终眯了眯浑浊的独眼,哑声道: “请。” 第83章 083“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江铃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有着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一老一小两人相约着出门决战,还有商有量的…… 居然还谦让起来了! 这惊吓不下于江铃儿头回知道这俩人竟是旧相识,也是仇敌。 等这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消失不见了,江铃儿才猝然回过神。 她拼命拍打着暗格、拍打着墙壁: “来人呐,快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快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可惜喊到声嘶力竭也无人回应。 江铃儿透过暗格看着那空荡的小屋,看着那暗下来的天色,忍不住咬住下唇,拍得生痛的双手抱着头,脊背贴着墙,缓缓滑了下来。 眼眶红了。 有些可怜。 她想不通。 她想不通裴玄这厮明明知道她被关了起来,却不救她,反倒叫她藏好,不要出来……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 难道怕她……扯他后腿不成?!! 某种程度上接近真相的念头让江铃儿蓦的浑身一凛,仰起头面来,因脸色苍白更凸显被咬着的下唇斑驳、红艳,乃至于接近妖冶的殷红。 尤其在一地密密麻麻的义眼中,她眼眶微红,双眸湿润,却并不十分可怜。尤显得诡谲、阴森,那是森然的,是一种于隐蔽中滋生的、像野草一般野蛮生长的美丽。 好像有把火将她的双眸点燃了,想变强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水融很强。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能一掌将她劈晕。 臭流氓道士也很强。 他能一剑劈开山门,甚至都不用拔开剑鞘。 马三爷也很强、陆爷也很强、秦香玉姐姐也很强,包括之前遇到的地清和火舞,还有……小毒物。 每个人都很强。 她也要变强。 变得和他们一样……不,要变得比他们更强! 强到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将她抛下! 江铃儿双眸通红,双手亦绞的紧紧的,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也浑然不知。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哼哧哼哧的熟悉的声音。 江铃儿一怔,缓缓转过头来,隔着暗格居然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江铃儿愣了下,当即双眸迸发出几乎慑人的光彩来: “……春花!” 说来也是,她其实早就想请教裴玄了,他到底是如何饲养的毛驴?怎会如此通人性! 裴玄这厮向来散养的春花,他不愿拘束她。而春花极通人性,也极擅长嗅着主人的味儿去将她不知又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主人驮回来。 这次也是。 她嗅着那臭流氓道士的味儿寻了过来,更误打误撞的闯到了内室里。 在江铃儿大呼小叫外加吹口哨、手舞足蹈等等方法下,春花顺利将内室从外撞了开来。 嗅到新鲜空气的瞬间,江铃儿眼泪几乎淌了下来。 她抱着春花的脖子,一下又一下亲着她毛绒绒的头顶: “好春花好春花……我的好春花!明儿我就给你买最好吃的萝卜下饭!” 江铃儿急急踱步出屋外,只见晓风残月,街道萧索。 哪还有什么人影。 臭流氓道士和水融早就不见人影了。 她莫名觉得有些落寞,愣神之际,只看春花埋头在地面上轻嗅着,径直往西边一路走去。 她是……又去寻她的主人了。 江铃儿顿了顿,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冷月无边。 大孤山下。 不知何时起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在不起眼的小镇外,在大孤山下凛冽的寒风中,剑气卷起漫天霜花飞舞,此情此景此夜,两大高手于大孤山之巅对决。 江铃儿随着春花而来随即被震慑住。 她到这个时候才真正相信杨大郎的话。 才真正相信并且接受,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江湖骗子居然是凌霄派逍遥子真人,居然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着的小神仙。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唤裴玄“无事小神仙”了。 他执剑的身影恍似仙人一般,时隔六年,霜寒剑再次重现江湖。 剑意滔滔,于飓风霜刃之中,似虎啸龙吟。 一剑西来,千岩拱列,魔影纵横①。 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孤山上凌霄派人影窜动,不少人争着看两大惊世高手的对决。 而山脚下江铃儿借着春花的身躯阻挡飓风,她离对决的二人更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没想到春花还心心念念着她的主人,竟不顾性命危险往二人腹地中去,被江铃儿死死抱住。 以裴玄和水融为中心往外扩散的十余丈内,霜寒剑气如霜似刃,水融如水般绵延浩瀚的内力扩散开来,更像绵里藏针,只要更近他们一分,那裹挟着可怖剑气和内力的飓风恍似刀刃般,刮得人头面生疼。 再往前跟近去是会死人的! 可江铃儿拉不住春花,与此同时她心里明白,却也冒着危险硬着头皮顶着这刮骨刀般的寒风,近乎贪婪地将裴玄与水融对决的一招一式都深深地映入眼底,记在心里。 哪怕双眸干涩的几欲落泪,也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会指点她功夫,许是为了将她留在小馆内更好的监视伺机而动,抛去是非功过与立场,她侥幸得了这位不显山露水的世外高人所授的呼吸吐纳皆是运气修习内功的法门,枉她沾沾自喜,真以为自己内功小有所成,原来水融口中的“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也是哄人的。 如果说她丹田内运转周身的内功尚且还只是涓涓细流,那么水融便是河溓海夷 、沧海横流。 一掌推去便是涛澜汹涌,风云开阖②。一掌拂开又是风微起,波微生③。 江铃儿这时才真正参透水融口中何谓——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移形易变,以柔克刚。” 她口中喃喃着,心有触动,下意识调整呼吸节奏,一手仍死死抱着春花的脖颈不让她乱跑,而另一手掐着心念口诀,同时循着水融的一招一式,催动周身内力流转,一直凝滞的十二经脉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水融真真做到了呼吸吐纳之间,长袖善舞之内,他体内浩瀚内力具象化为飓风裹着霜花雪粒还有霭霭云雾,潮来海若一长呼,潮去萧条一吸余④。 何其游刃有余、挥洒自如,好似天地之广不过他袖内乾坤,腾挪倒转。 这就是……大师气象么…… 江铃儿内心震颤,怔怔看着,忽地一顿,只见水融浑身猎猎作响,双臂推出一掌,陡见雪海掀起万丈高,铺天盖地般朝裴玄砸了过去! 江铃儿瞳孔一缩,失声道: “小心!” 纵然她声音再尖利,风雪一刮俱掩盖了过去。却见裴玄这厮此时居然…… 居然还有空喝酒!!! 只见他仰面灌下一口酒,酒壶曳地的瞬间,万丈雪海也将他吞没了! 登时好像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江铃儿从春花身后站起,大声道: “臭……” 却在下一瞬年轻道人犹如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⑤! 好似直将那天捅破了一角一般! 执剑冲破天穹般的雪海,剑气浩荡,万丈雪海登时被一剑劈斩了开来! 醉剑。 剑势形似醉酒,洒脱自如。讲究忽往复收,乍徐还疾,步碎身晃,剑法多变⑥。 剑,更素有百刃之君的美称,于千里外取人首级。 凌霄派更有北方剑宗之首的美誉,只见年轻道人看似脚步虚浮,似醉了酒的模样,实则势如疾风、去如闪电,水融被步步逼退,顷刻间两人过了数百招,招招夺人性命! 江铃儿看得目不暇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旁观两大高手对决真的是……赚翻了!—— 最后一击,两人都杀红了眼。 霜花裹着凛冽霜寒剑气与如水般的浩瀚内力相撞,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响之后,积雪如浪潮一般掀起,离得最近的江铃儿当即被淹没了。 随即漫天霜花寂灭。 飓风从群山穿过,犹如魔鬼的呼号一般,巨响过后,落了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江铃儿颇费一番力气从雪地里挣扎起来,又连忙将春花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可等到她雪堆里站了起来,却发现雪地上空无一人。 不光不见裴玄,也不见水融,连同方才凛冽如刃、叫嚣着杀戮的剑气也俱消失得一干二净。 人……人呢? 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的心登时揪了起来,她正要上前去寻时,突然摇摇晃晃的,从雪地里站起来一人。 是裴玄……还是水融…… 等看到是裴玄时,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 裴玄执剑,一步一步走到重伤呕血的水融面前。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六年,六个春夏秋冬,整整两千一百九十个日日夜夜。” 杀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脑中过了千百遍。 话落的同时,剑尖已然抵在水融的咽喉前。 这一刻,这个画面,也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演练了两千一百九十个夜晚。 现在终于实现了。 裴玄的情况不比水融好多少,他几乎浑身浴血,执剑的五指也折了三指,堪堪用两指及虎口握住剑。 比起他情状之惨烈,他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俊容苍白,甚至说的上异常平静。像是宣布一场审判,淡淡道: “今日我磨了十九次剑。每磨一次代表一个师兄弟的性命。以彼之性命换我凌霄子弟十九条性命,实在不值。” 话落,毫不犹豫,当胸一剑,直接贯穿了魔教七大高手之一水融的心脏。 水融蓦地义眼暴凸,血染白地。 鲜血溢满他的咽喉,他喉头发出艰难吞咽的“桀桀”声,却再也动不了分毫。 年轻道人也因此力竭,倒在了雪地里。 耳朵忽地,动了动。 隐隐,有滔滔巨响自雪山间传来。 要雪崩了。 他们的动静必然会引发雪崩,这是裴玄早已料到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即便他尚余十分力气恐怕也逃不过雪崩。 何况,他本就是抱着和水融这老东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心才来此处。 裴玄平躺在雪地上,喘着气,仰望着漫天星河。 他因躺在雪地上更能清楚的感觉到从雪山上不断奔腾下来的,犹如野兽咆哮般的巨响。于此同时,眼前闪过师兄弟唤着他的,一幅幅熟悉的几欲令人落泪的画面。 【师兄!】 【师兄!】 【师兄,你来啦!】 【我就知道师兄会为我们报仇的!】 那是自然的。 年轻道人无声喃喃着,勾唇一笑。 随即合上了双眸,坦然赴死。 末的,没想到除了百丈之外雪崩的声音,还听到了一丝熟悉的哽咽声,高声唤着他: “臭流氓道士!” “狗道士!臭道士!裴玄!” “你死哪儿去了!” 裴玄很难形容看到江铃儿的第一眼,简直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震怒! 凤眸如充血般,近乎要吃人似的,恶狠狠盯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没有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铃儿一顿,继而愣住了,莫名其妙: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事态紧急,江铃儿顾不得危险跑上前来,她先是翻到了水融的身躯。 待看到那横贯整个胸腔的几乎漂泊了满身血液的伤口,愣了下,松了手。 他活不成了。 埋头往前继续寻找臭流氓道士。 可她往前闷头走了数步猝然顿住,咬咬牙又跑了回来,跪在水融面前的雪地上。 虽然他欺她骗她、恶贯满盈,还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水融。可授业解惑为师,哪怕只传了一招半式,哪怕他并不肯喝她递来的茶…… 他也是她的师父。 哪怕是半道师父。 江铃儿跪在水融面前,双手手背贴在额面上,极其郑重地向他磕了一头。 水融本喘着粗气的呼吸一滞,充血的义眼僵硬地缓缓地落在江铃儿身上,忽地极突兀地一笑,继而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他向来性情孤僻乃至木讷,此番仰天大笑,极不像他,几近癫狂。 “老夫薄恩寡义,孑然一身,没成想死到临头居然……居然……” 话未说完,没了气息。 双目圆睁,竟……死不瞑目。 江铃儿见状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又朝水融尸身深深一跪之后,连忙往风雪更深处去寻裴玄。 武功高强如水融都没了性命,臭流氓道士会不会…… 会不会也…… 江铃儿不敢想,一想手都在抖。所幸很快寻到了裴玄,还是活的! 等寻到年轻道人时,江铃儿双眸锃亮,不光眼眶是红的,连鼻尖也是红的。只是没想到寻到了人,人不但没领情,还骂了她一顿! 江铃儿一梗,心气不顺,眼眶更红了,当即反唇相讥: “我是来救你……呸!我来给你收尸啊!” 极端的震惊和愤怒让裴玄本就枯竭的躯壳又生出气力来,他执剑两步并做一步走到江铃儿面前,简直恨不得一剑将这丫头的脑门劈开,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不是全是浆糊!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好好呆着,谁让你来救了!” “你救过我,我不喜欠人情行不行?!哎呀!先别说这个了!”江铃儿咬牙上前,拽住裴玄的胳膊往回拖,“先救春花要紧!” 年轻道人霎时顿住。 裴玄任江铃儿拖着他的胳膊,直到走到倒地的春花前—— 江铃儿连忙松开裴玄的手,蹲伏在春花身边,寻到春花心口的位置,重重按压! 她曾以这招救过春花,然而现在无论她怎么对其心脏或轻或重的按压重击都没用…… 春花的眼神越来越涣散……到现在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从方才开始她就这样了……你快救救她啊!” 期间年轻道人一直沉默地看着,许久,方才启唇,嗓音很哑: “……没用的,春花气数已尽,强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江铃儿按压春花心脏的动作一顿,忽地想起裴玄确实曾说过,春花的年纪很大了。 命数已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听到年轻道人的声音,春花忽地一动,她的双眼已经合上了,却凭借着本能 鼻子轻嗅着,终于寻到了主人,鼻尖蹭了蹭年轻道人的道袍一角,旋即便不动了。 或者说是不能动了,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只有咽喉深处传来的越来越重地、痛苦的喘息声。 裴玄身形晃了晃,有一瞬间江铃儿以为他快要握不住剑,而他只是晃了晃,很快稳住了身形。 脸色煞白,血色尽失。 江铃儿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看他。 忽地,即便是功力浅薄的江铃儿也听到那来自雪山顶奔腾而下,好像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异响。 紧接着连同地面都开始震动。 她自小生活在南方,从未见过雪崩,更极少听过。 即便是自小生活在北方的人,恐怕一生也未必见过一次雪崩。 江铃儿莫名觉得胸闷心慌,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只见年轻道人恍若未闻,执剑蹲在春花面前,剑尖抵着春花的咽喉…… 江铃儿眉心重重一跳,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年轻道人闻言神色未动分毫,只说: “她很痛苦。” 短短四字后,利落的手起刀落,江铃儿原以为这样便罢了,春花无力回天,裴玄想的应是趁早终结她的痛苦,这没什么不对。 可没想到裴玄手起刀落后并没有结束,反而剑尖继续向下,径直刨了春花的肚子! 江铃儿简直骇然,看着浑身溅满春花血液的年轻道人,肃白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将春花体内的脏器都取了出来,最后换作自己钻了进去…… 钻进去之前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不想死就进来。” 江铃儿脸色也白得惊人,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望着自山顶奔腾而来山呼海啸般的雪海,抿了抿唇,最终同样…… 钻了进去—— 雪崩开始了。 春花是一头成年的毛驴,但要包裹住两个成年人也有些艰难。 所幸江铃儿身材纤细,两人躲在春花的肚子里,犹如连体婴一般,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天旋地转中,鼻尖……不光是鼻尖,几乎四肢百骸都包裹在血肉模糊之中。 如果不是喷洒在后颈的热气,还伴着一丝酒气。江铃儿恍惚间以为自己也是团死肉。 她本以为今夜会一直沉默下去,没想到身后人先开了口。 “陪我说说话吧。” 他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不待江铃儿回答,自顾自便说了下去。 先提起曾经作为“小神仙”,凌霄派不世出的天才,无数人簇拥着的何其风光的前尘往事。再提及六年前,那场保护仙童的旅程,他们遭受到火舞的伏击,若只有火舞一人便罢了,没想到还有潜伏的第二名杀手。 初出茅庐的他们太过天真,自以为天下无敌,实则眼盲心盲,误把潜伏的杀手当做良善的村民,中了毒,叫他不费吹灰之力杀了,曾经簇拥着他的师兄弟们,转眼变成十几条人命,夜夜问他: 【师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唯有日日买醉。 而他又是如何屈辱的活下,被师姐塞进了一头母驴的体内躲过一劫。 杀驴时,那驴极通人性,竟双膝跪了下来,师姐手抖着,还是刨了驴肚。他和师姐那时才知那毛驴为何跪了下来。 她体内有孩子。 便是春花。 他和春花就这样藏匿在她母亲的体内,躲过了那次屠杀。 他枉做天才,愧对亲友。而后他立誓,不到报仇之时霜寒剑永不出鞘。 自此他开始云游四海,四处寻仇。 整整六年。没想到那杀手故技重施,居然在大孤山下,在眼皮子底下做起了推拿师傅。 多么可笑。 对了,他复仇成功了。 那人刚刚死在了他的剑下。 死不足惜。 裴玄的嗓音异常沙哑,热气喷洒在江铃儿后颈的一小块肌肤上,每说一字都激起一片战栗。 酒气浅淡,却在这个满是血腥味的狭窄空间里格外刺鼻。 他说着,忽地笑了起来。 胸腔的震动连带着江铃儿都感受到了。 他说他这辈子辜负了许多人,辜负了师长的期待,也辜负了师姐师妹、所有师兄弟们的信任。甚至辜负了一头母驴、一位母亲下跪的祈求。 他原以为他能好好养着春花到老,将她养的白白胖胖的,寿终正寝,入土为安。 至少这是他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没想到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到。 还叫她最后,同她母亲一样的下场。 同样为了救他这个无能的烂人。 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令他忍不住发笑。 年轻道人笑着,竟越笑越大声,竟笑出了泪来,泪珠溅在江铃儿后颈上,几乎将她的肌肤灼伤。 江铃儿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沉默地,反身拥住了他。 就这样,一夜过去—— 翌日。 熬过了雪崩,江铃儿和裴玄从雪堆里爬出来,并将春花的尸体刨了出来,埋葬。 江铃儿还给她立了个小小的碑。 在她立碑之时,年轻道人脸色苍白如雪,冷冷看着,忽然道: “春花终究死在这个冬天,命富则富,命贫则贫……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变数’。” 早在裴玄和江铃儿见的第二面,他早已算出春花会在冬天死,是江铃儿催动内力救醒了春花,让他第一次知道命由己造,人力或许能够挽回定数。 可倘若……他当时没有执意挽回春花呢? 春花若在当时身死,便不会遭受像昨夜那般的…… 年轻道人泛白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俊容苍白、阴郁,凤眸泠泠,好像汇聚了大孤山顶凛冽的寒霜冬雪。 江铃儿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拨动了下春花墓旁尚还只是枯树的枝丫。 “春花确实活不过这个冬天,可是它会在这个春天复苏不是吗?” 裴玄眉心一动,眼帘抬起,定定地看着蹲在春花墓前的女子,嗓音仍有些哑: “……你说什么?” 这可是江铃儿特意挑的地点,苦口婆心央着裴玄这厮将春花的尸身带到距青石镇一里外的地方。 青石镇俱是梅花,那是水叔喜欢的花,她可不喜。 江铃儿站了起来,抚着春花墓边的树身,回眸看着年轻道人,杏眸亮晶晶的: “这是樱花树,是春天才会开花的树。你别看它现在光秃秃的,等到三月它会结出大片大片的樱花……” 见裴玄冷冷地看着她,江铃儿一顿,咽了咽口水,才道:“据说它会吸收埋藏在它身下血肉……生命周而往复,等到三月,春花就会化作大片大片灼灼的樱花,春花春花,春花就应该在春天出生……你不觉得这样……这样很好吗!” 年轻道人似乎也被她身上的欢欣感染到了,目有惊愕,怔怔地看着她。 江铃儿说着抓了抓头发,难得有些羞赧: “打从头回见你就说那些什么‘命’啊‘运’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是不懂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天命难知,人道易守。谋事在人,成 事在天。” 江铃儿话落的同时,年轻道人长睫如蝶翼振翅般的一颤。 “你说得对,我的父亲、镖门中人,你的师兄弟们,我们的挚爱亲朋、手足好友皆因护送皇太子的原因命丧魔教之手……叫人怎么能不恨?!” 经过这一遭,尤其昨夜那漫长难捱的一夜……江铃儿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她和裴玄没什么不同。 他们同样失去重要的人,他们同样的无处可归,他们同样要替老镖头、要替逝去的师兄弟看看他们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不是么?! “我要重回天下第一镖,我要找到皇太子莲生!我要亲眼看看让我父亲、让我镖门子弟付出性命的人……究竟值不值得!” 振聋发聩的一声让裴玄也忍不住侧目,凤眸更深地望着她。 江铃儿大声说完,这才觉得一直以来憋在心口的气终于散了。她长舒一口气后,又暗自给自己打油打气,在裴玄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羞赧,难得扭扭捏捏的,不像她自己。 “我们也算患过难的朋友了,你……”江铃儿说着已经走到了年轻道人面前,她捏紧拳头,暗自吐出一口气后,猛地仰起头来,双眸直视着裴玄,向他伸出手来,一字一句,极其专注: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一起去江南的富庶之地。 一起去寻那个—— 值与不值。 第84章 084“你既然要可怜我,就可怜到底……——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话音落下,恰时霜花卷起飞雪,晨曦沁凉的风拂起二人的长发。 年轻道人凝眸看着眼前这只属于女子的手。 如葱白一般,修长、纤细。 又不同一般女子。 指尖、虎口处有着肉眼可见的厚茧,掌心纹路斑驳,像一团乱麻一般…… 他看不透。 他更看不透此刻她低眉顺目的清丽而秀致的眉眼。是难得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他的相术从未出错,至少……在遇到她之前。 这是一条本该早早逝去的生命,现在却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变数。如果真似她所言,春花因她的出现本应死在冬天,却永生在春天里。水融因她的出现,苦藏数年,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而他……也因她的出现,此刻陷入深深的迷惘里。 他本就奉命盯着江铃儿,即便她不说,他也是要时时刻刻盯着她,守在她身边,直到找到皇太子为止。 然而江铃儿亲口邀他同行,虽然目的一致,还省了他费诸多唇舌,可大抵……还是不一样的。 年轻道人盯着眼前这只修长、纤细的手看得久了,好似入了迷,看得出了神了,久久不言。 她是他一成不变、如死水般年岁里横生的变故。那有着如乱麻般掌纹的手就像…… 未知的命运在向他发出邀请。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那是充满变数的、未知的、危险的,却又令人……倍感期待的明天,在邀请、召唤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年轻道人一双好看的凤眸,眸色深了些。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彻底缄默了下来。 江铃儿:“……” 江铃儿还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如现在这般,近乎低声下气邀人同行。 她手都举累了,臭流氓道士还没半点回应,难道是……拒绝了她? 江铃儿悄悄抬眸觑了一眼裴玄无甚多余表情的苍白俊容。裴玄其人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看的皮囊,纵是嬉皮笑脸也叫人生不出一丝厌恶,可一旦面无表情,便无端的清冷,真像住在云端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一般,叫人望之生畏。 江铃儿伸出的手犹疑着要不要缩回来时,沉默半晌的年轻道人忽地恍然道: “你可怜我啊?” 江铃儿一顿,抬眸时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什么?” “先说好了。”裴玄抱臂垂眸冷冷睇着她,“我不是跟你在身后的毛头青年,不是小毒物,不是你兴起时就逗弄两下的宠物。” “你……”江铃儿顿住,不妨裴玄突然提及小毒物,不知是不是体内同心蛊的残毒还未清楚干净,小毒物在她心内留下的暗疮隐隐作痛着,不能提,一提好像又被剜了一刀,登时炸了,“你提他干什么!还有谁把你当宠物了?” 这态度,这话说得……真像她求着他似的! 江铃儿登时拧起眉,手要收回时,被人一把握住了。 裴玄凤眸湛湛,倒映着江铃儿一双澄澈的杏眸,带着一丝强硬还有狠戾: “你既然要可怜我,就可怜到底。” 江铃儿眸光一颤,怔住了。 裴玄紧紧盯着她,忽地笑了。 这人果然正经不了半刻,又耍起了无赖,抓着她的手不放,甚至还孟浪地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寒凉的面颊上,眼睛一闭一睁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你胆敢始乱终弃了本真人,本真人就……就……” “就”了半天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在江铃儿不厌其烦的要推开他时,痛痛快快的晕了过去。 江铃儿本要推开他的手,转而被迫屈下身来扶住这年轻道人人高马大的硕大身躯。 江铃儿:“……” “……喂,别装了!” “喂!刚才不是还很神气么……” 江铃儿毫不客气拍打他的面颊,裴玄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 江铃儿:“……” 江铃儿呼吸一滞,默了下来。只见昏厥的裴玄双眸紧闭,俊容惨淡更没有一丝血色。自雪崩之后,他们又将春花的尸身带下山来到此处安葬,整整一个日夜裴玄都未合眼。 若不是先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江铃儿真以为他就此断气了呢。 想来也知道,和水融一番戮战,水融既然身死,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江铃儿迟疑着,缓缓伸出一指在他鼻下,待探得一丝虚弱的温热的呼吸后骤然松了一口气。 见人晕了过去还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如第一次见面那般…… 江铃儿:“……” “…………” 江铃儿觑着年轻道人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气笑了: “……服了你了。”—— 在大孤山之时还是冰天雪地,一望无际的白。等他们回到金陵,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满城是夺目的绿色。 后悔。 想起来就是后悔。 江铃儿原想着有裴玄这个高手陪伴左右一定事半功倍,没成想是个累赘,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累赘。 不,是祖宗! 自从昏迷后,他一直在发烧,且迷迷糊糊的从未彻底清醒过。 普通的乡野郎中还看不好,江铃儿是用板车拉着裴玄,期间又换了马车,跑死了数匹马才从大孤山一路赶回到金陵城。 等到了金陵,裴玄仍是衣冠整洁,哪怕昏迷闭着眼,也是一派仙人之姿。而她就像灾民一般,灰尘朴朴,甚至过得还不如之前。 江铃儿疑心她前半生 大手大脚花钱过早贪图一世爽利,以至于现在穷困潦倒,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得养着小白脸! 她掏空了自己和裴玄身上仅剩的所有的铜板下榻了客栈,甚至连身上都来不及收拾,立马请来了郎中。 这郎中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老先生,诊金当然不少。 江铃儿觉着自己对这流氓道士已经很够意思了。 对了,为了掩人耳目,此时江铃儿做男儿装的打扮,兼身上灰尘朴朴的,更像个小乞丐似的。 只见这郎中抚着裴玄的脉搏,又是摇头晃脑的,又是长吁短叹的。许久,方才道: “这……这是与何人斗殴至此?五脏六腑皆有损伤……难为他还能撑到现在,换作常人早投胎转世好几遭喽。” 江铃儿听得心下一惊,忙问道: “老先生您给说说,还能治不?” 郎中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说能治也能治,说不能治……也不能治。” 江铃儿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外伤好医,可这内伤……”郎中两指点了点裴玄身上各处穴道,“敢问道长是与何人相斗,好歹毒的功夫法门,平生竟闻所未闻!道长身上所有经脉全部逆行倒施,换作常人早就经脉寸裂,爆体而亡,也得亏道长年纪轻轻,内功深厚这才硬挺了下来。” 江铃儿闻言一怔,明白了。 这自然是水融的手笔。 “那他……” “功力尽失。” 江铃儿彻底怔住,好半天才道:“那……那什么时候能好?” “可能是今日,可能是明日,可是下一炷香,也可能……”老郎中一顿,又是一道长吁短叹,“也可能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江铃儿愣住,怔怔盯着床榻上沉睡着的青年如玉似的面庞,忘了言语。 一直到老郎中开了方子后,目送老郎中离开,都再未说过话—— 更阑夜静。 客栈内。 “……水。” 裴玄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醒了过来。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且也不受自己控制,他此刻睁着迷蒙的双眸盯着天花板上灰暗的横梁,好半天混沌的大脑才有了一丝清明。 随着他脑中清明,耳边回荡的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大,他循声侧首看去—— 只见昏暗狭窄的小小客房内,一灯如豆。 暖黄又氤氨的光将江铃儿擦拭自己身体的剪影投射在屏风上。 有水珠从她手中的巾帕上滴落,随即被她拧干了,她手拿着巾帕,扬起的脖颈像仰面的天鹅一般,沾湿的巾帕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擦拭着…… 年轻道人初醒的苍白俊容有片刻的茫然,意识到屏风后的女子在做什么后,眼皮猛地一跳,立马偏过头去。 江铃儿耳朵尖,得益于这些时日来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得到各路高手的指点,和自己的勤恳修练,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随着内功修为的上升,耳清目明,耳力跟着提高了不少,即便隔着一道屏风也听到了动静。 “……醒了?” 年轻道人默了半晌,才低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如果不细听就会错过: “……嗯。” 屏风那头很快传来更加急促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其实这样的场景在他们一路南下的旅程中也并不少见。 甚至他们并不是每回都能下榻住店,有时随便捡间破庙便凑合应付一晚。 那时哪有屏风,只隔着一座残缺的佛像,年轻道人在这头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那头江铃儿借着溪里打来的一点净水擦拭着身体。 她也不敢离年轻道人太远,怕臭流氓道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挂了可如何是好? 这时裴玄也甚是不巧的醒了。 隔着残缺的佛像看到一片玉似的漂亮的蝴蝶骨,真像蝴蝶似的,仿佛振翅一下便能飞走。 若不是佛祖金刚怒目,恍惚间还以为在红绡帐暖的温香暖阁里…… 他那时也极快醒过了神,偏过了头,心里默念着“佛祖恕罪佛祖恕罪……”,随即又想起自己是道士,佛祖恕他……哪门子的罪? 真是烧糊涂了,做和尚的哪有做他们道士的逍遥? 做道士的能吃肉喝酒,和尚能么?更何况做道士的还有头发,还能娶老婆…… 怎么想着,失笑地摇了摇头,思绪浑浑噩噩,旋即又坠入无边的黑中…… 到了现在。 年轻道人侧过身去,心中默念着:“一、二、三……” 默念到“十”时,身后急急忙忙出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旋即他的身体被掰了过来,甫一抬眸,江铃儿尚泛着热气的酡红的面颊便撞了进来。 她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还往下淌着水珠,肩颈那块薄薄的中衣很快被濡湿了,隐隐约约透着一抹玉色…… 他们这一路来,也算同甘共苦,兼旅途艰难,又是江湖儿女,大多数时间都是滚在泥里的,早就不在意这些男女大防之类细枝末节的事了。 不在意不意味着……不介意。 裴玄眉心一拧,不动声色的偏过视线,喉咙有些涩有些干,也有些痒。连日来的高烧不断似乎将他的嗓子也烧坏了,嗓音嘶哑,好像有羽毛在挠: “急什么……” “渴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只不过江铃儿对着这镇日来只知道睡的俊美道士自言自语惯了,根本也没打算等他回答,极为熟稔的一手两指掐过他的嘴,另一手直接提着茶壶,将茶水灌进他的嘴里! 极其的粗鲁、野蛮、没有耐心,更不讲道理。 裴玄:“……” 裴玄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江铃儿和他非亲非故的,又才认识他多久?没将他半道丢在路上已是仁至义尽了,让她宣泄下也是可以的。只是…… “……够了够了够了!咳咳……咳咳咳咳……” 那倾倒的茶壶不仅灌了他满头满面,连枕巾被褥都湿了。年轻道人连连告饶,江铃儿这才觉得够了,终于罢手。 年轻道人剧烈咳嗽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本就因高烧殷红的俊容更像涂了胭脂似的,灼灼似春日里最艳丽的那抹姝色。 裴玄虽然向来没心没肺惯了,可眼下也有些恼了。因高烧因剧烈咳嗽愈显晶亮的凤眸恶狠狠瞪着床榻边,手拿茶壶看着他笑的江铃儿: “你若见贫道心烦,给贫道一个痛快便好,还费什么劲请郎中?” 裴玄不知道的是,江铃儿就见不得他镇日那幅死样。 尤其是大仇得报后,春花死后,那副无欲无求,仿佛下一秒是生也好,是死也好,生死都无所谓的死人样……摆给谁看呢? 晦气! 忒晦气! 所以每每都要捉弄他一番,也不管他是否生着重病,只有他像眼下这样被气得满面震怒、双眸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她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是活着,而不是一具尸体。 她才不想到大老远的运一副尸体回来。 晦气! 晦气死了!!! 当然这些勾勾绕绕江铃儿不想多费唇舌,更不屑与他说。 与往常一般,灌了水后,便取过一旁早已备好、捣好的流食。 裴玄一见她手中拿的一碗奇形怪状便躲,奈何现在攻守之势易形了。现在的他孱弱如菟丝花,在江铃儿的蛮力下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那碗奇形怪状逼近眼前,怪味更在鼻尖萦绕不觉。死活就是不肯吃。 江铃儿眉头拧了起来,不耐道: “不吃饭怎么好?” 年轻道人只能偏过头去,苦笑一声: “饶了我吧!叫贫道吃这些猪食……我宁可你杀了我!” 江铃儿闻言顿了下,继而直接上手,如法炮制,将流食也灌进了裴玄嘴里。 裴玄:“!!!” …… “你看看你,你还是孩子不成?!吃个饭还要让人喂!” 江铃儿看着自己满身的狼藉,额角一抽一抽的,咬咬牙,只能又去重新梳洗。 而年轻道人好似被暴风雨蹂/躏过后不堪摧折的娇花,无力地躺倒在榻上,俊容惨淡无光。 许久眼中才重现一点光彩。 他张了张唇,半晌才发出声音:“……何必花那钱请郎中。” 他的身体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本就抱着和水融玉石俱焚的念头,仅仅是内力尽失,已是幸运至极。 屏风那头,江铃儿擦拭肩颈的手一顿:“你都听到了?” 裴玄眨眨眼,也不知江铃儿怎么制得那流食,吃得他口干舌苦,实在难吃,腹中犹如火烧,这会儿才觉得舒坦了点儿。闻言极轻地“嗯。”了一声。 全然没有丝毫……丝毫有关痛苦的多余情绪,镇定自若的模样,恍似武功全废的人不是他一般。 即便不是江铃儿自个儿的内力,可一想那可是能与水融一较高下,甚至强压了水融一头,那是何其可怖、浩瀚的内力,就这样说没就没了……江铃儿自己都可惜得肉疼,臭流氓道士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喂他吃碗流食都比这反应大。 江铃儿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屏风那头沉默良久,江铃儿忽地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难得的温言细语: “那个……要不我送你回凌霄派吧?” 年轻道人一顿:“怎么,先前是你邀我一同前来……现在知道贫道武功尽废就后悔了?嫌弃贫道扯后腿啊?” 话落,裴玄轻笑着侧首看去,却见江铃儿自屏风后探出小半张身体,许是衣领脏了被她扯下,露出一小片精致的锁骨,其上还有想些许未擦拭的水珠。 水珠晶莹、圆鼓鼓的,就悬在那片精致的锁骨上将落不落的…… 年轻道人呼吸微微一滞,偏过视线,眼神只盯着昏暗的横梁,再也没有半分游移。 哪知江铃儿闻言没有半句遮掩,大大方方便认了: “是。” 她原先邀他就是存着与他这样武功高强,又经历出奇相似的人一道寻皇太子莲生定事半功倍,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裴玄一梗,当即垮了脸,苦笑着: “你还真是实诚呐……” “所以呢?你要回去么?”江铃儿囫囵披件外衣,走了来,极其认真道,“你是掌教真人无崖子的师弟,是凌霄派的逍遥子真人。你们凌霄派还有天然的疗养圣泉,还有大把大把的灵丹妙药,肯定胜过金陵城的郎中。找回武功内力也定只是时间问题……” 话落的同时,江铃儿已经走到裴玄面前,抱臂,俯视着年轻道人,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要回去么?” 裴玄与面前这双澄澈的杏眸对视半晌,终于启唇道: “确实如你所言……” 江铃儿听了前半句,以为裴玄也是这么想的,当即转过身去准备之后的行礼。 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才走了两步,身后陡得又幽幽传来一道叹气声: “师兄自然会为我穷尽办法找回内力的,只是在那之前……哎。” 江铃儿脚步一滞,转过身来,不解:“你唉声叹气什么呢?” 背靠灵丹妙药数之不尽的凌霄派,还有个掌教真人是亲师兄,不知道有多少倾羡于他,真不知道他在长吁短叹什么。 年轻道人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右手小臂覆在脸上,真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你知道的……你知道凌霄派上下除了我师兄,除了那个叫‘孟小川’的小道童,没几人真的将我放在眼里……” 江铃儿一顿,想起来了。 她倒忘了这茬了。 “也不知是哪儿刮来的谣言,说师兄要把掌教真人的位子传给我……如果我回去的话,恐怕等不及内力恢复,就会被除之而后快了吧?” 话音刚落,江铃儿狠狠怔住。 “现在……”短短两字在唇齿间刻意研磨了一番,尾音拉长,给足了江铃儿思考的时间。 年轻道人抬起掩面的小臂,露出高烧不退的酡红的俊脸,烟青色的凌乱的道袍,凤眸泠泠,好似被抛弃的深闺怨妇,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想赶我走么?” 江铃儿:“……” 江铃儿:“…………” 裴玄说完便闭口不言,从床榻上支起病体,似极贴心给了她决策的时间,耐心等着她的定夺。 只见江铃儿一会儿挠了挠发,一会儿眉间隆起一座高山,她来回踱步着,好半天没下定决心。 期间年轻道人一直气定神闲看着她,耐心极好的模样。 等了许久,江铃儿终于站定,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横了他一眼: “你可以留下,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年轻道人点点头:“你说。” 江铃儿两步并做一步,踱步到床榻前,在年轻道人惊愕的视线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了过来! 四目相对,年轻道人一双好看的凤眸里映着江铃儿如果两簇篝火一般的杏眼。 江铃儿一字一句,咬着牙说的: “今后,我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不准再丢下我了!” 裴玄愣住:“……”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居然还在怪他将她留在水融的密室内…… 裴玄本想解释,本想说“贫道可是为了你好”。 可是在江铃儿几乎吃人的眼神下,识趣的将话咽了进去。转而摊开手,自嘲道: “贫道还怕你丢下我呢。” 江铃儿这才眯着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裴玄余光扫到江铃儿满是伤口的手,一时间脑海中闪过数个画面。 无论是江铃儿推着板车的画面,亦或是她为他捣药的画面…… 年轻道人一顿,喉结上下艰涩的滚了一圈,下意识情不自禁伸手探向江铃儿的手: “你的手……” 江铃儿避过他的手,拧着眉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 “干嘛?” 裴玄一顿:“……” 他望着自己僵在空中的手一顿,眼中有茫然。 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想干什么。 只能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背在身后,下意识的握了握,只握到一团空气。 勾唇轻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江铃儿又奇奇怪怪地觑了裴玄一眼,只当他脑子烧糊涂了,她转身屏风后走去,那里她收拾了一副简易的被褥,正要去歇下时,末的一顿,背倚在屏风上,回眸补了一句: “哪怕你一辈子功力尽失也是不要紧的。” 年轻道人一顿,从方才莫名的思绪里抽离,眼帘一抬,凤眸泠泠,好整以暇道: “怎么说?” 江铃儿上上下下扫了裴玄一眼,陌上人如玉,真是好看的紧。 依着她多年纨绔的经验,她异常认真道: “秦淮十八摸晓得么?纵使你这辈子功力恢复不成也不得紧的。我们金陵城民风开放,好龙阳之风者甚多。你就往秦淮河畔一靠,卖卖屁股,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还吃什么流食呀?这辈子都不愁啦……” 年轻道人闻言俊容一下就黑了。 他是没想到这丫头不禁蛮横,嘴里不饶人,还记仇。 绝对不吃亏。 他算是见识到了。 裴玄模模糊糊想着,这就是老镖头口中…… 【你们秉性相投,等你见了她一定会欢喜的……】 年轻道人耳边回响着故人的嗓音,视线渐渐模糊。即将又堕入黑沉之际,耳边骤然响起江铃儿的声音: “哎呀,这是气晕了还是发作了,怎么又烧起来了……” 紧接着,额上覆了一条湿帕子。 他都烧成这样了,竟还想着,难得大病了一次,好像…… 还不错? ……他真是烧糊涂了—— 翌日。 江铃儿骂骂咧咧的又照顾了臭流氓道士半宿。 便是铁做的人,再这样烧下去也是不行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气的,裴玄触之滚烫,整个人犹如火炉一般,他一直断断续续的发烧,不过都是低烧,还是第一次这般。 江铃儿真怕他烧成个傻子。 有些后悔昨夜出言激他了,所以天一亮,江铃儿便抄过老郎中留下的方子,出门抓药。 在江铃儿离开后不久,裴玄睁开了眼。 经过一夜的烧灼,他好似又消瘦了几分。 他于榻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额上 的帕子取下,脚步虚浮地下榻、出门,下楼。 走到客栈楼下,坐在一身材高大、面容深邃,似是西域人的男子面前。 在江铃儿领着他来到这间客栈时,他短暂的清醒过一回。 一眼便瞧见这面容异常醒目的番邦男子。 原以为他或已走远,幸好他还在。 裴玄肃白着一张俊容,隔着垒成山一般高的牛羊肉同番邦男子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淳于诨。” 番邦男子闻言,从满是牛羊肉的大盆里仰起头面来,看到年轻道人的一瞬,双眸骤亮,囫囵咽下满口的牛羊肉,方道: “……逍遥子真人,怎会在此?!” 裴玄笑着颔了颔首,瞥了番邦男子手中一眼。 淳于诨一顿,顺着年轻道人的视线看向自己手中的筷子,一怔后,连忙将手边干净的筷子递给了裴玄。 眼睁睁看着记忆中有仙人之姿、清风朗月般的青年风卷残云一般,囫囵将牛羊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了起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 牛羊肉都不香了。连忙给年轻道人斟上一杯酒: “道……道长……哎您慢点儿,这还有呢……”—— 江铃儿很快按方子抓到了药。 她离开金陵城、离开家时是盛夏。再回来已是初春的季节,不过数月的时间,金陵城已大变了一番模样。 来往行人的面孔不光多了许多异乡人,有番邦人,甚至还有金人。 金人的足迹居然从边外已然踏进金陵城内。 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是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正在天下第一镖举行,这是天下武林人共襄的盛举,她带着昏迷的裴玄,脚程慢,到这时武林大会已经举办了小半月了。 是以金陵人来往人树众多,原是因此…… 她恍恍惚惚想着,猛地一拍额,居然将这事忘了! 她本急着回去给裴玄那厮熬药,路过一摊贩时,老妇的哀嚎声让她止住了步伐。 只见一金人脚踩着少年的脊背,将少年的头颅狠狠地踩在泥泞里,碾了碾!嘴里不干不净,污言秽语说着什么。 老妇抱着金人的腿,声声泣泪,哀求着: “官爷、官爷是我儿的错,你行行好……饶过我们孤儿寡母吧……” 在金人身旁的居然是个身穿藏青的道袍的中年道士,金人还未说话呢,中年道士先一脚将老妇踹了开去: “无知蠢妇!官爷的腿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 江铃儿登时勃然大怒,心里暗骂:“好一个金人走狗!” 但见那面容凶恶的金人一把抽出大刀,正要挥刀向他脚下的少年砍去时,江铃儿眉头一拧,顾不得其他,正要将手中的药包掷去阻止金人时,一道熟悉的如洪钟般的叫骂声在空中炸响! “去你娘的鳖孙!敢在爷爷面前残害我大宋子民!” 江铃儿回头,但见是马三爷、陆爷还有秦香玉姐姐都来了! 江铃儿双眸一亮,差点叫出声来,想来他们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不光是马三爷、陆爷、秦香玉,所有一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好汉都围上前来,大家皆对金人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终于逮住一个金人,怎么可能放过他! 中年道士见他们围上来,也有些慌张,强装镇定道: “你们……你们都疯了?都不要命了!这位爷可是金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中年道士话未说完,便被陆爷一把铁算盘抽得连连倒退数步,眼冒金星。 “爷爷打得就是金人!” 见多人为母子打抱不平,江铃儿放下心来,悄悄隐入人群中。 金陵城里眼熟她这个曾经的混世魔王的人太多了,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侨做装扮,免得被人认出来,因此也不能与马三爷、陆爷和秦香玉姐姐相认。 江铃儿本欲就此回客栈的,余光却瞥见那中年道士、金人走狗恬不知耻,偷偷遁逃。 心下气不过,一定要将这走狗打一顿才能解心头之恨! 当即将药包塞进怀里,悄悄跟上去。 几乎是她拔腿的瞬间,和一抬轿子擦肩而过。 沁凉的春风拂过,卷起轿子的窗帘轻轻浮起又落下。 露出一张苍白阴郁、又消瘦的俊容。 转瞬即逝。 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冷冰冰的声音: “高先生,前方何人争吵?” 纪云舒。 行在一侧的儒雅青年高阳,立马附耳道: “回少堡主,不过一群打架斗殴市井之徒。” 高阳话落,连忙招呼手下人: “扬起日月堡的旗帜,扫清闲杂人等,莫打扰了少堡主歇息。” “是!” 江铃儿就这样和纪云舒再次擦肩而过,背道而行,渐行渐远—— 江铃儿一路跟在那中年道士、金人走狗之后,没想到一路竟走到—— 天下第一镖门前。 江铃儿登时怔住,竟有些近乡情怯般……不敢上前。 直到见到那金人走狗快要消失在大门时,连忙醒过神来,跟了上去。 不过到大门前就被拦住了。 “小兄弟,你的英雄帖呢?” 江铃儿闻言登时眉头拧起:“……什么英雄帖?” 天下第一镖向来遵循五湖四海皆是友的宗旨,江铃儿在天下第一镖活了小半辈子了,还是头一回听说“英雄帖”的存在。 “没英雄帖?”看门的小厮上下扫了她一眼,又道,“那钱有没有?十两银子可买一张英雄帖。” 江铃儿瞠目:“十……十两?十两买个破帖子?什么帖子这么值钱?” 知道江铃儿身上捞不出油水来,小厮彻底失去耐心,挡在门前不让江铃儿进去。 “你英雄帖没有,钱也没有。抱歉了兄弟,这个门儿你不能进,等来年的武林大会吧。” 江铃儿算是明白了,合着要参加武林大会还得先交十两钱。 明摆着抢钱呢! 江铃儿简直气笑了:“这是谁定的规矩?江老镖头可……” 小厮当即呛声:“小兄弟,还“江老镖头”?你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是我们白虎堂的堂主赵逍!没听过‘一朝君子一朝臣’?我们赵总镖头定下的规矩就是王法!你爱来不来,不来拉倒,赶紧滚!别影响我收英雄帖!” “我看是别影响你收钱吧!” 江铃儿气结,赵逍那王八羔子……简直是掉进钱眼里了! 江铃儿气不过,可众目睽睽下又不能和这小厮再争辩,万一暴露身份就得不偿失了。她瞥了一眼那金人走狗即将转过拐角消失的背影,忽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忽然高声道:“叔!叔!说你呢!穿藏青色道袍的那个……别走了!” 那金人走狗闻言,揉着被陆爷铁算盘刮过的半张血淋淋的脸,转过身来,粗声粗气道: “你叫我?” “叫得就是你!” 江铃儿说着瞪了小厮一眼:“我想起来了,我的英雄帖在我叔那儿呢!你等着!” 小厮将信将疑得让开道,只见江铃儿冲上前,同那中年道士说了什么,很快掉头回来,英雄帖在小厮面前一晃而过。 “行了吧?” 那金人走狗看着腰别大刀,挺威风的样子,实则酒囊饭袋,江铃儿不过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便将英雄帖顺了过来。 全程顺利的不可思议,乃至事后中年道士都未曾发现。 江铃儿只觉得中年道士太过草包,却丝毫未察觉是她同数月前的自己相比,早非同日而语。 小厮有心为难,眯着眼: “等会儿,你那英雄帖拿来我仔细瞧瞧,看看落款……” 江铃儿心里暗骂,麻烦! 她不愿将事闹大,得不偿失。正想 着要不要放过那金人走狗一马,择日再乔装而来,忽然见这小厮的视线跃过了她去,朝她身后看去,高声骂道: “又是你这晦气的小和尚!怎么着上回还没打够,这回又要在我们镖局前寻不痛快了?” 简直天降甘霖。江铃儿心中一喜,她应该趁此机会跑进去的,却在听到下一句话后生生定住了脚步。 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略显青涩的、属于少年人低沉的,却又清冽的嗓音。一听,好似一道清泉缓缓淌进耳朵里。 “贫僧……贫僧不是来找麻烦的。贫僧只是想为老镖头诵完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超度完……贫僧便走,绝不多留。” 第85章 085“我是你祖奶奶!” 江铃儿怔愣在原地。 那小和尚的话似乎还未说话,小厮便冲将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好你个小沙弥!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早已易主了,你还敢在我镖局门口超度江雷龙,更何况超度得还是人尽皆知的正道败类,金人走狗!岂不是将我天下第一镖的脸面往地上踩?你还敢说不是来寻不痛快?!” 正道败类、金人走狗。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抬步往里走。 不知不觉间下唇咬得斑驳,腥甜的铁锈腥气盈满口腔,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也浑然不觉。 那小厮不光是赵逍的拥趸,想来应是赵逍座下白虎堂出身的人,白虎堂掌管着天下第一镖的戒律堂。因此白虎堂出身的人下手极狠,骂犹不解恨,招招都往死穴里踢、死穴里打。 “好你个和尚!该歌功祈福的你不去,非要给一个奸人超度!我看你也是金人的走狗!那也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小厮一边痛骂着一边拳拳到肉痛殴着小沙弥,其状之惨,血肉横飞,叫人观之不由得胆战心惊。 小和尚也不还手,也许是打不过,来来回回只有一句: “老镖头非你口中所言……他是好人,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 小和尚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可即便被殴打至此,他也始终不肯改口,倒叫人不由侧目,心中暗暗钦佩。 小厮却觉得连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沙弥都奈何不得,脸面被狠狠扫落了一地!愈加阴鸷,下手也越狠! “真是贱骨头!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小厮直接扬起拳,眼看拳头就要落在小和尚的天灵盖上,蓦地被人一把捉住了腕子,再也动弹不得。 小厮抬眸,见是方才的清秀少年,喘着粗气道: “是你?你还没走?” 正是江铃儿。 江铃儿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只说: “够了吧?” 明明是个个头同他一般高,甚至体格看上去还比他小了一圈,甚至瞧着还不如倒地小沙弥……可偏偏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无形的威压如潮水般覆顶,小厮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连话都忘了说。 脊背顷刻间出了一身汗。 “里头还在进行着武林大会,而外头若闹出认命来……我想你的赵总镖头也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小厮骇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下意识点点头,可旋即回过神来,看到周围人窸窸窣窣地打量着他们……自觉颜面扫地,脸色蹭的胀红,猛地挣开江铃儿的手! 甫一和江铃儿一双冷冷的杏眸对视,却又嘴唇颤颤,梗住,说不出话来,扭过头来只好将怒火全撒在小和尚身上,手指着被痛殴在地,被打成猪头的小沙弥大声喝道: “明目张胆敢向江雷龙伸冤超度的,这还是头一个!我看这小沙弥也定和金人脱不了嫌隙!来人!将他绑去白虎堂戒律堂受审!” 江铃儿闻言当即蹙起了眉。 白虎堂戒律堂,那是关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进去之人,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就差直说要这小和尚的命了。 不过眼见人已经被拖了进去,多说无用。江铃儿眉梢动了动,见眼下已经聚了不少人……终还是没说话。 跟着沉默得进了天下第一镖的大门。 小厮看向江铃儿的背影,心中嫉恨难消,本想发难,可不知为何,少年人一双冷冷的杏眸令他心生寒气,总觉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时隔不过数月,没想到再回自己家竟还要费这许多波折。 江铃儿也没想到过自己回家第一件事,竟然是寻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道士。 四处扫了眼,见没有旁人,便一拳打在了中年道人脑门,只打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中年道士大骇,连连退避: “我……我乃丹霞洞文山真君,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是谁?受何人雇佣?为何打我?!” “我是你祖奶奶!” 等到将这真正的金人走狗打晕,扔进枯井里,江铃儿这才觉得方才一直憋在心口的郁气这才散了不少。 