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夜》 1、召幸 谯楼远远传来打更声,一更天,深宫寂静焦灼。 这一夜,传旨太监来到了凤仪殿,皇帝召幸住在绿绮阁的宝林小甄氏。 消息传到各宫,娘娘们虽有失望,却并不算酸涩。召幸的竟然是甄华漪,今夜有热闹看了。 凤仪殿绿绮阁外,廊檐下琉璃风灯被吹得摇摇曳曳,青衣宫女来回穿梭不停。 宫女玉坠儿一会儿是拿香粉,一会儿是找玫瑰露,忙得乱成一团,这头忙完了,她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一眼青白的月亮,深吸一口气,双手捧巾走回内室。 她这个宫女都紧张得不行,宝林娘娘性子柔弱,只怕更是不知所措。 玉坠儿垂着头,听见甄华漪的奶嬷嬷说话:“公主,吸口气。” 玉坠儿眼皮一跳,傅嬷嬷一向稳重,今日依旧慌了神,竟将娘娘唤作“公主”,这是犯了大忌讳啊,如今这里哪有姓甄的公主,只有姓甄的小小宝林。 甄华漪背对着玉坠儿,玉坠儿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傅嬷嬷的称呼。 玉坠儿这才看清楚了傅嬷嬷在做什么。 金丝榻上堆着几只青缎背引枕,甄华漪就软软伏在引枕上,傅嬷嬷在她身后,将抹胸的系带用力束紧了。玉坠儿看见她背上凝脂般的肌肤被勒出了淡淡的红色印子,系带深陷肌肤。 甄华漪转过身来,原本鼓鼓囊囊的胸口顿时收敛得中规中矩。 甄华漪蹙着细绒绒的眉,应当是极难受的。 傅嬷嬷在给她束胸。 甄华漪一头乌蓬蓬的发倾泻下来,将大半片雪白的身子覆住,她纤细的手指颤了颤,竭力握紧了,慢慢抬起头来。 眉横春山,唇注红檀,盈盈一双眼眸宛若含着秋水,玉坠儿猛地撞进她的目光,饶是常常在甄华漪身旁侍奉,也不由得怔了片刻。 甄华漪语气轻微:“这般打扮,便像姐姐么?” 甄华漪的姐姐甄吟霜,清瘦单薄,弱柳扶风。 傅嬷嬷一怔,顿时收了手。 * 如今的皇帝李元璟,当年是甄华漪父皇母后为她选中的驸马。 五年前,这天下还姓甄。 婚事定下的那一年,甄华漪不过十三四岁,世家大族出身的女伴们戏谑笑她得了个西北家族的夫婿。 李家祖上几代都是行伍出身的西北功勋贵族,到了李元璟父亲这一代才扎根长安。 甄华漪年少,恋慕李元璟皮相好,总要为着他和女伴们吵嘴,女伴们家世显赫,也不惯着她,学堂里总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元璟若撞见了这种事,就皱着眉,不厌其烦。 甄华漪没有发现,就是那时候,姐姐甄吟霜时常出现在李元璟身边。 甄吟霜温柔善良、风评极佳,哪怕她时时伴着李元璟,旁人也从不肯质疑她的品性,反而议论甄华漪娇蛮。 毕竟,甄华漪声名狼藉,人人都说,她的母后出身卑微,不知用何种下作的手段爬上后位;人人都说,甄华漪深肖其母,多情风流。 后来,李家得了天下,李元璟继承李父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回了流落民间的甄吟霜,将她封作了贵妃。 时隔半年后,他才想起了甄华漪,彼时,甄华漪东躲西藏。 他纡尊降贵,一道圣旨将曾经的未婚妻封为宝林,甄华漪只能感恩戴德。 她在宫中艰难度日,偶尔听着宫人用艳羡的口吻说着皇帝和贵妃海誓山盟情深意长。 甄华漪不曾愤懑,这种日子她可以一直过下去。 可是,李元璟却容不下她了。 也许是她的存在让李元璟想起曾经身为驸马的过往,也许是她阻碍了帝妃之间的深情厚谊。 甄华漪弄不明白内情,只知道,李元璟有意将她送予臣子卫国公。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告发卫国公觊觎身为宫妃的她。 卫国公是开国功臣,功绩斐然,还不属于晋王一党,李元璟不曾想过动他。 将她送给卫国公,皆大欢喜,还能彰显君主宽厚。 为一个功臣舍弃一个他厌恶的小妾,对李元璟来讲并不是一件难事。 * “卫国公……” 玉坠儿忽然间愤愤:“卫国公狼子野心,圣上怎能如此行事!” 将宝林送给卫国公,虽说是奇耻大辱,可宝林如今早就不在乎虚名了,只是那卫国公太过不堪。 卫国公本是平民,战乱后一路杀成了开国功臣,他对前朝皇族恨之入骨,有流言说,几年前征伐之时,前朝的好几个宗室女被他纳入房中折磨,可怜至极,这些浮萍一般的女子,曾经都是金枝玉叶,如今死了就死了,不过拿草席一卷,埋了就是。 若卫国公真得了宝林,不知该如何磋磨。 避世如宝林,忍不住使了银钱买通了御前太监,这才有了今夜的召幸一事。 只要皇帝肯幸了宝林,她就是实实在在的妃嫔,就不用担惊受怕被送给卫国公蹂.躏了。 傅嬷嬷听了玉坠儿的嚷嚷,只是沉默,她为甄华漪披上寝衣,乌发雪肤的小娘子已经被冻得鼻尖微红,瑟瑟缩缩蜷在矮足短榻上,她生得极美,眼下更是添了一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傅嬷嬷打量着她,将她的可怜看进了眼底,却不为所动,她吩咐玉坠儿道:“拿针线来。”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还要改吗?” 傅嬷嬷点头说是,看着她抹胸上的一片雪腻,傅嬷嬷暗暗叹口气,生得好从来不是罪过,若是嫁了别的丈夫,说不准在床笫间还格外疼爱些。 但皇帝偏爱清雅有风骨的美人,宠冠六宫的甄贵妃——甄宝林的姐姐就是个秀丽文雅的,他却偏偏对宝林这般的尤物无动于衷。 傅嬷嬷从玉坠儿手中接过了针线,将甄华漪胸口的布料收紧,直到露不出一点酥山起伏。 傅嬷嬷说道:“穿上衣裳后,就不惹眼了,等灯熄了就好,圣上既不喜欢,娘娘就从后头来,安置的时候记得避着些……” “嬷嬷!”甄华漪听到这里,真觉得难堪了。 傅嬷嬷无奈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傅嬷嬷将将给甄华漪穿戴好,殿外的太监开始催促,傅嬷嬷急急忙忙旋开一只小锡瓶,将里头的水倒在食指上,轻轻点在甄华漪的胸前。 甄华漪闻到一股异香扑鼻,顷刻间心就砰砰乱跳,甄华漪按住胸口,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傅嬷嬷沉默了一下,说道:“燕宫宠妃夜里用的。” 甄华漪就闭嘴不问了,燕朝靡丽颓唐,宠妃们为了侍奉好父皇,自然是花样百出。 燕宫的旧东西,应当是极好用的。 临要走时,甄华漪可怜兮兮地看向了玉坠儿,玉坠儿看向了傅嬷嬷,傅嬷嬷无奈道:“把那枚素色缎荷包拿来。” 傅嬷嬷用长绦将荷包系在甄华漪的裙间,一直局促紧绷的甄华漪松快了些,她唇边露出两个小梨涡,就像一个偷到糖吃的孩子。 那枚荷包里也的确装的就是小块小块的饴糖。 傅嬷嬷心里一片疼惜,甄华漪从小娇宠着长大,不知为何添上个容易惊惶不安的毛病,每到这时候,她总要备着些饴糖充作安慰。 伺候皇帝,本不该带着饴糖这样的零嘴儿的,若是皇帝不喜欢这气味就糟了,不过看甄华漪如此安定下来,傅嬷嬷也就罢了。 殿外的太监再度催促,甄华漪知道耽搁不得,于是匆匆穿好斗篷,扶着玉坠儿的手走进了浓厚的夜里。 太监杨七宝双手拢在袖笼里,他拉长了脸,满脸的不耐烦。见甄华漪走了出来,他走上前,并不引着甄华漪往前走,而是拦住她道:“娘娘真叫奴婢好等。” 甄华漪柔声道:“公公辛苦了,”她扬声,“玉坠儿。” 玉坠儿走上前来,挤出笑塞给了杨七宝两块银锭子,杨七宝咬了一口银锭子,揣进袖中,却没有让开,依旧喋喋不休道:“御前的事,一桩一件都是有规矩的,娘娘耽搁这般久了,若圣上动怒,不光是娘娘要失了圣心,奴婢这等的苦命人也要遭数落,娘娘可真是不心疼人。” 玉坠儿急道:“那公公快些让我家娘娘上宫车。” 杨七宝却不为所动,只是嘻嘻笑着。 甄华漪看明白了,褪下手腕上一只水绿的镯子,交给玉坠儿,轻声道:“一点心意,公公喝口热茶。” 玉坠儿将镯子掷到杨七宝手中,暗暗骂了一句,狗奴才。 新朝已立,宫中仍旧多用旧宫人,这杨七宝当年曾是甄华漪宫中人,也曾受过甄华漪恩惠,如今却恩将仇报,比别的太监更想将甄华漪将泥里踩。 他如今是御前的人,刁难起甄华漪那是花样百出。 杨七宝收了镯子,终于露出一点笑,侧开了身子让甄华漪上宫车。 他摩挲着袖中的镯子,眯眼看甄华漪,真是柔媚至极的美人,可惜他一个太监,殷勤侍候她又得不了好处。 宫车滚滚,碾过地上的青砖,恍若惊雷。 甄华漪坐在宫车上,心口闷闷地透不过气来,惶惶无所依的感觉弥漫全身,她慌忙攥紧了腰间装着饴糖的荷包。 她知道今夜是必须去的,可是没由来的,心底有了退缩之意。 寂静的深宫中突兀地有了一声火爆声。 甄华漪低垂的眼睫突然颤了颤,宫车颠簸,杨七宝唾骂了句:“又是烟火署的那群马屁精。” 甄华漪不解地看着玉坠儿,玉坠儿便道:“听说晋王大败夏国军,得胜而归,约莫一个月后就能回长安了,又刚好赶上了冬至,烟火署的人日夜不休地试新烟花要庆祝晋王归来。” 杨七宝接口,隐有得意之色:“烟火署这群人弄出来的东西,根本比不得贺兰家,前几日,咱家被贺兰家请去吃酒,贺兰小公子还亲自见了咱家,这等煊赫世家,烟花也格外夺目,就是在宫里,也难得见到。” 玉坠儿随口捧场:“公公好大的面子。” 杨七宝谦虚了一嘴,道:“贺兰家攀上贵婿,自然少不得打点宫中。” 玉坠儿问道:“贵婿?” 杨七宝嗐了一声:“晋王殿下啊。” 晋王,李元璟的弟弟,李重焌。 杨七宝的声音传进宫车里,甄华漪耳边仿佛响起多年前少年那道清冽亲昵的声音:“换我来给你家做女婿,好不好呀。” 李重焌说话的时候并不真心,但他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眸极为诚挚地盯着人看,就让人心甘心愿相信了他随口的谎言。 甄华漪想,她年少不经事的时候犯了大错。 李元璟对甄吟霜格外不同,甄华漪问起时,李元璟只说是以妻姐之礼相待,并无他意。 甄华漪于是有样学样,待李元璟的胞弟李重焌也格外不同。 那少年郎玩笑无忌,喜怒不定,有时亲热唤她“嫂嫂”,有时说要替兄长做她的夫婿。 甄华漪曾经将他的话当了真。 少年郎虽俊秀,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随李父为大燕征战天下,立马张弓,所向披靡。 燕朝被反军攻破都城后,各地诸侯并起,李家也摇身一变成了一方霸主。 甄华漪以为,李重焌是匡扶燕室的忠臣,她狼狈逃难的时候,每听到李重焌攻克一城,都会雀跃欣喜。 很久之后,他成了新朝的晋王殿下。 他也不曾来救她。 也许,无论是叫她嫂嫂,或是闹着要当她的夫婿,都只是随口的一个玩笑。 她在李氏兄弟心中,根本无足轻重。 兜兜转转,她回到了宫中,成了李元璟的妾室,不再是李元璟仰仗她,而是她仰仗李元璟的恩宠,这段同李重焌的过往,便成了甄华漪的催命符。 甄华漪单单听到李重焌名字的时候,便忍不住心尖一颤。 宫车缓慢,终于驶走到了清思殿,玉坠儿将甄华漪扶下车舆,缓步走上台阶。 甄华漪仰头看着这座宫殿,深吸一口气,脚步不停,她来到殿门口,只觉一团热气混着暖香袭来,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 杨七宝斜睨甄华漪一眼,然后越过甄华漪轻手轻脚往殿内走,快走到里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副笑模样。 “陛下,甄宝林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侍奉 一盏纱灯点亮在案头,兽炉口中吐出袅袅绯烟。 皇帝李元璟在读折子,待读到晋王李重焌大破夏国伪帝时,端凝肃然的面色悄然松懈,他微笑起来。 皇帝身旁的太监王保全也适时挂上喜庆的微笑。 听说晋王归来,宫中人心浮动,晋王威望过剩,朝堂之中,依附晋王之人众多,这一回长安,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变局。 好在看圣上如今的神色,是他们这些宫人太过多虑。 毕竟圣上和晋王是一母同胞,听闻幼时兄弟二人感情甚笃。 长大后,兄弟两人各自有了各自的前程,兄长李元璟在长安承担起家族的重任,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二弟李重焌随父亲征战沙场,无往不胜。 当年四面征伐之时,李元璟不曾参与,他留守长安安定后方,虽运筹帷幄施谋用智,可毕竟不如二弟耀目,晋王李重焌在战场上立下不朽功绩,人人都以为,这对兄弟之间必有一争。 没曾想到,先皇李召猝死,李重焌深陷战局,脱身不能,安居长安的李元璟便顺利即位。 王保全笑着问道:“陛下,是有什么喜事?” 皇帝道:“晋王今夜回宫,我们兄弟二人也有许久没有见面了,安排下去,朕今夜要与晋王抵足而眠。” 王保全记下,准备着夜里迎接晋王,他忽想起一件事,说道:“陛下,您今晚召幸甄宝林,只怕宝林已经在路上了。” 恰在这时,杨七宝在殿门口道:“陛下,甄宝林到了。” 王保全冷冷看杨七宝一眼,他和杨七宝颇有些不对付。 王保全和杨七宝虽同为太监,可派系不同。王保全如今是清思殿里太监的头一号人物,可杨七宝依旧没有低头,而是时常跃跃欲试,想要挤掉他自己上位。 王保全混到这位置也不是善茬,怎能容许杨七宝这样的人在眼前晃。 * 甄华漪缓步走进殿内,寝宫温暖如春,她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眼就看见居中站着的那个着赭黄袍的男人。 皇帝平静说道:“过来。” 甄华漪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皇帝往榻上坐下,仰头看了她一眼,甄华漪顿了一顿,而后低着头跪了下来。 皇帝说道:“朕记得,你从前从不往朕跟前凑,如今是想通了?” 甄华漪说出了准备许久的说辞,说道:“圣上误会了,妾从前只是没有机会亲近圣驾。” 她乖顺跪在皇帝的面前,甄华漪知道皇帝喜欢何种美人,她含着胸,露出了纤弱可怜的姿态,她抬起脸来,将微颤的手放在皇帝的膝上。 这几年来,傅嬷嬷教过她不少讨好男人的手段,她的母后有妖后之称,作为她身边的老嬷嬷,傅嬷嬷耳濡目染的不少。 可是从前她做公主的时候,傅嬷嬷严防死守得紧,生怕母后将自己教成一个以色侍人的祸水,因为她是公主,只有驸马和面首来讨好她的份儿,她断不能有纡尊降贵的可能。 皇帝伸出手放在她的脸颊上,甄华漪握紧了手指,颤巍巍贴了上去,皇帝的手有些冰冷,她不可自控地抖了一下,皇帝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甄华漪抬眼去看,看见了他眼底深浅的光。 皇帝的手按住她腰肢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为为难的声音:“圣上,贵妃娘娘的宫女急着要进来,说是娘娘病了。” 皇帝放开了手,一下站了起来。 甄华漪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失望,她看着皇帝走了出去,朦胧风灯火光之下,王保全为他披上了墨狐大氅,他冒着寒气大步走了出去。 * 凤仪殿内。 贵妃甄吟霜正在剥一个橘子,她长长的指甲染着蔻丹,往橘肉里用力地戳,汁水挤在她的手上,她清丽的面孔上隐约有黯淡之色。 今夜皇帝要幸她的妹妹甄华漪。 甄吟霜轻轻将橘子放在案上,宫女小心上前,将热水和帕子递到她的手边,甄吟霜净了手,从银盆里瞄见了自己的面孔。 她叹息:“拿镜子来。” 宫女虽不知贵妃娘娘为何在这时候有了揽镜自照的兴致,但她不敢多问,忙取来了镜子捧在贵妃面前。 甄吟霜端详这镜中的面容,忽然觉得不安起来。她一向知道自己生得不如甄华漪,是她的才情和品行让她得到了皇帝的心,可在她心底,总是对皇帝的情谊感到犹疑,若自己更美一点,她就不会这么慌了…… 她心思还没转完,就听见殿门口的太监兴奋道:“娘娘,圣上来了。” 甄吟霜面上一喜,拢了拢发髻,忙迎了过去。 甄吟霜小心伺候着皇帝脱下氅衣,皇帝面露无奈之色,道:“不是病着么?这些活儿让下人做就行。” 甄吟霜抿嘴一笑,忽然露出不安的神色,道:“妾不该打扰陛下,今夜时陛下和妹妹的好日子,陛下快回清思殿吧。” 甄吟霜如此懂事,皇帝顿时心中生了愧意,揽着她就坐了下来,甄吟霜好不容易将人引了过来,当下使尽浑身解数,极近讨好之能。 甄吟霜蜷在皇帝怀里,听见皇帝说道:“宝林千方百计要见我,所以我今夜召了她。” 甄吟霜尚且满心柔情蜜意,这时候听见枕边人谈起她的妹妹,甄吟霜只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方才皇帝的心不在焉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甄吟霜眼中含泪柔声问道:“陛下想要妹妹名副其实做陛下的宝林?” 甄华漪并无册封之礼,宫里给她面子的唤她一声宝林,不给她面子的只叫她一声小甄娘娘。 当年政权几度更迭,甄氏一族曾沦为奴婢,皇帝将甄氏姐妹收入宫中,为她们脱了奴籍,算是帮了她们一把。 细究下来,甄华漪在宫中还算不得嫔妃,着实地位尴尬。 甄吟霜眼中突然有了惊惶之色,像是想起了害怕的东西,她僵硬说道:“臣妾失言,圣上若是喜欢妹妹……” 皇帝拥住了她,他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心里最看重你,你自然知道。至于宝林,我只好给她另一条路了。” 他眸中隐有冷色。 * 清思殿寝殿内,灯火昏暗,宫人们沉默安静,站在角落里宛若灯架,但眼神来回之间,已经把想说的话说了个清清楚楚。 甄宝林这样被撂下,仔细算算,也有了好几回。贵妃不知为何偏偏和妹妹过不去,每回甄宝林侍寝的时候,总会找借口将圣上勾走,今日又是如此。后宫无聊的妃嫔们等着看今夜姐妹相争的笑话,有人宫里设了赌局,清思殿有几个宫女就赌了钱。 甄华漪对众人的打量熟视无睹,她安静地在寝殿内等候,只用手握了握腰间的荷包,殿内一片窒息的静谧,听得更漏声滴答滴答。 寒意渐渐重了,甄华漪忍不住拢了拢外衣,这时候皇帝去了凤仪殿应当不会回来了,他没留下只言片语,甄华漪略带犹豫,不知是继续等下去,还是悻悻回绿绮阁。 王保全也不知去了哪里,甄华漪想问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甄华漪咬了咬唇,还是决定回宫,她并没有资格在清思殿待上一宿。她走出寝殿,过了几道门,经过正殿之时,忽见有人从殿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她身旁的宫女顿时慌张道:“请宝林回避。” 甄华漪隔着濛黄的垂帷往外看了一眼。 来人身披墨色大氅,带着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风风火火的,有些不同寻常。 一阵冷风刮过,吹灭了灯树上的几盏火光,殿内更暗了些。 他高挑的身影蒙在昏暗的灯火中,乌黑的眉眼,皙白的面容。 李氏兄弟都生得极好,若非位高权重,恐不少人会生出不敬的心思来。 男人随和不羁的神色中隐着一股锐利之气,中和了俊秀之色,直让人不敢逼视。 甄华漪匆匆瞥一眼就安静地垂下眼睛,不得窥视君王。 她忍不住想,是凤仪殿甄贵妃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甄华漪退回寝殿,心神不宁地想着外头的皇帝。 他回来了,为何不进来? 甄华漪在寝殿枯坐了良久,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搏一搏。 寝殿里很安静,似乎清思殿出了什么事,守在外头的宫人都忙着去应付去,于是甄华漪这里一时间没有人守着。 甄华漪小心翼翼避开众人往外走去,她对清思殿极为熟悉,这是她幼年常来的地方,她知道除了寝殿外,哪处适合歇息,她也知道从哪里走不会被宫人发现。 她提着一口气,走到了清思殿东阁,隔着窗纱一望,里头果然坐着皇帝。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胡床上坐着的男人一身的狐裘氅衣并没有解下,他微仰着头,似乎睡着了。 甄华漪轻轻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惊醒了里头的人。 他的目光沉沉地压了下来,看向了甄华漪,不知何时,宫人安静地离开了寝殿。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她抬头,眼中晕着盈盈的光,她道:“您回来了。” 她谨记傅嬷嬷的教诲,还有记忆中的父母相处之道,她果然是“妖后”之女,勉强算是有一点谄媚的天赋。 她伸手去解皇帝身上的氅衣,濛濛的灯火之下,氅衣有些发褐,狐毛染着暖黄的光。 她踮脚去拉氅衣上的系带,男人身上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闻到自己胸口的燕宫秘香开始散发出丰腴甜美的气息,傅嬷嬷没有告诉她,这东西同样会让她发热。 男人他冷峻的眉眼有些严厉,乌目紧盯着她:“你在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错认 寝宫里晕黄的光覆在甄华漪的眼前,她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一般,她眨眼,费力仰着头,只敢去看他轮廓凌厉的下巴。 她的手指因男人的话而颤了颤,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妾伺候您歇息。” 她抬高手指要去扯他氅衣上的系带,太过紧张,冰凉的手指却触到了他的喉结。 她指尖被烫得一抖,男人身体的温度让她觉得万分不适。胸口的燕宫秘香幽甜的气息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被她的体温熏染得愈发馥郁。 甄华漪感到手心微微冒了汗,不知是因为太过局促,还是被这秘香激出了妖后之女的本性。 她慌乱要撤开手,却感到手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骨头里的热气将要冒出来一般,她霎时间脸红得要滴血。 她踮脚有些久,小腿微微发酸,慌忙撒手之际根本站不稳,直直就要扑到面前人的怀里。 甄华漪羞恼,她希望皇帝不要误解,她并不是在投怀送抱,但转念一想她今日就是要做这件事,何必惺惺作态,于是她闭上眼睛,颇有些破罐子破摔。 预料之中的拥抱并没有到来,男人一把拽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甄华漪感到手腕被锢得生疼,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大,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担忧,害怕他将自己的手腕折断。 甄华漪抬头,不期然撞进了他的眼睛中,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冷淡与厌恶俱有,种种情绪尖锐地扎进甄华漪的脑子里。 皇帝离开之前一切正常,甚至还颇有意动,他为何突然间转变了态度。 甄华漪转念一想,皇帝喜欢甄吟霜那般矜持的,或许是看不中她浅薄浪荡的勾.引。 甄华漪决定解释一番,她并不是故意要跌到他怀里的,她抿了抿唇,刚要说话,他骤然松开了她。 甄华漪毫无防备之下跌到在地,她轻微地“嘶”了一声,并不是跌疼了,而是手腕上的疼痛愈发明显,她低头一看,白生生的腕子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痕。 皇帝干脆利落转身,转身之际衣摆旋起一小阵凉凉的风,这凉意刮到甄华漪的脸颊,甄华漪瑟缩了一下,而后失落想到,这是皇帝今夜第二次离开,明日宫里大约会谈论她好久。 甄华漪挣扎了一下,戚哀道:“别走……” 在她视线中,那双鹿皮靴忽又转了过来,在她裙摆一寸的地方停下,他弯下腰,扼住她尖尖的下巴。 他冷声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甄华漪不明所以,她的目光柔柔地拢着他,慢慢从眉骨滑到嘴唇,甄华漪略带分心地想,从前在她眼中,皇帝和李重焌有很大不同,现在她看着皇帝,却几乎以为他是李重焌了。 五年时间,改变了她良多。 甄华漪的目光缓慢地打量着他。 几息之间,男人扼住她下巴的手愈发用力了起来。 他并非皇帝,而是晋王李重焌。 大败敌军后,他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竟是提前了半个月回到京中,今夜他秘密进宫,有重要军情要与皇兄商量,他风尘仆仆进了清思殿,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曾是兄长的未婚妻,如今是兄长的妃嫔,却依旧不改风流本性,竟在今日寻机诱惑他。 燕朝尚在时,甄华漪以势欺人,虚伪造作,嘴甜心冷,那时候李重焌野心勃勃,怎甘心做她的面首,屈居人下。 如今他终于挣脱束缚,自是一丝一毫关系都不想和甄华漪牵扯。 皇帝将甄氏姐妹纳入后宫的消息传来军帐时,李重焌神色不改,言笑如常。 他没想到今日在清思殿见到甄华漪,会让他陡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愠怒。 他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甄华漪,她抬眸看着他,泫然若泣,她轻咬着嘴唇,黏腻的檀红口脂微微晕开,她狼狈得很,仿佛被人狠狠尝过。 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幽冷甜蜜的香,他不知为何今日火气过盛,看着甄华漪,竟会想到那些事情上来。 李重焌按捺住某种悸动,头脑分外冷静地想着从前甄华漪的样子。 从前的甄华漪也擅长周旋于少年郎之间,不过那时候她更习惯以势相逼,就算说喜欢说些甜言蜜语,也太过稚嫩青涩,无关风月。 李重焌拧住眉,又渐渐松开,不管甄华漪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总归他和她之间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必有什么往来。 李重焌收回所有情绪,正要移开目光,却看见她肩膀猛地一颤,而后低下了头,慌张去扯衣襟。李重焌不明所以,循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她用手掩上胸口,动作没有李重焌的目光快。 甄华漪进寝殿侍寝,多余的衣裳除了,身上仅着亵衣和单薄寝衣,她摔倒在地,动作之间寝衣已经敞开了些,露出其中藕荷缎面的抹胸。 李重焌投去一眼,正要转开,却看见她的抹胸生生崩开了线,李重焌只觉眼前一跳,雪崩一般的白涌入他的眼中。 香霭徐徐,钻进李重焌的肌骨之中,让人生出了痒意,所以当甄华漪将脸颊贴在他腿上时,他忘了推开。 夜色沉沉,廊下宫人安静侍立在灯烛之下,不知过了多久。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乌黑的发顶,他用手按住她的后颈,情不自禁让她更近一些。 殿内水渍声隐秘地响起。 方才甄华漪摔倒之际,不小心碰倒了桌几上的茶壶,水痕乱糟糟地溢满桌面,堆积在边缘,不断累积、累积……迟迟落不下来。 不上不下的时候,李重焌陡然清醒过来,他不顾自己依旧状态狼狈,硬生生推开甄华漪的脸颊,氅衣遮掩下,看不出丝毫不妥,里头却吓人得很,他端正站着,只是衣摆处微微凌乱。甄华漪跪在地上,眼角溢出泪,用衣袖掩着唇,咳嗽了良久。 * 靡靡宫室,内侍步履间擦出轻微的响声,杨七宝安静地来到东阁前。 今夜是甄宝林承宠的日子,王保全因为贵妃的缘故,或许不愿意牵扯其中,只叫了他一个徒弟来守着,杨七宝却想着要在皇帝面前都露露脸,于是把王保全的徒弟换了下来。 杨七宝没有细想为何今夜皇帝要在东阁幸甄氏,他来到门外,殿内只有黯淡的一点光,胡床上影子重叠着,颤巍巍挣扎着。 隐约似乎有人难以承受地轻哼了一声,娇颤颤的,让杨七宝听了都心间一抖。 但忽然之间,胡床上的高大身影站了起来,直冲冲往门外走来,杨七宝心中一骇,躲避不及,门就已经开了。 杨七宝狼狈摔到在地,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神色淡淡,目光凌厉:“看见什么了?” 杨七宝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头恨不得埋在地砖下,他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七宝心里暗恨,这才明白过来,今日是遭了王保全的算计。 男人沉沉看着他,看得杨七宝如坠深渊,半晌,他才道:“将里头的人送回去。” 杨七宝心里一松,正要谢恩,又听见他说:“再回来领罚。” 杨七宝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冷汗,进到内室,将甄氏请出去。 甄氏并未多言,衣着端庄,神色也平静,只是用衣袖掩着唇,似是有些不安,杨七宝心下一松,暗想尚未铸成大错。 杨七宝带着甄华漪走了出去,出门时,已不见男人的人影。 他听见甄华漪小心翼翼问道:“圣上是对我生气了么?” 杨七宝惊奇地望她一眼,苦涩说道:“比这更糟糕。” 杨七宝将甄华漪送回寝殿,不敢耽搁,回来东阁,跪在地上等候李重焌的发落。 这事当然不敢叫皇帝知晓,若是皇帝知晓了,晋王不会放过他,皇帝更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只敢盼着晋王不敢声张,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七宝头低得很低,他看见胡服衣摆下一双尚沾着泥土的鹿皮靴出现在他眼前,宫廷之中,人人精细,很少有晋王这般不讲究的人。 若是看见旁人如此,杨七宝定会偷笑了,眼下他却一丁点都笑不出来。 他听见李重焌道:“你死后,本王会安顿好你的家人。” 杨七宝毛发直竖,立刻抱着李重焌的腿痛哭流涕,丝毫不顾他靴上的泥土:“殿下饶命,奴婢罪不至死啊,奴婢会守口如瓶,奴婢发誓,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奴婢全家不得好死……” 许是他的哀嚎打动了晋王,杨七宝终于听见李重焌大发慈悲说道:“好。” 杨七宝霎时间感激涕零,但他又一时犹豫,不知晋王是答应了留他一命,还是要他全家不得好死。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开口问的时候,却见到另一个另一个太监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保全。 王保全一见李重焌站在这里面色不豫,地上还跪了一个面白如纸的杨七宝,他心说坏了。 王保全的确是故意设计让杨七宝来守东阁的,他等着杨七宝把晋王认错成皇帝,然后倒大霉。 但现在看着东阁的情景,他冷汗直冒,害怕自己做的太过火。 王保全问道:“殿下,杨七宝犯了什么事了?” 李重焌面上适时浮起怒容:“说说。” 王保全悄悄忖度李重焌的神色,是生气了,但不是怒火中烧,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他对杨七宝斥道:“还不快说,莫非要等着拉去宫正司再说?” 杨七宝怎敢当着李重焌的面说他看见了什么,他咬了咬牙,马上捏了一个借口:“奴婢……打碎了茶盏,冒犯了晋王殿下。” 李重焌淡淡觑他一眼。 杨七宝心里发苦,知道这不痛不痒的罪名未能让晋王殿下满意,他又道:“奴婢在背后议论殿下,说了些闲言碎语,奴婢该死!” 王保全瞪大了眼,偷偷望了一眼李重焌,不敢问杨七宝究竟胡说了些什么。 李重焌扫视了周围一圈,问道:“你们都听见了?” 其余宫人噤若寒蝉,两股战战,都只是摇头。 李重焌道:“那好,日后本王再听到一星半点的胡话,自是饶不了你们。” 晋王素来率直,王保全对他的话信了六分,王保全用阴毒的目光环视四周,宫人们都垂下头来。 王保全道:“殿下的话可听清楚了?今日之事,若让咱家知道有人乱传话,别怪咱家不客气。” 宫人们唯唯诺诺应了,王保全悄悄擦了头上的冷汗。 他威胁完宫人,正要对着李重焌卖个好,那边李重焌已经大步走远了。王保全一时间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若不是杨七宝得罪了晋王,他还没理由处置杨七宝震慑众人。 王保全派人将杨七宝拖去了宫正司,这才往寝宫走。 走进寝宫前,他一琢磨,坏了,不会让这两人碰上了吧。 王保全推开了门,看见甄华漪端端正正站在殿中,王保全留心打量了一下,她发髻齐整,神色平静,只是用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王保全试探着问道:“宝林是出去冻着了?” 甄华漪道:“劳公公担心,我并没有出去,大约只是隔着帷幔吹了吹冷风,我方才瞧见圣上……” 王保全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皇帝并没有回来,甄华漪瞧见了谁,做了什么? 甄华漪将王保全的神色收入眼底,道:“隔着帷幔瞧见了圣上匆匆走了过去,他却并不来寝宫,我心里不安,想问问公公。” 王保全一听这话放下了心,原来是隔着帷幔远远瞧了一眼。也是,晋王和甄宝林,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哪那么容易碰上。 王保全不接话茬,对于甄华漪说的“圣上”,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滴水不漏地说道:“宝林,奴婢送您回宫。” 甄华漪没有意外,点头道:“有劳公公。” 回去的宫车异常地沉默,负责今夜甄宝林侍寝之事的杨七宝被拉去了宫正司,甄宝林完璧归赵,他们这些人讨不上半点好处,还在寒风中冻了一宿,真是晦气极了。 回程这趟,每个人苦着脸,算得上是凄风苦雨。 甄华漪扶着玉坠儿的手全须全尾地回来,傅嬷嬷站在绿绮阁门口,满心苦涩。 傅嬷嬷张口想问什么,甄华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背:“进去说话。” 甄华漪坐在矮榻上,傅嬷嬷给她添上一层毯子,甄华漪端着热茶并没有喝,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她虚虚看着眼前的水汽,问道:“圣上今夜来了凤仪殿后,出去过么?” 东阁灯火太暗,她也不曾抬头。 今日她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皇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晋王 西偏殿消息不灵通,玉坠儿出去打听了半晌,也没问出个什么有用的消息来。甄华漪想着夜色已深,便作罢。 晚上歇息的时候,甄华漪让玉坠儿化了一碗蜂蜜水喝,却去不了喉咙里挥之不去的异物感。 她低头嗅了一下,周身还有那股淡淡的燕宫幽香。 她有些后悔今夜的举动。 傅嬷嬷在侍寝前叮嘱过她许多,傅嬷嬷知道皇帝待她冷淡,怕皇帝起不来兴致,便教她主动一些。 傅嬷嬷点点她的手,又点点她的唇,压低声音教了她许多,她涨红着脸一一记下。 怪只怪她那时候摔在地上,恰好对着他腰下,便照本宣科地做了,陡然触到的时候吓她一大跳,他面上看着冷,其实可一点儿也不冷淡,她想退,却被掌住了后脑勺。 她回想着,那时候他们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冷静。 甄华漪躺在被褥里揪紧了衣裳,她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事情中途生生停了下来,一脸阴沉地走了出去,殿外的动静甄华漪一点也听不到,仿佛是有太监被发落了。 事情好像很正常,可甄华漪总觉得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于是她故意隐瞒了他们在寝宫做过的事,这种事羞于说出口,就算是问到皇帝跟前,她的小小谎言,也可以谅解。 甄华漪辗转难眠,翻来覆去一晚上,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终于睡着,不过略睡了一会儿,她就醒了过来。 后宫妃嫔每日清晨都要去皇后的立政殿请安,平日里推说病了还好说,毕竟甄华漪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宠宝林,今日可不行,大家都等着看她笑话,她若称病,那是漏了怯意,那等苍蝇虫豸一般的人就能循着血腥味把她吃个干净。 这几日天儿冷,昨日玉坠儿在炭盆里多放了几块红萝炭,将屋子里烧得热烘烘的,大清早她推了门,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大雪,顿时犯了愁。 宝林冬日里能撑场面的行头就那身旧狐青裘衣,只是前些日子被勾破,送到尚衣局修补去了,尚衣局的宫人们懈怠宝林,到如今还没送过来。 玉坠儿低声不忿说道:“尚衣局那些人捧高踩低的,我不服问了她们两句话,她们就夹枪带棒地笑昨夜的事儿,笑宝林还是个黄花大姑娘……” 傅嬷嬷忙制止了她:“别说了。” 玉坠儿在屋外和傅嬷嬷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件事儿,根本没有发现被屋里的甄华漪悉数听去了。 甄华漪悄摸摸地起床,打算装不知道这回事。 玉坠儿挑着大红毡帘走进了屋,见甄华漪醒了,忙伺候着她起来,拧帕子洗漱的时候,玉坠儿“呀”了一声。 甄华漪问道:“怎么了?” 玉坠儿摸摸甄华漪的嘴角,说道:“许是昨夜烧炭火气太重,娘娘唇上都裂开了些。” 甄华漪摸了摸嘴角,险些脸色骤变。 昨夜的事她刻意想要遗忘,却在今日又明晃晃地跳到了她跟前。 甄华漪脸红烧似地红,喉间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她稳住声线,道:“是上火了,喉咙也不舒服,待会儿化一盏蜂蜜水来。” 她自己听出来了,她的声音像手指擦过绒布,隐约有些低哑,玉坠儿一无所知的样子让她暂且放下了心,可是皇帝后宫中的妃子眼睛毒辣得紧,不知她们是否能看出不妥来。 玉坠儿和傅嬷嬷伺候着甄华漪收拾妥当,临出门时,玉坠儿给甄华漪披上一件半旧的貉裘,貉裘相较狐青裘要廉价许多,甄华漪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甄华漪捧着手炉到立政殿请安的时候,甄吟霜才刚刚起身。 甄吟霜伺候着皇帝穿衣,晨光熹微,屋内一片温馨安详。 甄吟霜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美貌婢女,心中纠结万分。她久久无孕,御医暗地里告诉她,她极难受孕,她想要有时想要劝皇帝幸她信任的宫人,生下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有时又拿不定主意。 皇帝穿好衣裳,自始至终没有看美貌宫人一眼,甄吟霜送走皇帝,转身坐在美人榻上,蹙着眉按了按额头。 宫女走到她身后,遣走了其他宫人,手法娴熟替她按头,宫女说道:“娘娘是心善的人,可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那些宫女儿若能给娘娘生个孩子,那是她们的福气。” 甄吟霜幽幽叹口气:“可我于心不忍,夺人子嗣毕竟是伤了阴德。何况,那是要我亲手将圣上推给别人。” 宫女道:“娘娘就是太过心善了些。” * 皇帝去上早朝之前,将王保全提过来问了昨夜的事。 王保全说道:“昨夜晋王殿下赶回来,没有等到陛下,就歇息在了东阁。” 皇帝道:“是朕昨夜忘了这一茬……”他若有所思,说道:“朕考虑不当,晋王昨夜仓促入宫,若让太后知晓,又要生出一番风雨,王保全,你吩咐着清思殿人,不要传出此事。” 皇帝和晋王虽是一母同胞,可兄弟二人并不是一起长大的,太后和先帝离心,从小就带着李元璟养在身边,对李重焌却是不管不问,甚至,在李元璟承继大统之后,对李重焌还多有防范。 王保全又道:“还有一事,杨七宝昨夜冒犯了晋王殿下,奴婢打发他去宫正司了。” 皇帝不以为意,只轻轻颔首。 皇帝下朝回到清思殿。 前朝政事繁杂,大臣们针锋相对吵了一上午,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脑仁直疼,他扬声道:“请甄贵妃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甄吟霜盈盈的泪,一想到这些,他头更疼,他叫住了将要出去的王保全:“等等。” 皇帝皱眉想到,从前在燕宫之时,妖后势大,甄吟霜不知受过了多少委屈。 甄吟霜性情柔弱善良,进宫以来对妹妹毫无芥蒂,反而时时照拂,他看在眼里,总是放心不下。 甄华漪心机深沉,口蜜腹剑,甄吟霜怎能防得过她? 他必须得警告甄华漪,让她生不出一点忤逆甄吟霜的心思,让她看明白如今的身份。 皇帝缓缓说道:“唤甄宝林来,陪朕去内苑走走。” * 甄华漪刚从立政殿给皇后请安回来,自然少不了唇枪舌剑的,甄华漪只装傻不知,后面便没人在意她了。 甄华漪刚在绿绮阁坐下不久,就听御前的人来传唤,说皇帝要在内苑见她。 傅嬷嬷和玉坠儿霎时间欣喜起来,傅嬷嬷忙着翻出了那只小锡瓶,甄华漪蓦地想起深夜的事,脸颊微红,她摇摇头,难为情说道:“嬷嬷,现在是白天。” 她强调:“在内苑。” 傅嬷嬷不以为然,但看在甄华漪面皮薄,也不为难她,只是嘟嘟囔囔道:“白天也没什么打紧的。” 甄华漪看着傅嬷嬷将小锡瓶受进匣中,打定主意再不碰这燕国秘香。 昨夜的事让她耿耿于怀,她怎能做出那般出格之事。 甄华漪对着铜镜补了胭脂和香粉,直到唇边的伤看得不甚明显,她才放心走出了门。 内苑六角亭中,王保全在扇炉子煮茶,皇帝坐在一旁。 甄华漪上前行礼,她半蹲着福身:“圣上万安。” 等了许久,皇帝却没有叫起,甄华漪心里一沉,只听得皇帝道:“王保全,带人都退下。” 王保全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甄华漪低头跪了下来,她感到下巴一痛,被人扼住了下巴,她抬头,看着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皇帝冷冷说道:“朕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朕却没闲心理会,但若你有半分心思要害贵妃,朕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甄华漪半晌没有反应只能呆愣愣看着他。 她垂下了眼睛,说道:“妾明白。” 桎梏松开,甄华漪感到下巴上迟钝的痛,周围很安静,只有茶炊滚滚的水声,良久后,她听到皇帝道:“起来。” 甄华漪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身形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站直,这才撇开眼神。 皇帝道:“陪我走走。” 甄华漪安静地陪侍在皇帝身后,谦卑地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寒冬腊月的,内苑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但两人沉默地走了许久。 甄华漪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皇帝喜欢她的陪伴,她明白皇帝大约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训斥她的事,他怕牵扯到甄吟霜。 两人缄默无言,气氛沉默尴尬到怪异,身后随侍的宫人们也都大气不敢出。 恰在这时,水榭中懒洋洋地走出了一道青色的人影。他像是午睡才起,旁若无人地出现在禁宫之中,身上鸦青缠枝莲花纹袍衫微皱,一番落拓不羁的模样。 他意气昂藏,一见皇帝就快步走了过来,笑道:“见过皇兄。” 话音未落,甄华漪浑身一颤,脸色顿时白如金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旧事 甄华漪站在皇帝身后,望着和皇帝极为相似的面孔,心中如惊涛骇浪。 李重焌身形高挑,站得并不端正,笑眼望向这边,神采飞扬,他和皇帝生得相似,神态却肆意松泛不少,行动之间,矜贵清隽。 他腰间别着两把宝剑,一名紫电,一名青霜,在日光下金辉银耀,这便是大名赫赫的晋王双剑了。 飒沓如流星的年轻将军,张扬肆意的双佩剑。 甄华漪在阳光下一晃神,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甄华漪同李重焌的过往,已经是五年前的旧事,再见李重焌,竟觉得仿若生人。 五年过去,他如今风神秀彻,光华蕴藉,不负李氏簪缨名门风度。 五年前,李重焌一身胡服出现在燕室奢靡宫廷里,身上那股边塞的粗粝之感引得宫娥频频发笑。 李重焌却并不在乎,他出身不差,因此行事格外洒脱随性。 甄华漪身边都是世家浮华子弟,见了他这样不羁的,便心生好奇。 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李重焌也大不了许多,记忆中灼灼桃花下的相伴,现在回忆起来,不过是小孩子的过家家。 现下,她见了李重焌,心里只挂念着一件事。 李重焌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甄华漪本就对昨夜的事惊疑不定,夜里灯火昏暗,她又被秘香弄得眼饧耳热,离开清思殿后,冷风将胸脯上的幽香吹散,她头脑冷静了一下,终于察觉到其中的怪异。 对面之人太过强势,几乎不像平日她见到的皇帝。 她眼前浮现了皇帝和晋王两人的面容,他们兄弟二人长得极为相似,若是灯火黯淡一些,说不准真的会认错。 她又觉得自己是太过疑神疑鬼,李重焌在夏国征讨,还有半个月才能回京,夜里之人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听傅嬷嬷说,有些男人在床笫之事上,会变个模样,大抵就是皇帝这般吧。 甄华漪却没想到竟在这里白日撞鬼,撞见了李重焌。 甄华漪低下了头,害怕被人看出不妥。 她说服自己,就算李重焌今日在宫里,昨夜那人也不一定是他。 皇帝看见李重焌,声音略带无奈地说道:“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重焌笑道:“方才去了长乐殿见了母后,母后嫌我烦,我自己也烦,就转到了这里,快到晌午,日头晃人,就索性在水榭里睡了一觉,皇兄可不要怪罪臣弟。” 皇帝哈哈一笑:“怎会怪罪你?” 两人兄弟情深说起了话,甄华漪站在皇帝身后,自始至终李重焌也没有投来半点目光。 甄华漪松开了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是她胡思乱想了,许是看多了傅嬷嬷找来的不着调的话本,怎能将这等离谱之事往自己身上想。 甄华漪抿了抿唇,唇角有一丝微微的痛,她担心唇角的脂粉掉了,情不自禁拿帕子去压,忽然觉得头顶隐隐约约的有道目光。 她心一紧,拿着帕子的手指一抖,她抬眸去看,李重焌依旧在和皇帝讲话,面对皇帝,他的目光并没有低垂半分。 甄华漪转眼一看,是李重焌身后的扈从在痴痴盯着他瞧,扈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傻傻的,甄华漪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那扈从霎时间红了大半张脸。 甄华漪难得松懈半分,忽然察觉到对面李重焌望着她,像是被太阳照到一般眯了一下眼,甄华漪忙移开了眼睛。 这时波澜又起,皇帝突然转过身来。 甄华漪的手躲在袖子里,几乎把帕子搅碎了,李重焌和皇帝同时看向了她,她无所遁形,心口砰砰直跳,昨夜的事情仿若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好久没同皇兄赛马了,不知皇兄夜夜美人在怀,可曾落下了马上的功夫。”李重焌笑道。 萦绕在面上的目光终于淡去,甄华漪有些后怕地垂下了头。 皇帝兴致勃勃道:“好,我要好好同你比一比。” 他命王保全去取他的马鞭,同李重焌往前走了两丈路,甄华漪咬了咬唇,皇帝没有让她退下,她只好跟了上去。 李重焌扫她一眼,看向皇帝道:“皇兄要携美同去?” 皇帝这时才想起了一旁的甄华漪,他淡淡吩咐:“宝林回宫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甄华漪福了福身子,乖顺退下。 甄华漪退下后并没有马上回凤仪殿,她快走了几步,追上了前去取马鞭的王保全。 王保全转身的时候一愣:“哎呦,甄宝林,有什么吩咐?” 他说得客气,但像甄华漪这种小妃嫔哪敢“吩咐”他? 甄华漪斟酌着说道:“昨夜圣上去了贵妃宫里,回来后却不见我,而是让公公将我送走,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圣上?我实在惶恐,劳烦公公帮我解解惑。” 甄华漪昨夜对王保全提及了“圣上”,王保全这样的老油子没有否认,却也没有确认,甄华漪越想越难心安,打定主意今天再试试他。 王保全一听甄华漪这话,就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今早皇帝交代过不许将晋王昨夜的行踪泄露出去,得了皇帝的许可,王保全说起谎是张口就来:“娘娘多虑了,圣上回来,是记挂着娘娘,走,自然是圣上有急事,这急事儿嘛,不就是今日这事儿吗?” 王保全笑着往前望,甄华漪也转脸往那边望,正看见皇帝和李重焌渐渐远去的背影。 王保全没有含糊,昨夜就是皇帝,若昨夜不是皇帝,谅他王保全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谎。他还暗示了她昨夜皇帝匆匆离开的原因,是昨夜得知了李重焌今日回来的消息。 甄华漪有些心虚地想,王保全也并不了解内情,昨夜其实是皇帝恼了她。 “那甄宝林,奴婢就先走一步了。” 甄华漪含笑立在风中,看着王保全小跑着跟上了皇帝,她用手指拂了拂微乱的鬓发,目光虚虚地笼住李重焌模糊的背影。 果然是她胡思乱想了。 甄华漪心口一块大石落地。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看见玉坠儿抱着一件衣裳走进去,甄华漪仔细一看,正是那件送到尚衣局的狐青裘。 甄华漪想起来,早上玉坠儿还暗地里和傅嬷嬷抱怨尚衣局捧高踩低,这时候竟补好送回来了。 玉坠儿喜滋滋说道:“小钱公公竟还挺好心,听我抱怨一句,就帮娘娘去尚衣局催了一遭,这不,送来了。” 甄华漪眉头轻蹙,玉坠儿说的小钱公公并不是绿绮阁的人,他似乎有个干爷爷正是尚衣局的,他虽与玉坠儿平日交好,也很少这样出面帮忙。 甄华漪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玉坠儿道:“奴婢也是,但昨儿娘娘不是要打听晋王殿下嘛,我就去问了小钱公公。” 甄华漪一听到这话,不由得指尖一抖。 玉坠儿将裘衣捧到甄华漪跟前,说道:“娘娘您看,补得还挺好。” 甄华漪接过裘衣,往内室里走,她坐下,听玉坠儿说道:“早上听小钱公公说,晋王殿下回宫了,他说殿下急着回宫,是为了和贺兰家议亲。” 贺兰家是太后的母族,是家大业大的陇西家族,屹立两朝而不倒,且因下注李氏一族成功,在本朝更为煊赫。贺兰太后的弟弟贺兰恕是当朝尚书令,也被尊称为贺兰相,贺兰恕有两个女儿,就是贺兰家五娘子和六娘子。 甄华漪没理会玉坠儿对李重焌婚事的议论,她坐在榻上,用手抚着缎面,拧眉看尚衣局送来的裘衣。狐毛蒙茸鲜亮,修补得几乎看不见曾经破损之处。 甄华漪有些意外,照理说尚衣局糊弄她敷衍她才是正常。 甄华漪垂眼,想着玉坠儿方才说过的话,小钱公公、尚衣局…… 甄华漪想起来一件小事,五年前有次她在燕宫私见李重焌的时候,不小心被尚衣局的吴太监瞧见了。 当时李重焌背对着吴太监没有发觉,甄华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有声张。 吴太监倒是命大,安安稳稳活了五年,还荣升了尚衣局的管事太监。 这次,莫非是吴太监见李重焌回来了,又有小钱传话说绿绮阁在打听晋王,所以吴太监以为她和李重焌依旧有什么关系? 李重焌离长安五年,一回到长安,宫里宫外人心浮动,连尚衣局的太监都拐着弯,百般讨好一个可能和他有联系的人。 甄华漪攥着裘衣,手指缓缓用力。 昨夜一整夜她都在担惊受怕,害怕那人是李重焌,更害怕的是东窗事发。 但换一种思路想,若昨夜是李重焌,她真的会死吗? 往前一步或许不是绝境而是活路。 她和李重焌算是有一份旧情,李重焌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定,他可以帮自己走出这笼鸟槛猿的困境。 她一无所有,只有美色足以惑人,可身为皇帝妃嫔,偏偏不能以身躯为诱。 桃花面颊,丰肌腻体,怎能奉于外人享用。 她别无他法,只能试着以假意换真心,不谈风月,只谈感情。 千万要小心应对。 甄华漪缓缓松开了手指,心中已经有了决议。 她松开裘衣,心里却止不住有几分厌倦。 自小在燕宫长大,她身边都是高雅又虚浮的人,她学的都是柔媚虚假的把戏。 就连逃难之时,她也是被当地豪族精心供养,预备利用她的身份给胜利者献媚。 或许她太过天真,但她的确有某些时刻,盼着过些真实的生活。 * 赛完马,已是黄昏,李重焌随手将缰绳扔给身旁的太监钱葫芦,满身汗气地走进晋王府。 太监钱葫芦本名钱福禄,是李重焌身边最得用的伴当,李重焌嫌弃钱福禄三字拗口,喜欢就叫他钱葫芦。 见李重焌不在身边了,钱葫芦悄悄瞪了侄子钱通宝:“你在宫里的时候盯着宝林娘娘发什么愣?” 钱通宝呆呆道:“侄儿没见过宝林娘娘那般好看的人,她还对侄儿笑呢。” 钱通宝立刻挨了一个大耳巴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咱家迟早要被你个糊涂虫害死。” 见钱通宝眼泪汪汪,钱葫芦又软了心肠:“罢了罢了,往后你可留心着,宫里的事没那么简单,别一不小心掉了脑袋。这回殿下回来,进宫的时候多着呢,太皇太后想皇孙儿想得紧,殿下怕是要经常去万寿殿看看。” 钱通宝又犯糊涂了:“方才听哥哥们说入宫的事,侄儿还以为是要去长乐殿呢,诶?怎么不是去太后宫里?” 钱葫芦沉下了脸:“多嘴,不该问的就别问。” 钱通宝又知道自己多嘴了,这回他不劳烦钱葫芦动手,轻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缩着脖子,一溜小跑着跟上了李重焌。 李重焌穿过廊桥,要去净房洗一洗浑身的汗气,却在廊桥上遇见了特意来堵他的张固。 李重焌拱手,作一个纨绔样子:“还未恭喜张侍郎左迁。” 李重焌回得突然,朝廷对他们的封赏尚未争清楚,但张固出身名门,才能出众,先被封了个侍郎。 张固正是要和李重焌讨论此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是福是祸,朝中中书令前日猝死,空了个位置出来,臣稍微打听了一下,殿下却是朝臣众望所归。” 李重焌听罢拧了眉头,张固见李重焌思索,不敢叨扰,先行告了退。 李重焌除了衣裳进了净房,大半人高的浴桶于他而言却有些狭小,他沉入浴桶中,水哗啦啦地溢出撒了满地。 李重焌闭眼皱眉仰在浴桶中,滴答滴答的水声蓦地将他拉回到了昨夜,昨夜水渍声细微,却宛若震雷,轰得他耳膜鼓胀,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甄华漪濡湿的唇。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冷意。 甄华漪她怎么敢,在兄长的眼皮底下使尽手段勾.引他。 他望向了窗外怔怔出神,那里斜倚着几株含着白雪的红梅花萼。 李重焌忽而记起从前在燕宫中的一段画面。 着鲜亮红裙的甄华漪悄悄在桃花树下蒙住他的眼,素来轻佻肆意的少年郎面色薄红,神色顿然肃然。 少女声音甜美又凉薄:“母后只想我嫁李家,我嫁给你可好?” 自然不好,在少年李重焌的心中,兄长是能够撑起家族的松柏,而甄华漪和自己的仅有的关系,只能是叔嫂而已。 他也心知肚明,甄华漪对他的种种暧昧,不过是为了气一气兄长。 李重焌从浴桶中站起,水珠从乌发上淌下来,打湿了他的眉眼,顺着他的喉结流下。 他皱眉,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 李重焌神色淡淡,踏出了浴桶,拖出一地水痕。 他取来干帕子,将嘴唇狠狠一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接近 李重焌回京几日,收到众多长安权贵的宴会邀约,一时间炙手可热。 但李重焌竟闭门不出,让权贵们忐忑又惶惶。 回京以来,他暗地里拜访的第一个人,却是权势不显的京兆尹潘育,若传出去,定是让长安众人摸不着头脑。 潘府,潘育心中惴惴地看着对面坐着的晋王殿下,并不清楚这位贵人的来意。 袅袅茶水汽中,李重焌开口了:“我想请潘公查一桩当年旧事。” 潘育连声道客气,道:“殿下请讲。” 李重焌缓缓说道:“当年我养父母徐氏灭门惨案。” 潘育笑容顿僵,感到后背渗出了点点冷汗。 潘育心中恍然,怪不得李重焌会首先来拜访他。 京兆尹是一把锐利至极的剑,但潘育出身低微,又没有家族势力,怎敢真的对权贵们动刀子。他是空有高位,实则不堪一击。 潘育挤出笑容来,费尽心思糊弄。 李重焌微笑,看起来是被他糊弄了过去,宾客尽欢。 出了潘府,李重焌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一架青帷小车里盯着潘府小门。 片刻后,卫离闪身进了马车,低声说道:“潘育慌慌张张派人去贺兰府。” 卫离说完,感到周身气息一凛,他抬头看见了李重焌眼中的冷色。 卫离将剑抽出一般,道:“如此没有眼色,我去结果了潘育。” 李重焌有些头疼,道:“这里是长安……收敛着些吧。” 卫离愤愤:“殿下不准备对付他?” 李重焌淡淡道:“我反倒要送他一份大礼。” 李重焌语气轻松,但看着潘府门口的石狮子眼神转冷。 潘育依附的是贺兰一族,他一遇见事就去通风报信,情有可原。 但愿是他想多了。 李重焌回了晋王府,看见一向在军帐运筹帷幄的张固在王府盘点处置太监宫女,甚是贤惠。 李重焌临轩而笑,被张固抓了个正着,张固于是刻意挑了李重焌厌烦的话说道:“殿下是时候为晋王府寻一个女主人了。” 李重焌不再笑了,叹道:“我倒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张固道:“并非是闲情逸致,殿下既然打定主意留在长安,与宫里宫外的交际频频,自然少不了一位王妃来打理,况且,殿下也老大不小了,需要一位小世子来稳定人心……” 李重焌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却听见张固下了一剂猛药:“殿下若不自己相看一位王妃,太后和贺兰家只怕会乐意效劳。” 李重焌面上轻松之色一扫而空。 张固还在喋喋不休:“臣其实觉得,贺兰家的娘子也不错,稳住贺兰家,日后殿下想要更进一步时,贺兰家便不会是阻力,说不准还会帮殿下,呵呵,从龙之功可是天大的诱惑。” 但李重焌并不想更进一步,贺兰娘子若为王妃,只会成为太后和贺兰恕安插在他身边控制他的绳索。 李重焌思量片刻沉沉道:“我会去见祖母,让祖母为我选一门亲事。” 想要绕过太后和贺兰家,李重焌能找的人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 那日内苑一面后,甄华漪好些天没有机会见着皇帝。 在傅嬷嬷的反复催促之下,甄华漪不得不打起精神筹划起来。 甄华漪道:“将我那只簪子拿去换点银钱,御前的人依旧要打点着,圣上他……” 甄华漪顿了一下,脑子里蓦然出现了李元璟和李重焌两人的脸,她压住从前心中的荒谬疑心,有些失笑。 她拉回思绪,想到她贴近他时,他并没有那般平静。 甄华漪强行镇定说道:“若再有机会,圣上他未必不愿幸我。” 但甄华漪的这个机会迟迟没有来临,御前太监杨七宝被发落到了宫正司,这条好不容易走通的人脉一下子就断了,甄华漪有银子想使却找不到门路,王保全谨慎,轻易不接她的银子。 甄华漪别无办法,她想要去偶遇皇帝,也打探不到皇帝的行踪。 她盘算着见皇帝的机会,几天后宫里的冬至晚宴倒是能见着,但皇帝身边总会拥着一大群的人,她这个小小宝林只能在最末的席位里坐着,须得好好想个法子,趁着人少的时候大着胆子去见他。 再就是开春的春狩,皇帝后宫里人不算多,每年都会带着所有妃嫔前往围场围猎。皇帝有征战沙场的气魄,却苦于身体文弱,只好在围猎时候过过瘾,他不光自己过瘾,也喜欢看妃嫔们骑马射箭。 若是能在那时候表现一番,皇帝自会将目光投向她。 甄华漪这边仔细筹谋着见皇帝,有心栽花花不开,却陡然听到了晋王入宫的消息。 * 李重焌近日来常在万寿殿陪着太皇太后,而甄华漪时常去万寿殿为太皇太后抄经。 这让甄华漪开始认真考虑招惹李重焌的可能。 这个想法她暂且不打算让玉坠儿和傅嬷嬷知道,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嬷嬷仿佛看穿了她。 傅嬷嬷没有阻止,默不作声地将母后宫里的那些奇怪的书塞给她,只是有时忍不住叹息几声。 天蒙蒙亮,绿绮阁已经有了动静,玉坠儿用攒下的柴火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伺候着甄华漪沐浴。 玉坠儿好奇问道:“今日是要陪太皇太后礼佛么?” 甄华漪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解释。 冬日里寒冷透骨,呵一口气都成了濛濛的雾,在这天气里沐浴并不是一件舒心事,但却是一件奢侈的事,炭火柴薪于失宠妃嫔来说,是能救命的东西。 甄华漪从前不曾觉得冬日沐浴难挨,也不觉这事奢侈。 那时候宫女会事先将浴房熏得暖烘烘,烧金销银也在所不惜。 甄华漪一大早梳妆打扮完毕,清清丽丽的模样,宛若水中芙蕖,她刻意打扮得清淡,但眉眼之间隐约的一股娇媚,恰若芙蕖映朝霞。 今日甄华漪去万寿殿,是为了李重焌。 甄华漪缓步来到万寿殿,与别处不同,万寿殿的宫人待她客气一些,也许这也是她乐意来万寿殿的原因之一。 宫人引甄华漪来到太皇太后的小佛堂,太皇太后跪在佛龛前颂念完毕,甄华漪跪在她身侧,扶起她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 她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时,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往后退了一步。 太皇太后拍着甄华漪的手笑道:“你来了,今天宫里热闹,你来正好。” 甄华漪心里有鬼,她今日是为了李重焌来的,听太皇太后的话,一时间觉得她若有所指。 太皇太后看她惴惴的样子,道:“怕什么,你和她们一般年纪,论出身,还是公主,比她们哪儿差了?” 甄华漪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 太皇太后喜欢热闹,喜欢年轻的女孩儿,因此世家大族都喜欢将女儿送进宫陪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兴致勃勃,还在宫里请了琴棋书画的女先生,办了个私塾来教这些贵小姐们。 太皇太后并不忌讳提及甄华漪的出身,大周皇室和燕朝旧皇裔正是因为她沾亲带故。 太皇太后是甄华漪祖母的表妹,她念着这点血缘关系,在甄华漪入宫后颇为照拂。 说起来,甄华漪还算得上是李元璟和李重焌的表妹。 太皇太后说道:“如今做了皇帝的妃嫔,你要一心侍奉君王。论起来,李家对甄氏不薄,若不是先帝登上了这个位子,甄氏一族恐怕早就……” 当年天下动乱,农民出身的白衣军攻破长安,燕朝皇室仓惶四散。 天下三分,燕帝死后,东西南立了三个燕朝新帝。 白衣军和夏国军后来自立为帝,都将捏在手里的小皇帝连同甄氏族人杀了个干净。 唯有李召手里的燕哀帝,甄华漪的一个皇叔,禅位后封了个东昌公,后面病死了。 究竟是如何死的,尚且不论,李召还算体面,没有祸害其他甄姓人,这就算很好了。 所以太皇太后的话也不算没有道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甄华漪颔首点头。她知道太皇太后是真心劝她好好过日子,有这份真心,在如今的甄华漪看来,就弥足珍贵。 可如今她想好好过日子,皇帝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了。 说话间,一个容长脸的黄衣小娘子喜盈盈地走了进来,她一来就对着太皇太后撒娇道:“太皇太后娘娘,我们今日学画,您不去看一眼吗?” 太皇太后笑呵呵由着她扶起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素银镯子,与她周身的穿戴相比,倒是朴素得过分了。 甄华漪见状往后退了两步,太皇太后对后面招手:“宝林,你也来。” 她指了指黄衣小娘子:“这是贺兰家六娘子,乳名般若,你从前应当见过。” 甄华漪抬眼看了一眼贺兰般若,从前她对贺兰般若没什么印象,她更熟悉贺兰家五娘子贺兰妙法,当年贺兰妙法是李重焌议亲的对象,听说是李重焌点头同意的。 如今时过境迁,李重焌成了晋王,婚事也搁浅,但贺兰妙法仍是最有可能成为晋王妃的人。 贺兰妙法和甄华漪的姐姐甄吟霜都是闻名长安的才女,李家兄弟喜好才女,倒是秉性相似。 甄华漪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来到了书房,几个小娘子齐齐起身行礼,有几个偷偷打量着后头的甄华漪。 贺兰般若轻晃太皇太后的胳膊,说道:“昨日先生教了前代美人图的技法,臣女们手痒,却寻不到美人来作画,臣女们都是寒门陋质,当不得一声美人,臣女一想,万寿殿不是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美人嘛,就是太皇太后娘娘呀。” 甄华漪垂首听着这一通话,不由得暗自钦佩贺兰般若的脸皮和口才,太皇太后虽然知道贺兰般若是在恭维她,听这话却也很高兴,她说道:“老了老了,当不得一声美人,你们个个都水灵灵的,画谁都不出错。” 贺兰般若眸光一闪,眼巴巴看着太皇太后道:“还是娘娘挑一个吧。” 太皇太后左右看了看,忽然指了人群中一个穿绿罗裙的娘子道:“田娘子,你主意多,快想个点子出来。” 被点名的田娘子一怔,脸颊很快泛起粉色。 贺兰姐妹对视一眼,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窦。 余下众人也颇为不解,田娘子一向沉默寡言,太皇太后也从未特意关照过她,为何今日专程问了她。 田娘子自己却是猜到几分内情。 几天前,娘亲将她叫到了身旁,上上下下打量,口中欣喜说道:“出息了,出息了,竟能嫁贵人。” 田娘子将长安的贵人从上到下数个遍,也不敢奢望是晋王李重焌。 但今日太皇太后身旁的嬷嬷竟单独叫住了她,试探地问了她对晋王殿下的看法。 田娘子心脏都快蹦出来,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嬷嬷看着她,越发亲切慈爱。 此时,田娘子按捺住激动,正要回太皇太后的话,却忽然看见了贺兰姐妹。 田娘子头脑顿时冷静。 她的家室在在场中人中是不够看的,她的父亲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贺兰相。 若是父亲依旧碌碌无为,哪怕她做了晋王妃,在这群人中仍旧是抬不起头的。 在贺兰姐妹的目光中,田娘子退缩了,她道:“不妨都在纸上写一个名字,选出一个美人来。” 未婚女子中,贺兰妙法最为姝丽,人缘也最好,田娘子在卖贺兰家的面子。 贺兰般若同意了:“这主意好,臣女斗胆,太皇太后要给选出的魁首美人一个添头。” 太皇太后轻轻扫过田娘子一眼,看向贺兰般若,笑道:“疯猴儿,你说,要什么添头?” 贺兰般若嘻嘻笑道:“臣女要和姐妹们好好商量商量。” 甄华漪敛眉站在一边,她听着贺兰般若插科打诨,神色没有半点波动,这群小娘子都是在阁的名门闺秀,若是几年前,甄华漪可能是其中被众星捧月的一个,可如今她是不受宠的妃嫔,是局外人,她只安静陪着太皇太后,不觉得这事与她有半分关系。 她冷眼旁观,看着看着,觉得画美人这事可能没有这么简单,要一个添头不过是用来哄太皇太后的,何必要商量这么久。 小娘子们神色闪烁,隐有焦急,倒是似乎在等着什么。 甄华漪眸光一闪,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李重焌。 贺兰般若还在太皇太后身边缠着说话,太皇太后玩笑道:“你一旁去站着,老身要听听你姐姐怎么说。” 太皇太后大半辈子做世家大族的老夫人,新朝已立,她依旧没什么太皇太后的架子。 大周皇族本就出身高贵,不需要这些称呼来彰显尊贵,因此他们没有刻意改口,连皇帝也不是总是称孤道寡。 太皇太后看向了贺兰妙法,贺兰妙法是个端庄妍丽的美人,还是长安出名的才女,一般这样的才女都有些自傲,但贺兰妙法却是大方又亲切,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贺兰般若立刻撒娇道:“太皇太后偏心。” 贺兰般若走到贺兰妙法身边,挂着笑说道:“姐姐貌美,今日的魁首非姐姐莫属。” 贺兰妙法不喜也不恼:“不要胡说。” 姐妹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衣太监走了进来通传道:“晋王殿下来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各自含羞的小娘子,笑道:“叫他进来。” 甄华漪蓦地有些紧张,在众人面前她不能显示分毫,只是安安静静站着。 没过一会儿,李重焌迈步走了进来,他低垂着眼睛,没有往羞涩的小娘子们投去一眼,他带着笑走到太皇太后跟前,不见平日的恣睢,莫名有些少年气:“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延年。” 太皇太后抬手让他起身:“你来得正好,小姑娘们要画美人图,撺掇着我给她们添头,这添头不就在这儿,谁选做了魁首,就由你亲自执笔,画一幅美人图。” 李重焌含笑道:“任凭祖母差遣。” 小娘子们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偷偷睨李重焌一眼,暗自脸红不已。 甄华漪趁着混乱之时,也抬眼状似不经意地扫了李重焌一眼。 李重焌自始至终没有向她投来半分目光。 小娘子们取笔蘸墨,在纸上写名字,偶尔暗暗打量一下对方,神色各异。这时候她们的兴奋渐褪,略有防备地看向了贺兰妙法。 贺兰般若掩住自己的字,落笔下来,第一个字写的却不是“贺”。 万寿殿的宫女将纸张收齐,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一张张看过,面上露出了讶异。 甄华漪看见底下小娘子们隐约有些看热闹的样子,她微微皱眉。 这群小娘子中,最美貌的就是贺兰妙法了,若选出了旁人来,就是明晃晃的嫉妒,那就真是个笑话,这些世家贵女们的心思就显露无疑,落了下乘。 甄华漪电光火石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她下意识心下一沉,尚没能分辨这事的利弊,太皇太后已经把脸转向了她。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含着一丝打量,甄华漪立刻将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算计清空,看上去略带懵懂和无辜。 太皇太后眼中的审视散去,她又扫视了一眼众位小娘子,她年事已高,又总是笑眯眯的,这些小娘子们心里习惯将她当做一个慈祥的长辈,这时候被她这么一看,都忐忑地缩了缩脖子,这才感到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小娘子们不愿意贺兰妙法出风头,选别人又完全压不住贺兰妙法,恰好这里端端站着一个容色摄人的甄华漪,甄华漪已经做了皇帝的妃嫔,毫无威胁。 于是局外人入了局。 小娘子们浅显的心思,太皇太后一览无余。 甄华漪表情放空,心里猜测着太皇太后也许有些不悦,这些黄毛丫头也敢借着太皇太后的势来耍心眼。所谓金口玉言,贵人说话一诺千金重,方才太皇太后已经答应了这个添头,怎好改口。 但她们哪里知道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是敢捉着刀上战场的,太皇太后哪里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甄华漪有些可惜,想着若是太皇太后要这个面子,她倒有机会接近李重焌了。 甄华漪等着太皇太后说话,心里猜测太皇太后会如何拆招,也许根本不用多想,就一句“她是宫妃”就可以打发了。 她这样想着,却看到太皇太后回头笑道:“宝林,你被选作了魁首。” 甄华漪一怔,有些出乎意料,太皇太后话音里倒像是乐见其成。 甄华漪犹在怔愣中,贺兰妙法抬眸,看向了甄华漪,别的小娘子或许会胆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反驳的话,贺兰妙法却不会,她总是落落大方,她道:“可是宝林娘娘唇上有伤,未免有些不雅。”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甄华漪。 这时候,坐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李重焌也终于看向了她,他笑眼觑着她,但眸光如利刃一般,一寸一寸地割下去,最后凝在了她被脂粉遮掩,不甚明显的红肿的唇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美人 书房里,所有人都盯着甄华漪。 直勾勾的打量很是失礼,这些出身名门的小娘子们家教甚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们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聚在甄华漪的脸上。 她们在闺阁中都听过甄华漪的名字,从前她是光艳动天下的宝华公主,同妖后一般以美貌闻名,却更年轻更稚嫩,年龄与她们相近,所以是她们效仿的对象。 今日,她们中好些人一眼就看出太皇太后身后站着的就是甄华漪,她们顾忌着修养,只暗暗打量。 现在贺兰妙法一说话,一下把众人都引去明目张胆看甄华漪。 她唇上微肿,本不明显,可是经不住众人细看,小娘子们不知都想到了什么霎时间脸红不已。 那样柔弱堪折的甄宝林,艳若桃李的模样,肌肤嫩白,腰肢细软。 ……这外伤? “宝林娘娘?”朝廷新贵皆出自陇西世族,这些新贵家的小娘子们对甄华漪并不了解。 身边人低声解释,说话的小娘子出身底蕴深厚的关东世族,自幼出入宫廷,对此很熟悉,她道:“是从前燕朝的宝华公主。” 几个小娘子轻吸了一口气:“原来是她。”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的唇,像是在旁观看热闹,目光分辨不出情绪。 甄华漪察觉到李重焌的目光,却想起了那夜的事情,她忙将脑子里的画面打消。 甄华漪察觉到众人的眼神有些奇怪,忙向太皇太后解释道:“是昨夜宫女怕妾冷,火盆烧得太旺,妾有些上火,怕这幅样子不好见人,才用脂粉遮掩了,贺兰娘子说得对,妾这样子有些不雅,不宜入画。” 甄华漪看出来让李重焌给她作画是个接近他的好机会,只是她不能过于急切,她毕竟是皇帝的妃嫔,若惹出流言蜚语,恐怕后果她难以承受。 她以退为进,因为她知道,这些小娘子们更不愿意贺兰妙法和李重焌有相处的机会。 贺兰般若看向了万寿殿的嬷嬷,问道:“嬷嬷,排第二的是谁?” 嬷嬷道:“贺兰家五娘子。” 听了这话,就有人悄悄笑道:“怪不得五娘子这般着急。” 太皇太后这时候说道:“好了好了,既然选出是甄宝林,那就由甄宝林做这画上美人。” 甄华漪莫不清楚太皇太后的态度,她依旧推辞:“妾是后宫妃嫔,实在不合适。” 太皇太后佯怒:“如何不合适,晋王是老身的孙子,你也是老身的侄孙女儿,都是一家人,为何见外?” 甄华漪看着太皇太后,心里慢慢地、塌陷般地酸软了一下。 她有些明白过来,太皇太后愿意这样做,竟是为了帮一把她。 在场的贵女中,多少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她这样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又有谁将她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却说她是一家人,她和位高权重的晋王殿下是一家人。 太皇太后又道:“你是后宫妃嫔不能玩乐,那老身一个太皇太后是不是更要闷在屋里?” 甄华漪忙道:“妾不敢。” 太皇太后又露出笑模样:“那便是了,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不过,也太守规矩了些,倒显得古板。” 甄华漪受了太皇太后明贬暗褒的评价。她心中想着,自己已然推辞了两番,若是再不合规矩,自己的姿态反正到了,皇帝总不好去怪罪太皇太后。 就在这时候,甄华漪听到了一声极轻微嗤笑。 甄华漪惶惶抬眸,看见李重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在笑什么? 甄华漪回过神来,不觉得李重焌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大约是想多了吧。 美人图一事草草收场,是不可能成为晋王妃的人拔得头筹,余下小娘子们都意兴阑珊,对于甄华漪,羡慕是有一点,醋意那是一丁点都生不出来。 只是她们放心之余,太皇太后突然加了一句:“老身听说田娘子在闺中画功一绝,你便同二郎一道来画吧。” 峰回路转,推出了甄宝林,却又有人得了机会,还是今日颇得太皇太后青眼的田娘子。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不管众人神色各异,反倒是兴致勃勃,唤了宫女去寻了一套观音服饰过来,她对甄华漪说:“我年轻的时候,被选去在庙会办观音娘娘,不巧的是我病了,那日没有办成,这事儿总觉可惜,一晃我都到了这个岁数了,我是扮不成观音娘娘了,你这次可要好好扮上。” 她又道:“二月十九是观音娘娘生辰,二郎,在二月十九前,要把这幅画作好。” 有太皇太后发话,李重焌只得恭敬应道:“孙儿遵旨。” 甄华漪正要顺势说上几句话,她才露出笑,李重焌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脸。 甄华漪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直到李重焌随太皇太后离开,都没能说出口。 李重焌陪着太皇太后走进小佛堂,太皇太后邀功道:“瞧见田娘子了没,老身看中这个孙媳妇,但终归要你点头。” 李重焌没有什么印象,问道:“人如何?” 太皇太后道:“安静,贤惠。” 李重焌微微拧了眉,太皇太后又道:“心里也是有主意的。” 李重焌这才点头道:“那就好,孙儿不喜欢无趣的人。” 李重焌总觉得,晋王府的女主人不该软弱无能,若是个有主意的,倒是不差。 * 凤仪殿。 甄吟霜手持小金剪,在修剪一盆梅花,她带着轻愁问身旁宫女:“宝林这几天还在寻机见圣上么?” 宫女不忿说道:“宝林也知道娘娘对圣上情深义重,却依旧不顾娘娘的脸面想要勾引圣上,以奴婢说,娘娘还是太好性儿了一些。” 甄吟霜淡淡笑了笑,道:“她毕竟是本宫的妹妹,”她问,“她近来如何?” 宫女道:“宝林这几日总往万寿殿去。” 甄吟霜眉毛一皱:“万寿殿?本宫记得晋王这些日子也常常在万寿殿,”她眉头舒缓,“不过,甄宝林如今是宫妃,想来和晋王没什么碰面的机会。” 宫女打趣笑道:“娘娘这回猜错了,那甄宝林不知怎的蛊惑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让晋王按照甄宝林的样子画观音图呢。” 甄吟霜手一抖,失手剪下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梅花,宫女吸了一口气:“娘娘,可惜了,这么好一朵花。” 甄吟霜扔下金剪,金剪磕在红木桌案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甄吟霜道:“这倒有些不合规矩,本宫是她的姐姐,总要劝着些她。” 宫女道:“娘娘说得是。” 当天晚上,甄吟霜依偎在皇帝怀里,温柔劝诫道:“妹妹在万寿殿尽孝,本是正理,可如今晋王总是出入万寿殿,未免有些不妥,听说太皇太后要让晋王殿下给妹妹作画,妾担心以妹妹的性情,会惹出事来。” 她说得合情合理,但皇帝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本就没把甄华漪当一回事儿,不然也不会有把她送给卫国公的想法。 皇帝阖眼渐渐入睡,甄吟霜无可奈何。 次日清晨,甄吟霜伺候着皇帝穿衣,待皇帝出门上朝去,甄吟霜吩咐宫人道:“本宫许久没有见昭阳公主了,去瞧瞧公主,若是得闲,让公主过来聚聚。” 昭阳公主李雍容是皇帝和晋王的胞妹,和甄吟霜关系极好。她是周朝的公主,自幼听着燕朝暴君和妖妃的荒唐故事长大,对燕宫唯一的好人甄吟霜自是有好感,对妖妃的女儿甄华漪则是讨厌得不行。 除了这些,李雍容和甄华漪是实实在在有过节的。 李雍容当年和博陵崔氏家郎君崔邈川议亲过,但博陵崔氏有意与燕朝皇室结亲,欲求公主甄华漪。 这于李雍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李雍容和甄华漪的梁子就此结下。 收到甄吟霜的邀约,昭阳公主欣然应邀,来凤仪殿看了一场歌舞,兴尽而归。隔日,偷懒许久不曾来万寿殿上课的昭阳公主出现在了万寿殿。 * 甄华漪这几日去万寿殿去得勤,但却一次再没有碰见过李重焌。 连田娘子也仿佛是害怕树大招风,总是称病不来。 甄华漪心里有些焦急,但面上不显。 在万寿殿读书的几个小娘子都在暗地里猜测,也许晋王不来,就是为了避着甄宝林,甄宝林风评极差,活脱脱一个祸水的模样和做派,晋王殿下这些年里洁身自好,自是对甄宝林避之不及的。 想到这里,小娘子们对李重焌更加憧憬。 甄华漪没有理会这些春心萌动小娘子们,她每日安安静静侍候在太皇太后身旁,由着太皇太后变着花样打扮她。 今日太皇太后叫宫女捧出一袭白衣,对甄华漪道:“这身衣裳用来扮白衣观音,你生得好,穿这个定是好看的。” 甄华漪含羞笑笑,太皇太后又道:“二郎这小子这几日都不知在忙什么,若是错过了观音大士的诞辰,我可饶不了他。” 太皇太后差宫女给甄华漪打扮了一通,深深惋惜这时候没人能将甄华漪的扮相给画下来。 一番折腾,把甄华漪累得够呛,这时候听宫女通传说女先生魏大家来了,太皇太后才放甄华漪离开。 之前太皇太后让甄华漪同小娘子们一起读书,甄华漪婉拒了,这几日,她借口为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学画,时不时去书房。 今日一进书房,甄华漪一眼就看到了昭阳公主李雍容,她不由得顿了下步子。 李雍容向来和她不太对付,不知今日过来,会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甄华漪按下心中的惊疑,暂且没有去管李雍容,而李雍容也没有主动来招惹她。 旁边屏息安静围观的小娘子们本以为昭阳公主和甄宝林会有一番明争暗斗,没想到两人倒是平静得很。 魏大家敲了敲云板,众人各自落座,再不见方才的凝重气氛,只有魏大家清泠泠的声音入耳。 魏大家于书画上很有造诣,来教导这群小娘子绰绰有余,小娘子们都出身名门,此前自是学过书画的,听魏大家三言两语的指点都觉受益匪浅。 魏大家差遣宫女搬来一盆五宝垂枝梅,让小娘子们照着画,画完后各自交上前来,今日的课业就结束了。 甄华漪初来乍到,不光是这些小娘子们对她有些疏远,连先生们都不太认可她。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学无术空有美艳皮囊的草包燕宫公主,从前她的确是爱玩乐了些,但母后平日教导她甚为严苛,真不知这名声究竟是如何传成这样的。 因为这种种原因,甄华漪今日画得格外认真。 最后一笔落下,粉白似雪的寒梅跃然纸上,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宫女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她手上捧着一沓纸,将甄华漪的画纸盖着拿起,然后一齐送到了魏大家案上。 那宫女转过脸,甄华漪皱了皱眉。 书案后,魏大家翻过一张又一张的画纸,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直到看到最后一张。 魏大家拧眉,面色愠怒。 “宝林娘娘,若是不喜臣女径自离去便是,何必戏弄?” 魏大家用指头夹起一副画,画上墨渍晕成一团,根本不是画,而是墨糊的一张纸,边上落款写的正是甄华漪的名讳,看上去是个恶劣异常的玩笑。 甄华漪扫了一眼学堂的众人,垂下眼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争辩 学堂里很安静,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茕茕站在中间,身躯显得尤为单薄,她抬眸,开口道:“魏大家,可否让我看看这幅画?”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听上去没有半分的力道,因此落在众人耳中,她仿佛是手足无措。 魏大家心里有八分怀疑是甄华漪动的手脚,甄华漪名声太差,听闻她不学无术,在燕宫的时候就对先生们多有捉弄,她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魏大家还有两分迟疑,或许是别人做出这等事来害甄华漪,但看甄华漪这般无用的样子,她又能看出什么门道? 魏大家略有不耐烦,却还是点头让书童去取这幅画递给甄华漪,甄华漪却道:“且慢,就放在那里。” 甄华漪走了过去,她默默看了半晌,说道:“先生,画纸都叠在一起,我这幅画是被上面的画纸染上的。” 魏大家冷冷道:“上面的画纸都比你的要干净。” 甄华漪没有争辩,只是拿起魏大家的戒尺,去挑一幅画。 她挑的却不是自己的那副画,而是上面一幅画。魏大家皱眉:“你看清楚。” 甄华漪柔声道:“看清楚了。” 上面这幅画的确只有少许地方被甄华漪的画染上了墨渍。 甄华漪说:“魏大家,请走上前一步。” 魏大家皱着眉头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看了一会儿,并无不妥之处。余下人窃窃私语,贺兰般若笑道:“宝林娘娘,你究竟要魏大家看什么呢?” 李雍容冷哼了一声:“甄氏,你寻不出借口就不要故弄玄虚了。” 魏大家皱了皱鼻子,道:“等等……是桐油的味道。” 甄华漪点头道:“油纸。” 她沉静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有人用油纸叠在这两幅画中间,或许在油纸后面涂了墨汁。” 她道:“藏了油纸的人,或许还没有走远。” 门口有个宫女面色发白,她悄悄往后退,她的手藏在袖中,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袖角慢慢被墨汁洇透。 大家都认识那是谁的宫女。 魏大家霎时间反应过来,她向前一步,微微侧身挡住了甄华漪投向李雍容的视线。 贺兰般若低着头收敛了神色。 贺兰妙法看了一眼李雍容,抿了下唇。 田娘子安静站着,仿若什么都不知道。 甄华漪明白她们的所思所想。 李雍容,大周的公主、皇帝和晋王的妹妹、太皇太后的亲孙女,甄华漪,亡国之奴、皇帝弃之如敝履的小妾、太皇太后的远亲…… 甄华漪看向了李雍容:“或许我的推论没什么道理,或许只是个误会,这事就此结束,公主意下如何?” 李雍容一下子面色涨红,她急促呼吸了几声,笑道:“你问我做什么?” 甄华漪道:“若公主愿意让此事过去,自是皆大欢喜。” 在场之人并非愚钝,自然听出甄华漪的意有所指,但更另她们吃惊的是,甄华漪竟敢将李雍容直白地点了出来。 李雍容大步走了过来,她柳眉倒竖,道:“甄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敢攀扯大周的公主?你这亡国之奴,贱妇之女……” “李雍容。”一道懒怠的声音响起,小娘子们如水一般分开两拨,有人从中间迈步走了过来。 李重焌站在人群当中,对着李雍容道:“你这话若是传到祖母耳中,她定然要派个嬷嬷来教你规矩。” 李雍容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显然是被李重焌一番提醒才发觉自己言行不当。 甄华漪站在人群中看他们兄妹二人,李重焌仿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徐徐转身,对甄华漪笑道:“甄宝林,雍容年轻不足以服众,何必要她来发这个话。” 他是对甄华漪在笑,但那笑容在甄华漪看来并不真情实意。 甄华漪想,李重焌旁观了这件事的始末,是能看出李雍容的花招的,但他身为兄长要维护妹妹好名声,他不愿看到甄华漪攀扯李雍容,也是因此他才现了身。 甄华漪也不是非要将李雍容拉下水,她见好就收,垂下眼睛道:“是妾考虑不周。” 甄华漪想,这事大约就这样糊稀泥地过去了。 但李雍容见李重焌向着她,便开始不依不饶,她道:“甄宝林,你方才射影含沙的是个什么意思,你今日必须说清楚了,此事,与本宫是有关还是无关?” 李重焌睨了李雍容一眼,李雍容缩了缩脖子,但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是收不回去了。 李重焌眉头微皱,妹妹太过跋扈,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满室已无一人敢反驳她,就连甄华漪也…… 甄华漪也…… 她变了一些。 李重焌没有细想他在心底想要甄华漪如何反应,他忽然心中微动,想起来那个太皇太后为他相中的“未婚妻”。 他看向了田娘子,他上次见过她,印象不深,他问她:“你说说事情始末。” 他心中存着考量的意思,看向田娘子的目光却越发温和。 众位娘子一时间惊诧,不知姿色平平的田娘子为何入了晋王眼。 田娘子不期然被李重焌点了出来,她面色霎时间发红,呼吸几息,看了看李雍容不豫的神色,却是低下了头:“我不清楚。” 李重焌面色不改,心底却有些失望。 良久,李重焌转头向甄华漪道:“甄宝林,说说。” 甄华漪抿了抿唇,半晌没有回答。 李重焌失望之情更盛。 甄华漪想,如今地位低微,或许应该学着卑躬屈膝,她的确尝试着做了,但效果不太好,譬如现在,她就不愿意遂李雍容的愿,信口雌黄。 李重焌站在她面前,抱着臂,长长的手指敲着手臂,似乎是在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烦。 半晌,甄华漪无法躲避,终于抬眸。 她看起来是个柔弱可欺的美人,但说出的话却并没有让李雍容如愿:“公主清白与否,公主是最清楚的,并不需要妾的证实。” 李重焌手指一顿。 李雍容气结:“本宫当然清楚,本宫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甄华漪道:“既如此,公主就更加不需要向妾求证了。” 李雍容被甄华漪这样一堵,气道:“你……” 甄华漪不欲再纠缠,屈膝行礼告退,半是逃避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逼问。 李雍容上前一步,却被李重焌抬手拦住了。 李雍容愤愤了一会儿,终是没再说什么。 甄华漪一直走到梅园,她不是为了赏梅而来,走得漫无目的,一个太监快步跑了过来,见了甄华漪,他不太客气道:“甄宝林,你若无事,快离开这儿吧,明日贵妃娘娘要来这片林子赏梅的,这雪刚融,地上踩后难看得紧。” 甄华漪认出这太监叫张青,是凤仪殿里颇为有头有脸的一个,甄华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她向另一条路走去,踏过泥泞,殷红的梅花瓣被一步步踏进泥里,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狼狈得站了起来,她低头,看见裙衫上的泥污,眼泪簌簌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知悲意究竟由何而来,一个李雍容的小把戏,似乎不值得这样哭。 兴许是天生爱哭,母亲也有这个“天赋”,还运用得炉火纯青。 她却是毫无发挥之地的。 又或者是因为,蛰伏五年后,重新站在众人面前,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宝华公主。 当年的公主,会低头认错吗。 她抽出帕子擦拭干净了眼泪,一转身,被吓了个半死。 李重焌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李重焌看清楚了她的满面的泪,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来时只看见她背对着他站着,没曾想到她哭成了这个样子。 李重焌沉默了片刻,将手伸向了她。 甄华漪唬了一跳,一下子心里想法十分荒谬,看着李重焌的手臂,竟觉得他是为李雍容来教训她。 甄华漪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李重焌是在给她递一方帕子。 她又感到眼圈发酸,她没有刻意去眨眼睛,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泪来。 她一直在哭,李重焌一直站着,她的泪滴落不停,心里却渐渐平静。 李重焌初见她满面是泪颇为惊讶,他不曾料到她在哭,他来或许是为了李雍容来警告她,因她哭了,所以他心软了,便给她递了帕子。 甄华漪对今日之事尚有迁怒,于是心安理得地利用起自己的眼泪来。 她哭泣的间隙抬眸看他,发觉他已经深深皱着眉,他抬起手,烦躁地搭上了腰上的麒麟玉带,用力握紧。 甄华漪心道失策。 李重焌张嘴想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她眼神里一丝冷静的算计。 李重焌一顿,面色变幻几回,他笑道:“如今宝林就靠这法子对付人?哭?” 甄华漪一慌,抬眼来不及捕捉李重焌眼底的冷光,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见李重焌转身离开。 她捏紧手心的帕子,方才的委屈和不忿都渐渐消散了去,她莫名有些意兴阑珊。 * 隔日。 甄华漪早早就醒了,她睁开眼,盯着顶上的昏黄的承尘帐子,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一时懒得动弹。 甄华漪将蒙着脸的衾盖拉开,她叹了口气,如今哪里容得下她矫情,魏大家八成不会让她踏入书房半步,即便如此,给太皇太后每日请安却不能断下。 甄华漪懒懒地起身,任由玉坠儿给她梳妆打扮,她没有前几日有兴致,玉坠儿拿衣裳钗饰给她过目时候,她只是随意点点头,就这样穿戴着出了门去。 到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待她如常,笑呵呵让嬷嬷捧上一套鱼篮观音的衣裳要给她扮上,这不免让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穿上这衣裳,有些新奇地低头拨弄着鱼篮,听见太皇太后说道:“你如今的处境,我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格外心疼你一些,所以忍不住提点你一句,有些事情争个对错反倒不如不争,你是个明白孩子,应该知道。” 甄华漪低下头,眼前莫名有些雾蒙蒙。 太皇太后又说道:“好了好了,大早上的,可不能伤心,”她侧头问身旁的嬷嬷,“魏大家这时候来了吧,甄宝林,你去吧。” 甄华漪咬了咬唇:“太皇太后,不如……我还是不去了。” 太皇太后皱眉道:“莫非是昨日雍容闹得太过?”她佯怒道,“将那丫头提过来。” 太皇太后言辞似乎严厉,高嬷嬷听了,也的确在往外走,但步伐极慢,甄华漪哪里不知道太皇太后不是真的要责罚李雍容,她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忙贴心说道:“哪有哪有?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我这就去书房。”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到了书房。 顶着众人好奇的眼神,甄华漪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今日真的很奇怪,她练字的时候,魏大家频频往她边上转,她疑心魏大家要寻机呵斥她,一整堂课都提心吊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魏大家发作。 终于快要写完,她一想到快要结束今日的煎熬,就放松了不少,忽然间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写得不错。” 甄华漪笔尖一抖,一张完美的临帖毁于一旦。魏大家从不夸人,她一想到魏大家严厉的名声,就心里发毛。 没想到今日的魏大家很好说话,她甚至很温柔:“无碍。” 她看了看甄华漪的神色,想了想吩咐书童去取了她用的澄心堂纸来。 甄华漪受宠若惊了,颇为疑惑地看了魏大家一眼,她看到魏大家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而后极为贴心地给她备好了纸墨笔砚。 看来今天不写完是回不去了。 甄华漪疑心魏大家这是在故意为难她,但又觉得魏大家似乎没这么小气。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今日另一件奇怪的事是,李雍容竟然不在。 甄华漪按捺住没有去问,边上的贺兰般若嘴快地告诉了她,昨日李雍容高兴,强拉着李重焌去灵囿看她养的白狮子,见李重焌兴致不高,还献宝似的将那白狮子放出来了,可那白狮子陡然发狂,李重焌一剑将这畜生刺死了。 李雍容伤心不已,不敢去质问兄长,只敢对着宫人撒气,李重焌知晓后,自然要管教妹妹,于是向太皇太后请了个旨,让李雍容在宫里闭门思过一个月。 李雍容不服管,哭着闹着说就是要来万寿殿,又被李重焌叫人按下了,还派人来万寿殿将李雍容的东西悉数送回了宫。 贺兰般若说完等着看甄华漪的表情,让她失望的是,甄华漪只是颇为平淡地点了点头。 贺兰般若觉得甄华漪有些无趣,可她谈起了李重焌,忍不住说多了些:“七八个兽奴才勉强围住了那狮子,兽奴们怕伤了白狮子惹公主伤心,殿下却一剑就将它杀了,血溅了老远。若晋王殿下不出手,虽能制得住,但免不了伤人,话说回来,伤了兽奴也比伤了殿下好。” 甄华漪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马上恢复如初,没有人让盯着她的贺兰般若看出端倪。 她不是在乎李重焌,只是他受了伤,只怕一段时间不会来万寿殿,她的一番费心筹谋算是付诸东流。 甄华漪心里有些焦躁,盘算着不如早些把心思放在清思殿,她想到这里时,余光看见边上的贺兰般若站起了身。 甄华漪循着贺兰般若的目光转头去看,门槛之外,李重焌眯着眼抱臂在往里头望。 外面敞亮些,李重焌穿着绯红衣袍,像是一团灿烂的火,大约因为他站在亮处,看不清屋内,所以他站在门后逗留了一会儿。 他逡巡着看了一圈,陡然和甄华漪四目相对。 甄华漪猜测,他或许是没有看清是她,所以目光凝在她身上,留得有些久。 他移开了眼睛,看向了空着的桌椅。 甄华漪明白过来,李重焌大约是顺道来看看李雍容的的纸墨笔砚有没有收拾好。 他虽然手段强硬,但对李雍容如此上心。 李重焌身侧,钱葫芦说道:“昭阳公主的东西在就按殿下的吩咐,送回了公主宫中。” “嗯。”李重焌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他紧绷着下颌,面带不悦地转身去往李雍容寝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画像 “都给我出去,滚!” 李重焌尚未走上丹樨,就听见殿内李雍容尖锐的声音,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缓步走了上去。 他站在紧闭的殿门前,边上静立的宫人慌张阻止他:“殿下不可。” 李重焌伸手推开了门。 一只杯盏砸了过来,伴随着李雍容一声“滚”,李重焌只是歪了歪头,避开那只杯盏,地上“哗啦”一声,碎瓷满地。 李雍容看清楚门外来人是李重焌而不是她宫里人,满脸的戾气化为了惊慌,她对自己的宫人喊打喊骂,可是却不敢对着自己二哥发疯。 她下意识慌了一下,快要露出安抚的笑来,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对李重焌生气,于是冷下脸来:“二哥来做什么?” 李重焌慢吞吞走进了殿内,俯身拾起李雍容扔在地上的棋笥,将棋笥安安稳稳放在案上,他顺手挪了挪黑玉做的棋子,道:“这幅棋不错,放你这里也是浪费,来人,收起来。” 李重焌侧脸看,李雍容问道:“气还没消?” 李雍容做出要哭的样子,却挤不出眼泪来,她拿帕子擦拭着眼角,道:“你杀了我的狮子,还害我被关起来,我怎么气消?” 李重焌笑道:“凶兽伤人,是缺了管教,所以该杀。” 李雍容一怔,忘了装哭。 李重焌扯下李雍容的帕子,道:“哭都不会,比甄氏差远了,你这城府,往后还是不要再去招惹她了。” 李雍容瞪大了眼睛,李重焌转身往殿门口走,轻飘飘道:“你就安心闭门思过吧,若是想偷跑出去,二哥不介意将你在学堂做的事一并捅出去。” 李雍容捏着帕子,恼怒地锤了一下腿。 * 甄华漪收到了李重焌送来的一套墨玉和羊脂玉磨的棋子。 太监告诉甄华漪,这幅棋子是昭阳公主李雍容的爱物,还请甄华漪多多包涵公主的娇惯性子。 甄华漪便明白了,这是李重焌用来息事宁人的手段。 他自然很清楚学堂的事情。 玉坠儿欢喜地说道:“晋王殿下倒是不偏私,这是向娘娘道歉呢,听说他还让公主禁足了一个月,算是为娘娘出了口气。” 甄华漪摇头道:“白狮子死后,昭阳公主向宫人撒气,鞭笞宫人,太后严厉,若不是晋王先发制人,太后也不会轻饶了她,就算是宫里饶了她,朝堂上的百官也不会纵容她。这节骨眼上,若是学堂的事被捅了出来,对昭阳公主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晋王绝不会允许我将此事透出来。” 她捻了捻棋子:“送这幅棋子过来,不过是晋王的软手段罢了,他道歉我能不接受吗?何况,他不曾有一句道歉的话。” 玉坠儿一下子垮下脸来,她道:“娘娘,咱们退回去!” 甄华漪笑道:“别啊,值不少钱呢。” 不伦晋王殿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甄华漪没资格去和他置气。 甄华漪闲着的时候,和玉坠儿傅嬷嬷一起裁了乌金纸做了许多的“闹蛾”,岁暮正旦时候,宫里宫外不伦男女都戴这种草虫蝴蝶样式的小东西,算是应个景儿。 甄华漪分发了许多“闹蛾”送到各个宫里去,恰好李重焌给她送棋子,她就回礼送了一份“闹蛾”过去。 这“闹蛾”被太监带回了晋王府,李重焌坐在胡床上,捏着“闹蛾”,迎着光眯眼望了一望,随手就扔到了一边去。 太监张得福看出李重焌情绪,琢磨着他的心思说道:“这甄宝林真是不知所谓,殿下给了她一点好脸色,她就巴巴地凑上来,竟是连宫妃的身份都忘了吗?” 李重焌睨他一眼:“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议论皇兄的人?” 张得福嘻嘻捂住了嘴。 李重焌冷冷道:“将这东西处理了。” 他低声道:“不过你说得有一分道理,果然是不能太过和颜悦色。” * 甄华漪像往常一样,来到太皇太后宫中陪她说话,这次她进门的时候顿了一下,因为她看见李重焌也在。 他们在讨论观音图,但田娘子依旧是称病没来。 她有几天没见到李重焌了,尽管有玉棋和闹蛾的来往缓和了一下关系,因为学堂那件事,甄华漪见了他还是不太自在。 她慢吞吞地走进殿内,太皇太后向她招手:“快过来,正说你呢,二郎,你说是画白衣观音还是鱼篮观音?前几次可惜你不在,宝林打扮起来真真一个云端里观世音。” 甄华漪含羞低头,听见李重焌笑道:“祖母,观音大士法相庄严、脱凡绝俗,宝林这般的……孙儿不觉得能扮好。” 甄华漪手指倏然收紧,一时间分辨不出李重焌究竟是有口无心的玩笑还是在奚落她。 太皇太后瞪他一眼,拍拍甄华漪的手:“别听二郎胡说。” 太皇太后知道自家孙子的倔脾气,想来让他给甄华漪作画,他是不情不愿的,太皇太后索性不再问他,而是看向甄华漪问道:“宝林,你说扮哪个?” 甄华漪看了一眼嬷嬷捧着的两套衣裳,她更喜欢白色的那套,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穿白的时候,冷若冰霜艳如桃李,很是好看。 但是听李重焌的话语,他觉得她不够绝尘高雅。甄华漪承认,论端庄风雅,她是比不上与李重焌议亲的贺兰妙法。 甄华漪道:“鱼篮观音,农妇打扮倒是有趣。” 哪知兴趣缺缺的李重焌陡然开了口:“白衣。” 甄华漪和太皇太后俱是一愣,太皇太后马上笑道:“好,那就白衣。快,给宝林打扮上,把二郎的笔墨纸砚端来。” 她话音刚落,李重焌却已经站起了身,道:“孙儿还有一桩事要办,今日画不成了,祖母见谅。” 听李重焌说有正事,太皇太后自然不会留他,只叮嘱他莫要忘了观音像的事。 往后有好几天,李重焌常常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甄华漪也时不时能碰上他,可每次太皇太后开口要他作画,他总是搪塞推脱了过去。 又一次李重焌来万寿殿请安,没坐一会儿,他起身告退,甄华漪坐在太皇太后身侧咬了咬唇。 她也站起来向太皇太后行礼告退,然后小跑至李重焌的身后,在廊下拦住了他。 “晋王殿下。”时隔五年,甄华漪第一次主动同李重焌说话,她略有恍惚,仰着头看他,只看到他凌厉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 李重焌垂眼笑着看她,看上去颇为热络:“宝林娘娘。” 甄华漪抿了抿唇,莫名有些紧张,她虚握着手心,微微发了汗,她道:“殿下贵人事多,二月十九一晃眼就要到了,若在观音娘娘寿诞前拿不出画来,太皇太后定然是失望的。殿下孝顺,自然看得出来太皇太后多想看这幅画儿,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推脱。” 李重焌笑容满面:“我以为宝林明白,我为何推脱。” 甄华漪蹙了蹙眉:“还望殿下解惑。” 李重焌目光沉沉地压着她,他轻笑一声:“既然宝林如此急迫,小王又何必推辞,请。” 甄华漪一怔,脸颊渐渐泛红,她都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羞涩。 李重焌的话奇奇怪怪,让人听了忍不住多想,但是看他神色又颇为真挚。 甄华漪粉白的脸上晕红一片,胸脯起伏不定,忍气吞声道:“殿下先请。” 听闻甄华漪说服了李重焌作画,太皇太后喜不自禁,忙差人收拾好了屋子,一边摆上软榻,一边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李重焌一进屋,忽然脚步顿了一下,跟着后头的甄华漪也觉得心口怦怦直跳。这屋子太过私密了些,像是小娘子的闺房,这种地方,甄华漪从未和男人一起来过。 甄华漪原以为太皇太后会让他两人在院子里头,或者书房里作画。 支摘窗外太阳西斜,李重焌的影子整个地罩住了她,两人同时踏入此间,各自有了微妙的不自在。 “宝林先换衣裳,太皇太后一会儿就过来。” 宫女忽然在甄华漪身侧说道。 甄华漪倏然回神,偷偷用手背按了一下脸颊,只觉一片滚烫。 她究竟在想什么,这里自然不会只有她和李重焌两人,太皇太后还盯着呢。 甄华漪转过身去,往屋外走,李重焌看了她细细的腰肢,突然撇开了眼睛。 甄华漪换好了白衣观音的衣裳,扶着太皇太后的胳膊走了进来,一进门,李重焌抬起眼睛,对太皇太后笑着说:“若不是宝林义正辞严说了孙儿一通,孙儿还不知晓是祖母想看这幅观音像,孙儿还以为,这不过是她们小姑娘之间的玩笑,是孙儿不孝,不能体察祖母心意。” 太皇太后摆手:“虚话就不提了,瞧瞧。” 她将甄华漪拉了出来,面色露出得意之色。 太皇太后年轻时候也爱美,她出身好,品味不俗,今日甄华漪这身白衣观音的打扮,就是出自她之手。 甄华漪安静站着,以为李重焌依旧会热烈恭维她一两句,没曾想到,李重焌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袭白衣的甄华漪袅袅亭亭,冷若冰霜不容亵玩,而她眉心点上一粒灼灼的红痣,秾艳非常。 李重焌生生别开了眼,道:“开始吧。” 开始画的时候,甄华漪才发现画画这个主意有些过了头,好得过了头,也坏得过了头。 李重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身体,他神色冷静,与寻常相比换了一个样子,甄华漪莫名觉得空气都灼热焦躁了几分,仿佛处处都带着火星子,一触即燃。 “甄宝林,你站着太累,坐下歇会儿。” 太皇太后突然出声,让她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差点跳了起来。 甄华漪低低应了一声:“多谢太皇太后。” 她坐了下来,察觉到腿脚酸软得很。 美人榻软绵舒适,但甄华漪不敢松懈片刻,她正襟危坐,显得战战兢兢的。 李重焌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如有实质一般,惹得甄华漪脸颊生痒。 偶尔李重焌低头落笔,甄华漪就会偷偷挪一挪身子,悄悄放松片刻。 甄华漪看着李重焌垂首认真作画的样子,她不得不承认,李家兄弟都生有一副好皮囊,他们兄弟二人生得像,都容色昳丽,但并不是完全相同。 皇帝的眼睛深邃沉凝,李重焌则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上翘,带着一丝风流,总是笑眯眯地盯着人看,仿佛有情。 她细看李重焌眼睛的时候,不曾料到李重焌就在这时候抬起了眸子。 甄华漪呼吸一滞,强忍着没有移开眼睛。 她睫毛微颤,像是想躲,又莽撞地迎了去,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依依缠缠的。 这回却是李重焌先垂下眼睛。 甄华漪没有失望,反倒是有些高兴,难得看到他要躲避的时刻。 但下一瞬,甄华漪意识到是她想岔了。 李重焌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眼神下移,穿刺般地盯着她微肿的唇。 甄华漪蓦地感到了唇上的疼痛,她霎时间惊慌失措,若不是顾忌太皇太后还在这里,简直想要落荒而逃了。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手指颤抖地攥紧了帕子,掩饰般地按了按唇上的口脂。 “别动。”李重焌突兀地出声。 他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手里的笔,搁下笔,端起手边的一盏温茶。 他放下茶盏,瓷碟重重一磕,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甄华漪瘦弱的肩忍不住跟着这道声响颤了颤,李重焌也未免太过霸道严苛,她竟是动也不许动一下。 太皇太后从这响动中发觉了李重焌的不悦,她道:“今日我也累了,二郎,就到这里吧。” 听太皇太后都这样说了,甄华漪如释重负,李重焌当然不会拒绝,他本就不耐烦给她作画,之前还变着花样敷衍太皇太后。 但李重焌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又轻呷一口温茶,笑道:“孙儿还有几笔没有画完。” 他道:“若是祖母累了……嬷嬷,搀着祖母回屋歇息吧。” 话赶话到这儿了,太皇太后本不累,也免不了回屋歇息去。 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走出了屋,李重焌目送她们走出去。 外头日光明媚得晃眼,甄华漪收回目光,陡然觉得屋里黯淡昏暗了几分。 李重焌慢慢偏过脸来,丹凤眼上笑意浅淡,乌黑的眸子盯着她。 一瞬间,甄华漪觉得自己像是主动跳进陷阱里的兔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苦头 甄华漪察觉到一种逼近的不安,她被李重焌骤然投来的眼神压得胸口沉沉,呼吸都发紧。 平日里谑浪笑傲的李重焌,陡然换了一副面孔。 她突然有种荒谬的怀疑,李重焌是故意支走了太皇太后。他想做什么,莫非想要乱来,若他乱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做。 甄华漪的手指深深嵌进引枕中,情不自禁往里缩了缩。 李重焌似笑非笑:“宝林唇上的伤有好几日了,怎么不见好?” 甄华漪又想遮唇,可是顾忌到李重焌的脾气,他不许她乱动,便生生忍了下来,甄华漪挤出笑道:“这几日回暖,宫里傻丫头不知冷暖,依旧烧足了炭火,因此有些上火。” 李重焌笑道:“宝林深宫孤冷,是要暖和暖和,只是取暖的时候多拜拜火神娘娘,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甄华漪怔怔,她一时觉得李重焌是在警告她,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唇上的伤口是因皇帝而来,莫非李重焌不许她勾.引皇帝?作为弟弟去管兄长的床笫事,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她根本没想过李重焌另有所指,因她尚未来得及招惹其他人,和李重焌也是今日才搭上话,只是互相看了两眼,毫无逾矩之举。 甄华漪莞尔笑道:“已经叮嘱过宫女,自是不会。”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只觉她冥顽不灵,他笑容更深:“是小王多虑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叹道:“今日太累了,改天吧。” 甄华漪靠在美人榻上仰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甄华漪慢吞吞站了起来,去看李重焌的画,其实,李重焌的画技算不得多么出色,他是个武将,不能太过苛求。 但画上观音的确生动得很。 她一时觉得惊奇,李重焌这吊儿郎当的态度,甄华漪觉得他会敷衍,就算不敷衍,笔下的画若没有真情实感,怎会有本人的神采。 甄华漪想将这画看仔细一些,她走近来时,太监钱葫芦噔噔噔地小跑了过来,带着笑说道:“娘娘,我家殿下忘了带走这幅画。” 甄华漪后退了一步,让他去收这幅画。 钱葫芦小心翼翼收好了画,很有礼貌地对甄华漪躬了腰,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甄华漪暗想,李重焌这混不吝的,手下的太监竟还挺有规矩。 钱葫芦收完了画走出来,张太监睨着他说道:“你也太丢我们晋王府的脸面,那个甄宝林算个哪门子的娘娘,你对着她点头哈腰个什么劲。” 钱葫芦当面笑了笑,等张太监走远了,才哼道:“你懂个屁。” 钱葫芦和张太监不同,张太监是太后指来服侍晋王的大太监,占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论讨好殿下,都是鬼精的太监,谁也不让谁,钱葫芦想要占优,只好另辟蹊径。 殿下没开口要的,先他一步递给他,在殿下没想好要的,先他一步替他想好。 钱葫芦来李重焌身边有好几年了,当初李重焌和甄华漪的纠葛,他知道了个大概。想想晋王殿下行伍出身血气方刚的,身旁却从来没个女人,莫不是对甄宝林旧情难忘? 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念着名满长安的贺兰五娘子呢。 钱葫芦无从知晓晋王殿下的心,但愿意和甄华漪结个善缘。 * 往后几天,李重焌和点卯一般每日来画上半个时辰,田娘子也不再战战兢兢躲避,时常来为李重焌打下手。 期间李重焌反常地并不多话,只是和太皇太后闲聊上几句。 太皇太后旁观看画,开始几回倒是兴致勃勃的,后面就觉得没多大意思,老人家想同孙儿闲聊,但孙儿却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她觉得不好打搅。 如此这般了几天,太皇太后都倦了,不再过来看着,只让嬷嬷留心着茶水点心,时不时来问问要些什么东西。 今日田娘子不在,嬷嬷走进书房,看到晋王和甄宝林两人隔了老远,一个坐着作画,一个拘谨站着。 嬷嬷心中暗自觉得这两人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却没什么缘分。 当年的宝华公主是多少少年郎的求娶对象,李家拥兵自重,有两位蒹葭玉树的儿郎,由此得了燕帝燕后青眼。太皇太后当年私心里觉得晋王和宝林更相配,但太后偏疼大儿,做主让今上和宝林定下了婚约。 嬷嬷对屋里的两位主子笑道:“太皇太后今日起早了老犯困,这会子就不过来了,殿下、宝林请自便,有什么要的,吩咐老奴一声就好了。” 李重焌道:“嬷嬷客气了,钱葫芦就在这儿,缺什么我自会吩咐他,嬷嬷伺候着祖母要紧。” 嬷嬷退下后,甄华漪瞄了一眼刻漏,李重焌过来了大约有个三刻钟,再画上一刻钟就该收拾起身走了。 这几日她勾搭李重焌的事毫无进展,李重焌每日急匆匆来,急匆匆走,画画的时候心无旁骛,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有些泄气,渐渐觉得和李重焌每日呆上半个时辰是一件苦差事。 隔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甄华漪又一次看向刻漏的时候,李重焌提了笔,皱眉盯着了她。 甄华漪眨了眨眼,立刻端坐好。 李重焌侧脸看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笑道:“宝林没有变,同从前一般没有耐心。” 甄华漪略带不解地望着他,不知李重焌所说的,她从前没有耐心这句话何解。 她从前在李重焌面前做过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耐心? 李重焌并没有准备解释的意思,甄华漪心里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李重焌低头继续作画,嘴角愈是挂着笑,心里愈是烦躁,他用笔取颜料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带得颜料罐子歪了下来,这一泼,泼得他满手都是。 李重焌眉间一股燥郁,抬声喊:“钱葫芦。” 钱葫芦一见这动静,忙去端了水盆白巾过来。 甄华漪偷偷觑了那边一眼,觉得李重焌这样子有些可乐,他拧着眉抬着手,试图不让墨汁落到衣裳上。 这般狼狈,他却坐在那里,左手连抬也懒得抬,甄华漪一时觉得他骄恣傲慢得过分。 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他左手摆放的位置有点别扭,她想起来贺兰般若前几日说的话,李重焌弄死了李雍容的白狮子,自己也伤着了。 原来是左手不便行动。 钱葫芦将水盆端了来,将白巾子放在一旁,兀自退了下去。甄华漪还以为钱葫芦是去取胰子去了,可是等了半天却没见他回来。 钱葫芦不在,万寿殿的宫人也不敢随意献殷勤,晋王殿下不喜欢生人触碰。 李重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甄华漪低头盯着他的指骨修长的手,心脏砰砰跳动。 甄华漪攥紧了手心,慢慢站了起来。 李重焌正拧着眉等钱葫芦回来,忽听得耳边哗啦啦水珠溅落的声音。 温热的东西覆上他的手背,他遽然一惊,手臂肌肉猛地收紧,青筋贲出。 他低头一看,甄华漪已经守礼地收回了手指,只将帕子放在他手上。 甄华漪道:“我看殿下手上不太方便,便多此一举了。” 她说完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和李重焌的距离,仿佛方才的一点亲近并不存在。 甄华漪心里暗惊,她觉得李重焌是不拘小节的人,方才却有种直觉,好像莽然靠近,李重焌就要立刻抽刀抵住她。 大约是他身处军营多年,对接近他的人心生防备,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重焌看着她,看到她指尖的一抹水痕,莫名有些不痛快。 他单手握住帕子,不甚灵活地揉着,想要去除手上的墨渍,但这有些难办。 寒冬腊月,屋里烧着地龙,莫名的空气有些发燥。 李重焌拧帕子的手显露出他的没耐心,他揉搓了一会儿,撒气般地将帕子扔进了银盆里,哗地一声,溅了甄华漪满脸。 甄华漪闭上眼睛,脸上的水珠子慢慢滑落,她睁眼,从银盆里捞起帕子,细细将脸颊上的水珠擦干净了,又打湿帕子拧干,双手递给李重焌。 “殿下。” 李重焌抬眼瞧她,她脸上似乎本是浅浅地扫上一层粉,被帕子揩拭后,反倒更加艳色逼人。 她低垂着头颅,修长的白颈露出半截,纤细又脆弱,仿佛一握就能折断。 她咬着唇为难说道:“我不小心用了这帕子,等钱公公回来又不知要多久,若殿下不嫌弃……” 她的声音像是隔在雾中,让人不自觉地凑近些听仔细。 他看见甄华漪皙白的手紧紧捏着帕子,这帕子还带着她肌肤上的脂粉。 李重焌眸光微散而后凝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初回宫那夜甄华漪的刻意勾引。 他明知道甄华漪在打什么主意,竟还会因她而出现片刻的失神。 李重焌笑容渐渐发冷。 他听见门外脚步声起,听声音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走了过来,他耳聪目明,比旁人要敏锐许多。 李重焌冷冷看着甄华漪,小公主自恃美貌,以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是时候吃一点苦头了。 她玩火自焚,就别想着全身而退。 李重焌张开五指,让甄华漪看他指缝里的墨汁,他斜睨着说道:“不嫌弃,劳烦宝林,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才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放开 甄华漪望着他,一时有些愣神。 突然冰消冻解春暖花开一般,他含笑望着甄华漪,让甄华漪有些几乎陷进他乌黑的眸中。 甄华漪浑身发僵,怔怔不知该如何。 甄华漪没有多说什么,她咬了下唇,樱红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按照李重焌的要求,颤巍巍伸手,隔着润湿的手帕,去握李重焌的手指。 这不合规矩,但她想做的本来就是不合规矩的事,不是吗? 甄华漪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湿淋淋地握弄着,为他擦洗得格外认真。 李重焌垂眼,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勾缠住自己的手指,水汽淋漓的,他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一层薄汗,手指上也仿佛黏黏腻腻的。 她用手帕裹挟着他的手指,李重焌开始觉得那一层帕子有些碍眼。 甄华漪擦洗得费劲,她养尊处优许多年,自然是不会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那块帕子在她手里不甚乖巧,将掉不掉的,李重焌皱眉等着。 帕子果真掉了下来,甄华漪的手将将就要握住李重焌的中指,她却忙松开了手。 李重焌的不满足积攒到了顶点,他反手扣住了甄华漪的手腕。 甄华漪吓了一大跳,不知李重焌怎么陡然咄咄逼人起来,她手腕疼痛,抬眸,眼尾洇着红:“殿下,放开,疼。” 这时门外脚步声起,李重焌猛地惊醒,他偏脸去看,看见高嬷嬷见鬼一样的表情。 李重焌握住甄华漪的手腕渐渐用力,心里憋气。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是甄华漪引诱在先,他想将她的小心思暴露于人前,没想到一时鬼迷心窍,他非要去扣住她的手腕,这下在旁人看来,倒是他要对甄华漪图谋不轨。 李重焌笑意僵在脸上,他站起身来,方才那帕子掉到了他两腿之间的位置,锦缎上洇出一片水痕。 嬷嬷站在门边上,几乎要贴着墙,瞥了一眼,连头都不敢再抬。 李重焌沉默良久,头也不回提步走了。 * 自今日李重焌回府后,晋王府人人噤若寒蝉。 素来好性的晋王殿下一进府就冷着一张脸,只提了钱葫芦一人进书房,那钱葫芦两股战战腿脚发软,看起来要吓死一般。 书房内,门窗紧闭,光线黯淡。 李重焌冷声笑道:“本王最恨二心之人,你何时有了新主?” 钱葫芦一听李重焌这话,知道自己大难临头。 钱葫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饶命啊,奴婢是一心为殿下着想,哪里是有二心,只是揣摩错了殿下的意思,奴婢以为殿下喜欢……殿下饶命!” 钱葫芦后悔不已。 前段时间,殿下入宫的时候,会安排他去宫正司盯着杨七宝。 杨七宝每次见了他来,都不安得很,供词就愈发小心谨慎,不敢多提晋王殿下一句。 钱葫芦盯久了,心里有些小九九,揣测着是否殿下真的和甄宝林做了什么。 近日,他见李重焌每日都要去万寿殿给甄华漪作画,更以为在李重焌心中甄华漪有所不同,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李重焌和甄宝林独处一室,钱葫芦有心促成美事,于是在李重焌弄脏手后,将水盆和帕子留下,自己偷偷离开。 李重焌出门之后面色阴沉如水,钱葫芦便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只是心中存着一分侥幸,盼着李重焌以为自己只是玩忽职守。 但李重焌哪里是好糊弄的,他看穿了钱葫芦的心思,因此怒不可遏。 钱葫芦把赌注下到了甄宝林身上,结果是血本无归。 怪自己自作主张,以为看穿了殿下的心思,哪曾想到不小心犯了殿下的忌讳。 进宫一趟,殿下素日里最为宠信的太监钱葫芦从天上跌落到地下,不知他如何惹怒了晋王殿下,总之钱葫芦从晋王府的总管太监沦落到遣返内廷的地步。 张太监张得福笑靥如花,对钱葫芦说道:“早先就说过你别太灵泛,这不,领会错了主子意思,从今往后没锦衣玉食了,只有宫里的剩饭吃了。” 钱葫芦颓然,对张得福并不理睬,只顾着嘱咐自己的侄儿钱通宝。 钱通宝眼泪汪汪:“二叔,别担心,过不了多久您就会重新上去的。” 钱葫芦本有一身的本事要传授个自家侄儿,只是现在他栽了个大跟头,对自己的本事颇有些迷茫,这时候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钱葫芦一步三回头,终于念念不舍地收拾包袱走人。他走入宫门的时候想,晋王殿下心思深不可测,他是猪油蒙了心才犯下这大错。 钱葫芦心中悲切,只觉前途昏暗,只盼着哪天,殿下真教甄宝林给迷住了,看在甄宝林的份上,也能原谅自己两分。 钱葫芦摇摇头,殿下心如金石,与其盼着殿下迷上美人,不如盼着侄儿钱通宝能够出人头地,早日将他这个叔叔捞出来。 * 李重焌炙手可热,晋王府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是人人皆知。 幽居深宫的甄华漪都听宫人谈起,李重焌身边的太监从钱葫芦换成了张得福,这消息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自那日为李重焌擦手之后,李重焌再也没有出现在万寿殿,甄华漪猜测那日钱葫芦之事约莫是因她而起。 那天钱葫芦没来伺候李重焌,正好给了她机会接近他。甄华漪不太清楚钱葫芦是不是存心帮她,但钱葫芦如今的处境有几分是因她,她未免有些同情。 甄华漪想,若她还是公主,她定会帮一帮钱葫芦,只是如今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要救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即便如此,甄华漪决定下次见李重焌的时候,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但一晃好些天过去,李重焌都没有再来万寿殿作画。 甄华漪有点着急,但能沉得住气,那副观音像尚未完成,李重焌总会来万寿殿。 这天她照常来到万寿殿,一进殿门,就见太皇太后满脸是笑对她招手:“甄宝林,你来得正好,过来瞧瞧。” 宫人手上捧着一张画,太皇太后正在凑近瞧,甄华漪眉心微蹙走上前来。 画上美人白衣翩跹,仙姿玉色,正是李重焌给甄华漪画的观音像。 甄华漪面露愕然:“这就画好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莫名的失望,忙找补道:“上回晋王殿下在的时候,妾看还有许多处没画呢,没想到这就画好了。” 看来李重焌是真的唯恐和自己扯上关系,于是赶忙在晋王府将这画儿画完,免得再来和她见面。 甄华漪咬了咬唇,心口有些憋闷。 太皇太后笑:“这就画好了。人人都赞二郎号令威严,勇冠三军,我看啊,他琴棋书画也不比皇帝差。” 甄华漪勉强笑笑。 李重焌的画其实算不得出众,若让她来评,可比皇帝差远了,但怪就怪在,偏偏长安小娘子们独独追捧李重焌的画。 甄华漪怀疑,就算是画圣在世,在长安小娘子这里也只得灰头土脸地败给李重焌。 太皇太后得了观音像,高兴了几天后,渐渐沉闷下来,她老人家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李重焌好些天没来万寿殿。 前些时候,她每日高兴的不止是观音像,还是孙儿日日在侧陪伴,陡然间李重焌不来了,太皇太后顿觉落寞冷清。 皇后是宫里的贤人,得知太皇太后不豫,便劝谏了皇帝,于是皇帝日理万机中抽空来了一趟万寿殿。 天气尚且寒冷,李元璟披着一身厚重的氅衣来到万寿殿。 太皇太后见了他十分欣喜:“皇帝来了。” 她嘱咐高嬷嬷:“炭火生旺一些。” 李元璟说道:“有些日子没来看望祖母了,祖母勿怪。” 太皇太后道:“祖母知道你忙,能时不时过来一趟,我就很欢喜了。” 李元璟和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祖孙两人的对话却略显生疏客气。 对话戛然而止,李元璟沉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了甄吟霜那日枕边的话,他找到了话题,闲聊般道:“听说宝林近日常来陪伴祖母,祖母身旁有宝林侍奉,孙儿放心多了。” 太皇太后说道:“宝林的确是个好孩子,只是啊,青春年少的,在宫里蹉跎了日子陪着祖母这个老婆子。” 李元璟听明白太皇太后是在替甄华漪说话,想要他宠幸甄华漪,但他并不打算应承,他皱了眉,半晌道:“祖母也知道,她是妖后之女,性情肖似其母,孙儿可不愿大周朝出一个红颜祸水。” 太皇太后叹口气道:“祖母不是瞎子,莫非看不穿一个小姑娘?宝林她本性纯良,与传言相反,说她是祸水未免太过刻薄。” 太皇太后点到这里也不多说了,她笑着道:“你来时看见我殿前的那株老梅没有,开得真是好。” 李元璟应和道:“是祖母福气大,催得梅花开。” 正说着话,李元璟忽然看见,门口穿着大红斗篷的甄华漪抱着一只梅瓶兴冲冲走了进来。 她肌肤胜雪,衬着大红色更显白皙,嫣然含笑,仿若三树桃花盛开。 李元璟仿佛觉得殿外有光,被晃了一下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伺候 李元璟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甄华漪的时候,那时候甄华漪是最尊贵的公主,他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世家子。 她身边的少年郎趋之若鹜,她却独独对李元璟笑了。 甄华漪生了一副好皮囊,李元璟初见她时还是个少年,再少年老成,也不免心生涟漪。 李元璟是身负家族重任入宫的,那时朝纲不振,四处诸侯并起,李家也一跃而起,成了群雄之一,但李家家族世代长安做官,为了维持家族,不被皇家猜疑,李元璟与族中叔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公主的示好,李元璟自然不会错过,由此他和甄华漪亲近起来,说不清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假意。 开始甄华漪待他亲切,向他请教学问,借他的书画,特意嘱咐宫人对他多加照拂。甄华漪是宫中最耀目的明珠,多少少年为她倾倒,她对李元璟的特殊对待,一时引起人人侧目。 也带来了不少名门子弟的刁难。 然而某一日,文华殿外,宫女太监支起大火盆,扔进火盆的赫然就是他的书画。 甄华漪陡然转圜了态度。 之后阴差阳错,燕帝指了他做甄华漪的驸马,但这时候,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其他人。 他们兄妹三人和宫中依旧关系密切,时常出入宫闱,胞弟李重焌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貌合神离,毫无遮掩地追问他:“兄长有什么打算,公主……长嫂还会下嫁李家么?” 李元璟颔首,但那时心中早另外的打算。 甄华漪轻佻,做不得为李家妇。 * “甄宝林,这么冷的天,你是亲自去折梅了,看看这手,冻得通红。” 太皇太后和蔼说道,引得李元璟神思回笼。 他垂眼看了甄华漪发红的手,神色不变,没有半分动容。 甄华漪看清楚他的神色,笑容一僵,她片刻后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抱着梅瓶给李元璟和太皇太后行礼:“圣上万安,太皇太后万安,臣妾失礼了。” 太皇太后招呼道:“快放下过来坐坐。” 甄华漪往长案上将梅瓶放下,慢慢到太皇太后身边依言坐了下来,李元璟没有抬头,也什么都没有说。 甄华漪安静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他们祖孙两人讲话,甄华漪一个小小宝林没有资格插嘴,于是只好坐在旁边挂着笑听。 转眼间就到了中午,太皇太后留李元璟在万寿殿用饭,甄华漪本打算侍立一旁给他们布菜,李元璟抬眼看了一眼王保全,王保全就不动声色地将她挤到了一旁。 高嬷嬷很有眼力劲儿说道:“宝林陪了一大早上也累了,去偏殿歇歇,奴婢这就让人把饭菜送来。” 甄华漪只好跟着高嬷嬷走了出来。 高嬷嬷将甄华漪带到偏殿歇息,走到中庭忽然看见了李重焌身边的张得福,高嬷嬷含笑说道:“恭喜张公公了。” 张得福爬上了晋王府总管太监这一职,高嬷嬷也听说了。 张得福谦虚了两句,高嬷嬷问道:“晋王殿下来了?怎么不见人?” 张得福说道:“殿下两刻钟前过来的,见圣上和太皇太后在里头说话,就没进去。” 高嬷嬷道:“殿下怎么不进去?兄弟两个热热闹闹哄哄太皇太后有多好。” 张得福道:“昨夜殿下公务缠身,睡得晚了,到了中午一时犯困,就索性往暖阁里打个盹儿。” 高嬷嬷笑道:“殿下还是这么随性。” * 甄华漪用完午膳,打听到皇帝中午和太皇太后用了一壶酒,皇帝不胜酒力,想来不会马上离开万寿殿。 那她要不要继续找机会接着去见他? 甄华漪咬着唇犹豫不决,今日她已经在皇帝面前晃了一圈,她想起皇帝的面色,又怕过犹不及。 早些时候她从万寿殿宫人这里得知了皇帝要来的消息,便精心设计了这次见面。 她的旧红衣颜色不再鲜亮,难以惹人注目,她只好裁了甄吟霜前几日送来的帐子。 那料子是甄吟霜用不上的过时花样,她拿来做了帐子犹嫌不好看,于是送来给甄华漪。 甄华漪没有拒绝,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和玉坠儿、傅嬷嬷连夜做了这一身斗篷。 雪天里,大红色斗篷极衬她的肌肤,她抱着梅瓶恰如其时地出现,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一切无可挑剔。 但皇帝没有半分动容。 甄华漪低低叹了口气,皇帝如此不待见她,下回见面还不知是猴年马月,这时候还轮不到她来拿乔。 甄华漪想到这里,拢了拢衣裳,没有披斗篷走出了门去。 还没走到花厅,有个圆脸小宫女自来熟问道:“宝林娘娘你上哪儿去?” 甄华漪一愣,宫里人说话总是规规矩矩,这宫女却跳脱得过分,甄华漪转念一想,太皇太后宫里留着那么多大臣的女儿,可见她是个爱热闹的,她喜欢这喜庆的孩子也不意外。 甄华漪对这小宫女心生欢喜,问她道:“圣上走了么?” 小宫女和倒豆子一般道:“圣上喝了五六七……八杯酒,说许久没和皇祖母吃饭高兴呢,吃完了后,圣上就晕晕乎乎的被扶去休息了。” 甄华漪问道:“去哪儿了?” 小宫女很是热情,给甄华漪指路:“那边的暖阁里,这会儿睡着了吧。” 甄华漪谢过这小宫女,循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宫女站在廊子里冲着甄华漪那边望,高嬷嬷走了过来:“丹青,你瞧什么呢?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姑姑呢?” 丹青瑟缩了一下,说道:“姑姑吃坏了独自去解手,我偷偷跑来的。” 高嬷嬷打了丹青的手心,严厉说道:“可见到了什么贵人?可曾胡言乱语?” 丹青连连摇头:“没……没。” 高嬷嬷叹了口气,牵着丹青的手带着她走,没一会儿丹青口中的姑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喘着气道:“嬷嬷,这丫头在你这儿啊。” 高嬷嬷将丹青交到姑姑手中,说道:“这丫头,傻了之后还因祸得福合了太后的眼缘,可在这宫里是轻易就能丢了性命,可千万照看好这傻丫头。” 姑姑连连应是。 * 甄华漪刚走到暖阁外头,就看见一个面生的太监捂着肚子冲了出去,边跑便说:“小宫女儿,你帮着照看一下。” 甄华漪默然片刻,她发髻上的首饰不多,衣裳也不华贵,那太监慌慌张张没看清说得过去。 何况太皇太后喜欢女孩儿,身边的宫女们穿金戴银地哄着太皇太后也很常见。 甄华漪想了这许多,于是释然了。 她心中暗忖,万寿殿里小厨房今日送给下人的饭菜是馊了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闹肚子。 她听着室内一片沉静,想着李元璟这时候应当还在睡着,就安静站在外头。 没过多久,里头传来一道低沉怠倦的声音:“端茶来。” 甄华漪一听这个声音蓦地紧张,她迟疑片刻,说服自己,她是皇帝的妃嫔,伺候他是天经地义,况且,是他叫的,一个小小宝林如何拒绝。 甄华漪缓步走了进去。 因要午睡,北面窗子上厚厚的毡帘都放下来遮挡住了光,甄华漪模模糊糊地看见帐中人半倚在床头。 甄华漪在桌上找到了茶壶,倒了一盏温茶,端着茶走了过去。 她站在帐外,低头看那朦胧的人影,她站着自然比坐着的李元璟高,而这是不合规矩的。 甄华漪知道不受宠的宫妃和婢子类同,容不得半点僭越,她沉默片刻,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她抬起手,但过了许久,李元璟都没有接茶。 甄华漪小声问了一句:“陛下?” 没有回应。 甄华漪小心翼翼抬眼看,隔着帐子,里头的人困倦地闭上眼睛,莫非又睡着了? 甄华漪将茶盏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慢慢站了起来,正要退下去,帐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茶。” 他伸出手来,自然是没有接到茶的,而是端住了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还没想明白该如何顺势而为,里头的人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拽进了帐中。 她被抱了个满怀,他手劲极大,动作却不乏温柔,全然将她圈在怀里,甄华漪仰着脸,略有怔忪。 暖阁内点着太皇太后喜欢的檀香,温和沉静的味道一点一点浸入她的胸腔,甄华漪闭上了眼。 甄华漪莫名有些沉溺,她想她只是几乎不曾体会过被人劈头盖脸拥住,这时的她像冬日洞穴里的小兽,感到很安全。 甄华漪用力攀着他的衣襟,不敢出声打搅。 也许李元璟是将她当做了甄吟霜。 她听到头顶上呼吸渐匀,李元璟又睡了过去。 窗外,丹青跟着姑姑路过暖阁,看着被帘子挡住漆黑一片的屋子,歪了歪头,有些头痛地思考着什么。 姑姑问道:“你看什么?” 丹青道:“唔……我好像……” 她猛地闭上了嘴。 姑姑皱眉:“好像什么?” 丹青闭紧了嘴左右摇头。 她方才好像……记错了人,睡在暖阁里的是圣上吗?仿佛是晋王,算了,不想了。 这时候,一个红衣太监急匆匆跑了过来。 姑姑一见他马上露出笑模样:“张公公,许久不见高升了,恭喜恭喜。” 张德福在万寿殿的姑姑面前不敢傲慢,忙笑着回了几句,这才说道:“姑姑您忙,我赶着去瞧我家殿下醒了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拥抱 李重焌许久没有这般的好梦。 梦里有人靠近他,他一向警觉不喜旁人接近,很奇怪,这次他并没有排斥,在那人想要离开之时他还伸手拽住了她。 幽甜的香笼罩住他,怀里人是软绵绵的一团,像是小猫崽一般乖顺,梦中的他感到欢喜,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重焌看起来活泼外放,其实很少与人亲近,自小和父母都不曾有过亲昵,这已经成了习惯。 玄都观道人曾说过他六亲淡薄,他丝毫不在意,他也不能想象有人能和他亲密无间地相处。 也许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如此。 他圈紧了怀中人,低垂下头,嗅到了她脖颈之间甜甜的蔷薇水的味道,很熟悉的味道,李重焌觉得梦中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却陷入了僵局,始终想不起那个名字。 温热滑腻的肌肤,干燥柔软的绸缎,衣料摩挲声音轻微,午后昏昏沉沉,安逸寻常。 梦里他仿佛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照理说,怀里的人应当是他的妻。 可不知为何,李重焌总觉得怀中人其实并不属于他。 李重焌用力锢住了怀中人细细的腰身,她惊呼一声,没有退却,而是小心翼翼用手臂回抱住了他,而后缓缓收紧手臂。 虽是动作忐忑,但热情缠人得紧,让李重焌身上生生磨出了两分火气。 李重焌忽然睁开了眼。 他垂眼,借着昏黄帐子透出的一段光,看清楚了榻边人。 方才的闲适满足倏然消散,李重焌心中又惊又怒。 甄华漪浑然不觉,小猫擦脸一般将脸埋在李重焌衣襟磨蹭了一下。 李重焌浑身僵硬,他脸上几乎挂不住表情,他方才在梦里将一人扯进了怀里,竟是甄华漪、兄长的妃嫔。 他颇感头痛,看着甄华漪瑟缩着往他怀里钻,更是面色阴沉。 他昏睡迷糊一时不察,那甄华漪是抱着什么心思对他投怀送抱呢? 他清楚地知道李元璟正宿在万寿殿的某处,或许就是他的隔壁。 李重焌忽然听到暖阁外的脚步声,他低头看甄华漪还不知死活地抱着他。 这回可是明明白白的捉.奸在床了。 李重焌本想给甄华漪一个教训,面色变换几回,却是按住了甄华漪的后脑勺,侧身挡住了她。 甄华漪显而易见地一愣,这时候脚步声愈发清晰,连她也终于听见了。 李重焌好整以暇,等着她面上露出害怕的神色,但甄华漪比他想象得更大胆,她神色平静,还有些好奇地想要往外看。 李重焌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用力按住她的后脑。 张得福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偷偷往里头瞧,想要看清楚李重焌这时候醒了没。 屋子里暗,张得福看不真切,于是垫着脚寻一个好角度去瞅,他先是表情平静,而后是见了鬼一样睁大了眼睛。 床帐中有一道缝尚未合上,十二破的石榴红裙摆从帐中漏了下来,层层叠叠地覆在晋王殿下雪白的中衣上。 那是交缠相拥的两人。 张得福没曾想到会撞见自家殿下的这样一桩荒唐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殿下对女色一向冷淡,更何况这是宫中,还是大白天。 张得福眼皮颤了颤,看见晋王殿下翻身似是压住了那女子,竟是这片刻也等不及。 张得福不敢再看,忙闭上了眼睛,可惜耳朵却避不上,他听见那女子娇气地哼了一声。 甄华漪鼻梁一痛,不小心出了声,她不明白皇帝在紧张什么,外头太监进来后,他就撑起了身子将她往下藏,还用力按着她的后脑勺,一不小心,甄华漪就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 甄华漪本不觉得被撞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听见他咚咚的心跳,一时间也紧张起来。 甄华漪听见他寒声道:“背过去!” 被他的威势逼迫得说不出话来,甄华漪只觉得寒毛直竖,莫名有了俯首称臣的冲动,顾不得想缘由,她只想着照做。 她从李重焌的身侧一点一点地挪,她离他太近了,他的腿几乎贴住了她的,他的体温热烘烘地传到了她的身上,甄华漪意识到这一点,又羞又窘。 甄华漪忽然想起了预备侍寝那一夜傅嬷嬷对她说的话。 “圣上既不喜欢,娘娘就从后头来……” 李重焌拧着眉,对新提上来的张得福有了迁怒,他只想让他滚出去,又恐惊动了万寿殿宫人。 这时候怀里的麻烦又在作乱,他的身上渐渐清醒起来,他青筋乱跳,看清楚甄华漪转身的动作。 李重焌捉住了她的双手,甄华漪正不解的时候,就听见太监应了一声:“是。” 甄华漪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皇帝并不是让她背过去。 “出去!”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寒,这回却是对着她说话,甄华漪确认了两回。 甄华漪不解,因此有些迟疑,这当口李重焌已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甄华漪听见呲啦一声,帐子被扯下了一角,她闭着眼睛颤了颤,还以为他在动怒,忽然间头上被盖住了。 甄华漪眨了眨眼,摸着覆面的帐子有些不解。 她听见头顶上的声音蕴着怒意:“出去。” 张得福背对着墙,一声不敢多吭,自始至终都没敢瞟上一眼。 甄华漪出了暖阁,将那帐子随意扔了去,她对皇帝的喜怒无常有稍许的困惑,本就他唤她进来的,又是他将她拉到床上,怎么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 下午还要给太皇太后抄经,甄华漪没打算回凤仪殿,就往万寿殿的小花园里走去,预备去歇歇脚,刚穿过梅园,就看到了角亭中或坐或站的小娘子们。 那角亭四周被毡帘围住,既挡风又不遮挡赏梅,小娘子们各自穿着裘衣斗篷,捧着金錾银刻的手炉,左右还有侍女殷勤给炉子添炭。 居中坐着的就是昭阳公主李雍容,她看着不是太高兴的样子,对旁人的吹捧置之不理。 贺兰般若道:“公主还在为白狮子伤心呢。” 众人吓了一跳,为着贺兰般若的出言无忌。这事牵扯到晋王和公主,又是公主的伤心事,可不能乱说。 李雍容却没心思来怪罪贺兰般若,贺兰般若又嬉笑着说道:“今儿个圣上在万寿殿,公主将这件事和圣上说说,让圣上好好罚罚晋王殿下。” 听贺兰般若这样说,李雍容眼中有一丝闪躲,她绷着脸道:“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哪是这般小气的人。” 在场的小娘子们也忍不住着急,一个一个地说晋王只是下手重,不是有意。 贺兰般若听着听着,忽然掏出帕子掩在唇边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李雍容皱眉问道。 贺兰般若抖了抖帕子,道:“我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许多人着急呢,我一个庶女没见识,本以为天下女子都想做宫里的娘娘,原来在我们大周朝,想做晋王妃的,站起来能绕长安一圈。” 在场的小娘子们都臊成一片,贺兰般若还要说话,被边上的贺兰妙法拽了一下袖子,贺兰妙法低声呵斥:“别乱说话。” 贺兰般若含笑睨着嫡姐,教人看不出心思,不过到底还是听话闭了嘴。 因贺兰般若的话,周围安静了片刻,直到她们谈起几日后宫里的冬至晚宴,才又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甄华漪看见亭子里的人后就不想往前走了,只是她摸不准这时候有没有人看见她,若是被人看见了折路离开,反而有些不好。 她放缓了脚步,还没想好个章程,就看了亭子里的一场好戏。 看李雍容的表情,她似乎对二哥李重焌不很亲近,甚至有点害怕。 那个贺兰般若就更有意思了,贺兰家的庶女没有畏畏缩缩,反而有种不管不顾的疯劲。 在场的小娘子家世地位都好,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贺兰般若就这样点出了她们的心思,她就不怕这些人? 还有李重焌,真是一如既往的招蜂引蝶。 “宝林娘娘。” 亭中人还是看到了她。 李雍容偏头,看向了她,一下子脸色有些难看,她似是想说什么难听的话,却动了动唇,不知顾忌着什么忍耐了下来,然后她哼了一声,扭脸往边上看,这回她的刁难倒是颇为收敛,甚至没有说个一言半语来难为她。 甄华漪微笑说道:“那边梅花开得好,我先行一步。” 她向李雍容行礼示意,李雍容没有理会她,甄华漪有惊无险,从角亭下离开了。 从角亭下绕过来,一个照面,甄华漪看见了皇帝李元璟,四目相对,甄华漪眼神有些躲闪。 午睡时稀里糊涂和他亲昵了许久,他却突然翻了脸,甄华漪简直不知该如何做了。 李元璟午时饮了酒,睡了一觉醒了酒,就要离开万寿殿,却碰到了甄华漪。 他垂眼看她,发现她斗篷里头的衣裳有些旧了。 李元璟忽然想到,从前他从未见过甄华漪一件衣裳穿两回。想起从前的甄华漪,他本以为自己会迁怒如今的她,可是眼前这个华服陈旧的她,和从前到底不一样了。 李元璟又想到太皇太后对甄华漪的评价,太皇太后不是好糊弄的老人家,甄华漪或许也有一两分可取之处。 李元璟难得心平气和:“冷么?” 甄华漪吓了一跳,小声道:“不冷。”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李元璟,他态度大转,甚至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莫非午睡时他的确是想要幸她,他只是不欲被人看到?他怕和自己亲近被甄吟霜知晓? 甄华漪有了绝处逢生之感,若皇帝转圜了态度,她就不用担惊受怕要被送去卫国公府了。 甄华漪不由得放柔了目光,眼中恰当地浮起水雾:“谢陛下关心。” 梅花树下,李重焌止住了步子,眯眼看园中的帝妃二人。 花枝的阴影覆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有些模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胆子 李重焌才从惊怒中回过神来。 他满宫里去找甄华漪,转了大半个万寿殿,不其然在这里见到了她,和他的兄长。 李重焌从未想过,在这五年里,甄华漪会如何和他的兄长相处。 他猜想,或许同从前一样,无论两人心里是否残留旧情,总归是水火不容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甄华漪含笑看着李元璟,两人之间有种难言的气氛,一时之间竟叫外人难以介入。 李重焌站在花树下,平静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现在,他坐在殿内,单手握着经书为太皇太后读经,偶一分神,却又想到了方才的画面。 沉沉的诵经声停顿下来,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檀香袅袅,太皇太后拨着佛珠,半阖的眼睛睁开,看向了自己的孙儿。 “二郎,有心事?” 李重焌回神,抬起头挂着笑说道:“不算心事,一件小事罢了,不过有些奇怪,免不得在心里想想。” 太皇太后揶揄笑道:“既然有事要想,就好好想去吧,在祖母这里读佛经,可不要心里不清净的人。” 李重焌不作他想,起身告退了下去。 李重焌走后,太皇太后低声对高嬷嬷说道:“看来那回事是真的。” 今日不知从哪里来的传言,说晋王殿睡在暖阁里的时候看中了一个宫女,也许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有亲密之举,被人撞见后,那宫女披着帐子遮着脸,臊臊地从暖阁里跑了出来。 高嬷嬷笑道:“太皇太后一直操心晋王殿下不近女色,这下可终于能放下心了。” * 李重焌站在廊下吩咐张得福:“去看看圣上是不是还在梅园。” 方才李重焌在梅园看见李元璟和甄华漪的时候,并没有将张得福带在身边,因此张得福没有多想,一溜烟跑去了梅园,又小跑着回来了。 张得福气喘吁吁说道:“圣上还在梅园,只是殿下这时候不好过去,圣上在和甄宝林说话呢。” 张得福说完之后,隐约察觉到李重焌有些不悦,他仔细去看,又看不出有什么端倪,晋王殿下神色平淡,大约是他自己多想了。 李重焌背着手站在廊下看墙角的一株梅树,他正站在风口上,出来时并未穿上氅衣,张得福觉得他一定很冷,但他像没事人一样。 李重焌看了半晌梅花,再度吩咐:“再去瞧瞧。” 张得福冻得牙齿直抖,闻言大喜,终于不必在这风口受冻了。 张得福小跑着过去,身上暖了一点,他够着头往梅园里望,这回只看见甄宝林一人站在那里。 张得福回到李重焌跟前回禀:“圣上不在梅园,奴婢只瞧见了甄宝林一人。” 李重焌听罢提步往前走,张得福正要跟上,只听得李重焌撂下一句:“你就在这里等着。” 张得福于是苦巴巴地缩着脖子,继续站在冷风里。 李重焌走近的时候,甄华漪正折下一支梅枝,她轻勾着唇角,两颊浮起小小的梨涡。 李重焌看出她心情不错,想必方才和李元璟谈得愉快。 很快,甄华漪也发现了他,她怔愣了片刻,很快露出笑来,似乎和方才见李元璟没有什么两样。 李重焌不自在地皱了眉,忽然间忘了他等了许久过来见她,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甄华漪见了他毫无躲避的意思,她走上前来,冷甜的香气随寒风飘了过来,李重焌拧眉想到,她离他太近了。 两人相对站着,一个穿着白袍,一个着红衣,冷风夹着雪籽吹来,吹动他们的衣袍,慢慢落下寂静无声。 甄华漪见李重焌一言不发,黑黢黢的眸子只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 为了按捺克服住胆怯,她反而上前了一步。 但强压的胆怯到底是表现了出来,恰巧脚边有一枚小石子,踩过的当口,她不知是被绊倒抑或只是腿软,她往前一趔趄,直直地扑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她为了遮掩身段,平日里总是裹着布条,不碰的时候都涨得发疼,更别提这时候软软地撞上了李重焌的胸膛,她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 与此同时,她听见头顶的一道闷哼。 甄华漪脸红欲滴血,她从未想过用这种简单直白的方式来招惹李重焌,她知道李重焌不近女色,或许于那种事上甚为冷淡。 她也知道招惹李重焌有多危险,皇帝的胞弟,权势赫赫的亲王,一不小心她就会把自己玩死,因此她不会轻易以身体为诱落下把柄。 她不想李重焌就此看轻了她,于是忍着羞赧,支吾说道:“我不是有意。” 她想要站直起身,却发现大约扭到了脚脖子,她只感到了抽抽的疼,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清寒柏子香灌进了甄华漪的鼻中,她霎时间有些晕头转向,这时她察觉到李重焌垂下了头。 男子的气息愈发明晰起来,甄华漪心口砰砰直跳,僵直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 他几乎贴着她的面颊,声音模糊难辨:“用了什么香?” 甄华漪结结巴巴说道:“不曾、不曾用香。” 李重焌用手指夹起她的袖笼,他低头凑了过去,他的面孔贴着她皙白的腕子,肌肤相贴时,炎炎热意传了过来,甄华漪忍不住浑身轻颤。 李重焌细细地嗅,说道:“说谎。” 他笑道:“是上回的香。”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的上回是指什么时候,或许是画观音像的那回,但她素日里并不用香料,但她无法开口告诉李重焌,他现在嗅到的是她自己的味道。 当然,这些都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李重焌究竟是怎么了。 甄华漪这才发觉,他身上那种世家公子的风度是浮在表面的,他骨子里依旧带着边塞武人那种粗糙作风。 甄华漪没有思量心底的一丝涟漪,她面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脑子里已经响起了锐利的尖叫,这太皇太后的万寿殿里,皇帝才离开片刻说不定还会去而后返,这里人多口杂。 若是被撞见了,就真的说不清了。 甄华漪无法弄清目前的状况,但她依旧觉得,在李重焌面前保持矜持要好一些,毕竟他们身份尴尬。 她勉力发出声音:“殿下,放开我。” 李重焌隔着袖笼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含混:“甄宝林想清楚了?” 他的手劲渐松,甄华漪霎时间领悟了李重焌的意思,她不知为何今日引得他难以自持,但若现在拒绝了他,下回再没有机会。 李重焌松开了手,灼热的温度渐渐抽离,甄华漪心中若有所失,她仰着头看李重焌。 她心中摇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软着身子依依地将手腕贴在李重焌脸上。 李重焌偶一抬眸,沉沉地看着她,而后重新捉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袖子顺着她的小臂缓缓朝上,托起她的手肘,却还没有停下。 甄华漪蹙着眉咬着唇,随着他的触碰而瑟瑟发抖,几息的时间被拖得仿佛无限长,每一丝一毫的感受都分外明晰。 甄华漪眼眸湿润地看着李重焌,看他眉眼沉静,神色认真,仿佛他的手指真的只是为了探寻她身上的一缕香。 他的手指往上游移,勾住了她的衣襟,没有丝毫停顿就这样往里探去…… 甄华漪瞬间面色涨红,但她没有出言拒绝,而是难以承受般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有声极轻的笑: “甄宝林,胆子当真不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警告 李重焌的手指按在甄华漪白鹤般的脖颈上,顾不得欣赏,很想就此掐死她。 她的脉搏跳动在他的指腹,他有了些微的不自在。 他勾住手指,从她的衣襟中拽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那端系着一枚玉,他将温热的玉握在手心,一想到这玉在她身上的位置,他更加不自在了。 指尖都仿佛有那柔腻的触感。 他将红绳拽断,眼尖地看见甄华漪白皙的颈上很快出现了一抹红痕,甄华漪睁眼看向了他,眼睫濡湿,双眸露出惊惶之色。 李重焌道:“这枚玉佩小王收下了,若宝林下次再犯,此物必会呈给皇兄一观。” 他说完,如愿地看见甄华漪面色顿时白如霜雪。 李重焌有种莫名的快意。 清思殿那夜的亲吻,方才床上的拥抱,甄华漪三番两次地勾.引他,他每每都落入下风,今日她又故技重施。 她故意摔到在他怀里,李重焌本想推开她,转念一想,他反客为主。他是大周战无不胜的晋王殿下,没道理在她一个柔弱无用的前朝公主身上认输。 他原先以为甄华漪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李元璟才敢如此行事,可今日一见,她明明在李元璟面前极为乖顺。 知晓甄华漪的弱点,李重焌便气定神闲起来,他倒想看看,甄华漪究竟会不会害怕。 甄华漪猛地睁开眼,身上的温度褪去,半边身子都在发冷。 她红唇翕动:“殿下何意?” 李重焌见她装傻,冷笑一声道:“宝林身为后宫妃嫔,自该恪守宫规,小王就不提从前,方才宝林的行径已经称得上是不安于室了。” 甄华漪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感到一股冷意涌上心头,顿时明白了方才只是李重焌的捉弄,他刻意为之,为的就是现在的警告。 面前男人蹙着眉,平日灿烂的笑容一丝不见,皙白俊秀面容上浮起冷意,甄华漪觉得这表情在他脸上太过陌生,一下子仿佛看不清这个人一般。 甄华漪为自己的一时鬼迷心窍感到失悔,她双手用力推着李重焌的肩,没有推动,自己反而后退了两步,甄华漪差点摔倒,面前的男人没有半点动作,还好她背对着一株大梅树,勉强扶住站定了。 甄华漪咬紧牙齿说道:“殿下刻意引诱在先,为何在此冠冕堂皇,未免可笑。” 李重焌眸色冷凝,他向前一步道:“本王引诱在先?” 甄华漪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一瑟缩,但她不肯退缩,抬眸道:“方才我是不小心摔到,殿下却是故意做出了许多亲密之举。” 李重焌冷声:“强词夺理。” 甄华漪正要说什么,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来,李重焌显然早她一步听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带,两人就躲到了大梅树后。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人,这下又亲密相偎。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为什么这时候又要帮她,她鼻子一酸,许多时候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推搡着李重焌想要挣脱出来,李重焌压低声音:“不要命了?” 甄华漪的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在李重焌的手上,李重焌的手臂时紧时松,他垂头看着她,面色紧绷,一直没有说话。 梅园里走来的是几个在万寿殿陪侍太皇太后的世家贵女。 说话的是王小娘子,她问道:“晋王殿下和你家姐姐的婚事,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那田娘子出身平平,相貌也平平,怎么会被太皇太后看中呢?” 她边上站着的是贺兰般若,贺兰般若撇了撇嘴:“总归是他们贵人定的事,我如何知晓?” 甄华漪躲在树后,又挣扎了一下,惹得李重焌不住皱眉看她,甄华漪想要对视,可眼睛发酸,还在流泪,这一下就失了气势,于是她侧开脸,不去瞧他。 边上王小娘子还在说话:“我方才听说了一件荒唐极了的事,不知真假,我就和你说说,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贺兰般若来了兴致:“你说,我嘴严着呢。” 王小娘子压低声音:“说是今日有人瞧见晋王殿下收用了个宫女,这还是大白天呢,就忍不住要了她,不知是哪个妖精。” 她道:“听说那宫女下地的时候腿软得差点走不动道,可见是要得狠了。” 贺兰般若倒吸一口凉气,她捂住了嘴:“当真是荒唐!” 甄华漪缩在李重焌怀里,这时候倒是忘了哭,悄悄地打量了李重焌好几眼。 她以为李重焌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真不敢想象他在女人身上用劲的样子。 李重焌这时候也低下头看她,甄华漪见他面色一片漆黑,缩了缩脖子,扭过了脸去。 事是他自己做的,她不过不小心听到他的风流韵事,怎么又被他迁怒。 当真是霸道专横。 王小娘子和贺兰般若嘀咕着走远了。 甄华漪见左右没人,奋力推搡着李重焌的胸膛,这次毫不费力,李重焌侧身让开,她终于挣脱了出来。 她往后飞快退了几步,想要说几句狠话和李重焌划清距离,却又举棋不定。 李重焌抱着胳膊冷笑道:“宝林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等甄华漪反应,扭头便走远了。 李重焌要离开万寿殿,他刚走出梅园,就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宫女,那宫女一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急忙忙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奴婢指错了路,奴婢该死。” 李重焌不解拧眉,后头追上了一个姑姑,忙赔笑说道:“殿下勿怪,这宫女脑子有点糊涂。” 姑姑说完用力一拽宫女,宫女就缩到了一旁,给李重焌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重焌没打算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宫女计较什么,抬手让她二人起来了。 李重焌走后,姑姑重重拍了丹青脑袋:“在殿下面前瞎说什么,殿下若计较,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丹青捂着脑袋:“我还以为殿下发现了。” 要不怎地和甄宝林前后脚地走进了梅园,出来时候还一脸怒容。 姑姑没有细究丹青的话,她一个傻丫头,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道理,姑姑早就听习惯了。 * 李元璟从万寿殿离开后去了清思殿,他批完折子,见了大臣,就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王保全双手高过头顶,托着黑漆嵌螺钿的托盘,将绿头牌呈到李元璟跟前,李元璟的目光扫过甄氏姐妹的名字,他挥手道:“朕今日去立政殿。” 今日太皇太后言语间颇为偏袒甄华漪,他自是不愿意去幸甄华漪的,但若去凤仪殿看贵妃,就有些不妥,李元璟想起有许久没有去皇后宫里坐坐。 王保全提着灯,躬身照亮前头的路,李元璟拾阶而上,皇后贺兰氏早已等候在殿门后。 贺兰皇后出身贺兰一族,却并非贺兰妙法和贺兰般若的亲姐妹,而是来自贺兰氏旁支。 