舒坦了—— 解决了这金人走狗之后,江铃儿才猛然留意到天下第一镖总镖头之位不光易了主,连镖局内的陈设也大不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 江铃儿登时愣住了。 谁要成亲? 旋即便想到了,只偌大镖局只有一个适龄女子,袁藻。 忽地耳廓一动,江铃儿一个侧身,躲在假山后。 “听说明儿比武大会结束后,便要举行比武招亲呢。你说袁三小姐会嫁给哪路英豪呢……” “还能是谁呀?比武招亲不过是走个过场,姑爷肯定是赵逍赵总镖头啦!玄武堂堂主就袁三小姐这么一个女儿,况且袁三小姐如今得了疯病,交托谁都不放心,自然嫁给总镖头,放在眼皮子底下是最安心的啦!况且玄武堂堂主早已着人定好了凤冠霞帔,就等着大会结束便拜堂成亲呢。” 两名丫头嬉笑着沿着廊檐而过。 假山后,江铃儿喃喃自语,难以置信。 小藻……要嫁给赵逍? 为什么? 她不是……她不是最讨厌那厮了么! 还有,那两个丫头……说谁疯了呢??? 小藻……疯了???—— 江铃儿原并不打算来见袁藻,她没死的消息若叫她知道了只会给她添麻烦。 可眼下她既然得知她将要和赵逍这厮成婚的消息,还有她得了疯病的消息……怎能叫她不忧心? 她从来当袁藻是亲妹妹来看的,当即决定去探虚实。 她绕过众多小厮、丫鬟的视线,探进袁藻房里。 只见袁藻孤身一人坐在铜镜前,身上当真穿着凤冠霞帔…… 江铃儿一顿,在袁藻转过身时,连忙将面上乔装的脂粉囫囵擦去: “小藻别怕,我是铃儿姐姐!” 袁藻转过身看到江铃儿的瞬间,眸光震颤,眼眶倏然就红了,嘴唇颤颤,喃喃着: “铃儿……铃儿姐……你没……” 两人不光隔着数月的光阴,更隔着生死,江铃儿也不由红了眼眶,几步上前: “对!我没死,我来见你了!” 袁藻明明也是触动的,她从来都是爱哭鬼,双眸登时噙满了泪珠,可在江铃儿靠近时,喃喃着: “你不应该在这里……你不该在这里……” 随即居然像受了惊吓的孩童一般,放声尖叫: “走开!走开!你不该在这里,快走开!” 江铃儿愣住,径直抓住她的手:“小藻你……你怎么了?” 袁藻却回以更加悚然的尖叫声,甚至动手打她、推搡她,大声吼她: “我叫你走啊!走啊!快走啊!” 江铃儿怔怔的看着袁藻形状疯癫的模样,余光见众多小厮和丫鬟涌了过来,咬咬牙,从窗台上一跃而下,一路窜进灌木丛后消失不见—— 小藻从未……这样对她。 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天真又痴狂,如受了惊的孩童…… 倒真像得了失心疯一般…… 不过数月时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江铃儿失魂落魄地从袁藻的院落里出来,回客栈之前还记得偷偷遛进白虎堂的戒律堂,找到被关押在此的 小和尚。 小和尚被打得面目全非,此刻正伏地痛哭着。 江铃儿嗤了一声:“现在知道痛了?” 小和尚却摇了摇头,双手抱头痛哭流涕着: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相信老镖头是好人?” 江铃儿长睫如振翅的蝶翼般一颤,当即震住了,错愕道: “你是……在哭这个?” 小和尚没说“是”,但观他神情,便知他默认了。 江铃儿到此才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一番小和尚。 小和尚虽然被打得面目全非,亲娘来了也不一定认得出。可也不难看出他面容稚嫩,跟小毒物差不多的年纪……却远没有小毒物知世故的样子,只有一派天真。 愚蠢的天真。 江铃儿默了良久,才试探道: “江老镖头确实爱天南地北遍交好友,但……好像没交过像你这么小的朋友?” 小和尚只道,声音低沉,还带着哭腔: “小辈……不过无名之辈,怎配和老镖头称兄道弟?老镖头一生锄强扶弱,博施济众。死后理应得到厚待,更不该遭人诬陷是金人走狗……他,他是好人。” 老镖头当然是好人。 小和尚……倒也没说错。 江铃儿抿唇不言,只当小和尚不过是受过老镖头荫蒙的众人之一。 还是其中最懂得感恩戴德、最勇敢的那一个。 江铃儿心下惨淡,解开了囚笼的锁链:“趁现在还无人发现,走吧。” 岂料小和尚摇了摇头,盘起了腿:“我要为老镖头诵读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 江铃儿登时眉间拧起一座山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回家诵读不行么?” 谁知小和尚沉默良久还是摇了摇头:“……不行。” 好倔的和尚。 头回见有人主动送死的,江铃儿倒吸一口凉气。 ……个傻子。 他不光是受过老镖头荫蒙的众人之一,是最懂得感恩戴德、最勇敢的那一个,也是最傻的那一个。 袁藻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尽,耐心尽失,江铃儿扯唇一笑:“随便你。” 话落转身,毫不犹豫离开—— 月上枝头。 客栈。 江铃儿踏月回来时,裴玄早已退了烧。 年轻道人观察江铃儿良久,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江铃儿兴致缺缺:“没什么。”转手递给裴玄一碗熬好的药,不耐道,“快喝。” 这回不仅不灌他汤药。 裴玄余光瞥了眼案桌上垒好的牛羊肉。 连肉也没瞧上一眼。 有古怪。 裴玄接过汤药一面兀自饮了下去,一面小心觑着江铃儿的神色,心中腹诽着。 看来今日出门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心情就这么差么……—— 就这样,异样的沉默一直蔓延到深夜。 裴玄退了烧自然被江铃儿赶下了床榻,隔着一面屏风,像是隔绝开两个世界,两人一个睡在榻上,一个睡在地上。 直到半夜,江铃儿猛地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抓狂咆哮着: “我怎么可能让小藻嫁给赵逍那家伙!” 屏风那头的另一个世界,年轻道人睁着眼睛恰好默念到:“…九十九、一百。” 终于双目闭上,双手交叠在身前—— 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86章 086“丢人的家伙,下去也好。”……—— 翌日。 几剂猛药下去后,裴玄终于不再烧了。大病一场后本就消瘦颀长的身姿愈加清瘦,站起身来高高瘦瘦的像个衣架子,烟青色的道袍裹在身上,微风一吹,衣袂扬起,更显清俊无匹。 天地回春律,山川扫积阴①。年轻道人也一扫往日的颓唐,好似随着春日一同复苏,焕发生机。虽然身子已无大碍,但内力仍是空空荡荡的,他却好似不以为然,因清瘦许多,眼窝微微凹陷,更显凤眸熠熠,俊美无俦。 反观江铃儿,病气好像转移到了她脸上,眼下两抹青黑,裴玄觑了一眼,明知故问: “没睡好?” 怎么会是没睡好,是根本没睡。 自昨夜夜半,江铃儿突兀的一声吼“我怎么可能让小藻嫁给赵逍那家伙!”后,并未再入睡,而是奔去了屋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回来时踏着清晨雨露,明明还是寒凉的早春,她却像个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包子,脑门、鼻尖布着一层细汗,虽然眼下两抹青黑,但精神头异常高涨,小脸红扑扑的,气息还未喘匀。 尤其裸露在外的双手更是通红,还有些新生的、细碎的伤口。 年轻道人略略怔忡了一瞬,这是……打了一夜的拳啊。 “跟你没关系。” 江铃儿闻言并未瞧他一眼,说着,撞开了他的肩。 裴玄真似一朵柔弱无骨易推倒的娇花一般,轻嘶着捂着肩倒退两步,苦笑着: “好歹贫道也是病……” 话说一半蓦地卡住,抬眸便看到径直步入屏风后的江铃儿褪去外衣搁在屏风上,他薄唇极轻的抿了下,虽然隔着屏风并不能瞧见什么,却也眸光一转,相当君子的利落地背过身去。 要出厢房还得绕过这片屏风……所以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识趣的闭上嘴,耐心地眼观鼻鼻观心,心底默数十个数后—— 听到江铃儿出门的声音,眉心牵动了下,跟了上去—— 天下第一镖。 武林大会现场。 到了今日武林大会举办了小半月的光景,已近尾声。到这会儿留下的全是个中翘楚,精英中的精英。 江铃儿着灰衣劲装,兼身姿本就高挑,看上去像个少年侠客一般。以防万一,更学着番邦人的模样也在面上遮了块布,只露出双杏眼,在眼下因武林大会汇聚五湖四海行人的天下第一镖来看,并不起眼。尤其现在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台上比武的侠客身上。 偌大江湖,人才辈出。 不过小半天光景江铃儿已看了不少南北派系的各路豪侠,等到看到马三爷上场时,江铃儿差点欢呼出声,还是裴玄先一步看了她一眼,她才咬住牙关闭上嘴,好险,险些暴露了! 不过即便出不了声,江铃儿也暗中捏紧了拳头,为马三爷加油打劲! 与马三爷对战的是个叫淳于诨,身材颇为高大的番邦人。 马三爷“马上将军”的名头不小,不少有识之士已经认出了,而这身材高大的番邦人舞着长枪,看起来笨拙不堪的模样,却意外的凶悍。 一柄长枪赫赫生风,几次差点将马三爷逼下台去! 几百招下来,不想马三爷竟然在这番邦人手里落败了。 江铃儿心里既替马三爷惋惜,也为他高兴。尤其在马三爷笑着拍了拍番邦青年的肩,纵然落败,却不见丝毫懊恼,反而更加欣喜,是得遇对手的欢欣。所谓不 打不相识,两人已经约着下台喝酒去了。 江铃儿多看了那番邦人几眼,尤其是那丛浓密的、蜷曲的发,嘟囔着:“这人……怎么怪眼熟的。”可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裴玄在她身侧,同样抱臂望着台上。闻言没放在心上,心里只道江铃儿大大咧咧惯了,淳于诨与他们同住一个客栈,几人打过数次照面居然都不曾发现—— 比武还在继续。 这次巧了,其中一个她认识。 新小凌霄七子中的大弟子,那最年长最俊秀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对,温承安。 早在大孤山下匆匆一瞥,少年人不符年纪的风雅和沉稳便已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 凌霄派素有天下剑宗的美称,凌霄七子的名头更响彻大江南北,可惜不知缘由年纪轻轻便接连英年早逝。江铃儿的视线看向少年身后台下,同样稚嫩的六张面容仰望着台上他们的大师兄,如出一辙的青涩和意气风发。虽然眼前不过是七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可只要冠着“小凌霄七子”的名头便不可小觑。 果然少年长剑一出,与儒雅温和的俊容不同的是,浩荡剑气中带着凛冽肃杀之气,颇有几分大孤山群山之巅,小神仙一柄霜寒剑对阵水融的架势。 在凌霄派大弟子温承安面前的是手持一柄拂尘、身着黄袍道服的、有着一张和善娃娃脸的中年人。 虽然黄袍道士面容何止良善,简直一脸无害的模样,但通身的风姿气度,一看就知此人不凡。 台下人窸窸窣窣,附耳交谈着: “听闻这可是丹霞洞宗山真人闭关六年来头一次下山,宗山真人的名讳自不必多说了,宗山真人向来谦逊无意江湖斗争,这番下山参加武林大会也是为一试自丹霞洞猿猴身上习得、闭关六年潜心钻研的‘通臂十三式’!看来这凌霄派的小哥怕是不妙了。” “北有凌霄派,南有丹霞洞,这算是南北两大道教,天下唯二道宗头回正面交锋,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呐!” 江铃儿耳闻周遭间或夹杂着喝彩的喧闹声,丹霞洞宗山真君?好熟悉的名讳,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 这点念头转瞬即逝,很快被台上精彩纷呈的比试打斗吸住了视线。 不过年十七、十八的小凌霄七子之一的温承安和年四十许的宗山真人不仅有着三十许年龄的差距,更有三十年内力积累的鸿沟,却一时竟打得难舍难分,百招之后才现疲软,可惜最后还是惜败在宗山真人的“通臂十三式”下。 少年面有遗憾,却没有丝毫不甘,握剑弓腰,向宗山真人深深一揖: “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黄袍道士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让他瞧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更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宗山真人闻言甚是欣慰得拍了拍温承安的肩,喟然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这一战虽败犹荣,不过静默一瞬后全场沸腾,连江铃儿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满场赞扬之声络绎不绝,尤其小凌霄七子排行第四甘子实欢呼“师兄”的声响最大,温承安再老成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登时红着脸连连谦声告饶。不用多想,经此一战,小凌霄七子的名头不日就会传遍江南海北。 江铃儿赞赏之余,除了微妙的羡妒之外,更多是羞愧。心想人和人的十八岁…果然不一样。 人家的十八可以在天下英豪面前崭露头角、闯出名气,而自己的十七八岁居然是成天跟在纪云舒身后,跟在男人身后跑,讨一个男人的欢心,虽说源头是为了安老镖头的心找个归宿,但也……实在丢人。 丢死人了! “丢人的家伙,下去也好。” 忽地身侧幽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满场的赞扬之声中越显得尤其刺耳。 有一瞬间,江铃儿还以为讽刺的是自己,登时浑身炸毛,猛地循声侧首看去,待见到是裴玄抱臂立在她身侧时,略略一滞。 许是凌霄派中人的身份太过惹眼,年轻道人也没有选择穿上往日的烟青色道袍,而是简简单单一袭粗布麻衣,素色披风,同样面上默契的仿效番邦人围了块长布,遮去除眼睛以外的面容轮廓。 似有所感她几欲喷火的视线,裴玄侧首与她四目相接时,愣了下,奇道: “又没说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江铃儿一梗,见人一双凤眸望过来,霎时间也反应过来人是在说温承安。只怪裴玄这厮平日太过放荡无形,这么长时间来又是朵只会昏厥高热的病恹恹的娇花,让她时常忘记这厮年纪轻轻便已是当世第一剑宗凌霄派的逍遥子真人。 丹霞洞虽与凌霄派并称当世两大道宗,其渊源底蕴其实远不及北方高山之巅的凌霄派。丹霞洞宗山真君再如何武艺高超单拎到年轻道人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裴玄再浑噩再不济也是温承安的小师叔,江铃儿一口气咽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可到底还是为这个谦恭的少年抱不平,拧着眉道: “以他小小年纪能和丹霞洞宗山真君百招之内不相上下……也属不易了吧?” 年轻道人闻言轻嗤了声,全是嫌弃:“根基太差。”转而反问她,“我凌霄剑法何至于输给一个耍猴的花架子?” 江铃儿:“……” 耍、猴、的、花、架、子。 明明方才各种出其不意、引人入胜连声叫好的“通臂十三式”,在他口中却成了耍猴的花架子…… 不过江铃儿旋即想起这厮曾以剑鞘一剑劈开山门的架势,他是杨大郎口中不世出的天才,是真正天赋异禀的怪物,他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 常人眼中精妙绝伦的“通臂十三式”恐怕在他眼中……真跟耍猴的花架子无异。 江铃儿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 好酸。 真的好酸。 想变强的念头再一次如野草般疯长。 “你什么时候来……不对。”不过眼下江铃儿陡得又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英雄帖可要十两银子,她是顺了一张英雄帖混了进来,那他呢? 年轻道人闻言轻描淡写道:“贫道自有妙计。”随即目光飘向武道场正中高坐的某人身上,凤眸眯了眯,“倒是没想到天下第一镖新任总镖头会借武林大会大肆敛财……真是叫贫道长眼了。” 江铃儿顺着裴玄的视线同样遥遥看向高台上的年轻人,在一排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中、也因其身份格外醒目的,天下第一镖新继任总镖头,赵逍。 赵逍因大义灭亲、揭发老镖头有功,破格被推举为新一任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江老镖头素来德行兼备、兼济天下的威望得以服众,因而武林大会连年由天下第一镖举行,而赵逍竟敢借此大发不义之财…… 拿天下第一镖当什么了! —— 比武道场的高台之上。 居坐在正中的青年似有所感目光如隼猛地看向台下! 坐在他身侧的儒雅中年人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袁闻康第一时间察觉到身侧人动静,见青年眸光阴鸷地望着台下,微微一顿,低声道: “逍儿,怎么了?” 青年正是新一任天下第一镖继任总镖头,赵逍。 赵逍冷沉的视线在台下喧闹的人群中来回打量几番后,眉间拢起山丘又展平,收回目光,平静道: “没什么。”旋即想到什么,本已展平的双眉皱得更紧,带着一丝隐晦的不耐,“她还在闹么?” 不必多说,袁闻康只一顿后微微变了脸色,提及爱女,向来儒雅温和、喜怒不形于色的玄武堂堂主也乱了几分阵脚: “小藻……小藻不知昨日受了什么惊吓,嘴里一直说着‘快跑’……不过逍儿,你放心。明日比武招亲必不会受影响。 ” 青年闻言极轻的“嗯”了一声,蓦地横了他一眼: “你该叫我‘总镖头’。” 中年人一怔,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却觉得好像第一次认识一般,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本就是千年的狐狸,玄武堂堂主旋即微微颔首,淡笑道,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是,总镖头。” 赵逍不再看他,复将视线投在武道场上,看着那一老一少受着众人欢呼的身影,蓦地从高位上站起身来。 “逍……”袁闻康眉头一蹙,“总镖头……” “坐累了,松松筋骨。” 赵逍说着左右掰了掰脑袋,不待袁闻康回答,旋即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 高台下,身材高大颀长的番邦青年大手一把扣住身旁少年的头颅,狠狠往下一按,扯进他宽大披风裹着的怀里,凌霄花香瞬间包裹住了江铃儿。 温热的气息浮荡在她耳畔,喋喋不休着: “瞪谁呢?嫌不够显眼还是嫌命长?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可怜可怜贫道。贫道千里迢迢跟随你从大孤山来到这里,武功全废,身子骨也时好时坏,现下惜命得很,你可得护着我对我负责……” 叭叭叭念经似的,聒噪。 江铃儿被吵得心气不顺,带着几分泄愤的意思反唇相讥: “谁要你跟来了!” 抬头就和头顶上方优越的下颚撞在了一块儿,两人一个捂着额角轻嘶,一个龇牙咧嘴捂着下颚,所有动静都裹在狭窄的披风里,引人……无限遐想。 “这俩番邦人莫不是……断袖吧?” “呦呵!老子还是头一次见到活断袖哩!” 耳闻周遭调侃的声音,两人双双一僵。 江铃儿:“……” 裴玄:“……” 如惊雷般的戏谑声响起: “长眼了,这光天化日的,还抱一块儿呢!” 披风内一双凤眸、一双杏眸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着,江铃儿两手抵在裴玄胸膛前,咬牙正要将这厮推开时,突然变故横生,一道人影重重地摔在台下,摔在二人身前! 少年蓦地呕出一捧血,是方还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凌霄七子之一……温承安。 全场哗然! 江铃儿、裴玄一顿,眼风如刃同时看向台上! 武道场上—— 新小凌霄七子行四甘子实被赵逍踩在脚底! 赵逍一脸倨傲,居高临下,一字一句: “服不服?!” 一瞬间,曾经惨烈的记忆犹如匕首刺进江铃儿脑海中,与眼前的画面重合—— 是她被赵逍反手扼制住,整个上半身被迫压在地上,半张脸浸在青砖石上的污水之中,污泥溅了她满脸,沾了她满身。赵逍两手钳制住她的双腕反压身后,右膝极尽屈辱地压在她细瘦的脖颈上,大声喝道: 【服不服?!】 江铃儿登时脸色煞白,长睫一颤,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第87章 087“你们小两口要打回床上打去!……—— 时间回到一刻前。 比武道场上。 赵逍毫无预兆跃下台来,众人皆是一惊,唯有白虎堂的弟子在最初的惊讶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原因无他,多少年来终于轮到他们白虎堂的人坐上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的位置了!白虎堂弟子群情涌动,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前任江总镖头名头太过响亮,这位新继任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又实在太过陌生太过年轻,甚至在众多武林前辈看来,不过毛头小子一个。 时也运也,天下第一镖青黄不接,走下坡路是定局,这个总镖头之位也不过是撞大运捡来的。 况且以往从来由老镖头主持武林大会,老镖头无意江湖纷争,更从不醉心虚名,是以这竟是武林大会创办多年来,作为东道主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第一次走上武道场。 因而除了白虎堂的弟子,其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 丹霞洞宗山真君看着面前直直盯着他的面容倨傲的青年,顿了下,登时反应了过来,这小子,是要拿他来立威啊。 宗山真君低咳了一声,在赵逍开口前连连罢手,笑眯眯推辞道: “年纪大啦,不中用了,打过一场也尽兴了,这武道场还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说着与温承安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老道一大把年纪了胜之不武,回头替老道向你家掌教真人问声好。对了。” 宗山真君压低嗓音,在少年肩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这位新任的总镖头不简单,当心。” 少年一怔,下意识点头应承了下来:“……是。” 新小凌霄七子之一的大弟子温承安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新任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的擂台对手。 少年并不怯场,只微微一愣后很快定下神来,望着眼前看起来和逍遥子师叔年纪相仿的青年,两手抱拳谦恭道: “听闻天下第一镖奔雷掌独步天下,晚辈特来请教。” 赵逍闻言森冷的视线穿过少年温承安,看向已经走下走下武道场的丹霞洞宗山真君,恼怒之色自那双略显阴鸷的双眸里一闪而过。复又将视线投在少年剑客身上,更显阴沉,毫不客气冷笑一声: “就凭你也配我用奔雷掌?” 温承安一怔,似没想到堂堂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竟……如此不留情面。 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台下的新小凌霄七子行四的甘子实已经气炸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甘子实脾气爆,尤其与大师兄温承安感情甚笃,当即便要冲上武道场上被其他师兄弟摁住,六师妹林梦宛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 “莽夫!不可坏了武林大会的规矩!忘了下山前掌教真人交代过什么?这里交给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会处理好的。” 可即便如此说着,少女望着高台上少年如松的背影,朱唇紧抿,几乎失了血色,是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紧张和不安。 温承安,他们的大师兄,凌霄派掌教真人座下大弟子,一向谦和、涵养极佳的少年也冷了面色,拔出腰间长剑,沉声道: “请前辈出招吧。” 可惜——硬接了百招还是落败了,被赵逍一掌击落下台! 台下结伴而来的师兄弟们皆惊:“师兄!” 林梦宛失声:“大师兄!” 甘子实目眦欲裂,再也忍不住,挣开林梦宛的束缚,一跃上了台来:“看剑!” 可数招下来被赵逍空手接了白刃不说,还被踩在了脚底! 赵逍一脸倨傲,居高临下盯着他,一字一句: “服不服?!”—— 【服不服?!】 回到现在。 江铃儿浑身一颤,往日屈辱的回忆犹如刀锋刺进心口,叫她霎时咬住了下唇,铁锈腥味弥漫唇舌。 看到温承安被打飞在地,看到甘子实被赵逍踩在脚下,裴玄一双凤眸刹那晦暗,不过怀中人明显的异样引起他的惊觉,他垂眸看去,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起来。薄唇恰好擦过江铃儿染着清香的发丝,轻声道: “怎么了?” 江铃儿煞白着脸,缓缓摇了摇头。 因脸色苍白,愈显得双眸凛冽,目光如炽盯着武道场上不可一世的赵逍,双拳紧握,十指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内也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玄武堂堂主袁闻康见状也皱起了眉。 在高台之上包括少林、武当、丹霞洞等等全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而在属于总镖头座位的右侧,本该是青龙堂堂主何庸的位置,自从赵逍当选新一任天下第一镖总镖头后,青龙堂堂主何庸、玄武堂堂主袁闻康自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本该属于青龙堂堂主的位置并没有因为青龙堂堂主何庸外出而虚置,反而坐着一位神秘人。 还是位怀抱古琴、头戴面纱的奇女子。 女子眼观场下的喧闹,染着豆蔻的纤纤玉指托着腮,轻笑了声: “有好戏看了。” 几乎全场所有人都在盯着武道场上的动静,唯有一人无动于衷。 那是坐在高台角落里一众老前辈中罕见的年轻人,日月堡的少堡主,纪云舒。 自数年前日月堡堡主纪良丞缠绵病榻之后,一切事宜皆有这位年轻的少堡主出面。可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堡主似乎还未从爱妻身死的打击中缓过来,一直病气沉重,萎靡不振的模样。 任场下如何喧闹,青年身裹一袭狐裘,始终垂眼旁观,兴致缺缺。 就像高大、美丽、危险却又困顿的乡野志怪里的狐族精怪一般,漂亮又沉郁的桃花眸中,恍似一片死海,没有丝毫波澜—— 武道场上。 赵逍盯着脚下少年几 乎沁血的双眸,盛阳之下,一瞬间幻视一双同样瞪着他的腥红的杏眼。 一样的不甘不屈,不服输。 令人厌恶的,贱骨头。 青年眉眼飞快掠过一抹阴鸷,脚下碾了碾,又问了一遍: “服不服?!” 台下温承安见状瞳孔紧缩,少年尚显青涩的面庞第一次有了恨意。他拇指抹去唇角的血迹,执剑又冲上了武道场上! “放开我师弟!” 青年一顿,抬眸冷笑:“不自量力。” 赵逍手中并未持任何兵器,双手一折呈鹰爪的模样,竟单凭双手赤手空拳迎上少年迎面而来的无锋剑刃! 众人惊愕,只有江铃儿暗自叫了声:“不好!” 只见赵逍竟空手接住了少年的白刃! 温承安怔住,全场哗然! 江铃儿眉头紧皱,拳头攥紧,裴玄面沉如水。 “凌霄剑法不过如此。” 赵逍冷嘲着,鹰爪似的双手竟似玄铁一般,在少年震惊的眼神中,一寸一寸将他的长剑折断! 最后将白刃如废铁一般随意掷于地下,转过身来,面朝武道场下的众人,怒声道: “还有谁?!” 全场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几欲掀顶般的欢呼! 幸亏有披风的遮挡,江铃儿死死盯着场上的赵逍,脸色很差。年轻道人亦冷了脸,凤眸自失神的、面容灰败苍白的少年,温承安面容上扫过,最后落在赵逍身上,凤眸晦暗,深不见底。 “总镖头!总镖头!总镖头!” 在近乎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中,一斯文的、穷酸秀才打扮的瘦高中年人一跃上了台前。 “我来!” 江铃儿愣了下,是陆清元,陆爷。 陆清元扫了一眼满地的白刃狼藉,他自负不是什么好人,功夫二字一横一竖,小混混斗殴都往死里打,更何况比武场上,赢的站着,输的躺平,被人踩在脚底算什么?面子算什么?死生都是小事,可他见不惯有人糟践兵器。 陆爷一面捋着光洁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须,一面拨冗着掌中铁算盘的银珠子,冷哼了声: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知道拿老前辈抬轿,现下我来了,满意了吧?” 赵逍阴沉沉的面容终于露出一抹笑:“早就听闻‘铁算判官’的美名,今日终于得见。” 头顶上方冷不丁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你猜谁会赢?” 江铃儿愣了下,死死盯着陆爷和赵逍二人,咬唇了半晌,还是不情不愿道: “……赵逍。” 记忆里的一幕幕与眼前场景不断交错又重合,即便她很不想这么说,也不得不承认,不过数月没见,赵逍这厮的功夫又精进了许多。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进步神速了。 裴玄闻言一顿,垂眸看她。 怀中的女子鼻梁挺翘,面容微白,因着消瘦像是初春盛开的小白花,脆弱中……却又显出十分的坚毅。 血色如蛛丝爬上她一双澄澈的杏眸,她死死盯着赵逍,盯着赵逍的一招一式,甚至都忘了眨眼。 裴玄静静看了她良久,唇角极轻地勾了下,她自己或许都没发现…… 这些时日来她不光武功所有精进,连眼睛也变毒了—— 日薄西山。 回客栈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 江铃儿脑海中犹如走马观花一般,一幕幕闪现今日武道场上的画面。 陆爷败了。 接下来的时间赵逍在擂台上就没下来过,直到最后。 她说对了,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期间裴玄一直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回了客栈,江铃儿不过才踏进厢房一步便转身欲走,倏然被人抓住了胳膊。 “去哪儿?你还没吃过饭呢。” 是年轻道人毫无预料抓住了她。 江铃儿不耐地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没想到裴玄意外的坚持,眉头紧拧,抓着她的胳膊不放,甚至更用力了: “你从昨夜开始就没吃过饭吧。” “跟你没关系。” 江铃儿甩开了他的手,闷头往外走。 “不吃不喝不睡玩命似的练武并不会让你明日就能突飞猛进打赢赵逍。还是……”年轻道人说着一顿,笑了,“你怕了?” 江铃儿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来,眼睛瞪如铜铃,嗓音几乎变调: “……你说什么?我怕他?!” 只见年轻道人双手抱臂,懒懒散散倚靠在窗扉上,面上带笑,笑吟吟望着她,蓦地毫无征兆出了手! 江铃儿一愣,下意识出手格挡,裴玄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招招下狠手,步步紧逼,两人居然就在客栈狭小的过道里打了起来! 裴玄虽然内力全失,但是招式功夫还是使得出的。 甚至瞧不出他才大病初愈,直把她逼到墙角,年轻道人忽地两手捏成可笑的鸡爪的模样,小鸡啄米似的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江铃儿吃痛地低叫了一声,旋即顿了下,登时反应了过来,那是……赵逍的招式! “愣着干什么?当心足下!” 说着“当心足下”,却又是往她脑门上重重敲了下,用的还是赵逍空手接白刃的招式! 江铃儿顾不上疼甚至都顾不上被这厮愚弄的愤怒,因为他现在使出的功夫全是赵逍的武功路数,他不过看了一遍居然全记了下来……甚至完完全全复刻了出来! 那可是……那可是赵逍的家传绝学白鹰爪啊! 裴玄本还想再敲敲她这颗榆木脑袋,见她双手捂着额,一双杏眸瞪得圆滚滚的望着他,觉得可怜又可爱,轻笑了两声,忽地笑容一收,正色道: “知道陆爷输在哪儿么?” 江铃儿微微一怔,立时明白了年轻道人的用意。喃喃着: “你……” 才吐出三字,突然过道两侧厢房响起间或夹着调笑的怒骂声: “你们小两口要打回床上打去,世风日下,在外头腻歪算什么事?!” 江铃儿:“……” “………” 江铃儿一僵,这厢窘得脸都红了,那厢年轻道人没脸没皮的应了下来: “家有河东狮,实在对不住对不对,我们这就回屋里腻歪去……” 江铃儿:“……” 江铃儿阴着脸狠狠拧了一把年轻道人的胳膊: “腻歪你个头!” 第88章 088“你来真的?”—— 厢房内。 两人吵吵闹闹的终于回到厢房内,冷不防又被裴玄这臭流氓道士占了 口头上的便宜,江铃儿正要发作: “谁和你是小两……” 回头却见这厮转眼又换了副面孔,凤眸无波无澜得望着她,冷冷淡淡又问了一遍: “陆爷功夫并不在那小子之下,知道陆爷输在哪儿么?” 江铃儿一怔,在年轻道人沉静的眼神中不由也正色挺直了脊梁,不待她回答,冷不丁迎面又是一掌袭来! 江铃儿瞳孔微缩,陆爷恰是被这一掌击落下台的! 她微微一滞后,反应极快,足尖一点翻身避过迫在眉睫的变化多端的掌法,本以为顺利抽身避过,蓦地膝盖一弯,竟不知何时被裴玄踢了一脚! 没想这厮一点不留情面,她吃痛地脚步微颤,踉踉跄跄地差点跪了下来!江铃儿狠狠拧了下眉,疼痛之余却是一顿,烛火映着她微颤的双睫,似乎……明白了什么。 年轻道人觑了她一眼: “愣着干什么?拳脚不长眼,当心了。” 话音未落两指效仿赵逍的手法捏了个可笑的鹰爪……与其说鹰爪不如说是鸡爪子,竟直直往她双目戳去! 江铃儿竟不退不避,眼睛甚至都没眨一下,任裴玄往她双目袭去! 在裴玄的双指即将戳上她双目时,江铃儿蓦地一动,头一歪避过,于此同时双手毫无征兆格挡住年轻道人袭来的右膝! 裴玄微怔,动作随之滞在空中。 江铃儿两手摁在他的右膝上,一个借力飞身退到三步开外,因他们的地字一号房实在狭小,脊背撞上床梁,纱帐也跟着狠狠晃荡,江铃儿猛地抬头,一时竟忘了脊背上的疼痛,杏眸亮得惊人: “……是腿法!我知道了!是腿法!” 赵逍这厮虽然手上功夫是家传绝学白鹰爪,白鹰爪和陆爷的千佛点穴手棋逢对手,谁也没从对方身上讨到好来,可毕竟隔着数十年内力修练的差距,百招之后赵逍渐显疲态,陆爷更胜一筹,渐渐占了上风,但陆爷未防赵逍除了家传绝学白鹰爪,腿上功夫更是老镖头所授的三十六路腿法,他用手上千变万化的白鹰爪其实是为了掩饰腿上功夫! 这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与其说输在腿法上,不如说陆爷终究还是输在了轻敌上。 裴玄闻言,嘴角微勾,缓缓站直身体,拍了拍手,掸去不存在的浮尘,又问: “那温承安和甘子实呢?” 江铃儿一顿,试探道:“内功有别?” 毕竟他们太过年轻,当然赵逍也年轻,可也毕竟年长他们十岁,有着十年功力的差距,败在他手里……也是意料中的事。 裴玄闻言眉头却是一拧:“对,也不对。” 江铃儿微微一滞,杏眼眨巴了好一会儿方道:“……是交手经验太少?” 年轻道人凝着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再想。” 既然与内力修练无关,又与实战经验没关系,那只能是—— 江铃儿仰面一脸真挚的望着他,恍然大悟: “你们凌霄派的落英迷踪剑法不行啊。” 裴玄:“……” “…………” 年轻道人一张俊脸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只见他胸膛明显上下起伏了一下,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周遭,随手折下身侧花瓶里的枯枝,侧目睇着她: “都不对,现在换你来打我。” 江铃儿顿了下,顺势坐在床榻上,两腿晃了晃,笑了:“生气了啊?别气啊。” 她自然是开玩笑。不过看到年轻道人冷下来的俊容,两腿晃得更欢了,“赵吉四叔所创的白鹰爪变化多端,也是南派首屈一指的掌上功夫,输给白鹰爪不丢人。” 年轻道人没有被安慰到半点,甚至本就大病初愈的苍白的俊容好像覆着一层霜,隐隐透着青。 “夜夜跟木头练有什么好玩的,让你一只手。”裴玄说着将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执着可笑的枯枝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将枯枝的尖端直指坐没坐相的江铃儿,“现在你的对手是我。” 江铃儿晃荡的双腿一顿,眉头蹙了起来:“你来真的?” 裴玄挑眉:“你怕了。” 陈述句。 江铃儿拧眉,好拙劣的激将法。 她心知,但还是……腾地站起来:“怕个屁!” 当下一掌“惊雷”拍了过去! 她并非真的被裴玄言语一激就怒火攻心上头干架,若是以前的她……或许会,但现在的她不会。哪怕有人当着她的面辱骂老镖头,她也会熟视无睹,绝无可能像当初那样在客栈闹个天翻地覆。 现在的江铃儿早已学会了隐忍。 而她此刻动手是为了遂自己的心愿。 其实自从在大孤山下目睹裴玄和水清交手之后,夜夜梦中除了老镖头打奔雷掌的身影外,更多了裴玄和水叔交战的身影。 招招式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夜在她脑海中无限循环、放大,甚至睡梦中也会无意识效仿裴玄或是水叔的招式打出来! 跟高手过招总会让人心潮澎湃,她更不会免俗。 只消一想就浑身热血沸腾,于是顺坡下驴,既然他想打……那就打好了!正好顺一顺今日堵了一天的烦闷! 不过念在这人大病初愈,全身内力尽废,江铃儿不愿做趁人之虚的事,于是也卸去了掌上内力。 掌上内力是卸了但攻势不减,而裴玄不慌不忙如青烟般侧身避过,一掌落了空。 裴玄抬眸,扫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冷,嗤了一声: “没劲儿啊?” 江铃儿一顿,梗住。 “怕打死我还是怎么着?看贫道内力全失,可怜贫道啊?” “我…”江铃儿顿了下,眉间落下深深的褶皱,“我没这么想。” 年轻道人觑了她一眼,眯了眯眼:“是么……”忽地,两手一摊,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贫道不愿强人所难。依你这样的……恐怕在赵逍手里过不下十招。临事而惧,未战心已怯,哦,是贫道忘了,你本就是赵逍的手下败将,对他心有畏惧也正常。呵,哪怕站在你面前的不是赵逍,光听到‘赵逍’两字就软了腿脚了么?” 江铃儿额角蓦地鼓起一根青筋。 裴玄话落不等江铃儿回答,自顾自摸了摸高挺的鼻梁笑了起来:“怕就怕嘛,说出来贫道又不会嘲笑你……” 话音刚落正要将枯枝收起时,忽地一顿,回身避过! 眼帘倏地一抬,泠泠凤眸映着江铃儿逼近的、好似燃着两簇篝火的杏眸。 “我怕他?放你爹的屁!” 江铃儿汇聚周身内力的一掌“雷鸣”朝他心门打去!—— “砰”的一声巨响,霹雳桄榔的,摆置在案桌上的茶盏滚落在地前被一只大手接住。 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儒雅中年剑客将茶盏放在案桌上,拿起茶壶又重新斟了杯热茶,推到身着狐裘的,俊容透着病态霜白的青年面前。 “少主。” 虽腰佩一把长剑,但中年剑客更像是个温文儒雅又板正的学究,横眼扫了眼纪云舒身旁的手下,却又有几分剑客的凛冽肃杀之气: “去看看楼下怎么回事。” “是!” 手下匆匆告退。 “高先生,在外不必叫我‘少主’,叫我‘云舒’就好。” 青年正是日月堡少主纪云舒,为他斟茶的儒雅剑客是日月堡一把手高阳,高先生。 纪云舒骨节修长的手执起茶盏,正要低头喝上一口,突然楼下又起了动静喧闹,滚烫的热茶一晃溅在了手背上,烫得青年眉头一拧,许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的手背顷刻间红了。 高阳瞧见,眉头拧起,转身向屋外大步而去: “我去看看。” 才踏出一步,手下匆匆来报: “回少主、回高先生,这间客栈除了我们包下的天字号房,其余住的都是些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是天南海北赶来参加武林大会以武犯禁的草莽之辈,难免……有些喧哗。” 高阳闻言眉目未见舒展,指节敲了敲案桌: “这底下住着何人?” “是瀛洲来的老前辈……” “我问的是再下一楼。” 期间纪云舒盯着自己被热茶灼烧的手背没有说话,他向来沉默寡言,人人皆知,尤其发妻身死之后,更加缄默,捉摸不透,连高阳也猜不透这位年轻的少主时常在想什么。 手下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尤其像高阳这样内力修为极高的高手,即便客栈再大,也能第一时间甚至精确察觉到喧闹的源头所在。 “回高先生,先生问的应是地字一号房的住客。据店小二所言住客是对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小夫妻。” “可有问及这个时辰为何喧……” 高阳说到一半,蓦地僵住。 小夫妻。 还是血气 方刚的……小夫妻。 陡得莫名联想到某个群星寂灭的夜里,篝火如繁星点点的小村庄,稻草垛后…… 高阳陡得脸色有些古怪,细看下还有些微微的僵硬。 “走吧。” 淡淡的、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一直静默的纪云舒突然出了声,率先走出了厢房外。 高阳微微一顿后,冷脸吩咐身边人:“去把最近的一家客栈包下来。” 随即跟上纪云舒的步伐。 一路从三楼到一楼,从天字号房到地字号房,即将踏出客栈时,鬼使神差瞥了眼夜半还灯火通明的地字一号房。 有两道身影一晃而过。 一道挺拔如松柏,一道纤韧如蒲柳。 不过匆匆一瞥旋即被高阳一张板正的老学究一般的面容遮住了视线。 “免得污了少主的眼。” 纪云舒:“……” 青年扯了扯唇,极轻地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因俊容苍白更显得桃花眸幽深、晦暗,深不见底。 他转身离去,未再回头看一眼—— 地字一号房。 一地狼藉。 自江铃儿在荒原睁开眼后的那个雨夜起,“赵逍”这个名字就像梦魇一般夜夜纠缠、日日不休。 她听不得半句、半个字她不如赵逍! 江铃儿招式如疾风越发凌厉,可竟连裴玄的衣衫都没沾到半点! 半!点!都!没!有! 不光如此,裴玄手执着枯树枝好像逗小孩一样一直耐心极佳与她周旋,只见他如闲庭信步一般,每一步看似无意却步步精准避开她三十六路腿法的攻势……只是毕竟大病初愈,身形手法不变,但脸色越来越苍白。 江铃儿固然心急,却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果然在他脚步微晃时……就是现在! 江铃儿瞅准时机,当胸虚打了一招,足尖一点,跃到他身后,带着半成内力的“雷霆”一掌击向他后背! 裴玄好像背后长了眼一样,须臾右手换左手,就在江铃儿的掌心即将袭上他后背时—— 豆大烛火陡得剧烈晃动一下,撩起的一粒极小的火星子于眼前迸裂,江铃儿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枯树枝的尖端已然逼近、悬在她瞳孔前堪堪一寸处! 瞳孔紧缩,震颤的杏眸映着尖锐的枯树枝的尖端,以及——年轻道人淡漠到近乎残酷的泠泠凤眸: “这才是真正的落英剑法。” 在江铃儿掌心还距他身前一尺的距离,裴玄手执的枯树枝已然逼近她的瞳眸,只需往前……不,往下抵上一寸,她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是她输了。 一切发生在须臾时间里,掌风震荡开,扬起她鬓角的落发。江铃儿长睫震颤,动作滞在半空,因骤停,掌上内力反噬,步伐错乱将要跌倒在地时,被一只有力的臂弯捞住了腰肢。 感受到指腹上不同于自己的柔韧又纤细的触感,裴玄一顿,随即不着痕迹松开。掩饰什么似的以拳抵在唇下,低咳了两声: “落英剑法为我所创,我能不知?”说着想起了什么,颇为嫌弃,“他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们”还能指谁?自然是指他凌霄子弟,温承安和甘子实。裴玄蓦地想起自己捏起的不伦不类的鸡爪子,嫌弃地甩手。 “还是那句话。”年轻道人抬眸定定地看着江铃儿,向来油腔滑调的青年一脸倨傲和漠然:“我凌霄剑法何至于输给一个耍猴逗鸟的花架子?” 配着这张倨傲的俊容,晕黄的烛光在青年瘦高的身躯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江铃儿愣住,呆呆地望着他。 裴玄看着眼前呆呆傻傻的好似霜打了似的俏白的小脸,心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习武之人大多都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近乎……近乎羞辱的碾压式的打斗了。 况且他年长她好些岁,就算内力全失也是个堂堂八尺男儿,欺负人一小姑娘,委实欺负人了。 裴玄心里正心虚着,江铃儿忽地毫无征兆上前一步,两手抓住他的袖子,大声道:: “你教我吧!” 裴玄:“……” 裴玄闻言一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江铃儿更紧的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逃走的模样,正要说些什么,腹中先她一步,发出好响的一声轰鸣。 江铃儿:“……” 裴玄:“……” 江铃儿窘的脸都红了,不过……这都不重要!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殷切道:“你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 裴玄拒绝得很快,看着江铃儿迅速垮下的小脸后,笑眯眯补了一句: “先吃饭。” 江铃儿闻言一怔,继而双眸亮起,亮得惊人。颓丧一扫而空,天边繁星也抵不上半分她眸中辉光,重重点了点头: “好!” 第89章 089“玩得开心。”—— 翌日,天下第一镖。 武道场上。 “武林大会举行至今,已近尾声。是诸位群雄的到来,使我天下第一镖蓬荜生辉……” 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立于武道场上对台下天下英豪朗声阔谈,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声量,凭借深厚的内力将每一句、每一字传递于场下各个人耳里,其内力之深厚叫人惊叹。 “眼下金兵当道,民不聊生,武林大会从来无意决出什么武林盟主争什么高低,意在结交天下好友,南北齐心集力抗金,这是老镖头一直以……”袁堂主说着蓦地一顿,随即不着声色后退半步,以辅佐之姿退于青年身后,“这是我天下第一镖新继任总镖头想看到的,也是所希冀的愿景。” 在玄武堂堂主袁闻康面前的青年正是新继任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赵逍,也是这次武林大会站到最后的侠士。 话音刚落,全场在静默一瞬之后,掀起几欲掀顶的浪潮! 世人大多慕强,尤其江湖人,更要用拳头说话。老镖头名声太响,即便声名狼藉,提及天下第一镖,想起的仍旧是曾经赫赫威望的老英雄。眼下突然出现个新的继任者,坊间对这个继任总镖头之位的陌生年轻人兴致缺缺,可经此武林大会,只怕不日,赵逍,这位新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的名头便会传遍大江南北。 赵逍享受着众人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唇角微微勾起,眼神瞥了眼武道场上、高台上的,坐在原属于青龙堂堂主何庸位子上怀抱古琴、头戴面纱的奇女子一眼,神情倨傲。 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等到欢呼声渐息时才道:“武林大会圆满完成,合该邀请诸位大醉三天才是!只是……” 说到此时,有嬷嬷领着一位妙龄女子上了武道场,走到玄武堂堂主身边。 小藻。 武道场下,乔装成少侠扮相的江铃儿看到女子眉梢一动,下意识要上前,随即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双腿如生根一般钉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 察觉到身侧人的异样,同样乔装作外邦人打扮的裴玄瞥了江铃儿一眼,尤其在她紧握的双手上停了一瞬,轻声道: “认识?” 江铃儿没有回应,只盯着如偶人般不言不语,乖巧站在袁闻康身边的袁藻没有说话,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以下全是小弟的一些私心,望诸位海涵、成全。这是小弟的独女袁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放心不下。这次借由武林大会比武招亲,我袁闻康在此许诺,做得我玄武堂的乘龙快婿者,便是下一任玄武堂堂主!” 天下第一镖下设青龙堂、白虎堂、朱雀堂、玄武堂,四大堂门下又分设大大小小不一的分舵,足迹几乎踏遍整个大宋。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来天下第一镖托镖之人,不光有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更有庙堂之高的人物。天下第一镖的匾额正是由当今圣上亲自提名、赐字。 倘若成了玄武堂的乘龙快婿无 疑拥有了声望、钱财,乃至权力! 袁闻康话音刚落,场下又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欢呼声经久不衰,而话题的中心—— 少女如精致又木楞的人偶,在嬷嬷的搀扶下在众或打量或贪婪的眼神和欢呼中顺从地跟着袁闻康走上高台坐回原位,仿佛不关己事,静静地看着场下的闹剧。 和那日哭闹着让她离开的袁藻……判若两人。 江铃儿眉间更拧紧了一分,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即便没有袁闻康以玄武堂堂主之位相诱,袁藻娇俏可人,只一亮相,不说别的,江铃儿眼尖地看到那像刺儿头一样的凌霄弟子甘子实第一个红了脸。更遑论袁藻背后雄厚的家世了。 可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很快静了下来,因为赵逍。 赵逍自袁闻康话落后就一直站在武道场上,好像从来就没打算下来过,其意……不言而喻。 再看高台上袁闻康的脸色并未异色,显然是提前知道甚至是,默许了的。 本欢呼雀跃的众人渐渐回过味儿来,这几日赵逍,这位年轻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是如何在武道场上逞凶斗狠众人都看在眼里,一时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没人敢上台。 江铃儿眉间掠下深深的沟壑,浑然不觉,更紧得咬着下唇。 等了好长一会儿,终于有人上了台,是玄武堂的弟子。 江铃儿记得他。 这是小时候一直跟在她和袁藻还有赵逍身后一口一个“大师哥、二师姐、三师姐等等我”的小屁孩,出了几次远门押镖几趟,没想到一眨眼长得这么大了,此刻被赵逍踩在脚底下。 一瞬间曾经被赵逍同样压在地下的记忆再次贯穿脑海,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江铃儿脸色很差,隐隐铁青。 少年求饶:“大……大师哥……” 赵逍睨了他一眼,俯下身来,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对他说: “你该叫我总镖头。” 在少年怔愣的难以相信的目光中,一脚踢在他的腹中将他踢下台去! 与将温承安、甘子实等其他人踹下去的招数无异,都是极其侮辱人的招式。 台上袁闻康见状眉头一拧,不虞更胜,但到底没说什么。 台下甘子实愤愤不平,被温承安一个眼神制住,只能在台下愤气填膺怒视着赵逍。 场下众人见赵逍不光对外,对自己人都往死里下手,一时更沉默了,窸窸窣窣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台。 看着曾经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少镖主”、“二师姐”唤着的少年被人架着远去的背影,与曾经自己被赵逍打趴下去的记忆,还有老镖头肩胛骨被贯穿束缚于地牢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交替往复……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呼进一口浓重的血腥气在胸腔、在五脏六腑内横冲直撞。 蓦地耳旁传来一阵暖风:“怕了?” 江铃儿一顿,长睫眨了一下。 是裴玄微微躬身在她耳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地面如今仅剩的长长一条血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是有些吓人,你会怕也情有可原。” 江铃儿呼吸一滞,猛地侧过首瞪着他: “我再说一遍,我不怕他!” 毫无预兆,柔软而沁凉的唇瓣擦过脸侧,年轻道人一怔,如水草般密匝的长睫一颤,好似被人定在原地一般,怔住了。 周围人登时侧目,瞪着两人:“嘘!”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只好偏过头忍气不发。 年轻道人顿住许久,指节顿了顿,轻轻蹭了蹭自己脸侧,嘴角扯了扯,无声笑了下。 那厢高台上,袁闻康眉间拢成了一座山丘,心知赵逍年轻气盛急于立威,虽不满他的做法,可他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场下,等了许久知道无人再敢上擂台了,心中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执过身侧袁藻的手。袁藻隐隐知道袁闻康接下来要说什么,一直无波无澜的面容陡得白了三分,更显羸弱。 袁闻康凭借浑厚的内力,将嗓音传遍全场每个人的耳里: “既然如此,小女就……” “且慢。” 冷不丁,一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青涩的声音响起,不怎么响亮,在落针可闻的武道场上却足够引人注目。 众人闻声看去,包括高台上的人。 袁藻看到台下出声的番邦少侠顿了下,有些迷茫。 一直窝在圆椅里,一手托腮兴致缺缺的日月堡少堡主的纪云舒在闻声看到武道场下,面覆长长布巾的番邦少年的一瞬,眉心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拧。 赵逍见是个瘦弱的少年人,瞧着还是个番邦人直接嗤笑出了声。 袁闻康见是如此瘦弱的少年也大感意外,不过很快收回诧异,温声道: “请这位小兄弟上台来说。” 众人窸窸窣窣、打量指点的动静更响了,江铃儿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在说她不自量力。 她抿了抿唇,正要上台,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 “慢着。” 裴玄叫住了她。 江铃儿一顿,本不想理他的,以为年轻道人又要说些屁话。 是叫她识相点,知难而退还是让她回来,不要暴露身份? 毕竟她身份敏感,在天下人眼里是已死之人,他们带着目的潜进天下第一镖,更有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在手,更应该隐藏自己,裴玄有这些顾虑也正常。不过…… 她实在没法看着袁藻嫁给赵逍这种人。 即便裴玄拦她……他拦不住她的。 小藻可是她妹妹啊,她不可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江铃儿想了想还是侧过身,压低嗓音,给了他一个不好惹的眼神: “干嘛?” 没想到裴玄蓦地上前,将自己的帷帽摘下一把扣在她脑门上,简简单单四个字: “玩得开心。” 说完将遮面的布巾扯上,掩住高挺的鼻梁往下的半张脸,只露出笑眼弯弯的一双凤眸瞧着她。 江铃儿怔住。 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江铃儿梗了下,笑了,深吸一口气,转身一跃上了台! 站在武道场上。 站在曾经、也是现在的宿敌,赵逍面前。 盯着赵逍倨傲的双眸,一字一句: “小弟不才,请总、镖、头不吝赐教。” 第90章 090绝不能让小藻嫁给这种人!!!……—— “总镖头”三字说得尤其重。 这胡人小子倒说的一口好官话,赵逍却明显从这短短几字中感觉到微妙的…… 恨意。 他恨他。 ……为什么? 赵逍眉头一拧,更显阴鸷。墨黑的眸盯着眼前不过只到他肩高的陌生的瘦弱少年打量了几番,见帷帽垂落下的黑纱随风飘动,让藏在黑纱下的面孔显得捉摸不透。 思来想去,还是没能想出来他和这样乳臭未干的少年能有什么瓜葛。何况恨他的人多了去了,想必……不知是哪位仇家的遗腹子。 无论是谁,敢上台来却不敢揭面,都是懦夫。 “小胳膊小腿小心也敢上台来?”赵逍抱臂扫了上下扫了她一眼,嗤笑,“当心有命来没命回啊。” 当然后面的话,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 江铃儿咬牙,额角蓦地鼓起一根青筋:“……” 绝不能让小藻嫁给这种人!!! 赵逍用下颚轻点了下身后一排种类繁多的兵器,遂转过身去不欲与他多言: “挑兵器吧。” 赵逍心中盘算着至多十招,不,只需半招,何须在这样乳臭未干的番邦小子身上多费时间…… “不必。” 青年脚步一顿,回眸:“什么?” 那个血染似的雨天,萦绕不绝的嘲笑声,那压在脖颈上几欲将她击溃的羞辱,泥泞积水映着的赤红双眸……一切如梦幻泡影,好似昨日才发生过,又好似像上辈子那么久远。 江铃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如蛛网似的血丝渐渐隐去,脑中纷乱的画面淡去,双眸清明,两手张开起势,无风,黑纱竟自拂动。 眼风如刃透过帷帽下的黑纱直直盯着赵逍: “直接开始吧。” 赵逍算是第一次正眼看眼前不及他肩高的少年,甚至笑了: “还算有种,如你所愿。” 下一秒笑意消失殆尽,势如疾风,一手白鹰爪径直往少年纤细的脖颈袭去! 这是直接下了死手! 纵使赵逍之前再如何不留情面羞辱人,毕竟比武场上的事,比武解决,可从没有直接下死手要人性命的道理! 袁闻康再也忍不住,拍案呵斥:“胡闹!” 事发突然,天下第一镖这位新继任的总镖头出手狠辣决绝,须臾的光景,无论台上还是场下,有些武学修为的都能看出那胡人小子只怕凶多吉少。甚至有人不忍心看,偏过头去。 日 月堡少堡主纪云舒一手品茗,一手搁在圆木椅的扶手上,两指指腹摩挲着小小的金色飞镖,长睫垂下,任场下如何喧闹,意兴阑珊。犹如看死物一般,漂亮而晦暗的桃花眸凉凉扫着场下即将发生的惨烈的一幕,面无表情。 场下裴玄一直静静地旁观场上的动静,神色未见波动,哪怕赵逍的鹰爪手已然扼住江铃儿的咽喉—— 他幽邃的凤眸微微一眯,继而眉梢一动,嘴角牵出一抹极轻的笑弧。 但见赵逍的白鹰爪已然袭上少年的脖颈,却好像针扎了一般缩回了手!连连后退数步! 他看着自己震颤不止的右手,脸色差到极点。缓缓收紧手,抬眸盯着少年,第一次正色盯着少年。嘴角咧出一抹冷笑: “小瞧你了。” 少年即是江铃儿,揉了揉手腕:“我……”才吐出一字,蓦地一顿,手抵在唇上低咳了两声,嗓音陡得低沉了些,简短道,“我劝总镖头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全场近乎半数人莫名所以,不明白这位年轻的总镖头一直以来出手果决狠辣,这次怎么放了个哑炮,还当以为难得心软,见这位小兄弟年轻尚小,放了一马。 只有少数功夫高深的人看出点门道。 “这少年看着莽撞、瘦弱,倒是一点不怵赵逍的攻势,临危不惧,甚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审时度势,借力打力……”高阳捋了捋细须,落下评论,“有点意思。” 坐在高阳身侧的纪云舒指尖把玩着金色飞镖没有说话,幽暗的桃花眸在场上少年相较于寻常男子更加纤细瘦高的身形上扫了一圈,远山般的长眉几不可见的轻拧了一下,藏在密匝长睫下的双眸更显阴翳晦暗。 “这胡人小子这一手……”武道下乌泱泱的人群中,马三爷抬起胳膊肘撞了撞身旁陆爷的胳膊,“怎么有点你家‘千佛点穴手’的意思?” “是啊。”陆爷二丈摸不着头脑,眉头拢起一座高山,“在白鹰爪袭来时,他不仅不躲,甚至任由死穴袒露在对方面前,另一手借势点了对方的麻穴,不仅解了自己的困,反叫赵逍这厮受累,一石二鸟,好聪明的小子!” 陆爷陆清元眯了眯眼,接着道:“这手法确有几分我千佛手的影子……莫说这手法,我怎么瞧着这身形也有些熟悉?” “哎呀!”马三爷狠狠一拍脑门,“你不说爷爷我还不觉得,你这么一说……你这么一说……” 马三爷胳膊肘狠狠击了下陆爷的: “我也觉着有点眼熟了!” “唉你个大老粗下手轻些!”—— 袁闻康见没有发生意料中发生的事,缓缓坐了回去。 “小藻,别怕。” 他拍了拍身侧女儿的手,却见袁藻的视线紧盯着场中那位番邦少年不放,笑了: “怎么,看上那个少年了?”袁闻康说着一顿,低声道,“爹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如果你不愿意嫁……” “爹,我愿意的。” 袁藻淡淡打断了袁闻康的话,收回眼神,垂眸盯着自己双手绞着的一角衣袂,不再说话。 袁闻康见状长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武道场上。 赵逍耳闻场下窸窸窣窣议论的声响,俊容虽然带笑,双目却冷得可怕: “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江铃儿冷嗤一声: “正合我意。” 话落,两人同时袭向对方,不过半炷香内过了百十来招,一时竟难分上下。 场下阵阵叫好,不少人开始为这个胡人少年呐喊助威。 毕竟少年心性,其中当以小凌霄七子的嗓音最为瞩目。 甘子实扯着嗓门,简直恨不得上台助阵:“好!打得好!当心左侧!打得好!!!” 即便最稳重的凌霄大弟子温承安也不由暗自为胡人少年捏拳鼓劲—— 半个时辰过去,这胡人少年在赵逍强势的攻击下不仅没有挫败,不见颓势,反而越挫越勇。 这看似瘦弱的番邦小子远比想象中棘手。 不少人已在交耳谈论,这胡人少年是何来头,虽然是胡人服饰,但一招一式都源自中原武道路数,师承何人?怎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见久攻不下,赵逍也渐渐焦躁起来,下手更加阴诡狠辣。 “敢问小兄弟既然有胆上台,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江铃儿一拳击退赵逍的近身: “与你无关。” 拳风骤起,黑纱随之掀起又落下,秀气的俏白的侧颜一晃而过又隐匿于黑纱之下。 赵逍微微一怔后,出手更势如疾风!原以为是击向右侧,江铃儿侧首避过,不想赵逍势头一转,一把抓住了她的帷帽便要掀开! 江铃儿一惊,咬牙运周身内力于掌心勃发,小小一顶帷帽在两人手中四分五裂! 全场哗然! 裴玄于场下一瞬不瞬瞧着,瞧见这一招,蓦地笑了。 两人沙场演练般的比试,直到今日天方破晓、直到他手中的树枝迸裂才停止。 裴玄有些意外,没想到江铃儿只看过一遍就依样打样复刻下他昨夜的招数……看来也不是朽木嘛。 年轻道人一直有些紧绷的双肩这才松快了些,懒洋洋的又开始站没站样,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场上的比试—— 武道场上。 帷帽骤然迸裂的力道将江铃儿和赵逍逼开,两人双双差点掉下武道场去! 这一招,非同小可。 便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也于高台上抚掌叫好! 尘土扬起又落下,在满场的惊呼之后,赵逍当即抬眸看向番邦少年的方向。只见番邦少年虽然丢了帷帽,面上却还围着一圈厚重的布巾,遮去了半张面庞,心下失望,冷笑道: “捂得还挺严实。” 不过这番举动更加证明此人心里有鬼。 虽说是打了个平手,可跟眼前这等名不见经传的番邦小子打成平手,还差点摔下武道场,无异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前被下了面子。 天下第一镖总镖头难道打不过一个番邦小子? ……不,指不定还不是小子。 一抹阴翳自赵逍墨色的双眸飞快掠过,他定要扯下此人的面具! 赵逍眯了眯眼,狠狠擦了把脸,翻身而起。杀气恍若实质跃映在他一张本俊朗的面容上。他逆着光大步走向番邦少年,顺势抽出一旁武器架上的一柄长剑。 “锵”的一声,剑鞘落下,剑刃的寒光自他阴鸷扭曲的俊容一晃而过。剑尖悬于武道场上砂砾之上,每一步带着腾腾杀气,恍若修罗在世。 场下有白虎堂的弟子惊呼了一句: “堂主……呸!总镖头动剑了,是动真格了!” 赵逍提剑而来,单手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眸光一利,执剑正要飞身刺向少年时,只见番邦少年蓦地抬起一只手: “等下。” 赵逍:“……” 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赵逍只能停下,执剑的脚步一僵,冲势被阻,踉跄了两步,差点摔了一跤。 大抵还是有些窘,赵逍只能近乎咆哮: “打到一半做什么等下?!” 众人也奇,只见少年先咳了两声,被沙土呛的。 然后掸去身上的沙土,这是借来的衣裳,脏了要赔的。 再然后又是将布巾绕在颈后仔仔细细系了个结…… 赵逍已经不耐,额角鼓起一根青筋: “你到底要弄到什么时候?” “马上马上。” 只见少年收拾好身上之后,蓦地弯下腰来,分别解开左右脚踝上的布条沙袋。 沙袋落地,蓦地砸下深坑! 赵逍眉心陡得一跳,众人惊愕,一时连忘了言语,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还未结束,全场无数双眼睛近乎瞠目结舌看着江铃儿接连取下脚踝上的负重,接着取下手腕上的负重。 一圈圈布条垂落而下,那沙包里装的不知道是什么,落在地上,尘土飞扬,砸下深浅不一的小坑! 没想到少年双手双腿竟负着如此沉重的沙袋,身姿却还如此灵巧敏捷! 这些沙袋平常只有睡前才会解下,有时睡着了也会带着。 现下解放了双手双腿,江铃儿活动了下四肢,很快两手起势,失去黑纱遮挡的杏眸明明白白袒露于人前,杏眸深处好像燃着两簇火苗,直直盯着赵逍: “再来。” 赵逍眼见那落地的布条沙袋,还有少年一双泠泠的杏眸,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间白了,又扭曲起来,继而脸色难看到极点,隐隐铁青。 裴玄抱臂勾唇,凤眸凝着一层浅淡的笑意。 高台之上,抱着古琴的女子一手托腮,沉吟着: “终于有意思起来了。” 与此同时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长睫狠狠一颤,金色飞镖嵌入掌心,茶水被打翻在地,近乎失态的,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091“我警告你,不准用奔雷掌做这…… 高台上。 高阳惊愕,一把扶住纪云舒:“少主!” 纪云舒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 “她是谁?我问你她是谁?!” 高阳被眼前这双目露疯狂的桃花眸震慑住。少主从来是谦逊的温润的,他从未见过纪云舒如此失态……不,是见过的。 是在少夫人身死的时,少主也是这样似走火入魔般,形容疯狂。 不同的是,当时浓黑的眸如群星寂灭,而现在,桃花眼里的光堪称慑人。 高阳一顿,福至灵心。侧首扫了眼武道场上番邦少年纤细的身影,余光又扫了眼被纪云舒紧紧攥在掌心的金色飞镖。有血珠沿着指缝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少主是怀疑……”高阳蓦地一顿,他们这番动静不算小,高台上已有不少人侧目看来。他一面弯腰拾起摔落在地的茶盏,一面压低了嗓音道,“这番邦少年确实有些古怪。可……可我们毕竟亲眼目睹过少夫人的尸首……” 自小毒物偷盗走少夫人的尸身,诚然有人曾言目睹过小毒物和一妙龄女子并行,也留下了那枚只有天下第一镖当家才能执有的,天上地下只此一枚的金色飞镖。可高阳并不相信那名妙龄女子就是江铃儿,或者说是“活着的”江铃儿。 虽也知道老毒物公冶赤威名在外,叫人闻风丧胆的本事。那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人物,小毒物是老毒物的徒弟,必不会差。可他是亲眼看到少主抱着少夫人的尸身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不光他瞧见,几百名日月堡的弟子均亲眼目睹,人是死透了的,别说大小毒物,就是阎王来了也救不了。 更何况为了逮住小毒物,他们不惜下了江湖追杀令,可数月来一无所获,更有小毒物身死于老毒物之手的传言传来,他以为少主也该放弃了…… “我说过她没死。” 纪云舒奇迹地平息了情绪,甚至心情极好的拍了拍被自己扯皱的、高阳身前的衣领。 拂开他去,纪云舒两手撑在高台上的扶杆上,凭栏而立,有风拂过他狐裘上细软的绒毛。 他紧紧盯着武道场上身姿纤瘦的番邦少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用视线一寸寸贪婪而炽烈地描摹着她身形、腰身、仅露出的那双眉,和一双猫似的杏眼……如梦呓般道: “她现下不是……好好地在我眼前么。” 自少夫人身死后,青年大病如山倒,面无血色,沉疴缠身,好好一个谦谦君子活成了现下一副好似披着一层人皮的艳鬼模样。 高阳数次担心少主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可眼下得知少夫人可能活着的消息,青年握在凭栏上的双手手背青筋如卧龙盘旋,双眸亮得惊人,好似一副躯壳突然活了起来。 高阳本该开心的,可更深的、难以言明的不安攥住了他。 纪云舒本就浓黑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好像燃起一片幽暗的火海,潜藏在这片火海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灼烧、蔓延、疯狂,一触即燃。 高阳几次欲言又止,眉间拢成一座山丘,他一时竟分辨不出江铃儿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最终只薄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江铃儿不可能还活着! 武道场上。 赵逍死死盯着眼前的番邦少年,盯着面前这双杏眸,目眦欲裂,大口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着。他大步走向少年,想将少年面上该死的布巾扯下,可才不过走了两步,又生生止住。 江铃儿当然不可能还活着。 就在他眼前,是何庸师叔用一剑贯穿了她,他亲眼目睹了的,不会有错。 江铃儿早就死了,连同老镖头。 是他们咎由自取。 去年至今日,这对父女的坟头草应该也有一丈高了,即便有幽魂,也早转世投胎去了。 既然死了,就不可能站在他面前。 江铃儿拧着眉看着赵逍脸色几经变化,最后突兀地一笑:“好手段。” 江铃儿一顿,拧起眉:“……什么?” 赵逍若有所思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江铃儿: “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不过算你聪明,难得想得到用这招来乱我心神。” 莫名其妙。 江铃儿听不懂这厮突然在说些什么,也从来不知道赵逍这厮也如此爱说废话,只觉得这厮的眼神令她极其不舒服。下颚轻抬,横了他一眼,不耐道: “还打不打了?” “打,当然打。”赵逍举起剑,剑尖直指她的眉心,忽而低声道,似有遗憾,“我二师妹泉下寂寞,我送你下去陪她。” 冷不防听到“二师妹”三字,江铃儿有一瞬间错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三个字自她成婚后……不,自前白虎堂堂主赵吉身死的消息传来后,她、赵逍还有袁藻曾经形影不离、青梅竹马的三人渐行渐远,已有数年没再听到了。 若非再次听见赵逍说起“二师妹”三字,恍若隔世一般,她自己都快忘了…… “小心!” 骤然一道少年的疾呼声唤回江铃儿出笼的神志,回过神来,赵逍的剑尖直抵面门! 她眉头一蹙,运劲于足下不断退避迫在眉睫的锋芒,在被逼至武道场的边缘,众人皆以为她会被就此逼下擂台时,番邦少年足尖一点,几乎同一时刻,赵逍的长剑削了过来,而她腰身以柔韧到近乎诡谲的角度折了下来! 长剑只削去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她甚至还有空侧眸对着场下的甘子实道了句: “多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快到甘子实、众人,乃至赵逍都没反应过来时,番邦少年轻盈的像只春燕一般,不仅避过了长剑的锋芒,一跃至半空,足尖点在赵逍的长剑上,一个借力又重新回到了武道场上! 起时如春燕敏捷矫健,落时也若归燕无痕。甚至连一粒沙尘也不曾惊动。 到底这些时日来日日带那些重得要死的沙袋还是有成效的。 江铃儿重回武道场中心,侧身横眼看向执剑的赵逍,冷笑着: “我倒不知道堂堂天下第一镖总镖头居……” 话还未说话,全场静默一瞬后爆发几欲掀顶的欢呼! 江铃儿一怔,喃喃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然还会做这等偷袭人的小人行径……” “好小子,轻功真俊呐!” “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 “小兄弟,好俊的功夫!哪家功夫?师承何处? ” 场下众人争着七嘴八舌问询着武道场上的番邦少年,尤其甘子实,少年心性,脸都憋红了,扯着嗓子为番邦少年呐喊! 高台上袁闻康甚是赞许地点点头,侧首对着一旁的门下弟子轻声道: “去查查这人什么来头。” 江铃儿怔怔环顾四周,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这近乎滔天的欢呼声都是为她而来的。 一直以来梦想中的画面就这样……发生了。 江铃儿迎着几乎将她淹没的既陌生又令人心潮澎湃的喝彩声,平常还挺能说的,一时竟呐呐说不出话,不知道先回谁,藏在布巾下的耳朵都红了。 不期然目光于人群中的裴玄撞在了一块儿。 江铃儿学着年轻道人抱臂,下颚轻抬,一脸臭屁的样子。 裴玄一顿,扶额低低笑了起来,忽地眼帘轻抬,凤眸凝着她,一字一句,无声道: “当心了。” 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江铃儿自是读不懂他的唇语,不过在裴玄说话之前,已然耳朵一动,身体先于意识,侧身避过! 登时有剑光一晃而过,身侧的砂砾场上被砍下深深一道沟壑! 好险! 江铃儿豁然抬眸,瞪着赵逍,一双杏眼好似烧了起来。 这厮又搞偷袭! 她竟从来不知道,赵逍这厮出手竟如此下作! 赵逍剑光如麻,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连刺去! 江铃儿连连避开,得亏她解了四肢束缚,不然这不被他刺成马蜂窝了! 江铃儿一面脚使轻功避开赵逍的利刃,一面暗中观察他。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阔别数月。赵逍这厮不光变强了许多,和老镖头还是赵吉师叔所授的奔雷掌和白鹰爪不同的是,招式恢诡谲怪中更带着难以忽视的邪气。 有悖于正道的功夫路子,更像是些歪魔邪道惯用的路子。 包括他不知从哪儿习来的,爱偷袭人的阴损招数! 她可不记得老镖头、何庸乃至赵吉师叔有教授过他们这些! 江铃儿心中恼怒,她恨赵逍现在身为新一任总镖头却不学无术,更恨老镖头待他如亲子,倾囊相授,他现下这番做派无异于抹黑老镖头的脸面! 躲避之余,也伺机反攻。 赵逍剑法凌厉纷繁,艳阳之下,剑光交错往复宛若织就得一副天罗地网铺天盖地! 而番邦少年就像那网中的一尾鱼……不,亦或可说是池中龙。 穿梭其中,每每自刀口舔血般擦身而过,却又能全然无恙抽身而出,看得人目不暇接,不由得跟着屏住了呼吸。 身姿纤细飘逸,真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于视觉上也是场巨大的盛宴—— 高台之上。 “既然少主觉得这少年就是……”高阳一顿,斟酌着词句,“可这番邦少年的功夫明显高出不少。” “是啊。” 幽幽的一声叹。 高先生一顿,原以为纪云舒终于放弃这堪称怪诞的想法,死人又怎么能复生,更不可能短短数月武学就精进至此!忽然听见纪云舒幽幽说了句: “九个月。” 高阳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凭栏而望的纪云舒: “……什么?” 纪云舒似乎看出他所想,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青年有副绝佳的皮囊,哪怕病气缠身,仍然清贵淡雅,俊容越是病态的苍白,逾显的一张唇殷红,好似披着人皮的艳鬼。 他收回眼神,复又将视线投向武道场上。 此刻场中激斗正酣,风卷残沙,看得并不真切,一如他这段时间如无头苍蝇般混沌的浑浑噩噩的岁月。 “九个月,足足二百七十三个日夜。”有铁锈腥味在胸腔弥漫,纪云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一口陈年的郁气,九个月,也近一年了。 “二百七十三个日夜,她遇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又有何奇遇,现下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又交了什么朋友,我全然不知……” 小小金色飞镖被他攥在手心里,有血渍凝固在金色飞镖上,也凝固在他握着的凭栏上。 早已凝固的血液随着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又流淌出新的血液,湿滑的、黏腻的,沾染在凭栏上,叫他差点握不住…… 是失控的感觉。 青年蓦的咧开唇笑了。 “好生气啊。” 明明唇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高阳看一眼那双浓黑的、好似一双能吸纳一切的如黑色漩涡般的桃花眸,便匆匆偏过头去,不敢看第二眼。 只觉得心惊肉跳,艳阳天下,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武道场下。 甘子实头脑简单,还在扯着嗓门为番邦少年助威呐喊。在他身边的是小凌霄七子,行六的小师妹林梦宛。 林梦宛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悄悄扯了扯另一侧温承安的衣袖,轻声道: “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 “这是我们凌霄的迷踪步。” 林梦宛眼睛一亮:“是了,大师兄你也发现了!”在少年侧目看来时,连忙捂住嘴,小声道,“可是我凌霄派功夫从不外传,这人又是从何学到的?” 少年闻言俊秀的长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这番邦少年腿上轻功确是迷踪步,还是纯正的凌霄迷踪步。 可若说是凌霄迷踪步,又不全然。 似乎还融合了不同的轻功路子…… 温承安毕竟年纪小,这回才头次下山,见识不多,最后只低声嘱咐道: “小声些,不可声张……再看看。” 那厢,武道场下的另一侧,马三爷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奇了怪了,爷爷我瞅着……这小子的腿上功夫怎么也有几分爷爷的神采?!”—— 武道场上。 番邦少年被赵逍执剑追得满场跑,赵逍这厮当真不给她任何反扑的空间,毕竟双拳难敌刀剑无眼,江铃儿余光一扫不远处一排高列的兵器架上,正欲足尖一点飞跃过去,哪怕抽来一柄长枪也好,只要能抵过赵逍这厮一招半式的强势剑式,她就能找到机会反客为主,逆转局势! 谁知赵逍这厮竟然一剑将兵器架劈成了两半! 满架琳琅兵器被砍了两半,落在地上,均成了废铁。 番邦少年戛然止步,横眉怒视: “你!” 她是真生气了! 虽说比武场上,不外乎比谁的拳头更硬,赢的站着,输的躺下,这世间再没有比比武更简单的事了。但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才为人敬佩,他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胜之不武! 赵逍竟真的不顾外人目光,一心只想砍死她似的,提剑又向她刺来! 江铃儿气结,一面熟悉的使用轻功避其锋芒,一面在心中盘算着,眼下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迎上他的剑…… 关键时候甘子实抛来一柄长剑: “用我的!” 江铃儿一顿,顺势接过长剑,终于不用再狼狈的东躲西藏,执剑的一瞬便迎上赵逍刺来的剑锋! 两剑碰撞的瞬间,烈日悬空,电光四射,强力的内力自剑气上迸发而来,赵逍掌心震颤,竟差点握不住剑,脚步不由微微后退! 江铃儿内力修为时日尚浅,自然比不上诸如裴玄、水融等人浩瀚到可怖的内力。 但她有一点好,她本就顽劣,好玩,也好钻研。 还真让她钻研出些门道来。 数月未见,赵逍确是进步神速,种种诡谲招数叫人防不胜防、胆战心惊。可是再次与他交手,江铃儿却再没有像去年那个雨天、那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感觉。 即便被这厮提剑追着满场跑,棘手是棘手了些,但还是在可控范围内。 此时她还未意识到纵使赵逍进步神速,她这一路以来对决的都是诸如地清、火舞、水融,臭名远扬的魔教七大杀手,真正武林第一梯队一等一的高手,在这 些高山面前,曾经被她视为夜夜心魔缠身的赵逍好像…… 也没那么可怕了。 更没那么够看了。 遇到的高手太多,甚至不光是高手,哪怕是飞雀归燕、没有生机只会一味攻击的偶人,即便是双目失明的寻常老妇杨大娘,江铃儿自己没有深究过,但想来,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用心,能从天地万物得到造化。 自然学到的东西也杂。也没什么旁人指导,江铃儿从杨大娘身上习得如何用双耳更胜双眼来辨物,更无师自通的将她与飞雀学到的、与马三爷、与裴玄学到的轻功取长补长结合自身的三十六路腿法,甚至突发奇想,将水融传授的内功修炼心法与陆爷的千佛点穴手结合……没成想真有奇用! 汇聚内力于掌心,佐以点穴手法的冲击力,一力降十会,将她微薄的内力瞬间爆发到极致! 虽然因为她内力修为时日尚浅,内力浅薄,用不了几次。 但唬人够了。 果然一招毕,赵逍脸色铁青,退后两步,不敢再轻易硬碰硬。 场下有人惊呼:“这番邦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内力如此深厚!” “后生可畏啊!” 江铃儿趁热打铁,剑指赵逍: “方才被你追得满场跑,好不狼狈,现下该轮到我了。” 话落,不给赵逍任何喘息的机会,执剑挥了过去! 赵逍提剑抵挡,可招招溃败,被江铃儿一一破解! 江铃儿脚踩飘逸灵动的迷踪步,剑花纷繁,在悬日之下,剑光斑驳跃动,真像一场春日里盛大的落英缤纷—— 武道场下。 甘子实仰头望着这场极盛的剑花盛宴,何其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多少人同他一般痴痴望着,一时竟忘了是在比武。 甘子实望着望着终于觉出不对来,好半天回过神来,望着身侧温承安有些异样的脸色,喃喃着: “大师兄,这是……这是咱家的落英迷踪剑法吧?” 林梦宛一把狠狠拧了下他的胳膊: “你说呢?都舞到面前了,你才发现!” 人群之中,裴玄摸着下颚眯着眼,同样望着这场落英缤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嘛……也还凑合吧,至少比贫道那些不成器的师侄像样点。” 对付赵逍是够用了—— 武道场上。 番邦少年手执长剑势若破竹,而赵逍节节败退,一路反被逼至武道场边缘! 江铃儿有心趁早结束这场打斗,终结她和这厮的恩怨,足尖一点,凌空腾起,举剑对着赵逍的眉心狠狠挥下! 然而死到临头,赵逍却突然丢下长剑,坦然赴死的样子。 江铃儿一怔,凌空劈斩下来的攻势顿住,剑气登时卸去了大半。 不杀手无白刃之人,这是老镖头一直以来口提面命的教导,即便是在比武场上,她也要赢的光明磊落。 高手对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光阴,却已足够决出胜负。 赵逍抓住这一眨眼的空隙,冷笑一声,蹿至番邦少年身后,一掌“雷鸣”当胸打去! 早在赵逍动身时,江铃儿耳力辨物,耳廓一动,回身一掌汇聚周身内力的“雷霆”打去! 与赵逍掌对掌,悬日之下,两道雷霆之力互相碰撞,晴空巨响! 烈烈掌风揭开覆面的布巾,江铃儿一双赤色的杏眸盯着咫尺前青年极致惊愕到惨淡的面容,一字一句: “我警告你,不准用奔雷掌做这等趁人之危的糟烂事,你不配!” 话落,赵逍被掌上巨大的冲击力打倒,直直飞出数丈之外,狠狠呕出一捧鲜血! 江铃儿稳稳落在地上,很快偏过头去,将松开的布巾重新系好。 为防暴露身份,她本不打算用上奔雷掌,甚至三十六路腿法也是混合了马三爷所授腿法和裴玄所授的迷踪步法,却没想到赵逍这厮玩阴的,她一时不妨,被逼了出来。 场上风卷细沙,一片狼藉,虽然江铃儿反应极快将布巾又戴了回去,一时也不敢确定有没有被人认出。 可是她使出的功夫骗不了人。 很快场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是……这是奔雷掌?” “我……我没看错吧?两人都会使奔雷掌?” “奔雷掌……不是只有天下第一镖的继承人才会的招数,这番邦小子从何处习得的?” “是啊,还将赵总镖头打倒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江铃儿:“……”完了。 人群之中,裴玄扶了扶额。 一副“贫道就知道果然会变成这样”的神情—— 武道场上。 江铃儿环顾四周,咬咬牙,知道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自然是将赵逍这厮扔下武道场!绝不能让小藻嫁给这种人!!! 她一双杏眸登时投向赵逍的方向,大步而去。 她几步并作一步,很快走到赵逍面前,一把抓住这厮的衣领提起来。 赵逍看着咫尺前这双他死也忘不了的杏眸,居然在笑: “江……江铃儿,你、你居然没死……” 只是说得越多,便有更多的血从嘴角淌下。 “是啊,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江铃儿冷哼一声,抓住赵逍的衣领,一步一步往武道场边缘拖,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番邦少年怪异的举动,没想到他竟是要直接将赵逍一步步拖下武道场去! “慢……慢着!”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江铃儿拖着赵逍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只见是个浑身脏污,身着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踉踉跄跄而来,好似鸡毛掸子一样的拂尘指着她,悲愤交加: “我乃丹霞洞文山真君,这小子偷了我的英雄帖,还将本真君投于枯井中!意欲谋害本真君!若非贫道功力高深,忍辱负重从枯井里爬出来,此番就叫他得逞了!何其歹毒的心思!来人呐,快抓住他押进戒律堂!!!” 江铃儿眯了眯眼,不说她自己都快忘了。 原来是这条金人的好狗。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就应该结果了他再丢下井的,可恶! 在所有人还在观望的时候,白虎堂弟子反应极快,很快跃上台来,数十人团团包围住番邦少年,剑指着她: “贼人,快放了总镖头!” 江铃儿看了看手中被她拖拽的赵逍,又看了看数十尺外的武道场下,咬了咬牙,正欲运劲于掌心再搏斗一番,忽而身边多了道人影,是年轻道人从场下一跃到了她身边。 白虎堂弟子的剑刃更往前递进一分: “你是和他一伙的?!” 裴玄低咳了两声全当回应,另偷偷对江铃儿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 “现下不是好时机,松手吧。” 江铃儿咬牙,还是执意不肯松。若此时没有将这厮丢下武道场,那小藻嫁给他……岂不是成了定局?! “贼人,还不快放了总镖头!” 有白虎堂的弟子手执长枪,长枪已然抵上江铃儿、裴玄二人的咽喉。 裴玄瞥了眼江铃儿藏于袖中仍震颤的右手,方才对掌的冲击她不是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她很好的掩藏住了。若非如此,她早一掌将这厮打下台,何必苦苦一步一步将他拖下台? 年轻道人没有戳穿她,抿了抿唇,居然无视咽喉的长枪,极有耐心,甚至可以说是苦口婆心的劝她: “所幸趁身份没有彻底暴露,我不认为现在和他们硬碰硬是好事。况且借此机会被押入天下第一镖的地牢中……我们本就要闯进镖局内,焉知是祸非福?” 江铃儿看了看高台之上如偶人般端坐的少女,再看不断涌上来,几乎将武道场占满的天下第一镖的弟子,心知再无可能将这厮拽下武道场了,心里长叹一声,只好……松了手。 赵逍如破布般落在地上。 而她和年轻道人束手就擒,跟着白虎堂的人,被押着去了戒律堂—— 高台之上。 即便江铃儿动作再快可以蒙骗武道场下的人,却骗不了高台上的人。 怀抱古琴的神秘女子,染着豆蔻的指尖拨动了一番琴弦,轻笑着: “真是出好戏,不枉我辛苦来一趟。” 而玄武堂堂主袁闻康一心在爱女身上,自那番邦少年丢下四肢那沉重的沙包开始,一直安静的袁藻便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直到那番邦少年使出奔雷掌后,袁藻骤然 从位子里站起来!尤其看着番邦少年被押了下去,开始不安的又哭又闹起来,场面混乱,比武招亲不得不终止。 高阳高先生向来儒雅的面容错愕分明:“她……她居然真是……少夫人……” 纪云舒盯着番邦少年越行越远的纤瘦背影,勾了勾唇,正要追上去,忽地浑身一震,视线模糊,差点摔下台去。 “……少主!” 高阳高先生欲抢先过来扶住纪云舒,却先他一步晕了过去。 天旋地转的重影之下,纪云舒吃力地最后看一眼番邦少年远去的背影,明明…… 明明就在眼前了…… 薄唇被自己咬得斑驳,可惜终究抵不过药性入侵,阴郁愤懑之色一闪而过,呢喃着: “铃儿……” 晕了过去。 紧接着,接二连三,全场乌乌泱泱的侠客顷刻间倒下了一片。 直到全场人都倒了下来,那怀抱古琴的女子才幽幽站了起来,几乎她一动,身边便伸来一双粗粝的手,殷勤道: “本真君来帮仙子拿琴吧。” 来人正是丹霞洞文山真君。 女子媚眼如丝扫了他一眼,文山真君登时缩回了手,不敢造次。只怯懦道: “要不是横出那小子将本真君投下井去,本真君早就在茶水里下好了药,必不会让仙子等如此之久……” 神秘女子并不理他,扫了眼乌泱倒下的人群,朱唇微翘,媚眼如丝: “真正的好戏开场了。” 第92章 092“哎哎哎,你别一棒子把所有道……—— 天下第一镖,戒律堂。 江铃儿和裴玄很快被押入戒律堂的地牢里,几乎在江铃儿一踏进这潮湿的,满是腐朽臭味的地牢里后就开始后悔了。 “那叫什么狗屁丹什么洞的狗屁真君分明是金人的一条好狗!他配拿什么英雄帖!我当时就应该揭露他的真面目才是!” 年轻道人收拾了一角勉强能坐的位置,懒懒道:“揭露什么?” “揭露他是金人的尖细走狗啊!” 裴玄虚指点了点江铃儿和自己的衣物,提醒道: “人家穿着正统道袍,反倒是我们穿着胡人服饰。” 江铃儿:“……” 江铃儿一梗,很快反驳道: “那文山真君于闹市对金兵谄媚,而对我大宋子民苛待的嘴脸许多人都瞧见了,马三爷和陆爷也都瞧见了,都能为我作证!” “为你作证?”裴玄道人真奇了,懒洋洋垂着眼帘盯着她,“马三爷、陆爷均是来自青石镇的戴罪之身。你,一个板上钉钉、天下皆知与金人互通书信的‘真正奸人’——老镖头江雷龙之女,江铃儿。而你口中的‘金人走狗’背后有天下道观之宗赞誉的丹霞洞背书,你觉得大家会信谁?” 江铃儿一顿,嘴巴张了张嘴,终还是紧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即便很想驳斥裴玄的话,却也知道她驳斥不了哪怕半个字。 哪怕她回到了家又如何,总镖头早已易主,甚至连小藻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家……早已不成家。 没人信她。 江铃儿咬着唇,沉默了下来。半晌抱着双膝,才低低道了一句: “不公平。” 年轻道抬眸,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将头颅埋在双膝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用力之大,指骨泛白。 “我爹为了掩护皇太子被天下人误以为是金人尖细,而真正的金人走狗却借着臭道士的身份享受世人爱戴,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哎哎哎,你别一棒子把所有道士都打翻了……”裴玄知道她心里难受,虽然是宽慰的语气,可吐出的话语一字一句都真实的令人觉得森冷,“即便让你揭露了文山真君的真面孔又如何?打倒一个文山真君没用,还有千万个藏在暗处文山真君。同样赤手空拳救得了一个两个大宋子民,可救不了黎民百姓。” 江铃儿彻底沉默下来。 许久才从双膝内像小动物一样抬起头颅,少有的迷茫神情,望着年轻道人: “那……我们该怎么做?” 年轻道人答得很快:“不知道。” 江铃儿:“……” 裴玄垂眸看着江铃儿垮下的一张俏白小脸,一下乐了。 “不是你邀我来江南这富庶之地寻一个真相?怎么自个儿先迷茫上了?”见江铃儿一脸郁郁的模样,取笑够了的年轻道人终于动了动他的懒骨头,站起来,抻了抻腰,打量着这阴暗潮湿的地牢,“我曾经也以为找着皇太子就可以万事大吉……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才能从长计议。” 江铃儿也跟着站起了身,双手和双脚的镣铐随之叮当响,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镣铐是由玄铁打造,一旦扣上除非有钥匙,否则轻易打开不得。 “哼,方才还说焉知非福呢,还以为你早已想好脱身之法……”江铃儿说着一顿,忽地厉声道,“是谁?滚出来!” 这地牢说大也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关个十几二十人也绰绰有余。 江铃儿望着牢房的幽暗处,眯着眼冷冷道: “别让我说第二次,滚出来!” 须臾,接连有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自那幽暗的角落居然蹒跚踱步走出数名和尚。 “别……别打贫僧……贫僧是无辜的,贫僧什么都不知道……” 江铃儿和裴玄皆是一怔,面面相觑,皆有些吃惊。江铃儿比裴玄惊疑更甚,戒律堂向来之关押穷凶极恶之徒,好端端关这许多和尚做什么? 况且她前个为了救个小和尚,也曾偷偷溜进戒律堂,当时没发现什么异样,不想只过了一夜居然抓了这许多和尚关进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和尚?” “鸡……鸣寺。回少侠,大部分来自鸡鸣寺,其余的都是不知名佛寺的小沙弥,近乎……近乎满城的和尚都被抓了进来。” 江铃儿真奇了:“抓你们进来做什么?” “回少侠,不……不知道。” 江铃儿不由拔高声音:“不知道?” 赵逍这厮到底想做什么??? 有年纪小的小沙弥不禁吓,已然被吓哭了。 “都怪他……都怪他!方丈好心好意收留他,就是因为他私自悼念老镖头,让我鸡鸣寺上下都被怀疑和金人有联系,连累我们至此! 都怪他!” 江铃儿不想这些和尚平白被关押在此也能和她爹扯上联系,顺着小沙弥指责的方向,江铃儿看向了大牢的另一个角落,仔细听才能听出那里传来细微却不绝的念经声。 那是……往生咒。 有人在念往生咒。 几乎是瞬间,江铃儿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被人殴打的…近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和尚的面庞。 那小沙弥听见这念经声,再度崩溃,竟冲去那角落,将人拖了出来,又是辱骂又是厮打! “都怪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害得我们命垂一线,现在还有脸为江雷龙那金人尖细念往生咒?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么!” 果然那人被拖出来的一瞬间,虽然脸肿如猪头,江铃儿也一眼认了出来,就是她偷文山真君英雄帖那天,偶遇的冥顽不灵的小和尚。 那日他也是在天下第一镖门前,当着众人的面为老镖头念往生经,触了新任总镖头霉头被抓进戒律堂,本以为几天大刑伺候会消停点,没想到…… “还念呢。” 江铃儿怔怔地看着这小和尚,真被这小和尚的顽固之深惊到了。 裴玄注意到江铃儿的异样,挑眉:“认识?” “一面之缘。” 江铃儿抿了抿唇,简短的将那日偶遇这小和尚的事与裴玄说了。自然也说了这小和尚死活不肯离开地牢,非要在地牢给老镖头超度的事。 老镖头曾有恩于这小和尚,这小和尚恐怕是人人对老镖头避之不及的现今……唯一敢为老镖头鸣冤,也是极少数的,至此仍深信老镖头的人。 江铃儿眼眶不由有些热。 裴玄活到这把年岁也是第一次听到此等煽人泪下、知恩图报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还是如此一个少年人,不由多看了这小和尚一眼:“难为你小小年纪有这份心意,想必老镖头对你不下再造之恩了。只是……”话锋一转,奇道,“哪儿念经不好,非得在牢里念,还得是赵逍眼皮子底下的戒律堂,不找打么?” 话音一落,不知为何,小和尚脸白了些,诵经的节奏也错乱了一分。 这厮看不懂脸色似的,还凑到小和尚跟前问他,看上来是真好奇了: “老镖头对你有什么恩,值得你舍命为他辩护,舍命为他诵念往生咒?” 见人不理他,还不依不挠的追问起来: “说说嘛。贫道不才,和老镖头有点约莫的交情。倒没听说过老镖头和鸡鸣寺的和尚有什么交情,况且还是你这样的小和尚……”说着一顿,凤眸眯了眯,“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既然知道是难言之隐你还问!” 年轻道人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一直沉默的江铃儿打断。 裴玄:“……” 年轻道人不再盘问小和尚了,而是盯着江铃儿,挑了挑眉,脸色不太好看,大有给个说法的意思。 江铃儿一开始以为是裴玄嘴欠,非要戳人伤心事。可听下来也明白了,裴玄是不愿放弃任何和老镖头有关的线索。 他们这次冒险来天下第一镖,其实并不能保证真能找出什么来,遑论能不能找到皇太子,两人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是以就应该像裴玄这样,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但是……江铃儿更愿意相信这是小和尚的赤子之心。 这是少有的……不,很可能是仅有的,还相信老镖头的人。她不想…… “呵,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还是你对所有少年人都另眼相待?”裴玄轻笑着刺了一刀,“少年人就这么得你心?” “你……”猝不及防,一张昳丽得不似凡人的俊容一闪而过,江铃儿长睫一抖,霍然抬眸怒视裴玄,“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眼见不对付起来,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沙哑: “四十七天。” 江铃儿、裴玄皆是一顿,循声看去,只见小和尚垂着脑袋,地牢视线暗淡,只能依稀看到小和尚一张清秀轮廓却布满青紫伤痕的脸,密匝如水草般的长睫微垂,在眼上落下暗影,瞧不清面容。 只有藏匿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拨动着缠绕在腕上的佛珠。 裴玄只好附耳问道:“你说什么?” “……还有四十七天。”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江铃儿却是一怔,记起来了。 【我要为老镖头诵读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经。】 一旁的和尚们听到了,尤其小沙弥,又是扑上去厮打他: “叫你还念!还念!为这样禽兽不如、甘为金人走狗的父女念往生咒,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江铃儿登时一顿,面色有些古怪。 万万没想到这小和尚竟连她的份一起超度了…… 小和尚居然不还手,只是攥紧缠绕在腕间的佛珠,力气之大,指骨泛白。一遍遍的重复,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老镖头不是金人尖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小沙弥闻言怒火更盛,更多的和尚围上了他。 有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上前一步便将少年和尚完完全全罩在了身下,大手掐住小和尚的耳朵: “那你倒说说,老镖头既然是好人,为什么自戕?那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什么?!” 江铃儿明显看到那耳朵已然出血了,这和尚难不成要把他耳朵扯下不成! 江铃儿皱眉,正要上前搭救,忽然听见这少年和尚石破天惊一般,哪怕耳朵被生生揪下也不肯屈服,大声控诉,字字句句恍似泣血一般: “我说了江老镖头是好人!是好人!他是好人!” 一连三声“他是好人”,满是孩子气的、带着哽咽的声响回荡在幽暗的地牢里,字字振聋发聩。 裴玄也侧目看去。 江铃儿一双杏眸顷刻就红了,自从老镖头自戕后……再没有人这样维护过她爹。 她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转头一脚将那高大的和尚踹开! “松手!” 江铃儿忙将少年和尚扶起来,正要对他说什么,忽而身后传来声音: “你们两个跟我出来。” 江铃儿和裴玄双双回头,看到是一小厮,以及一个宽大披风裹身的人,都是一顿,江铃儿率先问道: “你是……?” 那身穿披风的人将宽大的帽子摘下,露出一张俏白的小脸: “是我。” 江铃儿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小藻!小藻你没疯……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袁藻瞧见江铃儿,双眸也隐隐有些微红。她从牢房外递来一串钥匙: “旁的先不说,你们快出来。” 江铃儿先解了裴玄身上的镣铐,再解了自己的,最后去解小和尚身上的。 没想到小和尚居然又拒绝了她。 和上次同样的理由,他就要在这牢里为老镖头念往生咒,连命也不要了。 不过她上次没有管他,但这次……江铃儿一双杏眸眯了眯眼,好商好量的样子问他: “想死啊?” 小和尚顿了下,许久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江铃儿赞许地点点头,脱口而出的却是: “虽然不知老镖头对你有何恩情……但老镖头一定不愿看到你为他枉死。既然老镖头不许你死,那我也不许。” 何其霸道的话。 小和尚登时愣住,好像脑子也不会转动了,在他还要罗里吧嗦的时候,江铃儿抬手飞快的将他身上点了两下穴道,在小和尚震惊的眼神中笑眯眯道: “由不得你。带走!” 后面两字是对裴玄说的。 见年轻道人还懒着不动,额角蓦地鼓起一个青筋,一脚踹了过去: “干什么,麻溜的!” 裴玄苦笑一声,就这样认命地扛起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小和尚,最后江铃儿将钥匙丢进牢房里,任那些和尚们处置—— 天下第一镖,假山后。 “你们快走吧,眼下所有人都中了毒被绑在武道场上,幸而我平日装疯卖傻,没有动那些吃食,那些人没有对我起疑心……” 袁藻在前头走着,江铃儿和肩上扛着小和尚的裴玄一路跟在她身后。袁藻一路疾行,终于在一处假山后停下,推开了一处暗门,连江铃儿也不知道,这里居然有一处通往镖局外的暗门! “记住一定要走小道,千万不要走官道!离开了这儿就别再回来了…… ” 袁藻说着急急把江铃儿往外推,江铃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敏锐抓住袁藻话中的破绽: “‘那些人’是谁?是谁投毒?” 江铃儿和裴玄对视一眼,不想他们被押入地牢,反而因此逃过了一劫。 袁藻闻言却是脸一白,咬着唇不说话。 江铃儿眉头紧的能夹死一只蚊子,更紧的抓着她的手: “小藻,你在慌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疯卖傻?装疯卖傻给谁看?” “我……我……” 袁藻喃喃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却如论如何也不肯吐出一字半句。 不过数月未见,姐妹再次相见,好像隔了一世那么远。不光江铃儿眉眼褪去了稚嫩,袁藻也是。 甚至消瘦了许多,看上去居然比一路南下赶来,久经风霜的江铃儿还有憔悴。 但无论怎么变,眼前人还是那个永远跟在她身后跑的,她的妹妹,小藻。 江铃儿定定地看着袁藻:“小藻,你知道的。你骗不过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藻看起来简直要哭了的样子: “铃儿姐,当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吧!” 江铃儿也不由赌气:“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走的。况且我这次回来……另有重要的事。我是不会走的。” “铃儿姐……铃儿姐你……”袁藻四处张望,不知在慌些什么,最后仿佛妥协了一般,重重叹了口气,“铃儿姐,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但几乎所有有关你和老镖头的房间都被烧毁了,并且到处都有白虎堂的眼线,包括我的屋子。天下第一镖早已不是原来的天下第一镖了,你找不到任何东西的……快走吧!” 袁藻不住地将江铃儿往暗门外推,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推不动她。 她顿了下才想起今日江铃儿在场上是何等的风光,虽然不知铃儿姐这短短几月发生了什么,但见江铃儿身手如此之好,连赵逍也不是她的对手,心下才微微安定了些。 可江铃儿不是这么想。 她一看袁藻憔悴如斯,看她明明在自己家却要装疯卖傻,还要如提线木偶般坐在高台,旁观着名为“为她好”的比武招亲,明明……明明小藻是她捧在手心的妹妹啊。 江铃儿抓住袁藻的手臂,强迫她直视她的双眸: “不要管我。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你…真要嫁给赵逍?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袁藻闻言愣住,长睫飞快的颤了一下。 江铃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抓住她手腕的手不由用力,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是不是赵逍那小子逼你的?是不是?” 第93章 093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 少女沉默良久,不同于一般江南水乡女子细软的发丝,她的发是蓬松的、蜷曲的,好像水藻一般,扎成两束麻花辫垂于脸侧,像只娇憨可爱的暴躁小狗。 只不过现在是只落水小狗。 江铃儿又急又气,急她竟此刻还在扭捏犹豫,又气不过短短数月,却时过境迁,两人似乎生了嫌隙,再没有以往亲密…… 江铃儿忍不住拽住她腕子:“你到底有何难言之隐是对我不能说的?” 袁藻小脸惨淡如霜: “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铃儿姐。” 江铃儿咬了咬牙,眼睛有些红,有些受伤。一直默然在旁不插足姐妹俩的年轻道人忽的出声道: “有人。” 几人均是一愣,少年和尚被点了哑穴被年轻道人挟持着,闻言余光扫了扫身侧并未发现异样,袁藻同样,正疑惑着只见江铃儿也眉头一拧,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直接抓过她的手,往不远处假山后躲去: “走!” 等一行人藏在假山后,果然见一行十数名身着天下第一镖服饰的弟子疾步走来,两两对了个眼神: “右护法有令把大门守好,再派几人在镖局外巡逻,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正要分头行动时,其中一人率先解了衣裳嘱咐道: “把衣服脱了,别留下痕迹。” “是!” 江铃儿一顿,见这十数人确为镖局里的熟面孔,又见他们熟稔地褪去了外衣又遮上面容,将守门和巡逻的弟子击晕,把手大门。 只怕袁藻口中比武场上群英被药倒一事,跟这些早已混进天下第一镖的弟子脱不了干系。 江铃儿咬牙暗恨:“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扫了眼被点了哑穴的小和尚,眼下只怕天下第一镖固若金汤,强行闯出无异于自投罗网。她迅速扫了眼四周,如若按小藻所说,她和老镖头的住所皆付之一炬,且小藻的住所也被人看守着,那么只有…… 江铃儿从假山后率先走出来。 “跟我走。”—— 天下第一镖,大堂。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 残阳如血。 残阳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棱落在天下第一镖威武大堂上刻着的字幅上,那是由老镖头亲笔书写的《苦昼短》,是老镖头平生最喜爱的词。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江铃儿怔怔瞧着,有些眷恋而陌生的抚了抚那字幅上的字迹,抚了抚大堂的雕龙画凤,还有庄严肃穆的案桌,案桌上的笔墨纸砚,指尖抚了抚总镖头的印章……果不出她所料,即便赵逍将一切她和老镖头的痕迹付之一炬,但这里,这里是属于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的宝座,他不会动。 想起之前十数名褪去衣物的弟子,还有他们腕上露出的隐约的黑色月牙印记,还有他们口中的“右护法”…… 原抚着总镖头之印的手蓦地狠狠握住印章,江铃儿秀致的眉心落下折痕: “他们究竟是何时混进天下第一镖,又在效命于谁……” “真好啊,铃儿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袁藻执起了她的手,小狗似的眼睛亮晶晶的,自见面以来第一次展露了笑颜……江铃儿微微一怔。 虽然袁藻已经知道在武道场上重创赵逍的番邦少年就是江铃儿,可是毕竟身处高台之上,又有尘沙飞土笼着视线,她又不似她爹袁闻康堂主内力修为深厚,只能瞧个大概,未能清晰瞧见江铃儿的身手如何,可方才简简单单一个细节——武功修为越高的人,越耳聪目明。 铃儿姐和那位……她并不知是谁的俊美男子先她一步探知那数十名弟子的行踪,毫厘之差已是天壤之别,已然能窥出江铃儿功力修为已远胜以往。 袁藻真心为她开心,可江铃儿下一句话让她楞在原地: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不吃惊的样子?” 袁藻愣住,嘴角艰难的扯出一道弧度:“……什么?” “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镖局内弟子有尖细一事,除非……” 江铃儿咬唇,直直盯着袁藻,迟迟不愿说出接下来的话。裴玄看了江铃儿一眼,侧眸看向少女,接过话头: “除非你早就知道了。” 话落,袁藻浑身一震,抓住江铃儿手腕的手不由得松了。 江铃儿不容她退缩,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那些人受命于谁?有什么目的?他们人数之众却能藏匿与镖局内数年……一定有人接应乃至包庇!那人是谁?你明知我天下第一镖最不屑下作手段,最厌恶与歪魔邪道同流合污,你却……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和帮凶有何区别?!” 江铃儿话音落下,袁藻一张小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双眸蓄满了泪,摇摇欲坠。 裴玄最见不得人,尤其是这样的小美人。忙将江铃儿和袁藻隔开: “你……你这急性子也该改改了。小娘子年纪尚小,话还未问清已经被你吓哭了。事已至此,急也无用。给这位小娘子一些时间吧。” 江铃儿虽然脾气大,性子算不 得好,可那是对外。对内从来护短,尤其对袁藻。 袁藻被吓住了,下意识将小时候的习惯带了出来,带着哭腔,扯着江铃儿的衣袂一角,泫然欲泣: “铃儿姐,我、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了……”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妹妹,江铃儿又急又气又心伤,还有心疼。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后,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走开。 袁藻见江铃儿负气离开,眼圈刹红,陡得慌了,正要追过去被年轻道人拦住了。 裴玄挡在袁藻身前,向她挤了挤眼安抚她。笑容和煦,温润如玉: “让你姐姐静静吧。” 袁藻张了张唇,本还要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在青年温润而泽的注视下却什么话也说不来,更不敢哭,生生将话咽了进去,缓缓点了点头。 裴玄凤眸弯了弯,眼底这才有了点笑意,笑着颔了颔首: “好孩子。”—— 江铃儿走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放下对袁藻的气愤,此刻夜幕落下,她按照记忆寻到灯台,用火折子点亮灯芯,打量起周遭。 若按袁藻所说为了寻找《长生诀》,老镖头和她的住所全部付之一炬,那便只剩下这里了。这里恐怕也早就被赵逍和何庸师叔翻个底儿朝天…… 难道真的一无所获吗? 这个大堂是她和裴玄唯一的机会了,倘若此处再寻不到线索,真不知能再去何处寻…… 况且此刻眼见天就要入夜了,他们从被地牢里被放出来的消息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必须加紧时间了…… 江铃儿一股脑将案桌上所有物什扫在地上,一无所获。 视线再一次逡巡一遍这个自小到大她看了无数遍的大堂,大堂雕龙画凤的一笔一划,一砖一瓦…… 最后复又落在老镖头亲笔书写的字幅——《苦昼短》上。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看着看着,渐渐出了神。忽地,脑海里不受控地涌现出,她从不愿回想的、老镖头最后自戕于世的画面。 【不要为爹报仇,答应我。】 【爹……爹你在说什么?“】 【老镖头骤然大怒: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恐慌感随着江老镖头这句话犹如浪潮一般几乎把她吞没。她一边挣着何庸的桎梏,一边冲江老镖头大喊着,“为什么要我答应?爹、爹你要做什么?爹,你别吓我……爹!”】 【然而江老镖头并未理会她,只听到她答应后便骤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身上带血的白袍随着飓风猎猎作响,他高歌着,内力之广之深,声如洪钟,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江铃儿陡得浑身一震,险险抓住案桌的一角,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裴玄、袁藻,包括被点了哑穴的小和尚望向江铃儿皆是一愣,早在江铃儿有异样时,裴玄便身形如鬼魅一般抢先到她近身,正要扶起她时,江铃儿陡得避过他的手,脚踏迷踪步越过他的身边,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墙上《苦昼短》的字幅扯了下来! 甚至不光如此,她径直将那字幅置于燃烧的灯芯之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裴玄。 “铃……铃儿姐……”袁藻喃喃着,恍若被狠狠打了下骤然惊醒,连忙上前拽住江铃儿,欲将江铃儿手中的字幅夺回来,奈何力有不逮,只能抱住她的胳膊急得快哭了出来,“铃儿姐,这是老镖头留下的唯一遗物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烧了它!” 小和尚被解了定穴,但是哑穴没解,此刻也着急的围上前,口中咿呀不断地阻止她。 “铃儿姐,我知道那对你有多重要,你……你在生我气对不对?”烛火的光忽明忽灭得映在江铃儿的脸上,让她的脸显得晦暗不明。眼见字幅燃了起来,袁藻终于崩溃大哭起来,一抽一搭的,抱着江铃儿的胳膊央求她,“铃儿姐我错了,我都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你别气了……你……” 袁藻说着一顿,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如玉石相击的冷冽声音,是那位陌生的俊美的青年忽然道: “这就是……白蛇之盟。” 她顺着青年的视线,还有小和尚呆怔的视线看向那烛火里燃烧的字幅—— 竟隐隐浮现出若干鲜艳至暗红的小字。 灯芯跃动的烛火在江铃儿一张俏白的小脸上渡了一层金色的光,清晰到绒毛可见。 她因烛火映照显得熠熠生辉的杏眸闪着奇异的光,怔忡得盯着那燃烧的不断显现文字的字幅,极轻的如梦呓一般唤了声: “……爹。” 第94章 094我要你成为你口中上无愧于天地……—— 【知道错了么?】 那是一个和风对细雨,朝霞对夕阳①的午后。 在爬满碧绿地锦②的红墙下,一梳着双鬟、身着红衣,看起来至多不过八九岁的少女摊开双手被罚站于红墙绿瓦前,摊开的本白嫩的掌心火辣辣的疼,瞧着都肿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身着灰衫的儒雅青年人,一手拿着戒尺,像个教书先生一般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教书先生。通身气质沉静、内敛,却又暗藏着一丝锋芒,就像他另一手攥着的小小金色飞镖,在夕阳映射下,总有一丝金光掠过雅静的眉眼又悄无声息归寂于地锦的苍翠之中。 他盯着眼前的少女,神色不动,又问了一遍: 【知错了没有?】 掌心火辣辣的疼让少女额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金色飞镖,方才闷闷道: 【……知错了。】 【错哪儿了?】 少女懊丧着脸: 【金镖……乃老镖头之物,唯有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方可持有,我……不该私自去拿……】 虽嘴上这么说着,但视线没有离开过半分青年手中的金色飞镖。 青年听着,眉心掠下轻微的褶皱: 【还有。】 少女一顿,气虚了些: 【还有……屡次再犯。不该让师叔费心……】 青年没有放过她,甚至戒尺在掌心中拍了怕,凉凉道: 【还有。】 【还有……还有……】在戒尺的恫吓下,额间不禁又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少女低眉思索良久,终咬牙愤愤不平仰起头来,一双杏眸映着漫天红霞,好像两簇燃烧的火苗瞪着眼前高大她不少的青年: 【我爹是天下第一镖四大堂之首的老镖头,而我江铃儿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未来的总镖头!金镖本就是我之物,我取它来有何不对?何……】到底还是敬畏的,在青年凉凉的眼神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弱蚊蝇: 【何况……何况我只是取来玩玩,又不是不还了……】 【伸出手来。】 少女长睫颤了颤,踌躇地伸出了手。 【再伸长些。】 少女脸色白了些,还是依言伸了过去,将摊开的掌心放青年眼皮子底下。 【其一,不问自取为盗,该罚。其二,金镖为总镖头之物,遑论你是谁,不该肖想,更不该以下犯上,该罚。其三知错不改,目无尊长,该罚。可有不服?】 少女一张小脸几乎没有血色,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 青年淡淡落下一个“好”字,戒尺接连在她掌心落下一记更比一记重的拍打,少女咬牙全部受下,硬是没发出一个字,喊过一声“疼”。 一虎头虎脑的少年,瞧着和少女一般大,怀中抱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娃,女娃娃一头海藻似的卷毛,两颊红彤彤的,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一般。 他抱着女娃娃在暗中观察,见青年俨然真动了怒,暗道 了声“不好!”抱着女娃娃冲了出来! “何五……”才吐出两字猛地住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何五叔生气动怒时,最厌他们唤他“何五叔”套近乎,不叫还好,一叫罚得更重。 在“青龙堂堂主”和“何庸师叔”之间斟酌了下,少年果断选择了“何庸师叔”,听着亲切些。 