当年时局动荡前途不明时,贺兰皇后就嫁给了李元璟,今日坐到皇后的宝座上,是有气运在身。 哪怕贺兰妙法和贺兰般若出身更高,也不能后来居上。 李元璟走到贺兰皇后身边,对她伸出了手,贺兰皇后喜不自禁,帝后二人携手走进了内室。 事毕,李元璟问了贺兰皇后宫中筹备冬至庆典的事,又问了皇后近日可曾去长乐殿、万寿殿尽孝。 皇后一一回答,讲得仔仔细细,挑不出一点错处。 见李元璟没有多说什么,贺兰皇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李元璟又道:“宫中妃嫔的衣裳都有些陈旧,如今国库充盈,倒不必紧着宫里人苦巴巴过日子。” 贺兰皇后心里一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今是甄贵妃管着这档子事,妾明日问问她。” 李元璟一怔,抬手止住了她:“不必,朕自己问贵妃。” 李元璟翻身起来,本想去凤仪殿,想了想万寿殿里的太皇太后,还是作罢,唤王保全:“回清思殿。” 贺兰皇后忙起身送他,待李元璟走后,贺兰皇后细细问了宫女今日李元璟的行踪。 李元璟今日去了万寿殿,惯常在万寿殿陪伴太皇太后的妃嫔就只有甄宝林了。 贺兰皇后拧眉想了片刻,吩咐道:“将库里的那张白狐皮和银鼠皮取出来,再添几匹好料子,给甄宝林送过去。” * 甄吟霜今晚特意吩咐了小厨房炖一碗家常的鸡汤。 李元璟虽贵为皇帝,但时常向往平凡人家的日子,甄吟霜自会投其所好。 今日皇帝去了万寿殿,甄吟霜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等到凤仪殿点了灯,李元璟还没有过来,甄吟霜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听到他去往立政殿,虽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甄吟霜在心中暗暗算了算李元璟这些日子宿在各个宫里的日子,越算越烦,她唤宫女:“请彤史女官来。” 天色渐暗,李重焌要在宫门落钥之前出宫,却见一行宫人匆匆而过,为首之人捧着一本册子。 见李重焌面露疑惑,张得福道:“是宫里的彤史女官,捧着彤史不知要送到哪里去。” 虽说是这样说,张得福看一眼女官走的方向,就知道是去凤仪殿。 凤仪殿里能差遣动彤史女官的自是甄贵妃了。 但彤史是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过问的东西,这贵妃权势如此,的确让人咋舌。 李重焌听张得福说完,皱了皱眉,这是兄长的私事,他不该听这些话。 他收回眼神不再去看,但一阵寒风吹来,女官手上的册子哗啦啦翻了好几页。 李重焌看到朱笔写了个日子,十一月初六。 正是他回长安的日子。 李重焌对兄长幸哪个妃嫔没有丝毫兴趣,甚至觉得那东西颇为碍眼,他飞快别开了眼。 倒是张得福八卦心起,不住地偷瞄。 李重焌皱着眉,踹了张得福一脚。 旁人的房事记录有什么好看的,丢脸的东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冷冷 天黑了有一会儿了,绿绮阁这才点了灯,在绿绮阁,平日里的烛火也是要省着点用的。 傅嬷嬷在灯下改一件莲青色的衣裳,这颜色淡雅,听说晋王府里得脸的侍女们常穿,那必定是李重焌喜欢了。 一开始,傅嬷嬷对甄华漪决心引诱李重焌的事很不赞同,但甄华漪处境如此,傅嬷嬷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只能默许了她。 昏黄的灯笼光由远及近,玉坠儿的说话声渐渐清楚,门被推开,甄华漪一脸倦色地走了进来,傅嬷嬷忍不住心疼,放下手中活计,问道:“娘娘回来了?怎这么晚?” 玉坠儿接口说道:“太皇太后老人家谈兴足,今日圣上和晋王都去瞧她了,一时高兴,扯着娘娘就说个不停。” 可怜甄华漪今日心思乱糟糟,还要打起精神来和太皇太后陪着笑。 甄华漪脱下斗篷,看了一眼傅嬷嬷手中的衣裳,说道:“这衣裳放着吧,也不急着用。” 傅嬷嬷打量着甄华漪脸色,小心问道:“娘娘遇到了什么难事?是那位那边……” 甄华漪梨涡浅浅,笑得很温柔,嘴角隐有讥诮:“男女之间那些事不过如此,一人要进另一人就要退,我不能一直热下去,是时候该冷冷了,嬷嬷别担心。” 玉坠儿插嘴不解道:“什么男人女人,是说的圣上么?” 傅嬷嬷看着甄华漪,依旧有些怀疑,她放下衣裳,出去片刻后,双手捧着一只小罐子走了进来,傅嬷嬷说道:“这是甜食房的老熟人那儿弄的点樱桃煎,娘娘尝尝。” 甄华漪一笑:“嬷嬷疼我,还将我当小孩子呢。” 傅嬷嬷和玉坠儿不由得也笑了,傅嬷嬷道:“在我老婆子看来,娘娘本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李重焌的事。 甄华漪捻了一颗樱桃煎送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缓了一点身上的冷意,她没有方才那般惶惶了。 若即若离时冷时热的确是驯服男人的手段,可李重焌如今还没有上钩,甄华漪明明知道,她方才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安慰傅嬷嬷罢了。 李重焌应当是厌恶极了她的,他对谁都春风满面,唯独那时候对她冷若冰霜,她说服不了自己李重焌不厌恶她。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一步了,甄华漪别无办法,只能后退,提前让她和他的关系冷下来。 甄华漪想着这些日子和李重焌的相处,她大约费了许多心神和情绪,只觉精疲力竭。 也许,她应该把赌注都压在皇帝身上。 甄华漪咬着樱桃煎,觉得自己陷入困局之中,这时,竟有立政殿的宫人来到了绿绮阁。 来的是一个容长脸的宫女,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这几日天冷,恰好手里有好几张皮子,就差奴婢来送给宝林。” 甄华漪看了看傅嬷嬷,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迟疑,甄华漪想了想,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玉坠儿替甄华漪收下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嘴甜说道:“姐姐坐下喝口茶。” 宫女推辞:“宝林娘娘,奴婢还要回立政殿给皇后娘娘复命,就不久留了。” 玉坠儿提着灯送她:“夜深露重,姐姐小心着脚下。” 待宫女走后,傅嬷嬷走上前来摸了摸皇后送来的白狐皮,说道:“皇后贸贸然送东西给娘娘,奴婢看着,是要借此生事,下主殿那边的脸面。” 甄华漪叹道:“不过是见了圣上一面,果然惹出了事端。” 皇后和贵妃斗法多年,甄华漪知道不该趟这摊浑水,五年里能避则避。若不是卫国公的事迫在眉睫,甄华漪也不会着急行动。 傅嬷嬷放下手里的皮货,表情颇为厌恶,仿佛是想要把东西给皇后退回去,甄华漪道:“收下吧,还能做几身新衣裳。” 绿绮阁这边,收完皇后的赏赐便早早熄了灯。 主殿却是点了一宿的灯,却没有等到皇帝归来。 甄吟霜一夜辗转反侧,若不是李元璟是宿在皇后宫里,以她的手段只怕老早就将他勾了过来。 一早醒来,甄吟霜还没起身,就听宫人说清思殿的王保全过来了,她露出喜色,忙收拾稳妥来见王保全。 王保全殷勤给甄吟霜行礼,带笑说道:“圣上惦记着娘娘,差奴婢来传个话,中午就来娘娘这边用膳。” 甄吟霜让宫女抓了一把金锞子塞给王保全,王保全顿了一会儿,又说道:“昨日圣上去了万寿殿一趟,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总喜欢热闹,娘娘得空也去万寿殿坐坐。” 甄吟霜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昨夜皇帝去立政殿原来是因为太皇太后。 送走王保全后,甄吟霜闷闷不快,宫女忙宽慰她:“太皇太后是娘娘的姨奶奶,哪会真的怪罪娘娘,娘娘多走动走动,这情分不就走动出来了?娘娘别伤心。” 甄吟霜委屈道:“我哪里是因太皇太后伤心,我只是伤心亲妹妹和我不是一条心。”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昨夜皇后特意赏绿绮阁皮货料子,大约是听信了什么风言风语,这协理六宫的事,听起来威风,却总惹得一身骚,若我说,我还不想要呢。” 宫女轻声道“娘娘心肠软是会多吃些亏,好在圣上心疼着娘娘,娘娘委屈了,圣上也会看在眼里。况且阖宫里,谁不知道娘娘贤明,宫人们也为娘娘打抱不平。” 甄吟霜放下帕子:“罢了罢了,今日去一趟万寿殿,”她往外头望了一眼,“把宝林叫过来。” 宫女撇嘴:“娘娘何必见她。” 甄吟霜道:“别胡说,就算她再不好,也还是本宫的妹妹。” * 甄华漪早起之时有些头昏脑涨,她在床头上磨蹭了半晌,终于还是睡下了。 她缩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对傅嬷嬷说道:“我仿佛是病了,嬷嬷替我向万寿殿说一声,这几日就不过去了。” 前些日子,甄华漪情绪绷得很紧,每次去万寿殿见李重焌,都像是去打一场仗。 昨日被李重焌揭穿她的心思,这条路好像给她走死了,心灰意冷之下,甄华漪感到了倦怠,一放松突然就有了病状。 甄华漪没有赖床太久,没一会儿甄吟霜的人来了绿绮阁请她。 甄华漪稍感意外,因甄吟霜平日里很少见她,宫里人都知道甄贵妃身子不好,连和人说话都耗费精气神。 甄华漪跟着宫女走到了凤仪殿主殿,甄吟霜拥着手炉靠在罗汉床上,一见甄华漪来,就高高兴兴地露出喜色。 “六妹妹,你过来了。” 甄华漪行礼:“贵妃娘娘。” 甄吟霜站起来牵住了甄华漪的手:“我们姐妹之间客气什么。” 甄吟霜低头打量甄华漪,她的衣着打扮在身为贵妃千娇万宠的甄吟霜眼中甚是寒酸,仿佛雪肤花貌的容颜也因此减损不少。 甄吟霜面露同情之色,说道:“听说你短了衣裳穿,是姐姐疏忽了。” 她说罢唤宫人给甄华漪赐了不少衣物,甄华漪没有推辞,一一谢过。 甄吟霜垂眼看着甄华漪,感叹说道:“从前在燕宫,六妹妹吃穿不愁,还总有些稀奇的玩意儿,那时候六妹妹总记挂着我,六妹妹送我的一颗夜明珠,如今我还留着呢。” 甄华漪淡淡笑道:“娘娘是念旧的人。” 甄吟霜看了甄华漪片刻,说道:“是我不该,提起妹妹伤心事了。不说这个了,平日里你万寿殿去得多,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如何?” 甄华漪道:“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原本这时候我已经去了万寿殿,只是今日偶感风寒,怕传给了太皇太后,这几日就不去了。” 甄吟霜一顿,因王保全的提醒,她想着找个机会去万寿殿,但万寿殿也不是想去就去的,许多低微妃嫔们想凑这个热闹太皇太后都不会给她们机会。 若甄吟霜自己去,十有八九万寿殿人也不会为难她,但她怕太皇太后对她动了怒,去吃了闭门羹,自己面上挂不住,于是她打算跟上甄华漪。 哪知甄华漪这几天要告病。 甄吟霜便作罢,听甄华漪说起病了,她眼里适时浮起疼惜之色,说道:“你也要好好爱惜自己身子,我常常想着,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孤单单的,难见圣上一面,虽被人叫一声宝林,但毕竟不算名副其实,不如索性离宫了去,另配他人。” 甄华漪听到这里,忍不住指尖一抖,她笑着说道:“我如今在宫里一人清清静静也很好。” 甄吟霜按住她的手,嗔道:“瞎说,年纪轻轻的,难道真的要蹉跎岁月?你我在燕宫的时候都见过那些失宠妃嫔们,我怎愿意你过这样的日子?” 她握着甄华漪的手说道:“卫国公位高权重,能护得住人,他府上的正妻过世了,你去了他府上,也不怕有人压你。” 甄华漪被甄吟霜握着手,直感到从手掌到手臂,一直到半边身子都冷得发寒,她嘴角的冷笑压制不住,她猛地抽回手:“娘娘不知道卫国公是什么人么?” 甄吟霜一愣,下一瞬就表情如常地笑道:“你听信了哪里的流言?” 甄华漪抿了抿唇,收回了所有情绪:“兴许是流言吧。” 甄吟霜收回手,叹息道:“可怜见的,你是真的病得狠了。” 她说了几句让甄华漪好好休息的体面话,便让她退了下去。 甄华漪走后,甄吟霜望着殿门口,幽幽叹道:“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我在宫中挨饿受冻,哪曾想到有今天。” 宫女笑道:“娘娘积德积福,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是那不积德的,才过不好日子。” 甄吟霜想起从前,那时候她是宫里不受宠的公主,对甄华漪拥有的一切,都眼巴巴地望着,但母妃教会她清高,她只能学着云淡风轻。 凡是甄华漪有的,她总是会留给自己一份,只是那终究是施舍。 今日,轮到自己施舍她了。 甄吟霜端起一盏茶,暖融融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 原来这就是甄华漪从前体会到的滋味。 甄吟霜问宫女道:“那颗夜明珠收在哪儿了?” 宫女说:“压在库里,娘娘要瞧的话,奴婢这就去取。” 宫女从库中取来夜明珠,甄吟霜用两只捻住,眯眼看了半晌。 雪白的波斯猫喵喵叫唤着跳到了甄吟霜膝上,伸出爪子去够夜明珠,甄吟霜笑笑,随手扔给了它:“玩去吧。” * 玉坠儿抱着满怀的赏赐,跟着甄华漪回到绿绮阁,她一进门见了傅嬷嬷就忍不住嚷道:“嬷嬷,幸好你没跟着去,我见了那位那假惺惺的样子,气得胸口直疼啊,她像打发叫花子一般打发了宝林,真的是……” 傅嬷嬷轻声斥道:“别有的没的,口里没个把门儿,如今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别人肯给,就算好事了。” 傅嬷嬷看着玉坠儿收拾甄贵妃的赏赐,这两天下来,绿绮阁收了个穰穰满家,但傅嬷嬷总觉得不似好事,似乎后头有什么风雨在等着。 傅嬷嬷打发走了玉坠儿,转脸看向甄华漪,有些踌躇。 “娘娘,打听到那位殿下今早去了万寿殿,娘娘仍旧不去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不适 和甄华漪撕破脸后,李重焌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万寿殿。 今日没有在万寿殿里碰到甄华漪,李重焌深感满意,总归甄华漪还是要些脸面的,若她依旧没脸没皮地贴上来,他再不会心软。 李重焌给太皇太后读了经文,在梅园里赏了梅花,碰见了读书的小娘子们,笑吟吟对她们点了头,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一整天他没过问甄华漪不在的事,他也不想知道。 只是离了宫,回到晋王府,晚上躺上床的时候,他忍不住想了想甄华漪今日是怎么躲开他的,可曾引起过太皇太后的怀疑。 李重焌摇摇头,不再去想这回事。 翌日,李重焌如常去了万寿殿,依旧没有看到甄华漪。 他读完经走出小佛堂,高嬷嬷悄悄走了过来,一脸难色压低声音对他说:“殿下,奴婢有件为难事,烦请殿下看看。” 李重焌不在意道:“嬷嬷何必客气,直说便是。” 高嬷嬷将李重焌引到库房,在长桌上摊开一副画,正是李重焌前些日子画好的观音图,只是这张画竟发潮了,褐黄之中,还有些斑斑点点。 高嬷嬷苦着脸说道:“管库房的小丫头一时疏忽,没有好好放这幅画,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这是副观音像,太皇太后最信这些了,要是看见了这画,免不得要东想西想,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可不能忧思过度。” 李重焌沉吟片刻:“倒是不好补救。” 高嬷嬷顿时脸都白了。 李重焌说道:“我重画一副。” 高嬷嬷一惊又一喜,连连道谢。 李重焌领了这差事回晋王府,磨完墨摆好纸,看着画上的甄华漪,李重焌心道,连画上的甄华漪都不给他一天消停。 李重焌提笔画画,勾勒着甄华漪的脸,却总觉有些不对劲,他停笔,仔细端详受潮的那副观音图和自己新作的画,他眉间浮起一股躁意,伸手将新画团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子里。 李重焌连画了好几张,都不满意,他拧眉想着,还是进宫去瞧上甄华漪一眼为好。 第三天李重焌又去万寿殿,依旧是没见到甄华漪,他还是给太皇太后读经、赏梅、被一群小娘子偶遇。 明明开始这一切让他舒心自在,几天过去,他渐渐觉得无趣至极。 他府上的那副画依旧没有作好。 李重焌每日点卯一般到万寿殿,每日都寻不到甄华漪人影,他有些烦躁,忍不住问了张得福:“这几日怎不见甄宝林?” 张得福知道李重焌画画的事,因此没有多想,打听了一圈回来说道:“听说甄宝林病了。” “病了?”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又重新凝了起来。 * 甄华漪的确是病了。 一场小风寒几天后就大好了,但她硬是躲在绿绮阁躲了许多天。 几天前贺兰皇后和甄吟霜接连赏赐,傅嬷嬷和甄华漪都觉得宫里要生事端。这几年里,甄华漪学会小心翼翼,宫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提心吊胆。 但这事她是称病也躲不过去的,一个记在她名下的宫女去了立政殿,向贺兰皇后状告甄贵妃苛待妹妹。 甄华漪听了这个消息就是心里一沉,她问道:“是我们宫里人?” 玉坠儿愤愤道:“说是我们宫里的,几年来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谨慎起见,甄华漪这几天根本不出门,她担心凤仪殿里宫人会来找她麻烦,但一切安安静静。 只因凤仪殿的甄贵妃这几日也慌了手脚。 甄吟霜本来没将皇后的小动作放在眼里,她盛宠在身,何曾怕这些,皇后使这些手段,只会让皇帝更怜惜自己。 甄吟霜在凤仪殿精心打扮,挑了一身素雅的衣裳,雪白的脸淡淡扫了粉,玉洁冰清又惹人生怜. 不过几天过去,皇帝始终没有登门,甄吟霜开始沉不住气。 不光是甄吟霜沉不住气,后宫各司各局里平日苛待甄华漪吃穿用度的也坐不住了。 太监小钱的干爷爷孙公公是尚衣局的老太监,这日他刚来尚衣局,孙公公就扯住他,悄声打听道:“听说上头……”他用指头指了指天,“要临幸宝林娘娘?” 小钱吓了一跳:“哪来的消息?” 孙公公道:“嗐,你一天到晚和绿绮阁的宫女献什么殷勤,这事儿都不知晓。” 小钱道:“您老人家听岔了吧。” 孙公公挥手:“不可能的事儿,明眼人都能瞧清楚,上头这是要为宝林娘娘鸣不平,为着新欢,竟然冷了贵妃娘娘好几天。” 小钱竟开始觉得孙公公说得有理,他高兴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摇摇头:“玉坠儿没说过啊。” 孙公公笑道:“你小子别不信,现在你就走里头瞧瞧,尚衣局的人往常正眼都不瞧你,现在嘛,他们正急着和绿绮阁的人攀上关系,好给他们说说好话呢。” 小钱将信将疑走了进去,今日尚衣局的人果然分外和蔼可亲,小钱试着提了一嘴绿绮阁少了冬衣,管事太监竟笑容满面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小钱走出来的时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对孙公公道:“我这条贱命呐,竟习惯他们冷言冷语,这一下热情下来,真遭不住。” 小钱来后,尚衣局上下忙了起来。 总管太监将一堆宫女太监差使得团团转,要将新做给其她小妃嫔的衣裳都改做了甄华漪的尺寸,总管太监这样急急忙忙补救一番,免得甄华漪真上位了,想起来收拾他们。 总管太监吩咐完,往库房里头走,库房里新收了几匹蜀锦,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送一匹去给甄华漪。 总管太监想了想,还是作罢,蜀锦珍贵,而甄宝林如今还没挣出个宠来,不值当。 他正要出门,又看到了一只大楠木匣子,打开一看,是一袭褐色狐裘大氅。 氅衣上系着一条布条,记着送来的日子,还有氅衣的主人。 十一月初六夜,晋王。 总管太监问:“这大氅补好了许久,晋王府那边还没使人来取?” 太监回道:“没呢,贵人多忘事,兴许是不记得了。” 总管太监合上匣子,也没有去管它。 * 李重焌出门前,看了一眼没有画完的画。 他揉了揉着眉心,开始觉得这是一件麻烦事,为了这画,他时不时要想起甄华漪,每天还盼着见她,这让他心里颇为不痛快。 他收回视线,大步跨过门槛。 他想,他是为了太皇太后,是为了尽孝,和甄华漪本人倒没有多大关系。 如果这画上画的是张得福,自己也会每日盼着见他。 李重焌带着张得福进了宫,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拐角处,一个抱着大木盒子的太监冲了出来。 李重焌眼疾手快,避开到了一边,那小太监和张得福撞了个满怀。 张得福张嘴怒斥道:“糊涂东西,走路不长眼睛,你差点冲撞了晋王殿下!” 小太监忙跪在地上口中喊着恕罪,大木盒子摔到了地上,绫罗绸缎的衣裳掉了一地,张得福顿了一顿,忖度着这太监是在给受宠的妃子送东西。 李重焌毫不在意,扯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在指尖绕了两圈,瞅了一眼地上的东西。 张得福瞧了一眼李重焌的脸色,道:“起来吧起来吧,这是给哪个宫里送东西?” 小太监道:“是送去凤仪殿。” 张得福随口道:“贵妃娘娘啊。” 李重焌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对这等小事不在意,也没有苛责这个太监,正要往前走,却听得那太监道:“公公这回猜错了,这是给宝林娘娘的。” 张得福道:“呦,是宝林娘娘啊,是她熬出头了?” “可不是嘛。” 李重焌脚步一顿。 怪不得这些日子甄华漪不见踪迹,原来是成了皇帝的新宠,这一下子就引得宫里各局趋之若鹜。 他望着满地的绫罗绸缎。 她在宫里本就如鱼得水,若有了荣宠在身,只怕会成下一个妖妃。 有太皇太后这个姨奶奶,还有贵妃这个亲姐姐,她的日子哪里会难过,她甚至能买通宫人出入清思殿,试图引.诱他。 是因为引.诱他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她终于收了心,要安安分分做皇帝的妃嫔? 李重焌敛起情绪,提步往前走,身后张得福还在说道:“宝林娘娘倾国倾城的容貌,圣上怎会不动心嘛,我早就说有这一天,瞧,可不是来了。” 李重焌越走越快,后头张得福急急忙忙小跑着跟上。 张得福在后头小心翼翼地偷看一眼李重焌的侧脸,李重焌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隐约地,似乎有些不快。 张得福暗暗胆战心惊,他瞎打听宫里的事做什么。 他的前车之鉴还在宫里煎熬着呢,若一不小心惹得殿下不悦,他怕是落得和钱葫芦一般的下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算计 甄宝林缠绵病榻,素有贤名的甄贵妃为妹妹请了御医,没过几天,甄宝林的病就好了。 这一段姐妹佳话一传,甄贵妃苛待妹妹的谣言似乎不攻自破。 甄华漪装病了许多天,因甄吟霜这一出,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出现在人前了。 病好后,自然是要去见见太皇太后的,所以这次甄吟霜再度问她去万寿殿的事的时候,甄华漪没理由搪塞。 甄吟霜这几天很是焦急,皇帝依旧没有来过凤仪殿,她向清思殿的宫人打听过,宫人们还是和颜悦色,只告诉她皇帝政务繁忙,可甄吟霜依旧放心不下。 甄吟霜见不了皇帝,太后也不待见她,她便想着去万寿殿见见太皇太后。 姐妹两人便相伴来到万寿殿。 甄华漪走进殿门的时候,没曾想到这时候李重焌也在。 李重焌似乎说了什么,逗得太皇太后扶着宫女笑得直抹眼角,太皇太后用指头点着他笑道:“你呀你,都二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合该早点成个亲,找个晋王妃来管教管教你。” 李重焌笑道:“祖母是烦我了,打算打发我走呢。” 太皇太后转眼一瞧,瞧见了走到门口的甄氏姐妹二人,她对着甄华漪招手道:“病好了?瞧着面色又白了几分,快过来我看看。” 李重焌收起笑意,抬起眼皮往甄华漪这里看了一眼,甄华漪心里一紧,霎时间直想往后退。 自那日李重焌警告她之后,她想起李重焌就心有余悸,她的心思在李重焌这里无所遁形,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随意泄露半分,就足够她死上七八回。 她装病躲了好几天,又何尝不是在躲着李重焌。她如今歇了招惹李重焌的心思,今日来万寿殿,也是为了见太皇太后,她可根本不知道李重焌也在这里。 甄华漪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快步走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瘦了好些。” 李重焌轻呷一口清茶,放下茶盏的时候又看了甄华漪一眼。虽说是瘦了,可粉面玉腮,并没有憔悴病容,太皇太后的指腹按在她的脸颊上,就软软地按出个小坑,看起来很好捏。 李重焌想到这里,手上一滞,面色顿变,他放下茶盏,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甄华漪偷瞧李重焌一眼,只觉他已经没了笑意,她心中便忐忑起来。 太皇太后又问了甄华漪几句话,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甄吟霜:“贵妃也来了。” 甄吟霜堆着笑道:“妾一直想来看望皇祖母,可妾身子不好,怕惊扰了皇祖母圣体,以至于时隔这些天才登门,皇祖母见谅。” 太皇太后淡淡说道:“贵妃有心了。” 甄吟霜笑容一僵。 甄吟霜鲜有这种冷遇,她得盛宠,又名声好,在宫人口中是个惜贫怜弱的大好人。曾经有个妃嫔的宫女对她出言不逊,不需她操心,宫里一口一个唾沫钉子就将那妃嫔吓得不出来门,听说那妃嫔郁郁而终了,甄吟霜事后为她供奉了长明灯,宫里宫外谁不说甄贵妃不计前嫌,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太皇太后没有和甄吟霜多说,她转脸接着和李重焌说话。 “方才说到哪儿了?”太皇太后拧眉一想,接着说道,“哦,你的婚事。” 李重焌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接着道:“田娘子温柔贤惠,想必定能打理好晋王府。” 甄华漪淡淡微笑着,刚好李重焌抬头瞧见了。 李重焌心中莫名微动,他时常觉得甄华漪面上柔弱,实际却是心野得很,但若田娘子有一两分她的性子,他却会满意许多。 李重焌笑道:“田娘子素有贤名,祖母既喜欢她,孙儿也觉得她好。” 太皇太后抚掌笑道:“好好好,如此我就能放心了。” 甄华漪心中有惊讶,但不多,这些时日她看出来太皇太后在刻意抬举田娘子,她心中也有所猜测。 她笑着陪了一句:“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等着含饴弄孙就行了。” 太皇太后转头看李重焌,笑道:“还是个长不大的,听到孩子的事就吓到了。” 李重焌脸色蓦地一变,忍不住抬手想要摸脸,他的手稍微抬起,又悄悄地放下。 他收敛了神色,衔了笑说道:“在祖母这儿,孙儿自然是长不大的。” 太皇太后就着李重焌的婚事,高兴得说了许久,但是当事人李重焌反应不佳,只有太皇太后和甄华漪两人相谈甚欢。 甄华漪顺着太皇太后的话头哄着她老人家开心,聊了些李重焌婚事、孩子的事,偶尔一抬眼,看见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黑,她略一踌躇,适时止住了话题。 太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终于倦了,高嬷嬷扶着她回殿内休息,李重焌起身送走了太皇太后,等脚步声渐渐消失,他沉着脸缓缓转过了身来。 甄华漪被他漆黑的眸子一盯,睫毛忍不住颤了颤,她悄悄移步,往甄吟霜身后缩了缩,她现在开始庆幸,甄吟霜还站在这里。 甄华漪又转念一想,今日她规规矩矩,根本没有试图和李重焌亲近,甚至还顺着太皇太后的话祝他早生贵子,他有什么好垮着脸的。 看着甄华漪避开他的目光,神情之中却是一片坦然,李重焌不知为何,心里不是很自在,他向着甄华漪逼近了一步,耳边响起轻柔的声音:“晋王殿下?” 李重焌顿步,他泄露的情绪被一丝一缕地收了回去,他勾着笑意,顿然间,他又成了那笑吟吟的晋王殿下。 甄吟霜柔弱动人,和李重焌说话时,也带着她特有的温柔似水:“晋王殿下少年英雄,与田娘子真是难得的佳配,恭喜。” 甄华漪偷摸看一眼李重焌。 甄吟霜这种姿态皇帝最为喜欢,不知李重焌会如何招架。 甄华漪颇为好奇地等着,却见李重焌剜了她一眼,而后收回眼神,对着甄吟霜虽是笑着,回答却很简略敷衍:“多谢。” 李重焌拱了手干脆利落转身走了出去。 他本来念着那副观音图,但今日甄华漪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甄贵妃,他只得作罢。 他今日不知为何如此心浮气躁,也许是因为那副观音图拖延了太久。 李重焌想,他为这些琐事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 李重焌离宫回到晋王府,终于听到了徐氏一门灭门案的新消息。 他回长安不久,颇为掣肘,若是京兆尹能为他所用,事情的进展会更快。 李重焌想到京兆尹潘育,心中颇为不快。 卫离查到的是当年徐家的佣人,竟然隐姓埋名还留在长安。 李重焌精神一振,忙带着卫离一同去那管家藏身的宅子。 只是驱马走近时,却见宅院外墙被火烧得黢黑,李重焌心中一沉,下马问了邻里。 邻居说道:“可怜啊,昨夜忽然起了火,一家四口都死在了火里……” 李重焌听完,始终面色平静。 他匆匆走进院子,四下查探,却是一无所获。 卫离心中忐忑又懊恼,不知是不是自己泄漏了行踪才导致佣人一家人罹难。 他看到李重焌走到焦黑的墙边,五指抓住烧黑的砖石,极为用力,指头上都擦出了血痕。 李重焌幼时被送到养父母徐氏家中长大,长到十岁时,生母贺兰氏将他送回老家陇西。 他并没有回到家乡,反而是从军自己闯出了一番天地。 出息之后,他心心念念要回长安见养父母,却得知徐氏一家人被强盗杀害。 谁人所为,为了什么,统统不知道。 半晌,李重焌回神:“回去吧。” * 天更冷了,转眼就快到了冬至。 李元璟给太后请完安,就要退下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听太后说道:“贵妃苛待宫人的事尚未查清,皇帝你这几日就不要去凤仪殿,免得让人议论你太过偏颇。” 李元璟转身道:“儿子知晓。” 李元璟离了长乐殿,到底是没去凤仪殿。 他对贵妃苛待妹妹的传言不屑一顾,他自然是更信自己的枕边人。这段时间没去看甄吟霜,是因为他清楚,甄吟霜因盛宠,大约让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喜了,他冷一冷甄吟霜,不过是为了两位长辈的面子。 长乐殿的宫人站在廊下看着李元璟离开的方向,她回到殿内回禀:“圣上回了清思殿,这几日圣上一直没去凤仪殿,可见是真恼了贵妃。” 太后道:“未必如此。” 她道:“把皇后叫过来。” 太后其实觉得贺兰皇后借此事发难是个昏招,皇帝对贵妃正是情浓,这时候对贵妃出手,无法一击必中,反而会打草惊蛇。 但贺兰皇后已经出了手,若被甄吟霜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贺兰家人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贺兰皇后忐忑地到了长乐殿太后跟前,她先前就被太后训斥了一顿,这时候见了太后不免战战兢兢。 太后望她一眼,道:“先前皇帝说念着你身子弱,将管理六宫之权交给了贵妃,如今看着,宫里人在贵妃手底下也不好过,你虽病着,可皇后的身份在这儿,只能受受累了。” 皇后一听,喜不自禁,勉强按捺住,顺着太后的话音做一个勉为其难的样子:“臣妾遵命。” 太后接着道:“冬至庆典要抓紧着筹备,这庆典是为晋王凯旋办的,热闹,这个场合刚好将晋王和五娘子的事定下来。” 贺兰皇后闻言很是欢喜,她原本就担心太后会将贺兰妙法送进宫,将她取而代之。 贺兰皇后笑道:“那妾要抽个空和晋王说一个恭喜了。” 太后严厉地看了她一眼,道:“不急,庆典后再去恭喜吧。” 贺兰皇后看明白太后警告的眼神,她一愣,莫非太后想弄一个先斩后奏?贺兰皇后收敛了惊讶,暗自心惊。 贺兰皇后回到立政殿,有些精疲力倦,她强撑着问宫人庆典的事,又将李重焌和贺兰妙法的事告诉了心腹宫女,嘱咐着到时候让人看紧李重焌,不要让场面难堪。 宫女给贺兰皇后按了按额头,等贺兰皇后躺在榻上睡着了,悄然走了出来,她走到廊下,恰巧碰到了贺兰般若。 宫女含笑问候着:“六娘子过来了。” 贺兰般若为人活泛,她打听到贺兰皇后为庆典的事烦心,就自告奋勇来帮族姐的忙,她这段日子里每日都要往立政殿来一趟。 贺兰般若照例在暖阁里看册子,她翻看着宫女新送来的册子,神色有些凝重。 原本她和嫡姐的座次以及赏赐都是一样的,今日一看,嫡姐的座次提到了李重焌边上,赏赐更是丰厚了许多。 她联想到贺兰府近日来的风吹草动,心里一紧。 太皇太后似乎想要将田娘子配给晋王,但贺兰府显然并不认同。 太后和父亲是想要将姐姐嫁给晋王的。 正在这时,有宫女抱着一坛子酒走了过来,问道:“六娘子,尚食局的太监将这坛子鹿茸酒错当杜康酒送了过来,后面知道弄错了,又悄悄拿了一坛杜康酒来补上,就是这鹿茸酒他不肯拿回去,怕被尚食局发现,六娘子,你说这酒要留么?” 贺兰般若听见人来,猛地合上了册子,她转头盯着那坛鹿茸酒发怔。 她读过医术,自然知道鹿茸酒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能让男子情热,是助兴用的。 如今她帮忙皇后筹备庆典,天时地利在手,只要稍动手脚,将这酒送给晋王喝下,就能成就好事,与他共赴巫山。 她也是贺兰家的女儿,若她和晋王先有了首尾,那么嫁给晋王的,就会从嫡姐变作是她。 贺兰般若回神,微笑道:“我来收拾就好,你且去忙。” 贺兰般若毕竟只是个宫外长大的姑娘,虽有百般心机,但终究不够缜密。 尚食局的宫女盘算库房的时候发现差了一坛子鹿茸酒,稍作试探,就查到了那个犯糊涂的太监。 那太监着实有些拎不清,不然不会干出这样的昏事,也正是他这个性子,被宫女一试就试了出来。 宫女听到太监说,是贺兰六娘子留下了鹿茸酒,她便想起了晋王的婚事。 田娘子是太皇太后看中的晋王妃,但太后更想让娘家侄女贺兰娘子成为儿媳。 莫非,贺兰家准备出招了? 宫女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她在尚食局蹉跎年华,多么希望有个机会能够往上爬。 现在机会来了。 宫女设法找上了田娘子,田娘子微笑着赏了她:“多谢你。” 宫女想,若是田娘子当上了晋王妃,乃至将来做了皇后,会念着她的一分好的。 田娘子思来想去,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田父捻须说道:“我们田家却不能蹚浑水。” 田娘子也觉得有理。 父亲在官场上还需多多仰仗贺兰恕,怎敢揭发贺兰娘子的事,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 晋王殿下那样有本事,必不会被贺兰家轻易拿捏,她只需等着,就能安安稳稳做这个晋王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下药 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常热闹的凤仪殿这些天来也沉寂不少。 甄吟霜含着泪抚琴,宫女轻声劝道:“娘娘放宽心,圣上还是念着娘娘的,只是这几日宫里风言风语太多,圣上也要避一避。” 甄吟霜哀切道:“果真?圣上没有信奸人谗言?” 宫女点头:“自然。” 甄吟霜哀叹道:“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她们,竟是要这样害我。” 宫女道:“娘娘最得盛宠,树大招风,她们定然是嫉妒,不然,娘娘这般好性子的人,谁会和娘娘过不去。她们就是见不得人好,不好好花点心思怎么笼络圣上,反倒来找娘娘的晦气。” 甄吟霜叹口气:“人善被人欺,我只是想不通,我的妹妹也要和她们抱团。” 宫女听了甄吟霜的话,打心底里为她愤愤不平,她伺候着甄吟霜歇下,提着灯往宫女所走去。 所里的宫女见了她来,殷勤收拾了罗汉榻,端了瓜果零嘴儿来,她往罗汉榻上一歪,和众位宫女们唠一唠嗑,谁人不同情柔弱可欺的甄贵妃。 这件事渐渐发酵起来,甄吟霜协管六宫之权被皇后收了回去,而皇帝没有半分表示,甄吟霜这才真的慌了神。 昏暗静室,佛龛之下,甄吟霜心烦意乱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念着经。 她闭着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她的母妃,母妃也曾受过宠,可是妖后出现后,父皇的目光就再也落不到母妃身上了。 这算是一种轮回么?甄华漪也要学着妖后,来抢走她的一切。 甄吟霜念完经起身,推门走了出来,夜色深沉,她低声对宫女说道:“我待六妹妹这般好,收留她,照应她,留她在凤仪殿,她却从不体谅我的心,还伙同别人害我。” 宫女道:“娘娘就是心软。” 甄吟霜道:“这事因她而起,我这回也看清了,留她在身边,总归是个祸害,可我还是不忍害她一条性命。” 甄吟霜怅然道:“罢了,我给她一桩好姻缘,把她送得远远的。” 宫女道:“娘娘以德报怨,只是宝林心比天高,定是不愿意嫁给卫国公的。” * 转眼到了冬至当天,冬至庆典是为了贺晋王凯旋之喜。 宫里为了讨晋王殿下的好,老早就准备得妥妥当当,虽非元宵佳节,宫禁中九层灯台已经架好,只等晚上灯笼火树争燃九陌。 皇帝今日在含元殿赐宴,太皇太后、太后、后宫妃嫔及宗室亲族在殿内赴宴,文武百官的食案则设在殿外庑下。 皇帝为了彰显亲近之意,将极特殊的几位大臣如卫国公等人破格留在殿内。 一大早,甄华漪就起身梳妆打扮,今日宫宴她勉强够了资格参加,她一面盼着有机会见到皇帝,一面又害怕在宫宴上碰到卫国公。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透过濛濛铜镜心事重重地望着自己,玉坠儿正往她鸦云般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玉钗,不知怎的,失手跌落在地,玉坠儿捡起来的时候,那玉钗已经碎做了两段。 玉坠儿慌忙告罪,甄华漪安慰她不必在意,却望着这断了的玉钗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收拾妥当,她正要去含元殿赴宴,忽闻清思殿的太监来了。 甄华漪出门听旨,却见那太监倨傲道:“甄宝林,圣上要问你话,和咱家走一趟吧。” 预感成了真,甄华漪反倒沉稳下来,她对着下意识要拦下她的玉坠儿摇了摇头,跟着太监来到了清思殿。 清思殿里不光是皇帝,甄吟霜竟也在,甄吟霜坐在一旁用帕子擦着眼角,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地上跪着的,是一个面熟的宫女。 她听见李元璟冷冷道:“玉盘儿可是你宫里人?” 这事否认不了,甄华漪道:“是。” 李元璟狠狠掷下一枚东西,砸散了甄华漪的发髻,那东西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甄华漪定睛一看,那是一枚铜钥匙。 李元璟冷声对王保全道:“念。” 王保全的声音缓缓响起:“六月二十入库,玄狐皮一张,水獭皮三张,丝绸二十匹,彩缎二十匹,花缎二十匹,折枝锦缎二十匹……” 李元璟道:“够了,”他又冲着叫玉盘儿的宫女道:“你说。” 玉盘儿便立刻说了起来:“奴婢是绿绮阁掌管库房的宫女,这些时日,奴婢听了许多贵妃娘娘苛待妹妹的流言,奴婢虽人微言轻,却并非趋炎附势耳聋眼瞎之人,于是奴婢忍不住同那传谣言的宫人争辩了几句,过后却被宝林娘娘责罚。” 她伸出手,手臂上赫然是几道鲜红的疤痕。 玉盘儿啜泣道:“奴婢为宝林娘娘掌管私库钥匙,自然知道宝林娘娘并不曾短了吃穿,平日里贵妃娘娘得了好东西,总会给宝林娘娘稍上一份。方才王公公所念的,不过是衣物之类。奴婢绝非背主之人,可也不忍好人蒙受冤枉,奴婢见贵妃娘娘日益憔悴,心下不忍,于是求见了王公公。” 说着说着,她面露惶惶:“奴婢知道宝林娘娘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圣上明鉴!” 甄华漪从未有过什么私库,这个叫玉盘儿的宫女虽记在她的宫中,却是甄吟霜的人。 她抬眸看甄吟霜,甄吟霜依旧是楚楚可怜,仿佛受尽了天底下的委屈。 甄华漪抿了抿唇:“玉盘儿虽记在妾宫中,却并不受妾差使,先前状告贵妃娘娘的宫女同样不是绿绮阁中人,妾御下不严,罪该万死,但妾并不知晓私库之事,也不曾指使过任何人告状。” 李元璟斥道:“巧舌如簧!” 李元璟面色冷凝,他明明知晓甄华漪惯会装模作样,那日在万寿殿见了她一身旧衣,他却为她心软了一瞬。 甚至某一刻,他怀疑过贵妃真的苛待过她。 他积羞成怒,对她,更是对自己。 他抬声道:“来人,小甄氏……” 甄吟霜这时候站了起来,她柔柔道:“圣上,妹妹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扶着李元璟的手,温柔说道:“看在妾的份儿上,圣上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垂下头,眸光一闪,“妹妹在宫里也是可怜,今日正好卫国公进宫,圣上就成全了妹妹一桩美事,如何?” 甄华漪跪在地上,蓬蓬的乌发散乱格外狼狈,她闻言抬起头来,雪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眸中光芒明灭破碎。 李元璟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怔愣了片刻。 甄吟霜脸色一变:“圣上?” 李元璟收回眼神:“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李元璟余光看见甄华漪垂头瑟缩着肩膀,她的脖颈如白鹤般弯下,俯身道:“多谢圣上。” 屈膝折颈,她柔顺得过分可怜了,这般模样,竟让他有些惘然。 玉坠儿焦急等在清思殿外,看见甄华漪走出来,她慌忙上前扶住。 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甄华漪,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半掩在凌乱的乌发中,苍白得过分,她身子娇弱无力,扶也扶不住。 甄华漪抬眸,看了玉坠儿惊慌的神色,反倒安慰她:“没事,倒没有预料中那样坏。” 甄华漪最怕的就是皇帝将她送到卫国公府上,因此听了甄吟霜的提议后,她一下就脸色发白。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没有听从甄吟霜,总归对甄华漪是件好事。 “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玉坠儿听到这里,却忧心忡忡。 自家宝林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这一下子降为了御女,宫里惯会迎高踩低的,这日子将来可怎么过啊。 罚俸半年对别的妃嫔来说,可能不算个事,但绿绮阁里一向短着吃穿,不知这半年可怎么熬过去。 玉坠儿忍不住长吁短叹,甄华漪笑笑:“莫担心,我的好姐姐送了我一个私库,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换,总归是饿不死我们。” 她伸手,将一枚黄铜钥匙递到玉坠儿手上。 玉坠儿握着钥匙,没有方才那般难过了,她道:“娘娘……咱们快回宫梳洗吧。” 甄华漪的样子太过狼狈,还是早点回绿绮阁,莫要让宫人看到为好。 玉坠儿扶着甄华漪回宫,路上问道:“娘娘,咱们还去含元殿么?” 甄华漪道:“自然是要去。” 她尚在出席名册之上,皇帝也并未禁足她,皇帝最喜以恶意忖度她,若是这时候不去,皇帝定会以为她故意为之。 甄华漪回绿绮阁梳洗一番,带着玉坠儿来到含元殿,她的坐席安排在角落里,甄华漪不以为意,反而感觉安心。 她来得早,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入座,后宫妃嫔们来后,都悄悄望她一眼,而后窃窃私语。 甄华漪不去看她们,只目光放空地望着殿外。 殿外太监们殷勤侍奉,人群之中,一武将迈步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相貌可称英俊,目光却锐利阴狠,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甄华漪。 甄华漪心一紧,差点失手跌落了杯盏。 卫国公。 卫国公笑容渐深,有势在必得之势。惊惶之中,甄华漪转头左右张望,李重焌的坐席上空空如也。 甄华漪一怔,不知自己在这时候看李重焌的坐席究竟是为了什么,李重焌哪里会救她。 * 李重焌这时候尚在万寿殿陪伴太皇太后。 早上甄华漪被降为御女之事也传到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叹道:“是个可怜孩子,这段时间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还是殃及池鱼了。” 李重焌回长安不过几天,对宫里的事不甚清楚,今日一听这个消息,倒是颇为惊诧。 李重焌惊诧过后,试探着道:“祖母何必叹息,甄御女和甄贵妃是姐妹,此事了结后,过些时日,贵妃自然会帮她。” 太皇太后奇道:“帮她?”她道,“二郎根本没看明白,贵妃哪里肯帮甄御女。” 李重焌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只是甄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倒在他意料之外。 若甄华漪没有姐姐这个靠山,她在宫中怎会如此自在。 李重焌顽笑道:“祖母喜欢甄御女,有祖母愿意护着她,哪怕她降为了御女,日子也过得去。” 太皇太后却道:“祖母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心无力啊。” 她长叹道:“她如今呐,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李重焌诧异片刻,沉默着怔忡良久。 他忽然想起甄华漪在梅花树下落泪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二郎,随我一同去含元殿。” 李重焌心不在焉,一时间没有听到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又道:“二郎?” 李重焌恍惚着回神,笑道:“祖母请。” * 从清思殿走出来后,甄吟霜仰头看了看天,说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阴沉了那么多天,今日算是雨霁云开。 今日甄吟霜买通了宫人,在皇帝经过的小径上偶遇了他,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心生怜意,嫌隙顿时消散无踪。 甄吟霜引出了玉盘儿一事,总算是洗刷掉自己苛待妹妹的流言。 不过,青空依旧有一丝云翳。 甄吟霜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李元璟竟犹豫了,不再愿意将甄华漪送给卫国公。 甄吟霜唇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眸光渐渐变冷,她轻声吩咐宫人:“去张御医那儿取一帖巫山恨来,在宫宴上融在酒里给妹妹吃了,等卫国公来,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事由不得她任性。” 她叹息道:“我是为了她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暗潮 午时正刻,廊下奏起中和韶乐,皇帝设宝座于含元殿正中,赐百官坐,赐茶进酒,百官跪叩皇恩,筵宴开始。 李元璟进殿的时候,身后跟着的是甄吟霜,殿中人见了这一幕,各自心中暗有揣测。 他们消息来得迟,尚且停留在甄贵妃失宠一事中,今日一见帝妃二人如胶似漆,流言不攻自破。 李重焌是随在太皇太后身边姗姗来迟的,甄华漪见了李重焌来,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她和李重焌算是旧相识,从前还有一点关系,她本盼着能重续“前缘”,利用李重焌来逃离卫国公,可这些时日她不知哪里做错了,根本没能让李重焌对她产生半分好感。 甄华漪茫然若失,她取了桌案上的一盏浮玉春,以袖遮面满饮了此杯。 她放下酒盏,察觉到自己失态,抬眼就看见卫国公虎视眈眈,她心里一紧,知晓自己今日必须清醒着回宫。 但是没过一会儿,有个姓张的才人向她敬酒,她不得已应了后,因她被贬而对她生了好奇的妃嫔们一杯接一杯地敬,终于放下酒盏后,甄华漪云鬓微松,雪腮酡红,她困沉沉的,强抬手腕支颐。 甄华漪缓了一会儿,强撑着悄悄拔下了一支花钗握在手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清明了稍许。 她抬起头,这时感到有几道目光在看她,她一眼就看见卫国公端起酒盏,眸光深深地看着她。 甄华漪浑身一寒,下意识要往右席上首望去,她顿了顿,却看向了御座。 原以为是错觉,没想到李元璟真的在看她。 李元璟的目光落在甄华漪的身上,手指不自觉地抹着杯盏旋了半圈。 他本没注意甄华漪,只是偶尔间一瞥,才看到了这个角落里失魂落魄的伤心人,看到这般不同的甄华漪,他忍不住多看了许久。 李元璟知晓,自己是厌恶极了她的,连他也弄不清楚,为何今日要频频看她。 “圣上……” 身侧,甄吟霜纤纤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甄吟霜眼中露出关切:“圣上,冷酒伤身,可不能多饮。” 李元璟收回放在甄华漪脸上的目光,他看向甄吟霜。他放下酒盏,反手握住了甄吟霜的手,甄吟霜羞涩低头。 只是低头之时,甄吟霜的面色渐渐变冷。 甄吟霜一直注意着李元璟的一举一动,她自然看清楚了李元璟看了甄华漪许久。 她心里恐慌又焦灼,忍不住出言打断了李元璟对甄华漪的注视。 甄吟霜抬起头,娇声对李元璟说道:“妾出去更衣,圣上不许贪杯。” 甄吟霜起身,遥遥望了一眼卫国公,走出殿外后,她问宫女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宫女道:“卫国公那边,奴婢已经派人知会了,国公爷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还有那巫山恨,已经融在酒里给甄御女送过去了,奴婢悄悄瞧着甄御女饮了许多酒,不消多久就会发作。” 甄吟霜道:“姻缘难得,为了妹妹好,本宫可算是手段使尽了。” 她又道:“你依旧站在她身边,瞧着时候差不多,暗暗使个眼色。” 宫女道:“奴婢晓得了。” 甄吟霜出去片刻后,回到筵席上,她举起杯,眼中隐着欣愉,遥遥对甄华漪敬了一杯酒。 甄吟霜敬酒的时候,李元璟又将头偏了过来,甄华漪不得己,在李元璟的目光下满饮此盏。 甄华漪放下酒盏,李元璟依旧在看她,甄华漪心中一动,依依地望了过去,李元璟神色略有僵硬,别开了眼,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甄吟霜眼里的欢喜褪去,她用力握着酒杯,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甄华漪转过脸,却不期间撞进了李重焌讥诮的眼睛里。 甄华漪抿了抿唇,不知方才她和皇帝的眉眼官司李重焌瞧见了没有,应当是瞧见了,不然他不会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嘲笑她。 一时间,甄华漪有些羞窘,她不知是因为这份羞窘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她只感到热气熏蒸,那热气从心里透了出来,蒸得她手软脚软。 * 宴会伊始,隔着觥筹交错的皇亲显贵,李重焌静静看了甄华漪许久。 太皇太后的话犹在耳畔,她告诉他,甄华漪活得艰难。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想起那日她躲在梅树下,背对着他,无声簌簌落泪的样子。 他总觉得今日甄华漪也会哭出来。 他看着甄华漪站起了身,他也立刻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他突然间有股冲动,想和甄华漪说上几句话,其实他并没有想好究竟要说点什么。 “二郎?” 太皇太后不解地看向了李重焌,李重焌僵硬地停止了迈步的动作,复又坐了下来,他道:“无事,突然想起府中的事。” 他往甄华漪处看了一眼,却见她站起来是为了和一个姓张的才人敬酒。 甄华漪被人劝了一杯又一杯,她不曾拒绝,直喝得眉眼饧涩,眼尾红软。 李重焌蓦地心底有股淤积之气,她不该是这幅模样。 李重焌很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止兄长妃嫔之间的应酬,他没打算直接阻止,正要想个办法做点什么,忽然间,他看到了李元璟看向甄华漪的目光。 这目光让李重焌怔怔半晌。 他又看向甄华漪,却见她眼神缠绵地看向了李元璟。 李重焌回过神,暗笑自己鬼迷心窍。 就算祖母说得没错,她如今的日子不好过,那与他何干。她就算再落魄,也是宫里的贵人,皇帝的妃嫔。 况且,她现在已经想通了,开始向皇帝邀宠,以她的手段和心机,获宠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现在他的兄长,不就在一直盯着她看么。 李重焌想到这里,莫名有些心浮气躁,他克制住自己没让情绪上脸,他一向将真实的情绪隐在深处,这段时间却经常差点被人看出心思,真是大意。 余光扫到太皇太后看向了他这边,李重焌挂上笑,仰头灌下一杯酒,看着殿中胡姬婆娑身影。 只不过时不时的,他的目光却穿过胡姬身上轻薄的纱衣,看向了对面的甄华漪。 她涨红着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根,眼神迷离,动作凝滞,她不小心碰倒了酒壶,笨手笨脚地扶起酒壶,酒水却顺势灌进了她的袖中,她想也不想地抽出帕子,卷起了袖口,露出半截凝脂般的手臂往里去揩拭。 她动作一顿,像是忽然间发现她的举止出格,她忙放下袖子,小心看了看,而后露出放心的神色。 她放心得太早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李重焌尽收眼底。 那片皓白被繁复厚重的绸缎遮掩后,李重焌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 耳旁鼓震声起,一声一声扣在李重焌的心脏上,胡姬们裸.露的半片腰身也及不上若隐若现的腕子。 李重焌想到这里猛地惊醒。 他低头看手指捏着的半盏清酒,心中惊疑不定。 “二郎?你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模样?” 太皇太后颇为不放心地看着李重焌,他白皙俊美的面容染着薄红,徒增了一抹旎色。 李重焌强压住喉间的喘.息,带笑道:“祖母放心,孙儿酒量好得很。” 他应付了太皇太后,伸手按住这半盏酒,悄无声息地交给了身后的张得福,吩咐他去查。 李重焌闭上眼,忽然间耳热眼跳。 也许只是酒的问题。 他睁开眼,不去看甄华漪,只去看腰肢柔软的胡姬们,胡姬们羞红了脸,频频暗送秋波,但李重焌却心不在焉。 他又看了甄华漪一眼。 他看到的是甄华漪向他兄长献媚的神色。 他心头煎淹的火气顿消,他本想笑的,却掩藏不住眼底的讥诮。 甄华漪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回望了他一眼。 她眼眸似含着露水,目光甫一接触,她瑟缩着身子,重重颤了一下。 鼓声密集起来,李重焌心跳也如擂鼓。 他暗暗握住手指上的青玉扳指,手指有了轻微的颤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求救 李重焌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往后微微仰着,缓慢阖上眼睛。 他愈是遭受那隐秘的煎熬,面上神色愈是冷淡,看起来他只是脸色稍微潮红,本就俊秀的面容染上一丝靡丽,别人看来必然是饮了酒的缘故。 李重焌平复下来,睁眼看着甄华漪,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他低声问身侧的钱通宝:“甄氏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他疑心,甄华漪或许同他一样,吃了下料的东西,同样难以自抑。 钱通宝不解,仔细看了甄华漪好久,迟疑说道:“好像是……甄御女这是饮了多少酒啊。” 李重焌不自觉皱了一下眉。 在他眼中,她此刻媚态横生,莫非全然出自自己无端的想象。 李重焌在整个宴会上都沉默异常,这与平日的他相去甚远,他是长安多少少女心中的檀郎,他的异样自然引起了许多暗地里的注意。 在这些偷偷羞涩的打量中,唯有贺兰般若最为紧张。 她借着为贺兰皇后筹备宴会的机会,悄悄将送给李重焌的酒换成了鹿茸酒,她坐在底下暗中瞧了好久,却瞧不出来那酒究竟有没有在李重焌身上生效。 李重焌只是微微红了脸颊,并未有一点放浪之举,反而今日格外收敛,显得意兴阑珊。 贺兰般若看不出李重焌的状况,眼看筵席过半,只怕太后马上就要当中宣布婚讯了,她咬了咬牙,就要站起身。 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贺兰般若转脸,看见她的五姐姐看着她:“六娘。” 贺兰般若心一颤,因心虚而挤满笑意:“五姐姐,怎么了?” 贺兰妙法说道:“昨夜,父亲与我长谈半宿……” 贺兰般若掩饰不住眼中的讥讽,她道:“是么?” 贺兰恕重规矩,待嫡出的子女和庶出子女有所不同,与贺兰般若也并不亲近。 贺兰般若这个反应,贺兰妙法并不意外。 贺兰般若是仆妇生下的女儿,贺兰一家人从未知道她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贺兰般若的生母在外过活不下去,带着女儿认祖归宗。 那妇人在贺兰府并没有活过几年就撒手人寰了,贺兰般若便没了生母。 好在这几年贺兰般若长大了,正是要许配人家的年纪,府上只有两个女儿,贺兰般若的身价也渐渐水涨船高起来。 贺兰妙法不在意贺兰般若的反应,她说道:“昨夜父亲说,会重修庶母的坟茔。” 贺兰般若讥讽的笑还存留在脸上,眼圈却微微发红。 她抬眼看她的嫡姐。 父亲淡漠,绝不会主动提及姨娘的事,这件事是嫡姐促成的。 是父亲看在嫡姐即将成为亲王妃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贺兰般若自己顿时分作了两半,一半在艳羡亲王妻室的尊荣,一半在为嫡姐的好意而心绪不宁。 贺兰妙法并未体察贺兰般若的复杂心绪,她身份尊贵,帮贺兰般若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她道:“就是这么一件事。” 她问道:“你起身是要出去么?” 贺兰般若悻悻坐下,犹豫说道:“我……不知道。” 贺兰妙法便放下了这件事,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霎时红了脸颊,她低声道:“我现下这幅样子可好?” 贺兰般若还没回过神来,不解瞧上一眼,点了点头。 贺兰妙法扶了扶发髻,往酒盏里注满了酒,踌躇了一会儿,用力握住酒盏,慢慢平复着呼吸。 贺兰般若尚在疑惑,一转脸却见她的父亲贺兰恕走了过来。 贺兰恕是个头发花白、长须美髯的中年男子,他生得颇为儒雅又不失威严,年轻时候也曾风度不凡。 贺兰恕径直走过来,贺兰妙法站起身来,跟随她父亲离了席,父女两人一同往晋王那边走去。 从过来到离开,贺兰恕对贺兰般若仿佛视而不见,贺兰般若方才的感怀渐渐散去,她蓦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高台之上,太后看见贺兰家父女往李重焌处走去,微微露了笑意,她偏头问宫女道:“司天台安排妥当了么?” 宫女答道:“灵台郎早已在廊下候着了。” 太后颔首,道:“让灵台郎入殿来。” 宫女弓腰正要退出去,却听见鼓乐声停,有太监捧着大檀木匣子笑盈盈走了进来,高声道:“晋王殿下为太后娘娘献礼——” 太后对此皱了皱眉,颇有计划被打乱的不悦。 太后点头,太监打开匣子,从中拿出了一副画,太后兴致索然。 太监展开那幅画,画的是园林景色,瞧不出什么新意,她唤宫女前去收好,那太监又说道:“殿下为太后娘娘在城北建了园子,请太后娘娘赐名。” 太后这下终于面露惊讶,她听说过李重焌的园子,五年未归,他却在长安大兴土木,建了有两三年之久,太后心中暗觉李重焌不懂规矩,行事奢靡僭越。 这园子却是李重焌为她准备的,花费数年之久…… 太后心下稍感宽慰,她抬眼去看李重焌,见他微有醉态,面对舅舅贺兰恕时,亲昵得很。 太后看着李重焌略有动容,李重焌不似李元璟,不曾在她身边长大,她仿佛陡然间就发现他长成了大人,原以为母子亲缘淡薄,不曾想他还念着自己这个母亲。 太后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我儿有心了,就……赐名‘萱思园’。” 太后看向李重焌,在他对面,贺兰妙法羞涩站在父亲身旁,佳儿佳妇,甚是相配。 太后低声吩咐宫女,恍若叹息:“叫灵台郎再等一刻钟。” 席上人心思各异,甄华漪全然不知,只感到煎淹难熬透不过气来,她以为是自己饮了太多的酒。 鼓乐声停的时候,甄华漪抬头看向场中,见到李重焌为太后献礼,心中也是一样的惊讶。 李重焌在外打仗的时候还一心念着给太后修园子,倒是孝顺得很。 她和众人一样去看李重焌,却见到李重焌端端正正地站着,和平日落拓散漫的样子大相径庭。 甄华漪眼前有些昏花,她费力眯了眼睛去看,看清楚了李重焌对面站着的羞涩少女。 贺兰妙法举起酒盏,向李重焌敬酒,她落落大方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一举一动都是世家闺秀的风采。 李重焌带着笑回敬了她。 甄华漪看仔细了,用力眨了眨眼,摇摇晃晃着脑袋,感到头有些昏,胸口也有着闷。 她闭着眼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却找不到李重焌的踪迹。 她左右张望,看见殿门口太监引着一个官员走了进来,传道:“司天台灵台郎有祥瑞禀圣上、太后、太皇太后——” 灵台郎昂首跨步走进来,道:“臣夜观天象,见红白气自贺兰府出,又闻诏选晋王妃事宜,臣不敢私瞒天意,特来禀告。” 甄华漪呆愣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变戏法一般唱完了这出戏,灵台郎刚奏了祥瑞,太后立刻唤宫女捧来了玉如意,让贺兰妙法跪下领了。 在场之人都喜笑颜开,太后和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唯独这桩婚事的另一个关键之人不见踪迹。 “甄御女。” 耳边说话声唤回了甄华漪的思绪,她看到一个宫女笑呵呵对她说话:“甄御女,太后娘娘方才吩咐要留贺兰娘子另设小宴,这头又是庆功宴,实在忙不过来了,借玉坠儿姐姐一用可好?” 甄华漪认出这是尚食局的宫女,见玉坠儿也坐不住,便许了。 玉坠儿离开后,有个宫女打翻了桌上的酒盅,宫女慌忙道歉的时候,伸手悄悄拉住了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心下一惊,不动声色收回手。 无人注意之际,她展开手心的纸团,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字。 ——逃。 甄华漪手一抖,霎时间意识到不不对劲了。 她身上挥之不去软绵绵的燥热,她一直以为是醉酒的缘故,现在看来其实不然。 还有宫女刻意支使玉坠儿离开。 她猛地抬眼。 甄华漪攥紧微微发抖的手指,她悄悄观察到卫国公还在应酬之间难以脱身,咬了咬唇,决定先行离开。 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凤仪殿的人都是听由甄吟霜调遣,她这时候很难不怀疑她们,她犹豫片刻,终于咬牙点了一个并非凤仪殿的面善宫女:“扶我一下,”她笑道,“饮了太多酒,扶我出去更衣。” 甄华漪带着宫女走出了殿外,一路上她神色紧绷,直到走到外廊上,她才送了口气。 有惊无险,无事发生。 甄华漪想了想,眼下这里太过危险,还是直接回凤仪殿为好。 她这样想着,穿过外廊,却堪堪停住了脚步。 长廊尽头,正是卫国公的身影。 甄华漪慌忙回头,用力抓住宫女的手:“快、快去找人来,有人要害我。” 宫女瑟缩着后退了两步,踉跄跑开。 甄华漪面色雪白,瞬间明白过来,她中了局。 给她写纸条的人并非是救她的人,而是悉心设计这个陷阱的人。 她那时在想什么,她以为是谁会来救她。 甄华漪脚步虚浮,她感到浑身难以启齿的痒意,这时候这软绵绵的痒意更让她手软脚软,难以逃脱。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脚步发软地扶着墙走,只管往后逃,转过屋角,她已经虚脱得失了所有力气,她闭上眼睛,感到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手肘空落落的,雕花门没有给她支撑,她撞进了一间屋房里。 她心下涌过一阵欣喜,反手合上了门,挂上门栓,轻手轻脚小跑着往里去。屋内有层层叠叠的帷幔,随着她跑动间的微风而摇曳着。 甄华漪左右掀开帷幔,仿佛是踏入迷宫之中,她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细微凌乱的呼息声。 哗的一声,甄华漪素手撩开最后的遮挡,一眼就看见男子潮湿乌黑的发和微红的眼。 他泡在浴桶中,不悦看向她这不速之客。 是李重焌。 李重焌拧了眉,目光缓慢的移到她的脸上,莫名不知所措,然后骤然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没有察觉到李重焌细微的神色,她听见轰然一声响,门被撞开了。 甄华漪细弱的肩用力一颤,她没有多想,笨拙莽撞地爬进了浴桶之中。 “你……” 李重焌欲言又止,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甄华漪闭上眼睛沉入浴桶中,李重焌往后避了一避,可是浴桶虽大,但不可避免地,总会有些挨蹭。 脚步声渐近,甄华漪随之紧张起来,在这份紧张之下,她甚至没有太多心思放在眼前的李重焌身上。 窸窣声响起,有人试图撩开帷幔。 甄华漪听到冷冰冰的一声:“放肆!” 他是在说自己,还是那帘外人? 甄华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李重焌是否会帮她还不一定。 她仰起头,狼狈不堪,乌沉沉的发水藻一般铺在水面上,她浑身湿淋淋,胭脂晕了,雪腮酡红,水滴从乌发划过唇珠,颤巍巍落了下来,她翕动着红唇,用唇语道:“求求你……” 李重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的肩头,抚住她的后颈,慢慢将她按进水中。 甄华漪感到他手指灼.热的温度,这激得她浑身一抖,眼尾都有些发酸,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用力咬着唇。 李重焌感到身上微妙的煎熬渐渐升起。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无路几近像是在亲吻。 甄华漪将脸埋在水中,憋着气听外头的动静,她想要专心致志,却分外艰难。 李重焌的手指搭在她的后颈上,滚。烫的温度染在她的肌肤之上,一串莫名的颤。栗从后颈蔓延到脊背。 身上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甄华漪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傅嬷嬷将燕宫秘香滴在她胸。脯后,她生出的类似的感觉。 略有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尚能挨过去。 甄华漪闭着眼睛,乖巧地缩在李重焌的掌中,努力抑制住浑身的发颤。 浴桶里水温已经有些冷,滚滚的热气是从面前那人身上散开的,甄华漪一想到这里,就感到脸颊烧得发烫,她不敢睁眼,却忍不住想起方才掀帘时看到的场景。 李重焌生得俊秀,听说还因这模样曾被行伍众人轻视,后来是同那些将军们打了不少的架,才将人训得心服口服。 难以想象,素日貂裘锦衣富贵公子的外表之下,掩藏着这样一副肌臂精。壮的身躯。 甄华漪情不自禁想要挨上去,蒲草一般缠绕上去,这念头在她脑中一滚,将她自己嚇了个半死,她下意识要往后退。 李重焌手指锢住她,不耐烦地用 上了一两分力气。甄华漪身子一僵,灵台清明起来,身上的热顿时减退,她一下想起来现下的处境,再不敢乱动弹。 帷幔之外悄无声息,帘外之人显然在迟疑权衡,终于他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甄华漪偷偷松了一口气,她脖颈上的手指也卸下了一分力气。 松懈之际,甄华漪慢慢感到小腿发酸。她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方才因为紧张她一直提着一口气,现下松了劲,她一下蹲不住了。 “唔……”腿弯一颤,她差点在水底跪下,她往前一扑,下意识用双手攀住了李重焌的肩。 她手心的肌肤滚。热,肌肤之下的肌肉因她的冒然接近而搐。缩,男子雄烈的气息漫了过来,她闭着眼睛,被热气蒸得难以呼吸,她手指慢慢收紧,心中空落落的,不上不下无所依附。 她眼神湿。漉。漉地望着李重焌,蓦地生出一种渴来。她用力勾紧了李重焌的脖子,几乎快要哭出来,她想要什么,她自己其实也弄不明白。 突然她感到后颈一痛,李重焌像拎着一只小猫崽一般把她提开。 帘外脚步声一顿,而后疾步转身走了过来,“哗”的一声,最后的遮挡被卫国公一把撩开。 甄华漪头脑昏沉,还溺毙在情念之中,突然肩上一凉,半边的衣裳被剥落下来。 片刻之前,李重焌推开了她,她心中白洞般的空乏弥漫,几近将她吞没。 陡然之间他转圜了态度。 甄华漪腰上一紧,李重焌握着她的腰,抱住了她,她眼尾无意识地溢出泪来,她伏在李重焌的肩上,因细微的满足而抽。咽着喘气。 幽甜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李重焌手臂倏然收紧,他分心应付帘外的人,冷声道:“本王幸宫女的时候,不欲被人打搅,卫国公。” 李重焌素日里喜好说笑,性情豁达,卫国公没曾想到这位晋王殿下也会冷下脸。 卫国公眯了一下眼,道:“殿下,有刺客扮成女眷模样……” “出去。”李重焌不耐打断了他。 卫国公面色转冷,他是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公侯,多少阀阅世家在他面前也要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从前很少和李重焌打交道,在他看来,宗族亲王又如何,死在他刀下的前朝皇室宗族就有不少。 李家同样是世族,这等簪缨世族中的所谓将军,不过是会纸上谈兵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卫国公又往前踏了一步,似乎在故意试探李重焌的态度。 他见识过不少色厉内荏的空架子,只需戳破他们光鲜亮丽的虚名,内里,不堪一击。 他盯着李重焌,等着对方溃退。 然而,李重焌不避不让,只是淡淡睨他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屋内霎时间静默,甄华漪身上的热暂时缓解,她背对着卫国公,心脏砰砰直跳。 李重焌的手指缓慢从后颈往上,顺着她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对视良久,卫国公看不出李重焌有丝毫退避,他心中微动,收起轻视之心。 他放下帘子,在帘后爽朗笑道:“殿下少年英雄,果真风流。” 垂帷缝隙泄露出一丝春光,卫国公被那雪白晃了一下眼。宫女雪。腻的肌肤贴合着亲王健硕的肌臂,他还想再看,却见李重焌翻身覆住那酥。软无骨的娇。躯,水珠飞溅了出来,滴滴答答。 虽美色惑人,但卫国公并非色胆包天之人,他收回眼神,利落转身走远。 殿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李重焌用手背抵开甄华漪,神色冷淡。 甄华漪啜泣起来,迷迷荡荡的,她像是感到委屈,她仰起头,水蛇一般地游向李重焌。 李重焌鸦睫投下一片阴影,声音干哑问道:“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甄华漪不甚清楚,她明明靠得很近,却不知该如何,她仰头,伸着脖子想要亲一亲他的喉结,可是怎么也够不着。 她湿滑的发尾落在他肌臂上,她仰着头,唇色鲜艳欲滴,他的呼吸之间尽是含混甜冷的口脂香。 李重焌脑中绷紧的弦霎时间断裂,他低头,散落下来的垂发一碰一碰地擦着她的发髻,稍乱的鬓发擦着她的发髻,几近像是在亲吻。 但他再一次推开她。 雪背被狠狠抵上浴桶边沿,甄华漪被膈得发疼,又一回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她眼梢红软,咬着唇消停下来。 “我……”她想要解释什么,开口却是隐约的哭腔,甄华漪痛恨自己这个毛病,她顿了一会,压住喉间的颤抖,正欲说话。 李重焌伸手,握住她身后的桶壁,手指青筋凸起,他遽然逼近了她。 他凌乱的呼吸喷洒在甄华漪的耳垂,甄华漪偏过脸,香唇腻脸轻偎着他的脸颊,猛地一痛,是李重焌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他垂下头,慢慢地靠近她,像是在嗅她唇上檀膏香气。 甄华漪心中霎时欢喜起来,她鸦羽般的长睫不住地颤,在李重焌靠近的时候闭上眼,在他气息离开之时又睁开,这样反反复复,犹犹豫豫。 燥热至极,陡然生出了汗意,李重焌额上有细细的一滴汗,滚过鼻梁,落到她的脸上,猛然惊醒了他们二人。 李重焌往后一退,眼眸清明下来。 他道:“出去。” 潮湿氤氲的热气散开,驱散了灵台的一丝急迫热意,甄华漪睁开濡湿的眸子,安静半晌,她拉起落下肩头的衣裳,费力用手撑着桶壁往外爬。 李重焌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却始终留着一分心思注意着甄华漪。 方才卫国公掀帘之际,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在幸一个宫女,尽快打发掉他,李重焌伸手剥下甄华漪半片衣裳,露出腻白的一片肌肤。 非礼勿视,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看,可那耀目的雪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甄华漪拉上衣裳后,他舒了一口气,只是她草率糊弄得很,肩头上的半片衣裳半掉不掉,随着她的动作岌岌可危。 在甄华漪吃力跨过浴桶之时,她肩上那片绸布终于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她肩膀猛地一颤,而后低下了头,慌张去扯衣襟。她用手掩上胸口,动作却不够快。 湿淋淋的衣裳敞开了些,露出其中藕荷缎面的抹胸。 李重焌骤然阖目,耳根微微发红。 他闭眼等着甄华漪这恼人的麻烦离开,可是耳边淅淅沥沥水滴溅落,窸窸窣窣衣裳摩擦声响不断,他等了许久,不曾听到甄华漪离开。 李重焌无奈地睁眼,看见甄华漪眉眼如烟雾缭绕,虚虚地盯着他的下巴,仿佛是不敢正眼瞧他,她说道:“我的衣裳湿了,出不去。” 她心里又羞又臊,不得已厚着脸皮和李重焌搭话:“殿下仁厚,可否唤个宫女进来送件衣裳。” 李重焌闭上眼睛不去理会她,没过一会儿,又听得甄华漪道:“殿下,你的衣裳在这儿了。” 甄华漪将李重焌的衣裳放在他手边,就转过身悄悄躲在角落里,她背对着李重焌,等了许久,那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甄华漪咬着唇,心中猜想李重焌大约是要刻意难为她。 她脑中乱糟糟,不知李重焌这次又会怎样去想她,方才她的种种举动,可谓是放。荡不堪了。 她抱紧胳膊,内里是热的,身上的衣裳又湿又凉,难受得紧。她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悄悄挪蹭了小腿,感到身上的热。潮席卷重来。 她用力攥着手心,心中暗想,不能再等下去,若等下去,她不知会勾着李重焌做出什么丑事来。 她回头,心中焦急不已问道:“殿下?” 李重焌压抑着叹气:“等半刻钟。” 甄华漪懵懂,不知要等什么,但听李重焌如此说了,她心知李重焌不会对她袖手旁观,于是安静地等着。 大约半刻钟后,甄华漪眼巴巴地看着李重焌,李重焌硬邦邦说道:“闭眼。” 他又道:“转身。” 甄华漪悻悻转身,等了半晌依旧没听见李重焌起身的动静,她小声问道:“是腿抽筋了么?” 甄华漪小时候学泅水,又一次就因为小腿肚抽筋差点溺毙水中,这件事让她有了些许阴影,由此她便有了这一问。 李重焌不答,他胡乱穿好里衣,从浴桶中走了出来,甄华漪偷偷觑他,皙白的面上染着一层薄红,称得上是颜如渥丹,容止可观 。只是他一脸不快,看起来就是难以亲近的模样,何曾有平日的半分率直爽朗。 李重焌没有穿外衣,而是将外衣劈头盖脸地扔到甄华漪的身上,他神色不自然地说道:“难看,裹起来。” 甄华漪这时候自然不会触他霉头,只乖乖地穿上了他的一身锦绣绯衣。 看她从头到脚被自己的衣裳裹起来,李重焌又察觉到耳根发烫,他道:“你……” 又抿唇:“算了。” 李重焌赤脚推开门,没过多久正巧碰上了经过此处的宫女,李重焌叫住了她,吩咐她取一套宫女新衣来。 宫女一见李重焌,霎时间羞红了脸颊,李重焌身上白绸里衣松松垮垮,水珠尚未干透,顺着青筋直没入腹中,风流昳丽又不失雄壮。 宫女仔细记清楚了李重焌的吩咐,对他要的宫女新衣颇为不解,临走前,她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往里望了一眼。 屋内竟有一女子,女子檀发乌黑青丝如瀑,露出的一点肌肤腻白若凝脂,她裹着男子宽大的外裳,仿佛难以承受,花枝力颤地软软伏在榻上。 宫女蓦地想起晋王殿下的那则传闻,听闻晋王殿下暗地宠幸了一个宫人,宫人出身卑微,却绝色倾国,看来传言不假。 宫女忽然听见耳旁一声冷哼,她不敢再看,匆匆低下头躬身退去。 屋里敞亮,实在没地方好躲,甄华漪只好背对着门口,听着李重焌和宫女交谈,宫女离开片刻后,捧了新衣裳来,甄华漪颇为为难地瞧了李重焌一眼。 李重焌一言不发,径直走出了门。 甄华漪舒口气,她揉了揉通红的脸颊,一想起方才的混乱,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决定不去细想这件事,拉上门栓,飞快将头上的钗饰卸下,换好了衣裳,装作小宫女的样子悄声走了出去。 甄华漪一路低着头,离了含元殿,走到了一处名为蓬莱台的宫室,她看到宫女们洒扫擦洗忙忙碌碌。 她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得知皇帝李元璟今夜要歇在这里。 当年大周先皇尚未称帝的时候,为表谦虚,不曾入主清思殿,而是居住蓬莱台,蓬莱台由此成了大周皇帝的一处住所,李元璟为缅怀先帝,更是时常小住些时日。 甄华漪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她避过众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绿绮阁。 此时筵席已经结束,冬日天晚得早,凤仪殿主殿已经掌了灯,甄吟霜坐在灯下,神色郁郁。 甄吟霜以为,以李元璟对甄华漪的厌恶,今日定会将她送给卫国公的,没曾想到,李元璟暴跳如雷后,只是轻飘飘地将甄华漪降为御女。 她心慌意乱,回想着李元璟看甄华漪的眼神,暗暗掐红了手心。 甄吟霜闭着眼,想起了甄华漪的那张脸,甄华漪长得和妖后很像,天生的祸水模样。她们除了这一张脸,什么都没有,却能凭借美貌,青云直上。 甄吟霜记得自己的母亲,高门大族之女,论出身明明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却偏偏不得父皇宠爱。 而那妖后,不过是个区区贱奴。 她记得母亲死去的那个夜里,世胄名门,临死却在一间茅草屋里,屋里炭火呛鼻,冷得人浑身发抖,母亲用手摸着她的脸,断断续续说道:“娘对不起你,没将你生得足够美、为什么不美、为什么……” 母亲的执念成了她的伤疤,她从此与燕宫个个夸耀美貌的姐妹截然不同,她母族是世家之首崔氏,她很轻易得到了文人士族的称赞,合该如此,她的母亲本就比平民出身的妖后高贵,她本应当是最尊贵的公主。 好在上天有眼,燕朝亡国后,她名声极佳,得了皇帝的爱重,成了周朝的贵妃。 这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不能轻易被甄华漪毁去。 不能坐以待毙! 甄吟霜缓缓睁开眼,问道:“卫国公已经歇在了蓬莱台?” 今日饮宴之际,李元璟喝得尽兴,特许卫国公留宿宫中蓬莱台,君臣同榻,以示荣宠。 甄吟霜想,这是难得的机会。 甄吟霜唤宫女道:“请陛下过来,就说本宫胸口疼痛难忍。” 宫女提着灯出了宫门,等了许久,宫女带着喜气回禀,道皇帝会来凤仪殿看郑贵妃。 甄吟霜心下稍安,李元璟总是会答应她的要求的。 甄吟霜又吩咐宫女:“去绿绮阁……” 她让宫女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宫女面色微变,甄吟霜喝道:“快去!” 宫女唯唯诺诺应下,悄声来到了清思殿。 昏暗廊下,阵阵细语淹没在暮色中。 太监惊惶道:“假借圣上旨意让甄御女去蓬莱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宫女不耐烦说:“高公公,你怎的如此不知变通?你不说透,暗示一番不就行了。一个小小御女,吃了这哑巴亏还能闹出来不成?你可掂量着,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高太监只得苦着脸应了下来。 高太监陪着笑送走甄贵妃的宫女,站在冷风里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走出了外廊,却见浓稠黑夜中走来了一个绯衣人影。 高太监差点看成是皇帝陛下,一下子因心虚而吓了个半死,仔细一瞅,看清楚了打头提灯的太监是张得福,他又小心看了一眼,原来是晋王殿下。 只是这一惊吓,让他又开始打起退堂鼓,犹豫不决起来。 李重焌没有留心高太监的古怪神色,他急匆匆赴太医署处理今日之事。 李重焌从甄华漪处离开后,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对劲,立刻唤张得福将她的酒盏偷拿了出来,连同他自己的酒壶酒盏一同送到了太医署去。 李重焌在屋里等着太医署的结果,却见卫离被宫女引了过来。 卫离说道:“殿下,徐氏管家家中失火之事,是贺兰府派人做的。” 霎时间,屋内一片静谧。 李重焌问道:“可有活口?” 卫离道:“没有。” 李重焌神色沉凝得可怕。 开始只是些微的怀疑,现在,李重焌欺骗不了自己,徐氏灭门于贺兰府有关。 可是,为什么。 贺兰舅舅、母后,甚至是皇兄,究竟做了什么。 卫离等了许久,才接着说另一件事:“宴会中途,殿下出去了,太后为殿下定下了贺兰五娘子为妻。” 卫离以为李重焌会有些反应,但李重焌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李重焌沉沉看着窗外。 他不曾有过野心,但假若查明真相,沉冤昭雪需要他更进一步,他不会退缩。 他原想安安分分做一个晋王,娶田娘子做妻子,虽不十分称意,也大体过得去。 眼下,娶贺兰娘子,既能拉拢又能麻痹贺兰家。 李重焌平静如水地接受了太后强许给他的未婚妻。 卫离见李重焌没有其他吩咐,安静退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太医走进了门。 李重焌捏捏眉心,打起精神对太医道:“太医不必顾忌,有话直说便是。” 太医敛容说道:“臣已仔细查看过,这一盏是鹿茸酒,鹿茸酒本就是生精补髓、养血益阳,倒没有被人下脏东西,只是另外一盏……” 李重焌拧眉:“另一盏如何?” 太医皱眉道:“另一盏里……仿佛是医书上记载的‘巫山恨’,是女子用的狼虎药。” 李重焌声音平静,却猛地捏紧手指中的青玉扳指:“如何解?” 太医道:“男女结合,阴阳交汇。” 李重焌皱眉问道:“若是不解,又如何?” 太医沉吟道:“寻常狼虎药,若是忍得住,一夜过去,应当是无妨,若是忍不住,煎熬非常难以自持,说不定会落下病症。” 李重焌神色凝绝,一言不 发,太医还在躬身等着李重焌的发话,半晌却没有动静,他偷偷瞧上一眼,发觉晋王殿下似乎忘记了他这个人还在这里。 太监张得福给他使了个眼色,将他悄悄带了下去。 太医满腹疑窦,不知这被下了巫山恨的女子究竟是谁,他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连和张得福寒暄都不敢,匆匆离去,只恐陷入宫中秘事当中。 张得福送走了太医,一时间也不敢进屋,他站在廊子下竖着耳朵留心着屋里的动静。 李重焌坐了须臾,扬声问道:“几时了?” 张得福从门外走了进来,答道:“酉时三刻,快到宫门下匙的时候了,殿下,须得快快出门了。”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张得福忙撑伞跟上,撑开雨伞的时候,却见李重焌垂眸静静看了许久。 张得福小心撑着伞,走到宫道上,却听见晋王殿下语气沉凝道:“打点着宫中女史,今夜安排小甄氏给皇兄侍寝。” 张得福吓了一跳,苦思冥想好久,小声诧异道:“奴婢去?” 李重焌道:“叫钱葫芦过来。” 张得福苦着脸,又觉得此事为难自己搞不定,又怕重新把死对头招回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宫门口,守宫门的侍卫正预备要下匙,见了李重焌和张得福,陪着笑道:“殿下来得正好,晚片刻就麻烦了。” 见晋王殿下驻足不前,侍卫和张得福闲唠了一句:“还以为晋王殿下和卫国公都要留宿宫中蓬莱台,差点就关了宫门。” 李重焌遽然转头,语气沉沉问道:“卫国公?” 侍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对……对,是卫国公。” 李重焌想起下午的事,甄华漪为了躲避卫国公而闯进他的屋内,甄华漪被人下了巫山恨…… 李重焌面色阴沉似水,他拔步就往宫内走。 张得福慌慌张张,刚走出宫门又忙掉了头跟上,后头侍卫着急喊道:“这宫门就要落锁了——” 张得福也慌了神:“殿下,无召不得留宫啊。” 李重焌充耳不闻,冒着雨,快步走到了蓬莱台。 * 天快擦黑的时候,甄华漪回到了绿绮阁。 她躲过绿绮阁的宫人,悄然回到寝殿,看见玉坠儿一脸惊惶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玉坠儿一抬眼见到了甄华漪,差点哭了出来:“娘娘,傅嬷嬷被人带走了。” 甄华漪这时候身上穿着宫女的衣裳,她怕被人瞧见,正急着要换下来,听了玉坠儿的话,心里一沉,手指缠着腰上的系带,怎么解也解不开,她的声音镇定到让人心慌:“你说什么?” 玉坠儿落下泪来:“听殿里的宫女说,今早娘娘被人带走后,没过多久,宫正司就来人了,说傅嬷嬷和隐瞒私库的事儿有关,依奴婢看,就是宫正司里那群太监应付上头,随意抓人顶罪了去。” 甄华漪的心如同坠入冰窖。 傅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得宫正司那群人的折腾。 甄华漪伸手往腰间握去,想要摸一摸荷包里傅嬷嬷为她准备蜜饯,但伸手摸了个空。 甄华漪心中惶惶,不敢想象傅嬷嬷不在她身边的样子。 玉坠儿脸色发白,无依无助喃喃道:“娘娘……” 风吹得纸窗哗哗作响,暴雨滂沱,仿佛能震天撼地。 甄华漪抬眼看向浓稠的黑夜,她向东看,似乎想要看见蓬莱台里冷冰冰的君王。 皇帝为她定下的罪,旁的人,哪怕是太皇太后也不会轻易插手。 她走投无路了。 甄华漪平静道:“准备一身新衣裳来。” 她眼中光点明灭,却又生出一簇幽幽的火苗来,她说:“今夜虽无召,我……要面圣。” 玉坠儿挂着泪为甄华漪准备了衣裳,今夜的决定匆忙,多的热水也来不及准备,玉坠儿只好在茶房里用铜茶炊烧了好多趟的热水,替甄华漪擦洗了身子,重新挽了发髻,简略收拾一番。 玉坠儿在妆台上取了一支碧玉簪子,正要往甄华漪头上戴,甄华漪摇了摇头:“这样便很好。” 大雨夜里,玉坠儿为甄华漪打着伞,主仆二人缓步往蓬莱台走去。 今夜天气欠佳,一路上竟没碰见半个宫人。 甄华漪走到蓬莱台,她鞋袜都湿透了,自己却恍然不觉,她回想着下午宫女打扫的宫室,往回廊上转了好几圈,却好似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对地方。 甄华漪心里焦急,边上玉坠儿紧偎着她打起了退堂鼓:“娘娘,今夜兆头不好,要不还是回去吧。” 黑夜冷雨也让甄华漪感到惶惶,她握紧玉坠儿的手,正要强撑着说什么,忽然间看到不远的窗边有一道人影。 屋里没点灯,甄华漪看不太清楚,但借着廊下灯笼的火光她看到那人穿着的是尚衣局用御用的缎子新做的衣裳。 甄华漪松开了攥紧的手,她对玉坠儿说:“圣上就在那儿呢,”她温声道,“今夜冷,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 她轻拍了玉坠儿的手,不知安慰的是玉坠儿还是自己。 她松开玉坠儿,径直往那边走去,她身子纤细,茕茕伶仃,乌发湿漉漉还沾着雨水。 甄华漪走到了门口,蓦地却心神不宁起来,她在门口徘徊许久,忽然不远处的屋子亮起了灯。 甄华漪怔愣片刻,不知除开皇帝,还有谁会在蓬莱台,她没有费心去想这件事,却听见脚步声响,一步一步沉沉向她走来。 甄华漪依稀看见那人身形高大健硕,宴席上曾经见过。 仿佛是卫国公,他怎么会在这里? 甄华漪心下微沉,只感到心脏砰砰乱跳,似乎玉坠儿口中不好的预兆就要应验。 她往后一步步退着,纤瘦的背抵着门,她往后试探着敲门,没有应答。 甄华漪感到冷汗冒了出来,乌发滴下的不知是汗还是雨。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间,背后的门开了。 一双手臂紧锢在她细细的腰肢上,她纤弱的背被抵住了,她几乎感到难以呼吸。 她身上的残毒尚未除去,腿弯一软,就要直直跪下。 男人毫不费力将她捞了起来,向前一步,失控将她重重抵到门上。 第23章 垂怜吻。 廊外风雨更急,甄华漪身子一软,只听见砰砰的心跳声,不知是从哪具身躯上传来。 她眼中很快溢出水光,棉花团一般任由人揉搓到怀中。 甄华漪正要唤一声“圣上”,尚未说出口,那人却骤然浑身一僵,倏然松开她。 甄华漪咬着唇,心中暗自忖度,李元璟绝不会对她有如此亲密之举,莫非是将她认错成了甄吟霜,这时候是察觉到她并非是姐姐,所以懊恼? 甄华漪自觉和甄吟霜并不相似,但毕竟是姐妹,除了她费心裹住的那处,身形也极为相仿,屋内又没有光亮,李元璟若是认错了她们姐妹,也不意外。 甄华漪动了动唇,声音轻微:“妾是御女甄华漪。” 果然,那人听了她这般陈述,似乎低下了头,静静看了她片刻,沉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转身,拉开了和甄华漪的距离,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仿佛是感到屋内沉闷,甄华漪面上一股冷风拂过,她闭上眼睛,鸦睫微颤,身上被雨打湿的衣裳黏腻潮湿的贴着肌肤,她感到一股寒意。 那道高挑的身影坐在了矮榻上,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模糊不清:“你不该来这里。” 甄华漪想,皇帝这是在直言让她走,她一瞬间想要落荒而逃,但是想起傅嬷嬷,她又堪堪止住步子。 甄华漪装作不知皇帝的意思,她想要提步往前走,大约是心中太过惶惑,这一小步她走得脚步不稳,差点就要跌倒。 她堪堪站定,咬了咬唇,又继续向前走。 廊外一阵狂风刮过,灯笼暗沉的红光些微地透进屋里,矮榻上端坐着的男人身穿荼白纻丝锦袍,玉装红束带,容色俊秀如圭如璧。 李重焌今日未着外衣赤步走出浴房外,让众宫人惊诧非 常,但思及晋王风流不羁的做派,又觉得这事在情理之中。 倒是引得宫娥频频脸红侧目,窃窃私语。 后面李元璟得知此事抚掌而笑,亲赐御衣给他换上。 这衣裳并未来得及绣上纹饰,因此算不上僭越,反倒更添兄弟亲近。 李重焌自然不知因身穿这身衣裳,加之黑灯瞎火,会让甄华漪认不出自己。 眼下,他半垂着眼,看着甄华漪一步一摇颤颤巍巍向他走过来。 因淋了雨,甄华漪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几近贴合着她的身躯,廊外灯笼光朦朦地透了进来,将她身形勾勒得更加纤瘦。 美人细腰颤颤,李重焌抬眼,看见她眸中摇漾的水意,不禁握紧了拳。 甄华漪终于走到他跟前,时间不过是须臾,却仿佛被拉得很长,她伏地而跪,水漉漉檀发落到他的膝上,一股痒意从膝上蔓延而而上。 李重焌忽然忘了他要说什么。 甄华漪低头将脸贴在李重焌的膝上,她做到这一步,感觉已经豁出脸面到了极致,但榻上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甄华漪羞愤地咬了咬唇,她慢慢将脸从李重焌的膝上移开,温热的触觉一丝丝抽离,她身上的空乏让她难受。 她仰起头,缓慢地从李重焌的膝上往上爬…… 李重焌终于握住她的手臂,甫一触手,他只觉甄华漪的身子软得过分,在他眼中她本是瘦骨嶙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骨头纤细得过分,身上却是丰肌香骨,无处不娇。 他握住她的手臂,却不是为了更近一步,而是为了阻止。 他不太喜欢甄华漪这般模样跪在他面前。 他伸手握着甄华漪的手臂,将她托了起来,他蹙眉道:“你……” 甄华漪猝不及防被拉了起来,她尚未站稳,脚踝一扭,就要往李重焌身上栽下来,她伸出双手,软软地按住了李重焌的肩,支撑起自己的身子。 她察觉到对面之人动作顿然。 殿外是倾盆大雨,陡然间雷声隆隆,黑暗之中,有道压抑又深邃的叹息。 他今日情绪乱糟糟的,加之鹿茸酒的作用,几近有些失控。 李重焌滚热的大掌按住了她细细的腰肢。 一道雷光突然从窗牖照入,屋内亮了一霎。甄华漪这时抬起了头,但雷光消失得太快,倏然间屋内又是一片漆黑,甄华漪眼前一片幽暗。 在更深的黑暗中,李重焌搂住她的腰,两人一同倒在了松软榻上。 两人身上带着类似的火引子,从宫宴到现在,缓慢地燃着,不见火光,却暗自煎熬。 现下两具躯体一贴,仿佛是香灰下覆着的火星子嘭地一声燃起,火焰如滚油般沸煎。 耳鬓厮磨之间,尽是迷蒙的幽冷甜香,甄华漪的滑腻潮湿的发落在李重焌的肩窝上,她像只懵懂的小动物在他的肩上蹭来蹭去,不得其法。 忽然间,他的耳垂被濡软的唇擦了一下,他正在怔愣之间,甄华漪甜软的口脂香已经拂到了他的唇边。 李重焌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微微生了汗意,他伸出两只捏住甄华漪的尖尖的下巴,试图阻止:“……不行。” 甄华漪一时间又羞涩又窘迫,她疑心皇帝在这关头又想起了她的姐姐甄吟霜,虽然皇帝三妻四妾是常事,但看到皇帝和甄吟霜恩爱如此,她总免不得又几分做错事的心虚感。 她迟疑着拉开距离,身上热腾腾的气息被一阵冷风吹开,她进退两难。 李重焌垂下眼睛,突然说道:“你用的什么口脂?” 甄华漪不明所以,回道:“宫中寻常的口脂,炼蜡合甲煎辅之紫草。” 李重焌道:“不是这口脂的味道。” 甄华漪脸红欲滴,她慌慌张张想,怪不得傅嬷嬷不许她侍寝之前吃糖,莫非有了恶味么?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大约是……樱桃煎。” “嗯……樱桃煎。”李重焌若有所思地低语。 甄华漪等了半晌,没等到他说话,她犹豫着小心问道:“可要尝尝?” 她低下头,伸手往自己腰上去扯荷包,李重焌则低着头看她。 甄华漪手忙脚乱扯下了荷包,正要打开,下巴却又被捏住了,她被强行捉住下巴抬头,接着,唇上一软。 甄华漪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她接着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发颤,忽然间,她想起了李重焌的脸,这让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偏过头避了一下。 甄华漪听见微微的喘。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方才的吻,因为紧张,还因为她下意识地拒绝了皇帝。 李重焌依旧没有松手,他的手指滚热,因方才的亲密,无法抑制指尖些微的颤。栗。 顿了片刻,他终于松开了。 甄华漪心里一慌,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脖颈,重新往上贴上了他的唇。但对面之人无动于衷,甄华漪心中急切,却不知该如何去做,明明是同样的动作,方才她又一瞬间几乎难以自持,现在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甄华漪沮丧着退开。 对面之人缓缓阖上了眼睛,他的手压住了甄华漪的后颈,重新吻上了她。 甄华漪以为这是同方才一样的吻,她心里有了准备,因此不太慌张,但唇瓣上轻轻磨。蹭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向下按开了她的唇瓣。 滚。烫的气息连同温热的舌一同探入,这对于甄华漪来说太过难以承受,她推拒般地抵着李重焌的胸膛,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松开,反倒翻身压住了她。 软塌有了一道轻微的咯吱声,廊外雨声沥沥。 甄华漪难以自抑地吟了一声,却被悉数吞进唇舌之间。 * 风雨声渐渐小了一些,李元璟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吩咐道:“去凤仪殿。” 今日筵席上喝得高兴,李元璟特地许卫国公留宫,他本要与卫国公同塌而眠以示亲近之意,可是不巧,甄吟霜身子不舒服,他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甄吟霜。 先前因宫里传出甄吟霜苛待宫人的流言,李元璟冷了她一段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李元璟不愿甄吟霜多想。 李元璟起身走到殿门外,王保全撑好伞,小心护着李元璟走进舆车中。 李元璟走进凤仪殿,却见甄吟霜披着兔毛斗篷站在廊下等他,李元璟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手心一片冰凉,怎好站在外头等?” 甄吟霜一笑:“等陛下,多冷都是值得的。” 李元璟携手甄吟霜走进了殿内,宫女们悉数退下,甄吟霜让李元璟坐在榻上,温柔为她按着额头,李元璟闭着眼睛,感到一天疲乏都消散许多。 李元璟道一声“安置吧”,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甄吟霜熄灯,李元璟睁眼,看见甄吟霜面露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李元璟道:“贵妃有话直说便是。” 甄吟霜道:“妹妹虽是犯了错,我见她神色落魄,心中实在不忍,她从前那般尊贵,怎受得了这般委屈。” 李元璟没有说话,他望着帐外朦胧的一点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甄吟霜接着说道:“圣上不如去看看妹妹吧。” 她说完这话,李元璟依旧没有半分反应,甄吟霜渐渐感到忐忑,心下咚咚直跳,不知自己说出这番话是否太过冒险,李元璟这时候应该对甄华漪尚在气头上。 甄吟霜翻来覆去想了片刻,她经不住李元璟的沉默,正要补上一句“臣妾失言”,揭过这件事,李元璟忽然坐了起来。 李元璟冷声道:“若小甄氏心有怨言,宫中怕是容不得她。” 甄吟霜怔怔,却见李元璟起了身,唤了王保全穿好了大氅,走了出去。 甄吟霜也立刻起了身,她吩咐宫女道:“去瞧瞧圣上去了哪里?” 片刻后,宫女回禀:“圣上往绿绮阁走去了。” 这本是甄吟霜费心促成的,可真听了李元璟去了绿绮阁,她心中一时间莫名不安。 她暗暗摇头,李元璟说去兴师问罪的,她太过多心了。 况且,这时候,甄华漪不在绿 绮阁。 甄吟霜缓缓坐下,忽然问道:“那颗夜明珠呢?” 宫女往外头寻了半天,在波斯猫的猫窝里寻到了,宫女将夜明珠捧到甄吟霜跟前,甄吟霜珍重地摸了摸珠子,眼中露出不忍之色,轻叹道:“但愿不要出大事。” * 李元璟从甄吟霜处走出来,外面的风有些寒,他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他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走出来的,若真如甄吟霜推测,甄华漪对他心有怨言,他想他就不必对她心软。 他面色冰冷,却又想起甄华漪宴席上幽宛哀艳的神色。他自己有些弄不清楚,他走出来,是为了教训她,或是只想看看她。 李元璟走到绿绮阁外,他仰头看,绿绮阁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王保全揣度了李元璟的神色,正要去敲门唤人,李元璟抬手制止了他。 这时候大约甄华漪已经歇息下了,既然如此,也不必看了。 李元璟脚步一转,半路折了回去,他快要走回凤仪殿主殿,却又停下了脚步,他道:“去蓬莱台。” 今夜他本就打算和卫国公叙一叙君臣之情,临时被甄吟霜之事拦住了,现在甄吟霜这里无事,他便想着去见一见卫国公。 李元璟又想起快要入夜的时候,胞弟李重焌派人传话,说是在万寿殿耽搁了些时分,没来得及出宫,央着要住蓬莱台,李元璟无奈,含笑允了。 去看看李重焌在闹什么鬼也好。 李元璟坐上御舆,御舆停下的时候,风雨也已经停了。李元璟从舆车下来,王保全半欠着身子,提灯引着他往前走去见卫国公。 李元璟说道:“先去瞧瞧二郎。” 李元璟走到李重焌临时下榻的宫室,他抬头看见廊下风灯摇曳,里头一丝光亮也无,和方才的绿绮阁如出一辙。 李元璟猜测,李重焌大约也是歇息了,他正要转身走,忽地听见宫室内一道细颤颤的声响。 那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连王保全这样的阉人听了都觉骨酥肉颤,王保全晃了下神,猛然肃穆了神色。 这是宫内,晋王殿下再放纵也不该如此,后宫之中,哪怕是宫娥,那也是皇帝的女人。 王保全低头垂眼,眼神不敢往李元璟那边偏移半分,他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寒夜中,再没有声响了,只余微微的风声。 一墙之隔,甄华漪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有种几乎溺毙的错觉,正是神迷意夺之际,李重焌微微侧开了脸,在她耳边重重喘。息。 甄华漪迷茫地睁开眼,红唇漫着水光,微微发肿,她檀唇翕动,正要说什么,猛然间被李重焌捂住了嘴。 “不要出声。” 甄华漪一怔,感到怀中的身躯微僵,她偏头望了一眼窗外,似乎有人提着灯要走过来。 甄华漪吓了一大跳,从她这边看过去,窗外之人若是径直走来,就会看见屋里的动静。 她生涩未经人事,一想到要被人撞见,自是惊恐非常。 不自觉地她双手环抱着李重焌,缠得更紧,李重焌呼吸一乱。 紧张时刻,甄华漪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的灯笼光,李重焌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抹她唇上的水渍,她也没心思躲避害羞。 李重焌眼珠漆黑,不知在想着什么,格外沉默。 甄华漪还在竖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忽然间,她又被他压在了榻上,他的吻如疾风骤雨,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甄华漪躲不开,只好攀着他的肩,如同溺水的人攀着浮木一般。 这次,她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静谧无声,却更加心惊胆颤。 她失神地看着窗外,朦胧中,那一点灯笼光停止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24章 残毒药。 甄华漪失神地望着窗外,忽被李重焌捏着下巴掰了过来。 她看不清李重焌的脸,却微妙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劲。 李重焌呼吸紊乱地抬起了头,他也偏头看向了窗外。他耳力极佳,从脚步声中,早就听出外面站着的人,是他的兄长。 他怀里的人,是兄长的姬妾。 李重焌神色变换几回,他垂眼看钗横鬓乱朱唇润泽的甄华漪,松手放开了她。 殿外,王保全心咚咚直跳,李元璟却轻声一笑。 他道:“朕的这个弟弟啊……” 王保全听了皇帝的口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晋王年少轻狂,在宫中私会一个绝色宫女,这件风流韵事连皇帝也略有耳闻。 李元璟哑然失笑,原来李重焌留宫,是为了干这种事。他摇了摇头,没去管他,转身往卫国公住处走去。 窗外的灯笼光渐渐远去,甄华漪微僵的肩膀松懈下来,方才迷乱的热意缓了下来,但一个吻依旧是不够的。 甄华漪晕晕乎乎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去做,李重焌却骤然松开了她。 李重焌沉声道:“回去。” 甄华漪迷茫地看着他,渐渐找回意识,方才两人紧贴着彼此,一丝间隙都无,现在李重焌拉开了距离,冷风飕飕地灌入其间,甄华漪一时间觉得这几寸的间隔犹如天堑。 她试图往前一点再度贴上李重焌的身躯,但鼓足勇气也只是往前了一点,她做不到。 甄华漪咬了咬唇,狼狈地从榻上起身,她身上发软,动作缓慢得很,不曾想对面之人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看她,他自己自顾自地飞快起身,在甄华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甄华漪心里一慌,知道今日又是无果而反,眼看“皇帝”就要出去,她着急之下,直咧咧道:“求求您,傅嬷嬷今日被送到了宫正司……” “皇帝”脚步一顿,但他没有转身,依旧推开了门,寒风送进来一句:“知道了。” 门很快合上,甄华漪犹豫半晌,整理好衣裳坐了起来,不一会儿,有太监在门口低声问道:“贵人收拾妥当了么?奴婢要进来了。” 甄华漪又扶了扶花钗,道:“公公请进。” 门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老熟人,杨七宝。 甄华漪不由得愣了一下。 听说前些时候杨七宝从宫正司出来了,这一趟出入宫正司竟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他又重新回到了李元璟跟前服侍。 甄华漪一见是杨七宝,觉得有些不妙,杨七宝一贯对她是蹬鼻子上脸的,这回侍寝又是半途而终,杨七宝指不定又要趁机向她索要好处。 不曾想到,这回没等甄华漪说什么,杨七宝立刻挂上了讨好的笑:“娘娘,奴婢送您回宫,夜深露重雨水湿滑,娘娘仔细着些,娘娘请。” 甄华漪一顿,慢吞吞跟着杨七宝走出了殿外,杨七宝微微弓着腰,提着灯在前头引流,一路上都是乐呵呵的,让甄华漪大为惊讶,宫正司一趟竟让杨七宝转了性子。 她又感到不安,这般脱骨蜕皮的变化,宫正司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傅嬷嬷可受得住? 回宫的途中,甄华漪也有些沉默,杨七宝在她身侧提着灯,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心中是惊涛骇浪。 杨七宝暗忖,他这段日子的遭遇,可谓是跌宕起伏,因撞见晋王和小甄氏偷欢,被晋王一怒之下发配到了宫正司,还好他嘴严,没有泄露半分。 在宫正司里,有几回他遭不住了,差点如实托出自己那日在清思殿看见了什么,可没有想到,宫正司里似乎有晋王的人时时用书信暗中警告他,从行事风格上看,还不止一人。 杨七宝不禁悚然,晋王离京日久,在宫中竟也有如此掌控力。 杨七宝落难后,昔日的好兄弟们干儿子们没有半个过来帮他一把,王保全更是恨不得将他往死里踩。 他殷勤讨好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地忘了他这么个人。 雪上加霜的是,他从前风光,家里人也轻狂,这一朝落难,家里的店铺被人砸了,一家老小眼看着要喝西北风,还被追债的人找上门来。 这时候,有人出面,将他一家老小救了下来,还出资给他家,将生意保了下来。 这人竟是晋王殿下。 杨七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家一家老小的命就已经捏在了晋王殿下手中,但他怎能、怎敢有怨言呢,那是他全家的大恩人呐。 杨七宝有时未免心里犯嘀咕,他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总觉得自己好似被人下了套。 不过如今他也没有别的路能走,只好抱好晋王这颗大树,有 晋王发话,那日只是一场误会,他便从宫正司顺顺当当地出来了,一从宫正司出来,他就又回到了清思殿,这里头也应当是晋王安排好了的。 杨七宝避开宫人,悄悄将甄华漪送回绿绮阁,甄华漪见他这副躲躲藏藏的模样,心中暗想,皇帝是不欲被人知道今夜的事。 她望着浓稠的黑夜,前路渺茫,不知该如何破局。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玉坠儿见她回来,没有过分惊讶,只是有些许失望,她眼眶红红问道:“娘娘,圣上怎么说?” 甄华漪回想着方才,她道:“圣上说,知道了。” 她存着一丝希望,盼着李元璟能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玉坠儿琢磨半天,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她佯装高兴,道:“圣上知道了这件事,傅嬷嬷明日定能从宫正司出来。” 甄华漪也打起精神:“嗯,定会。” * 杨七宝送甄华漪回了凤仪殿后,回到蓬莱台复命,他没见着李重焌,却见到了钱葫芦。 杨七宝见了这位传闻中被晋王赶出府的可怜太监,却是客气非常:“钱公公,您这是回晋王府了?恭喜恭喜。” 钱葫芦见杨七宝如此低声下气,却没倨傲,他笑道:“杨公公今夜辛苦,殿下这时候不在殿内,余下的事,我稍后替公公回禀。” 杨七宝又道了一声谢,这才离去。 钱葫芦送走杨七宝后,迈开步子去浴房找李重焌,他才走到屋外,就看见张得福见鬼一般地瞧着他。 钱葫芦笑道:“张公公,别来无恙哇。” 张得福控制不住表情:“你何时回来的?殿下让你回来的?” 钱葫芦自得道:“这是自然,呀,殿下竟没告诉公公这件事?” 张得福一听脸都绿了,他知晓现在钱葫芦翻了身,自己无可奈何,又要回到和钱葫芦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张得福决心暂且不理会钱葫芦,想想这段日子里,自己颇得殿下的心,就算钱葫芦回来了,又怎样。 张得福拱了拱手,道:“钱公公又回来王府,可喜可贺,来日请公公喝酒,只是今晚我差事忙,不能和公公多说话,殿下离不得我,哎,累啊。” 张得福一面说着,一面吩咐着宫人往浴房里抬热水。钱葫芦瞧了,眼睛一转,说道:“张公公您先忙着。” 他便告辞走了。 张得福悄悄啐他一声,又忙着赶进去伺候李重焌。 张得福对今夜之事并不知晓,李重焌歇息的时候不爱旁人在侧,今夜张得福和往常一样,在边上屋子里睡了,睡得迷迷糊糊,他仿佛听见隔壁有动静,醒来后就听见李重焌唤他。 晋王殿下似乎是从外头才回来,叫了水要沐浴,张得福就忙不迭地准备。 张得福守在浴房外头,又听见里头李重焌喊道:“张得福。” 张得福弯着腰推门走了进去,他抬头,看见李重焌半披着衣裳站在浴桶外,不耐道:“要凉水。” 张得福忙应了,退出去的时候他懊恼极了,服侍殿下这么些日子,竟在此等小事上都让殿下不悦,一想到回来的钱葫芦,他更是感到危机四伏。 张得福刚走出去,却见钱葫芦已经带着小太监提了两大桶凉水进来,隔着门,他听见钱葫芦邀功道:“殿下,这水温可合适?” 张得福眼睁睁看着钱葫芦志得意满从他身边经过离开。 张得福想来想去,不应该啊,浴桶的水温,他也是试过的,就是平日适宜的温度,怎会出了差错? 倒是钱葫芦的那两桶水,幽幽散着冷气,若是倒进去,不定把人给冻病了。 想着想着,张得福突然反应了过来。 大半夜的,晋王殿下叫了水要沐浴。 晋王血气方刚的,莫不知梦见了今日宴会上风流妖艳的胡姬? * 跑了大半宿的凉水,入梦时,依旧梦到了些荒唐难言的画面。 李重焌早起掀被,忽感到亵裤冰凉一片,他沉默片刻,起身将衣裳草草一卷,悉数抛入熏笼中,从火舌中一滚,罪孽便消散无痕。 李重焌起身到院中练剑,练得浑身发汗,终于稍微舒坦了一些,收剑的时候,张得福躬身走来,说道:“殿下,御医来了。” 李重焌眉心一皱,又想起了昨日的事。 昨日他本打算设法让李元璟宠幸甄华漪,以解甄华漪身上的虎狼药,临了,他听说卫国公留在宫里,心中猜测这药和卫国公有关,有些放心不下,便留在宫里盯着卫国公。 没想到等来了甄华漪。 他原不打算做出出格之事,却因饮下鹿茸酒的缘故,面对甄华漪的缠人之举,难以拒绝。 好在他在最后一步停住了,细观甄华漪的神色,她似乎也将药效熬了过去。 万幸。 昨日之事已经过去了,李重焌丝毫不想再和甄华漪扯上关系。 他顿了须臾,还是道:“请他进来。” 太医走了进来,斟酌着开口道:“臣昨夜查医书,这‘巫山恨’是极毒的房中狼虎狼药,用之伤身。若不解毒的话,毒性残留能有半年之久,久之经脉阻塞,损伤肌体,恐有性命之忧。” 李重焌握紧了腰间的紫电宝剑。 太医一慌神,忙跪了下来:“殿下……” 李重焌皱眉,缓缓松开手,平静道:“无事。” * 甄华漪从梦中醒来,睁眼,天还未亮。 她同样做了一夜混沌的梦,醒来时她手紧紧攥着,只觉羞耻难言,身上仿佛有细细密密的痒意,尚且可以忍受,甄华漪没有在意,想着应当是昨日残毒尚未干净,只需忍耐些时候便会无事。 她起得早,醒来心里头一件事就是傅嬷嬷的事,她起身后梳洗一番,顾不上用早膳,早早地就带着玉坠儿往宫正司走去。 这一行她费力打点了许多人,才终于隔着窗见到了傅嬷嬷。 傅嬷嬷尚在监禁中,万幸的是没有受什么刑罚,甄华漪没能说上几句话,只是安慰着傅嬷嬷,定会救她出去,傅嬷嬷反倒不住叮嘱着甄华漪不要担心。 回宫的时候,天是乌蒙蒙的,飘着些细雨,甄华漪想着心事,一路都很沉默,玉坠儿瞧着甄华漪的脸色,也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玉坠儿小心问道:“娘娘为何愁眉不展,圣上不是答应了娘娘么?” 甄华漪转脸看着玉坠儿笑了一笑:“是,圣上答应了。” 她虚虚看着半空中的雨点儿,道:“话虽如此,全然指望着一人,终究是放心不下。” 甄华漪蹙眉问道:“那个玉盘儿……” 玉坠儿撇了撇嘴:“她想着出卖御女你攀上贵妃的高枝,没想到吧,贵妃如今也懒得理会她,只打发她到梅园里做杂活,活该。” 那玉盘儿污蔑甄华漪后,满心欢喜等着被甄吟霜收为心腹,甄吟霜一开始也的确想提拔提拔她的,可之后,甄吟霜听到了清思殿那边的小道消息。 李元璟虽听信了玉盘儿的话,但玉盘儿毕竟是绿绮阁的人,她这样做无异于背主求荣。 李元璟便对玉盘儿深感厌恶,但玉盘儿这回背主,却帮了甄吟霜,李元璟想踩死玉盘儿这只蚂蚁又嫌脏了鞋底,便索性不理会。 甄吟霜揣测到了李元璟的心思,更是不敢重用玉盘儿,便将她打发到了梅园里。 甄华漪深深思索着这件事,想得入迷了,差点没有走稳,玉坠儿见甄华漪晃了一下,她瘦弱得过分,仿佛能被风吹散,玉坠儿心里一紧,忙扶住了她,玉坠儿道:“娘娘身上怎么这么烫,定然是病了,快回屋歇息。” 甄华漪的确感到身上微微的热意,或许是受了风寒,快要病了,她需得回绿绮阁洗个澡,睡上一觉。 但是她轻声道:“去万寿殿。” 甄华漪来到万寿殿时,太皇太后都尚未起床,高嬷嬷和气地将甄华漪引到暖阁里,给她奉上姜茶。甄华漪抿了一口,寒雨带来的冷意散了,她又感到热了。 甄华漪放下茶盏,却见高嬷嬷还没有离开,见她看了过来,高嬷嬷笑道 :“有几句话,本不该是奴婢多嘴的,但是……” 甄华漪心中有了猜测,她笑容微僵道:“嬷嬷但说无妨。” 高嬷嬷叹息说道:“就前些时候,太皇太后只是在圣上面前夸了御女两句,不知为何,却让宫人传出些太皇太后不满贵妃的流言。御女也知道,太皇太后是多和气的老人家,怎会去插手孙辈的事。太皇太后地位尊崇,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被人生出许多的意思来。她老人家尽力不偏不倚了,却依旧不够。” 甄华漪沉默着没有搭话,高嬷嬷接着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管不得操心的事,只好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操心了。” 甄华漪抬眼,看见高嬷嬷温和笑着看着自己,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明白,嬷嬷费心了。” 她明白高嬷嬷的弦外之意。 高嬷嬷看清楚了甄华漪的来意,她知晓甄华漪和甄吟霜之间的事,知道了傅嬷嬷的事。她委婉地告诉甄华漪,太皇太后不会插手。 甄华漪眼眸有些灰暗,她打起精神又和高嬷嬷说了几句话,仿佛无事发生,屋内其乐融融,直到高嬷嬷告退下去。 暖阁霎时安静下来,玉坠儿不安道:“娘娘……回宫吗?” 甄华漪轻轻放下茶盏,轻声道:“不急,今日的早课还没上。” 又等了许久,小娘子们才姗姗来迟,甄华漪走进学堂,看到了李雍容,她脚步微微一顿,原以为李雍容会因她被降一事出言奚落,没想到李雍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眼睛。 甄华漪安静坐在角落里,翻开书页,余下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甄华漪是这学堂的外人,她与小娘子们身份殊异,就算被疏远了也安之若素。 她虽被排挤在外,但也察觉到今日学堂气氛不太一样。 今日贺兰妙法被簇拥在中间,隐约有众星捧月之势,就连身为公主的李雍容都没有这份待遇。 小娘子们看着她,眼中隐有艳羡,隐有酸涩。在她身旁,王小娘子亦步亦趋地伴着她,贺兰般若虽也站在姐姐身旁,但笑容没有往日灿烂。 而田娘子却是面色惨白,颇有些失魂落魄。 甄华漪略一思索,顿时想明白过来,昨日宴会上,太后将贺兰妙法指作了晋王妃,宴会过后,宫里又传出旨意,捎带了两个孺人,一个是出身范阳卢氏的卢娘子,另一个就是王小娘子,难怪王小娘子这般讨好贺兰妙法。 一个正妻两个妾室,模样都标志,李重焌倒是艳福不浅。 甄华漪却不知道,学堂上这群小娘子们,却觉得有艳福的是贺兰妙法和两个小娘子。 李重焌在长安小娘子中名气斐然,固然是因为他英雄年少,更是因为他皮相出众。小娘子们不知她在战场上凶神恶煞,只知他亲切风流,俊美可爱。 女子并非不喜美色,若是能挑,自然更中意俊美男子。 热热闹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眼看见魏大家的裙角出现在门边,李雍容飞快对贺兰妙法说道:“五娘,你喜事渐近,做东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如何?我看宫里梅花开得好,正好开个梅花宴。” 贺兰妙法道:“太过张扬,怕是不妥。” 李雍容磨她:“有什么不妥的,后日我央了皇后嫂嫂一同去,看谁敢说嘴?” 这样更是张扬了,贺兰妙法暗叹口气,答应下来。 甄华漪翻过一张书页,心思却没在书上。 今日魏大家察觉到底下小娘子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有微微的不悦,但拿这些贵小姐们没办法,这群小娘子们也不指望考状元,就连来这学堂,也是冲着太皇太后的面子。 时辰还没到,她按下书,无奈道:“散学。” 她前脚离开学堂,就听见里头热火朝天的讲话声,魏大家摇摇头走远了。 甄华漪心里有了个模糊的主意,来不及像往常一般等这群小娘子散去才出门,她低声吩咐玉坠儿:“我们走。” 玉坠儿收拾书册的动作麻利起来,主仆二人正要离开,忽见高嬷嬷走了过来,高嬷嬷道:“娘娘留步。” 甄华漪稍觉奇怪,问道:“是太皇太后要见我?” 高嬷嬷道:“娘娘请。” 甄华漪不疑有他,跟着高嬷嬷走了出去,穿过昏昏暗暗的长廊,高嬷嬷却还没有停下来,甄华漪心中疑惑,太皇太后的寝殿并不是在这个方向,而高嬷嬷越往前走,地方越是偏僻。 甄华漪不知怎的想起了昨日卫国公险些冒犯她的事,她不免胡思乱想,脚步也迟疑了许多。 甄华漪咬了一下唇,欲要问问高嬷嬷,但一时又踌躇了。 这里是万寿殿,断不会发生昨日之事。 终于,高嬷嬷停了下来,她微微欠身对屋内说道:“甄御女来了。” 她推开门,引甄华漪走进去,甄华漪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但她已经被架到这个处境,只能进去了。 甄华漪慢慢地迈步走进了门,她转眼看了一眼高嬷嬷,这一眼,她瞥见高嬷嬷神色紧张,急急关上了门。 不好! 甄华漪立刻想要推门而出,余光看见榻上跳下来一道绯色身影,他声音懒散随性:“甄御女。” 甄华漪转身,看见屋内人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一步一步走近她,甄华漪拧着眉有些不解。自那日李重焌戳穿她心思后,两人便一段时日没有交集,除了昨日。 昨日…… 甄华漪抬头望着李重焌,不得不多想。 他今日伙同高嬷嬷诓骗她到这里,行径一如昨日卫国公,莫非是人面兽心,见了她昨日情状,便想轻薄于她? 甄华漪是想要接近他,但万万不能到这种地步。 她警惕地往后挪着步子,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她身上刮过,一瞬间,甄华漪仿佛回到昨日在他面前湿漉漉毫无遮掩的模样。 “你……你要做什么?”甄华漪慌了起来,但她依旧存着理智,怀疑自己是误解了李重焌。 然后李重焌伸手,从她的袖笼里伸进去,上下摸了摸她的小臂。甄华漪头皮一炸,不知怎的身子软了半截。 甄华漪霎时濡湿了眼睫,声音发颤道:“你有王妃、孺人、还有金屋藏娇的宫女,不要对着我发……” 李重焌收手,抱臂冷冷看着她:“发什么?” 第25章 争宠帮你得幸于皇兄。 甄华漪细细忖度李重焌的神色,他方才的动作出格,但表情的确是冷淡的,现在他端端正正站着,一丝暧。昧也无。 甄华漪立刻转变如风,她眼眸尚含着水光,抬眸可怜说道:“不要对我发火。” 李重焌哼了一声,似乎对她的说法并不信服。李重焌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她,虽然他并无意轻薄甄华漪,但见她如此推拒,心里就有些不平之气。 此前明明是她蓄意勾。引,这件事不应该正合她意吗? 李重焌压下自己莫名的耿耿于怀,回想了一下甄华漪小臂的温度。今早太医告诉他,甄华漪身上的“巫山恨”极毒,甚至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太医还告诉他,要观察中毒之人的面色、体态还有体温,若有明显的异常,就要尽快解毒,若是一切正常,就还能熬一熬。 看起来,甄华漪还算正常。那就好,那他就有时间好好谋划一番。 甄华漪硬着头皮被李重焌打量许久,她心里莫名其妙,不知李重焌在打着什么主意,但莫名让她感到心里毛毛的,等了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殿下若是有事找我,不如去外头说话?” 见她这副想要拉开距离的模样,李重焌叛逆心起,他笑眯眯道:“在这里就好,无人打扰,更能同甄御女亲近一些。” 亲……亲近? 甄华漪狐疑地看着李重焌。 现在李重焌没有用那种专注 的眼神看她,甄华漪的胆怯渐渐消失。 甄华漪抿唇一笑,看着李重焌态度亲近,她也放松下来,但心底到底是有些疑惑的。 此前,李重焌认定她轻浮不安于室,严厉警告她之后和她再无往来。昨日之事是个意外,甄华漪还想过他或许会对自己添上一分误解,更加横眉冷对,没想到今日还能得他一个笑模样。 那她该如何应对呢? 这段时间,甄华漪思索过她和李重焌的相处,她懊恼的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路子。 虽一直以来,她从未想过对李重焌以色相诱,但细想她做过的这些事。无论是独处一室的画画还是帮他擦手,或是梅园里不小心摔到他怀里,更别提昨日的丢脸,难怪被他看轻。 甄华漪想到这里,神色端庄地后退了半步,微笑道:“这样不妥,怕坏了殿下清誉。” 她觉得自己的言行无可挑剔,想来应当能令李重焌满意,她正伸手去开门,身后声音响起,略有不豫:“站住。” 甄华漪转头,看见李重焌笑道:“小王的清誉,早就被甄御女毁了。” 甄华漪不解地望着他,这话似乎有轻佻的调笑意味,她在思考李重焌说这话的缘由,莫非是在调侃昨日之事,一想到昨日之事,她一下觉得尴尬万分,她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见李重焌自己闭上了嘴,似是懊恼。 李重焌转身坐下,捏着杯盏说道:“有一事,小王要与甄御女做个交易。” …… 甄华漪和李重焌相对而坐,她看着李重焌一边倒茶一边说话,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肆意,水声哗哗,但甄华漪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方才李重焌对她说的一番话让她很难理解。 “殿下是说,殿下要帮我争宠?” 李重焌的眉皱了起来,他道:“是帮你得幸于皇兄。” 甄华漪小声嘀咕:“……还是争宠。” 李重焌提出的交易让甄华漪颇感意外,原来是几天前,高嬷嬷发现那副观音图受了潮,眼看着观音寿诞将近,高嬷嬷急着央求李重焌再作一副。 但不知怎的,李重焌空对着旧画画不出新作来。 他便向甄华漪提出了一个交易,甄华漪每日来这里由他作画,作为回报,他帮甄华漪争宠。 甄华漪微微蹙眉,这交易并不对等,李重焌直言叫她过来作画,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她也不会拒绝,那他为什么又要给她一个交易。 除非……有什么阴谋? 他想要利用她,让她做他接近李元璟的眼线? 甄华漪偷偷打量李重焌一眼,她犹豫了,但并没有太久。李元璟对她并无夫主之恩,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忠心。 若是他们二人兄弟阋墙,甄华漪想她大约很乐见其成。 李重焌见甄华漪良久没有回答,他用手抹着杯盏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开始很慢,后又有些沉不住气,他忽地放下杯盏,在桌上磕出一声钝响,他似是如释重负道:“若是不愿意……” 甄华漪道:“自然是愿意的。” 李重焌一怔,他看见甄华漪微笑道:“我自是知道,这是殿下帮我啊,谈何交易。” 她起身,向李重焌盈盈下拜:“多谢晋王殿下。” 这正和她意,在后宫,皇帝的宠爱是安身立命之本,她正愁着自己人微言轻,没有办法救傅嬷嬷。 李重焌的眉又拧了起来,须臾后,他道:“……好,愿意就好。” 甄华漪热心地问道:“殿下现在便要作画么?” 李重焌起了身,语气硬邦邦:“改日再说。” 甄华漪偏头看着李重焌走远,她的注意力很快从李重焌的身上转移到窗外院中的一株梅树上。 白梅皎洁,梅园中多种这种品类,远远看去,簌簌如雪海。 * 今早下了一场雪,梅园里白雪连着白梅,茫茫一片白。 玉盘儿却没心思去欣赏这美景,她一手拎着铜壶,另一手折断了一根梅枝,恨恨地用梅枝抽打树上的梅花。 她指认甄华漪后,原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被打发到梅园来做这苦差事。她每日里修剪花枝,遇上了有雪的天,还要一大早来收集梅花上的雪水。 贵妃风雅,雪水烹茶实乃雅致,凤仪殿里的大宫女投其所好,苦的却是玉盘儿这种小丫头。 玉盘儿却不恨甄吟霜,她满脑子记恨的却是甄华漪。她口中不住小声念着:“可恨!可恨!小甄氏算是个什么东西,贱奴之女、丧家之犬罢了,圣上眼中还比不上寻常的奴婢呢,若下次落在我手中……” 玉盘儿忽然停下来,口中的怨言也戛然而止,她仰着头,看见白茫茫一片梅树中的一株红梅。 真是奇景,听说一夜之间,这一株梅树上的花从白梅变作了红梅,宫里都传开了。 玉盘儿凑近去嗅,没有嗅到梅香,却是依稀有股脂粉香味,玉盘儿正要细看,却见遥遥走来一道细弱的身影。 玉盘儿浑身一紧,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到。 玉盘儿敷衍着对她行礼:“甄御女万安。” 玉盘儿偷眼看了一眼甄华漪,却见那位甄御女脸上露出怯弱的神色,扶着宫女竟下意识要避开她。 玉盘儿心中嘲弄,果然,虽说小甄氏曾经是公主,但她生母不过是个贱民,她性情又如此上不得台面,就是连甄贵妃的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见她怯懦,玉盘儿便趾高气昂。只是小甄氏身旁的宫女却不让她离开,而是冲着玉盘儿直直走了过来。 玉盘儿听见甄华漪在小声对身旁的宫女说话:“玉坠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玉坠儿眉毛一竖:“娘娘!这贱婢背主,娘娘合该教训她一顿。” 她们主仆二人走近了玉盘儿,玉盘儿抬头看,甄华漪软弱且不提,她身旁那个叫玉坠儿的宫女虽然话说得硬气,但脸上藏不住胆怯。 玉盘儿便心下安定,知晓对面这二人毫无威胁。 她看着甄华漪走近,不等甄华漪让她起身,就慢慢直起身,忽然间她眼前一黑,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 玉盘儿不解又气急:“你!” 对面的甄御女像是急得要哭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眼中一下蓄满了泪,慌慌张张去看身旁的玉坠儿,而那玉坠儿也不中用,看起来胆子都要吓破了。 玉盘儿捂着脸咄咄逼人:“甄御女好大的威风,奴婢定会将今日之事禀明贵妃娘娘。”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你……你本就是我的宫女,我为何教训不得,”她偏头,求救似地拉着宫女的手,“玉坠儿、玉坠儿……” 玉盘儿愤怒道:“奴婢的主子,从来就有甄贵妃,你?不过是借个名头罢了。” 甄华漪愣愣说道:“你是掌管我私库的宫女……” 玉盘儿眼睛一转,生出了贪念,那私库是甄贵妃用来洗脱苛待胞妹坏名声的,里面收了不少宝贝东西。 甄华漪懦弱,她三言两语就能将私库哄到自己手里,玉盘儿摊开手,说道:“奴婢差点忘了,私库的钥匙还在御女手上吧。” 玉坠儿急道:“凭什么给你?” 玉盘儿心道,这宫女许是同样打着私吞私库的心思,玉盘儿吓唬她道:“自是要还给贵妃娘娘,本就是贵妃娘娘的东西,你们莫非真以为可以私吞吧?” “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是贵妃的宫女,贵妃也从未给过我私库?”甜润的声音响起,玉盘儿并没有听出丝毫异样。 玉盘儿道:“你明白就好。” 甄华漪忽地转过身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明鉴,这刁奴已经招认下来。” 玉盘儿瞪大了眼,她看见皇后等一行人从树影中走了出来,方才她一心和甄华漪讲话,竟然没有注意到。 这下子,她是真怕了,她面色惨白跪了下来。 皇后、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玉盘儿又急又气,甄华漪是个懦弱无能的,可她运气实在太好,怎就偏偏能碰上皇后。 玉盘儿脑袋壳一卡,她手脚霎时冰冷,她抬头看了一眼甄华漪,却见那软弱无能的甄御女跪在地上,脊背挺得很直,神情凛然不可欺。 真的是……巧合么? 皇后感到头痛。 前日,李雍容嚷着要给贺兰妙法办一场梅花宴,皇后身为贺兰妙法的姐姐,不好拒绝,便允了。 今日她欣然赴宴,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一场雪,没来得及好好赏雪,宴会半途有人不请自来,是甄华漪。 甄华漪说,梅园里本是一片白梅,一夜之间,有株梅树变作了红梅,请皇后去赏赏。 索性闲来无事,皇后也有些好奇,便带着众位小娘子一同去了梅园,她没留心中途甄华漪走开了,然后她就撞见了眼前这一幕。 贺兰皇后想起太后前些日子对她的耳提面令,心里并不想管这闲事,但她身为后宫之主,又不得不管。 皇后叫人将玉盘儿拉下去审问,玉盘儿不住地磕头,又被人不停地往后拉,她发髻散乱,甚是狼狈。 闹到这种地步,皇后也没了赏花的心情,她神色不豫回了宫,这群小娘子也悻悻散开。 甄华漪也回到了绿绮阁,关上门来,她不住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差玉坠儿出去看看。 玉坠儿也欢喜,这时候还有闲心打趣道:“娘娘,审问之事没有这般快的,一切水落石出后,傅嬷嬷自然会回来。” 甄华漪一直等到了半夜,没有等到好消息,却等到了钱葫芦来。 那钱葫芦来了,热情地对甄华漪问了一通渴不渴,热不热,舒坦不舒坦。 甄华漪感到莫名惊悚,看在他是李重焌太监的份上,万分小心地回了这些问题。 甄华漪还对钱葫芦道了一声恭喜。前些时日李重焌厌弃了他,将他打发到了宫正司,今日一瞧他喜上眉梢,听人说他又回了晋王府。 钱葫芦客气说道:“都是托娘娘的福。” 甄华漪只当他是嘴上客气两句,没有多想。 钱葫芦问候了甄华漪的身体,又道:“奴婢过来,是为殿下传个话儿。” 钱葫芦嘻嘻笑道:“殿下说,他承诺的事不会忘,请娘娘放心。” 其实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晋王殿下那时冷冷一哼,“都说了知道了,还多此一举,真不让人省心。” 钱葫芦听不明白,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就不传了。 甄华漪深深蹙了眉。 承诺?什么承诺?莫非是前日说的帮她争宠的事?为何今夜巴巴跑过来说上这一句话。 钱葫芦含笑看着甄华漪,蹙眉了,脸红了,害羞了,这一对年轻人。 究竟是什么海誓山盟,风雪夜里也要特意差人来说上一句。 钱葫芦传完了话就躬身告退离开,留下甄华漪咬着指头想李重焌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玉坠儿走了进来,她神神秘秘说道:“娘娘你猜,我方才在宫门外碰见了谁?” 甄华漪随口一问:“谁?” 玉坠儿压低声音道:“是晋王殿下的太监钱葫芦。” 甄华漪表情微变,欲言又止。 玉坠儿接着说道:“听说晋王在宫中和一个宫女有了私情,钱公公来这里……鸿雁传书,红叶传情,说不准是为了那个宫女来的。” 甄华漪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钱葫芦今日来却不是为了李重焌的心肝宝贝宫女。 虽自己和李重焌清清白白,但被玉坠儿一说,仿佛她成了那个和李重焌偷。情的人。 着实尴尬。 第26章 发作昨夜你和皇兄……在一起了吗?…… 快到年节,听说皇后心慈,赦免了一批掖廷罪奴,其中就有傅嬷嬷和玉盘儿。 傅嬷嬷瘦了一大圈儿,不过看着精神劲儿还挺足,甄华漪心中安定。 边上玉坠儿眼圈红红,甄华漪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了一句。 傅嬷嬷走上前来,握住了甄华漪的手:“奴婢回来不是件喜事么?娘娘怎不住地哭?” 甄华漪纠正她:“嬷嬷看错了,是玉坠儿在哭。” 傅嬷嬷伸出手,抹了抹甄华漪的脸颊。 甄华漪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比玉坠儿还狼狈。 傅嬷嬷心里一阵发酸,她看着甄华漪,仿佛清瘦了不少,腰肢细细一把,一阵风就能吹折,她面色苍白,像是易碎的精美瓷器,神色无助凄惶。 傅嬷嬷心道,若没有自己和玉坠儿护着她,她怎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哟。 甄华漪被傅嬷嬷一把搂在怀里,她想象自己是能够庇护她们的参天大树,但实际上,她仍旧是抽抽噎噎小鸟依人的那一个。 甄华漪小小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力气实在小,于是认命埋在了傅嬷嬷肩头。 * 审问玉盘儿之事不了了之,甄华漪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看出了些端倪。 上回皇后对甄吟霜发难,开始是一鼓作气,后来却悄悄偃旗息鼓了。 甄华漪能看出点宫里的门道,如今甄吟霜正得宠,皇后想拉她下马还为时过早。若皇后早就想清楚这理,她一开始就不会去招惹甄吟霜。 那么,就是有人事后提点了她,是太后。 太后脾气不小,定是斥责过皇后,也难怪那日皇后见了自己告状颇为头痛。 皇后根本就不想插手这件事,是被她赶鸭子上架了。 所以皇后不打算审问玉盘儿,于是和稀泥似的将傅嬷嬷和玉盘儿两人都放了出来。 皇后的态度很明显——这边人放了,那边也不追究,你们别再来烦本宫。 虽然甄华漪只念着傅嬷嬷能回来就好,但冤枉甄贵妃的罪名没有洗清,每日在宫里能引得白眼无数。 因为这恶名,就连年节宫宴都不得入席。 今日正是年节,甄华漪穿上厚重的礼服,自觉连走路都显得笨重,但没有办法,她勉强适应了,带着玉坠儿和傅嬷嬷前往含元殿。 远远地,甄华漪就听见廊下传出宫悬之乐,走近些后,甄华漪看见皇帝的仪卫黄麾仗左右十二部设于含元殿前的庭中,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甄华漪避开黄麾仗,往内侍宫人处走,却被人拦了下来,太监翻了翻手中名册,说道:“名册上并未有甄御女你的名字啊。” 绿绮阁消息闭塞,甄华漪无从知晓自己在年节宴会上被除了名,她站在这里顿时踌躇。 她抬眼望殿内看了一眼,平日里同在学堂的小娘子们换了一身端庄的衣裳,她们站在太皇太后身侧,从容自若。 她们的父兄都有资格在此宴饮,她们家族庞大。 甄华漪意识到,在万寿殿时,她看起来和她们是一样的。 其实到底不一样。 甄华漪略微出神,耳边忽然响起迎送王公的舒和乐曲,殿中舞六佾,是诸侯之礼。 甄华漪看见李重焌自乐悬南步至殿下,着一身深紫冕服,从丹樨而上。他的衣着厚重繁复,和甄华漪的礼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步履飞快,显得意气扬扬,周围群臣都含笑屈腰试图与他搭话,但他视而不见,两步并做一步就走入了殿中。 他是一人之下最为显贵之人,却像是误入这般庄重场合的游侠,而偏偏没有人敢说他一句御前失仪。 甄华漪忽然间很羡慕他,能够如此肆意张扬地活着。 李重焌立于丹樨之上,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甄华漪蓦地紧张,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知道该低头,却僵直在那里,她看见李重焌冠冕下悬挂玉充耳的青丝带随风飘了起来,日光过盛,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瞟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殿内。 他没有看见她,她站在人群中,青绿的衣裳和宫女太监的青衣连成了一片。 甄华漪不想继续站在这里了,她正要离开,忽然被人迟疑地叫住了:“……甄御女?” 甄华漪回头,看见一个清婉秀丽的小娘子,甄华漪辨认了一下:“崔 娘子。” 崔娘子笑道:“许久未见故人,御女可否赏脸,随我去偏殿一叙?” 甄华漪猜测崔娘子或许是在为她解围,若是她自己被太监拦下灰溜溜地走了,宫里定会有闲人要念叨这件事半个月。 但和崔娘子一同离开,就捡回来了些体面。 甄华漪心怀感激道:“自然,我也是许久未见崔娘子了。” 崔娘子出身底蕴深厚的博陵崔氏,气质高华,在甄华漪看来比甄吟霜和贺兰妙法都要出色。 她还有个芝兰玉树的兄长,名为崔邈川。 当年,甄华漪出逃长安,受到博陵崔氏庇护,甚至在崔氏长辈做主下和崔邈川有了婚约,可是后来战乱频频,这事就没成。 据说是甄华漪随崔家车队前往博陵去见崔邈川时,遭乱军劫掠,她之后下落不明,在民间流离了许久。 偏殿里,崔娘子不谈往事,只是闲聊:“小时候我在博陵老家,族中叔伯都是当世大家,过年过节都要咏雪咏梅咏柳,不胜其烦。” 甄华漪笑道:“今日娘子该咏什么?” 崔娘子想了想,道:“大约是咏梅,除了咏梅,还要在除夕夜里往梅树上系红绳……御女莫笑,博陵崔氏也都是俗人罢了,听闻宫中梅园的红梅开得好,不知是否比博陵的红梅好看。” 和甄华漪闲聊了片刻,崔娘子看了眼更漏,道一声抱歉便离开了。 甄华漪一直以为崔娘子会谈起她兄长的事,一边是忐忑,一边是紧张,但自始至终,崔娘子都没有谈起。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脱下繁重的礼服,顿时浑身舒坦。 虽没能进含元殿赴宴,但她不觉沮丧,她将傅嬷嬷和玉坠儿叫进了屋子里,让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 傅嬷嬷看起来心事重重,甄华漪笑道:“嬷嬷,今日是除夕,我们要过得快活一些。” 她要将傅嬷嬷和玉坠儿都拉上榻,傅嬷嬷惊恐道:“娘娘,礼不能废。” 玉坠儿听了她的话也老老实实站在下头。 甄华漪无法,下了榻寻了个小兀子和她们二人围着火盆坐下,傅嬷嬷一脸不认同,欲言又止,甄华漪抢先说道:“嬷嬷和玉坠儿都是我的家人,为何要这般生分?” 傅嬷嬷叹了口气,只得由着她去。 三人围着火盆烧板栗吃,屋里顿时暖烘烘。 傅嬷嬷问道:“崔家娘子和娘娘说了些什么?” 甄华漪道:“只是些寒暄,说了些博陵崔氏除夕的习俗。” 玉坠儿好奇道:“这样的文儒世家,过节的时候莫非是全家聚在一起写文章?” 甄华漪觉得很有可能,但崔娘子说的是,他们也是俗人,在除夕会在梅树上结红绳祈福。 甄华漪正在剥一颗板栗,想到这里她忽然手上一顿。 崔娘子知道宫中有梅园,又说了崔氏除夕的习俗,崔娘子莫不是在点她? 难道是崔邈川会在那里? 这猜测细想没道理,崔邈川并非那样的人,崔娘子也不大可能为兄长和她这个后宫妃嫔撮合。 但甄华漪不愿意放过任何机会。 若真被送到了卫国公府上,她说不定能指望上崔邈川救她一救。 甄华漪忽地站了起来,说道:“嬷嬷,将我的斗篷拿来。” 傅嬷嬷问道:“这么晚的天了,娘娘是要去哪里?” 傅嬷嬷寻来一条大红色的斗篷,细细给甄华漪披上,她提了灯要虽甄华漪出门,却被甄华漪拦下了:“嬷嬷,我一人去。” 傅嬷嬷皱眉:“这……” 甄华漪笑笑:“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甄华漪提着灯笼,一路上避开众人走到了梅园,梅园并不大,她走了一圈也没有碰上崔邈川,她想,自己大约是误解了崔娘子的意思。 来都来了,甄华漪索性寻了一株最为高大的梅树,她解下自己腕上的红绸,踮起脚将它系在高枝上。 她站在梅树下,双手合十,一时间脑袋空空,不知该许什么愿望。 一直以来,她压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那些往事似乎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现在她挖出了埋在心底的愿望。 愿……母后平安、甄氏族人平安。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甄华漪心里一动,便跪了下来。 她仰着头,轻声道:“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身后之人踏雪而来,靴履踩在厚厚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甄华漪留心听着这动静,听到脚步声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 甄华漪转头。 白茫茫雪地中,她穿一身大红的斗篷跪在梅树下,肌肤如雪,青丝如瀑。 如勾弦月下,雪簌簌地下着,寂静无声。 甄华漪回头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含元殿内宴饮尚未结束。 李元璟忽然注意到,今日甄华漪没有出现,他往妃嫔席位上多看了两眼,惹得后宫佳丽心情跌宕。 他身后,太监王保全和杨七宝各自拧眉深思。 李元璟不知自己这一眼就搅得后宫不得宁静,他向李重焌举起酒盏。李重焌笑着站了起来,受了皇兄这一杯敬酒。 李元璟出言关怀道:“二弟征战多年,此番回长安,可否习惯?” 李重焌道:“多谢皇兄关怀,前些时候一下闲下来,些微有些不适,皇兄知道,臣弟是闲不住的人,便开始寻师问友,聊作消遣。” 李元璟笑道:“听闻二弟拜访了不少大儒,莫非二弟有意做个经学博士?” 李重焌也笑:“寻师问友走了一圈后,臣弟想着,长安如此多绩学之士,何不召集一起,建个学宫,臣弟愚见,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李元璟微微点头,几代以来,经书典籍都为河东世家垄断,治国之才也多出自这些世家。 陇西大族以军功兴盛,天下太平后,渐渐要比不得这些簪缨世家了。 若能将这群世族私藏的典籍拿出来给天下共享,何愁人才不足。 李元璟更满意的是,这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李重焌却愿意为他做。 李重焌果真是在安心做一个臣子。 李元璟道:“二弟有心了,学宫之事你放手去办,”他笑着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世族显贵,“卿等也要尽全力襄助晋王。” 李重焌也笑吟吟看着他们,而后逮住了崔邈川,他举杯道:“崔郎君,小王敬你。” 崔邈川从更衣回来后就略微心不在焉,在听到李重焌提及学宫之事时才回过神来,微微拧了拧眉。 博陵崔氏的郎君风清骨俊、超群拔俗,却也拒绝不了晋王殿下的强硬,他饮下酒,脸上浮起薄红。 崔邈川自然知道晋王不会只简简单单建一个学宫,他是要从世家身上咬下一块肉。 李重焌心满意足,兴起之时道:“臣弟听闻宫中梅园有一处异象,白梅一夜之间变作了红梅,皇兄,果有此事?” 李元璟点了头,李重焌便央着要去看,李元璟只得允了。 梅园是内苑,外臣止步,李重焌身为内亲倒是少了许多顾忌,李元璟起身之时又看了席间一眼。 王保全还在思量这一眼,杨七宝就迈步上前:“娘娘们也好奇着。” 李元璟道:“一同去吧。” 他顿了一下道:“今日正该热闹,多叫些人。” 杨七宝觉得自己猜中了皇帝的心思,心里一喜,忙派人去绿绮阁请甄华漪来,但许久后,去绿绮阁喊人的太监一头汗地回来了,道是没寻见甄御女。 * 甄华漪在梅园中寻不到人,夜色越来越黑,她不敢继续待下去,正要回宫,却见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往这里走过来了。 甄华漪看见了打头的李元璟,还有他身侧的李重焌,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一个人深夜在这梅园里走动,若是让有心人编排些什么,她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她悄悄藏在梅树后,打算寻机逃跑,却听见李重焌和李元璟提到一夜变成红梅的梅树。 甄华漪脚步一顿。 那梅树一夜由白变红,其实没有什么稀奇,是她深夜里用胭脂染红的, 目的是在那一日将皇后引来,听她和玉盘儿的对峙。 这件事了,甄华漪想着过不了几天大约就会有人发现缘由,但没想到这梅树名气越来越大。 她也想过去将梅树给洗干净,有一回她装作偶尔路过,摘下花瓣,回了绿绮阁去擦洗,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只好将这件事放下了。 应该……也没人知道是她搞的鬼。 可今日连李元璟也要去看这梅树,要是他发现端倪发了怒,就是她犯下欺君之罪了。 甄华漪心里紧张,她不敢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寻了一条小路,先走到那株红梅边上找地方躲了起来。 那红梅树下有人,玉盘儿穿着新衣裳,带了新首饰,一脸紧张兴奋地站在那儿,应当是事先有人告诉了她皇帝要过来的消息。 没过多久,皇帝等一行人走了过来,玉盘儿行礼退避到了一侧。 李重焌抚掌而笑:“真奇观也。” 他看向了玉盘儿,道:“小宫女儿,这株梅树是你照看的?你走过来些。” 李元璟侧眼看了一眼李重焌,隐约有些无奈。 甄华漪躲在树后,忽然觉得自己对李重焌的种种认识都要颠覆个彻底,李重焌和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不同。 他根本看不出梅树的端倪,他看了一眼玉盘儿,就看上了这略有姿色的小宫女。 他这究竟是什么癖好,为何独独要看上宫女。就李重焌这眼光看来,传闻中和他颠鸾倒凤的绝色宫女也未必绝色。 玉盘儿脸颊羞红一片,她显然也知道晋王殿下的风流传闻,她婷婷袅袅走到李重焌身前,盈盈下拜。 “回殿下的话,是奴婢照看的。” 她感到晋王殿下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于是忍不住抬眼,就这一眼,她几乎要溺死在他那一双眼眸中。 李重焌笑道:“这梅树分了几枝,共有多少花朵?” 玉盘儿没有丝毫思索道:“回殿下,这梅树分了三大枝,三大枝中又分了三、三、四枝,共有梅花八十六朵。” 自从梅园里这株红梅成了奇景,玉盘儿就知道,这会是保她富贵,助她翻身的宝树,她对这红梅树的一切,都格外上心。 李重焌推了钱葫芦,道:“你去数数。” 钱葫芦仔细数了数,回道:“殿下,这宫女说得没错。” 李重焌的笑容愈发温和,他道:“果真是伶俐,我从前怎没在梅园里见过你?” 玉盘儿道:“奴婢从前是甄御女宫中管库房的。” 李重焌拧眉想了一下,他道:“前些日子,我央着太皇太后求那条白狐裘,太皇太后说赏给了甄御女,这条狐裘你见着了么?” 玉盘儿并不知晓这件事,她蓦地紧张起来。 玉盘儿也从未在甄华漪手下做事,她怎能知晓太皇太后赏给甄华漪狐裘了。 她身为甄御女掌管库房的宫女却不能不知道,她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晋王只是随口一问,既然他说有这件事,那定然是有这件事了。 玉盘儿挤出笑道:“奴婢见过,太皇太后赐下的,当真是好东西。” 晋王殿下笑容如旧,他弯下腰来,似乎要说些亲近的话儿,玉盘儿心脏怦怦直跳。 耳边却传来皇帝冷冷的声音:“你记错了,太皇太后的那条白狐裘,赏给了贵妃。” 甚至昨日,他还见甄吟霜穿过。 这宫女,照看梅树如此殷勤,连枝头开了几朵花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经手的库房却说不清放了几样东西。 这所谓的库房,真的有么? 甄华漪是冤枉的么? 吟霜……就算甄华漪无辜,此事也绝无可能是吟霜知情。 皇帝面色沉凝:“带下去,审审。” 他淡淡看了一眼王保全:“勿要牵连无辜之人。” 王保全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他躬身,悄然退下。 李元璟向李重焌投去了一眼,但李重焌双目还看着玉盘儿,似乎在怜香惜玉,深觉可惜。 李元璟收回眼神。 没过多久,宫正司审问结束,王保全回来禀告。 “凤仪殿的管事太监张青欺上瞒下,伙同宫女玉盘儿克扣甄御女财物,凡贵妃有赏,皆被太监张青拦截,中饱私囊。玉盘儿招认,她不曾经手甄御女库房,一切财货都在张青手中。宫中盛传甄御女遭受苛待之际,张青临时伪造账本,填满库房,栽赃甄御女。” 李元璟点了点头,对这结果还算满意,王保全做事倒还令人放心。 他轻声道:“杖毙。” 李元璟又道:“小甄氏这些日子倒是受了些委屈……吩咐下去,往后小甄氏一切待遇比照才人。” 王保全尚没有动作,杨七宝忙不迭地亲自跑去寻甄华漪。 甄华漪被眼前的峰回路转弄得直懵,见杨七宝去寻她,于是悄声离开,绕了一小圈,迎面碰上了杨七宝。 杨七宝谄媚笑道:“恭喜娘娘,才人娘娘沉冤昭雪,圣上恩准娘娘受才人份例。” 甄华漪还是很不习惯杨七宝谄媚的笑容,她装作惊喜的样子,愣愣了半天。 杨七宝忙道:“娘娘,圣上在梅园里,娘娘快去谢恩呐。” 甄华漪道:“我衣冠不整,还望公公稍等片刻,待我寻来玉坠儿……” 杨七宝立刻道:“娘娘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说完他一溜烟儿地去将玉坠儿寻来了。 玉坠儿小跑着过来,满脸是喜不自禁,她带着梳子,将甄华漪的发髻整理了一番,这才跟着甄华漪走到了梅园。 甄华漪袅袅下拜,向皇帝谢恩。 跪下的时候,甄华漪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夜已经深了,皇帝会对她做点什么吗? 她受了点委屈,皇帝顺势召幸她,仿佛是顺理成章的。 李元璟望着跪在雪地的甄华漪,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李重焌转动手上的青玉扳指,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他显而易见,也是现在,才意识到了接下来应当发生的事。 甄华漪跪在地上,鼻尖被冻得通红,她不知道为什么李元璟陷入了沉默,她抬眼看李元璟,看见他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 甄华漪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对着李重焌使了个眼色。 李重焌说好要帮她争宠,现在不正是时候么? 她看着李重焌,李重焌却半天无动于衷,夜色深深,他站在花枝阴影处,甄华漪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甄华漪余光看见李元璟抬起了眼,连忙垂下眼睛。 李元璟道一声:“平身。” 他似乎要走了,甄华漪又看了李重焌一眼,李重焌抬起眼平静回望着她,甄华漪发现他眸子乌沉沉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 须臾后,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轻声笑道:“皇兄与才人误会已消,重修旧好,今宵正是良辰,皇兄何不珍惜春光。” 李元璟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李重焌一眼。 今夜之事太过凑巧,李元璟原本以为是李重焌故意在帮甄华漪,他心底生了怀疑,疑心李重焌和甄华漪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现下李重焌却在劝他临幸甄华漪。 是他想多了吧,或许今夜真的只是巧合。 李元璟慢慢转身,抬起手:“甄才人,过来。” 甄华漪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成了方才的玉盘儿,被他们兄弟召之即来,在李元璟眼中,或许她和玉盘儿也没什么不同。 甄华漪缓步上前,将手放在了李元璟手中。 她经过李重焌的时候,用唇语对他道了一声谢,李重焌连身子也不转,径直往对面走了过去。 * 甄华漪被李元璟带到清思殿,得知消息后,傅嬷嬷也赶了过来,和玉坠儿一同伺候甄华漪沐浴更衣。 甄华漪穿上寝衣后,傅嬷嬷飞快在她胸口滴上一滴冰凉的水滴。 甄华漪一惊:“傅嬷嬷!” 傅嬷嬷道:“娘娘,今夜定要成功。” 甄华漪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她穿着素白的寝衣,缓步走进了李元璟的寝宫,她如瀑的乌发长长的披下,只用红绸松松地在身后系起,长而柔软的衣摆拖在茵褥地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甄华漪闻到了自己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想起上回,她也是如此,伴着燕宫秘香忐忑地走 进寝殿。 李元璟背对她站着,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了身。 甄华漪迎了上去。 在她走近的时候,李元璟开口道:“甄才人。” 甄华漪仰头看着他,李元璟的神色在灯烛之下难得地显得没有那么冷硬,他说:“今夜,我本没打算让你过来。” 甄华漪明白,今夜他突发奇想来看梅树,结果被李重焌搅和一通,不得不为她沉冤昭雪了。 话赶话赶到了非要临幸她的地步,说起来倒是有些好笑。 甄华漪想要抿唇笑一笑,却听见李元璟接着说道:“今夜,我要去贵妃宫中。” 听到李元璟这话,甄华漪才浮起的笑容顿时一僵。 李元璟越过她,往殿门外走去,他经过她的时候带过一阵冷风,甄华漪哆嗦了一下,从脚底升起一股冷意。 她目送李元璟离开,心里略带惆怅地想,李元璟将她视若无物,她真的能够破局吗? 李元璟走到殿门口停了下来,他说:“你不必多想,若不是今日和贵妃约定好了,我……”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走进了黑夜之中。 * 今晚筵席过半的时候,甄吟霜就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 她和李元璟约定好了今夜一同守岁,虽然今夜李元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皇后和一众妃嫔瓜分,但独独她能和李元璟单独待上一两个时辰。 她因此早早回到凤仪殿,沐浴更衣洗去身上宴会过后的酒气,重新施了粉黛,安心地等候李元璟归来。 她在宫里枯等了许久,却陡然听见了李元璟派人审问玉盘儿的消息,她来不及做点什么,她最为得用的太监张青就被人押了下去。 甄吟霜一下子惊慌起来,正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王保全就前来给她通气了。 王保全态度依旧谦卑,这让甄吟霜顿时有了底气,她听见王保全说道:“娘娘勿惊,圣上心里有数,不会冤枉了娘娘,只是娘娘手下的太监张青欺上瞒下,实在可恶得很。” 甄吟霜尽管可惜张青,但为求自保,只得舍了张青,让他去背这个罪名。 等王保全走后,甄吟霜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张青从前在燕宫就是她宫里的太监,这一下被人带走,简直如同被卸下了一只臂膀。 她还在为张青的事恼怒,不多时就传来了她的妹妹甄华漪被封作才人的消息,她又急又怒,猛地站起来,眼前直发黑。 她在殿内急得团团转,不住地催宫女去请皇帝过来,宫女们去了,被告知皇帝召幸了甄才人。 她们不敢回去禀告,磨磨蹭蹭从清思殿走到凤仪殿,花了大半个时辰。 于是,甄吟霜先见到了李元璟。 李元璟匆匆而来,甄吟霜忙挂上笑,说道:“陛下来了,妾煮了燕窝粥,正放在炉子上煨着,陛下稍坐一下。” 她要亲自去端粥,李元璟拦下她,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去元日朝会。” 他在甄吟霜榻上小憩了片刻,就起身让王保全给他换好了衣裳,临出门的时候,李元璟恍若寻常地说道:“朕想着,册封之礼不能再拖下去了。” 甄吟霜怔怔:“陛下的意思是……” 李元璟道:“朕打算让她做名副其实的妃嫔。” * 甄华漪又一次完璧归赵回了绿绮阁。 但今夜她没空多愁善感,她只感到浑身难受,犹如虫蚁叮咬,又仿佛是小火灼烧一般。 从宫车下来的时候,甄华漪往前一扑,差点栽倒在地,还好傅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傅嬷嬷扶着甄华漪,只感到她浑身软若无骨,傅嬷嬷心下一紧,伸手摸了摸甄华漪的额头:“娘娘是发烧了吗?” 甄华漪摇了摇头,她睁开眼,眼中水汽弥漫:“嬷嬷,你今夜给我用的燕宫秘香,是放坏了吗?” 傅嬷嬷一大把年纪了,知晓人事,听她这样一说,细细忖度甄华漪的样子,好似的确不是发烧,是有了情热。 这下倒是不好叫御医上门来了。 傅嬷嬷从未见过燕宫宠妃用这秘香会有甄华漪这样大的反应,她将甄华漪扶回了屋,给她喂了清火的茶,伺候她睡下后,翻出了小锡瓶。 傅嬷嬷嗅了嗅,也不像是放坏了的味道,不应当啊。 甄华漪做了一夜混乱的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若是别的日子她就告病睡上一上午了,但今日是元日,她须得去拜见太皇太后、太后、皇后。 她先去了太皇太后宫里,只是随众位妃嫔跪拜了几道,她就栽倒到了蒲团上。 太皇太后瞧见她的异状,吩咐高嬷嬷去看看她。 高嬷嬷一摸甄华漪的额头,同样觉得她发了高烧。高嬷嬷禀告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沉吟了下,发话道:“扶着才人去歇息歇息吧,这乌泱泱一大群妃嫔里少了一个甄才人,也无人在意,若有人问起,再说是老身吩咐的。” 高嬷嬷将甄华漪安置在前几日李重焌作画的小屋里,这里僻静,无人打扰。 高嬷嬷想了想,没有去请太医,元日里请太医太过兴师动众,还是过了今日在说吧。 高嬷嬷带着甄华漪的宫人一同退了下去,甄华漪昏昏沉沉睡在榻上,耳边是悠远的钟鼓声。 甄华漪梦到了昨日,她成了穿青衣的宫女,仰头望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李重焌。 * 李重焌昨日出宫之时,被田家的马车拦下了。 田娘子带着幂篱走下车来,小声请李重焌借一步说话。 空旷无人之时,田娘子揭下幂篱,眼泪涟涟地跪了下来,求李重焌救救田家。 田娘子心中绝望,前些日子,她还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不光要做晋王妃,父亲还搭上了本朝权势赫赫的贺兰相。 可那日宫宴后,一切急转直下,自己的晋王妃之位被贺兰妙法取而代之,父亲还因为贪污被人状告,发配岭南。 田娘子猜想,这一定是贺兰相做的,因为她差点抢了贺兰妙法的王妃之位,还因为她知道贺兰般若给李重焌下药。 枉费她费尽苦心帮贺兰般若的丑事遮掩。 田娘子抬起头来,清秀佳人因哭泣而多了两分的风情,她道:“求殿下救救田家。” 李重焌位高权重,救田家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田娘子想,她差点成了李重焌的妻子,念在这一分旧情,李重焌不会见死不救。 可是李重焌的目光却如此冷漠,他之前的温和仿佛只是她的想象。 李重焌道:“你父亲罪有应得。” 田娘子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我知道贺兰般若给殿下下药之事,贺兰相刻意陷害我父。” 李重焌缓缓弯下腰:“你知情不报,为何以为我会帮你?” 田娘子一愣。 她今日运气不好,撞到了李重焌心情极差的时候,李重焌冷冷地笑了,语气仿佛淬冰:“你田家以此为把柄,想要向贺兰府卖好,你好大的胆子,将本王当做筹码。” 李重焌神色泠然:“本王最恨有人自作聪明,想要利用本王。” 李重焌心中一片漠然。 他当初对田娘子抱过希望,他也知道太皇太后所言不假,田娘子心中是有主意的。 但她的主意都是汲汲营营,明哲保身的主意。 他不想要一味温柔贤惠的泥胎木偶,却也不需要这种苟且之人。 田娘子如遭雷击,她看着李重焌俊秀却冰冷的面孔,明明前些日子,与她作画时,他和煦又亲切,双眼望着她,就像看自己的妻子。 田娘子崩溃说道:“可是明明是贺兰氏利用了你!” 李重焌直起身子,侧脸看向贺兰府的方面:“他们,自然也是要偿还的。” 李重焌不再理会田娘子,他听见身后呜呜的哭声,他心里烦躁,转身走进了赌坊赌了一夜。 说不清他这样做究 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骑马经过寂静无声的青石砖路时,他艳羡了别人屋里的灯火。 于是经过喧嚣赌坊时,他便一头扎了进去。 他想他是个怅然之人,可走出赌坊的时候,他竟赢了两大袋子银钱。 这感觉不上不下,就连沮丧也没头没尾。 他走出赌坊的时候,看到了急的团团转的钱葫芦,钱葫芦一见他就是眼睛一亮,道:“殿……公子,可找到你了。” 李重焌皱了皱眉:“什么事?” 虽这样问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无非就是元日那些无聊的庆典。 钱葫芦却说道:“是奴婢放在宫里盯着甄才人的宫女传话出来,说甄才人看起来不太对劲,今早还晕在蒲团上了,不知是不是那药发了作。” 李重焌眉心一跳。 是药发作了么,还是昨夜和皇兄荒唐太过? 钱葫芦这蠢材也不知道打听清楚,李重焌伸腿踢了他一脚,钱葫芦故意哎呦哎呦了几声。 李重焌匆匆换了衣裳就骑马往宫里去,他问了甄华漪的行踪,径直来到甄华漪歇息的屋子里。 窗牖都被厚重的毡帘挡住,因此屋里子光线很暗,李重焌伸手拨开云帐,看见榻上蹙眉睡觉的甄华漪。 他的脑袋被一宿的“开大开小”“买定离手”塞满,塞得容不得他去想旁的事情,这时候一见甄华漪,那压在底下的情绪猛然迸了出来。 甄华漪忽然睁开了眼,眸子里漾着水意,虚虚地看向了李重焌。 她伸手,勾住了李重焌的脖颈。 她身上沾染着清思殿独有的龙涎香,这香气侵扰着李重焌的鼻子,让他莫名心烦意乱。 