他忙将女娃娃放下来,自己则向青年跪下,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何庸师叔,二师妹她知道错了,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青年并不领情,眼神凉凉的扫了少年一眼,更落在少年身侧尚还只知吮吸手指、不明世事的女娃娃身上: “逍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让开。” 少年脊背蓦地一僵,耳闻青年更重的用戒尺拍打着少女的双手,急了。拉住一侧女娃娃的小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低声道: 【你哭呀,平时这么爱哭,怎么这会儿不哭了!】 女娃娃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在同她玩,也学着少年的样子去拽他的手,嘴里发出咯咯地笑。 眼见青年一把戒尺都要拍断了,少女双手震颤,快要撑不住时,少年咬咬牙,决心下狠手拧女娃娃一把,将她拧哭,可临到头到底没舍得拧她,只恨恨地将她吮吸真的小指从嘴巴里拽了出来,暗骂了声: 【小藻,你二师姐都要让师叔打死了,还只知道傻乐!】 没想到这一拽,女娃娃失了乐趣,呆了一瞬后嗷嗷大哭,那嗓门几乎要把苍穹撕裂了一般。 青年忍了忍,还是受不了这高频的哭闹声,高举的戒尺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收了回来,冷冷盯着少女: 【不知错就继续站着,站到你知错了为止。】 话落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娃娃扬长而去,决心将女娃娃丢给她的父亲玄武堂堂主袁闻康去。 而少年立马利落地起身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冲少女努了努嘴,无声道: 【二师妹,一切交给我!】 少女,也就是年仅八九岁的江铃儿扯唇本欲笑的,奈何十指连心,这一笑好像哭了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杏眸瞬间湿漉了。 那厢青年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娃娃一个转角便看到了鬼祟的老镖头,扫了一眼他怀中的瓶瓶罐罐,嗤笑: 【心疼啊?】 老镖头正值盛年,一张周正端方的面容不怒自威,此刻被青年讥讽一句,老脸一红,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竟然也是同少女如出一辙的被教书先生训斥的读书郎一般,喏喏道: 【五弟……】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铃儿生性顽劣,不服管教。此刻若不加以……】 何庸本沉着脸训斥,奈何怀中的女娃娃如同一个烫手山芋,魔音绕耳,放下不是抱也不是,额角鼓起一道青筋,恨不得立马丢给她的父亲!当下也不说了,指尖一弹,金镖便落在老镖头手里,匆匆丢下一句后立马走了: 【自家闺女,自己看着办吧!】—— 这厢少女仍站立在红墙绿瓦前,虽然颓丧着小脑袋,但脊背挺得直直的,宛若初生的芦苇,纤瘦又坚韧。 也像个小刺苗。 她不服。 日头西斜,天边灼灼泛起好似火海一般的红霞。 忽然身前罩来一道人影,来人捧起她的双手: 【五弟…怎么打的这么重……不疼不疼,爹给你上药……】 来人正是老镖头。 小江铃儿却是把头一扭,双手也挣开了,偏过身去不看他。只是眼眶瞬间红了,但是她固执地不让泪珠掉下来。 看到她这样,老镖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来回踱步了好几圈,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从他带来的一大包裹中拿出一罐物什,碰到少女面前。 【看爹给你带了什么,这是你最爱喝的牛乳……】 小江铃儿仍是固执地不肯瞧上一眼,眼圈反而瞧着更红了些。 老镖头急得心急火燎,忽然见他来来回回,不知在忙活些什么,小江铃儿终于忍不住,悄摸看去。 只见老镖头寻来一张白纸,又寻来一火折子,将那火折子燃起,放在白纸下烤着…… 小江铃儿不知老镖头在鼓捣什么,不由得探头去看,但见那张白纸在火的炙烤下陡得浮现朱砂似的十个大字—— 铃儿莫要再气,饶了为父吧。 小江铃儿一怔,仰面望着老镖头,双眸贼亮,瞪得极大: 【这是戏法么?!怎么做到的!】 老镖头见小妮子终于不气了,心下松了口气,两个父女埋头在满是苍翠的地锦下,鼓捣着,又演练了一番。 【看到了么?只要将沾着牛乳在白纸上写下,待它干后置于火上烤,便能出现这样的奇景。】 白纸这会儿出现的大字是——现下可以喝牛乳了么? 小江铃儿笑开了怀,喜笑颜开地捧着剩下的牛乳畅饮,可惜双手被打得烂红,一碰就是痛彻心扉。还得是老镖头手忙脚乱地喂她。 到底就这么一个女儿,老镖头堂堂九尺男儿竟红了眼: 【唉,你但凡少犟一句,五弟又何尝不疼你?何至于……】 小江铃儿却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还盯着那白纸上的红字,眸光晶亮: 【不管这个,好厉害的戏法!爹爹是怎么知道的!】 老镖头微微一怔,见望向他的、肖似亡妻的一双杏眸没有一丝杂质,更没有一丝怨念,忽然觉着她这性子犟是犟了些,倒无不好。 【像你娘。】 【爹,你说什么?】 老镖头失笑地摇了摇头,拇指揩去她嘴角残留的牛乳汁,转而捧起她的双手,一面细细涂抹上金疮药,一面道: 【爹倒不如你了。说起来这个戏法,还是你教得爹。】 小江铃儿愣住。 在老镖头温和的细语中,暮色渐渐西沉。 【你娘……你娘身子不好,去的早。你爹我只能一边拉扯着你长大,一边处理公文。在你足月的时候正是最顽劣的时候,比现下的小藻还要顽劣十倍不止!哄着你喝牛乳也不喝,走也不是,抱也不是,好不容易喝下的牛乳尽数都吐在公文上,爹又是给你整理衣物,又是拿火烤着公文这才发现了这件奇事,寻常倒是用不到,没想到用来哄你正好……】 小江铃儿听着老镖头说着往事入了迷,等老镖头说完,药也上完了,双手掌心清清凉凉的,舒爽上不少。 老镖头收起金疮药,脸上和煦的笑收敛,屈膝蹲在少女面前,正色道: 【告诉爹,为什么几次三番来爹这儿偷取金镖?】 小江铃儿急道:【我没有偷……】 老镖头打断她:【觉得金镖很好看,还是觉得拿着天下第一镖独一无二的金镖很威武?】 小江铃儿刚想争辩,可是在老镖头的视线下渐渐偃旗息鼓,红了脸。 觉得羞耻,因为老镖头说对了。 老镖头看她这样何尝不知道,可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牵过小江铃儿的手,与她一同坐在苍翠地锦下,黄昏的最后一抹透过斑驳的地锦落在父女俩的脸上。 光斑错落,忽明忽暗。 老镖头忽然道: 【金镖是总镖头的信物,唯有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才可执有。铃儿,你觉得何为总镖头?】 小江铃儿微微一怔,又听见老镖头说: 【或者爹换句话说——何为“侠”?】 小江铃儿不由挺直腰背,童声稚嫩,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③。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④!这是何庸师叔常挂在嘴边的话。】 老镖头笑着点点头:【这确是五弟会说的话,可他却说错了一点。】 【铃儿知道!】 老镖头不妨一个只有八九岁 大小的孩童真有自己的见解,尤其还是他这个镇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女儿。真奇了,侧首看去: 【说说看。】 小江铃儿攥紧了拳头,瞳孔映着烈焰红霞的光,一字一句: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光大丈夫如此,小女子也应如是!】 老镖头闻言怔愣许久,这才抚掌大笑,许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 【好一个小女子应如是!不愧是我江雷龙的女儿!】 小江铃儿在老镖头的朗笑中红了脸,眸光却愈加坚定。 老镖头笑了好长一会儿方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⑤。“侠”无所谓大小,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但求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侠道。爹要说的,便是这个。】说着话锋一转,沉声道,【可你若要成为天下第一镖的总镖头,铁肩担道义,要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小江铃儿闻言一怔,脊背却不由挺得更直了。 【既要做总镖头,便要敢为人先,忍常人所不能忍,一人立志,万夫莫夺。忠臣不畏死,故能立天下之大事;勇士不顾生,故能立天下之大名⑥。】 话落却见小江铃儿一脸茫然的样子,老镖头这才顿住,醒悟过来,这番话对一个字还未识全的八九岁孩童来说,委实太难了。 老镖头笑了开来,揉了揉江铃儿的发: 【你以后自然就懂了。】 见小江铃儿还是怏怏不乐的样子,老镖头顿了顿,抚了抚下颚上的胡茬: 【既然如此,爹便捡些你听得懂的话。我们做镖师一行的,行镖要雇主给上信物,这才算契约生效。这是知道的吧?】 小江铃儿点了点头,这是最基本的,她自然知道。 老镖头笑着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金镖,小江铃儿一看到金色飞镖眼睛都亮了,正要上手去拿,被老镖头避了开去。 老镖头注视着小江铃儿从未有过的认真: 【现在爹就是你的雇主。此刻你我之间不再是父女,而是雇主与镖师的关系,你可知道?】 小江铃儿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老镖头,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老镖头点点头,接着道,【镖师主要行信镖、票镖、银镖、粮镖、物镖、人身镖等六大镖系⑦,这些通通不要,我只要一句承诺。】 小江铃儿愣住:【爹……】 才吐出一字见老镖头拧了眉头,小江铃儿瞬间醒悟过来,改口正色道: 【你说。】 【我要你成为你口中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己,铁肩担道义的“小女子”,能不能做到?】 在小江铃儿伸手要去取他金色飞镖时,老镖头眸光沉沉落在她身上,沉声又点了一句: 【一旦取过,契约即刻生效,想清楚了再拿。】 小江铃儿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住,蓦地一把将老镖头的手中的金色飞镖夺了来,杏眸映着漫天似火海般的晚霞,盯着老镖头,一字一句: 【就这么说定了!】 老镖头怔了下,朗声大笑:【这才是我江雷龙的女儿!】 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漫天的红霞似乎都汇聚在江老镖头一双深邃的眸中,他望着低头把玩着金色飞镖的少女,眸中柔情无限又沉郁顿挫又满是希冀,喃喃着: 【铃儿,爹等着你……】—— 天下第一镖,大堂。 最后一丝霞光被吞噬,夜幕罩下。 江铃儿怔怔盯着烛火中燃烧的字幅入了神,在字幅上的火舌即将舔上她指尖时,裴玄打掉了她手中的字幅。 随手扯过案桌上的书籍将字幅上的火打灭,转而拽住江铃儿的手,远山似的长眉一拧,带着点苛责,苛责她不顾自己安危: “你怎么了?” 江铃儿顿了下,晃了晃脑袋,好似出走的神志终于回笼,低声道:“……没事。” 她拾起地上浮现朱砂小字的字幅:“这是……”说着一顿,反倒问起裴玄,“…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第95章 095“终于不装了?” 烛火暖融的光跃映在她脸上,江铃儿一双杏眸清晰地倒映着年轻道人一张微霜的俊美的脸。 裴玄怔怔的看着面前望着他的江铃儿,总觉她与之前相比,好像不太一样了……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失笑地摇摇头: “没什么。” 视线落在江铃儿手中的字幅上,沉声道: “这就是白蛇之盟。” 江铃儿:“什么是白蛇之盟?” “昔日有汉高祖刘邦歃血为盟,六年前为了安全护送皇太子安全离开帝都,徐苻道人以为先皇求仙药的名义,将皇太子莲生混迹于八名同龄的童子之中。八名童子在徐苻的安排下兵分四路,皇太子交予谁都不放心,便由老镖头亲自护送。其余三路,以《长生诀》为码,秘密邀请武林群派相助。大家皆覆面除了老镖头不知其余人是谁,共饮下白蛇血,立誓不得透露半句童子的踪迹。” 裴玄盯着江铃儿,“你也知道了,以老镖头为首的天下第一镖是一路,我们凌霄派是一路,护送的童子是杨大郎,而其余两路就在这里——” 年轻道人长指点在白蛇之盟上的一处——“日月堡”、“少林寺”。 江铃儿一顿,没想到会在白蛇之盟上看到“日月堡”。既然日月堡也是护送皇太子的一支门派,不知纪云舒是否…… 随即又想起这是六年前的事了,纪云舒也才被认回日月堡不过几年,很可能不知情。 裴玄的长指抚在字幅上浮现的一个个朱砂小字上,一一历数。 “我们四路人马皆遇到了魔教的伏击,这一个个朱砂小字,好似用鲜血书就的人名,其上许多人就像我的师弟师妹,曾经的凌霄七子,已经故去了。没想到最后连老镖头也……” 江铃儿攥紧了藏于袖中的双手,奇异的是再听到老镖头的消息,沉默之余,眼神却越亮。 袁藻脸色也不大好看,陡然得知这样的隐情,得知老镖头忍辱负重自戕的真相,看了一眼江铃儿,忍住了哭泣。 而一旁被点了哑穴的莲生怔怔旁听,不知为何,脸色煞白。 一瞬间,脑海里晃过数道画面。 【你且安心呆在鸡鸣寺里……眼下朝堂局势不稳,圣上还未站稳根基,难为殿下先做个小沙弥,净海方丈与我交好,定会好好待你……】 【我下个月再来看你……】 【老夫绝不会弃殿下于不顾。但…我见殿下只会给殿下带来危险……殿下放心,我已将殿下托付给净海方丈,净海方丈一定会顾殿下周全。】 【这串佛珠赠予殿下,我要走了。】 【我不能再来见你了。】 【殿下……】 江铃儿和袁藻闻得这样的隐情心伤失态,情有可原。可这个少年和尚一张被揍得青红交错的脸,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倒看起来比江铃儿、袁藻两人还要痛心刻骨,实在奇怪。 不,这个小和尚打从一开始就奇奇怪怪,不大正常。 裴玄多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舒服?“说着一顿,“哦,忘了你被点了穴。” 裴玄抬手解了他的哑穴,少年和尚解了哑穴却仍是不言不语,只有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死死攥着缠绕于腕上的佛珠。 裴玄拧眉看了他一眼,暂且将小和尚的异样放在一旁不管,转头盯着江铃儿: “其实,皇太子藏匿于哪路人马中,除了老镖头,无人得知。既然老镖头身死,换言之,假设老镖头所护送的童子不是皇太子,那么皇太子极有可能藏匿在日月堡和少林寺之中。多亏了你,我们终于寻得了线索。” 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江铃儿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袁藻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双眸晶亮,竟然开心得不能自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赵逍冤枉老镖头了!老镖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杀害赵吉师叔的凶手!” 江铃儿顿了下:“你慢慢说。” 袁藻手指着白蛇之盟上四大门派的落款,虽然并未具体到个人,只有四大门派名讳,但她依然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铃儿姐,你还记得吗?只有赵吉师叔才会在每一笔字后画个圈,我们……我们还曾嘲笑过呢!这张白蛇之盟是赵吉师叔签的,赵吉师叔也参与了白蛇之盟,所以……所以不是被老镖头杀的,是被魔教害的,赵逍冤枉了老镖头! ”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你还知道什么?”江铃儿皱眉,“不着急,慢慢说清楚。” 袁藻紧紧抓住江铃儿的手,眼神亮得惊人:“铃儿姐,赵逍定是被那女的利用了……” 哪个女的? 江铃儿正要问,裴玄忽然道: “有人。” 振袖一挥,灯台上的烛火便灭了—— 没过一会儿,有人跌跌撞撞走进大堂,就坐在属于总镖头的宝座上,喘着粗气。 很快又有人走进来,一道轻一道重的脚步声,显然是一男一女跟着走了进来。 江铃儿、裴玄、袁藻还有小和尚四人藏在硕大的藏书架后,秉着气,可惜从他们的角度只能透过书籍的缝隙看到来人半身往下的位置,瞧不见面容。 很快传来女子的声音,娇笑道: “谁把你吓成这样?出息。” 显然是对那个坐在总镖头之位上的人说的。 江铃儿透过缝隙,只能看到坐在位子上的人盯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隐隐有个人名呼之欲出,眼下只有赵逍这厮才会顺理应当坐在坐在总镖头之位上,难道…… 不过未见到人,江铃儿不愿轻易下结论。 很快,三人中的另一个,明显是小厮的人躬身去点烛台,忽地微风浮动,那女子眸光一利,直直看向藏书架后—— “是谁?滚出来。” 烛火微弱,只见烛火照不到的藏书架幽暗,寂静。女子媚眼如丝,轻笑了声,正要提步前去,只见藏书架后怯生生踱步出来一名女子…… 是袁藻。 那女子似乎认识袁藻,捂唇轻笑了声: “是你。” 随着袁藻出去,江铃儿得看的空隙大了些,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子的面貌。 这女子果真妩媚,一如她娇滴滴的嗓音一般,怀里还抱着一副古琴。 其实在被女子发现后,江铃儿本想出去迎战,反正也免不了一打,被袁藻摁了回去。 袁藻出来后便又开始装疯卖傻,她似乎极厌恶这个女子,看到女子的瞬间便要上去又打又咬的,被小厮拦了下来。 坐在位子上的人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满是不虞: “她怎么没中毒?” 小厮一边拦着袁藻一边解释:“回主子,袁二姑娘有专门的婆子伺候,所以没吃下文山真君在吃食上下的毒。” 江铃儿眸光一利,果然就是这些人搞的鬼! “这就是人人都要求娶的二小姐呀?真是我见犹怜,好好的姑娘怎么疯了,着实可惜了。”那女子一面娇笑着,一面扭着腰走到那案桌前,染着豆蔻的手点上那人的胸膛,“你说是不是呀?” 那人避开了她的手,冷冷道: “与你无关。” 江铃儿一眨不眨透过缝隙盯着外头瞧,时刻注意着袁藻的安危,所幸这些人好像并不打算伤害她,江铃儿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 “空妩。” 江铃儿愣住,瞥了眼与她贴的极近的裴玄一眼: “这人你认识?” 裴玄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她怀里的琴,号钟。”年轻道人漂亮的凤眸眯了眯,“那可是十大古琴排名第一的‘号钟’,听闻为魔教七大杀手之一,风月道琴魔空妩所有。” 江铃儿闻言一怔,居然又是魔教的人!还是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空妩! 她注意到空妩抱琴腕上的月牙印,和那几名弟子的腕上的月牙印一样,同是魔教中人,显然是她的人。 “不想武林大会竟引来了魔教的人,魔教的人竟和金人走狗联手……” 裴玄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江铃儿和他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一块儿。 知道白蛇之盟的人只有少数,但《长生诀》为人皮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为了尽快集齐四部《长生诀》—— 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在囊括天下英豪的武林大会上,一举拿下,逼问出来! 果然下一秒坐在主位上的人又发了话: “一切都备齐了么?” 小厮回禀:“回主子,一干人等全部押在武道场上了。” “好。” 那人终于从位子上起身,从黑暗中走出来,烛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森然面孔: “问出《长生诀》后,一个也别放过,杀了。” 果然是……赵逍! 江铃儿咬住牙关,随着赵逍话落,再看向面色苍白的袁藻,终于明白了袁藻一直在隐瞒什么。 江铃儿既惊且怒,原来赵逍不光和魔教有所勾结,居然和金人还有勾结! 一切竟是他策划!—— 与此同时武道场上。 火把通明,几乎将天空映照得像白日一般。 众人被茶水药倒捆绑在武道场下,怒视着武道场上的黄袍道士,丹霞洞文山真君。 “贫道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藏匿着六年前徐苻交托的仙童。交出仙童,我直说了吧,交出《长生诀》,贫道我便不与你们为难。待贫道将《长生诀》呈给金人王爷,兴许封你们个一官半职呢?” 武道场下,丹霞洞宗山真人第一个怒了:“文山真君你竟做了金人的走狗,做了下作的事!你愧对丹霞洞列祖列宗!” “好!”文山真君怒极反笑,拂尘指着宗山真君,以及宗山真君身后一众丹霞洞弟子,“本道就大义灭亲,第一个拿丹霞洞的人开刀!” 武道场下群情激奋,辱骂声不绝于耳。听闻“仙童”、“《长生诀》”,纪云舒和高阳飞快对视了一眼,纪云舒向高阳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而在高阳看不到的角落,纪云舒想起被押下去的番邦少年,俊容阴郁晦暗,指尖一寸寸研磨掌心的金色飞镖不知在想什么—— 天下第一镖,大堂。 琴魔空妩听着赵逍要赶尽杀绝的话,蓦地笑了: “不可,需得留下一人。” 赵逍皱眉:“谁?” “绝不能让金人捷足先登找到皇太子。”空妩指尖拨动着琴弦,媚眼如丝,“《长生诀》和皇太子……我都要。” 江铃儿、裴玄闻言登时愣住。不想魔教竟先一步得知皇太子踪迹。 难道他们一直以来苦苦找寻的皇太子莲生…… 此刻就在金陵、就在天下第一镖?! 江铃儿三人藏匿在藏书架后,在她左手边是裴玄,右手边是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听闻外面的话恍似没听到一般,一直默不作声,直到一名老和尚被带了进来,看到老和尚的刹那,小和尚瞳孔紧缩,若不是江铃儿及时捂住他的嘴,定要让人发现了。 “你小点声儿!”江铃儿看到小和尚的异样,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认识?” 小和尚透过缝隙看到那被押着的,形态佝偻的老和尚,嘴唇颤颤: “这是鸡鸣寺的……净海方丈。”—— 赵逍对什么皇太子不感兴趣,更对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偏僻寺庙里的老和尚不感兴趣。全权交由了琴魔空妩。 净海方丈即便被人押着,也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淡淡道: “妖人,贫僧绝不会帮你,死了这条心吧。” 琴魔空妩笑道:“谁能想到老镖头居然将皇太子藏在金陵城偏僻的寺庙里,就藏在眼皮子底下,数年来几经辗转藏在各个寺庙里……若不是多年来我教中人紧盯着老镖头,怕是这辈子也寻不得咯,老镖头真是好谋计。” 空妩话音一收,倾身逼近净海方丈,好似吐信的毒蛇,一字一句:” 秃驴,你若一刻不说我便杀一个人,你不疼惜你寺里的小和尚,那武道场上的人呢?天下人呢?看你我能耗到几时!你不指认也无妨,大不了将这金陵城的人屠个遍,也算完成任务了,你说是不是?” “你这妖……妖女!” 净海方丈骤然吐血,晕死过去。 空妩冷冷吩咐:“将这秃驴拖去武道场,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造下的杀孽!” 小和尚脸色骤白,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一瞬间脑海中闪现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时有道模糊的人影抱着他说: 【我儿,皇宫艰难,如履薄冰。你我父子二人都要小心翼翼的活着……】 【圣上无嗣欲除我而后快!我儿,你快随徐苻出宫,记住保全自己!】 一时又晃过一张与他相仿的少年的面庞。少年道童装扮,后背被人血淋淋地撕下一张人皮,面如死灰,双目怨怼,望着他喃喃着: 【为什么是我……我好疼啊……】 一时又晃过老镖头威严又周正的脸: 【老夫绝不会弃殿下于不顾。但…我见殿下只会给殿下带来危险……殿下放心,我已将殿下托付给净海方丈,净海方丈一定会顾殿下周全。】 【殿下答应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所有人的希望。】 转而又换作一张张小沙弥的脸,包围着他,质问着他: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带来了血光之灾!】 【看看你手中的血污,是你将所有人都害死了!】 【你就是个扫把星!】 最后换作净海方丈一张慈悲而垂垂老矣的脸庞。 【老衲愧对老镖头嘱托……鸡鸣寺已不再安全。栖霞古寺玄明方丈与老衲交好,老衲已为你修书一封,你且拿去,快去吧。】 【别再……回来了。】 小和尚猛地一颤,手神经质的一抖,差点抓不住缠绕在腕上的佛珠。 有血珠自他的唇角蜿蜒淌下—— 净海方丈被拖了下去。 忽然又有小厮来报:“回主子,戒律堂的囚犯不知被何人放跑了,那些逃窜的和尚除了一名小和尚不知踪迹,其余都抓了回来,但……” 赵逍眉心一拧:“说。” “但那武道场上闹事的番邦小子和他的同伙还未抓到……” 赵逍登时勃然大怒:“废物!” 赵逍脸色阴鸷正要去寻,被琴魔空妩拦住: “傻蛋,一个横竖都要死的人哪有《长生诀》重要?眼下先逼问出《长生诀》,那二人此刻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天下第一镖,你急什么?” 听闻此话,赵逍的脸色稍霁,转变主意正要随着空妩前去武道场,忽然被袁藻抓住。 袁藻竟挣开了小厮的束缚,紧紧抓住他的手:“你……你别去。” 见人拦不住,袁藻心一横,狠狠咬在了他虎口上! 赵逍眉心霎时掠下浓重的阴霾! 琴魔好笑地扫了二人一眼,止住了正要上前的小厮,笑骂了他一句:“没点眼力见的东西!没见到主子正在打情骂俏么?”说着,风流旖旎地瞥了眼赵逍,“别让奴家等太久哦,赵郎。” 话落,抱着琴款款离开。 赵逍看到空妩远去后,眸光落下,冷冷盯着袁藻,冷笑道: “终于不装了?” 袁藻顿住,缓缓松开口,沉默良久,只道:“……你别再错下去了。” 赵逍眯眼:“……所以你都知道了?” 瞧着赵逍的脸色,袁藻脸色一白。 数月前,她无意间撞见何庸同赵逍的谈话。 何庸:“终于找到了皇太子莲生的下落……魔教的人和金人届时都会聚集在武林大会上,我不在,你要伺机……” 她心如擂鼓,虽然当时及时跑了,没有被抓住。可自那时起为了保全自己和父亲,还有玄武堂一众弟子,便开始装疯卖傻。赵逍几次试探无果均被她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看到袁藻的脸色,赵逍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果然那天藏着的人是你。” 袁藻咬了咬唇,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防线终于到了临界点,她好似下了某种决心,企图骂醒他,大声道:“赵逍,你听我说,你误会老镖头了,赵吉师叔之死有蹊跷!你被那个女人利用了!你以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逍本神色阴郁,怒火不显。提及父亲的死,反而激怒了他。 “我以前如何?现在又如何?我爹就是身中奔雷掌而死,贯穿他胸膛的焦黑掌印……你告诉我不是‘奔雷掌’?你让我如何不介怀?”说着,赵逍一把掐住了袁藻的咽喉,“你要装就装一辈子,看到老镖头的下场了么?你既然这么怀念老镖头,你还有你爹就一起下去陪陪……” 赵逍话还未说完,忽地平地响起雷鸣之声! 赵逍不得不松手,抬手与来人对了一掌! 两人双双后退数步! 赵逍看着自己右掌新旧重合的焦黑掌印……豁然抬眸,直直看向将袁藻护在身后,身形高挑又纤瘦的少女,目眦欲裂: “……终于舍得现身了么?!江铃儿!” 江铃儿冷嗤一声全当回应,将袁藻塞给裴玄,交代他好好护着。 而那厢小和尚仍在藏书架后,自缝隙中窥探到江铃儿一隅清丽又不失清丽的脸庞,口中学着赵逍喃喃着: “江铃儿……” 回想起袁藻一口一句的“铃儿姐”,他怎么会没有想到……他应该想到的…… 她竟是江老镖头之女…… 江铃儿。 第96章 096“你的好姐姐倒反天罡也不是第……—— 旁听赵逍和袁藻的对话,江铃儿终于知道这厮性情巨变的症结在哪儿了。 一切都源于六年前,她生辰后不久,不过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押镖行,回来的却只有老镖头的…… 那场雨夜。 正是那个雨夜,传来了包括赵逍父亲,白虎堂堂主赵吉赵四叔同其余足足四十八名镖内弟兄的死讯。 从未有人胆敢拦天下第一镖的路,更从未有人能如此重创天下第一镖!然而这件事却被老镖头压了下来,镖局上下不得妄议,更不得深究。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甚至连赵吉赵四叔的葬礼也只是草草办了。 赵逍没有去参加赵吉师叔的葬礼。 老镖头发动镖局上下的人满金陵城找他也寻不得,最后还是袁藻拉着江铃儿在秦淮河畔,桥洞下的一隅找到了他。 赵四叔不像何庸何五叔那样一本正经的严肃,更不爱看他们这些小辈镇日板着个脸跟小大人儿似的,因此总会在这儿教他们或者说扯着他们玩儿在何五叔眼中不入流的打水漂。 赵吉人长得凶恶,在外也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白虎堂堂主,更因堂下戒律堂有“活人进、白骨出”的“美名”,连捎上他除了白虎堂堂主的名号,更多了“活阎王”的“美誉”。 然而这样凶神恶煞的白虎堂堂主在他们面前却像个老顽童一般,瞧他们不感兴趣还闹上了。 赵吉看着眼前这三个狐 疑盯着他的娃娃,眉头倒竖,指头点着这三人,尤其是为首那刺头少年,更气不打一处来,连连笑骂: 【好小子,我是亲爹!连你也气老子!】 换旁人早吓软了腿,而少年拽着小江铃儿和更小的袁藻就想走,嫌丢人。 袁藻这丫头不知为何,天生和赵四叔投缘,简直比赵逍这个亲生儿还亲,赵吉不止一次腆着脸和袁闻康求着结娃娃亲,均被爱女如命的玄武堂堂主袁闻康挡了回去。 当下不过六岁的小袁藻也是吵着闹着要留下来,而十二岁的赵逍已有了一半大人的模样,眉头一拧,小袁藻就哭了,被少年一把扛在了肩上就要走。 时年小赵逍两岁的江铃儿也是爱玩儿的年纪,但不爱玩破石子,有什么乐子!跟在了少年身后。 眼见三个娃娃扭头就离开,赵吉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跺脚,居然将脚下青石地板跺出几道裂缝来! 【好好好,知道你们几个惯听你们五叔的话,为你们五叔马首是瞻!不待见老子!你们五叔什么都好,唯一点不好,迂腐!殊不知这水上漂的玩意儿也是极高深的功夫!】 话落,一枚石子势如破竹擦过三个少年人的脸颊边而去!甚至削去了江铃儿鬓边两丝细发! 连连在秦淮河上连连跃了百下才沉进河底。 三个少年当即定住了,转过头来一张比一张更稚嫩的小脸眼中的光堪称慑人,尤其那刺头一样的少年,望着赵吉、望着他爹的眼睛,惊喜之余更多是从未宣之于口的崇拜。 那个眼神小袁藻还太小不大记得了,江铃儿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至此这秦淮河畔便成了这一大三小的秘密基地。 可是这样老顽童一般陪他们长大的赵四叔突然就……不见了。 少年独自一人坐在乱草遮挡的河畔边死死瞪着秦淮河的一池静水,眼眶通红,固执地不让泪掉下来。 手里攥着石子,双手紧握,用力之大,有血珠沿着指缝一点一点滴落。 “你……” 江铃儿和赵逍掐架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赵逍。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时,袁藻已然扑上前紧紧拥住他。 江铃儿心中涩然,也上前拥住了两人。 三个少年人就像藤蔓一般紧紧相拥,少年一直不肯落下的泪,坠在袁藻的颈上,烫得少女一激灵,少女更紧得抱住他,带着哭腔的嗓音说着孩子气的话: 【大师兄你、你别哭了,以后我爹就是你爹,你别哭了好不好?】 赵逍有没有回答亦或答了什么,江铃儿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后来老镖头也怜惜他年少失父,收他为关门弟子,从不外传的奔雷掌也传授于他。人人尽力关怀于他,尤其袁藻顶着一头海藻似的卷头,像炸毛小狗似的镇日围着他转,可赵逍却愈发消沉……乃至阴沉。 性情大变的何止赵逍,还有老镖头。因为很快她在老镖头的授意下频繁的与江湖上的英豪相亲,也很快成了婚,无暇再顾及赵逍的事。 从前的江铃儿还只当是赵四叔的死让赵逍性情大变,以为是因为她成了婚,毕竟长大成人又男女有别,都不是小孩了,她、袁藻、赵逍,总会……渐行渐远。这是难免的事。 可现在她知道了,赵逍的性情突变、包括老镖头缘何急于为她定终生,一切都是因为白蛇之盟。 因为徐苻主导的一场保卫皇太子出宫的大戏。 有人一曲作罢,身提黄泉,骨肉为泥。如赵吉师叔、老镖头,裴玄的师弟师妹曾经的凌霄七子,以及更多的不为人知的白蛇之盟上四大门派的弟子。 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杀人如麻,如魔教七大杀手,如金人。有人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①。如徐苻、如魔教背后的人。有人如堕烟海,雾里看花。如江铃儿、如裴玄,如赵逍等等。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歌未罢,谁来舞②?各打锣鼓合唱戏,所有人皆是戏中人。 江铃儿也是后知后觉才发觉,不管对于她、赵逍,还是袁藻。曾经年少青梅竹马的三人自那赵四叔死讯传来的雨夜后,再也回不去了——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挡在袁藻身前,横眉冷对赵逍: “你什么时候和魔教的人……还有金人,扯上关系的?” 赵逍也有问题问她:“你怎么活下来的?”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异口同声的答了: “关你屁事!” “关你屁事!” 江铃儿:“……” 赵逍:“……” 年轻道人抱臂挑了挑眉:“还挺有默契。” 到底还残留了点儿儿时的默契,意识到这点江铃儿和赵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有袁藻背着他俩,露出了点……约莫怀念的表情,被江铃儿瞪了一眼后才讪讪地收了回去。 江铃儿咬咬牙,真像咽了只苍蝇一样难受!见赵逍脸色不比她好多少才舒服了点,率先打破僵局: “当年徐苻为保皇太子平安出宫以携仙童为先皇求取仙药为名,用《长生诀》为引,诱四大门派签订白蛇之盟入局。六年前四大门派分头护送仙童皆遇上魔教妖众伏击,老镖头……与赵四叔亲自率领的镖局内好手正是其中一支队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白蛇之盟,也应该知道赵四叔之死一定有误会……” “江铃儿,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江铃儿话未说完,便被赵逍厉声打断。 “在你围着男人打转,在你承欢膝下时,我呢?你可知当我刨开坟,面对我爹尸身的感受?” 一瞬间,那个蜷缩于秦淮河畔,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的少年又浮现在眼前。 江铃儿呼吸一滞,死死咬住唇,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方道: “我知你难以接受赵吉师叔的死……” “你知道个屁!我爹的武功不下于老镖头,更对老镖头忠心无二,何以落得这样的下场?” 江铃儿几番忍让,也火了,呛声道:“你什么意思?” 赵逍冷笑:“我说有人是徒有虚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嘴上欺世盗名、唬的了人,我爹身上的掌印骗不了人。” “你的意思是我爹杀的赵四叔?我爹和赵吉师叔结为异性兄弟……我爹为何要杀赵四叔?”江铃儿胸膛剧烈起伏着,上前一步怒视赵逍,双拳握得紧紧地,几乎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爹待赵四叔如何,待你如何,你最清楚了!我爹待你如亲子!还传授于你奔雷掌,你……你……任世上所有人污蔑我爹,唯独你赵逍不行!” 赵逍反唇相讥:“他收我为关门弟子,授我奔雷掌难道不是于心有愧?” 江铃儿气结,双目赤红:“你……” “倘若不是问心有愧、不是心中有鬼,为何急于给我爹下葬?为何授我奔雷掌?”赵逍余光瞥了一眼右手掌心隐约的焦黑掌印,笑了。 那是武道场时与江铃儿对掌时留下的焦黑掌印,这是唯有独步武林的奔雷掌才能留下的印记。 贯穿他爹胸膛的……也是这样焦黑的印记。 他永生难忘。 “真不愧是老镖头江雷龙的女儿啊。”赵逍一步步逼近江铃儿,双目同样充血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我爹的功夫不下于老镖头,整个天下第一镖除了老镖头无人能出其右。当胸的一掌,若非是极其信任之人……我爹怎会深受其害?江铃儿,你扪心自问,除了江雷龙,整个江湖还有谁会奔雷掌?还有谁会?!” 江铃儿眸光震颤,沉默之后霍然抬眸毫不示弱与之相峙,杏眸湛湛如火在烧: “我爹绝不会做这种事!即便你再问十遍百遍千遍,我还是这句话——我爹绝不会、也绝无可能做这种事!” 赵逍死死盯着眼前不过他肩高的女子,气笑了,笑意未达眼底,眸中血丝如蛛网遍布: “江铃儿, 你从来都是这样。该说你自幼被老镖头保护得太好了,赤子之心?还是说你蠢呢?在你眼里世界从来非黑即白、善恶分明,泾清渭浊是不是?哦,是我错了。” 赵逍话锋一转,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她,“那可是你爹,一辈子行善积德、锄强扶弱的老镖头,你怎么会认呢?你是该怪我才是,如果不是我,现在坐在总镖头位子上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真是越说越偏了。 江铃儿哑然一会儿,拧眉:“我没这么想。” 她不知道赵逍这厮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里,眼见沟通不了,越扯越离谱。她没见过赵四叔的遗体,具体详情没人知道,更不能光听这厮的一面之词。再拖下去只会对他们更不利,事已至此……只能打了。 江铃儿盛怒之下反而平静了下来,吐出一口郁气,两手起势,掌风随势而起,拂起她鬓边的落发又缓缓落下。 “我跟你说不清楚!无所谓,你爱信不信!你巧借武林大会的明目勾结魔教和金人,大肆敛财不说还残害江湖英豪!构陷我爹与魔教乃至金人书信往来,看来你也是你的手笔了。你聚敛无厌还吃里扒外,放心,这次我不用别家功夫,就用本家功夫打败你!我要替老镖头、替所有镖局的弟兄、替……赵四叔好好教训你!” “好啊。”赵逍活跃双拳,指关节发出骇人的咯吱咯吱声。回忆起武道场上被江铃儿即将拖下武道场的屈辱画面,阴鸷英俊的面容闪过羞辱、愤怒、嫉恨等等情绪,鹰似的双眸死死锁着江铃儿,“之前是我小瞧你了,前头打得不尽兴,我们再打一场!” 话音刚落,一高大、一纤细两道身影同时踩着老镖头所授三十六腿法,掌携千钧之力朝对方打去! 一时昏暗大堂平地起风,有雷鸣之声如千军万马凭空炸响! 两道身影如疾风如惊电在晃动的烛火中穿梭着—— 经过武道场上一战,赵逍更加谨慎,几乎不露出任何破绽,他瞧出江铃儿虽然身姿敏捷但力有不逮的短板,几乎放弃防守,攻势更凶猛且不给人丝毫退路! 而江铃儿恪守承诺,说了用本家功夫便只用本家功夫。 她要用老镖头所授的三十六腿和奔雷掌彻彻底底打败他! 可奔雷掌刚猛,其实……并不太适合女孩子修练。 江铃儿只在最初一掌后,意识到两人终究存在的体力上的差距,并未强攻,而是一直用三十六路腿法不断躲避赵逍强势的进攻。 这无疑印证了赵逍心中所想。 赵逍毕竟年轻气壮,虽在武道场上受了伤,可这会儿已然恢复了八成,生龙活虎,一掌又一掌打去,体内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一面追着她一面嘲笑: “你若不是江老镖头的女儿,怎配为天下第一镖少镖主?奔雷掌霸道强劲,重在以肉身蓄千斤之力!即便你这段时日内功小有所成又如何?到底不过弱质女流,力不从心,拿什么赢我?” 最后一掌“雷霆”直接将梁柱震裂! 江铃儿不得不从横梁上跃了下来,再不得飞上梁去,渐渐快要被赵逍逼上绝路。 袁藻终于忍不住,要飞身上前阻止这死斗的二人时,忽而身旁人好像早知她会有所举动,她不过微微一动,身侧人已然出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后低低传来一句: “失礼了。” 随后右肩被人轻轻一拿,裴玄无声中就卸了她的力道。 “别去。”年轻道人淡淡道,末的补了一句,“她会不开心的。” 袁藻心想没命是大,哪还管开不开心! 又听见裴玄懒懒道:“你确定你拦得住他们么?” 袁藻关心则乱,倒……没有裴玄这个局外人看的清楚。 到底不忍看貌美小娘子心伤,裴玄瞥了她一眼,软了语气: “放心,还不到最后关头,死不了人。况且你的好姐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比谁都惜……” 裴玄讪讪一笑,“命”字在少女瞪着他的几乎吃人的眼神里默默吞了下来。 不过袁藻很快没有再与他计较,将目光投向渐渐被赵逍逼近角落的江铃儿,心中更急却一时无可奈何。年轻道人说的对,江铃儿和赵逍的武功远胜于她,即便她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裴玄也顺着袁藻的视线看去,看向逐渐被逼近角落、看似毫无招架之力的江铃儿,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看了一会儿便转移了视线。 眼下他更在意另一个人。 他余光扫向身后不远处,在背着烛火的幽暗处—— 一直躬身埋头嘴里仍絮絮叨叨念着往生咒的少年和尚。 自从离开地牢后,裴玄一直注意着他。 他注意到这个少年和尚自从知晓江铃儿的身份后,居然再不敢直视江铃儿。哪怕眼下江铃儿和赵逍激斗再酣,他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 回避。 他在回避什么? 又在惧怕什么? 袁藻在那厢聚精会神盯着江铃儿赵逍打架,而裴玄默默走到少年和尚身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小和尚一直错乱的、拨动着缠绕在腕间的佛珠,双目紧闭,嘴里喃喃念着往生咒。忽然道: “念错了。” 小和尚一顿,听见裴玄极快地点出了几处他默诵错误的地方,忽地话音一收,笑道: “那边架还没打完,你这边还在没日没夜为老镖头念往生咒,未免……惺惺作态了吧?” 小和尚愣住,睁开双眼,脸色惊惶:“……什么?” 年轻道人却只勾唇一笑,不再说了—— 江铃儿一直在寻找机会。 虽然不出赵逍所料,一如在武道场上,江铃儿是在蓄力寻找机会反攻。然而也一如武道场上,他虽然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可江铃儿就像只灵动的春燕又像只狡猾的泥鳅,明明将她往死角上逼了,可偏偏就是抓不住她! 随着一掌又一掌“惊雷”、“响雷”、“雷霆”、“闷雷”打去,都是极消耗气力和内力的霸道掌法,即便是赵逍也觉得有些吃力了,身形手法不由得慢了一些,加之心中焦躁,一掌更比一掌凶猛,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在苦苦支撑。 赵逍眸中飞快闪过一道暗芒和扭曲的嫉恨。 再拖下去,只怕不等江铃儿筋疲力尽,他先力竭了。 那厢袁藻和裴玄又起了争执。 裴玄瞥了她一眼:“你就这么不信你姐呢?” “我……我不是不信任铃儿姐,只是……你没见铃儿姐都快……” 见小姑娘急得都快哭了,终究见不得美人哭,年轻道人叹了口气:“本来天机不可泄露,罢了,我就告诉你吧。” 裴玄小心凑到袁藻边上,右手遮住唇小声道: “今晨出门我恰好占了一卦,下下签。” “你还会占……”袁藻说的一顿,蓦地拔高嗓音,难以置信又愤怒,“下……下下签?!下下签你还有脸说?!” 年轻道人先是怨怪地看了一眼少女,怪她大呼小喝的将天机泄了出来,随即又笑眯眯道: “你姐倒反天罡也不是第1回 了,抽个下下签贫道我还心安了呢。” 袁藻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厢赵逍循声看来,先是看到裴玄和袁藻并列靠得几近的身体,眉心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拧。视线很快袁藻、小和尚身上随意一扫,最后重新落在裴玄身上,浓眉下的双眸晦暗阴鸷。 这人长身玉立,此时他未再像武道场时那般覆面示人,露出一张颇为俊美的白皮面容,虽只着粗布麻衣,懒懒往墙上一倚,轩然霞举,见之不俗,却让人察觉不到气息,存在感竟比那畏首畏尾的小和尚还低…… 之前武道场比试,他也是这样隐藏在台下。这样的人物……他见过的话,应当不会忘记。 见赵逍看过来,裴玄一双好看的凤眸弯了弯,生怕摊上事的样子连忙道: “你们打你们的,不用管贫道。” “贫道?”赵逍眯了眯眼,本追逐江铃儿的步伐停了下来,给了江铃儿喘息的空隙,也给了自己小憩的时间。侧目看向裴玄,“敢问道长道观何处,又为何身着异服?” 年轻道人好脾气拱了拱手,笑道: “贫道不过凌霄派芸芸道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值一提。” 赵逍也笑:“曾经的凌霄七子之首,堂堂凌霄派逍遥子真人也要说自个儿不起眼,未免太自谦了。” 话音才落下,本避走窗台的江铃儿一顿,袁藻已捂嘴惊呼:“早已听闻凌霄派有个不世出的天才逍遥子真人,不过早已绝迹江湖多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袁藻上下打量了下裴玄,“没想到……如此年轻。” 瞧着和赵逍相仿的年纪,却早早名震江湖,只是近年来没落了,许久不曾听 见消息。 年轻道人脸上笑容不变,摆了摆手:“虚名罢了,不足挂齿。” 裴玄并不吃惊。早年他应老镖头之邀下过几次江南,他与老镖头本就是忘年交,有人知道并不稀奇。 赵逍嘴上带笑,有道暗芒自眸中飞快掠过。转念间心中有了计较,转头对江铃儿点了点头,意味深长: “难怪……难怪。” 连说了两次“难怪”。 莫名其妙。 江铃儿莫名所以,但直觉不太舒服。眉心掠下一道折痕:“难怪什么?” “难怪武道场上你会使凌霄派的迷踪步和落英剑法。”赵逍故作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原来是攀上高枝了。老镖头在时,你依靠老镖头。老镖头不在了,还能寻着新靠山,也难怪……功夫进步神速了。” 最后半句故意顿挫沉郁,语气暧昧,引人遐想。 年轻道人一直含笑的凤眸,笑意淡了下来,凤眸眯了眯,不知在想什么。 江铃儿还未有反应,袁藻已经气愤填膺起来:“赵逍你又……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传来江铃儿声音: “……就他?” 袁藻、赵逍,包括裴玄微微一顿。 只见江铃儿伸出一指,指着裴玄懒洋洋的,站没站样的身形,颇为嫌弃:“这病秧子姑奶奶我端茶倒水伺候了个把月……”江铃儿气息都不匀了,手都在抖,难以置信,“到底谁是谁靠山?” 裴玄:“……” 赵逍:“……” 袁藻:“……” 预想中江铃儿怒发冲冠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不,气也是真的气。 气赵逍这厮有眼无珠! 袁藻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裴玄望着江铃儿,凤眸闪过细碎的笑意,适时地低咳了两声,俊容苍白、身形消瘦,真似弱柳扶腰一般,苦笑道:“此言不假,若非江女侠悉心照料、大义帮扶,贫道早就交代在北方的苦寒之地了。” 江铃儿耸了耸鼻尖,朝裴玄倨傲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就好!” 年轻道人点头哈腰:“那是自然……” 江铃儿这人脾气大,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其实如果眼前人不是赵逍的话,即便涉及老镖头江铃儿也甚少动怒了。 赵晓冷眼旁观,见计划落空,脸色很差,低笑了一声: “数月不见倒沉稳了不少。”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确定了,裴玄并不会参与他和江铃儿的打斗中。 赵逍抬手毫无征兆就是一掌大开大合的“雷霆”打了过去! 江铃儿本以为目标是她,纵身避过,没想到赵逍却是一掌推灭了烛火。 登时大堂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中。 赵逍已经厌倦和江铃儿猫捉老鼠一般的追逐,于黑暗中更显阴鸷的眉眼,狠戾道: “看你还能往哪儿……”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极细微的白光自瞳孔前放大,电光之后才听见雷声。 “你输了。” 在赵逍仅仅愣神的不过须臾的时间,江铃儿身形鬼魅、真如疾电一般蹿至他身前,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打在他肩上—— “螣蛇无足”。 登时赵逍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江铃儿足尖一点,提气,更快追了过去,接连在他身上落下两掌—— “重云飞电”、“风起灯乱”! 一套奔雷掌共七式掌法——“惊雷”、“响雷”、“闷雷”、“雷霆”、“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 顾名思义,前四式“惊雷”、“响雷”、“闷雷”、“雷霆”更重声势、气势,一力降十会。而后三式“重云飞电”、“风起灯乱”、“螣蛇无足”,“重云飞电”有重云吐飞电,高栋响行雷之意,“风起灯乱”取自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螣蛇无足”源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 后三式更强调雷电之迅猛如狂风骤雨,之幽微也如飞叶穿针,可瞬间取人性命! 赵逍狠狠被打落在地,吐了一口鲜血,面容几乎扭曲: “老东西藏私!” “你错了,奔雷掌确实重在以肉身蓄千斤之力,但在此之前,更重势如疾风闪电,这才是‘奔雷掌’之所以取名为‘奔雷掌’的原因。” 这也是江铃儿日日夜夜不断在脑海中回想着老镖头最后打得一套完完全全的奔雷掌,在某个夜深人静时突然悟出来的。 奔雷掌霸道刚猛,她原也像赵逍贪图前四式之威,也几乎只练前四式,却忽略了后三式。 自悟出来后,她便不断的在缠绕在双腕、脚踝和腰带上的沙包加码。 当然赵逍犯的错不仅在此,更在他不该为了迫使她停下来而将烛火推灭。 江铃儿效仿杨大娘,早已练就夜能视物的本事,及至后来与地清在水下相争,她更为自己添了一项水下的训练。 赵逍不知这样反而于她有利,算意外之喜。 江铃儿等的就是他犯错的瞬间。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袁藻只听见噼里啪啦间或夹杂闷哼的声音,心揪了起来,还以为是…… 等到银月自云后探出身,有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才知道是赵逍被江铃儿一掌掐住咽喉狠狠摁在地上! 一时怔住,连话也忘了说。 “奔雷掌之霸道之强劲刚猛确实不适合女子。但……大道至简,越是像奔雷掌这样上乘的大家之功,心法口诀乃至天资体魄皆不是最重要的。” 袁藻循声看向身侧裴玄,下意识接过话:“那……是什么?” “要发挥出奔雷掌最大功力,需得是心思明澈之辈。心如明镜,方能势如长虹。赵逍虽占了男子体格、力道的先天优势,但道义与奔雷掌的路数相悖,从这个角度来说——” 年轻道人望着被银月笼着的一张清丽又不失英气的侧颜,凤眸湛湛,笑了,“贫道也错了。谁说奔雷掌不宜女子修练?从这个角度看,江铃儿倒是奔雷掌的不二之选。” 裴玄的话自然一五一十都传进江铃儿和赵逍耳里。 赵逍面色铁青,脸色奇差无比。而江铃儿却忽然想起老镖头于地牢中对她说的话: 【逍儿天资有余,然心有旁骛,多思多虑,难堪大任。你未必不如他。】 镖局上下,乃至世人皆知奔雷掌霸道刚劲,宜传男不传女。尤其看到赵逍被老镖头收入门下,不过月余,掌上功夫已然胜过了她…… 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能当上少镖主不过是众人看在老镖头的面子上,不过是老镖头疼她。 现在想来,其实爹……一直相信她能胜任“少镖主”之位的,对不对? 一忆起老镖头,江铃儿眼眶发热,更加紧的掐住赵逍的咽喉: “你服不服?!知不知错?!” 不过数月时间,斗转星移,攻守易势。 想到曾经是自己将江铃儿如此钳制在地,赵逍脸色铁青,沉得几乎滴下水来。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二师妹。” 江铃儿一顿,怔住了。 一瞬间,几乎被她忘却的回忆再次尘封瓦解。 是少年替她引开了何五叔,还不忘回头冲她努了努嘴,无声道: 【二师妹,一切交给我!】 江铃 儿神色触动,掐住他咽喉的手渐渐地,松了。 赵逍眸中暗光飞快闪过,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二师妹……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一面说着,一面借着银月又躲进乌云后,于江铃儿身后,右手呈白鹰爪状—— 江铃儿沉默半晌,忽而道: “你骗人的功力还不及小毒物半成。” 赵逍一顿,继而奋起相搏,然而迟了,几乎他一动,江铃儿背后好像长了眼似的,右手小臂已然被她擒拿住! “你几次三番使出这样的下作伎俩,你愧对老镖头,不配当总镖头,更不配用奔雷掌!” 江铃儿咬牙,一把折了他的右臂! 赵逍的惨叫声几乎撕破天下第一镖上空的夜! 江铃儿折了他的右臂,又一掌震断他左手筋脉,看着赵逍惨叫的脸,想起他做的种种有违正道,狼狈为奸的事,闭了闭眼,痛定思痛,曾经那个唤她“二师妹”的少年早已死了。抬手,正欲一掌了结他,没想到袁藻突然冲上前,拦在赵逍前面,跪在她面前,哀求她: “铃儿姐,你已经废了他的功夫,我求你了……我求你别杀他……” “小藻你退下!” 江铃儿本想将袁藻呵斥下,想告诉她赵逍、曾经护着她们的大师兄早就死了。蓦地闪现过往种种,袁藻虽然口中嫌弃赵逍,但总是围着他转。闪现之前袁藻屡次为他隐瞒,江铃儿忽而后知后觉意识到,袁藻原来……喜欢他。 “你……” 袁藻望着她,两行清泪淌了下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无疑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江铃儿看着袁藻恳求的通红的双眸,眸光触动,高举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里闹得动静太大了,定会引来魔教妖众。”裴玄走上前,提醒她道,“虽还未查明皇太子身份,当务之急先去武道场阻止琴魔空妩,救皇太子要紧!”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缓缓落下手,只能暂时放过赵逍。 赵逍目眦欲裂,怒吼着: “江铃儿,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江铃儿不再看赵逍,因为果然他们的动静引来了魔教的人涌进大堂内。 江铃儿和裴玄互相对视一眼,竟无需多言想到了一块,几乎异口同声。 江铃儿:“我脚程快先去武道场。” 裴玄:“我留下断后。” 两人皆是一顿,裴玄率先笑了:“好。” 两人相向擦肩而过,在江铃儿动身之际,裴玄蓦地叫住她: “答应我,别死了。” 江铃儿眉头一拧:“别咒我,我哪那么容易死!你保护好袁藻。” 末的,补了一句,“你也是,好好活着。” 裴玄扯唇一笑,随手拿起案桌上的一支狼毫便作傍身的武器,虽然内功使不出来,但拳脚功夫还在,抬笔挥洒之间就将逼近的妖众逼退。 而江铃儿一路冲出重围,将要一脚踏出门口时,狠狠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人! 江铃儿回头找到了少年和尚,一面腾出手避过妖众的攻击,一面抓着少年和尚的手往外带,叮嘱他: “眼下顾不上你,你寻处藏身的地方自个儿藏好!” 没想到小和尚回道: “我也要去武道场。” 江铃儿想也不想,回了:“不行。” 没想到小和尚异常坚持,江铃儿一面抵挡攻击,一面还要劝着这不识趣的沙弥!不胜其烦,怒了,扭头怒骂道: “难道你还要去寻死……” 话未说完,忽地顿住。 恰时有月光洒落在小和尚面上,江铃儿依稀在他眉间看到一朵若有似无的……莲花? 脑海中蓦地响起临行前张良相的话: 【皇太子生来眉心有莲花印记,因此陛下取名‘莲生’。你可曾……可曾听过老镖头说过分毫有关皇太子的事?皇太子的下落?】 第97章 097“答应我,别死了。” 江铃儿愣住,忍不住定睛再看一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自打她见到这小和尚起,少年和尚一直是不断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此刻大堂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月光洒落。月光影影绰绰,瞧得不甚清晰。 定睛细看,他眉心更像一块污泥,哪有什么莲花印记。 江铃儿一面御敌,一面突然想起来,她还没问过小和尚叫什么。 那厢也在人群中作战的裴玄忽然对她道: “带他去吧。” 江铃儿最不爱婆婆妈妈那套,既然他想去就去好了: “行,走吧!” 恰时有妖众正面攻来,江铃不得不松开少年和尚的手,避开来人攻击,在打倒来人回头时,小和尚已经不见了。 江铃儿顿了下,火冒三丈:“这傻秃驴!不会武功瞎跑什么!” 裴玄耳闻江铃儿的抱怨,眉心一拧,一跃到她面前,与她背靠背,沉声道: “一定要找到他。” 两人将后背交托于对方,江铃儿眉头一蹙: “你不是让我去武道场阻止琴魔……” 裴玄打断她的话:“你不觉得小和尚很怪异么?我看他不像是在感念老镖头,更像是在……赎罪。” 话音刚落,江铃儿登时愣住—— 武道场。 丛丛火把的光几乎将黑夜烧成白天。 黄袍道士文山真君一柄长剑自一名与他同着黄袍的少年身上穿过,很快少年倒下,武道场上又多了具尸身。 及至现在,武道上林林总总倒下了不下数十具江湖侠客的尸身,其中多数为丹霞洞的弟子。 丹霞洞宗山真君白着脸怒吼:“老夫定当手刃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 文山真君瞥了宗山真君一眼:“念在你我有手足之情,我不杀你。” 转而面前其余门派,冷笑一声,剑指众人: “下场你们都看到了,等金兵来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不如老实交代,省得丢了卿卿性命!” 期间琴魔空妩一直抱琴托腮,旁观着众人求饶挣扎的神态,间或夹杂着轻笑声。 有人认出那是十大古琴排名第一的“号钟”,那抱着它的人…… 必然就是魔教十大杀手之一的琴魔空妩了! 魔教与金人勾结联合,更无求生的可能。不少小门小派已然求饶:“文山真君,我们实在……实在不知仙童为何,更不知《长生诀》在哪儿啊!” 文山真君闻言只是狞笑: “无妨,懂得人自然知道本真君在说什么。” 场上不同于求饶,亦或是面容疑惑的门派弟子,少林寺、日月堡两大门派纵然被缚在场上,面对死生的威胁,岿然不动。 终于文山真君提剑来到日月堡面前。 来到日月堡病恹恹的少堡主纪云舒和高阳面前。 文山真君提刀架在纪云舒脖颈上,顷刻间在脖颈上划下一道血痕。 高阳眉心陡得一跳,正要跃起,纪云舒摇头让他不要妄动,两人被负在身后双手下均有一滩液体,是用内力强行逼出体 内的药效。 高阳见状只好忍下气来。 文山真君以刀背拍了拍这位年轻少堡主的肩: “少堡主,怎么说?” 纪云舒对架在脖子上的刀视若无睹,轻笑道: “无胆鼠类,你不敢动我。” 文山真君陡得面目狰狞,却真如纪云舒所说不敢下手。他虽然药倒了众高手,但每个人背后都有其门派反扑的危险,尤其日月堡门生众多,弟子遍布五湖四海,他还……真不敢动这位年轻的少堡主。 “且留你这条小命到最后!” 纵使暴怒如雷,文山真君终还是将剑从纪云舒的肩上撤了下来,转而泄愤似的随手抓起一个小沙弥,是之前从地牢跑了出来,又被抓回武道场上的鸡鸣寺和尚。 文山真君横剑在小沙弥脖颈前,冲着五花大绑的净海方丈威胁道: “老秃驴,我已杀了你不少和尚,你还要支支吾吾,藏着不说?” 纪云舒侧目看去,桃花眸眯了眯。 小沙弥在哭泣求饶:“主持……主持救我……主持救我!” 净海方丈只是闭目,面容苍白,双手合十盘腿坐在武道场上,嘴里不住念着“阿弥陀佛”,细看他的手在抖。 小凌霄七子皆气愤填膺,可惜被束缚在武道场上,无能为力。 文山真君气得面容扭曲,连连说了三个“好”,阴恻恻道: “老秃驴,这是你自找的!” 文山真君手起刀落,正要一剑小沙弥的脖颈时,突然场下传来一道略显青涩的,少年的声音。 “别杀他!” 武道场上众人一顿,闻声看去,只见场下站着一瘦弱的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脸色极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了咬牙,指尖抹去眉心污泥,将僧袍缓缓揭起,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蚊蝇小字,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 “你要找的人是我……不要伤及无辜。” 纪云舒和高阳飞快对视一眼。 一直抚琴看戏的琴魔空妩看到小和尚露出的小臂骤然眼睛一亮: “不错,那是《长生诀》无误……就是你这小秃驴?真是叫奴家好找啊!” 净海方丈睁开眼,看到少年和尚的瞬间,浑身剧烈一颤,颤着声: “老衲明明……你、你为何没去栖霞古寺……” 少年和尚向净海方丈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愧对方丈,所有事皆因我而起,太多人因我而死,莲生……不想再逃了。” 看到琴魔和净海方丈的反应文山真君才知终于寻到人,松开了小沙弥,畅快大笑: “还算你识相!”文山真君一跃下武道场,提剑走向少年和尚,走进了才发现小和尚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你……你想干什么?” 琴魔沉声命令文山真君:“拦住他,我要活的!” 文山真君咬牙,使上轻功赶去,小和尚似乎下定了决心自刎,隔着百丈距离,文山真君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小和尚将要抹了自个儿脖子,倏然一枚石子破空而来! 一把打落了小和尚掌心的匕首! 是江铃儿脚踩迷踪步,身形飘逸似仙又似鬼魅,转眼到少年和尚身边。 少年和尚看到江铃儿的瞬间,脸色一白。 武道场上不少人通过着装认出了江铃儿就是白日重创赵逍的番邦少年,可此时江铃儿并未头戴帷帽,更没有围那可笑的布巾,以至于面容毫无征兆,完全袒露于灼灼燃烧的火把之下。 当即有天下第一镖的弟子惊呼出声:“少镖主!” 也有日月堡的弟子惊呼:“这不是……少夫人么!” 纪云舒看到江铃儿出现的瞬间,浑身巨震,一直岿然不动的少堡主终于有了表情。 众人看到江铃儿渐渐反应了过来: “你……你是江铃儿?” “江铃儿没死!” “江铃儿不是随着老镖头殁了……居然没死!” 马三爷等也认出了江铃儿。 “怎么在这儿也碰着了阿奴妹子!” 而江铃儿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也未在意自己的身份完全暴露于人前。她只盯着少年和尚眉心的莲花印记瞧,口中喃喃着: “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回想起小和尚怪异的种种举动,为何不顾生死也要为老镖头念往生咒超度,为老镖头争辩…… 原来……原来老镖头对他的大恩就是这个! 江铃儿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和尚骤然一笑,是气笑了。 一把抓起少年和尚的衣领揪起来,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杏眸几乎喷火: “为何不继续藏着非要现身?还敢寻短见?!” 小和尚即莲生,被吼得脸色一白,怔怔看着眼前喷火似的杏眸,不敢说话。 倏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赵逍被众白虎堂的弟子搀扶而来,怒视着她: “江铃儿,你果然没死!你潜伏进天下第一镖,与魔教、金人相勾结,重伤于我,唱了一出好戏,果然是为了《长生诀》而来!”转而扭头对被束缚于武道场上的群英,高声道,“是我赵某不察,让贼人混了进来,害诸位受了牵连!我愧为总镖头,万死难免其咎!” 江铃儿不妨赵逍追了上来,上来就是一盆脏水,张冠李戴,看来这脏水是彻底洗不干净了。 其实裴玄大病初愈又内力全失,她知道他负荷前行,能护住自身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护住袁藻。 她忍气在赵逍身边逡巡了一遍,没见到裴玄和袁藻的身影,想来他们应该在一起,裴玄信守承诺护着袁藻,心下稍定。 她相信裴玄一定能护住袁藻,暂时不用顾着他们,眼下必须带莲生杀出重围才行…… 江铃儿忽然伸手在腰带里摸了摸,忽地一顿,想起了老镖头留给她的金色飞镖早就被她当了。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眼下身上也没什么长物,只能朝莲生伸出一只手,不耐道: “随便给个东西!” “你已经知道,老镖头是因我而死……”莲生跪伏在地,脸色煞白,以为江铃儿要亲手为她爹报仇,哆嗦着捡起匕首递给她,“是我害了老镖头,害了你爹,由你来取我性命最好……” 江铃儿随手接过匕首,当即皱眉: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 莲生愣住,迷茫地望着她:“……什么?” 江铃儿看着眼前小和尚稚嫩又迷茫的脸庞,终是叹了口气,将匕首别在腰间,上下扫了莲生一眼,忽然指着他缠绕在左手腕上的佛珠: “把佛珠取下给我。” 莲生顺着她的指尖看向佛珠,莫名所以。江铃儿见不得他磨磨蹭蹭的的样子,径直一把将他左手腕上的佛珠取下,蓦地抬眸,定定看着他: “你说太多人因你而死……想赎罪是么?” 莲生在江铃儿的视线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江铃儿握住他的双肩,将他扶起,“那就给我站起来!堂堂正正、站起来洗刷老镖头的冤屈!” 烧红的火光映在江铃儿俏白的脸上,而她双眸里的光却比火光更盛百倍! 此刻哪怕身后是乌泱泱持刀杀来的人,哪怕刀悬脖颈、箭在弦上,莲生怔怔盯着面前的江铃儿,也只看得到她。 江铃儿紧紧握着掌心的佛珠,直直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 “今日我们在天下人面前缔结镖人契约,爹要你活着,我更不会让你死了!爹没完成的……我来做!从今以后我来护你!” 火光憧憧,莲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清丽无匹又不失英气的容颜,恍惚间看到了…… 老镖头的身影。 第98章 098“是啊,我是疯了。在你死时我……—— 莲生怔怔地看着江铃儿,眸光震颤,正要说什么时,倏然江铃儿耳廓一动,抓过他的后衣领,一跃数十丈开外! 只见方才他们站过的地方居然凭空裂开一道一尺的裂缝! 江铃儿将莲生护在身后,将佛珠挂在脖颈上,霍然抬眸。 只见琴魔空妩怀抱古琴,款款而来。每走一步,指尖随意拨动琴弦,内力竟化为气波,每拨动一次都有气波涤荡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皆无差别被气波重伤在地。 直到空妩抱着古琴走到江铃儿和莲生面前,才停止了拨动。 江铃儿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惊骇于琴魔何等内力,可即便如此,还在挺身将莲生掩在身后。 空妩抿唇一笑: “我该叫你江铃儿?还是修罗双煞?接连重创地清、火舞、水融的人……是你吧?想不到是这样清丽可人的人儿……” 空妩说着,笑容敛起,觑了她一眼:“那么地清手上那份《长生诀》也在你身上了?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呐。” 空气中有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江铃儿朱唇抿得几乎发白,藏于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在颤抖。 听说修为到了一定境 界的人,甚至无需出招,呼吸弹指皆是神通。 甚至听镖局里的前辈说过,有剑士不用剑,自有剑气护体,人剑合一。不必出招,对手也能被震慑住。 江铃儿想,她现下怕是遇到了。 从未有过的威压,完全不是地清、火舞能比拟的。江铃儿心下一沉,灵机一动,学着水融教授她的呼吸吐纳之法,这才觉得僵硬的四肢渐渐缓了过来。 不过,不够。 远远不够。 琴魔空妩只怕是她有史以来遇过最棘手的对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什么,忽而又有一路人马声势浩大朝他们而来,江铃儿侧目看去,竟是一群蒙古人。 为首的那个手持长枪,身材高大,眉目深幽,一头蜷曲浓密的长发,江铃儿认了出来,这赫然是在武道场上和马三爷比过武的番邦男子。 而在那番邦男子身旁的…… 江铃儿双眸蓦的亮起,是裴玄! 琴魔空妩眉头一蹙,脸色不太好看: “蒙古人怎么来了?” 江铃儿没瞧见袁藻的身影,忙问道: “袁藻呢?” “放心,已经派了一支蒙古骑兵护送袁二小姐安全出镖局。”说着,裴玄凤眸看了一眼莲生眉心的印记就什么都知道了,嘴角扯了下,轻笑了声,“果然。你先带莲生走,我和淳于诨断后。” 淳于诨显然就是这个手持长枪的番邦人了,番邦人甚至抬手向江铃儿打了个招呼,江铃儿笑笑应下。 一时来不及询问裴玄从哪儿搬来的救兵,又是如何和蒙古人结缘,但江铃儿信得过裴玄,当即道: “好,我等你!” 抓着莲生胳膊从后离开。 琴魔空妩冷笑:“想跑?” 一柄长枪横在了琴魔身前。 淳于诨朗声笑道:“早就听闻你魔教七大杀手的功夫甚是了得!我淳于诨前来讨教讨教。”话落还叮嘱了下身侧的裴玄,“道长,我来会会她,你可别插手。” 裴玄扫了他一眼:“你别小瞧她。” “我知……” 淳于诨话未说完,但听一声极清越的琴声,裴玄猛地推了一把淳于诨,鬓边顷刻便被削去了一缕蜷曲的头发。 淳于诨登时惊起一身冷汗,悔了:“道长,救我!” 抬眸却对上琴魔空妩妩媚的双眸: “挡我路者,死。” 淳于诨:“……” 霎时琴音绕梁,淳于诨硕大的身躯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跳脚。 遥遥地传来裴玄的声音: “你且撑着……一定要撑住啊!”—— 江铃儿是见过这个叫“淳于诨”的番邦人在武道场上的身手,甚是不俗,况且他还带来了这么多蒙古大汉,本来被琴魔压到谷底的心情稍微缓和了点儿,可不过才走了几十丈路,被赵逍率众白虎堂弟子挡在面前。 且这些弟子哥哥都是镖内好手,要想过去该还得费不少时间。 江铃儿暗道:“不好!早知道之前就不应该手下留情……应该结果了他的!”—— 武道场上早已将身上药效逼退的纪云舒和高阳二人解了手上束缚。 高阳:“少主,有弟子通传金兵已涌进金陵,眼下金陵已不是安全之地。弟兄们已经来了,我们是否现在离开?” 纪云舒余光看到什么,忽然道: “不急,让他们先去追击琴魔,我随后就到。” 高阳闻言一顿,正要问纪云舒要去哪儿,忽地披在纪云舒身上的硕大狐裘落在他手里,他抬眸已瞧不见纪云舒的身影—— 白虎堂的人顷刻间将江铃儿和莲生二人包圆了。 赵逍双臂被废,无异一身功夫被废了!望向江铃儿的双眼何止淬了毒,简直恨不得生剥了她! “江铃儿,你今日休想逃走。”侧首,对身边白虎堂弟子冷冷道,“生死不论,拿下她。取下她首级者,我重重有赏!” 江铃儿冷笑一声,两手起势:“我还非走不可了!” 忽而从天而降一道瘦高的、矫若游龙般的身影,立在江铃儿和赵逍中间。 略显低沉的嗓音,还带着久病不散的沙哑,嗓音清浅如天外之音,却字字清晰而刻骨,: “且慢。” 江铃儿看到挡在她面前的瘦高身影,长睫陡得一颤。 是……他。 “纪云舒,怎么?看到‘亡妻’喜不自胜?”赵逍瞥了眼身后天南海北汇聚于天下第一镖的侠客亦或游人,“你别忘了,江铃儿现在还是人人喊打的带罪之身,你敢包庇她就是和魔教、和金人为伍!” 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眸淡漠的看着他,只简简单单回了八个字: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赵逍梗住,噎了一口:“……她不是没死么!” “赵公子可能不太知道……咳咳。”青年以拳抵在唇下低咳着,“我这人睚眦必报,难缠得很。先前……为寻一人,耽搁了。此仇,你和何庸,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赵逍冷笑,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个姑爷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但—— “左右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你想阻我可以,至少也应该将高先生带上吧?” 纪云舒闻言放下拳,淡淡道:“既是报杀妻之仇,怎能假手他人?” 抬手,还未见他如何出手,身形鬼魅之间,距离江铃儿、莲生最近的三名白虎堂弟子已被纪云舒打倒在地,半晌都爬不起来。 赵逍瞬间变了脸色。 江铃儿回过神来,再看了眼纪云舒的背影,知道了他的用意,眉头极轻的一蹙,拉过莲生的胳膊朝豁口跑去: “我们走!” 纪云舒余光瞥了一眼江铃儿远去的背影,唇角极轻微的一勾,再看眼前白虎堂的弟子,漂亮的桃花眸底只剩下无尽的黑。轻声道: “一起上吧。”—— 假山。 带着一人跑毕竟不便,尤其这人还不会一点功夫。 江铃儿、莲生二人终于还是被来人追上了,还是他们最不愿见到的人。 琴魔空妩。 明明…… 江铃儿咬牙看了看墙外的夜空,明明都要出去了。 江铃儿将莲生护在身后,看着面前这张沾了血珠的芙蓉面,心脏跳得很快。 她有些害怕……害怕琴魔面上沾着的血是裴玄的。 她怕裴玄已经死了,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她知道自己不是琴魔的对手,果不其然,不下两招,已被琴魔一手掐着咽喉抵在了假山上! “我只问一遍,地清手中的《长生诀》在哪儿?交出来!” 江铃儿视 线看下自己的右臂的衣袖,《长生诀》被她绣在了右袖的内衬里。 其实江铃儿手中的是杨大郎身上的《长生诀》,地清的《长生诀》被小毒物交给了老毒物。 空妩一把将她右袖扯了下来,见是《长生诀》无误,面上终于有了笑颜。又问她: “你有没有学《长生诀》上的功夫?” 江铃儿摇头,在琴魔空妩掌心中艰难喘息着:“没……没有。” “呵,当真没有?” 琴魔不信,她不信有人真能抵挡住无上武功的诱惑。 江铃儿视线渐渐模糊:“没有……就是没有……” 空妩扫了一眼地上的《长生诀》,可惜都是她看不懂的蚊蝇小字,又问江铃儿: “看得懂么?” 江铃儿目光已经涣散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早就和小毒物研究过了,其上似乎是波斯文,极少有人看的懂。 琴魔空妩冷笑,收紧五指:“那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正要拧断江铃儿脖子时,传来莲生焦急的声音: “你别杀她!我……我会!” 琴魔指尖一顿,侧目看去。 为了证明他真的看得懂,莲生慌不择路的捡起地上的《长生诀》,看着那些蝌蚪似的小字,居然真的极其顺畅的诵读起来,琴魔空妩耐心听了一会儿,终于不耐得打断他: “等下,我又看不懂,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 莲生哑然半天,脸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有诓施主。” 空妩性情反复无常,见小和尚双眸懵懂又澄澈,忽地松开手,捂唇笑了笑。江铃儿也因此坠地,侥幸捡回一条命,捂着咽喉咳嗽着。 空妩染着豆蔻的指尖点了点莲生眉心的莲花印记,娇声笑道: “我才不信你们这些和尚呢。奴家就认识一布袋和尚,一肚子坏水,坏得很呢。” 空妩娇笑着,眸光流转之中,忽然有了主意。 染着豆蔻的指尖离了莲生眉心,朝虚空点了点: “你去授她口诀,她学了我再学。” 江铃儿捂着咽喉咳了半天,这才觉得捡回了一条命,后知后觉才发现空妩、莲生皆看向她。 江铃儿顿了下,手指迟疑地指了指自己: “……我?” 空妩捂唇轻笑: “是呀,要授你天下无双的功夫,开不开心?”—— 另一边武道场上,裴玄用凌霄派圣物凌霄花为群英解毒。 文山真君见琴魔空妩匆匆将那些个蒙古大汗打倒后,消失不见,本也想跟上趁乱逃跑,被解了毒的江湖侠客活捉起来,是另一回事了。 裴玄上武道场前还记得用布巾遮住面孔,在分发凌霄花时,看到小凌霄七子几个小子,顿了下,解了他们的绳索。 “几位少侠都是都是凌霄派弟子,身上应有携有凌霄花籽吧?也省了我几株。” “自然。”手脚一得了空的小师妹林梦宛当即取出数枚凌霄花籽制成的药丸与师兄弟几人服下,见那怪异的青年要走,登时叫住了他,“你从哪儿得来的凌霄花籽?” 裴玄一顿,道:“镇上药铺买的。” 林梦宛闻言眉心一拧,还要问什么,被大师兄温承安拽了拽,制止住了。 温承安向这怪异青年拱了拱手道: “多谢恩公搭救。烦请恩公留下名讳,我等来日必涌泉相……” 温承安话未说完,被另一小师弟打断了: “师兄!你忘了吗,武道场上,他和那个番邦小子……不,和江铃儿是一伙的!我们亲眼所见江铃儿曾和小毒物厮混在一起!还有你们忘了方才赵总镖头说了什么吗?江铃儿就是此次伙同魔教和金人的主谋之一!” 武道上与场外间隔百丈有余,他们并未仔细瞧见或是听见江铃儿和琴魔空妩的对峙。 少年话音刚落,周围静默了一会儿传来林梦宛小声的、不解的声音: “可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解药呢?” 林梦话话音落下,众人更不解了。 小凌霄七子游移不定,不知赵逍、江铃儿哪方是好的。不知谁人说的话才是真的…… 裴玄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用耳辨人不如用心看人呢?” 小凌霄七子皆是一顿,倏然裴玄眸光一利,拉过小凌霄七子中的一个少年,与来人当空对了一掌! 原是魔教残余的教众,裴玄内力全失,兼之久病初愈又添新伤,之前又为保护袁藻与魔教教徒多番缠斗,早就到强弩之末,本就重伤的身体雪上加霜,竟一口血呕了出来! 来人很快被少年们执剑击退,见这个在他们眼中和江铃儿是同党的怪异青年竟为了他们挡魔教攻击还身负重伤,一直以为非黑即白的少年们更迷茫了。 裴玄拇指揩去唇角鲜血,摇摇晃晃起身,林梦宛一愣,连忙道: “你都吐血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裴玄一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双杏眸,笑了笑,“我的同伴。” 他的同伴还能是谁,自然是江铃儿。 林梦宛忍不住道:“可是你都这样了,自身都难保,还怎么去找……” 在其他人还在游移不定中,一直沉默的甘子实蓦地站了出来,对裴玄大声道: “我来帮你!” 裴玄一顿,凤眸眨了眨。 其他小凌霄七子也是一顿,很快七嘴八舌起来: “四师兄你在说什么?你要帮江铃儿的同党?你忘了赵总镖头说了什么?” “四师弟你想清楚了,一招行错,你可就是魔教同党了……” “是啊,四师兄,你千万别冲动……” “都别说了!”甘子实骤然大声,打断师兄弟们的叽叽喳喳,手指裴玄,裴玄冷不丁被点了名,凤眸飞快又眨了两下。 “其一,是这人救了我们,这人对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他。其二,我有眼睛,我自己能分辨!那新任的赵总镖头在武道场上那恃强凌弱那样儿,那能是好东西吗?我能信他的话吗?” 裴玄顿了下,以拳抵唇,笑了。 “好了,不必多说,这里太危险了,大家尽早离开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甘子实义愤填膺的脊背: “我们先去……找几匹马。”—— 那厢白虎堂一众弟子被打倒在地。 血染了满地。 包括赵逍。 身上几乎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了。 纪云舒提步缓缓走到赵逍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见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奈何咽喉被鲜血堵住,只能艰难地吐出只字片语: “纪……纪云舒,你……你学的是……长、长生……” 纪云舒唇角一牵,极轻地笑了。 抬脚踩在赵逍的胸膛处,一点一点碾了下去,欣赏了一会儿赵逍濒死的挣扎,本想利落的给他一个痛快,突然传来高阳的声音。 “少主,不可!” 高阳牵马而来:“少主,杀他有的是机会,但不能在天下第一镖的地盘杀他。毕竟……”高阳说着一顿,顺势将巾帕熟稔地递给纪云舒,“他现在是天下第一镖总镖头。” 纪云舒冷笑一声,接过巾帕将双手的血污细细擦拭一番后,随手丢下,恰好落在赵逍血肉模糊的脸侧。 上马离开—— 天下第一镖,假山。 莲生口授江铃儿《长生诀》口诀,江铃儿本对《长生诀》不感兴趣,甚至是厌恶 《长生诀》的,但毕竟是无上武功秘籍,竟也渐渐入了迷。 琴魔空妩精明得很,盯得也紧,不愿涉险,却也不愿江铃儿多学。 每每是莲生口授一句,见江铃儿跟着练没岔道,才跟练。 江铃儿没想到莲生真老实巴交,《长生诀》上怎么写,真怎么念出来。不过,确也瞒不住空妩。 原来琴魔空妩有地清手上的《长生诀》的拓印本,只是不完整,即便寻到波斯人也只能译出一半口诀。见莲生准确无误译出上半部口诀自然喜不自胜。 琴魔越喜,江铃儿越愁。他们本就打不过琴魔,琴魔学了《长生诀》更强,他们还怎么逃? 这一册《长生诀》一旦传授完,莲生还能活着,但她的小命是到头了。 眼见天将破晓,不能再拖下去了,到时更逃不了了。江铃儿一直寻机给莲生使个眼色,奈何这傻小子也看不懂……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她忽然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在莲生又传了一句口诀之后,在琴魔空妩的紧盯之下,她暗自调整呼吸吐纳,效仿水融倒转经脉…… 忽地痛苦地俯下身来,好似内力被反噬! 琴魔空妩一顿,厉声道:“怎么了?!”蓦地转过身,大步走向莲生,“好啊,小沙弥,你胆敢骗我?” 莲生小脸惶急:“贫僧没有……” 就在琴魔空妩即将掐住莲生咽喉时,江铃儿霎时腾空,一掌“雷霆”打在琴魔脊背上! 琴魔骤然被打飞进假山中,甚至几乎将假山打穿了! 江铃儿一怔,和莲生面面相觑,随即看着自己的掌心也是一惊。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 这是《长生诀》的威力。 她不敢再耽搁,更不敢看假山中的琴魔是何情况,抓起莲生的手,还有将他手中的《长生诀》一股脑塞进他怀里就跑: “……走!”—— 夙雾才醒后,朝阳未吐间。 天色破晓。 江铃儿接连打倒镖局外的看守,半拉半扯着莲生跑到街道上,不知为何,参与武林大会的群英皆往城门涌去。 不知何时起,金陵城涌进大批的金兵,而他们也很快被金兵包围了起来。 前有金兵包围,而后有…… 琴魔空妩。 琴魔终是追了上来,果然那一击只不过伤了她皮毛,但……在一张姣好的芙蓉面上留下了细碎又可怖的伤口。 琴魔盯着他们,双目赤红,一字一句: “我要活的。奴家要将你们,一刀一刀活剐了!” 江铃儿紧紧抓着莲生的手腕,下唇抿得发白。 该……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在晨曦的第一缕晨光落下之时,有一匹黑红宝驹高高越过头顶,眼前伸来一只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上来!” 江铃儿眼睛一亮,伸手抓住,登时天旋地转上了马背! 身后是熟悉的凌霄花香……正是裴玄。 她往后一看,莲生同样上了一匹宝驹,而驱马之人竟是甘子实。 江铃儿正要问裴玄,却发现肩上一沉,裴玄竟枕在了她肩上: “……我就睡一会儿。” 话落,合上眼。若不是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真以为他就此挂了! 江铃儿心里狠狠长舒一口气,她看了眼裴玄如苍山覆雪般的侧颜,何尝不知他内气全失还让他保护小藻,还能撑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 “睡吧……多谢。” 年轻道人没说话,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下后,以额抵在她的肩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怕裴玄摔下马,江铃儿单手扯出腰带颇为费力地将他和自己绑在了一起,耳畔骤然传来甘子实的疾呼声: “看前面!城门要关了!” 眼看金兵如鸦羽过境,而城门即将关上,明显是要将金陵百姓关进城中……做困兽之斗! 江铃儿看了看与他们并驾齐驱的莲生,再望一眼身后—— 身后有众多参与武林大会的侠客或是游人慌不择路往城门外逃窜,但还有更多…… 还在沉睡中的金陵百姓。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乡啊。 是陪她长大的街坊邻里啊。 是无数活生生的金陵百姓啊。 江铃儿最后侧首看了一眼枕在她肩上昏迷的裴玄,喃喃着: “你也会……赞同我吧。” 江铃儿收回眼神,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眼见越来越近的城门,忽然道: “甘子实小兄弟,相识一场,可否请你帮个忙?” 甘子实愣了下,才发觉江铃儿是在对他说话,定神道: “你说。” “可否请你照顾莲生,就是你身后的和尚。三日……至多三日。我们约在金陵城郊外的长亭相见。如果我没来……”江铃儿说着一顿,咬牙道,“不,我一定会来!” 在甘子实身后的莲生一顿,忽然知道江铃儿要干什么了。他忙道: “我要跟你们在一……” 江铃儿打断他的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一定会来的,你等我。” 莲生本想拒绝,但看着江铃儿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佛珠悬挂于她的颈上…… 终咬住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江铃儿见状,露出这两日来第一抹笑容。 甘子实其实早就被武道场上江铃儿的表现所折服了,当即答应了她。 眼见城门就在眼前,江铃儿扬起马鞭,狠狠在甘子实、莲生的宝驹上狠抽了一鞭! “甘少侠,莲生,我们三日后见!” 见两人一马顺利出了城门,江铃儿终于彻底松了口气,咬牙一把扯过缰绳,竟冲了回去! 没想到迎面竟看到了同样往城门疾驰而来的纪云舒一行人! 纪云舒看到江铃儿的瞬间,尤其看到江铃儿竟掉头往回骑,漂亮的桃花眸瞳孔骤然紧缩,在飞马擦肩而过之时,竟不顾危险,近乎失态地抓住了江铃儿的一角衣袂: “我带你走!困在这儿会死的!” 两匹骏马同时长嘶,若非江铃儿骑术高超,若非她事先将裴玄和自己绑在一起,两人定要被甩下马去! 江铃儿拽紧缰绳,骏马长啸,在原地踏足。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你疯了!” 纪云舒堪称凶狠地瞪着她,连同枕在她肩上的裴玄,蓦地抿了抿唇,竟笑了: “是啊,我是疯了。在你死时我早就疯了!” 四目相对,江铃儿被纪云舒眼中的疯劲惊了一跳,眉心一拧: “纪云舒,我记得我让高先生传达过……恐怕他忘了,那我再说一遍。” 江铃儿盯着眼前这双熟悉又陌生的,形容疯狂的桃花眸,字字句句如钝刀割肉,语气决绝,残忍又无比清晰深刻: “纪云舒,你我夫妻缘分已尽,别来找我了。” 话落的瞬间,狠心从怀中拿出匕首割下那一角衣袂,狠狠一挥马鞭,纵马疾去! 高阳疾呼:“少主当心!” 纪云舒骤然失去重心,摔下马去,被高阳眼疾手快一把抓上衣领拽上马匹! 纪云舒死死瞪着江铃儿疾去的背影,桃花眸极红,将要滴血一般,命令高阳: “追上她!” “少主,城门要关了,恕我……不能从命。” 高阳载着纪云舒纵马长啸,跃出城门。 在城门关闭的瞬间,纪云舒眼睁睁看着江铃儿策马带着裴玄飞跃众金兵围成的人墙…… 蓦地笑了,继而吐出一口血,在高阳的疾呼中,即便城门关上了,仍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似乎要将方才的画面刻在眼里,烙在心上…… 直到气力尽失……彻底晕了过去。 第99章 099“撑住啊,臭流氓道士!”……—— 金陵城外。 经过一夜兵荒马乱的戮战,金陵城门紧闭。 此刻天光蒙蒙亮,浓云密布。一切归于平静,却又像是暴风雨前诡谲的死寂。 侥幸逃脱出城参与武林大会的侠士们,此刻站在高高的山坳上茫然回望金陵城—— 远远看去,那紧闭的城门就像一个黑色的巨兽,吞没着他们的家人、同袍、山水故土…… “天杀的金兵狗贼,老子跟他拼了!” 马三爷赤红着眼,正要动身冲回去被陆爷、秦香玉一左一右抓住胳膊,向来温和谦逊的陆爷肃着脸: “冷静一点!城内有数千名金兵,又有多少万金陵百姓为质?莽夫,你体内余毒未消,若不是我敲晕了你将你带走,现下你已经白白送死了!”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金人屠戮我们大宋百姓?”马三爷喘着粗气,血丝如蛛网几乎要从他铜铃似的眼珠里挣脱出来,“老子做不到……做不到!!!” 马三爷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回荡在空中,众人闻之无不动容,有来自金陵的人士已红了眼眶,群情涌动,便是陆爷也颇动容,缓缓松开了钳制住马三爷的手。 不远处甘子实和莲生,两人一马于大树下喘息着,他们是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逃出了城,一直疾驰到一里外才停下来。两个成长轨迹迥异的少年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此刻哪怕逃脱了险境,均面色微微发白,心脏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还心有余悸。 小道士很快反应了过来,甘子实不过喘息须臾就很快在侥幸逃脱的人群中逡巡着什么,待看到同样脱逃出的凌霄七子其余师兄弟后,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脊背靠在树干上,瘫坐在地,浑不觉出 了一身的汗,握住缰绳的手现在还在微微战栗着。 马三爷的怒吼声回荡在空中,久久未消。一字一句犹如重击敲打在劫后余生的众人心间。此刻体内被下的蒙汗药药效渐渐褪去,血性随即被激了起来,很快一个接一个,响应了起来: “是啊,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大不了和那金人拼了!” “是啊拼了!拼了!” “拼了!!!” 眼见众人群情激动,抄着家伙又要杀回金陵城时,人群中传来一道熟悉而谦润的声音: “各位先冷静一下,让魔教中人乃至金人混进武林大会是我天下第一镖失职之过……不过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 人群中走出二人,是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搀扶着一位好似受了伤的中年人。 正是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和其独女袁藻。 之前隔着高高的看台并未瞧得清晰,少女此刻眉目低垂而清冷,之前眉宇间的木讷痴傻一扫而空,明明是如花的年岁,却总有一股淡淡的忧愁伴其左右。 甘子实看到少女的一瞬愣了下,少年本大喇喇倚靠树干的坐姿蓦地弹了起来,脊背挺得板正,目不转睛盯着袁藻看,又觉得唐突耳朵一红,埋下头,可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隔着人群看她。 “陆爷说的不错,金陵有数万百姓,我们若冒进,只会加剧伤亡,不若……徐徐图之。”袁闻康说着一顿,向袁藻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搀扶,转而向后拱了拱手,“劳烦淳于诨兄弟将人押上来。” 只见袁闻康身后又走出来数十名蒙古大汉,就是这群宛如神兵天降的蒙古人解了魔教之困,还引他们出了城。为首一头蜷曲长发的高大壮汉就是在武林大会上同马三爷比试狠狠出了一回风头的淳于诨。 他和琴魔空妩恶斗了一场,浑身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不过胜在皮糙肉厚耐揍得很,竟很快恢复了。而被他钳制在手中的人赫然就是昨夜企图逃跑又被逮了回来的文山真君。 淳于诨一把将文山真君甩到众人面前:“金人缘何封城,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文山真君被众人打得浑身鼻青脸肿瞧不出一块好肉,此刻再无一丝嚣张气焰,匍匐于地痛哭流涕求饶: “都是……都是琴魔那毒妇逼迫于我,都是金人害我,贫道……贫道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爷爷的,你这金人走狗还敢狡辩!好一个‘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你给我们下药?!迫不得已你残害同袍?!” 马三爷这暴脾气一点忍不了,当下一脚踹去被陆爷一柄铁扇挡住! “哎哎哎,你别一脚把他踢死了!” 虽说被铁扇挡去了大半攻势,可余风扫在地上,登时碎了小半块巨石! 若是这一脚当胸踹来……文山真君登时脸色煞白,不敢再磨蹭顾左言其他,连忙大声道: “魔教与金人此番所为皆是因着白蛇之盟……皆是为了《长生诀》!” “白蛇之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然而“长生诀”三字一出,众人哗然。不过袁闻康、淳于诨等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异色,显然在意料之中。 而人群中,莲生于大树后攥紧了怀中江铃儿交托于给他的《长生诀》,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此刻他因一路奔逃一身狼狈,倒没有多少人认出他就是方才引得文山真君、空妩和金人争相抢夺的小和尚。 “他奶奶的什么是‘白蛇之盟’?说清楚了!” 眼见马三爷脸色沉了下来,文山真君连忙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袁藻原还揪心,所幸文山真君只知白蛇之盟上记录了徐苻当年前去蓬莱求取仙药为了求得四大门派相助,以《长生诀》为饵,一份《长生诀》分为四式分别刺青于四名随侍的仙童背后,但并不知徐苻求取仙药是假,保护皇太子才是真。 而其中一名背后有刺青的仙童不光是其中一式《长生诀》的拥有者,更是名不见经传、失踪多年的皇太子。 当然只消听说与《长生诀》有关,这些大老粗武痴眼睛都亮了。对于白蛇之盟背后真正隐藏的玄机并没有多少人深究。 袁藻松了口气,不过很快愣住,随即视线钉在一处不动了。 原是小凌霄七子也在寻甘子实,小凌霄七子一行七人,七名叽叽喳喳的少年聚在一块,不光袁藻,不少人都望了过来。 甘子实本就是一群少年中最是性急和古道热肠之人,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阻止,就跟着神秘的番邦青年去帮助江铃儿不见踪影。兵荒马乱的,人人都在争抢逃出城去,他们不得已放弃寻找甘子实……现在见甘子实全须全尾站在面前,凌霄七子终于聚齐了。六师妹林梦宛登时一拳打在甘子实肩上: “我们七个整整齐齐下山,自然要整整齐齐回去!哪想到出了你这么个不要命的!等我回了山门一定向掌教真人告你一状!” 嘴里虽说着凶狠的话,眼眶却红了。 大师兄温承安也难得冷了脸,甘子实自知理亏,吃痛地受下这一拳,难得低眉顺眼任师兄弟们数落,不过很快就受不住林梦宛的捶打,那是真打啊! “好师妹,我知错了,别打了,回头我自请向掌教真人领罚还不行么!” 林梦宛瞪他:“就要打得你疼,打得你长记性才好呢!” 其他师兄弟响应:“就是!四师兄你也太没谱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大师兄温承安也动了怒: “明明是个做师兄的却做不好表率,该打!” 甘子实愕然:“大师兄怎么连你也……” 经历了生死劫难又侥幸逃脱升天,几个少年带着点发泄的意思嬉笑怒骂成一团,甘子实终于受不住,抱头鼠窜,嘴里嚷嚷着“我再也不敢了,师兄妹们饶了我吧!”忽地撞上一抹鹅黄。 然而预料中的人仰马翻并没有发生,只见那抹鹅黄缎子伴着清浅的香风自他双眼上抚了过去,他莽撞的冲劲被一双柔软的手托住手肘,一个推拉便无声的化解了。 只有一缕清浅的余香在空中留有痕迹。 甘子实下意识道:“对不……” “住”字还未吐出来,咫尺前如海藻一般蜷曲的、带着一股野蛮生长力的茂密长发先撞进眼帘,随即是一抹靓丽的鹅黄映着少女姣好如明媚春光的容颜,少年怔了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上前一步: “是你!” 然而少女匆匆与他擦肩而过,连余光都没扫他一眼。 直到那抹若有似无的清香彻底消失,甘子实才回过神来,回过身看去,却见袁藻急急越过他,走向了…… 大树下的少年和尚?! 甚至还颇为熟稔地交谈了起来…… 甘子实愣住了,身上被师兄弟们打了好几下也没回神来,耳畔听见大师兄温承安说: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玄武堂堂主袁闻康所创的莲花妙手,讲究一个出手无踪,无声胜有声,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莲华妙手的传人,这位袁小姐武功不俗。” 林梦宛也顾不着打了,顺着视线看过去,补了一句: “也很漂亮呢。”—— “铃儿姐呢?我问你我师姐呢?” : 那厢众人嫉恶如仇审判文山真君,这厢袁藻拽着少年和尚在大树后低声询问: “铃儿姐怎么没跟你在一起?你们失散了?铃儿姐逃出来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少年和尚沉默良久,最后在少女殷切的眼神中艰涩地摇了摇头。 袁藻蓦然双睫震颤,声音忍不住拔高:“她还留在城中?金陵都被金兵包圆了,她怎么可以留在那里?!她难道不知道……” 袁藻说着,忽地浑身一震,双拳紧握,指甲紧紧的嵌在皮肉内,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抿得几乎发白,许久后终于松懈下来,紧绷的双肩塌了下来。 甚至轻笑了一声。 是了,她早就应该猜到的。 这就是铃儿姐嘛。 这就是,江铃儿。 故土有难,铃儿姐怎么可能苟且偷生。 “对不住,我早该想到的。” 袁藻抓了抓海藻似的乌亮长发,一面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一面又觉着与有荣焉,不过她很快发现,她方才的失态引来数人侧目,她只好压低嗓音对小和尚说: “眼下我不能同你说太多……你保护好自己,别走远,今夜子时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说着,本转身走了,蓦地又折回来,将自己发上的毡帽取下戴在小和尚头上,这才离开。 莲生扶了扶正头上的毡帽,抱紧了怀中江铃儿交托的《长生诀》又重新背靠着树干坐在大树后,双目合上,嘴里复又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什么。 忽然有片瘦高的阴影遮了过来。 “你们认识?” 少年和尚长睫颤了颤,睁开眼,似从某种思绪中短暂的抽离出来,望向来人的眼神中还有片刻的迷茫,定了定睛方才温吞道: “甘……少侠?” 站在莲生面前的正是甘子实。 甘子实看着少年和尚一张狼狈的在沙泥里滚过的脏污的小脸,却扔难掩眸中的清澈、迷惘,乃至傻气。再扫了一眼他头上刺目的明显属于女子款式的毡帽,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忽然道: “你是正经和尚吧?” 少年和尚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睛都瞪圆了些: “……啊?” 更显傻气了。 “罢了罢了,没什么!”甘子实蓦地发火,烦躁的薅了薅发,来回踱步了两圈,终还是没有选择回去小凌霄七子那,而是选择坐在离少年和尚不远处,抱着怀中的长剑,恶狠狠盯着小和尚。 他答应了人家的。 要保护他。 可与其说是在盯着莲生,不如说是在…… 死盯着小和尚脑袋上刺眼的女子毡帽。 莲生:“……” 甘子实本就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可在一众仙气飘飘、温润如玉的凌霄弟子中就是个异类。 尤其现在瞪人的时候竟瞧着,颇有几分马三爷的影子。 顶着这样的眼神莲生霎时流了一身的冷汗,他虽然觉得莫名所以,所幸从小到大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可以说极其熟稔了。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任如芒刺背,强迫自己忘掉。将自己蜷成一团,抱紧了怀中的《长生诀》,重新合上双目,嘴里默了一会儿,又不知在念念有词些什么—— 金陵城内。 “不想死就老实点!” “他们定逃不了多远,挨家挨户搜!” 天光破晓,不过一夜,金陵城就被源源不断涌进的金兵控制住了。 竟已有金兵拿着江铃儿和裴玄还有莲生的画像悬赏通告,挨门逐户搜人。 被多次戏耍的空妩,妩媚多情的姣好面容微微扭曲,唇上带着嗜血的笑意,涂着猩红豆蔻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动着怀中古琴的琴弦。玩味地看着百姓们惊恐的脸庞,一字一句: “只要乖乖交出这几人,奴家不与你们为难,胆敢私藏这几人者……奴家亲手剜了你们的心,抽你们的筋,好不好呀?” 空妩说完,忽地一顿,豁然抬眉,眸光如剑直直看向遥遥的暗巷处—— “来两个人去那里搜搜。” 手下:“是!”—— 暗巷。 江铃儿猛地抽回身,脊背紧紧贴在暗巷冰冷的墙上,脸色微微苍白,大口喘息着: “……可恶。” 她拍了拍马背,先将马匹放走了: “走吧,记住,千万不能往人群里去。” 最后将昏迷不醒的裴玄驮在身上,当年轻道人滚烫的侧脸贴在她肩窝的一瞬,烫得她浑身一颤。 江铃儿扭过头,抿着唇看着烧红得艳如海棠的裴玄昏迷的俊容,忽地狠狠以额相击,用自己额头狠狠撞了撞他的! “撑住啊,臭流氓道士!” 虽然年轻道人仍是双眸紧闭,可见他长睫颤动了下,眉头极轻地拧了下,江铃儿这才长松了口气。 双手更紧地抓住他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脖颈,虽然面容微白却更显得杏眸熠熠,盯着被晨光一点点照亮的青石板路,有汗珠沿着额角淌下,喃喃着: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似乎在对昏迷的裴玄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我们一定会活下去找到皇太子!” 瞬间仿佛生了无穷的力量,江铃儿仍身着番邦少年的穿着,细瘦如少年的身躯驮着年轻道人一步一步往暗巷深处疾去。 第100章 100“老伯……你救救他,你再救他……—— “好好的,怎么又伤成了这个样子?!老夫的话你们是一点没听进去啊!还是你嫌你兄长命不够硬是不是?” 医馆内,身着一身番邦少年服饰的江铃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乖乖垂头听着,经过一天一夜的戮战,身上早就狼狈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混着血珠和泥沙,兼之天色昏暗倒很好的遮掩了面部轮廓,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更醒目了,尤其她还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裴玄。 江铃儿任老郎中如何教训也不还嘴,只是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枕在她双腿上昏迷的年轻道人不放。 江铃儿思来想去,还是寻到了老郎中这儿,她自小就是金陵城的混世魔王,知晓金陵每一处好玩的去处,每一处犄角旮旯,自然也知整个金陵城谁的医术最高。 打从他们一踏入金陵城,她便是为裴玄寻得这位老郎中相救,高热不退的裴玄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在老郎中眼中,他们也只是寻常来金陵城一睹武林大会这等天下盛事的寻常番邦人而已。倒也……比寻常兄弟更亲密一些,他有感于这个少年对兄长的拳拳照顾之心,因而多留心了些,也更生气了。 “老夫早就同你说过了,这位兄弟周身筋脉逆转,甚是凶险,难为他挺了过去,已是从阎王手里侥幸夺回一条性命!老夫我是千叮万嘱好好调养,万不能再起高烧,可你看看现下又成了这幅模样,当真是不要命了!即便是神仙也不能这么折腾啊,何况肉身?哎……” 老郎中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少年怔怔望向青年的一双杏眸,眸光暗淡,置于膝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的,紧到指骨泛白,能看到纤细的青筋若隐若现。终也不忍再说重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老郎中每说一句,江铃儿头就更低一分,到最后几乎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她何尝不知道。 本来……都快好了的。 “老伯……你救救他,你再救他一次。” 江铃儿翻了翻自己的衣袋,又翻了翻裴玄的。她真怀疑是她上辈子挥霍无度,挥霍了一辈子金钱财富,才致现在如此捉襟见肘。所幸真在裴玄身上翻出一些碎银,还不少呢,居然还有一把金银铜物。她从小跟着老镖头天南海北行镖,见过些世面,识得那是蒙古人的东西。 瞬间脑海里淳于诨那一头卷毛一闪而过,她便明白了。 江铃儿只顿了下,一股脑将兜里的金银尽数双手捧到老郎中眼前: “老伯你救救他吧,这里还有些碎银都给你……” 可老郎中阻止了她:“非是老夫不愿相救,老夫医术浅薄,实在无力回天……你另寻高就吧。” 江铃儿一听愣了下,顾不得满手金银,而是紧紧抓住老郎中的长袖: “整个金陵城属您医术最高,若连您也无可奈何,我不知该找谁了……” 老郎中的回答却是一点点抽去了被攥住的衣袖,偏过了头去,避开咫尺前的杏眸: “眼下金兵临城,你兄长……极大可能熬不过今晚,孩子,放下你兄长,保全自己,赶紧逃命吧。” 老郎中反而转身向 江铃儿二人跪了下来,江铃儿如何能让古稀之年的长辈向自己下跪,当即托住老郎中双臂,不让他跪下: “老伯……” “算老夫求你了!” 蓦然一声带着哭腔的吼声让江铃儿长睫狠狠一颤,也震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老夫从医数十年就没见过如此将自己身体当儿戏之人!你兄长我是救不活了,也无从下手。眼下金兵入侵,拿着画像满城搜寻一双男女,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胆敢窝藏就是个死字!再多金银珠宝又有何用?当是为了我们这点微末之交,为了老夫这一家老小……走吧,走罢!” 看着老郎中泛着泪花的双眸,江铃儿沉默良久才低低道: “……我知道了。” 事已至此江铃儿不便再多说什么,草草收拾细软后,半搀着昏迷的裴玄离开。 临出门前,忽地又被老郎中唤住了:“……你只身一人拖着兄长的病体,还携带诸多钱财反而遭人注意。” 江铃儿微微一顿,只见眼前多了一条东坡巾。 许是老郎中家人的东坡巾被他拿着,小跑着上前。老郎中大口喘着气,眼中藏着怒和恨:“你还小,不曾经历过昔年的靖康之乱……那些个黄头奴现下还只知依样画瓢寻一双男女,可谁敢担保明日呢?后日呢?不过是一群见人就杀的畜生!孩子,想来老……想来你兄长也不愿你被那些畜生糟蹋……” “黄头奴”是大宋子民对金人的蔑称。老郎中显是怕到极点,手不由自主战栗着,却仍是坚定地双手拿过东坡巾覆在江铃儿发上,两端的带子在颈上打了个结遮住了她的面庞还有因脸庞脏污而愈显得白皙的一截脖颈,低声道: “请千万保全自己,能逃就逃吧……少镖主。” 最后三字几乎默声几不可闻,江铃儿却瞳孔微张,长睫如振翅的蝶翼般一颤。 许久才低低道了声,嗓音有些哑: “……多谢。” 江铃儿匆匆埋下头,半搀半拖着昏迷的年轻道人离开—— 不知何时起下起了雨。 早春的雨浇在身上,湿冷、黏腻。好像一把把冰刀,自肌理侵入,一直钻到骨头缝里。 江铃儿驮着裴玄,却就好像驮着一块烙铁。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从裴玄身上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她时常担心裴玄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没了,一旦没察觉到裴玄的气息就会停下来,一下又一下摇他,起初还有些用,到后来就不怎么有用了,只能打他。 她力气大,没几下就把年轻道人一张俊美白皮打红了,听见他嘴里无意识呢喃着: “…水……水……” 江铃儿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又绷紧了神经,四处张望寻求帮助: “你别睡着了!我去给你找水,我去给你找水……” 然而路人行人匆匆,不少有人与她对视都是匆匆避开了视线。 虽然金人手持的画像似乎是匆匆绘制,并不与他们十分相像,但不妨碍他们这一路来接连碰壁,正如老郎中所说,眼下金陵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收留他们,更无人敢施以援手,生怕惹上是非。 可她能等,裴玄等不了了。 他们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食了,即便是她也觉得腹内犹如火烧饿得发慌,更不用说高热不断的裴玄。 江铃儿的唇抿得近乎没有丝毫血色,走到一户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行行好,行行好,给些吃食吧,哪怕一杯水也行……” “哪来的小叫花,快走快走!眼下金兵封城,还不知要封多久,吃食贵如油,自个儿都自顾不暇了,哪有旁的给你?休要来讨晦气,快走快走!” 江铃儿顿住,咬了咬牙,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这儿有钱!都给你……我只要一点点吃的就行。” 江铃儿将全部银钱塞进门缝内,等了许久,正要灰心之际,从门缝里丢出一只包子。 江铃儿愣了下,才反应了过来: “……谢谢,谢谢!” 可正当她要弯腰拾起包子时,抬头对上一双在月色下显得幽蓝色的双瞳。 恶犬。 恶犬盯了盯眼前的包子,复又盯着她。有诞水从它嘴角淌下,脊背弓成一张弯弓的模样,喉间发出骇人的、蓄势待发的低吼声。 显然还是一条饿了许久的恶犬。 江铃儿愣了好一会儿,带着点儿自嘲,居然笑出了声。 雨滴沿着她的发丝滚落。她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昏睡的年轻道人,腹内饥饿难耐,犹如一团火在烧,裴玄只怕比她更难过。她狠狠用双手搓了把脸,揉去粘连在长睫上的水珠,视线复又清明。 双手自脸上拿开的一瞬,略显苍白而不失清丽的面容上再无一丝笑意。 江铃儿两手起势,紧紧盯着面前恶犬凶恶的双眸,在武道场上她就是这个架势。 现在也是。 即便现在面对的是只是一只野狗。 想不到她金陵一霸江铃儿居然还有一天会和恶狗争食。 江铃儿心里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在恶犬将要扑上来时,掌风起,一掌“惊雷”将要劈去时,倏然传来一片惊惶的喊叫声: “金兵来了!金兵来了,快逃啊!” 只一晃眼,那包子便被恶狗叼了去! 江铃儿心中一急,看了眼那恶犬疾驰的方向,又看了眼身后,雨幕中夹杂着络绎不绝的马蹄声,而他们身处暗巷一隅,四周都不是逃窜的避之不及的人,就是紧闭的门户、高高的墙院,求助无门…… 难道只能…… 江铃儿咬咬牙,双拳紧了又紧,重重雨幕中一双杏眸亮得惊人。她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珠,正要只身迎上雨幕深处不知凡几的铁骑声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里!” 江铃儿微微一顿,循声仰头看去,高墙上居然趴着一个少年人。 少年人看了眼江铃儿,又看了眼不远处昏迷的裴玄,急了: “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江铃儿虽有诧异,但此刻顾不上什么,很快驮起裴玄,按照少年的指示寻到了掩藏在掩体后的狗洞,她只微微一顿没有丝毫犹豫,将裴玄连同她自己, 塞进狗洞中,钻进了高墙内—— 金陵城外。 文山真君交代完一切,已近天黑。 “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别打了别打了……” 文山真君抱头鼠窜,身上被众人殴打得没有一块好肉。 “不打你,难道还要留你这样欺软怕硬的走狗祸害百姓?” 马三爷怒不可遏,正要结果了他时被一柄拂尘拦了下来。 “马三爷,可否将这奸人交由贫道来处置?” 原来是丹霞等宗山真君。 “诸位,可否卖贫道一个薄面?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既然出自我门,合该由贫道来清理门户,敬告丹霞洞列祖列宗。” “也好。”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点了点头,见马三爷还想说什么,安抚道,“马大哥,这样的人不值当我们再费精力,就交给宗山真君吧。只怕宗山真君比我们更恨他百倍。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辈何以保家护国,何以将这些黄头奴赶出金陵城去?!” 袁堂主话落,在场众人无不正色,面容凝重—— 莲生按照和袁藻的约定,在那大树下等着。 一直等到了丑时三刻。 等到袁堂主、马三爷、陆爷、淳于诨等等谋划半宿终于散去后,不曾想却等来了袁藻和袁堂主的争执。 “爹,为何你去的了,铃儿姐去的了,所有人都去的了,偏偏我去不了?!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也要同你们一起潜入金陵,杀金兵!” “别添乱,这可不是胡闹的时候!” 少女眼眶倏然就红了,嘴巴扁了扁,硬是不让眼眶中的泪落下来: “爹……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对不对?” 袁闻康见爱女哭了,虽然柔肠百结,仍是狠了心肠,强硬地下命令: “袁藻,现下我不是以你爹的名义,而是以玄武堂堂主的名义命令你,你就乖乖呆在这儿,不准胡来,听见没有?” …… 等到袁堂主走了之后,再等下去恐怕天就要亮了,莲生才踌躇着从大树后走出来,缓缓接近袁藻。 少女背对着他站着,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明显……还在伤心中。 少年和尚甚少与女子攀谈过,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倒是袁藻先开了口: “让你看笑话了。” 袁藻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方才转过身来,却在见到莲生身后不远处的甘子实,愣了下: “你是……” “我是凌霄派新小凌霄七子行四甘子实……”少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莲生不远处,似乎早就等着袁藻问他,脊背挺得直直的,一连串不带喘气地介绍下来,见少女通红的眼尾顿了下,急急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小心翼翼问她,“你……还好么?” 见袁藻面有疑惑,不光袁藻,连莲生都奇怪地瞧着他,甘子实暗骂了自己一声,重新介绍了一遍自己,又将江铃儿将莲生托付与他的事情告之袁藻。 袁藻得知情由后沉默良久,忽然抬眸看向莲生: “你且安心呆在这儿,自有玄武堂的弟子可以保你无虞。” 莲生听出她话里有话:“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甘子实愣了下:“……你要回去?回哪儿去?”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改口道,“袁姑娘……想回哪儿去?” 袁藻想也不想便道,双眸亮得惊人,哪怕此刻月色幽暗,却也难掩半分她眸中的光芒,掷地有声: “我自然是要和铃儿姐在一起!金陵也是我的家!岂能容这些黄头奴撒野!” 话落,见这位来自凌霄派的少侠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也的确如此。袁藻顿了下,难为情地抓了下自己像海藻一样蓬松又蜷曲的长发: “我把气撒在你身上了……对不住。” 见方才还掷地有声的少女,现下不好意思的挠着自己的发,两颊升起薄薄的红晕,臊的。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的长裙,此刻站在银月下,好像一团光站在他面前。 甘子实顿了好久,心脏跳得好快,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也去。” 甘子实、袁藻寻声看去,见是一直沉默的少年和尚突然开了口,袁藻当即反对: “不行!铃儿姐说了要护你无虞,好不容易才送你安全出了城,况且金人要寻的就是你,怎能又让你回去?不成不成……你不能回去!” “贫僧侥幸得老镖头保护藏匿于寺庙内,又得鸡鸣寺庇护六载……金陵,也是贫僧的家。” 小和尚话音刚落,袁藻浑身极轻地一震。 “何况…你知老镖头、你知江小姐缘何要护我,既然金人的目标是我,又怎么能让数万金陵百姓因我丧命?即便贫僧势单力薄,可叫贫僧……如何能坐视不理?如何能厚颜无耻,苟且偷生?” 小和尚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袁藻明知应该阻止他,因为铃儿姐定然不会同意,可要阻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且不论他皇太子的身份,大家都是大宋子民,都是大宋的儿女,怎能眼睁睁看着金人践踏国土,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黄头奴残害同袍?! 见两人沉默对视,尤其少女极受触动的模样,一旁旁观的甘子实只觉得呼吸一梗,骤然打断: “我也去!” 见莲生、袁藻均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甘子实尴尬地低咳一声,先看着小和尚: “其一,我答应过江铃儿要保护你,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然要护你周全,你去,我也去!其二……” 甘子实转而又看向袁藻,顿了顿,袁藻见他看来也是不由一顿,虽然觉得莫名,却也正色回视。 “我此番下山历练就是为了匡扶正义,既见不平之事,尤其是屠城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屠的还是我大宋百姓,怎能袖手旁观?即便舍了我这条命,也绝不能让金贼得逞!” 袁藻怔怔听着,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 “说的好!” 三个少年就这样当即一拍即合决定趁天亮前偷偷潜回金陵城—— 就在他们离开后,有道人影偷偷跟了上去,又潜行于暗夜之中,无声跟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101“……狗杂种,收拾干净。”……—— 高墙内正是方才江铃儿寻求帮助的人家,不算高门大户,倒也算是家底殷实的门户。 而这个引他们进来的少年虽然瘦弱但身姿高挑敏捷且轻盈,江铃儿注意到他身着粗布麻衫,翻墙的双手粗粝又遍布许多细小的伤口,显然平常干不少粗活,应是这户人家的下人。 果然这个少年将他们引到了后院的柴房处,恰好有陈列满墙的稻草垛。 “你们藏这儿。” 少年说完转过身伸手将他们推向稻草垛,倏然被江铃儿擒住手: “你是金人?” 天色昏暗,直到到了咫尺前江铃儿才瞧清少年的面容。 大宋子民多是汉人,尤其江南水乡养育的人儿,不论男女皆多粉面墨发好颜色,而这个少年头发焦黄,金人缘何被人叫做“黄头奴”,便有头发焦黄的原因。尤其这个少年望向她的虽然脏污的面庞,依稀能瞧见五官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雌雄莫辨的青涩与英气,可一双眸骗不了人。 这双在月色下近蓝灰色的瞳眸,这分明…… 是金人的长相。 