李重焌扼住了她的下巴,语气极为平静:“昨夜你和皇兄……” 他顿了一下。 “昨夜你们……” 他想,只是为了弄清楚甄华漪的病情,是为了对症下药。 “你们……”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做了吗?” 第27章 玉戒不许哭。 甄华漪觉得耳边很吵。 她陷入混沌的梦境之中,前一刻还是宫女,正在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李重焌,后一刻,她就在逃难中饥肠辘辘。 梦里,她虽遭受流离之苦,但被忠心耿耿的宫人护着,少吃了些苦头。 乡里人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甄华漪不肯白占他们便宜,将身上携带的金银送了出去。 宫人给甄华漪献上的是杂粮馒头,宫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甄华漪听不清,道:“什么?” 耳边依旧有人在喋喋不休:“究竟有没有!” 什么有没有? 甄华漪见宫人说不清楚话,就不再问他,她凑近了馒头,大大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馒头很坚硬,在她张嘴的时候更是硬得和石头一样,她一口啃下去,牙齿都发酸。 接下来的事,梦里的甄华漪难以理解,她听见馒头竟哼了一声,语气奇妙,似是痛苦,还有些气急败坏。 接着,她被馒头暴打了一顿。 甄华漪也不服输,反身就压住了馒头。 她压住馒头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实在饿得不行,可这馒头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她思来想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馒头发出了气音。 * 帷幔被压住了半片,凌乱地卷到人的身上。 李重焌捏着甄华漪的下巴,他质问甄华漪昨夜有没有和他的皇兄同房,很快他反应过来,甄华漪已经神智不清了,看来热度尚未疏解。 他狐疑地想,或许昨夜她并没有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紧皱的眉舒展开来,片刻后又重新聚起,他抱怨道:“麻烦精。” 她没有成功和李元璟同房,那么他依旧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安危。李重焌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在养一只很容易死的小猫崽子,他还要很变态地去观察这猫崽子究竟有没有发I情。 李重焌拧眉看着甄华漪,又觉得她实在太没用了些,昨日那么好的机会,给了她竟然不中用。 他捏着甄华漪的下巴:“废物。” 他没有注意到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甄华漪的手并不老实,他的衣襟被扯开了,猝不及防地,甄华漪咬了他一口。 李重焌被压住,他仰头,表情莫名,像是被轻薄到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捏着甄华漪的后脖颈,道:“该死,你疯了么?” 她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李重焌忍无可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身把她压了过去。 他听见甄华漪哼哼唧唧:“馒头打人……” 李重焌额角抽了抽,他哂然一笑,何必和头脑不清楚的甄华漪计较,她现在和一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他松懈了片刻,就被甄华漪用蛮力扑倒了。 天旋地转,昏暗的帷幔在他眼中倒退,幽冷的甜香向他扑来。 甄华漪乌黑的发丝像密网一般将他罩住,他略有恍惚,他方才被咬得发痛的地方被濡软的东西沾湿,密密麻麻。 李重焌呼吸重了一些,酥麻的感觉渐渐蔓延,他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他想,他似乎不应该放任甄华漪作乱。 他又想,他是在治病救人。 若这种忤逆的行径能够缓解她的症状,他尚可以忍耐。 甄华漪慢慢往上,像一只小兽一样在他颈边嗅来嗅去,李重焌放弃了动作,他闭着眼睛,眼皮些微发红,任由她作乱。 不多时,他听见细细的呜咽声,甄华漪埋在他颈窝哭了起来。 李重焌掰开她的脸,她的发丝被薄汗沾湿,沾在雪白的颈上,她的眼睫也被泪沾湿,湿哒哒地垂着,她看起来极为狼狈。 李重焌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放任并没有让甄华漪缓解,反而是,让她更煎熬了些。 李重焌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衣襟上,往里探上半分就能越线,他将眼睛撇到一旁,他问她:“难受吗?” 甄华漪呜呜地哭了两声。 李重焌撤开手,缓慢地退下手指上绿幽幽的青玉扳指。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坐过来。” 他将甄华漪托在自己的手掌上。 手指没入处,洇濡幽紧。 甄华漪抱住他的胳膊,细细啜泣,李重焌觉得自己仿佛在掐一块嫩出水的豆腐,他总觉得稍有差池就会伤害到她,这于他而言成了一种折磨。 更别提耳边还有她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声。 李重焌快要被她逼疯,只得声线不稳地呵斥她:“不许哭。” 他感到肩膀上湿了,甄华漪的泪简直是止也止不住。 半刻钟后,她忘了哭,绷紧了脚背,猛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李重焌拔回手指,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抱住甄华漪,要将她平放在榻上,这样他才好离开,甄华漪却缠手缠脚不让他走。 李重焌感到头痛,莫名有了恼怒,方才他的一番费力,还没有让甄华漪感到餍足,虽然他并没有做到那一步,但他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作为男子遭到了质疑。 李重焌捏着她的下巴,眼神晦涩。 他想了想,将方才取下的青玉扳指,故意戴到了中指上。 先是骨节分明的长指,后是粗出一圈的青玉扳指,她竟然尽数吃进。 他重新抱住甄华漪,满意又恶劣地看到她的眉头比方才蹙得更深,嘴里央求着。 她娇媚得简直能化成水,声音沙沙地磨着李重焌的耳朵,痒痒地搔到了人心。 李重焌眼底更红,他低下头,挺直的鼻梁轻轻擦过甄华漪的脸颊,他似乎想亲亲她的唇。 但甄华漪推开他,嘟嘟哝哝转过了身睡了过去。 李重焌怔忪良久,起身为她整理好了衣裳。 他走到盆架边上,开始洗手。 他的右手是湿漉漉的一片,仿佛沾染着腥甜的气息,李重焌低头,诧异地发现袖子也湿了一大片。 李重焌想到这水痕的来历,只觉得手心 都滚烫。 真是水做的肌骨,上下都那么会哭。 李重焌慢条斯理擦洗干净了手,他在甄华漪的小榻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他等着甄华漪醒过来,期间他一动不动,似乎发了很久的呆。 * 甄华漪醒来的时候,诧异看到李重焌坐在对面盯着她看,表情在甄华漪看来,颇为不善。 甄华漪讪讪坐起身,道:“殿下等许久了么?我竟一时睡过去了。” 她看见李重焌表情愈发古怪,他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情,过了半晌,他语气闷闷:“无妨。” 榻上美人是软玉一团,她初醒来时,双眸饧涩,檀唇微微,李重焌细细观察她神色,发觉她对方才之事没有半分记忆,只有他记得。 他记得她咬住自己檀唇的样子,记得她蹙眉忍耐,记得她靠在他的肩上细细地哼…… 甄华漪偏头看了一眼窗牖,毡帘挡住了光线,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在到了什么时辰,甄华漪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重焌垂眼道:“安心待着,已经过了去朝拜的时间。” 甄华漪想了想,还是起了身,向李重焌告退:“正是过节,宫里事物繁多,就不多叨扰殿下了。” 她起身的时候腰上忽地发酸,她自己恍然不觉,但这幅花枝力弱的样子落在李重焌的眼中,让他猛地攥紧了手指。 李重焌见她晃晃悠悠要往门外走去,他笑道:“才人,将人用完就扔,并不是好习惯。” 甄华漪不解地看着他,片刻后反应过来,她盈盈一拜:“昨日多谢殿下仗义执言,若无殿下襄助,妾哪能做得上这才人。” 她说完这话,却见李重焌神色愈发古怪阴沉。 李重焌依旧是笑着:“才人打算如何谢?” 甄华漪蓦地紧张起来,她捏着腰上系带,在手指上转了转,李重焌看着她的小动作,不知为何也突然紧张起来。 甄华漪咬了咬唇,向李重焌走了过来,她屈膝跪坐在李重焌跟前,仰头看着李重焌,以一种柔媚顺从的神色望着他:“妾任由殿下驱使。” 这姿势瞬间让他想起那夜雨夜,她就着这般伏在他的膝上。 他伸出了手,将将要挨上她乌发的时候,甄华漪说道:“妾愿做殿下在宫中的眼线,为殿下赴汤蹈火。” 李重焌回神,定定看着她:“眼线?” 李重焌的手顿在半空,他怒极:“你以为本王在要你做什么,离间我们兄弟二人的关系,你罪该万死。” 甄华漪小心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 李重焌的怒意似乎有些恼羞的意味,甄华漪想,她明白,李重焌不希望别人点破他谋逆之心,还想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象。 那她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李重焌仿佛兀自气了一会,他平复下来,抽回手对她道:“坐那边去。” 甄华漪慢腾腾起了身,乖巧地往李重焌所指的方向走去,她站定,转过身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说李重焌讨厌她,可她要走,他又不让。 不让她走,又不愿意她近身,当真是难伺候。 李重焌扬了扬下巴,她不知竟能和他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往榻上坐了下来。 李重焌将袖子微微一提,铺了纸张,取了一支笔,他开始作画,甄华漪便一动不动,任由他打量。 仿佛回到了多日前,他过来作画,一言不发,只是懒得理会她,但甄华漪不知怎的却觉得,他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便任由自己发起呆来,她看着李重焌身后的雕花木门,看着桌案上紫砂笔架,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李重焌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不像是常年征战的武将的手,却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 甄华漪盯得久了,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梦中的片段。 她忘了方才的梦,直到现在。 梦中,他好像用手指将自己亵弄了个彻底。 梦里她涌出一大片。 她动了动腿,心惊发觉亵。裤底下泥泞不堪。 她看见李重焌的指腹按在画纸上,点过画上人的唇,压了下去。 他指骨修长,慢悠悠地捻着,将画纸上的一点檀红晕了开。 甄华漪面红耳赤,只觉得那手指并非是在捻画中人。 她坐立难安起来。 这时李重焌抬眸望了她一眼,忽然间将笔放下,而后将手指收进袖中。 甄华漪愕然。 他为何要藏起手指,总不至于她看他一眼,他就猜出了自己那不可宣之于人的心思吧。 李重焌眯了眼,言笑晏晏问她:“才人在看什么?” 甄华漪羞红了脸,她躲开眼睛,脑子转得飞快,然后想到了该如何回话:“殿下的扳指是骑射所用,今日却戴在了中指上,妾想不明白这样的戴法,于是多看了一眼,妾失礼了么?殿下勿怪。” 李重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中指上的扳指,抿了抿唇,竟然没说什么。 半晌后,他阴阳怪气道:“才人如此心不在焉,今日这画怕是做不成了。” 甄华漪不明白她心不在焉和画画有什么关系,画画的又不是她。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李重焌就一撂笔,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甄华漪嘟囔了一句:“这又是怎么了。” * 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暴雨。 李重焌立在廊下,等着太监取伞回来。 他望着滂沱大雨,他想今日自己莽撞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必为了救甄华漪做到如此地步。 她身上余毒未清,能名正言顺救她的,只有他的皇兄一人。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李重焌烦躁地转动着青玉扳指,钱葫芦下意识盯着他的扳指瞧。 李重焌若有所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幽冷青翠的碧绿仿佛还沾染着水光。 阴暗幽甜的私密仿若霎时间暴露于昭昭日光之下。 李重焌转头狠狠盯了钱葫芦一眼,然后摘下了扳指,他解下荷包,将扳指藏了进去。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尽快! * 晋王府,书斋。 晋王殿下用指骨一下一下地扣着桌案,他拇指上那枚常戴的扳指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素面白玉糖色的扳指。 底下跪着的杨七宝心一咚一咚地跳,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杨七宝在禁庭已经混得有模有样,在宫外也置了宅子,今日他出宫去看望家中爹娘兄弟,长安令都抽空来拜访,做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确实没几个了。 旁人都只道他风光,他却有苦说不出,他如今的全家的性命都系在了晋王一身了。 刚开始他还生出了些小心思,晋王在长安根基薄,似乎他反水了,晋王也无可奈何。 但渐渐地,他发觉宫中晋王的人渐渐多了,他初时还不觉,细想实在毛骨悚然。 晋王初回宫时,对禁宫几乎是一抹黑,如今一个月过去,就暗中对禁宫掌握已经到如此程度,这让杨七宝不得不收起了二心。 杨七宝想,晋王有谋逆之心,他将宫女太监都握在手心后,就开始将手伸进了后宫中。 新上位的甄才人,就是他用来施美人计的棋子。 笃笃的声响停了,晋王殿下收回了手,看向了底下的杨七宝。 杨七宝忙收起了胡思乱想,神色凛然。 李重焌道:“本王欲让甄才人尽快侍奉皇兄。” 杨七宝听了一脸难色,他道:“正月里忙,按照往年的习惯,除了是皇后那里按例要去瞧一瞧,圣上月余都不会去后宫,等闲下来,就到了围猎的时候了。” 李重焌不知觉皱了一下眉头,他转着拇指上的新扳指。 杨七宝一看他皱眉,又提了一口气,他怕李重焌以为他故意推脱,忙解释说道:“奴婢没有瞎说,殿下看看彤史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偷来的彤史,这时候竟从怀里掏了出来,殷勤要献给李重焌看,李重焌眉头 皱得更深。 杨七宝默默缩了缩脖子,将彤史重新塞进了怀里。 * 李元璟的确很忙。 宫里的事忙完后,他抽空还去了玄都观一趟。 虽太皇太后信奉佛教,但李氏皇室尊崇的国教却是道教,当年起事的时候,李氏假借老君李耳子孙的名声,抬高宗族,获取名望。 因此每年李元璟都少不了来玄都观拜一拜。 李元璟走进九天玄女宫,参拜完毕,他抬头望了一眼玄女神像,久久不能言语。 玄女手持长剑,翩若惊鸿,而最让李元璟失态的是玄女的脸。 那明明是、那明明是…… 李元璟心绪翻涌。 李元璟身边的王保全见了这神像也大惊失色,玄女神像容色娇艳,凛若冰霜,但那明明是宫中的甄才人的脸。 李元璟沉声道:“查查。” 回宫后,李元璟心里知道这事蹊跷,但却忍不住时时回想玄女宫中神女的面容。 王保全不知怎地猜到了一两分他的心思,但他是甄吟霜那边的人,怎会帮甄华漪做什么,他便召了教坊的舞女,吩咐她们练剑舞。 王保全寻了一个有清辉月色的夜里,让舞女在月下舞剑。 李元璟果真很高兴,赏了这群舞女,还许诺了要携舞女中剑舞第一人同去围猎。 听了这话,舞女们都兴奋起来,若能随驾围猎,说不准能捞上一个采女御女当当,就算不能,能够看看宫外的大好天地也是值当的。 * 李元璟去教坊的消息自然传遍了后宫。 皇后听后心里一喜,迅速派人去教坊挑中一个相貌美、舞姿好的美人。 李元璟独宠甄吟霜,若他能换换口味,自然是极好。 若李元璟看中的是她麾下之人,那就是好上加好。 甄吟霜这边就欢喜不起来,她听罢蹙眉思考了一下,淡淡吩咐宫人:“未雨绸缪也好,去寻一个好的舞姬,务必要把皇后的人比下去。” 绿绮阁里,傅嬷嬷建议道:“娘娘,咱们也想个法子拉拢一个舞姬吧,说不定能指望得上呢?” 甄华漪手上拿着一支叉杆看来看去,若有所思,她说道:“拉拢?嬷嬷为何觉得我们绿绮阁能拉拢她们,我们连凤仪殿的其他宫人都收买不到。” 傅嬷嬷冷静下来,对甄华漪的话不得不认同。 甄华漪用叉杆挽了一个剑花,她道:“与其拉拢,不如我自己亲自去争一争。” 傅嬷嬷大惊失色:“娘娘怎能有这种想法。” 甄华漪愁眉说道:“嬷嬷说得是,她们机会难得,我这样做倒是坏了她们的好事,教坊那群小娘子也是苦命人……” 傅嬷嬷愤愤道:“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娘娘身份贵重,怎能屈身去与她们为伍……” 甄华漪苦笑着摇了摇头:“嬷嬷这样说偏颇了,在我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今日能金尊玉贵,明日就能沿街乞讨,贵贱之别……真的有分别么?” 她握紧叉杆,用力握着,仿佛想要将它折断,她道:“没有分别,我却比她们更加输不起。” 所以,无论是自甘下贱也好,不择手段也罢,甄华漪定是要做的。 甄华漪自小修习舞蹈,技艺称得上是出众,不过对于剑舞,却不太精通。 她从前是千娇万宠的,燕后怎能放心让她舞刀弄剑。 但甄华漪是有法子的,她央求父皇为自己打造了一柄宝剑,没事的时候,就让宫女抱剑随她四处招摇。 有一回,这剑还派上了用场。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前,如愿看到他面色一白。 她听说李家存着反心,李元璟就是李氏放在宫中的一步棋,自此之后,她对李元璟再也笑不出来。 但母后悄悄对她说,燕室将颓,这是难以改变的命数。 母后也知道李氏兵强马壮,想要图谋天下。母后要她嫁给李元璟,就是盼着她有一条出路。 母后说,她要护着李家,这是她的夫家,是燕亡后她唯一的靠山。 母后笑着说,说不准,将来他们夫妻二人,也要等着李家接济。 “所以啊,漪漪,有些事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 这些时日,甄华漪拿着叉杆练来练去,却依旧没练出个样子。她兀自苦恼着,忽然想起了李重焌腰间总挂着的那两把宝剑。 傅嬷嬷进门时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一袭素衣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回转间衣袂翩跹,如流风回雪,她神色凛然,却甩动着——一支叉杆。 她轻声呢喃着:“紫电。” 似乎是晋王殿下的那口宝剑之名。 傅嬷嬷蹙了蹙眉,感到些许不妙。 甄华漪收了叉杆,看见傅嬷嬷走进来,偷偷打量了自己一眼,目光有些发愁,有些爱怜。 傅嬷嬷旁敲侧击说道:“娘娘这些日子常见晋王殿下……” 甄华漪还在摆弄着她的“紫电”,没有太过在意傅嬷嬷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傅嬷嬷又道:“晋王不是简单的人,娘娘勿要掉以轻心,更不能……” 她吞吞吐吐,看着甄华漪还在盯着手里的叉杆出神,她想要提点甄华漪,但看甄华漪懵懵懂懂,又怕她本未生情愫,这时候点破了她,反倒弄巧成拙。 甄华漪搁下叉杆,问道:“不能什么?” 傅嬷嬷想了想,问道:“先前娘娘说要冷着晋王,这也没过上多久,娘娘就亲近了他,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娘娘一向是稳妥的人,为何……” 傅嬷嬷偷觑甄华漪一眼:“为何乱了分寸?” 甄华漪没有发觉傅嬷嬷的试探,说道:“之前我是打算以色相诱他,但现在不必了。” 傅嬷嬷心中一紧:“是坏了事了?被他看出来了?” 被傅嬷嬷一下子就猜到了几分真相,甄华漪略微尴尬,她避重就轻说道:“是晋王提出来,要帮我争宠,既如此,就要紧着给圣上侍寝的事,对晋王冷也好热也好,眼下倒没那么重要。” 傅嬷嬷一听甄华漪这话,将李重焌的想法猜了一猜,想的也是争权夺利那些事,她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她觉得甄华漪这般不把晋王放在心里也不太好,她斟酌说道:“娘娘先前对晋王殿下多有亲近之举,晋王是个男人,自然会生出些心思,如今晋王要帮娘娘争宠,娘娘却不能高高兴兴地应了。” 甄华漪若有所思:“嬷嬷的意思是……” 傅嬷嬷说:“若是当着晋王的面,高高兴兴要去侍寝,他一回想起从前的事,免不了觉得娘娘戏弄了他,甚至会恼羞成怒的。” 甄华漪为难道:“争宠的事,莫非不能答应?” 傅嬷嬷道:“答应自然是要答应的,但要在十分的愿意里要有一分的犹豫和委屈,对晋王殿下,也要嘘寒问暖着,让他觉得娘娘是有为难之处,娘娘心里有他。” 甄华漪恍然大悟,表示她受教了。 傅嬷嬷又悉心传授了甄华漪许多拿捏人的伎俩,多数是她曾在燕后身边见识到的,甄华漪一点就通,听罢频频点头。 又到了和李重焌约定作画的日子。 这次去之前,傅嬷嬷让甄华漪亲手做了糕点。 甄华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公主,这些庖厨之事让她颇为为难,她和傅嬷嬷学了好几天,学做的糕点是单笼金乳酥。 这单笼金乳酥金黄油亮、层层起酥,吃起来表皮酥脆,内里软绵入口即化,这般美味,做起来也格外费工夫。 到了最后一天,甄华漪做出来的东西依旧是软趴趴的、颜色奇怪的大包子。 甄华漪看了一眼傅嬷嬷做出来的金黄灯笼和自己的大包子,她可怜 巴巴地对傅嬷嬷说:“嬷嬷,不如我把你做的带过去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傅嬷嬷摇头道:“娘娘说什么胡话,亲手做的才显诚心,况且,晋王殿下自然猜得到,娘娘不擅长厨艺。” 甄华漪感到自己这几天白吃苦了,她叹息道:“早知道这两天就偷懒了,反正没分别。” 傅嬷嬷用点心盒子将甄华漪亲手做的单笼金乳酥装了,甄华漪看着这么大的盒子有些为难,她总不能在万寿殿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点心盒子带进去。 她叫来了小太监,将点心盒子又放进书笈里,让小太监帮忙背着到了书房里。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太过在意,她总觉得众人仿佛看了一眼小太监和他背着的书笈。 甄华漪莫名紧张起来,仿佛是做贼心虚,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今日的课就分外难捱。 好不容易等魏大家离开,她带着小太监走到了平日李重焌作画的屋子里,她让小太监放下书笈,就打发他离开了。 接下来,她一个人盯着书笈,安静等待李重焌过来。 大概是这一路躲躲藏藏不容易,甄华漪紧张之余心中生了些激动,激动又渐渐变作了雀跃。 她背对着门口正襟危坐,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甄华漪蓦地心口乱跳。 吱呀一声,昏昏暗暗的屋内渐渐敞亮,甄华漪看见地上先是有一线极亮的缝隙,而后缝隙变大,光盛了出来。 一道瘦长的影子站在光中,甄华漪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去看他。 李重焌懒懒散散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宝蓝小袖花锦长袍,腰束蹀躞带,挂了两柄宝剑。 他身后还跟着张得福,张得福笑呵呵地捧着一个匣子放在桌几上。 甄华漪等着张得福像往日一样离开,她时不时看看书笈,想着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将这糕点送给李重焌。 要热情一些么,还是腼腆一些,或者是装作平平常常的样子。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李重焌嫌弃她做得稀碎的单笼金乳酥。 张得福还没有走,甄华漪想了一想,决定不理会他,他是李重焌的心腹,她和李重焌的事也瞒不住他。 甄华漪伸手去取书笈里的盒子,却听见张得福说道:“殿下,这单笼金乳酥若是冷了就损了风味。” 甄华漪惊奇地看了一眼张得福,而后转头看李重焌,李重焌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是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抿唇笑了笑:“殿下尝尝吧。” 她端了盒子,正要拿出来,却见张得福将桌几上的匣子打开来了。 匣子里竟也是单笼金乳酥,金灿灿、圆滚滚,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张得福笑道:“贺兰娘子才学出众,就连厨艺也是好的,殿下,快尝尝。” 甄华漪一愣,收回了手。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放下吧,你出去。” 张得福笑嘻嘻告退了。 李重焌不多话,示意甄华漪做好,就执笔蘸墨,他闲聊了一句:“怎么把书笈带了过来,是魏大家布置了要紧功课?” 甄华漪搪塞道:“对,这功课有些难,我便带过来了,等着殿下的时候还能瞧上一瞧。” 李重焌好奇了起来,他搁下笔,向甄华漪直直走了过来,他伸手去往书笈里探,却被甄华漪惊慌制止了:“不能看。” 李重焌低着头,眯了眯眼,却是毫不在意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回书案后坐下了。 甄华漪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开始觉得若是被李重焌看到她的乳酥,她会感到难堪。 也许是贺兰妙法的糕点珠玉在前。 幸好李重焌没有追问。 李重焌安静画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说道:“你站在窗边上去,那边敞亮些。” 甄华漪顺从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 李重焌道:“头要偏一点……再偏一点,对着窗外不要动……” 甄华漪乖巧照做。 李重焌悄然放下了笔,走到书笈边上,弯腰打开了,他看见一只盒子,他毫无负担掀开盒子,眯眼辨认了半天里面的糕点,为了辨认他还伸手捏了捏。 李重焌一开始很想笑,而后他想到了更多东西,神色略有怔愣,他将一切恢复原样,侧头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为他亲手做了糕点,虽说这糕点实在不成样子。 若只是如此,李重焌觉得……还好,但方才她的神色…… 她听到张得福提起贺兰妙法的神色,她略有躲闪和慌张,连她的糕点也羞于被他看见。 李重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欲说还休,含而不露。 李重焌心里发闷,他觉得事情开始棘手起来。 她从前在清思殿亲他、在万寿殿抱他、在蓬莱台中了药央着他。 若她是认真的…… 李重焌是个果决之人,他很快想清楚了,他冷声道:“甄才人。” 甄华漪转头看他。 李重焌触及她柔软的目光,他喉结滚了一滚,说道:“我会帮你得宠于皇兄,但此间事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瓜葛,你明白吗?” 甄华漪水润的眸子微微睁大,她看起来有些无措:“我……不明白。” 她真的不太明白,李重焌这般费心要帮她,不就是为了用她这枚棋子,为何说要和她不再有瓜葛。 李重焌沉沉看着她,心烦地握住了腰间的青霜剑。 甄华漪看着他的小动作,李重焌一僵,松开了手。 她小声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李重焌拧眉:“剑?” 甄华漪忽然靠近了他,他不适应地往后一退,而后甄华漪的手伸向了他,握住了他的腰下。 李重焌瞳仁一缩,呼吸停滞。 他低头,看见甄华漪细白的手指握住了他腰上的剑柄。 此前他为她疏解,但他自己却一直将一团火憋在心里,这火一直烧到下腹,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李重焌握紧了拳,他看见她低着头,如瀑的乌发下露出一片凝脂般的肌肤。 她缓缓抚过鼓凸而出的狰狞螭龙纹,指尖上下握动。 李重焌扭开了头,额角跳了一跳。 * 玄都观九天玄女宫的事终于查处了眉目。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凑巧,太皇太后宫里的一幅观音图受潮,被高嬷嬷让人拿出去处置了,但拿出去处置的小太监见画中观音容貌娇美,便偷偷将这幅画留了下来。 恰好玄都观的玄女神像年久失修,神像面容模糊,玄都观和宫中一向有渊源,为了讨好宫里,道人便向宫里的太监求个画,不知怎的,没有打点好上头的大太监,没能拿得出宫里的珍宝,只求得了那个万寿殿小太监手里的观音图。 既然好不容易从宫里求了图,也不能舍了不用,也不管是观音还是玄女,总之画上美人如此好看,就照着重修神像吧。 于是就有了李元璟看到的容貌甚似甄华漪的九天玄女。 李元璟皱着眉听王保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问道:“甄才人的观音图,是何人所作?如此作画,莫不是亵渎了观音?” 王保全便讲了太皇太后宫里那群小娘子欲让李重焌为自己作画,却让甄华漪捡了漏的故事。 李元璟听罢道:“既是太皇太后吩咐,想来二人并无逾矩。” 王保全小声说道:“奴婢听说,晋王殿下早就将画作完了,可这画儿却流出了宫外,想来其中出了差错。观音诞那日,万寿殿又如何拿出观音图来交差?莫非万寿殿的宫人请来晋王殿下帮忙重画,又请了甄才人来,两人偷偷补救?只是……没了太皇太后看着,这两人年轻气盛的……” 李元璟面色沉沉,他问道:“晋王时常进宫?” 王保全神色一凛:“时常。” 李元璟面容发冷,问道:“晋王今日又进宫了?” “是。” “甄才人何处?” “万寿殿。” * 李元璟大步往万寿殿走来,面色阴沉似水。 他身后跟着一大串的侍从,皆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高嬷嬷见李元璟气势汹汹而来,有些不 明就里,但太皇太后地位超然,她一点也没有担心什么。 高嬷嬷欠身对李元璟说道:“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时候正在午睡,陛下可有什么要紧事?奴婢这就去唤太皇太后。” 李元璟冷静下来,他挤出笑道:“不用,高嬷嬷不用管朕,朕随意转转就好。” 高嬷嬷偷偷多打量了李元璟两眼,默默退了下去。 李元璟转头看了王保全一眼,王保全立刻上前低声说道:“宫人说,甄才人就在回廊尽头那间屋子。” 李元璟不多话,提步就往外走去。 一行人匆匆走到回廊尽头,眼前的屋子门窗紧闭,帘子都放下了。 李元璟驻足,沉脸看了半晌。 他伸手,推开了门。 第28章 躲藏严丝合缝。 甄华漪在细细研究李重焌的双剑,不曾注意到,李重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甄华漪一心想着剑舞的事,悄悄用手比了比大小,觉得自己若是用这柄剑的话,会很吃力,她道:“我一手握住有些都勉强……” 李重焌忍无可忍,制止道:“闭嘴。” 甄华漪抬头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片刻后脸颊微微涨红,她合上了嘴。 李重焌又道:“松开。” 甄华漪低头,发现自己一直握着他腰上的剑柄,这才讪讪松开了手。 李重焌见她放开手,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往后退了半步。 甄华漪看见他颇为嫌弃地从袖中扯出了丝帕细细将剑柄擦了又擦,甄华漪委屈地看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李重焌取下青霜剑,用剑柄将她抵远了一些,正在拉扯间,李重焌忽然听见了门外的一阵脚步声,他皱了皱眉,顿时收回了青霜剑。 他陡然收势,甄华漪上一刻还在被剑抵着,她没有收回力气,一下子就扑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门外,李元璟的手放在门上,正要去推,却听见一声拉长的撒娇声。 “皇兄——” 李元璟手指一僵,转身看见了李雍容。 李雍容小跑着过来,摇了摇李元璟的手臂,道:“皇兄怎么过来了?是来看我吗?我今日作了一篇好文章,魏大家都夸了我,皇兄要不要看看。” 门外的讲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屋内。 甄华漪缩在李重焌怀中,一下子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不知道李元璟为何会来这里,若是被他看见自己和他的弟弟独处一室,那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她仰着头看着李重焌,盼着他能拿个主意,但李重焌面色沉凝,他低头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离李重焌太近了,几乎能感到他身躯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甄华漪的心跳得很快,李重焌身上的热开始唤起了一点她身体里的燥热,甄华漪尚未察觉到,只是有一些难受了。 她按着李重焌的胸膛就要站起来,她一动,鬓边的步摇叮铃作响,甄华漪身子一僵,顿时不敢乱动了。 她听见门外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了进来。 王保全咦了一声,道:“什么声音?” 甄华漪睁大了眼,她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察觉到李重焌轻轻搭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搂紧。 她想要去看李重焌的神色,但困于这不能动弹的姿势,只得作罢。 甄华漪紧张到几乎昏厥,这时候她听见李雍容在外头讲话:“是我新打的步摇,皇兄,好看吗?” 甄华漪闻言,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听到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往远处走去,甄华漪松了一口气,还好李元璟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她想要仰起头微笑一下,她的目光看着李重焌,渐渐越过他,惊恐地看向门窗上半透光的丝棉纸覆上一层阴影。 有人要进来了。 甄华漪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她已经听到手推开门的轻微吱呀声。 她没有注意到,与其同时,李重焌伸手捏住了她的步摇,像是在摘下一朵细小的花。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如同野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滚到了榻下。 甄华漪双肘狠狠地撞到地面,她眉头痛苦地一皱,尚未发出声音,一只大手就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身后压上一具滚热的躯体。 她忍不住起了一串的颤。栗,下意识想要躲避,无处可逃,只能往地面贴近了一些。 她躲在床底下,口鼻被李重焌死死捂住,她渐渐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几乎难以注意屋里其他人的动静了。 她伸出双手,去扯李重焌的手,李重焌似乎看出来了她的不适,手劲略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她。 甄华漪喘过气来,听见外头传来李元璟冷冷的声音:“桌上画像是何人所作?” 糟糕,她的画像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甄华漪紧张又焦急,面颊上都生了细细的一层汗,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李重焌没有一点反应,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一般。 甄华漪莫名心定了一些,她不知为何感到踏实,仿佛李重焌不慌,事情就能有转机。 就在李元璟沉默不语的时候,门外走来了一人,她见了李元璟,面带惊诧,而后行礼。 是魏大家。 魏大家一看李元璟死死盯着那副画,连忙道一句:“陛下恕罪,民女虽不该欺瞒太皇太后,但画这幅画的确是为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太皇太后一心向佛,若是知道先前的画儿坏了,定会胡思乱想,她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实在不该忧虑过重,因此高嬷嬷才和民女商议……” 李元璟打断了她:“你画的?” 屋内凝滞的气氛莫名松动起来,魏大家看起来不明就里,斟酌说道:“是民女画的。” 似乎只是一个误会。 李元璟松开紧拧的眉,一回神,不知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甄华漪,值得他劳师动众么? 想到这里,他面色又沉了下来。 方才才松懈下来的众人又立刻缩起了脖子,蜷在榻下的甄华漪也提了一口气。 甄华漪以为又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但李元璟只是径直走了出去。 屋里人哗啦啦地离开,甄华漪如释重负,只是,李重焌的手依旧捂着她的口鼻,她“呜呜”了两声,示意李重焌放开她。 李重焌的手指指根缓缓磨过甄华漪的双唇,略有迟疑,而后却重新掩覆住她。 他的呼吸错乱地拂在她的耳边,她耳根有些发热,但渐渐地,她无法去感受这份微妙的无措,她只是越来越难受了。 她憋着一口气,双颊嫣红,双眸也渐渐溢出了水光,她不解地扭头去看李重焌,却见他的眼神在昏暗下犹如曜石。 在她难受至极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 甄华漪像一条缺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她狼狈地想要爬出床底,离李重焌远一点,她才挪动了一点,却被他提了起来。 提了起来。 甄华漪才发现,他搂住她腰身的手臂,在滚倒床下之际,不知怎的巧合地揽住了她的胸口。 这下,胸口猛地被搂紧了,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这种姿势之下,便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 胸口的小衣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她滚圆柔腻地压着他梆硬的手臂。 臀后似是被他的青霜宝剑紧紧抵着。 甄华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想做什么?” 她一出声,就感觉到身后之人那种强硬的压迫感陡然消失。 李重焌猛的惊醒,他喉结滚了一滚,察觉到手臂几乎陷入酥软之中,他将手臂僵硬地移开了一些。 李重焌闪身从榻底下钻了出来,甄华漪就狼狈得多,她是慢吞吞爬出来的。 甄华漪站起身,扶了扶微乱的花 钗,她眼神乱飘只是不敢去看李重焌,她疑心李重焌是想要捂死她,又觉得李重焌想要欺负她。 李重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颇为惊诧自己方才对甄华漪的所作所为,他的目光渐渐移到手臂,他抬起头,不自觉地往甄华漪胸口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李重焌觉得脑子发炸,忙移开了目光。 甄华漪若有所感,她两颊红得如林檎果,忙转身背过李重焌。 两人无言以对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太监推门走了进来,是方才陪侍李元璟的太监。 甄华漪吓得呆在了原地。 看不清李重焌是如何出手的,甄华漪只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李重焌就捏着小太监的脖子,将他软绵绵地放倒在地。 甄华漪面色顿时雪白,她听说过李重焌的恶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个杀神,可是没想到他在宫里也能肆无忌惮杀人。 她佯装镇定,她莫名其妙觉得若是不镇定下来,李重焌也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灭口。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胆大包天,敢去和李重焌纠缠在一起了。 甄华漪平静道:“万寿殿最东有一口井,甚少有人去。” 李重焌觑了她一眼,低头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突然伸手握住了甄华漪的脖子。 他的手指没有用力,甄华漪却觉得自己浑身在抖,她听见李重焌说道:“被你撞见了,该怎么办。” 李重焌慢慢凑近了她,几乎贴着她的面颊笑,甄华漪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想要挣扎却是动也动不了,不过还好他没有使劲,甄华漪想,她还能尝试说服他一下。 李重焌离甄华漪很近,近到能嗅到她脖颈间的幽香,他眼睛自然地垂下,他瞧见她松散的衣襟下,似乎有一点藕粉色,那片布料颤颤巍巍可怜兮兮,裹不住其中风光。 甄华漪飞快想了想说法,正要张嘴,李重焌突然僵硬地松开了她。 他道:“没死。” 甄华漪脑子缓慢地转,她愣愣:“我?” 李重焌指了指地上的小太监。 甄华漪明白过来,李重焌只是将小太监弄晕了过去。 李重焌说完这个让甄华漪笑不出来的笑话后,仰起头示意甄华漪离开。甄华漪自顾自地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将胸口的衣裳拉紧了一些。 她拉完衣裳,手指一僵,抬起头,看见李重焌飞快移开眼去看窗外。 * 事后,李重焌收拾了残局,甄华漪再没有看见这个小太监,她疑心李重焌还是将这小太监灭了口,后来偶尔间,竟看到这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了晋王府的人。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是怎么做到的,总归没有人因她而死,她松了一口气。 此间事了,甄华漪心有余悸,再不敢往李重焌身边凑,李重焌也没有找过她。 那一笼乳酥甄华漪拎了回来,晚上腹中饥饿的时候,她躲着傅嬷嬷,披起衣裳,踮着脚去掀开盒盖子,看到乳酥的时候她没有食指大动,却是小小“咦”了一声。 她看见一枚乳酥上留下了手指印子。 甄华漪很确定她装盒的时候并没有这指头印,这乳酥是被谁给偷偷捏了? 甄华漪想起今日在那间屋子里的人,想来想去,觉得李重焌嫌疑最大。 他看见了她做的糕点?那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甄华漪不解地咬唇思索了半天,想得太久,食欲都消失了。 她放下盒子,钻进被窝里闭上眼,迷迷糊糊就要入梦的时候,甄华漪在想,傅嬷嬷说得对,糕点还是要送的,要一直送到李重焌心中有她。 多一个人,多一条退路。 甄华漪跌倒过,很明白这个道理。 * 又过了好几天,李重焌那边是沉沉稳稳的,倒是高嬷嬷先坐不住了,眼看观音诞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副观音图还没有画好,怎能让她不心急。 高嬷嬷心底埋怨自己是犯了傻,观音图受潮这件事,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和太皇太后说了,说不准事情也没那么坏,她偏偏自己抗下了,还将晋王和甄才人扯了进来,那日皇帝过来差点撞破这件,现在还让她心有余悸。 但是事已经做了,只有一条路瞒到底了。 高嬷嬷慌了一阵,但看着画不完的观音图,她硬着头皮又去了李重焌。 甄华漪待在绿绮阁,也收到了高嬷嬷的传话,甄华漪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这次,她依旧做了一碟子点心,她做不出新花样,只能在单笼金乳酥上继续下功夫,好在她做出了些经验,这次的乳酥一个个团团胖胖的,像一只只黄柿子。 甄华漪满意地将乳酥装进了盒子里,盒子依旧是藏在书笈中,带去了万寿殿。 书房里,魏大家结束了今日的讲课,甄华漪合上书,往窗外望了一望,却见到李重焌阔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鸦青色的锦袍,玉冠玉束带,既有矜贵之气,又不乏少年意气,他大咧咧地往这里走,不知怎的,甄华漪吓了一大跳。 甄华漪如惊弓之鸟,害怕被人看出她和李重焌关系匪浅。 但李重焌在经过贺兰姐妹的时候,却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是冲着她来。 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有种莫名情绪。 李重焌站在门框外,言笑晏晏地和贺兰姐妹说话,他一抬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贺兰妙法脸颊微红,贺兰般若面露欢喜。 他走在前头,贺兰姐妹俩跟在后头,着实有意思。 甄华漪看了一会儿,等看不见人影,这才收回眼神。 * 甄华漪依旧来到了老地方。 她坐在窗边上,看着外头的雪越落越大,她在愣神的时候,看见李重焌披着鹤氅,自己一人持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他走到廊下,收了伞,簌簌抖落了雪,走进来脱下氅衣,他知道甄华漪在这儿,却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说道:“今日就能结束了。” 结束? 甄华漪想了一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给她作画这件事。 甄华漪觉得有些突然,按照进度,她想着至少还需要个三四回。她暗暗想到,上回差点被皇帝撞见,李重焌不会是怕了吧。 他怕了,所以准备今日将这幅画给画完,并且快刀斩乱麻,将与她的关系也彻底斩断。 甄华漪觉得有些不太妙。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李重焌专心致志地画他那副观音图,甄华漪呆坐着越想越慌。 她在皇帝那里丝毫没有进展,卫国公之事犹如倒悬之剑,让她时时刻刻不能安宁。 她需要李重焌帮她。 甄华漪咬了咬唇,没话找话问道:“殿下,你饿么?” 她瞟了一眼书笈,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把自己亲手做的乳酥拿出来献宝。 李重焌停下笔,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清晰说道:“来之前,已经用过了妙法做的单笼金乳酥。” 妙法。 甄华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贺兰娘子。 甄华漪安静了片刻,她看着李重焌的腰间,今日他没有佩剑,她说道:“殿下,你的剑……” 她想问问李重焌今日为何没有佩剑,然后顺理成章引出希望他教她舞剑一事。 李重焌低着头作画,在甄华漪开口的同时说道:“今日过后,你我不必再见面,甄才人。” 甄华漪便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 一时无言。 甄华漪兴致缺缺地看着李重焌执笔的手,发着呆想,自己做的乳酥上的两个指印,究竟是不是李重焌捏的。 盯着盯着,李重焌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听见她问:“殿下为什么换了常戴的那枚扳指?” 李重焌手指一紧,笔下拉长了一条墨痕。 甄华漪盯着李重焌看,他坐在阳光底下,皙白如冷玉。 甄华漪一时间觉得他虽俊美,却不知为何俊得有些僵硬。 她没觉得自己问了什么过分的话,但李重焌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讲话。 甄华漪心想,他心若磐石,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自己了 。 甄华漪安静地看他画完画,收了笔,以为他会一言不发离开,没想到他却抬眼,问了她一句:“甄才人,此画如何?” 甄华漪偷偷看他一眼,他微微拧着眉,眼中有些迟疑,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在看她。甄华漪心想,她此刻的回答大约很重要。 甄华漪细细看了一眼李重焌的画,说实话,她夸是可以夸,但做不到满眼惊艳地夸。 甄华漪决定逼自己一把,她含着笑,眼睛晶晶亮亮地说道:“瑰姿艳逸,凛如霜雪,我本人不及画上人半分神采。” 李重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甄华漪的笑容还留在脸上,她抬头去看李重焌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神色令她有些熟悉。 他虽是笑着,但神色并不愉快,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上回她在学堂被李雍容冤枉时一言不发,他脸上出现的神色。 她此刻看明白了一些,他眼中是失望。 李重焌笑道:“长安到处都是说假话的人。” 他道:“你从前……” 甄华漪听他提起从前,蓦地紧张起来,不知他眼中从前的她是怎样的,但是李重焌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轻笑了一声。 甄华漪觉得他的试探结束了,她的回答没有让他高兴,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得到了称心如意的答案。 甄华漪想,他大约在借题发挥,她狐疑地想,莫非他想要自己气急败坏和他吵起来,再顺理成章地不来往? 他没必要这样做啊,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没有胆量和他吵。 甄华漪实在是想不明白。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氅衣,甄华漪扭头向外看,外面的雪小了一些。 李重焌要走了,他不打算再见她,也丝毫没有打算和她道个别。 甄华漪莫名有些不忿,她觉得李重焌并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他这样,明明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仰头看着李重焌,看了一会儿,惊醒过来,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恼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番神色变化根本没有落在李重焌的眼里,李重焌推开了门。 一阵风带着雪籽刮了进来,甄华漪脸颊有些冷有些冷,她看到李重焌脚步停了下来。 甄华漪微微露出了笑容,等着他说点客气道别的话。 李重焌却是对着门外说话:“高嬷嬷,你来了。” 李重焌顿了一下,又走了回来,请高嬷嬷进来。 高嬷嬷进来笑道:“奴婢要来催催画儿了,早上太皇太后礼佛的时候,忽然想看看殿下的这副画儿,奴婢寻了个借口拖了一拖,不过,最迟今日晚上,这画儿就要给太皇太后瞧一瞧了。” 甄华漪察觉到高嬷嬷有些紧张和心虚,她侧头看了一眼李重焌,他含着笑看高嬷嬷,目光似乎洞悉一切,他道:“嬷嬷来得巧。” 他转身将画拾起,转手交到高嬷嬷手上,高嬷嬷一惊:“这就画好了?” 甄华漪冷眼旁观,猜想着或许不是太皇太后想看画,是高嬷嬷急了,高嬷嬷怕日长梦多,索性借着太皇太后这个借口,要逼李重焌今日画好。 她还特意留出了今天白天一天的时间。 高嬷嬷如释重负,她小心收好画,心中暗觉自己催促晋王做得不太客气,她看着李重焌披着氅衣,是要离开的样子,她殷勤说道:“殿下要走?现在风雪正大,殿下吃一盏热酒再走吧。” 李重焌背对着甄华漪站着,顿了一会儿,却道:“也好。” 高嬷嬷让人烫了一壶酒来,李重焌请高嬷嬷落座,高嬷嬷推辞了一番坐了下来,三人对坐,李重焌只管和高嬷嬷说话,甄华漪一直很安静。 李重焌看了甄华漪几眼,没有说什么。 他对高嬷嬷道:“万寿殿里,这屋子我待着最舒坦,往后嬷嬷替我留着,我无事时候来歇歇。” 高嬷嬷心一紧,瞥眼瞧了一下甄华漪,又怕自己多想了,她还是应了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面的风雪不停,反倒是更大了。 李重焌饮下一盏酒,忽然转头看甄华漪:“甄才人方才问小王的剑?才人想学剑?” 甄华漪正在发愣,一时回神,她想了一想,笑道:“不是,只是好奇今日殿下没有佩剑。” 李重焌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她的回答不应该是这句话。 他道:“舞刀弄剑并非易事。” 他放下了酒盏,站起来重新穿上氅衣,高嬷嬷见他要走,又劝了一句风雪正大。 李重焌临走前,对高嬷嬷说道:“嬷嬷不必送,外头冷。” 他顿了一下,说道:“天冷,捱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高嬷嬷一愣,不知李重焌这句话何解,看起来是一句贴心的叮嘱,但仔细一听又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后头的甄华漪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重焌。 她想起了李重焌曾经对她的阴阳怪气。 ——“宝林深宫孤冷,是要暖和暖和,只是取暖的时候多拜拜火神娘娘,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那时候他眉梢眼角含笑,眼神冷淡。 甄华漪本以为他又在暗讽她,但他在说“快开春了”的时候语气忽然温柔了下来。 甄华漪还要去看李重焌说话的神色,但他留下这一句话就大步走进大雪天中。 * 高嬷嬷将观音图呈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没有看出丝毫端倪,高嬷嬷这一次将观音图小心收好,打定主意绝不会犯上次的失误。 观音图被放进檀木盒子,束之高阁,甄华漪和李重焌之间也再无瓜葛,铜锁咔哒一声,一应过往不见天光。 甄华漪很少见到李重焌,在万寿殿里偶尔碰见他时,他只会对贺兰姐妹点头打招呼。 甄华漪看不出贺兰妙法对李重焌的态度,却发觉贺兰般若总是一双美目盈盈地望着他。 甄华漪心中暗叹,贺兰家往后有热闹看了。 甄华漪没有机会借到李重焌的宝剑,她却没有放弃学习舞剑,她偷偷换上宫女的衣裳,混去教坊跟着教坊舞伎学习剑舞。 她还用首饰向舞伎换了一把跳舞的剑带回了绿绮阁,每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练习。 晚上歇息的时候,她会睁着眼睛想一想李重焌在那日大雪天里说的那句话。 天冷,挨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李重焌并非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说话必定有用意。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高嬷嬷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他想说的是,她不必着急寻机去见皇帝,他会帮她? 他很笃定他能够帮到她? 甄华漪很想相信他,她有时候太累了,俗话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如果能有个高个子来扛住她快要坠落的天的话,她是很愿意的。 但是,她从心底不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她必须殚精竭虑,必须利用所有她能利用到的人,以此来挣得一线生机。 * 贺兰般若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衣,走进了立政殿。 她自进宫以来,混得如鱼得水,不仅在太皇太后那边得了宠爱,在皇后这里也颇受信任。 她今日来立政殿的目的,是为了给皇后献计。 皇后不受宠,虽然地位尊崇,却处处被甄贵妃压了一头,皇后有心想要和甄贵妃打打擂台,心机不足又瞻前顾后。 皇后身边的人都不愿意得罪甄贵妃,一部分人是想着左右逢源,说不准未来甄贵妃还能更进一步,一部分人看出来贺兰太后眼下不准备对甄贵妃动手,若是撺掇过了火,皇后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她们这群底下人,太后可是不会放过的。 但贺兰般若丝毫没有这些顾虑。 她姓贺兰,自然不会弃皇后去投甄吟霜,太后是她亲姑姑,她当然不像立政殿的宫人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般若走进皇后寝殿,和皇后说了几句闲话,顺理成章将话题引导了甄吟霜身上。 皇后神色冷冷,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落寞:“满宫里竟是找不到一个人能和她抗衡,她就有那么好?” 贺兰般若道:“甄贵妃不过是寻常姿色,连她妹妹甄才人也比不过,哪里比得过娘娘凤仪万千。” 皇后听到贺兰般若的评价,微微露 出了些笑意。 贺兰般若说道:“说起甄才人,说不准能有大用处呢。” 皇后道:“别说了,上回本宫看甄才人过得可怜,稍微帮了她一把,结果弄得里外不是人。” 贺兰般若笑了笑,皇后说的帮甄华漪,就是指借甄华漪发作甄吟霜的事,最后皇后没能讨了好,还被太后敲打了一顿。 皇后的一番话还遮遮掩掩,不欲显露她忌惮甄吟霜的心思,贺兰般若想了想,决定摊开来说。 皇后要面子,要装成贤良淑德的样子,贺兰般若却不用,她心是向着皇后的,多一些算计也无妨,她来当这个恶人,皇后就可以干干净净,半推半就。 贺兰般若道:“甄才人生得貌美,娘娘为何不借机将她献给圣上?” 皇后一怔,她倒是真没想过这件事,皇帝不喜甄华漪,甄华漪生得再貌美又如何? 贺兰般若说道:“听闻圣上和甄才人年少时在燕宫结识,臣女想来,未必没有一点情谊,如今这般生分,反倒显得从前是在意过的。” 皇后若有所思,贺兰般若又道:“更重要的是,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皇后不解道:“本宫自然知道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贺兰般若笑道:“正是因为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甄贵妃在意她,若甄才人侍寝,这便成了甄贵妃心中的芥蒂,圣上和贵妃之间,若是有了芥蒂,何愁没有离心的那一天?” 皇后被说服了,她仿佛能看见甄吟霜跪在她面前嘤嘤哭泣的模样。 贺兰般若引导道:“马上就是初一了,圣上要来立政殿,娘娘不若早做准备……” 贺兰般若看出皇后的意动,心里放心了几分。 皇后思虑着,迟迟没有说话,贺兰般若用银著拨弄了一下手炉里的银白炭灰,也走了一会儿神。 她想起那日陪着姐姐和晋王坐在凉亭里赏雪,晋王身份尊贵,却格外体贴,亲手为她们姐妹烫了一壶酒。 她的目光顺着晋王修长的手移到他俊美的面容,不由得有些痴了。 他的身份,他和姐姐的关系,连同他本身,对于贺兰般若来说,都极有吸引力。 她原以为她只是想要姐姐的一切,但其实不然。 有宫女来寻姐姐,贺兰妙法先行告退一步,贺兰般若半是欣喜半是忐忑,偶一抬头,正看进了晋王的一双眼睛中。 他神态自若地为贺兰般若斟了一盏酒,贺兰般若见晋王这般体贴,胡思乱想一通,心里砰砰直跳。 晋王说道:“尝尝。” 贺兰般若羞涩饮下,听见他说:“比你那日从尚食局藏下的鹿茸酒,如何?” 贺兰般若大惊失色,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盏。 她惊慌抬头看晋王,但晋王依旧是温和地笑着。 贺兰般若慌张着想要寻个借口解释:“我、我……” 晋王打断了她:“帮我做一件事。” 晋王要她做的,就是设法让皇后引荐甄才人侍寝。 晋王的目的,贺兰般若不敢猜。 他不屑寻借口掩盖,却也并不打算解释。 贺兰般若拨弄着炉灰,忽然听见身侧皇后轻声道:“就这么办。” 贺兰般若转过头,挂上笑:“是。” 第29章 击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贺兰般若将李重焌交代的事办完后,很想见一见李重焌当面邀功,但总没有机会碰面。 这些日子,李重焌很少来万寿殿,贺兰般若听闻他在忙着学宫的事。 建学宫不算难事,征民夫,做房子,李重焌打仗多年,有的是钱和人。 但学宫建起来后,教什么却是个难题。 天下读书人,学的都是有师承的经典传注。 经书讲究微言大义,文字晦涩简略,经学世家为经书作传注,教授后人或学生。 而只有精通经典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朝堂。 阀阅世家,世代经学,通过垄断经书解释,从而让政治成为少数人的游戏。 几代以来,各家以家法教授经典,如博陵崔氏传家精通《三礼》《三传》,如范阳卢氏以易学闻名天下。 正所谓“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李重焌要让这些倨傲的世家乖乖交出家传经典,难度可想而知。 李重焌大清早就从晋王府出门,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寻不着人影,到了晚上,才终于被人逮住了。 逮住他的是贺兰家的郎君,单名一个璨字。 贺兰璨在晋王府门口拦下了李重焌,少年穿着一身绯衣,桃花眼一眯,提一壶酒笑道:“殿下?喝一场?” 李重焌也一笑:“好。” 贺兰璨和李重焌两人算是表兄弟,但单单这一层关系并不能让两人亲厚。 李重焌小时候身子骨不好,被寄养在养父母家中,而贺兰璨要被贺兰家挑选嗣子,暂住的宅子离李重焌养父母家很近。 一来二去的,李重焌就和贺兰璨熟识起来。 那时候贺兰璨还不知晓李重焌是李家的郎君,以他那般倨傲骄纵的性子,能瞧得上一个寒门之子,几乎是一个奇迹。 之后李重焌离开了长安,再后来他以李家二郎的身份和贺兰家打交道,打仗要钱要粮的时候,都是靠着贺兰璨在中间斡旋,两人交情便更加深厚。 贺兰璨带着李重焌进了酒肆,叫上几个好菜,几盏酒下肚,嘻嘻叫了一声:“姐夫。” 李重焌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咽下一口烈酒。 贺兰璨并未发现李重焌的异常,吃了几口菜后,大大咧咧说道:“我实在想不通殿下为什么会如此掣肘,依我看,不如寻个刺头,杀他个人头滚滚,谅那些腐儒不敢造次,定会乖乖献上那些破书。” 贺兰璨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如就范阳卢氏吧。” 他生得面容柔和,男女莫辩,说起话来却是杀气腾腾。 李重焌瞥他一眼,卢氏并不是抵抗最大的世族,相反还对李重焌暗暗表达了好意,只因卢氏的闺女被选作了晋王孺人。 贺兰璨对卢氏的恶意明晃晃,为的也是卢娘子。 贺兰璨一心护着姐姐贺兰妙法,自然看不惯李重焌身边的其他女人。 李重焌没有理会贺兰璨,他按着酒碗笑了一下,说道:“听闻,贺兰家在和河东斐氏议亲?” 贺兰璨讲起自己的婚事,一下变得蔫儿蔫儿的,道:“别提了,斐家还看中了崔二郎。” 李重焌自然知道,贺兰璨和崔邈川年纪相仿,身份也相仿,一个出身陇右军阀新贵,一个出身老牌关东世族,做不得朋友,便做了对头。 贺兰璨时时刻刻想着压下崔邈川,刚开始还觉得和斐氏的婚事可有可无,听闻崔邈川入了局,就不由得暗自较劲起来。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那崔二郎从前和甄才人有婚约……” 贺兰璨眼睛一亮,但马上暗了下去:“甄氏已经入宫做了妃嫔,就算我有心借题发挥,这两人也没丝毫干系了。” 李重焌道:“你是说他们见不了面?” 贺兰璨一拍手道:“过些时日圣上就要前往骊山围猎,崔二郎会去,若是甄氏也去……这事简单,我就往宫里递个话儿,娘娘肯定会答应我的。” 贺兰璨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向李重焌告辞。 李重焌独自坐在酒肆里,转头看窗牖外的风雪。 过了片刻,他坐直了身子,端起酒碗,一口饮下了已经放得冰凉的酒。 崔邈川是守礼之人,就算和甄华漪有过婚约,如今也不会有丝毫瓜葛。 贺兰璨想要借题发挥的心思怕是要落空。 他撺掇贺兰璨,不过是为了帮甄华漪一把。 围猎伴驾的妃嫔不多,她若有心,说不准能获得 皇兄的宠爱。 就快开春了。 冬日难捱,他送她一场造化。 * 甄华漪对自己被安排了毫不知情,在她看来,自己前路渺茫,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而眼下就有一条门路。 李元璟似乎迷上了剑舞,阖宫人都说,教坊的舞伎中要出一个贵人了。 因这诱惑着实太大,这些日子里,教坊里来了许多偷学的小宫女,甄华漪也混入其中。 她穿一身宫女的青衣,安静站在人群中,看着高台上的舞伎载歌载舞,她只想隐在人群中,可相貌身段太过惹眼,时不时被人打量。 高台上,穿鹅黄衣的舞伎收了剑,满脸不耐烦地说道:“都散开都散开,看什么呢?” 穿绿衣的舞伎侧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黄衣舞伎黄娘子拉她的袖子:“柳娘子,她们这些宫女坏得很,平日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现在一个个谄媚起来,不过是为了偷学,还想抢我们的前程!” 柳娘子神色冷冷:“那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皇帝驾临教坊后,教坊使卯足了劲要捧出一个贵人来,他不眠不休谱了新曲,编了新舞,日日盯着教坊的舞伎练习。 但这等好事,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每日过来偷学的各宫宫女都不计其数,教坊使开始还赶人,后来却被御前的公公骂了一通。 御前太监怕教坊里选不出皇帝中意的人,多一些宫女儿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不在意教坊出不出贵人,只在意皇帝开不开心。 御前的太监发了话,教坊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到时候献舞的时候,还不得不挑几个宫女进来。 教坊使都没话说了,像黄娘子和柳娘子更是赶不了人,只能说一些冷言冷语。 黄娘子眼睛往下面一扫,一眼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站在人群中,一样的青衣白裙,一样的银簪素面,可就是好看得格外出众。 若黄娘子自己是男人,挑中的人,恐怕只会是她。 黄娘子冷冷一笑:“小宫女儿,你上来。” 黄娘子扔了一柄剑要甄华漪舞,那冷着脸的柳娘子看她舞完后,将她的剑舞一顿冷嘲热讽。 甄华漪站在高台上,台下数十双眼睛刷刷地望着她,她红着脸,恨不得地上裂一个缝,好叫她能钻进去。 甄华漪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起白天的事,越想越精神。 她脸皮子不厚,习惯不了丢人现眼,半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几乎想要退缩了。 天亮的时候,她掬一捧冷水扬在脸上,一下子想通了。 傅嬷嬷递给她帕子,她接过,一点一点抹去脸上的水渍,嘀咕着:“这事都受不了,我该怎么受得住以妃嫔之身,在众人面前献舞呢?” 傅嬷嬷欣喜道:“娘娘是不打算去了?” 甄华漪弯了弯唇角,道:“不,我是发现,我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重了。” 她笑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 作为无宠的妃嫔,原本是很无聊的,但甄华漪却不然,她每日要去万寿殿问安,在魏大家处学习功课,散学后换上宫女的衣服去教坊学舞,此外还时不时应付一下其她妃嫔的交际,还要处理公务。 算下来,她根本没有什么闲暇时间。 但她还是坚持每天亲手做一笼乳酥。 她每天带上食盒去万寿殿,避开众人,前去那间她和李重焌常去的画室,将食盒放在窗台上。 李重焌说过他无事时候会来这里歇息。 但之后甄华漪一次也没有看见他。 有一次她太累了,回到寝殿倒头就睡,倒是忘了乳酥这件事,第二天她想了想,将前一天的乳酥装了,带去万寿殿。 反正李重焌不会来。 她坚持做这件事,不过是为了日后对李重焌提一嘴,以彰显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深情厚谊。 忘了一回,很快就有了2回 ,再后来,甄华漪干脆就用着那一盘乳酥,每天来来回回。 冬日里冷,这乳酥也看不出有什么。 但甄华漪不曾料到的是,李重焌其实来过了万寿殿好几回。 * 李重焌来万寿殿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佯怒道:“这么多天不来悄悄祖母,是把祖母忘了?” 李重焌半跪在榻前给太皇太后捶腿,道:“孙儿来了几次,不巧祖母在歇息,便没有打扰。” 太皇太后不玩笑了,道:“前些时日倒是天天能见到你,这些日子你是在和那些世家打交道,他们为难你了?” 李重焌哂然一笑:“那倒不是,孙儿要是受了委屈,自会撕破脸收拾他们,眼前却没必要。” 太皇太后见李重焌意气风发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担心。 李重焌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就退出了殿外,到了殿外,却见一个宫女伸长了脖子,一见他忙跟了过来。 李重焌略微思索了片刻,停住了步子,等那宫女走上前来,那宫女行礼说道:“殿下,我家娘子想见见殿下。” 李重焌本微微俯身听着宫女的话,听到这里,他拧了眉:“你家娘子?” 宫女道:“贺兰六娘子。” 李重焌一怔,宫女悄悄抬起头打量,心里有些发慌,方才晋王殿下见她走过来的时候,面色柔和,现在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似乎晋王殿下的确在等人找他,但等的并非是她家娘子。 宫女缩了缩脖子,还想说点什么,李重焌却不打算等她,而是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得福快步跟上了李重焌,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地问道:“殿下不去见见贺兰六娘子吗?那日殿下交代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李重焌只是淡淡道:“懒得见她。” 张得福见李重焌如此淡然,心中猜测李重焌定是早知道了结果,但他张得福一天到晚跟在李重焌身边,怎么没有半点消息呢? 莫非是钱葫芦那老东西在什么时候暗地里帮殿下打听到了? 张得福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李重焌才纡尊降贵地解释道:“因为她做成了这件事,才会急着派宫女来见我,她若是失败了,只会躲着怕我找她算旧账。她的宫女来了,我便知道了结果,那又何必去见她?” 张得福恍然大悟,十分夸张地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晋王殿下笑了笑,而后笑容淡了。 他站在风中半晌,才终于提步往前走。 张得福忙跟上,问道:“殿下是出宫么?” 李重焌道:“累了,歇歇。” 李重焌来到画室前驻足不前,张得福看见他的眼睛在望着窗台。 窗台上有什么好看的?张得福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支折下的红梅,红梅下头,似乎是一只食盒。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伸手推开了门扉。 他除了外衣,在画室歇息了大约半刻钟后做起了身,他弯腰自己穿靴的时候,听见门外张得福道:“殿下,杨公公来了。” “进来。” 杨七宝进来的时候看见晋王殿下正在穿靴,他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要走上前来替他,边上的张得福扯了扯他的袖子,站在一旁老神在在。 杨七宝于是眼睁睁看着晋王殿下自己慢条斯理穿好了靴。 怎么说呢,贵人在外人面前都是端端正正仪表堂堂的,像晋王这样的倒是少见。 李重焌穿好了靴,斜看过来,像老友一般笑问道:“杨公公,何事?” 杨七宝一下子感觉到,晋王在他面前洒脱不羁,或许是在向他表示亲近。 被晋王这般看着,令人如沐春风 ,似乎晋王是从心里觉得他这样的阉人也值得相交。 平心而言,晋王这段日子对他不错,不光将他从宫正司捞了出来,还里里外外帮他压过了王保全一头。 杨七宝心里稍稍激荡,而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一家子性命还捏在晋王殿下手中呢,晋王哪里是简单的人物! 杨七宝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向李重焌告禀近日宫里的动静。 李重焌将他重新放到清思殿后,命他留意宫中的动静,杨七宝毕竟胆子小,不敢将皇帝的动静禀告李重焌,于是颇有些消极怠工。 他躲着这差事,李重焌倒是没把他怎么样,他躲着躲着,却是越躲越心慌,这几天,他打听到了些不痛不痒但李重焌或许在意的消息,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找李重焌禀告。 杨七宝道:“自年节后,甄贵妃一直悄悄派人去找清思殿的高太监,而那高太监呢,也是奇怪,躲了几次后,索性将自己给冻病了,就是不见甄贵妃。” 听了杨七宝的话后,李重焌拧起了眉。 年节宫宴后,他派人查了甄华漪喝的那壶酒的来历,线索隐约指向了甄贵妃。 甄贵妃找那个高太监,又恰好是在年节过后。 今日杨七宝所说的事,可能和那日甄华漪中药之事有关。 李重焌略一怔忪,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他还以为甄贵妃是甄华漪的靠山。 他还想起了太皇太后说的那句“她如今,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殿下?”杨七宝禀告完,见李重焌面无表情,心里直打鼓,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在敷衍他。 李重焌笑了笑:“杨公公费心了。” 杨七宝这才松了一口气,告退下来。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食盒,食盒很干净,没有落灰,似乎是没放多久。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青衣宫女从窗前经过,那宫女走过去后竟还大大咧咧地转了回来,睁着眼睛傻傻愣愣道:“圣上万安。” 李重焌冷冷看过去,却见那丫头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宫女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晋王殿下,奴婢认错了。” 李重焌收回眼睛,不打算理会,他记起来,万寿殿里似乎是养了一个傻丫头,好像叫什么丹青。 丹青缩在地上,慢慢往后挪,她察觉到李重焌没有生气,自顾自站了起来,冲着李重焌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这是2回 认错了人,上回还要糟一点,好像是闯大祸了,咦,为什么是闯大祸呢?想不明白……”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本欲反手合上窗,手却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见晋王眯着眼冷冷看来,丹青缩了缩脖子,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昨天?前天?唔……应当是明天。” 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他一听到这糊涂宫女的糊涂话,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身上。 他和兄长长得极为相像,一不小心,旁人可能真会认错他。 他心里蓦地有些沉闷。 但见这宫女前言不搭后语,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只是宫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已经没有了耐心。 他反手合上了窗。 * 甄华漪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教坊。 冷冷的柳娘子每日变着法地拉她到高台上受辱,黄娘子看得开心,心中暗想,还是柳娘子有法子。 她就等着这宫女什么时候受不了,哭着跑开。 但她却一直没等到这个场景,这柔柔弱弱娇里娇气的小宫女竟然忍了下来,越到后面越是淡然,反倒衬得她们像傻瓜。 黄娘子心里暗忖,有这样的心气,又有这样的容貌,怎么没捞上个娘娘当当,还和她们教坊舞伎整日混在一起。 她转念一想,甄贵妃盛宠,宫中比她美的妃嫔不是没有,可见圣上并不是以色取人的人。 何况在宫里,出头是有多难,那汉代的明妃不是是倾国倾城,还不是差点被埋没了美貌。 黄娘子抱着双臂看高台上的甄华漪,她暗自心惊。 她开始看甄华漪的时候,觉得这小宫女应当是有舞蹈的功底,但多年不练有些生疏,跳起来有些笨拙。 若是蒙上了脸,她就算不上威胁了。 黄娘子私下里向教坊使建议,向皇帝献舞的时候让所有人都蒙上脸,教坊使一心想着教坊舞伎出头,自然允了。 可是现在,黄娘子看着甄华漪,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失策了。 她的进步,简直是脱胎换骨。 黄娘子习舞多年,自然知道这一行当若是想进步得吃上多少苦头。 黄娘子脸色发白。 她处处不如柳娘子便也罢了,柳娘子是难得的天才,又是多年来不眠不休地练习,可是这个宫女凭什么? 甄华漪收了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转头,看见黄娘子在冷冷盯着她看,她疑惑地看向柳娘子,结果发现柳娘子皱着眉,神色莫测。 甄华漪小声问道:“可是我哪里有不足之处?” 柳娘子对她说道:“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圣上献舞?你可知道?” 甄华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柳娘子说道:“选人之事,教坊使已经交由我来做。” 黄娘子走上高台,一下子高兴起来,欢声道:“柳姐姐,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早说。” 甄华漪握紧剑,倏尔又松开,她原该感到失望,这时候却有种无力抗争之感,她笑了一下:“不管如何,这段日子多谢柳姐姐悉心指导。” 甄华漪说这话是诚心的,不管柳娘子是什么心思,虽然她冷言冷语地在众人面前打击自己,可她的教导都是实打实的。 甄华漪握着剑柄,对着柳娘子拱了拱手,轻步跃下了台阶,她听见身后柳娘子凉冰冰的声音响起,她说道:“我倒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甄华漪回头,看见柳娘子将她手中的剑扔了过来,甄华漪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眼疾手快接下来。 柳娘子道:“你的剑舞得不错,我会留下你。” 甄华漪一喜,正想道谢,却听见她道:“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圣上献舞的时候我不会让你。”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一,皇后在这一天颇有些心神不宁。 李元璟每逢初一十五会来看看她,难得的机会,她犹豫这是否要送给甄华漪。 贺兰般若说,让甄华漪获宠,能离间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但皇后却害怕,甄氏姐妹血浓于水,到时候她们姐妹联手,她该如何自处。 皇后正烦恼着,忽然宫女喜盈盈得走了过来说道:“娘娘,小郎君给娘娘送了甜瓜来。” 冬日并非甜瓜成熟的季节,这时候这东西连宫里也难有,贺兰府奢靡,能用日夜不停的炭火将这些“不时之物”催熟,只是耗人又耗财。 宫女话音刚落,边上的贺兰府侍女就道:“小郎君挂念着娘娘呢。” 皇后心中欢喜。 贺兰璨是她的嫡亲弟弟,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同族宰相家,因宰相夫人生五娘子的时候伤了身,她不甘让妾室生下儿子继承家业,便从同宗中选了贺兰璨过继。 贺兰璨对皇后这个亲姐姐几乎没有记忆,对她家人攀附宰相府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屑,连带着对她这个亲姐姐也很少亲近。 所以这回见贺兰璨想着给她送东西,皇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皇后留了贺兰府侍女一同说话,讲到最后,侍女才说出了贺兰璨的本意。 贺兰璨要皇后在伴驾围猎的时候带上甄华漪。 甄华漪、甄华漪,这么事事都和她有关。 皇后不解,但依旧答应了下来。 侍女出宫前,皇后将她亲手做的一件锦衣交给了她。 红衣鲜亮,依稀是贺兰璨喜欢的颜色。 “这么多年没见阿璨了,也不知这衣裳合不合身。” * 贺兰璨多年 来并非改变喜好,此时的他就身着一身绯衣,拉着李重焌在酒肆里喝酒。 李重焌本来是要进宫的,贺兰璨看见他的时候,见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他浑身上下就是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李重焌推辞道:“下次。” 贺兰璨笑道:“殿下总是说下次,多少下次了?” 李重焌道:“今天不行,今天是初一。” 贺兰璨道:“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李重焌一怔:“不特别。” 贺兰璨道:“那你为何急匆匆要入宫?” 李重焌缓缓停住步子,道:“你说得对,我不必入宫。”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酒肆喝酒。 酒过三巡,贺兰璨谈起他的死对头崔邈川,他道:“我一见崔二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样子就烦,若真那么了不得,怎会将未婚妻拱手让人?” 贺兰璨对着李重焌挤了挤眼:“你说,”他指了指头顶,“那位对这事会不在乎吗?小甄氏毕竟是宫妃。” 贺兰璨谈起甄华漪,漂亮的眼睛里闪过轻蔑。 贺兰璨讨厌甄氏姐妹,一个夺了他亲姐姐的荣宠,一个从前是皇帝的未婚妻。 贺兰璨知道,贺兰皇后总是被人与甄氏姐妹比较。 说贺兰皇后不如大甄氏受宠,不如小甄氏美貌。 尽管贺兰璨在心中也不太与贺兰皇后亲厚,但毕竟是他的亲姐姐,容不得外人践踏。 大甄氏受宠毋庸置疑,可小甄氏美貌? 若真的美貌,怎会被皇帝嫌弃至此? 他想,小甄氏比大甄氏好上一点的地方,就在于她根本得不到男人的喜欢。 不然怎会先后被皇帝和崔二抛弃? 李重焌听到贺兰璨提及甄华漪,只是淡淡道:“不会,毕竟只是未婚夫妻,说不准都没见上一面。” 贺兰璨诧异道:“圣上连这等私密事都要同殿下说?” 李重焌抬起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贺兰璨笑道:“是我失言,该罚该罚。” 李重焌偏头看窗牖外。 街上飘着冷冷的细雨,间或夹杂着雪籽,李重焌听见嘈杂的敲打声,他极目向街头望去,这时却伸来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窗子,张得福道:“雪籽都吹进来了,没打到殿下吧?” 李重焌没有丝毫感觉,他重新推开窗,看到一列人吹吹打打地从街道上走过,中间拥着一架婚车。 贺兰璨道:“是娶新娘子呀。” 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哼出一段轻佻的小曲儿来。 李重焌听着听着,突然站了起来:“闭嘴。” 贺兰璨愕然:“没那么难听吧。” 他没有听到李重焌的回答,因为李重焌已经转身匆匆离开了酒肆,贺兰璨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李重焌骑马从朱雀大街飞奔而过,到了宫门口,城门口的守卫吓得变了脸色,只以为出了什么变天的大事。 李重焌没有难为他们,也不想长安出现什么晋王谋反的荒诞流言,他飞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守卫,快步走了进了宫门。 李重焌还没走到清思殿,就听到宫人议论皇帝去了教坊看舞。 “今日一过,教坊里就要出一个娘娘么?” “胡说,圣上是最持重的,怎会如此?” “嗐,你可别不信,听闻教坊里出了个难得的美人呢。” 张得福跟在李重焌身后,听到这里,心中感到不妙,低声道:“殿下,若是教坊的美人今夜承宠,那不就是坏了殿下的计划?” 张得福忧心忡忡去看李重焌的面色,却见他道:“无妨。” 他不怒不喜,如此淡然,张得福看着,心道,若不是自己清楚殿下的筹划付诸东流,差点还以为殿下心情不错。 不愧是晋王殿下。 * 御前的王保全将教坊使叫了过去,他突然告诉教坊使,今日皇帝有兴趣来看教坊的剑舞。 这事来得突然,但教坊早有准备,教坊使迅速将舞伎召集起来,叫她们蒙上面纱,换上水绿的衣裳,头上不许有别的钗饰,只戴一根碧绿的簪子。 这样别出心裁,是为了取悦皇帝,也是为了防着旁的宫女夺了舞伎的前程。 来偷学的宫女是一个比一个水灵,但蒙上面,自然比不得教坊的舞伎。 教坊使凑齐了人,发现多了一套衣裳。 他问道:“是谁没来?” 黄娘子心中一喜,道:“未选上的宫女多得是呢,她们就在这儿,挑上一个就行,公公,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教坊使刚要说话,就见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个宫女,她一抬头,仿佛屋子都亮了三分。 甄华漪道:“公公,我来迟了。” 教坊使笑呵呵:“不迟、不迟。” 他说完回过神,这宫女生得美貌,对他手下的舞伎而言,是一个多大的威胁啊,柳娘子到底是怎么选的人。 甄华漪并非教坊舞伎也不是寻常宫人,她要避开凤仪宫诸人来到教坊还要费上一番工夫,因此尽管她心心念念献舞这件事,今日她依旧是来迟了。 她不多话,同旁人一般向宫人领了衣裳首饰,衣裳是轻纱碧罗裙,首饰是一根碧玉簪子,她先将簪子放在桌上,而后跟众人一样,在屏风后换了衣裳。 她出来后看向桌面,目光微微一凝,她缓步走了过去,看见桌台上的碧玉簪子已经碎成了一截一截。 甄华漪转脸往人群中望去,却看不出她们的神色有什么不妥。 甄华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直到她听到教坊使开始催促。 教坊使看向甄华漪,面色并不好看:“你干站在这儿做什么?你头上的簪子呢?” 甄华漪说道:“公公稍等,我出去后再戴。” 教坊使没对她过于留意,他又呵斥另一个舞伎:“你的裙子这么回事,皱巴巴的,赶紧拉拉。” 黄娘子走了过来,道:“公公,我方才瞧见她的簪子断了。” 教坊使眉头一拧,转头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不喜不怒,静静看着黄娘子。 教坊使急着道:“快快,给她找根簪子。” 但都到了这时候,哪里刚好找得到类似的簪子。 黄娘子在一旁劝道:“公公,这剑舞我们姐妹们私下排过许多遍了,就算少一个人也不打紧。” 教坊使狐疑道:“果真?” 黄娘子道:“这是自然。” 教坊使依旧将信将疑,毕竟少了一个人的剑舞究竟如何,他也没在一旁看过。 思虑了一会儿,教坊使听见外头清思殿的太监在催促,他一咬牙:“行!” 他转脸看了一眼甄华漪,顿时呆住。 只见她散开了乌发,青丝如瀑,香腮似雪,她手上拿着一根青翠碧绿的簪子,与舞伎所用的颜色类似,但细细一看,那簪子品相绝佳,不似凡品。 甄华漪用手一晃,雪白的手映着碧绿的簪,阳光下这碧玉簪中宛若有水波流动。 甄华漪几下就挽好了发髻,她转头对着呆住的教坊使和黄娘子嫣然一笑,道:“快来不及了,我上场了。” 教坊使一喜:“快!快!” 黄娘子咬着唇,懊恼一场。 甄华漪经过黄娘子的时候轻轻瞥了她一眼。 她来时就有预料,或许会有人对她发难,她想着,与其时时防备,不如主动露出把柄。 于是她在绿绮阁的时候就备好了一根类似的簪子,来到这里,她将教坊发的簪子随手搁在桌台上。 果然,想要出手的人不会放过这轻而易举的破坏机会。 甄华漪不知她们原本会有什么招数,但现在,她们的招数她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甄华漪瞟了一眼铜镜,铜镜中的美人也楚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有绿幽幽的光。 这玉簪却是有些来历的。 甄华漪忽然想起那个黄昏。 她盛装缓步堂下,本该是欢喜的,心中却怀着忐忑和不安,隔着却扇去看,对面并没有肃肃若松下风的年 轻郎君。 在三拜之后高堂上和蔼的妇人牵住了她的手。 妇人眼中有着忧虑,她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塞到了甄华漪的手心。 “安心吧,你从此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 舞伎们鱼贯而入,甄华漪站跟随其后也登上了高台,她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是登台的舞伎,而非其他。 箫鼓声起,甄华漪随着鼓点动了起来,她表情渐渐舒展,四肢轻盈,手中长剑宛如长虹游龙。 尺八吹动的时候,甄华漪随着动作睁开了眼,她一眼就看到了座下的李元璟,李元璟平静地看着高台上,眼中尽是冷漠,这一眼猛地将她拉回到无数个不安的长夜里。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她并非舞伎,而是深宫里的妃嫔。 她动摇迟疑了,紧张得浑身有些僵硬。 甄华漪身边的黄娘子错开眼珠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一丝窃喜。黄娘子看出甄华漪不在状态,或许是怯场了,剑器舞若是失了气势,就可以断定一败涂地了。 甄华漪没心思注意黄娘子的表情,她很明白她已经输了。 耳边是重重叠叠的乐声,还有咻咻剑声,这些声音在甄华漪耳中已经是嘈杂的一团,她找不到正确节奏。 就在这时,席中有人朗笑一声,羯鼓停了半拍,而后紧凑急促地响起,陡然间杀气腾腾,仿若千军万马奔腾。 这羯鼓声恍若惊雷,甄华漪很快从迷惘的状态中清醒,跟上了羯鼓的节奏。 宛若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甄华漪觉得她并非是深宫妃嫔,也并非是舞姬,而是可以仗剑潇洒于天地之间的游侠。 她浑然忘我,收剑的时候心头竟有些惘然的不舍,她站定,忽然看见黄娘子十分不服气地瞪着她。 乐声没有停,甄华漪却眼睁睁看见李元璟大步走上了高台。 舞伎们都慌乱跪了一地,甄华漪也跪了下来,她微微抬眼,看到李元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李元璟伸手,将将要碰到她的面颊,却没有揭下她的面纱。 羯鼓声还在继续,箫和尺八凝滞了片刻跟上了羯鼓,在这吹吹打打的动静中,甄华漪听见李元璟轻声念道:“宝华。” 羯鼓突兀地重重响了一声,伴随着一阵断裂声。 甄华漪惊讶地抬头看向李元璟。 宝华是她曾经的公主封号,为何李元璟会这样称呼她。 “殿下小心!” 甄华漪迟缓地转头,看下高台之下,羯鼓之后站着的人,竟是李重焌。 他手上握紧的鼓槌断裂作了两段,他边上的人乱做一团,他却只是盯着高台上的两人。 他不曾料到,献舞之人是甄华漪。 第30章 在意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元璟俯身看着甄华漪。 她的半张脸被白纱盖住,一双潋滟着水意的眸子惊讶地望着他。 李元璟恍惚着叫出“宝华”二字后,低头一看,发觉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李元璟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他和甄华漪婚事虽已定下,但并非无可转圜,因为李家势大,一日胜过一日。 甄华漪对他态度冷淡,他也并不在意,他心中更中意的人是甄吟霜。 但那一日,蝉鸣阵阵的下午,甄华漪在长廊上拦下了他,冷脸问他,李氏是否有二心。 李元璟霎时间眯了眯眼睛。 李家野心勃勃,眼看着天下将乱,自然存着一分自立为王的心思,但眼下,他们尚在燕朝做官,是万万不能让人发现这份心思的。 朝中一直有人攻讦李氏一族有反心,李元璟小心应对,倒是没有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不过,甄华漪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璟正要说点什么,忽见到燕帝紧锁眉头,大步走来,燕帝身侧跟着的正是攻讦李氏谋逆的大臣。 李元璟心中沉沉,却见眼前剑光一晃,甄华漪从宫女手里抽出了寒气四溢的长剑。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上,李元璟面色一变。 甄华漪却收了剑,道:“你走吧。” 她提剑走向了燕帝,笑着道:“父皇,女儿新学了剑器舞。” 她竟拦下了燕帝,李元璟匆匆离开,只在转身的时候望了她一眼。 他趁着这个机会,找上了燕帝的亲信太监,那太监适时劝阻了燕帝,他因此逃过此劫。 甄华漪的剑器舞跳得不好,比寻常的舞伎都差得远了,但李元璟记住了她执剑而动的样子,一直到现在。 李元璟低头看着甄华漪,那双眸子渐渐唤起他的记忆,他伸出手,轻轻揭下她面上的白纱。 他张了张嘴:“……甄才人。” 甄华漪眼波轻晃,她看着李元璟的眼睛,似乎在他那冷硬的面容中看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长睫微颤,正要启唇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横插了过来。 “皇兄是认错了罢,这不过是教坊的舞伎。” 甄华漪扭头,看清来人后,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重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忽然有种羞窘之感。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伎的身份向李元璟献媚邀宠,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会传遍六宫,也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在自甘下贱。 她说过她不会在乎。 但事后被人议论和当面被人撞见毕竟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被李重焌撞见。 甄华漪低下头,雪白的肌肤霎时间染上一层粉光,她余光看见李重焌缓步走了过来,一阵寒风掠过,她抬头,看见李重焌一个眼刀甩了过来,随后站在她的前头。 “皇兄今日观剑器舞,必是想为大周将士们的伟绩丰功排一场乐舞,这时候问这小小舞伎,让有心人知晓了,怕是要传出损害皇兄美名的闲话来。” 他转头望向甄华漪,低声呵斥道:“还不退下?” 甄华漪怔愣地看着李重焌,一时间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应当是没认出来的,李重焌明明说过要帮自己争宠,若是认出来了,怎会来破坏她的计划。 甄华漪向李重焌眨了眨眼,以眼神暗示他,但他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反倒是神色愈来愈冷了。 一时间陷入僵局,教坊使见状,怕得罪了晋王殿下,连连压着嗓子催促她:“小宫女儿、快下来呀,快下来!” 李元璟似乎是在默认李重焌的命令,甄华漪没有办法,只得俯身膝行后退。 李元璟道:“你留下。” 李元璟来到甄华漪面前,纡尊降贵扶起她,道:“她不是旁人,二弟不必担忧。” 李元璟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甄华漪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身子软软地被他扶起,腿上跪酸软,猝然跌在了他的怀里。 甄华漪吓得僵住了,她听见李元璟笑了一声,但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元璟扯下她的白纱,道:“这是甄才人。” 白纱下的面容略微施了粉黛,更加绝色惊人,教坊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为她的容颜,或是为她的身份。 甄华漪颤巍巍地抬眸,看见李重焌冷笑一声:“竟是甄才人,你既为皇兄的妃嫔,怎如此不知身份?” 甄华漪蹙了长眉,不解地看着李重焌,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她发难,甄华漪这般柔软的性子也被激起了脾气,她道:“妾只知道妾的身份是圣上妃嫔,若能博圣上一笑,以解圣上案牍疲倦,便已足矣。” 甄华漪说完话,感到腿上酸麻减退了不少,她被李元璟拥在怀里只感到心惊胆战,哪里敢多靠,她站直了身子,要拉开和李元璟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甄华漪心中一紧,趁着李元璟没注意,飞快看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这时也低头盯着甄华漪被握紧的手腕。 在李元璟发觉之前,两人一碰即散地移开了视线。 李元璟侧头看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心中害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于 是怯怯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垂下了头。 李重焌闭上眼睛,睁开后睨了李元璟身后的一个太监一眼,那太监跳了出来,道:“陛下,贵妃娘娘还在等着陛下用膳呢。” 李元璟一怔,松开了手。 方才他恍若站在轻飘飘的浮云中,他竟一下子和甄华漪莫名亲近起来,听到贵妃二字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他身处何地。 他的双脚站在微湿的褪色红漆木板高台上,歌舞虽美,这里却会沾湿鞋袜,他更情愿站在凤仪殿温暖的茵褥上。 李元璟恢复他冷静自若的模样,点了点头道:“甄才人辛苦,杨七宝,送甄才人回宫。” 甄华漪看着李元璟大步离开,心中有种泄气之感。 李重焌则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失策,甄华漪没精打采,没有想去理会他。 李元璟忽然顿住了步子,对杨七宝道:“天冷,叫御厨煮一碗参汤给甄才人去去寒,”他顿了一下,对甄华漪说道,“我稍后来看你。” 甄华漪闻言心中一喜,接着又有了许多的忐忑。 李元璟走远,李重焌目不斜视地经过甄华漪的身旁,低声斥道:“为何自作主张?我告诉过你我会帮你。” 甄华漪目视正前方,对身边的李重焌道:“殊途同归,我又没破坏殿下的计划,有什么不好吗?” 李重焌冷笑道:“好,好得很。” 李重焌目送着甄华漪离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王保全折回来取李元璟的氅衣,李重焌正要离开之时,王保全惊呼:“殿下,你的手!” 大约是鼓槌断裂将他的手心划破,他却没有注意,这时候,他的手心已经血红一片,染得袖里是层层叠叠的红。 李重焌被王保全带到偏殿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太医收拾医箱退下了,张得福从王保全手里接下皇帝的赐药,谢过了他,道:“王公公忙去吧,殿下这里有我在呢。” 王保全没有多客气,道:“殿下,奴婢告退了,”他笑道,“奴婢心里也想着服侍殿下,可清思殿有太多事要忙,说不准就要预备着新人侍寝的事了,甄才人啊,真是个有本事的。” 王保全借着打趣的话解释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待的缘由,他这话说得戏谑又无奈,本想着逗晋王殿下一下,没曾想到,晋王殿下冷着一张脸,仿佛在冒着寒气。 王保全一缩脖子,再不敢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张得福扶着李重焌站了起来,问道:“殿下受了伤,还是快回王府,让府里的大夫瞧上一瞧吧。” 李重焌淡淡道:“无碍。” * 凤仪殿。 甄吟霜遣退了宫人,亲手为李元璟布菜,她温语道:“陛下,尝尝这碗萝卜鲫鱼汤,妾一大早就去了膳房,亲手做了这碗汤,家常小菜,比不得御厨所制鲜美,陛下千万莫嫌弃。” 李元璟虽已饭饱,但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仍旧接过她双手端来的汤,慢慢喝完。 他放下碗后,甄吟霜一双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着祈求的光,道:“陛下,今夜陪陪妾吧。” 李元璟道:“今日初一,按例是要去皇后宫中,贵妃忘了?” 甄吟霜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不甘,略有冲动地说道:“虽是惯例,却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陛下有几回就没有去皇后宫中。” 甄吟霜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她抬头,看见李元璟眼中有了丝冷静的打量,甄吟霜连忙改了口:“臣妾失言。” 李元璟放开甄吟霜的手,紧了紧她的衣裳,道:“你身子不好,要多添衣裳。” 他叮嘱完就站了起来,扬声道:“王保全。” 王保全赶了过来给李元璟披上了氅衣。 甄吟霜看着李元璟离开的背影,愤愤咬住了唇。 教坊的事不到片刻就传遍了六宫,甄吟霜自然也知晓。 甄华漪以为后宫妃嫔们会笑话她,其实却不然,高贵如皇后,听罢只怅然道:“她快要熬出头了。” 皇帝的柔情是只对贵妃一人的,这份特殊让贵妃超然于后宫众人。深宫人人都知道,皇帝厌恶甄华漪,谁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温柔待她。 甄吟霜比皇后等人更加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于是她更加惶恐。 她压着心底的不安,殷勤侍奉皇帝用膳,甚至沉不住气对皇帝提出了要求。 可是皇帝没能体察到她的心思,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竟盼着今夜皇帝去见皇后。 而不是去见她的妹妹。 * 李元璟走出主殿,他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侧边的绿绮阁。 他从未踏步绿绮阁,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的居所,今日一看,竟陈旧狭小得有些扎眼。 王保全将他脚步变缓,不解问道:“陛下?” “无事。”李元璟继续往前走。 李元璟走出凤仪殿,尚未想好是回清思殿亦或是去别的地方,就见到李重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道:“皇兄,下棋吗?” 李元璟挑了挑眉。 李重焌是静不下的性子,书画不算差,但在一众世家公子中只是过得去罢了,而围棋一道他却出乎意料地拿手。 李元璟开始觉得讶异,细想倒是有理,李重焌善于排兵布阵,下得好围棋不算奇怪。 李重焌大约是不喜欢被人发现这些文静的爱好,就算做得好也不曾夸耀过,若不是李元璟有一回在他寝屋里看见了半副残棋,怕是一直以为他琴棋书画都一知半解。 发现了李重焌藏拙,李元璟对他的棋艺就更为好奇,李重焌却推三阻四,就算是李元璟强命他下棋,他都不肯好好下一场。 这回倒是稀奇,李重焌主动来找自己下棋。 李元璟哈哈大笑:“好。” 兄弟二人便下了一下午的棋。 这一局棋难分难解,从白天下到了傍晚,李元璟捻着棋子抬头望了李重焌一眼,总疑心他的好弟弟依旧没有拿出全部的本领来赢他。 为了藏拙浪费了一大下午的好时光,李元璟感到又气又笑,他心想,自己没道理比李重焌还沉不住气,既然李重焌要这般拖,他就跟着耗,看谁耗得起谁。 这样想着,李元璟就不再全副身心放在棋局上,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重焌闲聊,不知怎的,却聊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落下一颗黑子,漫不经心说道:“我还以为皇兄厌恶甄才人。” 李元璟道:“你说得没错。” 李重焌奇道:“那今日我帮着皇兄要赶走甄才人,怎么皇兄倒是要怜香惜玉?” 李元璟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在帮我,怪不得今日在高台上说了那么多话。” 李重焌跟着笑了两声。 又落了几子,彼此有来有往了几个回合,李元璟说道:“她毕竟可怜。” 李元璟道:“朕之前想送她出宫,现在改了主意。” 李重焌手指一顿,在李元璟察觉之前恢复如初,缓慢落下棋子。 他抬眸看着他的兄长。 李元璟说道:“想来,除了宫中,她也无处可去。” 一个亡国的公主,还做过皇帝的妃嫔,的确已经无处可去了。 若能侥幸出宫,她一个柔弱女子,自是要依附郎君,就算宫外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两人当真能做一对夫妻吗? 大约是能隐姓埋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李重焌良久没有说话,深深蹙了眉,似乎在思考棋局。李元璟笑道:“如何?我走了一步好棋?” 李重焌苦笑道:“好棋。” 他话锋一转:“只是因为她可怜?” 李元璟若有所思:“或许不止。” 李重焌慢慢道:“我明白了。” 李元璟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却见接下来的几手棋,李重焌有如天助,一下子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李重焌抬头:“我赢了。”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起来是笑着,道:“皇兄,良辰美景,该去会美人了。”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片刻后,杨七宝带来了御赐的参汤还有一个好消息。 皇帝亲口说了,要带她一同围猎。 甄华漪心中有了预料,因此并不吃惊。 她客气送走了杨七宝,一回头,看见玉坠儿和傅嬷嬷都一脸喜色 地望着她。 她听见玉坠儿偷偷摸摸和傅嬷嬷嘀咕:“圣上怕咱们娘娘冻着了,特意吩咐了杨七宝来送参汤,嬷嬷没发现吗?杨七宝那么倨傲的人,如今对娘娘这般小心,想必是他发现了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甄华漪一口一口地饮着参汤,心里觉得玉坠儿高兴得太早了,她在李元璟心中哪有什么地位,了不起是稍微扭转了一点他的厌恶之情。 不过,杨七宝的态度转变,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宫正司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吧。 玉坠儿嘀咕完了,兴冲冲地对甄华漪说:“娘娘一支剑舞技压群芳,赢得了陪侍围猎的机会,教坊那些舞伎们怕是无地自容了。” 甄华漪放下了参汤,轻声道:“我并没有胜过她们,圣上选我或许只是因为认出了我。” 平心而论,今日没人胜过柳娘子,甄华漪知道自己是讨巧了,有种胜之不武之感。 柳娘子一向心高气傲,不知会不会难以接受。 甄华漪起身道:“我去教坊看看。” 玉坠儿道:“此事已了,那些舞伎们平日里对娘娘多有怠慢,娘娘还去教坊做什么。” 甄华漪道:“我去看看柳娘子。” 柳娘子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但教她的时候丝毫没有藏私,若不是柳娘子,她今日的剑器舞怕是难以入目。 玉坠儿将甄华漪要出门去,连忙跟了上去,甄华漪看过来,她说道:“之前娘娘为了隐瞒身份不让奴婢陪同,受了好些委屈,如今她们都知道了娘娘的身份,我去也不打紧,娘娘你就让我去吧。” 见玉坠儿坚持,甄华漪摇了摇头,只好带着她一同去了。 甄华漪一出现在教坊门口,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四面投来悄悄打量的眼神。 甄华漪一转头,和黄娘子对上了视线,黄娘子没有半分平日的刻薄,她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出来行礼:“甄才人万安。” 黄娘子见甄华漪半天没有应答,她更加局促,挤满了笑意道:“才人是有东西落下了吗?若有吩咐一声就行了,我为才人送到宫中去。” 甄华漪道:“我的确丢了东西,一支青玉簪子,黄娘子看见过吗?” 黄娘子一下子脸色发白,无言地承认了她就是那个毁了甄华漪簪子的人。 黄娘子一下子跪了下来:“才人饶命。” 甄华漪低头看着黄娘子,忽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人人对她笑脸相迎,国破家亡后她才明白世间冷暖。 她于后宫中人微言轻,无论是皇帝、晋王或是妃嫔她都要小心应对,难得看到需要对她小心翼翼的人。 但她丝毫感觉不到开心。 她不卑贱,但也不尊贵。 甄华漪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直经过了黄娘子。 甄华漪要寻柳娘子,她在教坊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她,有个年岁浅的舞伎悄悄给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甄华漪了然,拾阶上去推了推门,门是锁住了。 “柳娘子?”甄华漪轻声唤道。 里面没有应答,甄华漪不依不饶,又唤了许多声,里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柳娘子不卑不亢,待她一如从前那般冷漠。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见到黄娘子悄然走了过来,她道:“甄才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往这边来。” 黄娘子将甄华漪带到她的屋子,请她坐下,新煮了茶端到她的手边,这才自己坐下。 甄华漪道:“你不必如此客气,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黄娘子一听她这话心里一慌,以为甄华漪要翻旧账,忙要说点什么,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黄娘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柳娘子她很想出宫。” 甄华漪点头:“宫阙宏伟,但于天地之间,还是太过狭小,在这里困守一生,实在可悲。” 黄娘子道:“才人误会了,柳娘子并非想一走了之,是她母亲重病,她想回去看一眼母亲,恰好围猎猎场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她很珍惜这次机会。” 甄华漪怔怔:“怪不得。” 她匆匆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甄华漪想帮柳娘子一把,她想来想去来到了清思殿,王保全见了她,对她说圣上和晋王还在殿内下棋,叫她稍等片刻。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天黑。 她心里忐忑,对向李元璟求个恩典的事没有办法把握,她转念一想,想到了个法子。 她对王保全道:“王公公,我与教坊的柳娘子要好,可否让我在离宫的时候带上柳娘子,就当做是我的宫女。” 王保全没有马上应下来,只是笑眯眯地告诉甄华漪,他会尽量帮忙。 甄华漪一面谢过了他,一面在心里想着别的路子。 她转身离开,正巧碰见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玉坠儿,玉坠儿告诉她,皇后有急事找她。 急事? 甄华漪猜不出是好事坏事,只能忐忑地去往立政殿。 王保全目送甄华漪离开,这时听见殿内模糊的说话声渐渐清晰,他听见晋王道:“天色已晚,皇兄就留臣弟在宫里一晚罢。” 皇帝玩笑道:“王保全,叫人去将蓬莱台收拾了,定要寝榻松软,莫要让晋王夜里睡不着。” 晋王故意叹息道:“臣弟今晚定是睡不着的。” 说着说着,王保全看见李重焌迈步走了出来,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情并没有话音那般松快,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重焌道:“那是谁?” 王保全一看,道:“是甄才人方才过来了。”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似笑非笑道:“甄才人莫是等不及要见皇兄?” 李元璟问向王保全:“甄才人来做什么?” 王保全道:“甄才人说,她和教坊里的柳娘子要好,想要围猎的时候带上柳娘子。” 李重焌听完,忽然想起,从前她为宝华公主之时,除了泛滥的多情,还有泛滥的善心。 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变过。 李重焌思及李元璟平日里对甄华漪的态度,帮甄华漪圆话道:“那柳娘子剑舞跳得一绝,自是比甄才人有资格去围猎,甄才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等他说完,李元璟露出一丝微笑:“就让她如愿,带上吧。” 李重焌顿然,回首道:“皇兄?” 李元璟道:“起驾去……” 他停顿了一下,李重焌便抬眼看着他。 去皇后的立政殿或是甄华漪的绿绮阁,今夜其实并无分别,但李重焌偏偏要看明白他今夜要去哪里。 李元璟道:“去立政殿。” * 甄华漪到了立政殿后才明白皇后的打算。 先前她还猜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应当是好事,可是她却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甄才人?”皇后见她不安,唤了她一句,“莫非你不愿意?” 甄华漪立刻道:“妾自是愿意,只是……没有想到,对,妾是太惊讶了。” 顿卒了一会儿,甄华漪话语顺畅起来:“娘娘大恩,妾无以为报,感激尚且不够,如何不愿意。” 皇后扶起她笑道:“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皇后轻拍甄华漪的手:“你记住你今日的话,来日莫要忘了,是谁提携了你。” 甄华漪颔首垂眉:“是。” 甄华漪被皇后宫人带去沐浴更衣。 她沉入混着馥郁香气的热水中,身体渐渐放松,心却一直提着,冒着白烟的水汽抚上了屋顶,积攒起水珠凝在上头,甄华漪仰头,看着水珠将坠不坠。 “陛下万安。” 模糊的声音传到了浴房,甄华漪看见屋顶上的水珠滴落了下来,掉在她露出的肩头上,她情不自禁抖了一抖。 宫人手脚顿时麻利起来,甄华漪被扶了起来,用白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披上白绸的寝衣。 宫人安静地将她引到寝殿,甄华漪坐在床榻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心里的忐忑越发 浓重。 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尚憋在胸中时候,面前的帷幔猛地被拉开。 李元璟站在她的面前,灯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浅浅的金光,他略有讶异:“是你?” 甄华漪紧张起来,皇后并没有在李元璟面前提及她吗?她胸口沉闷,开始害怕直面李元璟的怒火。 李元璟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了下来,甄华漪心口一跳,今日在皇后宫里她没来得及将胸前束缚起来,这恐怕又会引起李元璟的不喜。 甄华漪木然片刻,倏然回神,她将要站起来向李元璟跪拜,李元璟却伸手按住了她。 甄华漪偷瞧了他一眼,他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 李元璟坐在她的身侧,甄华漪一时手足无措,她听见李元璟问道:“去教坊献舞,是你自己的主意?” 甄华漪忍不住怀疑李元璟在试探她,莫非他察觉到了李重焌暗中与她的勾结?但这次献舞和李重焌没有丝毫关系,想到这里,甄华漪放下心来。 她借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起了身跪了下来,离李元璟远了些,她道:“是妾自作主张,妾知错。” 李元璟看着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扶起她。 今日教坊见到甄华漪,李元璟不可谓不惊讶,他不曾想到甄华漪会纡尊降贵涉足这种地方。 她自然能预料事后旁人对她会如何评价,事实上,李元璟也听到了些酸言酸语。 李元璟记忆中的甄华漪虽然娇娇滴滴,但从不低头。若是从前她肯如此,他们之间或许走不到如今的地步。 李元璟心中微动,手掌就要握住她的手肘。 触及温暖干燥的白绸,他却陡然停了下来。 若他不是皇帝,甄华漪会如此吗? 李元璟还是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臂,笑着让她起身。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深究,眼前的甄华漪让他满意,这就足够了。 李元璟握住了甄华漪的腰身,轻轻一带,将她压到了松软的床榻上,他伸手抚上甄华漪的脸颊,看到她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李元璟见她柔弱无骨地蜷在他的身下,紧张地咬着唇,半是推拒半是顺从,媚态横生。 李元璟从未在其她女人身上见识过如此风情,一刹那只觉多年来是入宝山而空回,他生了些毛头小子的急躁冲动来。 “宝华……”他喟叹着握住了她的手。 偏偏这时候窗外寒鸦叫唤了几声,而后王保全在殿外颤声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 钱葫芦看出来今夜晋王殿下一直心不在焉。 晋王刚走进蓬莱台殿内的时候,钱葫芦走上前去要为他解下氅衣,但他摆摆手让钱葫芦下去了。 他从进门起就没脱下氅衣,仿佛是准备再出一趟门,但直到现在,他还是在寝殿里坐着。 钱葫芦不知晋王是怎么了,他见晋王思虑重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触怒了晋王,于是就候在门外头,只每搁两刻钟进来倒一倒茶水。 最后一次进来添茶的时候,晋王叫住了他,晋王道:“你若是有件事想不通的话,会如何做?” 钱葫芦道:“奴婢会让手头忙起来,忙起来就不想了。” 晋王颔首,让他退下了。 李重焌坐在书案后,翻开一本书卷,却依旧静不下心,他翻来找去,找到了一枚青田石章胚和刻刀。 他于是沉下心来篆刻这枚印章。 钱葫芦说得全无道理,手头忙起来并没有让他清空思绪,反倒让他转牛角尖般地想个不停。 李重焌想不通为什么今夜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 也许明白一点,是因为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重焌手指一顿,刻刀在玉石上画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他想了想,慢慢将这痕迹刮掉。 这种在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对小娘子们避而远之,唯独在甄华漪这里是例外,五年前是因为她的身份,五年后,是因为她没脸没皮地缠上来。 她对他示了好,种种行动都远远过了界,一面心中有他,一面毫无芥蒂地去讨好皇兄。 这让他如何不在意。 些微的在意算不得什么,这很正常。 梅园里揭露那个叫玉盘儿的宫女,是因为甄华漪有求在先,并且他目下无尘,急公好义。 除夕那夜,他去赌坊赌了一夜,是因为晋王府冷寂。 他这样一条条地解释,自己都信服了,可是目光却忽然落在自己光秃秃的拇指上,那日之后,他不再佩戴扳指。 他用手帮她纾解,是因为她身中奇毒,不得已而为之,这也很正常。 还有那些亲吻和拥抱…… 李重焌手指一用力,刻刀在石料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声响,他的手指很快挂了彩。 李重焌将手里的石料和刻刀通通砸到了地上。 这根本不正常。 他猛地起身,风风火火推开门。 “殿下,这深夜里您是要去哪儿啊?” 钱葫芦头皮一紧,虽殿下是皇帝的亲兄弟,但若是在夜里宫中随意走动,明日怕是不好交代了。 鹅毛大雪中,李重焌的氅衣被寒风吹开,他顾不得什么,直走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钱葫芦眼睁睁看着,咬了牙跺了脚疾步跟了上去。 “殿下!殿下!”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钱葫芦定睛一看,是张得福,钱葫芦掰着张得福的肩让他转了个方向:“在那儿呢,瞎叫唤什么。” 大雪天又一片漆黑,认人的确困难。 张得福忙折回去跟上李重焌:“殿下!立政殿那里出事儿了!有宫人告发甄才人……私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正事你又发病了。 听见王保全的叫唤,李元璟面上覆上了一层不悦。 他按住甄华漪的手,再次俯身压了上去,但甄华漪却红软着眼梢推开他:“陛下,是姐姐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李元璟僵持片刻,从榻上起了身。 他拢起衣襟,转头对甄华漪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甄华漪呆呆地看着李元璟走出门,门被宫人小心阖上,她盯了半天,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 正殿里,皇后和甄吟霜正在争锋相对。 甄吟霜含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是大度,竟让妹妹在您的宫里侍寝,妾实在不如啊。” 皇后脸色微变,她道:“贵妃是该学着些,身为贵妃怎能是市井妇人拈酸吃醋的作态,要有容人之量。” 甄吟霜面色一白,而后又恢复了笑意。 皇后皱了皱眉,觉得甄吟霜来得很蹊跷,就算她再拈酸吃醋,怎会不知进退跑到自己宫里来截人。 接下来甄吟霜说的话,火药味没那么浓了,皇后心里暗忖,甄吟霜今日当真是失了态,果然如般若所说,甄吟霜心里十分计较她的妹妹侍寝这件事。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话,忽闻脚步声起,皇后抬眼看到李元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皇后冷笑着要看甄吟霜笑话,不曾想到甄吟霜直直跪了下来:“陛下,臣妾妹妹做错了事,还请陛下饶恕。” 李元璟皱了皱眉,抬手道:“起来说话。” 甄吟霜抽抽搭搭地站了起来,李元璟迈步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甄吟霜望了一眼她带过来的宫女,那宫女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冬至那日夜里,奴婢瞧见甄才人形容鬼祟只身前往蓬莱台,奴婢本没有在意,这几日才听说,那日是卫国公歇在了蓬莱台,奴婢心里害怕,思来想去了好几日,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了贵妃娘娘,陛下,饶命……。” 宫女往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皇后 听罢眼皮直跳。 这都是什么事,她今夜才要献上甄华漪,就被人告发甄华漪和卫国公私通? 皇后偷偷瞧上李元璟一眼,只见他面色黑沉如水。 李元璟道:“去查查。” 皇后心里一下子慌了,若是甄华漪果真被查出了什么,她今日也落不了什么好。 甄吟霜来势汹汹,莫非此事是真? 就算不是真,甄吟霜做了万全的准备,来打她和甄华漪一个措手不及,她们也难以招架。 皇后心浮气躁之时,宫女来到她身后,悄悄说了几句话,皇后皱眉:“果真?” 宫女道:“是。” 皇后抬头,道:“陛下,妾对这件事略有耳闻,巧的是,有个姓高的太监前几日来立政殿说了这件事。” 皇后道:“高太监也是心里害怕,思来想去了好几日,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了本宫。” 她道:“带上来吧。” 甄吟霜听到高太监的名字,心里一跳,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腹宫女。 高太监是清思殿的人,却被甄吟霜收买了,做下了不少腌臜事,因此送了不少把柄给甄吟霜。 那日,正是甄吟霜派宫人,强命高太监假传圣旨,要引甄华漪去蓬莱台。 事后,甄吟霜再也找不到高太监,高太监说是病了一场,许久不曾露面。 甄吟霜估摸着,高太监是胆怯了。 那夜她派人去绿绮阁瞧了,绿绮阁那老嬷嬷防得严,硬是没有瞧见甄华漪的踪迹。 这么严防死守,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甄华漪不在绿绮阁。 见高太监躬着腰走了进来,甄吟霜面色有些发白,她强行掐着手心,没有让自己有更大的反应。 她没有想到高太监会跳出来碍事。 高太监胆小如鼠,装病装了这么久,他怎敢出来告发她? 不是高太监主动告发,莫非是皇后或是甄华漪有了察觉? 皇后愚钝,怎会察觉,至于甄华漪,她人微言轻,就算察觉到了,又怎能买通得了高太监? 甄吟霜脑子嗡嗡的,她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而是全力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高太监跪了下来,瑟瑟发抖道:“冬日那日,甄贵妃宫里的瑞雪来清思殿找奴婢,说要,说要……” 他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元璟厉声道:“说!” 甄吟霜上前一步,强压住慌张道:“陛下,这太监支支吾吾,恐怕是在说谎。” 李元璟的目光轻飘飘在甄吟霜面上一扫,依旧冷冷道:“说。” 高太监咽了咽喉咙,道:“说要奴婢假传口谕,让甄才人去蓬莱台侍寝。” 甄吟霜瞥了一眼身侧的宫女,宫女瑞雪喝道:“信口雌黄,你怎敢胡乱攀扯贵妃?” 皇后现在老神在在,今夜送来高太监的幕后之人想必是早有准备,因此皇后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可有证据?” 高太监道:“那日瑞雪在廊下和奴婢说话,清思殿许多太监也看见了。奴婢与凤仪殿的来往的人,每一笔银子,都记在了账本里,一一查验便知。” 高太监说完,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和方才的宫女一样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元璟沉沉的目光压了下来:“你可曾传召?” 高太监慌里慌张,竟是忘了最重要的问题,他忙叫唤道:“没有!奴婢没有传召!奴婢根本就没有去绿绮阁,同屋的太监可以作证!” 李元璟缓缓阖上了眼睛,片刻后睁了开。 他道:“去查。” 片刻后,王保全走了进来,事情和高太监说得相差无几,本来有几个宫人还在攀咬甄才人,听到事情败露,才一一改了口。 李元璟道:“瑞雪,杖毙。” 甄吟霜嘴唇发白,轻晃了一下。 李元璟说道:“将高太监勾结凤仪殿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清楚。” 他看向甄吟霜:“贵妃,此事你知情吗?” 甄吟霜跪了下来,霎时间眼泪涟涟:“妾心念着陛下和妹妹,却被宫人蒙蔽,妾知错,任凭陛下处置。” 李元璟疲倦道:“罢了,都下去吧。” 他道:“今夜之事,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李元璟走进了寝殿。 甄华漪衣着整齐,一直不安地站着,她不曾出门,门口被宫人紧紧看着,他们不让甄华漪出去。 甄华漪惶惶问道:“陛下,出什么事儿了?” 李元璟突然发问:“冬日那夜,你去了哪里?” 李元璟想起,那夜他路过绿绮阁,绿绮阁漆黑一片,他心里还是生了些怀疑。 他紧紧盯着甄华漪的眼睛,甄华漪的眼神没有一丝慌乱,她只是有些不明所以,李元璟略微放下了心。 甄华漪不明白李元璟为何这样发问,在她看来那夜她去蓬莱台的事李元璟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问的不应当是蓬莱台的事。 甄华漪道:“妾哪里也没去。” 李元璟心下微松。 他从前想过甄华漪送给卫国公,现在一想到甄华漪和卫国公,却有些难以忍受。 今夜这些事实在扫兴,李元璟问完了甄华漪,心中旖-旎想法也消散干净了,他走出了寝殿,摆驾回清思殿。 甄华漪在李元璟走后,一件一件将衣裳穿严实起来,披上了斗篷去向皇后辞行。 她心中忐忑,不知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什么都没有同她讲。 甄华漪一头雾水地走出了立政殿,玉坠儿提着灯笼往前走,夜已经深了,说不清是第几次,她这样走回绿绮阁。 她问玉坠儿方才发生的事,宫里毕竟不是不透风的墙,玉坠儿知道得不多,但比甄华漪多一点。 玉坠儿咬着耳朵告诉她:“听说贵妃告发娘娘你和卫国公有染!” 甄华漪惊骇之下,差点摔了一跤。 她以为这又是甄吟霜想要将她推给卫国公的把戏,只是不明白甄吟霜怎么想出这样一个一看就假的昏招。 甄华漪琢磨着这件事,已经走到了灯火昏暗之处,身后有人小跑了过来,甄华漪转身一看,似乎是清思殿的一个宫女,这些时日会时不时找玉坠儿做针线的。 那宫女给甄华漪行了一礼,道:“娘娘,我有点事儿找玉坠儿姐姐,不走远,就在那儿。” 甄华漪等闲不会去得罪清思殿的人,见宫女指的地方就在十步之遥,就点了点头。 甄华漪在原处等着,看见两个宫女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她这时候听见了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甄华漪心里一惊,她转了头,却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氅衣的男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甄华漪面色霎时间变成了雪白,才和玉坠儿谈论了卫国公,莫非这就是甄吟霜的后招,她将卫国公带进了宫? 她一面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一面忍不住浑身发颤,等那人走近了,她才在微濛的月光中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他面容皙白如冷玉,眉眼隐在黑暗里,看上去心事重重。甄华漪心下微松,屈膝行礼:“晋王殿下。” “甄……”他拧着眉,却只叫出了一个字。 甄华漪暗自嘀咕,这是什么意思,是失望于她今夜没捞到个四品的美人当当,依旧是个才人吗? “甄才人。” 他唤得有些不情不愿。 甄华漪抬头看着他,这会儿他依旧没有示意她起身,她不知道李重焌是故意的还是单纯地将这件事忘了,他看起来的确有些神情不属。 李重焌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她:“甄才人,我们之间的交易到此结束。” 甄华漪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他所指的是他帮她获宠的这个交易。 甄华漪见李重焌如此高高在上地要结束,心里不免有些不忿,她并未见到李重焌有出力分毫,今日的机会可是她苦练多日剑器舞得来的,而他,却只会给她泼冷水,甄华漪犹记得那日在教坊高台上他说过的话。 甄华漪按下心底的一丝愤愤,低头敛眉道:“悉听尊便。” 李重焌低头看着她,道:“算起来,两次侍寝你都无功而返,还是莫要再废这个功夫了。” 甄华漪今晚本就沮丧,听李重焌这样嫌弃她不中用,顿时气血上涌到了脸颊,她眼中溢着水光,因怒极而熠熠生光。 李重焌忽地撇开了眼睛,盯着远处树上的风灯。 她不去管自己还没被李重焌叫起身,她直起身子,道:“殿下莫要小瞧人,妾……” 她脚下一趔趄,幸好反应够快,立即站直了,她抬眸一看,李重焌伸出了一只手臂像是准备扶她。 甄华漪对自己这次的反应感到满意,她还记得上一回在梅园,她不 小心跌入李重焌怀里时,他是怎样地眼含嫌弃故意戏弄。 甄华漪轻瞥一眼李重焌的手臂,道:“妾身胆子小,不敢劳烦殿下。” 她看见李重焌张开的五指一根根握紧攥成拳。 甄华漪小心翼翼觑了李重焌一眼,心中有些后怕,莫非是她方才的言语对于李重焌来说太过冒犯,他忍着如此的怒火吗? 甄华漪轻蹙着眉尖,无措地咬了咬唇,她自顾自又向李重焌行了个礼,就要落荒而逃。 李重焌猝然抬起手臂,按住了她的肩膀。 甄华漪还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以为自己肩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而后仿佛四周风雪渐缓,她陷入李重焌的怀抱之中。 甄华漪觉得很静,只听得见簌簌的落雪、衣料摩挲声和砰砰的心跳。 时间也极为缓慢,她眨眼看见一片梅花慢慢地落在了李重焌的肩头上。 甄华漪呆愣愣地用手抓紧攀住他的肩,她脸上红晕未散,这时候却多了另一种意味。 她脑子很木,一时间转不动,她整个人也一动不敢动,脸颊贴在他氅衣柔软的狐裘上,呼吸间似是风雪凛冽味道。 一片雪落在她的脸颊上,陡然将她惊醒,甄华漪猛地推开了李重焌,她跌落在雪地里,大红的斗篷绊住了脚。 李重焌上前一步拉起了她,在她甩开李重焌的手之前,他先放开了。 他退开一步,眼中的光若明若暗,甄华漪等着他解释,但李重焌僵立了片刻,忽地转身走了。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融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只留下踏雪声。 甄华漪双手贴上发烫的脸颊。 * 夜色沉沉。 甄华漪身着寝衣坐在窗台前,钗饰尽除,乌发如瀑。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要好好想想。 她想了今日的剑器舞,想了柳娘子,想了在立政殿发生的事,想了李元璟问她的话,然后想到了李重焌那个意味不明的拥抱。 她想,李重焌必定是疯了,他竟敢在深夜宫闱里抱着皇帝的女人。 她心中有一丝后怕,她的确是想要招惹李重焌,但她要的是能够远远地、守礼地护着她的那种,而非这般。 她感觉自己招惹的是难以受控的虎狼。 虽忧心忡忡,但甄华漪心情有些莫名。 李重焌太过出格,不受控制,连宫廷规矩他都不放在眼里,在他身上,甄华漪找到了自己渴望的一些东西。 甄华漪心不在焉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微红,眼神有些微的迷茫,她用木梳将乌发从上梳到下,问玉坠儿道:“玉坠儿……你瞧见了吗?” 玉坠儿忙着铺床,顺口答道:“瞧见了。” 甄华漪心里一跳,却见玉坠儿从帷帐中钻出头来,手里捏着一团黑黑的东西,道:“娘娘,有蜘蛛啊。” 甄华漪面色顿变。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甄华漪躺在床上时还疑神疑鬼怕钻出来一只蜘蛛,倒是忘了临睡之前她的满腹心事。 * 李重焌走回了蓬莱台,钱葫芦大惊失色道:“殿下这是去哪儿了,这一身的雪。” 钱葫芦替李重焌解下氅衣,见他脚上的鹿皮靴也沾满了雪和泥,心里嘀咕着,怎生弄得如此狼狈。 李重焌大步走进室内,他弯腰拾起刻刀和印章,将这两样东西慢慢放进檀木匣子里。 他侧头望向窗牖外,看见风灯微光之中,漫天大雪回旋而下。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看着窗外的风雪就看了半晌。 门外脚步声起,张得福来报,高太监过来了。 李重焌收回视线,道:“进来。” 高太监是来寻求李重焌庇护的。 冬至那夜,高太监到底没有胆子假传圣旨,后来甄贵妃找了他几回,都叫他找理由躲了。 但是躲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多年替贵妃做事,手头上藏着不少贵妃的阴司,贵妃若察觉他有二心,恐怕不会放过他。 在他躲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晋王府的太监找上了他。晋王殿下不知从何处知晓了那夜的事情,冷着脸只向他看了一眼,晋王威势如此,他两股战战,跪下后就全招了。 招完后,高太监心中惴惴,还好晋王殿下大发慈悲,说是会帮他挡住贵妃。 只有一个条件,若将来贵妃借此生事,要高太监出面作证。 高太监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实际上被押到晋王面前后,他除了投靠晋王背弃贵妃,也没有第二条出路。 高太监存了背叛甄贵妃的心,便开始着手准备,首先是将这几年和贵妃的来往一笔一笔誊抄了下来,与原版的不同之处,就是删减了一些能将他拉去宫正司的罪证。 留下的记录都真实可信,足以让贵妃头痛。 但高太监还乐观地期盼着,这件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 然而今夜,晋王殿下就命人将他从被窝中提了出来,简单交代了他几句话,就把他扔到了立政殿。 他在立政殿慌里慌张地说完了那夜的事,差点还忘了将自己给摘出去。 高太监现在回想起立政殿的事,又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忘不了甄贵妃最后望他的眼神,冷漠又怨毒。 他回值班房里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来蓬莱台见李重焌。 高太监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殿下,奴婢今夜指认了贵妃,她定是要把奴婢置之死地的,还望殿下庇护一二。” 他忐忑等了许久,才听到晋王殿下淡淡道:“知道了。” 高太监心下微松,他这些时日把晋王殿下想性子打听清楚了,知晓晋王的“知道了”实际上就是应允。 高太监感激涕零地退了下去。 高太监走后,李重焌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他拧着眉,想到一件之前没有在意过的事情。 那日他临时决定留宿宫中,应当鲜少有人知道,就连甄贵妃来诬陷甄华漪,也只是用了卫国公的借口。 那甄华漪是如何知晓那夜他宿在蓬莱台呢? 或者,她并不知晓? 那为何见到他,甄华漪没有半分惊讶? 李重焌负手站在窗边,看了半宿的雪。 * 今晨雪终于停了,甄华漪推开窗,看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有点想偷懒了。 这些时日,她风雨无阻地去万寿殿请安上课、去教坊学舞,费尽心机去和所有人周旋,耗费了太多心力。 昨日再次无果后,她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或许是因为她存了偷懒的心,这会儿倒是真觉得浑身上下有些不舒坦。 胸口似乎是有些闷,身上还有些燥热。 甄华漪关上窗,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倦怠说道:“今日就不去万寿殿了,我要歇一歇。” 懒懒地一直待到了晚上,甄华漪开始觉得,忽略了种种危机,这样把门一关,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不错。 可是半夜时候,有人来打扰了这一份宁静。 今日无事可做,甄华漪早早地就躺上了床榻,她闭上眼睛尚未入梦,却见玉坠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玉坠儿道:“娘娘,御前的杨七宝来了,莫非是昨夜的事还没完?” 甄华漪连忙起身穿戴好了,出了殿门去见杨七宝。 她心里也是惴惴,不知这深更半夜杨七宝找来做什么。 甄华漪低声对玉坠儿说道:“上回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金锞子还有么?罢了,用我手上的这只镯子吧。” 前几回杨七宝见了她像是转了性子一般,但甄华漪明白自己没有能让杨七宝讨好的地方,兴许是前几回皇帝的举动,让他以为自己有受宠的可能。 但经历昨日一遭,她再次以完璧之身回了绿绮阁,杨七宝应当回过神来了。 玉坠儿推开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甄华漪紧了紧领口,走了出去。 杨七宝揣着手在中堂站着,甄华漪脚步一缓,而后挂上笑走上前来,她温温柔柔道:“杨公公怎么过来了?” 她预备看见杨七宝倨傲的神色,但杨七宝依旧是谦逊有礼的模样,他道:“娘娘,那位……请您去一趟蓬莱台。” 李元璟要见她? 甄华漪忖度着杨七宝的神色,仿佛不是什么坏事。 甄华漪毫无准备,听到李元璟见她的事首先却并没有什么欢喜,是缓了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这段时日的辛苦,为的不就是见一见李元璟么? 她立刻欣喜起来,褪下手腕上的一只莲瓣纹白玉手镯,她伸手递给杨七宝,杨七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镯子,手上却推个不停。 玉坠儿瞧见杨七宝推辞,也上手来推,那杨七宝将那玉镯往玉坠儿手里一套,慌忙往后一窜:“玉娘子,饶了我吧。” 甄华漪便不强让杨七宝收下玉镯,侧头唤玉坠儿取来披风,玉坠儿将披风为她系好,提了灯要与她同去,杨七宝却笑着拦下了:“娘娘,奴婢引路就行了。” 甄华漪和玉坠儿对视一眼,默默颔首让玉坠儿退下。 杨七宝提着灯引甄华漪去蓬莱台,长长的宫道上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她一路上没有碰见半个人,心中愈发不安,好在这条路很快就走到了头,甄华漪仰头看见漆黑一片的蓬莱台。 奇怪,为何不点灯? 甄华漪还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杨七宝便抬起手示意她进去,甄华漪便将顾虑压下,一步步走上台阶。 杨七宝将甄华漪带入寝殿中,而后躬身退了下去,屋内依旧没有点起灯,甄华漪莫名有些不安。 甄华漪先是安静地站着,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殿内并无旁人。 她本是打算拘谨守礼地等着,直到皇帝回来,但是站立了一会儿,她觉觉得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手脚也开始发软。 莫非是真的发烧了? 甄华漪不再勉强自己,她扶着凭几,在月牙凳上坐了下来。 她歪在月牙凳上,披帛散了一地,乌发也乱蓬蓬的,简直是没个正形,她却并不知晓自己这般模样,只是觉得这屋里自越来越热了。 炭火烧得太足了。 她想着,晕晕乎乎抬起头来,却寻不到烧着炭火的熏笼。 她看见桌上摆着一壶茶水,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她坐到了桌旁,几乎是如同一滩软泥般伏在了桌面上。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手上没有力气,端起时手腕一软,就要泼洒出来时,一只大手托起了她的手。 那人站着,她只到他的腰下,需要仰起头才能看他,然而屋子里太黑,她只能看出一个依稀的轮廓。 他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明明是在帮她,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强迫意味,他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手慢条斯理地抚弄她的乌发,一手将冷硬的瓷盏递到她的唇边。 甄华漪一时怔怔。 他道:“张嘴。” 甄华漪随着他抚弄的动作头顶发麻,她红软着眼梢,依依张了唇。 温热的茶水从喉管中灌了进去,甄华漪感到更热了。 她本以为这是一壶放冷的茶水。 粗粝的手指抵住她的下颚,甄华漪不想再喝,口中却灌满了茶水,她只得呜呜地两声,从手指之间挣脱出来。 “不喝了。”她咳嗽了一会儿,可怜兮兮说道。 她察觉到他似乎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将手掌贴上了她的面颊,他是才从外头走进来的,手指上带着料峭的寒意,倒是很是舒服。 甄华漪手指蜷缩,忍不住偷偷挨蹭了一下。 他猛地收回了手,语气顿然变得沉沉:“你又发病了。” 甄华漪略有不解,有没有发病暂且不提,皇帝的这一“又”字何解? 甄华漪尚未问出口,就被他一手抱了起来,她小小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甄华漪头脑昏沉,并不知道他抱起她做什么,只感到他走动之间略有颠簸,而后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薰着暖香的床榻之上。 他松开了手不再抱她,甄华漪一下感到茫然无所依。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他的目光宛若带着火星子落在她身上,道:“也罢,先让你舒坦些。” 他的手将甄华漪雪白的裙边一点一点往上卷,他握住她的小腿,滚热的手指烫得她直发抖。 他的声音更低了: “之后再谈正事。” 第32章 外宅你可愿意托身于我? 更漏声滴滴答答,在这寂静的夜里,更加明晰。 甄华漪被压到床上的时候还没有弄清楚,他要怎样让她先舒坦。 她迷迷糊糊的,身体却很喜欢他的触碰,她对自己的接受程度感到费解。 每次预备侍寝的时候,她明明是忐忑害怕多过欣喜的。 他的手掌握紧她的足腕,将她的腿屈了起来,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灼烫的呼吸洒在她的耳边。 甄华漪感到自己一下子脸红了。 她的身子软成一滩水,意识渐趋模糊,任由他予取予夺,但在他生有薄茧的手指触到柔嫩的肌肤的那一刻,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开始抵抗起来。 而后他舔了舔她的唇瓣以示安抚,接着深深地吻了进来。 甄华漪被他的沸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填满,再无其他空隙,他缠着她的舌尖,极为煽情地吮着。 太过难以承受了。 甄华漪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吻,她眼尾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作弄自己,她按住他的手臂,泫然若泣道:“不要揉……” 他却不曾停止,直到看到甄华漪眼角溢出了泪,才慢悠悠撤开手指,他用同样的方式揉了揉她的唇瓣:“你很喜欢。” 她唇上被抹上水渍,亮晶晶地更惹人垂涎,他眼神微暗,抬起她的下巴,又吻了上去。 甄华漪尝到腥甜的味道,她细细思索了一下,猛地有些羞恼,她挣扎起来,他却加深了这个吻,让她尝到他指尖的味道。 他亲吻她的时候也没有放过她,甄华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敞开肚皮的猫,或是一只打开蚌壳的蚌。 两人分开之时,都有些微汗涔涔,甄华漪被他从背后抱住,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肩上,被他捉住了手。 “既如此,你自己来。” 她一惊,想要抽开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摇着头躲避,但他不为所动,他带着她的手,将她自己戏弄了个彻底。 事毕,甄华漪伏在他的肩下,羞得不敢抬头,但他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他等着她缓过来,期间一直盯着她的面孔,虽然看的不清楚,但半隐半露中的艳色便足以他兴奋。 * 李重焌整个人分做了两半,一半亢奋于方才的一场情。事,一半冷静地思索着对甄华漪的打算。 他现在想来都觉得惊奇,凭他的身份,任凭看中哪一个小娘子,都是唾手可得的。 他又一贯于女色甚为淡漠,从未在女人身上费心。 没曾想到唯一让他动了心思要收入府中的,却是宫里的女人。 他其实并不觉得甄华漪有多么特别,只是那个雪夜他突然发现,他与甄华漪许多亲密之举早已过了界,甄华漪老早就是应是他的所有物了。 既是他的东西,断然没有放在外头的道理。 他沉沉地看着甄华漪,美人花枝力颤,困倦地蜷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只小猫。 他慢慢收回了眼神。 甄华漪身份特殊,是皇兄的妃嫔。他和皇兄虽然感情甚笃,但两人都身居高位,未免关系渐趋微妙。 但李重焌曾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说皇兄打算将她送给卫国公。这么说来皇兄并不将她当做是自己的妻妾。 既然能送给卫国公,可见甄华漪在皇兄心中不值一提,那如何不 能送给他? 他这种冲动的想法一晃而过,心里却明白他是不能开口要人的。 要用点迂回的手段,或许在围猎中可以做到。 可就算能将她接出来,如何安置,亦是一个麻烦。 自然是不能以她原本的身份进门,须得去佛寺道观住上一段时日,最好捏造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但长安认识她的人不少,晋王府与长安勋贵来往频繁,人多嘴杂,恐怕会生事。 还是在外头寻一个宅子更为稳妥。 李重焌定下了主意,低头看甄华漪,却见她渐渐清醒过来,她虽然还残留着妩媚风情,但脸上的潮红退散,身子也些微有些僵硬。 李重焌乌目中便有些许怏怏不悦,他发现,他不太喜欢她疏离守礼的模样,他更喜欢看她全副身心依着他,软软央着他的样子。 李重焌稍微动了一下,甄华漪便顺势坐直了起来,她低头敛眉:“妾失仪了。” 李重焌见甄华漪不再软语唧哝,于是也公事公办道:“说正事吧。” 甄华漪不知他要说的正事是何事,但见他皱起了眉,便更加小心翼翼起来,这反应让李重焌的不悦更添上了一层。 李重焌淡淡地扫了甄华漪一眼,徐徐开口问她:“你可愿意托身于我?” 甄华漪心中一动。 她知晓皇帝对她没有半分情谊,也从未将她当做自己的妃嫔,她的才人之名,不过是一个能在宫里待下去的身份罢了。 现下皇帝这样问她,是愿意将她接纳为他的妻妾? 也是,毕竟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如何将她另嫁他人。 甄华漪欢喜起来,心中一颗重石终于落地。 她最害怕的就是皇帝将她如物件一般转手赠与卫国公,既然皇帝这般问她,就是已经打消了那可怕的想法。 甄华漪眼中摇曳着光,她情不自禁双手握住了李重焌的手臂,声音轻快道:“自是愿意的。” 李重焌察觉到她的情绪,方才的一丝郁悒顿时消失无踪,他垂眼看着她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小女儿情态尽显,不由嘴角微翘。 李重焌双手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扯进了怀中,道:“虽不能给你尊贵身份,但你的体面不会在卢、王之下。” 甄华漪立即想到了宫中的卢贤妃和王昭容。 卢贤妃出身范阳卢氏,自幼有才女之名,王昭容同样出身大族,品貌皆佳,她们进宫后位份都不低。 体面不低于卢、王,甄华漪倒是有些意外了。 她自谦道:“卢家姐姐是长安有名的才女,王姐姐颇有品行,妾才学粗浅,姿色凡庸,哪里奢求比得上卢王二位姐姐。” 李重焌捏着她的手道:“你倒是比她们好一些。” 卢王二人在李重焌眼中面容模糊,性情也无趣,相比较而言,还是甄华漪有趣一些。 李重焌说完这话后,神色略有不自然。他和甄华漪争锋相对的时候多,说这些赞扬她的话倒让他不自在了。 为了缓解这种不自在,他缓缓抬起了甄华漪的下巴。 甄华漪目光有些躲闪,方才她多少有些神志昏昏、意乱神迷,现在她意识很清楚,因此察觉到他的欲求后,她有了淡淡的尴尬。 李重焌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只以为她害羞了,于是他轻笑一声,再度欺身吻上了她。 甄华漪跪坐在床榻上,费力仰着头承受。 唇齿相触,一串熟悉的颤。栗从尾椎而上,甄华漪攀着他的肩,却没有什么力气。 李重焌将她压了下来,床榻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甄华漪眼睫微颤,眼泪无意识地从发红的眼尾溢了出来。 殿外,杨七宝和钱葫芦站在寒风里揣着手哆嗦。 风灯下,两人神色各异。 杨七宝忧心忡忡,眼见晋王殿下和甄才人搞在了一起,若不出事还好,一旦东窗事发,他这个传话牵线的,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只是啊,从被晋王盯上后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喽。 好在晋王待他不薄,在内廷他锋芒稍逊王保全,在外朝他却渐渐能压王保全一头了。 钱葫芦虽然身上冻得发抖,但心里却很美。 当初这两人还没苗头的时候,他就慧眼如炬看出了端倪,现在果然如此。 因钱葫芦对此事有所察觉,有关甄华漪之事,李重焌通通让钱葫芦来打理,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得用的太监张得福,至今还蒙在鼓里。 那张得福一心准备讨好未来的女主人贺兰娘子,与贺兰府的交际应酬,一律不曾假手他人,钱葫芦被他排挤了个彻底。 钱葫芦争不过,微微一笑,也不打算烧贺兰娘子这热灶了。 他们各自选定了女主人,端看是谁笑到最后。 杨七宝和钱葫芦各自想着事情,沉默得如同门口摆着两石狮子,深夜的宫廷很是安静,只有呜咽的风声,或许不仅是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停了,杨七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里头叫水了么?” 钱葫芦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似乎听见他家殿下在细细地哄着甄才人。 钱葫芦老脸一红道:“再等一会儿吧。”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屋里依旧没有叫水,而是开始说起话来。钱葫芦精神一振,想着屋里说完了话,再将甄才人给送回去,他们就能歇着了。 然而片刻后,杨七宝和钱葫芦听见床榻重重地咯吱了一声。 杨七宝和钱葫芦不约而同地轻声叹了口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终于传来叫水声。 杨七宝低着头弯着腰走进了屋里,屋子里暖融融的,混着一股甜香,杨七宝莫名心跳加快。 他进门之时,一眼过去瞥见锦衾之下乌黑的发缠绕着半截雪白的肩,这就足以让他心跳加快。 而后晋王殿下冷冷的一瞥更让他胆战心惊。 李重焌衣袍宽松,身躯雄健修长,他赤着脚走来,挡住了杨七宝的目光:“放下就好。” 杨七宝头也不回地狼狈退下了。 甄华漪听到杨七宝退下,她用手肘软软地抬起身子,就要起身去清洗一番,却被李重焌按住了。 她身上出了薄薄的汗,发丝都黏在脖颈上,她的手指也是湿漉漉的,只怪他方才的刻意捉弄。 甄华漪躲开了李重焌的手,再度起身,却被他捉住了手,甄华漪只得不解地看着他。 他揉着她滑腻湿润的手指,道:“帮我。” 甄华漪脑子黏成了浆糊,迷迷糊糊问道:“帮你什么?” 他含住她的耳垂,声音都变得濡湿黏稠,他道:“帮我。” “弄出来。” 甄华漪察觉到他宽松衣袍下的异样,脸颊顿时红得发烫。 她被李重焌牵着手,往他身上引,触到的时候,甄华漪忍不住小小地抖了一下。 她身上黏糊糊湿。漉。漉的,背上生了细细的汗,手上同样粘。腻润。滑。 她的手指忍不住往后缩,察觉到他握紧了她的手,偏头冷冷望向她,她咽了一下口水,道:“我还是先去洗个手。” 他呼吸微重,有隐约笑意:“这样更好。” 好在哪里? 甄华漪晕晕乎乎地握住了,她手心的汗和他那里的汗混在一起,她意识到这一点感到心里突突直跳。 他也跳动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甄华漪听见更漏淅淅沥沥的声音,她从床榻上走下来,乌黑的发一丝丝从他身上蜿蜒离开。 她手腕很酸,站在水盆前,右手还有些哆嗦,她将满手的东西一点一点洗干净,但擦拭完后,她依旧感到手上残留着兰麝气息。 甄华漪背对着他整理衣裳,她的衣裳并未脱下,只是稍微凌乱了些,她记得他在兴奋之时将她的衣襟扯开了一些,轻轻咬了一口,而后收敛地退开了。 甄华漪将衣裳理好,而后慢慢转身,轻声细语道:“妾该走了。” 若无皇帝允许,寻常妃嫔不得在皇帝这里过夜,今夜甄华漪并没有听到皇帝允许她留下来,她是识趣的,于是先行请辞。 李重焌靠在床头,他仰着头闭上双眼,他冷玉般的面容上泛着一丝红潮。 他尚留在余韵中,冷不丁听到甄华漪请辞的话。 他睁开眼,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知晓甄华漪不能留在这里,既是她不开口,他也是会送她走的。 可她未免抽离得太快了。 李重焌收回眼神,扬声道:“杨七宝。” 杨七宝闻言飞快走了进来,这一次他低垂着眼睛,一丁点儿都不敢乱瞟。 李重焌声音冷淡:“送她回去。” * 甄华漪冒着冷风回到绿绮阁,傅嬷嬷心疼道:“这么冷的天,圣上就算不让娘娘留宿,也应当让宫车将娘娘送回来吧。” 甄华漪小声道:“嬷嬷慎言。” 她想了一想,问道:“我们这边的动静,没有让姐姐知晓吧?” 傅嬷嬷也压低声音道:“若是让贵妃知晓了,怕又是要使尽手段截人了,这次老奴和玉坠儿也长了点心眼,一丁点没让那边的人知晓。” 甄华漪点头道:“嬷嬷做得对。” 她回想蓬莱台的两次经历,每次都是黑灯瞎火的,来接她的公公都避开众人神色紧张。 她猜测,皇帝恐怕不欲让人知晓。 至于原因,她想应当是不想让她的好姐姐伤心。 甄华漪想到这里,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傅嬷嬷和玉坠儿,叫她们不要向旁人提及蓬莱台的事情。 傅嬷嬷点头应允后,小心翼翼问道:“娘娘,圣上对你如何?” 甄华漪登时脸红了,她故作镇定道:“比往日态度要好很多。” 傅嬷嬷继续问道:“娘娘,圣上如今对你态度转变,你瞧着,他还会将你送给……卫国公么?” 甄华漪这次终于可以让傅嬷嬷放心,她浅笑着说道:“虽未明说,但圣上问我可愿托身于他。” 傅嬷嬷听了面露欣喜:“这么说来,他是要娘娘留在宫里了。” 甄华漪小小“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向傅嬷嬷提及更多,什么不亚于卢王的体面,听起来就太过张狂。 或许她也不能将皇帝情。热时随口说出的话信以为真。 * 李重焌那日在蓬莱台见甄华漪并不是为了做那档子事的,而是为了确认甄华漪的心意。 既然甄华漪愿意跟他,那他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他让钱葫芦在长安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合适的意思就是,不能离长安勋贵太近,但也不能周边都是偷鸡摸狗之辈。 听起来要求不高,可是钱葫芦犯了愁,既是要远离勋贵,那这宅子恐怕离晋王府也近不了。 既是安置晋王殿下的外室,那这宅子定是要精美雅致的。 他这样一连寻了好几天,李重焌等得不耐烦了,提了他过来一问,踢了他一脚骂他一句“蠢材”。 远不远,李重焌并没有特别在乎,精美与否,李重焌也不在乎,他不明白这样一件寻宅子的小事,钱葫芦为什么寻了这么久。 钱葫芦便苦着脸,将他看好的几处宅院画在图上呈给李重焌看,等李重焌做最后的定夺。 李重焌扫了一眼,用朱笔随意一圈,道:“这处就好。” 钱葫芦将李重焌漫不经心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一凉,看殿下这态度,怎的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在乎甄氏啊。 张得福讨好的贺兰娘子天然就占了一个正妃的身份,钱葫芦心里对甄氏是否能压过贺兰娘子一头,十分在意。 李重焌圈了给甄华漪的宅院,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有一日同贺兰璨骑马路过街巷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这儿是永平坊?” 长安一百零八坊,其中城东达官贵人云集,城西则多为商人庶民,这永平坊就在长安城西北角。 李重焌见到一身穿绫罗的富商闪身走进小楼里,二楼窗牖里的美妇人立刻面色一喜,没过多久,窗里的二人抱做了一团。 贺兰璨嬉笑了一声:“偷汉子了。” 李重焌皱了下眉。 李重焌又驱马向前走,他看见一个身上穿着破棉衣的半大孩子将一妇人的包裹抢了,那孩子一路飞奔,跑到巷子中,见了一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瑟缩着肩,将包裹递给了他。 中年男人翻开包裹,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手一巴掌就将那孩子拍得一趔趄。 李重焌眉头皱得更深了。 李重焌骑着马,最后不经意地走过了他圈中的安置甄华漪的宅院。 这宅子不大不小,外面看起来颇为精巧,倒是不差,可是这永平坊鱼龙混杂,是万万不能将甄氏安置在这里的。 李重焌一言不发离开永平坊,没过多久,在家中悠闲度日的坊正被上峰长安令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 永安坊到了下午开始鸡飞狗跳,着锦穿罗的富商被坊正叉着腰从寡妇的屋子里赶了出来,偷鸡摸狗当街抢劫的都统统拉去了大狱。 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瞧着热闹,并不慌张,尽管那半大的乞儿已经被官府捉拿了去。 中年男人道:“我做这种生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就算是长安令、万年令过来,也要灰溜溜地躲开,我的贵人,可不是他们这些芝麻小官敢碰的。” 长安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手对付他们,还得掂量掂量。 然而到了晚上,坊正就给他送了一套枷锁。 与此同时,出狱的乞儿还在愣着神,今晚他见到了让长安令战战兢兢的贵人,长安令口称他“殿下”。 他见长安令如此害怕,还以为那位“殿下”青面獠牙,然而那位殿下转过身,对长安令冷冷淡淡,对他却是难得的和煦。 “回去吧。” 那位殿下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 李重焌整顿永安坊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这下不光是城西,就连城东的勋贵们都开始心有惴惴。 长安令和万年令都警觉起来,各自暗暗吩咐着底下人严管坊市。 博陵崔氏长安的宅院在城东,经学大家崔炎与长子崔远山次子崔邈川在书斋里谈话。 博山炉袅袅升起青烟,崔炎捻了捻胡子道:“晋王此举何意?” 崔远山道:“晋王想让世家们听话,世家大族都置若罔闻,莫非,这是敲山震虎?” 崔炎慢慢啜饮一口醺茶,道:“吾儿不必紧张,晋王要敲的虎,何止是我们崔家,按风不动就好。” 崔邈川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幽幽开口道:“但是晋王只请过父亲去学宫教授经典,父亲辞而不就。” 崔炎闻言,呛得咳嗽了两声。 崔炎沉思了片刻,说道:“为父官至门下侍中,门人故交甚多,晋王想对付我,还要掂量掂量,只是邈川你才入仕,朝中又多晋王党羽,须得小心应对。” 崔邈川道:“父亲放心,儿子会谨慎行事。” 他面容清凝,肃肃如松下风。 他烹水煎茶,一举一动,姿容端正清雅。 他淡然道:“父亲也不必过于忧心,千年世家,煌煌名门,怎会因一人而毁于一旦,”他抬头,“哪怕他是晋王。” * 李重焌不知他因寻一处合适的宅院,惹得长安世族们惴惴不安许多事日,长安世族们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确信他每一次动作都饱含深意。 就算他把事实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晋王殿下怎会为了寻一个宅院亲力亲为大动干戈。 连晋王殿下自己开始也是不信的。 李重焌原以为为甄华漪寻一个宅子是随口一提的小事,但到了后来,他却颇为上心。 自那日在永安坊见了些鸡鸣狗盗之辈,他就打定主意舍了永安坊的宅子,他又在钱葫芦的图纸上挑了一个,淡淡告诉钱葫芦,就定下这座宅子。 钱葫芦慎重地问他,是否要亲自去看看,李重焌皱着眉拒绝了。 那日去永安坊本是意外,钱葫芦莫非以为他很在乎甄氏的宅子?他倒没有这般闲适。 只是傍晚回府的时候,刚好要经过那宅子,虽然比起直通通的老路来,要绕过好几个坊市。 李重焌栓了马,迈步走进这方宅院里。 平心而论,这宅子不错,又大又敞亮,只是西边院墙矮了些,还邻着书塾,他从外 面骑马经过的时候瞧见年轻未露头角的俊秀士子们好奇往这边望。 李重焌站在西墙边上很快做下了决定。 不行。 李重焌这几日看了不少宅子,有的太**仄,有的太大空旷,有的太近,有的太远,这般挑剔下来,最后还是让他寻到一处满意的。 这宅院精巧而舒适,屋里的陈设柔软又奢靡,不似寻常人家。 若是正经人家的宅子,会更大方阔朗,以便邻里亲友来访。 这里却是个适合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重焌疑心,这宅子从前的主人也是一位娇藏其中的美人。 这里不需要外客来访。 他走进卧房,见到绣榻前摆着六扇重重叠叠扇屏,围出后面狭小、私密的一方天地。 他仿佛能看到甄华漪躺在凌乱衾被之上,依偎着他,红软的唇吐息出喁喁私语的娇懒模样。 李重焌突然有种冲动。 虽然天色不早了,他却想立刻见到甄华漪。 他命钱葫芦向宫里悄悄传话到绿绮阁,约甄华漪老地方相见。 “老地方?”甄华漪看了看钱葫芦,立刻明白过来。 她和李重焌的老地方,应当指的是万寿殿的画室,只是天色已晚,她怎么能去见李重焌呢? 李重焌在宫门落钥前入了宫,见过皇帝后,径直到了蓬莱台。 他弯腰在熏笼里点上香,等候着甄华漪如期而来。 第33章 疑窦她放纵的人究竟是谁。 那日甄华漪深夜回宫,疲倦得很,和傅嬷嬷说了几句话,简单梳洗了一番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甄华漪醒来时,一张粉面陷在柔软的锦衾中,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却还不想起身。 她听见窗子外头傅嬷嬷在低声吩咐玉坠儿:“昨夜娘娘和圣上同房,想必是累得狠了,让她多睡会儿,万寿殿那边你赶紧去告个假。” 甄华漪一下子脸红了,昨夜虽有些过分,但她看过避火图的,知道皇帝没有和她做到底。 甄华漪回忆起昨夜,忍不住心砰砰跳了起来,脸颊也在微微发热。 她心里很清楚,她不能对皇帝动心,事实上,想起平日里皇帝做的那些事,她也很难动心。 但一想到他的手掌、臂膀和身躯,和他紧紧握住揽住自己时候的感觉,甄华漪就忍不住柔情似水了。 她很难想象锦绣衣袍下是那样伟岸的身躯。 她想自己有些色令智昏。 这些天里,甄华漪一直有些晕晕乎乎,直到钱葫芦悄悄来到绿绮阁见她,并告诉她,李重焌要她在老地方见面。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钱葫芦今夜她会如期赴约,她含笑问道:“许久没有见到钱公公了,今日瞧见公公安好,我就放心了。” 前些时日,钱葫芦被李重焌打发进了掖廷,因为他太过热心撮合李重焌和甄华漪,被李重焌怀疑他有二心。 钱葫芦存心讨好甄华漪,因此对她颇为坦陈,他苦笑道:“是奴婢犯了殿下的忌讳。” 甄华漪不动声色问道:“忌讳?” 钱葫芦道:“殿下最恨二心之人,误解了奴婢,奴婢那回的确存了私心,但绝非二心。” 甄华漪道:“晋王殿下一向豁达爽朗,倒是没想到。” 钱葫芦道:“殿下视为已物的东西,那是旁人一丁点都沾染不得的。奴婢虽只是个太监,但也是殿下的家奴。奴婢记得,当年殿下少年之时,太后娘娘曾经送给殿下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难得的好东西,殿下喜爱非常,命工匠打造黄金笼,饰以翡翠珍珠,后来……殿下发现,那鹦鹉是圣上不喜,被太后转赠给殿下的……” 钱葫芦说着说着,发觉自己得意忘形了,他这话说得,简直是在隐射威胁甄华漪了。 他闭了嘴,转换话题道:“夜里冷,娘娘要多添一件衣裳。” 甄华漪却还在被他的话震得心砰砰跳,她问:“后来呢?” 钱葫芦沉闷半晌,憋出两个字:“死了。” 钱葫芦自觉说错了话,忙告了退。 天色越来越晚,甄华漪独自坐在窗牖边,心里想着钱葫芦的话,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钱葫芦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李重焌的本性,和传闻中的他大相径庭。 甄华漪不知自己为何心忧,她因被兄弟两人所不喜,可谓是安全得很。 甄华漪想,她大约是在担心同情那个被李重焌金屋藏娇的、传说中容色惊人的宫女。 禁庭之中的所有宫女,本都是皇帝的所有物。李元璟现下不在乎,说不准是没见识到那美人的倾国之色。而依着李重焌这小心眼劲,将来未必不会因爱生恨。 甄华漪想了半天旁人的闲事,见时间不早,她将这事先放下,她不再犹豫,她披上半旧的狐青裘衣,捧上一卷佛经,前往万寿殿。 她借口向太皇太后请教佛经的借口,顺利走进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对她的到来倒是很欢喜,可能更欢喜的是她向自己请教佛经。 太皇太后对甄华漪讲了经,一看夜深了,便留甄华漪在万寿殿留宿。 夜深了,甄华漪躺在榻上并没有睡着,她听见外间没什么动静,便悄悄地起了身。 临睡前,甄华漪将太皇太后派来伺候的宫女都打发出去了,只留玉坠儿一人在屋内候着,因此她出门并没有遇到多大阻碍。 她披着长长的乌发,蹑手蹑脚地走向画室,期间有好几回差点让她撞见起夜的宫女,还好让她及时发现躲过去了。 她来到画室前,仰头看一眼紧闭的门,心中莫名忐忑。 李重焌让她在夜里来这里,寂静无人孤男寡女…… 甄华漪狠狠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是她想的那般,李重焌还没有那般唐突。 她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又有些紧张,这时候已经很晚了,李重焌等了她多久?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木门的吱呀声在深夜里尤为明晰,她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快步走进了门。 门里漆黑一片,她小声唤了一声:“殿下?” 没有回应。 她抬高了声音:“殿下?” 依旧是没有回应。 甄华漪点了蜡烛,捧起蜡烛在画室内转了一圈,终于确认,李重焌不在这儿。 她站着等了好一会儿,只感到寒意从脚底起,她便爬上了美人榻,用裘衣将自己包裹着,蜷成了一团。 画室里很安静,又冷又困,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蓬莱台却是温暖如春。 李重焌负手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钱葫芦缩着脖子往窗外望了一眼,除了黑黢黢的夜,什么都没有。 没有灯笼火光,没有姗姗来迟的人影。 “殿下……”夜已经深了,钱葫芦刚开口要请李重焌先行休息,李重焌抬起了手制止了他。 李重焌声音沉沉:“你出去。” 钱葫芦道:“殿下可是要奴婢去绿绮阁请甄娘娘……” “出去。”李重焌又一次打断了他。 钱葫芦觉得李重焌的声音仿佛淬着冰,他身子一缩,慢慢退了下去。 李重焌自始至终没有转身,他看着黑夜,拧起了眉。 近日他着手安置甄华漪的事情,但从开始到现在,他对于这件事一直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仿佛他已经料到了事情没有这般简单。 仿佛有什么他本该察觉到的,他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今夜,甄华漪没有现身,李重焌想,他的预感就应在了这里。 甄华漪犹豫了。 他略有不解,那夜他开口要甄华漪托身于他,她明明是感激欣喜的,莫非那是装出来的? 李重焌稍感愠怒,若甄华漪不愿意,她直言便是,又何须欺瞒。 他并非是强人所难之人,也不是非她不可。 温香软玉勾人,他亦不能免俗,但也不过是**欢愉罢了。 李重焌下意识握紧手指,想要去转那枚玉扳指,而后手指一僵,他已经将那枚扳指取下来了,手指上是空落落的。 李重焌缓缓握紧了手指,而后松开。他伸手,将窗子合上,啪嗒一声,窗外风雪转眼消弭,一丝冷意很快融在空气中。 * 甄华漪蜷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冻醒了,她哆哆嗦嗦起身,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在黑暗里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屋里依旧没有人。她想了一下钱葫芦的传话,想不明白李重焌既然约了她来这里,为何却不现身。 她回想了一下这段日子的李重焌,自从观音图画好后,他和她的来往很少,只是那天夜里,他莫名奇妙地出现了,给了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后,又是许多天不见踪迹。 甄华漪开始还好自作多情地想一下他是否是对自己动了心思,冻了一夜后,她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是如此轻易就能打动李重焌,他怎会还是长安城里那个让女郎们高不可攀的晋王殿下。 上回梅园李重焌警告她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甄华漪想,更大的可能是李重焌又在刻意试探她了,就像上回在梅园里她不小心跌到他的怀中一样。 莫非,是李重焌觉得她贼心不死,没有一心一意对待他的兄长,才有那回的试探? 或许是因为那夜她的表现没有让李重焌足够满意,怪她不够贞烈,没有在那个时候一巴掌打在李重焌的脸上。 这样一想,今夜就说得通了,让她受冻了大半夜,这就是李重焌警告。 甄华漪咬着唇,静静思考着。 他厌恶她向他示好,觉得她不安于室。 甄华漪起身推开了窗,天边是淡淡的蟹壳青,看起来即将破晓。 甄华漪害怕万寿殿的宫人早起去她屋里发现她不见踪迹,于是提着裙子悄悄离开了这里。 甄华漪避开众人回到屋里,听见玉坠儿小声道:“娘娘要是再不回来,可真要吓死奴婢了。” 玉坠儿有些狐疑:“娘娘到底是去哪儿了?” 甄华漪没有将她和李重焌的事给玉坠儿讲明,倒不是信不过玉坠儿,只是这事关系重大,又有点难说出口。 她也没有刻意瞒着玉坠儿,只看玉坠儿什么时候自己发现。 甄华漪没有多解释,道:“去见一个人。” 玉坠儿面露惊喜,压低声音:“是圣上。” 甄华漪道:“不是。” 玉坠儿却不信,她暗暗想着,她老早就发现了自家娘娘行踪奇怪,后来圣上又几次在夜里偷偷和娘娘私会,或许,这就是贵人们的癖好吧。 她不再追问,服侍着甄华漪上榻补个觉。 甄华漪裹紧了被褥,怀里抱着暖婆子,直打了好几个喷嚏。 甄华漪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入眠,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睁眼一看,天光大盛,万寿殿的宫女们已经进屋候着了。 宫女说道:“才人,约莫半刻钟后太皇太后就要起身了,才人要快些穿戴起来。” 甄华漪便懒懒支起腰肢,她蹙了蹙眉,感到脑袋有些昏沉,她压住不适,对宫女笑笑:“这就起来。” 玉坠儿服侍着甄华漪很快穿戴完毕,跟着宫女一同来到正殿请安,甄华漪尚且眉眼惺忪,一抬眼,却看见李重焌修长挺拔地站在太皇太后身侧。 他穿一身杏白色流纹锦袍,在太皇太后面前谦逊温和,与寻常人家的孙辈没什么区别。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侧身。 甄华漪抬眼一看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冷冷地转过了脸。 甄华漪心里生气,觉得头更痛了。 甄华漪给太皇太后请了安,见太皇太后拉着李重焌说话,没有闲心理会她,便知趣地告退了。 她走在回廊上,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手腕,甄华漪回头一瞧,竟是李重焌,她面色发白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这里暂且没人,才微微放下了心,她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李重焌一言不发,拉着她直走到了两人经常见面的那间画室,他面色沉沉:“昨夜你为何不来?” 房门被紧紧阖上,甄华漪后背抵着门上坚硬冰冷的雕花,看着俯身迫着她的李重焌,不由得有些紧张。 李重焌离她太近了,甄华漪觉得她略动一动就会撞上他的胸膛。 她咬了咬舌尖,故作镇静:“我昨夜等了殿下一宿,是殿下没有来。” 李重焌皱了眉,正要驳斥,却听见甄华漪道:“殿下,你离我太近了。” 李重焌低头,挺直的鼻梁差点擦过甄华漪的脸颊,她一下子像是胆小的兔子一般缩了缩脖子,甚至连眼尾都变红了些。 李重焌见此情状,莫名耳根一热,却听从了她的话,往后退让了几步。 甄华漪扯了扯衣裳,理了下鬓发,李重焌瞧着她细碎的动作,却是耐心地等了下来。 他定定看着甄华漪,甄华漪有所察觉,顿时动作僵硬,不知手脚怎么摆才好,她讪讪放下手,向李重焌回望过去。 李重焌移开眼睛,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昨夜为何不来?” 甄华漪狐疑望了他一眼,心里认定他在故意为难她。她不知晓其他人面对李重焌的指鹿为马会怎样做,想必会违心顺从他,毕竟是权势赫赫的晋王殿下,甄华漪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最好这样做。 但是,甄华漪愤愤盯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睛:“昨夜我等了你一夜。” 李重焌拧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在哪儿等我?” 甄华漪道:“这里啊,”她蹙眉想了一下,“还能有哪里?” 李重焌眉头更深了,他正要说什么,忽听得砰地一响,有人重重推开了窗子。 甄华漪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李重焌背后一钻。而李重焌也与此同时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后藏。 窗子被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宫女丹青说道:“是谁藏在这里说话?” 听见她的声音,屋里两个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李重焌绷着脸,走上前一步,将窗子重重合上,他侧身对甄华漪道:“你先走。” 甄华漪点点头,没有多话,她慌里慌张开门逃了出去。 李重焌确认甄华漪已经走远了,这才重新开了窗,他看见那个傻宫女依旧站在窗外,她露出一脸思索的神色,她抬头看着李重焌,忽然高兴起来:“殿下,我想明白了!” 李重焌没有兴趣听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宫女究竟想明白了什么,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陡然一僵。 “上回睡在暖阁里的是殿下你呀,不是圣上,奴婢给才人娘娘指错了路。” 李重焌面色顿变。 他听这个宫女说过几回她认错了自己和皇兄,虽让人有些不快,但他并不会计较。 这一回,她提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霎时间想到那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 甄华漪像一只小猫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他那时感到愠怒,因为她的不知检点刻意勾引。 现在他感受不到愤怒,他只觉得自己分外地平静。 平静到,能够感受到浑身上下细微如针扎似的燥痒。 丹青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惊吓一般地逃走了。 李重焌缓慢又平静地重新合上了窗子。 他的确察觉到和甄华漪的来往中有一丝不太融洽的地方,有时候她柔情似水,有时又分外矜持。 他本该察觉到却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终于显露了分毫。 若是甄华漪有时候将他当做了皇兄,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李重焌慢条斯理坐在美人榻上,他伸手往榻上一摸,抬起手,手上多了一根长长的发丝。 她昨天来了这里,她并不知道他说的地方是蓬莱台。 她为何不知道? 李重焌心中有一个猜测缓缓浮了上来,他攥紧那根发丝,面色黑沉如水。 他的目光忽然落下窗边的一只食盒上,雕漆木胎的食盒上浅浅覆了一层灰,应当是有几天没收拾了。 李重焌记得前几回他来的时候,这食盒每次都很干净。 他不知听谁讲过,或许是钱葫芦吧,他说甄华漪每日都会经过这里,放下她亲手做的糕点。 他起身走向窗台,伸手翻开了食盒盖子。 里头有几枚单笼金乳酥静静地躺在白瓷盘子里,乍一眼看过去是金黄饱满的,他伸手一捏,又硬又干,他稍微用力,就 在他手指上碎成了渣滓。 她的乳酥放得太久了,李重焌怀疑或许是放了月余。 只会做表面功夫敷衍他么? 好,好得很。 他捻起一块乳酥,塞进了嘴里。 又干又硬又涩,但他一块又一块,将这乳酥慢慢吃完了。 送到嘴边的东西,他想他不该放过。 李重焌将食盒收拾好,重新放到窗台上,他迈步走出了画室,招手让钱葫芦走了过来。 他想要唤钱葫芦将甄华漪带过来,但转眼又改变了主意。 “回府。” 他想他受了甄华漪的戏弄。 没有人能够戏弄于他并全身而退。 但在报复之前,他必须亲手查证。 * 甄华漪今日在学堂上破天荒地睡着了,她被推醒的时候还十分茫然,转头看见贺兰般若探究的眼神:“甄才人,你是生病了吗?” 贺兰妙法也看了过来:“你脸色不太好。” 甄华漪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端正坐姿,就看见魏大家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甄华漪紧张起来,不知魏大家会怎样刁难她,她小心看了一眼四周,没有瞧见李雍容的身影,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出乎意料的是,魏大家只是淡淡道:“才人既是生病了,就回宫歇息吧,”她顿了一下道,“课业的事不用担心,我会抽时间去才人宫中教导。” 贺兰般若道:“何必麻烦先生,就由我们姐妹去就好了,甄才人,如何?” 甄华漪脑袋昏沉,她实在撑不住了,听见贺兰般若说话,只是点头。 甄华漪回了绿绮阁,养病的第二天,贺兰姐妹便登门拜访。 甄华漪原以为她们只是说客气话,倒是没想到她们真的来了。 贺兰姐妹两人将魏大家这几日的功课都给甄华漪讲了一遍,甄华漪忍着头痛认真地听后,三人将功课放下,闲聊了一会儿。 甄华漪和贺兰般若搭过几次话,知晓贺兰般若性格活泼,说话讨喜。她平日很少和贺兰妙法接触,今日一见,才知贺兰妙法比她妹妹更胜一筹。 她文雅端庄,却从不拿腔拿调,自有一股天真从容,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欢喜。 贺兰姐妹和甄华漪说起围猎的事。 贺兰妙法道:“过几日就要去围猎了,每年冬日,爹爹都要带我去围场,这次又是,这么冷的天,我还情愿待在府里。” 贺兰般若笑容浅淡:“我是这两年的冬日才跟着爹爹去的,倒是还觉得新鲜。” 她抬头看一眼贺兰妙法。 有时候贺兰妙法的天真其实有些伤人。 又闲聊了几句,贺兰姐妹起身告辞。 甄华漪从窗子里看贺兰姐妹往外走,却见到李元璟从凤仪殿正殿走出来,和贺兰姐妹刚好碰上。 贺兰姐妹齐齐行礼:“圣上万安。” 李元璟这才注意到这姐妹两人,他抬手让她们起身。 贺兰般若见了李元璟心中惊喜,她想给李元璟留下印象,但一时竟缩手缩脚,不敢贸然动作。 而贺兰妙法大大落落地对着李元璟笑了一笑。 李元璟一时有些新奇,他略想了一下,道:“贺兰六娘子。” 贺兰妙法笑道:“陛下竟记得我。” 贺兰般若站在他们身旁,她觉得自己恍然成了贺兰妙法的丫鬟。 又或者她一直都是。 贺兰般若陡然生出了一丝不甘。 究竟怎么做,才能赢过姐姐一次呢。 * 围猎的日子定在了十日之后,甄华漪的名字也在出行之列。 甄华漪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预料中的欢喜,她原先费尽心思要随驾围猎,是为了能够有更多机会接近皇帝,以免被甄吟霜随时转送给卫国公。 但如今皇帝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不用像从前那般殚精竭虑了。 玉坠儿兴冲冲地过来告诉甄华漪这个好消息,却见她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疑惑问道:“娘娘不开心吗?” 甄华漪道:“开心。” 她强打起精神,这几日她因为皇帝的允诺而懈怠了,但她也明白,既然走上了争宠这条路,她就不能退却。 这一天,玉坠儿打听到皇帝要去万寿殿看望太皇太后,甄华漪于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她望着镜中的美人,纤腰束素,弱不胜衣,与姐姐甄吟霜算是有七分相似的神韵。 只是她眉目间媚色隐约,不似甄吟霜清雅。 甄华漪站起身来,觉得胸口闷闷喘不过气来,心脏也突突直跳,她想也许是裹得太紧了,但心底总有些不安。 甄华漪出门前问玉坠儿:“宫里没出什么事吧?” 玉坠儿拧眉想了想:“没有啊,近日来风平浪静的。” 傅嬷嬷道:“娘娘,时间不早了。” 甄华漪便不再多想,乖乖让傅嬷嬷给自己披上斗篷。 玉坠儿撑开伞,和甄华漪一齐步入铺满雪的青砖石上。 甄华漪来到万寿殿,却并没有看到李元璟,玉坠儿稍微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李元璟还没过来。 甄华漪于是按部就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然后去学堂念了一上午的书。 散学的时候,高嬷嬷笑吟吟地走进了学堂,说道:“今日圣上过来同太皇太后用午膳,太皇太后高兴,特赐了几道菜过来,娘子们都来偏殿用膳吧。” 小娘子们便跟随高嬷嬷来到偏殿用膳,太皇太后赐下了一荤一素一道甜点,荤的是葱醋鸡,素的是冬笋玉兰片,那道糕点则是水晶龙凤糕。 甄华漪相信,它们刚出炉的时候是难得的美味,只是从正殿太皇太后的桌上传出来,又经由冷风一吹,到了这里时,热油都冷成了块,哪有半点食欲。 但长者所赐,是不能留下半点的,甄华漪和小娘子们都默默无声地将这赐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偏殿桌上令人食欲不振,正殿里,太皇太后却是胃口难得地好。 两个日理万机的孙子同时来陪她这个老祖母用膳,她的胃口怎能不好。 李元璟刚放下筷子,李重焌就举起酒盏:“皇兄,臣弟敬你一杯。” 李元璟一笑,喝下了手边的一盏酒。 他放下酒盏,问道:“二弟今日兴致颇高,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李元璟觉得李重焌今日有些奇怪。 今日早上,李重焌前来清思殿,李元璟还以为他是有什么要事相见,他却说要与自己一同去万寿殿看望太皇太后。 今日又不是过年过节,为何非要去万寿殿。 李元璟这想法一闪而过,他转念一想,去见自己的祖母还需要什么理由,自己还是没有李重焌有孝心。 到了万寿殿,李重焌格外能哄太皇太后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用膳的时候,李元璟只得留下来一同用膳,期间,李重焌一杯又一杯地劝酒。 李元璟想,莫非是李重焌有事相求,是他手下的人犯了什么错事要请求宽宥?若是如此,倒是可以借此事利用一番。 可李重焌直到用完了膳都没说什么。 李元璟饮了许多酒,有些晕晕乎乎,太皇太后命人将他扶到寝殿去休息。 太皇太后回头瞧李重焌,却见他啜饮着酒,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问道:“二郎不若也去休息休息?” 李重焌笑道:“好,孙儿借祖母的暖阁歇一歇。” * 用完了膳,是时候回宫了。 甄华漪却有 些踌躇,她想着自己要不要去李元璟经过的路上去碰一碰他。 她走在花园小径上,看见贺兰般若赏了宫女几个金锞子,那宫女说道:“圣上席间饮了酒,在这里睡下了,想必一时半会儿的遇不见。” 宫女躬身行了礼快步走了,贺兰般若面色不豫地念叨着什么,也径直走了。 甄华漪想了想,决定放弃了,这时候一个青衣宫女走了过来,甄华漪认出来,这是万寿殿一个叫丹青的宫女,之前和她有过一次交谈。 丹青低着头走来,在甄华漪面前停下,她依旧低着头说道:“甄、甄才人,圣上、圣上在暖阁小憩,命奴婢来请甄才人过去。” 丹青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句早已在脑子里滚过好多遍的话。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她又想起晋王殿下吩咐她的神色。 门窗紧闭的暖阁,光线昏暗,她跪在晋王殿下的脚边,听他说:“你要走到甄氏身边,这样对她说。” 丹青慌张道:“可是丹青不会说谎,丹青说谎会害怕、会紧张。” 李重焌俯身温声说道:“不必紧张,想象你说完这句话后,会有好吃的糕点等着你。” 他神色转冷:“若想象不出,那糕点便可惜了,没有舌头的人,是尝不出咸淡滋味的。” 丹青一直低着头,害怕被甄华漪发现端倪。她费力去想象马上能得到的糕点,但怎么想象,她都高兴不起来。 好在甄华漪对她并没有起疑心,甄华漪问道:“是上次的暖阁?” 丹青道:“是。” 她说完这一个字,忙转了身,死死捂着嘴逃走,像是害怕自己的舌头从嘴里消失不见。 甄华漪看着丹青跑走的背影,她青色的衣裳翻飞,发髻上的红绳随着脚步一跳一跳的,甄华漪轻叹一声:“傻人有傻福,这样无忧无虑,可真好。” 甄华漪转身走向暖阁去见李元璟。 她走到暖阁外,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和上次一样。 她在外头等了片刻,听见屋里面男人沉滞的嗓音响起:“进来。” 甄华漪推门走了进去,暖阁里很暗,她转头一看,窗子都紧紧关上,竹帘也放了下来。 她没有多想,李元璟在此小憩,自是要屋内没有一丝光才好。 甄华漪慢吞吞向床榻走过去,不知怎的,李元璟亲密相触的时候她并没有那么抵触,可是每次即将走向他的时候,总让她想要退缩。 她看见青帷之后,男人坐起的身影,透过帷幔,他抬起手示意她走近。 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帷幔之后,她察觉到帷幔内的人沉沉地看着她。 甄华漪等着他吩咐,里面却半晌没有言语。 一只手骤然撩开了帷幔,拽住了甄华漪的手腕。 甄华漪小小惊呼一声,被带到了床榻之上。 她趴在被褥上,仰起头下意识去看男人的眼睛,却被另一只大手覆盖在眼睫之上。 李重焌冷冷地看着她。 她被蒙着眼睛,一脸懵懂无知,她的脸颊被他的手指勒出了软软的肉,她的睫毛在他手心紧张地上下扫着,但李重焌没有丝毫心思去管这些东西。 他心底的其实对自己的猜测已经有了九分的确认,但他不知为何非要来试探这一遭。 他要在甄华漪的口中,明明白白地听见她唤的是他的兄长。 但是试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她进门的时候不言不语,走过来的时候不曾说话,被他拽住手腕拖进来,也只是呼吸乱了一些。 如此缄默温驯,仿佛是在放纵他对她为所欲为一般。 然而她放纵的人究竟是谁。 第34章 试探每个深夜里,她将自己当做了谁。…… 甄华漪眼前一片黑暗,她被捂住了眼睛,但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她微妙地感觉到对面之人的怫然不悦,于是她连呼吸也变得轻微。 她听见他说道:“你的规矩学到了哪里?竟敢直愣愣地看着我?” 而后他的覆在她眼前的手拿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也随之松开。 甄华漪忙从床榻上挪了下来,她跪下,额头贴在地砖上,告罪道:“妾知错了。” 她依旧没有口呼“陛下”。 李重焌心思沉沉地想。 李重焌下了榻,他直直站在甄华漪跟前,不多说话,只是张开了双臂臂。 他只穿了绢白的里衣,大约是为了方便小憩。 甄华漪扭头,看到了随意搭在架子上的湖蓝色暗绣银线连珠纹锦衣,甄华漪欠身站起来,缓步走到架子前,她取下架上的锦衣,低头扫了一眼这衣裳,忽然顿了片刻。 李重焌负手看向了她。 这件锦衣并非是李元璟的旧衣,而是他自己的衣裳。 虽说他不打算干干脆脆地表明身份,但也没打算刻意隐瞒,端看甄华漪什么时候能发现。 甄华漪皱着眉盯着她手里的衣裳,李重焌则盯着她。 她向他看了过来,表情无措,李重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李重焌正要说话,却见她又低下了头,仔仔细细地瞅了瞅这件衣裳,先是将它拿倒了,而后眯着眼扯着衣领,这才将它搭在手臂上。 李重焌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差。 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只是差点把衣裳拿倒了。 甄华漪将衣裳取来,她仰头一下,而后很快避开眼睛,她有些犯了难。 他的身量太高,她要为他穿上衣裳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她咬了一下唇瓣,见他还在等着,于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她费力踮起脚,将衣裳披在了他的肩上。 他肩上的肌肉结实坚硬,她碰上去的时候肌肉骤然绷紧,她心里一跳,手指慌忙蜷了回去。 李重焌感觉到微微的呼吸扫在他的后颈,而后细又软的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停了片刻,倏然离开。 他却觉得肩上仍有什么东西,他很不自在,像是有蝴蝶落在他的身上,而他不好惊扰,注意力集中下,肩上那处酸酸麻麻。 甄华漪收回了手,仰头无声地叹口气,接下来是袖子。 甄华漪正烦恼着怎么开口,却见李重焌僵硬着伸开了双臂,甄华漪欢喜起来,专心致志对付起袖子来。 但她伺候人的功夫实在是不到家,连李重焌都看不过去了,自己将衣裳扯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穿到了身上。 甄华漪低了头,略显尴尬地挪了挪脚尖。 “腰带。” 他绷着脸吩咐道。 甄华漪转头看见几案上的玉腰带,双手捧来,她略一踌躇,在李重焌身前跪了下来。 窗牖缝隙漏出一丝光,斜斜刺了过来,因屋内的黑暗而更加明晰,浮尘在光中跃动着,李重焌垂下眼睛。 甄华漪的发髻被这道光擦亮,勾勒出蓬松温暖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鸦云般的乌发后漏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乌发和发与雪白的肤,撞出一丝惊心动魄的艳色。 而甄华漪毫无察觉,她往他的腰腹下贴了过来,让他不由得呼吸一紧。 她伸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手指一寸一寸地擦过,有些痒,有些难捱。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直到她轻轻扣上白玉带钩。 咔哒一声,李重焌如释重负。 他舒缓片刻,打算后退一步,甄华漪却取了案几上的玉佩又摸向了他的腰间。 李重焌缓缓握紧手指,他阖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慢慢低下了头。 他看见甄华漪眯着眼凑近了些,目光注视着他的腰下,李重焌知道她是在看他腰下的玉佩,但他却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其他地方。 她仰起头,目光盈盈,檀唇翕张,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李重焌看着她的唇,贝齿间隐约见到软红的小舌,他心猿意马地想着它该有多软。 他不知不觉伸出了 手,他抚摸着她的发,手劲时松时紧,他拔下了她发髻上的玉簪,随手掷了出去,玉簪砸在了地砖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甄华漪担心摔碎了簪子,忍不住回头去望,却陡然被人拎着领子扯了过来。 甄华漪向前一趔趄。 大掌按住她的后颈,温热的手心让她忍不住一抖,她被压着往前,再往前。 李重焌心思恍惚,将要做出错事之际,她唇齿间的声音陡然大了些,李重焌听清楚了,她在说:“陛下。” 犹豫一瓢冷水迎面泼下,李重焌顿时再无半点旖。旎心思,他似惊似怒地看着甄华漪,骤然放开了掌住她后脑勺的手。 甄华漪仰头,声音犹豫:“陛下?” 她不知为何皇帝一直盯着她看,她已经为他穿戴好了衣裳,系好了腰带,佩好了香囊玉佩,莫非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 她只好小声唤他一声,开始的声音太小,他并没有听见,她便抬高了声音。 哪知皇帝竟勃然变了脸色。 甄华漪伏地,听见皇帝的声音冰寒刺骨:“出去。” 李重焌面无表情看着甄华漪退下,他对今日试探的结果并不意外,丹青已经将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了。 在甄华漪眼中,那日午后,她爬上的是皇帝的榻。 虽足够令他动怒,但事情还算情有可原,她那时候与自己尚不亲近。 他心里更在意的是,蓬莱台每个深夜里,她将自己当做了谁。 * 李重焌从万寿殿回来后就一直冷着脸。 书房里,钱葫芦和张得福两人杵在一旁闷不做声,做了半天的柱子。 他们二人本是本兴冲冲等待晋王殿下回府好禀事的,现在却各自沉默,盼着不要引起殿下的主意。 幸好张侍郎和卫将军一同登门,钱葫芦和张得福便一溜烟地小跑出了书房。 张固问道:“殿下近日心情郁郁,是因为徐氏之事?” 李重焌揉了揉眉心,道:“不是。” 张固开门见山接着问道:“那是为了女人?” 此言一出,屋内安静了半晌,一向沉稳安静的卫离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 李重焌道:“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但不必说了,我非沉溺女色之辈,只是眼下有件事有些疑惑,所以才会有些许心神不宁。” 他顿了顿,道:“围猎之行之前,是时候做成点事了,今日,我与你二位一同,拜访京兆尹府上。” * 抛开儿女之情这件小事,李重焌顿觉天地宽阔。 李重焌再次登门京兆尹府,潘育宛若惊弓之鸟,李重焌信步往前走,说道:“潘公,我想送你一份大礼。” 潘育的脸刷地变白了,疑心这位骄横晋王口中的“大礼”,是要送他赴黄泉,毕竟上次他拒绝了李重焌的要求,还向贺兰府通风报信了。 李重焌转头看他,问道:“潘公想做中书令否?” 潘育一怔。 李重焌微笑道:“我手下的卫离看中了潘公的位置,不知潘公可否割爱啊。” 中书令一职位置空虚,李重焌乃是众望所归,李元璟拧不过群臣,若是李重焌想要,中书令是他囊中之物。 若他想要让给谁,也是易如反掌,李重焌的拥趸不会有意见,李元璟更不会有意见。 近日李重焌多次试探,李元璟似乎对徐氏之事不知情,他不会知道李重焌要做什么。 李重焌要查徐氏灭门惨案,着实需要一把锐利的刀,一个可控的京兆尹就是这把刀。 潘育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只要有李重焌点头,接下来不用李重焌费心,潘育自然会在朝中办妥这件事。 中书令,与贺兰恕的尚书令也不遑多让了,竟然潘育在朝中孤木难支,不如贺兰氏深厚,但徐徐图之,未必没有风光的一日。 离开潘府,卫离不太开心道:“潘育可恨,殿下却帮了他一把。” 李重焌笑道:“未必是帮,他根基浅薄,未必能坐稳中书令的位置,贺兰舅舅不会容忍他与自己平起平坐的。” 他道:“舅舅不是良善之辈,到时候,他想当贺兰氏的走狗都当不成了。” * 李重焌回到府上,想起了早上张得福似乎有话要说,他问道:“张得福,你道有事请示,何事?” 张得福心里发苦,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赐了一扇十二牒琉璃屏风和一对儿珍珠地花瓶给王妃娘娘,殿下看……这屋子是要开始布置起来吗?” 李重焌一向对婚事兴致缺缺,但也是因为兴致缺缺可有可无,张得福想,晋王殿下也无需去费力拒绝,那么这位准王妃就有很大可能进门了。 但眼下遇上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专门挑这一件鸡肋般的事情和他说道,恐怕会遭殃。 张得福屏息等待李重焌的呵斥,但李重焌淡淡道:“甘棠院。” 张得福心里一喜,晋王府中轴上是正堂及李重焌平日歇息的地方,西院一整个大院落是安置妻妾的,甘棠院最大最气派,是正室应得的院子,但殿下任意妄为,说不准会随意指给哪个妾室呢。 他肯按规矩来,倒是让张得福松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更看重了还未过门的贺兰妙法一分。 李重焌又看向了钱葫芦:“你呢?” 钱葫芦见李重焌没有怒意,松懈下来,他笑着道:“奴婢已经将外头宅子布置妥当了,殿下上回让寻的珠帘碧帐已经寻找了,奴婢将它挂在了寝屋之中。” 李重焌上回亲自去看了宅子,走到卧房时,有些心旌摇曳,他欲将这方小小天地作为他案牍之外的温柔乡。 他忽地想到“水晶帘下看梳头”这一句,便吩咐了钱葫芦去寻一副珠帘。 长安有一户豪富家中有这样一副珠帘,碧帐薄如蝉翼、轻若云雾,缀以玲珑珠玉,明亮如银。这般奢靡精巧的物件,的确和甄华漪相配。 李重焌势在必得。 钱葫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这豪富家里得来了,今日是特意来邀功的。 但没曾想到,李重焌冷冷一睃,道:“僭越。” 钱葫芦面色一白,忙跪了下来,张得福也顺势跪下。 李重焌站了起来,平静说道:“外宅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处,怎配用这种东西,送去甘棠院。” 钱葫芦呐呐应是。 钱葫芦灰头土脸地出了晋王府,要往外宅里走,在路上碰见了骑马而来的贺兰璨。 贺兰璨跳下了马,对钱葫芦作揖问道:“钱公公这是去哪里?” 钱葫芦张口要说话,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听闻西市有一匹好马,我为晋王殿下挑马去。” 贺兰璨道:“过几天就要围猎了,这时候殿下还没寻到好马?不若去我府上挑上一挑。” 钱葫芦道:“那就先谢谢郎君了。” 又说了几句话,钱葫芦借口西市快到闭市的时候,拱手告别,贺兰璨转身看着钱葫芦离开的方向,眯了眯眼。 贺兰璨身边的长随说道:“郎君,咱回府挑马吧。” 贺兰璨笑道:“马?晋王府要挑的可不是马。” 贺兰璨是李重焌自小的玩伴,对李重焌的了解比外人更清楚,前些时日李重焌的举动吓得长安勋贵犹如惊弓之鸟,但贺兰璨却并不认为李重焌就此要对他们开刀。 虽然钱葫芦行事谨慎,但他还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出了李重焌置办的宅子,偷偷翻墙进去望一望,贺兰璨很容易就猜出这宅子将要迎来的新主人是怎样一个人。 是一个要被晋王私藏的女人。 贺兰璨想起宫里的流言,晋王看中了一个容色殊丽的宫女。 以李重焌的性格,这事贺兰璨原本是不屑一顾的,这时候却是信了三分。 贺兰璨心里发冷,他的姐姐贺兰妙法尚未过门,晋王竟在准备接这奴婢出宫。 这贱婢, 怎敢如此羞辱贺兰妙法。 贺兰璨狠狠攥住马鞭,心中暗想,若是让他找出了这贱婢,他会让她生不如死,熄了这攀附权贵的心思的。 * 在长安权贵翘首以盼即将到来的围猎之行时,朝中有了人事变动。 出任中书令的竟然不是晋王李重焌,而是京兆尹潘育,似乎是作为补偿,晋王府的小卫将军做了京兆尹。 更为奇怪的是,朝中晋王一党愤愤争辩了,看起来是气急败坏,实际细看却没有什么行动。 悄悄地,京兆府行事渐渐张狂起来。 职责所在,不能说卫将军做错了,更何况,卫将军背后站着的,可是晋王殿下。 于是满朝朱紫都关起院门,避其锋芒。 满城鸡飞狗跳,长安人便知道,是卫将军又在捕人了。 狱中,一个中年人被绑在柱子上满嘴污秽:“卫离小儿,快快放了我,等我出去有你好看的。” 中年人家世不凡,还在贺兰恕手下做事,他想不通,小小的京兆尹竟敢闯进他的家,绑了他的人。 他叫骂着,就见卫离走了进来,他丝毫不惧,对卫离怒目而视。 而后他看见,在卫离和狱卒之间,一身银黑团花锦袍衣袂翻飞,年轻的男人越过众人走了出来。 卫离和狱卒皆是一愣,而后行礼:“殿下。” 中年人的谩骂戛然而止。 李重焌迤迤然坐在高脚靠背椅,他抬头,甚是温和地开口:“是你纵的火?” 或许是气势隐约在身,中年人看见他竟不自觉抖了一下,但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李重焌又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中年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温热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低头,后知后觉发现手掌已经被剁下。 他想喊,却已经失声。 他听见李重焌的声音依旧淡然:“莫非你以为本王在和你开玩笑?” 中年人哭喊道:“我说,我说,是贺兰相吩咐的,我只是听从命令。” 李重焌沉默半晌,问道:“是谁灭了徐氏一门?” 中年人忍着痛楚疑惑:“徐氏?” 李重焌审视了他半晌,确认他真的一无所知。 他从架子上抽下鞭子和棍子,厌倦道:“打吧,死了为止。” 中年人惊恐:“殿下,我都招了,你要放过我啊。” 李重焌微笑:“我可没答应过这种事。” 而后求饶声不断,李重焌轻皱着眉:“用泥土把他的嘴封上。” 李重焌走出大牢,用丝帕缓缓地将手指擦了又擦,直到看不见血污,他收起丝帕时,看见马车上有女眷在偷偷看他,见他望过来都红了脸颊。 也许在她们看来,他这时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如意郎君。 李重焌收回目光,对卫离说道:“过几日我就要随驾离开长安,皇兄和舅舅都不在,你可以放开手脚干,就算是出事,也有我给你兜着。” 他郑重道:“趁此时机,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卫离点头:“我明白。” * 围猎将近,听说这几日皇帝又大肆打赏甄贵妃,什么雪白的狐裘,精巧的弓弩还有从大宛国远道而来的汗血宝马。 据说贺兰皇后因此闭了宫门生了几天的病。 甄华漪听到这个消息只是默然不语,她裹紧自己身上的半旧的狐青裘衣,想着,皇帝的喜怒到底不是全然无足轻重的。 可是前些日子,皇帝对她发了怒。 她看着窗外的飘雪,有时候忍不住想一想,若李元璟肯将当年的婚约当真,如今她的境遇,她全家以及族人的境遇会不会截然不同。 她猛地回神,苦笑摇摇头,这种想法太过软弱,她怎能沉迷于过去而不是向前看。 准备动身骊山猎场的这几日,甄华漪的绿绮阁鲜有地热闹。 先是柳娘子登门拜访,她登门的时候差点闹出了一场风波。玉坠儿一直对柳娘子为难甄华漪耿耿于怀,这次一见她来,哪有好脸色相待,玉坠儿呛声了两句后,柳娘子陡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玉坠儿尖叫一声跑回了屋,跪坐在地上,伏在甄华漪的膝上,哭着对甄华漪说柳娘子要杀人。 甄华漪一脸无奈看向了柳娘子,冷清自傲的柳娘子微微红了脸,道:“玉娘子,这只是练功剑。” 柳娘子手中的剑并不能伤人,玉坠儿瞧见甄华漪对她点点头,于是擦了脸颊的泪,气鼓鼓地站在一旁瞪着柳娘子。 柳娘子双手托着剑,道:“妾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一柄剑是妾的爱物,想要献给才人。” 甄华漪一阵无言,她知晓柳娘子是来表达她的谢意的,只是她做这事哪里是为了图柳娘子的东西。 甄华漪将剑推了回去,道:“柳娘子,我也没帮你什么,若不是我,定是你拔得头筹,你也是能出宫的。” 柳娘子摇头笑道:“圣上准许我回家看望父母,这却是才人为我求来的,我柳絮儿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才人待我如此,我从前却对才人多有冒犯,实在羞愧难当。” 甄华漪道:“你我都是困在深宫里的人,帮你又何尝不是在帮我?” 柳絮儿比她幸运,父母尚且安在。 柳絮儿见甄华漪神色怅然,侧脸看了一眼玉坠儿,玉坠儿对她摇了摇头,柳絮儿便起身要告辞。 甄华漪送走柳絮儿后,情绪有些低落。 玉坠儿将黄铜手炉里的炭火拨了拨,递到甄华漪手心,说道:“皇后娘娘定然登上了那艘大船。” 玉坠儿口中的皇后并非是贺兰氏,而是甄华漪的母后。 当年长安城破,甄氏一族仓惶四散。 甄华漪流落民间的时候,听说母后陷入了叛军包围,之后香消玉殒。但亦有人说,有人救了母后,用一艘大船,将母后送到了海外。 后面的传闻多少带了些传奇的意味,怎会有凭空出现的大船来救走人。 母后出身寒微,没有亲族可以仰仗,大势一去,根本没有谁会对她伸以援手。 甄华漪理智上觉得母后登船离开的说法实在荒谬,心底却总是盼着这是真的。 甄华漪握紧了手炉,汲取着手心的丝丝热意。 她现在是束手束脚无法追查母后的下落,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往上爬。 * 柳娘子拜访后的第二天,贺兰姐妹又登门了。 自上次贺兰姐妹来绿绮阁为甄华漪讲学过后,贺兰般若时时来找甄华漪说话,顺带她姐姐一起,三人莫名多了许多来往,这次她们二人来拜访,甄华漪竟不觉得突兀。 贺兰般若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将一同去骊山围猎的勋贵们说了个遍。 甄华漪倒是一直等着她说起李重焌,但她始终没有开口,不知是顾忌姐姐,还是顾忌晋王的威势。 可甄华漪听说了,据说前段时日,晋王府的太监在长安城里悄悄买宅子,尽管太监行事够小心了,但架不住晋王殿下树大招风,一时间长安人都晓得了这件事。 根据太监挑选屋子的风格,这屋主人显然是一位美人。 李重焌的打算昭然若揭,他是要金屋藏娇。甄华漪将此前宫里的流言一串,明白过来,李重焌是要将他在宫里私会的宫女接出去了。 像其他人一样,甄华漪也心生好奇,忍不住想要看看这神秘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重焌在宫里将她藏得够深,到了宫外,吃穿住行样样要和外头打交道,只要留心,说不准就能看见这美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甄华漪还在胡思乱想,突然间,贺兰般若竟说起了卫国公赵毅。 甄华漪回神,面上不显,手上端茶的动作却缓慢了不少。 卫国公赵毅自然是在此次出行之列的,贺兰般若并不知晓甄华漪对他的忌惮,只是聊到了卫国公最宠爱的小妾。 “卫国公亡妻之后,一直没有续弦,偏宠家中的小妾高氏,那高氏一个妾室,却常赴高官女眷的宴请,让那些正室夫人们面上无光,高氏又跋扈,旁人畏惧卫国公威名,只是敢怒不敢言。这次卫国公更是荒唐了,伴驾围猎竟也带上这妾室……” 贺兰般若说着说着,忽地被贺兰妙法扯了袖子,贺兰般若偏头看一眼姐姐,闭上了嘴。 高氏,是燕朝的翁主,燕朝长公主之女,甄华漪的表 姐。 甄华漪并不知晓贺兰般若是有意还是无意,贺兰姐妹近日来对她多有亲近,她欣然回应,心底也存着一丝防备。 她这时神色淡淡,不教贺兰姐妹看出一丝端倪,心里却有稍许疑惑,卫国公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开国大功臣,但身为燕室后裔,甄华漪自然清楚他对燕朝皇室有多恨之入骨。 当年战乱之时,燕室后裔有不少就是死在卫国公之手,对于容貌美丽的女子,他或许会留下一条性命,纳入府中。 表姐高兰芷怎会如贺兰般若所言,在卫国公府如鱼得水呢。 其中恐怕有什么隐情。 甄华漪记得高兰芷的模样,她自是生得十分美丽,身为长公主之女,被宠得性格张扬,无所畏惧。 这样的高兰芷,甄华漪很难想象会成为别人家的小妾,以色侍人。 贺兰般若不再议论卫国公府的私事,转而说起了围猎之事。 贺兰般若问道:“甄才人,你可会骑马?” 甄华漪笑道:“小时候顽皮,没有认真学,到如今是全给忘了。” 贺兰般若道:“那你可要找个好师傅好好学学了,圣上即位以来,每年围猎,不光儿郎们要比试,我们这些女眷也要比上一比呢,就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甘示弱,总之,圣上喜欢骑射功夫好的,每次奖赏都不少。” 甄华漪前几年没有机会陪同李元璟围猎,但她也听说过,每年在围猎中大放异彩的宫妃,都会得到李元璟的青睐,得宠好一段时间。 甄华漪想,她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她多年没有骑马,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学会呢。 贺兰般若转头问道:“姐姐,你今年可是有个好师父了。” 贺兰妙法不解:“我怎么不知?” 贺兰般若嬉笑道:“是我未来姐夫呀。” 她说道:“我记得,去年我求着晋王殿下教教我,殿下却不曾理会,而姐姐不曾开口,殿下却亲自在一旁指点了好久。” 她微笑着道:“毕竟,有谁人不喜欢姐姐呢。” 贺兰妙法脸红了一下,说道:“为何要去求郎君们来教,太过轻佻,般若,你以后也不要如此行事。” 贺兰般若撒娇道:“为何,自然是有难处啊,姐姐怎会知道。” 贺兰妙法点点贺兰般若的脑袋,道:“我竟不知有什么难处,非要去腆着脸找上郎君。” 贺兰般若半开玩笑道:“我去年呀,差点被爹爹嫁给一个鳏夫,还好腆着脸和晋王殿下走近了些,爹爹以为晋王殿下对我有意,这才打消了主意。” 贺兰妙法无奈笑道:“又在胡说八道。” 贺兰姐妹或真或假地闲扯了一番,甄华漪心却飘远了。 * 出行前夜,甄华漪和傅嬷嬷玉坠儿一同收拾好了行囊。 想起明日的围猎之行,甄华漪紧张又忐忑,她本打算早些歇息,玉坠儿刚吹熄了灯,忽地听见敲门声。 玉坠儿嘟囔着“谁啊”,取了一根蜡烛走了出去,推开门一看,是太监杨七宝。 玉坠儿揉揉眼:“杨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杨七宝看上去心忙意急,他含糊说道:“那位请甄才人去一趟。” 杨七宝来之前,李重焌召见了他。 晋王殿下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更添一分阴郁冷意,他吩咐杨七宝不许多话,更不许在绿绮阁人面前提及皇帝或晋王半个字。 杨七宝不知李重焌何意,走在冷飕飕的宫道上一琢磨,背上冒出冷汗。 杨七宝在堂上站了片刻,甄华漪徐徐走了出来,昏暗的堂屋霎时间像是明亮了几分。 杨七宝顾不得欣赏这分美丽,只盼着早点将甄华漪带到蓬莱台,以免自己遭了晋王的怒火,他道:“才人,请吧。” 甄华漪疑惑问道:“明日就要动身出宫了,这么晚了天了,圣上怎会突然要见我?” 杨七宝一听“圣上”这两个字,眼皮跳了个不停,他悄悄觑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只觉得杨七宝的眼神奇怪又复杂,她等着杨七宝回答,杨七宝却像闷声葫芦一般,只支吾道:“才人请。” 甄华漪瞧他这模样,心里对今夜这一趟忐忑不已。没有办法,她只得披了斗篷,跟着杨七宝往蓬莱台去。 蓬莱台寂静昏黑一如往常,甄华漪知道皇帝在蓬莱台见她的时候不喜点灯,她心中有过猜测,也许,他不欲被旁人,特别是她的姐姐知晓。 甄华漪缓步拾阶而上,她推开了门,依稀看见高大瘦削的男人背对着窗站着。 甄华漪没有说话,男人转过身来,对着她抬了抬手。 甄华漪走了过去,窗外有微濛的月光,甄华漪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她头微微仰起,骤然顿了一下。 她想起男人的警告。 甄华漪垂下眼睛,突然下巴一痛,是被他紧紧捏住了。 甄华漪顺着他的力度低下了头,但是片刻后,男人猛地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甄华漪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睁开。”他冷森森地说道。 甄华漪长睫颤动着,柔柔说道:“你说过,我不能这样看你。” “你?我?谁准许你这样称呼?”李重焌手指只多用了一分力气,就见甄华漪娇嫩的肌肤现出了红瘢。 他的目光落在这红痕上,眸光转深,分不清是欲或是怒。 甄华漪依言睁开了眼睛,双眸波光流动,无辜可怜,她颤巍着朱红的唇,唤道:“陛下。” 李重焌勃然动怒,他掐着甄华漪的腰身,将她压在窗台上。 窗外寒风呼号,夹杂着丝丝的细雨,甄华漪惊慌地抓住窗扇,只恐自己仰倒摔了下去,转轴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李重焌握住她的脖颈,用带着一丝凉意的拇指缓慢地揉她的唇瓣。甄华漪顺从地启唇,他生着薄茧的手指塞了进去。 他在她唇中搅动了两下,猛地抽出了手指。 甄华漪眼睫抖了又抖,李重焌绷着脸不去看,这目光太过烦扰,他伸手将她按在了槛窗上。 甄华漪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却动弹不得。 她的脚腕被握紧扯开,腰后也被滚热的大掌托住,她不得不挺起腰身,几近是肉贴上了肉,甄华漪蹙着眉,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薄薄的布料被扯了开,隐约听见粘连渍声,她听见身上之人冷冰冰地笑了。 第35章 围猎何时又得罪了他。 “来时不曾下雨,才人怎么湿了衣裳?” 他这样问道。 甄华漪听着这话,只觉羞愤欲死。 这几年来,也许是长开了,虽未经人事,有事也会做一做奇怪的梦,近些时候,她更是难以自持了。 眼下就是如此,心底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有一千个害怕,可身上就是不争气。 李重焌难以自控地撞了一下,她听见他细细吸了一口气,这气声不知怎的像是在她身上挠了挠,她咬住了下唇,没让自己出声。 李重焌看了她情动的模样,心里犹如沸火煎淹,他冷下脸,慢慢拨开她的衣裙。 回想回京以来的种种,他只感觉自己受到了的戏弄,没有人能戏弄他而全身而退。 甄华漪察觉到李重焌的打算,瑟缩不止,从她进门到现在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只简单说几句话,半分抚慰都不曾有,仿佛只当她是一个物件。 甄华漪心中涌起屈辱,更加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李重焌压住她,气息不稳地动了几下,槛窗响起咯吱声,他低声呵斥道:“别动。” 甄华漪被呵斥得更加委屈了,她哑着声音道:“妾不喜欢这样。” 她小心转脸,软软亲了亲他的手掌:“到榻上去好吗?妾害怕。” 李重焌僵硬地顿住,甄华漪听见咚咚的心跳,不安地等待着他的裁决。 可笑,她害怕又如何,今日他可不是要和她柔情蜜意,他是来和她算账的。 许久后,李重焌一言不发地抱起了她,往榻上 走去。 甄华漪双手搂住李重焌的脖子,僵冷的身体渐渐松懈了一些,她扭头看着床榻的轮廓,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今日皇帝心情不佳,定然不会怜香惜玉,她未经人事,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果然,她被扔到了榻上。 她感到身后之人欺压了上来,她跪在榻上,被捞起了腰身,她遽然呜咽了一声,额上冒出了一层汗。 她含住这声呼喊,一声不吭。 李重焌顿住身子,他将甄华漪的脸掰了过来,见到她发丝乱糟糟地黏在脸上,粉白的脸晕着潮红,但她却在咬着唇哭。 泪珠大颗大颗地凝在雪腮上,而后滚了下来。 李重焌定定看着她,神色变幻几回,终于僵着脸放过了她。 他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裳。 他背对着她道:“走出蓬莱台后,这里的所有事都不许再提。” 须臾,甄华漪听见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而后门重新合上。 甄华漪回头一看,屋内已经没有旁人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收拾了,慌慌忙忙逃了出去。 出门后,她瞧见杨七宝不声不响地站着,看见她神色有异也并不意外,只是缄默地将她带回了绿绮阁。 甄华漪在回绿绮阁前,已经恢复好了心情,回屋后,傅嬷嬷和玉坠儿没有看出丝毫端倪,只有玉坠儿咕哝了一句:“明日就要出行了,圣上怎么还要晚上闹娘娘。” 甄华漪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玉坠儿烧水沐浴。 沐浴的时候,甄华漪没有让人伺候。 她沉在浴桶中,怔怔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对这种事是一知半解的,只记得那时候他抵住了,那热腾腾的尺寸让她心惊。 若那时硬吃下去,只怕她会被撑得直冒冷汗。 还好他停了下来没有动她。 甄华漪烦躁地沉入了水里。 她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但今夜的拒绝,她应该是将皇帝给彻底得罪了。 她细细回想今夜之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今夜皇帝对她态度莫名,或许不是从今夜开始的,前几回的时候,他也是带着些情绪低沉和焦躁。 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今夜之事,甄华漪烦得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天在前往骊山的马车上,她直打瞌睡。 囫囵睡了一遭,甄华漪醒来,看见玉坠儿红着脸好奇地盯着她,问道:“娘娘身上还难受吗?” 甄华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头痛地厉害,她撩开车帘,想要透透气,只看见前面有一架饰以金翠,间以珠玉的华丽马车。 甄华漪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竟这般豪奢?” 傅嬷嬷和玉坠儿闻言凑了过来,但她们两人不曾出宫,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赶车的太监随口说道:“世家大族都讲究个涵蓄内敛,这般夸耀的也就只有……” 雕车上的纱帘被吹开了些,露出女子娇艳的容貌,甄华漪喃喃道:“兰芷阿姐。” 太监也洋洋说道:“……只有卫国公府的兰夫人了。” 甄华漪抓着车窗边沿,费力探出头去,喊道:“兰芷阿姐、兰芷阿姐……” 她看见马车中的高兰芷慢慢转过头来,甄华漪眼角有些湿润,她扯着唇角对着高兰芷笑了笑,但是,高兰芷淡淡扫了她一眼,眼波妩媚而倨傲,而后放下了帘子。 甄华漪一怔,转过头问傅嬷嬷:“嬷嬷你看到了吗?我没有认错人吧,那的确是兰芷阿姐。” 傅嬷嬷摸了摸甄华漪的头发,说道:“翁主变了不少,或许不再是娘娘以为的那个阿姐了,娘娘也要放下从前的事才好。” 从前的高兰芷自信张扬,她的母亲是极得宠信的长公主,父亲是威武的大将军,自小到大,从未受过一点委屈。 而那时候甄华漪虽得燕帝宠爱,却因为生母出身卑微,时时被同龄勋贵之女暗中嘲笑。 高兰芷为了甄华漪的事,还教训过那些贵女们好几回。 在甄华漪心中,高兰芷不是嫡亲姐妹,却胜似姐妹。她真正的姐妹如甄吟霜等,一年常常是见不到几回的,甚至因母亲之间的嫌隙而彼此警惕。 听到傅嬷嬷劝慰她的话,甄华漪摇了摇头,她轻声说道:“兰芷阿姐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怎会是那些人口中的以色侍人恃宠生娇的小妾?赵毅手上有我们甄氏的血,阿姐怎会在这种人身下卑躬屈膝,定是有隐情。” 甄华漪拉开帘子对赶车的太监道:“公公,劳烦你快些,快赶上卫国公府的那架马车!” 太监耷拉着眉眼:“昨夜下了好大的雨,这地上都是水坑,路不好走哇。” 甄华漪给玉坠儿使了眼色,玉坠儿气鼓鼓扯下荷包,倒出几枚银锭子,扒拉了好几下,这才掀开帘子塞给了赶车的太监。 太监见钱眼开,笑呵呵道:“才人坐稳喽。” 话音刚落,甄华漪坐在马车里就一趔趄,可没走上几步路,马车就停了下来,玉坠儿打起帘子问道:“怎么停了下来?” 太监苦着脸道:“我就说不能快不能快,看吧。” 玉坠儿朝着他指的地方一看,原来是车轮深深陷进了水坑里,太监往马身上抽了一鞭子,黑马慢吞吞地只是小跑着往前了几步,这力道根本不能将沉重的马车拽出来。 甄华漪下了马车,四顾看了一圈,她本以为这是个小麻烦,毕竟这次出行的宫人可是不少,但这时候她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落下了。 她这次的马车很寒酸,人也没有配上几个,或许都是宫里的哪位贵人故意为之。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真的下起了雨。 甄华漪站在外头,玉坠儿为她撑着伞劝她回马车,但她却更想上手帮忙推车,她刚一动动脚步,嚇得玉坠儿伞都顾不上打,直来拦她:“娘娘,你就好好站着吧。” 甄华漪看着太监费力赶马,但一点用处都没有,雨越下越大,她的鞋袜都湿了。 正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忽然有一人骑了红棕马过来,那人勒住马辔,转了个圈向着甄华漪:“这位娘子,可要帮忙?” 甄华漪仰头看着这位穿绯色锦衣的少年郎,少年颜色殊丽,气质不凡,正低头看着她。 甄华漪没有客气:“妾身多谢小郎君。” 这少年郎并非旁人,正是贺兰璨。 贺兰璨并非是好管闲事的人,只是骑马行至此处,看见单薄细弱的小娘子站在雨中,身旁只有一个丫鬟,一个老妇和一个仆人,莫名让他想到当年贺兰举家逃难时,贺兰妙法走向他的身影。 小娘子转过脸来,却和贺兰妙法没有半分相似,一张粉白的芙蓉面,罥长乌眉,春水般的双眸,这一眼让贺兰璨怔愣了一瞬。 贺兰璨跳下了马,命赶马太监去后头推马车,他自己翻身跨上了车前的马,甄华漪没有看明白他是怎么做的,只见一扯一拉之间,那倔强的马匹竟发疯似地向前跑去。 贺兰璨拍了拍马背,跳将下来,甄华漪快步走上前,欠身道:“多谢郎君相助,敢问郎君高姓,来日若有机会定登门道谢。” 贺兰璨并未回答,而是说道:“娘子家中的这个车夫实在马虎,怎竟往泥潭里赶车。” 甄华漪笑笑道:“不怪他,是我见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一时好奇,就叫车夫跟紧了上去,没曾想到会这样。” 贺兰璨挑眉道:“卫国公府,莫非是那兰夫人?” 甄华漪心中微动,她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少年虽容貌锐利,但却乐于助人心性纯善,不如在他这里打听打听高兰芷的事。 甄华漪装作不好意思说道:“让郎君猜到了,的确是那兰夫人,我听说卫国公偏宠兰夫人,这是是真是假?” 贺兰璨似笑非笑:“自然是真。” 甄华漪一愣,她低着头眨了眨眼睛,她道:“这倒是……” 贺兰璨眼中有了一丝探究:“娘子为何要打听卫国公府的事。” 甄华漪脸上的情绪并没有收好,她略带慌张的表情落入贺兰璨的眼中,贺兰璨眯了眯眼睛盯着她。 甄华漪咬唇低声道:“是我家中的一个姐姐,就要和卫国公议亲了,我担心兰夫人宠爱过剩,卫国公府上宠妻灭妻,这才唐突郎君,向郎君打听此事。” 贺兰璨心中的怀疑散去,看着甄华漪的神色,只觉得她说的姐姐就是她自己,贺兰璨不由得生出了一点惋惜。 贺兰璨于是松了口风,道:“令姐也不必太过担心,那兰夫人是何人你可知?” “何人?” “是前朝的翁主,卫国公深恨前朝余孽,怎会真的宠爱这妾室。” 甄华漪郁然道:“原来如此。” 她想要知道高兰芷没有屈服没有安心地去当仇人的侍妾,却也不想发现高兰芷其实是在卫国公府受尽折磨。 但无论是以前的兰夫人跋扈的传闻也好,还是眼前少年郎的猜测也好,都没有真凭实据,甄华漪依旧不清楚高兰芷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甄华漪喃喃道:“卫国公果然如传闻一般深恨前朝。” 贺兰璨笑道:“自然,燕帝燕后都是命丧他手。” 甄华漪骤然抬起眸子,在贺兰璨看过来之前又低垂下眼睛,她扯了扯唇角笑道:“可是我听闻,是贺兰相背叛旧主,亲自动手……杀了燕帝。” 父皇母后的结局,甄华漪听过很多说法,听到最后她以为她几近麻木,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依旧听不得人提起这件事。 贺兰璨笑容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略带冷峭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仰起头,没有发觉贺兰璨眼中的冷光,她看着贺兰璨,试探着问道:“郎君不似我困在深宅,可否帮我、帮我打听打听这兰夫人的事?” 贺兰璨低笑一声,正要说话,二人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响,高坐黑马上的亲王握着缰绳冷声道:“贺兰璨。” 甄华漪只觉惊雷一般,她先是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方才她竟是在对子骂父,亏她还妄想操纵贺兰璨来帮她。 她再是看向了冷面的李重焌,黑马烦躁地踏地,泥地上踩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他似乎已经在这儿看着他们有好一会儿了。 甄华漪转过脸来,看着贺兰璨补救道:“贺兰郎君,我并非有意冒犯。” 她心里暗暗想,李重焌在这里应当看了好久,他故意叫出贺兰璨的名字,倒想是存心让她尴尬一般。 她又马上转了念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李重焌倒没有这般无聊。 贺兰璨竟笑了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甄华漪的无心之失,他道:“娘子放心,我愿意为娘子打探消息,为了娘子的姐姐的终身大事。” 甄华漪弯了弯眉眼,她正要道谢,却听见李重焌淡淡道:“姐姐?甄贵妃的终生大事如何轮得到你操劳?” 甄华漪脸颊霎时间涨红,她确信了,李重焌是在故意为难她。 贺兰璨笑容微顿,转头看向了甄华漪:“甄贵妃?你是甄才人?” 贺兰璨眸光霎时冰冷。 甄华漪生得极美,原来她的倾国之色并非世人吹捧,但这让他心情坏到了极点。 贺兰璨亲姐姐贺兰皇后在宫中处境艰难,都拜甄氏姐妹所赐。 甄华漪不曾得过宠,男人们对她不屑一顾,但方才他自己却被她吸引住了,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堪。 他向甄华漪拱手道:“原来是小子没有认出贵人。” 甄华漪更是尴尬了,她正欲说话,贺兰璨已经翻身上了马,道一声“告辞”飞奔而去。 甄华漪望了一眼贺兰璨远去的声音,她转了身,看见李重焌依旧骑在马上看她,甄华漪挤笑道:“殿下……” 她话没有说完,就见李重焌一挥马鞭,绝尘而去。经过她的时候,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溅了她一裙摆的泥坑。 车马辚辚。 甄华漪坐在马车上打起布幔,她托着腮看外面的雨。 她觉得,李重焌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她思索着什么何时又得罪了他,很快就想到那天李重焌气势汹汹质问她为何不赴约的样子。 那天她本打算好好解释的,可是不巧被宫女丹青撞见了,于是只能仓惶避开。 定是因为那日没有解释清楚,李重焌误解了她。 李重焌性格古怪,若他想对付她,她可真是吃不消。 甄华漪打定了主意,到了骊山,她要寻得机会尽快向李重焌解释清楚,以免夜长梦多。 因为车马问题,甄华漪很晚才抵达骊山行宫,但无人在意,她来的时候,随行的妃嫔们已经分好了住处,为此她们大约过了不少招,甄华漪却没来得及见识到。 她分到的住处叫掬月阁,格外偏僻,甄华漪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这样她想找李重焌便方便许多了。 到了行宫后,她先是托人几次三番要给李重焌传话,但消息却石沉大海,李重焌那边半天消息也得不到。 天色已晚,傅嬷嬷和玉坠儿先收拾了床铺,早些歇息了,等第二天再细细整理。 第二天,皇帝、晋王还有各位武将功臣鼓行入围,数千军士包围了几个山头用以狩猎。 听说那一日晋王殿下猎得的野兽数不胜数,他穿一身胡服,骑一匹黑马,肩上停一只黄喙灰钩的猎鹰,所到之处,鸟兽四散。 甄华漪百无聊赖地在行宫里听到李重焌大出风头的事,只想着,李重焌可真是不客气,一场围猎竟将皇帝压得死死的,他就不懂收敛藏拙吗? 头几日武将们出尽了风头,接下来几日,王公贵族世家大族还有这些人家的女眷们也都出来松快了。 甄华漪也随之来到了骊山猎场。 今日阳光明媚,甄华漪穿一身鹅蛋黄堆花襦裙,她走在风中,不停用手拂过脸颊上吹乱的发丝。 她深吸一口气,在风中感到了自由自在的味道,她四下偷偷瞧瞧,没人在附近,于是张开双臂,小小伸了个懒腰。 她闭上眼睛,听见啾啾鸟鸣和远处的笑声。 ……还有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甄华漪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黑影冲来,她惊吓之下跌坐在了地上,长长的披帛和层叠裙摆被压在还未干透的黄土上。 从她身边冲过去的马掉转了过来,甄华漪余悸未消,睁大了眼睛仰头看着,却见那人一身赭黄衣袍,腰系红带玉佩,他垂眼看见了可怜兮兮被吓到摔到的甄华漪。 是李元璟。 两人对视之际,浩浩荡荡的马匹紧随其后,甄华漪这才明白方才听见的滚滚马蹄声是从何而来。 甄华漪余光看见一身鲜艳胡服的李重焌坐在黑马之上,不过她现在全无心思去看他。 李元璟平静看着她,甄华漪知晓他一贯视她为无物,所以并不奇怪,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灰溜溜地跌到然后爬起实在是太过丢脸。 甄华漪暗暗给自己鼓劲,她眼一闭,就要手撑着地爬起来,却看见李元璟下了马。 甄华漪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向自己伸出了手。 甄华漪依旧呆呆愣愣,李元璟忽而笑了一下。甄华漪不解其意,试探着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李元璟用力握紧,突然将她抱起,圈在了马上。 甄华漪的后背才触到李元璟的前襟,就不可控地缩了一下身子,她想起来,她仿佛,从未和白天里和李元璟有过亲近。 夜里那种混乱脱缰的感觉重回大脑,甄华漪除了脸红更多的是感到无所适从。 白天和夜里太不一样了,甄华漪一时不知该如何和李元璟相处。 李元璟扬鞭策马,俊马猛地向前一跳,甄华漪吓得惊叫了一声,却引起李元璟的大笑。 甄华漪一愣,想了一想,也随之大笑起来,李元璟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道:“未曾想到,甄才人也有这一面。” 他说完一顿,他依稀记起,甄华漪并非生来就是他宫中沉默的妃嫔,她从前柔弱天真,却也不失活泼。 甄华漪问道:“陛下不喜欢吗?那妾不笑了。” 李元璟道:“笑吧,朕只是觉得,你应当像你姐姐,你姐姐娴静,倒是从未有过失礼的举止。” 甄华漪将李元璟的话细细琢磨了一下,听出他是在夸甄吟霜而贬损自己,并且,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甄吟霜的附属品,除却想甄吟霜的特质,其他无足轻重。 若她在李元璟心里有点分量,她想她应该娇嗔着埋怨李元璟不该提及她姐姐,撒痴撒娇。 但她什么也不是,因此她娴静地点头,不 敢造次。 甄华漪猜想李元璟这时候心情很好,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因此她奉承着问道:“陛下猎得了什么?” 李元璟果然高兴:“一只雪狐,虽比不得虎豹,却能给你们这些妇人做衣裳,算是有些用处。” 给妇人做衣裳?是给贺兰皇后的,还是给甄吟霜的? 甄华漪脑中叮铃一响,飞快思考自己怎么回答。 李元璟低头看见了甄华漪思索的神色,他皱了眉。 他本意自然是要送给甄吟霜,只是这时候说出了口,听在甄华漪耳中,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拧眉看她,却见她回过神来:“妾要恭喜姐姐了,能得陛下亲手所猎之物。” 李元璟淡淡道:“这雪狐,朕自然是要送给皇后。” 甄华漪一怔,很快明白过来,照理来说,宫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皇后先送,然后才是各位娘娘,这雪狐亦是如此。但若旁人不知晓,李元璟将这雪狐交给甄吟霜也无妨。 偏偏他得意之时,将这事告诉了甄华漪,若传了出去,只怕宫里的太后又会为难甄吟霜。 是因为自己在这里,碍了李元璟的事。 甄华漪急忙剖白,她僵笑道:“陛下赏赐给谁都是皇恩隆重,妾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李元璟睨她一眼:“你倒是聪慧,不过不必多说,区区一只雪狐,朕倒不至于心疼。” 甄华漪暗道,送给皇后,你倒是不心疼,甄吟霜怕是要夜里心口疼了。 她面上含笑,将这件事轻轻揭了过去。 俊马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甄华漪忽地想到后头还跟着一个麻烦。 她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看见浩浩荡荡的人马依旧跟在李元璟后头,或许是因为她被抱上了马,这些人离得稍远了一些。 李重焌却一马当先地行在众人前头,甄华漪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起来不如后头的人兴奋。 她怕被李元璟察觉,没有多看,她听见李元璟问道:“你害怕?” 甄华漪低头,发觉自己双手紧紧攥着衣袖,仿佛是对李元璟的骑术太过轻视,她立刻松开了手。 李元璟说道:“朕以为你会骑马。” 原来他不是在刻意点她,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道:“妾幼时体弱,前几年流离,倒是没什么机会学,妾不会骑马。” 李元璟没有接话,甄华漪便也乖巧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李元璟道:“学着吧。” 甄华漪疑惑地看着李元璟,而后立刻移开眼睛。 李元璟道:“你姐姐身子柔弱,不能骑马,倒是有些可惜。” 又是姐姐,甄华漪微笑,平静地用甜软的嗓音道:“妾一定学好。” 她说道:“但妾如何学,也学不到陛下这般了,陛下可要放低期待。” 李元璟笑道:“朕的骑术不过尔尔,晋王胜过朕许多。” 甄华漪立刻说道:“是吗?妾今日远远一瞧,晋王不及陛下远矣。” 李元璟朗然一笑,似乎是觉得她的回答很有趣。 甄华漪说完毕竟有些心虚,她忍不住又向后看了一眼,这一回,她只看见了跟随其后的模糊陌生的人脸,却并没有看到李重焌。 * 李重焌打马离了众人,经过一大片草地,只见帷幕如云,原来他不知不觉骑马到了女眷们歇息的地方。 李重焌本就心情不佳,这时皱了眉拽了马缰就要转头走,他方驱马走了两步,就见一大群小娘子们簇拥着小跑了出来,看样子竟是冲着他来的。 李重焌眉头拧得更深,到了这围场,这群小娘子们没了规矩拘束,一被旁人怂恿就放纵得可怕。 李重焌一挥鞭,夹了马腹,飞快离了这是非之地,远远地他仿佛听见小娘子们失望的叹息声。 李重焌漫无目的地骑马,忽然间看见了甄吟霜。 他本是准备避让开,但心思一转,反倒迎了上去。 李重焌跳下马,牵着马向甄吟霜走过去,甄吟霜一见他,先是惊讶,而后露出楚楚动人的微笑。 李重焌对此却恍若未见,他只是粲然一笑道:“皇兄为娘娘猎得白狐一只,娘娘要去瞧瞧么?” 甄吟霜颔首,目光扫过他的黑马,声音娇柔道:“晋王愿意为妾带路否?” 李重焌含笑:“荣幸至极。” 甄吟霜走上前来,伸手温柔拍了拍黑马的头,神色温柔,可李重焌翻身上马,一下却扬长而去,甄吟霜怔愣许久。 幸而没过多久李重焌回来了,他亲自驾着一架马车,笑道:“娘娘请。” * 不知不觉地,跟随圣驾的人渐渐离开。 甄华漪再回头看时,后头竟一个人也不在。 甄华漪犹在好奇,李元璟淡淡说道:“王保全真是乖觉得过分。” 甄华漪本没多想,听见李元璟这样说,不由得紧张起来。 气氛一时尴尬,而飞奔的马匹跑到一片碎石地上,忽然颠簸起来。 甄华漪本就不会骑马,这时候也没抓紧缰绳,她向前一扑,顿时花容失色。 李元璟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身。 甄华漪呼出一口气,道:“谢陛下……” 她回过头,看见李重焌驱车前来。 李元璟还没有放开她的腰,他愣了一下神,只觉得手臂上的腰肢细得过分。 马车上帷布被一只手撩开,甄吟霜笑容僵硬:“陛下,妾来的不巧。” 李重焌扯着缰绳,似笑非笑:“是来得太巧了。” 第36章 四人他和她和他和她。 荒凉山地,萧萧微风中,四人驻足。 甄华漪心中一阵慌乱和心虚,她并不知这种情绪是因为谁,像是因为甄吟霜,因为她和李元璟才是郎情妾意,又像是因为李重焌,因为前不久她还在费心招惹他。 她不安地动了动,发觉李元璟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 而马车那边的两人视线也凝在此处,虎视眈眈。 甄华漪靠近李元璟嗫嚅道:“陛下,姐姐、姐姐过来了。” 这话心虚得像是被人捉奸。 李元璟手臂一僵,而后将她松了开。 李元璟抬头看向了甄吟霜,而后目光缓缓移向了李重焌,他几不可见地攒眉,想不明白这两人会有什么理由一起过来。 甄吟霜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她面色有些苍白,但她一贯是柔弱苍白的,因此甄华漪觉得或许是她多想了。 甄吟霜向李元璟走来,走到一半,却僵硬地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妻子撞见了丈夫的小妾,既大度贤淑又柔肠百结,她一露出这神色,李元璟立刻将全副心神放在她的身上了。 只是她还不曾凄楚地开口,李元璟就扫了一眼她和李重焌:“外头风大,怎么不多带上几个人伺候?” 甄华漪正在低着头装聋作哑,一听李元璟的话音顿时支起了耳朵。莫非,李元璟疑心,李重焌和甄吟霜这两人有什么多余的关系。 甄吟霜一怔,说道:“妾在猎场闲步之时,正巧碰到晋王殿下,殿下说瞧见陛下在这里,妾便央了殿下带妾过来,妾想见陛下,一时心急,竟没顾上多带几个人,是妾疏忽了。” 甄华漪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听见这话,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她竟不知李重焌原来是个如此多嘴的人,她前脚才和李元璟一起骑马了,他后脚就说得满长安的人知晓。 甄华漪只是偷偷打量李重焌一眼,李重焌却一下神色紧绷。 他没想到甄吟霜一下就将他做的事交了底。 旁人或许不会多想,可甄华漪说不准会误以为他是故意引甄吟霜到此处,好打扰她和皇兄的相处。 她方才看他的那一眼,定然就是这个意思。 可笑,他有什么道理这样做。 李重焌攒紧缰绳,他眯眼看着甄华漪,在她的神色中仿佛看到了对他的讥笑。 李重焌忍着烦乱轻笑一声道:“贵妃当时四下寻索,神色忧虑,臣弟是以为贵妃在找皇兄,便多嘴了一句,是臣弟多事了。” 甄华漪 忍不住偷瞧了一眼李元璟,李重焌这般关心兄长的妃嫔,一看甄吟霜忧虑,就着急忙慌带她寻人,寻的还是她的夫君,若他真的对甄吟霜有什么心思,那可真是……大度。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想到李重焌祸水东引,他言笑道:“听钱葫芦说,甄才人几次三番来找,说是有要事,我一时忙了,顾不上问,正巧这里碰上了,甄才人,你有何事要找我?”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挑衅,他对李元璟道:“皇兄勿要多想,我与才人并不算熟,才人这样来找,恐怕是有什么要事吧。” 他含笑看着甄华漪,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秾艳的面容也仿佛开始变得苍白。 他说得这样模棱两可,若回答得不好,怕会让皇帝误会自己和李重焌有什么私情。 甄华漪想,这种场面,只有在她的噩梦中才出现过。 她只感到后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呼吸都有些凝滞。 她心思飞转,却依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她能感受到,李元璟被李重焌的话挑拨了,现下正心生疑虑地看着她。 而李重焌见到甄华漪的慌张,便心满意足,他打算见好就收,总不能真让李元璟看出端倪。 他对甄华漪,太过熟悉,一时不察若露了馅,就不好办了。 李重焌正要说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却见甄华漪一双桃花眸脉脉注视着李元璟:“陛下记得教坊那次,臣妾的剑器舞吗?” 李元璟道:“记得。” 甄华漪含羞说道:“妾想为殿下再跳一次。” 这两人眉眼相接,李重焌吞进了将要说出口的话,面色阴沉,甄吟霜面上挂着的贤良大度也几乎维持不住,她出言道:“妹妹,此事与晋王有何关系?” 甄华漪道:“上次的剑器舞,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够好,教坊高台毕竟比不上这广阔天地,教坊的练功剑也比不上货真价实的刀剑,”她抿唇一笑,“妾想借晋王殿下的宝剑为陛下献舞。” 李重焌情不自禁握住了腰间的宝剑紫电青霜,他几欲呕血,甄华漪好大的胆子,要借他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剑来给男人献媚。 李元璟听了却抚掌大笑:“原来如此,才人有心了。” 他道:“朕还以为,才人是想求晋王教授骑术,听闻长安许多娘子都千方百计要学晋王的骑术。” 甄华漪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以为她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她的确是有过这个想法的,她笑靥如花看着李元璟:“怎会。” 李元璟想到了甄华漪方才的话,道:“也是,在你眼里,晋王的骑术……” 甄华漪的心这下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今日像是犯了瘟神,怎一个状况接着一个的来。 她方才说了李重焌的坏话,说李重焌骑术不如李元璟,远矣。 甄华漪软语央求道:“陛下,这种私下的话,还是别说了。” 既然听甄华漪这样求他,李元璟便不打算说下去,他将此事一笑而过。 哪知李重焌却不肯将此事轻轻揭过去,他扬声笑道:“什么私话,既然提到了臣弟,臣弟倒想听听。” 甄华漪侧脸向李重焌看过去,他虽然是在笑着,但甄华漪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冷飕飕的。 她对着李元璟摇了摇头,小声道:“陛下……” 但李元璟并没有将她的为难放在眼里,他笑道:“甄才人说,朕的骑术要远胜过你,不过是妇人见识,二郎无需在意。” “远胜,”李重焌咬着这两个字眼,眼神冰冷,笑容灿烂,“皇兄,不是妇人见识短,而是因为,才人心中有偏私,一心向着夫主。” 李元璟微怔,道:“是吗?” 甄华漪心中慌乱,快要手足无措了。 在李重焌眼中,若是她一心向着李元璟,那对他,就只会是玩弄了。 甄华漪夹在这兄弟二人之间,一个动动手指就能决定她生死,一个同样位高权重还咄咄逼人,她处理不了这复杂情况,几乎要昏厥过去。 “陛下……”但有人先她一步被风吹倒。 甄吟霜捂着心口道:“妾心口绞痛,想必是受了冷风。” 李元璟面色一变,立刻下了马,方才的一切微妙情绪,悉数在甄吟霜的心绞痛之下退却。 甄华漪独自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因为方才的言语交锋,她脸色本就苍白,这下子更是面无血色。 李元璟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她,他已经快步走到了甄吟霜身边。 甄华漪只能以求助的目光戚戚看着李重焌,李重焌冷笑了一下,移开了眼。 李元璟借了李重焌的马,将甄吟霜抱上了马,没过一会儿,两人就骑马走远了。 这下终于只剩下甄华漪和李重焌二人,甄华漪终于寻到这独处的机会,她急切道:“殿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身子往前,也许是不小心将马碰了一下,俊马向前走了几步,这几步顿时吓得甄华漪唇色雪白。 她泫然若泣地看着李重焌:“殿下,可否先帮帮我。” 李重焌笑了一下,甄华漪心下顿松,道:“多谢殿下。” 哪知李重焌拱手一晃,干脆利落道:“告辞。” * 甄华漪看着四下无人,心里开始害怕起来,更糟糕的是,她依旧骑在马上。 李重焌一刻钟之前扬长而去,他还道,这马就留给她了,虽路途有些远,但他一个不善骑马的大男人,就不和她抢马了。 ……她是不是还该谢谢他? 甄华漪真的要急得哭出来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底和地面的距离,试探着去够到地面,可是刚一挪动,马儿就焦躁地转了个圈。 甄华漪轻拍着马背,小声安慰道:“乖、乖,我不动了、不动了。” 甄华漪等马冷静下来,又在马上发了一会儿的呆,她看着茂密的山林回过神来。 这里并不安全,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她咬了咬牙,握紧马鞭,轻轻往马背上一抽。 马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甄华漪吓得一下抱住了马脖子,瑟瑟发抖道:“不试了不试了。” 她抱住马脖子半天没有动弹,忽然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遇上山匪了。 她豁出去了,闭着眼,往后狠狠一抽,马儿飞快奔跑起来,甄华漪的心随之上下颠簸。 她听见身后的人喊:“娘娘!小心!小心啊!” 是玉坠儿。 甄华漪听出这声音后,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玉坠儿扶着甄华漪的手臂帮着她爬下了马背,甄华漪下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只得紧紧抱着玉坠儿不松手。 她问道:“玉坠儿,幸好你过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困在这里了?” 玉坠儿道:“是奴婢碰上了晋王殿下,晋王殿下指的路。” 甄华漪想,李重焌还算是有点良心,她又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惹麻烦上身,毕竟她还是个宫里的才人,若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叫熊瞎子吃了,恐怕会引起恐慌。 * 李元璟与甄吟霜共骑一匹马回营,引得行障帷幕之后的少女们窃窃私语,艳羡不已。 但甄吟霜本人兴致却没有表现出得那么高。 尽管在皇帝亲手抱她下马后,她露出了不胜娇羞的微笑,看向李元璟的眼神也是情意绵绵。 李元璟并没有在她身边逗留,他又骑马回到了猎场。 将李元璟走后,甄吟霜才不再笑了。 甄吟霜回到自己的帷帐内,她拧着眉有些有心忡忡,过了一会儿,她心头有了主意,重新变得气定神闲起来,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招手,宫女附耳过来,她悄声在宫女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宫女点点头 ,安静地退了下去。 宫女先是前往世家少年置帷帐的地方,使了金银说动了某个纨绔的长随,再由长随撺掇着这纨绔,纨绔受了撺掇,于是邀了结识的同龄人,一同准备着到空地上打马球。 宫女接下来走去了李雍容的帐中,请李雍容到贵妃帐中喝茶。 李雍容正在无所事事,她的玩伴们平日里端庄文雅,今日却像是失了缰绳的野马,竟成群结伴地要去看李重焌打猎。 李雍容平日里多见李重焌就烦,她实在想象不出李重焌身上有什么值得去看的。 于是李雍容受了甄吟霜的邀约,欣然前往。 甄吟霜亲手为李雍容煮茶,一举一动都雅致风流,看得李雍容暗自赞叹不已。 甄吟霜是燕朝公主出身,母族也是当时鼎盛之际的大世族崔氏,她自幼就被悉心教导礼仪规范,做起这些文人雅事来自然赏心悦目。 甄吟霜将茶盏推到李雍容跟前,笑问道:“听闻小娘子们都去骑马玩了,公主怎么只是坐在行障中无所事事?” 李雍容叹道:“别说了,她们都去瞧我二兄,我天天见日日见,何必跟着她们去看。” 甄吟霜笑容更深:“公主怎么不去看看别的少年郎?” 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嘈杂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甄吟霜唤宫女打起帐子,就看到了草场上骑马飞驰的少年们。 其中有一人,身着霜青竹叶纹锦袍,气质清隽,他双手握着缰绳,神态如闲庭漫步,并不似旁人有种野蛮的兴奋。 这份神态让他一下就独立于众人之外,甄吟霜和李雍容也立刻注意到了他。 甄吟霜留心着李雍容的反应,未曾预料李雍容看了那少年一眼,一下就把脸转到一边。 甄吟霜迟疑片刻,装作不知道:“崔氏郎君果然芝兰玉树。” 李雍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甄吟霜想要撮合崔邈川和李雍容,一是为了挑拨李雍容和甄华漪二人,二是为了自己的地位。 崔氏是她母族,她能以前朝公主的身份位及贵妃,也少不了崔氏的助力,可以说,崔氏一族就是她的靠山。 但如今崔氏显露颓势,甄吟霜便想要用李雍容和崔邈川的联姻,让崔氏更进一步。 甄吟霜脸上挂着笑,她怕引起李雍容警觉,便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场上的少年郎打马球。 草场上欢声笑语不断,这是一场不太正式的马球赛,少年们只顾着玩乐,并没有多在意输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渐渐认真起来,球场上争斗得愈发激烈。 李雍容越过众少年,看向了远处。 草场边上远远站着一主一仆,那位美人容色惊人,让众位少年一下忘乎所以。 他们自然知道那位站着的美人是谁。 那是有祸水之名的前朝公主,当年艳名就让长安少年魂牵梦萦。 李雍容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她身旁的甄吟霜笑容也渐渐僵硬。 场上局势焦灼,马球传到了崔邈川处,崔邈川一击,那大红的木球竟迎面向李雍容这里砸过来。 李雍容连连后退了几步,还好马球只是砸到了地上,咕噜噜地向她滚了过来。 李雍容冷静下来,心里更怒,她抬头看崔邈川,他神色依旧清冷,但为何出了这么大的失误? 崔邈川抿唇,他下了马,缓步往李雍容处走来。 李雍容先他一步捡起了马球。 马球用硬木雕刻,涂上大红的漆料,饰以金铃叮铃作响,李雍容脸上浮起笑,待到崔邈川走近,问道:“崔郎君,马球送我如何?” 崔邈川神色没有变化,却看着李雍容,道:“好。” 李雍容惊诧看着他,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崔邈川已经回到了马球场上,他走近其中一个锦衣少年,低语说了好久。 那少年竖起眉毛,有些不依不饶地拉着崔邈川,不知崔邈川应允了什么,那少年终于喜笑颜开。 李雍容垂头看着手中的马球,意识到这马球是那锦衣少年的。 她握着手中的马球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见甄吟霜笑道:“崔郎君,尚未婚配吧。” 崔邈川骑上马,方才马球之事并未让他有半分波澜,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甄华漪,就收回了眼神。 他曾有过两次婚约,一次是和李雍容,一次是和甄华漪。 武将之女和皇室公主都不是他认定的妻室,同为五姓七望出身的贵女,才是他所期望的。 但为了世族绵延不衰,崔氏有时也会用婚姻做筹码。 崔邈川有时想,若真的娶了她们中的一个,或许不是心中所想,他也会尽力和妻子相敬如宾。 但如今,她们都和他没有半分干系了。 崔邈川便也没有兴趣,再在她们身上投下半分眼神。 * 甄华漪被玉坠儿救下后,本打算直接回行宫歇息,但听玉坠儿提起,高兰芷可能会在马球场,于是她就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是碰见了故人,但这故人却是崔邈川。 甄华漪情不自禁站在那里,瞧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若她能够真的嫁给崔邈川,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想象这种假如让她心不由主,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直到一声冷哼传至耳畔,甄华漪抬头去看,见李重焌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在甄华漪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他一挥马鞭,又让甄华漪追赶不及。 李重焌面色沉沉,自试探了甄华漪后,他每次见过甄华漪,都会心情极差,他不想见她,偏偏总会见到她。 譬如方才,他明明给她的宫女指了路,却依旧放心不下,索性亲自回来找她,却被他撞见她看一群少年看入了迷。 自古嫦娥爱少年,更何况是风流多情的她,况且她与自己也没有半分干系,没什么好想的。 李重焌狠狠抽了一马鞭,策马狂奔起来。 斜里刺出一人一马追上了他。 “殿下。”贺兰璨笑着赶上了他。 贺兰璨停马在李重焌前面,他笑着打量了李重焌一眼,看出李重焌心情不佳,他心中微动,笑着说道:“殿下是在为哪位美人心忧?” 李重焌神色微凝,抬眼缓缓看向贺兰璨。 贺兰璨大笑道:“我可没存心打探殿下,只是满长安的人都听说了,宫中竟藏着一绝色宫女,让晋王殿下都神魂颠倒。” 李重焌沉脸没有理会贺兰璨,催马继续往前,贺兰璨在后头嚷嚷不停:“殿下从前不近女色,我却见过不少女人,殿下不如同我说说,说不准我比殿下的主意好多一些。” 李重焌勒住了缰绳,似笑非笑道:“若是有夫之妇该如何?” 此话一出,连见多识广的贺兰璨都愣在了原地。 竟不是宫女,而是有夫之妇?莫非是召进宫的哪位命妇? 李重焌睨他一眼,毫无期待地越过他继续往前,片刻后,贺兰璨又追上了他:“有夫之妇又如何,”他迟疑了一下,“殿下看中的必是高门大户的女眷,倒不好做出强取豪夺之事了……”他故意扬起声音,“两情相悦就好。” 两情相悦。 李重焌想要冷笑。 他对甄华漪只是勉强稍感兴趣,而甄华漪对和他来往的种种是毫不知情。 她的目光还流连于他的兄长,流连于马球场上的少年。 就算她有意于自己,他何曾需要这种掰成许多份、不值钱的感情。 李重焌眯眼看天边的落日,他像是在轻声寒暄:“每逢过年过节,你送到晋王府的礼都是独一份的。” 贺兰璨道:“那是自然。” 李重焌似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道:“你记得那件事。” 李重焌少年之时,有一回在行军途中染了时疫,太后派人送来一丸价值千金的紫雪丹。 可他缠绵病榻之际,先练出的那一丸早在半月前,就送去了远离时疫的长安,给安然无恙的李元璟,以备不时之需。 新炼出的一丸,晚了半月,这才轮到了他。 李重焌含笑接了药丸,私底下只用鞋底碾碎了它。 李重焌身边少数几个亲近的人知道他的性子,当年押送粮草见证这件事的贺兰璨就是一个。 李重焌盯着烧红的晚霞,说道:“要么一毫不取,要么独擅其美,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折中。” 贺兰璨听了李重焌的话,终于将对姐姐的担忧放下。 有夫之 妇,既不能让晋王据为己有,那她只会是一丸碾碎成泥的药丸。 贺兰璨抬起头时,李重焌已不在身旁,金乌西坠染红了半边天,他看着草场与天际交接之处,马上的李重焌只余一个黑影。 李重焌策马在草场上痛快地跑了一回,牵马回到行宫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看见一个眼熟的宫女绕过墙角消失不见,他回屋的时候,钱葫芦小心翼翼审度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甄才人派人来传话,说想要见殿下一面,还说想要解释什么。” 李重焌进屋的脚步没有停歇半分,他随手将马鞭递给钱葫芦,说道:“不见。”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往后这种事不必再禀了。” 这之后,李重焌再没有看到甄华漪,亦或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不得不说,少了甄华漪的叨扰,李重焌这几日清净了许多。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李重焌今日回屋,让钱葫芦伺候着他脱下外衣,状若无事问道:“甄才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钱葫芦偷觑他一眼,不知回答关于甄华漪的问题算不算犯了李重焌的忌讳。 李重焌见他没有立刻答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钱葫芦一个激灵,忙说道:“甄才人这几日病了。” “病了?”李重焌皱着眉头,而后陡然间一阵疑惧。 莫非是那媚药的毒性已经开始侵蚀肌体? 第37章 温泉帮她解开。 生病之前,甄华漪一直颇为心焦。 李重焌似乎是因为误会一直疏远她,李元璟那边再无机会亲近,高兰芷之事也没有半点眉目。 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让她颇为烦恼,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心做好手头的事。 眼前的事,就是学习骑射。 甄华漪打听过,围猎的后几天,李元璟会特许后宫妃嫔和官员女眷们进行骑射比赛,胜者会受到李元璟的嘉奖。 那日与李元璟同乘一马,李元璟提了一句让她学马,但此后并没有人来教甄华漪骑马。 甄华漪想,哪怕李元璟随口提一句,底下人就会谄媚着跑断腿,如今半个人也没有过来,想必就是李元璟将这件小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但甄华漪没有简单放弃,她凭借着皇帝陛下的这“口谕”找上了王保全,王保全只得自己安排了一个太监过来教她。 这日,甄华漪早早就挽好了发髻,换好了胡服,等着她的骑术师傅过来,她从天色微茫等到大中午,又从大中午等到太阳落山,终于等到了他。 太监以来,就苦着脸揉着腿,道:“昨天教了娘娘一下午,结果回去腰酸背疼的,还一宿没睡。” 甄华漪微笑:“那现在开始吧。” 太监见没能成功躲懒,愁眉苦脸地引着甄华漪上马,只是教了没到两刻钟,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玉坠儿气鼓鼓看着他:“公公,你是腰疼,怎么咳嗽起来了?” 太监又按着腰“哎呦哎呦”两声,陪着笑道:“腰疼是疼,可是仿佛又受了风寒,应当是昨日跑马冻着了。” 甄华漪踩着马镫下了马,她微笑淡淡:“公公回去吧,今日就到这里了。” 太监一喜:“多谢娘娘体恤。” 他虽然滑头,但态度却极好,这让甄华漪十分无奈。 玉坠儿将他的水囊狠狠扔到他手里:“明日后日也不用来了,您老好生歇着吧!” 打发走了这个不用心的骑马师傅,甄华漪和玉坠儿对视一眼,又叹了一口气。 玉坠儿小心问道:“奴婢是不是太冲动了?” 甄华漪摇头:“没有,我本来也打算打发走他。” 玉坠儿愁眉道:“娘娘是在宽慰奴婢呢,可是奴婢坏了娘娘的事儿了。” 甄华漪抬手挡了挡眼前的夕阳光,看向不远处道:“还有我们的女将军们呢。” 草场上小娘子们穿各色胡服,颜色亮丽犹如云彩一般,其中最洒脱一人是立于马上的李雍容。 甄华漪向她们走了过去,李雍容瞥见了她,高傲地将头往一边仰起,前几日李雍容见到了崔邈川,虽说起他们之间有“旧情”实在勉强,但眼下李雍容一见甄华漪,她心里还是有了旧恨。 甄华漪走近的时候,正巧听见小娘子们一人一句地在教贺兰妙法骑马的诀窍,贺兰妙法这个名满长安的才女,竟然有不会的东西,这让甄华漪心中微讶。 甄华漪听见贺兰般若笑着说道:“姐姐与晋王殿下有了婚约,还学我们这些不入流的花招做什么,快去寻晋王殿下罢。” 贺兰妙法也笑:“胡说什么,殿下日理万机,哪里会有空来教我们这些小女子。” 贺兰般若故作疑惑问道:“连姐姐都不曾有机会向殿下学骑马吗?” 她这样一问,四周顿时热闹起来:“果真果真?” 私底下悄悄求李重焌教骑马的少女们不在少数,她们出身高贵,容貌美丽,还有些和李重焌沾亲带故的,但无一例外的,被拒绝了。 听到贺兰妙法也没有被李重焌教导,倒是让她们心里好受了许多。 甄华漪走近了,小娘子们便停止了谈论男人,贺兰姐妹等人和甄华漪互相见了礼,顿时都有些拘束起来,毕竟甄华漪和她们身份有别,她们无法将甄华漪视作玩伴。 李雍容却没有下马,她冷冷看了一眼甄华漪,道:“甄才人不是在学骑马?怎么过来了?” 甄华漪道:“骑术师傅身子不适,我便让他回去歇着了。” 一个武将的女儿闻言说道:“这些人最爱偷奸耍滑的了,肯定是不想好好教才人,才人不如来跟我学学……” 她还没说完,李雍容道:“九娘子,今日我本们都要去汤泉宫泡汤泉的,你若是要教甄才人,就没时间去了。” 骊山行宫以汤池闻名,是皇家的禁苑,她们这些臣下的女儿本是没机会去的,但李雍容答应带她们进去,她们就有了这涨见识的机会。 周家九娘子一顿,闭嘴再不提教甄华漪的事了。 她也不光是为了这一次汤泉之行。 但这次李雍容带谁去,不带谁去,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对待她们这些人的态度。 谁能留在昭阳公主的小圈子,而谁被驱逐了出去。 周九娘子犯不上为了甄华漪得罪李雍容, 她很干脆地站到了李雍容那一边。 李雍容见状心情愉悦,她环视四周,见没人要帮甄华漪,唇角微翘,她低头看着甄华漪,笑道:“才人若寻不到人教授骑术,何不找本宫的兄长?”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笑出了声。 皇帝一向对甄华漪视若无物,怎会搭理她? 而晋王殿下就更不可能了,仍谁也想象不出高高在上的晋王会纡尊降贵来教一个小小女子,还是宫里的女人。 甄华漪抬头看着李雍容,不避不让,李雍容一贯觉得她柔弱可欺,但这一眼,仿佛回到从前。 从前甄华漪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她只是粗俗的边疆武将之女。 甄华漪道:“多谢公主的提议,我会试试的。” 她仰起脸,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寒雪一般的肤色上微微有了点暖意,她身躯羸弱,李雍容居高临下看她,更觉得她有娇弱支离之态,但偏偏李雍容就是觉得,甄华漪能够说到做到。 李雍容胡乱想到,怎么可能,不过是一个深宫无宠的女人,她哪来的胆子去肖想自己的两个兄长。 李雍容哼了一声,挥起马鞭就跑远了,少女们见李雍容神色不豫,也跟随着她走了过去。 转眼间这里只余甄华漪一人。 甄华漪 站在这里,一阵冷风吹过,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甄华漪喃喃道:“一下子就冷起来了。” 玉坠儿疑惑:“冷起来了?没有啊。” 结果当晚甄华漪就病了。 细细想来,或许与那费尽心思偷懒的教骑马的太监有关。 原来他果真是带病教了甄华漪好几天。 * 听到钱葫芦说甄华漪病了,李重焌下意识的反应是将解下的外衣重新披上,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生生停了下来。 李重焌出行的时候,将在宫中研究过巫山恨的孙太医带在了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果真有了用处。 李重焌停在原地,神色恢复如初,淡淡吩咐道:“将孙太医请过来。” 孙太医很快被召来了李重焌的寝屋,听李重焌说起那身中巫山恨的女子病了,孙太医认真建议道:“依微臣愚见,不如索性让那女子行了房事,以免后顾之忧。” 他刚说完,就迎来晋王殿下的冷冷一瞥,孙太医心中一凛,将那女子的身份再次猜测了一番。 此前孙太医被李重焌找上后,他暗地里对女子的身份有过揣测,他猜想,晋王如此在意此女子,她必定是那个传闻中将晋王迷的神魂颠倒的宫女。 他以为这段时日里,晋王早就与那宫女行过云雨之事了,没想到今日晋王竟又为此事找上了他。 这样看来,此女子不会是晋王的女人。 若是晋王的女人,这毒早就应该解了,事关女子性命又是双方两情相悦,晋王殿下实在没必要推延。 不是那宫女,莫非是……殿下的亲人? 孙太医想到这里,压低声音道:“殿下不如寻一个清白的小倌,扮作太监的模样,如今到了行宫,人多事杂的,很容易混过去的……” 话音未落,李重焌勃然大怒:“你放肆!” 孙太医立刻跪了下来,鼻尖直冒汗。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孙太医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他心里着急,闭着自己说点什么有用的话来挽回一点。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孙太医艰难地想着。 半晌,他嗓子干哑,说道:“不知那女子是否在此次围猎之行中?微臣听闻,温泉‘乃自然之经方,天地之元医’,若濯淖其中,必能有所裨益。” “温泉?”李重焌凝眸想了片刻,细细询问了温泉治疾的细节,便挥手让孙太医退了下去。 李重焌唤来了钱葫芦,神色淡淡吩咐道:“去告诉甄才人,本王愿意见她。” 他道:“就在……芙蓉池。” 芙蓉池是骊山行宫最为奢靡的一处汤泉,传闻中是沉香作山,花露为海,金银珠玉铺就的桂殿兰宫。 按理来说,这种地方应是皇帝御用的地方,但晋王势大,从前朝代的种种惯例在他这里都宛若虚设。 钱葫芦听了李重焌要去芙蓉池的吩咐,神情中没有半点惊讶,只觉得理所应当,他更多的是为甄华漪高兴,当下就欢欢喜喜地去传话了。 * 甄华漪饮过了姜汤,本打算早些歇息,钱葫芦却带来了李重焌答应见她的消息。 她好不容易等来李重焌愿意见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能扶病而出。 出门前,傅嬷嬷将斗篷给她细细穿上,塞给她一只铜手炉,这才不放心地让钱葫芦带走了她。 甄华漪跟着钱葫芦悄悄往芙蓉池走,一路上见不到人,只有漆黑的夜色和零星的几粒星子,甄华漪心中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她来到芙蓉池门前时,才终于想起来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前几回李元璟见她,都是在这样的夜里,由杨七宝避开众人带她来的。 不得不说,他们兄弟二人相似的地方倒是挺多。 甄华漪走上台阶,她站在宫门口,却堪堪停住脚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回想起与李重焌的来往,总觉得没有把握好这个度。 她之前有些越界,之后更要守礼谨慎小心。 她抬头看着芙蓉池里的荧煌烛光和依稀白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能进去,深夜在温泉边上见李重焌,她是疯了才会这样做。 钱葫芦见甄华漪驻足不前,他微微扬手示意她进门,甄华漪只是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等就好,进到里头见晋王倒是有些不合适了。” 见甄华漪执意如此,钱葫芦只得让甄华漪稍等,他小跑着回到李重焌居住的兰溪小筑。 兰溪小筑清幽简朴,穿过竹林小径,钱葫芦来到书斋,看见李重焌正和贺兰璨对坐着下棋。 李重焌此时心情不错,甄华漪中媚毒这件事,不知何时就要发作,这总让他有点惴惴不安,幸好来了骊山行宫,幸好温泉有些许功效可以压制稍许。 他心情不差,于是贺兰璨拿着棋盘来找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李重焌瞧见钱葫芦匆匆而来,他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他落下一枚黑子,问道:“怎么了?” 钱葫芦跑了一脑门的汗,他拿袖子悄悄擦了擦汗,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璨抬眼打量了李重焌的神色,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贺兰璨察觉到的自钱葫芦进来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贺兰璨捻着棋子想,有什么事是要避开他借一步说话的,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让李重焌颇为烦恼的有夫之妇。 贺兰璨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重焌,但李重焌并没有搭理钱葫芦,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看。 贺兰璨想,也许那个有夫之妇于李重焌而言也没有多么重要。 她哪里像是能撼动贺兰妙法的地位样子,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贺兰璨自嘲地笑笑。 李重焌落了一子,这一步走得不算高明,贺兰璨正要步步紧逼,李重焌却霍然站了起来。 贺兰璨讶异抬头,他看见李重焌依旧举止自若,平静撂下一句:“稍等。” 李重焌走出书斋,他站在廊下淡淡问道:“已经沐浴完了?” 钱葫芦结结巴巴道:“甄才人她……不曾进去,她在外头等殿下。” 李重焌冷冷看了一眼钱葫芦:“那就想方设法让她进去。” 说完,他又回到了书斋,继续那一盘棋。 钱葫芦分外为难地想,虽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晋王殿下大约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见甄才人。 钱葫芦回到芙蓉池,看着甄才人眼巴巴的眼神,硬是没忍心告诉她,晋王不会来见她。 可怜见的,甄才人在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儿了,她瑟缩地裹紧了衣裳,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双杏眼水盈盈的,眼尾通红,鼻尖也是通红。 甄才人开口就惹人爱怜:“公公,殿下什么时候过来?” 钱葫芦听得心生荡漾,好容易冷静下来,糊弄着说道:“外头冷,才人进去等吧。” 甄华漪缓缓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就好,公公不必劳烦。” 她说着说着,抱着胳膊又打了个寒噤,她眼眶更红了,眼睁睁看一个病病歪歪的美人在这里受苦,就算钱葫芦是个太监也做不到。 钱葫芦一咬牙道:“才人等着,我再去禀告殿下。” 钱葫芦不曾想到,简简单单的传话,却让他来回跑了四五趟。 甄才人强撑着病体硬是要在外头站着,晋王铁了心地就是不去见她。 两人仿佛是在无声地较量,端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钱葫芦后来跑腿跑得想吐了,暗暗对甄华漪道:“甄才人,你病体沉重,站了这许久,不会想晕吗?” 甄华漪正要摇头,忽然间看懂了钱葫芦的眼神,她试探着说道:“我……的确有些头晕,似乎是……快要倒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就算她晕倒在这里,李重焌会理会她吗?不会到头来自己灰溜溜地爬起来吧? 但是看到钱葫芦肯定的眼神,她打算豁出去试他一试。 甄华漪伸手挡了挡额头,身子一下子摇摇晃晃,双腿一软,就要顺势倒下。 她本是要装晕,可是膝盖弯下来的时候,真的浑身轻 飘飘起来,她眼前一黑,心里在暗叫不好。 她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甚至,因为钱葫芦以为她是故意装晕,为了逼真也是为了避嫌,根本没有扶她一把的打算。 甄华漪的身子是往前扑的,她想,这姿势狼狈得很,一点都没有弱柳扶风的美感,或许还会伤了她分外珍惜的脸蛋。 在她绝望之际,她的腰身被人从后揽起,她听见李重焌森冷地对钱葫芦说:“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被腾空抱了起来,李重焌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步履飞快走进了门。 甄华漪甫一进门,被汤池滚滚热气一熏,脸颊到脖颈都慢慢染上了红晕,李重焌将她慢慢地放在了榻上,然后一动不动望着她,她开始慌张起来,不知李重焌准备对她做什么。 李重焌探了下她的鼻息,离远了一些,端凝着她的面容,看见她的睫毛像小蝴蝶一般在细微地颤个不停。 装的,她好得很。 李重焌放下心来,他开始拧眉思索着孙太医说的话。 孙太医说,温泉能压抑住她身上的毒性,他还说,衣衫紧束会影响温泉药性。 李重焌皱眉看着甄华漪,他不知她到底要装多久,若她像一直这样,也好,他只消把她扔进池子里,就可以回去了。 他这样想了,于是伸手揽起了甄华漪。 她柔若无骨地被他一把捞起,李重焌觉得她的身子软得过分,他不由得怔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李重焌冷冷地想,做戏做全套,她倒是没有一点松懈。 他将她身上厚重的斗篷脱下,滚雪般的轻纱层层叠叠露了出来,她穿高束齐胸的襦裙,红绸束带绕在胸前,暗霞的颜色烧到了李重焌的眼底。 他伸出手,手指勾住了她胸前的束带,他想,他是在践行太医的医嘱。 他手指缓缓往后扯,她衣襟就松散了开,半掩之下肌肤如雪堆一般,却是兰胸微拢,全无他以为的那般丰胰。 李重焌思考了一下,大掌顺着她的衣襟向里去探,他手指一顿,却犹豫了,转而拖住了她的后背。 他想起来,甄华漪有束胸的习惯,他须得帮她解开。 甄华漪仍旧闭着眼睛,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一直砰砰跳个不停。 李重焌伸手脱下她外衣的时候,她身子就开始僵硬,她想要就此醒来,却觉得太过刻意。 等等吧,或许是她误会了李重焌的意思,她是他兄长的妃嫔,他就算胆大包天,也做不出如此禽兽之事吧。 然而接下来,李重焌就伸手扯开了她胸口的束带。 他解女子衣裳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些,甄华漪想。 甄华漪依旧在犹豫,这当口,他的手掌就贴向了她的后背,她身上有些发冷,当他滚热的大掌贴上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小痉。挛了一下。 她身上这股热流消散后,她察觉到,李重焌隔着她的衣裳,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的背。 她的睫毛颤抖得很厉害了,面容如桃花含露一般鲜妍。 胸口紧绷的束缚陡然消失,甄华漪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李重焌这个登徒子解开了她的束胸裹布。 甄华漪装不下去了,像是炸毛的猫一般一下子推开了李重焌,她杏眼圆瞪,恼极道:“李……晋王殿下,你在做什么?” 李重焌脸上却毫无羞愧之色,他太过泰然,竟让甄华漪一时怀疑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李重焌往后退了退,直起上身,拉开和她的距离,黢黑的眼珠盯着她,仿佛准备要对她说什么。 或许是解释,甄华漪想。 他是不近女色的晋王,他必然有理由吧。 李重焌薄唇吐出简单两个字:“脱了。” 第38章 水下抓奸。 脱了? 甄华漪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重焌慢吞吞站了起来,甄华漪看着他的身形拉长,举止疏懒,压迫感却越来越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好整以暇道:“脱了。” 甄华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渐渐涨红了脸。 她懊恼地回忆从前和他相处的种种,大约是她不够庄重,太过轻浮,才让他如此看轻了她。 当然,她对他的心思也不算单纯,混到这种地步是她咎由自取。 她断绝了被他珍重的可能。 既如此,不若索性将这幅身体给了他。 虽得不了真心相待,但只要手段了得,以色侍人也能有些许用处。 甄华漪虽这样想通了,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酸涩。 她伸手,瑟缩着去解自己的衣带。 李重焌垂眸看着她,见她一张芙蓉粉面渐渐变得苍白,她的眸子中氤氲着水汽,像是一眨眼就会落下泪珠。 李重焌硬邦邦道:“解了衣裳泡汤泉,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甄华漪手指一顿,疑惑地看向了李重焌,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李重焌说的话。 他知道她病了,还特意带她来泡汤泉? 甄华漪一时难以置信,李重焌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近些时日更是对她不假辞色,他为何突然间对她关心备至? 甄华漪想来想去,只觉得李重焌又是在试探她对皇帝的忠贞。 那么她就不能表现得能让李重焌轻易得手。 甄华漪放下微颤的手指,神色矜持又略带惘然地说道:“多谢晋王殿下。” 李重焌道:“才人请自便。” 危机暂时解除,甄华漪抬眼看了一眼李重焌,害怕他要走,赶忙开口解释那日的误会。 甄华漪说道:“那日殿下邀约,我的确去了,我去画室等了一宿,没有见到殿下过来。” 甄华漪说完,抬头等着李重焌的回应。 她想,这个简单的误会,说开了后,李重焌就不会再对她冷脸相待。 但她打量着李重焌的神色,仿佛她解释完后,李重焌的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冷气。 他像是从牙齿中挤出了这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 这和甄华漪预料中的反应大相径庭。 李重焌冷冷道:“说完了吗?” 甄华漪懵懵地点了头。 李重焌道:“说完了就脱衣裳,下去。” 甄华漪揪着衣裳,为难地开口问道:“殿下离开后,我会照做的。” 李重焌笑道:“不必等本王离开,现在就照做。” 他话说得轻浮,是存了一分故意激甄华漪的心思的。 他不会向甄华漪解释,他是放心不下她。 李重焌看得真切,尽管在屋里她是装了一会儿晕,在大殿前她晕倒的样子不似作伪。 汤池潮湿闷热,她身上还带着未解之毒,若不小心晕倒溺毙在汤池内,倒不是一件好事。 甄华漪见李重焌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她难堪又委屈,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倒像是在软绵绵撒娇:“你莫非是要看着我、脱、脱么?” 李重焌颔首。 甄华漪悄悄挪了挪,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防备地看着李重焌,却不知她这副凄凄楚楚的模样能让君子都生出禽兽的想法。 李重焌倏然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 甄华漪一下子腾空,她下意识地去搂李重焌的脖子,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将他抱得很紧,而后她猛地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松了手。 这一番动作忙上忙下,一双手挥个不停,看得李重焌都快想笑了。 李重焌走到汤池边上,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扔进了池子。 甄华漪狼狈落水,他满意微笑,全然没有防备。 她一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落水的一瞬间,竟将人高马大的李重焌也拖下了水。 混乱的花香和让人发呛的泉水涌入甄华漪 的鼻子,甄华漪挣扎着想要跃出水面却几乎是徒劳,她不识水性,几乎要淹死在这浅浅的汤池中。 一双大掌托住她的腰肢,她耳膜上鼓胀模糊的感觉顿时消失,四周是明晰的哗哗水声。 她低下头来大口喘着气,乌发上的水珠滴到她的鼻尖,而后一滴滴地落在了李重焌的胸膛上。 她发现自己双手按在他的肩上,遒劲有力的触感让她霎时间心慌。 她倏然缩回了手,却差点扑倒在他的身上,只得重新硬着头皮用手撑住他的胸膛。 她面红耳热又不知所措,她发觉李重焌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这更让她心跳得飞快。 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打断这种让人失控的氛围。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殿下那日没见到我,殿下是去了哪里?殿下说的‘老地方’不是画室么?” 李重焌看向她那种含混模棱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他看上去甚是不悦。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究竟在恼什么,这事说开了就没有了误会,他为何不清楚地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甄华漪不依不饶问道:“莫非我在别的地方见过殿下?我却不记得了……” 李重焌沉沉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檀红的唇吐出来的软语却让他烦躁不已。 闭嘴。 李重焌随手在水中拾起一片白绸,双指捏开甄华漪的下颌,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将这片白绸团成一团,塞进了她的口中。 甜腻的口脂沾染在白绸上,混着蒸腾的水汽,抹开了一片艳红。 李重焌抽回手指,指尖微微发麻,他的手指方才随着白绸塞进了她的唇中,扫过濡软的舌,被她的牙齿轻轻刮过。 手指上这一分酸麻仿佛在蔓延,蔓延到不该有反应的地方。 甄华漪还在咬着白绸,懵懂地望着他,她衣衫散乱,乌发湿透,容色秾艳如夭桃,偏偏眼神却如此纯然,纯然到几近是在无声地引。诱。 李重焌有片刻的心神恍惚,而后骤然清醒。 他仓促地从甄华漪口中抽出白绸,远远一抛,将它抛到了汤池边上。 李重焌想要推开甄华漪,他刚将手搭在甄华漪的肩上,突然间听到了钱葫芦尖锐的声音:“贺兰郎君,殿下在里头沐浴,你不能进去啊。” 李重焌猛地抬眼往外看,垂帷之外,贺兰璨正大步流星往里走来。 李重焌感受手心猛地一颤,低头一看,甄华漪满脸惊惶。 甄华漪在这一瞬间真实地感受到了书上所说的毛发悚立。 她和李重焌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泡在汤池里,被外人看见,那是一百个嘴也说不清的。 怎么办,怎么办,甄华漪已经感到鼻尖冒出了细汗。 她听见了脚步声缓缓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含着笑意:“殿下,方才的一局残棋让我牵肠挂肚的,我索性带着棋盘来找了,殿下不会嫌我叨扰吧?” 甄华漪仿佛听见了垂帷被拨开的细微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李重焌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甄华漪眼前霎时模糊了,她已经沉入了水底。 大掌按着她的脖颈,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仿佛是安抚,仿佛是警告。 甄华漪将脑袋埋在李重焌的腰下,她屏住呼吸,心里却有些绝望,不知自己能够撑上多久。 李重焌平静看向贺兰璨:“本王在沐浴,你先下去吧。” 贺兰璨在案几上放下棋盘,又放下两盒棋子,动作慢慢吞吞,李重焌眉头深深,他的手指搭在甄华漪的脖颈上,轻轻抚慰着她。 甄华漪难以自抑地呜咽了一声,乳燕投怀般钻到了李重焌的怀里,她憋得难受,手指轻轻地挠他的腰,祈求他快些打发走贺兰璨。 贺兰璨嬉笑道:“废了老大劲才记住了上局残棋,这时候不摆出来,怕是出门就给忘了。” 他竟优游不迫地坐了下来,开始摆他的棋局。 汤池之下,甄华漪临近窒息,李重焌的手掌宛若一座小山一般压着她,让她难以动弹,她只得软软抱住他的腰身,呜呜地央着他。 她觉得她快要溺毙于汤池中,李重焌在此刻成了毫无慈悲掌控她生死的神佛。 她低语呢喃着,索求着,李重焌滚热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她禁不住一哆嗦,嗫嚅着:“我要……” 要什么,忽然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生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甄华漪睁开眼,看见模糊的面容在眼前放大。 濡热的唇带来了汹涌而至的气息。 甄华漪抱着他的脖子,贪婪地索求着。 她感到他的气息开始紊乱,她听到他低声呵斥她道:“别乱来。” 她没有得到满足,就被推开了来。 甄华漪心中的空虚和绝望席卷而来,她小声在李重焌怀里哭了出来。 大手在她脖颈上微微用力,她将头埋在他的腿上。 潺潺水声之外,贺兰璨的声音在甄华漪这里几近模糊。 贺兰璨慢慢悠悠地将棋子摆好,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将屋内仔细打量了一番。 方才下棋之时,钱葫芦频频过来请李重焌借一步说话,贺兰璨是李重焌的心腹,李重焌几乎很少有事情瞒他,除了那一件事。 李重焌在私会他姐姐以外的女人。 本来他见李重焌不为所动,贺兰璨心中颇为安心,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李重焌就开始心不在焉,然后风一般地起身离开了。 贺兰璨面色黑沉如水,他想,他今日定要见一见这妖女。 于是他拿起了棋盘,就这样冲到了芙蓉池。 贺兰璨四下环顾,收回了眼神。 芙蓉池里有重重叠叠的帷幔,但他仔细看了,其后根本藏不住人,余下只一张软塌,一只高脚灯,一只矮桌罢了。 贺兰璨心下微定,他看见李重焌面色不豫,决定见好就收,他一惊一乍道:“啊呀。” 他满脸羞愧:“我一时痴迷棋局,僭越了殿下,我这就走。” 李重焌目光平视着贺兰璨,他的手却在水下安抚着甄华漪,他察觉到甄华漪的动作渐渐微弱,明白甄华漪差不多已经撑到极限。 在贺兰璨转身的瞬间,李重焌再次沉入了水底。 甄华漪像是水草一般蜿蜒地缠绕住他,她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唇边。 李重焌衔住了她的唇。 甄华漪感到重新活了过来,她忘乎所以,只知道热情地纠缠着他,她害怕他再一次推开她。 湿滑的泉水将衣裳浸透了,甄华漪软软地贴上了他,几乎化成了一滩水。 她毫不餍足地吸允着李重焌口中的吐息,太过满足,以至于忍不住溢出一身轻叹。 贺兰璨此时正转身往外走,忽听得一声细细的拉长的发颤的声响。 他站定了脚步,愕然回首。 “什么声响?” 甄华漪本在沉溺,听到贺兰璨的发问,顿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 然而自始至终非常的克制的李重焌却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让她躲。 他甚至伸了舌头,在甄华漪的唇中胡乱搅动了两下,这才慢慢退开。 甄华漪吓得一动不动,不光是为岸上站着的贺兰璨,更是为此刻举止不当的李重焌。 李重焌沉沉看着她,无视了她的惊诧,再度按着她的脖颈,迫使她埋在自己腰下。 贺兰璨看见李重焌从蒸腾的水汽中抬起头来,他方才是埋入了水底,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他的乌发上落下来,打湿了他的眉眼,他的薄唇不知为何有些过于红了。 贺兰璨狐疑问道:“殿下听到了没?方才的声响?” 甄华漪在水下紧张地攥着李重焌的衣角,她无法呼吸,脑袋昏沉,紧张之下,几乎快要晕厥。 李重焌神色淡然,看不出一点端倪,他道:“温泉水滑,适才差点从池壁上滑倒,不必大惊小怪。” 贺兰璨狐疑地看着李重焌,方才的声响和摩擦池壁的声响似乎有些不同,但贺兰璨回忆起那道声响,又怕自己是听错了。 贺兰璨往汤池里看了一眼,水汽氤氲,池上还浮着些鲜花药材,看不清楚池藏着什么。 贺兰璨失笑,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池子里真藏了一个活人,这时候大约已经淹死了。 李重焌神色坦荡,看不出一点不对劲。 的确是他大惊小怪了吧,贺兰璨想着。 贺兰璨笑着拱手告退:“是我听错了,就不叨扰殿下沐浴。” 听他终于有离开的意思,浑身僵直的甄华漪终于松懈了稍许。 然而,她听见片刻后,贺兰璨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白色绸布?” 贺兰璨走了几步,忽觉脚上有什么绊住了,低头一看,是一块白绸布。 他弯腰捡了起来,闻到一股幽幽的甜香,贺兰璨面色顿变。 甄华漪惊慌低头,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此刻觉察到胸口少了的束缚,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贺兰璨究竟捡起了什么。 李重焌似乎也有所察觉,他的手掌划到甄华漪的背后,手指揉磨几下,而后顿住。 他的声音带着寒气:“贺兰璨……” 但贺兰璨皱着眉头思索道:“殿下受伤了?” 他看着白绸布上晕开的红痕,只想到这个可能性。 李重焌顺势道:“小伤,你出去吧。” 贺兰璨将白绸搁在矮桌之上,而后脚步渐渐,这次是真的走了出去。 甄华漪感到后颈的桎梏一下松开,她立即凫水而出。 她伏在李重焌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李重焌缓缓握紧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甄华漪片刻后反应过来,一下子窜到汤池的另外一边。 李重焌的目光不可自控地落到了她凌乱散开的衣襟。 丰腴滚圆,之下却是细细的一段腰身,她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他闭上眼缓了一缓,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冷静:“等两刻钟再往外走。” 甄华漪默默点头,飞快从石阶上爬上汤池,她脸烧得血红,她身上衣裳湿透,几乎是身段尽显,若李重焌看她一眼,她和脱光了站在他面前有何区别。 甄华漪上了岸,捡起自己的斗篷,手忙脚乱穿上了,她不敢睁眼瞧上李重焌一眼,就要往外逃走。 李重焌皱眉,道:“出去的时候谨慎些。” * 贺兰璨从芙蓉池走出来,身上热气消散,身上只余一股冷冷寒意。 他捻了捻手指,嗅了一下手指的味道。 幽冷的甜香,实在不像是李重焌用的香料。 他皱着眉思索,忽然发现月光之下,他手指上沾染的血红色渐渐晕开,带着一种黏腻甜润的触感。 不是血渍,是……口脂? 贺兰璨猛然回头,目光冰寒地看着灯火辉煌的芙蓉汤池。 第39章 怀疑不过是在渡气。 甄华漪在更衣室等了大约两刻钟。 她裹着湿漉漉的衣裳瑟瑟发抖的时候,钱葫芦亲自给她送来了干爽的衣物。 甄华漪见了钱葫芦过来,忍不住面上微窘。 钱葫芦低垂着眼睛并不直视她,仿佛已经将她当做了应当小心伺候的女主人一般。 甄华漪见钱葫芦如此,更是心虚不已。 方才汤池发生的事,不知钱葫芦知道多少,但李重焌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他这样的贴身太监的。 她轻咳一声,客气道:“还请公公为我谢谢晋王殿下。” 钱葫芦道:“才人太见外了,”他将衣物双手奉给甄华漪,“才人快换上吧,莫冻坏了。” 他道:“才人放心,这些都是新做的衣裳,奴婢们没有穿过,莫要嫌弃。” 甄华漪心中熨帖,自落难后,难得有人愿意如此细致周到地伺候她,她谢过了钱葫芦,却听到钱葫芦笑道:“虽奴婢说了才人不必见外,才人也莫谢错了人,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甄华漪对此十分怀疑。 李重焌并非是细心的人,对她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钱葫芦,从一开始见她就和颜悦色的,更是个细心周全的人。 甄华漪见钱葫芦为李重焌邀功,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她觉得钱葫芦大约是误会了她和李重焌的关系。 钱葫芦将衣裳放下又送过来一盏热茶,这才退了下去。甄华漪换上了干净衣裳,慢吞吞喝了热茶,她听着屋内更漏滴答,估摸着这时候贺兰璨大约已经走了。 她将自己换下的湿衣裳裹成了一个包裹,背在了身后,然后再穿上外衣。 她对着铜镜戴上幞头,新奇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钱葫芦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为她引路。 钱葫芦提灯在前头走,甄华漪谨慎地低着头紧紧跟着,才走到拐角处,突然锦衣少年郎挡在了他们跟前。 甄华漪心中一跳,头垂得更低了。 贺兰璨打算守株待兔,定要将这在汤池内就勾。引李重焌的荡。妇找出来,因此他悄声躲在了外头。 他从出来到现在一直没有看到女子的踪迹,心中颇有些焦急,这时候看见钱葫芦走了出来,忍不住跳出来问他两句。 贺兰璨扫了一眼钱葫芦和甄华漪,问道:“钱公公去哪里?” 钱葫芦回答:“殿下泡得有些体热,奴婢等赶紧要回兰溪小筑撤去厚褥子,免得晚上殿下睡得不舒坦。” 体热? 贺兰璨一想起方才捡起的白绸布,面色就变得漆黑一片。 他不难想象汤池中李重焌有多荒唐,难怪钱葫芦估摸着他夜里体热。 贺兰璨眼神不善地看了钱葫芦一眼,然后他直直看向了甄华漪。 甄华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贺兰璨道:“你……” 甄华漪呼吸凝滞。 他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见两个太监走远,贺兰璨心想,李重焌身边的下人倒是奇形怪状的。 钱葫芦身后那一个太监,瘦瘦弱弱畏畏缩缩的,驼着背,后背还拢着一个包。 他低着头,看不清容貌,贺兰璨只看见了他尖尖的下巴,看见他生得雪白晃眼。 他思绪一晃,忽然间面色大变,他猛然转身:“钱公公,慢着。” 他快步走上去,却只见到钱葫芦,方才跟在钱葫芦身后的小太监已不见踪迹。 贺兰璨面色难看得紧,他冷声问道:“钱公公,你身后的那个太监呢?” 钱葫芦平静回道:“奴婢打发他回兰溪小筑为殿下铺床,奴婢突然想起来,殿下有事要找郎君。” 贺兰璨道:“何事?” 钱葫芦道:“殿下请郎君去往兰溪小筑,继续今日的棋局。” 看来李重焌是要故意要来盯着他,贺兰璨抱着棋盘,只觉得自己寻的下棋这一个借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半晌才挤出笑:“好。” 甄华漪胆战心惊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傅嬷嬷和玉坠儿见了她都吓了一大跳。 她放下包裹,摘下幞头,湿漉漉的青丝披落下来,她穿着太监的青色袍衫,论理应当滑稽,她穿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风情。 将长长的乌发擦拭干,她躺在了床上,她刻意不去想汤池里的事,但不论去想什么,那画面总是猛地钻进了脑子里。 唇上似乎留有那灼热横蛮的气息,甄华漪猛地睁开了眼。 她脸红心跳了一瞬,忽然想起了那日钱葫芦讲的那个关于鹦鹉的故事,她顿时清醒,半点旎念全无。 大半夜的,甄华漪一下子坐了起来。 若他秉性如此,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 当初她害怕被皇帝送给卫国公,因此哪怕冒着处死的危险,她也要去招惹李重焌。 但事情有变了。 皇帝改变了主意,不再打算将她送给卫国公凌辱。 李重焌占有欲极强,睚眦必报。 甄华漪咬着唇愁眉不展,又想到傅嬷嬷提醒过她的话。 李重焌不是能轻易戏弄的人,若骤然断了来往,谁知道会不会招致他的报复。 甄华漪先来想去,还是决定和李重焌继续来往,只不过,往后万万不能有更亲密的举止了。 今日之事,其实还可以说得过去。 李重焌只是为了给她渡气罢了。 她偏头,看向窗牖之外冷冷的月光。 甄华漪睡不着,点起了一盏灯。 窗外有人经过,甄华漪听见柳絮儿问道:“才人还没有睡?” 甄华漪请了柳絮儿进来。 前些时日,她让柳絮儿回家探望病重的母亲,有李元璟的默许,这事倒是不难。 甄华漪嘱咐柳絮儿不用着急回来,没想到柳絮儿竟风尘仆仆地在夜里赶了回来。 甄华漪细细问了柳絮儿家里的事,得知柳絮儿已经为母亲寻好了良医,病情有所好转,她便放心下来。 柳絮儿说完了自己家里的事,打量着甄华漪的神色,问道:“才人有心事?” 甄华漪一怔,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个好友…… “我有一个好友前段时间病了,她的朋友邀她去泡温泉,”甄华漪咬着唇,道,“也不算朋友,就是有些认识罢了,总之,我的好友 和那男人去了温泉。” 甄华漪说出口,才发现这事实在荒唐,可好在柳娘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波澜无惊地听着。 于是甄华漪也没有那般羞于言语,她接着说道:“我的好友跌入池子里差点呛水,那个男人,”她脸颊烫得发红,“那个男人亲了她。” 她眼巴巴地看着柳娘子:“那个男人对我的好友有意思吗?” 柳娘子拧眉道:“听起来不过是在渡气。” 甄华漪不知为何想要争辩起来,她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冷淡,当时两人衣裳都湿了,我的好友被亲得都迷迷糊糊了。” 柳娘子道:“都这样了,那男人只是给她渡气?” 她继续道:“听起来,那男人根本不想碰她。” 柳娘子评论完,起身离开,她合上甄华漪的门,心里还在想,不知甄才人的好友是哪一家贵女,竟差点被男人哄骗。 她无法插手这件事,只好骗甄华漪,那男人对那女子没兴趣。 希望那小娘子不要一头热扎了进去。 柳娘子走后,甄华漪更是心乱如麻。 李重焌对她没兴趣? 她回想了一下种种过往,心里倒是有八分相信了。 像是上回她躲在李重焌浴桶的时候,又像是在床底下李重焌压住她的时候,还有今夜这回。 以她的容貌,她的身段。 换了寻常的男人,早就兽性大发了吧。 李重焌只是会有点克制的反应。 那是自然,他毕竟是个男人。 有时候李重焌会对她突然亲密,但事后不久,甄华漪就会发现,那不过是李重焌对她的试探。 李重焌似乎是真的,对她毫无兴趣,就算她赤条条地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碰她。 甄华漪放下一颗心的同时,莫名其妙的,被激起了胜负欲。 传闻中他不近女色,但他却在金屋藏娇,若宫里那宫女能入他的眼,凭什么她不行? * 甄华漪走后,李重焌依旧在仰躺在汤池边上,缓了许久,等身上的尴尬反应消散,这才缓缓起了身。 他身躯修长矫健,身上覆着一层水渍,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砖上。 他浑身赤。裸,随手从一架上取来一件宽松的衣袍,就这样套了上去。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拾起矮桌上的白绸布。 他低着头,沉默看了一会儿,而后将这团布覆在口鼻之上。软烂的甜香萦绕,他仿佛是埋首于那绵软之中。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手上的白绸布,想要将它扔得远远的,却终是将它收紧了袖笼之中。 贺兰璨在兰溪小筑等了好半晌,李重焌姗姗来迟,李重焌看起来心不在焉,贺兰璨亦是如此,两人都神情不属,下了许久的烂棋,终于是李重焌略胜一筹。 不得不说,这局棋下完了,两人都是如释重负。 * 这日之后,贺兰璨的目光总是沉沉落在行障间的女眷身上,他生得秀美,被这样的目光一看,许多少女都忍不住红了脸颊。 贺兰妙法都察觉到贺兰璨的异常,特意将他逮住,关切问道:“阿璨,你是看中了哪一家的小娘子么?” 贺兰璨狼狈道:“没有的事。” 贺兰妙法打趣道:“阿璨总是这个不坦率,若真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便去提亲好了,谁人会拒绝我们贺兰家的门第。” 贺兰璨红了脸,更多的是愤愤。 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贺兰妙法这般的打趣。 他抬眸看着贺兰妙法,清雅温柔的面容上一双静谧的眼睛,她这样看着他,就让他十分欢喜。 要是她不说出扫兴的话来就更好了。 贺兰璨心思漂浮了一会儿,问道:“阿姐,昨日晚上昭阳公主带着你们去汤池宫,有谁……不在吗?” 贺兰妙法拧眉想了一想:“公主的邀约没有人会拒绝,昨夜都在。” 贺兰璨想,自己是问错了人,贺兰妙法的女伴都是闺中女子,怎会是和李重焌纠缠的那一个。 命妇倒是不好查探。 还是再查查随行的宫女为好。 贺兰璨心思重重,却听见贺兰妙法微微叹息道:“说起来,甄才人也算是万寿宫的同窗,只是公主厌恶她,偏偏没有带她去。” 她愁眉道:“那日甄才人想要向周娘子学骑马,公主不许周娘子教她,真是可怜,我想着,来日叫般若教教她吧。” 贺兰璨觉得阿姐太善良了些,只是考虑得不够周到,若是让贺兰般若教甄氏,那么李雍容自会找贺兰般若的麻烦。 贺兰般若到时候里外不是人,说不定会记恨上阿姐。 贺兰璨道:“我来教她。” 贺兰妙法眸子一亮,笑着道:“那太好了。” 贺兰璨看着贺兰妙法笑,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只是眼中多了一分思索。 甄华漪会是那妖女么?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他打算也顺势试一试她。 贺兰璨眯起眼,看向人群之外,孑然而立的甄华漪。 他迈步向前走去,却看见一青衣宫女在她面前行了礼,而后对她说了句话。 甄华漪面上露出犹疑之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贺兰璨暗忖,莫非真是她?是晋王派人来与她传话,要与她私会? 贺兰璨心下对甄华漪的厌恶又增添上了几分,他仔细瞧了那青衣宫女一眼,记住了她的脸。 贺兰璨匆匆向贺兰妙法告辞,他暗暗地跟上了甄华漪。 只见甄华漪忧心忡忡,她避开了众人越走越偏僻,她倒是警惕,好几回往后张望,好在贺兰璨也是小心之人,在她转头之前就躲在了大树之后。 走了许久,甄华漪停住了脚步,贺兰璨动作越发轻微起来,他知晓晋王的身手,若是麻痹大意,定会被他察觉。 贺兰璨做好了准备,这才慢慢探头,他看见甄华漪面前果然站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她站着,身形高挑瘦削。 贺兰璨怒气勃发,只恨自己手上没有带上弓箭,这样便能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将这妖女一箭射死。 贺兰璨目眦尽裂地看着那男人转身。 出乎意料之外,那人却并不是李重焌。 而是他的对头崔二崔邈川。 贺兰璨怒气消散,开始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他笑着想,有意思了。 * 甄华漪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教她骑马的太监却依旧卧病在床。 甄华漪如今也懒得理会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她自己每日在马场上琢磨别人骑马的姿势。 这日她又出现在马场上,不到片刻,就有青衣宫女给她传话,说有人想要见她。 甄华漪问了是谁,宫女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是崔家二郎君。 崔邈川。 甄华漪心脏剧烈一缩。 对于崔邈川,甄华漪有过不少不切实际的美好的想象,总是以“若真的嫁给了崔邈川,她如今会如何如何”开头。 其实,她和崔邈川拜过堂,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但很少人知晓,连崔邈川自己都不曾得知。 崔邈川要见她,莫非是他知道了。 甄华漪一时紧张不已,她抬头,看见崔邈川转过身来。 但崔邈川却是皱着眉头,清隽的面容上极为平静,他无喜也无悲,道:“甄才人?” 甄华漪美好的想象又一次破灭了。 她一直知道,不能只抓着单单一个人,当做救命稻草。 甄华漪微笑颔首,她听见崔邈川问道:“你有何事要见我?”他顿了顿说道,“如今的身份,你我见面是及不合规矩的,以后莫要如此。” 甄华漪听崔邈川这样说,脸色顿时一白 。 并非是崔邈川要见她。 怎么一回事? 崔邈川看见甄华漪的神色,顿时眉心一跳,他明白过来,是有人故意引了甄华漪到处。 崔邈川沉声道:“甄才人,你先走。” 来不及多说什么,甄华漪点了点头,立刻就要往后跑。 陡然间,她听到箭矢破空而出的声响,堪堪擦过她的耳边,嗖地一声钉到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字面意思上的入木三分。 甄华漪一口气没有还没有喘完,忽然间发现自己扑到了崔邈川的怀里。 方才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甄华漪却情愿这个时候被箭射伤。 鬼知道待会从林中走出来的人是谁,若是李元璟,她一条小命就没了,要是是李重焌,恐怕也不会让她好过。 崔邈川绷紧下颌,自己矜持有礼地往后退了一步。 马蹄声响起,李雍容骑着一匹红马冲出来,对他们二人怒目相对。 她怒喝道:“甄氏,一定要抢被人先看中的东西,才会让你开心是吗?” 甄华漪默然。 她并非会开心,只是不得不如此。 但眼前李雍容的指责毫无道理,她尚没有生出来抢崔邈川的心思。 崔邈川面色顿变,他泠然道:“公主此话何意?” 李雍容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她方才失言了,说得好像她对崔邈川存着什么势在必得的心思一般。 她想要信誓旦旦告诉崔邈川,他想太多了,却也开不了口。 几年前,她情窦未开,对和崔邈川议亲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听说甄华漪要抢这门婚事。 当年此事对她是奇耻大辱,虽她并不喜欢崔邈川,但已经记恨上了甄华漪。 这几年间,崔邈川的名字时常在她耳边被提起,她知道他是个难得的翩翩公子,崔氏的芝兰玉树。 因为有从前议亲的关系,她也忍不住多关注他一些。 前几日,她再次见到崔邈川,少年郎清雅俊逸,让她心生涟漪。 她故意娇蛮任性,偏要那只别人的马球,她以为崔邈川会对她冷脸相待,可他却纵着她,去和马球的主人赔礼去了。 李雍容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若没有甄华漪在中间搅局,崔邈川和她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崔邈川心中未必没有她。 惋惜之间,她更加对崔邈川动了一点心。 这几日里,甄吟霜在她耳边提起过崔邈川许多遍,李雍容不再像开始那般冷漠,也会问一些崔邈川的事情。 甄吟霜暗示李雍容,她会向李元璟说说李雍容的亲事。 李雍容欢喜又忐忑,这几日就等着甄吟霜的消息了。 没想到甄华漪又跳了出来,要搅乱她的好事。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神色愈发冰冷。 甄华漪察觉到了李雍容不善的眼神,她却并没有感到忧心,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是李雍容在这里,比是李重焌或是李元璟要好得多。 她想到这里,微微一叹,想来她被这兄妹三人磋磨太多,竟开始比较起来更愿意接受哪一位的磋磨。 甄华漪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在这时候竟微微走神,崔邈川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轻蹙着眉头,神色忧郁容色凄艳,崔邈川禁不住软了一下心肠。 李雍容一看崔邈川在看甄华漪,差点气得仰倒,她冷笑一声,道:“郎情妾意,不如我帮你们一把,给你们做个媒?” 她说着,一挥马鞭飞奔而走。 崔邈川听着她的话音,似乎是要泄露他和甄华漪见面之事,届时说不准还要添油加醋许多,他面色微沉,顾不上去管甄华漪,忙将栓在树干上的绳索解下,骑上了马,紧随李雍容而去。 甄华漪就算是跑也追不上了,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二人远去。 甄华漪无奈打算回去,却见树后又走出一个人来。 她吓了一跳,却见走过来的是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贺兰璨。 甄华漪略微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贺兰郎君怎么在这里?” 她正在思索是谁设计她和崔邈川见面的,她猜测是甄吟霜,但也许是眼前的这个贺兰璨。 不然他为何会躲在这里? 贺兰璨没有理会甄华漪不太信任的眼神,却是出声安慰道:“昭阳公主一向娇蛮跋扈,才人不必放在心里。” 甄华漪道:“我与崔家郎君见面,应当是遭了谁的设计,昭阳公主看见了我们,一时误会也是难免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她微笑道,“此局包含公主、崔郎君和我,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让贺兰郎君在这里撞见?” 贺兰璨听出甄华漪在怀疑他,他心里嗤之以鼻,觉得甄华漪可笑至极,但看着甄华漪,笑容越发亲切,他道:“我是受家姐之托来找才人的,才人方才越走越偏,我倒没注意,不知不觉就跟着才人到了这里。” “家姐之托?”甄华漪拧眉,有些不解。 贺兰璨解释道:“贺兰五娘子。” 他道:“家姐告诉我,才人想要学骑射,可是公主不许别的小娘子教,家姐心地善良,对此颇为挂心,我便替家姐来了,才人仍旧缺骑射师父么?不如拜我为师?” 他笑容灿烂,宛若一个真率又自傲的少年。 甄华漪讶异地看着他,发觉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她神色带着为难,说道:“不妥,我是宫妃,怎好与外男接触。” 贺兰璨理所当然道:“不让外人知晓便是了,”他审视着甄华漪的表情,“才人应当熟门熟路。” 他等着看甄华漪的反应,或许是惊慌失措否认,或许无所畏惧地承认下来。 但是甄华漪只是简单忽略了他后面这一句话,他的百般猜忌试探成了媚眼抛给瞎子看。 甄华漪思索了片刻,依旧推辞,贺兰璨装不下去了,索性以利相诱,他道:“才人不是在打听兰夫人的事么?” 果不其然,甄华漪抬起头,目光流盼看向了他。 贺兰璨发觉,甄华漪的一双眼睛极美,并非是贺兰妙法那种温柔娴静的,而是生动妩媚,仿佛潋滟着湖光水色。 他怔了一怔,这才接着开口说道:“才人若接受我的帮忙,我说不准会为才人打听打听兰夫人的事。” 他漂亮的眼睛看着甄华漪,不再假装纯良,而是露出了些许獠牙。 甄华漪不知他为何非要教自己骑马,或许果真如他所说,他是为了贺兰妙法。 他们姐弟关系倒是好得让甄华漪羡慕了。 甄华漪颔首,答应了贺兰璨,贺兰璨粲然一笑:“今晚戌时,就在此处,不见不散。” 甄华漪和贺兰璨一前一后离开了林子,想到晚上的邀约,甄华漪倒没有惧怕,许是招惹的人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痒,许是在她意识里,贺兰璨远没有李重焌可怕。 到了戌时正刻,甄华漪换上胡服就要去赴约,临了走到门口,却见到了钱葫芦快步走来。 甄华漪心里一咯噔。 钱葫芦笑着说道:“殿下请才人去汤泉宫。” 第40章 乌龙他眼神沉沉:“宝华。”…… 贺兰璨出门之前故意看了看屋里的更漏。 水声滴答,早就到了约定的戌时,贺兰璨却并不着急,他存心想要晾着甄华漪一会儿。 今夜很冷,他有心让甄华漪吃吃苦头,受着点冷风。 他用了点心,又香又软的糯米糕,他细嚼慢咽,又喝了一盏酽茶解解腻味。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看起来终于是要出门了。 可他只是走到洗手架前,慢条 斯理地将手上黏黏的糕点渣洗干净了。 他去了氅衣穿上,而后又坐了下来吃那份糯米糕。 他将这吃糕、喝茶、洗手的步骤重复了两三遍,这才终于慢慢悠悠地出了门。 夜色沉沉。 贺兰璨牵着一匹马在山林里吹了半晌的冷风,他脸色漆黑。 他没想到,甄华漪比他来得还要晚,以己度人,他只觉得甄华漪是故意在晾着他。 贺兰璨在心中已经将甄华漪千刀万剐了,他想着一百种方法对付她,忽然间他听见一阵脚踩树枝的咯吱声,贺兰璨挂起了笑模样,抬头一看,来人却不是甄华漪。 玉坠儿对贺兰璨道:“郎君,可是不巧,才人晚上突然病了。” 病了? 贺兰璨脸更黑了。 这借口还能再敷衍吗?她定是好好的,她定是在…… 电光石火之际,贺兰璨想到了什么,他笑容真挚了些,却更冷了些。 果真是她么? 他欢喜于即将撕破晋王的奸情,又为此事感到愤怒。 贺兰璨兴冲冲来到了兰溪小筑,果然没有见到李重焌的踪迹。 他怒极反笑。 贺兰璨转身,气冲冲前往汤池。 * 上回甄华漪晕倒在殿外之事,让李重焌不太放心,他事后问了问孙太医,孙太医告诉他,那女子身重媚毒内热外冷,是会偶尔晕厥的,还须经常用温泉加以调理。 李重焌听从孙太医的建议,决定让甄华漪时不时来泡一泡汤泉。 由于甄华漪身份特殊,这种事情须得偷偷进行,李重焌只将此事告诉了钱葫芦一人罢了。 只是,若她昏倒在了汤池中该怎么办? 总需要一个人盯着她。 李重焌忽然看向了身边的钱葫芦,钱葫芦浑身一抖,只感到一阵冷意袭来,他小心问道:“殿下?” 李重焌收回目光,淡淡问道:“甄氏不习惯本王在汤池里盯着她,本王该如何?” 李重焌不希望与甄华漪有太多纠葛,若是和上回一样和她拉拉扯扯,忍不住做出了丑事倒是不好收场了。 钱葫芦看着李重焌,颇为上道地说道:“奴婢有一个法子。” 钱葫芦引着李重焌来到了一处汤池内,他红着脸道:“这汤池也叫鸳鸯池,据说是前朝的燕帝命人暗地里里挖凿的,殿下请进。” 李重焌一无所知地走进门里,门里光线很暗,中间的汤池在冒着滚滚的热气。 李重焌拧眉道:“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法子在哪里?” 钱葫芦走到了墙边,李重焌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睡眼惺忪媚态横生。 李重焌并不是能欣赏美人图的人,传言其实不无道理,他不是沉迷女色之人。 眼看着李重焌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钱葫芦不敢再卖关子,忙将美人图卷了上去,他道:“殿下请看。” 只见美人图之后,墙壁上镶嵌的是一整块光华夺目的琉璃,琉璃之外,赫然是隔壁的汤池。 隔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重焌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从暗室里是很容易看到隔壁的,隔壁却根本看不见暗室,只以为这是一块镜子。 李重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钱葫芦。 钱葫芦还在红着老脸,谄媚说道:“这扇琉璃门是可以打开的,殿下有了兴致,可以直接走过去……” 李重焌眼神森冷地瞥了一眼钱葫芦,终于让他闭上了嘴。 钱葫芦迎着李重焌的眼神,他呆了一呆,而后忙低下了头道:“殿下恕罪,奴婢会错了殿下的意思,奴婢该死,明明应该看出殿下这些日子在躲着甄才人……” 李重焌下意识烦躁地要去转扳指,拇指上却是空空荡荡。 李重焌一怔。 他从不知畏惧躲避为何物,为何却是要掩耳盗铃般将自己的扳指摘下? 连春风一度都算不上,不过是随意玩闹罢了。 他何曾在意过甄华漪。 似是为了说服自己,李重焌故意道:“你没有会错意思,”他慢悠悠地道,“请甄才人来,让她自己脱干净,不要让本王再费口舌。” 钱葫芦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出了门。 李重焌徐徐转身,看着那块琉璃,莫名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鸳鸯汤。 李重焌从前听说过这处汤泉的名字,只是不解其意。 什么鸳鸯汤,野鸳鸯池才差不多。 李重焌徐徐想着。 * “鸳鸯汤……倒是有趣的名字。” 甄吟霜将蔷薇露慢慢涂在身上,语气娇柔地说道。 宫女正在对她介绍行宫汤池,甄吟霜觉得,这鸳鸯堂倒是有意思,不如今夜让王保全引了皇帝过来一同沐浴。 “圣上和娘娘,可不就是一对鸳鸯嘛。”宫女捡着好听的话对甄吟霜说道。 甄吟霜笑了笑,道:“今夜就去鸳鸯汤吧,记得知会王保全一声,事先不要告诉圣上,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甄吟霜穿上了衣裳,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白皙清秀,却未免有些寡淡,她皱起眉,忽然想起马场上那群娇艳明媚的少女来。 