少年一顿,灰蓝色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 “我如果是金人,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吗?” 话落的同时,前院传来喧闹声,是金兵破门闯了进来。 “搜!” “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是!!!” 一双杏眸和一双灰蓝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瞧着对方。江铃儿和少年对视良久,钳制住少年的手用 力到指骨泛白,手背浮起青筋,是一场无声的对峙。终在金兵闯进后院前,江铃儿蹙了蹙眉,松开了钳制住他的手,带着昏迷的裴玄躲在稻草垛后。 少年被江铃儿松开的瞬间踉跄了一步,看着自己通红的、火辣辣的手腕,这才发现在那双杏眸的逼视下,自己竟忘了呼吸,等回过神来心脏砰砰直跳,冷汗浸透后背,大口大口喘着气。 下一刻众多手持长枪的金兵闯入后院,为首的金人官兵看到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少年的后衣领,迫使他扬起头面来,喝道: “你是谁?!” 见到少年明显肖似金人长相的轮廓,为首的金人官兵也是微微一愣,不过见他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样子,很快拧起眉头: “你怕什么?难道还有旁人在?” “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奴,陡见官爷们持刀闯入,自然……自然怕的很,官爷饶命……” 少年畏缩地将自己蜷起来。 为首的金人官兵本还想再多问几句,不过上头催得急,见少年并不是画像上缉拿的人很快松了他,拿起两张画像怼在少年面前,粗声粗气道: “可曾见过这二人?!” 少年看着这画像上的一男一女,视线尤其在那张女子画像上的一双杏眸停驻了一会儿,终瑟缩着摇了摇头—— 透过稻草垛缝隙目睹一切的江铃儿紧绷的双肩这才微微塌了些,略微松了口气,不过她没有全然放松,而是将视线聚焦在少年身上,观察着他。 仔细看才发现这个自称马奴的少年五官虽然肖似金人,却也不尽然。金人大多颧骨高,面容粗犷,而他除了发色和瞳色与金人肖似,其余面部线条流畅,是江南孕育的人儿独有的秀气。 他……就像是金陵人和金人的杂糅体。 下一秒听到屋主自前院跑了过来,又急又畏惧道: “官爷你看,后院除了狗杂种……咳咳,除了我家马奴再无旁人了……” 金人官兵听见屋主的话泄气地狠狠踹了一脚少年的腹部,疼得少年捂着肚子在地上哀声打滚,叫也不敢叫出声来,尽数都吞了进去。 这些似乎急于找到画像中的二人,宅子里里里外外搜寻不到便要辗转至下一处屋舍搜寻,眼见这群金人终于放弃搜寻鱼贯而出,屋主才松下一口气,又听见那为首的金人官兵余光扫了眼满屋陈列的满满当当的稻草垛,丢下一句: “搜干净了再走。” 地上捂着肚子本疼得打滚的少年蓦地一顿,霍然抬眸便见三两金兵抬手就是将长**进稻草垛内! 从头刺到尾,这才终于罢手。 为首金人官兵犹嫌不够,一把抓住屋主的衣领,冰冷的刀刃拍在屋主脸上: “听好了,胆敢窝藏这二人就是个死字!相反,若能提供这二人行踪……不,只要是任何行踪可疑的人,赏金百两,记住了!” 屋主面色煞白:“记……记住了!” 金兵这才大步离开,退了个干干净净。 “……狗杂种,收拾干净。” 屋主惊魂未定半晌,终于三魂七魄归位,匆匆丢下一句便又回了前院,闭紧门户。 期间马奴少年怔怔看着稻草垛,直到金人、屋主都走了,落下满地狼藉也不曾收回目光,傻了一样盯着稻草垛一处瞧着。 突然稻草垛后抖了下,稻草的碎屑如雪花一样纷纷落了下来。 江铃儿将遮挡在她和裴玄身前厚厚的稻草垛推开,吃痛一般捂着胸口轻嘶了一声,咬牙扯下遮面的东坡巾,从衣领内掏出一串佛珠,其中一粒佛珠有了裂缝,裂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她这才发现她与莲生交换承诺而得的佛珠竟不是一般佛珠,而是有“帝王之木”之称的紫光檀所制。 幸得有这串佛珠护着,否则…… 江铃儿将佛珠重新妥帖放好回衣领内,倏然一顿,抬眼之间,脚踏迷踪步瞬间到门槛前,挡住少年的去路,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然单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冷声道: “急着去哪儿?通风报信换赏钱么?” 见少年还要挣扎,怕惊动前院屋主,江铃儿另一手去点住他胸前穴道,却好像点在一片棉花上一般,指尖登时僵在了半空,一脸愕然: “你…你是女的???” 少年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奈何怎么挣都挣不出江铃儿的桎梏,灰蓝色的瞳眸恶狠狠瞪着江铃儿,瞪着她扯下东坡巾后袒露的洁白而平坦的脖颈,咬牙切齿: “你不也是么!” 江铃儿:“……” “…………” 见“少年”还在挣扎,怕再惊动金兵,江铃儿不由冷了声:“我不会伤你,别动!” 只听见少年忽然没头没尾说了句: “他伤得很重。” 江铃儿一顿,鬼使神差向后看去—— 只见有血珠渗透稻草…… 顺着血珠看去,裴玄仍昏迷着,俊容没有丝毫血色,嘴角却在不断地……淌着鲜血。 第102章 102不是东西。 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掐住少年咽喉的手陡得失了控制,差点就将他失手掐死了。 “咳咳…咳咳咳……如、如果不想他死的话,最好现在就放了我。” 少年……或者应该说这个有着金人血统的少女脸色一白,灰蓝色的双眸惶急又强装镇定地紧紧盯着江铃儿。 江铃儿松开了她。 少女得了自由的瞬间,甚至都没顾上喘气,脚一沾地就像脱兔一般蹿了出去。 其实江铃儿并没有将少女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根本无心听她在说什么。她几个纵步跃至年轻道人身边,将年轻道人的头颅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带着或者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战栗,极快地摸索了一遍裴玄周身。 没有伤口。 那只能是……之前受的伤。 还是内伤。 如此重的内伤,自然非一朝一夕而成。她原以为最差最差的情况裴玄或许、可能此生都恢复不了内力,万万没想到他内伤伤重至此,而他一直瞒着她。 他竟然一直瞒着她。 她开始后悔带他来参加武林大会,应该让他呆在客栈里的……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邀裴玄来。 是她错了。 是她害得他至此……倘若还在大孤山,他还是凌霄派受人敬仰的小师叔逍遥子真人,即便他不愿呆在凌霄派,再不济,他也还是大孤山下青石镇最混不吝也最逍遥自在的流氓道士。 断不会像今天这样,还要同恶犬争食,昏迷在这狭小潮湿的柴房内,生死未明…… 裴玄全身何止滚烫,面如金纸,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微弱了下来,剥离了同心蛊的她已经看不到人身上的三把火,当然所谓的“三把火”就是个可恨的骗局,但不妨碍她感受到裴玄的生命在飞速流逝…… 江铃儿第一次慌了,她抓住裴玄的手摇了摇: “……喂,臭流氓道士,你别吓我,你醒醒,醒醒!” 然而裴玄并未回答,只有手无力地从她掌心滑落,落在地上。 江铃儿:“……” 她几乎,都听不到他的气息了。 江铃儿抓住裴玄的手还僵在空中,看着年轻道人一张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俊容,好像睡着了一般…… 江铃儿嘴唇抿得发白,脸色难看到极点。 “让开让开!” 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伴着急促喘息声的声音,原来是去而复返的拥有一半金人血统的少女。 只见她怀里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急匆匆跑来,江铃儿抬眸微微一顿: “…这是什么?” “常山、皂荚、瓜蒂、藜芦……哎,你别问了,边儿上去!” 说完也不等江铃儿应答,径自将她挤到一侧。江铃儿看着她单膝跪在身侧捣鼓着她带来的瓶瓶罐罐,知道了她要做什么,看到她豪迈地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材粉末都混成一团要塞进裴玄口中时,伸手拦住了她: “你懂医术?” “我是兽医, 专治骡子和马,阿猫阿狗也治过。” 江铃儿:“……” 话音刚落的同时,一条狗闻声而来,亲昵地绕着少女打转,江铃儿认出来了,居然是之前与她争夺包子的恶犬。 那恶犬嘴上还泛油光,显然也认出了她,朝她呲了呲牙。 江铃儿:“…………” 少女本急着给昏迷的道人喂药,然而江铃儿拦在胸前的手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她难进分毫,尤其看到江铃儿看着她的爱犬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顿了下,乐了: “怎么,瞧不上兽医啊?害怕我医死他?”少女将那打开的瓶罐啪的一声又合上了,“我马轻眉也是金陵城小有名气的兽医,你瞧不上我……我还不稀罕治呢!” 马轻眉转身就走,被江铃儿拉住,那手腕火辣辣的疼还未消呢,下意识抬手护着头面,既惊且惧: “别以为你武功高强我、我就会怕你!若我大叫一声引来金兵,别说那躺地的人了,就是你也得交代在这儿!” 恶犬也在一侧对着江铃儿嘶吼着,却没料到江铃儿不过抓了她一下很快松了手。 “马姑娘,请你救他……救救他。” 马轻眉愣了下,藏在双手后灰蓝色瞳眸飞快眨了眨,迟疑地缓缓放下手,看到江铃儿跪在她面前,脸色极白,竟瞧着不比躺在地上那个好多少,眼睛很红,爬满了朱红色的蛛丝,嗓音很哑,杏眸直直看着她,一字一句: “我愿意做牛做马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救他……只要你能救他。” 马轻眉似乎被江铃儿的举动惊住,怔愣在原地良久才道: “……你先起来。” 见人迟迟不肯起来,马轻眉登时头大如斗,忙将她搀扶了起来,临末多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声: “这还是……曾经的江铃儿么……”—— 马轻眉喂裴玄喝下小半瓶药罐却迟迟不见裴玄有何反应,她先附耳在年轻道人胸膛停了一会儿,又把着年轻道人的脉搏,双眉拧成一团,脸色不大好看。 江铃儿一直观察马轻眉的神情,蓦地想起老郎中的话,置在双膝上的手狠狠攥住衣袖,字字句句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 “他是不是……药石罔救了?” “是……也不是。”马轻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许久不言是吃惊于裴玄年纪轻轻竟内力之深,“难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挺到现在,换作旁人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 老郎中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江铃儿攥紧的双拳,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紧咬着的下唇,隐隐尝到铁锈的甜腥味。 马轻眉话音陡得一转:“要治这种不要命的疯子,就不能把他当寻常人看。” 江铃儿一顿,抬眸看向马轻眉,愣神之际,马轻眉突然下狠手,将剩下全部粉末灌进年轻道人嘴里不说,忽然从袖内拿出针灸的细针,一针直接没入年轻道人的心脉处! 裴玄蓦地呕出一大捧血! 本就面如金纸,瞬间更苍白了一度,气若游丝,隐隐泛着青色。 “你做什么!” 江铃儿大惊,一掌将马轻眉推开! 马轻眉被推倒在地,这是今天受的第二掌了,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揉了揉阵痛的胸口居然大笑了出来: “陈年的瘀血,吐了才好!” 一直在马轻眉身旁着急踱步的恶犬见江铃儿推了马轻眉一把,咽喉滚出一道嘶吼声,骤然扑向江铃儿! 马轻眉一愣,几乎失声: “大黄,找死么!回来!” 然而事发突然,就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狗扑向江铃儿,一口狠狠咬在她的腕上! 江铃儿眉头狠狠一拧,面容煞白,却任由恶犬咬着她的手腕不放,一边把着裴玄的脉搏,一边俯身去听裴玄胸膛的心跳声,直到听到那抹微弱的心跳声传来才放下心,于此同时那被恶狗咬的袖口登时就红了。 有血珠滴落,飞溅在稻草上。 马轻眉怔忡在原地,一时顾不得身上接连被打了两掌恶毒疼痛,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到了:“你……”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怒骂了恶犬,“笨狗,还不松口!” 大黄呜咽一声,委委屈屈松了口,退到马轻眉身后。 而这时江铃儿发现裴玄逐渐平稳和有力的心跳还有脉搏彻底放下心来,同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马轻眉,她在心里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声,歉疚地要去扶被她推倒在地的马轻眉,被避了开。 马轻眉避过她伸来的手,冷冷丢了句: “不用你扶。” 转头带着她的狗出了柴房,在江铃儿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时,马轻眉又回来了,带来草药还有布条。冷着脸走到江铃儿身边,想挽起江铃儿的衣袖却见长袖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只好将长袖撕了,见江铃儿皱眉轻嘶了一声,顿了下,嗤笑道: “还以为你不怕疼呢。” 好像为了泄之前被江铃儿打了两掌的仇,马轻眉下手不可谓不重,剥下那被血淋透的袖管好像剥了层皮一般,江铃儿顷刻间脑门布满冷汗,小脸汗津津的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可她没再发出吃痛声,硬是生生咬牙挺了下来。 待褪了袖管,看到被大黄咬下的两颗汩汩淌血的伤口,马轻眉略略挑了下眉,最后倒是痛快撒上了药粉,系上布条,丢下两个馒头转身便走。 江铃儿看着稻草垛上两个干干净净的白面馒头,更觉羞愧,在马轻眉领着大黄将要踏出门时忍不住喊住她: “你……不怕我是金兵通缉的人?为什么帮我?”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腰侧和胸口,知道江铃儿掌下留情了还是冷笑: “奔雷掌果然名不虚传。” 江铃儿霍然抬眸,眸色很深: “你知道我是……” “整个金陵城谁不知挥金如土、蛮横霸道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马轻眉揉了揉身侧大黄狗的头瞥了她一眼,嗤笑,“放心,老镖头对我有恩,我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当然,你不会对像我这样低贱的马奴兽医,黄头奴的野种有印象。” 江铃儿闻言微怔,马轻眉瞥了她身侧的年轻道人一眼,淡淡道: “他还没脱离危险,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夜了。” 好像不欲多言,话落便离了去,之后许久未再回来—— 江铃儿守着昏迷的裴玄,裴玄浑身就像炭火一样,对于照顾裴玄这件事江铃儿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她寻了些干净的水,将年轻道人上身扒了个干净,反复净身。 又将干净巾帕浸湿水中,一点点濡湿裴玄因高热而干涸的唇角。期间马轻眉来过一趟,带来了一碗药渣,可无论如何也灌不进裴玄嘴里。 江铃儿一点不扭捏,自己蒙头灌下一口,直接掰开年轻道人的嘴,俯下身渡过去。 裴玄长睫震颤了下,到底没醒。 就这样一口又一口喝下一整碗药。 倒是看傻了一旁的马轻眉,最后离开柴房都是捂住大黄的眼睛,一步三回头才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就这么反反复复的忙活了大半夜,这该死的高热终于有了退下来的迹象,江铃儿也终于能喘口气,浑不觉满头满脸都是汗。 她倒在了早就铺好的稻草垛上,侧过头看去——是沉睡的年轻道人如玉的侧脸。 江铃儿看着裴玄密匝的长睫和高挺的鼻梁发呆。也就到了这个终于得以喘息的时刻,她开始担心小和尚莲生的安危。 好不容易找到的皇太子,到手就丢了…… 她望着年轻道人俊美无俦的侧颜,脑海里想的却是小和尚与世无争又软弱的模样,喃喃着: “你醒来后会骂我的吧……” 想着想着,到底抵不过排山倒海般的困意碾压而来,眼皮一沉,堕入混沌之中。 “好孩子。” 裴玄做了一个梦。 做了一个悠久的、他早已忘却了的,噩梦。 梦里他不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自在逍遥的小神仙。不是大孤山下风流潇洒的相师道士,是傀儡。 是杀人机器。 是一条狗。 一条听话的狗。 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年瘫软在地,两手并用,尖叫着匍匐着远离他。 有人在对他说话,是一道漠然的沧桑的属于男人的声音。 “杀了他。”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几步上前,面无表情将利刃贯穿进少年的胸膛。 血刃抽出,少年倒在血泊中。 他站在血泊之中,周围都是尸体。 那道漠然的男声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和: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骤然一股熟悉的铁锈腥味在胸膛翻涌,是陈年的淤血发作、是血腥的暴虐的杀戮之气叫嚣着破体而出,他蓦地睁开双眸闯入眼帘的却是江铃儿沉沉的、香甜的睡颜。 他心跳得很快,凤眸赤红,鼻腔发出急促的喘息, 怔怔地看着江铃儿近在咫尺的睡颜,用视线描摹着她侧脸的线条,描摹着她密密匝匝的每一根长睫,描摹着她比一般女子更显英气的眉、描摹着她的挺翘的鼻梁再到微微泛白的唇…… 好半天体内那股早已平静却又死灰复燃的暴虐之气和几欲跃出胸膛的心跳声这才平复了下来。 可很快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鼓噪。 他和江铃儿的距离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处,近乎……共枕。 他怔怔地盯着咫尺前江铃儿略略泛白的唇,心跳如鼓。 渴。 是高热的后遗症,好渴。 只要他再进一步就能…… 他怔怔盯着,近乎入了迷,魔怔了,着魔般缓缓凑上前,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 他僵了片刻,倒在江铃儿身侧,翻过身来,盯着墙角的蛛网,大口喘着气,不敢再看身旁一眼。 好半晌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在笑自己。 不是东西。 第103章 103“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江铃儿睁开眼时,已是后半夜了。 睡眼朦胧中好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是某种安慰,江铃儿蹙了蹙眉,睁开了眼,侧首看去,身侧裴玄还在沉睡着。 她真是睡糊涂了…… 她这一眯眼竟睡去了个把时辰,糊涂! 糊涂!!! 江铃儿连忙探过手贴在裴玄额上,终于不烧了,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裴玄的烧是退了,自己反而出了一身汗。 此刻已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没几个时辰便又要天亮了,眼下裴玄仍昏迷着,不方便行动。而她不能再拖。 她不愿坐以待毙,继续躲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会任人宰割,可是裴玄…… 蓦地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又撞进脑海里。 虽然这次有赖马轻眉的相助,可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有着几分金人相貌的马轻眉,即便她口中说着承的是老镖头的情,可老镖头施恩四海,焉知是不是让她放松戒备的谎言? 可想起今夜种种,马轻眉虽然个性古怪了些,嘴上不饶人,但忙一点没少帮,在风声鹤唳的当下也不惧金人的威胁,可见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至少不是坏人。 ……赌一把吗? 江铃儿正犹豫不决,忽而耳朵一动,脚踩迷踪步,几个瞬息跃至屋外,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暗处,注视着由远及近的、勾肩搭背…瞧着十分亲昵的两人。 直到两人走到月色下,才终于瞧清了面庞—— 是马轻眉和一名金兵! 江铃儿眸光震颤,咬紧了牙关,脚使轻功无声地更接近这二人。 只见金人亲昵地搂着马轻眉的腰,那大腹便便的金人甚至戏谑地将银票塞进她胸脯前。 少女登时笑了开来,指尖勾着那金人的腰带,引着金人与她前去: “跟我来嘛。” 而前去的方向—— 正是裴玄昏睡的柴房! 眼见马轻眉即将将金人官兵引进柴房,江铃儿怒而脚踩迷踪步闪现至二人背后,右手高抬正要打中马轻眉背心时—— 却见方才还对金兵媚笑的马轻眉,在金兵走进柴房后登时变了脸色,左手抽出袖内早已备好的匕首,手起刀落,直直往金兵后背心门处扎去! “你……!” 在金兵回眸怒视时,马轻眉极快地抽出插在他背后的匕首,飞快地抹了他的脖,熟练得不可思议,大腹便便的金兵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只字片语便像一座小山一样,倒了下去! 失去金兵这个屏障,江铃儿和马轻眉四目相视、面面相觑,尤其江铃儿高举的右手还僵在空中。 江铃儿:“……” 马轻眉看到她也是一愣:“你怎么在……” 江铃儿讪讪地放下手:“那个……我……” 马轻眉回过味来,灰蓝色的瞳眸冷了下来,抬起金兵一条腿,冷冷打断她: “……搭把手!” 江铃儿连忙抬起金人另一条腿,两人联手将金人拖去后院更深处,而大黄负责在身后将金人的血迹一一舔舐干净。 等到了后院的歪脖子树下,看着马轻眉将歪脖子树下厚厚的稻草垛拨开赫然是一个成人高的深坑,而坑内躺着数具金人的尸身! 江铃儿怔住,马轻眉扫了她一眼: “快点。” 江铃儿这才回过神,两人合力将金兵的尸身丢进坑内,马轻眉不知往坑中洒了什么药粉,遮掩住了浓重的尸臭味,草草盖上薄土,又重新铺上厚厚的稻草垛,这才算好。 舔舐好血迹的大黄来讨赏,绕着马轻眉不断转圈咬着自己的尾巴,直到马轻眉丢下一个白面馒头才乖乖退到一旁。 江铃儿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显然类似的事,她们做了不下数次才会如此熟练。 “不放心我?因为我的长相?” 蓦地,传来马轻眉冷冷的声音。 江铃儿一顿,抬眸对上了马轻眉的双眼。 那双在月下灰蓝色的眸子,有愤怒,更多的是心伤。 “如果我真想拿你们换赏钱就不会救下你们。还是……”马轻眉冷冷一笑,沾了金兵血污的匕首被她丢到大黄面前,任大黄舔舐干净,“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想杀了我?” 江铃儿愣了下,猛地站起来:“绝无此意!我是有顾虑,但我从没有想过杀你!” “没想过杀我?可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马轻眉话音落下,江铃儿狠狠怔忡在原地。 只见马轻眉双眸赤红,灰蓝色的眸子在银月下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我娘被金人强抢,含恨生下我,我爹不计前嫌抚养我,为了报仇手刃了贼人!可惜至此聊无音信,为了寻找我爹我娘最后还是郁郁而终……而我生下来就是人憎鬼厌的黄头奴的野种!狗杂种都不如的东西!我的悲剧全是金人造成的!我比你更痛恨我身上流的血!我恨不得割肉放血,将我身上金人的脏血流干净了才好!可我不能死啊……” 有泪珠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淌下来,好像一滴冰晶坠落,马轻眉外表再坚强也不只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方才手握利刃的手还在战栗着,她握紧了战栗的拳,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我还没给我娘报仇,我还没见到我爹,我还未再我爹膝下尽过孝,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我活着一日就要拉金人陪葬一日!我要用金人的血祭奠我娘!” 江铃儿被狠狠震慑在原地,彻底打消疑虑,真心实意道歉: “是我的不是,我不该疑你……” 江铃儿最怕别人哭,从前怕袁藻哭,现在同样也怕马轻眉哭。尤其马轻眉同袁藻相仿的年纪却背负这么多,江铃儿固然憎恶金人,更心疼她。 忍不住上前拥住她,握住她仍然战栗不休的双拳,视线落在被大黄舔舐的沾了金人肮脏血污的匕首上,声音很平静,但双眸异常的明亮: “别怕,以后我们一起杀金人!” 马轻眉长睫震颤,嘴巴一扁,在江铃儿怀里大哭了起来,好像要把半生的颠沛流离和憎恶仇恨都哭出来,江铃儿任她哭,任她将衣衫打湿。 好一会儿马轻眉才止住了哭,蓦地想起了什么,别扭地从江铃儿怀里挣出来,偏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夹枪带棍的,只有微红的耳廓暴露了点情绪。 臊的。 “鲜少有人对马奴这样……不必你假情假意……” 她从未与人像今日这般亲近,即便是她娘……也由于她的由来、她的外貌,憎恶她,甚至甚少与她说过超过十个字。 江铃儿闻言顿了顿,笑了: “我又比你好上多少?你虽然是马奴,可总比我现在人人唾弃讨打的带罪之身好吧?” 马轻眉一顿,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终于消除隔阂。江铃儿将裴玄托给马轻眉照顾,嘱咐天不亮她定会回来。 马轻眉追问:“你要去哪儿?” “做我该做的事。”江铃儿说着 一顿,补了一句,杏眸里的光比天边的银月更亮,“将金贼尽数驱逐出去!”—— 金陵城门。 与此同时袁藻、甘子实、莲生顺利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将巡逻的金兵拿下换装进城。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反而不像袁闻康等人还在从长计议,在众人还在瞻前顾后时,三人已经混进去了。 当然也占了他们人少反而方便行动的便宜。 一进入金陵城,虽然金兵满城盘查,他们仗着衣着的便利还有袁藻对金陵城的了若指掌,几人一直顺利的来到了玄武堂在外的别院。 袁藻:“这里是玄武堂的别院情报处,极其隐蔽,一时不会有人寻到此,你们先安心呆在这儿。” 甘子实忙道:“你去哪儿?” “一直藏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去一个地方,去去就回。” 甘子实想也不想:“不管什么地方我跟你去!” 不晓得这个来自凌霄派的少侠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被抢白了一通,袁藻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张了张,到底什么都没说。 见袁藻愣住,甘子实懊恼地暗骂了自己一声,低咳了两声,装作无意道: “眼下到处都是金兵,你一个姑娘家家……”眼见袁藻拧了下眉头,甘子实当即改口,差点咬了舌头,“我是说你一个人去不安全!既然……既然我们一道进来,自然应该互相照应不是么?” 没想到轮到袁藻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行,你不能跟我去。” 甘子实愕然:“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铃儿姐要保护小和尚的吗?” 袁藻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打量他的目光隐隐有怀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真的靠谱…… 甘子实:“……” 如意算盘落空的甘子实反被噎了下,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落后他们半步的莲生,自从和江铃儿还有神秘的番邦青年在城门口分开后,小和尚一直沉默寡言,不是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就是在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周围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再看看袁藻,已经在调整衣衫,去意已决的样子,甘子实不死心: “我们……我们可以一道去!” 袁藻还是摇头:“不成。” 在甘子实肉眼可见垮下来的神情下,袁藻笑了笑: “我要去的地方……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况且莲生小师傅不会武功,少侠又武功高强,由少侠保护莲生小师傅再好不过。甘少侠不必担心,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比谁都熟悉,去去就回。莲生小师傅,就拜托少侠了。” 话落袁藻向甘子实拱了拱手,铃儿姐的事就是她的事。 况且莲生小师傅身份特殊,袁藻是真心实意拜托他。 事已至此甘子实也不便再说什么,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在袁藻澄澈而诚挚的眸光下,点了点头: “……自然。” 袁藻放下心来,戴上宽大的毡帽,正要急急往东赶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一个时辰。” 袁藻愣了下,转过身,是甘子实一张爽朗的面容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你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回来,我就会去找你。” 不容拒绝的语气。 话落便兀自抱剑坐在树下,在树下的另一侧是闭目养神,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的莲生。 袁藻:“……” 袁藻有些莫名,眨了眨眼睛,半晌才低低说了句: “……好。” 转头脚使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在金陵城的最东边,沿着护城河下游一直走,有一条细小的瀑布。 旁人不知,在这条瀑布背后有条暗道,也是天下第一镖尘封多年的站点密道。 密道另一侧就在金陵城外。 天下第一镖的站点遍布五湖四海,只这唯一的一个修建于地下,直通城外。多年前用于战时互通书信,而后很长一段时间百姓安居乐业,这条密道便静置不用了。 更因经久未修,多年前已被弃用。 江铃儿此刻就在瀑布背后,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沿着暗道一点点往下走,忽地,骤然两指掐灭火折子,脚踩迷踪步,身形如鬼魅,藏匿于嶙峋的怪石后,侧过身去,悄悄探出一双眼。 有人。 还是身着兵服的金人。 江铃儿咬牙,想不到金人的爪牙居然已经探寻到了这里。 所幸只有一个金兵。 前方似乎是条死路,那金兵也同她一般手里拿着火折子,在打量着什么。 她使轻功悄无声息接近他,一掌直接击向他背心后! 可惜瀑布后水光湛湛,江铃儿一出手就被察觉到了,金兵侧过身去,江铃儿一掌“惊雷”便打在了瀑布后的巨石上! 金兵手里的火折子落在地上,熄灭了。 登时巨石裂除了一道缝,可同时她也觉得右手掌心钻心的疼,系在右腕上的布巾顷刻红了。 被大黄咬下的两个伤口又裂了开来。 江铃儿不敢多有停留,咬牙将镇痛都吞了进去,两人在这狭窄的过道里过起了招来! 一时有青紫电流交错的“雷鸣”奔雷掌与如弱柳扶风又暗藏坚韧的妙手莲花掌对了一掌! 掌心相交的瞬间双方都反应了过来: “小藻?!” “铃儿姐!” 袁藻功夫不敌江铃儿,被掌风一击,脊背重重撞在巨石上! 而江铃儿因腕上的伤,反被“雷鸣”所噬,脊背也撞在了巨石峭壁上!反倒比袁藻受的伤害更重一分。 袁藻低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裳便来搀扶江铃儿: “铃儿姐,你没事吧?” 江铃儿既惊且怒:“裴玄不是说……不是说淳于诨将你带出去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袁藻顿了下,咬住了下唇,松开了搀扶江铃儿的手,下唇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最终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眶红红的怒视着江铃儿: “铃儿姐,爹不信我就算了,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这不光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难道只许你们护着自己的家,不许我护我的家么?!” 江铃儿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味来,笑了,兀自扶着峭壁站起来: “是我忘了,忘了小藻也长大了。” 袁藻愣了下,连忙上前搀扶江铃儿,急道: “铃儿姐,我该死,我不是有意和你发脾气的……铃儿姐,你怎么受伤了?” “不过是被小狗咬了一口,没事的。” 江铃儿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可袁藻不会让她这么敷衍过去,连忙解下她腕上缠绕的布巾,看到血肉模糊的两个骷髅眼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这么重的伤还说没事!”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手上动作却轻柔的不能再轻柔了,为她清理好伤口再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袂为她重新缠上,“怎么好好的会被狗咬了一口……” 江铃儿却还沉浸在发现袁藻长大了的喜悦中: “你说的不错,金陵是我们的家,如若我们都置之不理,还能指望谁?!金狗怎么来的,就该怎么把他们赶出去!” 说着牵动了手腕上的伤口,登时轻嘶了一声,顷刻间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袁藻瞪了她一眼:“小心点儿!” “不说这个了……”江铃儿摇了摇头,拒绝了袁藻的搀扶,转而扶着峭壁,缓缓道,“没想到我们竟想到了一块,要护送金陵城数万百姓安全撤离,必须得开启天下第一镖密道。可惜……” 江铃儿和袁藻的视线同时看向密道里,被封闭的死路。 “天下第一镖所有联络站点均有朱雀堂堂主掌管。可惜朱雀堂堂主叶染秋叶师叔从来不知去向……” 袁藻接过话头:“而且密道里的机关只有总镖头的手谕才能打开……” 江铃儿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眼下也不知道赵逍那厮的下落……” 袁藻蓦地一顿,愣了下,忽然道: “铃儿姐,我……可能知道。” “你知道?”江铃儿诧异道,忽地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赵逍……已经不是当初的赵逍了,他阴险狡诈又性格多变,我不能让你去涉险……” “铃儿姐,你忘了?赵逍他……已经被废了功夫了,他伤不了我的。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既然要联络全城百姓安全出城,此事还需一人助力。” 江铃儿接过话头,她何尝不知道:“金陵太守。” “不错。”袁藻点点头,果然她们完全想 到了一处,“金陵太守还未有消息……想来一定被金兵软禁,太守府只怕会更凶险……” 袁藻说着说着,余光看到江铃儿右手手腕才包扎好的布巾又浸出了血花,心中一急,改口道: “铃儿姐,太守府还是……” “我去。”江铃儿不容辩驳的打断了她,“太守府只能我去,赵逍那儿……只能交给你了。记住,赵逍这厮早已不是我们记忆中的赵逍了!你只需记住直接用蛮力抢夺手谕,不要和他多费唇舌,记住了吗?” 在江铃儿的注视下,袁藻缓缓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姐妹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便分头行动,袁藻直到离开了才想起来,糟了,忘了说莲生小师傅的事! 可回头看,再也瞧不见一丝江铃儿的身影。 只好想着,下次碰头再同铃儿姐说好了。 袁藻也便使轻功匆匆离开。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有道人影自瀑布后探出身来,看了眼两人相向而去的方向,抚了抚腕间的拂尘,冷笑了声,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只米粒大小的灰褐色小虫,放在林间路上,登时小虫钻入泥土中,消失无形。 “好孩儿,去吧。”—— 金陵秦淮河桥下。 袁藻一路使着轻功,半刻也不肯停歇。可直到接近桥洞下,却停了下来。 好似近乡情怯一般,犹豫着缓缓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远远看到一人将自己蜷成一团,颓唐地坐在寂黑的桥洞下。 当初赵吉师叔身死的消息传来……他也是这样。 袁藻呼吸一滞,极低的声音似乎怕惊动他一般,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 “……赵逍。” 师哥—— 此刻江铃儿正在回去的路上。 她一路躲过金兵的眼线,从屋檐上一路使轻功纵跃,终于到了柴房跟前,还未进去便听到了一道急促的惊呼声。 是马轻眉的声音。 江铃儿微微一怔,不再迟疑,直接翻窗进去! “马轻眉!裴……” 江铃儿一顿,抬眼便看到大黄低吼着,而苏醒过来的裴玄居然将马轻眉压在墙上…… 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抄过身侧马轻眉研磨药粉的研钵砸了过去! “臭流氓道士!” 马轻眉大惊:“等……等下!” 可惜终究来不及,研钵精准无误地砸在年轻道人后背上,裴玄好不容易苏醒又晕了过去。 —— 一刻钟后。 “幸好幸好,幸好没伤到根骨……” 马轻眉检查过年轻道人后背的伤后,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向脸色不好的江铃儿解释道: “你……你也太冲动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大黄时常会捡些我不要的药渣吃,今日就误食了会让牲畜发狂的药渣,这位道长是为了救我这才闹了误会……”说完也不由疑惑道,“道长哪有像你说的那么……那么色令智昏的人,他明明那么通达晓意,彬彬有礼……” 江铃儿难以置信:“他?就他通达晓意,彬彬有礼?他可是有前科的人!” 一旁裴玄扶额苦笑:“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 江铃儿眯着眼冷笑:“下次这厮敢对你动手动脚就告诉我!” 江铃儿嘴上这么说,但是动作上却很关心,以掌心抵在他受伤的脊背上,用内功为他运气疗伤。 裴玄嘴上苦笑,眼底却很受用。凤眸美目流转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马轻眉默默旁观着两人良久,突然语出惊人: “敢问道长……不是好好的日月堡少堡主怎么突然从了道?” 话音一出,江铃儿和裴玄同时愣住,异口同声: “啊???” 江铃儿几乎结巴了: “你说什么?他……他不是日月堡少堡主,他才不是纪云舒!况且我和谁伉俪情深?” 说完才意识到,她和纪云舒和离的事确实除了他们,甚少……不,几乎是没人知道。 裴玄也一脸嫌弃,颇愤懑:“裴某与马姑娘无冤无仇,怎么能将贫道和那种人相比?” 江铃儿:“……” 岂知马轻眉比他们更惊讶,看向江铃儿有些歉意,但更多是不能理解。她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样子,嘀咕着:“整个金陵城谁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俪情深?我看到你为了这位道长又是走街串巷的寻医,又是为了他向我下跪,还被大黄咬了,还以为他就是你夫君呢……” 说者无意,裴玄长睫陡得一颤,掀起眼帘,顷刻间那抹促狭的笑意自那张苍白的几乎没有半丝血色的俊容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定定地看着马轻眉,嗓音还有些哑,凤眸黑得惊人: “……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低沉的嗓音好像在风沙里磨砺过的样子。 蓦地还未等到马轻眉的回答,余光看到江铃儿腕上沁出的血,登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眨眼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裴玄已然一手执住江铃儿的手,倾身而去,声音很淡但字字清晰,不容拒绝。问她: “怎么伤的?” 一旁本还在发狂的恶犬不知为何忽然呜咽了一眼,躲在马轻眉身后,将头也埋了下去,浑身瑟瑟发抖竟不敢张望。 第104章 104“我要你活着。”—— 玄武堂别院。 冷月当空,时不时有云雾漂浮而过,在榕树下投下斑斑暗影。 少年怀抱着长剑坐在榕树下,暗影掠过他愈来愈显得严峻肃冷的眉眼,有蚁群驮着腐烂的昆虫尸体沿着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绕过少年,蜿蜒爬行…… 天下第一镖玄武堂这别院藏得隐蔽,护院也只有一个聋哑的老奴仆。袁藻只远远地向老奴仆点了个头便走了,再也没回来。 期间城外纷纷扰扰,奔走相告,而别院内一直很平静。 越平静越叫人不安。 老奴仆来来回回换了三次茶了,可惜两位少年均无心品茗,老奴仆只好将冷茶倒了,又沏了壶热的。 蓦地少年毫无征兆地仗剑起身,踩死不少蚁群的同时隐怒声划破胶着的寂夜: “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悔了。 他就不应该答应袁藻,什么一个时辰,他半个时辰都等不下去了! 他动静太大,惊得老奴才才烧好的一壶热茶打翻在了地。 甘子实一顿,连忙过去将狼藉收拾干净: “哎,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老伯,你也别忙活了,我们这就走了!” 甘子实本就是个急性子,收拾完后,也顾不得老奴仆咿咿呀呀的阻拦,当即大步绕过树后,看到莲生龟缩在一角,许是吓傻了,手里捧着什么念念有词着,应该是佛经吧,自从出了城门后就是如此。 抱着佛经不离手,哪怕有人为他以命相护,哪怕兵临城下。 金兵铁骑之下,民不聊生。他并非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名门弟子,跟着师兄弟们打自下山以来见过不少众生相。见过有人妻离子散者,浑噩潦倒。见过抛妻弃子者,苟且偷生。也见过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护子女可以以一敌数十名金兵。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舍身故意,或忍辱偷生,或像那日在武道场上残害同袍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文山真君,可唯独见不惯莲生这幅窝囊样。 他们道士有仇当场就报了,而和尚只会念阿弥陀佛。 袁姑娘一介女流尚可为了全城百姓安危可以只身赴险境,而他们两个爷们儿龟缩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算怎么个事儿?! 甘子实忍了忍,没忍住,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少年和尚的领子提起来:“如果你还是个男人……” 莲生猛不丁受到惊吓,怀中的册子掉落在地,他也好似被猛地惊醒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被打断,忙捞起落地的册子不住的用衣袖擦干净其上的脏污,昨个下了一场雨,少不得满地淤泥。 他好是一番清洁,方才仰起头来,望向甘子实的一双眸澄澈见底,既窝囊畏惧又冒着傻气,似是不解。 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 “……甘、甘少侠?” 甘子实:“……” 甘子实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噎了好大一口。 跟江铃儿的约定只剩一天了,他想不通江铃儿和那番邦青年为何拼死也要护住这个窝囊的小和尚,仅仅因为《长生诀》?若是因为《长生诀》又为何会交托与他? 他更想不通《长生诀》怎么会在这样的人手上? 虽然当时乌泱泱隔了老远,可他也看见了莲生露出了刺满奇怪文字的小臂。 不止他,天下人都瞧见了。尤其那金人的走狗文山真君,看到的瞬间,眼睛都亮了,几乎抢着飞奔过去。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听周旁众人的惊呼才知道,那是《长生诀》。 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居然在这样貌不惊人又怯懦的如惊弓之鸟的小沙弥身上。 甘子实眉头一拧,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 “……有人。” 甘子实本抓住莲生衣领的手松开,转而扣住他的帽檐深深压下去。 “别出声。” 下一刻,别院的大门被踹开。 金兵终于还是寻到了这里。 有数十名金兵鱼贯而入,为首金兵看到同样穿着金兵服饰的甘子实和莲生二人一顿,面朝离他最近的莲生,粗声粗气说了句什么。 说的是女真语,莲生听不懂,可即便他听懂了也无可奈何,在金兵眼神扫来时,小和尚登时浑身僵硬,怀里紧紧抱着那册子,藏在帽檐下只能窥见一角的下颚煞白煞白的,被吓得。 金兵登时眉头拧了起来,更显凶神恶煞: “哪路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但见那小士兵穿着并不合身的军服,见他盘问更瑟缩成一团,他正要上前逼近这个连眼神都不敢正视他的小士兵,忽然眼前多了个人,挡在了小士兵面前,虽然也是低垂着头颅,但声音不卑不亢: “我们走散了,这里只有一个老奴仆,没有异样。” 小凌霄七子此番下山历练,除了锤炼武功,体验人世百态,领略风土人情,一路来也学了不少,也怪金人实在猖獗,甘子实即便不想也会几句女真语。 好在为首这个金兵官阶并不高,也没有再过纠缠,扫了眼这无甚起眼明显捞不出一滴油水的别院,再扫了眼那又聋又哑的老奴仆,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当即撤兵离开。 甘子实余光瞧着,紧绷的双肩略略松了些。 那数几金兵本已鱼贯而出,最末的金兵忽然说了句: “我看那奴才手上戴着的倒是好东西。” 话落的同时,大刀直直砍向老奴仆,竟要直接剁了老奴仆的手! 老奴仆又聋又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前又道疾风掠过又霎时停住,紧接着一道滚烫的、腥臭的液体溅到了面上—— 是血! 老奴仆虽面有错愕倒也算震惊,能在玄武堂别院做护院的也不是一般人,倒是一旁的莲生软了腿脚,瘫在地上。 金兵胸膛被一柄长剑贯穿,长剑抽出,尸身落地时面朝莲生,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陡得与记忆中无数张望向他同样死不瞑目的脸庞重合起来……莲生脸色煞白,竟呕了出来。 少年第一次杀生,手有些抖,声音还算镇静,他先向聋哑老仆说话,眼睛却是望着别院外: “麻烦老伯……处理干净,我去去就来。” 甘子实提剑,脚踏迷踪步追了出去。 一刻钟后,近乎浑身浴血,回来了。 莲生看着提着剑的、浑身浴血如修罗、步步向他走近的甘子实,一瞬间被血模糊了五官的脸又与这数年来每个接近他只为杀了他的人脸重合起来,莲生面容煞白,下意识喃喃着:“不……不要杀我……” 抓头正欲逃跑时,被甘子实一把抓住后衣领提到了里屋。 打了盆水将身上的血污洗净,见莲生身上也沾了血污,且莲生本就灰头土脸的,甘子实又抓了他来,此时莲生好似还沉溺在过去的梦魇之中,浑身僵直,像是惧怕到极点,甘子实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当即将他摁在水里清洗。 这冰凉水面刺激了一下倒唤醒了莲生的神志,终于回过了神,也知道求救了: “少……少侠……可以了……救命……” 甘子实抓着他的领子捞了起来,不耐烦道:“磨磨蹭蹭的,终于清醒了知道求……” 说着一顿,视线落在莲生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上忽然顿住了。 莲生呛了好大一口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头见甘子实盯着他不放,微怔: “……甘少侠?” 只见少年阴恻恻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你以后给我离袁小姐远一点。” 莲生:“???” 甘子实不再理会他,松开了他后,开始翻找别院内的衣服。 果不其然别院内一应俱全,他先将身上染血的衣物全部丢下寻了件普通的灰色衣衫套上,本也想丢件给莲生,无意间翻出了件女子的衣物,想了想将女子的衣物丢到了身材较一般男子更为瘦弱的莲生身上: “换上。” 走之前将袁藻留下的毡帽复又扣在莲生头上,这才别了老奴仆离开—— 甘子实就这样带着男扮女装的莲生一路躲避金兵,一路寻找袁藻。 让莲生换上女装,一来因莲生的体型较一般男子更瘦弱一些,穿上金兵的服饰不伦不类,反而遭人怀疑。二来既然文山真君和金人遍地在找他这个和尚,让莲生换上女装更掩人耳目。 决定将莲生做女装打扮原也是一念之间,可等莲生穿上女装才知道他这个决定做对了。 甘子实原只是看莲生头顶的毡帽碍眼,没想到等莲生洗净脸后,看他的脸更碍眼。视线从莲生那张小脸往下落在衣裙上,忽地一顿,眼睛都瞪得圆了些: “不会穿的……又是袁小姐的衣裳……” 想到此少年脸色更阴沉了一分。 而莲生浑然不觉,他只要一得空便又翻起那本小册子,好像着了魔一样,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这会儿满城都是因金兵的到来奔走呼号的人,甘子实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着袁藻的踪迹,一边留心着莲生的安危。 果不其然这和尚就和纸糊的一样,被奔走的人撞了开去,而莲生本走得又慢,做什么都慢,甘子实伸手拉他一把。,反而让他跌重摔了一跤! 甘子实实在忍不住暗骂了声: “真是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莲生的手肘在地上磕破了血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他知道他又被这位甘少侠讨厌了,他于任何人都是累赘。不敢麻烦甘少侠,莲生连呼痛声也 不敢发出,咬牙捂住手肘站起来,忽然视线向下看向不远处,顿住了,喃喃道: “……袁藻姑娘。” 本要来拽他起身的甘子实闻言一顿,此刻他们在桥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果然见到了桥下的袁藻,甘子实双眼一亮,正要呼唤袁藻时,又看到了—— 赵逍。 看到赵逍自昏暗的桥洞下缓缓站起来,缓缓接近袁藻…… “混账!” 以为赵逍要对袁藻不利,甘子实当即手扣在腰间佩剑上,正要上前却见袁藻主动拥住了赵逍。 甘子实扣住腰间佩剑的手一颤,愣住了。 茫茫然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一双男女,远远看去好像一对…… 璧人一般—— 秦淮河下。 袁藻头回见到支离破碎的赵逍……是在赵吉师叔的死讯传来时,他也是这样将自己藏在桥洞下。 而现在,她又见到了。 袁藻心中一痛,身体甚至领先于意识,一把上前紧紧拥住了赵逍。 一如曾经,她也是这样紧紧拥住了他,一遍遍告诉他: “师哥别哭,你还有我,你还有小藻啊……” 而此刻,当她颤抖着唤了声:“师哥……” 抬眸却对上赵逍阴郁的双眸冷冷盯着她,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袁藻蓦地惊醒了,在赵逍冷冷的注视下,近乎狼狈地、讪讪地、惧怕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后退,只不过后退了两步,又强迫自己站定,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抬眸迎上赵逍阴郁的双眸,直接切入主题: “赵逍……把总镖头手令给我。” 见赵逍冷冷盯着她没有说话,袁藻深吸一口气,咬紧的牙关几乎能嗅到一丝淡淡的铁锈的甜腥味,她逼着自己扫了一眼赵逍垂落在身侧,已经被废了的好似没有知觉的右臂,冷冷一笑“” “我知道唯有总镖头才能开暗道,但事关百姓……你不给也得给。” 一直冷冷注视着她不言不语的赵逍嗤笑开口: “不是威胁我么,怎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说着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话落,左手动了动,好似早已准备好,直接将手令丢到了袁藻面前。 不同于其他门派的手令可能是亲自撰写的命令,天下第一镖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银色飞镖。 袁藻看到地上的小小飞镖愣住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你小瞧我了。” 见袁藻望过来,赵逍懒懒勾唇,嗤笑了一声: “我知你们不齿我和魔教中人勾结,可我赵逍再不济也是天下第一镖总镖头,锄强扶弱是天下第一镖的宗旨,我断不会违背,更不会勾结外敌残害同袍!” 袁藻浑身一震,眸光晶亮几乎慑人,下意识上前两步: “师哥……” 赵逍偏过头去,又是那副阴郁的冷冰冰的不欲与她多说话的模样: “去吧。” 袁藻咬住唇,缓缓站定在原地:“……” 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拾起小小的银色飞镖,就在她要离开时,身后人叫住了她。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必再找我了。放心,我们婚约也就此作废。” 袁藻脚步一滞,长睫猛地颤动,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不能哭出来。 她没有说什么,拿过飞镖便转身走了,可在走出数尺后又折返了回来,好像乳燕投林一般,狠狠撞进赵逍怀里,力道之大,连连倒退三步才止住。 袁藻紧紧拥着他,自他怀里抬头,海藻般蓬松乌亮的长发下是一双好似琉璃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双眸: “师哥,我就知道你没变,你还是你……你等我回来,你还有我,小藻永远陪在你身边,我们就像以前那样,我们永远不分开!” 赵逍望着眼前少女通红的炽热的双眸,目光闪烁,好一会儿…… 缓缓伸出左臂回抱住她—— 秦淮河上默默目睹一切的少年,难得沉默了下来。 扣在腰上佩剑的手,后知后觉的,松开了。 袁藻几乎雀跃着上了桥,看到甘子实时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别院?莲生小师傅呢?” 甘子实闻言一顿,侧首指向莲生的方向: “他不就在……”蓦地一顿,手指僵硬地指在半空,郁色一扫而空,看着空荡荡的原地只剩错愕,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那秃驴人呢?” 人呢?!!!—— 柴房。 “怎么伤的?” 裴玄抓过江铃儿的手腕,死死盯着她溢出血迹的伤处。 裴玄一激动胸腔又翻涌起暴虐的杀戮的血腥气,面上却不显,仍是那副病痒痒的苍白憔悴如病西施的俊容,直直盯着江铃儿。 江铃儿浑不在意: “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裴玄远山般的长眉拧起:“……狗?” 裴玄的视线自然而然投向场上唯一的一条大黄狗。 明明是淡淡的一眼,那狗却好像如临大敌,全身弓起,畏惧地盯着他,咽喉发出模糊的低吼声。 裴玄见状眯了眯眼。 下一秒马轻眉挡在了恶犬面前,讪讪道: “大黄它不是有意的……” 大黄喉头呜咽了一声,趁势奔逃了出去。 “是啊,都过去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江铃儿不愿再多说此事,反而奇怪地看了裴玄一眼,见他的视线居然还紧盯着那狗不放,“你怎么了?喂,很痛。” 裴玄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抓着江铃儿的手不放,她腕上的血已然浸透衣衫。 马轻眉很快取来了剪子和干净的布条: “我来重新包扎吧。” 裴玄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给。 马轻眉愣住:“?” 年轻道人仍是那副温润如玉又玩世不恭的俊容,自在洒脱,即使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仍是一副天大地大没什么烦心事的模样。 可细看下眉宇间多了一丝褶皱。 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阴鸷。 隐隐好像变了个人。 马轻眉眨巴眨巴眼睛,愣住了。 拿着剪子和布条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放。 不光马轻眉觉得怪异多看了一眼,连一向大条的江铃儿也觉得奇怪,觑着年轻道人,眉头拧了起来: “……你怎么了?难不成……又高热了?” 麻烦。 话落,江铃儿熟稔地伸过手去探裴玄的额,被他避了开去。 “……我没事。” 裴玄猝然松了手,退后半步将位置让给了马轻眉。只是凤眸仍盯着江铃儿腕上的伤不放。 “那就交给马姑娘了。” 年轻道人向来如此,江铃儿虽有疑惑,也不觉得如何。 马轻眉却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注视着她,压力如山大 ,尤其在她揭开江铃儿缠绕在伤口上系着的衣袂一角听见江铃儿压低了的轻嘶声,她手指一颤,顿住了。 感觉身后那道视线陡得凌厉了些,气温骤降了好几度。 可他没说什么。 只是瞧着,不错眼的瞧着。 马轻眉如芒刺背,无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后的视线,专心给江铃儿重新包扎伤口。 年轻道人冷不丁道: “马姑娘。” 马轻眉抖了一下,最后的结差点系歪了。 不知为何,她有些怕这个道人。 虽然这个道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她忽然明白了大黄。 马轻眉顿了下,才僵硬的缓缓转过身: “怎、怎么了?” 裴玄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越过马轻眉,看向江铃儿包扎完好的手腕,这才垂了眼帘,缓缓道: “姑娘之前说过的话……可否详细一说?” 马轻眉闻言一愣,后知后觉才明白年轻道人所说为何。 【整个金陵城谁不知道你和日月堡少堡主伉俪情深?我看到你为了这位道长又是走街串巷的寻医,又是为了他向我下跪,还被大黄咬了,还以为他就是你夫君呢……】 见裴玄紧紧盯着她,马轻眉下意识屏住呼吸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江铃儿率先摆了摆手,开了口: “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嘛。” 