她想起李元璟落在她们身上的那种欣赏的眼神,她开始有种危机感。 甄吟霜不明白李元璟是为什么如此宠爱自己,或许是当年在燕宫时,她对他温柔以待。 温柔可以让一个饱含精力、野心勃勃的男人在她这里停留数年吗? 甄吟霜没有这种自信,她总是患得患失。 她记得在燕宫之时,虽然他满心牵挂着自己,但他的目光,却会时不时落在甄华漪身上。 甄华漪身上有种生机勃勃又荏弱支离的复杂气质。 甄吟霜和她在某些地方很像,她们柔弱的模样能很轻易引起男人的怜惜。 另一些地方,则完全不像。 甄华漪性格中藏着热烈璀璨的一面,甄吟霜以为这是李元璟讨厌她的原因。 但李元璟宠爱的妃嫔中,许多都有灿烂娇蛮的性子。 倒显得甄吟霜她自己是个意外。 铜镜中,甄吟霜缓缓梳着一头青丝。 啊,她又想到了甄华漪吗? 甄吟霜的神色霎时间变得复杂极了。 行宫内,甄吟霜听到一串少女的笑声,她回过神来,心情更差了,她问道:“是谁在行宫如此放肆?” 宫女躬身道:“似乎是昭阳公主的女伴。” 甄吟霜皱眉。 李雍容的女伴,出身极好,容貌也是上佳,甄吟霜看得出来,有几个女孩面对李元璟时,格外殷勤。 很难说她们家族和她们自己没有进宫的打算。 重重花树之后,李雍容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小娘子们花一样的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李雍容倨傲说道:“周娘子,你不是要去教甄才人骑马吗?为何还在这里?” 周娘子尴尬起来,连忙解释:“那日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要去。” 李雍容转脸看向了贺兰般若:“贺兰六娘子,周娘子不去了,听说你要替周娘子去?” 贺兰般若的惊讶道:“公主?我没有说过要教甄才人骑马啊。” 李雍容轻蔑看了她一眼,说道:“都是贺兰家的女儿,你这么就眼皮子这么浅,一个才人也值得你讨好?” 贺兰般若要说什么,却被贺兰妙法打断了,贺兰妙法看着李雍容,平静说道:“公主,慎言。” 李雍容却不敢对着贺兰妙法撒泼,贺兰妙法是贺兰家备受宠爱的女儿,和贺兰般若截然不同,更何况,贺兰妙法过不了多久就要做晋王妃了。 李雍容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刁难人了。 贺兰般若落在后面,恼怒说道:“究竟是谁故意在公主面前乱传话!” 贺兰妙法想了想,迟疑说道:“是我说漏了嘴,我本想让你去教甄才人的,只是没想到公主如此不讲道理。” 贺兰般若一愣:“是你?” 贺兰妙法看着她:“你生气了吗?” 贺兰般若挤出笑来:“怎会?我怎会对姐姐生气?” 贺兰姐妹等人随着李雍容一同来到皇家御用长汤十六所,一路上奇香扑鼻,茵缛满地,贺兰姐妹倒还好,其余的小娘子们个个掩饰不住兴奋之色。 李雍容微微勾起笑,想到多年前的自己,自己如今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毫无见识的边塞武将之女了。 小娘子们将外衣脱下,嬉闹着推搡进了汤池中,她们玩了一会儿不尽兴,又吵着要换一个汤池见识见识。 李雍容思考了一下,说道:“也罢,只不过不要四处乱跑,若是遇到了皇兄就不好了。” 在李雍容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声响起:“晋王殿下会在这里吗?” “公主说的是圣上,嘘,别说了,也不要乱打主意。” “你才乱打主意呢。” 又是一阵嬉闹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贯爱说笑的贺兰般若今日格外沉默,听到这些话,却是微微抬了 头,眸光闪了一闪。 皇帝并不在长汤十六所。 李元璟在书房内,批阅了奏折,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许多老臣上奏,明里暗里要李元璟充实后宫。 此次围猎,鲜艳美丽的少女们数不胜数,想来她们家族并非是为了让她们尽兴玩乐,而是另有所图。 李元璟对此可有可无,但突然间想到了甄华漪。 甄华漪还尚未册封,若是先封了新人,倒是让她难堪。 在充实后宫之前,是否让要她名正言顺? 李元璟曲起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 他开始觉得,这是一件为难事。 从那日召幸甄华漪起,已经过了几个月,他还没有宠幸她。 那时他对甄华漪依旧厌恶,但若说要幸她,也简单得很,他不是没有睡过从未谋面的妃嫔。 但几次三番被打搅,到了现在,一想到要幸她,李元璟却觉得不到时候。 他究竟在等什么? 难道他还盼着什么两情相悦? 李元璟的手指一顿,愕然停留在半空中。 李元璟站起身来,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王保全就蹿了过来:“陛下,近日天冷,要多添一件衣裳,免得冻着了,像贵妃娘娘昨日就吹了风,身子一直不适。” 李元璟问道:“贵妃病了?” 王保全道:“只是身体微恙,太医说了,要泡一泡温泉水,今夜娘娘去了汤池,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李元璟颔首道:“朕听太医说,近几天许多妃嫔都病了,也让她们去汤泉解一解乏。” 王保全道:“陛下仁德。” 杨七宝也插话道:“陛下仁德。” 他说完,看见王保全偷偷白了他一眼。 杨七宝一气又一笑道:“奴婢听说甄才人也病了。” “哦?”李元璟回了头,沉吟道,“甄才人……赐浴芙蓉池,你带她去吧。” 杨七宝得意了,笑呵呵地领旨出去了。 等出去后,被寒风一吹,后背上陡然生了一片冷汗。 他方才做了什么?他把甄才人推到了皇帝跟前。 可甄才人暗地里和晋王有染…… 杨七宝惊骇非常,一下子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寒夜冷风里乱窜。 * 鸳鸯汤。 东屋里摆着一张黄花梨圈椅,李重焌懒散地倚靠着,他缓带轻裘,姿态肆意风流,长腿随意地搭在膝盖之上,过了一会了,又放下,换一只腿搭,如此几次三番,他显然没有看起来那边泰然自若。 琉璃镜光辉夺目,袅袅升起的水雾让对面恍若仙境。 迷雾之中,有人一袭烟罗裙缓步走了进来。 李重焌坐直了身子,他忍不住勾扯住腰上的荷包,来缓解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 他实在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对面不过是甄华漪。 他不必表现得像毛头小子一般,他明明看过她,抱过她,很多次。 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在意,他从荷包中取出来那枚他很久不曾戴上的扳指。 手指感受着冰凉的玉质,和那次温暖濡湿的感觉截然不同。 李重焌缓缓纾出一口气,将扳指用力攥进手心。 他眯起乌目,隔着琉璃镜去看她。 她抬起头来,李重焌猛地站了起来。 她并非是甄华漪,竟是甄吟霜。 * 李元璟处理完公文后,也起身前往汤泉宫。 王保全要引他去鸳鸯汤,李元璟知道王保全是打算给甄吟霜邀宠,只是甄吟霜病了,还是好好歇息为好。 他没有装作没有听懂王保全的暗示,脚步一转,并没有往鸳鸯汤走去。 王保全在后头笑容一僵。 李元璟心里还记挂着公事,心不在焉地顺着石阶小路,走进了芙蓉汤中。 他仿佛忘记了一件不打紧的事,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元璟身后,王保全和杨七宝,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芙蓉汤中。 李元璟坐在汤池中假寐,忽然听到一阵声响,而后香风扑鼻。 他抬眼,看见女子身穿重叠的襦裙,赤着脚,拾阶而下走进汤池中。 李元璟猛地惊醒,终于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先前他吩咐了杨七宝,让甄华漪来了这里。 李元璟看着缓步而来的她,有些迟疑。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她就游水来到了他的身旁。 她似乎没有看见他。 李元璟动了动身子,一阵哗啦啦水声响起,她仿若受了惊吓,一下子就要跌入池中。 李元璟搂住了她的腰身,他眼神沉沉:“宝华。” “陛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隔墙漪漪…… 见琉璃镜中,甄吟霜开始伸手扯下腰带,李重焌眼疾手快,将美人卷轴扯了下来。 李重焌心情差到极点,他匆匆离开了东屋,竟没有注意到闻讯赶来的贺兰璨。 贺兰璨见李重焌面色黑沉着离开,他有些不解,他顾不上去管李重焌,飞快走进了东屋。 隐秘即将被解开,贺兰璨心中激动,这种激动混着怨毒在他心里翻腾。 他凝望着美人卷轴,握紧了手指,上前一步,卷起了画轴。 琉璃镜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蒸腾的水汽氤氲。 贺兰璨失望至极,他懊恼地扔下了卷轴。 他思考了一刻,而后打起精神,快步出了东屋,往西屋走去。 贺兰璨来到西侧,看见宫人都行迹匆匆离开,他低声问身旁的宫女:“是谁走了。” 宫女被突然出现的贺兰璨吓了一大跳,她定了定神,认出是皇后的弟弟,便言无不尽道:“是贵妃娘娘。” 甄贵妃? 饶是做好准备的贺兰璨也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 他定了定心神,却没有完全相信李重焌私会之人一定就是甄吟霜。 甄吟霜已有皇帝盛宠,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和晋王纠缠不清,相较之下,她的妹妹甄华漪倒是有更大的可能。 贺兰璨回想那夜见到的办成清秀小太监的女子。 那女子有着尖尖的下巴,唇珠丰盈柔软,半张脸就能推测是个难得的美人。 甄吟霜并没有这般的美貌。 联想到方才李重焌扫兴的神色,贺兰璨推测,今夜或许只是一场乌龙。 或许是甄吟霜,或许不是。 贺兰璨心中烦躁,今夜又是一无所获。 却说甄吟霜这边。 她来到鸳鸯汤池,正要宽衣解带,忽地听见隔壁的动静,似乎是有人推翻了椅子。 甄吟霜以为是李元璟在那里,原本没有在意,可见镜中半晌没有人走过来。 琉璃镜在她这边不过是个格外奢华的镜子罢了,东屋是黑黢黢的,一点都显现不出后头的东西。 甄吟霜心里生出狐疑,小心翼翼推了镜子走了过来。 东屋已经没有人在。 圈椅被推歪了,离开之人显得有些急躁。 甄吟霜心里一咯噔,知道不好了。 她做过类似的设计,立刻想到有人在害她。 不是要让外男玷污她,就是要将她捉奸。 甄吟霜想到这里神色紧张,也慌张急忙地离开了。 甄吟霜回到寝宫,气急败坏地问宫女道:“圣上没有去鸳鸯汤?他去了哪里?” 宫女结结巴巴回答道:“圣上去了、去了芙蓉汤。” 甄吟霜冷声问道:“圣上一人去的?” 宫女声音发着抖:“王公公说,甄才人侯在里头。” 甄吟霜顿时面色发白。 * 李元璟抱住女人柔软的身子时,失神地叫了她“宝华”。 女子口呼“陛下”,声音却并非李元璟的想象,李元璟低头一看,怀中的女人他有过几面之缘。 皇后的妹妹,贺兰般若。 贺兰般若本来是和李雍容等人一起,在另一处名为莲花汤的地方沐浴,其间她听到少女们偷偷议论皇帝和晋王,她们说得无心,贺兰般若倒是听进去了。 她随后悄悄离开了莲花汤,漫无目的地在长汤十六所里走动。 她其实也不知道皇帝的行踪,尽管心中存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实则心里是半分把握没有。 没曾想到,这运气倒是真让她碰着了。 她来到芙蓉汤的时候,宫人正在忙成一团,她打听得知李元璟要在这里见甄华漪,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打算混进去,却被宫人给叫住了:“你是何人?” 贺兰般若心怦怦直跳,她说道:“我是甄氏。”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错了,这宫人若是认识甄华漪,她就要被发现了。 可她今日实在幸运,那宫人常年在行宫当差,并没有见过甄华漪。 于是贺兰般若有惊无险地进到了芙蓉汤池。 贺兰般若走进门,她环顾一周没有看到甄华漪的身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安静地等了片刻,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走过来,她忙躲在了一旁。 她听见宫女在呵斥另一个宫女:“你说甄才人进来了,你认识甄才人?” “我、我不认识……” “那你怎敢放她进来。” “好姐姐,你进来看看她是不是就好了。” 两个宫女粗略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贺兰般若的身影,她们来不及细细搜索,因为门外又有个太监进来了。 太监道:“圣上来了,一切都收拾好了吗?”他看了看两个宫女的神色,狐疑问道,“出了岔子?” 两个宫女互相看了一眼,嗫嚅道:“没有。” “没有就快出去,来不及了。” 转眼间,屋内清净起来。 贺兰般若又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了李元璟,她的心脏更加剧烈地跳个不停。 李元璟沉在池中闭目养神,贺兰般若咬了咬牙,缓步走了出来。 她装作没有看见李元璟睁眼,慢慢沿着石阶走了下去,她游到了李元璟身边,在李元璟发出声音之时,装作惊吓跌进了水中。 “宝华。” 她听见李元璟这样叫她,声音沉沉,带着追忆和迷惘。 贺兰般若被抱入李元璟怀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李元璟口中的“宝华”究竟是谁。 李元璟看着她,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他认错了人。 他面上的惝恍褪去,他又是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贺兰般若心尖一颤,腰上禁锢一松,她又跌进了池底。 李元璟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捞了起来。 他看她的眼神冷漠,贺兰般若双唇颤抖道:“我、我是跟着昭阳公主来的,我走错了地方。” 李元璟移开眼神,淡淡说道:“事已如此,你不必再回贺兰府。” 贺兰般若心中一喜,又是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谢陛下。” 看着贺兰般若落泪,李元璟倒是打消了心中的几分怀疑。 李元璟扬声将王保全叫了进来,简单吩咐给贺兰般若准备衣裳,便带着贺兰般若回到了寝宫。 贺兰般若衣衫单薄,她站在寝宫内,低头颔首等着李元璟的吩咐。 李元璟却只是坐在书案后写字。 贺兰般若站得腿脚发酸,她忍不住动了动脚,却突然听见李元璟的问话:“汤池内,你听到了什么?” 贺兰般若心下一凛,她自然是听见了,李元璟喊她“宝华”,虽说他当时的神色有些复杂,但贺兰般若没有细想。 她知道李元璟是下旨让甄华漪来芙蓉汤的,因此他叫甄华漪,并不稀奇。 但他现在特意发问。 这就有些奇怪了。 贺兰般若小声道:“臣女什么都没有听见。” 李元璟仿佛松懈了几分,他道:“你回去吧。” 回去? 贺兰般若好不容易促成了眼前的事情,她怎能回去? 贺兰般若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元璟抬眸:“怎么?” 贺兰般若咬了咬唇,道:“臣女听见了,臣女愿意做陛下口中的,任何人。” 李元璟眼神猛地一变,贺兰般若看出他的怒意。 贺兰般若跪了下来。 李元璟站起身来,走到了贺兰般若的身边,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 贺兰般若鼓起勇气伸手抱住了李元璟的脖颈。 同李元璟一同跌入床榻之时,贺兰般若在想,今日应该多谢她的胆大妄为。 李元璟从身后将她压住,贺兰般若却一下子感到恐慌,李元璟有那么多女人,她豁出所有,也不过是一具同旁人别无两样的躯体。 今夜之后,她会成为后宫里那些面容模糊的女人吗? 她的大胆让她如愿以偿地成了李元璟的女人,她想,她要更大胆一点。 她扭过脸来,搂住李元璟的脖子亲吻他的下巴,她柔声唤道:“驸马……” 李元璟的呼吸顿时更重了几分。 贺兰般若呜咽着深深蹙了眉,她想,事情变得有趣了。 * 汤泉宫里乱成一团,甄华漪却不在那里。 她换好胡服出门,要去和贺兰璨学骑马,不想遇见钱葫芦来请她去汤泉宫,还说了些让她害臊的话。 这些浑话当真是李重焌说的吗,他未免太过放荡不羁了些。 既然钱葫芦已经堵到了门口,甄华漪没有法子,只能吩咐玉坠儿去见贺兰璨,和他好好解释解释。 甄华漪就要跟着钱葫芦离开,钱葫芦看着她的胡服欲言又止,他支支吾吾道:“才人不换一身衣裳吗?” 甄华漪扯了扯身上的胡服,问道:“来不及换了,殿下不是在等着我吗?” 钱葫芦笑道:“才人不必着急,收拾妥当了再走不迟。” 甄华漪想了想,道:“那请公公稍等片刻。” 看着甄华漪走进门去换衣服,钱葫芦一个激灵,忽然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甄才人穿着的胡服不好脱,就是不好脱才更有意思呢。 他这个直脑筋,说得甄才人都不好意思了,只好回去换衣裳,倒是坏了殿下的好事,哎。 甄华漪进门去换衣裳,她解开胡服,忽然手指一顿。 李重焌那边没急着要她过去,她不如先去见见贺兰璨吧。 临时失约,只派个宫女去解释,贺兰璨若是生气了迁怒玉坠儿,就不好了。 甄华漪想到这里,吩咐柳絮儿道:“柳娘子,你去请钱公公进来坐坐,喝一盏茶,我和傅嬷嬷有事要出去一趟。” 嘱咐了柳娘子如何拖着钱葫芦,甄华漪带着傅嬷嬷前往和贺兰璨约定的地方。 贺兰璨却并不在这里,玉坠儿见她们过来,小跑着走了过来,问道:“娘娘怎么来了,我已经告诉贺兰郎君,娘娘病了。” 甄华漪问道:“他生气了吗?” “生气?”玉坠儿思考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欢喜的,奴婢倒是看不懂他有没有生气。” 甄华漪白跑一趟,无奈道:“我们快回去吧。” 甄华漪回到行宫,将衣裳换好了,就和钱葫芦悄悄来到汤泉宫。 又是熟悉地避开众人行走在寒冷的黑夜中,甄华漪都有些分不清,自己要去见的究竟是李元璟还是李重焌了。 不得不说,钱葫芦避人的本事倒是好得很,甄华漪看见了匆忙离开的李重 焌、紧随其后的贺兰璨,还有慌慌张张的甄吟霜,他们三人却都没有看到甄华漪。 甄华漪感到奇怪,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钱葫芦也是一头雾水,他让甄华漪稍微等等,他要赶上去问问李重焌。 甄华漪于是带着傅嬷嬷去了一处暖坞歇息歇息。 在这里,她听到了一个让她惊异非常的消息,李元璟宠幸了贺兰般若。 甄华漪呆呆问傅嬷嬷道:“我们出去了多久了?” 甄华漪在暖坞里又等了一会儿,钱葫芦终于姗姗来迟。 钱葫芦说道:“殿下有别的事,顾不到才人这边了,请才人自己先行去鸳鸯汤沐浴。” 这明明是一件大好事,甄华漪原本的紧张顿时消散,欢喜地带着傅嬷嬷要去一同泡汤。 傅嬷嬷拒绝了:“奴婢哪有这个福气,娘娘去就好了。” 钱葫芦也忙加上一句:“是是是,只有娘娘能进去。” 甄华漪无法,只好自己只身走进了鸳鸯汤。 甫一进门,甄华漪就看见了那面光辉璀璨的琉璃镜,甄华漪有些吃惊,她竟从不知道汤泉宫有这样一处地方。 琉璃镜约莫一人高,倒是极为难得,甄华漪好奇地看向了镜中。绿绮阁没有等身的镜子,她许久没有好好地看看自己。 镜中女子腰肢细细,甄华漪抬眼继续往上看,胸脯并不丰盈。 甄华漪不是很满意。 甄华漪觉得,李元璟对女子的偏好实在是保守得过分,就她自己来说,她更喜欢自己的身段。 为了迎合李元璟的喜好,宫中女子都是兰胸微微,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想了一想,伸手将胸口的裹布解开。 镜中人青丝如瀑,肤白胜雪,身段更是丰胰有致,妩媚异常,少了胸口的束缚,她迟钝地感到胀痛和舒坦,不由得杏眼泛红。 甄华漪看了自己片刻,忽然想到李重焌让她脱衣服的事。 她四下看了看,这里根本没有旁人。 * 李重焌回到兰溪小筑后,发觉自己荷包里的扳指不见了。 他心下一沉,回想起自己是在鸳鸯汤东屋里取下扳指的,不会是落在那里了吧。 扳指丢了,这事可大可小,只不过今日他在琉璃镜中看到了甄吟霜出现在西屋。 若是被人存心利用陷害,倒是不好了。 李重焌想到这里,当下立断决定回鸳鸯汤找回扳指。 他走回了东屋,果然在圈椅下面找到了这枚青玉扳指,他正要离开,却听见了隔壁的动静。 李重焌眉头一皱,以为甄吟霜还在那边,他就要转身离开,忽听到一段轻轻柔柔的哼歌声。 李重焌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是甄华漪的声音。 李重焌想起来,今夜他的打算是,盯着甄华漪沐浴,防止她晕倒在池中。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甄吟霜先来了这里,不过好在现在一切重回正轨。 李重焌便不急着走了,他转身,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琉璃镜后,甄华漪盯着琉璃镜,视线恍若在透过镜子看他。 李重焌闭上眼睛。 他等着甄华漪脱完衣裳,等下了池子,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等了许久,估摸着甄华漪已经沉入了水池,这才睁开眼睛。 可睁眼一看,甄华漪还在盯着他。 她在盯着他,慢吞吞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一件地解开,像是在剥一颗荔枝一般,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 李重焌知道该闭眼,却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 甄华漪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来,琳琅珠玉触目。 李重焌猛地攥住圈椅把手,手臂青筋直跳。 甄华漪凝望着琉璃镜,她看着自己,本不该害羞,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被人窥视的羞涩来。 甄华漪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跳入了汤池之中。 * 西屋有哗哗的水流声,还有甄华漪偶尔哼出一段不成调子的歌声。 李重焌感到一种难捱的煎熬。 他想,可能是因为甄华漪的歌声难以入耳。 但过了一会儿,甄华漪不再哼歌,水声更加明晰,李重焌开始如坐针毡。 方才撞进他眼睛里的一幕不可控制地在脑海中不停出现。 甚至能想象水滴划过她身上的样子,他身上热汗渐发。 他想要闭上眼睛,隔绝这种糜艳的诱。惑,可是才合眼没多久,他就听不见隔壁的动静,他疑心甄华漪晕倒在了池子里,忙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她从水中缓缓起来的身体。 李重焌又一次狠狠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歇,水声也不再,李重焌睁开狭长乌目,西屋已经空无一人。 他如释重负。 他想他该离开了,他刚站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细汗一片。 他突然看见了琉璃镜中映射的自己。 衣袍之下,他…… 他一瞬间感到恼羞成怒,只是不知该对谁发作。 他面色缤纷多彩,僵立了片刻,还是讪讪坐了下来。 他用手握住,用力到仿佛是惩戒。 过了许久,他徒劳地睁开眼。 没有用。 他抬起头透过琉璃镜看着空荡荡的西屋,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推开镜子,走了过去。 他将自己浸入甄华漪用过的池水中,流水缓缓抚过他的筋肉,他浑身上下兴奋得跳动。 只是,还是不够…… 他将手指上的扳指取下,慢慢地衔进口中。 冰凉又温润,仿佛还带着丝丝的甜。 他喘了几下,濒临成功的边缘。 突然间,有人进来了。 李重焌没有紧张,也不曾躲避,他已从脚步声中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晏然自若抬起眼睛。 甄华漪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落下了一条帕子,于是赶忙回来找。 进来后,她发现池子里竟然有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晋、晋王殿下?” 认出是李重焌之后,甄华漪不知怎的竟松下了一口气,她在心底里没有把李重焌当做是坏人。 也许是听进去了柳娘子的话,在她眼里,李重焌已经是对她毫无兴趣的正人君子了。 她在李重焌面前狼狈了好几回,每次都是衣衫不整任凭欺凌的模样,可李重焌硬是没有把她怎么样。 柳下惠也不过如此吧。 她毫无防备地走向了李重焌。 见李重焌面色潮红,她关切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李重焌眉目秀丽,鼻梁高挺,长相犹如玉树生光,光彩照人,但甄华漪日常受到他的压迫,平日里很难察觉到他的俊美。 他现在却是微微倚靠着池壁,看起来莫名虚弱,便更加平易近人。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染着红,眼神像是迷濛,却又像是锐利,他直勾勾地盯着甄华漪,让她顿然间一动不敢动。 “甄氏。”他突然出声,声音干哑,像是在擦着甄华漪的耳朵,一阵酥麻流过,她咬了咬唇。 “甄氏,”他喉结滚动着,双手沉进了水底,“来。” 李重焌的声音恍若诱哄,甄华漪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两步,快要靠近时,陡然惊醒,她停住了脚步。 李重焌垂下眼敛,不知喜怒,半晌他问:“你的小字是什么。” 甄华漪知道她不该告诉李重焌,但她呆呆地看着李重焌的颓靡风流的容颜,鬼迷心窍地说道:“母亲唤我漪漪。” “漪漪。”他含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渐发沉,两眼紧紧盯着她,视线从她嫣红的唇往下划,划到她饱满的胸脯,细细一握的腰身…… “漪漪……”他一声声唤着,粘缠莫名,池中水声叽咛。 泉水激荡,溅起水花。 他在叹息,压抑又深邃。 “漪漪……” 甄华漪霎时间脸更红了。 “……过来。” 甄华漪吓了一跳,向受惊的兔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甄华漪不安问道:“殿下,要不要唤太医过来。” 李重焌的乌发散开了一绺,贴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失仪。 甄华漪的声音细细颤颤,听得他直发痒,他眼睫突然抖了好几下。 片刻后,他睁开眼,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那一丝狼狈和虚弱,便仿若只是甄华漪的错觉。 “甄氏,”他再出声,已经极为冷静,只是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你该出去了。” 甄华漪一怔,收起关切的神色,讪讪后退了几步。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离开的背影,他 张口,鲜红的舌头抵出,从薄唇中吐出那枚碧绿的扳指。 扳指上,甄华漪的气息已经稀淡不可闻,这本是好事,他可以毫无芥蒂地佩戴这枚扳指了。 可他却感到一种不满足。 他开始想要再度让这枚扳指,沾上她的味道。 这种秽亵的想法一出,李重焌悚然一惊。 甄华漪呆呆愣愣走出了汤池之外,想着李重焌方才的样子,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 冷冷的风拂过面颊,却似春风般熏染,甄华漪伸出双手摸了摸脸颊,脸和手都是滚烫的。 李重焌在做什么。 而她又是怎么了。 李重焌应当是病了吧,可是为什么不叫太医,却问了自己的小字呢? 莫非又是在刻意亲近她、试探她? 她不太明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甄华漪回首看了一眼灯火朦胧处,逃似地离开了。 今夜是难以入眠的一夜,不光光对甄华漪如此。 甄吟霜寝宫里气氛沉沉,宫人们半分响动都不敢发出来,只余更漏滴滴答答,更让甄吟霜心烦意乱。 半晌,一个太监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甄吟霜瞥见他,她想表现得淡然从容,但眼神依旧泄露了她的不安。 甄吟霜往后望了一眼,问道:“圣上怎么没来?” 她依旧使了她惯用的招数,派宫人告诉李元璟,她身子不舒服。 太监头也不敢抬,说道:“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甄吟霜嘴唇一抖:“他们在……” 太监头更低了。 甄吟霜这时候再也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风度,她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桌边的杯盏,狠狠地砸碎在地上。 宫人顿时跪了一地:“娘娘息怒。” 太监往地上砰砰磕头:“娘娘,贺兰氏就算爬上了御榻,又怎能和娘娘相比。” 甄吟霜的怒气戛然而止,她一怔:“谁?” 太监立刻反应过来,忙说道:“贺兰府上的六娘子。” 甄吟霜僵了片刻,陡然发笑起来,她神色渐渐温柔:“原来是她啊。” 她含着愁说道:“我还以为是妹妹背弃了我。” 寝宫的凝滞一扫而空,宫女站了起来,陪笑道:“甄才人哪有这本事。” 旁人附和道:“甄才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就算娘娘大发善心,想提携她,她也不中用。” 甄吟霜听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制止:“不许这样说她。” 她心情平复后,开始仔细询问贺兰般若的事。 听罢,她道:“虽然是皇后的妹妹,但说不准没有皇后那般难相处。” 宫女道:“正是呢,娘娘在六宫里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好人缘,没道理贺兰娘子不来和娘娘交好。” 甄吟霜微微一笑。 贺兰般若侍寝的消息传到贺兰府上时,倒是生了一场风波。 贺兰恕暴跳如雷,在书房怒斥道:“贱奴之女,竟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 贺兰般若生母出身低微,被贺兰恕深深厌弃。 贺兰般若做出这件事,让贺兰恕措手不及,贺兰家已经有了一个皇后,再送一个女儿进宫,不光是浪费,还很可能让皇后和他们离心。 贺兰恕找不出贺兰般若进宫的好处,在他的打算里,他准备将贺兰般若嫁给那些河东世族,或是李重焌手下出身寒微的武将,以作拉拢。 贺兰妙法向前一步说道:“父亲息怒,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皇后娘娘传个话,解释一二为好。” 贺兰恕点头:“对,对,”他打定主意道,“要让皇后娘娘放心。” 贺兰恕冷冷说道:“般若心高气傲,妄图越过你和皇后,我倒要让她知道,宫里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枉费我为她的婚事操劳许久,过不了多少时日,她就会发现,她是自毁前程。” 贺兰妙法道:“但愿般若能知错。” 天亮时,贺兰般若收到了册封的旨意,宫人们对她的谄媚有限得很,但贺兰般若坐在床榻上笑着哼歌,并不在意。 宫人道:“恭喜贺兰才人了。” 贺兰般若谢完旨,若有所思地说道:“才人?” 贺兰般若思索李元璟的用意,仿佛是默认将她当做甄华漪的替代,又仿佛,是在故意奚落她的胡思乱想。 贺兰般若甩了甩逶迤的长发,语气轻快道:“比宝林、御女、采女要好,不错了。” * 次日,贺兰璨再度邀约甄华漪骑马。 甄华漪暗想,贺兰家出了那样一件大事,难为他还想着要教她骑马。她记得,贺兰璨是贺兰家抱养的嗣子,他的亲姐姐就是贺兰皇后。 可无论是贺兰皇后还是贺兰般若,在他心里都比不过贺兰妙法的一句简单请求。 贺兰妙法实在是太过容易让人对她死心塌地。 甄华漪来到马场,除了贺兰璨,竟看见贺兰妙法也在。 贺兰妙法对她笑笑,说道:“我的骑马功夫也很差,听说阿璨要来教你,我也顺便来了,才人不要介意。” 甄华漪哪里能介意,于是她和贺兰妙法一起向贺兰璨学骑马。 贺兰璨显然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因为他教着教着,就忽略了甄华漪,全副身心地去盯着他姐姐了。 甄华漪也没有自讨没趣凑上去,她在一旁看着贺兰璨教贺兰妙法骑马的样子,记着他提点的话,倒是有惊无险地爬上了马背,还能催动马匹走上一两步。 贺兰璨倒是有几分本事。 只是甄华漪没有高兴太久,她也不知做了什么,她骑着的这匹黑马竟然开始往前小跑起来。 这足以吓得甄华漪花容失色,她惊呼一声,就跑远了,贺兰璨本没有留意,一抬头,却见甄华漪快要消失在林子里。 他眉头一皱,顾不得和贺兰妙法解释,夺过了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往前去追甄华漪。 贺兰妙法回过神来时,贺兰璨已经骑马走远了,她面上一怔,她已经习惯贺兰璨事事将她放在第一位,这时陡然被他甩开,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又想,毕竟甄才人是遇到了危险,情有可原。 贺兰璨快马赶上了甄华漪,他在甄华漪前头调转了马头,而后跳了下来,站在甄华漪前头。 甄华漪的马跑得并不快,看见有人拦下它,便嘚嘚地在地上踏了两步停了下来。 贺兰璨神色不豫,他听到甄华漪的求救声后慌忙赶来,结果却发现甄华漪并没有遇到危险,他觉得受到了耍弄。 他道:“甄才人,大呼小叫并非淑女所为。” 甄华漪这时还生生白着一张脸,根本没有闲心理会他的奚落,只是说道:“帮我下来,好吗?” 她声音轻轻,带着商量的语气,是一种娇怜的味道,这让贺兰璨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满腔的冷嘲热讽全被堵了回去。 他熟悉的女子,或如贺兰妙法一般端庄,或是贺兰般若那样活泼,这样甜言软语的,倒是从未碰见过。 贺兰璨别扭地上前,本想扶她下来,但见甄华漪笨手笨脚,忍不住上了手,将她抱了下来。 柔软的腰肢甫一入手,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是僭越了,这时他却不好撒手,只得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将她赶紧放下来,而后如避蛇蝎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甄华漪楚楚下拜:“多谢郎君。” 看着她这般妖妖娆娆的模样,贺兰璨心里更是厌恶,他却是挂上笑对着甄华漪道:“不必客气。” 他试探着问道:“才人为何要学骑射?” 贺兰璨心中猜测,甄华漪此举是为了迎合李重焌,人人都知,李重焌横枪立马扫清天下,他自会对会骑马的娘子更加喜欢。 贺兰璨问了,却不指望甄华漪说什么实话,果然,他听见甄华漪说道:“是为了圣上。” 贺兰璨笑容渐盛,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他想,甄华漪果然说了谎糊弄他,他问道:“圣上?” 甄华漪点头,说道:“听闻每次围猎,圣上都会准许后宫妃嫔和各家女 眷比试一天,那日狩猎最多的,拔得头筹的娘子还会得到圣上的嘉奖。” 贺兰璨直言道:“以你的本事,还是莫要想去拔得头筹。” 甄华漪抿了抿唇,继续解释道:“我其实是想要,为圣上猎一只白狐。” 贺兰璨皱眉,不解其意,但甄华漪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 前几日,李元璟猎得了一只雪狐,本想送给甄吟霜,但被甄华漪搅和了,于是他打算送给贺兰皇后。 甄华漪想,她可以借此表演一番,她要自己费一番苦功夫来猎一只白狐,送给李元璟为他分忧。 一个不会骑射的柔弱女子为了他千辛万苦,还压着一番“苦意”将白狐转赠给夫主的心上人。 甄华漪觉得,自己若是李元璟,也会有一点动容。 * 一封密封的信送到了兰溪小筑。 李重焌轻轻一瞟就明白这封信是关于何人。 他暗中派人盯着甄华漪,不过是为了留住她一条性命而已。 他刻意不去看这封信,只管着手头的公文,只是不知不觉的,他批阅的速度快上了不少。 终于暂时无事可做,他才勉为其难地撕开信封。 读到甄华漪向贺兰璨学骑射的时候,李重焌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贺兰璨骑术平平,有功夫不去想骑射师父练习,竟还顾着去教旁人,他想,他定要抽个时间敲打贺兰璨一番,勿要让贺兰璨荒废时光。 说起来,长安人都赞他骑射一流。 虽然,若甄华漪找上他要学骑射,他定会拒绝。 可她为什么不试一试? 第42章 教学好大……的月亮。 甄华漪结束了练习,牵着马到来马厩,正巧碰见了崔邈川。 顾忌着上回被人刻意陷害之事,甄华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崔邈川抬眼,将甄华漪的动作尽收眼底。 甄华漪略略行了礼,转身将马牵给马奴,马奴走到马槽前,栓起了马,甄华漪就要离开,却听到崔邈川说:“那马槽里的草料淋了雨受了潮,你来这边。” 甄华漪止步,转身去望崔邈川。 她有些意外崔邈川会和自己说话。 不过看着马奴将她的马牵到了崔邈川身旁,她又不确定崔邈川究竟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在和这马奴说话了。 甄华漪想了想,为了礼貌,还是微微欠身,她口中尚未说出一个“谢”字,就见崔邈川转身走了。 崔邈川从马厩离开,回到了崔家置办在行宫附近的宅子,他先回房沐浴更衣,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汗气,但作为世家公子,注重仪表是与生俱来的,他沐浴完毕,这才去书房见父亲。 贺兰般若得幸的消息今日也传到了崔家。 崔炎不太明白贺兰恕的意图,皇后本就是贺兰家族的人,他为何又要送一个女儿进宫。 一个弄巧成拙,皇后若和贺兰才人不睦,贺兰一族就要分裂成两个阵营了。 崔炎捻着胡须,沉思良久。 以贺兰家族为首的陇西势力对河东世族步步紧逼,崔炎作为河东世族领袖对贺兰恕一直小心应对,对他的一举一动自然要细细思索。 后宫中贺兰一族独大,皇后太后都是贺兰族人,甄贵妃的母亲是崔炎的妹妹,崔家也算在后宫有一席之地。 而燕末天下大乱之时,随晋王举兵一跃而起的新贵在后宫却没有半分布置。 他们当初自然是不屑的,满心满眼地盼着晋王能登大宝,后来新帝登基,是晋王以一己之力压下这群人,才没有出大乱子。 但崔炎总觉得,这群位高权重的新贵们注定是个火药桶。 崔炎将自己思考的事情一一同崔邈川说了,崔邈川问道:“父亲认为,这是晋王的手段,为了寻一个借口往宫里送人?” 崔炎不置可否。 崔邈川回到自己书房,还在想着这回事,他提笔,写下贺兰、甄,他拧眉看着纸上的两方。 宫里局势要变了么? 如今后宫之中,河东世家有甄贵妃这一个筹码,若是甄贵妃能诞下子嗣,崔家定会费尽心思将这孩子推到储君之位。 贺兰家和晋王府麾下的那群新贵自然也是类似的想法。 崔邈川揉了揉额角,又觉得皇子尚未出生,思考这种事为时太早。 他拿起火折子,将这张纸烧了,扔到了熏笼之中。 他走出书房不久后,却是崔娘子带着李雍容走了进来。 李雍容是公主,崔娘子也是出身名门,这回围猎,在两个人的刻意交好下,两人一来二往的倒是成了朋友。 崔娘子是为了家族,李雍容则是为了崔邈川。 从前想起崔邈川倒还好,自从那日他将马球送给她后,她便对他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再加上甄吟霜的刻意撮合,这在意也越来越多了。 今日,崔娘子邀她来崔家宅子,两人在花园里坐了片刻,崔娘子提议到崔邈川的书房里看他收藏的名画,李雍容怀着另一分心思同意了。 只是来了这里,却并没有看见崔邈川。 崔娘子去寻兄长的名画,留下李雍容在书案边,李雍容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屋子里熏香有些呛鼻,她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低头看了一眼熏笼,却看见里头尚未烧完的纸片。 李雍容瞳仁一缩,看见了尚未烧毁的“甄”字。 崔娘子在内室听见外头“砰”的一声,她快步走了出来,却见书房里熏笼倒在了地上,李雍容气急败坏走了出去。 崔娘子连声在后头唤了几声,李雍容也没有回头。 李雍容气冲冲离开了崔宅,她骑着马漫无目的,心里愤怒得抓狂,身后一连串的侍女和宫人呼喊个不停,她终于停了下来。 宫女替她将马牵住,李雍容突然发问:“甄才人这几日在学骑马?” 宫女道:“是。” 甄华漪学骑马的目的,李雍容猜得到,大约就是为了几日后的围猎赛。李雍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李雍容听甄吟霜不经意间提起过,有种叫醉马草的毒草,若是让马匹吃了,会让马急躁癫狂。 李雍容一面命宫人去寻醉马草,一面命人去打听甄华漪养马的地方,等醉马草到手,李雍容径直骑马去向了马厩。 她来到马厩,一路上寒风拂面,却也渐渐将她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 崔邈川在书房里写甄氏的名字,于甄氏本人却并无什么干系,若要迁怒,她合该迁怒崔邈川。 李雍容下了马,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宫女拿着醉马草,不知该不该上前,她们左右望了望,硬着头皮试探着开口:“公主?” 李雍容牵着马转身:“罢了,放她一马。” 可她说话间,这里的太监已经将甄华漪的马牵了过来,他赔笑着说道:“奴婢来晚了,公主见谅,方才崔郎君将马槽让给了甄才人,奴婢这才一时没寻到甄才人的马,故而让公主久等了。” 李雍容面色一变:“崔郎君和甄才人?” 枉她还觉得甄氏无辜,甄氏何曾无辜? 崔邈川将马球送给她的时候,甄氏就在场,甄氏不是蠢笨的人,既知道她和崔邈川有了瓜葛,就应当避嫌才对,怎会上赶着去和崔邈川私会。 这次亦是如此,明明知道宫中有意将崔邈川和自己牵线,竟在私下和崔邈川这般熟稔。 李雍容并非是嫉妒作祟,只是感到受到了甄华漪的刻意欺辱。 “公主?”宫女惴惴不安,再次发问。 李雍容已经平静下来,她翻身上了马,道:“回去吧。” 走到僻静少人处,她才轻声吩咐:“将醉马草放入甄氏马匹草料之中,小心行事,勿要被人察觉。” * 向贺兰璨学骑马之事,慢慢也持续了好几日,尽管贺兰璨对她并不上心,甄华漪也学到了不少本事。 这天晚上贺兰璨有事迟来了片刻,贺兰妙法牵 着马对甄华漪说道:“阿璨不在也不打紧,我和才人相互看着,先骑上几圈吧。” 甄华漪和贺兰妙法各走了几圈马,贺兰妙法胆子大了起来,兴冲冲想要骑马飞奔,只是她抽了马匹好几鞭子,却硬是没敢下力气。 甄华漪便走到了贺兰妙法身后,对她说道:“贺兰娘子,坐稳咯。” 她一扬马鞭,贺兰妙法惊呼一声,马匹便冲了出去。 甄华漪笑着看贺兰妙法,她知晓贺兰妙法可以应付这状况。 耳边咻咻一阵风声,甄华漪忽然看到贺兰璨不知何时冲了过去,紧跟上了贺兰妙法。 片刻后,贺兰妙法端坐在马上,贺兰璨牵着她的马走在前头,甄华漪迎了上去,刚问了贺兰妙法两句话,忽然间就被贺兰璨架在了马上。 甄华漪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明白贺兰璨在发什么疯。 贺兰璨不是无缘无故发疯。 他今日有事被贺兰恕绊住了,故而来得有些迟,他在贺兰恕书房的时候就心不在焉,莫名担心甄华漪害了贺兰妙法。 甄华漪是有理由害贺兰妙法的。 她若真是李重焌的情。妇,那贺兰妙法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何况她还怀疑是贺兰恕杀了她的父亲。 贺兰璨越想越是不安,等贺兰恕一走,立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结果一来,就看见甄华漪偷偷走在贺兰妙法的身后,用力抽了贺兰妙法的马。 毒妇! 他急忙去解救贺兰妙法,回来时,却看见甄华漪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贺兰璨心头火气,打算教训教训她。 于是他强行将甄华漪拉到了马上,策马疾驰。 贺兰璨做好准备来听甄华漪的哭声和求饶声,但奇怪的事,她一直一言不发,贺兰璨低下头去看她,见她俏生生的一张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她死死咬着唇,身体僵硬。 夜色中,贺兰璨觉得她分外眼熟。 是何处见过这幅模样? 贺兰璨一拧眉头,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汤池之外守株待兔的场景,那天夜里,他将一个可疑的小太监放走了。 莫非真是她? 贺兰璨只感到一股愠怒袭来,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抓上她的肩,强逼她转过头来,厉色道:“与晋王私通之人,是不是你?” 甄华漪惨白面容上的迷茫不似作伪:“什么?” 贺兰璨抿唇:“晋王金屋藏娇的女子,究竟是谁?” 贺兰璨的怀疑一时间消弭了大半,他不认为一个小小女子在惊惶之时会有这般精湛的演技。 甄华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兰璨的提问,她眼中盛着水光,分不清是愤怒或是委屈,贺兰璨只觉得这双眼睛盈盈犹如秋水。 甄华漪道:“晋王殿下私会的人不是一个宫女么?与我有何相干?” 听到甄华漪说道,贺兰璨回过神来,他眸光飘移了一下,立刻皱眉盯向她:“果真?” 甄华漪道:“自然!” 贺兰璨又道:“你方才为何要害我阿姐?” 甄华漪道:“害她?我是在帮她,她不敢挥马鞭,我便代劳了。” 贺兰璨思量了片刻,冷静下来,方才贺兰妙法神色并无惊惧,可见是他误会了。 贺兰璨自知理亏,却放不下面子道歉,他双手握着缰绳,并没有多余的动作,马匹渐渐停了下来,低头安静地吃草。 贺兰璨别扭地说道:“你说你不是晋王私会之人,那就证明给我看。” 甄华漪问道:“如何证明?” 贺兰璨看着甄华漪,道:“我请晋王来教你骑马如何?” 甄华漪心里莫名一紧,害怕贺兰璨看出端倪,强装镇定道:“听闻晋王从来不耐烦教女眷骑马。” 贺兰璨灿然一笑:“他不来,不是更证明你的清白吗?” 甄华漪想,李重焌自然不会为了她来,这件事很简单,于是她点了点头。 贺兰璨满意地看着甄华漪点头,掉转了马头,回到了贺兰妙法处。 贺兰妙法匆匆迎了上来:“阿璨,你带着甄才人去哪儿了?” 贺兰璨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先行跳下了马,然后伸出手,似乎是预备要抱甄华漪下来,但甄华漪已经先行一步踩着马镫跳了下来。 贺兰妙法将贺兰璨的动作尽收眼底,来回看看两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兰璨收回了手,他被甄华漪无视的动作而感到一丝尴尬,但仿佛又不仅仅是尴尬。 他问道:“阿姐,今日教你控制马匹腾空落地。” 他微微转头,破天荒对甄华漪说道:“才人,你也跟上。” 贺兰璨教了贺兰妙法几回,就让她自己一旁去练习去了,他转身走向甄华漪,仰着脸倨傲道:“你想学吗?” 甄华漪点头。 贺兰璨硬邦邦说道:“那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甄华漪便明白过来,他是想教自己,却碍不过面子,罢了罢了,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甄华漪并没有比贺兰璨大几岁,不过她已然将贺兰璨当成一个难对付的熊孩子。 见甄华漪乖巧骑马过来,贺兰璨不由得微微弯起了唇角。 她俯身要下马,贺兰璨伸手去扶她,甄华漪一愣,这一回却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 贺兰璨看到她的一绺乌发从簪子上跳散了开,扫在他的手背上,酥酥痒痒,与此同时,他嗅到一丝幽冷甜蜜的花香。 可是甄华漪骤然抽回了手,她支起身子,抬头望向前方。 酥痒和花香都在一瞬间抽离。 贺兰璨一怔,而后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嘚嘚马蹄声响在寒彻的夜里,李重焌身着一身胡服,带着扈从于密林中缓缓而来。 * 李重焌从密林中缓缓骑马而来,夜色里,甄华漪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微微一偏头,甄华漪禁不住坐得更直。 她回过神,想起身侧还站着一个对她百般猜疑的贺兰璨,她想自己应该表现得淡然一些,不然会被贺兰璨看出端倪。 但她又想,她本就和李重焌没有什么瓜葛,李重焌娇养的那个女子并非是她,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李重焌抬起脸,甄华漪长睫一颤,下意识回避他的目光,但她很快意识到,他并没有在看她。 他似乎只是在看贺兰璨。 那日柳絮儿的话不合时宜地再次响在甄华漪的耳边,其实,李重焌是对她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的。 贺兰璨迎了上去,问道:“殿下,好巧。” 李重焌点头:“的确是巧。” 李重焌并不过问甄华漪为何于他们姐弟一同骑马,似乎是并不在意。 贺兰璨忍不住回头看了甄华漪一眼,他对甄华漪的态度和煦了不少,他想,他或许真的是弄错了人。 但贺兰璨没有放弃继续试探,他嬉笑道:“不知殿下是否还有闲工夫帮一帮我,眼看几日后就是娘子围猎比试,我这两名徒弟依旧没有出师,倒是让我焦头烂额。” 贺兰璨说完,一双眼睛只管盯着李重焌,像是要看清楚他的任何表情。贺兰妙法并不知晓贺兰璨与甄华漪的私下对话,她一听贺兰璨这话,不由得羞涩地抬起了眼眸,满是期待地看着李重焌。 甄华漪也在看李重焌,她清楚李重焌不会答应贺兰璨的要求,因此没有太过紧张。 她置身事外,怀着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的心情,期待着李重焌答应。 李重焌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冷硬,他道:“你的两个徒弟?” 他扫了一眼甄华漪和贺兰妙法,只在甄华漪身上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一瞬,然后投向了贺兰妙法,并对她微微颔首。 贺兰璨笑着上前:“殿下教教她们吧。” 李重焌对贺兰姐弟点头:“好。” 轻飘飘的一个“好”字却是让在场的 三人半晌回不过神。 一向端庄娴静的贺兰妙法喜不自禁,眸中像是点染了春意,半是含羞地看着李重焌。 贺兰璨先是立刻看向了甄华漪,俊秀的面庞怒不可遏,李重焌答应了! 甄华漪亦是难掩惊讶,她几乎有些惊惶,在贺兰璨质疑的眼神下更加胆怯,仿佛她已然和李重焌做了苟且之事一般。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她看向了贺兰妙法。 贺兰璨若有所思,也回过头去看贺兰妙法。 他措手不及,他的试探好像并不完美,他并不能分辨李重焌答应他的要求,是为了贺兰妙法,或是为了甄华漪。 但看着贺兰妙法的羞涩反应,贺兰璨觉得,应当是为了贺兰妙法吧。 贺兰妙法强忍羞涩,驱马上前和李重焌并排而行,贺兰璨知趣地落后了几丈,和甄华漪在一起。 贺兰妙法频频回头,眼睛看了看贺兰璨和甄华漪两人,十分犹豫,但贺兰璨全然不明白他姐姐的担忧。 甄华漪慢悠悠地骑马,她看着前面的两人,檀郎谢女倒是般配,月光轻轻从树梢间漏下,竟莫名刺眼。 甄华漪问道:“贺兰郎君,虽然晋王殿下答应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为了我,这样还证明不了我的清白吗?” 贺兰璨轻哼一声,道:“再看几日。” 他突然上下打量了甄华漪一眼,她微微蹙着眉,露出了一缕愁意,雪腮桃面,丰肌弱骨,本是绝色,却穿着简单,夜色里比不得阿姐衣衫鲜亮,晋王不看她,也说得过去。 贺兰璨道:“明日打扮好看些,若接下来几日殿下依旧如今日这般对你不假辞色,我就信你。” 打扮好看些?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莫非她这般模样在贺兰璨眼中十分难看,他是觉得李重焌以貌取人,哪怕她是李重焌的宠姬,在难看的时候,也得不到李重焌的半分青睐? 甄华漪狐疑地看着贺兰璨,觉得他和李重焌的兄弟情谊实在岌岌可危。 贺兰璨轻咳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树影下,李重焌回头,皱眉看着坠在后头的两个人。 一路上,他和贺兰妙法并没有说话,贺兰妙法兀自羞涩,也找不到机会开口,现在她见李重焌回头,她也回头望去。 她忧虑地开口道:“阿璨是个明白孩子,应该不会糊涂,那位是宫里的才人啊……” 李重焌收回眼神,冷冷看了贺兰妙法一眼:“贺兰娘子,慎言。” 贺兰妙法忙捂住了嘴,她暗暗埋怨自己交浅言深,明明和晋王不太熟识,却一股脑将这等话都说了出来。 她心里略带甜蜜地想,大约是因为她已然将李重焌看作是夫君了,夫妻之间,不必避讳。 李重焌停了马,原地等甄华漪和贺兰璨前来,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缰绳,很快就没了耐心,甄华漪来得太慢了,期间她一直在和贺兰璨说话,他们两人究竟有什么话要讲? 终于等到她来到跟前,李重焌和贺兰璨讲话,余光却一直落在甄华漪身上。 她露出了罕见的小女儿情态,一会儿扯扯袖子,一会儿理理发髻,像是突然间十分在意外貌。 李重焌看向贺兰璨的目光不由得更冷了些。 深夜实在不该是男女相见的时候,李重焌这样想着,于是开口道:“天色已晚,都回去吧。” 但甄华漪的脸上出现了犹豫,李重焌几乎要气急而笑。 甄华漪甜润的嗓音突然间有些刺耳,她道:“我……我还有事要和贺兰郎君说说。” 李重焌扔下两字:“请便。” 便一挥马鞭骑马走远了,贺兰妙法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上了李重焌。 甄华漪望着他们两人走远,在贺兰璨回头的时候极快地收回了眼神。 贺兰璨问道:“才人有话要说?” 甄华漪道:“郎君莫要忘了自己的允诺,你答应过要带我见兰夫人的。” 贺兰璨挑眉,而后笑道:“好啊。” 甄华漪一愣,她原本准备着费些口舌,没想到贺兰璨一下就满口答应,到让她感到猝不及防。 她欣喜地笑了:“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隔日,贺兰璨果然如约而来。 他事先告诉甄华漪要隐瞒住身份,于是他看见甄华漪一身素白的幂篱,帽檐上的罩纱长垂及地,微风一吹,显出婷婷袅袅的身段来,似是花枝轻颤。 甄华漪转了一圈,雀跃问道:“如何?” 贺兰璨语气不快说道:“花枝招展。” 他的评价倒让甄华漪糊涂了,一身简单的素衣,加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幂篱,哪里花枝招展? 甄华漪没有和他争辩,紧张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贺兰璨笑道:“自然是卫国公的府邸。” 甄华漪在外头碰运气,怎么也碰不到高芷兰,她自然是知道要去卫国公的府上去见她,可是卫国公的家是那么容易去的吗? 卫国公虽是武将,却不像大多数出自李重焌麾下,他是在战场成名后,投靠到崔家的,也既,他是河东世族派系。 河东世族和陇西家族针锋相对,贺兰璨怎么会被卫国公府欢迎? 甄华漪在想明白这件事之前,就被卫国公府仆从热情地迎进了府,还被贺兰璨当众介绍“贺兰公子的红颜知已”。 卫国公赵毅听了却哈哈大笑,显然因为此事将贺兰璨视作了臭味相投。 赵毅和贺兰璨把酒言欢之际,甄华漪已经溜入了后宅。 今日,卫国公的宅子似乎在有一场宴会,甄华漪一身幂篱太过显眼,侍女疑惑地问道:“娘子,这幂篱要取下吗?” 甄华漪看了看花园里聚集的贵妇,这些人她一个都没有见过,于是她点了点头,将幂篱取下交给了侍女。 她混进人群中,不着声色地打听高芷兰,但高芷兰的消息没有听到多少,反倒是听了一耳朵凉州反叛的消息。 当年天下大乱之时,凉州军也趁势而起,李重焌击败白衣军和夏军主力后,周朝统一天下已成天下大势,群雄纷纷投降,凉州军亦然。 但凉州军投降却并非是屈服,更多是伺机而动。 如今,先帝已死,新帝羽翼渐丰,晋王暂避锋芒,势力渐渐收敛,这让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叛军推选出一人自封大将军,目前已经初步完成倾轧,已经看向长安虎视眈眈。 平叛的人选眼下有两个,一个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晋王李重焌,一个是被新帝看好的卫国公赵毅。 卫国公府人声鼎沸,这些都是想要用贿赂谋取西征机会的武将及家眷。 甄华漪听得最多的,就是宴会上的女眷互相攀比,自家男人给赵毅献上了多少金银珠宝。 甄华漪甚至听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对婆母低声道:“母亲不必心疼,若夫君能随卫国公出战,何愁赚不回这些金银。” 甄华漪正在细想这年轻妇人的言外之意,忽然间,她看到女眷们朝一个方向簇拥了过去。 她抬头一看,高兰芷打扮得珠光宝气地走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柔软的狐裘,发髻上簪一只艳晶晶八宝凤钗,她雪白的手腕上一只翠绿逼人的镯子,抱着一只手炉,眉间带着高高在上的厌倦。 甄华漪忽觉得她很陌生,不敢冒然上去相认,她只犹豫了一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幂篱兜面盖上。 甄华漪一惊,惊叫声堵在喉咙里,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是贺兰璨在说话:“快走,有熟人来了。” 贺兰璨抓住甄华漪的手腕,将她拉着就往外跑,仓皇之间,甄华漪从幂篱的漏缝中看见了崔邈川和他的妹妹崔娘子崔妗娥。 崔邈川抬头,看向大门处,贺兰璨拉着一个小娘子渐渐走远。 崔妗娥问兄长道:“阿兄,你在看什么?” 崔邈川回头,说道:“无事,只是以为看见了熟人。” 走出卫国公赵毅的宅子,甄华漪低头一看,贺兰璨还扼着她的手腕,她急忙甩开。 贺兰璨一愣,看着她,这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甄华漪相信贺兰璨对她绝没有其他的意思,她不知怎的反应这样大,倒是让两人都不自在了。 甄华漪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开口说道:“你的忙没有帮完,今日我还没来得及和兰夫人说上话。” 贺兰璨也恢复如常,他没有和甄华漪讨价还价,只是说道:“下回找机会再来。” 得到想要的答案,甄华漪不再得寸进尺,而是略带不好意思地软声道谢。 贺兰璨瞥她一眼,再轻哼一声。 贺兰璨说道:“你也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甄华漪疑惑道:“约定?” 贺兰璨道:“今晚打扮好看些。” 贺兰璨眯起眼睛看着甄华漪,他想,他对这件事已经快没有耐心了,今夜定要试探出一个结果。 贺兰璨眸光转冷,他道:“若让我发现你是在骗我,”他警告道,“我不会放过你。” 甄华漪真不知贺兰璨的误会是从何而来,她无奈点头道:“我明白。” 回到掬月阁,甄华漪对镜梳妆,倒是真的好好打扮了一番。 是为了向贺兰璨自证清白,对此她很有信心,李重焌并非是好色之人,她再怎么打扮,他也不会失态,贺兰璨这个试探实在无用。 为了向贺兰璨证明自己的诚意,她愿意打扮好看一些。 在她心里的隐蔽之处,却也是为了看看李重焌是否真的视她若无物。 那日温泉共浴之后,甄华漪时不时想起柳絮儿的话,柳絮儿告诉她,李重焌对她半分兴趣都没有,这让自恃美貌的甄华漪信心尽失、备受打击。 她自小容貌过人,人人都围着她,或明或暗地向她表露爱意,但当她失势后,那些人通通不见了。 甄华漪两眼只看得到李元璟对她的漠视,宫人对她的嫌弃,若不是绿绮阁有一面铜镜可以让她看看自己的脸,她只怕会深信,自己其实貌若无盐,从前的诸多吹捧全部都是虚假的阿谀奉承。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将口脂用指腹晕开,一点一点染在腮上,镜中人千娇百媚,艳丽非常。 李重焌若是泥胎木偶也就罢了,可他明明也是凡人,他会为美丽的宫女动情,为何偏偏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甄华漪咬了下唇,濡软的唇上留下浅淡的白痕,她吸了口气,伸手,将胸口上的系带扯了下来。 她想,要试就用全然的自己去试,无论李重焌是否同兄长一般喜欢纤瘦含胸的美人,她都不愿意再去将自己束缚成一个冒牌的甄吟霜。 甄华漪站了起来,梳上高髻,戴尖锥浑脱花帽,穿上团花锦翻小袖胡服,身躯宛转,香软耸衣。 甄华漪出门之际有些踌躇,她犹豫片刻,抬起眼眸,终于往夜色中走了出去。 甄华漪慢慢骑着马来到马场,马场上,贺兰姐弟已经等候在此。 甄华漪靠近的时候,贺兰璨还在指点着贺兰妙法的动作,贺兰妙法抬头看了一眼甄华漪,含笑颔首和她打招呼,她点头时候,忽然愣了一下。 她落在甄华漪胸口的视线有些久了,太过孟浪,哪里是淑女所为,回过神时,贺兰妙法忍不住面上发烫。 贺兰璨见贺兰妙法练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啧了一声,不太耐烦地回头,正要出言讥讽甄华漪,却陡然失了言语。 印入眼帘的是灼若芙蕖的面容,贺兰璨怔了片刻才想起,是自己吩咐甄华漪打扮好看一些的。 他心口突然间砰砰乱跳,忍不住低垂了眼帘,却触目一见,香软满目。 他心脏跳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抬头,去看天上圆滚滚的月亮,心里想的是:好大……的月亮。 贺兰璨心跳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道:“今天,我教才人和阿姐射箭。” 甄华漪乖巧点头,心想终于可以学新花样了,她憧憬地看着贺兰璨,却让贺兰璨避开了眼睛。 贺兰璨正要开口,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教她们。” 甄华漪回头,如水的月光下,李重焌踱马而来。 他身姿挺拔,深眉乌目,穿严严实实的霜白锦袍,在月色下愈是清隽端正,在甄华漪脑中愈是颓靡风流,她蓦地想到那日温泉水中他的模样。 接着,她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有处空落落的,这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她几乎不敢目视李重焌。 但她很快想到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她的贺兰璨,即刻间就调整好了神色。 贺兰璨细致地打量着李重焌的神色,李重焌的目光只是轻扫了一眼他们,在甄华漪身上也并未有丝毫停留,他皱了眉,仿佛对她很不喜。 贺兰璨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今夜有李重焌在,贺兰妙法话多了一些,对骑马也有了许多的问题要请教,只是虽然李重焌答应了来教她们,他也如期赴约,但他却并没有想要多指点贺兰妙法的意思,于是贺兰璨忙着问答姐姐的问题,一时间也顾不上甄华漪。 甄华漪见状,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前去。 贺兰妙法围着李重焌,贺兰璨围着贺兰妙法,他们三个人在前,甄华漪便落在了后头。 甄华漪没有任何不适,倒是不知为什么引得贺兰璨频频看她。 甄华漪疑惑地回望贺兰璨,贺兰璨犹豫了一下,打断了贺兰妙法不住的提问。 贺兰璨道:“阿姐,我去看一下甄才人练得如何了。” 贺兰妙法一怔,似乎才发现一直没有人教甄华漪。 贺兰璨没等贺兰妙法的反应就驱马走到了甄华漪的身边,甄华漪不解,低声问道:“你不是正教着五娘子,来找我做什么?” 贺兰璨不答。 他还以为甄华漪受了冷落而低落,没想到是他多心了。 贺兰璨看着甄华漪的手,说道:“不能这样握缰绳。” 他去扯甄华漪的缰绳,甄华漪刚好松手,两人手掌叠在了一起,贺兰璨微微一怔。 他来不及抽回手,就被突如其来的马鞭挑开了手掌。 贺兰璨抬头,看到李重焌拧眉道:“贺兰,你在做什么?” 贺兰璨脸上的怔忡渐渐收了起来,他重新警醒地来回扫视着李重焌和甄华漪二人。 第43章 蜘蛛有东西爬在我身上…… 贺兰璨挂起笑来,他玩笑般问道:“殿下紧张什么?” 李重焌紧不紧张暂且不说,甄华漪闻言倒是紧张起来,她知道贺兰璨正在犯疑心病,这时候李重焌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怀疑自己。 仔细想想,虽然李重焌金屋藏娇的不是她,她和李重焌也并没有她说的那般清白。 趁着贺兰璨不注意,她偷瞄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像是听到好笑的事一般,挑眉道:“你贺兰家日后是我的亲家,我自不能对你坐视不理。” 他若有所指地提醒道:“来日我同皇后娘娘说说,让娘娘给你寻一个清清白白的未出阁的小娘子。” 贺兰璨反应过来,一下子脸红耳赤起来,他避若蛇蝎地缩回了手,道:“殿下说什么,我没有旁的 心思。” 陡然间,竟形势逆转,变成李重焌怀疑贺兰璨和甄华漪不清不白。 李重焌眼珠微错,轻轻扫了一眼甄华漪,见她轻咬着唇,暗自气恼,他心里便痛快了一点。 但他并没有痛快太久,甄华漪转瞬就恢复如常,她像是根本没听懂李重焌的暗示,反而更加亲近地望着贺兰璨,声音柔柔地说道:“贺兰,那缰绳这样握对不对……” 她话音刚落,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李重焌抬起眼皮,冷冷地盯了她一眼,似乎暗含警告,让她不要乱来,贺兰璨察觉到了李重焌的敌意,反倒是更向着甄华漪一些了。 贺兰璨道:“殿下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他就来到了甄华漪身边,指点着甄华漪如何握缰绳。 他的确“有分寸”,虽是手把手地指点,却根本不曾触摸到甄华漪的半片肌肤,他用手上的马鞭,牵着甄华漪的手指,一点点地为她矫正姿势。 欲盖弥彰。 李重焌面色更沉,却说不出阻止之语。 若是再阻止,就太过明显了。 李重焌站在一旁,似乎有些扎眼。贺兰妙法走了过来,善解人意说道:“殿下,我也有些拿不准的地方……” 她抬头看着李重焌月色勾勒下的侧脸,紧张得心跳如雷,她声音渐渐轻了下来。 李重焌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讲话声,也许是她声音太小,她犹豫不决要不要再问一遍,心底却慢慢没有勇气开口。 贺兰妙法有些沮丧,她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今日她才发觉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接近李重焌。 年轻将军,岩岩若孤松,就算是身为他的未婚妻,贺兰妙法也不曾觉得与他亲近。 “五娘子,你累了?” 贺兰妙法正在惆怅之时,忽听得李重焌这般关切她。 贺兰妙法只觉心口充盈,整个人顿时雀跃起来。 贺兰妙法察觉到贺兰璨和甄华漪都看了过来,她有些羞涩,但舍不得不接李重焌的话。 李重焌一双丹凤眸注视着她,仿佛有脉脉柔情。 “我不……” “不累”二字尚未说出口,李重焌就结束了注视,他直截了当对贺兰璨和甄华漪二人说道:“五娘子累了,回去吧。” 甄华漪一双眸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贺兰妙法,甄华漪看不出贺兰妙法是否累了,或许是李重焌对自己的未婚妻太过了解吧。 真想不到,李重焌这样骄傲的人,将来也会体贴妻子。 甄华漪心中莫名有些堵堵的,她想,应当是她对贺兰妙法太过艳羡了。 贺兰妙法有顺风顺水的人生,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让李重焌这种人心甘情愿地体贴入微。 贺兰璨一听是贺兰妙法累着了,顾不得甄华漪有没有学会,转身关切问道:“阿姐累了?也是,一时忘了时辰。” 贺兰妙法被赶鸭子上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累了,于是她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护着离开。 甄华漪跟在后头,夜里的风有些冷,吹过她的脸颊,她莫名有些寂寥之感。 她只是看着前方,却不知不觉地将目光落在了李重焌身上。 李重焌骑在黑马上,脊背挺直,腰间双剑铮铮,他也是世家公子出身,仪态自然是无可挑剔的,甄华漪见惯了这种世家公子,本不会被这种姿态吸引,但李重焌依旧扎眼。 甄华漪慢吞吞地想,是因为他腰上的剑并非装饰,而是的确杀过人的。 这便是他与其余浮华公子的不同。 甄华漪在缓慢地走神,忽然间,李重焌回头望了她一眼。 甄华漪在泠泠的月光下和他对视。 似乎是说了许多话,又似乎只是不经意的目光相接。 “殿下……” 贺兰妙法的声音响起。 李重焌转了身,甄华漪也渐渐回神。 *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贺兰妙法在屋里打络子。 回想着这几日和李重焌的接触,贺兰妙法总觉得与他隔着有万水千山,她不知该如何去拉进这距离。 她想着,或许该送李重焌一些小物件。 她和李重焌是未婚夫妻,这样并不算失礼。 贺兰妙法编了些花花草草的络子,她心灵手巧,做这些活十分上手。 贺兰璨走了过来,看见姐姐手边的络子,立即喜滋滋地要上了一个,系在了腰间。 贺兰妙法递给他一个竹叶形状的络子,略带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阿璨,帮我将这个送给殿下。” 贺兰璨轻哼一声,对姐姐外向感到稍许的不满意,但他还是接过了贺兰妙法的络子。 贺兰璨来到兰溪小筑,看到李重焌正歪在胡床上看兵书,他穿着单衣,衣襟松散,十分肆意。 贺兰璨稍微羡慕了一下,想象着若是自己指挥过千军万马,是否也能有这般的风采。 李重焌放下兵书,挑眉看向贺兰璨,贺兰璨现眼地一转,将腰上的络子故意甩给李重焌看,在李重焌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他走近来,将手上的络子塞进李重焌手中,嘻嘻笑道:“殿下,也给你一个。” 贺兰璨并不说这络子的来源,但李重焌马上猜到了。 李重焌没有接,说道:“我不收女人送的东西。” 贺兰璨道:“我姐姐不是旁的女人。” 李重焌不再理会他,重新拾起兵书,慢悠悠翻了一页。 贺兰璨无奈退出了书斋。 没有完成姐姐交给他的任务,贺兰璨不死心,叫住了李重焌身边的太监张得福。 贺兰璨将络子给了张得福,让他替李重焌收好,张得福本就想找机会讨好贺兰家,自是不会拒绝。 张得福谄媚说道:“这络子编得真好看,奴婢去找找,看配上哪一块玉,戴在殿下身上才相称。” 贺兰璨更是满意,不管是不是李重焌收的,待到贺兰妙法看见李重焌腰上挂上了她亲手做的东西,一定会开心的。 张得福捧着络子回到李重焌寝屋,在匣子里找到了一块形状颜色都合适的玉。 这枚玉通透晶莹,上面刻着兰花,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穿了起来,那红绳却是断裂的。 张得福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想着或许是哪个将军校尉给晋王献上的玩意儿,便没有多在意。 张得福抽出红绳,用竹叶络子将这枚玉装了起来。 * 李重焌今日出门的时候,张得福为他在腰间挂上了装着玉的竹叶络子。 在张得福整理衣裳的时候,李重焌垂下了眼,一下将张得福吓了一条,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但李重焌只是平平淡淡地移开了眼。 他没有认出腰上的络子是今日早些时候贺兰璨试图塞给他的。 他也没有认出那枚玉佩。 李重焌在行宫中碰到了贺兰般若。 因她如今宫妃的身份,李重焌没有多理会她,但贺兰般若却走上前来拦住了李重焌。 贺兰般若道:“殿下,我之前帮过你引荐甄才人侍寝,这次希望你能帮帮我。” 听到贺兰般若提起甄华漪差点侍寝之事,李重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又听到她想要挟恩图报,李重焌气极反笑,他道:“才人是忘了鹿茸酒那回事?” 贺兰般若心虚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瞒着父亲姐姐,成了圣上的妃嫔,父亲姐姐一定怪罪我,我想要回去请罪。” 李重焌看了贺兰般若一眼,自是不相信贺兰般若请罪之言。 贺兰般若是个忍辱负重的人,她如今只做了个才人,还需借助家族势力,才能走上她想要的位置。 李重焌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不知贺兰般若能将贺兰家搅动成什么样子。 李重焌道:“如此纯孝,倒是感天动地。” 贺兰般若一愣,而后马上露出笑意。 李重焌故意诛心说道:“本王答应你。不过,贺兰才人,你如今是贺兰家族的废人,你能凭借什么让贺兰一族帮你?” 贺兰般若笑容一僵,眼角竟有泪光浮现。 李重焌看着她,已经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她的命运。 在李重焌的帮助下,贺兰般若获得了回家的机会,只是到了贺兰家别院时,已经到了晚上。 事已至此,尽管贺兰恕心中有诸多不满,也只得强压了下去,勉励贺兰般若好好侍奉君王。 贺兰妙法总是一副和蔼的长姐模样,照样叮嘱了她许多。 贺兰璨心不在焉,也没有多说话,他本就不喜欢虚情假意的场合。 贺兰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李重焌独自一人骑着马,来到了马场。 甄华 漪正在给马匹乖乖顺毛,听见马蹄声响,还以为是贺兰姐弟,抬头一看,却是李重焌一人。 甄华漪一怔,眼睛还往李重焌身后望,李重焌下了马,声音冷冷,似笑非笑:“贺兰璨没来。” 甄华漪嘟囔道:“我又没说什么。” 甄华漪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李重焌搭茬,她知道李重焌这段时间不爱搭理她,于是也闭上了嘴。 夜风习习,李重焌低头看甄华漪,风轻轻吹拂着她鬓边的乱发,她一张脸白生生的,比月光还耀目,她相貌妖艳,安静的时候却是柔软可爱的。 但想到这份安静是因为她在为贺兰璨不出现而沮丧,李重焌就没好气了。 “别等了,今夜贺兰璨不会来。” 甄华漪安静垂首:“我知道了。” 李重焌等着甄华漪来求自己教她,像对待贺兰璨那般对他软语撒娇,但是,甄华漪只是翻身上了马,一甩马鞭,径直钻进了林子里。 李重焌下意识跨上了马,就要追上去,却生生停了下来。他抿着唇,烦躁地往空中挥了一下马鞭。 他又想,他是因为甄华漪是一个弱女子,出于道义,也会稍微关心一下她。 他转瞬恢复了淡然,老神在在。 只是,夜空中突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李重焌心脏一紧,顾不得思索,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停马时,李重焌发觉自己背上有了冷汗,他看向跌坐在地上的甄华漪,她鬓发凌乱,脸色苍白,面上满是惊慌,但她周围并无旁人,只有她自己的一匹马。 李重焌没有闻到血腥气,他放下心来,冷淡问道:“怎么了?” “有……有东西爬在我身上……”甄华漪泫然若泣,声音绷紧得拉成了细线,李重焌眉心一跳,行动却极为镇定。 他安稳地跳下马来,不急不慢地靠近甄华漪,轻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 李重焌已经看见了,在甄华漪饱满玲珑之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 “……蜘蛛。”甄华漪已经哭出来了。 李重焌感到无奈,一只蜘蛛罢了,照说他应当拂袖而走,可他还是在甄华漪身边慢慢蹲了下来,他拿手去捉那只蜘蛛,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甄华漪的身体。 她今日又没有裹胸。 这种想法在李重焌脑子里一晃而过。 甄华漪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李重焌指尖的触碰。 那蜘蛛竟极为警觉,一下子就往甄华漪衣襟里钻。 “啊……”甄华漪的声音发着缠,像是带着钩子,挠在了李重焌的心底,李重焌手指一僵。 “快呀,快呀。”甄华漪软语催促他。 李重焌脊背僵硬。 甄华漪见李重焌不动了,情急之下双手握住了李重焌的手腕,引着他往自己胸口里探。 她自幼最害怕虫子,尤其是蜘蛛,这下子对她来说比死还可怕,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她本就不是古板的人。 李重焌额上青筋直跳,他老不及出言阻止,手心已是一片腻软。 甄华漪颤颤巍巍问道:“你摸到了吗?” 李重焌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带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刮过甄华漪的软柔,甄华漪犹在害怕,身体里却涌出了一阵痒,她并不知道这是她身体里药毒的作用。 她不自觉轻哼了一声,而后立刻咬紧了红唇。 她身子一歪,就要往后倒在草丛里,李重焌用左臂将她揽住,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李重焌的怀中。 李重焌一手圈着她,一手往她衣襟里探,她则绯红着脸,眸光润润的,看起来是在被男人强压在草地里肆意轻薄。 她晕晕乎乎看着天,夜空中有模糊的月亮,摇晃的树叶,还有李重焌近在咫尺的薄唇。 甄华漪凑了上去。 在她快要够到他的时候,李重焌突然偏开了头。 他的手指还在她的小衣里,她听见了贺兰璨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第44章 驯服驯服了李氏兄妹三人中的一只幼虎…… 月色下,少年怒气勃发。 是因为那是姐姐潜在的情敌,更是因为甄华漪骗了他。 贺兰璨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哪一个理由更多一些。 他看见李重焌背对着他,甄华漪的重重叠叠的裙摆覆在李重焌的腿上,两人离得很近,不知在做什么。 他心口笼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来,他却只以为,是为了他的姐姐。 甄华漪感到一阵眩晕,她强行镇定后,用眼色示意李重焌赶紧让开,但是李重焌不为所动,甚至在甄华漪惊恐的眼神中,继续往里探去。 甄华漪狠狠咬住唇,避免自己发出不雅的声音。 她听见贺兰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只感到天旋地转,就要被发现了,就要被发现了…… 李重焌的手还塞在自己的小衣里,就算她能说得天花乱坠,贺兰璨也不会相信她不是李重焌的情人。 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死在这里,死在贺兰璨的剑下,贺兰璨杀她的时候,李重焌甚至连眉毛也不会动一下。 甄华漪绝望之际,李重焌终于抽回了手。 他松开扶着甄华漪肩膀的手,还为她整理了衣襟,动作是慢条斯理的,但当贺兰璨走过来时,他已经做完了这些小动作。 李重焌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贺兰璨,轻飘飘地挑了挑眉。 贺兰璨对峙片刻,收敛着怒气,迎着李重焌的目光,讪讪退后。 他没有办法对李重焌理直气壮地指责。 尽管撞破了奸情,他也无能为力,他难道能冲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状告他的胞弟晋王殿下吗? 贺兰璨脸色又红转白,又由白变青。 在他面色变幻之际,李重焌率然站了起来,对他说道:“伸手。” 贺兰璨已经无法思考,只能愣愣伸手。 李重焌从他身边走过,贺兰璨低头去看手心的东西,不解道:“蜘蛛?” 李重焌说道:“方才甄才人肩上落了一只蜘蛛,我帮她弄了下来。” 原来如此啊。 贺兰璨和甄华漪同时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背着贺兰璨,他并非是刻意轻薄她,原来是在捏那只蜘蛛。 原来是她心思龌蹉了。 李重焌转头看向贺兰璨:“你刚才是什么表情,你以为……” 贺兰璨连忙打断:“殿下多心了,我是以为殿下和才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重焌轻笑:“哦?什么麻烦让贺兰郎君几近失态?” 见李重焌大方打趣,贺兰璨更加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李重焌继续笑道:“若甄才人失节,你是为圣上愤恨,抑或是为你自己?” 贺兰璨几乎招架不住李重焌的盘问。 甄华漪依旧狼狈坐在地上,看着两人对峙,竟有些目瞪口呆,李重焌当真是口才了得,三两句话,就将贺兰璨说得怀疑自己了。 贺兰璨全然没有心思怀疑李重焌和甄华漪了,在李重焌的诘问下,他半晌才想起来,他明明是为了姐姐而愤恨。 他正想应答,李重焌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李重焌道:“贺兰,你是我至交好友,我不能看你误入歧途。” 贺兰璨想要反驳,李重焌看向了甄华漪,接着说道:“甄才人,你已经学会了骑马,往后莫要再缠着贺兰。” 李重焌对这两人道:“这场教习结束了,你们都不必再来。” 贺兰璨眼神闪烁着和甄华漪对视了一眼。 甄华漪无言片刻。 这一下子,竟好像是她和贺兰璨有私情,而李重焌是捉奸的那一个。 李重焌发了话,甄华漪和贺兰璨都无异议。 甄华漪想了想,自己的骑术这几日已经大有进步,勉强能够上场了,也不必再和贺兰璨和李重焌多纠缠。 好好在李元璟面前表现,才是正事。 转眼就到了比试当日。 皇帝出动了羽林军,上千人马将密林围了起来,从中驱赶猎物供女眷们射击,山林中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高台之上,甄吟霜为李元璟披上披风,柔声道:“都是些小丫头比试,没有什么看头,今日风大,陛下早些回行宫歇息吧。 李元璟握住甄吟霜的手,道:“你在宫中多有操劳,难得的机会,不如让王保全为你牵匹马,你也下场去玩一玩?” 甄吟霜轻轻摇头:“臣妾体弱,经不得颠簸,况且……”她极为娴静地说道:“臣妾不喜欢抛头露面。” 李元璟转过头来,甄吟霜如愿地看到他眼中些微的赞许之色。 陪在李元璟身边多年,甄吟霜极为了解他的性情,李元璟实则有些古板,宫里那些活泼轻佻的美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新鲜的玩意儿。 他真正视为妻妾的人,必须端庄守礼。 帝妃二人携手,甄吟霜含笑看向了俊马上的鲜艳少女们,眉宇将却免不了忧愁。 但皇帝也会为这些活泼动人的年轻身体吸引。 他会喜欢她们,规训她们,直到她们也有机会走进他的心里。 甄吟霜笑容渐淡,她再度体贴地请李元璟回宫歇息,李元璟却没有立刻回应,她循着李元璟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飒沓如流星的胡服美人。 甄吟霜听见李元璟说道:“虽是朕许她学习骑马,但她也太过花枝招展了些。” 他望着马上的甄华漪,神色略有不悦。 甄吟霜仰头看着他,唇边的淡淡笑意戛然而止。 甄华漪今日梳了高髻,眉间贴上黄星靥子,穿团花翻领小袖胡服,着蹀躞带,艳丽夺目极了,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引得频频回首。 她却恍若不知,她背上背着一把精巧的弓,轻盈地跃上了马,向密林深处去。 她一心去寻白狐,路上遇到过兔子野猫等,她都不曾留步,但过了许久,都没让她碰到过白狐的半片影子。 甄华漪心中开始怀疑这片林子里究竟会不会有白狐了,今日是专为娘子们举办的围猎,说不准羽林军早就将大点儿的动物都清理干净了。 她按捺住心里的忐忑失望,继续骑马往前。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心里焦躁,她总觉得今日的马儿也格外狂躁。 等甄华漪发觉到马儿狂躁并非是错觉时,她已经远离了人群。 她心里渐渐有些不安。 更令她不安的是,她发觉有人在跟着她。 马蹄嘚嘚,但除了她坐下这匹马,似乎另有一层声音重叠。甄华漪刻意放慢了速度,渐渐确认,这也不是错觉。 甄华漪顿时被激起一身冷汗,她死死咬着牙,不动声色地四面观察,想要找到破局的时机。 她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发觉前方一块地方与别处不同。 昨日下了一会儿小雨,一路上地面都有些发潮,唯独前方那一小块地面比较干燥,还覆盖着不少树枝树叶。 甄华漪想了想,停住了马,她慢慢走了上去,小心翼翼踩了一脚,而后退了回来。 她轻轻抚摸着马背,狠狠握了手心,抛下了马匹,头也不回地躲进了树丛中。 不多时,树林后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开始极为谨慎地躲在树后张望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她看见落单的马匹,疑惑地四下望了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猛地眉头一皱,嘴唇有些发白。 “不会是……被狼叼走了吧……”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阴谋诡计,忙声声唤道:“甄氏、甄氏你在吗?别装神弄鬼的。” 林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有些着急,又有了做错事的后怕,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往马那边跑去,她准备靠近些去查看有没有野兽的痕迹。 可是她还没能跑到马匹边上…… “哎呀——” 她陡然发出一声惊呼。 在树丛后暗暗观察的甄华漪终于慢吞吞走了出来。 她骑马到此地的时候,终于想到了破局的办法。 当年逃难之时,甄华漪曾经随宫人走过深山老林,有宫人从前是猎户之子,认出了地面的陷阱,让甄华漪等人逃过一劫。 甄华漪由此便认识这种陷阱。 今日她察觉到被人跟踪,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让她碰巧遇上了这陷阱,她便将马拴在一旁,当做诱饵,自己则是躲到了一旁。 甄华漪走出树丛,心脏因紧张和兴奋砰砰跳个不止。 跟踪她的是谁? 她心里害怕是赵毅的人,更害怕后头仍有人会来。 她慢慢靠近陷阱,拨开树枝往里一望。 里头是灰头土脸的李雍容。 李雍容脸上糊的是泥是泪,看起来和花猫一般乱糟糟的,甄华漪不知是被这滑稽场面逗乐,抑或是因为不是赵毅的人而心情放松,她竟差点笑了出来。 李雍容仰头,看起来是要哭的样子,却强行恶狠狠道:“甄氏,是你故意害我?” 甄华漪见是李雍容,倒是放下了一颗心,李雍容虽然处处针对她,但并不是个聪明人。 甄华漪佯装惊讶道:“昭阳公主?你怎么掉进了陷阱里?” 李雍容道:“快救我出去!” 她又气不打一处来:“甄氏,你别假惺惺的了,我出去后不会放过你的。” 甄华漪微笑,慢悠悠说道:“哦?那我为何要救公主?” 李雍容一怔。 甄华漪继续说道:“若公主死在了这里,便不会有人出去后对付我了。” 李雍容显而易见有些慌乱,她却强装镇定道:“你不救,自然有人来救,这么多的侍卫难道眼瞎吗?” 甄华漪用手指抵着额头,丹蔻轻点,柔声道:“公主倒是提醒了我。” 李雍容心中涌出了不好的预感,她抬头,看见甄华漪拖着树枝覆在了陷阱面上,甄华漪恶毒却温柔的声音接着响起:“如此,侍卫便找不到公主了。” 李雍容眼前渐暗,这时候她才发觉柔弱无用的甄氏竟成了主宰她生死的人。 甄氏一贯没什么脾气,李雍容想不到她竟敢胆大到如此地步。 李雍容开始真的怀疑她会死在这里,只是她依旧怀着骄傲,让她不肯轻易向甄华漪低头。 她听见甄华漪居高临下说道:“若公主向我道歉,且之后不再为难我,我便救公主出来。” 李雍容咬牙道:“你想得美。” 甄华漪不再说话,李雍容心中稍感满意,她想,这次口角之争她依旧没有落下风。 可是接下来她听见了甄华漪远去的脚步声。 李雍容心下一沉,慌忙站了起来:“甄氏!甄氏!” 无人应答。 李雍容急得团团转,小腿上突然一痛,她面色发白,摔倒在地。 她借着一丝光亮去看腿,绢白的布料上渗出了一丝血迹,应该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 李雍容将鞋袜褪了,看见小腿已经肿起了一个包。 黑暗中还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东西,李雍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知道甄华漪已经走远,却还是大声哭喊道:“甄氏,救我出去后,我不会为难你——” 井口上泄露出一丝光亮,甄华漪冒头:“果真?” 李雍容还挂着泪,一愣之下打了个嗝,但她已经被自己的恐惧折磨许久,李雍容忙不迭地点头。 甄华漪并没有马上答应她,这片刻的等待让李雍容分外焦心,甚至怀疑起甄华漪是否真的有将自 己灭口的心思。 她看见甄华漪的身影离开了井口,她慌张呼道:“甄氏别走……” 一截绳索被抛进了井里,李雍容听见甄华漪好整以暇道:“叫姐姐。” 李雍容够了一下,没有够着绳子,只得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甄姐姐。” 绳索放了下来。 李雍容扯了扯绳子,担心甄华漪的小身板拉不住她,她害怕甄华漪也意识到这一点而放弃她。 性命系于甄华漪一身,李雍容设身处地为甄华漪着想,以她的喜恶为喜恶,也为她费力救自己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来。 李雍容扯了扯绳子,声如蚊蚋道:“我手脚轻一些。” 李雍容攀着绳索往上爬,她爬得费劲,也在猜测甄华漪使了多大力气,她费了九牛二五之力爬出井口的时候,忍不住抱着甄华漪哭了出来。 甄华漪一把推开了她,她有些别扭问道:“你的手定是磨坏了吗?” 甄华漪似笑非笑道:“还好,就是系的时候费力一些。” 李雍容一怔,这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树干上。 李雍容心中五味杂陈,她在井下满心感动的时候,甄华漪竟在看她的笑话。 李雍容怒道:“你耍我!你等着吧。” 甄华漪纠正她:“容我提醒公主一句,是我以德报怨救了公主,公主却是设计要害我性命。” 李雍容恼羞成怒:“你……” 她气呼呼地还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就“嘶”了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跌倒在了地上。 见她捂着小腿一脸痛苦,甄华漪当机立断将她的裙子拨开查看伤口。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认真的神色,心中又有些别扭的感动了。 甄华漪拧眉问道:“疼吗?” 李雍容委委屈屈:“疼。” 甄华漪说道:“看起来像是被毒蚂蚁咬了,从前,我身边的宫人也是这样,医女说……” 她说到这里却不接着往下说了。 李雍容急着说道:“医女说什么?快说!” 见李雍容又开始跋扈起来,甄华漪笑容渐深,说道:“医女说,用尿液涂抹可以缓解。” 李雍容一愣,而后绷着脸质问道:“你是故意耍我?” 甄华漪淡淡道:“我说的千真万确。” 李雍容哼了一声:“本公主可不像你身边那些没用的宫人……嘶——” 李雍容逞强站起,却又跌倒在地。 甄华漪笑眼弯弯:“妾为公主放风。” * 崔邈川走到马厩内,他去牵马的时候,随意看了一眼马槽。 他牵着马走了两步,而后停下转身。 他弯腰在马槽中取来一把草料,眉头越来越深。 崔邈川召来马奴,沉声问道:“这草料是喂给甄才人的马?” 马奴支吾不敢言,崔邈川面色渐沉,他设法逼问了几句,得知是李雍容吩咐的,在甄华漪马匹的草料里混入醉马草。 崔邈川眉心一跳,迅速跳上马,往密林跑去。 骏马飞驰,途中和贺兰璨打了个照面,贺兰璨见老对头对他视而不见,气了个半死。 贺兰璨暗骂了崔邈川几句,骑着马恰巧碰到了高兰芷。 高兰芷一身鲜丽胡服,整个人璀璨生辉,贺兰璨并没有为她的美貌驻足,在擦肩而过之际,却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腰间。 她腰间挂着一枚玉,样式在贺兰璨看来极为熟悉。 究竟是在哪看见过…… 贺兰璨骤然抬头。 相似的玉,贺兰璨在李重焌的身上见过。 这玉,还是用他姐姐亲手做的络子细细地笼住。 贺兰璨瞳仁一缩,眸中露出一丝戾色。 兰夫人的身上为何挂着和晋王相似的玉,莫非与晋王苟且的女人就是她? 高兰芷若有所感地拉紧了缰绳,她转头,少年已经收敛好了神色。 贺兰璨微微示意:“兰夫人。” 高兰芷同样在马上欠身回了礼,她认识他:“贺兰郎君。” 打完招呼,高兰芷就准备策马离开,贺兰璨却叫住了她,他笑容满面问道:“兰夫人身上的玉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高兰芷低头望了望,不甚在意地说道:“哦,这是燕帝当年赏我的,今日没注意,竟戴了出来。” 她凝视着贺兰璨,也渐渐挂上了笑,甚是亲昵道:“贺兰郎君是从何处看到的呢?” 贺兰璨和她说的这几句话,颇像是毛头小子对女人的莽撞搭讪,高兰芷心思一转,便对贺兰璨的笑容明媚了几分。 贺兰璨听到“燕帝”二字,心下沉了一沉,他也装作浮浪子弟的模样,催马往高兰芷身边靠近了一些:“姐姐倒把我问到了,我须得好好想一想……” 贺兰璨暗暗观察高兰芷的神色,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吐出了一个名字:“甄才人?” 高兰芷微怔,笑道:“原来郎君是真的见过这枚玉。” 贺兰璨虽然是在笑着的,可是眼中已经盛满了冰冷的怒火。 * 甄华漪心情不错地抚着马鬃,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含笑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 李雍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羞愤而又哭了一场,她凶巴巴道:“今日之事若你泄露出半个字,我绝不会饶过你!” 甄华漪温温柔柔地笑了,暗含威胁:“殿下弄错了,这话合该我说才对,若殿下再害我,殿下今日溺溲之事,便会传遍长安。” 李雍容立刻跳脚:“甄氏!” 甄华漪补充了一句:“也不许对我大呼小叫。” 李雍容瞪了她半晌,终于是气弱下来。 小腿处的疼痛的确有所缓解,甄华漪虽然可恶,但实实在在救了她两回。 她依旧不爽于甄华漪压倒了她,但她又想,若她想害甄华漪,暗暗地做,谅甄华漪也发现不了。 然而,她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情绪随着甄华漪的一句话又挑了起来,甄华漪似乎是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一脸为难地说道:“公主对付我自是有百般手段,若我难以分辨幕后之人究竟是公主还是旁人,怕一时情急之下,早早就将公主的事泄露了,所以公主若察觉到旁人要害我,最好早些告诉我一声……” 李雍容气极:“你莫非还要我保护你不成?” 甄华漪浅浅一笑:“多谢殿下了。” 李雍容恨恨,却不敢再朝甄华漪撒气,只好挥着马鞭抽了一下大树。 甄华漪看着李雍容的动作,知道今日勉强算是驯服了李氏兄妹三人中的一只幼虎。 她才松懈下心神,忽地看见林子里出现一个骑马赶来的人,是崔邈川。 甄华漪心里暗暗担忧,李雍容每每见了崔邈川总会对她撒火,她今日好不容易拿捏了李雍容,崔邈川这时候出现,不会坏事吧。 崔邈川神色严峻,他骑着马直冲冲往甄华漪这边来,没来得及拉住马,却是跳将下来,严肃问道:“是否无恙?” 甄华漪被他弄得一怔,心里记挂着要小心李雍容,便一直往李雍容望着。 崔邈川察觉到甄华漪的目光,转头才看到李雍容也在这里。 崔邈川是清俊如翠竹的文雅公子,现在他看着李雍容的目光却格外严厉,李雍容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想到,崔邈川大约是发现了自己对甄华漪马匹做的手脚。 李雍容害怕崔邈川对甄华漪说出醉马草的事,她现在有把柄在甄华漪手上,和甄华漪关系尚不融洽,崔邈川出现在这里,只怕会火上浇油。 若是平常,李雍容早就贴上崔邈川,将甄华漪赶得远远的,现在,她却盼着崔邈川赶紧消失。 哪知崔邈川也是同样想法。 崔邈川知道李雍容对甄华漪动了手脚,他目下无尘,见不得这种事,但世家公子的风度,让他不好当面指责李雍容。 他不知李雍容是否还有后招,他只想单独和甄华漪说话,好提醒她注意李雍容。 崔邈川便道:“西北方有许多猎物,殿下快些 过去,今日比试定能拔得头筹。” 他说着走到甄华漪跟前,对着李雍容挡住了甄华漪的身影。 甄华漪心里一紧,不知崔邈川唱的这是哪一出,李雍容就是因为崔邈川才三番五次难为她的,今日一见他言语亲近,怕是更要发疯。 甄华漪犹在心焦,李雍容忽然把她扯到了一旁,她以为李雍容要对她发作,谁知李雍容这时候恼火的却是崔邈川。 李雍容道:“我还有事,先不过去了,”她想了想,道:“今日是娘子们比试,郎君在这里不合适,还是速速离去吧。” 崔邈川和李雍容两人各怀心事,甄华漪只觉得情况诡异,好似这一男一女在争抢自己一般,她头皮发麻,忙退出了这场争执。 甄华漪快走几步,牵了李雍容的马。 她自己的马食用了醉马草,她又不好去骑崔邈川的,只能抢了李雍容的马。 她不担心李雍容回不去,有崔邈川在,她是在撮合他们。 甄华漪跃上了马,微笑道:“殿下,崔郎君,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雍容和崔邈川没来得及拦下她,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甄华漪别了李雍容和崔邈川,一人寻着猎物一直往北去,走着走着,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围猎范围不大,甄华漪走了这许久,应该老早就碰到了外围的羽林军。 她想了一想,猜测出这大约是李雍容事先的设计,也许是李雍容支开了羽林军,好让她骑着疯马回不来。 甄华漪停下了马,打算往回走,这时候却眼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她没有注意到,神色冷厉的少年一直在远远地跟着她。 第45章 山洞心乱如麻。 贺兰璨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缓缓对准了甄华漪。 他心里蕴着怒火,是为姐姐不忿,更是为甄华漪的刻意欺骗。 这些日子,她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和晋王眉来眼去,在她眼里,他大约是滑稽得可笑吧。 贺兰璨拉满弓,却不期然想起夜色里她艳如桃花的面容。 他手劲微松,心脏莫名有些堵。 贺兰璨抿了抿唇,再度挽弓。 “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却是落在了马上。 贺兰璨手指微微颤抖,他拧着眉看自己的右手,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失误,只是他终究没有再补上一箭。 他道:“罢了,这一箭算是扯平了。” 马儿受了伤,带着甄华漪狂奔不停。 甄华漪才学骑马不久,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她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突突直跳,面色也渐渐白了。 由着马跑,还不知跑到哪里,她知晓自己容色出众,若是落到了坏人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就此停下,好叫羽林军们好找。 虽然这样想了,可是她到底不敢动作。 眼看着越走越偏僻,甄华漪终于狠下了心,从马上跳了下来,转眼间,马儿飞奔进林子里消失不见。 甄华漪感到一阵剧痛,眼前似乎黑了,她勉强睁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小腿受了伤,一挪动便是剧痛钻心。 甄华漪在地上等了又等,等到天渐渐擦黑,都没有盼到人来。 黑暗中,她看见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格外渗人。 * 营地里,乱冲冲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不止,皇帝面色发沉:“还未找到甄才人?” 王保全不敢应,只是唯唯诺诺。 围猎在下午就结束了,李元璟按照猎物多少嘉奖了众位娘子,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才发现缺了一人。 李元璟的脸色很不好看。 就算甄华漪再不受宠,她也是宫中的妃嫔,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在李元璟心中,还多了另一重不安。 他少年时就知晓甄华漪的性情,妖娆多情,大约是继承了燕帝和燕后两人的缺点。 她在宫中不快活,莫非是私下和朝臣有勾连,想要趁此时机逃跑? 李元璟握着雕弓的手一紧,神色更加莫测。 甄吟霜适时温柔进言:“妹妹虽名义上是妃嫔,到底尚未侍奉陛下,不如遂了她的意罢。也是怪臣妾,没有教导好这个妹妹。” 此番话语,就此断定是甄华漪私奔逃走。 李元璟愠怒道:“你的确疏忽教导!” 甄吟霜一怔,不想一向对她温和的皇帝竟冲着她有了火气,她尚未反应过来,李元璟越过她向前走了两步,道:“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重重火光之下,贺兰璨紧抿嘴唇,身形微晃。 李重焌眼珠微错,看向了他,他眉头一皱,将马鞭抵住了贺兰璨的喉咙:“为何心神不宁?” 贺兰璨不言不语。 李重焌神色更寒:“她在哪里?” 贺兰璨嘴唇微动,问道:“殿下和她有什么关系?” 李重焌松手放开马鞭,扼上了贺兰璨的脖颈,他的手紧了又松,在旁人看过来之际,终于松开。 贺兰璨咳嗽几声道:“我不知她在哪里,我与殿下分头去找。” 李重焌冷冷睨着他,知晓时间不等人,他翻身上了马。 消息也传到了卫国公别宅。 赵毅一贯关心皇帝动静,今夜出了事,他自然不会错过。 一个宫里的太监将消息带到书房,不期然看到了那位娇媚的妾室兰夫人,太监一踌躇,赵毅哈哈大笑道:“无妨,说。” 兰夫人心不在焉地涂着丹寇,对赵毅的公事没有丝毫兴趣。 待到听到甄才人失踪的消息,兰夫人才稍稍偏过了头。 太监告退后,赵毅一把揽住兰夫人,双眼紧紧盯着她:“趁此机会,我将那甄氏捉来,在我后院中,你们姐妹二人便有了伴,如何?” 高兰芷闲闲地欣赏了指甲,嗔怪道:“不是说后院有妾就够了吗?” 赵毅笑着,眼中却并无笑意:“甄氏来了,你在院中也算有些牵挂了。” 他抚摸着高兰芷白皙的面孔:“若你乖一些,我何苦费尽心思为你寻个牵挂。” 高兰芷含怨地睨了他一眼:“怎么?莫非你想要把我拴在你后院才放心?” 不等赵毅回答,她娇笑地搂住赵毅的脖子:“再说了,甄氏算个什么牵挂,我从前在燕宫烦透她了,不过碍于权势,悉心讨好罢了。” 赵毅捏住了她的下巴:“碍于权势,悉心讨好?” 高兰芷神色自若,只顾着笑着望他,赵毅也没有追究,轻轻揭开。 赵毅站了起来,走出书房,点了扈从,匆匆上马出府。 高兰芷面上的娇柔渐渐褪去。 赵毅带人去寻甄华漪,其中就有一个他凑热闹的侄儿赵浩。 赵浩是个浪荡纨绔,他骑着骏马,对扈从说道:“听说小甄氏有倾国之色,若是今夜被小爷我撞见了,定要尝尝此女味道。” 扈从惊吓得道:“郎君慎言,那是宫中妃嫔啊。” 赵浩不以为意:“小甄氏差点被圣上赏赐给叔父,算个什么东西,何况,今夜她不明不白流落在外,我怎就尝不得?” 见赵浩这样说了,众人只是讷讷不敢言。 赵浩穿过一片树林,眼睛漫不经心往四周一扫,忽然之间,他恍若入定一般愣在原地。 月色之下,雪肤花貌的女郎半伏在地上,她一双眼睛正正看向了赵浩,红唇一张一合。 赵浩心神荡漾,恨不得将这美人立刻揽入怀中,一亲芳泽,他更往前走了一步,却见美人更加焦躁。 美人红唇还在动,赵浩终于敛了心神看清楚她无声地在说什么。 “有狼,快射箭。” 赵浩顺着美人的目光,痴愣愣地转头,这才发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紧盯着他。 赵浩慌忙去抽背上的羽箭,他抽了两次才将羽箭抽了出来,而后他双手发着抖,搭上了弓。 羽箭轻飘飘地放了出去,没有 伤到恶狼分毫。 扈从们也拿了弓箭去射,但慌里慌张全都失了手,猝不及防地,恶狼扑了上去,将他们的喉管一一咬断。 甄华漪面色顿时惨白,但她不敢闭上眼睛。 赵浩的弓箭掉在了她的面前,她用素白的双手捡了起来。 她心中寒气渐生。 方才她一动不敢动,与这恶狼对峙,那恶狼也有所警惕,竟一时没有上前。 好不容易她看到有人来,却不想,竟没有丝毫用处,反倒给恶狼送了一餐。 她听说,赵毅的这个侄儿也曾在战场上立了功,这样都敌不过这匹恶狼? 甄华漪被逼到了这种险境,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她盯着恶狼,眼中迸出了火光。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她咬着牙,缓缓拉开了弓,羽箭没有偏移,正向恶狼射去。 可此时,那狼也察觉到了危险,往边上一伏躲开了羽箭,而后往前一扑,竟是直直冲着甄华漪而来。 甄华漪瞳仁一缩。 突然间,另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飞扑的恶狼头颅,生生刺穿了它,可见此人力气之大。 甄华漪循声望去,却见李重焌也望着她。 一眼之间,夜色都凝滞。 李重焌在心里暗想,虽然貌似柔弱,这是个很野的女郎。 寻常小娘子,见了恶狼,大约都会吓个半死,她却同狼对峙了许久,直到生死关头。 生死之际,却是逼出了她的狠劲。 霎时间,她不再是深宫中那些矫揉造作的妇人了。 她方才的神色尚未来得及收回,明明带着丝狰狞,不再是精雕细琢的美貌,看在他眼中,却是熠熠生辉。 李重焌的心砰砰跳了几下,才重归平静。 李重焌收回眼神,他下马来到甄华漪跟前,他手指摩擦着马鞭,硬邦邦道:“还愣着做什么?” 甄华漪瞧着李重焌的神色,疑心他因为自己泄露出的一丝狠戾而不喜。 她双眸一下蓄满了泪,道:“我的腿好像折了。” 李重焌立刻蹲下来,拨开了层叠裙面,握住她的脚踝来查看伤势。 甄华漪一惊,赶忙想要收回腿,却因这动作痛得连连抽气,她细声细气道:“不妥。” 李重焌冷声:“若想妥当,就别要你这条腿了。” 甄华漪被他这话堵住,只能愤愤咬了唇。 她静静看着李重焌动作,他语气虽强硬,但动作竟小心又温柔,一时让甄华漪心中颇有些怪异之感。 甄华漪想了又想,没忍住问道:“殿下从前是名门公子,后来贵为亲王,为何会做这些?” 甄华漪其实想问的是,他难道这样服侍过别人,莫非是贺兰娘子? 说话间,李重焌就已经撕开了她的裤腿,露出一截皓白的小腿,甄华漪面上一烫,情不自禁缩了缩脚。 李重焌抬眼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来,又握住她的脚踝将她轻轻扯了过来。 李重焌沉着脸看了许久她的伤,看得甄华漪心惊不已,忐忑开口问道:“是会瘸吗?” 李重焌回神,放开了手,道:“并无大碍,战场上常见这样的伤,这山里大约就有草药,我去寻……”他顿了顿,“还是请御医来看看更为妥当。” 他说着重新将裙摆覆在她的腿上,遮掩住那一片雪白。 甄华漪听了他的前半段话,便放下心来。 他后面的犹豫并不难猜,甄华漪想,他大约想起了自己的清誉,高傲的晋王殿下,不应当和她这个妖女搅和在一起。 甄华漪缓缓将弓箭抱入怀中,善解人意说道:“劳殿下帮妾请来御医。” 李重焌站了起来。 甄华漪看着他走远。 夜里有些冷,她将弓箭抱得更紧了一些,这样才更有安全感。 她往腰上摸了摸,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冷硬的饴糖,咬进了嘴中。 她从心慌中渐渐缓过劲来,忽然面上一凉,她拿手一摸,指尖湿润。 下雨了。 甄华漪祈祷这雨下不下来,但事与愿违,不一会儿,雨水和瓢泼一般,哗啦啦劈头盖脸地淋在甄华漪身上。 甄华漪费力想要遮住伤腿,可是腿上依旧很快被打湿了。 她独自在空旷的天地雨幕中,一时心中有些难过,她鼻头一酸,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正在自艾自怜之时,滚烫的怀抱从背后笼住她。 她的脸颊擦过金线密织的锦缎,这让她莲腮生疼,余光瞥见衣襟绦边暗绣的狻猊纹张牙舞爪,她却乍然软绵绵地松懈下来。 微冷的柏子香一丝一缕地圈住了她,甄华漪一时间觉得这味道好似十分熟悉,仿若曾出现在耳厮鬓磨之间,这种时候还想到这种事,让她羞愧。 甄华漪怔怔之际,坚硬的臂膀一条扶住她的肩,另一条穿过她的腿弯,毫不费力将她端了起来。 甄华漪下意识地用胳膊软软地圈住他的脖子,乳燕投林般钻进了他的怀里,她抬眸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又垂下眼睛。 李重焌的声音有些低,仿佛是擦着她的耳朵:“有什么好难过的?” 甄华漪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她声音细若蚊蚋:“你……你不是走了吗?” 李重焌笑道:“幸好没走,不然瞧不见才人哭鼻子。” 甄华漪突然沉默了,她记起上回在李重焌面前落泪时,他是如何奚落她的。 甄华漪闷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我并非故意作态。” 李重焌垂眼看她,他也想到了上回的事,不想那日的冷言冷语让她介怀到了今日。 他想告诉她,他早已不那样看她。 这句话在他舌尖一滚,却是让他自己稍感愕然,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看她,那又是如何看她。 一句亲昵玩笑之语,陡然让两人生疏地沉默下来。 李重焌只好无言地抱着甄华漪,行走在风雨之中。 甄华漪发觉气氛尴尬起来,她轻咬了唇,双臂将李重焌搂得紧了。 她察觉到李重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几乎要胆怯地松开手,但她将唇咬得更重,更紧地搂住了他。 也许是过了片刻,也许是过了许久,李重焌终于不再看她。 不管是在燕宫,抑或是在李元璟的宫中,甄华漪总觉得身似浮萍,活得虚浮至极,她必须要抓住什么,但从来也抓不住。 风雨中,是李重焌平稳的步伐和坚实的胸膛。 甄华漪于惶惶无所依中忽然像是找到了倚靠。 她知晓这或许是特殊时机产生的错觉,但她舍不得放开。 甄华漪在这种安全感中沉溺了许久,才陡然想起自己和李重焌的身份。 她手臂松了松,小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若这样出现在众人跟前,她只怕要被暗暗赐下白绫一条了。 李重焌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不愿意?” * 雨水打湿了甄华漪的眼睛,她看不清楚李重焌的表情,难以窥探出他的分毫心思。 甄华漪不解,李重焌为何有这样一问。 虽然活得苟且,但她还是想活的,那自然不能这样出现在众人跟前。 为防止误解李重焌的意思,甄华漪小心问道:“殿下打算就这样回到营地?” 李重焌道:“不愿意?” 甄华漪想都没想地摇摇头,说道:“自是不愿的。” 李重焌见她毫不犹豫摇头,眼底泄露出了怏怏不悦,他冷哼道:“瞧不出来,才人原来是打算一辈子留在深宫,做个日夜盼望君王临幸的冷宫妃嫔。” 甄华漪一怔,不知为何好好的,李重焌突然来了脾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甄华漪好声好气说道:“我这样的身份,不在宫里苦熬,就是一死,莫非真要去卫国公府遭人凌辱?” 李重焌冷声道:“你有什么出息,就想过这三条路子?” 甄华漪虚心道:“还有什么 路子?” 但李重焌却将头转到一边,再不肯回答了。 甄华漪瞧着李重焌这样子,倒是真的开始担心他会不管不顾地将她抱着出现在旁人跟前了。 她怕说上哪句话又惹上了这位祖宗,一路上沉吟半晌,还没想好怎么说服他,正苦恼之际,却见李重焌抱着她俯身走进了山洞里。 甄华漪这才发现眼前的山洞。 李重焌走进山洞,在一块大石头上放下了她,说道:“先歇着。” 他简单说上一句,又转身要走。 甄华漪忍不住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出声。 她想要让他留下,这样的雨夜让她害怕,仿佛她又回到了那段东躲西藏惶惶不安的日子。 但她如何会真的腆着脸让他留下来陪她呢。 甄华漪别过眼,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李重焌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住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捡了些山洞里的枯枝放在她跟前。 李重焌解开蹀躞带上的鎏金錾花银囊,打开银囊,从中取出来火折子。 甄华漪心中惊喜,期盼地看着他动作,但是令她失望的是,火折子受潮,并没有点出火。 甄华漪叹了口气,李重焌回头乜她一眼,闷头开始击石取火。 甄华漪微讶,她幼时曾缠着某位皇兄要看他用火石击石取火,但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会这种东西,甄华漪只记得皇兄那日的羞窘和满头大汗了。 李重焌没有理会甄华漪怀疑的眼神,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取火,甄华漪扭过头不去看他,怕看到他狼狈尴尬的神色。 铿铿几声响动,许久之后,甄华漪悄悄清了嗓子,说道:“殿下不必在意……” 李重焌将燃着的枯枝扔到了甄华漪面前的枯枝堆里,道:“别把我和那些长安少年混为一谈。” 甄华漪眨了眨眼睛。 李重焌不再理会她,又一次走出了山洞外。 看来接下来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山洞里了,甄华漪记得自己骑着那匹疯马都跑了很久,不知李重焌凭借双腿,能什么时候带人回来,甄华漪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扒拉扒拉,胆战心惊看着火堆差点熄灭,又起死回生地烧得个更旺,终是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又叹了口气。 活了十几年,她会的是什么,是宫廷里那些无聊的事,高高在上又浮在云端。 她想,相比于研究宫裙如何才能华美,她更想弄明白那火是如何点燃的。 甄华漪脱了外衣,想要烤干,但是双手举着太过劳累,她想了想,费力捡了一根长树枝,挑着烤了一会儿,又突发奇想再找了几根短树枝将长的架起来。 甄华漪欢欣地看着自己亲手做的晾衣架。 外衣烤干了,可是里面的衣裳还是湿了,披着身上依旧不暖和。甄华漪看了看洞口,想着李重焌不会回来,这里反正就是自己一个人。 她用外衣遮掩着,偷偷解下了中衣和小衣,将这些湿衣服晾在了树枝上,自己全身只披一件宽松外裳。 她呆呆望着火苗,等着衣裳晾干,却忽然间听见了山洞前的动静。 甄华漪悚然一惊,心里害怕是狼,又害怕是歹人,她警惕地看着,却见弯腰走进来的是李重焌。 两目相对,俱是一愣。 李重焌只看见,苍白艳丽的美人散着湿漉漉的乌发,胡乱披一件外裳,她粗心到露出了雪白的肩头,衣裳将坠不坠。 衣衫太薄,甚至能看到软腻一团藏在手臂之后,呼之欲出。 甄华漪难堪地咬了唇,动作小心地将衣裳拉上。 她再抬头时,李重焌依旧没有移开眼,这让甄华漪心肉一跳。 甄华漪察觉到危险,又觉得或许是错觉,因为李重焌神色平静,只有一双乌目在夜色中更深。 李重焌走到甄华漪跟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东西,甄华漪看见了一张还沾着血的皮草、一把认不出的草,还有一团暗红的东西。 李重焌将皮草放在火堆边上,然后抬起了甄华漪的脚。 甄华漪无从拒绝,他的手指滚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将腰上的水囊取下,掬一捧清水,淋洗甄华漪的伤口,接着冲洗那一把野草,将野草捣碎了,接着敷在伤口上。 期间甄华漪痛得直缩脚,眼角都不自觉溢出了泪,可是李重焌一言不发,连声安慰都没有,显得极为严肃。 终于他敷好了伤口,他想要在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做绷带,顾忌到被人看见不好解释,于是停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烤火架上的衣物,愈发缄默。 甄华漪眼皮一跳,循着李重焌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小衣。 薄薄皱皱一片藕粉色的旧衣,甄华漪感觉脸颊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李重焌垂下了眼,甄华漪因他细微的动作更加羞窘。 他垂着眼睛将甄华漪身上外裳的衣摆撕下,而后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起。 他的手离开她的肌肤,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冷,不由得瑟缩了下肩膀,她将衣裳裹得更紧了。 李重焌抬了眼,伸手将狼皮抖开,从甄华漪身后将她圈住,甄华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他身上焚过的柏子,热烈又清寒。 他的力气很大,就这样为她紧衣裳就让她前后俯仰,显得她柔弱得过了分,这让甄华漪想起小时候的嬷嬷为她穿衣的模样。 甄华漪又是脸颊一红,没等李重焌的手围到身前,自己就伸了手在脖颈处拉严实了狼皮。 李重焌没料到她会伸手,不知怎的,两人的手一下子握在了一起。 甄华漪低下了头,脑子缓慢地滞住,李重焌却也半晌没有松手。 一声惊雷在山洞外响起。 甄华漪慌慌张张抽出了手,李重焌的手指搭在狼皮上,停顿片刻后,欲盖弥彰地继续为她拉紧衣裳。 枯枝还在烧着,发出细小辟啵声,热气一股股地从火堆中钻了出来。 甄华漪鬓边的湿发垂落下来,软软凉凉地搭在李重焌的手指上。 火光明暗掩映,李重焌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着甄华漪乌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指上,缓慢地顺着手指淌进了指根。 指根黏腻,勾出了他心中一丝心烦意乱。 李重焌松开了手指。 甄华漪悄悄吁出一口气。 他却没有收手,而是将甄华漪鬓边的湿发撩到了耳后,缓缓抬起了甄华漪的下巴。 甄华漪看着他渐渐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将她笼罩彻底,在他的气息覆下之时,甄华漪陡然惊醒。 她向后一躲,动作太大,扯得腿上的伤口一痛,她忍不住皱了脸。 她躲避得太明显,李重焌站了起来,神色不定了半晌,而后说道:“才人如今很守规矩,本王放心了许多。” 甄华漪的心砰砰跳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听到李重焌这样说,她一颗心重回了肚子里。 原来如此,依旧是试探啊。 幸好她这次举止妥当。 甄华漪微微颔首,低眉顺眼说道:“谨遵殿下教导,勤读女则,恪守宫规,的确是受益不少。” 李重焌心口不一地附和道:“如此甚好。” 说完,他兀自坐了下来,他在草药中翻出了那团暗红的东西,原来是一块狼肉。 他接下来不肯再看甄华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烤那一块狼肉。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为何没有离开,或许是这样一场大雨困住了他,怪不得从回到山洞,他就心情欠佳。 他不说话,她也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去,她便静静看着李重焌烤肉。 她发现李重焌竟是个眼里很有活的男人,相较于他的出身,这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了。 他生了火、在外面将狼剥了皮又洗干净、采了草药、为她包扎伤口,现在又坐在这里烤肉。 果然如他所说,他和那些长安少年不一样。 甄华漪想,若是将李重焌扔在一个深山老林里,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与虚浮造作截然相反的特质。 当年他刚进燕宫的时候,少年将军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不懂宫廷礼仪,直直地望着她,薄薄的唇角勾起小小弧度。 仿佛是塞外自由自在的游隼。 借助他的眼睛,甄华漪觉得自己的心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她的眼睛从火堆移到李重焌的脸上。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恍然间明白,为何当年在燕宫,她一见了他,就想要亲近他。 她顿时心乱如麻。 第46章 怀抱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甄华漪看着火光在李重焌脸上渐明渐暗,她渐渐开始走神。 方才李重焌的话在她脑子中响个不停。 “你有什么出息,就想过这三条路子?” 甄华漪心中升腾起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若是能和 李重焌一起老死山林,不失为她的第四条路,她最想要的一条自由自在踏踏实实的生路。 但下一刻,甄华漪就冷静下来了。 她是看中了李重焌的生存本事,但李重焌是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来成全她这不切实际的美梦的。 心情大起大伏,甄华漪霎时间沮丧起来。 李重焌的声音陡然响起:“狼肉熟了。” 甄华漪倏然惊醒。 李重焌将树枝上的烤肉伸了过来,见甄华漪迟愣片刻,他垂眼看了烤肉一眼,树枝黑黢黢的,烤肉上面也有着星点的黑色。 李重焌想起来,她是燕宫最得宠的公主,逃难之时也有忠心耿耿的宫人护着她,如今在皇兄后宫里,虽然心中难捱,也受过欺负,但从未吃过这等脏兮兮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却见甄华漪伸手将烤肉接过来。 她撕下一半来,捧着便咬了一口,她抬头,脸上霎时变得脏乎乎,她却眯了眼对李重焌笑了一下,道:“好吃。” 李重焌微怔,问道:“什么味道?” 甄华漪像是在想象,道:“大约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李重焌挑了下眉,对燕公主口中的这四个字感到诧异,她金尊玉贵,何曾操心过柴米油盐的事。 李重焌慢慢也咬了一口,狼肉虽有油脂,却并无滋味,甚至有些柴。 她为何吃得一脸满足? 李重焌忍不住按捺住心里的意外深深看她。 填饱了肚子,李重焌起身收拾,哪知甄华漪兴致勃勃地想要帮忙,李重焌觑了一眼她的伤口,说道:“别让伤口裂开,再让我重新包扎,就算帮忙了。” 甄华漪讪讪坐下。 李重焌忙活了片刻,发觉甄华漪竟没有一点声响,他转身,看见她呆呆地坐着,往常绸缎般的乌发凌乱半干,娇艳容貌也失了神采,看起来可怜兮兮。 李重焌疑心是自己说话太重。 他其实不太会和娘子打交道,更遑论安慰了,只能干巴巴说道:“若是累了,就睡下,我来守夜。” 甄华漪的确是又累又困,加之身上有伤,她没有多推辞。 李重焌又将长枯枝挑起,声音平缓得没有起伏:“穿上。” 甄华漪一晚上羞窘太多次,这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接过了枯枝,躲在了山洞里面,窸窸窣窣将衣服穿上,这才回到火堆边上。 甄华漪又看了李重焌一眼,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为今晚的一切。” 李重焌没有任何回应,甄华漪抿了抿唇,裹着狼皮,小心在大石块上躺了下来。 听见渐渐平缓的呼吸声,李重焌转过头来,安静看了甄华漪好一会儿。 甄华漪以为今夜她不会睡着,但闭起眼,身上或者狼皮,浑身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梦中她仿佛滚进了一个火烫的怀抱里,又被很快推开。 她失了这怀抱,骤然感到冷了,下意识又往热源滚过去,这一回,她感到怀抱僵硬片刻,终于环住了她。 她惬意地拥住了对方。 可是半夜,她被冷醒了。 甄华漪睁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山洞外夜空上凄冷的星星,而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这人的衣着、身形绝非李重焌。 而山洞里再没有旁人。 甄华漪心中一紧,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马匹被人射了一箭。 或许是那人失误了,如若不然她就会当场毙命。 甄华漪越是害怕越告诉自己要冷静,她只是微微睁了眼,其余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转动着眼珠,看见不远处放着李重焌的青霜宝剑,不过那宝剑离她的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去够,定会被人察觉。 甄华漪接着打量,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边就有一根木棍,她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猜想或许这是李重焌放下让她防身的。 她既是高兴又是恼怒,难为了李重焌还记得留下宝剑和棍子,可他明明说要守夜,却一走了之。 甄华漪不再想李重焌的事,她猛地抓起捆子,用尽全力朝那人的腿上打去,那人一个趔趄,狼狈扑倒在地。 那人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甄华漪颇为意外地发现那竟然是贺兰璨。 贺兰璨漂亮的面孔皱成了一团,他指着甄华漪半晌说不出话来,后来只是气着说道:“你……你……” 甄华漪慌张起身扶起贺兰璨,没曾想到身为武官的少年竟站也站不起来。 甄华漪心虚道:“莫非是腿折了?” 今日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怎么一个个的都和腿过不去。 贺兰璨倒数着眉毛,似乎要发怒,他面色精彩纷呈,最后只是颓然道:“罢,是我的报应。” 他接受得很快,甄华漪却接受不了,这下两个伤兵在这里束手无策,该怎么办? 况且,她打折了贺兰璨的腿,权势滔天的贺兰家难道会放过她,她只怕日后在宫中更为艰难,说不准,李元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将她送到卫国公府。 正在无助之际,甄华漪听到了山洞外的脚步声。 她半是警惕半是期待地看着洞口,贺兰璨则是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地上。 “殿下!”甄华漪惊喜喊道。 贺兰璨转头看着甄华漪,然后又看了一眼李重焌,垂下眼睫,神色不悦。 李重焌先是被甄华漪突如其来的喜悦震了一下心神,而后才看到了角落里的贺兰璨。 他亦是沉下了脸。 甄华漪向李重焌走来,她因腿上的伤走得摇摇晃晃,李重焌眼皮一跳一跳的,伸了手下意识地想要扶她,但甄华漪虽摇摇欲坠却终究没有摔下来。 李重焌慢慢收回了手。 贺兰璨冷哼了一声。 李重焌没有理会贺兰璨,只对甄华漪说道:“先回去。” 甄华漪走出了山洞,原来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外头有个两人抬的山轿,山轿放下来,李重焌示意甄华漪坐上去,甄华漪懵懵懂懂坐上山轿,还没来得及发问,轿父就抬起她往前走。 临走之际,甄华漪突然想到自己练习这么久骑射的目的,两手空空回去,实在不甘。 也许是李重焌半晚的纵容让甄华漪胆子肥起来,她说道:“等等,可以先带我去猎一只白狐吗?” 李重焌不解皱眉。 甄华漪又想起来同样腿脚受伤的贺兰璨,她想要挽回一下日后贺兰家的看法,忙道:“还有,快救贺兰郎君,他也伤了腿。” 李重焌为她的瞎操心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慢慢勾起唇笑:“伤了吗?可惜没有多余的轿子了。” 甄华漪问道:“那怎么办?” 李重焌道:“担心他做什么,他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就算伤了腿,爬也能爬回去。” 甄华漪不知道贺兰璨骑马射箭和他能爬有什么关联,来不及多问,轿夫已经抬着她走远了,甄华漪大声问道:“这样回行宫妥当吗?” 李重焌许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并没有回答,甄华漪只能转身忐忑地坐在轿子中暗自焦急。 她安慰自己,李重焌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是个稳妥的人,他应当是有所安排的。 轿夫抬着她一路走到了行宫,甄华漪心惊胆战。疑心是李重焌疏漏了,她莫非真要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行宫,她和李重焌尚未对 好说法,若她胡乱解释了,和李重焌说的对不上该怎么办。 甄华漪急声道:“快停下来,不能进宫。” 但轿夫不为所动,甄华漪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是既聋又哑,她在行宫周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怕自己乱来更招惹人前来。 那就只能姑且相信李重焌。 甄华漪今夜在生死之际尚能保持冷静,但面对禁庭诡谲危机,她竟一时手脚冰凉,只能闭上眼睛自暴自弃。 不知过了多久,山轿放了下来,甄华漪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进到了一处宫室。 正在疑惑之时,却见李雍容一瘸一拐地了出来,她板着脸,神色不自在道:“还不进来,莫非是想要本宫请你?” 看见一脸不快的李雍容,甄华漪放下了心。 甄华漪这才想明白,李重焌的确是有安排的,大约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就说服了李雍容来为她遮掩今夜之事,并且安排了轿夫抬她下山。 她失踪了半夜,若是被留在同为女子的昭阳公主这里,便能保全清白名声。 甄华漪不敢想象失去名节的宫妃会是什么下场。 李雍容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一个圆脸的宫女走来扶着甄华漪进了屋。 宫女殷勤又周到,服侍着甄华漪洗漱一番,换了新衣裳又擦干了头发,用熏笼将被褥熏得香香暖暖,好让甄华漪躺得舒服。 安顿好甄华漪,宫人这才大夫进来重新查看伤口换药。 送走了大夫,宫女为甄华漪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安心小睡一会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甄华漪细声道谢,宫女抿嘴一笑:“娘娘说的什么话,这都是奴婢的本分,是公主特意吩咐了,若是怠慢了娘娘,要打奴婢板子呢。” 甄华漪微讶,实在没想到跋扈的李雍容会这样吩咐宫女,她对宫女笑笑:“是她吩咐,要谢,是你照顾,也要谢。” 宫女一愣,笑道:“奴婢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呢。” 宫女安顿好甄华漪,走到堂下对李雍容回禀,李雍容点点头,挥手让她下去。 李雍容在等人,崔邈川派了家仆来传话,说要登门拜访。 过了不到一刻钟,宫人提着灯笼,将一脸凝重的崔邈川引进了堂中。 见崔邈川神色不豫,李雍容也收敛神色,冷脸相待。 崔邈川并不客气,一来就冷声道:“甄才人失踪,到现在还不见踪迹,是否为公主所为?” 崔邈川失了君子风仪,但李雍容吃软不吃硬,立刻争锋相对:“崔邈川,你别含血喷人。” 崔邈川道:“醉马草之事不是公主所为?调拨公主府卫军刻意放开缺口,不是公主所为?” 李雍容恼道:“不错,当时我鬼迷心窍了,但我后来一直跟着甄氏,根本没想害她。若不是你跟了上来,她怎会一人走丢?” 崔邈川步步相逼问道:“那之后,你没有见过她?” 李雍容正在气头上,刻意道:“没见过。” 崔邈川看着李雍容,脸上浮起薄凉的讥讽:“只因嫉妒之心,害了一人性命,殿下真不愧是将门虎女。” 李雍容差点气得仰倒,她道:“嫉妒?我嫉妒什么?” 崔邈川意识到自己气急之下说得露骨了,事关自己和她们的声誉,他便不再说话。 但李雍容却不肯放过,她道:“崔邈川,你莫以为本宫是在为你争风吃醋,本宫是讨厌被甄氏挑衅罢了!倒是你,崔氏清贵又如何?还不是上赶着做驸马,先是燕公主,后是本宫,两个公主莫非配不上你崔家郎?” 崔邈川冷然道:“就算崔家有心,崔邈川也无此意。” 崔邈川否认得太干脆,两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在他眼中仿若尘土,李雍容心中更恨,莫名与甄华漪生出了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来。 提及自己未免有自夸之嫌,李雍容讥笑道:“甄才人倾国之貌,你焉能没有半点动心?” 他恢复了崔家郎君风清骨峻的风度,道:“娶妻娶贤,公主多情娇蛮,怎能为崔家妇?” 他说的却是“公主”二字,李雍容怀疑他将自己也骂了进去,她忍不住维护道:“甄才人性情洒脱,你目不识珠!” 崔邈川闭嘴不语,在李雍容这里吵嘴也吵不出甄华漪的下落,他拱了手,干脆利落地走人。 崔邈川匆匆走过庭院,与前来报信的太监擦身而过。 太监来到李雍容身边,说道:“殿下,圣上拿了甄才人的两个宫人要治罪,殿下快带着甄才人过去救人啊!” 甄华漪小憩了片刻,就被宫人从被褥里挖了出来,听闻李元璟将怒火烧到了傅嬷嬷和玉坠儿身上,甄华漪一个惊醒,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穿好了衣裳走了出来。 她走到李雍容跟前,打量李雍容神色,总觉得她脸上留有尚未消退的怒容。 李雍容却没有把气撒在她身上,只是催促道:“快走吧。” 她嘟囔着:“没有想到皇兄如此小题大做,还准备睡个好觉呢。” 两人都伤了腿,李雍容让人备了两幅肩舆以便走动。 甄华漪刚上坐上肩舆,忽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转眼就到了甄华漪身边,甄华漪今夜惊魂未定,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李雍容也面色一寒,以为是有人图谋不轨,正要叫人拿下,那太监却举起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来:“娘娘,这是殿下叫奴婢送来的。” 甄华漪一怔,双手接过,原来是一只白狐。 那太监一溜烟就不见了,甄华漪想要道谢的话就堵在了心里。 堵得心里胀胀的,有些高兴,又有些难受。 李雍容皱了皱眉,心中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来不及细想。 营地里。 夜里冷,甄吟霜穿着狐裘衣,火红的狐裘将她裹住,华贵但并没有那么适合。 她长相文弱秀气,压不住这样艳丽的颜色。她想起李元璟猎的那只白狐,想起在甄华漪的撺掇下,李元璟是怎样改变了主意,要将白狐皮送给皇后。 几次三番,甄华漪已经成了皇后用来对付她的工具。 甄吟霜怔怔出了一会神,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她身侧的宫女轻轻推了她,提醒她要做的事。 甄吟霜抬起眼睛,柔声说道:“今夜之事蹊跷,若是妹妹早有筹划,她身边的傅嬷嬷和玉坠儿必然知情。” 李元璟沉声道:“将那两人押来。” 片刻后,傅嬷嬷和玉坠儿跪倒在李元璟跟前,李元璟冷冷说道:“甄才人究竟去了哪里?” 面对皇帝的天子震怒,傅嬷嬷强压住浑身的颤栗,高声道:“陛下,娘娘定是遭人害了,快救她啊!” 甄吟霜温柔说道:“果然是忠仆,到这种时候了,还在为妹妹隐瞒。” 傅嬷嬷咬牙说道:“贵妃娘娘缘何断定,我家娘娘是逃了,而不是被害了?” 甄吟霜面露怅然:“因为,她是我妹妹啊。” 甄吟霜眼中露出温柔的怜悯。 甄华漪若是走丢了,她亦可以为甄华漪安上一个准备逃跑未遂的罪名。 若是被人害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甄华漪无依无靠,宫中宫外,都是憎恶她的人, 除了这两种可能,她还能翻出天来吗? 甄吟霜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第47章 马车她又发病了。 大风吹得龙旗猎猎作响,李元璟面色沉寂。 甄吟霜低着眼睛看向傅嬷嬷。 果真是忠仆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出自真心。 甄吟霜忍不住想起当年母妃失宠后,她们母女遭受的一切,仰仗她们母家的家生奴仆,都可以轻易背弃她们。 这老嬷嬷和小宫女却自始至终地跟着甄华漪。 果然是卑贱者会惺惺相惜。 甄吟霜眼中的悲戚更重,她道:“嬷嬷快些说吧,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傅嬷嬷恨恨道:“贵妃娘娘就是如此揣度自己的妹妹?老奴 只想说,贵妃娘娘猜错了。想来贵妃娘娘承宠无闲暇,一年里见不了几回妹妹,所以疏远了妹妹,情有可原。” 甄吟霜背后响起了几声轻笑,是几个与皇后走得近的妃子,甄吟霜面色有些发青,却依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道:“妹妹私逃,你我心中都不好受,嬷嬷何苦咄咄逼人。” 她转头对李元璟催促道:“陛下……” 李元璟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甚至于听见甄吟霜的软语都觉烦厌。 他为甄华漪出逃一事,感到恼怒至极。 宫妃费尽心思出逃,这种丑闻不亚于当面扇了他一巴掌。 他的后宫,就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他冷冷看着跪下的两人,薄唇微动:“将这两人……” “甄才人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道尖利激动的声音响起。 甄吟霜眉尾一跳,蓦地有些失态。 人群纷纷侧开,让出了一条路,甄华漪从众人中迈步而出。她一袭繁丽裥裙,红衫窄裹,衬得容色更为娇媚,她慢慢行来,婷婷袅袅。 她如今极少打扮得这样繁复艳丽,一时间李元璟和甄吟霜,连同后宫诸位妃嫔都滞了一瞬。 甄华漪向着李元璟款款行礼。 她道:“妾在围猎之时不小心伤着了腿,以至于耽搁到现在,请圣上饶恕妾来迟了。” 李元璟心中的怒火慢慢消散。 见甄华漪现身,他已然明白,甄华漪出逃的说法应是无稽之谈。 甄吟霜突然发问道:“妹妹伤了腿,是何人所救,莫非是方才陛下遣去寻找的羽林军?或是谁家郎君?” 甄吟霜此话诛心,不管是羽林军或是谁家郎君,在深夜里是如何救回甄华漪的,的确引人深思。 有没有肌肤接触,甚至是孤男寡女独处? 李元璟看向甄华漪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什么羽林军?什么郎君?就不能是女将军救下她吗?”清越的声音响起,李雍容也一脸不悦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贵妃素有学识,怎也说这种庸人之语。” 甄吟霜不曾想到李雍容会为甄华漪说话,李雍容明明是她刻意培养的对付甄华漪的打手,为何会突然倒戈。 甄吟霜一时怔怔,呆立了半晌,又听到李雍容奚落她的话,顿时又羞又窘。 李元璟奇道:“是你救了甄才人?” 李雍容道:“那是当然。” 李雍容便讲述了她和甄华漪是如何先后落入陷阱里,是她凭借才智爬了出来,还扔了缰绳将甄华漪拉了上来。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两人都伤了腿。 于是两人都暂且在李雍容住处包扎了伤口,腿脚受伤不便行动,李雍容让甄华漪留宿一晚,没想到在这里生了风波。 幸而无事发生,李元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些许不豫。 今夜这样大张旗鼓,实在是闹得难看了。 此事他处置得极为不稳妥,当时一听甄华漪失踪的消息,又听人说她是逃了,他就怒火中烧,竟将此事弄得沸沸扬扬。 若真的出事,皇家脸面何存。 李元璟看向了甄吟霜。 在他絮烦之际,是她在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妹妹私逃了。 甄吟霜后背生了细密冷汗,她一抬眼,看见李元璟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她心口一紧,却是楚楚看着李元璟,将要溢出泪来。 李元璟便忍不住软了心肠。 甄吟霜走近两步,正预备施展她的柔弱功夫。 “陛下。”甄华漪出言,打断了甄吟霜将要说出口的话。 作为甄吟霜的姐妹,甄华漪同样是柔情绰态的,因她的美貌,这份柔弱更加动人,她半垂着眼敛,羞涩说道,“妾有一物要送给陛下。” 甄吟霜脚步一顿,转头望向甄华漪,只觉她是故意在学自己。只是她这幅模样我见犹怜,让甄吟霜在心里呕得半死,只得狠狠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杨七宝捧着白狐走了出来,惊奇道:“甄才人莫非是为了追这白狐才落入陷阱?” 杨七宝献宝般地对李元璟说道:“陛下,这样的好毛色,甄才人真是费心了。” 李元璟怔忡,低头去看那只白狐。 李元璟记起,自己似乎和甄华漪谈过雪狐之事。 那时他对雪狐该送给皇后或是贵妃略有踌躇。 但那其实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了,他随后就忘个干净,不曾想到,甄华漪记到了如今。 她勤练骑射,就是为了给自己猎一只白狐么? 她在讨好他。 这种认知,让李元璟蓦地感到怜惜。 他忍不住伸了手轻抚她的脸颊,他问:“冷吗?” 甄华漪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李元璟暗笑了一下,牵起了甄华漪的手。 王保全和杨七宝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下去布置卧房。 甄吟霜面色惨白。 甄华漪低垂下头,在李元璟握紧她的手之时,她睫毛就颤抖个不停。 心中惴惴不安,这仿佛是她想要的,可是没道理地,在心中她就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吁出。 她想,她大约是太过紧张。 她忍不住回忆起那几个夜晚,沸热又稠密,但不知为何,与她现在的感受极为不同。 大约是,还没进入正题前的疏远尴尬所致。 甄华漪这样一想,低垂的脸颊霎时红若芙蕖。 她抬起头时,不经意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却看见李重焌正在看她。 甄华漪心中一慌,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回。 李元璟回头看她一眼,笑问道:“紧张?” 甄华漪摇了摇头,一时间心有些乱。 甄华漪行一步,再行一步,这条路变得有些煎熬,她知道李重焌在看她,她不知他脸上挂着什么表情,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甄华漪再抬脚,突然腿上剧痛,她惨白着脸,差点倒了下来,王保全和杨七宝左右扶住了她,一声声地唤着才人。 甄华漪低头一看,腿上伤口好似裂开,连裙衫上都染了一丝血迹。 李元璟握了握甄华漪的手,又放开了,他道:“你受了伤,还是好好将养。” 甄华漪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只颔首道:“是。” 傅嬷嬷和玉坠儿赶忙上前来,将甄华漪扶上了肩舆,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回到了寝屋。 甄华漪换下衣裙,凝神望着裙摆上的一块小小泥渍。 又小又圆,拉了一条细微的泥线。 甄华漪回想起方才腿上的剧痛,好似是被石子砸到了伤口。 谁人有如此准头,又如此狠辣。 寝殿内,李元璟还在灯下看奏折。 王保全悄声走了进来,在李元璟放下折子的时候,他递话道:“贵妃娘娘担心今夜风大,为陛下准备了热参汤。” 此话不用多问,是甄吟霜在邀宠。 李元璟却用折子敲了敲黄梨木桌案,徐徐说道:“召贺兰才人。” * 甄华漪伤了腿,却是因祸得福,得了皇帝青眼。 玉坠儿站在廊下,兴冲冲地指挥着绿绮阁的宫人收拾皇帝的赏赐,皇帝的赏赐真不少,珍贵不说,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意。 往常绿绮阁的宫人懒怠得很,玉坠儿这个大宫女不过是有名无实,她管不了几个人,反倒是什么差事都要干。 今日这些人像是开了窍,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玉坠儿心花怒放。 刚将皇帝御赐之物收拾妥当了,又听见小太监通报道,太医来了。 太医看了甄华漪的伤口,又为她把了脉,甄华漪见太医沉吟半晌,不由得心口一紧,忙问道:“太医,是脉象有哪里不妥?” 太医松开手,道:“才人体内积热,待下官为才人开一副药,每日按时服用。” 甄华漪心中信服,经由太医这般一说,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体内积热,怪不得深夜里时时会满面红云,热汗涔涔地醒来。 先前找了几个太医来看,却是看不出个究竟,还是皇帝指 派过来的太医医术高超。 送走了太医,小院中却热闹不减。 紧随其后的是甄吟霜的宫女,她亦是来探望伤情并送药的。 傅嬷嬷客气谢过了她,只将甄吟霜的药膏束之高阁,甄吟霜对甄华漪的真面目近来是装都不装,傅嬷嬷自是要对她严防死守。 李元璟和甄吟霜之后,又有李雍容送来了药膏,这让甄华漪稍感惊讶,她威胁了李雍容,李雍容是迫不得已才帮她几回。照李雍容的性子,她幸灾乐祸才差不多,哪会盼着她好。 于是甄华漪谨慎起来:“同贵妃的药膏一同,妥善收好。” 这之后,小院里安静了许久,直到晚间,钱葫芦来了。 钱葫芦一来,将玉坠儿吓了一大跳,她想不明白晋王的太监为何会深夜来才人这里来。 钱葫芦也不解释,将李重焌要送的东西笑嘻嘻交给了玉坠儿,对甄华漪说道:“我家殿下说,请才人清清静静调养身子,若有难处,知会奴婢一声就好。” 甄华漪颔首道谢。 钱葫芦怕她听不明白,又点了她一句:“不光是这些日子,宫中争斗频频,才人清静无为才好保全自己。” 甄华漪微微蹙了蹙眉,心中并不认同,却也没有出言反驳这位好意的太监,她微笑请钱葫芦留下喝盏茶,钱葫芦却不敢多逗留,又说了几句嘱咐的话,才匆匆起身离开。 待钱葫芦走后,玉坠儿惊奇道:“娘娘,为何晋王府的人会来给咱们送药。” 在玉坠儿看来,如今晋王和甄华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甄华漪也有些费解。 从前晋王府来人的时候,总是十分谨慎,连她宫中的人也是能避则避,因此玉坠儿至今也不知晓李重焌和她来往过密。 但今夜钱葫芦却根本不避玉坠儿,似乎是他身后的那个人,突然间不管不顾地越过了边界。 甄华漪勉强解释道:“是之前学骑马的时候,晋王指点过几句,也许是见我学成了这样,他这做老师的心中有愧。” 玉坠儿恍然大悟,认同了这种说法。 甄华漪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吩咐玉坠儿打开匣子,看李重焌送来的是什么药。 打开匣子,里面不光有几瓶药膏,还有一块狼皮。 狼皮已经被打理干净了,上面还熏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甄华漪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李重焌送这个东西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奚落她昨夜将白狐借花献佛? 还是要她能时时想起山洞里他救她这件事? 甄华漪无奈说道:“收起来吧。” 傅嬷嬷问道:“和贵妃、公主东西放在一起?” 甄华漪顿了片刻,她伸手摸了摸狼皮,柔软干燥的狼毛穿过她细白的手指,她想起山洞中她看着李重焌半隐在火光中的侧脸时,心脏不自控地愈跳愈急的悸动。 她慌忙撤开手,说道:“不、好好地,藏起来。” 原以为送药这场闹剧结束了,修养几天之后,高兰芷竟也送了东西过来。 高兰芷对于甄华漪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态度,甄华漪心底认定她有难言之隐,对她的冷淡态度并不放在心上,可渐渐也能看出来,她是不想和自己有联系的。 所以今日高兰芷送药,实在是一件稀奇事。 甄华漪问道:“是谁送过来的?” 玉坠儿回答:“是卫国公府的侍女,连一口茶都没喝,把东西放下后就急着要走,只是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句,说这药要给信得过的大夫看看。” 甄华漪拧眉,目光落在案几上高兰芷送来的东西上。 一罐膏药,还有几帖草药。 高兰芷似乎是借此有话要说,甄华漪留了心,只是眼下她没有个能信得过的大夫。 皇帝派过来的太医是不能用的,若高兰芷真有什么私话告诉她,太医定会传到皇帝的耳中。 思来想去,她熟识亲近的人实在没有几个,送药来的这几人算是“关心”她的。 李元璟首先排除,甄吟霜想不都要想,剩下李雍容和李重焌。 李重焌…… 甄华漪拿不准自己能不能信他。 还是李雍容吧,她虽不是什么大好人,但心思率直,近来还被自己拿捏住了。 甄华漪托李雍容寻来大夫,将高兰芷的草药给大夫看了,大夫大惊失色。 大夫道:“娘娘,这是堕胎药的残渣。” 他神色紧张地看了甄华漪好几眼。 甄华漪心里一咯噔,面上却露出了深深思索的神色,丝毫不显慌乱。 大夫见她平静,略一回神,也没有了方才的胆战心惊。 他顺手把了甄华漪的脉,她脉象平稳,并未有过落胎之象。并且,若这药渣是甄华漪所为,她也不必找大夫来看。 由此可见,不管这药渣是宫中阴谋的哪一环,和甄才人的干系都不大。 话虽如此,可大夫走出了屋,依旧感到浑身冷嗖嗖的,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只是公主府上的一个民间请来的大夫,而非享受皇家供奉的御医。 甄华漪收好了药渣,更是忧心忡忡。 她比之前更加迫切想要打探高兰芷的消息,但这几日,她打听到高兰芷竟是根本不曾出现在外人面前。 前些时候的高兰芷可是深受赵毅宠爱,每日在外头抛头露面,骑马射箭,从未有过阻拦。 甄华漪心中的不安更深。 而后,她听到一个极为不妙的消息。 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被野狼啃食过的尸首,辨认后发现,那是卫国公府伺候兰夫人的贴身侍女。 得知这个消息,甄华漪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她翻出高兰芷送来的草药药渣。 高兰芷定是想要通过送药来给她传递信息。 她是在……求救? * 卫国公别宅似有大事发生。 这几日,赵毅不曾出门,府上奴仆也甚少走动,且个个神色紧张。 甄华漪心中因着这件事,几天夜里都没有睡好。 除了心里忧虑之外,身上的毛病更是严重了许多。她谨遵医嘱,每日都喝太医开的药,只是夜里却更加燥热,每每醒来,都生了一层薄汗,湿透小衣小裤。 问过太医,却道这是药力激发所致,继续喝下去就能好转。 甄华漪只得老老实实喝药,盼着能早日康复。 清早,玉坠儿打起帐子,慢慢扶起甄华漪,玉坠儿见她乌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雪腮上,粉汗香凝,她寝衣松散,露出半分滚圆春光。 玉坠儿心一惊,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拿帕子给甄华漪擦了擦身上细密的汗珠,担忧道:“娘娘夜里发热怎么总不见好,这样下去人该多难受。” 甄华漪恹恹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哑:“太医说,熬过去就好了。本身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略微不舒坦罢了。” 她又问道:“送去的东西,贺兰郎君还是不收么?” 玉坠儿低头道:“贺兰府的小人说贺兰郎君养伤,不便见外人,下人说自己不敢擅作主张收东西。” 甄华漪轻叹一声:“罢了。” 甄华漪想要和高兰芷见上一面,苦于无法,她想起从前是贺兰璨带她混入赵毅府中的,她这次便依旧想要走贺兰璨的门路。 但贺兰璨似乎还在怪她打折了他的腿,一直不肯见她,连探病的礼物也不收。 甄华漪低头沉思了片刻,吩咐玉坠儿烧些热水来。 她沐浴更衣,轻声说道:“我亲自去贺兰府上看看罢。” 玉坠儿忙阻止:“若是被人瞧见,怕是不好。” 甄华漪道:“借你一套衣裳给我,我扮作宫女去瞧瞧。” 玉坠儿和傅嬷嬷有心阻止,但见甄华漪态度坚决,也不敢再劝。 傅嬷嬷叹道:“娘娘和翁主从前最是要好,由她去吧,公主情重,连你我都不会轻易抛舍,更何况翁主。” 傅嬷嬷和玉坠儿同时想起了从前逃难之时,甄华漪是如何费力周旋,保住了她们二人。 当年宫中生乱,有权势的太监看中甄华漪美貌,起 了待价而沽的心思,便赶了马车过来,救甄华漪逃出宫。 太监并不想多带人,是甄华漪坚持要带走她们。 因为护不住更多的人,她一路上眼睛都是红红的。 后来几经辗转,她们主仆每经易手,都是甄华漪用瘦弱的肩膀护住她们,这才没让她们被人抛下。 玉坠儿点头:“娘娘心善,一直没有变过,我们怎好阻拦。” * 甄华漪乔装打扮成宫女的模样,想要去碰碰运气。 她听闻卫国公别宅这几日守得很严,便打算直接去贺兰府上。 她顺利出了行宫,在往贺兰别宅的路上,听见身后銮铃之声由远到近,她转身一看,宝马香车缓缓,是李雍容的马车。 甄华漪略略退后避开,那马车却渐渐行至甄华漪跟前。 车帘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甄华漪愣愣看着,心中暗想,从前倒没察觉,李雍容的手怎生得这般大。 她还没转完这个心思,就被那只手猛地一扯,她一个趔趄,随后被人锢住了腰肢。 甄华漪跪倒在马车中,幸好马车里铺满了茵缛,柔软厚实,这样她才没有摔痛膝盖。 她徐徐抬头,却见端坐面前低头望她的,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坐着,双膝大开,甄华漪就这样跪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他的手还在用力握着甄华漪的手腕,他低头望着她,这姿势很是难堪,甄华漪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 甄华漪嗫嚅道:“晋王殿下,还请放我下去。” 李重焌不松手,问道:“若我不放呢?” 甄华漪恼道:“殿下莫要捉弄了,我今日有急事。” 李重焌道:“说来听听。” 甄华漪正想找个借口,还未说话,又沉吟片刻。 李重焌可信吗?他会帮忙吗? 甄华漪心中拿不准主意,一时有些犹豫。 李重焌见了她的样子,气极反笑,他伸手推开了马车门,冷声道:“下去。” 甄华漪见状,便不费心思索了,略一行礼,转身就要下车。 李重焌只觉额角突突,仿佛听见青筋在跳。 他一把拉回了甄华漪,垂眼道:“为什么不求我?” 甄华漪伏在他的膝上,半边脸藏在他的蔽膝后,半边脸露了出来,她抬起眼看他,谨慎得像一只狸奴。 她迟疑问道:“什么?” 李重焌没耐心和她兜圈子,问道:“你为何要兜兜转转去寻贺兰璨?” 因李重焌太过理直气壮,甄华漪竟被他唬得有些心虚,她不禁开始思考李重焌的缘何要咄咄逼人。 莫非他想要向李元璟揭露她? 想去见高兰芷并无错处,但去见贺兰璨就很有问题了。 甄华漪便眼神闪躲道:“殿下误会了,我没有想去见贺兰郎君。” 见甄华漪还不老实交代,李重焌心中更添上了一分郁郁,他冷声道:“坐好。” 甄华漪挣扎了一下,为了不得罪李重焌,还是乖乖在他身边坐好。 甄华漪无所事事地盯着车帘上的绣纹看,她不知李重焌要去哪里,也不知他为何要把她留在马车上。 车轮滚滚,过了好一会儿,甄华漪才听见李重焌说话:“本王要去卫国公别宅。” 甄华漪愣了会儿神,才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她正在为如何见到高兰芷而烦恼,李重焌竟正好要去卫国公别宅。 甄华漪按捺住欢欣,开始绞尽脑汁想理由说服李重焌带自己进去。 李重焌说完那句话,转眼一瞧甄华漪,却是半晌没有个动静,她正襟危坐,还皱着眉头,是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许久后,甄华漪小声问道:“殿下是去找卫国公商议战事么?可否需要个人去后宅打探消息?” 李重焌睨着她,没有半分高兴赞同的意思,这一下让甄华漪心里没了底。 甄华漪沉郁片刻,又鼓足勇气道:“后宅娘子们也许能知道不少卫国公想要隐瞒的消息呢。” 李重焌平视前方,徐徐说道:“直白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想清楚再回答。” 小心思被揭露,甄华漪羞窘片刻,终于还是犹豫问道:“我、我想去见兰夫人。” 她忐忑说了,李重焌却没有半分回应,她并没有看到,李重焌微微向后倚靠着,神色平缓了许多。 她踌躇问道:“……殿下会帮我吗?” 李重焌转脸,认真看她:“你以为我今日乘马车,是为了四处招摇?” 甄华漪不解其意,她不知是李重焌太过云里雾里,还是她的脑子太过愚钝。 马车行到了阴凉地,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李重焌看着她,目光复杂,又像是想要掐死她,又像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李重焌道:“我就是专程来接你的。” 甄华漪一双桃花眸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 她呆愣地想要问为什么,心间却仿佛知道了,荡出一点微颤的涟漪。 而后她又开始惶恐。 惶恐李重焌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亲近她试探她。 甄华漪的反应实在不能让李重焌满意,他看着她,半晌后,狠狠闭了眼睛,扭脸去看窗外。 没有了李重焌极有压迫性的眼神笼罩,甄华漪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重焌不再理会她,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风景,但忽然间,他不知看到了什么,伸手放下了帘子,神色也有些不豫。 甄华漪见他勃然变色,正想问一句,忽听得外头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可是公主的车驾?” 甄华漪辨认出,那是贺兰妙法的声音。 车夫含含糊糊回不清楚话,另一道清越声音说道:“路上巧遇殿下,璨同阿姐不敢怠慢,特来拜见。” 贺兰璨也在。 甄华漪求助般地望向了李重焌,因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生出了些晕眩之感。 她和李重焌同乘一车是极不妥当的事,绝对不能被外人撞见。而马车外好巧不巧,一个是李重焌的未婚妻,一个是几度怀疑她和李重焌有染的贺兰璨。 李重焌用手抬起她的脸,他盯住她的眼睛,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甄华漪读出了他的意思。 他告诉她:“打发走他们。” 李重焌和她乘坐的是李雍容的马车,眼下甄华漪只得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装作自己是李雍容,含含糊糊地扬声说道:“免礼,”她对车夫道,“走吧。” 李重焌的手托住她的后脑,仿若安抚,仿若鼓励地抚了扶她的发,甄华漪面颊一烫,微微别开了脸,躲避他的触碰。 李重焌手指微僵,而后神色自然地放下了手。 甄华漪以为过了这一关,哪想到马车外,贺兰璨依旧没有离开,他道:“……殿下的声音?” 甄华漪浑身一紧,她不由得惶惶看了李重焌一眼。 她方才只说了四个字,且可以模仿了李雍容的语气,贺兰妙法尚没有辨认出来,与李雍容极少来往的贺兰璨为何察觉到了。 甄华漪仰头,只觉得李重焌神色愈寒。 马车外。 贺兰妙法扯了扯贺兰璨的袖子,小声道:“阿璨,你失礼了。” 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只觉得贺兰璨表现奇怪。 但贺兰璨握紧了拳,反而更进了一步,他高声道:“殿下声音颤栗,是否为歹人所劫持?” 贺兰妙法被贺兰璨的话惊了一下,却又是扯住了他的手臂,语气责备道:“阿璨,胡说什么?” 贺兰璨对贺兰妙法的提醒视若罔闻,他一边走近一边道:“臣是为了公 主安危,冒犯了。” 他伸手撩开了车帘—— 甄华漪一双桃花眸睁大,她看着晃动的车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虽然有种种理由,但她和李重焌两人的的确确地过了界,她不知他们二人在贺兰姐弟面前该如何收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重焌握住了她的腰身。 甄华漪晃晃荡荡地跪坐在李重焌大腿上,她双手下意识地抵住了他的胸膛,防止自己摔下。 感到手掌中密实梆硬的胸肌,她不由得紧张得想要缩回手。 李重焌抬起头望进了她的眼睛,察觉到她的紧张和躲避,他没有松开她,没有推开她,反倒按住了她的后脑。 甄华漪惶遽地看见李重焌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 砰砰的紊乱心跳中,哗地一声,车帘被扯开了。 李重焌按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她离他极近,两人吐息都交。缠在了一起。 李重焌的瞳孔缓缓散大,甄华漪觉得此刻的他类似某种蛇类,冷静中带着莫名的兴奋。 他的面容藏在甄华漪的遮挡下,他以唇语对甄华漪道:“喝退他。” 甄华漪此刻已经无法思考,她双手手指无力地在李重焌的衣襟上扣抓,双腿软到跪都跪不稳。 李重焌便不再为难她,他眼中含着莫名的笑意,声音却严厉呵斥道:“放肆,不得冒犯公主。” 贺兰璨的手指死死握着车帘,而后沉重放下。 贺兰妙法只看到了一眼,一眼就足够她心惊。 车厢里的公主软软地伏在男人的身上,虽看不清楚他们二人究竟在做什么,但已经足够想象。 贺兰妙法不再犹豫,连忙将贺兰璨扯开了,她带着贺兰璨躬身行礼:“恭送殿下。” 马车缓缓往前行。 贺兰妙法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贺兰璨,却见他抿紧嘴唇,面色隐隐发白。 车厢里。 李重焌依旧没有松手,甄华漪无力地撑着他,他闭上眼睛,强忍着没有将人搂紧。 他知道等她回过神来,很快就会推开他。 马车缓缓行走,她的手指,她的双膝随着马车的晃动,忽轻忽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她的呼吸也擦在他的耳边,细细地喘。 李重焌的手指攒紧,握在她身后,忽紧忽松。 他闭着眼睛,在晃荡的马车中他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但也足够甄华漪冷静下来,推开他安静地缩到一旁,像从前一般。 但是甄华漪没有。 李重焌的心开始跳得有些急促。 她没有。 李重焌猛地睁开眼,他绷着脸道:“……你。” 话音未落,甄华漪手臂一软,忽地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李重焌一怔,这才察觉到甄华漪的状态。 他拧眉看她,但见她两颊晕红,眼角似乎溢出了点点的水光,她呼吸有些急,额上生了细密的汗珠。 李重焌立刻明白过来,她又发病了。 第48章 病情伸舌头。 李重焌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脸颊。 他手指滚热,她的双颊却更烫。 李重焌细细看了她的神色,拨开她的眼皮研究般的看了看她的眼珠,又拨开了她的唇。 他知道甄华漪身上的热毒,为了救她一命,他曾问过孙太医一些探知她病情的东西。 眼下,她只是难捱了些,总体并无大恙。 至于是如何难捱…… 李重焌眸色渐渐深了,他用手指拨弄着甄华漪的唇,哄她道:“伸舌头。” 他声音有些哑:“让我看看。” 甄华漪头昏脑涨,隐约感到李重焌在查看她的眼睛,她从前见过大夫这样看病人,于是对李重焌没有设防。 她启开唇,吐出一截舌头。 她感到按住她下唇的手指顿时重了几分。 甄华漪感到了痛,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蚌类,忙缩了回去,但李重焌伸进了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牙齿,让她难以合上。 “唔……” 口舌中的异物让她难受,她感到更烦更热了。 她听见有人在耐心安抚她:“忍耐一会儿。” 口唇中又被塞入了一指,甄华漪呜咽了两声,那两根手指却捏住了她濡软的小舌,温柔又强横地扯出来。 她的舌头在被人细细查看,甄华漪又羞又难受,她生了脾气,咬住了他的手指。 李重焌只看了一眼,确认无恙,就被难受发脾气的甄华漪咬了食指。 并不痛,她这时没有力气,像是婴儿吮咬一般,从指尖咬到了指根,痒痒的,让李重焌呼吸骤然发紧。 李重焌一时间觉得自己也发了病。 他猛地抽回了手指。 他眈眈望着甄华漪,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将她唇边的水渍擦干,而后将自己的手指也擦拭干净。 他随手扔下了帕子,将甄华漪按进了自己怀里。 甄华漪在他怀中不停颤抖着,他拔下了她的花钗,乌发如瀑布般垂了下来。 甄华漪感到他在抚着她的发,轻声安慰着她,恍若最体贴的情郎。 马车悠悠,大约过了两刻钟后停了下来。 李重焌这才不急不缓将软绵绵的甄华漪从怀中放开,他伸手从荷包中取出一粒薄荷丸,塞进她的唇中。 薄荷清冽,虽治标不治本,但足够她片刻清醒了。 李重焌缓缓擦了擦她的唇珠。 甄华漪滞缓地睁开了眼,眼睛中蓄满了泪,她眼前先是模糊一片,而后才渐渐看清人影。 她虚弱脱力地想着,为什么她钻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她脑子混沌地转着,过了许久才记起方才发生的事。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一沾到李重焌,竟就手软脚软,简直不像样子。 可奇怪的是,李重焌为何不推开她。 甄华漪由于这种种,丧失了勇气,完全不敢抬头,可车厢外有人在小声道:“郎君,马车在这里太过显眼,待会有人要过来了。” 甄华漪听罢,又是面上一热,她急急忙忙从李重焌身上爬了下来。 马车夫望着车帘,不多时,里头钻出了一个艳丽妩媚的娘子,她面色绯红,乌发散乱,衣裳也揉皱了些,看上去仿佛是花枝力弱,难承雨露的模样。 她踏在地上的动作虚弱无力,好似受了不少折腾。 马车夫呆呆望着,忽被她身后的冷冷的视线盯上了。 他一个警醒,不敢再瞧。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了车帘,男人着锦袍玉带,体魄高大雄健,难怪让小娘子如此难以承受。 高大的男子随后也跳下了马车,马车夫上前一步去放下车帘,看见茵缛上扔了一张皱巴巴湿哒哒的锦帕,无言地诉说车厢内方才多么香艳。 马车夫顾忌方才男人的眼神,不敢细瞧,忙低下了头。 身后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他也见到了那方锦帕,他眼皮一跳,忙赶走了车夫:“这里再没你的事了,下去。” 甄华漪腿脚发软地下了马车,身侧的仆从见她的模样上前扶了一把,甄华漪吓了一大跳,转脸去望,才放下了心。 原来是钱葫芦。 李重焌下了车,他不轻不重地看了钱葫芦一眼,这一眼看得钱葫芦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头皮冒着汗,将浑身无力的甄华漪扶上了另一架马车。 借李雍容的马车,是为了方便将甄华漪借出来,但去卫国公府要以李重焌的名义拜访,自然要换上李重焌的马车。 甄华漪复又上了李重焌的马车,这马车宽敞豪奢,比起素来爱享受的李雍容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甄华漪感到诧异,李重焌明明是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那日在山洞里,甄华漪甚至觉得他在山林里也能凑活活下去。 她摸了摸缀满琉璃珠的车帘,又踩了踩脚上的柔软狐裘。 正起劲的时候,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端着汤药道:“请娘子服药。” 甄华漪有些迟疑地接过了汤药,她心中疑惑为何李重焌会知道她的病,但共患难后,她相信李重焌不会害她。 她问道:“是什么药?” 侍女道:“风寒药,娘子是热伤风。” 甄华漪饮了药,侍女收拾完却并没有走,而是跪坐在甄华漪身边说道:“奴婢给娘子梳妆。” 甄华漪知道自己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便没有拒绝。 侍女打开妆奁盒,取一把牛角梳为甄华漪梳发髻,她边梳边赞叹道:“娘子头发乌黑亮滑,真如绸缎一般呢,娘子是怎样养出这一头好头发呢?” 若在几年前,甄华漪倒是能讲得条条是道,她从前专心于自己的容貌,从手指尖娇养到了头发丝,她的一些养肤养发的秘方,也从宫中盛行到了宫外。 只是从前她年岁小,悉心养护,依旧是“黄毛丫头”,哪有如今的鬓鬒丰盈。 如今没有那些珍贵的香膏香露,反倒容色愈艳,可知,那些养护的方子并无半点用处。 那些方子风靡长安,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名气罢了。 侍女梳好了头,又取来香粉要往甄华漪腮上 擦,她又是连连夸赞:“娘子肌肤吹弹可破,是奴婢见过最好的。” 甄华漪微微窘迫,接着听见她嘻嘻笑道:“娘子如此美貌,郎君定是日日都离不开娘子。” 甄华漪费解地思量她的这番话,忽觉眼前光亮略黯淡了一些,抬头一眼,李重焌正倚在门框处看她。 甄华漪不知方才侍女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怕他误会自己在侍女跟前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 李重焌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了下去,就这样打断了她的解释,他道:“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李重焌和她相安无事,马车行到卫国公别宅,李重焌扔了一只幂篱给她,便径自下了马车。 甄华漪带好了幂篱,跟在他后头,也下了车。 李重焌来得突然,卫国公府的门房惊诧了好一会儿,才一面忙着差人去向赵毅报信,一面将李重焌迎了进去。 绕过影壁,走过几重院门,甄华漪跟在李重焌身后,听见了赵毅的声音:“晋王殿下亲至,臣怠慢了。” 他虽这样说,但态度倨傲,没有半分谦逊。李重焌却也不计较,笑道:“小王来得突然,卫国公不要见怪。” 赵毅客气道:“哪里哪里。” 两人正要往正厅走去,赵毅突然注意到了李重焌身侧的人。 她的衣着仿佛是宫女,却矜持地带着长长的幂篱遮住了容貌,赵毅回想起来,方才李重焌走进来时,有时步伐快了,将这宫女落下,接着就会略略缓下步子,等这宫女走上来。 虽没有表现明显,赵毅很快就发现这宫女并非是晋王身边的一般宫人。 赵毅立刻想起来传闻中那个迷倒李重焌的宫女。 他望向甄华漪的眼神就多上了几分趣味。 李重焌微微沉下了脸,赵毅哈哈一笑,吩咐侍女道:“将这位夫人带到后院,告诉玉夫人,莫要怠慢了贵客。” 赵毅正妻早死,后院里只有几个妾室,因着他如今身份尊贵,外头人也愿意讨好他这几个小妾,叫一声夫人,这玉夫人,也是其中的一个小妾。 甄华漪一听赵毅的语气,知道他是误解了自己和李重焌的关系,她没打算解释,反倒将错就错,故意骄纵道:“玉夫人?妾听闻卫国公府往来交际的都是兰夫人。殿下,莫非妾身份低微,见不得兰夫人?” 她撒娇的语气让自己都麻了一麻,她察觉到李重焌沉默了两息,心道莫非是自己演过了? 李重焌对赵毅道:“卫国公见笑了,是小王缺少管束。” 卫国公在听到甄华漪提起兰夫人时,眼神就冷了一分,他很快收敛好神色,笑道:“有如此佳人作伴,还说什么管束。” 他转头吩咐下人,语气不似方才和煦:“便带这位夫人去兰夫人处。” 下人仿佛吓到了般,有些战战兢兢地应了。 甄华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到卫国公府上死的那个侍女,还有高兰芷费心送来的线索,心里愈发沉沉。 甄华漪跟随侍女往后院而去,赵毅向李重焌做了一个手势,爽朗道:“请。” 他的目光在却甄华漪身上扫了一眼。 晋王和高兰芷从无往来,他宠爱的侍妾更是不会认识她,但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李重焌拉回了他的注意,李重焌边向中庭走去边说道:“天下久乱初定,人心思归。此番凉州又叛,不过是几个乱臣贼子作乱而已,宜当诛其首恶,宽宏众人,也叫凉州百姓好休养生息,卫国公以为如何?” 赵毅请李重焌坐下,闻言却轻笑道:“我听闻殿下勇武,原来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李重焌拧眉看着他。 赵毅打仗虽勇武,但部下恶贯满盈,他也从不约束。每到一城他们必会屠戮百姓,将城中文武官员活活吊死在城门上。 每胜一场,赵毅军队就会将城中洗劫一空,妇人财宝都成了这些恶棍的私物,赢一场,就能腰缠万贯,他们因此更有斗志。 由此也打出了赵毅常胜将军的名号来。 李重焌看出此次赵毅依旧打算如此行事,忍不住要提醒他一两句。 但赵毅却是油盐不进,他坐下后侃侃而谈,言语间认定凉州叛乱,是因为多逆臣刁民,非血腥手段不能服众。 李重焌话语少了起来,他抿了一口酽茶,安静听赵毅说话。 他看似在听,眼睛却时不时看向了屋角里的水钟。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重焌不再忍受,他看向了赵毅,他笑容愈盛,已然动了杀心。 李重焌放下茶盏,重重一磕,让赵毅停了话音。 李重焌笑道:“原以为公能百战百胜,是治军有方,不曾想到,只是以钱货美色为诱。这种伎俩,不是旁人不会,只是不屑罢了。” 赵毅勃然大怒,李重焌却视而不见,他继续道:“以仁为本,以义治之,是为王者之师;以利相聚,草菅人命,不过乌合之众罢了。” 赵毅面色猛然一变,李重焌已经徐徐起身,撂下一句:“告辞。” * 穿黄衣的侍女引着甄华漪到了一座跨院,走进抱厦,侍女引她坐下,欠身道:“夫人稍坐片刻。” 黄衣侍女往西屋里走,屋子里的圆脸侍女走出来拦住她,激愤说道:“做什么?兰夫人尚在养病,又要打杀哪个下人不成?” 黄衣侍女平静道:“姐姐胡说什么?是晋王殿下来拜访国公,他带了一位夫人过来,请姐姐告诉兰夫人,出来见见客。” 圆脸侍女眼神稍亮,却很快又无奈地黯淡了。 黄衣侍女挂着淡淡的笑道:“姐姐莫要乱想主意了,晋王的姬妾不会伸手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圆脸侍女暗暗瞪了她一眼,才回到屋里去请兰夫人出来。 甄华漪等到手中的茶盏变凉,才等到高兰芷姗姗来迟。 高兰芷和甄华漪互相见了礼,高兰芷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她没有了往日的高傲,面色有些苍白,传出来的养病说法倒有几分可信。 高兰芷见礼之后,就呆坐在边上,对甄华漪这个客人,她没有半分想要搭理的意思,黄衣侍女咳嗽了好几声,她都置若罔闻。 甄华漪道:“是我失礼了,一时忘了揭下幂篱。” 说着,她就露出了面容。 黄衣侍女见甄华漪一直不肯揭下幂篱,还以为她是在顾忌自己的宫女身份。 宫外对晋王的这个宠姬也有些传闻,黄衣侍女止不住好奇,定定看着甄华漪的脸。 素白薄纱揭开,黄衣侍女愣神,难怪晋王对这宫女如此宠爱。 高兰芷随意向甄华漪扫了一眼,惊诧得手指一抖,她立刻收敛好神色,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女已经是呆了。 圆脸侍女唤作莺儿,是自幼服侍高兰芷的,她认得甄华漪。 高兰芷提了一口气,想要提醒莺儿,她道:“倒茶。” 莺儿手脚忙乱,将茶水倒歪了,湿了自己的衣裳。高兰芷便借这个理由把她打发下去。 高兰芷紧张万分地看向了黄衣侍女,但见她只顾着盯着甄华漪的脸看,相比之下,自己和莺儿倒没有那么奇怪了。 高兰芷便道:“夫人容色过人,莺儿这蠢丫头一时都看呆了。” 未表明身份前,方才高兰芷一句话都不想同外人说,现在一看是甄华漪,她强压住情绪,一边解释了莺儿的呆愣,一边和甄华漪搭上了话。 甄华漪将高兰芷和莺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她也装作不认识高兰芷的样子说道:“夫人在打趣我呢。” 甄 华漪想了想,问道:“听闻夫人病了,是什么病,可是要好好将养。” 用问病这个理由来打探,是表达客气关心,并不显突兀。甄华漪察觉到高兰芷的病大有隐情,就看高兰芷是否愿意告诉她。 高兰芷笑了起来:“是我福气不好,没有保住腹中胎儿。” 她说得云淡风轻,惊得在座二人险些失态。 甄华漪心中惊骇,联想起高兰芷送来的落胎药,明白过来,那药是进了高兰芷的肚子。 甄华漪忖度她神色,高兰芷微微笑着,没有半分伤心,甄华漪明白过来,那孩子是她自己打掉的。 莫非是因此,赵毅才暴怒打杀侍女,还将高兰芷幽禁在后宅内。 前几回见高兰芷,她总是一副恃宠而骄乐在其中的模样,甄华漪一直觉得她是在强装开心。 甄华漪手指冰冷。 像高兰芷这样骄傲的娘子,是经历了何种折磨,才逼着自己去接受赵毅的“宠爱”,或许有时候她将这种虚假的幸福当真了,但那个孩子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是因为这个孩子,她终于和赵毅撕破了脸,也将自己陷入了困境。 赵毅会如何待她? 甄华漪听闻,在高兰芷之前,赵毅后宅曾有过几位燕室宗室女,他厌倦了这些女子之后,转手就送给了手下一个叫梁丰的将领,那梁丰同样是暴虐成性。 金枝玉叶,后来又几经转手成了万人可尝的奇货。 甄华漪浑身发抖,倘若当初供养她的豪族打算将她送给赵毅,那么她的下场又会如何? 其实时至今日,她也未曾完全逃脱仰仗他人的命运,若李元璟厌恶她,要将她转手送给赵毅,她和高兰芷,以及其余众人,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屋子里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是高兰芷打破了这份安静,她笑道:“我一见夫人便觉得欢喜,莺儿,将我那只白鹦鹉拿过来,我想送给夫人。” 莺儿应了一声,从屋里提出一只金银丝结条的笼子。 金灿灿的笼子中,雪白的鹦鹉蔫头蔫脑。 高兰芷伸出手指,抚了抚鹦鹉的头,鹦鹉瑟瑟发抖,不住往角落里钻。高兰芷笑道:“这畜生养不熟。” 甄华漪道:“这鸟儿天性如此,想要飞在外头呢。” 高兰芷道:“剪羽了,它又能飞去哪里?” 甄华漪一时拿不准主意,她看出高兰芷是在借物喻人,但有些拿不准高兰芷的主意。 方才她推论的种种,也不过是她的猜想罢了,她担心会错了高兰芷的意思。 甄华漪看着高兰芷的手指在笼门的锁栓上来回,她等待着高兰芷打开笼门,但高兰芷却是放下了手指。 甄华漪不解地望向了高兰芷。 高兰芷将笼子推给甄华漪,道:“带走它吧。” 甄华漪还未回答,边上的黄衣侍女就说:“夫人,这是国公特意送给夫人你解闷的。” 甄华漪轻轻撩了眼皮,看向黄衣侍女。 高兰芷如今在赵府地位大不如前,一个侍女就可以轻易驳斥她。 高兰芷没有多争辩,淡淡道:“罢了。” 黄衣侍女看了看屋外日头光,说道:“夫人,你身子不好,到时间喝药歇息了。” 高兰芷微微沉下脸,莺儿也对她瞪了一眼,不过到底高兰芷没有反驳。 甄华漪于是起身告别,高兰芷缓缓说道:“莺儿,你送送。” 莺儿伴着甄华漪走出抱厦,沿着石砖小路绕到房屋后,却见后窗中挣扎着飞出了一只扑腾的雪白鹦鹉。 它乱振的翅膀在日光下仿佛生了光。 甄华漪仰头看着,明白了高兰芷的决心。 金银丝编织的,精美华贵,却只是牢笼。 高兰芷想要挣脱这牢笼。 莺儿将甄华漪送出了后院,看到一道高挑矜贵的身影正负手站在垂花门下。 甄华漪一愣,李重焌转过身来,不自在道:“叫我好等。” 莺儿捂嘴笑了下,仿佛是要打趣身侧的娘子得了郎君宠爱,她不知怎的又笑容一僵。 那挣扎飞起的鹦鹉似是在她这个懵懂侍女的心间,也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 晋王那位宠姬来过之后,兰夫人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终日卧病在床,与旁人说话也有了笑意。 因为兰夫人态度转圜,赵毅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整个卫国公别院不再终日惶惶,终于是雨过天晴。 赵毅细细盘问了黄衣侍女那日高兰芷和晋王宠姬的谈话,说到高兰芷要送鹦鹉时,赵毅面色沉凝,待听到高兰芷说的“剪羽”、“畜生”之类的字眼,赵毅勃然大怒,将茶盏狠狠向侍女面上砸去,侍女战战兢兢只敢跪下。 他砸完后,半晌冷静下来,笑道:“也好,既然认命了,就不会再瞎折腾。” 当晚,他就去了高兰芷院子。 高兰芷命人提了灯笼出来,笑脸相迎,赵毅掌着她的脸说道:“几日没见你,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高兰芷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仿佛从无嫌隙:“我的病快好了。” 她称病不见他,如今说病快好了,就是愿意和好如初。 赵毅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就往屋内走去。 赵毅拥着高兰芷坐在床榻上,高兰芷放下帐子,凑过来就要解他的衣带,赵毅按住了她的手,神色晦暗道:“你病还未好,你以为我来是要做这种事?” 高兰芷抿嘴一笑,安静地躺好。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势渐大,将窗牖砸得哗哗作响,赵毅没有睡着,握住高兰芷的手,感到她手指顿时僵硬,他却握得更紧。 赵毅道:“还是让小甄氏到府上和你作伴吧,如何?” 高兰芷更僵,她几乎以为赵毅发现了什么,她咽了下干涸的喉咙,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 赵毅揉捏着她的手指:“不喜欢?不尽然吧。” 他翻了身,抚摸着高兰芷白皙的面孔:“若你不落胎,我何苦费尽心思为你寻一个留在府上的牵挂。” “落胎”两字赵毅说得轻松,但恍若在安静的书房砸了一击响雷。 高兰芷推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再故作温柔,她冷声道:“若想嗟磨,便嗟磨我一人,若再牵扯旁人,我也没脸活下去了。” 她厉声说完,心脏砰砰直跳,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和赵毅撕破脸,但她又什么威胁的砝码,不过贱命一条,赵毅何曾在意。 她安静等待赵毅发怒,却听见赵毅嗬嗬笑了:“嗟磨?” 雨下得更大了,高兰芷屏息等待他发难,但是赵毅没再说什么。 * 甄华漪这几日时常探望养伤的李雍容。 李雍容对甄华漪的来访很是戒备,她半躺在榻上,狐疑看着甄华漪道:“是这几日又有人害你?我可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干,别算在我头上。” 甄华漪微微一笑,道:“殿下说什么胡话,我是在屋里养伤无聊,料想殿下也是一样,所以来同殿下解解闷。” 她说着,翻了翻手里的话本,说道:“这些话本都有些老套,我听宫女讲了一个新故事,殿下要不要听听。” 李雍容百无聊赖,道:“那你讲讲。” 和流行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同,甄华漪讲的是一个大家族的女郎,因为家道中落流落人间,恰巧被一个男人碰到了。 接着,那男人将她纳作妾室,宠爱得很。 李雍容皱眉问道:“既是宠爱,为何不娶?” 甄华漪便接着讲,这男人深恨女郎的家族,在遇到女郎之前,在战乱中发了一笔财,成了当地的霸主,收了好几个那个大家族的女子到后宅,但后来,那些女子都被他凌虐死了。 李雍容眉头皱得更狠了。 甄华漪讲,女郎家破人亡后,虽被人当做玩意一般议论她以色侍人,但她如今生活优渥,更在男人那里有盛宠,在当地无人敢惹,算是有了体面。 李雍容恼火道:“然后呢?” 然后,女郎怀了孕,又落了胎,反抗不能,渐渐安心了 。 甄华漪将话本放下,说道:“已经叨扰殿下许久了,这故事太长,我明日过来讲吧。” 次日李雍容派人来请甄华漪,甄华漪借口有事推脱了,她请了几天,甄华漪才登门拜访。 李雍容看着甄华漪道:“我知道了这故事的出处,是你编排卫国公和他家兰夫人。” 甄华漪定定看着李雍容,突然跪了下来,将李雍容唬了一跳。 甄华漪道:“故事那日其实已经说尽了,结局殿下一直想知道,最有可能的结局,不过是高姐姐郁郁而终,甚至,被卫国公转手送给他人。殿下与我同为女子,愿意接受这结局吗?” 李雍容怔怔:“你想做什么?” 甄华漪仰头道:“我想借公主府卫军一用,卫国公领兵出征在即,这几日就要护送家眷回府,我想让公主府卫军装作山匪的模样,将高姐姐劫走。” 李雍容吸了一口气:“你……你胆子当真不小。” 甄华漪见李雍容反应,心中稳了几分,她笑道:“不知公主胆量如何?” 李雍容犹豫了半刻,道:“我答应你。” 走出院门,甄华漪按了按心口,这里依旧不平静。 虽然看起来信心满满,但其实她心里并无把握。 虽然高兰芷的故事让李雍容气愤,但对于李雍容来说,那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她和李雍容不算亲厚,她的请求对李雍容来说是有些失礼。 但她还是赌了一把。 李雍容易激动,嫉恶如仇,从前是甄吟霜利用了这一点,而她自己在李雍容看来就是那个“恶”。 上回围猎中,李雍容对她有了改观。她便铤而走险,用了这一招。 幸好,李雍容答应了她。 甄华漪按捺住激动,开始着手准备劫人一事。 “果真是胆大包天。” 此事本是一件密谋,但不知为何,传到了兰溪小筑。 李重焌这样评价了甄华漪和李雍容的所作所为,听起来甚是不悦,钱葫芦等人都紧张低下了头,都没人瞧见李重焌唇边的一丝笑。 他轻笑:“倒是和从前一样。” 只是转念一想,甄华漪这次找上了李雍容,却依旧没有找他。 想到这里,笑容都渐渐淡了下去。 正在烦闷之际,张得福小跑着进来说道:“殿下,卫将军来了。” 卫离风尘仆仆,面容有些狼狈,他沉声道:“殿下,六年前徐氏灭门一案……我查出了些线索。” 李重焌抬头,神色中的轻松笑意不再,他仿佛浑身霎时间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云。 他道:“你说。” * 回宫在即,恰逢上巳节,白日里热闹不止,到了夜里,皇帝又命人布置了小宴,携甄贵妃和几个妃嫔在水边游乐。 甄华漪是没有资格赴宴的,她也没有心情关注。 这几日,赵毅已经奉命去调拨军队,不日就要启程西征,明日,他家女眷就要回长安。 过了这一夜,她就能救走高兰芷了。 傍晚时分,甄华漪在湖边借了机会和李雍容搭上了话,李雍容将明天的安排简单同甄华漪说过,便携侍女离开,甄华漪一人绕着湖边便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 甄华漪站在湖畔,望着洒在湖面上的粼粼月光,双手合十祈祷神明保佑,一切顺利。 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将甄华漪吹得趔趄。 她睁开眼,看见袖笼中的手帕被吹往湖中。 甄华漪心中着急,今日上巳,不光是宫中人,还有许多外男在湖边,若是这帕子落在有心人手中,又是牵扯不清。 她便追着帕子小跑着过去,湖边停着一只小舟,帕子徐徐落在船头。 甄华漪放下了心,提着裙子,走上了小船。 船舱里很黑,甄华漪弯腰走进去的时候,才察觉到里头有人,她心里一慌,往后退了两步,没有踩稳,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船舱里满是酒气,甄华漪眼睁睁看着拿到黑色的身影站起来,徐徐拉长,她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陌生的醉鬼。 她脑子里不由得跳出许多可怕的事来。 她咽了咽喉咙,悄悄缩脚,而后猛地站起身要逃跑,却被那酒鬼扼住了手腕。 “甄华漪。”酒鬼连名带姓地叫她。 甄华漪发觉这声音又沉又哑,却是分外熟悉,她胆战心惊回头,看见了李重焌沉沉的眼睛。 她松了一口气:“殿下?” 她又提起一口气,小声问道:“殿下,你现在清醒吗?” “清醒得很,从未有过这般清醒。”李重焌这样说着,放开了她的手。 甄华漪觉得李重焌这一番话就很像是醉鬼说的话,但观察他的神色,的确没有醉酒的样子,这让她一时拿不准主意。 甄华漪小心说道:“我的帕子被风吹到了这里。” 她说着,走到了船头,将那一方锦帕捡起,而后往后走,李重焌没有拦她,他还侧身让她经过,看来他果然没有醉。 只是,当甄华漪快要走到船尾的时候,李重焌突然拿了桨,将小船晃晃悠悠地划远了。 甄华漪一双桃花眼圆圆瞪着:“你……” 李重焌没有停下,越划越远,转眼间小船飘到了湖中央。 这般任性,倒又像是醉了。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醉了没醉,但她直觉地知道,李重焌心情很差。 李重焌将船桨扔到一旁,站在船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甄华漪安静看着,决定不打扰分毫。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悠远的笛声,隔着水波送来,凄清又婉转。 隔岸又有隐隐约约的笑声,听在甄华漪耳中,那种孤冷之感渐渐浸染在了身上。 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甄华漪跪坐在船上,一阵晚风吹过,她蓦地感到冷了。 甄华漪仰头去看李重焌,发现他正垂着头看着自己,眼中仿佛映着湖光。 甄华漪想要移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却和他长久地对视。 明日,高兰芷会成功脱身。 她自己呢,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回宫了。 ——带我走。 甄华漪控制不住自己,在心底呐喊,这道心声混着紊乱的心跳在耳膜鼓胀着、鼓胀着。 “冷么?” 李重焌忽然发声问道。 甄华漪心里的声音像湖水中鼓起的水泡,只需一点动静,就被轻易戳碎。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说出口。 经由李重焌的提醒,甄华漪才发觉自己在轻微地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别的缘由。 李重焌手里拿着装酒的水囊,他下意识想要将水囊凑到甄华漪的唇边,忽地顿住,他道:“要喝口酒吗?” 今夜李重焌糊涂,她却是清醒的。 壶嘴近在咫尺,甄华漪闻到了乌程若下的酒香,还有他手指的微微凉意。 甄华漪之前有许多神志糊涂的时刻,温泉水中的时候、蜘蛛爬上身的时候,那时候李重焌是在救她。 现在不一样。 甄华漪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往后退上一步,凛然地告诉他,自己该回去了。 但她却抬起了下巴。 她的唇软软地挨上壶嘴,乌程若下的清冽味道灼烧了她的唇舌,流进了她的喉管,她的胃连同五脏六腑都开始烧了起来。 李重焌怔怔低头看着,他看见甄华漪半跪在他面前,她柔软的唇含住壶嘴,轻轻擦过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几乎拿不稳水壶。 甄华漪含了一会儿,就轻轻推开了水壶,她听见水壶跌落的声音,李重焌将她拉了起来,她一个趔趄就倒进了他的怀里。 衣襟中皆是酒香,分不清是谁的身上的味道。 甄华漪听见岸上的笛声不再缥缈,她甚至听见了李元璟的朗笑声。 原来船不知不觉又飘到了岸边。 吞进胃里的酒刺得她喉管发呛,可她却不敢咳嗽出声。 对岸是李元璟,隔水藏在黑暗船舱里的,是她和他的弟弟。 第49章 麻烦不够,远远不够………… 肺部似是被一只手捏住一般,越是想忍,越是难受。 仿佛察觉到她的所思所想,李重焌缓慢地从后按住她的头,半是温和半是强迫地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你害怕什么?” 害怕被李元璟发现,更害怕自己心中不知何时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 她听见李重焌说:“顺其自然就好。” 仿若诱哄,又像只是在关心她憋不过气。 她的口鼻都被他的衣襟掩住,可她依旧不敢大声咳嗽出声,激烈的身体反应最后只化作类似呜咽的声音。 半晌,甄华漪推开了他。 她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张芙蓉粉面愈发地红,在月色下,李重焌看见她面上的水光。 他用手掌托住了她的脸颊,他伸出拇指,擦过她红软的眼梢,一下又一下。 甄华漪睫毛颤动得更狠了。 李重焌神色莫名言不由衷地夸奖她:“你很能忍。” 可他突然间就不想忍了。 他手腕微微用力,抬起了她的脸,甄华漪懵懂地看着他,这丝无辜让他蓦地生出了些恼怒的破坏欲。 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而后慢慢抬起她的下巴。 甄华漪一时间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笛声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 只是—— “谁在那里?” 李重焌骤然松开了她。 甄华漪也猛然惊醒,那是李元璟的声音,她顿时面色煞白。 李重焌回头看她一眼,朗声道:“皇兄,是我。” 他身上的阴郁尽数散去,又重新成为那个高高在上肆意妄为的晋王殿下,但甄华漪看着这个样子的他,心头却闷闷的。 李重焌拾起船桨,淡然开始划船。 甄华漪动了动唇想要问问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闭上了嘴,李重焌做事从不对她解释,之前有几回,甄华漪总以为他是要故意害她丢人,结果总是有惊无险。 这回不用说也是如此,李重焌总有主意。 不知不觉地,她竟开始信任他。 甄华漪安静闭嘴,李重焌背对着她将船划动,竟耐心对她说了起来:“我将船划到那边去,皇兄看不到那边,岸上朝西走,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回到行宫。” 甄华漪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李重焌将船划到岸边,他先跳上了岸,对甄华漪伸手到:“来。” 甄华漪犹豫了一瞬,这片刻,她似乎瞧见李重焌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也许只是错觉。 她却因着这份错觉,心口鼓胀,急忙将手放在了他的掌中。 李重焌抬眸望她,甄华漪躲避了他的眼神,急匆匆低着头提着裙子跳上了岸。 她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 恰好那边王保全的声音响起:“晋王殿下,奴婢来接您了。” 甄华漪不敢耽搁,忙小跑着隐进了黑暗里。 王保全跑过来的时候,看见李重焌站在原地怔怔,他凑过来,闻到一股酒气,王保全笑着对后头众人说道:“殿下喝醉了酒,怪不得迷了方向。” 后头笑声大了起来,李重焌也适时勾起一丝笑来。 李重焌跟随王保全来见李元璟,他扫了一眼席上,甄贵妃坐在李元璟的左手边上,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号的小妃嫔来。 李重焌便道:“倒是叨扰了皇兄还有几位嫂嫂。” 他想要离开,李元璟却让王保全为他设座,李元璟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李重焌方才坐下,李元璟笑道:“是乌程若下酒的香气,二弟是在哪偷喝了好酒?” 李重焌答道:“今日兴起泛舟湖上,没曾想到喝多了,一直醉到了夜里,让皇兄见笑了。” 李元璟笑:“可见晋王是太高兴了,可是因为见到了湖边的哪位淑女?” 李重焌哂然一笑,并不答话,李元璟却来了兴致,说道:“去请贺兰家的郎君和娘子过来。” 王保全躬腰要走,李元璟又道:“也请贺兰才人来。” 甄吟霜笑容不变,却是轻轻扫了王保全一眼,这目光让王保全顿时身上微凉,只想快走。 王保全着急要走,却听见李元璟要命的一问:“甄才人在何处?” 王保全苦着脸,转过身来又是笑盈盈,甄才人一个小小才人,王保全才懒得管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知道皇帝的意思。 王保全硬着头皮说道:“奴婢去请甄才人过来。” 李重焌从李元璟发问之时就在倒酒,放下酒壶,他发觉杯盏中已经溢出了不少,他不动声色清理干净。 甄华漪来得有些迟,席上贺兰姐弟三人已经落座良久,甄华漪行礼完毕,目光飘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李重焌,李重焌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隐晦交缠一瞬。 甄华漪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席间一个宫妃和贺兰妙法讲起了长安的新鲜事,据说长安新来了一对陈氏兄弟,二人都精通音律, 经常出入王公大臣、富商大贾府中。 甄吟霜为李元璟斟满了酒,说道:“陛下甚爱妹妹的剑舞,只嫌曲子不佳,何不将那陈氏兄弟请到行宫来,为妹妹谱曲?” 李元璟被甄吟霜说动,饶有兴趣地同意了,还摘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来赏甄华漪。 甄华漪跪下谢恩,王保全接过玉佩,递到甄华漪手上。甄华漪收了玉佩,扶着玉坠儿的手要回坐席,途中经过了李重焌。 甄华漪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香,突然间她浑身一滞。 玉坠儿不解望向她,她猛地握紧了玉坠儿的手,加快脚步回到了席上。 她坐下后,低着头不敢再往上座看。 玉坠儿虽不解甄华漪为何突然不对劲,但她一向大大咧咧,她没有多想,只是体贴地为甄华漪斟酒。 她一不小心手没拿稳,酒水洒了一点到了衣袖上,她放下酒壶,抽了帕子悄悄擦拭。 帕子上残留了御酒的味道,温和醇香。 方才经过晋王身边时候,那酒气却是清冽得紧。 玉坠儿手指猛地绞紧了帕子,她突然意识到了,甄华漪回来的时候,唇齿间就是这种味道。 玉坠儿的心砰砰直跳。 甄华漪神色恹恹,她软绵绵问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着玉坠儿,看到玉坠儿惊愕捏着帕子,眼神发散地盯着桌上的酒壶。 甄华漪心肉一跳。 她下意识用帕子掩住了唇。 宴客满座,灯火通明,她明目张胆地携着李重焌身上乌程若下的味道。 只需轻轻启开唇,别人就会发现这个秘事。 现在,就被人发现了。 片刻后,玉坠儿回过神来,将酒盏送到甄华漪手边,示意她盖一盖味道。 主仆两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甄华漪不知玉坠儿是如何想象她和李重焌的关系的,但她能断定,玉坠儿定然是想岔了。 天家小宴传杯换盏,好不热闹,与此同时,赵毅府中却是一片安静。 高兰芷披衣起身,她没有点灯,只是赤脚来到窗边,缓缓推开了支摘窗。 明日,赵毅就要送家眷回京,路途上恐怕是她唯一逃命的机会了。 只是赵毅严防死守,将她盯得很紧,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寄希望于甄华漪。 可是,甄华漪听懂了她的暗示吗,就算听懂了,甄华漪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能有手段救她吗? 这希望到底渺茫。 高兰芷感到胸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翌日,仆妇们一大早就将箱笼收拾妥当,通通抬上了马车。 今日赵毅去了军营,几位夫人先后上了马车,卫国公府车队便浩浩荡荡离开了骊山猎场。 高兰芷坐在马车上,打起车帘往外看,车窗外是满目的翠绿景象,她却没有心思欣赏,她望了一眼车队边上的公府护卫,心口越发地闷了。 她放下车帘,微微往后仰着,闭着眼睛不再期盼,这时候,却听见了骚乱声响。 高兰芷心口砰砰直跳,等外头拼杀声停了,她才小心翼翼揭开帘子往外去望。 帘外,护卫手臂还带着伤,对高兰芷道:“夫人莫怕,已经击退了贼寇。” 高兰芷捏着车帘的手指一紧,喃喃道:“击退了。” 护卫以为她被山贼吓到了,问道:“夫人?” 高兰芷回神,淡淡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 甄华漪今日一大早就借着探病的理由来见李雍容,两人心中焦急,都没心思说话,一个在书案后练字,一个坐在椅子上绣花。 也不知是两人都不擅长这些,或是太过急躁,总之写的绣的都不成样子。 劫车失败的消息传到书房,李雍容惊得失手打碎了砚台:“失败了?” 银针微微一挑,刺破了甄华漪的手指,帕子上洇出一点血迹。 侍卫深深低着头道:“卫国公府的护卫比明面上多了不少,武艺高强的更是数不胜数,属下无能。” 李雍容细细盘问了侍卫,原来并非是她们大意轻敌,依照侍卫所言,哪怕是公主府侍卫悉数尽出,也敌不过赵毅的人。 李雍容叹了一口气,不知是略有安慰或是失望。 不是她不尽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只是答应好了甄华漪的事却没有办到,爱面子的李雍容到底有些心虚。 她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从得知劫车失败起,就开始神情恍惚,看到李雍容看过来,她挤出笑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甄华漪心绪烦乱,向李雍容告了别,扶着玉坠儿的手往回走。 她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只有倚着玉坠儿的手臂,才能稳当。 玉坠儿听见甄华漪语气飘忽道:“我帮不了任何人。” 剥除了公主的身份之后,她什么也不能。 她是谁,不再是宝华公主之后,她难道要安心以李元璟妃嫔的身份活下去,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玉坠儿心里一紧,接着就是一股酸涩涌来。 回去的路上,却见羽林军来去匆匆,似有大事发生,甄华漪犹如惊弓之鸟,霎时间想起从前,她不顾身份抓住经过的一个太监问道:“发生何事了?” 太监认出了她,见她面色苍白,解释说道:“才人安心,行宫内没有出事,只是卫国公女眷糟了山贼劫车。” 甄华漪放开了手,掩住神色中的不自然,她道:“怎会如此。” 太监道:“是啊,光天化日之下,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祸事,听说那位兰夫人被山匪给劫走了,哎,可怜呐。” 甄华漪一怔:“什么?” 太监想起来兰夫人和甄才人的亲戚关系,知道已经说错了话,不敢再惹嫌,忙寻了个理由逃走了。 甄华漪站在原地,只觉一阵冷一阵热的。 李雍容的卫军明明劫车失败了,高兰芷怎会被山匪劫走,莫非是真的山匪? 甄华漪猛地转身,往李雍容处走去。 * 山道一片狼藉,高兰芷看着山匪打扮的模样溃散逃入林中,慢慢收回了眼神。 好在都逃走了,虽然有受伤,但无人死在这里。 还是……鲁莽了啊。 高兰芷沉沉地想着,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甄华漪。 她闭上双眼,绝望又安宁地接受了自己困顿卫国公府的宿命,一声惊叫猛然穿入了耳。 她飞快掀开车帘,却见有一拨山匪袭来。 肉眼可见的,与上一拨山匪不同,他们不怕杀人。 有滚热的血溅在了高兰芷的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一个极年轻的山匪已经跳到了她面前,漠然道:“走。” 他扯着高兰芷的胳膊,将她带出了马车,扔在了马背上,他不曾交代自己的来历,高兰芷一时之间也不敢多问。 高兰芷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护卫被劈成了两半,她眼前一黑,就此昏厥过去。 醒来时,四下无人,高兰芷打量周围,这是一个小小的屋子,门窗紧闭,她越发怀疑劫掠她的并非是甄华漪的人。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了,高兰芷闭上了眼想要装睡,却听那劫她的年轻山匪道:“醒着,不信泼点热水看看。” 另一道声音道:“无礼。” 眼见装不了睡,高兰芷睁开了眼,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黑衣少年。 高兰芷起身行礼:“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文士示意她不必多礼,高兰芷起了身,带着点谨慎看着面前二人。 文士自顾自在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说道:“我家郎君差人救了女郎,是日行一善,女郎不必担心。” 不得不说,听见文士这样说了,高兰芷的确是偷偷松了一口气。 文士又道:“女郎孤身一人,少不了盘缠路引,张某都为女郎准备好了。” 说着,他从袖中将荷包和路引放在了桌上,示意高兰芷去拿。 高兰芷没有过多推辞,她虽不知这两人意欲何为,但走一步看一步,她将盘缠和路引收下,又一次低声道谢。 文士道:“女郎请便。” 高兰芷顿时紧张起来,只觉自由来得太过容易,她反而担心有意外发生,她缓慢地朝门口走去。 “只是……女郎甘心吗?”身后人问道。 高兰芷听见文士微笑说道:“赵毅害了女郎血亲,若有机会,女郎不想手刃仇敌吗?” 高兰芷徐徐转身,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 中郎将梁丰近来春风得意。 他是赵毅麾下最得信任的将领,此番征讨凉州自然有他一份,想必来日回朝之时,他更会加官进爵。 近来,不光是朝臣对他频频示好,连极为骄傲的晋王也亲自登门。 晋王告诉他说,眼看着天下一统,四海承平,在凉州用兵,不宜暴虐。晋王还微微透露了消息,赵毅作恶良多,天怒人怨,等到回朝之时,天子自会秋后算账。 梁丰记下了这些话,渐渐地,他和手下的府兵,和赵毅的亲军逐渐生了些嫌隙。 梁丰跃下马来,从军营一路疾驰回到府中。 府中仆从迎了出来,分外谄媚道:“夫人夜里惊起,哭了许久,盼着将军回来。” 梁丰心头火热,顾不得换衣裳,就走进了后院卧房。 榻上的女郎红着眼,见他来,惊喜下了榻,赤足奔来:“将军。” 梁丰掌着她的脸,低头看她的眼睛。 这张芙蓉面正是那位失踪多日的兰夫人。 梁丰拥着高兰芷,心中熨帖。 他素来喜好美人,从前和赵毅一起从草莽中发迹,赵毅的美人后来都入了他的帐中,仔细想想,还有好几个金枝玉叶。 他从前就觊觎高兰芷貌美,只是赵毅丝毫没有厌弃这个妾室的意思,他就只能作罢,没曾想到,前几日竟让高兰芷落到了他的手上。 高兰芷遭山匪劫掠,路上正巧碰上了他,他顺手就收拾了那群山匪,救了高兰芷。 对于高兰芷,他是有过犹豫的,他想过要将她送回到赵毅身边,可高兰芷仿佛对他英雄救美所触动,不愿意再回赵毅府里。 高兰芷忐忑问他,是否怕了赵毅。 梁丰哪受得了这种激,便不再犹豫,索性留下了她。 梁丰将高兰芷抱上了榻,正要做些什么,高兰芷抵住了他的胸膛,失落道:“妾身子尚未好全。” 梁丰有些扫兴,正欲下榻,高兰芷却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上来。 没有真的同房,但也算有了些慰藉,两刻钟后,梁丰起身整理衣裳,高兰芷从枕头下掏出一枚荷包,系在了梁丰腰间。 高兰芷说:“是妾亲手绣的荷包。” 梁丰低头看了一眼,一枚翠绿锦缎兰草纹的荷包坠 在了他的腰间。 梁丰出门的时候整理了一下仪容,发觉高兰芷很是不小心地在他脖子上留下了印记,他皱了皱眉,但顾念军营多事,只得带着这枚红痕回到了军营。 梁丰回到军营,收到了同僚暧昧的笑脸,他一个打仗的粗人,并不觉得羞赧,而是得意非常。 走进赵毅帐中的时候,他同样带着得意,和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快意。 赵毅扫了他一眼,也看到了他脖子间显而易见的吻痕,赵毅微微一滞。 他想到了和高兰芷的床笫私事,那时候高兰芷恨极了他的时候,也会在他脖子上用力地咬上一口。 高兰芷…… 赵毅感到眼前发黑,这些日子夙夜不眠,他常常如此。 赵毅神色如常召梁丰商议军务,而当梁丰走近时,他看到了梁丰腰上的荷包。 兰草纹锦缎荷包,他也有这样的,好几个。 赵毅一喜接着就是一怒,他火气攻心,又觉得眼前发黑,一把将梁丰的领子拽住:“高氏……在你那里?” * 军营里赵毅和梁丰的貌合神离甄华漪并不知晓,她还在为高兰芷忧心了好几天,这一日,李雍容差人来请她见面。 李雍容将收到的布条递给了甄华漪,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平安,勿念。” 甄华漪惊喜道:“这是高姐姐的字。” 李雍容说道:“我猜也是,所以叫上你来认一认。” 得知高兰芷平安,甄华漪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而后她和李雍容猜了半天,也猜不出第二波劫匪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李雍容问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交好之人?” 甄华漪不知怎的,脑子里蓦然蹦出了李重焌的脸,夜色中,小舟里,乌程若下的味道若隐若现。 她摇摇头,道:“此事我只求了公主一人,况且,我身为宫妃,哪里来的交好之人。” 李雍容和甄华漪寻不到一点头绪,于是这件事只得作罢。 甄华漪将高兰芷之事暂且放下,一边安心养伤,一边倒数着回宫的日子。 宫外虽也有桎梏,但比起宫墙内的朱墙碧瓦四方天地要好得多。 等待回宫的日子里,为剑舞作曲的陈氏兄弟来到了甄华漪跟前。 陈氏兄弟中,哥哥风流爱笑,弟弟冷漠寡言,性情南辕北辙。 陈大郎来的时候,甄华漪身边的宫女,连傅嬷嬷和玉坠儿都笑得多了一些。 果真是能出入公侯之家的乐师。 相处了几日,甄华漪还发现,虽然陈大郎这样风流,他在谱曲演奏上的确称得上是天才。 至于陈二郎,甄华漪就没见过他摸琴弦。 她忍不住怀疑,陈二郎莫非是滥竽充数的那一个? 春日融融,琴声悠远。 甄吟霜捻着棋子,缓缓地敲。 宫女在一旁侍立,她偏头看了看窗外,似被恼人的琴音打搅到了,她走上前去合了窗,不解问道:“娘娘,甄才人真会上钩吗?” 甄吟霜将棋子落下,慢慢说道:“不过是一招闲棋罢了。” 先前为甄华漪下了巫山恨,没能将她弄出宫,甄吟霜过后差点忘了这回事,还是上一回甄华漪小腿受伤,甄吟霜派了自己心腹太医去,才知晓她体内的残毒。 知道了之后,甄吟霜让太医在汤药中加了激发药性的药材,让甄华漪更加难以忍受身体里的热度。 之后,她又借故送了甄华漪两个年轻俊秀的郎君。 若甄华漪忍受不了,与陈氏兄弟行了苟且之事,她就能解决掉甄华漪这个麻烦了。 甄吟霜捏着棋子,渐渐用力。 她讨厌甄华漪,从前倒没有十分想甄华漪死,不过,甄华漪既是皇后的人,她就不必手软了。 棋子顿然落在了棋盘上,砸出一串声响。 太监躬身小跑着进来:“娘娘,甄才人身边的玉坠儿急急去请太医,奴婢依照娘娘的吩咐,从中拦了下来,并打发了陈氏兄弟过去,奴婢偷偷去瞧了一眼,院中只有陈大郎,不见陈二郎踪迹。” 甄吟霜微微笑了:“妹妹呀,可真不让本宫省心。” 甄吟霜领着侍卫去往甄华漪的掬月阁,借口抓贼,将寝屋团团围住。 她环视一周,看见了院中紧张站立的陈大郎,却不见陈家二郎踪迹。 甄吟霜看见甄华漪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嬷嬷,一脸慌张地在抱厦外想要拦住她,便更加断定甄华漪恐怕已经中招。 甄吟霜向身边的宫女看了一眼,宫女立刻走上前来,将傅嬷嬷一把推开:“贵妃娘娘担心你家娘娘安危,怎这般不知好歹?” 甄吟霜迈步走进了甄华漪的卧房。 床榻上,只见她的妹妹紧闭着眼皱眉睡着,粉脂清涴,洇湿春衫,活色生香的美色竟让宫女们一时也看呆了。 甄吟霜道:“去搜。” 宫女便四散开来去搜那个藏起的男人,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宫女们屏息敛气回到甄吟霜身后。 甄吟霜面色难看。 没有搜到。 那个陈二郎怎会不在? 沉默之际,傅嬷嬷走上前来:“我家娘娘病重,还望贵妃娘娘寻一个医女过来瞧瞧。” 傅嬷嬷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甄华漪身体状况,她不欲甄华漪这副样子被外人看到,有损名声,于是方才试图去拦。 现在既然甄吟霜看到了,她便斗胆想从甄吟霜这里要一个医女过来看病。 甄吟霜扯出笑意道:“这是自然。” 甄吟霜走出掬月阁,看见侍卫包围之外,一个少年安静地站着,满眼无趣。 甄吟霜皱了皱眉,边上太监战战兢兢道:“那就是陈二郎。” 甄吟霜吞了一口闷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二郎迈步走进掬月阁,看见傅嬷嬷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他听陈大郎说,贵妃许诺了要派一个医女过来给甄才人看病。 陈二郎耐心站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半个医女,傅嬷嬷的焦急越来越明显。 陈二郎皱皱眉,转身走了。 身后陈大郎唤道:“哎,你去哪儿?” 傅嬷嬷在甄华漪榻边给她擦了擦汗,又打着扇子扇了许久。 她忧心忡忡,此前甄华漪也有过这种状况,可今日是严重得多了。 她没有想到甄华漪是中了毒,只以为是那燕室秘香害的。 傅嬷嬷眼中含泪,低声说道:“是老奴害了公主。” 她擦了擦眼泪,突然间下定了决心。 傅嬷嬷问玉坠儿道:“那个陈二郎在哪里?” 玉坠儿也是在为甄华漪忧心不已,她随口回道:“像是出去了。” 傅嬷嬷沉声道:“他回来后,将他悄悄带过来。” 玉坠儿迟钝了片刻,猛地抬头:“嬷嬷?” 傅嬷嬷道:“没有办法的事,”她似是说服自己道,“陈大郎风流,怕不太干净,陈二郎生得俊俏,年少小,应当尚未经过人事,公主不亏,本就是燕室贵胄,多几个情郎又如何,只是得瞒紧了,好在贵妃方才来过,应当不会再怀疑什么……” 玉坠儿咽了咽喉咙,她看了一眼甄华漪,病情凶险,是耽误不得了。 她小跑着出了寝屋,去找那个未经人事的陈二郎。 玉坠儿等了半晌,终于看到陈二郎慢悠悠跨过了门槛,她一把拉住陈二郎的胳膊,道:“快同我进去。” 陈二郎顿了一顿:“你是说进才人的寝屋?” 玉坠儿喝道:“啰嗦什么,”她又补了一句,“不许胡言乱语。” 陈二郎笑了一下,任凭玉坠儿将他拉进了屋里。 屋里,傅嬷嬷和玉坠儿虎视眈眈,陈二郎风轻云淡。 傅嬷嬷将陈二郎向榻上推了一把,陈二郎站定,回头道:“我带了医女过来。” 傅嬷嬷和玉坠儿同时哑声。 傅嬷嬷和玉坠儿暂且没有追究这个陈二郎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她们二人忙将医女迎了进去。 医女把了脉,摸了摸甄华漪的额头,再看了看她的眼睛。 医女和陈二郎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只能用那个法子。” 傅嬷嬷和玉坠儿神色一暗,又双双盯着陈二郎看。 陈二郎的眉毛皱得很紧,他沉默半晌,终于对医女道:“照实回主上。” 没过多久,一架青帷小车悄悄来到了掬月阁后门。 车帘掀开,男人步履急促地下了马车,旁若无人走进掬月阁。 傅嬷嬷吓了一大跳,只感到呼吸都要停滞,她慌张地左右看了一眼,看到旁的宫人都不在,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傅嬷嬷紧紧捏着玉坠儿的手:“是你去请的晋王?怎么能让他来,盯着晋王的人那么多,万一被人发现……” 玉坠儿忙摇头:“不是我。” 李重焌冷 冷扫了一眼傅嬷嬷和玉坠儿,医女事无巨细地禀报了这里的事,没有漏掉傅嬷嬷想要让陈二郎为甄华漪解毒的事。 李重焌走进寝屋,陈二郎也跟在了他的后头,李重焌道:“卫离,去外头候着。” 卫离也就是陈二郎转了转眼珠,他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竟将晋王惹恼了。 他看着晋王抱着甄氏走了出来,用身上的氅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像是怕被人看去,这般珍而视之的样子,让卫离撇了撇嘴。 可别耽误大事啊。 马车动了起来,李重焌抱着甄华漪,温香软玉在怀,他却面色沉凝。这几日里,他脑中塞满了太多的东西,养父母一家的枉死,看不见的危机,还有他真正的身世…… 这几日他忙着和张固卫离商议着所谓的大事,刻意将旁的事都撇在了一边,包括甄华漪。 但听闻甄华漪的状况,他还是来了。 当时他正在听张固讲他布下的计谋,突然得知甄华漪的消息,就匆匆出了书斋。 他仿佛看到张固担忧的神色。 无须担忧,他不会改变自己的筹划。 李重焌想着。 但甄华漪…… 甄华漪是个麻烦事。 若他以全然的理智行事,他应当设法将甄华漪送到他兄长的榻上,而不是自己过来。 毕竟他已经决定要替代赵毅,西征凉州。 李重焌心事重重,不曾注意到甄华漪已经将整个身子贴到了他的身上。 幽甜的香气一丝一缕地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垂眼一看,甄华漪脸颊绯红,眼睫濡湿,她双膝跪在座椅上,耻骨紧紧贴着他,没有一丝缝隙。 李重焌握紧了手指,拇指上的扳指膈得略微发疼。 他伸手想要推开她,她却缠手缠脚得紧,这让李重焌想起曾养过的像一只过度热情的、总想要往人身上扑的幼犬。 李重焌没有能推开她,她伏在他的耳边,呵出潮热的水汽。 李重焌耳廓烫红,他呵斥道:“下去。” 甄华漪置若罔闻,她浑浑噩噩,只感到心中有一股急切,她急得快要哭了,却不知自己在急着要什么,她只会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个男人。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究竟要做什么…… 李重焌费力抵制之时,突然喉结上一痛,他被甄华漪这只无赖的小狗咬了。 他气极反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濡热的舌尖试探着舔了舔,像是在不好意思地道歉和安抚,接着,她还是无师自通地吮了起来。 李重焌被推得倚靠在壁上,他闭上眼,发出低低的鼻音。 他的手顺着甄华漪单薄的脊骨往上,握住了她纤弱的后颈。 他与她耻骨紧密相贴,中间渐渐也没有了空隙。 甄华漪坐在他的腿上,前后碾了两下,李重焌呼吸骤然一紧。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 第50章 急迫深深地吻了下去。 钱葫芦候在宅子里,等候着晋王殿下大驾光临。 他并没有弄清楚晋王为何突然要来此处,这宅子买下后,晋王陡然之间就失去了兴趣,他一顿奔波,还惹得晋王不快,倒是让张得福嘲笑了良久。 今日他没有跟在晋王身旁,是京兆尹突然找上了他,言辞隐约地让他将宅子打扫干净,说是晋王马上会来。 钱葫芦吩咐着宅子的管事和仆妇,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他们手脚麻利,刚刚打扫干净,就听得前门一阵马嘶声。 钱葫芦忙迎了出去。 院门外,一辆青帷油车停下,车中下来一人,钱葫芦一看,正是李重焌。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李重焌却身穿着一身鹤氅裘,钱葫芦心中一咯噔,暗想莫不是病了。 他下车的动作也不比往日轻捷,他面上带着薄红,仔细一看,额上生了细汗。 钱葫芦想要靠近一些去扶他,刚一走进,却见李重焌冷冷看他一眼:“退下。” 钱葫芦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说话。 他向后退了两步,突然听见一声又细又柔的声音:“动一动嘛……” 钱葫芦头皮一紧,看到墨黑的鹤氅裘中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手臂,想要勾上李重焌的脖子。 李重焌黑着脸将那只手臂塞了进去,步履飞快。 钱葫芦的心砰砰直跳,他环顾四周,不知旁人有没有看到李重焌这惊世骇俗的行径,他板着脸道:“都退下!” * 马车停后,李重焌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握着甄华漪的腰,情不自禁动了动胯,但理智很快回笼。 他定定看着甄华漪,咬了咬牙,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氅衣中。 下车的时候,李重焌动作一顿。 甄华漪双腿勾住了他的腰。 她的双腿浑圆柔软,细腻的肌肤汗涔涔地贴着他,李重焌想起她在猎场骑马的模样,那时候的她生机勃勃,双腿结实有力,随着马背颠簸,上下摇摆…… 李重焌强行扼住自己的思绪。 甄华漪紧绷着双腿,这感觉和从前类似,也让她想起了骑马的时候。 她夹着李重焌的腰,动了起来。 李重焌呼吸一滞,锦袍之下的裈裤绷得有些难受。 薄薄的绸布很快被打湿了,间隔几近于无。 甄华漪感到更难受了,细声细气道一句:“动一动嘛……” 李重焌可没疯。 但离疯也差不了多少。 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她这般失态,和真做了什么,有什么区别。 李重焌两步并作一步,大步往寝屋走去。 他一手托着作乱的甄华漪,一手合上了门。方才急切的甄华漪双脚一落地,却反手推开他要走。 李重焌眸光略暗,揽住了她的腰身,她腿脚一软差点跪到了地上,还是李重焌将她捞了上来。 甄华漪挣扎着逃脱之际,却是被他从身后掰过了下巴,强按着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唔……” 甄华漪发出的声响,悉数被李重焌吞吃了下去。 甄华漪被从身后压住,抵在了门上,李重焌热烈又急切地吻。 门框轻微又克制地晃动起来。 甄华漪手指抠着门上的浮雕,指尖的丹蔻不小心脱落了稍许,嵌在朱漆雕花上。 李重焌骤然松开了手,低声道:“抱歉。” 甄华漪头脑不清醒,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素白的裈裤上洇出了些黏稠的印子,李重焌说完抱歉后怔了半晌。 甄华漪迷迷糊糊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还没看出个究竟,就被一只大掌蒙住了眼睛。 他极用力,显得稍许慌忙,甄华漪被他推得直往后仰。 李重焌忽然松开了手。 反应过来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很快不值一提。 他为自己耽溺其中,难以自控而懊悔。 做这种事,是为了解甄华漪身上的毒而已。 仅此而已。 他应当将甄华漪送到皇兄的榻上,却终究不甘心将她拱手让人。 他鸠占鹊巢,这本就私心过重。 若是享受其中,不仅是私心,还有私欲,更添一分卑劣。 李重焌神情复杂地看着甄华漪,却见到她懵懵懂懂地抬头,一双眸子雾蒙蒙的,让他心口发胀。 李重焌倏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松软的寝榻之上。 珠帘碧帐摇荡,珠玉相撞,琤琤琮琮。 宅子里不知何时点起了灯。 甄华漪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纱窗外灯影在不断晃动,她茫然地想,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在玩灯笼。 接着她发现,不止这一处灯影,四周的灯影都在摇晃。 ……原来不是灯在晃,是她在晃。 她在黑暗之中看着覆在她身上的李重焌,他一板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泄露,只一下一下。 他这般从容,她却不然。 心口的酸/胀很快化为了另一种汹涌的东西,甄华漪眼前渐渐模糊,她像是化为了一滩水,在鼓胀着冒着泡泡。 昏迷之际,耳畔的呼吸声咻咻。 他骤然退了出来。 一滴汗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李重焌伸出拇指将汗渍抹去,为了缓解继续的冲动,他难耐地低头衔住了她的唇瓣。 他抽身起来,并没有解决完自己的问题。 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消了下去。 他不能快活,不该快活。 李重焌消了火气,重新上了榻,他抚了抚甄华漪的鬓发,在她的眼角亲了一亲。 他有些疲倦有些餍足,拥着甄华漪,就要入睡,突然将却听见了敲门声。 李重焌皱了皱眉,小心将甄华漪放下,他披衣起身,走出了门外,反手合上了门,他低声不悦道:“何事?” 门外,张固和卫离一身戎装,面上是掩 抑不住的激动,张固道:“赵毅军营哗变,皇帝急召殿下平乱。” 李重焌缓缓扣上腰间玉带,不见亢奋也不见紧张,只是格外平静。 * 军营火光冲天,一片狼藉。 哗变是在夜里发生的。 赵毅和梁丰两派的矛盾渐渐明显,在那个女子出现之际,更是激化到了顶点。 梁丰在夜里派人偷窥赵毅,赵毅误以为他在行刺杀之事,勃然大怒,随后点兵要去捉拿他。 梁丰匆忙应对,深夜里,军府中开始自相残杀,血和尖叫挑断了兵卒脆弱的神经,很快这场混乱愈演愈烈。 不知敌人是谁,只知道拿着刀将旁人杀了,自己就安全了。 李重焌犹如天神降临,制止了这场混乱。 他骑一匹黑马,一身兜鍪甲胄,在夜色里泛着微茫的银光,他的银枪上滴滴答答的血,像是小溪一般。 他身后的兵士是黑压压的一片,面色整肃。 混乱结束之后,李重焌脱下沾满鲜血的甲胄,张固双手捧上兵符,道:“恭喜殿下。” 李重焌接过兵符,随手掷在案上,看得张固心头一跳,几乎想要伸手去接。 李重焌道:“何喜之有。” 张固知道李重焌心里不太痛快,他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张固走出大帐,眯了下眼,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是高兰芷。 哗变发生之时,高兰芷这个弱女子一直待在军营里,从未离开。 前夜,她被人捆绑着手脚蒙着脸从梁丰府中掳走,劫匪摘下面罩后,她安静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被掳到了大帐中。 她并不慌乱,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没过多久,赵毅出现在了帐中。 赵毅形容狼狈,眼眶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他静静盯着高兰芷,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虓虎。 高兰芷察觉到了危险,尽管坦然接受一切,却也下意识地害怕着他。 赵毅别开眼,看了一眼高兰芷手腕上的麻绳。 麻绳捆得很紧,将她的手腕勒出了血痕。 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高兰芷扭过脸,闭上眼睛,拒绝和他对话。 她失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闭着眼,过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动静,睁眼一看,赵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赵毅一整晚上没有回来,高兰芷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有想到到了夜里,军营彻底乱了。 高兰芷手无缚鸡之力,被捆住双手,扔在这里,她几乎察觉到死亡逼近。 竟然有人来救她。 一个小兵,一声不吭地来帮她割断了绳子,高兰芷问他,他也不答,高兰芷便知道,他是赵毅派来的人。 之后,高兰芷东躲西藏,幸运地遇上了张固。 局势已然明朗。 她不曾失败。 是赵毅失败了。 痛快吗? 并不见得。 高兰芷情绪上有许久的空白。 她幼时是千娇万宠的翁主,从未在男人身上吃过亏。 上天却将赵毅送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刻骨铭心的磨难。 初到赵毅身边,她为了活命,只能自甘下贱,使尽手段讨好。她见到过赵毅府上的宗族姐妹,她们身份高贵,娇艳如花,却宛若牲畜一般,被赵毅送给了部下的好色之徒。 几经易手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她们只会被人一再抛弃,一再转送,最后沦落成营妓,受尽折磨而死。 高兰芷如何不惧,如何不恨。 每天在白日里对赵毅笑上一次,夜里就会厌弃自己一分。 她这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地讨生活,于赵毅,却是一场风花雪月。 多么可笑。 她不知赵毅是何时将她放在心上的,她时至今日也仍然不信这恶鬼会有什么正常人的感情。 只不过是不服输罢了。 他出身寒微,却有了如今的成就,怎甘心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栽跟头。 他发觉了她的虚情假意,便开始反复无常地折磨她。难道用这种手段,逼她假装情深,就能让他开心? 她假装了,他的确不曾开心。 他就开始变本加厉。 他这种穷凶极恶之辈惯常用的手段就是威胁,她身边人的命,被转手送人的甄氏女,还有深宫里的甄华漪。 她想要缓和矛盾,但赵毅不愿叫停。 人命在赵毅眼中不过是蝼蚁,他肆无忌惮地杀人,几乎要逼疯她。 她乖顺许久,但终究被他逼出了一分狠劲。 她杀了自己的孩子,以命偿命。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转机出现在甄华漪身上。 原本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试探,没有想到甄华漪真的办到了。 逃脱赵毅的掌控后,有时醒来,她会怔怔半晌。 山中薄雾弥漫,鸟声啾啾。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她平静地过了三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像寻常农妇一样织一匹布。 第三天,她剪断了这几日勤劳织就的布匹。 她答应了张固的请求。 即便是躲在深山里,平静的生活也离她太远,她心中的仇恨不曾断绝。 只有赵毅死了,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 高兰芷的绣鞋踩在血水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她并不害怕,也不兴奋。 张固在身后叫她:“高女郎。” 他道:“你想看看赵毅的尸首吗?” 高兰芷脚步一滞,许久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赵毅?我并不认识他。” * 夤夜。 傅嬷嬷被一架朴实无华的青帷油车带出了行宫。 一路上她心惊胆颤,不光是担心自己被禁卫军发现,更担心自家的公主。 甄华漪被带走前的身体状况傅嬷嬷很清楚,一想到晋王可能对她做的事,傅嬷嬷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公主娇弱,又神志不清,晋王身居高位,自不肯服侍人的,只怕顾着自己痛快,将公主弄得狠了。 马车停了,钱葫芦道:“嬷嬷,下车吧。” 傅嬷嬷下车,欲言又止地看了钱葫芦一眼,走了一会儿,她试探道:“我家娘娘病弱,多谢晋王殿下出手相救,敢问公公,殿下请的是哪一位大夫?” 钱葫芦面色古怪,道:“是晋王殿下自己。” 傅嬷嬷一怔,反应过来,心中绝望不止。 傅嬷嬷走进了卧房。 隔着珠帘,她看见甄华漪安静地睡在榻上,半片迤逦的裙角拖到了地上。 傅嬷嬷打起珠帘,只见甄华漪紧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嘴唇却红肿得显眼。 她脖子上也有几点红痕,直蔓延到衣襟,傅嬷嬷越看越心惊。 傅嬷嬷不忍再看,猛地放下帘子,她知晓自己身份低微,没有资格质问,但还是走到了门口,问钱葫芦道:“钱公公,晋王殿下在哪里?” 夜很深,廊檐上灯笼的火光都驱不散浓雾般的黑暗,钱葫芦心虚回答:“半夜里有急事,殿下出门去了。” 傅嬷嬷心里更是愤愤。 可见晋王对自家娘娘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情,不然怎能半夜将人扔在榻上,自己一走了之? 钱葫芦望着傅嬷嬷含着隐怒的脸,转开了眼。 在钱葫芦等人的遮掩下,傅嬷嬷将甄华漪带回了行宫。 不知是身上残毒的影响,还是夜里折腾得太狠,一路上甄华漪不曾清醒,只在马车碾过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时,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地动了?” 傅嬷嬷满心酸涩心疼,摸了摸甄华漪的头,正要解释,她却又昏昏沉沉地歪头睡过去了。 这一觉,甄华漪睡到了大天亮。 甄华漪睁眼,透过影影绰绰的秋香色软烟罗帷帐,看见屋里轻手轻脚晃动的人影。 玉坠儿的声音响起:“都这时候了,娘娘还没有醒来,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傅嬷嬷道:“之前的那个太医往后再不能找了,去找郑医女来瞧一瞧吧。” 玉坠儿道:“可是郑医女似乎是……的人,我如何请得过来。” 她声音一含糊,甄华漪没有听清楚她说的名字。 傅嬷嬷却笃定道:“去请便是。” 甄华漪听到这里,忙坐起身来,想要阻止,她在宫里习惯不惹麻烦,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才起身,就觉身上被车轮碾过一般到处酸疼。 甄华漪动作一滞,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昨夜模模糊糊的片段。 帷帐揭开,傅嬷嬷一脸担忧问道:“娘娘醒了?” 甄华漪迟疑开口:“我昨夜……” 玉坠儿在旁边正要回答,却被傅嬷嬷一个眼神制止了。 傅嬷嬷对着甄华漪说道:“昨夜,娘娘得幸于圣上。” 甄华漪细长的眉微微一蹙,玉坠儿紧张得直看傅嬷嬷,傅嬷嬷这时也有些心虚,但她强装镇定,闭着嘴等甄华漪说话。 良久,甄华漪轻叹一声,神色有些复杂,仿若是认命,仿若是圆满。 傅嬷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忘加上一句:“只是娘娘,奴婢昨夜忖度圣上言语,仿佛他不愿意将临幸之事外传,娘娘勿要对他人提起。” 她小心地补上这样一句,又是紧张地看甄华漪的反应,害怕被看出破绽。 但甄华漪没有丝毫怀疑,反而有种正当如此的释然,她道:“我知道了。” 从前李元璟似乎对她也有这般的嘱托,他心里记挂着她的姐姐,不愿意让甄吟霜伤心,甄华漪并不意外。 甄华漪将昨夜的事问完,在傅嬷嬷的搀扶下穿衣起身,站起的时候,她突然一顿。 昨夜的动作重复了太多遍。 身体里仿佛还滞留着贯穿填满的错觉, 傅嬷嬷关切问道:“娘娘身子不舒服?” 甄华漪面颊微红,道:“没有的事,嬷嬷胡说什么。” 懒起梳妆,傅嬷嬷往她脖子上的红痕不住地扑珍珠粉,好在那些红痕的位置偏下,用稍微严实的衣裳遮掩,一般是看不见的。 晋王还算是没有太过张狂。 甄华漪在铜镜里看着傅嬷嬷一脸愤愤的样子,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声音细细,仿若心虚:“嬷嬷,我这几日养病,就不出门见人了。” 傅嬷嬷道:“晋王西征在即,圣上要去骊山老母宫祈福,娘娘到时候说不准也要去。” 李重焌的名号猝不及防跳到了甄华漪跟前,甄华漪心尖一颤,方才面对傅嬷嬷的心虚之感又翻了几番,也不知为何。 她对自己的反应兀自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晋王?西征?” 随后,甄华漪听到了这个早几个时辰震惊长安的消息。 军营哗变,赵毅身死,李重焌临危受命,平定骚乱,领兵出征。 李重焌……要走了? “娘娘,”傅嬷嬷突然语气加重,肃然说道,“从前奴婢没有制止娘娘和那位殿下的来往,是奴婢不该,如今赵毅既死,圣上对娘娘也不再似从前冷漠,娘娘应当安心做一个妃嫔,小心侍奉。” 甄华漪依旧愣愣,像是在出神,傅嬷嬷严厉道:“娘娘!” 甄华漪神思回笼,微怔说道:“嬷嬷……” 她望见傅嬷嬷严厉的眼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傅嬷嬷的话上,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嬷嬷曾说,我们姓甄的女郎,毋需对任何男子曲意逢迎……” 她笑了笑,“这世间哪有这般好事。” 傅嬷嬷神色一黯。 其实,就连曾经贵为公主,甄华漪也并不是随心所欲的。 从前她身边,总是围着许多的少年郎。 不管名门世族的公子,军阀豪强的儿郎,甄华漪都会去刻意结交,她生得美貌,身份又高,那些少年追逐着她,众星捧月。 她并非只为玩乐。 她的母后出身寒微,凭借美貌宠冠六宫,没有家族,没有皇子,还有一个妖后的名声,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甄华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敢细想。 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就会缠着傅嬷嬷要饴糖吃。 口舌甜得发苦,但当偷偷跑进书房,和那些少年们一同说笑时,她望着他们,就又有了安全感。 她望着的是“他们”。 从来不是单单一个“他”。 她喜欢那些少年郎们,却也从未因为哪一个的离开而感到特别惋惜。 现在她听见李重焌要离开的消息,却失神良久。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现在她手里的砝码太少,所以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李重焌,要离开了啊…… 她怀疑,以李重焌的野心,他未必会再回长安。 甄华漪蓦然想起深夜里泛舟湖上时,李重焌衣襟中乌程若下的清冽酒香。 那便是最后一次见面。 奇怪,他人尚未离开,甄华漪却有了怅然的想念。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把他当作是了朋友? * 果如傅嬷嬷猜测的那般,李元璟祈福之行,也捎带上了她。 傅嬷嬷看起来半是欣喜半是忧虑,甄华漪猜不出她为何忧虑,便对她说道:“嬷嬷,圣上既已与我同房,便是不再嫌弃我了,这趟出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为何,她这般宽慰反倒让傅嬷嬷眉头皱得更紧。 去往老母宫这日,是个阴天,天气闷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雨。 李元璟与众位妃嫔为此次战事祈福之后,他便携着甄吟霜去山岭看花。 甄华漪望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相伴的背影,忽觉手背一湿,原来是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头上被一柄伞挡住,甄华漪回头,却见是贺兰般若。 贺兰般若呆呆看着李元璟和甄吟霜的背影,而后回头对甄华漪一笑,说道:“圣上同贵妃去赏山樱,”她顿了片刻,道,“山樱有什么好看的,不若牡丹华贵,不若桃李艳丽。” 甄华漪此前和贺兰般若并没有什么来往,因此听了她隐约嘲讽甄吟霜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傅嬷嬷这时赶紧上前一步,为甄华漪撑起了伞,她分辨不出贺兰般若是敌是友,只管要支开甄华漪,于是说道:“娘娘不是说要去看山洞壁画么?要趁着雨小快些走了。” 贺兰般若笑了一下,也没有多纠缠,目送这对主仆二人走远。 去看山洞壁画也并非是借口,甄华漪自幼受皇家教育,不曾钻研过政事,但琴棋书画皆通。 甄华漪小时候没有想过学这些东西的用处,但必定是有用的吧。 雨渐渐下大了,甄华漪和傅嬷嬷又都不识路,这一路走得颇为狼狈,不知不觉地却走到了一片山樱丛中。 这时节山樱开得正好,甄华漪走过山樱丛时,落了一身细小花瓣,傅嬷嬷上手给甄华漪拍着身上的花瓣,却见一个奇怪的人追了上来。 傅嬷嬷往甄华漪身前一拦,警惕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啊啊了许久,看来是神宫里的哑仆。 傅嬷嬷分辨不清这哑仆的好坏,勉强应答了几句后,就护着甄华漪离开了,甄华漪走远后,犹不放心地问道:“他似乎有话要说。” 傅嬷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华漪和傅嬷嬷便放下了这件事,两人终于找到了山洞旧壁画,虽有些斑驳,但能看出原本的瑰丽色彩,飘逸姿态。 甄华漪仰着头,神采奕奕,极为认真地看过了整面墙,最后,却只是垂下了眼睛,道一声:“走吧。” 傅嬷嬷道:“没有娘娘想象中好么?” 甄华漪又瞧了一眼壁画,道:“更好,只不过观之不足,往后却并无多少外出的机会了……走吧。” 山洞周围都是红土, 因为下雨打湿了,绣鞋上便沾了一脚的红泥。 甄华漪和傅嬷嬷走到半路上时,雨势陡然大了起来,好在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便小跑着进去避雨。 这雨不知何时停,甄华漪等了好一会儿,见到两个穿着蓑衣的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方才在山樱丛中见到的哑仆。 哑仆又是啊啊了几声,他旁边一个道童模样的人说道:“他说有人在找你。” 哑仆见道童说出了自己的意思,高兴得直点头。 甄华漪问道:“麻烦这位道长问问,是谁在找我?” 哑仆手忙脚乱地答了半天,这回道童却是紧拧着眉,半晌后摇摇头,道:“……我看不懂了。” 哑仆和道童相顾无言,见雨势小了些,两人又披起蓑衣走了出去。 有谁在找自己? 这事没头没尾的,甄华漪猜不出是谁。 傅嬷嬷道:“要是是圣上在找娘娘的话,可要赶紧回去了。” 甄华漪颔首。 她看着傅嬷嬷举起油纸伞,伞骨撑开,轻微的吱吖声混着雨声。 但接下来,却是油纸伞收起,雨滴簌簌落下的声音。 甄华漪转身,看见凉亭对面,李重焌收好伞,正在抬眼看她。 甄华漪一时间又惊又喜,惊是毋庸置疑的,喜却不知从何而来。 “殿下,你也在这里?” 李重焌嗯了一声,他见她看过来,神色微妙地有些闪烁,攥着油纸伞的手指渐渐用力。 甄华漪问道:“殿下来此,是有事禀告圣上么?” 李重焌拧眉看着她,道:“当然不是。” 甄华漪倒是疑惑了,既然不是为了见李元璟,他随时都要开拔,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突然来了这里做什么。 他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动,却道:“你身子如何?” 甄华漪被他突然的寒暄弄得愣住,只好礼貌回答:“劳烦记挂,一切都好,殿下您呢?” 李重焌又是神色莫名,半晌才道:“并无亏损。” 甄华漪打量他,他肩上湿了半片,脚上的鹿皮靴上沾染着红泥,衣襟中落着山樱的花瓣。 他也去了山樱丛,神仙洞。 好巧。 但甄华漪马上意识到,哑仆所说的找她的人,就是李重焌。 她疑惑问道:“殿下找我有事?” 李重焌深深望着她,仿若也浸着了凉亭外滂沱的水汽。 他说:“等我。” 恰好轰隆一阵雷声响起,甄华漪听清楚了李重焌的“等我”,但却以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比如是,等我回来后,等我得胜后之类的话。 于是甄华漪只是愣愣站着,并不作声,她等他把话说完,却见李重焌的眉毛越扬越高,对她怨气横生。 甄华漪不解,只得提醒他把话说完,她软声道:“我等着呢。” 李重焌顿时像一只被戳破的河豚,满身的怨气倏然消散无踪,他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对我也……” 他猛然止住,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甄华漪费解地看着他转了身来回踱步,后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地扎进了雨中,就要离开。 甄华漪只觉他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又折了回来。 他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对皮影小人,强行塞到了甄华漪的手中,接着离开了凉亭。 这回是真的走了。 甄华漪低头看着手中的皮影小人, 她手指上犹带着李重焌滴落下的水珠,他已经不见踪迹了。 * 大雨中,李重焌只身骑一匹黑马。 雨水打湿了他的眉眼,他伸手抹了一把,神色不改,只是定定地往前看着,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浓稠的黑。 李重焌想起那日卫离风尘仆仆从长安城中带来的消息。 徐氏灭门一案背后的主使是他自己的亲舅舅。 甚至,极有可能是太后的意思。 李重焌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徐家,同他的“兄弟姐妹”们不同,他不能唤徐夫人“阿娘”,尽管他心里很想。 徐氏夫妻从小就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是因为他身子骨太弱,才寄养在了徐家。 徐氏夫妻敦厚,在他们的描述下,李重焌相信,父母并没有抛弃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长到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出现了。 李召剑眉星目,大气爽朗,李重焌记得他是如何将幼小的自己抱到马上,李重焌坐上马背也毫不惊慌,让他欣喜大呼“真我麒麟儿”。 李重焌于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不甚擅长马术的兄长。 父亲李召正如徐氏夫妇的描述,也正合李重焌的想象,李重焌带着期待与欢喜,告别了徐氏夫妇,跟随李召回到了长安。 然而,母亲贺兰氏对他极为冷漠,李重焌费尽心思讨她欢心,扮得个活泼淘气的样子只为让她一笑,贺兰氏眼中却尽是厌烦。 李重焌偶尔听说,当年母亲生他生得艰难,于是对他颇有不喜,又有人算出他和兄长相克,于是贺兰氏狠心将他送到了徐家。 李重焌当年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知道这一切后,日益乖戾,恰逢战事起,贺兰氏要将他送到陇西老家避乱。 他在西行途中逃了出来,孤身前去随军。 他在军营中如鱼得水,有天赋,也能吃苦,渐渐混出名堂,甚至在燕帝围困孤城的时候,领了上百号人马,将燕帝救了出来,一时间风头无两。 燕帝亲自问了他姓名,李家这才知道这位神勇的小将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春风得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长安,快些将好消息带给徐氏和贺兰氏。 徐氏生辰将近,他还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陇西寻到的皮影班子,要为徐氏祝寿,徐氏喜欢看皮影。 只是回到长安后,他猝然得知了徐氏满门惨死的消息。 他握着皮影兽皮,目眦尽裂。 他心中隐约有猜测。 是否是因为他战功渐隆,而徐家对他恩情太重,才让自己的家人忌惮。 他不敢想,不能想。 父亲势力日盛,贺兰氏朝中显赫。 他也没有资格去想。 此后他为父兄南征北战,渐渐在母亲贺兰氏脸上看到了更多笑容。 他的父亲南面称孤,他的兄长地位稳固。 他骁勇善战,看似无拘无束,却时常感觉到自己身后萦绕着许多看不见的线。 他好似自己手中的皮影人。 那日,卫离查出的真相,终于让他心口久悬的大石落地。 果然,当年他费尽心思地出人头地,没有带给徐氏一家任何好处,反倒是给了他们一道催命符。 是舅舅贺兰恕做的。 贺兰恕依旧是他的舅舅,但他的母亲原来是另有其人。 当年李召与贺兰大娘子两地分居,感情冷淡,贺兰家为了继续拉拢这个贵婿,将已经定亲的庶出女儿,送给了李召。 那个女子原本可以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却死在了后宅斗争中,在李重焌出生之时撒手人寰。 贺兰大娘子怨恨这个妹妹,连带着怨恨李重焌。 但无论生母或是自己,谁不是被家族一手掌控,挣脱不能。 凭什么,自己会是皮影,而他们却是执线人? 李重焌不甘心。 留在长安,只会被渐渐剪除羽翼,李重焌想明白后,便设计弄死了赵毅。 西北天高地阔,待到兵马养成,他会有从容归来的一天。 只是、只是…… 满目猩红之中,他忽地找回了一点清明。 甄华漪。 想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有些慌乱。 这一别之后,会是怎样光景。 不必担忧,不必担忧。 已经做好了约定,她会等他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风雨更大,他终于在溟濛之中,看到了幽微光亮。 他快到军营了。 他便抛下迟疑,策马狂奔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信笺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李重焌离开后,骊山之行也将近到了尾声。 李元璟挂心西征,没有了玩乐的兴致,便带着后宫妃嫔和文武 百官回到了长安。 一切和从前一样,但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 才回宫的几日,傅嬷嬷总是忧心忡忡地偷看甄华漪,在甄华漪回头的时候,又总是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 傅嬷嬷察觉到,这几日里甄华漪总是无精打采的,这让分外警惕。 纵容甄华漪接近晋王,这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卫国公已死,危机解除,晋王本人,对于甄华漪来说才是危险。 傅嬷嬷并不想甄华漪和李重焌牵扯过多,因此瞒下了那日甄华漪和李重焌共赴云雨之事,只让甄华漪以为,那日她侍奉了李元璟。 今夜,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傅嬷嬷将门窗关严实了,又点亮了一盏油灯送到甄华漪书案上,她本以为甄华漪在看书,走近一看,却见她在静静看着桌面上的什么东西。 傅嬷嬷眼皮一跳,桌上赫然是李重焌那日递给甄华漪的皮影小人。 傅嬷嬷听见甄华漪有些不解,有些怅然地问道:“晋王将这一对皮影人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傅嬷嬷故意不当回事地说道:“不值钱的小玩意,许是他身旁的那个公公买来给他逗乐的,他就随手送给了娘娘你。” 甄华漪否认着傅嬷嬷的说话,她辩道:“定是有什么含义吧,这是一对儿男女。” 傅嬷嬷一顿,看向甄华漪,语气依旧是以往的慈爱,莫名又仿佛带着些严厉:“娘娘为什么在意晋王的意思?” 被傅嬷嬷一质问,甄华漪顿时有些发懵。 是啊,她究竟在在意着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 风雨声急切,却也吹不开打不开她混乱懵懂的心扉。 傅嬷嬷在一旁看着她的沉思,心中警铃大作。 几日过是皇帝寿辰,各宫妃嫔都为宫宴上的打扮费尽心思,一时间,尚服局里每日宫人来往,络绎不绝,可谓是热闹极了。 玉坠儿这日捧着新衣裳走进了绿绮阁。 骊山之行,皇帝虽不曾对甄华漪有多么在意,但也是渐渐入了眼,尚服局消息灵通,因此没有刻意苛待绿绮阁的宫人。 傅嬷嬷一瞧玉坠儿欢欢喜喜走进来,忙将她拉到了一旁,傅嬷嬷翻了翻尚服局送的新衣裳首饰,沉声说道:“只怕娘娘心有所属,不肯为旁人费心思。” 傅嬷嬷想起了那日,风雨亭中,李重焌要甄华漪等他,甄华漪满口答应的样子。 玉坠儿被傅嬷嬷这样一说,也不安起来,她犹豫问道:“那……还送进去吗?” 傅嬷嬷叹了一口气:“送进去吧。” 傅嬷嬷忧愁不已,她想自己要稍微静一静,但很快听见了屋内快活的笑声。 傅嬷嬷不解地走了进去,却见甄华漪已经穿上了新衣裳,单丝碧罗裙,裹着纤纤瘦腰,她转了几个圈,问道:“可算得是圣上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之姿?” 玉坠儿忙着出主意:“行动之时再虚弱些,装个病西施而已,有什么难的,那位只占了个‘病’字,娘娘你三个字占全了呢。” 傅嬷嬷咳嗽一声:“不要胡言乱语。” 玉坠儿忙捂了嘴,不敢再说了。 傅嬷嬷对着甄华漪瞧了又瞧,她正在挑选着首饰,对皇帝生辰之事极为上心。 傅嬷嬷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已经和晋王盟定了吗? 傅嬷嬷悄悄扯了扯玉坠儿的袖子,将她带到角落里问了话,玉坠儿疑惑道:“嬷嬷为何大惊小怪,这不是同往常一样么?娘娘就算喜欢了晋王,再多喜欢一个又何妨?” 傅嬷嬷无言以对。 原来甄华漪并没有将李重焌同她的那些少年们区分开来。 还是,没有开窍啊。 傅嬷嬷百感交集,却又放下了一颗心。 甄华漪精心打扮,一身碧罗裙,清丽又动人,她赴宴之时,明显感觉到李元璟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几息。 宴会按部就班,同寻常没什么区别,太皇太后和太后相继离开后,李元璟回到清思殿处理政务。 王保全静气凝神地站在殿外,他抬头望一眼杨七宝,诧异地看见后者也是老神在在地站着,王保全心中暗骂杨七宝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李元璟在宴会中瞧了甄华漪几眼,王保全看得一清二楚,清思殿的宫人都密切关注着李元璟的一举一动,没道理杨七宝那时候走神瞧不见。 既然看懂了李元璟的心思,作为李元璟信任的太监,这时候就该做事了。 但王保全并不想去讨好甄华漪,在他看来讨好甄华漪就是得罪了甄吟霜,这笔买卖不划算。 幸而有个杨七宝,杨七宝一向爱给绿绮阁卖好,这趟差事就留给他吧。 王保全本是这样想的,可杨七宝一动也不动,没办法,王保全只得逮了个小徒弟,让他给绿绮阁传个话,让甄才人准备着,他王保全要顺水推舟为推一把甄才人了。 杨七宝看着王保全的徒弟一溜烟儿地往绿绮阁方向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装得淡定,实则不然。 他暗地里在为晋王做事,又知道了晋王和甄氏的私情,再去撮合皇帝和甄氏,那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杨七宝和王保全相互看了一眼,杨七宝裂开嘴笑了一笑,王保全看得寒毛直竖,怀疑自己有什么疏漏,被这小子给暗算了。 王保全心中惴惴,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贵妃宫里来人。 倒是来了个司天台的灵台郎。 灵台郎称有大事要见皇帝,进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出来后,皇帝召了王保全进去。 王保全看见李元璟皱着眉,心情不甚愉悦地说道:“甄才人星宿不利,”他立在桌案旁,屈了两指扣了扣桌面,道,“不宜继续住在凤仪殿。” 王保全连忙说道:“野狐落有一宫室目前无人居住。” 李元璟摇头道:“野狐落是宫女聚居之地,太过喧闹。” 王保全有些微的讶异,他以为皇帝只想随手将甄才人给打发了,没曾想到他还在乎甄才人的住所。 于是王保全绞尽脑汁,道:“太液池畔倒是有一处刚修缮好的宫室,暑热将近,是为畏热的娘娘准备的,现下没人,也不曾赐名。” 说是为畏热的妃嫔准备,实际上就是为甄贵妃准备的。 李元璟沉吟一下,道:“赐名绿绮殿,将甄才人迁过去吧。” 王保全得了命令,忙不迭地退下去办差事,他也不忘打听打听甄华漪天象之事。 听了司天台传来的消息,他大吃一惊。 甄才人并非是和旁人冲撞,而是和皇帝冲撞。 和皇帝冲撞的妃嫔,能有什么前途,王保全都打算对迁居敷衍了事,却又听司天台的人说,并非全然是凶兆,甚至有由凶转吉之兆,只是圣上万金之躯,不能贸然与此女交接。 王保全听了这个说法,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他望向了凤仪殿的方向。 原来啊,贵妃不是不出招,是在这儿等着呢。 甄华漪迁宫一事自然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同王保全一样,许多人暗暗觉得,是甄贵妃出了好手。 只有杨七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抬头看向了西北的天。 那位的手……伸的可真长啊。 * 甄华漪带着宫人从绿绮阁迁到了太液池畔的绿绮殿。 因天象星宿之事被从凤仪殿赶走,甄华漪未免也有些郁郁,好在绿绮殿是新修葺的宫殿,环境宜人,十分清幽。 后宫六局最善捕捉风向,一见甄华漪的处境,立刻就在吃穿用度上扣减,甄华漪都准备带着傅嬷嬷玉坠儿节衣缩食了,新得宠的贺兰才人翩翩而来,给甄华漪带了些急缺的东西,还嘱咐了宫女将自己的份例每日送些来绿绮殿。 甄华漪从前总以为贺兰般若来意不善,今日一看,倒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心有仍有犹疑,甄华漪不由得问了:“我同才人一贯没什么来往,才人这般雪中送炭,受之有愧,实在令我难安。” 贺兰般若却是一笑:“我只是觉得与你投缘。” 甄华漪道:“投缘?” 贺兰般若道:“你看,我们都有个姐姐,一个宠冠六宫,一个名满长安,我们做妹妹的,是不是同病相怜?” 她如此坦荡,又说得有趣,甄华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兰般若拜访之后,没过多久,六局渐渐将绿绮殿的待遇恢复到了从前,这让甄华漪疑惑不已,贺兰般若虽是新宠,但怎么有如此影响力? 虽想不通,甄华漪也没有费心去想。 绿绮殿的日子平静无波,除了贺兰般若 偶尔拜访,其余再无旁人。 这样安静地过了好多天,杨七宝突然来了。 甄华漪对杨七宝的到来更是意外,杨七宝这人是无利不起早的,虽近些时候,他与自己宫里走近了些。 甄华漪有时候不免想一想,若杨七宝将来看出她实在没本事获宠,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眼下杨七宝来,甄华漪还是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杨七宝来不肯落座,也不肯喝茶,只是紧紧张张地将一封信偷偷塞进了甄华漪的手心,而后清了清嗓子道:“宫中多有看人下菜碟的人,才人若有难处,着人传话给奴婢,奴婢最看不惯那等人。” 这话说得甄华漪一怔,半晌只得笑道:“多谢公公。” 杨七宝要离开之际,压低声音嘱咐一句:“身旁无人时,才人再看这封信。” 甄华漪被杨七宝的话弄得战战兢兢,几乎怀疑起父亲是否还留下了什么细作在宫里。 待到无人之时,甄华漪静心凝神,正襟危坐地打开这封信,却看见了通篇絮絮叨叨。 这人才安顿下来,写信将沿途之事七零八落讲了一遍,却也不写山水之美,只写些个人见闻,笔墨多落在贩夫走卒、无方之民的身上,像是在写一封公文的草稿,只是目前看不出观点。 甄华漪满头雾水地翻到后面,看到了落款——李重焌。 李重焌? 甄华漪顺着他的落款往上去瞧,终于瞧见了一句琐事之外的问话——贺兰山北有雪,京中气象何如? 问她天气怎样,也算是问候关怀吧。 * 李重焌裹紧了黑狐氅衣,行走在贺兰山北麓,鹿皮靴碾过雪地,有轻微咯吱声响起。 连日来风餐露宿,又偶遇恶劣天气,李重焌不得不命令部队暂且休整。 他抬头看着漫天飞雪,不由得开始去想京中此时仍是春景。 他便想起了马球场上她翩跹的裙角。 他猛然间意识到,贺兰山同长安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他突然间开始迟钝地想念,又仿佛是因为距离太远,拉得这份想念愈发厚重。 他回到大帐,点起油灯,提笔却只问了一句天气。 饶是如此,他放下笔,依旧是无所适从。 他继续提笔,想了想,只将沿途见闻细细写了下来。 * 甄华漪不太明白李重焌这封信的意图,也许能隐约猜到,但想了想李重焌素日的秉性,她又摇了摇头。 为了谨慎起见,她也回了一封类似的信。 先是絮絮叨叨地写了宫里的琐事,也不管李重焌爱不爱听,接着缀上一句突兀的天气描述—— 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 悄悄交给杨七宝后,甄华漪还在李雍容偶尔串门时,状若不经意地问一问西北的战事,接着顺理其章问问她二哥的近况。 甄华漪发觉,李雍容并没有收到李重焌的只言片语。 这就很奇怪了…… 甄华漪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继续和李雍容说笑。 * 西北的风总是带着凛冽的味道。 深夜里,李重焌领军疾行数十里,打了凉州叛军一个猝不及防。 火把的油脂混着浓稠的血腥味,将士们清理完战果,只管东倒西歪地坐在了篝火边上。 李重焌困倦疲惫的时候,张固递给了他一封信。 近半年来,甄华漪和他时常通信。 细细的琐事,李重焌看了好几遍,紧缩的眉头不由得也放松了起来。他将信放进匣子里,刚要合上,却又一封封拆开来读。 他念着甄华漪写过的“长安恰三春,风光秀丽”,便伸手打开了帘帐。 帐外是粗粝的风,但李重焌像是看到了柔丽的三月长安。 一直以来的狂乱心绪,被很好的安抚住了。 自从得知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李重焌一直处于濒临发疯的边缘,他用理智强压住,殚精竭虑筹谋,只在风餐露宿的辛苦中麻痹自己,这一场战事也成了他的发泄。 李重焌将信纸塞进衣襟,他走过人群,听见兵卒们胡乱吹水。 有人起哄道:“老胡,这次立了战功,回家就要娶媳妇吧,” 老胡是个黑脸的汉子,闻言黑亮的脸庞上显出一丝薄红:“还没定下呢。” 边上有人故意笑道:“老胡,听闻那个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你出来这么些天,别不会吹了吧。” 刚刚路过的李重焌慢慢停下了脚步。 老胡气得锤了那人一拳,那人疼得只哎呦,道:“老胡哥,弟弟是在为你出主意啊,快写封信托人捎给小娘子,让小娘子定定心,安心等你。” 李重焌若有所思,转头去看那伙汉子们。 老胡一脸为难,说道:“我半个大字都不认得,写信……说什么呢?” 边上人道:“就白话说,说‘胡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 说着说着,边上人哄笑一片,老胡脸更红了。 老胡臊得东张西望,忽然一激灵站了起来:“晋王殿下!”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道:“无事,你们继续。” 李重焌踱步回了营帐,翻出甄华漪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像是想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方才收到信的欢喜降了下来,他到底也没从只言片语中看出什么来。 他不由得想到了众人打趣老胡的话来。 小娘子家里还在相看人…… 李重焌不知老胡的小娘子有没有人在虎视眈眈,但他很清楚,甄华漪身边的确是有人的。 而李重焌并无信心,甄华漪会等他。 李重焌面色沉沉,张开信纸,将“哥哥我认准了小娘子你,小娘子你千万不要变心”之语换成了子夜四时歌的一句。 他信纸上落下一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写了这一句,他将信交给了信使后,就胡乱梳洗一番早早入睡。 今日一场恶战,他已是累极了。 一夜好眠,醒来时天光大盛。 李重焌将手臂覆在眼皮上缓了缓,适应亮光后,慢吞吞坐了起来。 今日事情不多,他有条不紊地更衣、洗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他转过身来,看见书案上乱糟糟的铺着信纸,毛笔和砚台都没有收拾。他动作一顿,终于想起来昨夜自己做了什么。 他给甄华漪留了一句酸里酸气的怨妇诗。 李重焌将帕子往水盆里一撂,大声叫人进来,兵卒闻言赶忙过来,听见他问道:“昨夜送的信呢?” 兵卒道:“连夜快马加鞭送出去了,估摸着这时候快到了兰州。” 李重焌道:“追回来。” 兵卒领命去了。 兵卒到了傍晚过来回话,道是前头跑得太快,后面怎么也赶不上多出的这一晚上路程。 李重焌只得作罢。 * 信件送到长安的时候,宫里正在焦头烂额。 起初,只是一个在常在宫外采买的小太监得病死了,后来太监房里死了一大片,终于引起大家的警觉。 是天花。 宫中人心惶惶,往日里本就肃穆的宫廷更加寂静萧瑟。 甄华漪听过偏方子,说是烈酒可以避痘,她特意托了杨七宝,要些不用的酒,哪知杨七宝送来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佳酿。 甄华漪这些日子里将好几坛的酒撒在了傅嬷嬷和玉坠儿屋里,傅嬷嬷心疼得直嚷:“撒娘娘屋里也就罢了,这些好酒省着吧,我和玉 坠儿哪里用得到?” 甄华漪道:“胡说,我是出过痘的熟身,嬷嬷和玉坠儿倒没有出过痘,嬷嬷你年纪又大了,叫人怎放心得下。” 傅嬷嬷心里直泛热,她和玉坠儿一同出去的时候,见别处宫里是一具具地将尸首拉出来,何曾将他们这些人当人。 甄华漪却不一样。 绿绮殿吃穿都要依赖宫里,想要与世隔绝是不可能了,最起码每日都得往膳房走一遭。 往常这些跑腿的活儿是玉坠儿干的,这些天里,傅嬷嬷却拦着玉坠儿自己去,玉坠儿是劝也劝不动。 这天早晨,傅嬷嬷一醒,就感到头昏脑胀的,她心里一个咯噔。 玉坠儿在窗外喊她,傅嬷嬷强打起精神,扬声道:“老胳膊老腿儿的,今日腰痛。” 玉坠儿就说:“那嬷嬷你歇着,我服侍娘娘就好。” 甄华漪早起没见到傅嬷嬷,问了玉坠儿一句,玉坠儿没心没肺,只说傅嬷嬷要歇歇,甄华漪还要再问,却见的高嬷嬷来了。 高嬷嬷深色严肃又紧张,眉宇间还夹带着些慌乱,甄华漪从未见过这位见过大世面的老嬷嬷脸上有如此神情。 高嬷嬷没等她问,只一声声催促着她前往万寿殿。 甄华漪心中一沉,怕是太皇太后出事了。 她跟着高嬷嬷匆匆来到万寿殿,走进卧房,却没有看到她预想的重病在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端端正正站着,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努力支撑着什么一般,她转头看向甄华漪。 “皇帝染上天花了。” 这消息让甄华漪震惊,但也并无天崩地裂之感,她顷刻好收拾了神色,沉稳又有力地说道:“有什么妾身能做的,太皇太后尽管吩咐。” 太皇太后似乎对她的稳重很是赞赏,又见她毫无推辞畏惧的一番话,更是动容,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小时候出过痘,已是熟身,你随老身一道,去清思殿服侍皇帝,可好?” 甄华漪道:“好。” 她曾为最受重视的公主,遇事喜欢迎在前头。 如今她的身份不再是公主,却也做不到推卸责任,哪怕要照顾的那个人是李元璟。 她其实也并没有拒绝的机会。 太皇太后暗自点头,往常瞧甄华漪同她姐姐一般娇滴滴瘦弱弱的,遇事却不慌不乱,自有一股从容,倒是个有主意的。 * 甄华漪后面才听说,太后也病倒了,病因尚且不知,贺兰皇后选择去侍奉太后,或许是孝道为重,或许是因为血亲比丈夫更为可靠。 而让甄华漪有些意外的是,甄吟霜竟然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只把凤仪殿紧锁,安静地在里头过日子。 太皇太后说起她时有些不悦:“总说她情重,如今要见她如何情重了,却……” 高嬷嬷打圆场道:“贵妃娘娘没出过痘,身子又弱,若真来了,倒好少不得人去伺候她。” 太皇太后说的这话实则只是抱怨,真叫甄吟霜过来,她未必让甄吟霜进去。 她老人家在清思殿里坐镇,为了防备天花扩散,选过来照料的人都是出过痘的,因此清思殿内人手紧缺。 照料皇帝的人本就不多,许多还是新调过来的,有些毛手毛脚,因此,许多伺候皇帝的事情,少不得甄华漪亲力亲为。 御榻上,李元璟紧闭双眼,甄华漪走上前来将他额上的帕子取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一片。 甄华漪用凉水打湿了帕子,避开出痘的地方,小心翼翼将帕子置在他的额头上。 李元璟动了起来,手臂软绵绵地抬起,往身上抓。甄华漪眉心一跳,手已经按住了他,她看见他身上的早有抓破了的痕迹,好在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 她问宫人道:“这是前几日留下的疤了,圣体不可有损,你们为何不拦着他?” 宫人战战兢兢只是不敢言语。 甄华漪思量片刻,知道他们是不敢冒犯李元璟,制止不了,不过是不敢违抗圣意,若是制止了,之后被有心人翻出来,那就是欺君罔上了。 甄华漪了然,道:“再瞧见的话,叫我过来就好。” 这实际上就是让甄华漪扛起了冒犯皇帝的风险,宫人们既感激,又羞愧,只连连应是。 甄华漪是太皇太后钦点过来照料李元璟的,李元璟安然无恙,她有大功,若李元璟一旦无常,她只怕也没个好结果。 甄华漪没有埋怨太皇太后将她牵扯进来,只把这次危机当做一场转机,她要做到尽善尽美。 为了李元璟不生疮,甄华漪要每日为他擦洗,他身上的水痘形状称得上是恐怖,甄华漪头几回总是忍不住躲开眼,几次之后却也是习惯了。 还能在太医问起病情时,面不改色地将他身上水痘的形状描绘得分毫不差。 太皇太后和太医都不由得面露惊诧。 太皇太后抚了抚甄华漪的头,叹息道:“好孩子,皇帝从前没有认清你的情意,是他瞎了眼。”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误解。 李元璟的病缠绵许久,半月后愈发凶险了,他自己都难以自控,只想用手在浑身上下挠一遍,哪有半分皇帝的体面。 甄华漪和几个宫人联手都止不住他,甄华漪静默半晌,说道:“拿麻绳过来。” “才人娘娘?” 宫女惊诧。 就连高嬷嬷也拿不定主意,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是为了圣上好,可是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不若先问过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此刻并不在寝殿,差人去找,只怕李元璟已经将自己挠破了皮,甄华漪摇头道:“照做就是,若有过错,全在我一人。” 高嬷嬷犹豫片刻,终于默许了。 宫女们绑李元璟的时候依旧缩手缩脚,甄华漪只得亲自上手。李元璟神志并不清明,他挣扎得厉害,甄华漪费力去按他的时候,手腕都被他捏红了。 绑好之后,李元璟安静了一瞬,甄华漪仿佛觉得他清醒了过来,她抬眸去望他,见他也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之后他又合眼睡了过去,甄华漪便觉得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过了大约五日后,太医带来了喜讯,李元璟的病在渐渐好转。 一日清晨,重重帷帐中的寝殿一片昏暗。 李元璟睁开了眼睛,他侧头往身边望去,看见甄华漪伏在他的床侧。 下半夜他的病情急发,太医看过后,甄华漪就一直留在这里照料他。李元璟看着甄华漪,她脸色有些苍白,脸颊被压在柔软的锦衾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 他忍不住去看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皓白如月,已经不见半分红痕,但李元璟记得那日他用力握住的时候,她手腕霎时间就红了。 甄华漪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她伏在床侧,这般柔弱,但那时的敢绑一个皇帝。 李元璟不光记得这件事,他还记得许多。 在病中时,他看起来浑浑噩噩,一双眼睛却将什么都看清了。 他还记得甄华漪是如何尽心尽力地为他擦拭,他身上的那些秽物,连他自己看了都万分恶心。 当时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气她任意妄为,后来便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她施与一切。 天家威严如此不堪一击。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全盘接受她的一切好意与恶意。 但这次,他并不厌恶她。 李元璟抬手,手掌将将就要触到她的面颊。 甄华漪若有所感,倏然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李元璟的触碰。 甄华漪仰头,看见李元璟醒了过来,她心中油然地松了一口气,她情绪还有些木然,正要挤出欣喜的微笑。 李元璟捉住了她的手腕。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李元璟的手,接着不太明白地看着李元璟,她听见李元璟低低唤她:“……华漪。” 两人一个怔愣,一个感概,仿若有什么柔软轻微的东西萦绕在二人之间,突然而至的宫女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响起,太皇太后很快赶了过来,李元璟手一松,甄华漪早已站到了一旁。 太皇太后双手握住了李元璟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只道:“好,好……” 李元璟还维持着去看甄华漪的姿势,可太皇太后来到他的身边,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了。 李元璟道:“祖母,孙儿一切都好。” 等太皇太后侧身时,李元璟只看见了甄华漪纤瘦的身影,她走出了朱红的殿门。 甄华漪走出门,她仰头看了一眼,发觉许久不见的天空竟然是这样的青蓝。 走出清思殿,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见了她,又急又喜地唤她:“才人娘娘。” 小宫女道她是和玉坠儿交好的玩伴,说玉坠儿总着急打听甄华漪出来了没。 甄华漪道:“那日走得急,也没和玉坠儿、傅嬷嬷交代上两句,清思殿里又不许旁人进出……绿绮殿一切都好?” 小宫女讪讪收起喜色,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好消息带给甄华漪,她道:“半月前,听说傅嬷嬷染了天花,玉坠儿到处求,也没能讨到药。这种时候,宫里的贵人都缺这个少那个的,哪有多的药给一个老嬷嬷,玉坠儿心中着急,想寻娘娘,可闲杂人等是进不得清思殿的……” 甄华漪感到自己前后晃了晃,她压住心慌,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第52章 昭仪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甄华漪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深恨自己的小聪明。 若她没有想要借助李元璟生病的机会更上一步,她或许会拒绝太皇太后让她照料李元璟的要求,那样的话,她就会陪在傅嬷嬷的身边了。 甄华漪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强撑着快步走回绿绮殿。 绿绮殿一片安静,甄华漪忽觉心慌,抬声喊道:“玉坠儿,玉坠儿?” 玉坠儿没有应答。 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不在殿内。 甄华漪真实地体会到了六神无主,她全无仪态地小跑了出去,差点和走进门的玉坠儿撞了个满怀。 玉坠儿惊魂不定,定眼一看,是甄华漪,霎时间惊喜不已:“娘娘终于回来了。” 甄华漪看着玉坠儿,她面色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甄华漪喉咙有些干涸,她问道:“傅嬷嬷可安好?” 玉坠儿笑道:“已经大好了。” 连日来甄华漪都没有休息好,大喜之下,她立刻有些昏厥,最后只听见玉坠儿的惊呼。 醒来时,寝殿已经掌灯,玉坠儿端着安神药喂给甄华漪,一面叙叙说到这一个月来的事。 甄华漪进清思殿的当日,傅嬷嬷就病倒了。眼下宫中正是天花肆掠,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老嬷嬷,寻太医是想都不要想的,玉坠儿去太医署里求药都求不到半颗。 玉坠儿也想去寻甄华漪,可清思殿根本不许人进出。玉坠儿走投无路,悄悄在屋里哭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一切柳暗花明。 甄华漪讶异问道:“贺兰才人请了太医来看傅嬷嬷?” 玉坠儿道:“正是呢,奴婢也没想到,从前贺兰才人亲近我们,我只当她是有坏心,没想到确实小人之心了。” 傅嬷嬷现在还在贺兰般若那里养着,想必是一切安好。 甄华漪终于放下心来,一口气松下来,精神又有些疲怠,甄华漪躺下一闭眼睡到了天明。 天刚亮的时候,贺兰般若过来看她。 甄华漪睡醒的时候,贺兰般若正在帷帐后看着她,甄华漪一时有些奇怪。 贺兰般若打破了这种尴尬,笑着道:“甄才人,你醒了。” 甄华漪道:“失礼了,”她看着贺兰般若道,“傅嬷嬷是我最亲近重视的长辈,贺兰才人出手相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贺兰般若“嘘”了一声,道:“别说这么多话,等下头晕。” 贺兰般若为她背后塞了软枕,笑道:“我救你,说不准是为了我自己呢?你不怕我什么别的主意?” 甄华漪一怔,犹豫起来,惹得贺兰般若一笑:“我说笑的。” 她的笑容渐渐隐约:“甄才人不必多想,我并无害你之意,我只是……同病相怜。” 甄华漪突然想起了贺兰般若那个人人称赞的才女姐姐。 甄华漪看向贺兰般若,对外人透露起自己对长姐的微妙心情,而那位长姐如同盛阳一般毫无阴翳的,无异于将自己的不堪卑劣暴露于人前。 甄华漪虽不会对贺兰般若有看法,但这对于贺兰般若来说,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甄华漪听闻,贺兰般若的父亲并不爱她。 同是女儿,贺兰妙法是贺兰家族的主心骨,而贺兰般若,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被贺兰家族用以联姻的工具。 她的命运就是被利用,被舍弃。 甄华漪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惊惶无助的少女时期,漆黑的宫殿里,从来光艳动人的母后抱着她在落泪。 甄华漪从案几银盘上拾起一枚蜜饯塞进了贺兰般若的嘴中。 贺兰般若衔着蜜饯,不明所以,怔怔望着她。 甄华漪笑眼说道:“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 病去如抽丝,过了大约十天,李元璟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了处理国事,他发往后宫的第一道旨意,竟是册封甄华漪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昭仪位份仅在妃位之下,从一个才人晋升为昭仪,堪称是宠妃待遇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众人虽然酸溜溜的,却也不敢置喙,毕竟此次侍疾,甄华漪是有大功的。 某一日夜里,李元璟来到了绿绮殿。 今夜最紧张之人,却是傅嬷嬷。 傅嬷嬷一直预备着这一天,从骊山回来后不久,她就设法从膳房弄来了两只兔子,打算必要时将兔血撒在床单上应付皇帝。 甄华漪觉得,傅嬷嬷得知李元璟要来绿绮殿后就一直很奇怪,也许是傅嬷嬷的焦灼情绪影响到了她,她也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耳听得门外王保全传报的声音响起,甄华漪只得收拾了心情,迎了出去。 廊下亮着风灯,李元璟着一身玄衣走来,甄华漪正要行礼,蹲了一半,陡然被他揽了起来。 他半环着甄华漪的腰肢,同她一起走进了寝殿。 他离得太近了,甄华漪嗅到了他衣襟上沾染的香气。 淡淡的沉香,应是清思殿御炉的香气。 甄华漪仿若想起了什么关窍来,但倏忽间,思绪就被风吹散了开,甄华漪犹在愣神,李元璟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 “这段时日实在忙,朕实在抽不出空来看你。” 甄华漪相信这是真的,这时日里,李元璟压根没有踏足后宫,连甄吟霜也不曾相见。 想到这一层,甄华漪忽然担忧起来,她知晓因为侍疾一事,李元璟对她尤为感激,趁着这个热乎劲,他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可这热乎劲总会有散的一天,她只能盼着往后他多惦念几分今日的情意。 甄华漪柔顺说道:“陛下国事为重,切勿挂怀臣妾,臣妾一切都好。” 李元璟笑了,灯火微茫下他看着甄华漪的脸。 她低垂着头,脸颊似芙蕖般明媚,神色又极为温柔。 李元璟从未想过他会和甄华漪如此亲近,蓦地有了种琴瑟和谐的意味。 望着甄华漪近在咫尺的脸,眉黛低颦,眼波横注。 他的胸腔里忽地涌起一阵悸动,忍不住抚上了甄华漪脸颊。 在甄华漪讶然的眼神中,李元璟还是讪讪松了手。 指尖一片柔腻,他捻了捻手指,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他很少会这般。 他并非是毛头小子,与嫔妃相处时,这种程度的接触根本不会令他有半分动容。 他往日里偏爱清秀佳人,如今却被艳色惑得失态。 “华漪,”他握着甄华漪的手,说道,“司天台道你我星宿相冲,这些时日不能亲近。我虽不在意,可母后不会坐视不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们再……” 他捏了捏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虽对今夜的事早有准备,听李元璟这样一说,却并没有失望,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今夜李元璟靠近她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明明是熟悉李元璟的身体的,可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陌生。 听李元璟这样说,她道:“我晓得的,没关系。” 李元璟略带遗憾地离开了。 他离开没多久,杨七宝带着一副牙疼的表情悄摸过来了。 杨七宝看着甄华漪,连连叹息了好几声,道:“我的好娘娘,您是要害死奴婢啊……” 玉坠儿怼他:“杨公公在胡说什么呢。” 杨七宝不解释,愁眉苦脸地将几封信递给了甄华漪,又叹着气离开。 甄华漪瞧了瞧信封,认出这些都是李重焌的字迹。 她坐在书案后,将油灯挑亮了些,将信拆开。 看了看信上的日期,不知遇到了什么,在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 第一封只有寥寥几个字,是一句诗。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甄华漪疑心李重焌寄错了信,许是随手誊抄了一句,被封上装了过来。 难道他那个八尺男儿把自己比作一个怨妇? 那她是什么,负心汉? 甄华漪摇了摇头,开始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李重焌依旧是写了好些琐事,最后才说,自己上一封信是胡乱写的,请她忘了这回事。 甄华漪皱了皱眉。 不是寄错? 甄华漪接着拆第三封信。 第三封信,李重焌问她是不是遇上难事,为何这么久没有回信,还让她有事可以寻杨七宝。 甄华漪确信了,杨七宝真的暗自投靠了李重焌。 接下来的信,李重焌似乎失去了耐心,再不写那些琐事,直直逼问她为何不回。 倒数第二封信,李重焌只带来了三个字“后悔了?” 后悔什么? 甄华漪不是很懂。 最后一封信与上一封间隔很久,甄华漪拆开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 摇曳的灯光下,甄华漪看见李重焌一笔一划地写了六个字。 ——恭喜昭仪娘娘。 也许是惦念着李重焌这些没头没尾的话,甄华漪今夜睡得极为不好。 她梦见了李重焌。 梦里的李重焌为她作画,帮她躲避卫国公,骊山围猎,他偷偷教她骑马。 围猎途中她身处险境,李重焌来救她,两人在山洞中相依为命,夜里,在她熟睡之际,李重焌抱了她。 大雨凉亭中,李重焌携着山樱的香气,于百忙之中特意来见她。 他说:“等我。” 甄华漪答应了。 他如释重负。 两人开始书信来往,李重焌问她:“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甄华漪在梦中回复他:“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写完这一句,她忽然惊醒。 黑夜里,她睁开眼,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往日和李重焌相处时忽略的细节,忽然间浮现了出来。 她后知后觉,甚至有些后怕。 李重焌的那句诗并非是寄错,也并非是胡乱写的。在他看来,她和他已经有了约定。 那么他最后写来的恭喜她成为昭仪的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问候! * 暮春时节,李重焌抵达贺兰山。 正值酷夏的时候,李重焌击溃了凉州叛军。 凉州已平,北戎又犯。 他虽无时无刻不惦念着长安,却无法立刻赶回,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李重焌徒步登上高冈,看着远处的流民,他们面色麻木,茫然无依。 燕朝后期,世家豪族势大,土地兼并严重。那些豪族们坐拥良田千亩,土地何来,不过是从这些百姓手中掠夺的。 于是百姓沦为流民,各地纷纷起事。 李重焌从戎时曾豪情万丈,他不喜这荒唐世道,不喜朝廷奢靡。 但李家成功夺得了江山,一切却仿佛没有改变。 李家出自陇西,成功建立周朝,少不得陇西勋贵出力,自然,成功后,陇西勋贵也少不了分一杯羹。 从河东世家势大,到陇西勋贵独尊,不过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罢了。 流民、百姓、甚至是低微武官,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 李元璟能看出其中的弊端,身处其位,颇为掣肘,他只能徐徐图之。 但李重焌不同。 聚在他身边的将领,多是贫寒出身,新皇继位后,被皇帝和世族打压不断,难以出头。这些人中,时不时冒出一个刺头,死谏李重焌造反。 李重焌从前对这些人并不客气,在李元璟出手前,自己就亲自料理了几个。 李重焌望着远处接连不断的流民,思绪渐渐飘远。 张固和卫离登上了高丘。 张固说道:“殿下占领凉州,本地世族多有不满,有心思歹毒者挑拨了王将军,王将军调了兵马,似乎要兵谏殿下。” 李重焌笑了笑:“又是要催我造反?” 他说得轻松,张固却不敢跟着笑。 卫离道:“让我领了兵马,将此贼拿下。” 李重焌道:“不,”他望着连绵起伏的山脉,还有络绎不绝的流民,说道,“王将军是一片忠心。” 张固和卫离交换了一个惊讶狂喜的眼神。 从前要殿下造反的人也不是不忠心,那一个个却没有好下场。 这一回,殿下要有所动作了。 * 凉州的世家大族都收到了李重焌的请帖。 李重焌大军控制凉州后,他麾下的将领和凉州本地世族官员们都不太对付。 前段时日,当地一个钱姓的官员故意克扣粮草,导致李重焌部下将军王友对战北戎的时候折损了不少人。 王友回凉州后,当街抽打钱姓官员,那官员回家后不久就死了,此事激起凉州世族的愤怒,世族的针对让王将军更加愤愤,于是有了兵谏之事。 兵谏平息了,但此事并没有结束。 众人都猜测,此次晋王设宴,一是要拉拢当地世族,二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处置王友。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冲突,李重焌本人在凉州的行为也让他们不满。 李重焌是皇帝派来平乱的,贼首既除,李重焌应当和他们这些本地世族井水不犯河水才对,但他却要清查隐田,对他们的田地指手画脚,当真是越俎代庖。 李重焌之前并不和他们这些世族走动,十分高傲,这次却主动设宴,大有向他们低头的意思。 凉州世族洋洋得意,自此更加不把李重焌的人放在眼里。 转眼到了赴宴的那一日。 凉州世族的马车将李重焌住所前好几条街都堵住了,他们呼朋唤友,似乎是刻意夸耀本地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 张固和卫离作为李重焌的心腹,极为给面子地站在大门外迎客,他们的低姿态却更加招致了当地世族们的轻慢。 卫离忍不住去握腰上的剑。 张固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终于将客人都迎了进去,卫离嘟囔道:“何必这么客气,反正就要撕破脸了。” 张固无奈说道:“今日不过是吓吓他们罢了,往后依旧是要打交道的。” 卫离烦躁地推回了剑柄。 今日晋王殿下设宴是安排了弓箭手的,张固想,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好叫他们吐出好处来。 张固估计着是时候了,招呼着卫离,打算进屋给晋王唱白脸。 刚跨进院子,却听得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张固和卫离脚步匆匆走了进去。 弓箭手已经现身,有几个身着绫罗之人倒在了血泊里。 酒案上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胸口直冒血,似是平日里跳得最欢的那一个人。 李重焌将青霜剑缓缓推回剑鞘,抽出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将手上的血渍擦拭干净。 其余人都吓破了胆,面色青白,瑟缩在角落里,对李重焌的突然发难而胆寒。 不光是他们,就连张固和卫离都极为惊讶。 张固和卫离对视了一眼。 李重焌此举虽然血腥, 倒是最快震慑住这群人的手段。 他离开长安,本就不打算乖顺回去,必须尽快将凉州紧紧攥在手里,在此招兵买马,以图大业。 但是,也并非只有杀人这一个法子。 张固突然有些忧心忡忡,不为旁的,只为李重焌他本人。 自从知晓了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他就总担忧这会压垮李重焌,但李重焌一直以来都很正常。 可太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今日,李重焌的暴戾终于显现了分毫。 张固一时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 血宴之后,凉州世族们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从这一点上来看,倒是好事。 张固暂且将担忧压下,开始勤勤恳恳为李重焌做善后工作。真论起来,宴会上死的那几个人此前给李重焌使过不少绊子,延误战机还是轻的,甚至有勾结北戎卖国之举。 张固将他们的罪证一一罗列,又收监了不少人。 这些事又免不了用文书修饰一番,传到长安。 本地势力大大瓦解,权力真空之下,李重焌自己的心腹得到了的安置。 凉州尽在掌控之中。 凉州世族们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对李重焌有异议。 李重焌的度田之法推行得很顺利,百姓渐渐不再沦为流民。 李重焌以对抗北戎为理由,就地招兵买马,实力渐渐增强。 除开凉州外,当年他在洛阳根基最深,加上多年来南征北战,在各地依旧有部下效忠。 若能领凉州兵马攻下几个城池,各地响应之下,长安不日可破。 但造反毕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须得徐徐图之。 李重焌在凉州安静蛰伏起来。 长安这时候大约感到了放虎归山的后怕,李元璟下旨,命令李重焌速速回京,李重焌压下圣旨,不做理会。 天气渐渐寒冷,李重焌许久没有收到甄华漪的信了。 夏日他在信中吐露了些微心意,接着又追了一封信,但无论是哪一封都没有回应。 李重焌压下心中的不安,陆陆续续又写了好几封,却都如同石沉大海。 李元璟送来一道催他回京的圣旨后,就再无动静,这事也很是反常。 长安发生了什么吗? 他派人往东去打听,但令兵也久久没有回来。 李重焌只得日复一日将全副身心投入对北戎的战争。 一场大雪过后,大军中有许多人生病了,行军途中难以得到医治,死了好些人。 李重焌的眉头一日深过一日。 有一天夜里,张固带着军医来到他的营帐中。 “是疟疾,还有天花。” 李重焌在一片漆黑中久久不能言语。 他竟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人生中第一次开始怀疑世间是否真的有天命这回事。 李重焌心急如焚,对外更加寡言。 北戎趁火打劫,时时派兵来犯,打算试探李重焌大军如今的实力,李重焌知道,关键时刻,绝对不能露怯。 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处理军务,为了不动摇军心,每场战争都冲上前头,没有让北戎占到分毫便宜。 张固忧心忡忡地看着满营的病残,心知一鼓作气举兵攻打长安的计划是落了空。 本地兵马几乎丧失了攻城掠地的能力,没有凉州起头,洛阳乃至各地兵马不会轻举妄动。 雪上加霜的是,长安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李重焌的异心,李元璟连发三道圣旨,言辞严厉,催促李重焌回京。 朝廷兵马已经开始赶往灵州,战事一起,只怕李重焌必败。 张固之前劝过李重焌几回,此时不是举事的好时机,不若回了长安,再细细谋划,但李重焌置若罔闻。 张固知道,晋王并非不知形势,只是徐氏灭门之案压在心头,他不甘心,十死无生的境地,也想要咬着牙拼命。 张固手里捏着一封信,这封信被他压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给李重焌来一剂猛药。 张固在李重焌营帐前来回踱步,一抬头,看见李重焌终于回来了。 李重焌脱下甲胄,鲜血从甲胄外都浸透到了锦衣上,他发丝上有一块块干涸的血渍,混着战场的沙尘。 他面色苍白,薄唇上没有血色,脸颊和眼尾显出不同寻常的红,双眼疲倦至极却带着强撑的亢奋,狼狈下仍是一副俊美皮相,只是带着些森森鬼气。 张固心里一紧,迎上前来,刚走两步,李重焌就轰然倒了下来。 张固一声惊呼刚要喊出来,李重焌却借助他的手臂又站定了。 “勿要惊慌。” 张固将李重焌扶进营帐中,看着他虚弱强撑的样子,对自己要做的事开始举棋不定。 李重焌坐在榻上,用热水浸了浸皲裂的嘴唇,微笑问道:“子坚在营帐前久等,有何事来见我?” 张固沉吟片刻,将手中的密信递给李重焌,说道:“长安的探子说,小甄氏被封作了昭仪。” 李重焌微笑尚挂在嘴角,眼前已是一阵阵地发黑。 他听见有人惊呼。 有人在摸他发烫的额头。 他想,若他这次死了,他也要化作个恶鬼,问问甄华漪,为何背弃他。 第53章 梦魇吞吃入腹。 直到倒下这一刻,李重焌才察觉到自己的痛苦。 人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其实他不过是一个被舍弃的人。 一心疼爱他的养父母,却因他而死。 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母亲,是最恨他的人。 得知真相那晚,他在湖中泛舟,脑中塞了太过乱糟糟的东西,他来不及去痛苦,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摆脱桎梏,如何逃出长安,如何招兵买马,如何……报仇。 甄华漪突然落在了他的船头。 空洞的内心像是有了个支点。 他一生没有过多少爱,养父母的爱让他尤为感激,但并非独予他一人,父亲看他有用,对他很好,但那一份爱终究带着评估,他“母亲”的爱,更是吝啬至极。 长安娘子们都说爱慕他,她们的爱不过是浅薄的轻鸿一瞥,随后相夫教子,夫唱妇随。 田娘子中意他,却更中意他的权势。 贺兰妙法要嫁给他,似乎也并非独他不可。 偏偏是甄华漪莽莽撞撞地闯了过来。 他是兄长的妾室,李重焌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该去招惹她,但却又一次又一次地默许她亲近。 后来他终于想要不管不顾地和她在一起,却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他怒不可遏,却对一无所知的她无可奈何。 既如此,他就不该和她再有任何瓜葛,但骊山之行,他偏偏又放不下她。 山洞那夜,她下意识地滚进他的怀里,他听她喃喃道:“李重焌,带我走。” 他推开她,发觉睡梦中的她是满脸泪痕。 李重焌的胸腔滚过热烫的东西,他想,这个女子在爱我。 但他不得不走,在走之前,他要到了她亲口的承诺,他在宫中打点好司天台安排了一切,他让杨七宝关注她的饮食起居。 她只需在宫中安静地等他就好。 可是、可是…… 她重得了李元璟的欢心,摇身一变,成了昭仪。 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今日,他又迎来了他的失败。 被父母舍弃,被天命舍弃,被她舍弃。 溺水之人会拼命抓住救命稻草,若救命稻草离开了,他会不会记恨? 李重焌想,他是会的。 这场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看着大夫焦头烂额一脸灰白的模样,张固悔之晚矣。 他自诩算无遗计,没想到这会算错了,那封信没有推动李重焌回长安的决心,却快把他推进阴曹地府了。 卫离站在一旁,一直怒瞪着他,张固后背直冒冷汗,却只装作不知。 这三日里,张固急得嘴角都燎了一个大泡。 这天他掀帐去看李重焌,却见床上没有半个人影,张固一瞬间吓了一跳,回头时,却见李重焌在书案后写字。 他脸色苍白,唇角干裂,穿一身白绢里衣,瘦得撑不起架 子,他眼里燃着幽冷的火。 “将这封信带给甄华漪,恭贺她成了昭仪娘娘。” * 甄华漪蓦地感到心慌。 李元璟在旁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甄华漪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李元璟掌中拿开。 这一个月来,李元璟待她极好,好得有些不真实了。 她是不能安心做李元璟的宠妃的,李元璟现在亲近她而远离甄吟霜,不过是一时感激加上新鲜,等他回过神来,这一切都会结束。 甄华漪心里很明白。 更让她不能安心的,是尚在凉州的那一位。 她稀里糊涂的就和他定了盟,等她后知后觉发现时,她已经成了他哥哥的“宠妃”。 李重焌睚眦必报,定是恨极了她。 甄华漪在走神,李元璟突然拍了拍掌,示意王保全上前来。 王保全喜气洋洋对甄华漪露出笑脸,道:“这是陛下珍藏许久的绿绮琴,特意送给娘娘。” 绿绮琴、绿绮殿…… 仿佛是有什么关联的。 甄华漪含着惊喜的模样去望李元璟,心里却还是一头雾水。 她看见了李元璟期待的神色,却并不敢轻易回应,只得含羞道:“多谢陛下。” 红梅树下,她含羞的神情尤为动人。 李元璟心神一荡,伸手去碰甄华漪的脸颊,她却一瑟缩,李元璟动作一止,而后去摘她乌发上的桃花瓣。 甄华漪羞涩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来,她的眼神笼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欲语还休。 李元璟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心在发烫。 甄华漪并未察觉,她心里记挂着一件事,吞吞吐吐。 今日机会正好,李元璟看她的神色格外温柔,他应当正在感激怜爱她的时候,这时候说应当是最好时机。 李元璟笑了一下,道:“你想说什么?”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李元璟想,莫非是想要再晋一晋位分,虽说从才人到昭仪已经是连迈了好几步,不应再贪心,但她本就是个公主,昭仪倒也委屈。 李元璟颔首,鼓励她:“你说。” 甄华漪咬了咬牙,道:“臣妾想替甄氏族人求一个恩典,臣妾如今是锦衣玉食的,可族人依旧为奴为婢,实在难以心安。” 李元璟心中的火热渐渐冷却下来。 他对燕室王朝厌恶至极,燕朝末期,官场贪墨横行,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却一派奢靡,脏污至极。 他对那些大肆享用民脂民膏的人全无好感。 他也不会忘记燕室皇子皇孙们对他这个驸马的嘲弄。 除开这些,他更疑心甄华漪的心思。 她时时刻刻记挂着甄家人,为着甄家人伤心感怀。 那么她是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大周朝的? 应该是恨着的吧,燕室虽未直接葬送于李氏之手,但作为燕朝的臣子,当时隔岸观火,看着白衣军攻破长安,屠戮宗室,她怎会不怨。 李元璟温声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吧。” 甄华漪离开后,王保全偷瞧着李元璟的神色,找准时机说道:“陛下仁德,甄氏族人才得以保存,像贵妃娘娘,就一心记着陛下的好。” “贵妃……”李元璟猛然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去看甄吟霜。 病中不见甄吟霜来侍疾,李元璟心里到底耿耿于怀,病好后,事务繁多,他嫌少涉足后宫,来也是见见甄华漪,竟许久没有见甄吟霜一面。 王保全见李元璟神色松动,趁热打铁说道:“贵妃娘娘病了,不敢让陛下忧心,一直瞒着不说。” 李元璟眉心一皱,呵斥道:“狗才,为何不早说。” 王保全立马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萧条了几月的凤仪殿终于热闹起来。 甄吟霜半卧在病榻上,发髻松散,李元璟握住她的手,皱眉道:“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不打发人来说一声,这群欺上瞒下的狗奴才,真该死。” 甄吟霜握住李元璟的手,轻声说道:“陛下太忙,不敢打搅。” 李元璟一时沉默,忙着朝务,也是忙着见甄华漪。 甄吟霜没有等来李元璟的什么承诺,她以为他会说,他优待甄华漪,只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的,他依旧不喜甄华漪。 但他什么都没说。 甄吟霜心中猛地一沉,而后有漫漫酸意涌出。 李元璟感受手上猛地一紧,他听见甄吟霜说:“妾已有两月身孕。” 李元璟惊讶,而后欢喜起来。 他尚未有子嗣,于社稷江山而言,十分危险,幸好李重焌尚未婚配,也无子息。 李元璟欢喜过后,想起之前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我病重之时……” 甄吟霜道:“妾那时身子弱,还有些见红,又害怕张扬出去被人害了,所以不敢来侍奉陛下,妾怕、怕……” 她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出来。 李元璟心中阴郁一扫而空,他轻拍甄吟霜的背:“竟是如此,原来如此。是朕不该。” 甄吟霜依旧温柔:“陛下,臣妾有孕的消息暂且不要传出去好不好,臣妾害怕。” 皇帝和贵妃和好如初,后宫中甄氏姐妹风头正劲,竟似前代飞燕合德之势。 这类风流艳事,从古到今都被人津津乐道。 灞陵桥边,李重焌拴马走进酒肆,正听见茶客谈论甄氏姐妹。 李重焌捏着茶碗,半晌没有动作,只是面色渐渐冷了。 卫离眼神往那群茶客身上一绕,握紧了刀,而后瞪着张固,大有再不让他们闭嘴,他就要杀人的架势。 张固感到头痛,自从他拿小甄氏封昭仪的消息刺激李重焌后,凡是遇到小甄氏相关的事,都成了他的过错。 只是用小甄氏试了一试,谁知那么管用,生生差点把身强体壮的晋王殿下给气死了。 想到这里,他听到李重焌又咳嗽了好几声,他向李重焌望过去。 李重焌穿着旧锦衣,从前合身的衣裳,如今都大了,颇有些瘦弱不胜衣。 他面色苍白,显得唇色愈发鲜红,俊得像个得了痨病的文弱郎君。 张固这一打量的功夫,卫离已经像脱缰的野狗般捉刀站了起来,他将刀拍在茶客的桌上:“胡言乱语,吵到我家郎君了!” 茶客见他拔了刀,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又去看了一眼他家郎君,见是个容色昳丽的病秧子,听见吵嚷又咳嗽了两声。 茶客真怕这病秧子一时死了,被他家恶奴讹上,忙在桌上扔了茶钱,慌着跑了。 茶肆一时寂静,张固担忧地望着李重焌,迟疑道:“郎君……” 李重焌平静说道:“何必为妇人动怒。” 张固默默无语。 就嘴硬吧你。 * 又是一年冬,李重焌再回长安。 与上一回的全城轰动先比,这次他很是低调。 甄华漪听说,皇帝病重之时,李重焌屯兵凉州,拒不回京。等到凉州起了大疫,皇帝调兵准备动手时,他才接旨回长安。 聊起这件事,玉坠儿莫名忧心忡忡:“宫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吧。” 玉坠儿是自幼服侍甄华漪的,五年前白衣军火烧宫殿的时候,她也在。 傅嬷嬷做着针线,闲闲搭一句:“这次不过是他们两兄弟相争,绿绮殿偏僻,到时左不过把宫门一闭,悄悄躲起来。” 听到傅嬷嬷这样说,玉坠儿点点头,安心多了。 两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甄华漪来。 甄华漪在油灯下看书,她翻过了一页,却没怎么看进去。 照理说,李氏兄弟相争,她应该是高兴的,管他们做什么,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开心。 李重焌回京,皇帝对他谨慎提防,听说再不许他插手军务,只让他领了个工部督造的活,在长安城内修建学宫。 皇帝说,他原先给太后的园子修得极好,所以这活要交给他。 不知心傲气高的晋王怎么想。 甄华漪不知为何,听了这事后觉得有些没滋味。 离开长安时候,他意气风 发,回来时,什么都没有了。 其中甄华漪自己也添了一脚。 他那时候满心以为自己和他私定终身了。 可她现在才明白过来。 现在,她和他的兄长琴瑟和谐。 甄华漪又翻了一页,似是说服傅嬷嬷和玉坠儿,又似在说服自己,笑道:“手握重兵也是劳碌,闲下来日子更舒坦,不过若是太舒坦了,养得白白胖胖,长安小娘子们便要伤心了。” 想着李重焌白白胖胖的样子,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乐了出了声。 原先李重焌在凉州,书信往来不断,如今他回了长安,杨七宝却一次也没来找甄华漪,甄华漪想,他们之间的事应当翻了篇。 这样也好。 梅园里的梅花开了,李元璟邀甄华漪赏梅。 杨七宝过来传话,他满面笑容道:“圣上听闻娘娘煮得一手好茶,特意来请娘娘到园中来,赏梅煮茶。” 甄华漪瞧了一眼杨七宝,他如今绝口不提李重焌,极为热络地撮合她和皇帝,仿佛从前传信都是她的错觉。 甄华漪心中闷闷,她知道这个太监又悄悄背主了,这次他一点不把李重焌放在眼里。 李重焌失势如此了吗? 甄华漪重换了衣裳,裹上一件白狐裘衣,玉坠儿为她撑起竹骨伞,冒着小雪,走进了梅园。 李元璟正在梅园中等她。 皇帝偶尔兴起来赏梅也是兴师动众的,只见四周都围住了围屏,顶上覆着雨棚,四角摆上了熏炉,袅袅升起沉香味道的青烟。 李元璟坐在圆桌旁,招手让她过来。 甄华漪行了礼,李元璟给她赐座,兴致勃勃道:“今日梅花开得好,梅下烹茶,倒是风雅,听闻你茶煮得好,一直没见识过,今日倒可以品一品了。” 甄华漪心下有些许不安,想来他听说她煮茶的事是在燕宫的时候,之后的那几年,她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煮茶。 在燕宫时,他不曾见识,是因为那时他是驸马,还对她心有芥蒂。 前几日,甄华漪因为甄氏族人的事惹恼了他,今日来还有些小心翼翼,不过见他如常对她说话,应当是不在意了。 甄华漪含笑和他应答了几声,取了茶饼来,碾碎炙烤后,倒进茶碾子里,细细磨成松花粉状。 又用风炉在锅釜里烧了山泉水,初沸后加盐,沸腾两次后撒茶粉,拿竹具不断搅动,三次沸腾后,开始分茶。 李元璟看着她一双素手上下翻转,目光微微一凝。 甄华漪将茶盏推给李元璟,只见茶盏中浮沫薄厚均匀,细看是一枝梅花的形状。 李元璟大为惊奇。 人人都说甄吟霜风雅,甄华漪不学无术,就茶道这一门来看,并非如此。 李元璟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王保全道:“晋王殿下求见。” 话音刚落,李重焌越过他走了过来:“皇兄好雅兴。” 甄华漪下意识抬眼去看,只觉心口重重一震。 李重焌瘦得过分了,走路都不似从前刚劲有力,他面色苍白得很,颊上却有淡淡红晕,眼神尖锐,整个人虚弱又带着莫名的亢奋。 他像是大病了一场。 甄华漪怔了一瞬,才站起身来避让。 李元璟见李重焌过来,对甄华漪道:“你下去吧,朕过会儿再来看你。” 甄华漪正要退下,李重焌道:“都是一家人,皇兄何必见外。” 他忽地一笑:“好嫂嫂,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竟成了昭仪,恭喜了。” 甄华漪被他的恭喜弄得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得他咳嗽起来。 李元璟道:“坐下说话,你身子怎成这样了?” 甄华漪站在了一旁,她并未听闻李重焌生病的消息,骤然一见,让她心惊了半晌。 李重焌在李元璟对面坐了下来,他稍微蜷缩了身子,钱葫芦见状忙给他塞了个手炉,李重焌低头望着铜手炉,手指发紧,沉默了片刻。 她打量着李重焌,蓦地感到难过。 李重焌回答起李元璟的问题,他的声音干哑,缓慢说道:“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军中大疫,是那时坏的身子,烧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能活下来。” 他轻笑一声:“臣弟说太多了,皇兄见谅。” 甄华漪忽然想起来,十一月中旬,正是她得封昭仪的时候。 那时候她事事得意,他却躺在凉州,生死不知。 甄华漪出神久了,没留意到李重焌和李元璟早已换了话题,杨七宝在悄声唤她:“娘娘,娘娘……” 她猛然回神。 李重焌转眼看她,嘴角尚挂着笑,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好嫂嫂,不愿赏我一杯茶么” 杨七宝小声道:“方才殿下夸了娘娘的茶。” 甄华漪转头看了李元璟一眼,欲要征得他的同意,李元璟点了点头,他无奈对李重焌道:“虽是病了,混不吝的性子倒是没改。” 李重焌收回盯着甄华漪的视线,眼神低低看着茶,更是阴冷。 杨七宝为甄华漪搬来绣墩,设在李重焌与李元璟之间。 甄华漪收起起伏的心绪,专心为李重焌分茶。浮沫点点,李重焌噙着笑看,说道:“可见昭仪敷衍,皇兄的是一枝梅,我这算什么?” 甄华漪有些许走神,说道:“是山樱。” 说罢她暗自后悔自己口快,说起山樱,她想到了那日暴雨中李重焌对她的剖白,现在提起却是太过不合时宜。 李重焌略有愣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元璟问道:“山樱?是有什么说法?” 李重焌冷笑道:“是啊,甄昭仪,山樱这种漫山开遍的野花,有什么说法?” 甄华漪低头道:“并无说法,只是看到茫茫梅海,想到了同样茫茫的山樱。” 甄华漪捧起茶盏,双手奉给李重焌:“殿下,请。” 李重焌盯了她一眼。 李元璟端起茶盏,品了一小口。 李重焌放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而后一点一点松开,他抬手,去接她端来的茶,他看见她颇为避嫌地拿指尖递给他,李重焌面上寒气渐生。 甄华漪低着头并不看他,她等着他接茶,这等待只是一瞬,可他迟的着片刻让她心中更为忐忑,她正要抬眼,却觉手腕一轻,她蓦地放下了心。 她正要收回手,却觉察到他冰冷的手指托住了她的手腕,甄华漪心中一紧,慌忙抬眼,却见他面色平静,手指却故意探进了她的袖子。 甄华漪觉得,她现在的脸色定然和他一般苍白。 李重焌在做什么,在李元璟的眼皮底下。 他是故意要报复她? 她挣扎起来,茶水一下被打翻了,滚热的茶水浇到了她的手指上,甄华漪痛得拧眉,却看见他用手掌接住了茶盏,茶水悉数淋在他掌上,片刻就将他的手掌烫得发红,他却躲也不躲,一声不吭。 李元璟终于放下茶盏,注意到这一瞬的动静,他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王保全,叫太医过来!” 李重焌笑起来:“是我没接稳,倒是可惜昭仪的好茶了。” 他站起身来:“昭仪的好,我是无福消受了。” 见太医过来,李重焌退下去包扎。 甄华漪怔怔坐着,神思不属。 好在李元璟并未发现端倪,只以为她在为烫到李重焌而自责。 因为这一出意外,这次的赏梅便作了罢。 甄华漪回到绿绮殿,一整日都在想着李重焌,想着他苍白的脸色,讥诮的眼神,还有烫红的手心。 夜里,甄华漪睡不着,她穿着寝衣坐在榻上轻声对傅嬷嬷说道:“嬷嬷,今天我看到了晋王,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很难受。”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贵为亲王,与皇帝是骨肉至亲,我不为自己操心,反倒为他操心,是不是可笑?” 她仰头看着傅嬷嬷,傅嬷嬷的眼中有点忧愁,有点柔软,她道:“娘娘在心疼他?” 傅嬷嬷叹息:“娘娘不要轻易心疼郎君啊。” * 那日之后,甄华漪再没有见到李重 焌。 听说他因为修建工事不力,被李元璟斥责了一回,甄华漪很不懂,李重焌明明病成了那样,力不从心也是自然,皇帝为何定要苛责。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要满面笑容去见李元璟。 李元璟对她上了心,从前对她一贯是不闻不问的,这次竟知道了她的生辰日,他本打算来她宫里给她祝寿,但被太皇太后截了胡。 太皇太后要在万寿殿给甄华漪庆生,这是长辈的抬爱,甄华漪便早早地到了万寿殿,李元璟在清思殿处理完政务后,也赶了过来。 李元璟在席上突然说道:“东昌公活着的时候并无府邸,朕想着,他是个厚道人,与他修一座宅子,找人给他过继个儿子,算是从此有了香火供奉。”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和甄华漪都静了一瞬。 东昌公是甄华漪的皇叔,父皇死后,他在李召手上继位做了皇帝,后面又禅位给了李召,接着病死了。 当初为了夺得天下,周朝和夏国、白衣军一边立一个皇帝,总共三个燕帝,为了防止别的军阀依葫芦画瓢,夏国和白衣军大肆捕杀燕室皇子皇孙,女眷们不能做皇帝,反倒逃过一劫。 到了周朝立国的时候,天下竟已寻不到一个燕室男丁。 李家和甄家有些沾亲带故,李家又要些体面,倒是没有做绝。 但无论是李召还是李元璟对燕朝后裔,都没有什么好态度,当初白衣军占领长安时将甄氏族人没为奴婢,李家得了长安后,也没有闲心恢复她们的自由身。 燕朝末期,皇室荒淫无度,天下人都深恨甄氏,李氏得国后,更是故意放大了这份仇恨,如今提起燕朝,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会啐一口。 如此舆论,李元璟更不会费劲去善待前朝宗族了。 如今李元璟提起要修建东昌公府,未免就有些突兀。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甄华漪,对李元璟说道:“好好的何必生事,这样只怕朝中会不太平。” 李元璟道:“善待前朝宗室,是仁德之举,那些大臣并非是不明理的人。” 太皇太后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再阻止,只说:“昭仪,此事定是因你而起,老身也不说什么了,往后好好服侍皇帝,不要让老身再为你们操心了。” 甄华漪忙起身跪谢。 前几日她求李元璟免除甄氏族人奴籍,却惹得他龙颜不悦,今日他提起重建东昌府,莫非是愿意答应她? 甄华漪总是向李元璟谢恩,这一次却是极为真心实意。 李元璟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让她起身,而后说道:“谢倒不用,不如为朕分忧一二,朕正在为学宫之事为难……当年燕宫一场大火,烧了典籍无数,你自幼在宫中,想必熟读藏书,不如去集贤院多看看残本,说不定能记起有用的东西,补全典籍。” 李元璟并不是真想要她帮忙,只是想要甄华漪能做点有用的事,让人改观。 甄华漪明白,在朝中也好,在民间也好,她和甄氏族人风评很是不好,若能补全典籍,也是大功一件。 之后,无论是免除甄氏族人奴籍,还是让她们在东昌府里颐养天年,都会容易许多。 自然,这件难事不会真的交给她一人,她更多的是挂个名罢了。 甄华漪应下了这件事,太皇太后笑道:“皇帝如此为你着想,还不敬皇帝两杯?” 甄华漪端起了面前的御酒向皇帝敬酒。 今日得偿所愿,甄华漪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她却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两盏下肚,她就已经晕晕乎乎的了。 迷糊之际,她被人扶进了暖阁,临走时,听见太皇太后还在说:“皇帝饮了酒,也去歇一歇吧。” 李元璟说:“好。” * 晋王府内。 李重焌在小院里晒太阳,他闭着双眼,听宫里的太监传来的消息,淡淡道一声“知道了”,将太监打发走了。 李重焌缓缓站起身,说道:“去宫里传个信,本王要进宫看望太皇太后。” 卫离看了站在身旁的张固一眼,走上前一步,双手捧出一件东西,递给李重焌。 李重焌斜睨他一眼,卫离冷硬说道:“这把匕首小巧,殿下可用此匕首取了那妖妃性命。” 张固头皮一麻,忙上前阻止。 卫离不解道:“殿下不是说要杀了此女?” 李重焌接过卫离手上的匕首,他抽开刀鞘,只见匕首寒光逼人,他冷冷说道:“卫离说得对。” 他要进宫向甄华漪问个清楚,问清楚她为何背弃他。 但事实既定,他想,卫离说得对,她该死。 等问清楚了缘由,他就给她一个痛快。 进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李重焌耐着性子和太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眼看天色已晚,太皇太后怜惜地看着他道:“你身子虚弱,来回折腾不得,就在祖母这里凑合一夜,可好?” 李重焌笑道:“孙儿小时候就最爱在祖母院中睡觉,祖母宫里安静舒坦,哪里是凑合,祖母千万别嫌孙儿,孙儿愿意一直住在祖母这里。” 太皇太后听他这样嘴甜,心里舒坦,连声道“好,好”,唤了宫女去给他收拾床榻。 李重焌走进房中,打发走了伺候的宫女,将灯吹熄后,躺在了床上。 他睁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从床榻上起身,悄然来到了甄华漪歇息的暖阁里。 甄华漪屋里半个宫女都没有,小半个时辰前,有人设法将她们支开了。 李重焌夜行无烛,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床榻边上。 森冷的月色下,他低头看着她。 她两颊酡红,拥着一袭锦衾,娇憨沉睡,李重焌想起太皇太后和他闲聊时说的,今日是她的生辰,李元璟特意来万寿殿为她庆祝,两人都高兴,多喝了几杯。 高兴…… 李重焌一条腿跨上了床榻,膝盖抵在她腰边,他低头冷冷地看着她。 他缓缓取下腰间的匕首,暂且没有抽出利刃,镶嵌冰冷宝石的刀鞘按在了她的脖颈上。 脖颈上血脉汩汩,浸染在他冰凉的手指上,他忍不住痉。挛。 刀鞘往下,挑开了她的衣襟,他半是痛苦地问道:“甄华漪,你想要葬在哪里?” 甄华漪感到口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李重焌漂亮的面孔正在她的上方。 甄华漪晕晕乎乎地想,她竟梦到了李重焌。 醉酒的人脑子是糊涂的,她抬起了手臂,将一双雪白的膀子缠绕在他的颈上,这是清醒的她绝不会做的事。 她看见李重焌的眉毛竖了起来。 她想,这是在我的梦里,我想如何就如何。 她胆子大了起来,忍不住出手戏弄他,微微一用力,竟就将猝不及防的李重焌拉了下来。 他覆在她的身上,闷哼了一声,这道声响将甄华漪听得耳尖红红。 她伸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并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 甄华漪有些出神地想,他如今看起来瘦得过分,腰腹却有着男人雄壮的线条。 她又回过神来,这只是我的梦啊。 心下好奇李重焌的身体,尽管是个梦,她也将手伸了进去。 穿过松散的衣襟,慢慢往下,手掌上感触到的肌肉霎时间变得硬。邦邦的。 她的指尖还在往下,陡然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他压抑住喉中轻喘,恶狠狠地说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顿了顿,深色莫测,阴恻恻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般和皇兄,和皇兄……” 他握紧匕首,又一次抵在了甄华漪的脖颈上,他冷声问道:“为何要背弃我?” 他语气有点犹豫:“是有什么苦衷?若有,你告诉我就好,我便不会追究……” 甄华漪重复道:“苦衷?” 李重焌问道:“他逼迫你的吗?” 甄华漪将脸蹭了蹭锦被,唧哝道:“我乐意的啊……” 李重焌的手抖了一下,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室内安静了一瞬,甄华漪伸手又 抱住了他,语气含糊地说道:“渴,我好渴……” 她迷蒙地看着李重焌,看着他近在迟尺的薄唇,忽然间突发奇想,凑了上去。 柔软的相触,两人俱是一惊,甄华漪在他的唇上磨蹭了两下,并没有缓解口喝,反倒是喉咙更干哑了些。 她胡乱吸了他的唇瓣两下,讪讪放弃,往后退了回来。 她闭着双眼,又要睡了过去。 李重焌却骤然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欺身吻了下去。 唇齿相接,并非有情人的温柔款款,莫名有些愤恨的味道。 她感到李重焌将濡热的舌头喂给了她,她懵懂地吞咽着,涎水从嘴角溢出,是极不体面的模样。 李重焌咬牙切齿地缠着她,她感到舌根都在微微发痛。 甄华漪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被他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分开之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甄华漪眼梢红软,一张粉面艳得如芙蕖,李重焌苍白的两颊上也染上薄红。 李重焌松开了她,微微躬着身子,半坐在床头,神色晦暗不明。 问无可问了,她是自愿向他的皇兄献媚的,他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从榻上拾起了匕首,缓缓将刀刃抽了出来,他抿着唇,抬眼向甄华漪招手:“过来。” 甄华漪沿着他的膝爬了上来,她看着他的脸。 他衣冠不整乌发散乱,面色苍白,两颊却艳红,看起来很是狼狈。 甄华漪记起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能回长安。 他蹙着眉,在甄华漪看来是瘦弱又可怜的,他的呼吸尚未平复,眼睫垂下,沾着些许湿意,眉梢眼角还染着欲。色,一副强行忍耐尚未纾解的模样。 甄华漪的心霎时间很软。 她问他:“你难受吗?” 他回答:“……难受。” 甄华漪了解了,她解开了他的腰带,握住了他的另一把匕首。 李重焌猛地一抽吸,还没来得及阻止,甄华漪缓慢地、艰难地坐在了他身上,她满怀怜爱地说道:“现在还难受吗?” 她些些晃动了腰肢,他额上有了细密的汗珠,他仰起头,喉结滚了一下,他手上的匕首骤然落了地。 甄华漪仿佛听见了极轻的一声“叮铛”,她没有留神,只是咬着唇,眼中缓缓溢出泪水来。 唔……好撑。 第54章 宿醉浑身酸疼。 宿醉醒来的滋味难以言喻,甄华漪只觉得浑身酸疼,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她从床榻上坐起,忽地僵硬了半晌。 一股热流涌了下来,让她久久没有说话。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李重焌。 兴许是李重焌最近的模样让她深感同情,在梦里她也忍不住安慰他,竟然主动坐在他怀里…… 梦中她歇歇停停,缓慢地磨了许久,李重焌一言不发,只仰头看着她动作,他专注的眼神,现在一想,竟让她的心跳得很快。 竟梦见了这些东西,一大早上身上就黏黏腻腻。 甄华漪感到了些懊恼。 玉坠儿推门走了进来,问道:“娘娘昨夜歇得可好?” 甄华漪扶了扶额角:“头还有些疼,”她顿了一顿,问道,“昨夜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玉坠儿道:“娘娘昨天喝醉了就睡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做啊。” 甄华漪又问:“昨夜你在这里吗?” 玉坠儿打了个哈欠道:“别提了,昨儿夜里,万寿殿的红蕊缠着我打络子,她是太皇太后的宫女,我轻易不敢推辞,教了她半夜,现在还困着呢。” 玉坠儿一边说,一边伺候甄华漪起床,甄华漪站起身来,觉察到身上有什么缓缓流了下来,她心口一跳,找了个借口将玉坠儿打发到屏风外去了。 细细检查一番,她的里衣还算整洁,只是方才弄出的东西沾湿了裙子。 