裴玄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自嘲一笑: “……朋友?” 嗓音有些哑。 “当然了。”江铃儿用那才包扎好的手,打了下年轻道人的肩,露出这两天来第一抹笑,“如果倒下的是我,你肯定也会为我这么做,不是么?” 裴玄掀起眼帘,浓黑的凤眸定定看了江铃儿许久,才勾唇淡淡一笑: “你说得对。” 江铃儿回以一笑,便丢下他,转头去寻水喝。 她一路跑了回来,还未来得及喝水,当下囫囵灌下三大碗,期间裴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眸色很黑,好像旋涡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马轻眉:“……” 马轻眉不像江铃儿这般神经大条浑然未觉,她看了看江铃儿又看了看年轻道人,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气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 “对了,魔教空妩和金兵接连两日未在城中搜寻到你们,愤怒之下打死了不少金陵百姓……” 江铃儿登时勃然大怒:“好狠毒的人!” 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提及空妩眉头微蹙: “那些个金兵,酒囊饭袋之徒,倒不足挂齿。重要的是空妩。魔教七大杀手,分上三品,和下三品,空妩携凶器古琴,无疑是上三品。你与她交过手,应该知道她的能耐。” 江铃儿闻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掌,与空妩对掌的余威还残留着,指尖竟抑制不住的战栗…… 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江铃儿缓缓握紧战栗不休的右掌,缓缓抿紧泛白的唇。 “江湖之大,有能之士如过江之鲫。可武林又如何之小,统共逃不过这几人的五指山。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我师兄,你见过了。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无垢,再往下便是魔教七大杀手……” 骤然一声响,打断了裴玄的话。 是马轻眉不小心打翻了药箱。 裴玄一顿,不再说话,和江铃儿一道看向马轻眉。 江铃儿忙道:“我帮你……” 马轻眉避开了她的手,连忙将打翻的物件拾起:“不碍事,你们聊吧……我去收拾一下。” 话落便匆匆离开。 甚至还贴心的将柴门合上。 江铃儿:“……” 不过江铃儿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江铃儿很快对裴玄说了与袁藻相遇的事,以及准备夜探金陵太守府邸的计划。 “事不宜迟,马上就要出发。” 裴玄一边听着,时不时点头,正准备起身,被江铃儿摁住双肩又摁了回去。 裴玄一顿,抬起眼帘,笑了: “怎么了?” 江铃儿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郑重对他说: “你不用去。” 裴玄密匝的长睫陡得一颤,面上笑意不减: “……嫌弃我?虽然我现在内力还未恢复……” 提及此,裴玄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手背凸起卧龙般的青筋。 岂知江铃儿听了他的话竟真的点了点头。 裴玄顿住,笑意自那张霜白的俊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本就浓黑的凤眸更出奇的黑,映着江铃儿俏白的面庞。 江铃儿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 “我要你活着。” 裴玄眸光颤动,正要说什么,江铃儿又堵住了他的话。 “我此行生死不明,势必要和金陵父老奋战到最后一刻!总要活下一个人去找莲生,找到他,将他带去他该去的地方,我希望那个人是你。这也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么?” 裴玄眸色变深,缓缓更紧地握住拳,紧了又松,脊背好像大山倾颓一般骤然仰倒,靠在身后的稻草垛上,嘴角又扬起熟悉的笑。 一副“你赢了”的表情,摊了摊手,嗓音低低的很哑,但很清晰: “……好。”—— 另一边秦淮河上。 袁藻急了:“不是让你看着莲生小师傅吗!你光顾着看什么了?!” “我……我……”甘子实梗住,在袁藻的怒视下脸红成一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方才还好好的在这儿……” “哎呀,不说了,赶紧去找!”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焦急寻找。 而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暗角,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黑衣人终于显出真容—— 是丹霞洞黄袍道士,文山真君。 莲生认出是文山真君,惊得双目圆睁,正要大声呼唤甘子实和袁藻,奈何被文山真君点住了穴道: “老实点!” 莲生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着急忙慌寻找他的袁藻和甘子实,被文山真君拖着带入暗巷深处…… 第105章 105“人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一刻钟后。 柴房。 马轻眉端来白粥推门而入,却只看到裴玄一人对窗而坐。 她愣了下:“……江铃儿呢?” “走了。” “走了???” 马轻眉忙放下白粥,望向窗外,只有清风朗月哪有人影? 可见走了有一会儿了。 马轻眉以为江铃儿和裴玄吵架不欢而散,可回头却见裴玄慢条斯理喝着白粥,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粥,却好像在品尝珍馐一般,甚至还笑脸盈盈,伸手又向她讨了一碗: “劳烦马姑娘再给我一碗。” 马轻眉愣了下,忙盛了一碗给他递过去:“……哦,好。” “多谢。” 年轻道人道了声谢才接过粥来,期间没有半分逾距的地方,对她这样人人轻视的马奴礼让有加,甚至比镇上的老学究还要讲究礼节。 马轻眉实在想不通江铃儿为什么要叫他“臭流氓道士”…… 接下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年轻道人连连喝下三碗白粥,才放下碗筷,看着她笑: “人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马轻眉还等着问他要干什么活,忽然见他将碗随手掷了出去,整整好碗倒扣在门槛处。 马轻眉:“???” 只见裴玄踱步过去,将倒扣的碗揭开,从其中竟抓出一只褐色的小虫。 马轻眉愣住:“这是……” 裴玄盯着掌心的小虫轻笑了一声:“还是这么粗枝大叶,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话落的同时,两指毫不留情碾死了小虫,递给了马轻眉,当做谢礼,笑眯眯道: “这虫子除了百里寻人无甚大用,入药倒是极好。” 马轻眉狐疑地接过,后来才知这只在裴玄口中无甚大用的虫子可是丹霞洞至宝,十年才能培育出一只。 说起入药的事,马轻眉突然想起了什么,提及他体内的陈年瘀血,在她为他把脉时已经被惊到了,年轻道人并非如外表所看没有缚鸡之力,相反有极其可怖的内力。 “可惜静脉堵塞,想要恢复内力难也不难,只是心病难医……” 裴玄一边擦拭着方才碾死小虫在指尖留下的脏污,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能否请马姑娘再帮贫道一个忙?” 马轻眉顿了下,看裴玄神色淡淡,好像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不,她是没想到裴玄竟然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事。 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马轻眉很快抛掉杂念,正色道: “你说。” 年轻道人惯例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先道了声: “多谢。”—— 莲生一路被文山真君带着,兜兜绕绕的,竟到了整个金陵城最最风流的销魂处—— 勾栏瓦院,风月楼。 风月楼倒是眼下一片难得的、没有金兵入侵的净土。 倒不是因为这护院有多厉害,而是魔教空妩的落脚地在此,金兵卖空妩几分薄面,还未搜寻来此。 不过一时不来搜,不等于永远不会来搜。 文山真君显然是经常混迹于此的常客,揪着莲生,不顾护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直抵风月楼最高层——也是最精致的女子闺房内。 “柳妹子,柳妹子你在哪儿?快出来!” “哎呀,急什么急什么?急着去投胎呀?这就来了嘛。” 屏风后走来一道婀娜的身影,桃花眼、芙蓉面,步步生莲,还未及身前便已嗅到了悠然芳香。 柳衣容。 风月楼……不,是闻名整个江南独一无二的花魁。 往常文山真君一见到柳衣容眼睛都要黏上去,而现在却只扫了柳衣容背后的婢女一眼,粗声粗气道: “拿酒来!” 婢女看了眼柳衣容,在柳衣容的示意下过去给老道斟了酒。 谁人不知秦淮一绝的柳衣容一夜千金,寻常人到不得她这摘星楼,这酒臭味满身的老道自然也是登不上来的,换往常柳衣容早就喊护院的将此人赶出门去,可眼下金兵入城,情况特殊,她不愿生事,暂且忍了下来。 好在这老道今儿转了性似的,并未动手动脚,而是两眼放光地盯着被他一路拽上来的姑娘—— 此刻双手被缚,垂首倒在地上。 “我当你这牛鼻子老道为何不看奴家一眼,原来是有了新欢呀。”柳衣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倒地的姑娘身边,两指挑起“她”的下颚,与姑娘如惊弓之鸟的双眸撞上,顿了下,摇了摇头,叹了声: “好标志的姑娘……可惜了。” 那倒地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莲生。 莲生不知为何,明明交于宗山真君处理的文山真君此刻居然出现在他面前,还将他掳到了这儿来,此刻他身上的穴道虽然被解了,但是双手被束,嘴里也塞了布条,柳衣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生人,只能拼了命的向她求助。 然而落在柳衣容眼里,只有深深的怜惜。 柳衣容看了眼姑娘含泪的双眸,余光又扫了眼文山真君那丑陋如黑猪的模样,心底深深叹了句,糟蹋了。 随即毫不留恋的松开了手站起了身。 文山真君见她如此,当下忙放下酒杯,迎过去: “柳妹子柳妹子,旁人怎比得上你?他……” 文山真君说着一顿,收回了话头。他自然不会将莲生是男扮女装的事情说出来,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说:“这人可是个宝贝啊,老道我能不能家财万贯就靠他了!” 他此番敢上这有摘星楼之称的柳衣容的闺房,也是仗此缘由。 “而我老道的东西,不就是柳妹子的么?只要你伺候好老道……” 说着文山真君伸出一只手去搂柳衣容的腰被不着痕迹避开:“官人说笑了。” 柳衣容一边捂着唇笑,一边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收到眼神很快踱步退了出去, 文山真君酒劲上来,大声嚷嚷着: “老鸨呢?老鸨在哪?将那小和……那丫头带下去,别妨碍我和柳妹子!” 柳衣容眼神冷了下来,在文山真君不管不顾要上前强行搂住她时,屋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空妩姑娘来啦。” 文山真君一下惊得酒醒了,四处张望了一圈,忙指着里屋对柳衣容说: “劳烦柳妹子将那丫头带进里屋。” 后面一句是对倒地的莲生说的:“不许出声!” 柳衣容也对空妩畏惧至极,当下没说什么,依言扶起到底的莲生躲在里屋后。 就在他们关上里屋房门的瞬间,空妩走进了房门。 空妩觑了文山真君一眼:“你找我?” 说着一边落座为自己斟了杯茶,一边冷嗤了一声: “难为你这老道还活着,还以为你被那些个名门正道分尸了呢。” 文山真君腆着脸狞笑着: “就凭那些个外强中干之徒也敢动我?就是袁闻康、陆清元、马三爷联手也不是爷爷的对手!” 空妩冷笑了声,懒得戳穿他。接连两日的碰壁让她眉目阴鸷,消磨了她最后一点儿耐心。 她就不信,大活人还能消失了? 空妩冷冷觑着他,杀伐之气自小小的闺房内涤荡开: “人找到了么?” “若没找到……”文山真君第一次不怵空妩,“岂敢来邀空妩大人?” 空妩在魔教七大杀手中排行“空”字辈,是以唤她“空妩大人”。 空妩闻言一顿,瞬间有了好颜色。 杀伐之气眨眼消散无形。 空妩甚至心情极好地斟了杯茶,推到文山真君面前。 “喝吧。喝下这杯茶,好好说。” 文山真君接过茶开怀大笑,第一次同空妩面对面坐着饮茶—— 那厢莲生藏在里屋,眼睛透过门缝往外望去—— 只见空妩同文山真君在开怀畅饮,不多时又进来了一人。 那是个瘦高的青年,背对着他们,透过门缝莲生瞧得并不真切。只能瞧见三人对坐饮茶。 文山真君嗓音洪亮,似有不解: “空妩大人,既然寻到了那和尚,又何必执着于江铃儿?横竖不过是个……” “她敢戏耍于我,我要她死!” 骤然一声怒喝,空妩手中的茶杯登时化为细粉。 即便是藏在里屋的莲生和柳衣容也惊得心脏砰砰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有那第三人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兀自饮茶。 “不必你动手。”那人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一声,“她自会如你所愿。” 空妩一顿,眯了眯眼,看向那人: “……怎么说?” “只要江铃儿敢打开密道……”那人侧首过去,看向空妩,茶杯被他置在桌上。目露疯狂,嘴唇上下一碰冷冷吐出四字,“必死无疑。” 那人侧过头来,莲生也便得以瞧清他的面容…… 看清真容的瞬间,莲生霍然抬眸,瞳孔震荡—— 竟是赵逍!—— 是夜。 太守府。 果然不出所料,太守府重兵把守,堂堂金陵太守竟被金人软禁在此。 江铃儿脚踏迷踪步,像只轻巧的春燕,又像只敏捷的黑猫,悄无声息间逐一解决金兵后,终于探进了太守府邸—— 江铃儿人还未见到,已然听到一道低沉的、属于男子的低沉嗓音传来,好似苍凉的月光铺陈满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①。” 江铃儿脚步一顿,探进屋内。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②。” 这道属于男子的嗓音逐渐凄凉,字字句句,好像杜鹃泣泪,字字敲打在心上,动人心脾,江铃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寻声走了过去。 那道声音陡得高亢了起来,带着难言的如砂砾翻过般的悲壮哽咽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③” 这是岳帅的诗,江铃儿知道的。 她听老镖头背过无数次,她自然也是会的。 即便是三岁小儿也会的,恐怕没有一个有血性的宋人不会。 江铃儿下意识和着那道凄凉的男声,一齐低声诵道: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④” 话落的同时,江铃儿终于走到屋内,也看清了那人。 只见那人站在椅子上,将长长的白绫悬挂在梁上,绕在颈下,系了个结。 窗外冷月无边,映着金陵太守一张沧桑的、儒雅又沉痛的、涕泗横流的面庞。 “是我宋某无能……是我宋师良尸位素餐,愧对皇粮,愧对金陵百姓……叫那金人带兵闯进了城……” “是我宋师良无用,是我宋师良该死!” 金陵太守话落便将脚下的椅子踢开,头悬梁的瞬间骤然失重般的下坠,竟然是长绫被人割断。 宋师良落在地上,茫然无措看向来人:“你……你是谁?” “宋伯伯,是我。” 来人扯下面巾,一双杏眸盯着他: “江铃儿。” 第106章 106“你是裴道长相好?那我才不帮…… “江铃儿?!你、你不是和老镖头早已……” 金陵太守宋师良看着突然出现的江铃儿虽然面有惊愕,但并不惧怕。 宋师良和老镖头是故交,甚至江铃儿满月时还抱过她。金陵城多年来正是在宋师良和老镖头的内外治理下富庶繁华。当初老镖头和其独女自戕的消息传来,宋师良还是迟了一步,等他赶到时,老镖头的尸身不翼而飞,而江铃儿的尸身被纪云舒占着,看着文弱的书生竟奈何不了他分毫,他只能旁观,眼睁睁看着江铃儿的尸身竟也同老镖头一般诡异的失踪了。 却无可奈何。 有愧于老友让宋师良整整三日寝食难安,竟也病倒了,现下看到江铃儿第一反应不是惧怕,而是本寂灭的双眸陡得亮起一簇微光,几乎失态地握住江铃儿的双肩: “好孩子,你父亲呢?既然你无事那老镖头他……” “我父亲他……殁了。” “……殁了?殁了……”宋师良喃喃着,缓缓松了手,又问道,“那你是如何……” “宋伯伯,其间种种三言两语难以说尽,先离开了这里再说。” “可府邸早已被金兵包围了……” 宋师良说完才发现屋里静得可怕,话音刚落,屋里一直隐在暗处欲偷跑出去的金兵忽地倒了下来。 江铃儿放倒了金兵,最后又托着金兵的头颅将其放倒在地,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量,就这样无声无息解决了屋里外所有金兵,脚踏迷踪步来到金陵太守宋师良面前,呼吸竟还很均匀: “可以走了,宋伯伯。” “……好。” 宋师良恍惚地应着,却站在原地没动,脚下是一地白绫。 而他的手还攥着白绫一角没放。 宋师良多看了江铃儿一眼,印象里骄纵的少女仿佛变了一个人,冷月的光透过窗棱映照在她眉宇上,眉目间依旧英气、灵动,却褪去了曾经的骄矜,化作了坚毅、韧性、果敢。依稀有几分…… 老镖头的神采。 宋师良望着她喃喃地开了口:“是我宋某无能,愧对金陵父老百姓……金人早有预谋,内外官僚不是逃窜就是叛变金人,派去知会朝廷的卒役也不知去向,许是被金贼杀了。内外交困,消息传不出去……倘若你父亲还在世的话,断不会被金人逼迫至此……” “伯伯可愿信我?” 江铃儿打断了宋师良的话。 在宋师良打量江铃儿的同时,江铃儿也在打量他。 宋伯伯比记忆中那儒雅又威严的模样……老了许多。 “人人皆道我和父亲背信弃义,狼狈为奸,死得其所。”江铃儿反问他,“宋伯伯也相信我父亲会是投靠金人的奸人吗?” 宋师良想也不想:“我自是不信!” 宋师良和老镖头多年交好,也算看着江铃儿长大,纵然千人万人言说,他也绝不会信老镖头会是金人走狗,背信弃义之人。 “有宋伯伯这句话就够了。” 江铃儿弯了弯眉眼,这会儿又成了以往那个骄矜的、好像没有什么心事,天生没有烦恼的少镖主。 她简短地将她和袁藻的计划告之宋师良,最后落下一句: “金人绝无可能攻下这座城!” 宋师良被她眼中几乎慑人的光芒一震,一瞬间又看到了老镖头的影子。 得知是江铃儿、袁藻两姐妹联手,宋师良眉间褶皱抚平了些,终于有了一丝笑颜: “不愧是将门虎女,难为老夫一大把年纪……不如你们。” 手中无意识攥着的白绫落在了地上—— 街道上。 袁藻和甘子实像无头苍蝇一般寻了半天莲生无果。 眼见天边将要泛起一抹鱼肚白,到了和铃儿姐约定的时间了。 袁藻咬咬牙,当机立断: “不行,不能再这样找下去了,你继续找莲生小师傅。” 袁藻说完就转过身去,猛不丁被甘子实攥住了手腕,少年脸上的急切不似作假: “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叫帮手来,光凭我们两个怎么组织全城百姓……”袁藻说着一顿,看了眼甘子实抓着她手腕的手。 甘子实一愣,松开了手,有点结巴: “我……” 袁藻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兀自揉了揉手腕,有些冷淡: “莲生小师傅远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人既是你弄丢的……”袁藻说着一顿,无声叹了口气,还是缓和了语气,“一定要找到他。” 说完便转身离去。 甘子实闻言浑身一震,因为羞愧。怔怔看着袁藻的身影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蓦地握紧了拳头,咬牙暗骂了声: “死秃驴!” 到底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风月楼。 空妩自是对那胆敢耍了她的江铃儿恨不得剥皮拆骨入腹,不过瞧着赵逍此刻的模样…… 昨个还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的青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此刻握着手中杯,眼神阴狠,隐隐疯狂…… 空妩扫了一眼他垂下的疲软的右臂,极轻地勾了下唇。 只怕他的恨更胜她百倍。 虽然不知赵逍为何笃定江铃儿一定会打开密道,不过也好,省得她去找那丫头算账了,横竖那懂波斯文的小和尚…… 不,皇太子才是关键。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 空妩放下杯盏,染着猩红豆蔻的指尖抚上赵逍的眉眼,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直向下,挑逗玩弄着青年优越的下颚。 难得这次赵逍没有抗拒,他摔了杯盏,抓过酒壶大口大口灌酒,眼里只有一片令人遍体生寒的阴翳。 空妩眉目流转间,眯了眯眼,笑得更欢了。 松 了手,转而将她一直贴身的手书给了他。 “给你了。” 一直兀自饮酒的青年终于有了反应,像毒蛇一般的眼神缓缓转过来,凝在了那册手书上。晦暗的双眸终于有了波动。 抓住酒壶的左手肉眼可见陡得一震,手背鼓起骇人的青筋。 “……给我的?” 空妩托腮,笑容暧昧且玩味: “怎么,不想要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现在是你的了。” 空妩和赵逍的相识,本就由于赵逍想要习武,他和陆爷、和江铃儿在武道场上暗中下的阴狠招数都是空妩所授。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如此。 他要远胜于奔雷掌的,天下至高无上的武功。 他要《长生诀》。 《长生诀》一式四份,空妩侥幸得了一份,虽只是拓印本。 既然他想要……就给他咯。 空妩看出赵逍心动,妩媚的双眸不着痕迹地更眯了一分,带着娇嗔味儿似真似假道: “我知你怨我藏着掖着不愿教你,原先不让你学……只是因这是《长生诀》的拓印本,焉知地清这厮有没有在其中动手脚,为师的担心你嘛。” 空妩染着豆蔻的指尖抚上赵逍绵软无力的右臂: “可现在看你……” 空妩并未碰到赵逍的右臂,只见他双手如获至宝捧着《长生诀》的拓印本,眸中笑意更深了: “《长生诀》因何为名为《长生诀》,正是因其有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的奇能,想来……你这条胳膊要恢复如常也不是难事。” 赵逍闻言眉心重重一跳,竟一刻也等不了,抓起《长生诀》匆匆离去。 空妩看着赵逍离去的背影,眼神闪着奇异的光,唇角微勾,饮下最后一口茶。 早在空妩挑逗赵逍时,一旁的文山真君看得眼都直了,咽了咽唾沫,肥厚凑了过去,殷勤地为空妩斟上酒: “尝尝这个,这可是上等的女儿红……” 文山真君话还没说完,空妩眼神却倏地冷了下来,放下茶盏: “那小和尚在哪,带我去。”—— 里屋。 莲生透过门缝,看着空妩、文山真君二人向里屋、向他们的方向走来,长睫陡得一颤。 “我绝不能…绝不能被抓住……” 莲生喃喃着,茫然四顾,狭小的空间倒是有一扇窗户,可惜被封住了,任他如何用力也推动不了分毫,只好将目光投到一侧的柳衣容身上。 可柳衣容也不过是弱质女流,门外又是声名狼藉的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空妩,他又怎能将人牵扯其中? 耳闻空妩和文山真君的脚步声和谈笑声越来越近,莲生一脸颓然灰白之色,踉跄地后退两步,紧紧抱着怀里的《长生诀》。紧咬着牙关,煞白的被咬的殷红,隐隐能嗅到铁锈腥气还有一丝,哽咽。 “我绝不能被他们抓住……我还没见到江铃儿和裴玄,还没将东西亲手交给他们……”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行……” 柳衣容捕捉到信息,颇为意外睇了他一眼: “你认识裴玄裴道长?” 莲生一愣,抬眸看向柳衣容,眼眶微红: “姑娘也认识?” 柳衣容好像这时才仔细看了眼莲生,是干净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剔透的,不柔不媚不妖,是清澈的美。 枉她被称为金陵第一花魁也自叹弗如。 柳衣容忽然吃味,来气了: “你是裴道长相好?那我才不帮你。” 莲生愣住:“……啊?” 莲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身着女装,柳衣容是将他认做了女子。 莲生顿时大窘,正要解释柳衣容忽然又笑了起来: “骗你的,裴道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柳衣容本就看不惯文山真君,更看不惯这么美的少女折在如此禽兽之手。更何况眼下金兵临城,风月楼还供着空妩这么一尊大佛,她知道文山真君此人色厉内荏,最是口蜜腹剑阴险狡猾之人,虽然口头允诺,实则大难当头会是第一个将她们卖了。 柳衣容眼神霎时冷了下来: “打我。” 莲生顿住:“什么?我…我不打人,尤其……” 莲生顿了下,看了眼柳衣容,将后半句话咽了进去。 还是女人。 见莲生抿紧唇,固执地一动不动的样子,柳衣容笑了:“磨磨蹭蹭的,窝囊。” 她嗔了一句,在莲生还要说什么时忽而抬手,极轻地挪动了下身后半人高的花瓶,蓦地莲生背后的墙上便出现一道暗门,莲生来不及反应便被柳衣容推了进去,连声音都被尽数吞没了。 莲生倒下,虽然坠在一处软垫上,仍是全身骨骼生疼,他下意识张嘴欲呼痛忽然有只小小软软的手捂住了他的口。 是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女童捂住了他的口,莲生微微一惊,这才发现小小暗室不光眼前捂住他的女童,还有女童身后诸多,与她年纪相仿或长了她几岁的少女。 女童死死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说话。 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身后。 莲生顺着女童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隔着一道暗门的闺房里屋。 柳衣容又挪动了下花瓶合上暗箱后,看了眼纹丝合缝又恢复如初的墙壁,心一横一掌打在封闭的窗棱上,窗棱应声四分五裂,而她下一秒撞在门框上晕了过去! 骤然的一声响,空妩和文山真君皆是一惊,下一瞬空妩便使上轻功瞬移至里屋,只见柳衣容昏迷在地,窗户大开,飓风袭来,飒飒作响…… 空妩探身望去,窗外哪还有人。 文山真君落后空妩一步也见到了一切,他一把抓起倒地的柳衣容,恶声恶气:“” “那小子人呢?人去哪儿了?!” 柳衣容迷迷瞪瞪睁开了眼,额上还洇出了点血迹。 “她要逃,奴家拦着不让他走,怎知、怎知那姑娘力气如此之大……”柳衣容说着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什么小子?” 那门窗非内力不能破,文山真君自是知晓莲生男扮女装,后悔没事先将此事告诉柳衣容,更没料到这看似文弱乃至软弱却也识点手脚功夫,千算万算没算到,竟栽在这小和尚手里! 文山真君面容扭曲,抓在柳衣容肩上的手力气之大,竟好似要生生将她肩胛骨捏断似的,柳衣容一张姣好的面容登时白了,血色尽褪。所幸空妩一把掐住了文山真君咽喉,穷形极相: “你敢耍我?” 文山真君松开了柳衣容。柳衣容松了口气,见两人没有丝毫怀疑其他彻底放下心来,看了墙角一眼,小心的退出房外。 文山真君深知掐在自己颈上的手眨眼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见空妩对自己动了杀心灵机一动,连忙道: “右护法……右护法饶命!虽然叫那和尚跑了,可我知道江铃儿的去向!我真的知道江铃儿的去向!只要知道抓住那丫头,抓住那和尚也是迟早的事啊!” 空妩不断收紧的手终是放下: “带路!”—— 那厢袁藻再次溜出城去,既然要救全城百姓,光凭她、铃儿姐和甘子实势单力薄,和城外的群英联手抗金才是上策。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到了此时这些人竟然还在为是否强攻金陵城争执不休。 以宗山真君和马三爷为首分为保守和激进两派。 宗山真君忧心忡忡:“万事以民为本,万一强攻不成……反倒累了数万金陵百姓成了金贼手中人质,刀下亡魂如何是好?” 马三爷脖颈鼓起一条青筋:“可眼下还有旁的法子?!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 “马三爷莫急,我们……唉,我们再想想,总有法子的……”宗山真君见劝不动马三爷,转而向一旁眉头紧锁从未松懈的天下第一镖玄武堂堂主袁闻康问道,“袁堂主怎么看?” 袁闻康启唇正要说话,急性子的马三爷已然等不及了,打断了他: “都他娘什么时候了还想想想,等你想好黄花菜都凉了!我看现下就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当即丹霞洞宗山真君座下弟子反唇相讥:“如此贸然强攻,甭说救一两个,怕是连自个儿也要搭进去了,岂不是白白送命?” 陆爷冷笑:“我道磨蹭了一夜是在磨蹭什么,原来是贪生怕死罢了。” 丹霞洞弟子当即抽出长剑:“你说什么?你说谁贪生怕死?!” 眼看两路人又争执了起来,一旁旁观许久的袁藻手中高举手令,终于忍无可忍打断: “不必再争论了!我已经取到了天下第一镖密道手令,不必强攻,密道从金陵河道下直通城外,只有我镖门中人知晓。在金兵发现之前,当务之急请大家随我尽快通知全城百姓为好!” 众人闻声望向角落里身材纤瘦的少女,一向腼腆羞涩的少女瞪了众人一眼,吼了一句: “这还等什么,走啊!” 众人都是一惊,包括袁闻康。 袁闻康下意识将“胡闹”二字咽了回去。 沉默半晌,马三爷抚掌第一个响应:“好丫头!爷爷随你去!” 登时一呼百应,所有人沿着她来时的路小心躲过金兵视线,进入城内静谧的河道处。 奇怪的是这回城门金兵的把守松散不少,不过袁藻没有多想,想来也是城内到处着人缉拿江铃儿和裴玄不得,因此抽调人手支援,倒方便了他们行事。 袁藻显然早已计划好一切,她极快将众人分属六支,由余下的玄武堂弟子带领分别出发,挨家挨户通知全城百姓。期间袁闻康一直盯着袁藻,仿佛第一次认识袁藻,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袁藻交代完毕,深深向众人作揖: “金陵城数万百姓的安危就交托于诸位了,请受小女一拜!” “不可!”马三爷单手虚虚托了下袁藻的手肘便很快放下,笑骂道,“你这女娃娃好生客气!都是大宋子民,说什么两家话?驱逐金人,救我同袍,自是义不容辞!” 马三爷说完拱了拱手,率先跟着一路玄武堂弟子离开。 众人依计行事,终于得了空,袁闻康看着袁藻还想说些什么,袁藻抢先说道: “爹,铃儿姐只身潜入太守府,我要去寻她。” 袁闻康顿了下,随即几近失声:“…铃儿?你说江铃儿她……” “是的爹,你没有听错,铃儿姐还活着。此计就是铃儿姐和我共同商议定下的。”实是时间紧迫,袁藻语速极快,“此事说来话长,我在路上与你细说,对了,同行的还有凌霄派的甘子实甘少侠……” 听到“甘子实”,小凌霄七子均愣了下,当即道:“我们也去!” 宗山真君一直与袁闻康一道,闻言也道: “太守府必重兵把守,老夫同你们一道去。” 袁藻看了眼众人,点了点头—— 太守府。 那厢文山真君、空妩也来到了太守府。 “右护法有所不知,我这胭脂虫雌雄一对,可是十年才出宝贝,丹霞洞至宝!有它在,百里内就是化作齑粉也逃不出老道的手掌心!” “少废话,这次再让人跑了。”空妩凉凉扫了他一眼,“紧着你的皮。” 文山真君登时缩脖肉眼可见的战栗了一瞬。他讪讪一笑不敢再多言,只盯着掌心的小虫,冷汗一层一层浸透衣衫。 在他掌心的褐色小虫便是雄性胭脂虫。 雌雄一对只要靠近便会有感应,奇怪的是自昨夜开始,这小虫便怏怏的,反应迟钝,虽然寻到了太守府处,却再也不动了,太守府说大不大可要找一活人也不大容易。 尤其身后还有空妩盯着。 文山真君急得抓心挠肝又不敢表露分毫,忽而见雄虫蜷缩了一下,当即顿住,双眸骤亮: “有了!” 文山真君霍然抬头,果不其然在他们面前不远处—— 出现一道背对着他们的纤细背影!—— 袁藻袁闻康,还有小凌霄七子和宗山真君一行人终于偷摸混进太守府,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于暗中眼睁睁看着文山真君还有空妩逼近江铃儿…… 袁藻终无法熟视无睹,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正要大声警醒江铃儿,忽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捂住嘴! “……唔!” 袁藻当即要回击身后人,只见身后人自暗中探出半个身,凤眸极淡的看了她一眼,食指抵在唇上,无声道: 嘘。 袁藻本挣扎的动作当即顿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裴……裴道长? 第107章 107“苹香已有莲开信。”…… 太守府。 “胆敢这时出现在重兵把守的太守府救人,除了江铃儿不会有别人!” 文山真君狞笑一声,收起掌心的雄虫,听见身后空妩说: “留活的。” 不用空妩说,文山真君也不会让这个小妮子轻易就那么死去,但也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她。 他颇有些后知后觉发现……江铃儿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 是和这阳春三月截然相反的美。 是野蛮的、旺盛的、炽热的…… 叫人想摧毁的美。 虽然她身着男装,可像他这样混迹勾栏瓦舍、风月场所惯了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来? 既然身为女子就该温柔小意、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学什么江湖中人舞刀弄剑?学什么闯荡江湖? 那是男人该做的事。 想起江铃儿将他打晕推下枯井的泼辣劲,方才风月楼里被打断的兴致瞬间又被勾起了。 兴许是忘了上回如何被江铃儿打晕丢进枯井,又兴许仗着身后有空妩坐镇,文山真君丝毫不怵江铃儿,甚至自诩是个通情达理的惜花怜花之人,循循善诱: “毕竟你父亲死了,听说你丈夫也放弃寻你了,无人教你养你,这世道又不太平,当真是好生可怜。不过没关系,老夫正缺一女弟子……” 他话音一出,那道纤细的背影似受惊的云雀一顿,不过眨眼间,文山真君竟有些急不可耐,几步上前,出手便是“通臂十三式”之一的擒拿手! 以迅雷之势似铁钳一般抓在那人肩上,板过身来,再逃不能! “江铃儿,看你往哪儿……”文山真君一顿,声音几乎变调,甚至比眼前女子的声音还要尖锐,“你是谁?!” 来人转过身来是张陌生的面庞,姜黄的发丝,较寻常江南女子更深刻的五官,高鼻阔目,重点是一双近灰蓝色的瞳孔…… 这分明是金人! 文山真君惊诧:“你是谁?!江铃儿呢?!” 身后空妩意识到中计了: “糟了,太守!” 空妩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使轻功往府邸奔去! 文山真君大怒,捏住来人肩,用力之大几乎捏碎她的肩: “你是谁,怎会……不,不可能!我的胭脂虫不会出错!” “你、你说的……”右肩被这黄袍道士捏得生疼,少女疼得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却暗藏着一丝嘲弄的笑意。缓缓摊开右掌,“可是这个?” 掌心赫然是第一只早已没了气息的小虫。 文山真君一顿后,额角暴起青筋,另一手高举,当面就要拍在少女的颅顶前! “你找死!” 少女吓得闭上眼,然而文山真君举了半天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如此标致的金人女子少有,只能是某个金人高官的妾室,万万得罪不起。 而且这一扑空,空妩定不会饶过他,当务之急逃命要紧! 掐住少女右肩的手忽然松了,少女一顿,小心翼翼睁开眼—— 却见文山真君走了。 准确说是,溜走了。 少女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肩,嗤笑了声。 “他不想也不敢罪金人,更怕被空妩清算,所以只能逃了。” 裴玄看了袁藻及袁闻康、宗山真君、小凌霄七子等众人一眼,从暗中走出来,走到少女身边,少女也正是马轻眉。 正如裴玄所想,文山真君不想得罪金人,所以并没有对马轻眉如何。 “辛苦了,多谢……咳咳。” 青年每说一句伴着一声闷咳,宽大的布巾兜头围面也遮不住如烟霞般病态的红色攀登至他瘦削高挺的鼻梁下又掩于粗糙的布巾之下。 众人对悄无声息出现的青年都有惊疑,不少人认出这个蒙面的神秘人就是武道场上与江铃儿并肩之人。难听点可以说是,同伙。 毕竟现在江铃儿还背负着叛徒、金人走狗的骂名,甚至不久前当众被赵逍指认,因此江铃儿为保护小和尚莲生和空妩、文山真君对峙的画面更像是……分赃不均? 可眼下看到袁藻对这青年并无惊疑反而迎了上去,尤其整个武林极少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们身边,而他们竟全无察觉。袁闻康和陆爷对视一眼,只能先将心底的疑惑咽进去。 袁藻:“裴……” 袁藻才吐出一字见裴玄面容遮得完好便知他无意泄露 身份,于是将后面的话咽了进去。 裴玄开门见山:“你师姐呢?” 他和马轻眉不过比袁藻等人早了一刻钟,也幸好早了这一刻钟免了袁藻等人无端遭受空妩的毒手。 不过当他看见是甘子实领着太守宋师良出来时,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迟了。 宋师良见袁藻、袁闻康等人确如江铃儿所说如约而至,不由重重松了口气,而一旁裴玄凤眸暗了下来,藏于面巾下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甘子实看到袁藻的瞬间双眼便亮了,竟完全没瞧见他的师兄弟、其余的小凌霄七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袁藻跟前,倒豆子似的语速极快: “袁姑娘,我和江铃儿已经碰过头了,并按你说的将手令交给了她……” “换个地方说话。” 袁藻打断了他,少年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不少。 几人很快护送太守宋师良至一处僻静的农舍,宋师良接过甘子实的话头: “为了争分夺秒,减少死伤,铃儿姑娘已先行去打开密道。” 番邦青年沉默良久,忽然道: “她一个人去?” 甘子实点点头:“不错。” 虽然青年面上无波无澜瞧不出什么情绪,虽不过相识半日光景,袁藻还是敏锐觉察出点端倪,忙道: “铃儿姐从小在金陵长大,而且那个密道我去过了,不会有事的。” 裴玄闻言没有说话,因淳于诨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知道彼此都没死不由松了口气,然而青年紧锁的双眉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便是向来粗犷心大的淳于诨也觉察出裴玄的不对劲,正待询问另一边传来了不小的质疑声,裴玄、淳于诨、袁藻等人寻声看去。 马三爷一把破锣嗓,嗓门极大质问丹霞洞宗山真君,要不是陆爷拦着,真当要上前揪住宗山真君的衣领好好问一问他: “你他娘的不是说要亲自料理那厮么?文山真君那狗贼怎么还活着?!” “实是误会!我本欲清理门户,可他…可他向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毕竟同门多年,老夫实在不忍下手,他向我立下毒誓绝不再残害无辜,老夫才……” 马三爷这人向来心直口快,当即冷笑: “谁知道是不是包庇同门师兄弟亦或是,包庇同伙!” “你!”宗山真君登时胀红了脸,羞愧难当,“此事确实是老夫之过,多说无益……老夫一力承担!” 当即挽起拂尘打向自己胸膛处,忽而一道柔中带刚的拳风扫来,是袁闻康使出莲花妙手格挡住拂尘,无形中以掌力化去了拂尘的杀气。 “眼下金兵临城,正是用人之际,真君既心中有愧何不多杀一金兵,多救一金陵百姓功过相抵?” 宗山真君闻言沉默良久,猝然长叹:“罢罢罢!便依袁堂主所言,来日老夫定手刃那奸人!” 马三爷平生最看不惯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善之人,狠狠啐了一口。 “……那、那啥。” 裴玄一直循声看向马三爷、宗山真君等人的争执,忽而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闻声看去,是甘子实。 少年见那双浓黑的凤眸看过来,不知为何,说不出的熟悉。青年只是平淡地看了过来,可他在这样一双瞳眸的注视下不由挺直脊背,下颚微微绷紧,声音有些艰涩,带着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紧张还有沮丧。 虽然当时青年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可能并不知道江铃儿和他约定,可他还是同青年道歉,低垂的头颅恨不得埋到地底,拳头捏得很紧,手背有若隐若现的青筋起伏: “……对不住,我没能保护好那和尚,还把他弄丢了……” “你亲口和她说吧。” 甘子实浑身极轻微地一颤,头颅埋得更深,羞惭的红爬上耳廓。 “不过……也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吧。” 少年一顿,霍然抬首,却见那神秘的番邦青年已经走远了。 青年头也不回,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怎么弄丢就怎么找回来吧。” 少年愣神之后,眼眸刹那晶亮,跟了上去。 那厢金陵太守宋师良书信一封,恳请凌霄七子送往临安送往朝廷,请求支援。 凌霄七子自然义不容辞,温承安当即安排师兄弟们中年龄最小的六师妹林梦宛和七师弟李遐前去送信。 六师妹林梦宛:“我不去!大师兄我要跟你们一起守城……”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温承安骤然一声吼,少年向来温文尔雅,极少动怒,更从未对他们唯一的师妹如此严词厉色过,少女惊到了,眼眶瞬间就红了。 温承安自知失言,可事态紧张,容不得半点疏忽。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哪怕能活下来一个都是好的。 所以即便林梦宛都快落下泪来,少年仍紧绷着一张俊脸,不肯松口。 气氛便这样僵持下去。 “我是不是……” 温承安、林梦宛闻言一顿,看向来人,那神秘的番邦青年。 青年看了看面前肃穆的几张少年面庞,拿着信封的手挠了挠发: “来的不是时候?” 番邦青年为他们解毒之恩小凌霄七子自然感激在怀,几人皆是一顿,温承安反应过来,尤其番邦青年手中的书信何其眨眼,当即拱手道: “兄台所为何事?如有我辈能帮忙的必义不容辞。” “我想请你们帮我送封信,给张良相。” 听闻“张良相”,众人皆是一惊,温承安多问了一句: “可是……当朝宰相张胥,张大人?” 番邦青年点点头:“不错。” 众人微微一惊,没想到这番邦青年不出口则以,一出口就点名当朝宰相? 可看他不像开玩笑,凌霄派同张良相一直有私交,为他送信不难,温承安虽心有疑惑还是依言伸出手:“定不辱使……” 没想到那信封临到手换了个方向,递到了林梦宛和李遐面前: “那就劳烦二位了。” 面巾之上仅露出的一双凤眸笑眼弯弯,忽地瞥了林梦宛一眼,眼中促狭的笑意一闪而逝: “为男人落泪可不值得。不过嘛,上一个为男人落泪的……武功突飞猛进,所以哭一哭也无妨。” 林梦宛怔住,还有将悬未落的泪珠挂在长睫上。 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师弟李遐接过信封,番邦青年点点头转身离去。 温承安又叮嘱了几句,看了一眼还在愣神的林梦宛顿了下,没来由的更气了,抿了抿唇,带着剩下的凌霄七子离开。 所有人连同金陵太守协助袁闻康、袁藻等人前往密道,疏散金陵百姓。直到人群散尽,小师弟李遐犹豫道: “师姐,你还在生大师兄的气吗?” “什么?”林梦宛愣了下,终于回神,得亏番邦青年的出现打断了思绪也打断了她的烦恼,可她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是,你们真的没有觉得那番邦人……很眼熟吗?到底像谁呢……罢了罢了,抓紧上路搬救兵要紧!”—— 与此同时空妩扑了一空,还叫人带走了太守。 空妩怒不可遏,生生将太守府门前石狮劈作两半! 忽地想起什么,冷笑一声,使上轻功,纵身一跃便消失在薄雾之中。 而那厢文山真君早已溜走,得知江铃儿、莲生还困于城中,为了荣华富贵还有活命他眯了眯眼,狠下心来修书一封交予金人小卒,千请万请,务必请他天亮之前送到!—— 皇城。 金兵封城,林梦宛、李遐快马加鞭前往临安通知朝廷。 所幸金陵、临安两地相隔不远,跑死三匹马后两人终于抵达皇城。 林梦宛、李遐本江湖人士,入不得宫门,所幸凌霄派与张良相交情匪浅,顺利得见张良相。 在得知金兵攻陷金陵以及亲眼得见金陵 太守宋师良的手信后,张良相怒不可遏,当即连朝服也不换了,奔走前殿。 然圣上病重多日,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前去叨扰,即便张良相也被拒之门外。 想起金陵数万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圣上却抱病在榻,他被拦在门外,竟连一面也不得见。张良相胸膛起伏,呼吸渐渐不稳,额角鼓起一根青筋。 林梦宛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袖内手信递给张良相:“大人,这是……额。” 林梦宛和李遐对视一眼,暗道不妙,居然忘了问那番邦青年的名讳! 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一位额、怪里怪气的青年人,让我们交托于您的……” 张良相闻言一顿,接过来,展信只有简简单单、龙飞凤舞的一句词: “苹香已有莲开信①。” 林梦宛瞥了一眼,正寻思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词是何意,突然见张良相本不郁的面容眸光大盛,连说三个“好”字,竟喜不自胜: “好好好!” 第108章 108他正是要逼她这么做—— 袁闻康、袁藻、马三爷、陆爷、宗山真君、净海方丈、凌霄七子等等兵分三路,一路引开金兵开道,一路疏散引导百姓前往密道,剩下一路由温承安率领的小凌霄七子自发捉拿反贼,文山真君。 小凌霄七子皆是凌霄派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刨去前往朝廷送信的六师妹和七师弟,剩下五名弟子更是人中龙凤,脚踏迷踪步穿梭于乱巷中,不仅没有惊动如罗网密织一般的金兵,还很快从奔逃四散的人群中寻到了那抹姜黄色道袍身影。 见那抹姜黄道袍窜进小巷内,小凌霄七子五人由温承安和甘子实打头,其余三人稍稍落后。两人极有默契交换了个眼神,甘子实性子冲,率先冲上前: “师兄,交给我!” “你……当心!” 即便温和如温承安也不由暗骂了一声,却也只好留在巷口,以防文山真君脱逃。 小巷深处,越往里走越是昏暗,满墙洇湿的青苔沾着清晨雨露和灰蒙蒙的雾霾,好像一个粘稠潮湿的梦境亦或说泥沼,甘子实眸光一利,执剑上前,还未近身,眼前倏然逼近一柄拂尘,杀气扑面而来! 甘子实瞳孔微微一缩,那拂尘倏然顿住了,就堪堪悬在他鼻尖前三寸处。熟悉的声音从拂尘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你是……甘子实小友?” 直到拂尘落下,甘子实才看清面前人,喃喃着:“宗山真君……”随即跳脚,“怎么是你?!文……” 他到这时才发现,文山真君和宗山真君竟有几分相似。 但从背影来看,竟瞧不出分别,活似一个人似的。 甘子实哑然半天,暗骂了声:“可恶!” 扭头奔出小巷外。 巷口温承安向宗山真君遥遥点了点头示意后,也施展轻功奔出巷口,没几息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宗山真君丝毫没有被小辈冲撞的不愉,抚了抚长须,和善的娃娃脸仿佛天生含着笑意,他在原地颇驻足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看向小巷深处: “出来吧。” 小巷深处猫着走出同样一身姜黄道袍的中年男子,赫然是文山真君。 文山真君瞧见宗山真君先是殷勤地叫了声“大哥”,随后啐了一口,朝甘子实、温承安等人离开的巷口剐了一眼,面色阴冷: “大哥为何阻我?他凌霄派向来强压我们丹霞洞一头,这几个小崽子我看同那江铃儿是一伙的,屡次与我作对!大哥,你我兄弟二人何不就此机会斩杀这几个小崽子,灭一灭他凌霄派的风头?!” “糊涂,你以为就此推到金人身上,无崖子那个老狐狸便觉察不出了?天真。”宗山真君淡淡扫了文山真君一眼,向来和善的娃娃脸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淡漠的森冷,就像他背后爬满青石的苔藓、砖瓦滋生的霉菌,湿湿冷冷,无端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老镖头死前定将《长生诀》给其独女,否则空妩为何对她穷追不舍?东南方向,天下第一镖的通城密道。你要赶在袁闻康等人找到江铃儿前抓住她。记住,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抓住江铃儿的机会。” 提起密道,文山真君一顿,登时想起赵逍那个疯子,咬了咬牙: “大哥放心,我这次必定取得《长生诀》!”—— 密道。 那厢江铃儿持着手令赶到密道。 原以为手令会是什么机关密码,没想到手令上只简简单单四个字—— 潜龙勿用。 手令上确实是老镖头的笔迹,可除了这四字再无其他。而面前是被巨石堵住的密道口。 她也不敢妄用奔雷掌碎石,万一密道坍塌了如何是好? 江铃儿几乎把这四个字看出花儿来也瞧看不出这四个字究竟和挪开密道前的巨石有什么关系。 她正疑惑着,倏然耳廓一动,偏过头去,与此同时足尖点地腾空后退,霎时颊边被削去两缕碎发,身侧的石壁被凭空削去寸长的两道狭长印记! 而后才传来极具杀气,叫人脊背发凉的“铮——”的一声。 空妩手抱古琴,素手还拨动在琴弦之上,抬眼扫了她一眼,轻笑了声: “还算机灵。” 江铃儿脸色很差,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浑身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到极致。 不光是因为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人,还想到了某种可能。 知晓天下第一镖密道的人极少,又恰巧选择在这个时候前来堵她……只能是赵逍将她的行踪透露给空妩。 她原以为,原以为赵逍还有那么一丝真情,不是对她,而是对金陵的百姓,哪怕只有一丝真情也不愿山河破碎,故土生灵涂炭。 哪怕对得起他一日身为天下第一镖总镖头的身份,不然他为何会将手令给她? 而这一切竟是为了捉她设下的陷阱……! 手令被江铃儿死死攥在掌心,顷刻间化作齑粉落在密道阴暗潮湿的泥泞里。 江铃儿两手起势猝不及防,竟抢先攻向空妩! 空妩微微错愕,是极少有人在她手下侥幸逃过一命还敢有如此胆识的,她倒欣赏她这份胆色,临到头居然还有些舍不得杀这丫头。 不过这样的念想也不过转瞬之间,空妩连连弹指虚发,铮铮琴音化作凛冽杀气似一张网向江铃儿兜头袭来! 得亏日复一日负重训练,江铃儿现下的迷踪步可谓炉火纯青,身形若游龙一般,再未被琴音所伤。 所幸密道狭窄也限制了空妩的发挥,尤其她还抱着半人高的古琴,在这狭窄的密道内当真碍了手脚,竟连连让江铃儿占了上风。 不过江铃儿心知自己是凭着对密道的熟悉还有先手优势暂时占了上风,既然空妩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想必大批金兵也在途中,不可恋战! 江铃儿蹙了蹙眉,当务之急应该尽快将此时告知小藻她们…… 她霎时停住脚步,正面迎上空妩,两手起势大喝一声推出一掌: “惊雷!” 空妩避身隔档,却不料江铃儿不过随手抓了把泥沙扬了过来! 空妩狠狠抹了把脸,万没想到被耍第二次,本娇艳的面容扭曲狰狞: “……你!” 江铃儿知道能拖到现在已是侥幸,丝毫不恋战,转身就跑! 然而转身的瞬间,来人当胸一掌打在她左肩上,江铃儿不由连连后退两步,又退回密道内。 不过一步之遥,就离洞口不过一步之遥。 江铃儿抬眸,揉着剧痛的左肩,冷笑着: “舍得出现了?” 在她面前的,是赵逍。 她那日折了他的右臂,又一掌震断他左手的经脉,虽然废了他的功夫,可他身为正当壮年男子的力气还在,一掌打在左肩上虽然不致命,但也足够痛。 不待赵逍这厮回应,忽而面前传来一道疾风,一柄拂尘正当面门砸来! 文山真君:“妖女,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江铃儿连连避退,前后赵逍和文山真君堵住洞口,后有空妩坐镇——好整以暇看着她。 江铃儿咬咬牙,运气于掌,忍着腕上之前被黄狗所咬的钻心的疼痛,不再也不能够再忍让,回身一掌“雷鸣”打向空妩! 在那一掌打响的瞬间,江铃儿与洞口默默伫立的赵逍对了个眼神。 赵逍略显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那双浓黑阴鸷的双眸隐隐藏着一丝疯狂。 那么一瞬间,江铃儿福至灵心,忽然明白了。 他正是要逼她这么做。 逼她使出奔雷掌才是他的目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她出掌的瞬间,赵逍、文山真君、空妩退出密道外,一股硝烟味儿蔓延,紧接着爆炸、坍塌。 仓皇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双凤眼,一双熟悉的凤眼。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她还来不及思考,一切便陷入了混沌的黑暗中。 密道就在匆匆赶来的裴玄、袁藻、甘子实等人面前炸毁了。 裴玄长睫重重一颤,一路纵身疾驰恍然好似被骤然被抽去周身所有气力,身形一晃,堪堪站稳。 袁藻愣了下,眼眶瞬间红了,失声高喊:“铃儿……铃儿姐!” 马轻眉失力般瘫倒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望着眼前的废墟喃喃着: “……爹。” 第109章 109“劳烦姑娘再帮一个忙。”…… 马三爷、陆爷、秦香玉:“铃儿妹子!” 袁闻康、宋师良:“铃儿!” “世侄!” 金兵随后而至,迅速将众人包围。 见宋师良要冲进废墟里,冲到空妩、赵逍、文山真君面前,温承安当即拦住宋师良,其余小凌霄七子随即响应,将宋师良护在保护圈中。 宋师良死死盯着空妩、赵逍,眼眶微微湿润,是他对不住老镖头,是他对不住老友。 “……我不打紧。”几乎是从齿关挤出来的话,“此金陵危急存亡之时,烦请各位少侠再前往皇都通报,师良不胜……” “太守不必多说,那是自然!” 温承安、甘子实等人对视一眼、最小的两名弟子默契地隐入人群后。 温承安收回眼神,看向身侧的甘子实,少年向来温润的面庞少有的不容拒绝的严肃: “你也一同去……” 温承安话还没说完,甘子实人已经没影了。 温承安:“……” 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这厮定又跑到袁姑娘身边。 果不其然—— “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浓烈刺鼻的硝烟味激得少女双眸通红,她死死盯着赵逍,眼中是难以置信和深可见骨的阵痛,乃至浑身发抖。 她一字一句,走向赵逍:“你明知…你明知……” 期间赵逍漠然注视着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笑她无知、天真,笑她一如既往的蠢。 袁藻被激得双目陡得赤红,高扬起手,赵逍狭长双眸眯起,即将发难时甘子实挡在了袁藻面前,也止住了她没有落下的一巴掌。 却仍是响起了清晰响声。 是一老妪啐了赵逍一口,破口大骂:“混小子,你怎配做总镖头!” 不光袁藻、甘子实愣住,赵逍也顿住了。 随即低低嗤笑一声,拇指将脸上秽物抹去,抬眸锁住老妪。 老妪本欲再骂,害怕地抖了下,不敢再言。 “孽障!勾结奸人,背信弃义!我替你爹教训你!” 袁文康怒喝着,横空打来一掌妙手莲花掌,可随即被争鸣的琴声挡下! 空妩染着豆蔻的指尖抚着长琴,看着袁文康却是对赵逍说: “做的好,回去好好养伤吧,可不能枉费为师一番苦心呢。” 赵逍扫了众人,包括怒视他的金陵百姓一眼,嗤了一声,转身离开。 袁藻气不过,一双妙目通红一片,怒视着赵逍的背影: “赵逍!” 赵逍极轻微地停顿了一瞬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袁藻还要去追时,被甘子实抓住了胳膊,甘子实冲她摇了摇头。 袁藻只好停住,深吸一口气,紧握的双拳,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另一旁文山真君虽然暗自懊恼又被这群人追上,偷偷溜开。 那厢空妩和袁闻康对掌,袁闻康不敌被空妩的琴声震去三丈开外。 袁藻:“爹!” 净海方丈、马三爷、淳于浑:“袁堂主,我来助你!” 空妩拨弄琴弦,捂唇轻笑:“一起上吧。” 可惜袁闻康、马三爷、淳于诨等联手皆不是其对手。 而另一边,年轻的道人盯着那片废墟,盯着江铃儿消失的地方反而出奇的冷静。 凤眸如墨般浓黑,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直到身旁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哀求着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 是马轻眉。 年轻道人轻轻转动眼球,好像一潭死水终于被唤醒。 他轻声道:“你爹是……” “马如蛟。” 倏然淳于诨被空妩一掌打飞至裴玄、马轻眉面前,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裴玄看着好友满面的鲜血,长睫极细微地一颤,从袖内取出三枚银针。 淳于浑本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看到裴玄手上银针后一顿,蓦地瞪大了眼睛,似乎知道了他即将要做什么: “道长不可!” 裴玄却置若罔闻,转而面向马轻眉,淡淡道: “劳烦姑娘再帮一个忙。” 马轻眉眼角含泪,似还未从密道骤然被炸毁的冲击中回过神,也不光如此。 她不明白淳于浑为何冲她疯狂摇头。 裴玄只没什么表情看着她,补了一句:“如果你想救你爹的话。” 马轻眉闻言一震,不顾淳于诨劝阻,依言将三枚银针中的一枚刺入裴玄脑后的风府穴。 银针入穴的瞬间,年轻道人的长睫如振翅的蝶翼猛地一颤,霍然睁开。 凤眸湛湛,一抹红光一闪而过。 —— 豆蔻轻抚琴弦,空妩扫了一眼被她击倒在地的袁闻康、净海方丈、马三爷等人,低低轻笑了声: “一个个自诩武林中流砥柱,当真是无用。” “…枉害性命的妖女!” 袁闻康欲起身回击却再也不能。空妩哪管无辜百姓的死活,而袁闻康、净海方丈等人不能不顾,因此反受空妩桎梏,因而几人联手却奈何不得空妩。 空妩正娇笑着,硝烟散去,由远及近走来一面上蒙着灰布,长身玉立的青年。 虽然来人蒙着半张面,可露出的那半张脸凤眸湛湛,鼻梁高挺,虽然身着布衣,通身气质却高洁出尘,不难看出是一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空妩见来人颇俊美,本想打趣留他一命,收做入幕之宾,去见他闷不作声,忽地解开背在身后的包裹长布。 随着长布解下,冷光掠过远山似的长眉,和墨潭似的凤眸。 空妩看到藏在布下的长剑,嘲弄的笑微微凝滞在脸上。 陆爷向来是个剑痴,第一时间惊呼:“…霜寒剑!是霜寒剑!” 天下第一剑。 温承安和甘子实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诧,尤其是与这“怪异的番邦青年”相处多时的甘子实,喃喃着: “他……他居然是逍遥子师叔。” 难怪……难怪江铃儿会使他们凌霄派的迷踪步。 难怪他手中有他们凌霄派可解百毒的凌霄花籽。 难怪此人说不出的熟悉…… “原来是逍遥子真人。” 空妩面容恢复惯常的娇笑,“更没想到逍遥子居然是……这等的俊俏。做奴家的入幕之宾,我就放了你可好?” 话音未落,倏然拨动琴弦偷袭! 袁闻康:“小心!” 净海方丈:“真人小心” 温承安、甘子实:“师叔!!!” 青年面上仅露出的一双凤眸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波澜。抬手横剑一扫。 蓦地,琴弦断了。 空妩脸色瞬间变了。 第110章 110“所有镖师听令,废总镖头,誓……—— “断我琴弦的……你是第一个。 ” 一番戮战之后,双方都没讨到好,甚至青年人还能在护住他人免受琴音的攻击下还能保全自己…… 空妩连连受挫,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想也知道水融怎会折手于一个女娃娃手上……原来是你。”