甄华漪皱着眉,有些疑惑地将东西沾在指尖看了一眼。 玉坠儿绕过屏风又走了进来:“娘娘是要戴这根簪子?” 甄华漪心慌地将东西擦在了手心,心不在焉说道:“对,就是这根。” 玉坠儿走上前来要给甄华漪换衣裳,甄华漪往后避了一避,低垂着头道:“无需换,冬日里不用太讲究,将衣裳拿过来我穿上吧。” 甄华漪呆坐在镜台前,看着玉坠儿用胭脂一点一点将她的面颊染红。 那东西是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 宫中的男人只有李元璟一人,昨日太皇太后将他也留了下来,她不该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大约明白李元璟偷摸过来的理由——司天台到如今还不松口让李元璟亲近她。 只是…… 她百无聊奈地用簪子敲着桌面,笃笃声响,让她心烦意乱。 只是她有些不愿意了。 * 李重焌天不亮就回到了晋王府。 他神色不快,眉眼之间凝着阴云。 卫离兴冲冲地跟了上去:“殿下,那祸水死了吗?” 李重焌转头,将匕首扔给了他,卫离稳稳接住,准备抽开,却没有成功。 这匕首什么时候坏了。 李重焌皱眉道:“一把破匕首,如何杀人?” 卫离也拧起眉,回想起上次抽开这把匕首的时候,好像就在递给晋王前不久,怎么就好端端的坏了。 卫离将功补过说道:“属下失职,属下下次为殿下寻一包能立即毙命的毒药。” 李重焌眉皱得更深了。 李重焌甩开卫离,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还是一片漆黑,李重焌坐在桌案后,桌案上平铺着一张学宫设计图稿,他想要专心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入眼里。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情。事。 甄华漪就是如此和皇兄厮混的吗? 如此主动,如此放荡。 那时,他心里怄得要死,可也忍不住频频挺身。 这段关系夹杂三人,已然扭曲,他没有能够杀了她,那便一起堕落。 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会让她的丈夫察觉。 他只好将力气放在一处。 头皮都直发麻,没能及时抽身,那便罢了,他掐住她的腰身,将所有都给了她。 他留在那里,直到两更天,才退了出来。 他起身看她,她衣衫俨然,只是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凭谁能想到,她身上已经满是他的东西。 杀她不足以泄愤。 他也许会更喜欢看到她识破真相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 那日东昌公府的事渐渐有了眉目。 李重焌除了督造学宫外,又被李元璟指派了修筑东昌公府的活儿。 甄华漪派玉坠儿打听东昌公府的修建进程,心里每日都有个盼头。 等东昌公府建好,东昌公府的嗣子挑选好了,再求一个恩典,赦了甄氏女眷的奴籍,让她们在东昌公府安顿下来,余生便好过了。 甄华漪听完了玉坠儿带来的东昌公府的消息,恍若不经意般问道:“这几日晋王常进宫,你是向晋王府的人打探的消息吗?” 玉坠儿苦着脸说道:“奴婢最先是准备问问晋王府的人的,可晋王府的太监似乎对我们宫里有什么成见似的,从来没有一张好脸。” 晋王府太监如此行事,只能是揣摩过主人的态度了。 李重焌并不想搭理她。 甄华漪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其实李重焌一向不爱搭理她的,偶尔的亲近才是意外,她早该习惯了。 甄华漪开始着手准备修补典籍,她奉命去集贤院阅读典籍。 李元璟为她找的助手是崔家家主崔炎,不巧崔炎生病了,来的是他的儿子崔邈川。 崔邈川来得很不情愿。 甄华漪是皇帝的新宠,崔家子弟清贵自矜,自然看不惯以色侍人的人。他还听闻甄华漪不学无术,那么此次她所谓的补全典籍,不过就是个幌子了。 当年燕宫一场大火,烧毁典籍无数,但崔家藏书万千,这些典籍崔家都有拓本。 皇帝还是在打崔家的主意。 这次若 他修补不利,皇帝说不准会治崔家的罪,崔家为了自保,只好灰溜溜地将自己的藏书奉上。 李家可当真无耻。 崔邈川走进门中,看见甄华漪坐在书案后,她面上摆着几本翻开的书,看起来倒是一副认真的样子。 崔邈川收拾好不耐的情绪,道:“甄昭仪可有收获?” 甄华漪抿嘴微微一笑,道:“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让郎君见笑了。” 崔邈川暗想,果然如此,他道:“家父与我将焚毁的书册都整理了一番,书目篇章都写在这里,请昭仪过目。” 甄华漪微讶,接过了崔邈川递过来的册子,听他继续说:“用朱笔标注的是尚有部分留存的残本。” 崔邈川看着甄华漪闷不做声地看了良久,心里更是认定,她根本记不得一点儿,只是他将东西递到了她跟前,她一时心虚,骑虎难下。 崔邈川决定不难为她,也不难为自己。 他决定和甄华漪摊牌。 皇帝不就是想要他们崔家的藏书吗,父亲已经答应献出部分,他和甄华漪只需装几天样子,到时他自会奉上“甄华漪默出的书”,成全她一个大周朝“文姬归汉”的美名。 他扫了一眼门口的太监,走近到甄华漪身侧道:“圣上应当将此事的原委告诉了昭仪吧,那我们两人都可节约些时间了。” 甄华漪不解道:“什么?” 此事到底不好传出去让众人知晓,崔邈川又扫了一眼太监,弯下腰低声道:“崔家答应献书。” 甄华漪没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欣喜道:“这对天下学子都是一件大好事呀。” 她以为崔家是答应了为学宫献书,这样一来,天下贫寒学子都可以一观崔家的百年藏书,如何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甄华漪想,她从前总觉得,崔邈川虽然温文尔雅,却对庶族不屑一顾,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傲慢,她以为崔邈川是反对学宫最激烈的一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支持。 她看向崔邈川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敬仰。 “崔校书郎。” 听见有人在喊他,崔邈川后退了两步,转头望向了门口。 门外,李重焌和贺兰璨正迈步走了进来。 李重焌意义不明地扫了一眼崔邈川,并没有开口。 贺兰璨道:“崔校书郎新得了差事,恭喜恭喜,只是,昭仪是后宫妃嫔,崔校书郎要时时谨记,切莫要行差踏错呀。” 面对贺兰璨阴阳怪气的话,崔邈川皱了一下眉,他素来知礼,怎会冒犯甄昭仪。 贺兰璨一向看不惯他,却顾忌着身份,不曾闹得太难看。今日不知他吃了什么火药,一来就出言讥讽。 甄华漪也觉得贺兰璨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从前他一直怀疑她和李重焌不清白倒也罢了,今日怎么又将她和崔邈川扯在一起浑说。 甄华漪沉下了脸,道:“贺兰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像一只斗鸡的贺兰璨陡然熄了火。 崔邈川想,甄华漪脸皮薄,贺兰璨这样说冒犯了她,这是他连累了她,他解释道:“贺兰校尉大约与我有些误会,此番却是殃及到了昭仪,他一时无言不逊,昭仪不用放在心上。” 贺兰璨见崔邈川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又冒起了火:“就算是道歉也合该我来同甄昭仪说,你又来充什么好人?” 李重焌按住了他的肩,淡淡道:“道歉倒不必了,你近来火气大,是要读书静心,刚好在崔郎君身边学学吧。” 贺兰璨满口答应了下来。 许是答应得太快,李重焌凝视了他许久,贺兰璨摸了摸鼻子,没有和他对视。 李重焌将贺兰璨留在了这里,又看了崔邈川一眼,只些微点了下头,就离开了这里。 李重焌离开后,甄华漪就一直在低头看崔邈川递给他的册子。 她眼前时不时浮现起李重焌刚刚的样子。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 甄华漪费力集中注意去看册子上的篇目,她圈定了几篇,将册子递给崔邈川,道:“这几篇我有些印象,烦请郎君帮我寻来残本。” 崔邈川点头,将册子收了。 今日算是装过了一天修书的样子,崔邈川估摸着时间够了,和甄华漪道别,出于崔氏应有的礼仪,他还是和贺兰璨示了意,便带着册子离开了。 这一下子,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甄华漪和贺兰璨。 崔邈川在的时候,贺兰璨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雄孔雀,他一离开,贺兰璨面对着甄华漪,顿时气焰全熄了。 他许久没有见甄华漪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 当初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她心生好感,得知了她的身份后,那份刚升起的好感很轻易地消失了。 后来,他怀疑她是和李重焌私会的女人,一边厌恶她,一边悄悄对她动心。 确认她就是那个女人,他决定对她痛下杀手,可开弓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后怕了。 之后,他躲了她快有一年的时间。 甄华漪看贺兰璨沉默,主动搭起了话:“贺兰郎君,今日怎和晋王殿下一起到集贤院来了?” 贺兰璨又是沉默。 射杀甄华漪之事过后,李重焌暗中派人教训了他几回,如今李重焌见了他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专门叫上了他来到集贤院。 方才见了崔邈川,贺兰璨就明白了。 甄华漪问了两回,两回贺兰璨都不开口,她感到些微尴尬,收拾了书册,往门外走了出去。 贺兰璨回神,想要叫住她,开了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懊恼地看着她消失在了门口。 * 第二日一早,甄华漪带着默出的文章来到了集贤院,但崔邈川却不在。 时候尚早,甄华漪走去书楼看书。 她仰着头,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周南》,想要取下,却太高了,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看见书架之后,李重焌走了过来。 好巧。 李重焌看了她一眼,接着看了看书架,他走到她的身边,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拿起来那册书。 他比她高了一头还多,甄华漪站在他身侧,感激地看着他,却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邶风》。 甄华漪小声道:“我想要那本《周南》。” 李重焌道:“哦,我想看这本《邶风》。” 说着他径直走开了,留下甄华漪愣愣了半晌。 最终,甄华漪还是请书楼里的太监帮忙取下了那本周南。 走出书楼,外面下起了雨, 今日出门时天气灰蒙蒙的,甄华漪有所准备带上了伞,她撑起伞时,看见李重焌正站在廊下等雨停。 甄华漪左右一看,这里竟没有太监宫女候着。 她将伞递给李重焌,道:“殿下用我的伞吧。” 李重焌低头看她,黢黑的眸子有几分冷:“留给皇兄就好。” 李重焌没有接她的伞,直接走进了雨里。 甄华漪方才瞧他还白生生着一张脸,就这样扎进雨里,只怕又会要生病了。 这是在和她赌气吗?何至于此。 她想要冲上去,却见张得福快她一步,已经撑着伞,小跑到了李重焌身边。 她便放下了心。 头上再没有雨落下,李重焌偏头看了一眼张得福,道:“谁让你过来的?” 张得福尚没有察觉到李重焌的一丝不快,还在给自己的同僚上眼药:“钱葫芦是怎么伺候的,这么大的雨,竟让殿下走在外头,回府别又发烧了。” 李重焌不想理会他,只是越走越快,张得福不得不小跑着,狼狈地追。 * 崔邈川按照甄华漪拿走的残本,在自家藏书中找到了这几篇文章。 他对甄华漪不抱希望,总归到时候将他崔家的藏书拿走,将她甄华漪的名声好好宣扬一番,这事就算了结了。 崔邈川来到集贤院,看见甄华漪已经坐在了书案后面。 他暗暗想到,还算勤勉,就算是装样子,她能装好这几天,也是大功一件。 崔邈川开口道:“那几篇文章……” 甄华漪同时说道:“那几篇文章我已经默好了。” 甄华漪将文章交到他手上:“崔先生请看。” 崔邈川收好脸上的惊讶之情,低头去看她默出的文章。 和他家的藏书丝毫不差,她竟不是在糊弄。 翻到一篇他家藏书也没有的,他激动地说道:“这一篇失传已久。” 甄华漪不解道:“这几篇不都是失传的吗?” 崔邈川反应过来,说道:“对,都是失传的文章,我一时激动说错了。” 甄华漪笑道:“很少见到先生这样失态呢。” 崔邈川转头看 她,她的神色有几分得意,有几分狡黠,他也很少见到她的这幅模样,一时有些失神。 见崔邈川盯着她,甄华漪蓦地觉得有些不妙,她咳嗽两声避开了他的目光,问道:“再看看有哪些我能记得的文章吧。” 崔邈川回过神来,脸颊顿时发红。 他方才是怎么了,怎么就盯着她的脸瞧个不停。 崔邈川想,或许是文章失而复得,他太过激动,连带着看甄华漪也格外顺眼了。 * 甄华漪又带了几本烧焦的残书回到了绿绮殿。 今日默完了文章,时候尚早,她决定去瞧瞧贺兰般若。 自从贺兰般若出手救了傅嬷嬷后,甄华漪和她渐渐亲密了起来,两人时常来往,但近些时候,竟很久没有瞧见贺兰般若。 甫一走进贺兰般若的寝殿,就闻得一股浓厚的苦药味。 宫女将她引到了贺兰般若的床边,甄华漪看着她,瘦瘦的一张脸,显得眼睛格外的大,甄华漪心中微惊:“你这是怎么了?” 甄华漪看向了宫女,问道:“你家娘娘病了?” 宫女支吾着不肯回答,甄华漪心下愈发不安。 贺兰般若笑着说道:“翠云,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说道:“是有喜了。” 甄华漪先是感到惊讶,后面才是为贺兰般若高兴。 李元璟后宫妃嫔不少,现下却无一男半女的,这个孩子虽比不得贵妃的孩子,但是无论男女,都极为珍贵,作为孩子的生母,贺兰般若也能沾沾光。 甄华漪问道:“可差人告诉了圣上?” 贺兰般若摇摇头:“我想着,要再缓些时候,等这胎坐稳了再说。” 贺兰般若咬了咬唇道:“翠云,你退下,”她对甄华漪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贺兰般若说道:“圣上并不喜欢我,那日他错将我当成了你,因此幸了我,此后的几次,也是如此……” 甄华漪缓缓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对贺兰般若的话很是难以置信,她道:“他一直厌恶我,是自我侍疾之后,才对我有所改观,怎会、怎会那样对你。” 她很难理解:“更何况,我人好端端的在宫里,他又何必……” 贺兰般若忐忑问道:“你可曾怨我?是我分了你的宠爱。”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当然不,你好好养胎,不要多心了。” 贺兰般若两眼没有聚焦,怅然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争一口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了宫……” 甄华漪握住她的双手:“不要去想过去,我们总要往前看,”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给贺兰般若一些力量,“你是为争一口气进宫的,等你生下来孩子,一起都会好的。” 贺兰般若看向了她,用力点了点头。 甄华漪低声安慰了她许久,见她渐渐有困意,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甄华漪唤来宫女翠云伺候她歇下,自己悄声离开。 贺兰般若浅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殿内已经点起了灯。 翠云带着笑意对她说:“娘娘,王公公派人来传话,说圣上今夜来瞧娘娘你。” 贺兰般若听罢,却高兴不起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李元璟虽时常来,细细一算,在床榻之下,与她竟根本没有说上几句话。 贺兰般若想,他心底对甄华漪似乎有着压抑的渴望,只有在她这里,才能偶尔叫几声甄华漪的名字。 他每夜待她并不温柔,平常倒也罢了,可是如今她已经有了身孕。 贺兰般若踌躇不定,还是起身坐到了镜台前,由着翠云给她描眉画眼,晚妆才罢,就听见王保全的声音响起。 李元璟来了。 贺兰般若福下身子给李元璟行礼,李元璟漫不经心地扶起了她,握住她的手,就引她来到了床边。 宫女静默地将灯熄灭,而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贺兰般若身子紧绷,半晌没有动,李元璟似乎在瞧她,隐约有些不耐,他又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贺兰般若主动前来。 贺兰般若咬着唇思索,忽觉一只大手掌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识推开了他。 李元璟站了起来,低头冷冷看着她。 贺兰般若咽了咽喉咙,说道:“陛下,妾有身孕了。” 他自是高兴的,唤来王保全要赏贺兰般若,贺兰般若却抓着他的手推辞了。 “妾的胎象尚不平稳,不欲被众人知晓。” 李元璟便作罢。 贺兰般若犹豫着让翠云进来伺候,翠云也梳洗打扮了一番,灯火之下,眉目秀雅。 李元璟只看了翠云一眼,就将她打发了下去。 贺兰般若捏紧衣角的手些微松了下来。 李元璟拒绝了贺兰般若献上宫女侍寝,却也没有留宿在这里的打算,他低声嘱咐了贺兰般若几句话,起了身,王保全为他披上大氅,他迈步走了出去。 王保全将李元璟扶上了御撵,李元璟坐下后,却久久没有发话,王保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去凤仪殿。” 甫一走到凤仪殿,王保全就差点和一个乱窜的宫女撞了个照面,王保全忙低声呵斥道:“怎么冒冒失失的,别惊扰了圣驾。” 王保全小心看后头的李元璟,却见他已经皱起了眉头。 越走进寝殿,气氛越是奇怪。虽说今夜他是临时起意过来凤仪殿,但从前他并非没有这样突然而至,今夜凤仪殿的宫人都像慌了神一般。 李元璟忽然叫住了一个一脸慌乱的宫女:“站住。” 王保全小跑着上前,从宫女手中抢过什么东西,他道:“偷偷摸摸藏了什么?” 展开一看,是一块沾了血渍的布。 李元璟瞳仁一缩,忙迈步走了进去。 床榻上,甄吟霜的面色格外惨白,她一见李元璟,双眼就滚下了泪来,李元璟忙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李元璟听见甄吟霜说:“是妾没用,没能留下陛下的孩子。” 她啜泣着,渐渐声嘶力竭,忽而晕厥了过去。 甄吟霜是在半夜醒来的,李元璟察觉到她醒过来,轻轻揽住了她,他抚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朕会再给你一个孩子的。” 甄吟霜又是哭着睡了过去,李元璟却依旧没有入睡。 一个时辰前,甄吟霜昏厥过去的时候,太医赶了过来为她诊脉。 太医告诉李元璟,甄吟霜身体受损,再无受孕的可能。 * 今日日头正好,钱葫芦和张得福殷勤伺候着李重焌到小院里晒太阳,太医叮嘱过,太阳炙热,能增补正气,对病弱的李重焌来说,是极好的。 刚跨过门槛,钱葫芦就给李重焌披上了氅衣,李重焌仰着头由着他系上系带,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睫毛的阴影打在他冷白的面颊上。 李重焌睡在小院的躺椅上,看着钱葫芦钓鱼打发时间。 冬日静谧,昏昏欲睡。 一个打扮不起眼的随从从角门处走到了李重焌的跟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李重焌半阖的眼睛渐渐睁开。 宫中贺兰才人有了身孕,甄贵妃却流产。 李元璟有意偷梁换柱,将贺兰才人的孩子换给甄贵妃。 “哎呦,钓上来了!”钱葫芦突然惊呼一声。 李重焌看着在钱葫芦 网中挣扎跳动的鱼。 他如今正是网中之鱼,坐以待毙,只能被人送上砧板,他迫切需要一个破局的机会。 他拧眉深思,这个孩子会是他破局的机会。 他希望,贺兰般若能够生下一个男婴,那样热闹就会大了。 不,贺兰般若必须生下男婴。 * 那日探望贺兰般若之后,夜里李元璟就去了贺兰般若的宫中,甄华漪猜想,贺兰般若有孕的事应当是瞒不住,也无需再瞒了。 可等了好几天,依旧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 甄华漪只以为自己猜错了,倒是没有多想。 如今,宫中人人都知晓甄贵妃有孕,大家都说,甄贵妃会生下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连皇后都因此格外忌惮。 甄华漪却知晓,事情还不一定呢,算起来,贺兰般若和甄吟霜怀孕的时候是差不多的。 只是不知,等贺兰般若怀孕的事情传出来,站在风口浪尖,她能不能保全自己。 眼下多想无用,甄华漪依旧往来于绿绮殿和集贤院修补残书,在崔邈川的帮助下,已经修复了五十多篇文章,这件事被李元璟派人刻意宣扬了出去,倒是让她的名声好转了不少。 东昌公府的修建也如火如荼,群臣开始还有反对的,后来于公于私都站不住脚,反对的声音便渐渐没了。 这日,甄华漪前往万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刚走出万寿殿,却听见呜呜的哭声。 甄华漪停住了脚步,循着哭声望过去,看见有个青衣宫女躲在了草丛里。 身边的玉坠儿吓了一大跳:“什么人在那里!” 甄华漪按了按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自己准备走过去瞧一瞧,玉坠儿拉住了她的袖子:“娘娘别去,怕不是什么脏东西。” 甄华漪低声道:“胡说,宫里这里是万寿殿哪有脏东西,定是哪个小宫女挨了姑姑的骂。” 甄华漪说着已经走到了草丛边,她低头一看,认出了哭泣的宫女,这是万寿殿的傻宫女丹青。 甄华漪蹲下身子,将手帕掏出来擦了擦丹青的脸颊,闻声问道:“怎么哭了?是姑姑责骂你了?” 丹青摇了摇头:“不是。” 甄华漪问道:“那是为何?” 丹青瘪了瘪嘴道:“奴婢心里难受。” 甄华漪轻轻问道:“是没能吃上膳房的新糕点?” 丹青吸了吸鼻子:“比那还要难受一点,奴婢喜欢的人,有了旁的女人。” 甄华漪好奇极了,宫中哪有年轻男子能让丹青倾心,她问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丹青道:“晋王殿下。” 甄华漪怔愣了好一会儿,玉坠儿瞧见了甄华漪的颜色,快步上前说道:“你个傻丫头,胡说什么,”玉坠儿顿了顿,轻声说道,“晋王殿下未过门的妻子是贺兰娘子,大家早就知道了,何必多动什么念想。” 丹青用袖子擦了擦泪,道:“奴婢说的不是贺兰娘子,奴婢说的是,那个大着肚子进了晋王府的女人。” “什么?”甄华漪和玉坠儿异口同声问道,甄华漪看了玉坠儿一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嘴再不言语。 丹青说道:“是真的,宫外都传开了,殿下倒是藏的好,小心翼翼地用青帷马车将那女子从角门里接进来,可是卢娘子家里关注着王爷府上的风吹草动,将这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卢娘子就是李重焌将要娶的两位孺人之一,卢家防备着贺兰家和王家与李重焌私下来往,便派人盯着晋王府,没想到真叫他们盯出了一件大事。 丹青抽噎着说道:“坊间都说,这女子定是殿下在西北的时候收用的,竟一路将她带到了长安。” “丹青!丹青!” 管教姑姑找了出来,一见甄华漪,忙行了礼,笑道:“丹青这丫头糊涂,没有冲撞了娘娘吧。” 甄华漪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姑姑将丹青一把扯了起来,向甄华漪告退,就走远了去,隐约听见姑姑不停地数落着丹青。 甄华漪往前走了一步,脚步有些趔趄。 “娘娘!”玉坠儿忙扶住了她。 甄华漪道:“脚有些麻,无碍。” 玉坠儿问道:“娘娘累了,先回绿绮殿歇息歇息吧。” 甄华漪摇了摇头,道:“去集贤院,这批古籍早日修补完,就可早些让圣上发话,免了甄氏一族的奴籍。” 她咬了咬牙,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55章 端水见到我很意外? 甄华漪踏入集贤院的时候,意外看见崔邈川和贺兰璨这两个死对头在同一个房间里看书,三人见了礼,各自坐下了。 甄华漪将自己默下的文章交给了崔邈川,又在册子上勾选了几个篇目,请崔邈川代为寻找残篇。 正事沟通完毕,甄华漪起身要走,贺兰璨闲聊般地开了口:“校书郎听说了吗?晋王殿下新得了一位爱妾,听闻已有了身孕,前几日被偷偷接进了晋王府。” 甄华漪脚步微顿。 崔邈川皱眉道:“校尉何时这般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贺兰璨哈哈笑了两声:“失言,失言。” 贺兰璨糊弄过了崔邈川,抬眸看着甄华漪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知道,如今甄华漪和李重焌是毫无可能了,但心里就是有股不平之气,想要让甄华漪对李重焌彻彻底底死心。 崔邈川在一旁闲闲开口:“原来是敲山震虎,只是校尉这般费尽心思,倒是让崔某意外了。” 贺兰璨面色一变,道:“你在胡说什么?” 崔邈川淡然念道:“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当心啊,贺兰校尉。” * 走出集贤院的时候天有些暗,甄华漪走了好一会儿,心里还在疑惑,宫里怎么没人点灯,走着走着她想起来,现在还是上午,只是阴云压下,倒是近似傍晚。 她方才心里乱糟糟的,竟一时混淆了日夜。 方才她心里在想着什么,想要去回想,却又很快走神。 她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父皇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向来如此。 几位长公主姑母面首无数,人人习以为常。 甄华漪耳濡目染之下,并不觉得他们哪里不对。她将来也会学着姑母们,嫁一个体面的夫家,养几个俊秀的面首。 时过境迁,她再不是尊贵的公主,但这种对待感情随意轻慢的态度,她并没有多少变化。 所以她从未觉得自己周旋于李家兄弟是一件错事。 推己及人,按照她一贯的想法来看,李重焌是周朝的王爷,身份尊贵,有几个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连贺兰妙法也没有资格去管。 她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看客,可为何,她心里有些堵堵的。 她想起了哭得乱七八糟的丹青。 丹青又是为何而哭呢。 她忽然想去问一问。 “娘娘,娘娘!” 身后响起脚步声,玉坠儿撑着一把竹骨伞追了上来,玉坠儿将伞撑到甄华漪的头上,絮絮叨叨说道:“娘娘怎么了,天下还下着小雨,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把奴婢这个大个活人给丢下了。” 甄华漪摸了摸衣袖,后知后觉发现是湿漉漉的。 玉坠儿道:“好冷啊,快回绿绮殿吧。” 甄华漪说到:“我要去万寿殿一趟。” 甄华漪冒雨来到了万寿殿,高嬷嬷一瞧她狼狈的模样,很是惊诧,面带歉意地说道:“太皇太后倦了,这会儿正在小憩,怕是见不了娘娘,娘娘有什么要紧事,也得等太皇太后醒来再说。” 甄华漪抿嘴笑了一下,道:“是我莽撞了,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 她往回走了两步,突然对玉坠儿说道:“早上见到丹青,缠着我要什么点心,倒是没听清楚,我现在去问问她。” 高嬷嬷道:“丹青这丫头啊,这两天不知道在弄什么鬼,她这会儿应当是躲在屋里。” 甄华漪循着高嬷嬷指的路去找丹青,她将玉坠儿留在宫女值房外,自己走了进去。 丹青躲在被子里睡觉,听见声音冒出头来:“昭仪娘娘?” 甄华漪轻蹙着眉,带着烦忧问道:“丹青,你早上为什么要哭?” 丹青拽着被子说道:“我喜欢晋王殿下啊。” 喜欢…… 这两个字重重锤击在了甄华漪的胸口,让她半晌没有回神。 许久后,甄华漪又问道:“你喜欢他,所以听见他有了小妾而哭?可是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你哭得毫无道理。” 丹青瘪了瘪嘴,被甄华漪说教得委屈极了,她道:“昭仪娘娘怎么和教坊的姐姐说得不一样,教坊姐姐说的是一世一双人,我 喜欢他,就是要他只有我,我只有他。” 甄华漪怔怔了半晌。 父皇喜欢着很多人,姑母们也喜欢着很多人。 母后和妃嫔们没有,只是因为她们失权罢了,若按本心,她们也会喜欢很多人。 从未有人跟她说,喜欢就是要独占,要独占一个男子,自己也要被人独占。 这话有道理吗?从一个痴傻疯癫的丫头口中说出的话。 甄华漪有些失魂落魄,自己怎么从丹青屋里走出,怎么和高嬷嬷告别,怎么回到绿绮殿,一概回想不起来了。 晚间,她坐在镜台前,玉坠儿给她拆卸发髻。 玉坠儿的手指按了按她的脖子,道:“娘娘脖子上怎么红了一片?” 甄华漪对着镜子挠了挠,皱着眉回想道:“有些发痒,应当是在草丛中和丹青说话的时候,被虫子咬的。” 玉坠儿道:“有些肿了,上点药吧,免得留下红疤。” 玉坠儿为她抹了药,重新开始拆她的头发,甄华漪看着玉坠儿从她发髻上拔下一只花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她道:“我来,你去准备热水吧。” 玉坠儿出去后,甄华漪在妆奁暗格里拿出一支碧绿的簪子。 这是崔家老夫人在她拜堂之后送给她的传家宝。 丹青的胡话到底让她动摇了些许。 她大概、也许、可能……是喜欢李重焌的。 她为了他沾花惹草而伤心,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多么纯情。 她和李元璟共赴巫云,心里也总想着和别的男人能攀上交情。 她留下崔家的传家宝,其实也有一分自己的打算和用意。 她低头盯着这支碧绿的发簪,半晌后喃喃道:“算了吧。” 将这发簪还给崔家吧。 * 崔邈川再次见到甄华漪的时候,觉得她沉郁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了从贺兰璨那里试探出来的事情。 甄华漪和晋王,莫非有情? 贺兰璨不知作为什么角色,在里面又添了一脚。 崔邈川想到这里,不由有些不快。 他前几日才对甄华漪渐渐改观,没想到她其实本性一直没改,就是一个虚浮浅薄又爱招惹人的女子。 他曾经和她有过婚约,不过幸好,这件婚事并没有成功。 不过,若她是他的妻子,在他的教导下,她也可以成为一个主母典范。 枕边教妻,大约能纠正她的一些恶习。 两人安静坐下,甄华漪突然偷偷递给他一只盒子,崔邈川偏头看她。 甄华漪低着头看书,瓷白的脸上有灵秀的眉目,她没有看他,倒给了崔邈川机会打量了她一眼。 崔邈川知道非礼勿视,很快收回了眼神。 崔邈川装作没有瞧见甄华漪的小动作,并不接她手里的盒子。 甄华漪低着头,只觉得屋里的太监都向她看了过来,她急得有些冒汗,慌忙着去扯崔邈川的袖子。 崔邈川虽不想接她的东西,却也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她拉扯,权衡轻重之下,他只得去伸手借了。 他将手往前一张,要去握甄华漪手里的盒子,不知怎的,手心里握住的却是一只柔弱无骨的手。 崔邈川心口一跳,脸上顷刻之间就带上了一丝薄红。 甄华漪猛地僵硬了一下,将盒子塞进崔邈川的手中,忙缩回了手指。 将簪子还给了崔家,甄华漪感到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她也曾对崔邈川存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幻象着若能嫁给崔邈川,自己能过上举案齐眉的平静生活。 但其实,崔家从来都给不了她想要的平静。 崔家护不住她,即使她真嫁给了崔邈川,也很难在之后的风波中幸免。 就算崔家能护住她,崔家门第高贵,规矩森严,从皇宫到深宅大院,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走进了另一个囚笼。 甄华漪松下一口气,不由得露出了些笑容来。 * 晋王府后院池塘边,李重焌在安静垂钓,张固悄声走到了他的身边。 “宫里传来的消息,圣上说服了太后,太后默许了让贺兰氏的这一胎给贵妃,只是不知圣上许诺了贺兰家什么。” 李重焌冷冷一笑:“反正这孩子是从贺兰氏肚中所出,是贺兰舅舅的外孙,贺兰家不吃亏,反倒是让皇兄欠了一个大人情。” 张固叹道:“圣上执意不用前朝后宫记名的惯例,要瞒着贺兰才人,要她一生下就丧子,让这孩子做贵妃的亲生孩子……哎,说是有情,却也无情。” 李重焌道:“皇兄和本王都盼着那是一个皇子,可惜,是个公主。” 得知贺兰般若怀孕以及李元璟的种种打算之后,李重焌设法将一个老藏医送进了宫里,那老藏医有一种看家本领,就是能看孕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水面一阵涟漪,鱼上钩了。 李重焌吊起了鱼,将鱼捏在手里端详片刻,笑道:“稳坐钓鱼台之人,说什么有情无情,旁人的生死,不过是他们手中的鱼罢了。若不想被人摆布,就做不得鱼。” 李重焌重新抛了钓竿,淡淡问道:“集贤院那边有什么消息?” 张固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来,不愿意交给他,口中说着:“宫里太监的话不可全信,也许有些谬误。” 李重焌皱了眉,伸手接过了密信。 信中说,甄华漪和崔邈川日益亲近,甄华漪趁着请教崔邈川的时候,暗暗在桌子底下递给他一只钿盒,两人拉拉扯扯,十分亲密。 张固看见,李重焌的手指渐渐用力,薄薄的信纸已经被捏破。 李重焌突然抓住衣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拿锦帕一拭,竟看到了点点血痕。 张固大惊失色,李重焌只是平静说道:“咳嗽尚未好全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他捏着信纸的手缓缓收紧。 他知道,自己是怒火攻心。 * 古籍修补的事差不多到了尾声,剩下的就全部交给崔家,甄华漪这边算是大功告成。 这件事一宣扬出去,倒是将甄华漪岌岌可危的名声挽救回了不少。 东昌公府也将近竣工,上梁那日,李元璟特意悄悄带了甄华漪出宫。 甄华漪被叫到清思殿的时候还一脸怔怔,她看见殿庭当中稳稳当当地停着一架马车,她正在疑惑,马车中伸出了一只手,她听见李元璟的声音:“进来。”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掌中。 马车一路行至东昌公府,甄华漪忍不住好奇,揭开了帘子一角,看见东昌公府的白墙占了大半条街,大门口上,已经挂上了牌匾。 王保全将甄华漪扶下了车,笑着说道:“陛下特意吩咐了工部,要加急加快建好公府,好让娘娘的亲眷早日入住,陛下 为娘娘可是费了心了。” 甄华漪忍不住看了王保全一眼,如今他待自己的态度都渐渐亲近起来,可见自己的确是圣宠优渥,可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李元璟领着她在公府里转了一圈,两人来到公府门外,王保全赶来了马车。 李元璟却没急着走,说道:“方才在清思殿之时,朕已经下旨,赦免了甄氏族人的奴籍。” 他顿了顿,说道:“你欢喜么?” 今日甄华漪一直神思倦倦,她看到了东昌公府,却蓦然想到了巍巍宫阙,曾经她们是在那里嬉笑打闹的,她们的笑声仿佛传到了甄华漪的耳中。 甄华漪定了定神,听到李元璟终于松口要赦免甄氏族人奴籍,这才感到疲倦后的欢喜。 甄华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欢喜。” 李元璟笑了一笑,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甄华漪一怔,身子有些僵,于是刻意放柔了身体,在他怀里靠了一下。 这个拥抱并不长,两人都站在公府门口,虽穿着便衣,但也不妥当。 李元璟松开了抱住甄华漪的手,甄华漪顺势后退了一步,她挽了挽鬓边的碎发,避开李元璟的脸,抬眼望了望街边。 街边,一架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停着,一只掀帘的手收了回去,半片青黑色的衣角消失在车帷里。 李元璟和甄华漪上了马车,车轮声滚滚,夹杂着李元璟的声音响起:“我少年时常在这片坊市里闲荡,那时最爱去南街的酒楼,酒楼里有一道金齑玉脍,最为出名。” 甄华漪以为李元璟是在闲聊,附和着说了一句:“想必是鲜美异常。” 李元璟忽问道:“你想吃吗?” 甄华漪一愣。 马车停在了酒楼下,李元璟带着甄华漪走了下来,方一下马车,就有殷勤的店家将两人迎了进去,甄华漪在李元璟身后打量着酒楼,只觉富丽堂皇,但在宫中见惯了这种富丽堂皇,倒也不稀奇。 两人坐下,店家环视了一下李元璟身后站着的一堆人,试探着问道:“客官两个人?” “三人。”一道声音横插了进来,甄华漪和李元璟都循声抬了头,只看见李重焌游荡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坐下,坐在了李元璟和甄华漪的中间。 四方桌上,李元璟和甄华漪相对而坐,李重焌则坐到了他们的侧边。 “见到我很意外?” 李重焌嘴角微勾,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没有打搅兄长和嫂嫂的亲近吧。”他缓缓微笑。 甄华漪心口一紧,不知他是在随口问候,还是存着阴阳怪气的意思。 酒水很快端上来,有了店家的一通介绍打岔,甄华漪渐渐平静下来。店家很快又端来了一大桌的佳肴美馔,当中正是酒楼的招牌菜金齑玉脍。 店家正在喜气洋洋地介绍着这道金齑玉脍,李重焌冷不丁地说道:“不过是一道鲈鱼脍。” 他笑道:“以嫂嫂的出身,哪里吃少了鲈鱼脍,出来了还专门吃这种东西,她哪里会觉得惊喜?” 李重焌拍了拍手,钱葫芦附耳下来,他说道:“去我常去的那家汤包铺子,买些汤包来。” 李元璟安静坐着,面色却不大好看。 他想着,李重焌这回来恐怕是故意要膈应他的,自李重焌回长安后,他处处限制,回回针对,心高气傲的李重焌自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不过这样眼巴巴地前来寻他晦气,却是小孩子气了。 李元璟淡淡笑道:“女子身体娇弱,更何况是她,街边的东西不干净不精细,只怕吃不惯,弟弟出身行伍,习惯了这些粗俗饮食,我们却在深宅大院里养刁了嘴。” 李重焌冷冷一笑:“……粗俗。” 他自年幼起就在风里雨里的俗人堆里长大的,而他们两个,一个是千娇万宠的尊贵公主,一个是受大族全力供养的世族公子,的确是一对璧人。 正好钱葫芦已经拎着汤包弯腰走了进来,李重焌将圆滚滚的汤包一人一个夹到了他们碗里,说道:“养刁了嘴可不好,吃得太精细,容易弱不禁风,女子还好,若男子体虚,怕是留不住佳人的心。” 他说得稍显露骨,不光是甄华漪,李元璟和身后的太监齐齐变色。 李重焌恍若不知:“兄长请。” 李元璟一时没有动筷。 他又想到最近的确逼李重焌太紧,他正在一点一点将李重焌手里的权力收回,尚不好和他翻脸,免得他做出什么激烈的反抗来。 李元璟慢慢伸手拿起了筷子,将汤包夹起,咬了一口。 滚热的汤池一下子将舌头烫得发痛,李元璟一时跌落了筷子,有些狼狈。 李重焌嘴边衔着的笑意尚没有扩散,他就看见甄华漪忙将清酒端到了李元璟的唇边,李元璟就着她的手饮下了一杯酒。 李重焌笑容僵硬,脸色都有些发黑。 甄华漪偷偷打量一眼四周,见众人都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气氛尴尬,甄华漪想,这时候指不上旁人,只能自己来解围了。 她于是夹起汤包,也咬了一口。 滚烫刺痛的感觉充斥着舌尖,她一下子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将筷子扔到了地上,慌张喝了一大口酒。 她睁开眼,不好意思地说道:“果真是好烫。” 李元璟看着她眼睛红红,嘴唇也红红,眼睫上还濡着泪,可怜又好笑,不由得笑了起来。 众人见他笑起来,也忙着哈哈大笑,方才的尴尬顿时消弭无踪。 甄华漪冲着李元璟笑了半晌,然后偷偷去看李重焌,她看到李重焌面色难看地来回盯着他们二人。 她心里暗道不好,刚哄完这一个,那一个又不高兴了。 她想了想说道:“真好吃,郎君是在哪里买的。” 李重焌冷冷道:“方才那小小一口,既将娘子烫到了,又让娘子尝到了美味,娘子的舌头倒是忙得很。” 李重焌突然对甄华漪发作,甄华漪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李重焌说完却也没理会她,只是嘴角微弯,似笑非笑,仿佛在与甄华漪的对峙中获得了某种胜利。 甄华漪讪讪放下筷子,尴尬之下,她不知怎地去挠了挠脖颈上的红包。 李重焌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之处,眸子猛地一缩。 他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这红痕…… 他面上发冷,几欲呕血。 他突然站起身走了。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忽然被握住,甄华漪转头看,李元璟宽慰她道:“他最近因为公事心情不佳,不用搭理他。” * 崔府。 崔邈川伏在书案上写字,他一忙起来,总是会到废寝忘食的境地。他搁下笔,正要读一读自己写的东西,目光却触到了桌上的一角。 那是甄华漪硬塞给他的折枝花纹漆盒。 崔邈川想起那日他怀里揣着这只盒子出宫,一路上就像是怀揣着一只兔子,他仿佛听见这枚盒子在他的胸腔里一跳一跳。 回到书房,他小心关上门窗,打开了这只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 崔邈川有些疑惑,就他所知,仿佛是男子送给女子玉簪以表心意更为适宜。 这一点疑窦就像蜻蜓拂过水面,没让崔邈川深思。 崔邈川看着漆盒呆愣了片刻,伸手慢慢将它打开。 玉簪绿幽幽的,崔邈川蓦地想象着甄华漪佩戴它的样子。 乌蓬蓬的黑发再没有多的配饰,只留有这一抹幽暗的绿意,她抬起眸子,眼波流转,雪白的面颊染上绯红。 崔邈川一惊,忙盖上了漆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崔邈川在书房待不下去,他走出去想要散散心。 他绕着崔家后花园的湖畔漫步,恢复了片刻冷静,他想,他不该和甄华漪有过多牵扯。 她是皇帝的妃嫔,自己怎能肖想。 她作风放纵,自己合该知晓分寸。 他想起了那日在集贤院贺兰璨微妙的表情,贺兰璨定然是对她有了私情,从贺兰璨的只言片语中,仿佛晋王也…… 他们就是前车之鉴,自己万万不能被祸水所引诱。 崔邈川越走越是平静。 他和兄长被外人称作崔家之宝树,崔家百年清贵门楣,需得他们兄弟二人支撑起来。 崔家儿郎不该有私欲,不该有差错。 他心爱之人,只能是他的妻子。 * 晋王府内。 张固慢悠悠为自己煮了一壶茶,今夜李重焌入宫去看望太皇太后,王府闲来无事,难得清静。 李重焌奉命讨逆时,朝廷将本就是晋王心腹的他和卫离调入军中,回京后,皇帝打压晋王的心思明显,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上一官半职,他们就领着晋王府的差事,倒也自在。 张固饮了一口茶,看见晋王府太监 张得福一脸悚惧地走了进来。 张固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张得福白着脸道:“张长史,殿下怕是要惹下滔天大祸了。” 张固手指一松,茶盏砸得粉碎:“他今夜造反?怎么连我都不知?” 张得福面色更是白,忙摆了摆手道:“不、不是。” 张固急道:“吞吞吐吐什么?快说!” 张得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殿下今夜去了蓬莱殿,这般堂而皇之,怕是疯了不成?” 夜访宫妃寝宫,这行径也足够疯癫,但和造反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张固慢慢抚平捏皱的衣角,道:“宫中自有我们的人,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说到后面却是不确信。 宫中有晋王府的人,可以摆平大多数的问题,但若纰漏是出在晋王自己身上呢。 张固重复道:“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第56章 夜访恨恨咬了上去。 夜已经很深了,甄华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傅嬷嬷将她轻轻推搡醒了:“娘娘,杨公公过来传旨,说圣上要来了。” 一下子就将甄华漪的瞌睡吓得干干净净。 甄华漪起身慌忙梳头换衣裳,傅嬷嬷犹豫半晌,将准备好的装了鸡血的鱼鳔偷偷放进了褥子里,她做好这一切,咬了咬牙,准备告诉甄华漪那日初次承宠的真相。 她刚找到甄华漪,却被杨七宝拦了下来,杨七宝不由分说将傅嬷嬷叫到了屋外。 杨七宝看起来一脸焦急,还有些忐忑和惊恐,傅嬷嬷只以为他在急皇帝快到,倒是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杨七宝说道:“那位吩咐了,不许传出半点消息,不许留人在寝殿伺候,你们所有人都去西偏殿。” 傅嬷嬷一听这奇怪的要求,为难起来。 杨七宝面色严厉道:“快去!” 甄华漪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忐忑地等待着。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响,杨七宝说了,那位不喜点灯。 甄华漪站了许久,也没等到人来,她腿有些发酸,于是在床榻上略坐,刚一坐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甄华漪慌忙站了起来,而后福了身子:“陛下万安。” 久久没有应答,她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人,原来是风吹开了门。 甄华漪走上前去将门合上,一阵冷飕飕的风吹来,灌进她的颈子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是一轮青白的月,远传传来渺远的乌鸦叫声,甄华漪突然害怕起来。 她发抖的手将将把门合上,缝隙里陡然穿出来一只手,甄华漪喉咙里的尖叫还没有发出来,就被人握住手腕,带进了屋里。 她被圈在他的怀里,腿脚发软。 甄华漪后知后觉想到,他应当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莫非是在暗中盯着她? 甄华漪近来时常察觉到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日在东昌公府外,就有人坐在马车里看她。 今夜,皇帝竟也这样盯着她。 甄华漪觉得这这感觉没有道理,堂堂天子为什么会窥伺她,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甄华漪胡思乱想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耳垂被濡软的舌头包裹起来,男人高她大半个头,弯着身子,低下头来,细细啃蚀着。 甄华漪挣扎着,却害怕触怒皇帝,不敢挣扎太过,这样扭了两下,她听见他的呼吸就重了起来。 他掐着她的腰腹,贴上了他的腰间。 甄华漪吸了一口气,面颊爆红。 怎么一进门就……涨成了那样。 她从自己依稀的记忆中回想,事后的第二日她都难受得很,这人器物实在了得,为了自己不吃苦头,还是尽量适应吧。 她想清楚了,便伸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背。 腰上似乎被抵得更紧了些。 甄华漪闭着眼,向他奉上自己的一双朱唇。 但他却陡然松了手。 甄华漪睁眼,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然能感受到他沉下了脸。 甄华漪睁开了湿漉漉的眼。 怎么了? 她费力想要分辨他的表情,刚睁大眼睛,整个人就腾空起来。 天旋地转,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抗在了肩上。 这是什么动作,男女柔情蜜意的时候,不应该抱起她么? 为何像扛起沙袋一般。 甄华漪没有想明白,就被他摔到了床榻之上。 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好在床榻松软,甄华漪没有摔得太疼。 他紧接着就覆了上来。 陡然间,甄华漪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 好熟悉,甄华漪闭着眼,忍不住在他衣襟上嗅了嗅,他握在她腰肢上的大掌突然用力,她嘶嘶了两声,生生地疼。 她感到身上人带着隐怒,她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他握着她的膝盖,分开了两边,接着就撩开了衣袍,沉下了腰。 甄华漪蹙着眉,猛地抖了一下,面色陡然苍白。 她还没有准备好。 李重焌低头凝视着她。 痛? 痛就对了。 怎能不恨她? 这女子百般招惹自己,在自己被她哄昏了头时,她却放弃了他,要和他的兄长双宿双飞,琴瑟和谐。 她莫非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能够容忍她如此戏弄? 李重焌有心想要惩戒她,让她痛,让她难过,让她崩溃,让她明白,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身子发僵地卡在那里,神色变幻许久,终于却是撤开。 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光亮,李重焌在甄华漪的腰下俯了身。 他的唇落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激起一阵战栗。 甄华漪惊慌极了,双腿不住地动,却被男人的大掌钳住,她仰头,拽着被子咬紧嘴里,羞耻极了。 李重焌抬起头来,薄唇水亮,戏谑地看向了她。 甄华漪将被子盖在了脸上,尽管她也知道,他其实看不清她的脸。 李重焌忽地想到了别的东西,脸上的戏谑一丝丝散去,神色变得阴冷。 为什么不消片刻,她就变得温柔似水。 李重焌心中的嫉恨升腾而上,忍不住去想她与皇兄欢愉之时也是如此吗? 不能去想,不敢去想。 他伸手,强硬地掐住甄华漪的下巴,恨恨咬了上去。 甄华漪想到他方才吃过的,有些不情愿,但挡不住他来势汹汹,只得被迫应了,啃咬之时,她不小心咬了他的唇角。 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恍惚之间,只有清冽的酒香。 ……乌程若下。 甄华漪迷迷糊糊想到,皇帝并不爱这酒,倒是李重焌颇为喜好。 她没有深思,思绪被撞碎成一段一段的,累了半宿,终于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依旧不见李元璟,甄华漪拖着酸软的身子,在榻上坐了起来。 她蹙着眉细细想昨夜的事。 说来奇怪,她和皇帝的三次同房,有两次都是在她不甚清醒的时候发生的。 除了昨夜。 而昨夜,让她生出了一种荒谬至极的联想。 甄华漪猛地摇摇头。 太过荒诞,无稽之谈。 耳听得傅嬷嬷和玉坠儿走近,甄华漪赶走了心中的奇怪揣测,和他们二人说起话来。 * 差事完成,崔邈川不用时时在宫里修书,将行李铺盖都送回了崔府。 听闻二哥回府了,崔妗娥去书房找他。 崔妗娥前几日在宴会里和李雍容相谈甚欢,她从前觉得李雍容跋扈,几次接触都渐渐打消了偏见。 公主跋扈依旧,可本性不坏。 崔妗娥看出李雍容还是很在意她的兄长,便有心来问一问崔邈川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自己都已经定亲了,可兄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家里人都心急了。 崔妗娥来到崔邈川书房,却没见到崔邈川的人,她走到书桌边上,看见上面放了一个盒子。 看起来……不像是郎君的东西啊。 崔妗娥犹豫再三,终于止不住好奇,打开了这个盒子。 很意外,她看到了一支碧玉簪。 这碧玉簪她认识,是好多年前,娘亲头上戴着的就是这只簪子,娘亲说过,这是崔家传给媳妇的传家宝。 崔妗娥好些年没有见到母亲戴这只簪子了,原来是给兄长了?可兄长连半个媳妇都没有,母亲为何给了他? 崔妗娥不解,索性去问了崔夫人,崔夫人怔怔:“那簪子,又回到了二郎手中?” “又回到?阿娘,这是何意?”崔妗娥问道。 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造化弄人,罢了,这事不知二郎知晓了多少,还是为娘亲口告诉他吧。” 和好友应酬完回来,已经是夜里了。 崔邈川才进府,就有侍女过来道,他母亲要见他。崔邈川 不做他想,这些日子在宫里忙着修书,吃住都是在集贤院的小排房里应付,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她必是想念自己了。 崔邈川来到母亲住的东院,看见母亲坐在桌旁一脸忧愁,而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漆盒,里面静静搁着一支绿玉簪。 崔邈川心口一跳,兀自红了脸,想到这簪子主人身份,那脸上的红意很快褪下,变得有些发白。 崔夫人抬起头来,看向崔邈川:“你来了。” 崔邈川走上前一步,严肃又恭敬问道:“母亲,这东西是……” 崔夫人道:“是甄昭仪给你的?” 崔邈川的脸色更白,他抿了抿唇问道:“母亲从何得知?” 崔夫人叹了一口气:“孽缘啊,或许,当年娘不该给她这根簪子,让你们无端生了妄想……” 崔邈川听着崔夫人的话头,心中惊讶,这簪子是母亲给甄华漪的,母亲为何和甄华漪有来往,这给簪子的举动又是何意? 崔邈川疑心其中有内情,不动神色问道:“她……并未讲过这簪子的来历,只说,让我回来问母亲。我怕母亲不同意我二人的来往,便一直不曾问过。” 崔夫人抬眼看着崔邈川,迟疑问道:“你……你们,到了哪一步?” 崔邈川答道:“纵是此生无缘,她亦是我认定的妻室。” 崔夫人道:“二郎,你在胡说什么?” 崔邈川故意说道:“她有时会提及当年之事,但儿子丝毫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当年崔家负了她,才让她落到如今的境地,儿子常常觉得亏欠,只有终生不娶,才不辜负她的情谊。” 崔夫人听到儿子这样说,急切道:“崔家何曾辜负她,她早已和你拜堂成亲了。” 话音刚落,屋内寂静如冰。 半晌,崔邈川问道:“她……和我拜堂成亲?”他语气干涩,“儿子为何不知?” 既已经说出了口,事情也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崔夫人犹豫片刻,还是将事情全盘托出。 崔夫人闺名王霁,是出身太原王氏的千金小姐。她和甄华漪的母后私交深厚。 燕后当年就是王府的一个小小舞女,无名无姓的,只被叫做五儿。因为王霁和五儿两人都喜好音律舞蹈,又年龄相仿,渐渐成为了知音。 当年燕帝来访王府,一眼就看中了容貌倾城的五儿,并将她带回了宫,宠爱日盛。几年过去,五儿一步一步爬到了皇后之位。 五儿变成了燕后,王霁成为了崔夫人。 初进宫时,五儿曾和王霁约定,要做儿女亲家。 但燕后的女儿宝华公主的婚事,却不是一件简单事。 在定下李元璟之前,燕后是属意崔邈川的。 只是时局变化太快,为了女儿和自己的将来,燕后还是转向了李家。 王霁并不觉得五儿反复,她知道五儿处境太难。 一朝宫变,五儿不见踪迹,王霁为故人伤心之际,恰好碰上了逃难的故人之女。 王霁怜惜甄华漪弱小,想要崔氏能庇护于她,于是急匆匆让甄华漪过了门。 只是,一同去往博陵老家的路上,车队遭乱军劫掠,甄华漪不见踪迹。 再次听闻她的消息时,她已经被李元璟收入了宫中。 若非阴差阳错,二郎和公主也是一对佳儿佳妇。 可惜。 金猊香袅,青烟浮动。 崔邈川呆立一旁,声音艰涩说道:“所以,甄氏她其实,就是我的……妻子?” * 古籍既已修补完,今日无事,甄华漪一大早就去万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身边有一群活泼的女郎,除了面熟的那几个,还有几个生面孔,初初长成的少女,亭亭玉立。 见甄华漪缓缓走来,太皇太后向她招了招手:“昭仪,快过来。”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甄昭仪,往年也在老身这里读书,人品相貌是一等一的,不输你贺兰姐姐。” 小女郎们好奇地看向甄华漪,才开始在社交场合亮相的小女郎,对这些略大些的,名声响亮的姐姐们极为好奇。 甄华漪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偶尔一侧眼看到了身侧的贺兰妙法,却见她神色自若,幽静含笑。 甄华漪若有所失地想,自己其实比不上贺兰妙法。 太皇太后对甄华漪说道:“东昌公府已经建成,甄氏族人也已经住进去了,这是圣恩浩荡,从今往后呀,你们不许想从前的,只管往前看。” 甄华漪忙跪下谢恩。 太皇太后道:“衣食无忧,也算是甚为美满了。” 太皇太后又看向了贺兰妙法:“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 贺兰妙法方才的娴静霎时间消散无踪,她面上染着红云,说道:“全凭太皇太后、太后做主。” 太皇太后笑道:“大人们怎么做主就无需你操心了,老身只问晋王,晋王近来常去看你?” 贺兰妙法羞涩道:“殿下是和父亲有公事商议。” 太皇太后道:“他有哪门子的公事,”她欢快道,“他的婚事最让老身操心,所幸,还是开窍了。” 太皇太后和贺兰妙法一应一答,众位女郎都只管看着她。 晋王殿下啊。 她们记得自己曾站在酒楼上,站在父兄的身后,羞红着脸,偷眼去瞧街上的英武少年。 李重焌从战场上得胜归来,他骑一匹白马,戴银光甲胄,虽是面色严肃,却中和了他过分俊秀的容貌。 投掷在他身上的香囊花瓣委地,甲胄光芒刺目,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女郎们回以肆意风流的笑意,一下一下地捋白马雪白的鬃毛。 那便是长安女郎们心中对晋王的最初印象。 后来,晋王从少年变为青年,桀骜不减,身上的光华愈发夺目。 难以想象这样的晋王殿下若有了妻子,私下里会如何相处。 若是贺兰妙法来做他的妻子,虽说是有些许的酸,但女郎们依旧觉得,他们是相配的。 甄华漪也同旁人一样看贺兰妙法。 容颜美丽,名门贵女,是般配的。 是般配的。 正说话间,高嬷嬷躬身走了进来,道:“晋王殿下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此话一出,如同惊起一滩鸟雀,女郎们纷纷站起来,似是想要避让,却脚上动不了几步。 还在犹豫着,晋王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 李重焌一身绯红金绣团花窄袖圆领袍,身姿挺拔,腰上系一条黑色蹀躞带,勾勒劲瘦的腰身。 众人视线都被他吸引住,但片刻后,都齐齐看向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上明显有一道小伤口。 甄华漪心中隐约生出了不安。 她记得,昨夜情切之际,她咬过男人的嘴唇。 巧合吗? 李重焌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眼光,他心情难得地好。 今早起身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铜镜。 铜镜中的自己下唇有一道口子,细看很显眼,粗看也显眼。 钱葫芦大惊小怪,说要寻妇人的脂粉给他遮掩一番。李重焌拒绝了,钱葫芦只当他嫌弃妇人之物。 钱葫芦却不知道,李重焌摸着自己的唇角,笑了。 夜夜春宵,只有自己一人知情实在无趣。 他迫切想要看到她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听闻甄华漪去了万寿殿,李重焌便紧随其后,带着他唇上的伤口,招摇过市。 “二郎坐过来些。” 太皇太后见喜爱的孙儿来了,顾不得旁人,招 呼着李重焌过来。 她凝神一望,面上带了不悦:“这是怎么弄的?莫非是你那养在城外的外室胡闹弄出来的?” 众人对晋王殿下的外室都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不由得悄悄往贺兰妙法脸上看。 李重焌道:“祖母是听哪个奴才浑说,孙儿不曾有什么外室。” 太皇太后转怒为笑:“许是太监宫女们乱嚼舌根,”她抬起声音道,“以后不许有胡话传出,不然老身饶不了你们。” 宫人们恭敬应道:“是。” 太皇太后又招手让贺兰妙法过来,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了吧,都是谣言。” 贺兰妙法含羞道:“臣女一向知道晋王殿下高洁,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甄华漪在一旁安静听着,顿时明白过来。 太皇太后一见李重焌唇上的伤,连敲带打的,让李重焌约束好外室。 而李重焌更干脆了,直接否认这个外室,断绝了那可怜女子入府的可能性。 长安人都说李重焌已经有了个儿子,无风不起浪,甄华漪是信的。 他就这样抛弃了那母子二人。 甄华漪前些日子还对这母子的存在耿耿于怀,现在却开始同情这母子二人了。 李重焌,他怎能如此冷血。 甄华漪颇为收敛地看了他一眼,却见那人笑得更欢喜。 “孙儿唇上的伤……”李重焌徐徐说道,“甄昭仪。” 甄华漪本是躲在众人身后的,突然间被李重焌点了出来。 李重焌唇上的伤和昨夜她的所作所为……太过巧合,她犹在心惊,突然间李重焌就这样看向了她。 他狭长的眼睛似是含着笑,似是咄咄逼人。 甄华漪一阵力竭,心口怦怦乱跳。 “记得有一回就在祖母宫中,甄昭仪也是火气过重,烂了唇角,是用了什么药方?”李重焌轻飘飘地问道。 甄华漪收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手指倏然松开,她并不看他,轻声回答:“当时服用的是蜜梨膏。” 甄华漪回答完,感觉有一瞬间的停顿,在她觉得李重焌不会理会她之时,他还是接了一句:“蜜梨膏,我记住了。” 又安静的时候,贺兰妙法的声音却响起:“妾家中倒是有一张去火的方子,极是管用,殿下不如试试?明日妾将方子抄来,请太医酌情添减。” 李重焌淡淡说道:“有劳。” 许是贺兰妙法的插话太过急切,李重焌的态度太过冷淡,太皇太后笑着打了圆场:“二郎也是,大惊小怪,往日里多少病痛不声不响的,现下到了祖母面前倒是娇贵了起来。” 李重焌笑着道:“祖母疼我。” 眼看着太皇太后还有许多话要说,高嬷嬷使了个眼色,甄华漪和其余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离开万寿殿,时候尚早,甄华漪心中想着李重焌婚约的事,他私生子的事,还有昨夜侍寝的事,林林总总的,不知不觉,竟循着往常去往集贤院的路走了许久。 甄华漪反应过来,停住脚步。 她站在光顺门北,看见有一人站在南面和她遥遥相望。 是崔邈川。 崔邈川素日里一副冷淡清贵的模样,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那里翘首望着,神色莫名。 崔邈川是一贯不喜甄华漪的。 最为世家门阀之子,他自幼饱读诗书,自是看不上妖后和她所生的女儿。 记忆中,那位小公主空有皮囊,任性娇纵。 不知为何,崔氏却默许了宫中的暗示,甄华漪长大后会嫁到崔家,做他的妻子。 父母之言不能违背,崔邈川试着去接受这一切。认定了甄华漪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会时不时跟随母亲进宫去看她,为她买她所好奇的民间小吃,尽管他有些嫌弃;为她讲坊间的故事流言,尽管这并非君子所为;为她和奚落她母后的人争辩,尽管旁人所言有几分道理。 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认了,大不了过门之后再好好教导。 但没过多久,宫中为她挑选了李元璟为驸马。 崔氏族人多是忠贞不渝之人,夫妻恩爱,琴瑟相调。崔邈川自幼古板,不曾识得风月,只一心等着未来的妻子。 有几年的时间,这个人是甄华漪。 但后来又不是了。 崔邈川说不上得知甄华漪婚约后的心情,他以为,他是大松了一口气的。 只不过对宫中的反复无常感到厌烦。 之后的几年,时局动荡,甄华漪起起伏伏,他已无立场和手段参与。 他对她敬而远之,避着她,冷眼旁观。 可是昨天夜里,母亲告诉他,甄华漪已经和他拜过了堂,已然是他的妻子了。 难以置信,心中又多了点什么。 心中模糊的妻子画像渐渐清晰起来,那人以前是甄华漪,原来一直不曾变过。 可是,已经无缘了。 如今他站在光顺门这一侧,她站在光顺门那一侧,只能相顾无言。 他看着甄华漪,这熟悉的面容,他往日觉得倨傲娇蛮,如今看却觉得她柔弱又可怜。 他以为甄华漪是骄纵公主,得万千宠爱。 母亲却说,她和燕后都是可怜人。 母亲说,她和燕后只不过是被燕帝推出来的活靶子,吸引妃子们及其各自身后家族的仇恨。 母亲说,她和燕后是燕帝骄奢淫逸的借口,天子不会有错,只是被女人所迷惑。 母亲说,她和燕后身后无家族支撑,亦无皇子傍身,一旦燕帝驾崩,只怕没有好下场。 所以,燕后才会为了女儿的婚事殚精竭虑,反复无常。 所以,甄华漪才成了他们口中那个风流多情,毫无真心的宝华公主。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崔邈川倾身往前踏了一步,身后的太监突然出声:“校书郎,集贤院往这边走。” 崔邈川生生顿住了步子。 他低头出神了片刻,正打定主意抬头时,却看见甄华漪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甄昭仪,此处并非是嫔妃该涉足的地方吧,”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光顺门后遥遥相望的崔邈川,冷声道,“这才几日,又有倾慕者来向昭仪献殷勤了。” 甄华漪感到有人在她头顶上冷冷说话,这距离太近,让她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顺势拉开距离:“妾是殿下兄长的昭仪,还请殿下慎言。” 她又道:“若无事,请若妾先告退。” 李重焌看见甄华漪不咸不淡的态度,很是恼火。 见甄华漪扭头便要走,他冷斥一声:“站住。” 甄华漪咬了咬牙,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只听得身后的声音冷飕飕的:“你是想要本王当着众人的面按住你么?” 甄华漪徐徐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转身。 李重焌慢慢向她走进,道:“方才在万寿殿的时候,昭仪仿佛看本王的眼神有些不善,为何?” 甄华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殿下也是要娶亲的人了,还要在外头风流快活,实在不应当。” 李重焌有些急切道:“本王、我并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你在意的是这个?” 甄华漪冷着脸说道:“风流快活就罢了,那对母子……” 李重焌道:“那对母子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你不喜,事情了结后,处置了便是。” 甄华漪气得快呕血:“处置?” 她还没和李重焌争论出个究竟,忽看到本犹豫着没有走过光顺门的崔邈川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跑的太监。 崔邈川一来就对着李重焌拱手:“许久没有见到殿下了,臣特来拜见殿下,殿下万安。” 李重焌侧过身子看向崔邈川,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是来拜见本王?崔郎真是未卜先知,在本王还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杵在光顺门外看了一刻钟。” 崔邈川道:“臣素来听闻殿下好学,每次去集贤院的时候,都会在这里看看,有没有运气碰见殿下。” 李重焌的目光扫视了崔邈川一眼:“崔氏不都是闷葫芦吗?何人将你教得如此伶牙俐齿?” 说罢,他面色更沉,想起了前不久崔邈川以修书的名义和甄华 漪来往了许久,怕就是从那时这两人就勾搭上了。 这才几日!可真是小看了他。 他暗含警告地看了甄华漪一眼,甄华漪不明所以和他对视。 崔邈川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甄昭仪近日可好?若还需要崔氏的藏书观阅,尽管开口。”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顾及李重焌的在场,顾及他们二人如今的身份,只能化为这一句话,这句话小心翼翼,他却并未察觉。 甄华漪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有李重焌分外敏感,警铃大作。 “崔郎君!”他笑着,几乎有些咬牙切实,“不是盼着见本王吗?不如去集贤院一叙?” 崔邈川最后看了一眼甄华漪,收回视线后他对着李重焌道:“殿下请。” 甄华漪目送他二人离开,只见李重焌大步流星,只管急冲冲往前走,崔邈川跟在他身后。 这两人看起来不是有交情的样子,有什么好叙的。 甄华漪回到了绿绮殿,用完膳后午睡了一小会儿,转眼间天就黑了。 看着傅嬷嬷点起灯烛,甄华漪蓦地有些心慌。 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很荒谬,可是忍不住去想,且越想越以为是真的。 昨夜侍寝的时候,皇帝身上为何带着李重焌爱喝的乌程若下的气温,今日,李重焌的嘴角为何破了。 甄华漪又想到今日在光顺门附近的事。 李重焌撞见她和崔邈川的“私会”。 若夜里那人真是李重焌,或许他今夜会出现。 甄华漪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夜,他必然要出现。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愣愣坐了许久。傅嬷嬷走上前来,道:“娘娘是在等圣上?已经这么晚了,料想今夜是不会来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甄华漪侧身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点了点头。 她拆下头上的发簪,除了面上的脂粉,洗漱更衣。夜更深了,依旧没有人来。 甄华漪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玉坠儿早已将床铺用熏笼熏得香香暖暖,甄华漪躺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寂静无声的黑夜之中,有人用坚硬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 第57章 发现看清楚了李重焌的脸。…… 夜很沉,沉得手都抬不起来。 很热,一定是玉坠儿晚上在熏笼里添了太多的炭火。 甄华漪想醒,却是醒不过来。 浑身像是浸泡在热水里,发酸,鼓胀。 太涨了,涨到想吐。 甄华漪轻哼了一声,颤吟的声音将自己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紊乱粗重的呼吸声。 腻白的肌肤上滚出一滴汗,正在往腰上滚去,却被人含进了嘴里。 她迷迷糊糊地找到了不适当鼓胀感的来源。 身上之人。 他在动。 她急促呼吸,情不自禁伸手去抵住那人,不许他靠近,但无济于事。 她的抗拒很快被激烈地冲散了。 那是谁,到底是谁? 满足感在不断堆积,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大,所有一切交织的欢愉与恐惧,几乎将她吞没。 她颤抖着,用手摸上他的脸。 她做得小心翼翼,想要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太过失控,或是想要一些过后的温情。 她努力回想着李氏兄弟俩的模样,用指头去一点点描画。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指。 甄华漪心中一惊。 她的手指被紧紧握着,忽然间,有了湿漉濡软的触感,她指尖一阵发麻,他……含住了她的手指。 她哆嗦着想要收回手,沮丧放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他却强硬不肯松,像是撒娇一般用她的手指,去一点一点摸他的唇。 他的唇上有伤口,她真真切切的摸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今日见过李重焌,知道他伤在哪里。 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巧合? 李重焌冷眼看着她,见她一脸灰白的神色,面色更冷。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与她夜夜亲昵,故意露出破绽,故意让她发现。 她发现了。 是这样绝望的表情。 恨他不是兄长。 李重焌只觉得心肝都被催折,若是病没养好,他一定会怄出血来。 他猛的一阵气急,喉间一痒。 他用拇指一抹唇角,果真被她气出血来了。 李重焌冷哼一声,将她的腿往上折。 他未曾退出,就着方才的动作,狠狠沉了下去。 今夜月光很亮,但床幔挂着厚重的帘子,透不出一丝光亮。 李重焌低头看着她。 他目力极好,看得见她呆滞的神色,她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能在黑暗中伪装得很好。 他猛地伸手,哗啦啦扯开了帘子。 月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甄华漪一瞬间看清楚了李重焌的脸。 再也不用怀疑试探了,就是李重焌! 甄华漪心惊不已,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状况…… 她紧蹙着乌眉,闭上了眼睛。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失力地垂下了手。 却又被一只手掌扯了回来。 李重焌握着她的手,高举至她的头顶,反压在床榻之上。 他将手指一根一根挤进她的指缝中,十指相扣。扣得极为用力,直到她的指尖泛红。 他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她因他的强迫而抬起头来,却依旧紧闭双眼,不曾看他。 李重焌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他捏开她的红唇,在她满面柔顺的抗拒下吻住了她。 他的吻极为用力,恶狠狠的,让她几乎窒息,其下动作随着深吻更加急迫。 甄华漪在窒息之中感到崩溃想哭,但她很快就不想了,她晕了过去。 昏睡前,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阴侧侧地问:“兄长可曾让你到过?” 来不及思索,她已陷入黑甜的梦里。 此时已快要天亮。 李重焌让杨七宝送了一碗参汤过来,一点点将参汤喂给了甄华漪,细心查看了她的面色,吐出一句:“不中用。” 久病成医,他如今也知道些门道,明白甄华漪没什么大碍,只是不放心,还是命杨七宝暗暗请太医来瞧。 他站在门外,听杨七宝果然告诉他一声“无事”,便点了点头,提腿离开了绿绮殿。 杨七宝看着晋王离开的背影,觉得自己比晋王更像个人,自己虽不是什么好人,竟动了点恻隐之心。 还没见过在床上把人弄晕的,他心里猜测晋王必是用了非人的手段,狠狠折磨了甄氏,完事过后,请太医过来,定是怕弄出人命。 只怕甄氏这身板,再来两回,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杨七宝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回。 李重焌回到晋王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他脚步不歇就来到书房处理公事。 宫里李元璟暗地里捉拿了几个宫人,查出来是宫内各位妃嫔和宫外安插打探消息的人。只是,晋王府未被查出半个人,只怕让会他更加警惕。 那就安排两个不重要的细作暴露出来。 贺兰般若已经怀孕数月,宫中将消息瞒得很紧…… 是时候去贺兰府一趟了。 告诉贺兰舅舅,他就要有外孙了,是 个皇子。 位高权重的权臣有了可以控制的皇位继承人,希望舅舅不要让他失望。 要处好关系搅混水,除了要向贺兰恕卖乖,崔氏那边也要走动走动。崔氏根深蒂固,门生故交极多,不可忽视,本朝崔氏一族深受打压,怎会没有异心。 还有洛阳,他苦心经营的洛阳。 李元璟对他步步紧逼,他要能金蝉脱壳,他要能一路顺畅地回到洛阳,再与长安兵戎相见。 想了太多的事,一时间脑袋沉沉,李重焌站起身,晃了一晃,栽倒在了地上。 “殿下!”钱葫芦一阵惊呼,慌慌张张找了大夫来瞧。 李重焌屈膝坐在榻上,神色有些不悦。 他伸手任由大夫把脉。 大夫捻了捻须,斟酌说道:“殿下年富力强,只是近来病尚没有养好,不宜耽于房事,千万节制。” 李重焌面色有些微妙的难看。 卫离有些疑惑,转头一看,张固正在忧心忡忡,他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卫离跟着张固走出李重焌寝屋的时候,凶狠地嘀咕着:“妖女!” * 天蒙蒙亮,傅嬷嬷和玉坠儿有条不紊地烧了热水,在廊下的铜茶炊里煮好滚茶,叠好巾子帕子,等着甄华漪醒来。 往常皇帝前夜过来,第二日甄华漪都会醒得很晚,这次大约也是如此。 傅嬷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打哈欠的玉坠儿,道:“先歇着去吧,娘娘醒了再叫你。” 玉坠儿抿嘴一笑:“谢谢嬷嬷,嬷嬷最好了。” 傅嬷嬷悄声走进寝屋,屋里尚残存着昨夜糜烂的气息,傅嬷嬷脸上一木,隐隐约约看着帷幔后面一动不动,应是人还没醒,就又退了出去。 帷幔之后,甄华漪倚靠着床头,坐了好一会儿了。 身子里头隐隐作痛,她的头也隐隐作痛。 昨夜,是李重焌! 他怎能,如此无耻! 想着昨夜的画面,甄华漪脸颊腾地气红了,心口怄得发痛。 她冷静了许久,这才用手拨开帷幔。 傅嬷嬷走了进来:“娘娘醒了?” “傅嬷嬷,”甄华漪看着她慢慢地说道,”1回 侍寝的时候,我有些病糊涂了,只记得,我并非是在行宫承宠,而是坐了马车,去了一个地方,嬷嬷,我那晚去了哪里?” 傅嬷嬷心虚地不敢对视,她低下眼睛,说道:“奴婢也不知晓,许是圣上城外的园子。” 甄华漪缓缓道:“哦?是圣上吗?” 傅嬷嬷猛地抬头,而后跪了下来。 见到傅嬷嬷的反应,甄华漪无力地闭上了眼,说道:“这么看来,那一晚的确不是圣上……是晋王?” 傅嬷嬷道:“当日娘娘被燕宫秘香所害,危在旦夕,人命关天的时候,奴婢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甄华漪道:“嬷嬷为何不告诉我?” 傅嬷嬷踌躇道:“娘娘不知情,罪过便都在奴婢和晋王身上。” 甄华漪揉揉额角:“嬷嬷糊涂啊,这种事我怎么能撇得开?” 她起身扶起傅嬷嬷,装若寻常地问道:“后来晚上晋王来过么?” 傅嬷嬷道:“娘娘说什么话,那一回只是事急从权,若还让晋王来,成什么样子。” 傅嬷嬷顿了顿:“晋王来过吗?” 甄华漪平静道:“自然没有。” 看来第一晚,傅嬷嬷是知情的,后面李重焌就瞒着其他人了。 甄华漪攥紧手指,心头恨恨。 第二次,是在万寿殿醉酒的那一晚,第三次,是前天晚上。 巧的是,第二次是李重焌从西北回来后,第三次就开始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细细一想,竟夜夜都是他。 甄华漪不知自己应是松口气,还是该更加愤怒。 强撑着疲倦的身子起了床,甄华漪思虑重重地洗漱理妆,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她打算去一个地方。 尚仪局事务繁忙,宫人都行色匆匆,甄华漪来到这里,止住了步子。 马上有宫女殷勤上前,询问甄华漪有何要事,但尚仪却并未亲自出来迎她。 自从侍疾皇帝后,皇帝对她更加看中,宫人都以为她得了宠,甄华漪之前也这样以为,但皇帝应尚未与她同房,只能算是有了面子,没有里子。 甄华漪端着架子走进了尚仪局,宫人都不知晓她的来意,有些心中惴惴。 甄华漪知道,她“宠妃”的外表只能唬住不知情的宫人,尚仪对她侍寝的次数可是清清楚楚。 但她却不能露怯,她越是姿态高,旁人越会以为她有底气。 尚仪姗姗来迟,甄华漪也不搭理她,慢悠悠喝了两盏茶后,才慢慢开口:“尚仪姑姑,有件事要劳烦一下。” 近些时日,宫里盛传甄华漪得宠,尚仪对此不以为然,她掌握彤史,知道的远比其他人多。 但现在看甄华漪的的这幅模样,尚仪倒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或许,侍寝与否也不代表着什么,甄昭仪只是被天象所困了。 尚仪想到这里,忙说不敢,很是客气,但当听到甄华漪要查看彤史,一时很有些犹豫。 甄华漪放下茶盏,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声响,她道:“姑姑,本宫姐姐就时常查看彤史,可见这并非不能通融,怎么到了本宫这里,姑姑就开始推脱起来?” 尚仪见她盛气凌人,更确信她正在得宠,并不好惹,于是只得答应了,让彤史女官带来了彤史。 尚仪和彤史女官站在一旁,安静看甄华漪翻阅。 她素白的手指将彤史一页页翻过,偶有停顿,但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倒是比甄吟霜查看的时候平静得多。 甄华漪将彤史合上,递还给了尚仪,道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尚仪局。 尚仪和彤史女官对视一眼,问道:“近些时候,圣上很少幸人,也不曾有什么新宠,甄昭仪到底要看什么?” 女官摇了摇头,同是不解。 甄华漪在离开众人的视线后,紧绷住的平静才开始溃散。 果然,彤史中并未有李元璟临幸她的记录,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只是李重焌一人罢了。 这算什么,将她当做玩物么? 甄华漪心绪烦乱,脚步匆匆,却是冤家路窄,正在宫道中间碰到了李重焌等人。 今日天寒,宫道上铺了薄薄的一片白雪,映照着两边的红墙。 李重焌今日穿得厚实,披着狐裘衣,鹿皮靴踩在雪地里,慢悠悠往前走,他今日心情尚佳,瞧见甄华漪,慢慢勾起一点微笑来。 这微笑落在甄华漪眼里,却觉得是他数不清的嘲讽。甄华漪冷着脸,直直走过了他。 她身后的玉坠儿还预备行礼,没曾想甄华漪对李重焌视若不见,玉坠儿行礼行到一半,便急匆匆往前去追甄华漪。 李重焌笑容微顿,还侧过一半身子去瞧。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晋王迁怒。 卫离火冒三丈,差点拔腿去追,他怒道:“小小昭仪,竟敢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他转过头道:“让我找人去教训她。” 李重焌淡淡道:“不必假手他人。” 卫离听了便放了心。 殿下并不是什么善人,敢惹他的,还没有能全身而退的人。 他忍了甄氏那么久,引而不发,必是有自己的谋划,或许与他在宫中的计划有关。 自知晓甄氏背叛殿下后,卫离就等着李重焌教训甄华漪,卫离是个急性子的人,等不了一点。 好容易今日终于听到李重焌要亲自教训甄华漪,他只觉出了一大口恶气。 李重焌去清思殿见了李元璟,汇报了近期工部的工作,倒是君臣和谐,兄友弟恭。 待李重焌走后,李元璟面色严峻起来,问左右道:“你们看晋王,是否同从前一样,是朕的好弟弟?” 宫人都不敢言,瑟瑟发抖。 李重焌似乎与从前一样,我行我素,偶尔与自己置气,但依旧亲近。 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手握地方军权,上回还设计害死了赵毅,如猛虎脱笼,不受半分羁绊。 若不是那一场瘟疫,只怕今日自己的皇位就坐不稳了。 这样的人,能相信他没有野心吗? 李元璟内心焦灼。 李重焌在长安,看似一切如常,与贺兰氏来往过密,这看起来也正常,李重焌将要娶贺兰妙法,两家应该走动,更何况,贺兰恕也是李重焌的亲舅舅。 可是贺兰家权倾朝野,李重焌一呼百应。 这两家从一开始就不该结亲,母后千方百计促成这门婚事,是为了贺兰家,为了她自己,却偏偏让他腹背受敌。 母后,你为何要如此? 你们若要逼朕,就莫怪朕先下手为强了。 * 离了清思殿,李重焌想了想,又去了万寿殿。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 ,甄华漪会来万寿殿向太皇太后请安,他稍作打听,果然寻到了甄华漪的踪迹。 李重焌静静站在廊下,看甄华漪和万寿殿的宫女告别,等她走到了偏僻无人之处时,他现身拦住了她。 李重焌徐徐问道:“甄昭仪今日行色匆匆,竟对小王视而不见,是急着去哪里?” 甄华漪抬脸,笑了一下:“妾是急着想要见圣上。” 李重焌笑容渐淡:“见皇兄做什么?” 甄华漪道:“妾近日被天象所困,细细一想,倒不像是天象星宿所致,而像是人为,妾想要请圣上彻查。” 李重焌面色冷冷:“昭仪就这样急不可耐和皇兄亲近?” 甄华漪道:“殿下对妾天象所困的内情倒是清楚,知晓这天象不为其他,只让妾不得侍奉圣上。” 李重焌自觉失言,顿了一顿。 甄华漪见他神色有异,便明白这也是他动的手脚,她心中恼怒至极,只觉得自己被李重焌耍得团团直转。 她道:“身为妃嫔,承恩圣上雨露,是一等一的大事,殿下若无事,妾先去清思殿了。” 她说完正要越过李重焌,却被他扼住了手腕:“你敢?” 甄华漪反唇相讥:“我为何不敢,我想要与圣上敦伦,与晋王殿下何干?” 李重焌气极反笑,道:“身为皇帝胞弟,我自然要管。你,朝三暮四,不堪侍奉君王。” 甄华漪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她用力挣脱开了李重焌的桎梏,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李重焌偏了头,苍白的面颊上慢慢浮出五指红印。 见他被扇偏了头,甄华漪一瞬间有些后怕,她强撑住,冷声道:“你与未婚妻成婚在即,还与我这个宫妃拉拉扯扯,更别提宫内藏着美婢,宫外藏着妇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李重焌咬着牙,死死按住她的腰,道:“你滥情我放纵,怎么不算天生一对?” 甄华漪挣扎起来:“不可理喻!” 两人正在僵持中,李重焌忽然说道:“不要闹了。” 他道:“有人来了,你莫非想要闹得太皇太后知晓?被她知晓你打了我,就当不得太皇太后的乖孙媳了。” 甄华漪忍着气,退后了两步,李重焌松开了她的腰,将她挡在了后面。 方才走过来的,却是卫离,他正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看着李重焌脸上的巴掌印,一脸难以置信。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走到卫离身旁,道:“看什么,走了。” 离开万寿殿,李重焌在宫道上忽然停了下来,仰头去看高高的宫墙,什么也看不见。 李重焌问道:“这个宫里住的是谁?” 宫人道:“是贺兰才人。” 李重焌问:“哦?听闻宫里要添新皇子了,是这位才人?” 宫人道:“不是,是贵妃娘娘,想来,过上几个月就能添上小皇子了。” * 临近年关,宫里繁文缛节多,太皇太后不爱掺和这些事,索性出宫避开了。 趁着天气好,太皇太后动身前去兴慈寺烧香祈福,这一去就要上十天,甄华漪不用去万寿殿里请安,倒是闲了下来。 甄华漪想要去看看贺兰般若,和不知为何,贺兰般若宫门紧锁,不让人进出。 贺兰般若临盆在即,却没有穿出来任何的消息,极是蹊跷。 与之相反的是,甄吟霜的凤仪殿却是热闹非凡,人人都来恭维。想必她只要顺利生下孩儿,无论男女,都会得到李元璟的宠爱。 甄华漪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只在绿绮殿里悠闲度日。 绿绮殿偏僻幽冷,李元璟多日来也不曾涉足。 甄华漪打听过,原来是司天台又一次搬出来那套天象之说,还说得分外严重,仿佛见她一面,李元璟就会重病不起。 不消说,这定是李重焌动的手脚。 看起来像是他故意而为。 不过好在他还算有点脸皮,再没有晚上过来见她。 近日闲极无聊,甄华漪都绣了好几方帕子,今日她绣的是小孩肚兜,预备送给贺兰般若即将出世的孩子。 大功告成已经是晚上了,甄华漪收针时,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血珠染在肚兜当中的荷花上,甄华漪心口一跳,不知为何有些惶惶然。 甄华漪放下针线,偏头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随口问道:“几时了?” 玉坠儿答道:“快亥时了,娘娘,早些歇息吧。” 甄华漪点头,收拾了一番,就准备入睡。 夜里很安静,却有几声突兀的寒鸦叫声。 这一夜甄华漪睡得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傅嬷嬷推醒了她。 “娘娘,贺兰才人的宫女翠云,着急要见娘娘。” 这时候应当是半夜了,甄华漪心中疑惑,看了一眼傅嬷嬷的神色,只觉她面色沉重。 甄华漪立刻披衣起身。 堂中,翠云鬓发散乱,满脸泪痕,哭着说道:“昭仪娘娘,求求您帮帮我家才人吧。” 甄华漪心中一沉,将她扶起身来,唤玉坠儿为她倒一盏热茶,温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翠云道:“我家才人难产生下一个小皇子,医女却抱走了小皇子,送去给贵妃娘娘做儿子。” 甄华漪问道:“贵妃肚子里怀着孩子,男女还不知晓,怎会要贺兰妹妹的孩子?” 翠云冷冷笑道:“贵妃何曾怀过?她不过是装出来样子,想要抢我家才人的孩子。” 翠云急切说道:“阖宫都不知晓我家才人有孕,上面特意瞒住了消息,就是太后娘娘也默许了,现下太皇太后不在宫里,奴婢思来想去,只有娘娘能帮忙了。” 这定是一件棘手事,但甄华漪没有出言拒绝,她将衣裳穿戴好,对翠云说道:“走,去瞧瞧你家才人。” 翠云并没有带着甄华漪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僻荒废的侧门走了进去,甄华漪心中疑惑,翠云犹豫说道:“正门处有侍卫把守,不许人进。” 贺兰般若产子的生死关头,李元璟却困着她,像困住一个犯人。 甄华漪心情沉重。 李元璟近日来对她越来越好,但这一刻,甄华漪明明白白地认识到,李元璟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漠视他人的君王。 甄华漪沉默地走进了寝殿。 寝殿内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甄华漪加快脚步走到了床榻边上,她跪坐下来,握住了贺兰般若的手:“般若。” 贺兰般若面色苍白,甄华漪不懂医术,却也看出她情况不妙。 她侧头看向了翠云:“太医呢?” 翠云便落泪边说:“上头只派了个医女过来,不让大张旗鼓。” 甄华漪急着对玉坠儿说道:“快去太医署!” “甄姐姐,”贺兰般若却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轻轻说道,“不用找了,已经没用了,我只想和你说会儿话。” 贺兰般若目光并不聚焦,她虚虚地看着甄华漪的脸,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是自己短短的一生。 贺兰般若的父亲和贺兰夫人夫妻恩爱,是长安的一段假话,然而突然有一天,一个仆妇带着女儿上了门。 贺兰般若的生母只是区区一个奴婢,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怀上了贺兰恕的骨血,又离开了贺兰府。 妇人生了重病,担心女儿活不下去,于是带着女儿认祖归宗。 贺兰般若从小就感到疑惑,既然父亲和嫡母恩爱,为何偏偏多出了一个自 己的姨娘。 也许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从小就对她们母女两人甚为冷漠。 姨娘在有一年冬天生病走了,姐姐贺兰妙法某一天经过她居住的偏僻小院,惊讶发现了被自己和父亲忽略的妹妹,她一贯有一副好心肠的,便将自己带到了父亲跟前。 父亲之后就将她们姐妹俩一起教养。 虽然她们都姓贺兰,但毕竟是不同的,贺兰般若从父亲的眼神中,从仆从的态度上,从一件一件的小事中深刻地明白,自己和姐姐是不同的。 可是,怎会甘心。 随着年岁渐长,父亲渐渐重视起自己来,贺兰般若努力做到最好,长袖善舞,四处交际。 可是她这般要强,却仍比不过姐姐的一分一毫。 贺兰妙法从不用力,她只要出现,就是长安最完美的女郎。 姐姐有最好的出身,最好的容貌,还有最好的夫婿——名满天下的晋王。 实在不甘心啊,于是她鬼迷心窍,想要设计晋王,却终究落空。 姐姐完美无缺,更显出自己的阴暗,贺兰般若痛苦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猎之行,姐姐心地善良,想要帮助甄氏学马,却无意间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面临昭阳公主的怒意。 姐姐从不明白,自己和她是不同的。 旁人从不会为难姐姐,她怎会知晓自己的处境。 姐姐总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名声更加完美,光芒更加璀璨。 照得她,睁不开眼。 那次,她又鬼迷心窍,成功受到了皇帝的宠幸。 她以为自己可以赢姐姐一次。 现在,她才明白,像姐姐那样的人,根本不用赢。 姐姐同父亲一样,是赌局上的庄家。 她以为,凭借自己的姓氏,在宫中会扶摇直上。但贺兰氏,依旧坚定站在皇后那边,不肯对她有半分优待。 就连她的孩子要被人夺走,贺兰氏也依旧不肯帮她。 她是个蠢人,一贯看不清形势。 现在,生死之间,她突然看清了。 皇帝想要贵妃有亲生儿子傍身,选中了她的儿子,贺兰氏让步,只为了要皇帝欠一次人情,以图日后的好处。 她的全部作用,不过是一次人情。 她记得,侍寝次日,皇帝将她封作才人,她满不在乎,直到夜间收到了贺兰府上的消息。 下人并不打算瞒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父亲斥她为贱奴之女。 姐姐愿她知错能改。 只言片语之间,早就决定了她今日的命运。 可是,如何改啊。 或许从出生之日起,她就错了。 贺兰般若眼角留下一滴泪,她虚弱说道:“我的孩子,我没有看上一眼,就被医女抱走了。甄姐姐,你要帮我,帮我向太皇太后,要回我的孩子。” 甄华漪含泪道:“好。” 贺兰般若又说:“甄姐姐,我好后悔啊……为了一时意气,想要和姐姐争先,现在我知道了,我从来都争不过她。终其一生,我也不过是被摆布的命运。” 甄华漪握住她的手,道:“不要说丧气话。” 甄华漪的手被猛地握紧,她不曾料到虚弱至此的贺兰般若还有这样的力气。 “甄姐姐,帮我,要回我的孩子……” 甄华漪手上力气骤松,贺兰般若的手垂了下来。 手腕上一只素银镯子在微微晃荡。 甄华漪记得,初次见面之时,贺兰般若就带着这只镯子,那时候她的手臂肌肤饱满,语笑嫣然。 甄华漪不知是如何回到绿绮殿的,她浑浑噩噩,脑海里只有贺兰般若垂在帷幔之中的,那一只枯瘦苍白的手。 傅嬷嬷从玉坠儿那里知晓了这件事,她悄声走上前来,对甄华漪说道:“娘娘,你不该答应贺兰才人。” 见甄华漪没有说话,傅嬷嬷继续说道:“贺兰才人十月怀胎,圣上硬是将此事瞒得没有一丝风声,可见他决心要贺兰才人的孩子。就连皇后和太后都没有异议,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甄华漪依旧没有说话,傅嬷嬷道:“何况,贺兰才人已经死了,是不是她的孩子,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嬷嬷叹息道:“贺兰才人可怜,可是娘娘的处境也不好,若强出头,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 傅嬷嬷见甄华漪不言不语,加重了语气:“娘娘!” 甄华漪怔怔说道:“让我再……想想。” * 凤仪殿内。 甄吟霜半卧在床榻上,看着医女抱着婴儿走过来,她欢喜道:“快、快送过来。” 她低头逗了逗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却只是哭闹不休,甄吟霜讪讪放在手指,问道:“太医可看过这孩子,如此哭闹可正常?” 医女回答:“娘娘不用担心,小皇子一切都好。” “那就好。”甄吟霜轻轻说道。 新得了小皇子,按理是应该高兴的,可甄吟霜想起了她落胎的那一日,太医说,她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儿了。 心中一阵悲凉,她不禁落下泪来。 “娘娘别哭,今日诞下麟儿,正该高兴呢。”宫女劝道。 甄吟霜柔柔一笑:“是啊,正该高兴。” 她抬着身子往外望了一眼,殿门外只有漆黑一片。 她问道:“圣上今日不来么?” 宫女道:“娘娘耐心等等,今日正是娘娘的好日子,圣上怎会不来呢,许是有事耽搁了。” 李元璟在清思殿内,听王保全汇报贺兰般若的事。 听到贺兰般若的死讯,李元璟只是说道:“这样也好,免得日后生事。” 王保全等了一刻钟,李元璟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吩咐,他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摆驾凤仪殿?娘娘正等着陛下呢。” 李元璟沉默良久,却说:“不必,朕今日哪里也不去。” 私夺贺兰般若的孩子,充做甄吟霜的亲生子,这本是李元璟的决定,但现下听了贺兰般若的死讯,却让他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舒服。 那因他一己之私死了母亲的孩子,今后会是他和甄吟霜的孩子。 横亘在他和甄吟霜之间的,是一个名为皇子的淡淡裂痕。 李元璟从没想过,事情完美进行,他却是这种心情。 更让他心情糟糕的,是他听闻,甄华漪今日去见了贺兰般若。 甄华漪什么都知道了,在她心里,自己定是一个卑劣之人。 不,她已经不是宝华公主了,作为妃嫔,这般想法,也是大不敬。 夜色沉重,似能吞人心魄。 宫道之中,钱葫芦怀里藏着一个婴孩,团团乱转。 第58章 冷宫将她当做了什么。 半夜三更,凤仪殿的宫女来到了绿绮殿,称贵妃娘娘有请。 傅嬷嬷和玉坠儿回头担忧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轻轻站起了身,对宫女道:“走吧。” 傅嬷嬷搀着她,低声对她说道:“贵妃必然是为小皇子之事,娘娘千万小心,不要冲动。” 甄华漪淡淡道:“嬷嬷,我知道了。” 甄华漪来到了凤仪殿。 甄吟霜半卧在床榻上,抬起眼打量她的妹妹。 甄华漪急匆匆而来,未施粉黛,眉目笼着严峻之色,不似近些年来的温顺屈从,而像是很多年前那般,带着稚拙的冲动,仿佛她什么都不怕。 甄吟霜笑着说道:“六妹妹,你来了。” 她试探着问道:“急匆匆叫妹妹过来,真是失礼了,好在妹妹尚未歇息,这么晚都没有歇息,妹妹是在做什么?” 甄华漪说道:“去看了一个朋友。” 这回答并不是甄吟霜想要的,甄吟霜止住了问话。 甄吟霜沉吟半晌,打起精神说道:“六妹妹应当知晓,在这宫里,真相不重要,是非也不重要,只有领会上头的意思才最重要,人人都是如此的。” 甄华漪听了,并不言语,仿佛正在被她说服。 甄吟霜笑了笑,抛下台阶来,道:“六妹妹,可曾瞧过我的皇儿?” 甄华漪直直地看着她:“当真是你的皇儿么?” 她没有顺着甄吟霜的台阶下,屋内霎时间静了一瞬。 甄吟霜笑容一僵,她看了甄华漪许久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听闻,你今夜去看了贺兰才人,逝者已矣,细究皇子的身份已无用处,六妹妹,你应当明白。” 甄吟霜声音渐渐悲切:“几月前的晚上,就是像这样的一个晚上,我的孩儿没了,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有错吗?” 甄华漪道:“你身为贵妃,本就有资格抚养皇子,何必大费周章,硬生生夺了别人的孩子?” 甄吟霜看着甄华漪咄咄逼人,明白今夜不会像从前那般能够粉饰太平。 她如释重负地卸下了以往的虚伪,面色 淡淡说道:“小皇子长大后亲近生母,就是亲近贺兰氏,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敌人是一家人,那样,我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甄吟霜也想过,要贺兰氏的孩子隐患太大。 可是贺兰氏的孩子是长子。 又恰好在那个时候李元璟对她的愧疚之心最盛,若错过贺兰氏的孩子,日后李元璟对她宠爱不再,她就不会有一个“亲生”的孩子了。 甄华漪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贺兰才人的死,和你们有关系吗?” 甄吟霜沉默半晌,道:“或许吧。”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甄吟霜趋身向前,喊道:“六妹妹!” 甄华漪背对着她攥紧了手指。 甄吟霜说道:“这件事,是圣上、太后、皇后都默许的。大家都如此,你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强出头。” 甄华漪背对着她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我的良心。” 甄华漪听见身后的声音多了些许波动。 “甄华漪,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良心? 若能选择,谁不想要积善行德,表里如一。 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狼狈的时候,看到的总是高居云端的甄华漪。 小时候,她是不受宠的妃嫔的女儿。 她虽是姐姐,有时候却要受到甄华漪的庇护。 她记得,母妃身子虚弱,总是缠绵病榻,太医看过,说不如试试西域的天山雪莲。 可雪莲珍贵,是皇室御用之物,就算母妃娘家崔家有再大能力,也鞭长莫及。 而在宫里,母妃并不受宠,如何弄得到。 她走投无路,竟去求了甄华漪。 甄华漪却那么轻易地办到了,只需向她的母后张一张口。 那一夜,甄吟霜将天山雪莲带到了母妃宫中。 她跪在母妃的病床上,深恨自己的无力。 她开始亲近甄华漪,但甄华漪身边总是围绕着太多人,还轮不到她来献殷勤。 于是感激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那时候,她见到了李元璟,他喜欢她的柔弱,喜欢她的体贴。 她想,这是她的机会,一旦错过就没有了。 于是她从甄华漪的身边抢走了他。 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曾迷茫过,但她想,她别无选择。 迫于无奈之下的手段,不算卑劣,何况,甄华漪还有那么多人可选。 她不以为自己卑劣,可再次碰见甄华漪的时候,她看清楚了甄华漪的眼神。 甄华漪这样的人怎会懂她的痛苦悲哀。 她不会懂,只是高高在上地蔑视着卑劣的她。 现在,她亦是如此。 甄吟霜情绪激动起来:“你怎会明白,从小,你想要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父皇满眼只看得见你们母女,对我们弃之如敝履。你根本不知道这宫里有多么可怕,不谋划,不算计,我只会重蹈覆辙,落得个母妃那般的下场。” 甄吟霜想,她永远也逃脱不了小时候的阴影,她所做的事,归根结底,都是想要摆脱那个失宠公主的命运。 甄吟霜嫉恨说道:“你怎会知晓,我的母妃,出身高贵,临了却凄惨死在茅草屋里……” “死在茅草屋里……” 甄华漪笑了起来,重复着她的这句话,甄吟霜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甄华漪。 甄吟霜恨声道:“甄华漪!” 甄华漪徐徐转身:“你的母妃死在茅草屋,想必就是在随父皇逃难的时候吧,姐姐,你莫非不记得,当年父皇逃出宫门,带走的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四妃及其子女,而被留在宫里的,却是皇后和我呀。” “什么?”甄吟霜一时怔住。 “身处低位,便事事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姐姐当年也是任由摆布之人,如今成了上位之人,便开始随心摆弄旁人么?” 甄华漪摇头说道:“我想,我是做不到的,不甘心被摆布,也不甘心低头!” 甄华漪离开了凤仪殿,甄吟霜保持着趋身向前的姿势,半晌没有动。 夜晚的风,依旧让人骨肉发寒。 甄吟霜偏偏要提起从前,甄华漪在今夜便又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是燕朝最娇贵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深受宠爱,到了年岁,就挑一个夫婿,恩恩爱爱,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可她偏偏不满足。 她要最好的,还想要全部,世家高门的公子,手握军权的将军,还有极具潜力的继承人。 她为何这么贪心。 是因为她害怕啊。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明白,父皇一手将母后推到皇后之位,不光是因为喜欢她,还是因为她一无所有。 父皇深受世家桎梏,想要摆脱,可环顾四周,身边全是他们安插的人。 世家大族争夺皇后之位,这让父皇感到害怕。出身高门的妃子,膝下还有皇子,一旦登上皇后之位,恐怕他活不了太久。 于是他玩弄权术,让四妃身后的家族相互争斗,妥协之下,将母后封为了皇后。 一个毫无根基的舞女,拿什么和四妃身后的家族争斗。 父皇给了母后隆宠,一次次为母后破例,压制四妃。母后在众人口中,渐渐成了一个可怕的妖后。 妖后结党营私,妖后奢靡享受,其实,妖后不过是皇帝推在明处的傀儡。 甄华漪记得母亲在深夜里的哭声,母后呢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甄华漪从来就是无人倚靠,孤立无援。 她只是一个名为公主的空架子,可为了活得更好,她必须撑起公主的品格。 让所有人相信,她从里到外无懈可击。 在她落魄之时,她依旧是这样的。 最难的时候,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她又想,一个公主,不能死得这样窝囊。 她始终是公主,只有坚信这一点,她才不会迷失。 所以她不会轻易退让。 她答应了贺兰般若的事,她会做到,这是信。 让贺兰般若的死得到昭雪,这是义。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 公主的封号是父皇封赏的,而真正的爵位是无需旁人来封赏的。 她不会退缩。 穿过长长的宫道,终于能看见绿绮殿廊下的风灯。 由暗到明,她已经不会彷徨。 傅嬷嬷焦急等在阶下等待,看见甄华漪出现,她匆忙迎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过来了。” 甄华漪止住步子,点了点头。 傅嬷嬷将甄华漪扶进了殿内,这小小一截路,她几度欲言又止,她看着甄华漪身后的玉坠儿,玉坠儿无奈摇了摇头,傅嬷嬷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甄华漪缓步走进殿内,看见李元璟正背对着她。 他半个身子陷入灯烛照不进的黑暗里,见甄华漪来了,他出声道:“坐。” 甄华漪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 李元璟坐在她对面,他细看甄华漪的表情,仿佛在审视着她,过了许久,他终于沉沉开口:“你的姐姐,无父无母,身世可怜,又再无生育的可能。” 他道:“她与你不同,你自小锦衣玉食,她自小就生活艰难,朕不指望你们姐妹一心,但你不能夺走她做母亲的希望。” 他语气缓和下来:“事情不泄露,朕会封你为妃,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他给足了甄华漪体面。 甄华漪起身,缓缓跪下。 李元璟见状,面沉如水。 甄华漪跪在地上,听见李元璟问道:“你见过了贺兰氏?” 甄华漪垂头应道:“是。” 李元璟又问:“贺兰氏让你想太皇太后求情?” 甄华漪看着面前的青黑地砖,回答:“是。” 李元璟再问道:“你答应了她?” 甄华漪还是回答:“……是。” “不知所谓!”李元璟拂袖,将案几上的白瓷花瓶扫落在地,哗啦啦一阵声响,碎瓷一地。 李元璟愠怒指着她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你这样做,是想要忤逆朕吗?” 甄华漪缓缓抬头看着他,不避不让。 这样不避不让的目光,并非是宫里那些女人看他的目光,就连甄吟霜,也不曾这样直直看着他。 迎着甄华漪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了,她从来都不会是他想要的那种,事事屈从他的那个女人。 她或许从来就不曾向他低过头。 燕朝尚在之时,她对他满不在乎,后来,就算他将她弄进宫里,她也不曾奴颜屈膝。 是他故意放出了想要将她送给赵毅的消 息,终于如愿看到了她的讨好。 他以为她屈服了,不然她为何会衣不解带为他侍疾。 可今日,她跪在这里,却像是在俯视着他。 李元璟竭尽力气,平静说道:“甄昭仪,你好好想清楚,朕给你三天时间,再来清思殿答话。” “不,”甄华漪说道,“妾现在就可以回答陛下。” 昏黄的灯火下,甄华漪的面容清晰又遥远。 甄华漪平淡地回答:“妾想要完成贺兰才人的遗愿。” 深夜,皇帝出绿绮殿,大怒。 随后一道圣旨自清思殿而下,降昭仪甄氏为御女,迁居废弃宫苑。 王保全带着圣旨来到绿绮殿,他并没有给甄华漪收拾包袱的时间,甚至不许傅嬷嬷和玉坠儿跟随,就这样,甄华漪只是披了一身斗篷,离开了绿绮殿。 临走时,傅嬷嬷哭着说:“怪我,怪我没有劝着娘娘。” 玉坠儿哭着附和着。 甄华漪一瞬间感到迷茫和内疚,她很快恢复过来,安慰着傅嬷嬷和玉坠儿:“没事的。” 甄华漪要去的废弃宫苑连同周围的一片地方统称为北苑,这里鲜有人来,只有几个年老宫女守着。 王保全将她带到了地方后,就满脸晦气地走了。老宫女们神色倦怠,只给甄华漪指了指屋子,她们不指望甄华漪能出去,也不想费心伺候。 甄华漪推开门,屋里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咳嗽了两声,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她坐在床榻上,一时有些恍惚。 李元璟将她扔进了北苑,隔绝消息,不想让她去找太皇太后说明真相。 今夜贺兰般若去世,紧跟着就是甄吟霜产子,若猜得不错,李元璟会暂且隐瞒贺兰般若的死讯,等上些时日,不让旁人将甄吟霜生产和贺兰般若死亡联系在一起。 若如此,尽管暗潮汹涌,这皇宫,仍会像是平静的湖面。 但作为昭仪的她被打入冷宫,却不是一件可以忽略过去的小事。 也算是为这湖面上掀起一丝涟漪吧。 等太皇太后回宫,定会找她问话。 太皇太后慈爱温柔,定不会坐视不理。 甄华漪枯坐许久,又冷又困,在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察觉到嗓子有些疼,她唤了一声傅嬷嬷,随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绿绮殿,傅嬷嬷和玉坠儿也不在身旁了。 推门出去,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两个老宫女,等到晚上的时候,才有人出现。 老宫女将食盒递给甄华漪,撇嘴说道:“是你自己睡过了两餐,喏,这是晚膳。” 甄华漪谢过老宫女,想要讨一碗茶水喝,老宫女瞥了她一眼,转身到自己屋里端了一碗粗茶来。 甄华漪就着粗茶吃完了冷饭,很快天又黑了。 今夜似乎更冷,甄华漪躺在床上,忍不住地打寒噤,她以为今夜这么冷,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没想到很快,她就陷入昏沉中。 开始很冷,忍不住地抖,后来渐渐热了起来,甄华漪掀开披在身上的斗篷,甚至想要脱下一两件衣服,但手臂实在软绵,只得作罢。 脑袋很重,乱糟糟地想要爆炸。 昏沉之间,昨天的事一幕幕从甄华漪脑海中闪过。 吱呀一声,破旧的门被推开,老宫女走了进来。 她听到甄华漪的呻。吟声和啜泣声,本想不理会的,可害怕人真的没有,于是过来瞧一眼。 老宫女走来,拿手在甄华漪额头上摸了一模,吓了一大跳,嘀咕道:“怎么这么烫了。” 她皱着眉看甄华漪:“真是麻烦。” 老宫女紧了紧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她回到房里躺下要睡,思来想去,还是点亮了灯笼走了出去。 听说,这个甄御女本是住在绿绮殿的昭仪,因为惹怒了皇帝,这才被赶到了北苑。 老宫女一路赶到了绿绮殿,瞧见了有宫女还在走动,叫上宫女将甄华漪的状况说了一遍,便提着灯笼走了。 被她撞见的宫女正是玉坠儿,听罢忙赶回殿内,将消息告诉了傅嬷嬷。 傅嬷嬷一听着急起来:“快,去请太医。” 玉坠儿正要往外跑,忽然顿住了脚步:“如何请呢?” 傅嬷嬷咬牙道:“尽力试试,你去太医署,我去求皇后娘娘。” 深夜里,玉坠儿敲开太医署的门,却遇到连连摆手的人,他们得知甄华漪入冷宫的消息,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玉坠儿又急又气,没办法,又哭着跑回了绿绮殿想和傅嬷嬷商议对策。 傅嬷嬷求到了皇后宫中,立政殿宫女听罢,将消息带给了贺兰皇后。 贺兰皇后正在梳妆,听罢,她道:“让医女随那老嬷嬷去罢,至于能不能进北苑,就看甄氏的造化了。” 傅嬷嬷带着医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北苑,只是北苑侍卫拦住了她们:“你们不是北苑的人,为何深夜到此处闲逛?” 傅嬷嬷求情道:“这位郎君,我家娘娘昨日才进北苑,今夜竟病了,还望郎君通融,让医女进去为甄娘娘看病。” 侍卫无动于衷:“宫中禁卫森严,哪容得通融,速速回去。” 僵持良久,都没有进展,医女在旁说道:“嬷嬷,今夜看来是没有办法进去了,我还要回宫复命,先走一步了。” 傅嬷嬷扯住医女的胳膊,她咬了咬牙,决定要硬闯,那侍卫却抽出长剑来:“你这老货,莫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傅嬷嬷看着寒光四射的剑刃,虽然感到了害怕,但更不想退缩。 好多年前,也是这样一把剑刃横在她的面前,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有人救了她。 当年,山匪截道,她全家人都死在了路上,山匪见她年轻,一时动念要带走她。 路上,她遇见了甄华漪的母亲。 那个奴婢出身的女子说服了主家施救,她由此活了下来,也进王府为婢。 但她所效忠的并非王氏,而是同为奴婢的王五儿。 她虽王五儿进宫,一路看着王五儿成为才人、贵妃、皇后。 她始终被王五儿提携,没有报恩的机会。 就连最后王五儿消失,也始终无力回报。 傅嬷嬷咬了咬牙,闭上了眼,就要迎着剑刃往前冲,却没有感到预料中的痛苦。 有人快步走到了她跟前,一脚将拔刀的侍卫踹倒在地。 “混账东西,还不快滚!” 李重焌又急又冲地斥道:“还不快进去。” 他身后跟着的太医诺诺称是,躬着腰小步跑了进去。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医女,又扫了一眼倒地的侍卫,向身后的杨七宝递了个眼神,接着利落紧随太医而去。 傅嬷嬷愣了愣,也快步走了进去。 * 甄华漪犹在睡梦中,她感到周遭很吵,闹哄哄的,吵得她头更痛,可实在没有力气出声,于是只得忍了下去。 半梦半醒的,有人用暖和的衣裳包裹住了她,有人摸着她的手腕,有人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药。 闹腾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 甄华漪复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喉咙干得发疼,她意识模糊地发出轻微的声音:“……水、水… …” 她很快意识到屋内没有旁人在。 对了,她已经不在绿绮殿,傅嬷嬷和玉坠儿都不在她的身边了。 她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去向隔壁屋里的老宫女再讨一口水喝,她刚动了动,就感到手肘一阵无力,跌倒在了床榻上。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床榻上不知何时垫上了厚厚的被褥,一袭狐裘衣从她的肩上滑落了下来。 甄华漪抓着裘衣,半晌弄不清状况。 门忽然被推开,甄华漪仰头,察觉到一个消瘦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后。 今夜无月,但甄华漪很快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但接着她又不太确定了。 她记得上回她和李重焌不欢而散,李重焌这样骄傲的人,没对她下手就极为不可思议了,他怎会来看她? 莫非是来落井下石? 甄华漪抓着裘衣,有些紧张地收紧了手指。 李重焌一步步走近了,他坐在床榻边上,将她扶了起来,动作粗苯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甄华漪无力地靠在李重焌怀里,这样相安无事,却让甄华漪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重焌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嘴,她还在迟愣之时,唇上就接触到温热坚硬的东西。 李重焌在喂她喝水。 甄华漪张开嘴,大口吞咽着,茶水划过喉管,终于缓解了干涸痛痒的不适。 李重焌撤开茶碗,站起了身就要走,甄华漪蓦地感到一阵心慌,动作比思考更快,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李重焌回头,他低头看着甄华漪抓住衣袍的手指,一时忘了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不是还渴着么?” 甄华漪呆愣愣抬头。 李重焌道:“我再倒一碗茶来。” 甄华漪讪讪松开手,看着李重焌离开的背影,感到一丝懊恼。 李重焌提着一壶茶走了回来,他为甄华漪倒了一碗茶水,正要端起来,甄华漪抢先一步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李重焌手一顿,还是任由她自己接过茶碗。 甄华漪咕噜咕噜喝完第二碗茶,低声向李重焌道谢,但李重焌半晌没有回应,似是不满意。 甄华漪于是沉默了,她知道,上次见面她还打了李重焌一巴掌,虽不知为何李重焌今夜要来看她,但他心里必定是讨厌她的。 “谢谢你。”甄华漪再次道谢。 李重焌什么也没有说,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背对着她说道:“好好休息,我再来看……” 他硬生生止住了这句话。 他也许不该来看她,他该走了。 他刚迈了一步,听得后面一声细细的喷嚏声。 李重焌转身,看见她半撑着身子,身上的被子和狐裘都落到了腰间。 李重焌眉心一跳,将被子拉到她的脑袋上。 “喘、喘不过气来了……”甄华漪抗拒着。 李重焌发觉,甄华漪挣扎间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似乎也发现了,屏住呼吸,眼睛眨了一下。 李重焌便走不掉了。 李重焌偷偷理了理甄华漪缠绕在枕上的乌发。 想到今夜之事,他犹觉凶险。 若今夜自己没来,北苑进不了太医,甄华漪这样柔弱的身子,若是挨不过去…… 他没有让自己接着想下去。 甄华漪“嘶”了一声,声音很细:“你压着我头发了。” 李重焌抬起手:“抱歉。” 他今日客气得过分了,他平日里不是这般的。 李重焌沉沉开口:“往后不要这般鲁莽了。” 他是在说她为贺兰般若出头之事。 李重焌发觉她半晌没有说话,她偏着头,半笼乌发遮住了她的脸,李重焌感到腿上有丝温热。 他掰过甄华漪的脸,拂开发丝,看见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李重焌感到一阵慌乱,他听见甄华漪问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贺兰般若的一条性命不该就这样轻飘飘地没了。 可在深宫里,似乎无足轻重。 甄吟霜说她强出头,李元璟说她不知所谓,就连傅嬷嬷和玉坠儿也不认同她的做法。 她想起来傅嬷嬷和玉坠儿红肿的眼睛,她们在心里,其实是觉得她因自己的幼稚犯下了大错吧。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小小的身子仰头看朱红窗牖透出的昏暗天光,殿内有母后压抑的哭声,她感到孤立无援。 “你没有错。”黑暗之中,李重焌突然出声。 甄华漪转脸,偷偷擦了泪,道:“晋王殿下也会安慰人了。” 李重焌看似冲动肆意,但相识久了,甄华漪知道,这人做事件件有盘算,以他的性格,定是觉得她错得离谱。 李重焌仿佛想起了什么,娓娓说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大约很希望当年能遇到你这样的人。” “朋友?”甄华漪问道。 李重焌道:“我那位朋友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他的父亲娶了当地另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家族的女儿,得了官职后,夫妻两人在长安定居。可是夫妻因性格,颇为不合。 “朋友父亲四处征战,渐渐有了军功,权势愈来愈大,可夫妻两地分居,感情更加淡漠,为了巩固两家的姻亲关系,那个家族又挑出了一个庶女,嫁给了朋友父亲。那个庶女便是我那位朋友的生母。 “那个可怜女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动的手脚,我的朋友却认贼作母,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 “我的朋友自小就十分不解,为何兄长妹妹都得母亲喜爱,偏偏是自己,总是揣着一颗心,却总是被践踏。 “后来,他明白了。 “他的亲生母亲不甘死去,他的养父母一家惨遭屠戮,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过去的二十年像是一场笑话。 若当年有人愿意像你一样,最起码,他不会活成一个笑话。 “就算你什么都错了,对那个小孩而言,你没有做错。” 李重焌托着甄华漪的脸,低下头看着她。 他不曾有过慈悲之心,贺兰般若的母子悲剧虽非他造成,但他的确袖手旁观。 自凉州之行,他变了很多。 张固劝谏过他,让他勿失本心,但他渐渐快要在迷失在复仇的执念之中。 甄华漪救了那个孩子,也救了他。 原来,他并非是生而有罪,克死了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一家,而是旁人做了坏事。 甄华漪清清楚楚地用行动这样告诉了他。 而其他人都缄默不语,仿佛这罪行理所应当。 他曾被旁人设计,身不由己,如今身居高位,因自己的仇恨想要随意摆布他人。 自己不知不觉成了那个始作俑者。 还好有她,及时将自己从深渊中唤醒。 李重焌想,他也许该做些什么, 心口鼓胀着,似是应当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以缓解这种不适应。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甄华漪,许久许久。 甄华漪没有看他,她双手捂住脸,泪珠一颗一颗地从指缝漏了出来。 她委屈的时候,自是想哭的,但最想哭的时候,是有人站在她身后的时候。 那个幽暗宫殿里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恐惧回头,身后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他。 她霎时间感到安心。 李重焌、李重焌,这个人为何偏偏是他。 她感到欢喜,又感到深切的悲哀,这个人不该是他。 他婚约在即,身边有娇妾在怀,膝下还有个小孩,而她,是他兄长的妃嫔,会在冷宫中度过余生。 这个人,欺骗了她,轻薄了她,那些个深夜里,他将她当做了什么! 李重焌弯下腰,想要将她拥进怀里。 甄华漪撤开挡住脸的手,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腹。 李重焌笑了一下,手指穿过她的乌发,一下一下捋着。 甄华漪松开了手臂,她不看他,说道 :“殿下请回吧。” 第59章 求他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深夜,李重焌从宫中回到了府上。 钱葫芦打量李重焌的神色,察觉到他十分不悦,钱葫芦便不敢多说什么,只谨言慎行地端茶倒水,等到李重焌一句“出去”,他如释重负,退出了书房。 再挨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钱葫芦没有休息,出了晋王府,一路往永安坊走去。 转过一个弯,钱葫芦鬼鬼祟祟往后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溜就闪进一座小院里。 这时候天刚刚亮,屋门推开,一个年轻的妇人走了出来,看见钱葫芦愣了一愣,而后欢喜道:“钱郎君。” 钱葫芦摸了摸鼻子,从来没有人叫他郎君,从这妇人口中唤出,倒让他十分受用。 妇人热情又忐忑地招呼他:“钱郎君,要不要进来看看阿寿。” 钱葫芦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屋里。 屋里放着一只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婴孩,妇人温柔地拢了笼婴孩的襁褓,温柔娴静。 几个月前,钱葫芦奉命去寻快要生产的妇人,恰巧手底下的人发现了这个合适的人选。 妇人无父无母,又惨遭男子抛弃,吃不饱穿不暖,偏偏生了一场大病,快要死去。 钱葫芦将流落街头的妇人接到了宅子里,为她请医买药,助她顺利生产。 生产的那日,钱葫芦进房去看她,比起刚来的时候,妇人面颊饱满起来,只是这时候脸色苍白,她感激地看着钱葫芦,又为难地说道:“产房不干净,钱郎君快快出去吧。” 钱葫芦说:“我是个阉人,哪里讲究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钱葫芦看了看婴儿,果真是个男孩,他放下一口气,对妇人说道:“这孩子有大造化,过些时日我要把他带走,你趁着这几天,多瞧瞧他。” 妇人眼含泪水,钱葫芦只是偏头不去看她。 钱葫芦鲜少受到女人的关怀,却在那一方小院里,感受到了温柔与照顾。 她是个细心的妇人,察言观色,努力讨好钱葫芦,说不清是因为感激,还是察觉到了钱葫芦的意图。 她为他做鞋子,为他缝补衣裳,会在天冷嘱咐他多穿一些。 有时候,钱葫芦会恍惚觉得,他和这妇人和孩子,若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哄骗了这妇人。 晋王交代,一旦事了,要将这对母子处理干净。 藏医瞧过,贺兰才人会生一个公主,钱葫芦届时将这男婴换给贺兰才人,让宫里多一个叫贺兰恕外公的小皇子。 前天夜里,钱葫芦将孩子抱进了宫中,靠着晋王殿下的布置,有惊无险来到了贺兰才人寝宫。 可贺兰才人生的是皇子,钱葫芦抱进宫里的婴孩失去了作用。 钱葫芦悄悄离开了,抱着婴孩,一路上担惊受怕。 最妥善的办法,是找一口水井,将这孩子扔下去,一了百了。 钱葫芦走到水井边,却突然想起了妇人的面容。 她是个可怜人呐,死了爹娘,又遭到负心汉抛弃。 钱葫芦思来想去,决定冒险将这孩子带出来。 现在他很是庆幸自己的决定,如若不然,今日他看不到她温柔的笑眼。 俯身照顾婴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担忧地望着钱葫芦,问道:“钱郎君身后的那位,会放过郎君,和我们母子吗?” 钱葫芦咬了咬牙,说道:“有位‘夫人’或许能救我们一命。” “夫人?”妇人觉得有些荒谬。 钱郎君背后的那人,只手通天,又视人命如草芥,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总归是个不好惹的凶神。 “那位”会听一位夫人的话? “有位夫人”,听起来并非是“那位”的夫人,倒像是旁人的夫人。 妇人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 钱葫芦匆匆赶回了晋王府,好在赶上了晋王出门。 只是殿下在上马之前,突然瞥了他一眼,钱葫芦心虚之下,只感到自己的小把戏全都被晋王殿下看穿,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殿下什么都没有说,翻身上了马。 钱葫芦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想着,他要找个时机,尽快进宫。 李重焌骑着马,一路来到了贺兰府。 他到贺兰府轻车熟路,不需旁人带路,径直来到了贺兰恕的书房,他站在树荫下,瞧着窗子里写字的贺兰恕,笑着道:“舅舅,侄儿来瞧你了。” 贺兰恕捋着美髯的手抖了一抖,儒雅姿态有些绷不住,斥责道:“愈大愈没规矩了,堂堂亲王就这样没个架子,也不叫人通传,叫舅舅怎么放心把妙法交给你?” 李重焌笑容不减,垂了眼道:“我就这个样子,舅舅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后悔了,就退了这门亲吧。” 贺兰恕瞪眼:“小子无礼。” 虽争锋相对,但若不是熟识,很难开这样的玩笑。 李重焌笑着看自己的舅舅。 小时候,他被接回家中后,所谓的母亲对他极为冷淡,舅舅对他却极好,他总是一副混不吝的性子,倒混得和舅舅没大没小。 凭谁能信,这样好的舅舅,杀了他养父母全家,当年自己亲生母亲之死,也有这位舅舅的纵容。 李重焌走进书房,看见贺兰恕写的字是“坐中佳士,人澹如菊”,李重焌大笑一声,道:“舅舅,你的外孙都不认你了,还能人澹如菊?” 贺兰恕脸色微变,道:“二郎,慎言。” 李重焌大大咧咧坐下,道:“舅舅,我是认真的。我这次回到长安,皇兄处处针对,这倒罢了,没想到皇兄还算计到舅舅头上,真让人火大。” 贺兰恕不动神色道:“那又如何,你皇兄是皇帝,我们本该敬他。” 李重焌眯眼一笑,说道:“皇兄唯一的皇子,是舅舅血脉相连的亲外孙,舅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哪里比不得皇兄?” 贺兰恕在朝中权势赫赫,在宫中有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子,挟小皇子号令天下,未尝不可。 贺兰恕被李重焌这一番话说得心惊不已,他站起身来,道:“二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重焌笑着说道:“我以诚意见舅舅,舅舅何必防我。我在长安兵权尽释,倒是颇为掣肘,对了,不如舅舅把骁骑卫交给卫离,我助舅舅一臂之力。” 贺兰恕冷静下来,用一种审视的态度打量李重焌。 图穷匕见,原来李重焌是想要掌控长安,他不可掉入自己这个侄子的陷阱。 贺兰恕冷声道:“二郎若是冥顽不灵,别怪舅舅要大义灭亲了。” 李重焌颇为诚恳,道:“舅舅担心我另有所图?那不如这样,舅舅帮我离开长安,我到洛阳做舅舅的后盾,这距离也够舅舅放心了吧。” 贺兰恕拂袖,看起来是对李重焌无话可讲,他道:“送客!” 回程的时候,李重焌没有选择骑马,而是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贺兰府,在巷角停了下来。 李重焌坐在马车上,双手手指交叉相握,凝神思考。 片刻后,卫离打开车帘,说道:“贺兰府派人入宫。” 李重焌淡淡道:“我知道了。” 卫离着急起来:“殿下,若贺兰相将殿下的话告知给皇帝,只怕皇帝今日就会动手。” 李重焌摇头:“不会。” 见卫离一脸不解,李重焌倒难得有闲心给他解释起来:“贺兰家的人,哪个没有野心?尤其是我这位好舅舅。若真是忠君之人,当年只会死命追随燕帝,哪有如今的风光……此是其一。” 他略带讥讽地说道:“二则,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李家和贺兰家是铁板一块。如今,兄长当了皇帝,考虑得更多了,不能只让贺兰家及其身后的陇西家族独大,所以建学宫,提拔河东世家以及其他有功之人。我 倒了之后,很快刀子会搁向贺兰家。舅舅是明眼人,虽知道大势不可挡,却不愿束手就擒。” 他道:“我的好舅舅必然会选一条路的,要么就向皇兄妥协,眼睁睁看着贺兰家和陇西贵族走下坡路,要么更进一步。 “其实,他身后的那些人不会让他选择第一条路的。所以,他只能向前走。 “我提前将这个选择交给了他,他的选择必然如我所愿。” 卫离问道:“可是贺兰相派人进宫了。” 李重焌道:“我在书房里提供了两个襄助他的办法,一是让我掌控长安兵权,舅舅谨慎,必不会同意,相较之下,他会选第二个办法,助我驻扎洛阳,紧逼长安,皇兄无人可用之下,只能重用舅舅,如此,他在长安可大施拳脚,甚至将李氏江山取而代之。 “我赌他派人进宫,泄露我今日之语,但与此同时,护我离开长安。但不管是皇兄想要杀我,或是舅舅想要放我,都不会急匆匆定在今日,他们两人,都不是果决之人。” 李重焌松开紧握的手,目光微微向前。 若贺兰恕造反失败,被李元璟诛杀,虽不如亲自报仇来得爽快,但也足够了。 若贺兰恕成功,必定元气大伤,此时攻入长安,胜算极大。 卫离担忧道:“赌输了怎么办?” “赌输了,唯一命而已。” * 趁着晋王进宫瞧太后的时机,钱葫芦偷偷溜到了北苑。 甄华漪见到了他,还往后看了一眼,没有瞧见李重焌她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重焌赶来救了她,她虽感激,但从前的一笔烂账还没有算清,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但想来李重焌不会在乎她怎么想,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和她算什么帐。 甄华漪问候道:“钱公公怎么过来了?” 钱葫芦踌躇片刻,说道:“奴婢遇见了一件难事,思来想去,除了娘娘,无人能帮了,所以来厚着脸皮,求娘娘能帮个忙。” 听到这里,甄华漪倒是奇了,她在宫中无权无势,更何况现在深陷北苑,真论起来,钱葫芦这个晋王府的大太监要比她说话管用得多,怎么会有事求她帮忙。 但若钱葫芦真有难处,她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她道:“公公太客气了,若是我能做的,我自然愿意帮公公,只是我如今的状况公公也知道,只怕有心无力。” 钱葫芦道:“这件事,娘娘定能帮我。” 他道:“娘娘大约前些日子也听说过,有个怀孕的妇人进了晋王府。” 甄华漪手指缓缓握住,不动神色道:“我有所耳闻,只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钱葫芦继续说道:“娘娘听我说,其实那妇人……” 他将话讲了一半,卡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很难说出口的地方。 甄华漪心中明悟,李重焌做出了那等丑事,连钱葫芦都没脸说,她怨她在那天夜里软了心肠,竟对着李重焌又搂又抱。 她心绪复杂难言,却听见钱葫芦话头一转,道:“照殿下的意思,这母子是都要处置干净的,奴婢实在心中不忍,求娘娘为他们母子二人求个情!” 甄华漪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 处置干净……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她突然想起来,她扇李重焌巴掌的那天,李重焌就说过这样的话,他以为她在意那对母子,向她承诺要将母子处置掉。 她气得头晕,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 钱葫芦见她义愤填膺,虽为晋王殿下捏一把汗,但趁热打铁道:“奴婢斗胆请娘娘帮忙写一封信,劝劝晋王殿下。” 钱葫芦殷勤找来了笔墨,伺候她写信。 甄华漪写完信后,钱葫芦放下了心,一时嘴快说道:“多谢娘娘,奴婢盼着早日在晋王府再和娘娘见面。” 甄华漪一顿:“你说什么?” 钱葫芦道:“殿下会早日救出娘娘的,日后奴婢在晋王府报答娘娘。” 晋王府? 她怎么能在晋王府? 难道李元璟要重新捡起送妾的心思,而李重焌,就这样将她笑纳? 他们兄弟二人将她究竟当做了什么? * 隔日,甄华漪又见到了钱葫芦。 钱葫芦愁眉紧锁,甄华漪瞧见他的神色,便明白了,她的那封信并没有钱葫芦想象的有用。 钱葫芦对她高看了,她哪里有本事去左右李重焌的想法。 但钱葫芦仍然不死心,扭扭捏捏对她说道:“殿下说,想要娘娘和他面谈?” 甄华漪笑道:“要我当面求他?” 钱葫芦挠了挠头:“不……不是这个意思。” 甄华漪眼中有清泠泠的冷意:“或是晋王殿下想要当面索取报酬?” 她站起身来,衣裳半旧,青丝如瀑,容色妩媚动人又冰冷似霜,她巧笑道:“那妾定要扫榻以待。” * 大皇子出生的第三天,宫中为他办了一场喜庆的洗三礼。 满宫喜气洋洋,尤以凤仪殿最为热闹,并没有人知道,大皇子的生母三天前无声无息地死了。 晌午过后,洗三仪式在凤仪殿举行,大皇子裹着朱红的锦绣襁褓,被李元璟亲手抱入金盆之中。 甄贵妃含笑看着,命宫女赐下金银钱,阖宫欢笑声不断。 贺兰皇后端坐在主座之上,笑容有些勉强。 她知晓大皇子的身份,明明是贺兰般若拼死生下的孩子,竟被指鹿为马,装作是贵妃亲子。 贺兰般若可是贺兰恕的亲生女儿啊,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只是贺兰家旁支的女儿。 贺兰般若都能被甄吟霜轻飘飘地害死,她这个皇后,又能做到几时呢? 皇后置身在欢声笑语之中,陡然生了彻骨的寒气。 她僵硬地笑着,看见甄吟霜眼含淡淡的得意,向她投来了一撇。 这是甄吟霜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光。 皇后被她压制得不能动弹,妹妹因触怒皇帝被打入冷宫,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元璟,她在这一刻,不再怀疑李元璟对她的爱意。 他不惜让贺兰般若命丧九泉,也要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让贺兰家沉默不语。 他舍弃了之前饱受宠爱的甄华漪。 她的障碍,已经全部扫清。 她看着贺兰皇后,眼中有淡淡的怜悯。 那位置该是她的,总有一日,贺兰皇后会被灰溜溜地赶下皇后宝座。 贺兰皇后抬起头与甄吟霜对视,她开口说道:“太皇太后错过了大皇子的洗三,实在可惜,不过到了大皇子满月,太皇太后定会赶回来的。” 甄吟霜笑容一顿。 太皇太后…… 她差点忘了,她的威胁并没有完全消失,被关在北苑的甄华漪还在时时刻刻准备咬她一口。 太皇太后自诩心善,回来后若知晓这一切,定会坏她的事。 甄吟霜满面笑意中,忽地多了一丝阴冷。 李元璟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热闹散去,就到了黄昏。 甄吟霜依偎在李元璟怀中,软语说道:“听闻妹妹病了,我想让太医去北苑瞧瞧她。” 李元璟有了片刻的沉默,说道:“不用你费心了,朕会派太医去看看。” 甄吟霜埋在李元璟怀里,心里被他沉默的片刻弄得七上八下,怀疑他看出了自己的用心。 * 甄华漪在北苑等了一天,李重焌却没有来。 她心里恼怒,心道李重焌又一次耍弄了她。这便罢了,可那对母子生死不定,若真的因为她的几句话让李重焌起了杀心,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甄华漪坐在窗边怄气,忽然听得屋外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不似老宫女那般沉重,应当是一个男子。 甄华漪“腾”地站起身来,推开了门,盛满怒意往外望过去。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李重焌。 甄华漪愣了愣,敛住了所有表情,她跪下行礼。 李元璟一边走进屋里,一边抬手让她起来。 甄华漪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为他倒了一盏茶。 她猜到他的来意,无非是要逼她隐瞒真相。 他是大周的皇帝,他所代表的权势和威仪会将任何一个人压成蝼蚁,她知晓自己应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可心底里的抗拒却悄悄越来越强烈。 李元璟坐下,语气平静又温和:“甄氏族人如今都在住在东昌府,他们从前颠沛流离,如今终于可以平静度日,朕觉得很好,也想让他们往后也继续安乐从容,你觉得呢?” 甄华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抖。 看甄华漪沉默不语,李元璟呷一口茶,道:“你到北苑后,皇后将你身边的那个老嬷嬷和小宫女要了过去,皇后是 敦厚的人,想必不会苛待她们。” 李元璟静静地看着甄华漪。 他心中对甄华漪的不逊颇为不喜,他曾想过要对东昌府或是她身边的人出手,用以胁迫她,但他时不时会想起她冒险为他侍疾的事,心便软了一分。 今日温言相劝,他算是低了头的。 就连皇后也不曾见过这般有耐心的他,甄华漪应当知足。 他无缘无故提起东昌府和傅嬷嬷玉坠儿,甄华漪哪里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她在乎的人都还好好的,但若她不听话…… 甄华漪嘴唇有些发白,她声音微颤说道:“妾以为,陛下和妾的私事,不应当牵扯到旁人。” 善待甄氏族人之事,上至庙堂下至乡野都已认可,这时候反复无常,反倒显得大周朝苛刻。而傅嬷嬷和玉坠儿,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宫人罢了,后宫妃嫔起起落落,不曾听闻谁会迁怒到服侍的宫人身上。 她不曾想到李元璟会用这等手段要挟她。 李元璟道:“宫中之事,何来私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冷漠,高高在上,在他的注视下,甄华漪仿佛一寸寸地矮了下去,直至成为蝼蚁大小。 李元璟温声说道:“逝者已矣,总是要往前看的,活人的性命才更重要。” 甄华漪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想起了从贺兰般若宫中走出的那个深夜。 她的信念一层层地塌陷。 一面是贺兰般若临终时候的嘱咐,一面是甄氏族人和傅嬷嬷玉坠儿的性命。 她坚持的坚守的东西,到底要被她放弃。 失去了这些东西,她又是谁? 或许在六年前,真正的宝华公主就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 李元璟垂眼看着甄华漪,他看到了她面上悲伤迷茫的神色,他却无动于衷。 她看似柔弱,但李元璟总感觉难以掌控。 这让他极为恼火,让他时不时想起她为公主他为驸马的时光。 他知道,在她心底,她还是那个燕朝的宝华公主。 她不曾向他俯首,所以在后宫五年,她从未主动献媚。 是他故意放出要将她献给赵毅的消息,那之后,她第一次俯首。 但是这远远不够。 这一次,他又一寸寸折断她的自尊。 他看着甄华漪垂下白鹤般的脖颈,终于感到满意。 他温柔地抚摸甄华漪的面颊:“朕不逼迫你,你想好再回答朕。” 甄华漪没有躲避他的触摸,李元璟想,他终于驯服了她。 他看着甄华漪的神色,问道:“为什么哭?” 甄华漪摇头:“只是感觉……我不再是从前的宝华了。” 李元璟微笑起来:“做朕的昭仪不好吗?” 他将甄华漪拉到身侧坐下,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仿佛与她不曾有过隔阂:“朕今日留下可好?” 甄华漪噙着泪惘然地看着他。 她是谁,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这幅美丽的躯壳便足够了。 她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神色妩媚动人,莫名有了燕后当年的神采,她道:“陛下做主就是。” 窗外簌簌下起了小雪,李元璟望着甄华漪,略有出神。 窗外有轻微的雪籽落下的沙沙声,更显得屋内寂静。 方才说的留下的话,其实是试探罢了,但是看见甄华漪的顺从,他倒开始真的起了心思。 他伸出手指,托起了甄华漪的脸颊,她眼中的泪光尚未收敛,盈盈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他抬起她的脸,低下头来…… 笃笃笃笃,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李元璟松开了手,转头向门半边望过去。 甄华漪垂着头站了起身,她看了一眼李元璟的示意,走过去开了门。 她只感到一面黑压压的影子在面前,抬起头来,面上的人让她面容失色。 李重焌穿着一身漆黑的氅衣站在门外。 甄华漪先是低头看见他的一双靴子埋进雪地,然后注意到他肩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莫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晋王?” 李元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甄华漪回神,庆幸自己是背对着李元璟,自己的失态没有被他看见。 她退后了一步,依稀感到李重焌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元璟走了过来,甄华漪霎时间感到紧张起来。 李重焌是个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的人,而她才得罪了他,他若存心要教训她,暴露出他们的事情来,别说什么保护甄氏族人、傅嬷嬷和玉坠儿了,只怕她自己都难逃一死。 李元璟走到了甄华漪的身边,他站在李重焌对面,和李重焌对视。 两人身高差不了多少,相互看着彼此,隐约有对峙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两人对彼此都极为忌惮,却又微妙地不得不抑制住。 李元璟皱了皱眉,他扫了一眼甄华漪,重新看向李重焌。 甄华漪呼吸都轻微起来,感到背后生了细细的冷汗。 李重焌没有看她,只是说道:“臣弟死活找不到皇兄,只好请了杨公公带路,皇兄竟在这里。” 甄华漪这才发现李重焌身后站着的杨七宝。 杨七宝大气也不敢出,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仿佛是冷得狠了。 李重焌道:“皇兄别怪杨公公,是臣弟逼着他过来的。” 他道:“皇兄可否挤些时间给臣弟,去清思殿如何?” 李元璟眯了眯眼:“何事?” 李重焌道:“近来有许多人诬陷臣弟,想要我们兄弟离心,臣弟要为自己陈情。” 李元璟心中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怪不得急匆匆找了过来。 他看着李重焌,往日不可一世的晋王殿下,面上竟有几分彷徨失措,也许贺兰恕的话的确夸大其词。 李元璟走出了门外,杨七宝飞快为他撑起伞。 李重焌站在小雪中,回头望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愣在原地,等他们三人离开,才记起去关门。 她靠在门后,想起李重焌看她的一眼。 甄华漪猛地摇摇头,不,她为何会觉得李重焌可怜。 他明明是那个戏耍自己的人,醒醒,不要可怜男人,尤其是姓李的男人。 * 李重焌离开不久后,杨七宝偷偷地摸来了北苑,他告诉甄华漪,晋王待会来过来看她。 甄华漪冷笑着合上了门。 看她?睡她才是吧。 她心里有汹汹的情绪,迫切想 要发泄出来。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出来,李氏兄弟想要肆意耍弄她,因为她弱小可欺。 李元璟想要她三从四德乖乖听话,李重焌想要接她到晋王府做妾。 她反抗不了,何不顺势而为? 她可以吊着李重焌,给李元璟戴戴绿帽子,等到李元璟要接自己出北苑的时候,再和李重焌一刀两断。 反正和李重焌睡觉,她也不算吃亏。 想通了之后,甄华漪神清气爽,迤迤然沐浴梳妆,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苍白,她在面颊上用力拍了拍,然后又咬了咬嘴唇,算是添了几分色彩。 天黑的时候,李重焌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跟前,硬。邦邦问道:“所以你打算安分守己当一个妃子了?” 甄华漪在铜镜中看着他,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无辜又娇媚地说道:“是啊。” 李重焌皱了皱眉,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若甄华漪冷漠认真地告诉他,他应当会怒气冲冲,可她这样笑着说话,眼尾像是带着钩子,声音又软又娇,像是在……撒娇? 甄华漪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仰头看他:“晋王殿下冒雪前来,所为何事?” 李重焌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寝衣极为单薄,胸。口松松散散,呼之欲出。 他别开眼,道:“本王听说,你有事求本王?” 他是费尽心思,冒着雪,前来等她求他,却站在门外被迫听她答应留下李元璟。 究竟是她要求他,还是他巴巴地求她。 真让人恼火。 甄华漪轻笑了一声,双手软软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李重焌先是闻到了幽甜的香气,接着才感到她柔软的身躯。 李重焌定了定神:“不是要安心做昭仪吗?” 甄华漪软声道:“做呀,也做这个。” 李重焌感到额头上青筋直跳,甄华漪陡然松开了手,冷冷道:“不做就算了,你走吧。” 她转身就要走开,李重焌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认真的?” 甄华漪笑着抱住他的腰:“你不想要就算了。” 李重焌一言不发,只是揽着她的腰肢,将她凌空抱了起来。 甄华漪惊呼一声,抱紧了他的脖颈。 他走路带风,刮得烛火摇曳了一下。 李重焌将她按到榻上,俯身看她的表情,甄华漪娇笑了一下,抬起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李重焌喉结一滚,压下去亲她,却被她偏头躲开了。他以为她是在存心逗他,便追着她的唇,用力吻了下去。 甄华漪没有启唇接纳他,而是极为抗拒地推着他。 李重焌呼吸微乱,面带不解地看着她。 甄华漪垂着眼睨着他,神色高傲又冷淡地扫了一眼他的袍下,李重焌抬起了头。 甄华漪推开了他,他以为甄华漪不愿意,便也没有勉强,他刚想站起身,却被她扯着衣襟推到了榻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种神情莫名让他浑身发。热。 李重焌倚靠在床头,仰起头,声音有些发哑:“你要做什么?” 甄华漪拍了拍他的面颊,轻佻说道:“我要口口你。” 李重焌沉默了几息:“你从哪里听到的胡话。” 甄华漪不语,扯下自己的腰带,将李重焌的双手高举至头顶,然后结结实实地绑住。 李重焌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表情克制,眼神却像要生吃了她。 甄华漪感到一瞬间的胆怯,她咬了咬牙,坐了上去。 尽管有些不适应,但她看见李重焌皱着眉头,闷哼一声,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满足感。 他此次回京,病弱了一些,甄华漪一点一点用手指刮过他的腰身,他剧烈喘。息了一下,挺着腰想要她摸摸他,但她只是蜻蜓点水地略过。 他苍白的脸颊上浮起潮红,肌肉上青筋暴起。 甄华漪贴近他的耳朵,嘲弄道:“长安娘子都倾慕你,她们知道你这么……吗?” 她刻意模糊了音节,说完后,却觉得他身上更烫了。 她轻蹙着眉,抖了一下,摇摇停停。 蜡烛燃到了深夜,甄华漪存心想要折磨李重焌,但到了后面,自己到底有些吃不消。 她歇了口气,伸手去解李重焌手腕上的腰带。 李重焌问她:“尽兴了没?” 他不等她回答,忽地挣开了手上的腰带,甄华漪瞳孔一缩。 李重焌翻身覆住她,笑道:“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蜡烛烧尽的时候,甄华漪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 甄华漪无意识地蜷缩在李重焌的怀里,听见他满怀期待地说道:“随我出宫可好?” 她推开他托在她光洁脊背上的手,动作有些不耐烦,李重焌神色略有怔忪。 他贴着她问道:“弄疼你了?” 他又黏黏糊糊道:“我下次小心些。” 甄华漪双手软软地环住他,语气又娇又软:“妾想求殿下一件事。” 李重焌笑着抱住她:“十件也行。” 甄华漪道:“殿下放过那对母子吧。” 李重焌的笑容尚未退散,凝在脸上,有些怪异。他回过神来,问道:“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甄华漪没有正面回答:“就是想到了。” 李重焌继续问道:“是在见我之前想到的,还是才想到的?” 甄华漪依旧不答:“有什么区别吗?” 自是有的。 若她只是想要救那对母子,那么今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他却以为他们水乳交融。 她用这一场情。事来求他,不知究竟在羞辱他,还是在羞辱她自己。 甄华漪眼中的艳色退去,略微冷淡问道:“殿下不答应?” 李重焌知道,留下那对母子,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当初贺兰般若怀孕之时,他设法让一个老藏医进了宫,老藏医出宫后告诉李重焌,贺兰般若怀的是公主。 若贺兰般若生的是皇子,就能挑起贺兰恕的野心,挑起李元璟与贺兰恕的猜忌。 于是李重焌命人搜寻到了一个怀孕的妇人,经老藏医诊断,妇人怀的是儿子。 他将妇人养在了晋王府,等待贺兰般若生产的那一天。 但没有想到的是,老藏医断错了贺兰般若的脉象,那天夜里,她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钱葫芦一时心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将妇人的儿子又带出了宫,出宫之时,婴儿的啼哭声惊动了宫中侍卫,李重焌设法瞒下了这件事。 这对母子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成了一个麻烦。 若被有心人察觉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只怕李元璟会加快对他动手的速度,而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重焌沉思之际,又听见甄华漪说道:“殿下请回吧。” 她转过身不看他,却被他扼住手腕:“答应你就是。” 甄华漪仰着头从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神中略有惊讶,她还以为会费不少口舌功夫,但李重焌很干脆地答应了。 天色渐渐从浓重的黑变得发灰,没有多少时间了,李重焌站起身来穿衣服。 他慢慢系好腰上玉带,站在原地半晌,回头看甄华漪,似是想要说什么。 可甄华漪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第60章 晚了现在知道怕了? 今夜李重焌入了宫,钱葫芦在晋王府中坐立不安,时时翘首看着朱色大门。 他此前拜托了甄华漪救那对母子的性命,他知道甄华漪心善,一定会帮他的,今夜她必然同李重焌说了这件事。 但他拿不准李重焌是否会答应她。 毕竟晋王殿下近段时间越发喜怒不定,视人命若无物了。 钱葫芦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终于看见李重焌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后,他忐忑迎了上去。 李重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眼,钱葫芦瞬间有种悚然之感,但李重焌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了书房。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书,钱葫芦一直冷汗淋漓地站着,忽听见李重焌放下了书,钱葫芦一个激灵。 李重焌看向了他:“你让她求情的事,本王已经答应了。” 钱葫芦正在慢慢绝望,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李重焌道:“将那对母子安置到长安以外吧。” 钱葫芦连忙应道:“是。” 钱葫芦喜滋滋地走出了书房,正和张固捧了个面,张固问道:“公公有喜事?” 钱葫芦收敛了笑容,只说出门去办差事,张固听到是那对母子的事,拱手对钱葫芦道:“恭喜公公了。” 钱葫芦一下子老脸通红,连忙走了。 张固仰 头看向李重焌的书房,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自从知晓徐氏灭门惨案的真相后,李重焌一直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张固都能看得出来,李重焌自己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味地强撑着,行为却渐渐偏激。 张固心中为他担忧。 好在,出现了拉他一把的人。 甄氏出身宫廷,却心性善良率直,倒是难得。 张固抬步,要往书房走去,忽然看见张得福带着一大群的人抬着箱子走了进来,张固驻足,问道:“张公公,这是……” 张得福满脸笑容说道:“太后娘娘为殿下添置的聘礼,想来殿下和贺兰娘子好事将近了。” 张固神色有些微妙起来,他提点了张得福一句:“殿下近来公务繁忙,怕抽不出空来商议婚事。” 张得福不以为然:“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殿下等着新娘子过门就好。” 他言语间俨然认定了贺兰太后能完全做李重焌的主。 张固沉吟片刻,便不再说话了。 张得福将聘礼单子塞进怀里,进书房伺候李重焌研墨,李重焌处理完公文,抬眼看了一眼张得福。 张得福今早被贺兰太后召进宫里,昭明殿的嬷嬷将太后给贺兰妙法准备的聘礼单子交给了他,让晋王府酌情添减。 张得福见晋王忙完了公事,便说道:“太后娘娘关心殿下的婚事,特召了奴婢进宫,拟了一份聘礼单子让奴婢给殿下瞧瞧。” 李重焌眯眼看了张得福一眼,张得福毫无察觉,李重焌淡淡说道:“呈上来。” 张得福将聘礼单子双手呈上。 李重焌随意一瞟,心中不悦。 他断无可能与贺兰妙法成亲,眼前却不得不应付着,让他颇为烦躁。 只要再等些时日,他就可以带着甄华漪离开长安,从此再无拘束,夫妻恩爱。 想起甄华漪,他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想来当真是缘分,当初的他绝不会想到他会想要娶甄华漪为妻,从前他只将甄华漪视作皇兄的女人,后来不得已有了私情,他想的却是要将她作为外室藏起来。 当初的他实在骄傲过了头,好在他的那些荒唐想法没让甄华漪知晓,不然她就要闹了。 说起来,近些时候,她倒是越来越娇蛮任性了,但他却就乐意看她这幅模样。 张得福侍立一旁,看见晋王露出微笑来,他心里也美滋滋的。 他一向喜欢在贺兰太后面前卖乖,对贺兰妙法这个未来晋王妃也极为讨好,一旦贺兰妙法进门,他就能彻底压过钱葫芦一头,成为晋王府的头号內侍。 李重焌的目光扫过聘礼单子,他开始想象将来迎娶甄华漪的事情,这聘礼单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够。 他看着单子上的花钗、耳珰、项链、臂钏、戒指,忽地心中一动。 他挥手让张得福出去,接下来花了一上午的时光,亲自画这些首饰图,将甄华漪从头到脚的物件都画得满满当当。 当年的甄华漪是何等耀目的宝华公主,这些东西全部穿戴在她的身上,李重焌犹觉得不足。 李重焌将钱葫芦唤了进来,告诉他去打成成套的黄金首饰。 但是黄金太过单调,李重焌又命钱葫芦将库房里的所有珠宝都拿去镶嵌。 钱葫芦被李重焌的心血来潮弄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想象出一个浑身金灿灿的美人来,太过夸张了些吧。 钱葫芦满头不解地走出书房,突然被身后的李重焌叫住了:“慢着。” 钱葫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果然殿下也察觉到太夸张了吧。 李重焌沉吟道:“我的紫电青霜,一把镶着红宝,一把镶青金,都取下来做到簪子上。” 钱葫芦嘴巴张成了圆形,忙拦道:“殿下,那是你随身佩带的宝剑啊。” 李重焌从钱葫芦的神色中反应过来,自己大约有些浮夸,他摸了摸鼻子,斥道:“啰嗦什么。” 钱葫芦找了长安城最好的工匠,紧赶慢赶地将这套首饰打了出来,果真是金光灿灿,夺目非凡。 他带着这套首饰回了晋王府,在府中碰到了张得福。 张得福看了一眼钱葫芦身后太监抬着的箱子,得意说道:“殿下对贺兰娘子果然上心,这么快就将送给她的首饰打好了。” 钱葫芦脸上一绿:“贺兰娘子?” 他尽心尽力地跑了这些天,全是因为他以为这套首饰是要送给甄娘子的。 张得福不大,只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钱葫芦叹了一口气,走进了书房。 钱葫芦抽了个空将首饰打好的事同李重焌说了一声,不曾想一向对这些小事不甚计较的晋王殿下竟主动要看这些首饰。 钱葫芦命人将箱子抬了过来,一件件给李重焌过目,李重焌看得仔细,不知在想着什么,略有出神。 看完后,李重焌道:“将那套头面交给宫里的杨七宝,让他悄悄交给她。” 钱葫芦忽地一喜,宫里的那个“她”,除了甄华漪别无他人。 原来张得福是在诓他,这些首饰明明是送给甄娘子的,不枉他这一番劳碌。 * 那日皇帝涉足北苑后,贺兰皇后偷偷派宫女来同甄华漪接触。 宫女说,贺兰皇后希望甄华漪能够帮她对付甄吟霜,想要甄华漪再一次以贺兰般若的事发难,甄华漪婉拒了。 这件事很快被皇帝知晓,皇帝思来想去,决定在太皇太后回宫之前,还是让甄华漪住在北苑,隔断同皇后的接触,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甄华漪依旧困在了北苑。 北苑虽荒凉,住在这里,倒并不难挨。 炉子破旧不堪,里头燃着的却是最好的红箩炭,暖香阵阵,床榻上铺着朴素的衾盖,翻过来里面缝着暗色的绸缎。 屋里的东西都换了个遍,从外头看,却很难看出来。 这些都是杨七宝操办的,不得不说,他倒是细心极了,就不知道他这般殷勤讨好着她,往后能不能回本。 甄华漪正想到了杨七宝,杨七宝就敲门走了进来,还捧着一个檀木盒子。 杨七宝将檀木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套金灿灿的花簪。 甄华漪更不解了,她如今被困在北苑,要这簪子做什么。 她凝目看着这套十二支簪的金簪子,珍珠宝石耀眼夺目,倒是很有李重焌张扬的风格。 