空妩顿了下,补了一句,“也只能是你。当世也只有逍遥子有这个能耐了。” 向来嬉皮笑脸,尤其对漂亮女子格外怜惜的青年人却一反常态,冷光自一双墨潭似的凤眸掠过,抬手又是一剑斩下! 空妩抱琴急急退避,仍是被削去了一缕秀发。 她霍然抬眸,娇媚的面容扭曲,既惊且怒! 不光是因着秀发被削了去,还因着—— “真人的剑法倒让奴家想起了一位故人。敢问真人可否认识我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潜风?” 青年没有回答,或者说此刻的他全然没有听进去。 他步步紧逼,明明已是早春,剑风却卷起万丈霜花,杀气化作实质直逼空妩面门! 杀红了眼。 空妩竟被连连压制退让,凌霄七子好像第一次认识裴玄,第一次认识他们的逍遥子师叔。 温承安、甘子实面面相觑,皆愕然。 望着裴玄杀伐决绝的身影的同时又升起无限的憧憬希冀,浑身热血瞬间被点燃了。 “……糟了,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 温承安、甘子实闻言微微一怔,循声看向淳于浑。 他们记得这个蒙古青年。 逍遥子师叔当日正是同这个蒙古青年将他们于武道场上解救出来。 却不知道为什么,众人皆看空妩受挫面露喜色,唯独这个蒙古青年脸色难看得紧。 只见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后,抹去嘴角洇出的血迹,咬牙又冲进战局中! 却是帮着空妩、文山真君等人对付裴玄! 温承安、甘子实登时震怒,立即脚踏迷踪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淳于浑,异口同声: “你做什么!” 淳于诨反呛:“别人认不得,难道你们还认不得?!” 温承安、甘子实微微一顿,这才发现裴玄脑后插着一根银针。 甘子实愣住:“这是……” 温承安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修罗针。” 修罗针。 天帝释宰元化,阿修罗坐道场。 修罗针可短时间内冲破体内各路经脉凝滞,将内力发挥到极致,非内力雄浑更非常人能承受。 “修罗针”又叫“四更针”。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修罗针本就逆天而为,一根针便要十年寿命。 至多三根。 三根,命丧黄泉。 甘子实惊愕,望着青年肃杀的背影喃喃着:“师叔他……” 淳于诨怒骂:“他娘的知道了还不来帮我!” 甘子实、温承安登时醒过神,上前协助淳于浑。 然而裴玄、空妩都是一等一,顶尖的高手。高手过招几人根本进不了身,一时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风暴的中心,空妩脸色几经变化: “你和潜风到底什么关系?!” 然而裴玄什么也不说,只一味强攻。凤眸充血,几乎没有理智。 现在的他与其说是小神仙,更像是地狱修罗。 几度将空妩逼到险境,霜寒剑剑指空妩咽喉! 势头大好,然而一旁的温承安、甘子实、淳于浑三人却愈加心急如焚。 修罗针本就逆天而为,以寿命为代价,时间越长对身体伤害越大,甘子实咬牙: “再这样下去师叔他……” 淳于诨忽然有了主意:“小兄弟,对不住了。” 在甘子实愣神的瞬间,淳于诨一把抓过甘子实丢向裴玄、空妩二人! 甘子实:“!!!” 温承安:“……师弟!” 空妩勃然大怒:“自诩名门正派也搞偷袭!” 空妩一面应对裴玄,一面腾出一只手掏向甘子实心窝! 而裴玄看到甘子实不得不收回剑,抓住甘子实衣领避开空妩致命的一击。 淳于诨、温承安对视一眼,同时强攻上前,淳于诨一把抓住裴玄,温承安同时一把取出裴玄脑后的银针! 银针脱离的瞬间,裴玄眉间倏然一皱,眼中红雾褪去了些。 空妩愣住,本以为是冲着自己的,没想到自己人打自己人。 蓦地笑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不成你俩也想做我的入幕之宾?不过……” 空妩倒真认真打量起来,纤纤玉指点了点温承安、甘子实二人:“这两位小哥可以。”手指又点了点淳于诨,好生嫌弃,“好粗鲁的蛮子,你可不行。” 淳于诨:“……” 然而裴玄挣脱了他们。 淳于诨:“道长,事已至此,无力回天。我们先走吧!” 裴玄却视若罔闻,兀自抹去唇角的血渍,从袖内取出第二枚银针。 淳于诨顿了下,他向来敬重逍遥子,此刻也恨他的榆木脑袋,忍不住动了怒,怒骂: “道长!裴玄!我知你要为江铃儿报仇,可我也知你并不是个冲动的人!报仇不错,可难道还要把自己的命折进去不成?!” 裴玄本想将银针递给马轻眉,劳烦她再帮一次忙。却见她泫泪欲泣的模样,似乎吓傻了。也不必看淳于浑、温承安等三人,也是帮不上忙的。 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甘子实忽地跪了下来,声音哽咽: “师叔我求你了……走吧…走吧!” 裴玄欲落针的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文山真君领金兵包围住众人以及百姓。 “想跑?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话落,金兵长枪从一个孩子胸口穿过。 众人暴怒。 裴玄霍然抬眸,凤眼布满血丝,正要落下的银针被袁闻康挡了回去。 “多谢逍遥子出手,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袁闻康号令天下第一镖众人:“所有镖师听令,废总镖头,誓死保卫百姓,与金陵共存亡!” 所有镖门子弟一呼百应:“共存亡!” “共存亡!” “共存亡!”—— 与此同时,废墟之下。 江铃儿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怪人向她伸出犹如风干橘皮的手,声音沉闷如沙砾在耳道滚了一遭。 “江贤弟……” 饶是江铃儿这番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现下见到这非人非鬼的怪人也忍不住尖叫起来,哪知怪人比她叫得更惨: “怎么是个女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14 第111章 111“老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马如……—— 与此同时,凌霄七子第二次快马加鞭通知朝廷。 然而圣上仍抱恙在榻,避而不见。 来传话的是当今太后身边的红人,魏公公。 魏公公笑吟吟地看着张良相及众人,好似丝毫没瞧见众人脸上的怒意。 “真是不巧,那就请回吧,张丞相?” “人命关天,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百姓惨死于金……” 林梦宛气不过当即欲起身反驳,被张良相压了下来。 张胥揭开长袍于殿外跪了下来,高声道: “陛下一日不见臣,臣便于此长跪不起。”—— 废墟之下。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直至平地。 直至一面容枯槁,长发曳地,形容似人非鬼的怪人面前。 江铃儿惊了一跳:“你是谁?!” 密道底下怎么会有人?! 而眼前的怪人居然比她更吃惊:“怎么是个女娃娃?江贤弟呢?把江贤弟叫出来见我!” 一声比一声严厉,甚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内力,几乎震破耳膜。 江铃儿本就在和空妩、文山真君的恶斗中深受重伤,现下更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 难受,剧痛之下更加惊惧,这人究竟是谁?! 怎会比魔教七大杀手之一,更是魔教右护法的空妩内力还要深厚强劲?!! 所幸这怪人想到了什么声音莫名柔和了不少,内力也随之消散: “难道你是每月十五给老夫送吃的女娃娃?” 不待江铃儿回答,又开始自说自话,颇神经叨叨: “不……不成,她不会奔雷掌。你为何会使奔雷掌,江贤弟江雷龙是你什么人?!” 虽然这怪人疯疯癫癫,阴晴不定,说话更前言不搭后语,但只一点,江铃儿很快明白其中关窍。 原来赵逍是算准了她会使奔雷掌。 也只有奔雷掌才能引燃密道内暗藏的火药。 他果然是有意设局诱她来此,甚至不惜利用袁藻……利用他们仅剩的一点同门情谊…… 而密道内藏火药一事显然这怪人也知道。 连她和袁藻都不知道的事,恐怕只有总镖头才得知,而他却知晓。况且听惯了人人称呼老镖头亦或“江大哥”,能直呼其名叫“江贤弟”的人屈指可数。 江铃儿忍着剧痛,一边防备地盯着这怪人,一边试探道: “我是江老镖头的女儿……江铃儿。敢问前辈……” “你是江贤弟的女儿?是了是了……早听贤弟所言你已嫁做人妇。怎么是你来见我?你爹呢?江雷龙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江铃儿本欲回答,脱口而出却是一捧鲜血。 怪人似乎这才发现她身受重伤。 只听他“啧”了一声,虚指搭在江铃儿腕上,颇为讶异地覰了她一眼: “算你这丫头命大。” 随即一掌覆在江铃儿的右肩上,雄浑的内力透过掌心传递到江铃儿体内,助她梳理紊乱的经脉,和体内横冲直撞、乱跑的真气。 一边梳理,一边怒骂: “习武之人,最忌畏手畏脚,真气紊乱游走是大忌!既是天下第一镖老镖头的女儿,怎可如此胡来!” 行家看门道,这怪人虽不知实情,却也能从她紊乱游走的真气推测出,她先前已藏着对空妩的畏惧,因而畏手畏脚,空妩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还未出手便已经败了。 江铃儿最后一丝防备消失了,只有羞愧:“前辈教训的是,敢问前辈是……” “老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马如蛟。” 江铃儿顿时一惊,蓦地想起裴玄说过的话—— 【整个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逃不过这几人的五指山。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我师兄,你见过了。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剑圣宇文无垢,再往下便是魔教七大杀手……】 马如蛟忽然出声,打断江铃儿的思绪:“说说谁把你伤成这样?” “空妩。” 马如蛟颇嫌弃:“什么玩意儿?” 江铃儿:“……魔教七大杀手之一。” 马如蛟嗤笑一声:“奔雷掌独步武林,别说一个右护法了,就是魔教七人这群乌合之众站在你爹面前也是不怵的!” 江铃儿羞愧地恨不得将头颅埋在地底:“前辈说的是……晚辈汗颜,比不上爹爹……” 马如蛟瞧着眼前女子伶俐头颅,乖巧的模样,忽然又神神叨叨起来,喃喃着: “算来……我的眉儿也该这么大了。” 江铃儿突然眉头拧起,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小脸更没有一丝血色:“前、辈……” 马如蛟蓦然惊醒,覆在江铃儿右肩上的手烫手一般弹了开来,愕然: “你体内……” 体内两股力道争相斗狠反噬,好像一把剪子在五脏六腑内横冲直撞、撕咬绞杀! 江铃儿紧咬下唇,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后,痛晕过去—— 废墟之上。 死伤无数。 有血有泪,呜咽之声弥漫。 裴玄、袁藻、甘子实、马轻眉、淳于浑等人浴血奋战脊背相贴,望着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金兵涌上。 绝望覆顶—— 废墟下。 不知过了多久,江铃儿缓缓睁开眼。 她先谢过马如蛟为她梳理筋脉,便挣扎着要起身出去。 她深知裴玄他们还在负隅顽抗,得知这怪人与老镖头相识她便不再纠结。她不能再在此处浪费时间,然而却周身无力,尤其右掌,竟连举起的力道都没有。 在她挣扎的期间,马如蛟一直在旁静静看着她,忽然道: “你可知为何右掌再也使不上力?” 江铃儿顿了下才道:“晚辈昨日不慎被狗咬伤,兼之与空妩……” 马如蛟挠了挠发,不耐地打断她:“你学了长生诀?” 江铃儿微怔,点了点头。 马如蛟冷哼了一声:“不光如此,还有鬼道幽魂书。正是这两股真气在你体内掣肘……” 江铃儿蓦地一怔。 见江铃儿怔愣的模样,马如蛟本就暴脾气,当即恨铁不成钢道: “当世两大武功绝学都被你囊括其中,天大的便宜,你怎还是一副痴傻的模样?!真是与你那爹一个榆木脑袋!”话说到一半,陡得换了语气,居然有些促狭,“《鬼道幽魂书》不同于《长生诀》,那可是要活人以生辰寿命为凭,让渡功法,损己利人的功夫。我看你体内鬼道真气由来已久……看来江贤弟真是招了个乘龙快婿。” 第112章 112“那晚辈就得罪了。” 江铃儿很快便想起,是从何处听到“鬼道幽魂书”了。 还是火舞。 她当时不解是什么意思,但经历种种,她虽恨小毒物以同心蛊控制她,却也知道她能得救也是因为他。 她原以为是因师从老毒物公冶赤的高超医术,原来是因为鬼道幽魂书。 恐怕除此之外—— “什么叫做……‘以生辰寿命为凭,让渡功法’?” 江铃儿的嗓音异常艰涩,犹如梦呓。 “这还不懂?”马如蛟怪叫一声,“知道道教的‘炉鼎’不?一个道理,天底下也只此一门拿命喂旁人的邪门功法,多少人趋之若鹜,因而鬼道幽魂书连同幽魂书传人,避世多年……” 马如蛟说及此,顿了下:“江贤弟哪儿找来的乘龙快婿?当真拿命给你了,不过……也注定短命,不是良人,江贤弟糊涂啊!” 马如蛟感叹的期间,江铃儿一直沉默着,未置一词。 只有藏在袖内的十指在颤了一瞬后,紧紧攥成拳。 她原以为……原以为一直以来的不对劲是因为手腕被狗咬伤的缘故,原来…… 江铃儿沉默良久,才低低道: “他……不是我夫君。” 马如蛟愣了下,颇讶异: “那是哪来的大傻子?幽魂书以燃寿代价,他倒舍得。当真对你不错。” 江铃儿只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疼,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明明同心蛊已从体内去除出,却仍觉得痛不堪忍,犹胜从前。 “丫头!” 马如蛟蓦地一声大喝,犹如洪钟一般,江铃儿狠狠惊了一跳,一时也忘了心伤,愣愣地看着马如蛟。 “你莫不是真以为得了大便宜,天上掉馅饼了,自此可以偷闲躲静、怠惰疏练?”马如蛟见她神色恍惚,真以为她是被好事砸昏了头,当即恨铁不成钢,“站起身来!” 江铃儿明白老前辈误会了什么,也知道此人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底下关了多久,性情阴晴不定,也因是老镖头的故友,江铃儿不敢丝毫怠慢,但体内两股分属长生诀和鬼道幽魂书的两股真气互相胶着,致使她浑身内力尽失,竟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 “前辈……” 马如蛟不耐地“啧”了一声,一掌打在她右肩,当即雄浑的内力透过掌心传递到江铃儿周身,知他有心帮她,江铃儿微怔后正要道谢,马如蛟却转而捏住她的右肩,气力之大,简直痛入骨髓! 江铃儿不得不反手一掌袭向他! “前辈!” 马如蛟出手便是缚龙拳! 马如蛟被称为“南拳”,素有双拳定乾坤的美称,又被称为天下第一拳。 乾坤大地,日月星辰,森罗万象。 江铃儿对掌的一瞬便麻了半身,缚龙拳不似星流电激的奔雷掌,看似平平无奇,可对掌的瞬间犹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一掌堙江! 所幸马如蛟还是保留了三分内力,可江铃儿还是被打了开去,脊背撞在身后的峭壁上! 一股腥甜涌上咽喉,被江铃儿咽了下去,她没想到马如蛟会在向她汇入内力后又突然发难,还是下了死手! 掌心被震得发麻,江铃儿十指颤了颤,旋即握得更紧: “前辈对我有恩,前辈对晚辈有任何不满,晚辈任由处置,但不是现在。眼下魔教当 道,金兵侵略……” 马如蛟暴脾气:“小屁孩一个,过了爷爷这关再想着抗金!” 江铃儿一梗,即便理智告诉她马如蛟被关押多年神志不清,不能计较。可也禁不住动了气。 “那晚辈就得罪了。” 她拇指揩去唇角的血渍,当即出手就是奔雷掌最为难霸道的两式——“重云飞电”、“螣蛇无足”! 马如蛟是比魔教右护法空妩还要棘手的高手,是与当世四大高手凌霄派无崖子、老毒物公冶赤、剑圣宇文无垢齐名的双拳镇乾坤的南拳马如蛟,自然要拿出压箱底的功夫! 马如蛟一拳隔断江铃儿逼近的汹涌的雷电之势,另一拳如游龙般使出缚龙拳,直逼面门! 江铃儿从未见过有人居然能双拳同时使出不同的招数,且同样的气势磅礴,她逼退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拳风化作一条蛟龙向她席卷而来! 然而那拳头直逼面门又陡得直转而下,擒住江铃儿另一只胳膊,又注入一股内力,却不再是单纯注入内力,而是有意勾起她体内早已沉寂的属于长生诀和鬼道幽魂书的两股真气! “你就这点能耐?丫头,把你看家本事使出来!” 不知是不是被马如蛟言语相激,还是体内两股真气争相斗狠,致使她自己也开始热血上头,亦或都有。 她掀开眼眸,杏眼泛起红雾,想起莲生曾经教授的口诀,结合体内真气叫她下意识使出了长生诀! 沛然真气自她掌心爆发而出,马如蛟生生被逼退三步,昏暗的双眸登时亮了起来,那是属于武痴的狂喜,大喝了声: “好!再来!” 江铃儿咬牙忍着体内乱窜斗狠的两股真气,一掌接一掌打过去,一掌比一掌威力更甚,然而马如蛟退避之余眉头却越皱越紧,最后实在忍不下去的模样破口大骂: “乱成一套!毫无章法!” 他一掌将江铃儿震出一丈开外,双手使出缚龙拳,左手起势,右手振臂: “阴阳之道,一向一背,天地之道,一升一降。万物相生相克又相生相成,恰如拳法。” 江铃儿一顿,忽然犹如蜻蜓点水,一枚石子落入清潭,拨开云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眸中红雾散去了些,下意识学着马如蛟挥舞起双拳。 体内乱窜斗狠的属于长生诀和鬼道幽魂书的两股真气随之竟听话的,一股流向左手,另一股流向右手。 躁动的真气终于回归平静复又归至丹田,四肢百骸也终于恢复气力,自丹田起始,周身充斥着似乎使不完的劲,甚至更胜以往。 江铃儿抬眸,杏眸亮晶晶的: “多谢前辈指教!” 马如蛟草莽出身,不像无崖子、剑圣宇文无垢、公冶赤出身名门或者饱读诗书,他向来认为没有绝对的武功秘籍,所以瞧不上长生诀也瞧不上鬼道幽魂书,更遑论琴魔空妩了。 他的缚龙拳也不似一般武学招式繁琐得很,只秉持着一个道理—— 万物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因而悟出这缚龙拳,左手擒龙右手缚虎,辅而进之,进退可守。 而江铃儿前有水融教授她如何疏通筋脉,后有马如蛟点拨,将体内长生诀、鬼道幽魂书两股真气化为己用,兼之本身悟性极佳,一点就透。 马如蛟勉强满意,冷哼了一声: “不过还是比你爹差得远了!你爹呢!说了这许久,你爹呢,是不是那金人狗王爷死了?”马如蛟近乎失态地抓住江铃儿的手腕,浑浊的双眸迸射出狂喜的光,“是不是完颜尧死了?是不是那贼人死了?!叫你爹出来见我!叫江雷龙出来见我!” 江铃儿不知道的是,所谓的手令“潜龙勿用”是一个约定。 是老镖头同马如蛟的约定。 当年金兵侵略,金人小王爷完颜景率众烧杀抢掠,他千里擒贼首,虽杀了小王爷解恨,然国祚昏聩,朝廷畏惧金人,尤其在金人四王爷完颜尧的施压下反割礼赔罪。 老镖头爱惜英雄,尤其是这样的血性英豪。为了保住马如蛟一条命,也为了护住他背后的妻儿才将马如蛟藏匿于密道下。 这一藏便是十数年。 密道中遍藏火药,只有奔雷掌才能引爆。一旦打开,要么是完颜尧已死,他终得以同妻女相聚。要么便是金兵终于大败,他终得以重见天日……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都是天大的好事! 马如蛟抓着江铃儿胳膊的手用力之大居然发着抖,浑浊的双眸在这昏暗的地道焕发着光彩。 “我爹他……” 江铃儿在这样眼神的注视下不由顿了下,死死咬住下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艰涩道: “殁了。” 马如蛟蓦地顿住了,愣愣地看了江铃儿好一会儿。 倏然呕出一口陈年淤血,蓦然恸哭—— 废墟之上。 蓦然响起的悲泣之声瞬间传遍苍穹。 鬼泣涟涟,叫人悚然一惊。 本厮杀的众人顾不上厮打了,皆骇然: “哪、哪儿来的声音?” “……谁在哭?” “这是何等的内力……” 裴玄、袁藻、甘子实等自然也听到了这诡异的哭声,然此刻有更棘手的事等着他们。 周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文山真君一把将拂尘贯穿进陆爷的腰腹中! 马三爷目眦欲裂:“混账!我杀了你!” 裴玄一双凤眸几乎被鲜血染红,不顾甘子实、温承安阻拦,正要扎下第二根银针—— 与此同时哭声越来越悲壮,众人越听越害怕:“好像是从……” 有人指了指地下—— 骤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废墟下被打穿出一个洞来! 一个长发长须的怪人冲了出来! 文山真君只觉得迎面拂来一缕疾风,不过错眼一闪,随即咽喉便被一只纤细的手狠狠掐住! 文山真君看到来人的瞬间,瞳孔剧烈紧缩,似不敢相信: “江……江铃……你怎会……” 裴玄看到江铃儿的一瞬,长睫颤动,手极细微的一颤,银针嵌进掌心! 第113章 113“好丫头,你当真命大。”…… 袁藻看到突然出现的江铃儿愣了好一会儿,双眼陡得一亮,喜极而泣: “铃儿姐……铃儿姐你没事!” 江铃儿看到倒地的陆爷,看到鲜血漫过他已经失焦的双眸,呼吸微微一窒,转而怒要掐断文山真君咽喉时,文山真君大叫: “那那小和尚在我手里!如果不想他死尽管杀了老夫好了!” 在喉间收拢的指尖倏然顿住。 文山真君暗中狠狠松了一口气,见江铃儿果然动摇,心下稍稍放松。一面小心翼翼觑着江铃儿,眯着眼斟酌着词句: “是了……是了。那可是老镖头…是,你爹舍命也要护住的国之幼主啊,多少人为之丧命?” 见江铃儿眼底隐隐有波光颤动,显是 被这番话触动了,愈加双眼眯成了一条线,遮住了眸中精光,执着拂尘的手负在身后暗中捏了个诀,“如此千辛万苦寻得的皇太子,想必你也不愿……” 话音未落,文山真君倏然出手,可拂尘还未直指江铃儿面门,脖子便被拧断了。 江铃儿出手果断,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文山真君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似乎没想到江铃儿居然真的会对他下死手!瞳孔蓦地放大,缓了一会儿才道: “完颜、完颜尧要来了,江铃儿!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得给老夫赔命!” 咽气之时,双眸圆睁,竟死不瞑目。 江铃儿将咽气的文山真君丢在地上,未再置一眼。而是曲膝蹲在已经没了生息的陆清元陆爷身边,覆手将他未阖的双眼缓缓合上,低声道: “陆爷……我来迟了。” “好丫头,你当真命大。” 虽说江铃儿不过瞬息断了文山真君的性命,但左右不过死了个杂碎,空妩并未放在眼里。她望着江铃儿嘴上笑着,余光却撇向不远处——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怪人,数百金兵包围而上,竟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反而一个个眨眼间毙于他掌下,不少人缴械而逃。 见状,空妩精致的双眉间掠下浓重阴霾。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失传已久的缚龙拳。 同样一个声名赫赫、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她脑中响起—— 南拳马如姣。 本以为早已仙去的人物此刻就在她眼前,空妩脸色隐隐泛着青,同时心中却也有得遇举世强敌的雀跃和亢奋,热血的鼓噪令她浑身战栗,她抱紧了怀中的长琴,正欲纵身前去迎战,倏然疾风拂面而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江铃儿霍然出现在眼前。 衣袂无风自动,气息却不曾乱了分毫。杏眸熠熠盯着空妩,右手轻抬,起势: “你的对手是我。” 空妩微微一窒,似乎被她神出鬼没的鬼魅身形惊了一跳。 不过短短数天未见,眼前的女子似乎好像……变了个人? 不,眉眼还是这副眉眼,但步履轻捷似猫,更稳健如风,尤其鼻息,呼吸之间居然连她也觉察不到。 她和这丫头交过手,探过她的虚实,知道这丫头虽然小小年纪功夫不俗,但。 也仅限于此了。 “这次姐姐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话音未落,空妩已指尖拨动琴弦,浩如烟海的可怖内力旋即震荡开,朝江铃儿奔腾呼啸而去! 袁藻惊呼:“铃儿姐!” 年轻道人浓黑凤眸极快掠过一道暗芒,正要动身却顿住了。 只见少女避也不避,右手推出一掌,雷鸣阵阵似伴有龙吟,只听见“铮”的一声,空妩抚琴的手骤然被震开,染着豆蔻的指甲崩裂,鲜血尽洒。 琴弦断了。 空妩僵在半空的指尖在震颤,顾不得多年精心爱护的豆蔻指尖崩裂,霍然抬眸: “长生诀!不……除了长生诀还有什么……还有一股力道……” 江铃儿方才那手卓尔不凡,空妩曾经于后山逼迫江铃儿和莲生口授《长生诀》与她,因而江铃儿这一掌携带《长生诀》之力她虽妒恨这丫头小小年纪竟已能化《长生诀》为己用,但并不吃惊。只是除此之外,除《长身诀》外她隐隐察觉出另一股……另一股绝不亚于《长生诀》的内力…… 空妩察觉出不对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失传已久的鬼道幽魂书头上,只道江铃儿和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秃驴竟然又诓了她!勃然大怒: “你这小丫头片子竟敢藏私!” 当下寸步逼近,魔音绕耳不绝,而江铃儿不曾退让半步,双掌竟能使出不同的奔雷掌招式!左掌“雷鸣”白光闪烁,掌风一出犹如白色巨龙奔腾呼啸,而右掌“惊雷”掌风一出,却是一道黑色巨龙,两掌不仅使出不同的招数,还是不同的内力化用而成! 一掌接一掌劈开空妩震荡而来的魔音,竟……竟有势均力敌的劲头! 在场不乏袁闻康、净海方丈、宗山真君等当世武林名宿,一眼便瞧出,这和马如姣的左右乾坤手缚龙拳有异曲同工之妙,显是得了马如姣的真传! 袁藻、甘子实、温承安等几个小辈远远旁观,目不转睛,几乎痴狂。 淳于浑愕然:“江姑娘……几时何等厉害了?!!” 马三爷咋呼了一辈子一时更是讷讷,竟难以将江铃儿和青石镇那细细瘦瘦的“阿奴”姑娘联系在一起。 众人皆惊愕,唯有裴玄紧紧盯着她,紧握的双拳手背浮起卧龙般的青筋,低声道了句: “她不对劲。” 淳于浑愣住:“……什么?” 那厢马轻眉看着远远的,在金兵包围中厮杀的马如蛟喃喃着: “……爹。”—— 那边江铃儿、空妩越斗越凶,内力如巨浪拍岸层层激荡开来,等闲人接近不得。虽然江铃儿一掌又一掌越逼越紧,甚至隐隐有压迫之势,可诸如袁闻康、静海方丈等人,即便是温承安、甘子实这些小辈也能看出来…… 江铃儿呼吸乱了。 既无法近战,数十金兵手持长枪齐齐刺向江铃儿后背,被裴玄一剑斩断! 道人仅执一柄长剑就叫重铁落了一地,众金兵一时惊骇,只见年轻道人执剑于女子身后,凤眸泠泠睨着众人,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 众金兵面面相觑一时怯怯不敢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空妩十指连弹,抽空骂了一句: “愣着干什么,不过强弩之末罢了!” 不知在指年轻道人还是在指与她斗得不死不休的,几乎杀红了眼的江铃儿。 金兵们振气,齐齐围攻年轻道人! 另有更多金兵执起长**向江铃儿,淳于浑、甘子实等人戮战多时多负重伤且也多自顾不暇,只有裴玄,只有那年轻道人似乎连命也不要了,居然无惧冷铁利刃,习武之人最忌暴露周身关隘,他竟然完全放弃自我防守,只一味护住女子身后,一味强攻,一柄长剑缴了无数冷冰铁刃。 可纵然万夫莫敌,却难抵流星剑矢。 倏然一只羽箭斜斜射向江铃儿!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江铃儿余光瞥见,然面对的可是魔教右护法空妩,丝毫不敢也不能松懈,她本已做好了挨一箭的准备,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蓦地听到一声闷哼。 她一掌震开了空妩涤荡而来的,由内力化作的琴声,侧首看去…… 是郎中。 是曾经救治过她们的郎中。 郎中挡在她身前,箭矢贯穿他的胸膛,还有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早已凝固血渍的孩童小衣。 “要为我们报仇…少镖主……” 他喃喃着看着她,蓦地瞪大眼珠,呕出一口鲜血,涕泗横流,鲜血溅满胸前小衣,大喝一声: “要为我们报仇!” 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江铃儿浑身陡得战栗,眸光震颤,眼中红雾更甚。 恰时只听见一声鹰啸似的长啸,淳于浑双眼一亮,立时两指抵在唇上发出同样的啸叫,登时大批蒙古骑兵纵马而来,温承安很快反应过来,大吼:“趁现在,快走!” 众人意会,再不走金兵只会越来越多,只能趁此机会趁乱撤离。 宗山真君协同袁闻康等疏通百姓离开金陵,临走前看了眼死去的文山真君……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狠心别过脸。 果不其然金兵大军涌来,接连架起羽箭。 江铃儿凝着倒在血泊中的郎中,回身抬眸盯着空妩,不知为何,空妩竟下意识…退了一步。 空妩愣了下,随即暗骂了声自己,难不成还真怕了那丫头不成?! 她冷笑着,抱琴迎上前,于此同时身前金兵布满了一排羽箭。 袁闻康看到乱军中江铃儿竟还纹丝不动与空妩僵持着,大喝: “铃儿,先撤!” “铃儿!” “好丫头,我来助你!” 伴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缚龙拳一出,一排羽箭金兵应声倒地! 马如蛟踏空而来,空妩看着马如蛟又看 了眼红眼盯着她的江铃儿,眉头蹙了蹙,心道不好却并不慌张。 因为箭矢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马如蛟兄弟,不可强攻,以退为进为好!” “是啊马施主!暂且离去,从长计议!” 小一辈的不知马如蛟是何许人物,净海方丈、玄武堂堂主袁闻康自是知晓的。 然马如蛟被关押多年,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且本就是桀骜不驯的人物。这世间能让他低头的人,除了妻女也就老镖头一人。眼下得知老镖头的死讯,更是谁也不服了,本就暴戾的脾性,管他是谁,这失去挚友的怒火总得以血来浇得! 当即一掌打向静海方丈,静海方丈飞出三丈开外,呕出一捧鲜血! 旋即又是一掌要打向袁闻康时,一道属于女子的略显尖细的嗓音传来: “爹!你难道还要离开我吗!” 马如蛟愣住,略显僵硬的缓缓转过身去,看到来人,看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拥有一席焦黄长发的少女,似不敢相信,犹如梦呓: “……眉、眉儿? ” 有金兵畏于马如蛟之势,手一抖竟不小心松了手,箭矢直直射向马轻眉! 马如蛟登时额角暴起一根青筋:“尔敢?!!” 左手一掌震碎箭矢,右手一掌直打得那金兵七窍流血,一命归阴!双拳缚龙手再无保留,所到之处,箭矢落了一地,金兵气绝身亡! 空妩自知不是马如蛟的对手,随手抓过一个金兵丢了过去,趁着混乱,借着掩护遁逃。 江铃儿死死盯着她,追了上去,倏然一道清逸身影挡在面前。 年轻道人盯着眼前的女子,长睫极轻地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嗓音有些涩然: “铃儿,我们先……” 还未说完,江铃儿赤红着杏眸毫无预料便出了手! 一旁温承安、甘子实早有防备,一左一右分别架住了江铃儿的左右手,只听见骤然一声怒吼: “不准伤她!” 两人顿住了,甘子实扭过头本想说什么,可看到年轻道人的眼神不由得……松了手。可还是忍不住道: “可她失去意识走火入魔了!如果不伤她就会伤……” 甘子实话还未说完便怔住了。 甘子实、温承安两人怔怔地看着年轻道人受了江铃儿一掌,却没有丝毫反抗。嘴角溢出的点点血渍被他以拇指揩走。 他看着眼前少女瞪着他的赤红双眸还有急促的喘息,极轻地笑了一下,垂眸看着江铃儿落在他胸前的手掌,缓缓以手覆之。一面低低说着: “……没事了,没事了。” 在她还要发作时一面另一手绕到她颈后,按住她后颈的穴道,方才还赤着双眸、急火攻心的少女转眼合上双眸,昏了过去。 倒在他胸膛前。 甘子实、温承安这才双双惊醒,手忙脚乱地正要接过昏倒的江铃儿时,却被年轻道人避了开来。 两人只能愣愣看着裴玄打横抱起江铃儿,在乌糟糟混乱的人群中,一袭青衣拥着一抹水色越行越远。 直至不见。 第114章 114“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把一切……—— 城门前的混乱随着各方人员或逃或散暂时得以平复。 城门复又被金兵层层把守。 当真是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了。 真正的困兽之斗。 袁藻、袁闻康、甘子实等众人正苦于无路可退之际,忽然一女娃娃将他们引到了暗巷,一路领着他们来到了—— 风月楼。 谁也不曾想到金陵城顶顶有名,有着销魂窟之称的风月楼下竟有一处暗室。 暗室竟收留了不少老弱妇孺。 柳衣容自阴影中款款而来,冲众人盈盈一笑: “裴道长和奴家是老相识了。裴道长的朋友就是我柳衣容的朋友,也是多亏了此处是魔头空妩落脚的地方,你们且藏在这儿,金兵暂时搜不到这儿来。”忽的,转了话头,晲了眼不远处一直沉默的小道士,笑得温婉,“怎么,瞧不上烟花之地,嫌脏了脚?” 温承安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女子是在同他说话。 只见女子一张芙蓉面虽嘴角含笑,然一双妙目没有笑意,只有嗔怒。 少年愣了下,他自踏入这风月楼便眼观鼻鼻观心,不曾多看尤其这楼中的姑娘一眼。自然不是柳衣容口中的嫌弃,他本也就一介小小道士,同是三教九流中不入流的人物,更无从谈“嫌弃”二字。 只是他师从无崖子真人,无崖子真人这一道与其说修心为上,不如直说不近女色。因而他向来对女色避之不及,好好一道士活得倒比那苦行僧还清苦。 没想到因此倒惹了对方不快。 “姑娘侠肝义胆,我…”毕竟只是个刚出山的少年,别说近女色了,大孤山上常年积雪,连只母猴子也难见。唯一同辈的小师妹一年也不过同门比试见过几面,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可是风月楼花魁,可是有金陵第一美人之称的柳衣容。 美人一怒,虽不至于伏尸千里,却也惹得周遭人频频侧目剜他。 叫美人不悦,还是如此侠肝义胆的大美人,实在罪过。 温承安生平头一次手足无措:“我、我绝无此意……” 柳衣容蓦地弯起唇角:“你终于看我了。” 温承安一怔,愣住。 掀起眼帘凝着面前这张芙蓉面,向来老成的少年,清俊而青涩的脸上第一次展露了些许迷茫。 柳衣容抚着发鬓,梨涡浅笑,说不出的风流清媚。染着豆蔻的指尖点了点少年人的胸膛: “逗你的。同出一门,你和你师叔……当真不一样。见到你小师叔记得替我问声好哦。” 温承安默了良久,直到那指尖离了他胸口良久,才反应过来,低低道了句: “……好。” 那厢马如蛟和马轻眉终于相认。 同时也解开了一桩天下第一镖埋藏多年的秘密。 “‘潜龙勿用’,好个‘潜龙勿用’,大哥瞒得我好苦!” 袁闻康深深叹了口气:“当年金兵侵略,金人小王爷完颜景率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马如蛟兄千里擒贼首之事传遍江湖,朝野上下为之一振。可虽杀了小王爷解恨,然国祚昏聩,朝廷畏惧金人,尤其在金人四王爷完颜尧的施压下反割地赔罪。想来……也是了。老镖头向来爱惜英雄,尤其是这样的血性英豪。只是连我也没想到,他竟将马兄弟藏在此处。藏匿在此,作为天下第一镖唯有总镖头才以得知的最大秘密。” “老镖头曾经告诉我……”马轻眉轻轻抽了下鼻子,“如果想爹的时候,就来这里祭奠他……” 马如蛟这才得知老镖头的良苦用心,原来……原来日日来此哭泣、悼念亡人的女娃娃,是他的眉儿。 马如蛟老泪纵横,哑声道:“你……你娘呢?” “娘她……殁了。” 马如蛟一怔,父女俩抱头痛哭,不胜唏嘘。 这边袁藻忙问柳衣容: “铃儿姐呢?裴玄和铃儿姐在哪儿?” 提及年轻道人,回想起来裴玄抱着江铃儿来的模样,柳衣容颇有些吃味,心想还没见过裴玄这个样子呢。 柳衣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门,轻哼了一声颇为吃味: “宝贝着呢。放心吧,裴道长自有办法。” 甘子实看了看柳衣容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心想:师叔……果然还是那个师叔。 甘子实余光撇到身侧的温承安,见温承安仍垂眸盯着自个儿胸膛那处,这才发觉自方才大师兄和那位柳衣容姑娘短暂交谈后,便一直处于异常的沉默中。 甘子实看到了什么,忽的一顿,咋呼道:“大师兄你耳朵怎么红了!可是受了伤……” 温承安:“……” 少年扭头,生平第一次瞪了师弟一眼: “闭嘴!”—— 紧闭的厢房内。 江铃儿身上两股分属于长生诀和鬼道幽魂书的内力绞杀撕扯,虽有马如蛟指点在前,可也只是暂时压制,强行化为己用。本就是短时间内因势而动,揠苗助长,不得以之举,也是她悟性极佳才有小成,否则换做常人如马如蛟这般强行灌入内力运功,定会爆体而亡。 可又经过与空妩一番恶斗,方才勉强压下的两股内力又鼓噪起来,四肢百骸疯狂流窜,以致终于走火入魔。 马如蛟只看了一眼便摇头退了出去。 “这女娃娃长生诀学得一知半解,又另有一道蛮横的内力霸着,就像一盅温吞慢炖冷热交加的水终于沸了,这世上又有谁有此等机遇同时学会两部无双功夫?纵是老夫也无能为力,你最好也别轻举妄动,只能听天由命了。” 袁藻也多焦急,然困境未除,只能随着众人前去议事。 很快厢房内只剩下昏迷的江铃儿和裴玄二人。 “……冷……” 江铃儿喃喃着,眉头紧缩,面容苍白,竟瑟瑟发抖。 裴玄一顿,将所有他能找到的被褥全盖在了江铃儿身上,才为她掖好被角,又听见她喊热。 他只好又将被褥撤下,这样来回几次,见江铃儿不再喊冷了,才略微稍作停歇,以额抵在江铃儿身侧的被褥上,陷入深深的无力中。 他无法做任何事。 复又听到江铃儿低低说了什么,他原以为是她又开始喊热了,附耳过去,只听见江铃儿低声喃喃着: “对不起…我搞砸了……” 年轻道人微微一顿,怔住了。 少女面容清瘦而苍白,眉间隆起一座山丘,向来趾高气扬无忧无虑的少女终于识得了愁滋味。一连串的变故,尤其在她和小毒物决裂后,年轻道人从未再见她心伤,哭泣过。 即便老镖头被人辱骂,她也能泰然处之。即便被空妩打趴在地,她也能抹抹脸再爬起来,哪怕被文山真君为首万夫所指下大狱,她也没有怵过。 而现在… “我……我不仅没有打开密道,还把莲生弄丢了……” 少女嗓音喑哑,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哭腔。仿佛陷入一场可怕的梦魇中,眉头紧锁,浑身因为冷轻颤着,仿佛挣脱一场难以挣脱的梦境。 “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一道银线滑落,濡湿了她鬓边的发。 年轻道人的心好像被狠狠揉了下,软成一片。 “我……我好冷。” 裴玄长指顿了下,好像下了某种决心,隔着棉被抱紧她。 继而好像失而复得一般更加紧地拥住她。 “……你别走。” 江铃儿脸颊蹭了蹭他的,带着一丝哭腔的嗓音哑哑的,好像一片羽毛刮过他的心扉。 有泪珠顺着眼角滴落在他的颈上。 烫得他战栗了一瞬。 年轻道人心潮涌动,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把她嵌入自己骨血般的力道抱着她,薄唇摩挲着她冰冷的耳畔,反复告诉她: “我在…我在。” 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子……” 江铃儿似乎被体内两股内力搅得更加神志不清,混混沌沌,字不成句。 年轻道人侧耳倾听:“什么?” “…子……” 裴玄更加贴近她,耳廓几乎贴近她干涸的唇瓣。 随着一股暖风拂过耳廓,裴玄顿住。 浑身热血登时凝固。 “……子初。” 他沉默了良久,自嘲一笑,松了手。 年轻道人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落在江铃儿百会穴上,强行注入内力,却如泥牛入海不起波澜。 年轻道人脸色沉了下来,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是雪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的人,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少顷,他颓唐地弓下身来,以额相抵,抵住江铃儿滚烫的额角,凝着她如水草般紧闭的狭长的双睫,哑声道: “我该怎么办……” 忽然随着一道敲门声响起,一女子缓缓踱步走到两人面前。 见年轻道人向他投来的黑湛湛的瞧不清眸中思绪的眼神,女子扯下头套,露出光亮的脑门,鼓足勇气: “我……我可以帮她。” 是莲生—— 凌霄七子第三次快马加鞭,却在见到圣上前先一步收到了张良相的探子来报—— 金人王爷完颜尧已率兵前往金陵! 凌霄七子盛怒:“难道还要将金陵拱手相让不成?!” 圣上清醒一会儿却又病倒了下来,终究还是未能得见。 跪在殿外的张良相心凉,儒雅面庞铁青一片—— 金陵。 完颜尧坐于高头大马上率兵扬长而过。 金兵一路放火。 暮色将近,血染半边天。 金陵陷入涂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15章(上部完) 第115章 115(上部完)“保卫金…… 本欲暂时撤退从长计议,万万没想到等来了完颜尧。 金人王爷中的狠角色。 完颜尧率军而来,挨家挨户搜寻江铃儿和莲生。 竟也是为了《长生诀》而来。 想起文山真君临死前的咒骂: 【完颜、完颜尧要来了,江铃儿!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得给老夫赔命!】 知晓江铃儿和莲生身份,且还能和金人扯上联系只能是文山真君。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不朽。不朽。共饮长生仙酒。 不过既然得知世上有此等奇书秘术,想来任何人也不会免俗。 完颜尧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金陵再次成困局。 —— 风月楼。 众人为了保一城还是保江铃儿二人陷入争吵。 这几日金兵的暴行有目共睹,且朝廷的援兵迟迟没有音信……不少人已经动摇了。 见不少人将视线投到江铃儿所在的厢房…… 袁藻只身挡在门前,很快甘子实、温承安、马轻眉也并肩挡在了面前。少年们迎着众人的视线,尤其是一众武林高手的视线,浑身紧绷,唇抿得紧紧的,但寸步不曾退让。 袁藻捏紧双拳,望着众人:“你们……你们难道忘了是铃儿姐了结了文山真君的吗?也是她拦住了魔头空妩,她是为了打开密道才受了重……” 袁藻说到一半便顿住,说不下去了。 因为除了这些武林人士盯着她们,还有同在一室,那些被柳衣容收留的,无一不是受到金兵残害的老弱妇孺。 在这样一双双包含热泪亦或饱含仇恨的眼神下……袁藻没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渗血。 忽然藏于袖内紧握的手被隔着衣袖握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袁藻侧眸看去,甘子实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少年挺拔的体格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迎上众人的视线。少年人斩钉截铁: “我们不会把她交出来。” 话落的同时,几乎同一时间满屋的老弱妇孺站了起来,甘子实、袁藻、温承安、马轻眉有心抵抗,即便面对这些武林名宿也不怵,却无法对这些妇孺动手,只能僵持着。 “你们以为交出他们,金人就会放过你们吗?” 沉默良久,倏然,紧闭的门扉被打开,年轻道人走了出来。 门转眼又合上了。 阻隔了所有想要窥视的人的视线。 年轻道人俊容苍白,面无表情扫了众人一眼: “宣和年间,金军两路南下包围汴京。” “钦宗求和,割让三镇并纳供于金人。” “靖康二年,金军攻破汴京,俘虏宗室数千人。①” 年轻道人每说一句,欲强闯的众人不由倒退一步,每个人脸上均是刻骨的怒意、屈辱,还有恨。 对金人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年轻道人淡淡落下最后一句: “所以你们以为,这次只要交出江铃儿二人,金军就会放过你们吗?” “会吗?” 最后一句似触动了马如蛟的神经,他本就是经历过靖康二年那场浩劫的人,神智本就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此刻愈加癫狂,双目赤红: “还吵个锤子!从长计议个锤子!擒贼先擒王!老子新仇旧恨一起算!” 话落便冲了出去,他当日能生擒完颜景,今日就能生擒完颜尧! 在座除了老弱妇孺大多都是江湖上的血性人物,当下听了裴玄和马如蛟的话怎么待得住? 当即也赤红着眼,跟上马如蛟的脚步: “誓与金陵共存亡!” 老弱妇孺们除了掩面哭泣的,也有小娘子持棍要和金人拼了命的,被柳衣容拦了下来。 “妹子妹子,那些打打杀杀的就交给他们那些粗人吧,我们还有的忙呢。” 柳衣容小巧的下巴冲着门外扬了扬,不少被金兵所伤的伤员被姑娘们拖进来,可姑娘们毕竟气力小,她正要上前帮忙,有人先她一步已将伤员抬了进来。 柳衣容顿了下,笑了。 想起这个俊俏的少年道士似乎是叫……温承安? “唔…到底还是比你师叔强些。” 少年似乎听到了,回头看了她一眼,柳衣容已偏过头,帮扶其他人了。 风月楼暂时成了收容处,收容伤员。 直到所有人对江铃儿的敌意消失,年轻道人这才好似一座山轰然倒塌,颓然地依靠在门扉上。 马轻眉连忙扶住他,却摸到了满手的血。 “……你!” 这才发现他背后不知何时受了箭伤! 马轻眉当即手忙脚乱地寻膏药,想扶他到一旁上药却被拂开了。 年轻道人仍挡在门前,如一尊沉默的玉像,嗓音低沉: “就在这里,劳烦姑娘了。” 马轻眉愣了愣,垂下长睫: “……好。” 这边甘子实和袁藻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两人同时看向被年轻道人挡得严实的门扉。 甘子实心头落下巨石,这下也不算辜恩负义了。庆幸道:“那和尚还算机灵,万没想到他竟藏在这儿……” 袁藻却有些忧虑:“不知道小师傅有没有办法救铃儿姐……”—— 厢房内。 对于突然出现的莲生,裴玄并没有多吃惊没有多惊喜,也并没有直接把江铃儿交给他。 可莲生只解释了一句: “我是徐苻的弟子。” 年轻道人沉默片刻,掖好江铃儿的被角,退出了房外。 徐符正是当年携三十六名仙童前往蓬莱求取仙丹的道长,也正是《长生诀》的创造者,传说中羽化登仙的人物。 此刻房内只剩下莲生还有,陷入迷障走火入魔的江铃儿二人。 不知为何,方才裴玄不过扫了他一眼,莲生莫名抖了下,只觉得遍体生寒,直到年轻道人退出房门后他才松了口气,浑不觉出了一身汗。 他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江铃儿,看着她紧皱的眉头,苍白的血色尽失的小脸,还有被汗水濡湿的鬓发,少年和尚默了会儿,双手合十,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伸手揭开被褥,将江铃儿扶正,盘腿坐于她身后,手指正要触在她的衣衫上忽的顿住,指尖颤了下,耳后绯红一片,低低说了声: “……对不住。” 他这几日几乎不舍昼夜译读江铃儿交与他的《长生诀》,所幸终于将这一册的《长生诀》完完整整译出来,而不是当初于假山,被空妩逼迫译出的只字片语。 他挣扎了片刻,褪去了江铃儿的外衣,仅留下一件中衣。少年和尚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眸只剩一片澄澈清明。 双手抵在江铃儿背上。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冥冥中,江铃儿听到耳边似有梵音传来,明明近在咫尺,又好像在远处传来。 江铃儿下意识跟着那道温润的声音调转内息,运行周身内力,并无意间跟着耳边那道温润而泽的声音于脑海中开始推演招式。 自从老镖头于地牢向她授功之后,她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不光夜夜如此,只要一有时间打坐调息就会在脑海里推演招式。 即便她现在仍陷入浑噩之中,周身真气却也能随着脑海里招式推演自动流转。 如此这般,拥有了一册完整的《长生诀》,体内互相较劲的两股力道终于真正趋于平衡乃至平静…… 紧皱的双眉渐渐抚平—— 江铃儿二人身负《长生诀》一事于武林大会暴露本是意外,金兵南下意欲夺取金陵是早有图谋。 不知过了多久,即便是空妩下榻的风月楼也被金兵攻破。 金兵涌入。 果如裴玄所言,金人杀戮成性,尤其完颜尧率领的这一支。 光天化日金兵抓起姑娘便欲行不轨被温承安、甘子实干脆利落抹了脖子。 不过藏匿在此处的多是妇孺和伤员,光凭温承安、甘子实、袁藻等人未免势单力薄。 裴玄没有犹豫,背后的血一止住,便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针,立马被马轻眉夺了去! “如果第三根银针扎下去……你不要命了!” 年轻道人一张俊容几乎没有丝毫血色,抬眸看了马轻眉一眼,凤眸带着一如既往促狭的笑。 虽然不过短短几日相处,马轻眉却知道他心意已决,却不知为何…… 为何将银针藏在背后,固执地不肯给他。 年轻道人眼中的笑意渐渐收敛。 那双凤眸一旦失去笑意就显得冷漠、疏离……不近人情。 看着年轻道人蹙起的双眉,马轻眉死死咬着唇,知道终究拗不过他,正欲将银针还给他时,倏然只见裴玄蓦地侧首回望,从她的角度能到他眼中骤然迸射的光芒。 好像寂寥的黑夜突然被点亮了。 可下一刻就倒了下来。 倒在来人的臂弯里。 江铃儿一掌击在裴玄背后,击晕了他。扶着他,让他以舒服的姿势依靠在门扉上。 “让他睡吧。” 马轻眉看到江铃儿一愣,继而双眼一亮: “你…你好了!” 袁藻应声回头,也惊喜:“铃儿姐!” 江铃儿不待回应她们,脚踩迷踪步居然不过一息的功夫就将数十金兵毙于掌下! 温承安、甘子实皆目瞪口呆,甘子实以手肘暗自撞了撞身侧的温承安。喃喃着:“她是不是……又变强了?” 温承安没说话,但异常的沉默也意味着默认。 江铃儿掐了一把小哭包袁藻的脸颊,莲生跟在她身后,口中一直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自打他脱去女子的衣裙换回自己的僧袍后就没听过了。 江铃儿打量了一眼少年们,见少年们都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 如此她便也能放心去前线了。 袁藻、甘子实、温承安本就是受柳衣容所托暂时护卫于此,现下金兵都被料理了,得知江铃儿要前往,当即也响应跟随。 江铃儿蓦地一顿,回过身发现一容貌绮丽的女子颇为探究地看着自己。 江铃儿挠了挠面颊,奇道:“我们认识?” 甘子实看了看江铃儿,又看了看柳衣容,不知为何颇为紧张。 “姑娘像衣容的一位朋友……”柳衣容粲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保重。” 少镖主—— 开血河,筑血城。 所谓尸山血海。 金陵太守宋师良一直等着朝廷的援兵,最后只等来……一纸空信。 一直强撑着的信念,终于决堤,生生呕出一捧鲜血。 “就凭你也想替陆清元报仇?” 空妩一脚踩在双目赤红怒视着她、几乎浑身浴血的马三爷身上,轻蔑一笑, “枉你们自诩英雄,偌大江湖竟无一……” 空妩说着一顿,回眸瞥了眼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人。 马如蛟陷入癫狂,只有“找到完颜尧、杀了他!”的信念,他不厌其烦地一拳又一拳,拳不必达,拳风一扫便摧枯拉朽一般夺人性命,然而源源不断的金兵如蝇趋蚁附,他竟被困住了。 她是打不过这个怪物。 不过如此这般,耗也能耗死他。 空妩轻蔑一笑,踩过马三爷的胸膛,逶迤离开。 绝望弥漫。 倏然一颗石子砸在空妩脊背上又落了下来。 一名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冲着她大吼着,小脸都憋红了: “总镖头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因为是小孩投掷的,没有任何一丝内力,空妩反而没有防住。 不过听见他童声童气的话,想起他口中的“总镖头”赵逍此刻恐怕正捧着她给的假《长生诀》不知是死是活,走火入魔恐怕都是轻的了。 空妩笑了,笑得妩媚恣意,连连摇头,不知在说这孩童还是说谁: “当真天真。看你有几分可爱……给你个痛快吧。” 马三爷咬牙怒吼:“魔头…住手!” 空妩虚指轻点着孩童,忽地一顿,眉梢一动,抬眸再次看向那乌泱泱的人群处—— 定睛,眯了眯眼。 在场人也不由顺着她视线看去,乍见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任马如蛟是钢精铁骨,缚龙拳天下无双也抵不了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血肉之躯相抗。他的行动、他的破坏力已较先前滞了不少。 不过隐隐……隐隐有什么“刺啦”声,好似火药的引线被点燃…… 在众人一头雾水时,孩童眼尖,蓦地尖叫起来: “是少镖主!少镖主来救我们了!少镖主来救我们了!” 随着孩童一声话落,风驰电掣一般骤然一道白光亮起,几乎同一时间,蝇趋蚁附于马如蛟身旁的金兵轰然被震飞在地。 尘土飞扬中,女子一袭青衣尤其醒目,衣袂高高扬起。 她望着空妩还有前仆后继的金兵,揉了揉鼻子扬了扬下巴,掌心似乎还有青紫电流流窜: “马伯伯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马如蛟大笑:“好丫头!有乃父遗风!” 话落便转头便又发足狂奔,奔向金兵簇拥着的完颜尧! “完颜老狗,速来受死!” 空妩看着马如蛟狂奔向完颜尧的背影心道不好,可眼前再次挡在她面前的熟悉身影令她眼眶微微发红,几乎一字一句从齿关里咬出来: “江、铃、儿。” 又是你! “上回让你侥幸逃走了,我们好好打一场,这回不会再临阵脱逃了吧?” 昨个动手,虽有感于这丫头短时间如脱胎换骨一般。可她也能看出,即便有高人点拨,揠苗助长,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就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武力值短暂爆发,不足为奇。 “我也……”江铃儿说着一顿,吸了吸鼻子,居然淌了一点鼻血。被她浑不在意以袖拂去,再次两手起势,冲着空妩扬了扬下巴,臭屁道,“我也正有此意。” 空妩顿了下,忽地捂唇笑了起来。 “我还真是喜欢上你了,假使你不与本座对着干,本座还真想收你做个关门弟子呢……”空妩说着,眼神却覰着她袖口沾染的点点血色,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想。她眯了眯眼,话风一转,喃喃着,“可惜只能下辈子了。” 话音未落,出手便是直捣心口极其毒辣的一掌! 江铃儿当即竟不避不退,她自然不会小瞧堂堂的魔教右护法,回首便是奔雷掌中最霸道的一掌“螣蛇无足”与之对掌! 对掌的瞬间空妩只觉得掌心一麻,心道不过如此,还是她初初认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唬人罢了,没什么长进。 可下一秒巨大的能量自掌心迸发,就像一道惊雷,在空妩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打飞数十丈外! 狠狠呕出一口血!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焦黑的掌心,颤抖的指尖…… “我可没说我要当你弟子。” 江铃儿哼了一声,拍了拍手,其实她掌心也有些麻,不过随着体内经脉真气流转,分属于长生诀和鬼道幽魂书两股真气相互交替流窜,方才震得发麻的掌心转眼恢复如常。 这也是她才悟出来的。 心生窍,浑沌死。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 正如她左手长生诀,右手鬼道幽魂书,怎会是相悖的内力?一冷一热,一阴一阳,恰如天道循环,无往不复。 换作常人,即便是老镖头再世,一掌“腾蛇无足”也需要些许时间蓄力。而她不过左手的长生诀之力调转到右手,眨眼间右手重新蓄满了气力! 她两手重新起势,衣袂无风自动,气息不曾乱了分毫。杏眸中的光堪称摄人,直直盯着空妩: “再来!” 只是话落又淌下一滴鼻血,被她以手背抹去。 其实也没啥,只是体内真气腾挪流转导致沉寂已久的丹田内力太充沛了。 上火了。 与空妩这一战正好泄泄火。 空妩在江铃儿的注视下缓缓握紧焦黑的掌心。 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即便她不愿、不想也不得不承认她竟然有些…… 害怕。 那厢净海方丈枕在莲生的臂上,莲生使劲捂住他胸膛洞穿的伤口却也是徒劳。 “你……你答应为师一件事。” 莲生忙不迭点头,泫泪欲泣: “弟子定不负师父所托!” “代……代贫僧向玄明师兄问好,死前真、真想再看一看栖霞古寺的花呐……” 净海方丈喃喃着,在莲生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厢空妩又一次被江铃儿以一掌“重云飞电”震飞! 她向来识时务,这次不再愣神震惊,而是……扭头就跑! 就这么,跑了。 跑了。 江铃儿:“……” 江铃儿愣了下,还等了一会儿,确定空妩是逃跑无误,本欲上前去追,更让她意外的事发生了。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整齐划一传来: “少镖主!少镖主!少镖主!” 江铃儿回望,全是金陵的百姓。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大半甚至是看着她长大的父老乡亲们。 她重创空妩的同时,也振奋鼓舞了所有人。 倏然一道雄浑浑厚的嗓音破空传来—— “好丫头,前来助我!” 江铃儿看了眼空妩奔逃的背影,转过身,脚踩迷踪步襄助马如蛟! 两人势如破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抵金军腹地! 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金陵百姓皆受到了二人的鼓舞,血性涌上,士气大涨: “保卫金陵!保卫金陵!” “保卫金陵!!!” 皆与金兵混战一团! 有江铃儿相助扫清金兵,马如蛟顺利抽身,千军万马中直取完颜尧头颅! “狗贼!我要你狗命!!!” 马如蛟蓦地一顿,胸膛插进一支飞羽! 紧接着数百支飞羽齐齐插进他身上! 马如蛟双眸蓦地睁大,眼似铜铃,不动了。 没了气息。 完颜尧盯着不过近在咫尺的粗粝的大手,血色尽褪瞳孔放大,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把抽出腰间大刀,直直向马如蛟脖颈砍去! “就凭你也想取本王头颅!” 本该削铁如泥的宝刀却卡在马如蛟脖颈上不能动弹。 完颜尧本就有力能扛鼎的奇名,然此刻却犹如陷入泥沼动弹不得。 紧接着眼中浮现骇然之色。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只见马如蛟几乎要瞪出眼眶铜铃似的眼珠忽地一动,猛然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人生不过大笑一场,转身离去!” 话落的瞬间,在完颜尧惊骇的眼神里一把将砍在他脖颈的刀反手夺下,利落地斩下了完颜尧的头颅! 完颜尧头颅坠地的一刻,马如蛟也合上了眼,然周身插满羽箭仍独立于人间。 马轻眉恸哭:“爹!” 江铃儿回头,眸光震颤:“马伯父!” 天方破晓。 直到此刻,朝廷的人才姗姗来迟。 群龙无首的金兵很快被宋兵清理。 清算现场后,宋兵陡得将兵刃对准江铃儿! 袁闻康愣神之后大怒:“你们做什么!?” 天下第一镖的匾额由圣上提笔所赐,为官家办了不少事,老镖头府内搜出与金人来往书信、与“金人勾结”之事自然传遍朝野上下。 宋兵为首一人:“袁闻康!江铃儿 乃罪人之女,你不想被波及,速速离开还能饶你一条性命!” 袁闻康勃然大怒,却丝毫不肯退让。 袁藻包括天下第一镖的各堂兄弟同时站了出来,紧接着包括甘子实、温承安、马三爷等等江湖英豪也站了出来,挡在江铃儿面前。 宋兵大怒:“果然是以武犯禁的草莽之辈!你们还要造……” 话未说完,一枚石子砸在他的面门上! 孩童再次挡在江铃儿身前: “不许你们伤少镖主!” 江铃儿愣了下,此刻她与马轻眉守着马如蛟,本想上前将孩童扯下却见越来越多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挡在她身前。 江铃儿愣了下,怔忡在地。 最后是宋师良挡在面前,掷地有声: “她是江铃儿,是击退魔头、驱除黄头奴之人,是老镖头之女,是天下第一镖少镖主,更是我们金陵的儿女,你们不能带走她。” 宋兵勃然大怒:“你们要造反不成?!” “放肆!” 由远及近,凌霄七子护送着张良相匆匆赶来。 张良相下马的第一时间,几乎踉跄地走到负伤的江铃儿、马三爷、袁闻康等,走到身中数箭壮烈牺牲的马如蛟以及所有伤横累累的百姓面前—— 弯下腰来,深深作揖。 “我张胥自知人微言轻……再此替江山社稷、替黎民百姓谢过诸位!” —— 上部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