杨七宝笑道:“这是殿下送给娘娘的,都是殿下亲自设计,亲手画的图,送去给长安城最好的工匠打了,什么簪子步摇、项链臂钏,足足有一大箱子,这一套花簪,先给娘娘掌掌眼。” 甄华漪默然,李重焌对自己的情妇倒是大方。 她淡然道:“放下吧。” 别的不说,这套簪子倒是值钱,往后在宫里总有用得上的时候,融了当钱使,也能使一段时间。 见甄华漪没有推拒,杨七宝松了一口气,但他看见甄华漪将这盒子塞进柜子里锁起来,忍不住提点道:“殿下这一片心意送给娘娘,娘娘要让殿下知晓您喜欢才好,下次见面,将这套簪子戴上才好。” 甄华漪微微颔首,多谢了杨七宝。 杨七宝乐呵呵地走了,寻机将这次和甄华漪的对话告诉了钱葫芦,钱葫芦又将这些话添油加醋地转告了李重焌。 李重焌微笑:“她很喜欢?说要戴着见我?” 上次见面之时,甄华漪甜蜜笑容中的那丝不对劲的的感觉被他忽略了过去。 他感觉他们情投意合。 李重焌当夜又进了宫。 进屋的时候,甄华漪施完了晚妆,她一头青丝挽做一个坠马髻,只插上一根素银的簪子,钗饰越清淡,越显容色美艳。 可她并没有戴上他送的金簪。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又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甄华漪离他很远。 为了缓解这种 不适感,他快步走近了她,将她拥在怀中,细细嗅她脖子上幽冷甜蜜的香气。 他问道:“为何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甄华漪娇柔说道:“同我的发髻不配呀。” 这样说是没错,可她也可以梳一个适配金簪的发髻。 李重焌不去深思,只想贴着她说一会儿话,他有几天没有看见她,他很想她。 可没等到他说话,甄华漪站了起来,李重焌的手指握住她飘荡的束带,那红绸束带缠绕着他的手指,而后了无痕迹地飘开了。 李重焌想要握住,却什么也没有握到。 甄华漪坐到了床榻上,隔着帷幔看他,他也回望着她。他几乎以为甄华漪要认真说出什么一刀两断的话来,但甄华漪却轻拍了床榻:“过来呀。” 李重焌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跟了上去。 才到榻边,她就将他推倒,而后坐了上来。 李重焌有些分神地想到,他来并不是单单为了这件事的,他想要同她说说话,想要看她对他笑,对他嗔。 而不是…… 甄华漪握住了她他,眼珠圆圆,眼尾妩媚地勾起,像是一只猫一样。 她笑道:“殿下见了我,并没有想象中热情……呀!” 她的笑容僵了僵。 他毕竟血气方刚,心爱的女子近了身哪能没有反应。 或者说,她刚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绷紧了全身。 甄华漪咬着唇,有些犯了难,她还没有…… 李重焌勾唇笑了一笑,伸手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将她扯了过来,甄华漪只觉得腰上的大掌热得发疼,她忍不住咬唇。 李重焌很熟悉她的身体,在她尚不知晓的时候,就一寸寸抚过,像现在这般。 甄华漪感觉到眼睛湿润润的,像是蒙住了一层雾气。 李重焌的手指捻了一捻,指上有湿润的痕迹,仿佛是她眼角的泪,他咬着她的耳朵说道:“足够了。” 甄华漪耳垂红得发烫,她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将他推倒了下去。 李重焌只是由着她动作,动作顺从,全然交给她来掌控,只是眼神满含侵略,从她微张的嫣红的唇往下滑去…… 甄华漪吸了一口冷气,陡然间涨得想吐。 她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消化完那股灼人的饱腹感。 脱力的时候,她眼神涣散,迷瞪之中,感到李重焌起了身,即便如此,他不曾抽身离开。 他掐着她的腰找回主动权,甄华漪只感到一阵一阵的目眩,身上出了涔涔的薄汗。 李重焌的手抚过她的脊背,感到滑溜溜的一片,她出了好多的汗。 他的手摸了摸床榻,笑着对她说:“你看,都弄湿了。” 他一边动作,一边问她:“出了好多水,渴吗?” 没有力气和他对呛,连抬起手指都有些乏力,甄华漪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李重焌将她抱起,一步一步地走。 绵密的水声粘连衣裳,发出细微的响动。 李重焌坐了下来,让甄华漪坐在他身上喝水。 他单手拿起茶壶,不耐烦去取杯子,将茶壶嘴抵进她柔软的红唇上。 他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暗。 甄华漪含吮着壶嘴,濡粉的舌头探出,一点一点小口地吮着。李重焌莫名想起了从前的情。事。 甄华漪感知到这某些可怕的变化,她呼吸微颤,几乎衔不住壶嘴。 等她终于喝饱,李重焌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将她抱起,狠狠抵在了门框上。 吱呀吱呀,仿佛起了疾风骤雨,响彻了一整夜。 结束的时候,甄华漪仿佛昏了过去,片刻间没有了意识,等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李重焌合衣抱在了床榻上。 她蹙着眉,不适地动了动,顿时浑身一僵。 李重焌锢住她的细腰,又将她堵住。 甄华漪连连吸气。 李重焌从背后抱紧她,在她耳边哄道:“为我生一个孩子可好?”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定要接她出宫,但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她并不愿意。 甄华漪低着头,半边青丝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没有让她的慌张叫李重焌看见。 生孩子?怎么可能。 等李元璟将她接出北苑,她就要和李重焌一刀两断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孩子这一回事,她对此知识欠缺,但李重焌此刻的话突然警醒了她。 她与李重焌做了这么多回,许多回还留了给她,若是不小心怀上了孩子…… “为何不说话?” 李重焌见她不回答,徐徐动作 甄华漪呼吸不匀地止住了他:“别……” 她想要从他身上爬起,但李重焌按住了她,不许她动弹。 甄华漪心中更慌,她娇声说道:“肿了。” 她这样说完后,自己臊得发慌,不等李重焌回答,便用手掌撑着被褥,从他身上爬开。 李重焌眯眼,看见她酥白的身子背对着自己,让他几乎立刻就起了。 温热汗珠从她身上落了下来,他腹肌之上一片水色。 甄华漪爬开后,又立刻依偎在他的怀里,李重焌微妙地被讨好了,心中愉悦非常。 他轻拥着她,想象若此刻不是在深宫之中就好。 最好是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封地,建一座温馨漂亮的晋王府,他在和她的小家里拥着她,一整夜都不用离开。 他低头,亲了亲甄华漪乌黑的秀发。 他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听到甄华漪先开了口。 她说:“我想见傅嬷嬷。” 她声音微哑,却带着抽离的冷淡,与情浓之时的娇媚全然不同。 李重焌一怔,下意识拥她更紧,像是在害怕她要离开。 她这次又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推他上榻,结束后公事公办地提出她的条件。 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各有所需。 她说要安分做皇兄的昭仪,那他算什么。 他们帝妃之间的第三者吗? 气血上涌,李重焌想,他应当愤然离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条狗一样赖在她身边,任由她玩弄。 他说:“好,让傅嬷嬷来见你。” 他又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甄华漪低低地应了一句,对他甚为敷衍。 李重焌恼怒低头看她,却见她双眸轻阖,呼吸渐渐均匀,似乎累极睡着了。 李重焌满腹怨气顿时消散,他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估摸着天色不早,他望一眼怀中熟睡的甄华漪,有些无奈。 犹豫了许久,他将身子挪开,将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放下,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她惊醒。 他起了身,安静穿好衣裳,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离开。 门刚合上,甄华漪睁开了眼睛。 她愁眉不展,颇为不解。 他明明只为图一时刺激,为何要这般惺惺作态。 甄华漪感到自己在渐渐心软,她猛地握紧了手指。 不,她不能再次被李重焌欺骗。 * 不知李重焌使了什么路子,第二日一早,傅嬷嬷竟就来到了北苑。 甄华漪又惊又喜,不住地问:“嬷嬷可好,玉坠儿可还好?” 傅嬷嬷回答:“好,好,我们都好,娘娘莫担心。” 话完了家常,得知李元璟并未对傅嬷嬷和玉坠儿出手,甄华漪放下了心。 此次要傅嬷嬷来见她,还为了另一件事。 甄华漪沉吟半晌,对傅嬷嬷说道:“嬷嬷,我需要避子药。” 傅嬷嬷一愣,抬眼一望,注意到甄华漪的嘴唇有些红肿,她不曾听闻皇帝在北苑过夜,那么在这里过夜的人,便是晋王了。 傅嬷嬷眉毛拧起,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 傅嬷嬷动作很快,当天下午 就悄悄送来了几帖避子药。 避子汤浓稠苦涩,甄华漪一饮而尽,之后收拾完毕,将药渣倒到窗子外头。 舌根上的酸苦味道仿佛一直消散不掉,甄华漪心里盼着李重焌少来几次,虽做那事的时候她也舒服了,但这药的味道太过可怕,她更情愿抛弃掉床笫之间的小小快乐。 她这样盼着,老天竟也帮了她一把,到了晌午的时候,开始下起雪来,到了晚间,厚厚的积雪已经堆得木门很难推开。 老宫女隔着老远在窗子里面对她喊:“这么冷的天,莫出去乱跑,小心冻死在外头了。别以为我在吓唬你,往年这样的天气,北苑里真有冻死的哩。” 甄华漪谢了老宫女的提醒,关上了门。 她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触目一片雪白,迎面一股冷风扑了过来,甄华漪忍不住闭上眼睛,打了个寒噤。 面颊似乎都被冻住了,今日可真是冷啊,这样能冻死人的天,李重焌若想偷偷过来,须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为了**愉何至于此,料想今夜,他不会过来。 甄华漪心下顿觉轻松,尽管他来的时候,她也无需多做什么,夜里也是他使劲的时候多。 夜里没有别的事了,甄华漪懒散下来,慢吞吞烧了热水擦洗了身子,又灌好了汤婆子,用火钳拨了拨火炉里的红箩炭,就暖呼呼地上了榻。 她合眼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甄华漪先是吓了一跳,脑中浮现出老宫女口中的冻死的冤魂,她缩起身子躲到角落里,听见门外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李重焌来了。 甄华漪披着衣裳,赤着脚走下去开门。 门一开,后头站着的是满身落满雪的李重焌。 甄华漪看见他鼻尖微红,眼睫上甚至凝着白霜,整个人像是被冻僵了一半,他这样风尘仆仆出现在她的屋外,就为了睡她? 她心里明白,或许他的心思不止于此,只是她害怕深究下去。 甄华漪连忙开了门,将他迎了进来。她的眼神落在他肩膀上的积雪,还有他冻得发红的手指上。 她想要转身去取床榻上的汤婆子,却被他拦了下来。 “怎不好好好穿衣裳?”他皱着眉说道。 他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来挂在墙上,甄华漪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屋里虽比外头暖和,依旧很冷,他脱衣裳做什么。 等到她被他抱起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原来他是怕身上的雪冰到她。 他将她赤。裸的双脚塞进怀中,一步步抱着她走向床榻。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用被子将她裹紧,说道:“地上凉,记得穿鞋。” 他满身风雪,在他的怀里,甄华漪察觉到了凉意,她问道:“你不冷吗?” 李重焌摇头:“还好,”怕甄华漪不信,他补充了一句,“我自幼就比旁人要更耐冷热一些。” 甄华漪蓦地想到傅嬷嬷曾说的话,并没有人天生就比别人能忍一些,只是有些人忍得久了,就习惯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他对她讲的那个关于他朋友的故事。 她知道,他其实说的是他自己。 甄华漪知道,自己不该对着如今什么都不缺的李重焌心存怜悯,可她还是心软了。 她将汤婆子塞进李重焌手中,她说道:“何必逞强。” 她看见李重焌突然看向她,眼睛仿佛湿漉漉的,像一条大狗。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心疼男人就是堕落的开始。 他没有去接汤婆子,却将她的手握紧:“你关心我。” 甄华漪一愣,否认道:“我不是。” “你就是。” 李重焌挨挨蹭蹭地抱住她,挺直的鼻梁在她脖颈之间逡巡,一股淡淡的药味混着她身上幽甜的香气。 李重焌直起身子,凝眉问道:“你生病了?” 甄华漪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风风火火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看向了她尚未收拾的小药炉。 甄华漪心中一紧,防备着他逼问什么,却见他开了门,走了出去。 屋外传来低语声,有脚步跑开的声音,接着是推门的声音,李重焌走了进来。 李重焌来到榻边,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是风寒?” 甄华漪顺着他的话点头:“是,不过已经大好了,你摸。” 她额头的确不烫,李重焌放下心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方才出门去让杨七宝悄悄将太医请来。 李重焌问道:“昨日还好好的……”他顿了一下,问道,“是在门后弄的时候着凉了?” 许是那个时候衣裳没有穿好。 当时他们两人都是热汗涔涔,她的里衣湿透,也洇得他的亵裤湿了半面,风寒也不足为奇。 李重焌自责道:“下回不那样了,等暖和了再……” “别说了……”甄华漪有些难堪,她觉得她是讨厌李重焌的,却与他如此胡闹,情难自抑。 李重焌像是笑了一下,很轻微,但甄华漪明显看出他心情不错,他问道:“昨日看了太医吗?吃的什么药?” 他只是关切地询问,但甄华漪心虚,只想尽快转移话题,她咬了咬唇,直接将他扯到了榻上。 她抱着李重焌的精瘦腰身,闭上眼,主动奉上了一点朱唇,李重焌忽地抽吸,咬着她的唇瓣,覆身将她压了下来。 甄华漪依旧想要在上,但这回李重焌兴奋得很,将她锢得难以动弹,甄华漪费力翻了个面,被他滚。热的身躯从背后压住。 他扼住她的下巴,迫着她扭头向后与他交吻。 “别……”甄华漪慌着去推他,他却无动于衷,他轻咬着她的脖子,哑声说:“从前没有试过……” 甄华漪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像是下了一场春雨,她就是屋檐上淅淅沥沥的滴水兽,她眸子又湿又热。 可理智上,她害怕李重焌留给她的东西。 那些东西很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 甄华漪于是露出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我还疼着呢。” 李重焌一愣,面上有了讪讪之色:“是我昨日莽撞了。” 甄华漪刚松了一口气,却察觉到他解开了她,她悚然一惊,按住了他的手,怒瞪着他。 李重焌干咳一声:“我瞧一瞧。” 甄华漪羞耻说道:“……不行。” 深究下来又会没完没了,甄华漪想,今日不如给他些许甜头,让他消散掉着多余的精力。 她握着李重焌的手指,举到面前,她一双狸猫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重焌,神色妩媚,李重焌只觉一股股麻意从脊骨流窜而下,腹上热得发烫。 她却变本加厉,伸出一小节红艳艳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指尖。 她道:“我想这样尝尝你。” 李重焌喉咙滚动了一下,感觉身上紧得发痛。 他感觉意识都有些飘忽,晕晕乎乎地看见甄华漪钻进了被子里。被子中小小的起伏一直往下,李重焌仰头,眼皮被激得发红。 又濡又热,尽管生涩,并不十分舒坦,但李重焌一想到甄华漪愿意为他如此,心脏就砰砰跳得很快。 情至如此,他便忍不住呼吸粗。重。 “殿下,太医到了。” 正是要紧的时候,李重焌忽然听到了杨七宝的声音,他浑身一僵,按住了甄华漪的头。 甄华漪也被吓了一大跳,伏在李重焌腰下不敢出声。 李重焌小声对她说:“收拾一下,让太医进来给你把脉,也看看你吃的那副药。” 被撞破的紧张很快转换为了另一种紧张,甄华漪在一片漆黑中咬了咬唇,不能让太医进来。 她启唇,深深地含。 李重焌闷哼一声,很快被咽进喉咙中。 “殿下?”杨七宝再度出声。 李重焌转头,发觉窗牖上的麻纸薄薄一层,他仿佛能看见站在窗外提着灯笼的杨七宝。 屋内半晌 没有回应,杨七宝忍不住踮着脚往窗牖里瞧。 只看见一盏油灯搁在桌上,朦胧的光映在晋王殿下的脸上,晋王深深皱着眉,与往日肆意张扬格外不同。 晋王殿下目光锐利如电,冷冷朝杨七宝看了过来,他声音又沉又哑,厉声呵斥道:“退下。” 被褥中钻出一道雪白的身影,晋王面色一黑,用扯着被子将她盖住。 这是…… 杨七宝不敢再看,也知道今夜不再需要太医了,忙不迭地带着太医走开,以免打搅了晋王的好事。 李重焌揭开被子,看见甄华漪瑟缩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 方才还胆大妄为,现在知道怕了? 晚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保重卑微的第三人。 李重焌将她翻了个身,试了试,并未感觉到她伤着了,她骗了他。 他当下再无顾虑,今夜绝饶不了她。 他捞起她细细的腰…… 结束已是累极,甄华漪懒洋洋地伏在李重焌的胸膛上,连手指都累得抬不起来,她阖眼 缓了好一会儿,慢吞吞从李重焌身上爬起。 李重焌掌住甄华漪,一点一点又渐渐起来。 他堵着她,不许她走,甄华漪沉默半晌,道:“我饿了。” 李重焌缓缓动,隐有笑意,似乎意有所指:“嗯。” 甄华漪一臊,羞恼道:“我是说我肚子饿了。” 李重焌不再动了,他问她:“想吃什么?” 甄华漪道:“我要吃那日的汤包,”她加了一句,“你亲手买的。” 她在无理取闹,这样的深夜,哪里会有还会有小贩开店。 但李重焌依旧惯着她,说道:“好。” 他依旧不抽离,就这样抱着甄华漪,走到了妆台前,他盯着甄华漪的眼睛:“为我束发。” 甄华漪抬起酸软的腿要起身,却又被他按住,甄华漪瞪着他:“我去你背后才好束发。” 李重焌不为所动:“这样也行。” 甄华漪在他淫威之下,只得屈服,她费力为他束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细微的磨。蹭让他起兴,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渐渐起了。 束发又乱了一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她。 他穿好氅衣,回头看她一眼,道:“我很快就回。”窗外风雪更大,甄华漪看了一眼,道:“若买不到就算了。” 她只是为了打发走李重焌而已,倒不是真的想要吃什么汤包,今夜风雪这样大,又是深夜,李重焌去哪里寻卖汤包的小贩。 趁着李重焌走后,甄华漪又熬了一碗避子汤,捏着鼻子喝完,她将药渣倒到窗外,又将药罐洗了一遍。 这回闻不出屋子里的药味吧。 撑着精神做完这些,她实在是困了,料想李重焌不会再来,她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 三更半夜,李重焌悄悄出了宫。 长安城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空廖的雪城只有李重焌和钱葫芦两道身影。 李重焌来到了贩卖汤包的小店前,这里不出所料门窗紧闭。 李重焌扭头,让钱葫芦去敲门。 扣门三次没人回应,再扣三次,钱葫芦感觉晋王殿下的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背后,顿时压力巨大。 砰砰砰,他开始用力砸门。 “谁呀?”屋内传出店家怒气冲冲的声音,店家一遍系着腰带,一边开门,却见到一个年轻郎君带着一个仆从立在雪中。 大半夜的,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莫非有什么急事? 年轻郎君慢慢说出自己的来意,他想要一笼汤包。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汤包?汤你……” 店家就要怒骂出声,却见年轻郎君一招手,仆从摸出一锭金子递给他。 店家的怒骂憋进了喉咙里,顿时喜笑颜开。 他一边招呼贵客进门,一边询问年轻郎君这么冷的天,怎么为了一个汤包特意找上门来。 年轻郎君嘴角荡出微笑:“因为夫人突然想吃了。” 店家忍不住回头,这年轻郎君,莫不是个情种,定是富贵人家不知愁的小公子,无事烦忧,情爱比天大。 不过,倒也有些令人艳羡。 * 甄华漪睡得迷糊的时候,又听见了敲门声。 她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怔愣,一开门,果然是李重焌。 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甄华漪这回乖乖穿上了鞋,接着飞快将她推到榻上盖好被子。 他从衣襟中掏出用油纸装好的汤包。 甄华漪又是一愣。 他为了她的随口之语,真的半夜里去为她买汤包,还一路护在怀里。 他将汤包塞进甄华漪手里,说道:“趁热吃两口,太晚了,我得走了。” 甄华漪开始还小人之心地怀疑他是没有餍足,但他的确只是单单为了送这汤包而来的。 他又说道:“这几日我有些忙,怕不能常来看你,忙完这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夜里我接你去看烟花如何?” 甄华漪随口答应了。 “那……我走了。” 甄华漪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直到听见门吱呀地合上,才发觉李重焌已经离开了。 她木然地咬了一口汤包,她却莫名食不下咽。 * 很快到了年节,宫中热闹起来,连北苑都分到了几张红窗花,但也就仅此而已。 过完年,一晃就到了上元,甄华漪忽地想起李重焌说要接她看烟花。 甄华漪一时觉得这事太过难办,又转念一想,他如今出入宫闱畅通无阻,想来在宫中有不少暗线。 尽管有暗线,他如今正在遭受李元璟怀疑,还是低调为妙。那日只怕是他一时兴起说的,回去后大约就想明白了。 甄华漪便不做打算,早早准备入睡。 偏偏门又被敲响了。 甄华漪开门,看见李重焌,既是意料之中,又有些意外,李重焌一身黑狐裘衣,眼神熠熠生光,期待说道:“走,去看烟火。” 他脱下裘衣,将甄华漪从头到脚盖住,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就快步走了出去,甄华漪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今日倒是有种不寻常的亢奋。 一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影,应当是被提前调开了,李重焌牵着她的手来到了蓬莱台。 蓬莱台…… 甄华漪略带兴奋的神情霎时间冷了几分,如今她还怎会不知,就是在这里,李重焌开始了对她的戏弄。 她冷着脸打算挣脱李重焌的牵制,李重焌忽然转脸,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记得我们1回 看烟花吗?” 她何时同他看过烟花? 甄华漪摇了摇头。 李重焌抿了抿唇:“罢了,都是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请。” 但过了片刻,他又问她:“那时候我送你一盏鲤鱼灯,还记得吗?” 没等甄华漪回应,他抢先回答:“我也记不太清了,仿佛有这样一件事,又仿佛没有。” 像是怕从甄华漪嘴里听到让他失望的答案。 两人登上台阶,一起站到蓬莱台最高处,甄华漪看着漆黑的一片天,不太确定地问道:“这里能看到烟花?” 李重焌说:“能。” 话音刚落,就看见天边的位置,燃起一朵朵小小的烟花,那应当是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但在热闹,在这 深宫里,只能看到这小小的一簇簇火。 甄华漪意兴阑珊,道:“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李重焌却握住她的肩:“再等等。” 甄华漪有些无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李重焌从背后将她拥在了怀里,他小声念着:“五、四、三、二、一……” 话音刚落,漆黑的夜空中猛然迸出璀璨的烟火。 甄华漪吃了一惊:“是宫中的烟火署。” 这深宫并非是他的深宫,他让烟火署放下这满天烟花,可谓是张扬至极,正是要命的关头,就不怕惹得李元璟猜忌吗? 甄华漪有些搞不懂他的想法。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喜欢吗?” 甄华漪轻叹:“何必呢?” 李重焌道:“你若是喜欢,就值得。” 李重焌托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 一朵烟花呼啸而起,砰砰一声炸开,声音太响,甄华漪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唇上有温热的东西印上,细细地磨着她的唇瓣。甄华漪莫名收到了蛊惑,微微启唇。 他似乎愣了一瞬,而后猛地扼住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进来。 唇齿相接,两人俱是有些颤抖。 许久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甄华漪伏在他的肩上喘。息了良久。 两人相拥看完了烟花。 李重焌说道:“外面风大,进屋吧。” 甄华漪含着水雾的眸子微微抬起,潋滟着残余的妩媚,李重焌一滞,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那种意思,但现在却想得有些发疼。 声音也不由得哑了一些:“进去,好不好?” * 宫中晚宴之后,李元璟避开了众人,在长廊中透透气。 忽然夜空里炸出了漫天的烟花,李元璟仰头,心中忽然想到,有一年上元节,他曾在宫外约甄华漪相见。 他突然起意想要娶北苑看看。 他不欲大张旗鼓,只带上了王保全一个,往北苑走去。北苑荒凉却显得清净,快走到甄华漪住处的时候,他还听见如有若无的琴音。 只是,到了甄华漪屋前,敲门半晌却没有回应,李元璟眉头紧皱,王保全察言观色,索性将门撞开了。 屋内空无一人。 问过住在边上的老宫女,老宫女却说不知甄华漪的去向。 她究竟去了哪里? 仿若是直觉般,李元璟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亲弟弟李重焌。 有一回,他也曾有过这样荒诞的猜测,那时候李重焌在太皇太后的安排下,给甄华漪作画。 他那时怀疑李重焌和甄华漪暗中有往来,但其实只是个误会。 但如果不是误会呢? 这个猜测也并不荒诞,毕竟许多年前,甄华漪曾周旋于他们兄弟之间。 李元璟面色发沉,忽然问道:“晋王出宫了吗?” 王保全神色一凛,小心回答:“晋王在宴会中途醉了,宫女扶了他去蓬莱台歇息。” 李元璟道:“去蓬莱台。” * 李元璟面色阴沉,快步往蓬莱台走去,王保全一路上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跟上。 蓬莱台的宫人见李元璟一脸不善的模样,都吓得跪了下来。 李元璟冷声问道:“晋王何在?” 宫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知晓晋王的行踪,李元璟没有了耐心,厉声道:“围起来,一间间给朕搜!” 李元璟站在丹樨之上,面上被阴暗覆盖,一阵阵烟花升腾至夜空中,偶尔照亮他冷凝的神情。 不到片刻,宫人来报,找到了晋王。宫人说话有些支吾,李元璟看了面色更寒,他大步往里走去。 宫人将李元璟带到一间宫室,隔着窗,室内有昏黄的灯,床榻上互相依偎的身影映了出来。 李元璟上前一步,王保全飞快踢开了门。 似乎是有所察觉,李重焌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是谁?” 他边系着腰带,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姿慵懒,模样风流不羁,李元璟看了他一眼,又定定看着帷幔之后,双手紧握成拳。 李重焌仿佛有些惊讶,有些紧张,他迟疑道:“皇兄?” 李元璟又重新看向了李重焌。 这就是他的好弟弟,在他登上皇位之后,却拥兵自重,拒不回京,甚至在上回征讨北戎之时,若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他的好弟弟只怕早就反了。 现在,他的好弟弟变本加厉,在他的禁宫之中,觊觎着享用着他的女人。 为什么是甄华漪,为什么偏偏是甄华漪? 她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并非是后宫中的那些女人。 在他一步步将甄华漪变成他合心的模样的时候,李重焌抢先一步,夺走了她。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在燕宫之时就有情,这两年里旧情复燃? 李重焌,该死! 李元璟杀心顿起,他一步步走向宫室深处,拨开重重帷幔,看向了床榻上的女人。 女人衣衫凌乱,乌发披散,她战战兢兢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李元璟一愣。 李重焌走了过来:“皇兄……这宫女之前同你说过的,臣弟一时情难自禁,请皇兄降罪。”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李元璟忽然之间大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心情应付李重焌,匆匆离开了蓬莱台。 目送李元璟离开,李重焌面上残存的慌张顿时消弭无踪,神色变得深沉凝重。 床榻上的宫女拉拢了衣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道:“晋王殿下……” 李重焌没有看她,说道:“本王会接你出宫,但这一场戏还要唱些时日,你做好准备。” 宫女叩头:“奴婢知晓。” * 李元璟走出蓬莱台,王保全小心琢磨着他的神情,一时间不敢开口。 今夜之事是虚惊一场,陛下为何还皱着眉头呢。 李元璟沉声道:“去……北苑。” 李元璟心中依旧存着疑窦,一切仿佛都太过合理,但总有种不太对劲的地方。 甄华漪今夜,是去了哪里? 他又一次来到北苑,差人去寻甄华漪。冷冷的夜里,琴音更加空幽,李元璟心绪很乱,一时间没有听出究竟是什么曲子,过了半晌,才恍然发现,那是一曲《凤求凰》。 当年,甄华漪也曾弹过这只曲子给他听。 李元璟正在追忆,那琴曲陡然间停了下来,不多时,就见甄华漪抱着琴,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李元璟问道:“这么晚,你去了哪里?” 甄华漪面颊红红,眼尾也红红,仿佛是被冻得狠了,她小声回答:“妾在凉亭里弹琴。” 李元璟想起来,方才1回 来到北苑的时候,也听见有人在弹琴。 又是很合理。 李元璟皱了一下眉,道:“走吧,进屋再说。” 甄华漪跟在李元璟身后走进了屋里。 她低着头,想到两刻钟前的事,依旧心慌不已。 在李重焌将她抵在柱子上亲吻的时候,杨七宝不顾避嫌,急冲冲到了他们跟前,说皇帝到了北苑找她。 还好事先李重焌有所准备,他早就让人在凉亭处弹琴,装成是她一直待在北苑的假象。 进屋后,李元璟久久沉默不语,甄华漪抱着琴,浑身僵硬到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出声了:“坐吧。” 甄华漪放下琴,坐在李元璟下座。 李元璟沉沉看了甄华漪半晌,说道:“朕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太皇太后不日就要回宫,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她的承诺就是,向太皇太后,向天下人,向贺兰般若说谎,告诉他们大皇子是甄吟霜亲子。 甄华漪沉默不语,李元璟声音冷了下来:“甄氏。” 甄华漪抬头看着李元璟,缓缓说道:“陛下当真觉得,我不说的话,太皇太后就不知晓真相?” 李元璟皱了下眉,道:“这是两码事。” 甄华漪不解地看着他。 李元璟平淡地回望着她:“大皇子之事能否瞒得住,这是一码事。你能不能乖巧听朕的话,这是另一码事。” 甄华漪一怔,她恍然明白过来。 她在努力维持自己的一身傲骨,但李元璟偏偏想要她俯身折腰。 甄华漪的声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妾明白了。” 李元璟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眯起眼,仿佛一只胜券在握的狮子,在一步步逼近猎物,冷漠地看猎物的挣扎。 但他的心满意足只维持了短短一刻,他接着又想起了一件事。 “甄氏,”他声音低沉,“不要背叛朕。” 甄华漪正在惶惶失措的时候,猛然听见李元璟这样警告她。 甄华漪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抬眼看着李元璟:“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元璟平静的神情有一瞬息的皲裂,他突然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腕,俯身逼近了她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过往之事,朕不打算追究,但从今往后,你是朕的宫妃,只能有朕一个男人。” 看着李元璟锐利的眼神,甄华漪几乎以为自己和李重焌之事暴露了,但她很快压制住这一丝怀疑,浑身僵硬地对李元璟点了点头。 不会暴露的,以李元璟霸道的性格,他怎会轻易原谅一个背叛他的女人。 这依旧是试探。 李元璟骤然松开了手,甄华漪跌坐到了地上,他背对着她,说道:“过几日朕就接你出北苑,不要让朕失望。” 说完,他走出了门外。 甄华漪愣愣坐在地砖上,半晌才回过神站了起来。 她尚未平复心绪,忽见窗外出现了一张面孔。 冷冷月色映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他似乎有些失神落魄:“所以,你答应 了他?” 甄华漪惊骇半死,为他这幅幽幽的模样,也为担心李元璟突然折返。 她小声急促道:“晋王殿下,你不该再来这里。” 李重焌低沉依旧顽固问道:“你从来不是奴颜媚骨之人,当真要为他如此么?” 甄华漪静静看着他,道:“不错,我是他的妃嫔,合该如此。” 李重焌神情激动起来:“他的妃嫔?你若当真这般想,那这些时日与我厮混又算什么?” 甄华漪平静道:“不过是玩玩罢了,现在,我要回归正途了。” 甄华漪看见他的面色霎时间森白如冷月。 甄华漪笑了一笑:“莫非,晋王殿下不肯放手,要自甘堕落,做我这有妇之夫的情郎?” 李重焌面色冰冷,盛满怒气,他猛然转身离开。 甄华漪轻叹一口气,打算合上窗。 既然决定了做李元璟的妃子,她就不该再和李重焌纠缠了,这段时日的荒唐,就深埋于此地吧。 李重焌顿住脚步,猛然转身,他握住甄华漪关窗的手,恨恨说道:“我接受。” 甄华漪一愣:“什么。” 李重焌咬牙道:“我愿意做你和皇兄之间的……第三人。” 太过出乎意料,甄华漪恍然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大概只有在梦中,厌恶她的皇帝才会大度表示接纳她的红杏出墙,只有在梦中,骄傲的晋王殿下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卑微的第三人。 甄华漪垂眼:“别说笑了。” 她轻轻合上窗:“晋王殿下,保重。” * 那日之后,甄华漪许久没有见到李元璟和李重焌兄弟二人。 听说太皇太后不日就要回宫,李元璟大约在忙着处置贺兰般若的身后事,避免让太皇太后起疑。 果然,没过多久,就传出了贺兰般若病逝的消息,李元璟追封她为德妃,丧事办得体面。 甄华漪在北苑听到了这消息,叹了口气,悄悄为她烧了些纸钱。 这些时日,她过得很安静,连李重焌那边也没有了消息。 那天夜里他曾说愿意做她不见光的情郎,想必是一时冲动,天亮便就想通了。 她放下了与李重焌的一切,这一日,却被钱葫芦找上门来。 钱葫芦是来道谢的,为她出言救那对母子的事。 提起这对母子,甄华漪便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何必担心李重焌,他有美妾娇儿,美满得很。 甄华漪说道:“不必谢我,毕竟是晋王殿下的妾室和孩子,他怎会真的置之不理。” 钱葫芦一愣,拍了一下脑袋:“哎呦,您还不知道呢,那孩子哪里是殿下的。” 他想了一想,小心翼翼说道:“前几个月,殿下派了藏医进了宫,得知贺兰才人怀的是公主,殿下想要让她诞下的是皇子,于是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殿下寻了一个怀孕的妇人,养在了府里。” 他怕甄华漪误会,连忙解释道:“那夜奴婢来到贺兰才人寝宫,发现贺兰才人生下了皇子,是藏医弄错了……总之,这整件事都是件乌龙,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甄华漪听到李代桃僵之计的时候,感到浑身一阵发冷,差点以为贺兰般若真正诞下的公主已经命丧黄泉。 好在钱葫芦及时解释了。 她一细想,也想明白了,钱葫芦说的是真的。 宫外妇人的孩子和宫里的皇嗣都是男孩。 她松了一口气。 原来……那妇人并非是李重焌的外室,是她误会了他。 她心情莫名变得松快,只是片刻后,又重新低落下来。 只是,深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与李重焌,从来就没有什么可能。 第62章 逃离只有一间房。 太皇太后在兴慈寺烧香拜佛,已有月余了。 远离宫廷,让她像是回到了从前,不由得想要推迟回宫的行程。 这日礼佛,她碰见了崔夫人。 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和崔家王家的女眷都打过交道,看着崔夫人,如晚辈一般,便招呼她走近来说话。 两人说起话来,谈起熟识的人,这位如今是一位老封君,那位前年去世了,讲起来,令人唏嘘不已。 忽然讲到了从前的燕后,太皇太后叹道:“我记得那是个漂亮孩子,只是没有好命,你认识她?对了,她从前是王家人。” 崔夫人笑道:“我们闺中时很是亲密,如今她不在了,女儿还在宫中,我从没见过她的女儿,不知是否继承了她那样的好相貌。” 太皇太后道:“你竟没见过甄氏?她是个美人,不比她母亲差。” 崔夫人道:“果真?不知是福是祸,”她喃喃着,忽然回过神来,“臣妇口无遮拦了。” 太皇太后道:“红颜薄命,都是这个说法,你倒也没说错。” 待崔夫人走后,高嬷嬷道:“听崔夫人的语气,她是想要见甄昭仪一面?” 太皇太后道:“宫里那点事,闹得都传到宫外了,算了,躲清静是躲不成了,回宫吧。” 太皇太后隐约听说甄华漪被贬为了御女,尚不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回到万寿殿,被皇帝刻意隐瞒的消息便一点不漏地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 “荒唐!”太皇太后大怒,“建国不足十年,后宫就闹出这等阴司,这分明是亡国之相,将贵妃叫过来!” 消息传到凤仪殿,甄吟霜自乱了手脚,宫女向万寿殿的嬷嬷道:“贵妃娘娘才生产,正是体弱,还请嬷嬷向太皇太后告一声罪,等贵妃娘娘身子养好了,再去万寿殿向太皇太后请安。” 嬷嬷冷酷道:“请安倒不必了,倒是要贵妃娘娘亲自去向太皇太后请罪。至于生产后体弱这件事,太皇太后既然让奴婢来了,自是对贵妃娘娘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 听着嬷嬷的话,甄吟霜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嬷嬷早有准备,叫来了太医给甄吟霜搭脉。 众目睽睽之下,甄吟霜害怕太医说破了真相,于是撑起身子道:“嬷嬷稍等片刻,我马上去见太皇太后。” 穿衣梳妆又是过了半天,眼看拖延不下去了,甄吟霜着急问道:“圣上怎么还没有来?” 宫女安慰道:“现在正是早朝时候,娘娘放宽心,等圣上下了朝,一定会马上来救娘娘的。” 甄吟霜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着嬷嬷来到了万寿殿。 开始很忐忑,走在路上,甄吟霜渐渐平静下来。 贺兰 才人已经不在了,细究皇子的生母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也失去了一个皇儿,这一个皇子,分明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她何错之有。 太皇太后若要细究,不过是和她的妹妹一般自诩正义罢了。 不是怜贫惜弱吗?她莫非就不可怜? 想到这里,甄吟霜已经清泪涟涟。 甄吟霜走进殿内,她眼眶红红,楚楚可怜,想着太皇太后慈爱,见了她这样,应当不会过分难为她,只等皇帝来就好了。 哪知刚踏进门槛,就听得太皇太后呵斥道:“甄氏,你跪下。” 甄吟霜一愣,依言跪了下来。 太皇太后道:“甄氏,你可知为何让你跪下?” 甄吟霜飞快思索,说道:“臣妾没能劝阻圣上,让妹妹受苦了。” 太皇太后道:“看来你不知道,那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说完,她越过甄吟霜走了出去。 甄吟霜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时间久了,膝盖发疼,她一股悲戚上来,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元璟赶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他知晓不能去看甄吟霜,那样更会让祖母生气,于是耐心等着太皇太后用完膳。 太皇太后慢悠悠用完膳,来到主殿看见了李元璟,她神色淡淡:“皇帝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李元璟略有羞赧,道:“皇祖母,我是来为贵妃求情的。” 太皇太后慢慢道:“你为了她,视伦理纲常为儿戏,坏了宫中规矩,留着她这样的人在宫中,岂不是教坏了你?大周初建不久,竟将燕宫那些阴损手段带进了后宫中,长此以往,岂不是宫中朝中不得安宁。从前人人都说她出淤泥而不染,如今看却未必。” 李元璟听太皇太后话音,竟像是不想留甄吟霜性命,他心里一惊,忙道:“都是孙儿的主意,与贵妃无关,还请祖母不要迁怒于她。” 太皇太后道:“你回去好好想想,贵妃就暂且留在万寿殿。” 李元璟上前一步:“祖母。” 太皇太后不理会,吩咐高嬷嬷道:“皇帝累了,送皇帝回宫休息。” 甄吟霜被扣在万寿殿里一天一夜,李元璟终于想清楚了,将小皇子送到立政殿交由皇后抚养,并认下其生母。 甄吟霜回到凤仪殿大哭一场。 一番筹谋,什么都没有了,她感到丢尽了脸面,大病了一场。 李元璟不知是顾忌太皇太后想法,或是其他,竟没有过来瞧她一面。这让她更加伤春悲秋起来。 一切还原反本,果然如甄华漪所说,太皇太后不需要见她,就知道了所有的事。 李元璟出于不知什么样的心情,没有依诺马上将甄华漪接出北苑。 * 李重焌负手在廊下看雨。 听钱葫芦禀告宫里的消息,宫中承认了大皇子的生母为贺兰般若,李重焌淡淡吩咐钱葫芦,将一则流言传了出去。 不消多时,流言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说是皇帝偏宠贵妃,竟杀母取子,杀了贺兰才人,要大皇子认贵妃为生母,甄昭仪仗义执言,却触怒了皇帝,被赶到了冷宫。 好在太皇太后及时回宫,正本清源,为大皇子及贺兰才人主持了公道。 最后,他们议论,在冷宫中的甄昭仪——如今是甄御女了,应当很快就会走出冷宫。 这则流言传进宫里的时候,李元璟正打算将甄华漪接出北苑。 这次,却是太皇太后阻止了他。 太皇太后说:“刚刚收拾完大皇子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小甄氏接出来,不正是让天下人以为那流言为真?” 太皇太后道:“再等些时日。” 于是甄华漪被迫滞留在了北苑,对此李元璟也无可奈何。 他心中有些不安,仿佛错过了这回,有什么东西会追不上一般。 没过多久,传来了甄华漪重病的消息。 太皇太后听后说道:“她关在北苑里一时想不开,竟病了。” 高嬷嬷道:“不如找人去北苑看看她,也能宽解一二。”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想起了去礼佛时候碰见的崔夫人。 * 甄华漪在北苑陡然听闻崔夫人要来看她,她觉得疑惑。 她与崔夫人非亲非故,崔夫人为何特意来看她。 上回见到崔夫人,还是在逃难途中,这位夫人待她极为和善,甚至在崔邈川不在的情况下,让她匆匆拜堂,受到崔家庇护。 可惜她只崔夫人相处短短几天,后来,在前往博陵崔家的时候,车队遭乱军劫掠,她就此与崔夫人分开,无缘成为崔家妇。 如今她成了李元璟的妃嫔,在这种情况下,崔家更应该和她划清界限为好,崔夫人怎会主动来看她? 心中疑惑,甄华漪依旧颇有礼数地出来迎了崔夫人。 崔夫人大惊,连连说道:“不可不可,你好好在床上养病,怎可出门来吹风。” 崔夫人揽住她进屋,扯着棉被给她盖上,似要垂泪:“今日能起身了,这就好,好好养着,总会好的。” 甄华漪更加疑惑了。 她刚进北苑的时候烧了一回,有太医照料,休养几天后就好了,北苑荒凉,可有杨七宝特意关照,倒是不难挨。 现下,她屋子里烧着熏笼,门窗重新修葺过,被褥温暖干净,虽然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人,但她情愿装作不知道。 崔夫人没有察觉到甄华漪的疑惑,自顾自说道:“你千万别一跌不振,我知晓,你如今父母亲友不在,容易想不开,致使重病如此。我千方百计进宫,就是想告诉你,其实你母亲她……” 甄华漪急切问道:“我母亲?” 崔夫人打量甄华漪神色,片刻后说道:“宫里宫外都说你得了一场大病,怕挨不过春天,现在看来,却又不像,这是怎么一回事?” 甄华漪道:“这倒无关紧要,崔夫人,你方才要告诉我什么事,我母亲她怎么了?” 原先以为甄华漪重病不起,心存死志,崔夫人这才想要将五儿的事告知她的,只是现在,她又犹豫了。 甄华漪抓着崔夫人的手,眼圈红红地望着她:“崔夫人。” 崔夫人心软了,叹一口气道:“好吧。” 崔夫人道:“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她是采买进府的舞女,舞姿出众,于音律上也极有见地,我与她成了知音,她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她的,不为人知的事。 “她并非汉人,而是高句丽人,因战乱一路流亡,接着来到了王家,后来又进了宫。进宫之后,旁人都瞧不起她,若她高句丽人的身份被人所知,恐怕会招惹来祸事,于是她再也不提。我成了唯一知晓的人。 “她总是思乡,盼着能有一天回到高句丽,闺中时,她和我约定,若有一天她回到了高句丽,会给我寄送她亲自采挖的人参,她说只有她知道哪种人参最好。 “我心中知道这只是玩笑话,她进了宫,更不会再回到家乡了,后来长安被攻破,听说她不在了,每每想到闺中的玩笑话,我总是伤感不已。” 甄华漪从不知母亲的这些往事,听崔夫人娓娓道来,仿佛她又见到了母亲,忍不住眼睛发红。 “五年前,我收到了来自高句丽的人参。” 平地起惊雷,甄华漪猛地抬头,眼睫上的泪珠尚未滴落:“什么?” 崔夫人站了起来,边踱步边思索,道:“我起先没有多想,后来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你母亲寄过来的,你母亲没有死,或许她回到了高句丽,但被困住了,只能以这种手段传递消息。我早就该来见你的。” 甄华漪想起了民间的那些传言,传言说她母亲登上了一艘大船,莫非那并不是无稽之谈,是真的? 她告诫自己保持冷静,问道:“可是有谁会救我母亲?” 她从前由衷希望 传言是真的,但仔细一想,燕朝气数已尽,母亲没有亲族,声名狼藉,有谁会愿意去救她? 崔夫人道:“五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倒有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你姑且一听。 “你母亲的行踪是在晋州消失的,那是晋王当年的地盘,那半年里,晋王一路朝东,击溃了叛军却没有急着返程,而是去到莱州观海。 “或许,他并不是为了观海,而是为了将你母亲送到高句丽。 “我打听到,高句丽王有一位极为宠爱的妃子,在那一年生下了高句丽世子。在此之前,却从未有过这妃子的半分记载。 “你也许,还有一个亲弟弟流落高句丽。如此一来,晋王隐瞒这件事情,倒是解释得通了。” 母后还活着,她可能还有一个亲弟弟! 甄华漪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这复杂情绪许久平静下来,她心中还有一层疑惑。 李重焌…… 会是他救下了母后吗? 可那个时候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好似总是看不透李重焌。 五年前,她以为他喜欢她。 后来,她以为他从前厌恶她。 但似乎都不尽然。 崔夫人看着甄华漪怔怔不语,拍了拍她的手。 门外宫女在催,她拖延不得,只得向甄华漪告辞,离开了北苑。 * 春日明丽,草长莺飞。 又到了春狩的时候。 春狩伴驾的名单早已拟定好,李元璟的御驾才出宫门,太皇太后大手一挥道:“小甄氏困在北苑许久了,让她也出去透透气,说不准出去病就好了。” 于是甄华漪被硬塞进了春狩的队伍,再次伴驾。 李重焌也在春狩的行列中,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颇有兴致地欣赏着沿途的美景,仿佛这只是一趟普通的出游。 但这趟出游却并不普通。 李重焌收到消息,这趟春狩李元璟会对他动手。贺兰恕正如他所料,一面出卖了他以获取李元璟信任,一面暗中协助他逃出长安。 前往围场的途中,贺兰恕会为他制造骚乱,他可凭借贺兰恕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东出长安。 除了自己的逃离计划在按部就班进行,宫中也无需操心。 甄华漪被打入冷宫,北苑偏僻,少有人至,他放出她病重的消息,等到时机合适,令她假死宫中,再悄悄接到洛阳。 李重焌徐徐想着,忽听得身边的年轻郎君大声问道:“殿下此次围猎定要拔得头筹啊。” 旁边的儿郎们声音此起彼伏:“那是自然。” 李重焌微微笑了。 突然队伍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是北戎人,他们想做什么?” 李重焌神色微凝,贺兰恕竟用北戎人来搅混水,有用是有用,未免有些弄险。 眼下顾不得这些,李重焌拔出长剑迎了上去,顺便看准时机要从密林中遁走。 有人又喊道:“北戎人往后头去了,那边是宫里的女眷。” “是谁?” “好像是姓甄的御女,那个燕公主。” 甄华漪,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应该在宫里。 卫离驱马跑到了前面,边骑马边疑惑回望,奇怪李重焌为何迟迟不跟上来。 他看着李重焌掉转了马头。 卫离瞠目:“殿下不可。” 李重焌逆着众人疾驰,脊背绷得很直,他转过头来,薄唇紧抿:“你们先走。” * 车队骚乱,甄华漪不知发生了什么,紧张地撩开车帘偷眼往外看。 却看见高鼻深目的异族人挥着砍刀骑马奔了过来,宫人当下惊得如鸟兽散。 宫人散开,一架马车赤条条落在北戎人眼中,他们大笑着骑马赶来。 甄华漪心口砰砰直跳,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看着北戎人从左边包围而来,她猛地推开车窗,从右边跳出了车窗。 一阵剧痛从大腿上传来,甄华漪咬着牙强忍疼痛向前跑去。 快跑,快跑,躲入林子里,说不定能逃出一条生路。 北戎人砍开了车厢,没有见到马车里的人,正在疑惑,有人忽然抬起头看到了远处。 又是一阵大笑,北戎人追赶了过来。 后颈又是一阵痛,她陷入昏黑中。 昏迷之前,她悲哀地想到,自己还是没有逃掉啊。 碌碌半生,却是这么一个下场,虎头蛇尾的,太不痛快。 甄华漪以为自己死了,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在风中奔驰的感觉。 身子也在颠簸,颠得太难受了,她动了动,身后传来压抑的声音:“别怕,很快就安全了。” 她好像被人抱住,抱得很紧很紧,呼吸间是年轻男子身上清寒的柏子香。 她忽然间感到安全,甚至开始沉溺于这难得的安全感。 身后人的声音愈发急迫:“不要睡。” 不要睡? 可是她好困啊。 身后的声音在发颤:“不要睡。”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睁开眼打量四周,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小屋的摆设尽收眼底。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土坯房,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张床,墙上挂着蓑衣,蓑衣上落满了灰,似乎很久无人居住。 甄华漪犹在愣神,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他一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甄华漪认出了来人是李重焌,她撑着身子想要起来,猛然腿上一阵剧痛。 李重焌手忙脚乱搁下茶碗,手掌按住了她的肩胛:“别动。” “我……”甄华漪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甄华漪记起来,自己昏迷之前好像摔断了腿,正在从北戎人的追堵中逃亡。 应当是李重焌救了她。 甄华漪张口要说话,李重焌却先她一步说道:“若要道谢就不用了,我情愿要些实际的东西。” 实际的东西…… 甄华漪又什么能回报给他呢?除了这一副身躯。 她垂下眼,神色黯然,他的确迷恋这幅身躯吧,不然不会罔顾她的意愿,三番四次冒险与她合欢。 李重焌打量她的神色,陡然竖起眉毛:“胡思乱想什么!” 李重焌坐到她身侧,重新端起陶碗,用勺子搅了一搅药汁,要给她喂药,他才要舀起药汁,甄华漪双手接过来,乖顺地仰头一饮而尽。 李重焌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他从邻居家里讨来了饴糖,却并没有作用,她原来不是要哄着吃药的那种女郎。 不知为何有些可惜。 甄华漪搁下药碗,见李重焌还坐在身侧没有离开,屋内一下静了,她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填满安静的空白,搜肠刮肚,她问出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重焌沉默着没有回答,许久后,他答非所问:“歇息吧。” 歇息吗? 她尚未洗漱,不过看今日的状况,应当没有洗漱的条件,虽有些不适应,但她不想当个麻烦精。 甄华漪僵硬的表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很快调整好,料想李重焌不会注意到。 但李重焌凑近了,盯着她的面孔问道:“怎么了?” 甄华漪笑着摇头:“没事。” 李重焌起身,走出了屋子。 听说他在军营时与兵卒同吃同住,并不讲究生活,想来一时将这些小事忘了。他又不是个细心的人,哪能看出她的窘迫。 甄华漪暗自嘲笑自己是瞎讲究,难的时候她也照样活下去了,今日怎矫情起来。 她正准备准备吹熄灯睡觉,门口又响起脚步声,甄华漪抬头一看,看见李重焌提着木桶走了进来。 木桶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他捋起臂鞲挽着袖子,一身将军打扮,却为她做僮仆活计。 甄华漪觉得很怪诞。 不,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这热水不一定是给她用的。 李重焌将热水放在她面前,甄华漪扭捏了一下,没有主动问,李重焌没有说话,用水打湿了帕子,拧干净,要来擦她的脸。 甄华漪被唬了一大跳,只得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来。” 擦完脸就是极限了,甄华漪不敢迎着李重焌的目光擦拭身子,她无措地顿在那里,李重焌仿佛不曾察觉:“扯到伤口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捧起了她的脸。 他低头望过去,甄华漪慌慌张张闭上了眼睛。 李重焌见过她很多模样,燕朝公主时候她有着柔弱的骄矜,五年后,他在宫里遇见她,她变得很温顺,哭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从前的宝华公主。 他觉得她变了一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她不该是这幅模样。 原来,他是不想看她哭。 她并没有变。 在她扇他巴掌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一点。 浓妆艳抹的她,清丽干净的她,还有现在这样,脸上的脂粉花了,像一只谨慎小花猫的她。 都很可爱。 李重焌捧着她的脸,用拇指轻轻地揉她面颊上的粉污。 甄华漪紧闭双眸,微颤的长睫出卖了她的内心。 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专注又认真,她几乎感觉到自己是在被疼惜着,心软软地快要化开。 温热的帕子贴上她的面颊,而后慢慢向下,妥帖地服侍着她,甄华漪松懈下来,整个人仿佛被打开,想要迎上去。 衣襟轻轻被撩开,冷冷的空气灌了进去,甄华漪悚然一惊,握住了李重焌的手腕。 “不……不要继续。” 她说着差点 咬了自己的舌头,为何偏偏说出这样有歧义的话。 李重焌没有勉强她:“好。” 他提着木桶走了出去, 甄华漪看着他离开,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懊恼。 她以为他不会再来,够着身子想要吹熄油灯,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直抽吸。 她有些想哭,掀开裙摆打算查看一下伤口,但大腿上已经被包扎得结结实实。 她怔怔。 所以说,连大腿都已经被看过摸过包扎过了,她方才扭捏矜持什么。 真论起来,之前…… 不许想之前! 李重焌再次进来的时候,发现甄华漪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腿。 莫名心虚,他开始解释起来:“你昏迷的时候,已经看了大夫,这是医女包扎的。” 可是他心虚个什么劲。 现在开始纯情,未免太晚了些。 李重焌咳嗽一声,在甄华漪床榻上坐了下来,在甄华漪疑惑他为何回来的目光下,俯身吹熄了灯,在她身侧合衣躺了下来。 他理直气壮说道:“只有一间房。” 他闭上眼,呼吸间满是她身上幽冷的甜香。 才用凉水洗漱过,却又开始觉得燥热了。 第63章 夫妻送子酒。 两人亲密过好多次,但像这样同床共枕直到天明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甄华漪睡相不太好,夜里无数次滚进李重焌的怀里,总会让他无奈不已,他怕推开她会伤到她的腿,于是只能一动不动,当真分外难捱。 但晨起的时候,他起身看到她熟睡的模样,心里格外满足。 甄华漪动了一动,蹙着眉似乎要醒,李重焌忙扯住被子盖住自己的腰。 大早上,他未免有些正常的反应,羞于被她看见。 李重焌看了她好一会儿,知道不能耽搁在这里久了,于是猛然起了身。 昨日,他本该逃离长安,可是临时出了岔子,北戎人竟袭击甄华漪,他顾不得自己的危险境地,赶紧赶过来救下她。 他骑马带她离开,但她伤得太重,只得临时回到长安城找来大夫为她包扎。 此举亦是冒险,好在并没有暴露身份。 夜间城门紧急封锁,他无法出城,便带着甄华漪来到了这片民居。 这土坯房里无人居住,他谎称是从前屋主之子,便住了进来。 长安城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是在长安城外失踪的,兄长大约以为他已经在赶往洛阳的路上,今日白天,城门就会通畅。 他需出去打听消息,并尽快和卫离等人取得联系。 李重焌换了一身平头百姓的衣裳,匆匆走出了门。 * 甄华漪醒来时,李重焌已经不见踪迹。 她看着床边摆着一件叠好的粗布衣裳,还有一根拐棍。 拐棍…… 甄华漪默默无语。 李重焌倒是很贴心。 她将粗布衣裳穿在了外头,杵着拐棍,出了屋门。 她心中其实很疑惑,照理说,昨日李重焌救下她后,就该将她送回到车队里,但他却将她带到了这里,还过了整整一夜。 他准备将她安置到何处,他自己又打算做什么? 甄华漪撑着拐棍慢慢踱出屋外,原来这里不止这一间土坯房,隔壁有几个小孩子正在蹦蹦跳跳,一看见她出门,嬉笑着跑了过来。 一个坐在树下纳鞋的妇人站了起来,大声斥责孩子们:“小心着,别撞着人了。” 那妇人放下针线走了过来,道:“你是李家媳妇?生得可真俊,我是住在你隔壁的王大娘子,你们家里十几年没见着人了,这是搬回来了?” 甄华漪笑道:“对。” 她不动声色,从这位王大娘子的口中套出自己这间房屋主人的信息。 原来这房子的原主人也姓李,好多年前听说发迹了,带着妻子儿子离开了这里,原主人离开的时候,这位王大娘子还没嫁过来。 晓得了这个,甄华漪放下心来,编了个借口说道:“公爹和婆母前几年故去了,我和郎君都不懂家里的生意,这几年竟亏了个干净,偏是倒霉,我有次摔下马车瘸了腿,郎君为了给我治腿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只能搬回到这里。” 王大娘子听得连连叹息:“听说你公爹做了好大的生意,竟全没了,哎,你个妇道人家就算了,你郎君生得个好模样,却没半分本事,真是,真是……” 甄华漪抿嘴偷偷笑了。 王大娘子叹息完,拉着甄华漪的袖子悄悄说道:“他虽没什么大用处,偏你瘸了腿,只能靠着他,盼着他不要舍弃你。你呀,模样虽生得好,但男人都一个德行,看几年就腻了,我看你夫妻二人,还没有添上个一男半女,可得抓紧了!” 甄华漪便笑不出来了。 正说着话,王大娘子的男人回来了,他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挤满了鸡鸭。 王大娘子舍下甄华漪,问她男人:“怎回得这么早?” 男人道:“西市闭市了,说是晋王造反了,宰相正在满长安找人。” 甄华漪心中惊诧万分,哪知王大娘子反应平平:“怎地今日造反啊。” 男人嗔道:“莫非要挑个日子造反。” 甄华漪看着他们夫妻插科打诨,有些出神地想,原来在她看来关乎社稷江山的大事,于百姓而言,不过是今日有没有成功换个皇帝的闲聊。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重焌造反? 贺兰恕追捕? 甄华漪心事重重回了屋。 若王大娘子夫妻两人说的是真的,那长安对李重焌而言就极为危险,他定是要找机会逃离长安的。 那她该怎么办,她不觉得李重焌会带上自己这个拖油瓶。 但她也绝不愿意再回宫了。 甄华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首先弄清楚现下的状况,王大娘子夫妻毕竟是普通百姓,兴许是以讹传讹。 甄华漪忧心忡忡,甚至想要拄着拐杖出去打听消息,却又害怕暴露了李重焌的行踪,只得按捺住性子。 转眼就到了中午,甄华漪坐在院子里,看见李重焌挺拔的身影从篱笆后经过,他穿着一件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却当得起一句“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只是他转过篱笆,出现在甄华漪面前的时候,让她忍俊不禁。 威名赫赫的晋王,风姿特秀的晋王,长安女郎闺梦中的晋王,一手提着一条鱼,一手提着鸡,从从容容地走了过来。 他看 见了她,道:“回来晚了,抱歉。” 他道:“饿了吧,等我两刻钟。” 甄华漪直愣愣瞧着他。 骄傲的晋王殿下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一个很贤惠的人,一个要为她洗手作羹汤的人。 甄华漪看着他近在咫尺春柳玉树般的容貌,色胆包天地想,若她是个男人,定会很愿意将他纳进屋里侍奉的。 两刻钟后,李重焌摆好了饭菜,期间甄华漪一直呆呆笨笨,不知所措,她想要给李重焌打下手,却不知从哪里做起,只能在他身后团团乱转,假装忙碌。 李重焌根本没有让她动上一根手指头。 李重焌自然地夹起一片鱼肉,看着她,道:“张嘴。” 甄华漪脸一下子红了,他这是妥帖得过分了,她尴尬说道:“我的手没有伤。” 李重焌没有说什么,将鱼肉放进了她的碗里。 见李重焌安静的模样,甄华漪后知后觉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似乎让他有一些难过。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模样,她心里一下子愧疚起来。 她夹起那片鱼肉,咀嚼,眯着眼开心说道:“好吃。” 这是真心话。 李重焌抬眼看她,春日不躁,风也温柔起来。 用完饭,李重焌很自觉地收拾了碗筷,甄华漪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头压住的担忧又开始浮了出来。 事关自身安危,李重焌必然不会轻易对外人透露自己的打算。他又是极为敏锐的人,自己若是旁敲侧击,他定会识破。 要是惹恼了他,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眼前阳光一黯,甄华漪听见人问:“在想什么?” 甄华漪鬼使神差回答道:“你反了朝廷吗?” 此话一出,仿佛风声都凝固。 甄华漪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感到后怕。 事关李重焌的大事,她这样问,会不会被他当做别有用心,刺探情报。她张口想要将话圆回来,可是方才问得太直白,一时竟不知该什么圆。 “是。”李重焌竟回答了她。 她该怎么应对,一时有些迟愣,呆呆答道:“哦,挺好的。” 李重焌说:“我和兄长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兄长疑我,我也疑他,我们之间,只能走上决裂这一条路。我准备去往洛阳,你也同去。” 李重焌竟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这让甄华漪有了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只是,怎么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的去处呢。 甄华漪试探问道:“现下宫中朝中是什么反应?” 李重焌瞥她一眼,道:“除了晋王府反了之外,北戎人竟也趁虚而入,皇兄焦头烂额,将军政大权悉数交给了贺兰家族,我的好舅舅让族弟做主将,要向东征讨我的部下。此外还戒严长安城,大肆搜捕我的人。” 李重焌突然问道:“你想知道宫中对你消失的反应吗?” 甄华漪摇了摇头:“不想知道。” 李重焌都打算将她带走了,她怎敢说她在意。 李重焌幽幽道:“那就好。” 甄华漪问到了想知道的事,当下有些迷茫,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重焌道:“早上我出去打探消息,城门依旧封锁,但守卫神色并没有十分焦灼警醒。想来上面的人只以为我逃出了长安。我料想,一两日之后,就能顺利出城。” 甄华漪点头:“那就好,”她顿了一下,看向了他,“万事小心。” 用过饭后,李重焌又匆匆出了门,甄华漪有伤在身出不了门,她心中焦灼,只好找上了王大娘子闲聊,盼着在她这里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但王大娘子最多也晓得晋王反叛的消息,甄华漪打探不了更多,有些心不在焉。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惊诧地发现王大娘子的话题又转到了孩子上面。 王大娘子说:“我有一壶送娘家带来的送子酒,这不,喝下后生了三个小娃娃,这便够了,多了也吃不消,这壶酒没了用处怪可惜的,你等着,我给你拿过来。” 甄华漪阻止不及,眼巴巴看着王大娘子回屋取过来了她的送子酒。 傍晚,李重焌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甄华漪盯着一壶酒发呆。 晚饭又是李重焌全权操持,没有让甄华漪动一根手指头。 李重焌厨艺了得,这一点总会让甄华漪不可思议。摆上菜后,李重焌问起甄华漪藏起来的酒。 甄华漪结结巴巴:“什……什么酒啊。” 李重焌道:“我回来的时候,你盯着桌子看的那壶,见我来了,你还将它藏在了身后。” 甄华漪微窘,原来都被他看到了啊。 李重焌问道:“哪里来的酒?” 甄华漪道:“邻居王大娘子给的。” 甄华漪想了想,那王大娘子所说的送子酒实在是无稽之谈,她竟当真了,未免有些好笑。 李重焌被迫困在这里,定是心情郁郁,他想要借酒浇愁,便让他去吧。 甄华漪取来了酒,与他对酌。 这酒似乎是果子晾成的,滋味很好,不难入口,甄华漪不由得多喝了些。 只是一桌菜没吃上几口,她眼前就晕乎乎的了。 她不住地点头,最后一下差点栽倒在桌面上,还好李重焌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李重焌无奈道:“真是逞能。” 李重焌将她扶到了榻上,她却并不安稳,扭手扭脚地要缠着他。 白如牛乳的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她在他脖颈上吐息:“李重焌,当年是你救了我母亲,对吗?” 李重焌一愣,嘴硬说道:“怎么可能,我当年最讨厌你。” 甄华漪迷茫道:“对啊,你当年讨厌我,怎么会救我母亲,我母亲她没有获救……一切都是崔夫人安慰我的。” 李重焌听着她的声音渐渐低落,强撑不到片刻,颓然承认道:“我的确救了你母亲,我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当年的他,一身胡服,不知不畏,大大咧咧走进了富丽堂皇的燕宫,他脚上的长靴沾着泥土,惹来宫娥偷偷的笑声。 他很不屑,不屑于矫揉虚伪的宫廷,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李府,充斥着高高在上,虚伪可笑的人。 这些人嘲弄他,轻蔑他,想要利用他。 他怀着不为人知的戾气见到了传闻中的宝华公主,那个在他心里,应是最为高高在上,视人如蝼蚁的人。 但她不过是一个娇憨无知的少女,仰着头望着他,问他宫外是不是有可以飞得很高的鹰。 他一瞬间觉得她很可怜。 但之后,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宝华公主并非不谙世事,她笑容真挚,容色惑人,竟网罗到了不少裙下之臣。 甚至自己也成了她的猎物。 这简直难以忍受。 于是他开始对她若即若离,亲昵玩笑,让她以为,自己也被她迷惑。 他其实也欺骗了自己,他以为他讨厌她,却毫无缘由地在无休止的征战中,在命不保夕的时候,留心她的下落。 偶然间,他得知了他母亲的下落。他心里对燕后其实意见颇多,但护送着她一路向东,让她登上大船前往高句丽。 那个貌美的妇人竟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好人,叹息道,当初应把女儿交给他保护。 那时的他想,荒谬,他才不是好人,若不是白衣军先反,他说不准会亲手驱逐燕后和她的女儿。 五年后再见甄华漪,她成了兄长的妾室。 他便心安理得地憎恶她。 原来,他的憎恶,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能拥有她。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他艰难地说道,现在才恍然发现这一点。 这个事实仿佛是庭院里的一颗大树,存在许久,他却熟视无睹。 李重焌感到脖子上温热潮湿的,拉开一看,甄华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脸泪痕。 甄华漪双臂将他搂得很紧很紧:“李重焌,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狟郎。” 甄华漪疑惑道:“什么?” 李重焌道:“叫我狟郎,我母亲给我的乳名是阿狟。” 甄华漪醉得很,却依旧很认真地叫他:“狟郎。” 甄华漪拧着眉思索说道:“你可以叫我……” “漪漪。”他轻声道。 “咦,你知道?”她呢喃着。 她紧紧抱着李重焌,酒气氲出沉沉的果香,与她身上甜腻的味道混合起来,像是烂熟的浆果。 她感到热意从身体里面很深的地方涌出,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这感觉极为熟悉,她并非全然懵懂无知,毕竟也曾和李重焌睡了好几回。 她在浑浑噩噩中突然意识到了送子酒的真正含义。 送子,送子,不与情郎欢好,哪里会凭空出来孩子。 她的双睫濡着湿意,无辜又可怜地看向了李重焌:“狟郎,给我。” 李重焌呼吸一滞,身上一阵发紧。 他艰难推开甄华漪,道:“不行。” 甄华漪缠人得很,不依不饶 问道:“为何?” 李重焌看着她:“我想,你身上的残毒还未消,你想要与我交合,并非出自本心。” 甄华漪不解:“毒?” 李重焌垂下眼,顿了片刻,告诉了她:“一年前的一次宫宴,你被人下了一种叫巫山恨的药,会催生情念,若不解,会有性命之忧。” 甄华漪忽然间明白过来,去年围猎之行,他为何迫着她做了那种事。 她记得,那时候她烧得浑浑噩噩,有人将她抱走,锦榻咯吱咯吱响了半夜。 算是情有可原,这件事可以放过了他。 她的手缓缓往下,熟稔地握住,满意听见他猛地吸气。 “狟郎,我要你为我解毒……” 她害羞又大胆,恍若迷雾中出现的精怪。 她抬起脸,想要亲亲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她知道他想要,她也是。 可是在她舌尖轻轻舔动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肩膀。 “不行。” 甄华漪睁开溢满水光的双眸,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李重焌额上冒出细密的汗,他呼吸紊乱,却依旧道:“不行。” 他的模样在甄华漪看来格外冷酷,甄华漪感到委屈,开始呜呜地哭出了声。 原来是她会错了意,真是丢人,自己竟向男人主动求欢,还……被残酷拒绝了。 她想要推开李重焌,但李重焌揽着她的腰,很紧很紧。 甄华漪感到他身上崩得很紧,蓄势待发,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瀑布般的青丝,怜惜又克制,让甄华漪疑惑不已。 他说:“漪漪,你并不清醒。” 甄华漪眼梢红软,煎熬极了,她的声音如沁着春水:“我清醒着呢。” “那……”李重焌诱导着,“告诉我,你为何想要我?” 他将她抱得更紧,声音轻微的颤抖:“告诉我,我就给你。” “因为我好难受。”她可怜兮兮地说着,希望获取李重焌的一丝怜悯。 但李重焌松开了她,眸光深深:“仅此而已吗?” 他扯过被子将甄华漪整个包了起来,平静道:“睡吧。” * 紫宸宫内,李元璟眉头紧锁。 李重焌叛逃,北戎入侵,这些事让他焦头烂额,他无奈之下,只能全力倚靠贺兰恕及其家族,但这样仿佛是引狼入室,贺兰恕威势如今一日重过一日,连他这个皇帝都难以辖制。 前日贺兰恕进宫见皇子,这场景让李元璟如芒在身。 隔天,贺兰恕就请旨要立小皇子为太子。 李元璟握拳很很往书案上一捶,吓得宫人噤若寒蝉。 杨七宝安静站在一旁也抖了一抖。 他有一事要禀,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触李元璟的霉头。 杨七宝关照了绿绮殿一年,也算是和她们都有了一点交情。昨日,傅嬷嬷求他,想要见皇帝一面,求皇帝救救甄御女。 甄御女在围猎途中失踪,已经有好几天了,怕是凶多吉少。 杨七宝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当真是红颜薄命啊。 “杨七宝,”李元璟陡然出声,“去凤仪殿。” 近日宫里愁云惨淡,凤仪殿更甚一筹。 宫女擦拭着甄吟霜的眼泪,安慰道:“娘娘放宽心,大皇子虽然被抱到皇后宫里了,但圣上年富力强,说不准很快有二皇子呢。” 旁边的宫女见甄吟霜更伤心了,赶忙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 甄吟霜心口一丝丝发疼。 大皇子就罢了,他还会和别人生下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孩子,这让她伤心欲绝。 “娘娘,圣上过来了。”宫女小心提醒道。 甄吟霜梨花带雨地抬起脸来,没有行礼,而是飞扑进了李元璟的怀里,宫人都赶忙低下了头,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你可算来瞧臣妾了。” 甄吟霜说到一半,泪水又簌簌落了下来。 李元璟皱了皱眉:“怎么又哭了,是宫人没有好好伺候。” “不是,”甄吟霜委屈道,“臣妾只是想皇儿了。” 提起这件事,让李元璟感到挫败,又感到烦躁,小皇子认回生母,除了有甄华漪、太皇太后的作用,更多的是受到贺兰恕的压力。 他忙前忙后,结果成了一个笑话。 细细想来,此事是做得鲁莽,若是有人能劝他就好了。 甄吟霜不知李元璟所思所想,问道:“陛下,臣妾膝下无子,又再无生育可能,不知何时能再有一个皇儿……” 她心中很酸涩,但这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她也感到委屈。 但李元璟却淡声说道:“皇祖母说得对,母子连心,夺人子嗣不妥,此事不必再提了。” 甄吟霜哑然,道:“若臣妾膝下无子,将来无人供养……” 李元璟看向了她:“贵妃,有朕在,你忧心什么。” 甄吟霜道:“但若是陛下……” 她戛然而止。 李元璟看着她:“你是在为朕死后打算。” 甄吟霜脸色苍白:“陛下……” 这本是寻常,想来宫里妃嫔都暗暗为此打算着,但李元璟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失望:“你信不过朕吗?” 李元璟没有留宿凤仪殿。 走出凤仪殿他仰头看了一眼月亮,忽然说道:“去绿绮……” 杨七宝终于找到机会,走上前一步,道:“陛下,绿绮殿的傅嬷嬷有事求见陛下。” 李元璟道:“是为了小甄氏的事吧,罢了,让她来见朕。” 回到清思殿片刻,杨七宝来报,傅嬷嬷求见,李元璟点头让他带人进来。 傅嬷嬷走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张琴。 李元璟看了一眼,沉吟道:“这是……” 傅嬷嬷回答道:“这是当年陛下赠予娘娘的绿绮琴。” 李元璟感觉心里隐蔽的想法被戳破了,还是被一个宫人戳破的,他皱起了眉头。 他将甄华漪的居所赐名绿绮殿,暗藏着他自己也很难弄懂的心思,他想要她记起来。 当年他在燕宫里做皇子伴读,努力结交,弹尽竭虑,却意外获取了宝华公主的垂青。 甄华漪有时会溜到弘文馆和他们一起读书,一次她看见李元璟坐席靠后,命宫人将他挪到她的身边来。 他涨红着脸,抱着书,一步一步走向她。 因为她的垂爱,皇亲国戚对他多有嫉妒,他交好众人的计划落了空,还会受到这群贵族子弟们的奚落和排挤。 但好在他还有甄华漪。 甄华漪对他嘘寒问暖,替他惩罚轻视他的宫人,陪他读书,看他作画。 那段时光恍若梦一般。 甄华漪赠送他名贵的上党松心墨、珍稀的古人字画。 作为回报,他赠予她自己所作的书画,还有一张绿绮琴。 真正的绿绮琴早已失传了,这把琴,是他亲手做的,取名绿绮,暗含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典故,借此聊表心意。 但宝华公主的热情在某一天骤然消失。 她不再踏足弘文馆,不再对他嘘寒问暖,不再听他弹琴读书。 因他失了宝华公主的宠爱,众人对他的捉弄愈发过分。 他们道:“宝华公主相好的儿郎不知有多少,你还真以为她对你格外不同?” 他们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李元璟想要找甄华漪问个清楚,他费力去见甄华漪,却见她站在院中,拥裹着白狐裘,双手握着铜手炉,神色冷淡,遥不可及。 她垂眼看着地上的火盆,里面烧着的,正是他的字画。 李元璟猛的发现,原来甄华漪对他,从始至终就是一场捉弄。 回到李府,父亲告诉他,燕后有意要将宝华公主许配给他。 原来如此,这就是甄华漪要捉弄他的原因。 她不愿意嫁给他,所以用百般手段折辱他。 她烧完了他的字画,可留着他的琴做什么。 李元璟看着傅嬷嬷,眼神冷冷。 傅嬷嬷跪地说道:“陛下,娘娘珍藏着这把琴,奴婢时常看着,心疼不已,娘娘心中念着陛下啊。” 李元璟说道:“她当年烧掉了别的,却留着这琴?” 傅嬷嬷一怔,苦涩说道:“原来陛下知道。” 傅嬷嬷说道:“娘娘当年只是一个小孩子,她知道李家暗中养兵的事,怪罪了陛下,可奴婢瞧着,这是因爱生恨,如今娘娘早就看开了。” 李元璟身上猛的一震:“你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她是得知了自己和她的婚事,才刻意捉弄,冷眼看他的笑话。 他以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充满恶意,可他却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何其丢人现眼。 他以为,她没有心。 原来是因为李家、原来是因为李家…… 李元璟目光定定看着傅嬷嬷:“你说的是真话?” 傅嬷嬷道:“奴婢立誓,若说了谎,不得好死。” 她磕头求道:“陛下,求您救救娘娘吧,她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奴婢害怕她……” 李元璟骤然起了身:“来人 !”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甄氏的下落。”他握紧手指。 第64章 沐浴我亦喜欢你。 甄华漪醒来的时候,昨夜的一幕幕猛然钻进她的脑子里,她羞愤到想死。 昨夜,她喝了邻居王大娘子的送子酒,竟主动向李重焌投怀送抱,还……被他拒绝了。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以至于穿衣的时候,梳头的时候,洗漱的时候,脑子里都时不时闪出这些片段。 甄华漪推开屋门,不见李重焌踪迹。 她松了一口气,她现在也不太好意思见他。 堂屋角落里有炉子烧着热水,桌子上有用油纸包好的包子,甄华漪走过去,看见桌上还留有纸条,告诉甄华漪,他今日要在外头耽搁些时间。 甄华漪在桌边缓缓坐下,心中想着,他定是在躲着她了。 她昨日误解了。 他说他不讨厌她,但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她。 昨日,他告诉她他的小名,她还以为那是某种表白。 原来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她懊恼地捂住了脸,欲哭无泪。 可是…… 在他上回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的确常常给她写信,她还记得那一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甄华漪放下了手,片刻后又捂住了脸。 那也代表不了什么,也许是李重焌兴致忽然来了,给她抄一句诗呢? 但,他之前的确和她共赴巫山,许多回。 可能……是为了解那个残毒? 那昨夜为何偏偏不肯? 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甄华漪毫无食欲,拄着拐棍出了门。 她在院子里等到了中午,依旧没有等到李重焌回来,一时间她心里有些慌乱,怕李重焌遭到了不测,又怕李重焌抛弃了自己。 她愁肠百结无人可知,还碰上了王大娘子热情地打招呼,只得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王大娘子说起话来。 王大娘子送给了她一只母鸡,说是邻居好不容易回来了,给他们的见面礼。 王大娘子爽快地扔下母鸡就走了,甄华漪只能手足无措地瞧着那只母鸡。 她可能需要李重焌来救救她。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无用。 她一直想要逃离宫廷,可若什么都不会,她该如何在宫外立足。 她打起精神,回到屋里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做的,看着烧得滚滚的热水,她马上想起,自己好几日没有沐浴了。 一想到这里,浑身难以忍受。 她坐在井边,一小桶一小桶地从井里汲起冷水,一部分倒入浴桶,一部分拿来烧水,忙活了大半日,终于蓄满了浴桶的水。 这时时间还早,想来李重焌不会这么快回来,甄华漪放心地关上了门,栓好了锁。 她坐在矮凳上,一件一件地将衣裳脱了下来。 今日外面出了太阳,天气暖和,屋里水汽蒸腾,正是沐浴的好时候,甄华漪轻轻哼着一段调子,小心翼翼避开伤腿,沉入了热水中。 好舒服…… 甄华漪微微倚靠着桶壁,合上双眼,她没有主意到,咔哒一声,门栓轻轻地掉落下来。 李重焌今日回来得早,绕过篱笆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担忧甄华漪会不会吃冷包子坏了胃,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华公主,自己却累得她颠沛流离。 但即便如此,他不会后悔抢走了她。 李重焌加快了脚步,走到院中的时候,他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没有在意,径直推开了门。 蒸腾弥漫的水汽中,他看到了她。 桃花寒露的面庞轻轻抬起,眸中满是惊慌失措,她一头乌发散在水中,随着水波慢慢摇晃。 于浓黑的发丝中,李重焌看到一抹饱满的雪白。 他忽然忘了退出去。 李重焌忽然想起在宫宴外碰到她的那会,她用来束缚胸口的抹胸崩开了线,这等艳色任凭哪个男人看了都要疯狂不已。 她却以为男人爱贵妃那样的消瘦。 真傻…… “你……出去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甄华漪强行镇定,声音却忍不住地发颤。 “记得关好门!”她补充了一句。 “好。”李重焌平静地答应了她。 见李重焌这般,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不知为何又有小小的失落。 李重焌反手合上了门,他并不转身,咔哒一声,门栓拉好。 “门关好了。”李重焌说道。 甄华漪有些着急:“不是从里面关。” 李重焌置若罔闻,一步一步走近了她,他每踏一步,她的心仿佛就跟着跳一下,她瑟缩地往水里沉,但还有伤腿搁在外面,让她进退两难。 她不知该怎么办,逃避似地闭上了眼。 她感到李重焌走近了,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冷意,手指冰凉,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双颊飞红,被熏蒸得发烫,李重焌的手指缓解了她的部分热意,她垂下头,不经意地与他的手指摩擦了两下。 李重焌抽回了手指,甄华漪怅然迷茫地睁开了眼。 但李重焌并未收回手,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后颈上,将她的长发一缕一缕捞起。 “不要弄湿头发。” 他拔下了自己的发簪,为她束起头发。 “哦,好。”甄华漪呆呆愣愣地说着。 她看着李重焌转身,心下略松,却见他从架子上取下了帕子,她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做……做什么?” “你身上有伤不方便,我帮你。” “不、不用了。” 但甄华漪没有多少拒绝的机会,他修长的手指隔着沾湿的帕子在她颈上游走,好几次他的手指要顺着划下去,却又堪堪收回,甄华漪看着,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实在受不住这反复的刺激,甄华漪按住了他的手,喘。息说道:“好了。” 李重焌没有异议:“好。” 他的目光淡淡落下,甄华漪顺着他的放下一看,发现他的手指被她按住陷入了,好似是她在冒犯这位冷淡的君子。 甄华漪慌忙松了手。 她面上带着热意,强行一本正经,她正要再度请李重焌出去,他却忽然俯下身来。 甄华漪 猝不及防被抱出了水面。 滴滴答答,水珠急促溅起,她湿漉漉地被抱进他的怀里,他的青衣被浸出一片湿衣。 甄华漪羞愤欲死,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害怕被他看去,只能瑟缩着钻进他的怀里。 他在向床榻那边走去,甄华漪不知他要做什么,只闭着眼睛破罐子破摔地想,随便做什么都好,只要赶紧把她放下,好让她有一块布可以遮身。 但李重焌却停了下来,他问道:“你昨夜为何要那般?” 她感到脊背上有微冷的空气拂过,与此同时,更为明晰的是他毫无阻隔握住她腰肢的手掌。 本以为已经窘迫到底了,没想到李重焌总有办法让她更窘迫,她装傻问到:“什么?” 李重焌慢悠悠道:“你忘了?昨夜,你向我求。欢。” 甄华漪的脸涨红一片,她声音又细又颤:“你记错了。” “没有记错,你昨夜的确……” 甄华漪慌忙去捂住他的嘴:“不要、不要说了。” “那告诉我,为何?” 甄华漪被他逼得眼圈发红,含含糊糊地说道:“因我昨夜喝了王大娘子送来的酒。” “是吗?” 李重焌简简单单吐出了两个字,但甄华漪莫名听出,她的回答没有让他感到满意。 他像是在审问她:“若昨夜是皇兄在你身边,你会寻他?” 她的腰肢被紧紧勒住,还有越来越紧的趋向,甄华漪有种危险的直觉,她忙摇了摇头。 他继续问道:“那又是为何?” 为何,为何,哪里来这么多为何! 她未着寸缕,可怜兮兮地挂在他的身上,被他逼问,仿佛她若回答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一直不许她穿衣裳。 甄华漪相信,他做得出来。 甄华漪觉得,她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李重焌他简直就不是人。 李重焌欺负她弱小,欺负她无助,欺负她无依无靠,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呜咽起来。 李重焌心如磐石:“哭泣是无用的,你必须要回答。” 甄华漪一时激愤,抽噎着说道:“我喜欢你,不行吗?” 话说出了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猛然间天旋地转,甄华漪被推到了床榻上,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撷住下巴,重重地吻住。 他凶恶又蛮横,与方才的冷淡正经判若两人。 舌头抵进微张的朱唇,沸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甄华漪感到舌根都被吮得发痛,想要推开,却被他强硬地按住了后脑。 她听见他激动剧烈的喘。息,她突然放弃了挣扎,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变得又软又涨。 他充满攻略性,她感觉正在被一只兽类吞吃,几乎招架不住,快要昏厥过去。 李重焌忽然放开了她。 她濡湿嫣红的唇瓣边上勾起细细的银线,她看到了,羞得无地自容,李重焌却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将她唇边的水渍亲吻干净。 甄华漪想要往后退,李重焌声音喑哑道:“亲我。” 她紧紧闭上眼睛,唇中又被塞满,她试探着照他说的那样去做,轻轻裹住了他的舌。 他反应剧烈,失控地撞了一下。 甄华漪忽然意识到,从他冷淡逼问她的时候,他就已有金石之坚。 甄华漪僵着身子,努力忽略腰旁。 李重焌明明昨夜拒绝了她,今日为何又这般激动。 她装作不知道,在呼吸的间隙,躲开了李重焌的亲吻,李重焌并不恼,在她腰间磨了两下,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甄华漪脸颊腾地红了。 不要脸! 李重焌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她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拉着她的手。 甄华漪明白过来,挣扎着缩回了手。 李重焌在她耳边说道:“我昨夜洗了三回冷水澡。” 甄华漪莫名听出了些委屈。 她想,他自找的。昨夜她都那样主动,他却要坐怀不乱。 昨夜的羞耻略有褪去,他原来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 在她晃神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她的手摸上他的腰身。 这次回长安,他瘦削得过分,让甄华漪很是心疼了一阵,但现在,她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难怪,好几次都被他折腾得浑身酸痛。 她好奇地按了按他,他猛地绷紧身子,她耳垂发烫,回想方才指尖的触感,心痒痒地想要再摸一下,却不敢动手。 而后她的手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她感到手指上跳了一跳,仿佛是他的心跳。 他的呼吸声也更加急。 他俯身下来,抱住了她。 他的拥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闷得她呼吸不过来。 甄华漪松开了手,有些怔愣。 李重焌凝望着她身上几滴水珠,眸色深深。 甄华漪慌忙扯过被子,裹住了自己。 但李重焌捞住她的腰肢,笑道:“你也想我,对吗?” 甄华漪反应过来,又气又窘,她想要争论,但终究化为一阵呜咽。 甄华漪无意识地溢出了清泪,他伸手抹去了,他的手指修长,指根佩戴一枚青玉扳指,他从前也带这枚扳指,让她这样哭过,这样抹过她的泪。 李重焌眼底有一丝红,低下了头。 他埋下头,几乎让他窒息。 他原来心中一直有这般孟浪的想法,现在才得以施行。 甄华漪意识不清的时候,他换了一种法子,她感觉整个人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满。 在很深的夜里,她清晰地听见李重焌说道:“我亦喜欢你。” 睁眼的时候,已是白天。 身边的李重焌依旧不见踪迹,甄华漪已经觉得习惯。 甄华漪想起昨夜种种,忍不住用被子盖住了脸,只是这一动,又是酸软不已。 他昨夜虽体贴她的伤,可其余的却一点也不体贴,尤其是…… 她揭开被子往下一看,猛吸了一口气,胸口之下红斑点点衬着雪肤,尤其凄惨。 他昨夜是爱极了她这处。 甄华漪被人厌弃许久的地方,在他这里竟是无与伦比的。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胸口上的红痕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心底,让她的心脏发慌又发痒。 昨日她被他逼迫说出喜欢他,本该耿耿于怀。 可深夜里他对她说,他亦喜欢她。 于是那一股不平之气,倏然消失无踪。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一种难得的欢喜,不同于她得到珍奇珠宝,华丽衣裙时的那种欢喜。 她忍着浑身不适,缓缓起身。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春日气息愈发浓厚了,院中的柳树都抽了新芽,甄华漪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步子。 她去瞧王大娘子给她送的母鸡,惊讶地发现草堆里有一枚温热的蛋。 她将蛋拿在手心,稀奇地瞧了又瞧。 也许,这也可以做一个营生,她拆下来的首饰可以买一些小鸡仔,等它们长大,有的用来生蛋,有的卖出去,就像王大娘子丈夫做的那样。 她感到一切都有了盼头,全然忘记自己和李重焌尚在逃难。 她不去想宫里宫外,仿佛自己是可以和李重焌粗茶淡饭,就这样消磨一生的。 甄华漪捏着手心的鸡蛋,很想将这个小小的好消息告诉李重焌。 但是李重焌中午并没有回来。 甄华漪等了又等,直到等到了天黑。 她心中忽地有些不安,怕李重焌是后悔了昨夜与她同房,或者更可怕,他有危险。 夜幕降临,甄华漪没有回屋,她披上厚实的衣裳,坐在小院里等他。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点星子,一阵寒风吹来,稀疏的星子仿佛也要被吹落。 甄华漪紧了紧衣裳。 忽然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濛濛的火光照映着街巷,有许多人骑着马走近,马蹄声阵阵,甄华漪心中不安愈重。 她想要躲起来,可是篱笆门已经被马蹄踏坏。 隔壁王大娘子和丈夫都惶惶披着衣裳跑了出来,看见来人具是一身官服,腰间佩刀,吓得跪了下来。 甄华漪仰头,看见当中一人。 穿红衣的少年不再满身桀骜,他看着甄华漪,眼中有些怜悯。 贺兰璨道:“甄娘娘,臣来接你回宫。” 贺兰璨,怎么会是他。 甄华漪在他身旁望过去,一张脸又一张脸,都不是李重焌。 甄华漪明白,她无法逃避,只能回宫,她垂下头,半晌才走了一步,贺兰璨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他身旁的武官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快将她带上马。” 贺兰璨冷冷一扫,武官闭上了嘴 。 等到甄华漪走近,贺兰璨下马,将她送到了马车上,他问她:“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甄华漪不答,却问道:“晋王殿下如何?” 贺兰璨沉默了片刻,说道:“禁军发现晋王行踪,追逐后,晋王落崖而亡。” 甄华漪感到自己的呼吸极轻极轻,轻得仿佛停止住了,她整个人处于一种雾蒙蒙的状态,愣愣问道:“什么?” 她眼神空茫,拐杖将要支撑不住重量,直往下坠,贺兰璨心口又堵又痛,伸手将她扶住。 她看起来像是想哭,却又不知为什么而哭。 贺兰璨忽而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亦是悲痛:“甄氏,他不在后,我会照顾好你的。” 这话没有道理,她会重回深宫,他如何照顾她,只是少年心意莽撞,激动之间,脱口而出。 但出口后,他开始觉得这件事有一丝机会。 甄华漪在他手中,回宫的路上还有一段距离,如今时局又乱…… 他捏紧了手指,紧张问她:“同我离开,可好?” 但甄华漪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贺兰璨僵了片刻,说道:“好。” 他松开了手,将甄华漪安顿坐下,走出了马车。 今夜宵禁,朱雀大街上没有半个旁的人影,禁军夜行无声,整条宽阔大街上只有车轮滚滚。 甄华漪木然坐在马车上,仿若一尊泥偶。 贺兰璨几度想要拨开车帘,却还是忍住了。在宫门前,他停下了马,与守卫简单沟通两句,守卫将马车放行。 贺兰璨牵着马站在丹凤门前,看着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 * 进了宫门,马车换成了轿撵,宫人殷勤伺候着,时不时偷偷瞧上一眼这位让皇帝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的娘娘。 听闻甄娘娘并不受宠,受宠的是她的姐姐贵妃娘娘,但现下一看,甄娘娘花容玉貌,这等美人,竟受到男人冷落。 可若是不受宠,怎会费尽心思地将她寻回来。 妃嫔流落在家,若为了皇家颜面,自是要隐瞒消息的,丢了就罢了,若是发现踪迹,说不定会悄悄赐死。 可皇帝却偏偏大张旗鼓去寻她,还不准伤她分毫。 恐怕还是舍不得这等殊色。 倾国之色,天天看在眼里,不觉稀奇,是没有了,才抓心挠肺。 宫人心里七弯八绕,颇以为然。 他消息灵通,听闻这位甄娘娘围猎失踪后,反倒是因祸得福,皇帝越发看中她,说不准要恢复她昭仪之位,甚至晋升为妃。 他便更加殷勤,躬身请道:“娘娘,绿绮殿到了。” 傅嬷嬷和玉坠儿早在殿外养着脖子张望许久,看见轿撵到了,忙跑着迎了上去。 傅嬷嬷为人稳重,只是红了眼眶,玉坠儿已经留下泪来:“娘娘,您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呜呜……” 甄华漪转动了眼珠,情绪有些木然,手轻轻地搭上玉坠儿的手,已示安慰。 玉坠儿未曾察觉到什么,傅嬷嬷微叹了一声,将甄华漪从轿撵上扶了下来。 她看见甄华漪的拐棍,语气哽咽:“娘娘受苦了。” 将甄华漪迎回了寝宫,玉坠儿准备热水巾帕,傅嬷嬷伺候她梳洗,傅嬷嬷揭开她的衣襟,心口一跳,忙合了起来。 但玉坠儿眼尖,已然瞧见了。 雪白的肌肤上红癫点点,傅嬷嬷紧张又忐忑问道:“娘娘出宫后遇到了贼人?” 甄华漪道:“……是晋王。” “晋王!”傅嬷嬷和玉坠儿都惊讶出声,而后各自合上了嘴。 傅嬷嬷这才明白过来,甄华漪失魂落魄究竟是为何。 傅嬷嬷皱起了眉,神色更加愁苦。 若她在宫外是和晋王在一起,她情中,他意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偏偏…… 甄华漪恢复了些精神,她用力握紧傅嬷嬷的手,傅嬷嬷都感到了痛,她问道:“傅嬷嬷,他们说晋王坠亡了,这是真事?” 傅嬷嬷点头:“听说那悬崖高千丈,跌落下去后,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甄华漪手指用力:“可曾瞧见……尸体?” 最后两字,她说得很轻,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 傅嬷嬷缓慢答道:“听说找到了。” 悬崖千丈,尸体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傅嬷嬷害怕甄华漪伤心,不敢说得详细。 甄华漪松开了手,身子往后仰,竟是晕了过去。 第65章 逃生她还在家里等他。 甄华漪回宫的时候,惹出了一场风波。 李元璟不知为何转圜了态度,恢复了她的昭仪之位,还在三天后,因她直言劝谏有功,封她为淑妃。 太皇太后及太后都甄华漪的册封加以阻拦,毕竟她册封的理由涉及到之前夺子的阴司。 但李元璟坚持,太皇太后和太后便不了了之。 “直言劝诫……” 甄吟霜听闻旨意上的这几个字眼,暗暗咬住了牙。 若甄华漪是直言劝诫,那她成了什么。 一个狐媚侍主,指鹿为马的妖妃? 一股气上来,甄吟霜伏在榻上,咳嗽了许久。 “圣上,你为何要如此……” 甄吟霜喃喃自语,表情凄苦。 甄吟霜察觉到,李元璟不知不觉与她疏离了许久,也许是在换子一事败露后,也许是在更早的时候。 她心里一直害怕着这一天,从前她这样惶惶不安,李元璟会笑着安慰她,她也渐渐将这当成一种撒娇的手段。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甄华漪、甄华漪,为什么偏偏是她。 甄吟霜闭上了眼睛,不行,她不甘心让甄华漪爬到她的头上。任何人都不行,但不能是她。 明明她们是姐妹,身上留着一样的血,她却总能轻易地击溃自己,无论自己有多么努力。 上天为何偏偏垂爱于她。 这不公平。 甄吟霜睁开眼,轻声吩咐道:“妹妹流落民间好几日,不知受了什么苦,着人去查查吧。” * 获封淑妃,与甄华漪而言,却并没有什么欢喜。 圣旨刚下的那几天,每日都有许多妃嫔来凤仪殿祝贺拜见她,她们看着她,仿佛她是她们的目标。 甄华漪不喜欢她们的目光,之后只闭门不出。 李元璟来看过她几次,见她闷闷不乐,以为她在担心她的伤势,他体贴安慰几句,望着她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甄华漪全然没有心思揣度圣意,李元璟踌躇片刻后,会叹一口气道:“罢了,等你养好伤后。” 他走出绿绮殿的时候脚步带风,驻足停在殿外,含笑念着:“绿绮……” 傅嬷嬷看了李元璟和甄华漪相处的场景,总是忧心不已。 甄华漪形容枯槁,李元璟只以为是腿伤的缘故,可若她一直不振作,李元璟总会有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到了那一日,他说不准会因为震怒而赐死甄华漪。 傅嬷嬷来到甄华漪身边,低声说道:“逝者已矣,娘娘也要为自己打算,为甄家族人打算啊。” “晋王……当真不在了?” 这些时日,甄华漪问了无数遍这个问题,但傅嬷嬷从每个人口中,得到了都是同一个回答,她也是如实地告诉甄华漪。 “娘娘,晋王已经不在了。” 春日竟如此煎熬,等甄华漪恍惚察觉时,已经到了暮春。 她一天天地枯瘦下去,渐渐宫里人也发觉了,宫人都说淑妃刚烈,还在为之前打入北苑的事怨着圣上。 贺兰璨进宫瞧贺兰皇后的时候,听见皇后正在与宫人议论这件事。 贺兰皇后从前抬举甄华漪,因她想要用甄华漪来对付贵妃,但在她心中其实对甄华漪颇为不以为然。 可甄华漪回宫后,风头隐隐都要压过贵妃,这让皇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甄华漪。 皇后说道:“从前以为淑妃是个温婉的 性子,没想到内里却如此倔强,不过呀,这人活着,总是要往前看的,何必对从前失宠的耿耿于怀,还是太过小家子气了。” 如今贺兰家势倾朝野,皇后抱养的小皇子早晚会做太子,皇后自然心胸开阔,不再局限于皇帝的宠爱。 “娘娘,何必议论旁人长短。” 正说着话,一个绯衣少年走了进来。 皇后笑容满面:“阿璨,快过来。” 贺兰璨看着比往年长高了一些,人也仿佛变得稳重了,皇后暗想,之前赶着做好的衣裳,却是用不上了。 皇后极为疼爱这个亲弟弟,从前要等皇帝恩准,许多年才能远远见上一面,如今好了,皇帝敬畏贺兰恕,于她这里,也颇为宽容。 贺兰璨走过来,对皇后见了礼,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娘娘是在说淑妃?” 皇后道:“好不容易我们姐弟见面,就别谈淑妃了。阿璨,近来辛苦了吧,听说相爷令你做了将军,公事虽忙,也不可太过操劳。” 贺兰璨道:“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父亲和我都听说了淑妃的事,淑妃势头正劲,娘娘从前又帮过她,想来可以收为已用。” 皇后道:“虽圣上如今看中她,但我看,她恐怕很快就要失宠,何必费神?” 贺兰璨心中一沉:“失宠?” 莫非是皇帝知晓了晋王和她的事?可他明明刻意隐瞒了消息,想必手底下的人不会多嘴。 皇后道:“她幽怨不已,一日日消瘦下去,圣上最不喜忤逆他的女子,淑妃继续这样,恐怕马上就要失宠。” 幽怨不已,日日消瘦。 贺兰璨心脏似针扎般难受。 旁人不明白甄华漪消瘦的原因,他却知道。 从皇后、宫人和其他人的口中,贺兰璨得知,甄华漪过得很不好。 他心中懊悔,那天夜里,他不该将她送回宫中。 就算甄华漪不愿意,他也应当强行将她带走。或许现在在她心里他比不上晋王,但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他不比晋王差。 * 绿绮殿重门深锁。 到了用膳的时候,宫人摆好菜样,放著捧饭,傅嬷嬷去寝殿请甄华漪出来,甄华漪依旧恹恹:“嬷嬷,我今日胃口不好,撤了饭菜,分给大家吧。” 傅嬷嬷严肃道:“娘娘每餐本就用得少,若是再习惯不用,怎么支撑得住?” 说罢,她不管甄华漪意愿,叫来玉坠儿,强行扶着甄华漪坐到了餐桌边上。 傅嬷嬷瞧了一眼甄华漪消瘦的模样,飞快夹了好几块肉放进甄华漪碗里,她这样瘦,应该多吃一点肉。 但甄华漪轻轻蹙着眉:“油腻腻的,嬷嬷,我不想吃。” 傅嬷嬷夹了香椿鸡蛋,说:“这个不腻,娘娘尝尝。” 鸡蛋。 甄华漪瞧着碗里的香椿鸡蛋,忽然想起了初春时候,她和李重焌在一起三天,心意互通短短一夜,而后戛然而止。 那个早晨,她在草堆里发现一枚鸡蛋,欣喜以为自己可以和李重焌过上平凡的生活。 她有多么幼稚。 甄华漪夹起鸡蛋,慢慢送入口中,傅嬷嬷发现,她的泪珠一颗一颗滚在了手上。 甄华漪大口吃了,忽然像傅嬷嬷笑道:“好吃。” 在这一刻,甄华漪清晰地知道,她爱李重焌,但她更知道,她必须要好好活。 那天早晨,她拾起那枚鸡蛋,盼着明天到来。 她总是在盼着明天,在最难的时候也不会彻底失去希望。正因为如此,在那五年里,她还是熬了过来。 未来,她也会熬下去。 傅嬷嬷再往甄华漪的碗里添上一片鸭炙,甄华漪夹起鸭炙送入口中,看起来是振作了精神。傅嬷嬷和玉坠儿两人眼底都浮现出了久违的轻松。 但甄华漪嚼了两下,突然弯腰吐了出来。 傅嬷嬷一脸紧张,忙唤人端来茶水和漱盂来,伺候着她漱了口。 饭菜匆匆撤了下去,玉坠儿叹息:“还以为娘娘能好好吃上一顿饭了,竟吐了出来。” 傅嬷嬷眉宇间也是一股愁色。 玉坠儿见傅嬷嬷神色凝重不似寻常,惴惴不安问道:“嬷嬷,也没那么糟糕吧,想是娘娘一时受不住荤腥,娘娘如今自己愿意吃了,待会儿熬一碗白粥好了。” 傅嬷嬷没有说话,看得玉坠儿更是不安。 过了许久,傅嬷嬷低声说道:“上个月,娘娘是不是没用月布?” 玉坠儿想了一下:“好像没有,”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嬷嬷是想说……” 傅嬷嬷一下捂住了玉坠儿的嘴:“不许说,”她拧着眉,“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 傅嬷嬷悄声和玉坠儿商议对策,先要做的,是假造出一条沾血的月布,和往常一样处置了,免得被有心人发现端倪。 就当是月事晚了半个月,也能说得通。 至于要不要请太医或医女来瞧瞧,傅嬷嬷和玉坠儿都直摇头。 虽如今甄华漪被封了淑妃,但从前她位份低,在宫中没有经营过关系,在太医院也没有半个心腹。 贸然请来太医,多半会坏了事。 傅嬷嬷和玉坠儿躲开众人商量了许久后,听见寝殿内甄华漪唤人的声音,傅嬷嬷和玉坠儿走进了寝殿。 傅嬷嬷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甄华漪。 但甄华漪轻抚了平坦的小腹,轻轻道:“我上个月没有来月事。” 傅嬷嬷和玉坠儿对视了一眼,笑容有些发苦。 方才她们还在商议对策,想要瞒住甄华漪,是她们犯傻了,这件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本人。 甄华漪轻声说道:“绿绮殿如今算是与世隔绝,瞒过一天算一天吧。” 傅嬷嬷犹豫问道:“娘娘想要留下?” 甄华漪哀哀看着傅嬷嬷和玉坠儿:“嬷嬷,玉坠儿,我想把你们送出宫外,免得日后遭到我连累。我去求皇后娘娘,若她不许,再求太皇太后。” “娘娘!”傅嬷嬷和玉坠儿都跪到了甄华漪榻边。 傅嬷嬷说道:“奴婢的命是娘娘母亲救下的,奴婢发过誓,要护着娘娘的。” 玉坠儿也摇头:“奴婢的命是娘娘救下的,奴婢更是不走。” 甄华漪冷下脸:“不行,你们必须走,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果自负,但你们不能为了我丧命。” 傅嬷嬷和玉坠儿又声声求她,三人正陷入僵局的时候,清思殿来人传旨。 “圣上召娘娘入清思殿觐见。” 甄华漪悄悄捂住小腹,面色苍白。 * 今日早朝,李元璟高高坐于御座之上,却颇有些胆战心惊。 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反对贺兰恕。 今日又一个文官重提立太子之事,无论是李元璟还是众位朝臣都明白的很,这是贺兰恕的意思。 李元璟像往常一样要压下此事,堂下却群情鼎沸,隐约有失控的态势。 李元璟的目光穿过吵嚷的众人看向了他的亲舅舅贺兰恕,贺兰恕神色泰然,不避不让地直视着他。 李元璟顿时有了手脚发凉之感。 他退朝的时候,身影有些狼狈,这种软弱不该表现出分毫,他又立刻挺直了脊背,但大约无论是贺兰恕,亦或是他自己,都看出了其中的色厉内荏。 清思殿似有霜雾凝结,透出阴冷的寒意。 自下朝后,皇帝一直面色阴沉,宫人愈发战战兢兢,偌大的宫殿,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分毫。 李元璟负手立在窗边,窗外春意盎然,他却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向来知晓君王是孤家寡人,可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孤立无援。他的皇弟背叛他,他的舅舅想要架空他,就连母亲和妻子也必然是要与贺兰家站在一起的。 突然之间,他想要有人能安慰他。 他对王保全道:“请贵妃……” 他忽然止住了。 甄吟霜私心太重,又因为大皇子的事,对贺兰家极为抵触,若让 她过来再次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这一回,可不光光波及后宫。 他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在他心底甄吟霜不够知情达理,不够顾全大局。 或许她向来如此,但他独独喜欢她一心想着自己,就连偶尔的小性子,也十分可爱。 究竟为什么会变了呢。 李元璟不敢细想下去,抬声道:“请淑妃过来。” 没过多久,王保全引着甄华漪走了进来。 殿内很暗,甄华漪从明亮的殿外走进来,一寸寸灰暗浸染在她的身上,李元璟眯眼去看,却发现她身上的灰暗并非是因光线黯淡。 她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难言的戚哀,李元璟忽然记得宫里隐约的传闻,宫人都说淑妃因之前的降位依旧怨着他。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甄华漪,娇不胜衣,弱柳扶风。 她这模样明明该是他喜欢的,但他却感到怒火中烧。 他盼着甄华漪能带给他一丝慰藉。 但甄华漪也让他失望了。 李元璟沉声问道:“淑妃,你对朕有怨?” 甄华漪低头回道:“臣妾不敢。” 李元璟道:“历来后妃皆以《女诫》为训,你莫非不知‘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李元璟冷着脸训斥她:“宫中女子,皆是正色端操,以事夫主,便是上至皇后贵妃,也不曾像你这般,闭锁宫门,不事君王。” 甄华漪道:“臣妾身子不适,所以走动得少,并未闭锁宫门,陛下明鉴。” 李元璟又道:“你的性子太过执拗,要学着旁人,改一改。” 甄华漪并不争辩:“是。” 李元璟看着她,一时无话可说。 他冷声道:“你走吧。” 甄华漪没有半分犹豫,行礼后退了出去。 他看着甄华漪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王保全走了进来,匆匆道:“陛下,贺兰尚书令有要事禀告。” 他话音未落,贺兰恕却已经走了进来,道:“陛下,晋王未死,而是回到了洛阳。” 甄华漪才走到了殿外,贺兰恕声如洪钟,震得她差点站不稳,好在有玉坠儿扶了一把。 李重焌,没死! * 洛阳城的夜与长安城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 今夜,东都留守府设宴,邀请洛阳城内大小官员。尚未天黑的时候,洛阳城中各位大官的府邸就开始热闹非凡。 东都留守汪历是洛阳城的主政官员,素日里最有官威、爱排场,今日设宴,各位官员谁不敢怠慢,都备上了厚礼。 不敢等到天黑,官员们早早上了马车,赶早不赶晚,何况,谁敢在留守的宴席上迟到。 于是在留守府两里开外,众位官员们的马车就堵得个水泄不通。 待到天黑,马车终于开始能动了,一个个官员笑容灿烂地走进了留守府,对门房僮仆们都极为客气。 但今日,以往傲慢懒怠的留守府下人,却变得恭敬守礼了许多,若是有人细心一些,还能发觉他们神色中隐着恐惧。 官员们一个一个被引到席上,相互寒暄了许久,主座上的汪历却依旧不曾现身。 虽然汪历好摆架子,常常最后出场,但今日未免推迟得太久了些吧。众人频频往主位看去,最后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席上,但没有人注意,直到他坐到了汪历的位置。 众人惊诧,都去看汪家仆从,但仆从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议论声更大了,但席上有几人神色渐渐沉凝起来。 有人大声道:“你是哪里的小子,这是守备的位置!” 少年笑着饮了一盏酒:“守备在这里,”他用左手端上了一只漆黑的匣子,接着说道:“我是晋王府的卫离。” “晋王府!”席上响起阵阵吸气声。 卫离案上的匣子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仿佛还渗透出了点点深红,众人避开眼睛不敢再看。 有人站了起来:“小子尔敢!晋王造反已死,你这晋王府余孽还敢在洛阳招摇。” 他转头望向了几个人:“周将军,邓将军,与我同去领兵,诛杀叛贼!” 但周将军和邓将军却并未起身。 当年晋王以亲王身份遥领东都牧,洛阳兵马悉数由晋王亲自带领,大多数将士心中只认晋王,不认皇帝,就连他们自己也受到过晋王的知遇之恩。 何况,就算他们想要对晋王动手,只怕手下的兵卒也不肯。 站起那人怒喝道:“莫非你们只知晋王,不知圣上?你们亦与谋逆无异!” 他高声呼喊,席上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众人仔细一看,有与晋王党颇有恩怨的几人,还有几人跃跃欲试,想要趁机立功。 周将军与旁人一样,心中焦躁不已。 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要么站出来,诛杀晋王党,事后得到朝廷赏赐,要么做晋王党,加入叛乱。 就算晋王党在洛阳一呼百应,似乎也必输无疑啊,毕竟晋王已死,群龙无首。 周将军动了动,忽然被旁人按住了:“再等等,那卫离神态自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席上那人拔刀走了上来,他神色轻蔑:“卫离小儿,你敢妖言惑众,我先杀了你,再将你们晋王府上的人,一个一个杀干净,你未见识过我的这把刀吧?” “本王也不曾见识过。” 卫离身后的螺钿屏风后,缓步走出来一人。他一袭朱衣,腰佩玉带,容色皎然,神色冷峻。 他甫一出现,就吓得那人跌落了手中的刀:“晋……晋王。” 李重焌冷声道:“拿下。” 不知从哪里冲出了刀斧手,手起刀落,立刻将拿刀之人及方才响应之人一一诛杀。 地面上血污渐渐流满了一地,沾湿了诸位官员的鞋面。 卫离走下主座,对李重焌拱手道:“殿下,洛阳大营今夜已派兵掌控。” “好,”李重焌扫视众人,“诸位可愿效忠本王,共谋大事?” 众人无敢不应,俱是跪下。 李重焌抽出腰间青霜剑,剑光寒若秋霜,众人感到面上微凉,正恐惧不知所以,却见李重焌并起左右二指,以利刃划破,歃血为盟。 众人纷纷亦割破手指,发誓效忠。 “有渝此誓,天诛地灭。” * 宴会结束,李重焌回到守备的寝屋,刚关上门,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卫离眼疾手快扶起他,却看见他按住心口,唇角有深红的血渍。 “殿下!”卫离心惊不已。 李重焌重伤归来,不曾休息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划,亲自领兵夺取了洛阳大营兵权,又带着卫离等人潜入守备府,杀死守备,设下今夜鸿门宴。 洛阳城已尽在掌握,但晋王的身子实在令人忧心。 李重焌用力擦拭嘴角的血渍,站起身来,说道:“接下来尽快收拢各地旧部,一鼓作气攻克长安。” 卫离道:“可是殿下你的身子……” 李重焌淡淡道:“卫离,你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卫离一怔,立刻拱手道:“殿下,我这着手去办。” 卫离走后,李重焌手指用力抓住胸口衣襟,牙齿咬住下唇,打了一个冷噤,面上浮现痛苦之色。 他缓缓坐了下来,半晌才恢复平静。 两个月前,他从死里逃生。 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带着斗笠,一身青衣前往城门查探消息,他混在人群中装作赶路,毫不起眼,却敏锐地发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他们紧追不舍,直到深夜,那些人快要将他围住,他神色凝重,要寻找突破口离开,却忽然见到城门侍卫打开了城门。 他仔细一瞧,今日城门侍卫换了人,仿佛在贺兰府中曾见过。 没有别的地方能逃,机不可失,他闪身就出了城门,但身后之人追得愈发紧了。 他逃到了郊外山林中,又被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 “晋王,若束手就擒,圣上念在你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还能有一条活路,否则 ,十死无生。” 他们亢奋、激动,眼中隐着嗜血的光芒。 将晋王这天之骄子踩在脚下,逼入绝境的滋味,简直令人战栗不已。 他们想要看到晋王脸上恐惧惊惶的模样,那必然会让这场狩猎更加有趣。 但他们失望了。 李重焌神色平静,只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夜里下起了大雨,冰凉的雨水让李重焌从昏迷中醒来。或许没有这场雨,他会真的死去。 摔下悬崖的时候,丛生的树枝挡住了他的重重跌落,也带给他遍体鳞伤。 他身上的血打湿了青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带着一身的伤寻找躲避之所。 他却先找了一具尸体,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巧合又幸运。 在滂沱的雨中,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裳,又穿上了尸身上的破衣裳。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泞的雨水,找到了一处山洞。他已经没有力气,顾不得寻一个舒适的位置,直直倒了下来。 后半夜,卫离等人得到消息,在山谷下寻到了他。 他听见卫离念叨:“若不是为了那个甄氏,三天前殿下就顺顺利利出城了,值当吗?” 李重焌半醒半昏迷,却很笃定。 自是值得。 只是深恨未能将她带离长安。 今夜,她还在家里等他。 第66章 殉爱如何不是一段佳话。 今年才过完春,就不太平静。 晋王在洛阳举兵,各州都举旗响应,长安势单力薄,岌岌可危。 更雪上加霜的是,北戎也趁机来犯,一时间李元璟颇有些焦头烂额。 朝中除了贺兰氏一族的势力已无人可用,贺兰氏争权越发激烈,李元璟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立大皇子为太子。 朝中气氛紧张,李元璟每日都紧锁眉头,自然也影响到了后宫。 后宫各妃嫔竟都开始学着甄华漪,每日大门不出,唯恐遭到皇帝迁怒。 在这般沉凝的氛围里,迎来了甄吟霜的生辰。 清晨,甄吟霜为李元璟穿衣,晨光熹微,他低下头,看着甄吟霜恬静的容颜,心也有些静了,他于是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必学着其他人约束自己,宫里也沉寂许久,趁着今日热闹热闹。” 甄吟霜笑道:“那臣妾今日办一场花宴,陛下下朝后也来凑凑热闹吧。” 李元璟点头应允。 甄吟霜发了帖子,请皇后及诸位嫔妃赴宴,甄华漪也在邀请之列。 这次花宴是皇帝授意的,甄华漪推拒不得,好在她肚子尚未显怀,不宜被人察觉。 甄华漪命宫人找来宽松衣裙,宫女拿来的都太过艳丽张扬,甄华漪很难满意。 最终,挑了一件莲青色襦裙。 仿佛还是许久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她存心勾搭李重焌,可惜挑选晋王府上宫女喜欢的颜色来穿。 那时还是傅嬷嬷连夜为她改衣裳。 甄华漪道:“傅嬷嬷,这件改改腰身……” 她话音未落,忽然想起傅嬷嬷已经不在宫中了。 前些时候,她求杨七宝设法将傅嬷嬷和玉坠儿送出了宫。 她已自身难保,只盼着不要牵连更多的人。 到了晌午,甄华漪起身前往凤仪殿赴宴。 才下轿撵,凤仪殿外三五一群的妃嫔停止了说话,齐齐向她行礼。 “淑妃娘娘万安。” 甄华漪笑着请她们起身,但没有多余的精力与她们寒暄,只扶着宫女的手走进了殿内。 身后隐约有议论,她并不在意。 一个婕妤说道:“听闻淑妃自矜孤傲,果真如此。” “倒是生得极美,这幅容貌又是这个性子,也难怪在宫里几起几落了。” 一进凤仪殿,就见满是杜鹃、荼靡、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宫人将甄华漪引到席上落座,主位是皇后,甄吟霜坐左边,甄华漪的位置在皇后之右。 席间宫女送来了果酒,甄吟霜提议行酒令,甄华漪小心应对,次次都躲过了罚酒。 “妹妹,”甄吟霜忽然对她举起了酒杯,“自你晋淑妃后,我们姐妹两人倒是没有一起聚聚,这一杯敬你。” 甄吟霜看着甄华漪举起酒盏,以衣袖遮面,饮完了酒。她捻起酒盏示意,杯中已空。 甄吟霜微微皱了眉。 酒过半巡,李元璟姗姗来迟。 众妃嫔一一行礼,李元璟来到皇后身边,请大家一同落座。 李元璟坐下后,视线扫了一眼甄华漪。 她今日穿着一身莲青色襦裙,更显温婉端丽,他觉得她模样温柔了许多,这些时日,应当是有所改进。 若她乖巧听话,他愿意给她淑妃的体面。 李元璟来后,席上气氛更热烈,妃嫔们之前关门闭户,只是怕触了皇帝霉头,今日皇帝兴致高,她们自然欢喜。 正热闹的时候,甄吟霜忽然用手指抵了一下额头,身子晃了晃。 李元璟忙扶住她:“贵妃,你怎么了?” 甄吟霜回答:“许是多饮了酒,有些发晕。” 李元璟于是扬声命人唤太医。 甄吟霜病歪歪倒在李元璟身上,忽然抬起眼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也正在看她,猛然间出了一身冷汗。 甄华漪失手跌落了酒盏,酒污沾满了衣裙,她对皇帝皇后告罪,起身去更衣。 甄华漪更衣完毕,没有回到席上,而是差遣宫人告一声罪,便扶着宫女的手,回到了绿绮殿,一路上她手脚发冷。 她回忆起甄吟霜看她的那一眼,还有行酒令之时,甄吟霜多次刻意的试探。 甄吟霜逼她喝酒,是为了看她的反应,虽然她都小心应对了过去,但甄吟霜依旧故意叫来了太医。 若她不及时离开,甄吟霜恐怕会让太医来为她把脉。 甄吟霜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但她很难招架,幸好,她将傅嬷嬷和玉坠儿提前走出了宫。 甄华漪刚回到宫中,忽响起太监传报声,李元璟和甄吟霜一同过来了。 “妹妹中途离席,莫非是身子不适?这段时日,妹妹日渐消瘦,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位黄太医医术了得,我特意请他过来帮妹妹也瞧瞧。” 甄华漪刚刚紧张了一场,又吹了一路冷风,的确有些不适,她歪在美人榻上,撑着腰肢起身,鬓发松乱,面色苍白。 她扫了一眼面前三人,身上彻骨冰寒。 她已经瞒不住了。 她挤出笑来:“劳烦姐姐费心,我一切都好。” 她起身要下榻向李元璟行礼,李元璟一手按住了她:“你身子虚弱,不必多礼。” 他收回手,发觉她瘦似花枝,顿时生出一股怜爱,她身上的灰败气息散去,只剩下柔弱可怜。 李元璟想,他们之间只是误会而已。 他从前不知她在意他。 她如今不晓他已经消除了误解。 他再也不会让她困在北苑那种地方了。 她如今身子骨太差,这样不好,他想要她为他诞下一个孩儿,虽做不得太子,但足以做一个尊贵亲王。 李元璟看了一眼黄太医,黄太医半躬着身子,来到甄华漪跟前为她把脉。 寝殿极为安静,甄华漪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黄太医沉吟片刻,一脸喜色跪下:“恭喜陛下,恭喜淑妃娘娘,娘娘有喜了。” 他道完喜,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寻常,他抬眼偷瞧,却见皇帝面色黑沉如水,而淑妃则垂着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半晌,他听见皇帝沉声问道:“谁的孽种?” 柔弱温顺的淑妃这样回答:“自是李氏血脉。” 寝殿内似乎有人失手跌落了茶盏,一阵哗啦啦的碎瓷声响。宫人看见黄太医连滚带爬,随后甄贵妃神色压抑走了出来。 甄吟霜心中发冷。 她本以为揭开这件事会感到畅快,但李元璟在对甄华漪暴怒后,突然冷冷看了她一眼。 他发现了,她是故意让他知晓。 她心中的阴暗再一次在李元璟眼中无所遁形。 * 李元璟走出绿绮殿的时候,虽是神色平静,但细看他眉眼之间仿佛有风雷涌动。 王保全和杨七宝等随他进了绿绮殿的太监都死死低着头,不敢惹起分毫注意,唯恐李元璟想起了他们这些知道皇家密辛的人,愤怒之下下令将他们处死。 他回到清思殿,命人去查甄华漪失踪后的行踪。 案卷摆在他的跟前,他紧握住拳头,手指指节发白。 甄华漪和……李重焌!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李重焌这三个字,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犹如黑云压城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的这位胞弟,先夺洛阳,后取函谷,剑锋直指长安。 而他的淑妃,竟不知何时,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和他的胞弟,这个乱臣贼子勾搭上了。 李氏血脉……李氏血脉、果真是李氏血脉! 李元璟气急之下,喉咙 一阵腥甜,竟是呕出了一口黑血。 他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有些扭曲地对杨七宝说道:“去将淑妃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弄死。” 杨七宝一个激灵,浑身发冷,他深深躬着腰:“是。” 杨七宝带着圣旨和落胎药来到了绿绮殿。 李元璟为了皇家脸面,并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因此绿绮殿宫人大多不知皇帝为何发怒,显得惴惴不安。 宫人见杨七宝来,还在小心试探:“杨公公,淑妃娘娘是怎么惹怒了圣上?” 杨七宝冷下脸来:“不该打听的东西不要乱打听,知道得多,反而死得快!” 宫人一僵,忙呐呐称是。 杨七宝走进了寝殿,寝殿门窗紧闭,尤为昏暗。 他听见甄华漪的声音低柔地响起:“杨公公前来,是赐我毒酒或是白绫?” 杨七宝依旧恭敬:“奴婢奉圣上旨意,请娘娘喝下这碗落胎药。” 帷幔里的人久久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一只瘦白的手破开帷幔。 甄华漪手上一重,那碗堕胎药落在她的手里,她心中一痛,手指指腹用力到发白。 杨七宝突然从她手中夺走了这碗药。 他将落胎药悉数倒进了花盆里。 杨七宝紧张激动到有些颤栗,他说道:“奴婢全家的性命都在晋王殿下的手中了,奴婢赌这一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点不正常地亢奋起来:“晋王兵强马壮,奴婢赌他能攻入这长安城。” 他用力握住甄华漪的袖子:“娘娘,奴婢的身家性命就全部交到你手上了!” 杨七宝双手捧着一只黑木匣子回清思殿复命,王保全觑他一眼,看见他浑身都在发抖。 王保全暗想,杨七宝之前对绿绮殿殷勤,现在好了,压错了宝吧。 他问道:“你拿的什么东西?” 杨七宝牙齿磕磕地响:“淑妃肚子里的。” 王保全捏着鼻子跳开:“快拿走快拿走,别把清思殿弄晦气了。” 李元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目光落在杨七宝手上沾血的匣子上,而后一声不吭转了身去。 绿绮殿自此被封了宫门,不许进出。宫人看绿绮殿失宠,于是开始怠慢起来,克扣起来肆无忌惮。 好在有杨七宝暗中接济,日子倒能挨过去。 绿绮殿与世隔绝,不知宫中消息,对宫外更加一无所知。 过了大约有一个月,清思殿来人送来了一条白绫。 面生的太监一脸不耐烦,他紧张看着外头,似乎有急事要办:“淑妃,圣上赐你自尽,快快了断吧,不要浪费时间。” 太监将白绫送到绿绮殿的时候,隐约像是能听见兵卒的呼喝声,他疑心自己是太过焦虑。 他心慌意乱,只想赶紧办完差事交差,于是催促道:“淑妃,快些了断吧。” 绿绮殿宫人皆面色惨白,齐刷刷盯着太监手中的白绫。 影影绰绰的帷幔中,淑妃慢慢直起身来,宫女忙为她在身后垫上一只引枕。 隔着帷幔,隐约可以瞧见她艳若桃李的面容,太监暗道一声可惜了。 虽生得貌美无双,可偏偏不得皇帝爱幸,最终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宫女聚在甄华漪身边,开始戚哀地哭了起来。 甄华漪半躺在榻上,用手轻抚了小腹,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得到什么。 不甘就此丧命,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的父亲。 李重焌如今在哪里。 一个月前,他抵达洛阳,起兵威逼长安,如今他在哪里?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李元璟终究舍不得她死,所以在一个月前,只是赐给她落胎药。 好在有杨七宝帮忙,将一只死猫撞进匣子里,混淆视听,让李元璟以为,她已经落了胎。 他在暴怒之时都没有让她死,为何在这时候…… 甄华漪看向太监,温和问道:“敢问公公贵姓?” 太监不耐烦说道:“姓钱。” 甄华漪道:“钱公公,晋王已经打进了长安?” 钱太监大惊失色:“胡言乱语!” 甄华漪紧攥衣带的手指悄悄松开,素白的手拨开帷幔,她直直看向钱太监:“钱公公,快些逃命吧,还有,趁早安置家人。” 钱太监感到羞怒,明明是一个失势的妃嫔,竟还有闲心劝他逃命,劝他安置家人,这明明是诅咒他。 甄华漪道:“钱公公,我素来与晋王交好,若在你手上丧命,他睚眦必报,恐怕不会放过公公,甚至祸及家人。” 她一番话唬得钱太监牙齿直打磕。 他是听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淑妃在围猎途中失踪失了身,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才失了宠。 莫非,她腹中的是…… 钱太监感觉手上握着的并非白绫,而是烫手山芋。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白绫,但钱太监却如惊弓之鸟般,退后了一步。 钱太监感到身后被拍了一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晋……晋王殿下……” “小钱公公,你在叫谁?”身后的声音稍显阴柔,钱太监一回头,看见是杨七宝。 钱太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杨七宝说道:“把白绫给咱家,你也能交差了,快走吧。” 钱太监略一犹豫,还是将白绫放到了杨七宝的手上。 钱太监惯性将皇帝圣旨当做天大的事,虽然隐约察觉到宫中要有大事发生,却也不敢不听皇帝的话。 但杨七宝将差事揽了过去,这事就算和自己没关系了。 钱太监松了一口气,走出绿绮殿,看见众人都在东逃西窜,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跑了起来。 绿绮殿内,杨七宝随手将白绫一掷,对甄华漪说道:“娘娘,快随奴婢出宫。” 杨七宝的动作堪称忤逆,这也更证实了,宫中已经翻天覆地。 甄华漪看着委然落地的白绫,紧张问道:“莫非是晋王已经攻入皇宫?” 杨七宝道:“似乎是有人攻进了丹凤门,但奴婢也分辨不出,或许是晋王,或许是贺兰相。” “贺兰相……”甄华漪的心微微一沉。 杨七宝道:“奴婢打听到,贺兰相想要抓住娘娘,当做和晋王谈判的筹码,若先来绿绮殿的是贺兰相,就遭了。娘娘,宫中不安全,奴婢带您出宫。” 杨七宝急着去扶甄华漪的手臂,甄华漪却依旧坐在榻上没有动。 杨七宝一愣:“娘娘不信奴婢?” 宫中生乱,她的这条命许多人都想要。 甄华漪的目光落在了杨七宝身上。 他从前迎高踩低,后来奉了李重焌的命令处处照拂于她,杨七宝这个人,只讲利益不讲感情。 他背叛过李元璟,转头投向李重焌,这种事他得心应手。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转投他人也是可能的。 但正如杨七宝所说,留在宫中,恐怕贺兰恕会比李重焌更快进宫。 罢了,赌这一回。 甄华漪说:“杨公公,我信你。” “我信你总能判断时局,选一条最正确的路。” * 李重焌大军来得出乎意料地快,还不到五月,竟已经攻入了长安。 在此之前,贺兰恕集合各路大军,与函谷关与李重焌大战,结果惨败,一路仓皇西逃。 自此之后,李重焌大军所向披靡。 贺兰恕隐瞒了战况,直等到李重焌兵临城下之时,李元璟恍然发现,自己败局已定。 李元璟放下手中的战报,其实早已不必再看了。 他站起身,说道:“送一条白绫到绿绮殿,让淑妃自尽。” 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呼喊声,甚至能闻得到硝烟的刺鼻气味。 清思殿宫人都还镇定,但依旧有些强撑的味道,他目光远眺,看见清思殿前的殿庭,宫人都在仓皇逃窜。 李元璟闭上了眼睛,许久后睁开,他突然间觉得很累。 他道:“请贵妃过来。” 甄吟霜此时正呆坐在妆台前,不知所措。 她从未料到李重焌真的能有反攻长安 的那一天,这么快,这么近。从前的殚精竭虑,从前的种种谋划,竟都成了笑话。 她才过了区区六年的好日子。 上天为何总是如此待她不公。 不安之时,她抓起了手边的一面鎏金团花纹铜镜,她在铜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颜。 她用力握住铜镜的手柄,略显癫狂地想着,她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再从甄华漪的手中抢一回李重焌。 对,为什么不行呢,位高权重的男人不会拒绝拒绝主动的美人。 她用手指擦了擦铜镜,想要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耳边再次响起母妃的声音。 “为什么生得不美。” “住嘴!”她吼了出来,面色狰狞,不见半分平日的温柔。 她扯着袖子,一次又一次地擦拭镜面。 为什么这么平庸,为什么这么平庸! 她突然尖叫一声,铜镜应声跌落到了地面。 凤仪殿也同其他宫室一般,许多宫人都已不见踪迹,零星几个宫女站在寝殿内,看着甄吟霜疯狂的模样,都吓得瑟瑟发抖。 正在这时,太监过来传话,请贵妃移步清思殿。 甄吟霜愣愣看着跌落在地的铜镜,似乎回过神来,她面色平静地对宫女说道:“梳妆。” 去往清思殿的路上,甄吟霜遇到了许多溃逃的宫人,她神色如常地穿过,缓步行至清思殿。 清思殿似乎有浓烟飘出,甄吟霜凝神看了片刻,以为是自己精神紧绷的错觉。 她走到殿门外,太监却只是推开了门,自己竟往后缩了回去。 甄吟霜心中疑惑更甚,她走进殿内,重重帷幔中,灯火摇曳不停。 殿内不知为何有大风,帷幔鼓动不止,她用手拨开帷幔,发觉里面并非是灯火,而是明火。 甄吟霜心中害怕,不敢上前一步。 李元璟在书案后对她伸手:“贵妃,过来。” 甄吟霜想逃,往后退了一小步,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无路可逃。 她戚哀地笑了一笑,认命般地走上前去。 她凝望这个她极度依赖,又盛宠她的男人。 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开始不过是为了能过得更好,她费尽心思从甄华漪手中抢走了他。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温柔、顺从、全心全意爱他。 她便一直以这幅面目示人,真或是假,假亦是真。 她开始嫉恨接近他的女人,对甄华漪也尤其防备。 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甄华漪向他低头,这种感情,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爱”。 就像她的“爱”就是像藤蔓圈着大树一般,是扭曲,是占有。 是爱吗?或许吧,却掺杂着太多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甄吟霜走到了李元璟跟前,李元璟向她伸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拉着她坐下。 他对甄吟霜说:“贵妃,朕在拟最后一道圣旨。” 甄吟霜垂下眼睛,看见李元璟在写的,是一道立后圣旨。 “……咨尔甄氏吟霜,久弼朕躬,立为皇后……” 甄吟霜泪水簌簌落下。 李元璟以凤冠为聘,要她一同赴死。 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元璟伸手,将案上的酒壶取来,两只金盏,一只递给甄吟霜,一只留给自己。 毒酒缓缓注满金盏,他捻住金盏,与甄吟霜同饮合卺之酒。 怀疑过,失望过,后悔过,兜兜转转,与他赴死之人,依旧是甄吟霜。 在这份感情变得面目可憎之前,以死亡来写一个忠贞不渝的结局。 如何不算一份圆满。 与所爱之人共赴黄泉,世上再没有这般圆满的事了。 他悄悄放下腰间的匕首,他本担忧甄吟霜不甘殉爱,好在,她虽然浑身发抖,却已经饮尽了毒酒。 这样便好了。 甄吟霜嘴角溢出了深红的血。 她的目光落在了立后诏书上,而后双手抚上李元璟的脸。 玉奴终不负东昏。 她情深,他义重,如何不是一段佳话。 真幸福啊…… 火势越来越猛,一声巨响,清思殿轰然坍塌。 殿外避火的太监宫女都呜咽着跪地哭主,与此同时,装束齐整的黑甲军终于攻入了丹凤门。 第67章 重逢娘娘有喜。 杨七宝给甄华漪找了一身太监的服饰,两人都扮作最普通的青衣太监的模样,同其他宫人一样,忙着往外跑。 杨七宝计划的路线是穿过光顺门,经过集贤院,从日营门出宫。一路顺顺当当,可刚出日营门,却被人迎面拦下。 甄华漪抬头一看,贺兰璨勒住缰绳,低着头正在看她。 他道:“甄娘子,长安城内不安全,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杨七宝惊声道:“贺兰郎君!” 他悄悄对甄华漪说:“娘子快跑,我扯住他的马。” 甄华漪却越过他,对贺兰璨道:“那便多谢郎君了。” 逃是逃不过的,杨七宝是个文弱的太监,她又怀着身子,怎能跑得过贺兰小将军。 赌了一次,便再赌一次吧。 上回逃难途中她与李重焌在一起,这件事贺兰璨为她向皇帝隐瞒了,想来他对自己是抱有善意的。 杨七宝还在劝阻:“甄娘子,他怎会违背父亲的命令,你这是羊入虎口。” 贺兰璨弯下腰,一把将甄华漪揽上了马背,他倨傲说道:“杨公公,再不跑,我就不客气了。” 他抽出腰间的刀,杨七宝忙捂住脖子,跺着脚跑远了。 贺兰璨低头看着甄华漪,温柔说道:“坐稳了。” 甄华漪转头笑道:“多谢贺兰将军,说起来,将军是晋王殿下的好兄弟,我腹中的孩儿还要叫你一声叔叔。” 贺兰璨笑容隐去:“坐好了。” 甄华漪暗叹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敢笃定贺兰璨会偏向李重焌,她想要唤起贺兰璨和李重焌的兄弟情谊,但贺兰璨却反应平平。 莫不是赌输了? 她又想起,贺兰璨除了将李重焌当做兄长,他还把李重焌当姐夫,他极为敬爱的姐姐贺兰妙法的丈夫。 怎将这件事给忘了。 这样一想,她方才的话几乎是挑衅了。 她顿时一阵后怕。 贺兰璨低头,看见甄华漪面色苍白,他拉住缰绳,体贴问道:“骑马不舒服?” 甄华漪摇了摇头,不敢多言。 贺兰璨却停下了马,将她抱了下来。 他道:“弄一架马车过来。” 甄华漪坐在马车上,一路上并不敢放心,她一直悄悄撩开车帘一角,细细记下沿途建筑。 顾忌着贺兰璨就在旁边,她不敢留下记号,她深觉可惜。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方小院前停了下来。甄华漪略微放心地想,好在不是贺兰府。 贺兰璨将甄华漪送进院中,简单交代了婢女几句话,对甄华漪说道:“军务繁重,我先走了。” 甄华漪叫住了他:“贺兰将军,”她犹豫问道,“晋王到了何处?将军是在和他对战?” 贺兰璨摇了摇头,有些苦涩笑道:“甄娘子你多虑了,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父亲不会与晋王交锋,贺兰家一向很会审时度势。” 他拔出腰间的刀,看了一眼,又按了回去:“我只是一 个上不了战场的将军罢了。” 他说完,转过了身,匆匆离开了。 甄华漪心中有了数,贺兰恕明面上没有和李重焌撕破脸,之前两军对垒,不过是奉旨行事。 但贺兰恕暗地里想要抓住自己,作为和李重焌谈判的筹码。 就是不知道,贺兰璨将她带到这小院,是否是贺兰恕的主意。 甄华漪情愿相信,贺兰璨仅仅是为了保护她。 贺兰璨从小院离开,他走到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往日繁华熙攘不见,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黑甲军。 贺兰璨好几拨黑甲军拦下,他一次次出示晋王府令牌才得以顺利通行,即便如此,黑甲军依旧频频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 贺兰璨心中暗叹,这便是晋王亲军,难怪所向披靡。 正走神的时候,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来人勒住缰绳,马匹放慢了步子,却依旧没有停下。 贺兰璨抬头,看见李重焌手握缰绳,骑在马上。 贺兰璨浑身一凛,拱手道:“殿下。” 李重焌眼下青黑,神色有重重的疲意,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但却有极锐利的光芒,宛如利刃出鞘,让人不敢逼视。 他似乎在紧急之中停了下来,特意抽下时间对贺兰璨说道:“贺兰,城内动乱,她若在你那里,我便安心了,好好照料她。” 他匆匆说完,就策马疾驰而去,他身后黑甲军紧随而上。 贺兰璨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他抢走甄华漪的事,李重焌都看在眼中。 李重焌忙于攻占长安城,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趁虚而入,颠倒乾坤。他不能分心,便将甄华漪交给了自己。 于李重焌而言,自己这里对甄华漪最安全。 安全吗? 他明明是贺兰恕之子。 还对甄华漪抱有某种想法。 贺兰璨回到小院中,甄华漪听见外间的声响,忙应了出来。 贺兰璨看见她蹁跹而至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甄华漪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问道:“贺兰将军,晋王殿下如何了?” 贺兰璨回神,苦笑说道:“晋王已入长安,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甄华漪眸子里的担忧渐渐褪去:“这便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欲言又止。 贺兰璨想,她大约想问,她在宫中消失,晋王为何不找她。 贺兰璨知道理由,但他不太想告诉她。 贺兰璨每日都会回到小院,甄华漪总是会问他晋王的消息,问到最后,她总是有些怅然。 贺兰璨知道,她依旧想问晋王为何不找她,或许这几日,她渐渐没了信心,只想问一句,晋王可否提起过她。 但就连这句话,她都不敢问出口了。 甄华漪问完长安城内的消息,一时有些走神,贺兰璨便起身道别。 甄华漪有些羞赧,她站起来,将贺兰璨送至门口,颇为诚挚说道:“多谢贺兰将军这几日的照料,我总是有些精神不济,若有怠慢,将军勿怪。” 贺兰璨道:“不碍事。” 甄华漪笑道:“将军真是好人,想起从前我同将军还有过龃龉,大约是我从前不够稳重。” 贺兰璨也笑:“是吗?” 送走贺兰璨,甄华漪回到了房中。 天色渐渐暗了,她点亮灯盏,看着摇曳的火光,她双手托着腮,幽幽叹了口气。 李重焌进入长安城已有三日,他不曾来见她,也没有只言片语留给她。 莫非他已经忘了她? 甄华漪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凉意,起身披上一件衣裳,才觉得暖了过来。 他忘了她,其实也说得通。 他们两人,说到底其实只是露水情缘。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元璟。 甄华漪的手轻轻搭上了小腹。 就算他忘记了她,她也不后悔千辛万苦留下这个孩子。 这是她的孩子,与他无关。 * 贺兰璨这次回到院中,甄华漪没有出来迎他。 他走到甄华漪的屋子前,侍女指向了花园,告诉他甄华漪去了那里,贺兰璨便一路寻了过去。 他看见甄华漪正在驻足看花,便隐到了树丛后去,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在看人。 煞风景的是,这时候有侍女在胡乱议论起来。 “郎君将甄娘子藏在府上,莫不是瞧中甄娘子好容貌,要让她做外室?” “你却不知晓内情,我听说呀,这甄娘子是晋王的女人,郎君是奉相爷命令留下她,好要挟晋王。” 贺兰璨听得面色发黑,忍不住走了出来要喝止住这些饶舌的婢女,但甄华漪却先他一步走了出来。 婢女大惊失色:“甄娘子。” 甄华漪冷声道:“贺兰郎君为人正直,连我一个外人都知晓,你们是贺兰府的婢女,竟这般揣测郎君?” 婢女矮着身子道:“奴婢知错。” 这是贺兰府上的婢女,甄华漪也不会刻意为难,点了头示意她们离开,她们便小跑着走开了。 贺兰璨又隐入了树荫中。 为人正直? 他的笑容略带讥讽。 李重焌觉得他这里安全,甄华漪说他为人正直。 他是这样的人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初得知晋王造反,父亲领命平乱,他心里颇多挣扎,只因晋王是他自幼敬仰的兄长,他不想父亲和晋王刀兵相见。 现如今,是晋王攻占长安,父亲成了手下败将。 贺兰一族和晋王站在了对立面,晋王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贺兰一族的下场可想而知。 可晋王入长安,对他依旧信任。他被夹在在父亲和晋王之间,挣扎不休。 他将甄华漪藏在院中,是为了贺兰一族,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或是全然出于好意。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 贺兰璨消失了两天没来见甄华漪。 这两日,无需经过贺兰璨,甄华漪也知道了李重焌的最新消息。 新皇登基。 这件事传遍天下,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也传到了小院婢女的口中。 甄华漪听见这个消息后,彻底为李重焌放下了心。 却又忍不住红了眼圈。 李重焌入主皇宫后,若有心,就会知道她已经消失在了绿绮殿,他若对她有旧情,就会派人来找她。以李重焌的手段,找到这小院简直易如反掌。 可她在这小院中安静度日,可见李重焌压根没有找她。 她渐渐相信,他是忘记了她。 天已经黑了,贺兰璨提着一壶酒来找甄华漪。 甄华漪知晓这有些不妥,但见贺兰璨神色郁郁,还是同他一同围着圆桌坐下。 贺兰璨边倒酒边问她:“甄娘子,你不害怕吗?” 怕? 她摇了摇头。 甄华漪想,她经历过很糟糕的事,大约不会再轻易害怕。 贺兰璨笑着道:“不怕当今圣上抛弃你?” 甄华漪一怔,皱着眉头,愁眉不展说道:“我会伤心,但不会害怕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贺兰璨莫名心口一堵。 他知道她的经历,从千娇万宠的公主,跌落成低贱的奴婢,从高朋满座,到死伤亲友。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有百般说不出的滋味。 贺兰璨发现,即便如此,她从未有过愤懑,从未有过阴暗。 她只是在好好活着,单就这一点,千难万难。 他如今正在经历这些,像是跌入了地狱,沾惹了满身晦暗。 贺兰璨问道:“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甄华漪看了他一眼,道:“不,尽管你看起来有些浑,但你是个君子,不然你怎会和当今圣上是朋友。” 贺兰璨笑出了声,好半天,他停住了笑,直直看着甄华漪:“甄娘子,你错了。” 他说:“你记得去年围猎时你惊马的事?那是我做的手脚。” 他厉色说道:“当时我本要将那只箭射入你的心口。” 他情绪激动,甄华漪有些惊惶地看着他。 贺兰璨拽着甄华漪的手腕:“我让你住在这里,也不是日行一善,我只是见色起意,想要你罢了。” 他道:“我自然会将你送到父亲手中,用你来保全贺兰一族。” 他松开手,颓然道:“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贺兰璨等着甄华漪嫌恶地躲开,或是惊叫着跑开,或许那样,他就会心安理得地做他口中说的那些事。 但甄华漪却为他斟满了酒:“贺兰璨,你只是太累了。” 看着贺兰璨饮了两盏酒,她按住酒杯,唤来婢女:“扶郎君回去歇息。” 贺兰璨离开之际,悲哀地想到,他果真是这对夫妻口中的大好人。 走在庭院中,仰头看了一眼溶溶月色,他感到一阵冷风吹到身上,酒劲尚未上来,就被吹醒。 巷子里有几声犬吠,接着是齐整的脚步声。 院门被推了开,黑甲军黑压压地走了进来,当中一人身披黑色大氅,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也没有看贺兰璨一眼,贺兰璨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甄华漪倚 着门框,怔怔站着。 李重焌满身肃杀顿然收敛,他伸出手,笑道:“漪漪,来。”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重焌伸手对她说:“来。” 但甄华漪一时间情怯。这几日里她想了很多,有关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他们两人之前隔着千山万水,连情深也难以填补,更何况,甄华漪怀疑,他们两人并不情深。 她略一犹豫,李重焌笑容顿僵。 他身后的黑甲军犹如树木一般,一动不动,气势凛冽。 甄华漪察觉到气氛突变,她回过神来,却瞧见贺兰璨僵硬地朝着李重焌跪了下来。 甄华漪一愣,突然想起来。 李重焌已经成了皇帝了。 皇帝这个身份,会让一个人大变模样。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李元璟,都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成了一个高高在上,操弄生死的“皇帝”。 李重焌如今也成了皇帝。 她应当为他高兴,从此以后,他再无需忍受羁绊,天高地阔,随心所欲。 她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畏怕。 她没有走过去,而是低垂下了头,膝盖一弯,学着贺兰璨的模样,僵硬地行礼。 但李重焌却大步走了过来,在她跪下来之前,大力揽住了她的腰,他咬牙切齿道:“你要故意与我生分吗?想都别想。” 李重焌“押”着她坐进了马车里。 甄华漪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匹没有带人的马,小心问道:“你不去骑马?” 李重焌抱紧了她的腰,将脸埋入了她的发丝中,深吸一口气,叹息道:“漪漪,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睡个整觉了。” 他语气黏稠,困得像是在撒娇。 甄华漪一时间感到了心疼。 是她太过患得患失了,这段时间乾坤未定,他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该怪他。 甄华漪双手抱住他的背,缓缓收紧,霎时间感到心安。 耳边响起李重焌均匀的呼吸声,就这么一点儿时间,他竟然已经睡着,甄华漪哑然失笑。 马车一路行进宫里,周围跟随的都是黑甲军,他们甲胄精良,腰间的令牌彰显他们的身份,新皇近卫。 守卫不敢多言,一路放行。 清思殿已经烧毁,李重焌将昭明殿作为寝宫歇息。 马车在昭明殿前停下,钱葫芦走上前来,拉开车帘,见了伏在甄华漪肩头睡觉的李重焌,显而易见地一愣。 他和甄华漪对了一个眼神,甄华漪琢磨着,仿佛是在恭喜她? 李重焌在甄华漪脖子上磨蹭了一下,语气沉沉:“到了?” 钱葫芦老脸一木,移开眼神,他听见甄华漪语气温柔地说道:“到了,快醒醒。” 李重焌却是按住她的后脑勺,开始在她脖颈之间纠缠起来。 外人还在,甄华漪脸红着挣扎,像是在安抚一只亲昵的大犬:“钱公公在呢。” 李重焌立刻停了下来,他坐直起身,将甄华漪挡在身后,不满地盯着钱葫芦,钱葫芦立刻满头冷汗。 甄华漪在李重焌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李重焌揉了揉额头,牵着甄华漪走下马车。 刚到昭明殿,就见张固和卫离急着走过来找李重焌议事,李重焌匆匆将甄华漪交给钱葫芦,交代他好好伺候着,便脚步匆忙离开。 钱葫芦眼尖,看出甄华漪脸上有一丝对未来的不安,忙安慰道:“娘娘勿忧,这么多天了,陛下整宿整宿地熬着不睡觉,睡不得,也睡不着,还是在娘娘身旁,他才睡了一刻钟,足见他看重娘娘。” 甄华漪笑了一下,说道:“钱公公莫要叫我娘娘了,我如今不是淑妃了。” 李元璟匆忙将她赐死,如今又是新朝,这样的尊称,她担待不起。 钱葫芦却笑着道:“早晚都是了,不差这一句。” 甄华漪这才明白过来,钱葫芦称呼的,是李重焌后宫的“娘娘”。 甄华漪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她在李元璟宫中的时候,并不在意位份,后来想要与李重焌私奔的时候,也不曾考虑过名分。 但如今,这个现实缓缓压了下来。 她恍然发现,自己俗不可耐,同旁人一样,也在意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甄华漪在李重焌寝殿等了许久,都不见李重焌回来,她有些犯困,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钱葫芦见了,忙唤宫女来伺候甄华漪洗漱歇息。 甄华漪推拒:“这是圣上寝宫,不得留宿,钱公公带我回绿绮殿吧。” 钱葫芦想,绿绮殿是先帝淑妃的宫苑,这“绿绮”二字,似乎还有什么故事,若是日后让圣上知晓了,醋性大发,只怕会他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寝宫不让妃嫔留宿,但留的是这一位啊。 钱葫芦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自作主张将她留了下来。 甄华漪拧不过钱葫芦,她实在困得不行,只得在寝殿的小榻上睡了下来。 许是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甄华漪睡得安稳。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将她轻轻抱了起来,而后她被安置在更为暖和柔软的地方。 她的手指被怜惜地含住,濡热的感觉顺着手指、小臂,一路向上。 她身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又一点一点被人吃了进去。 浑身暖洋洋的,她一动也不想动。 李重焌虽疲倦,精神却异常亢奋起来。他只披着一件里衣,胸腹和腹肌大片大片地敞开。 他许久没有近甄华漪的身,只亲了亲她手指,那笼罩全身的阴冷血气便一丝丝抽离他的身体。 原来这便是温柔乡。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这一路,他并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从洛阳到长安,他仿佛经历了一个长长久久的黑夜。 他并非没有仿徨退缩的时候,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强压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 直到此时,他才心安。 他迫切想要拥她更紧,心中冲动难言,他却只是耐心又怜惜地亲着她,看她雪白的肌肤上渐渐透出粉红。 李重焌无奈地发现她还没有准备好。 甄华漪轻吟着,睁开水汽氤氲的双眸,她撑着身子起身,迷茫地看先眼前的人。 她刚一起身,李重焌就捏着她的唇瓣,覆着她吻了下去。 甄华漪迷迷糊糊地忘记了她要做什么,渐渐陷入李重焌的气息中。 甄华漪猛地推开了李重焌。 李重焌愕然地看着她。 甄华漪急起来,舌根发痛,那里也痛,她闭上眼,皱眉忍了许久,缓了过来,她又气又恼:“我腹中已有孩儿,你这莽夫。” 李重焌呆滞住,半晌后,他眼底红丝更红,却小心翼翼问道:“是他逼迫你?” 他艰涩说道:“无妨,你的孩儿,我会视若己出。” 甄华漪快要气死:“没有旁人,只有你,莫非你敢做不敢当?” 李重焌听罢,按捺不住狂喜:“是逃难的那一回?” 接着喋喋不休起来:“大夫可曾看过,孩子可好?可曾闹过你?” 甄华漪忍了又忍,道:“陛下,说正经话的时候,可否退出来,穿好衣裳?” 大半夜里,昭明殿开始闹腾起来。 值班的太医正在陷入梦乡的时候,被太监匆匆叫了起来。问到是要去昭明殿问诊,太医穿衣裳的时候都有些哆嗦:“莫非是圣上…… ” 皇帝刚刚即位,先皇一党有的是人想要杀他。 太医一身冷汗的赶到昭明殿的时候,得知是为住在昭明殿里的甄娘娘诊脉。 他大松一口气。 寝殿中,御榻垂帷之后半躺着一名女子,太医不敢多看,请女子伸出手把脉。 皇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到压力异常。 脉象很简单,甄娘娘已怀孕四月,但太医惯常在宫中行走,免不得想深了一些。 这甄娘娘睡在御榻之上,实在是殊宠,但听闻甄娘娘是先帝妃嫔,而当今圣上才回到长安不足半月。 太医浑身都在冒冷汗,心里走马灯一样地想过所有的事,而后沉重说道:“陛下,娘娘有喜。” 李重焌心情激动,却压抑着只是板着脸,他问道:“脉象一切都好?” 太医回答:“脉象强健。” 甄华漪还在计较李重焌误会她怀旁人孩子的事,故意问道:“几月了?” 太医浑身一凛,他偷眼看到皇帝瞟了甄娘娘一眼,还无奈摸了摸鼻子。他捉摸不透其中的机锋,只冷汗淋漓,伏下身说道:“已有四月。” 他说完,只感到力竭,等待皇帝震怒。 但皇帝只是忙着说:“开几个养胎的方子,送过来朕一一过目,这一胎要母子平安,不然朕唯你是问,回去吧。” 太医松了一口气,走出昭明殿,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寝殿内,依旧暖意融融。 李重焌站在帷幔外看她。 甄华漪若无其事地挪到了榻边,伸出脚来勾鞋,他依旧没动,但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脚上,隐约似有火星子。 甄华漪身子一僵,忙将腿缩回了裙下。 “要去哪儿?”他沉沉问道。 “我困了,想要回宫歇息。” 李重焌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将她直往后推,顾忌她有身子,动作虽蛮横却很知轻重。 他也上了榻,伸手一拽就将她团进了怀里。 “做……做什么……”甄华漪期期艾艾问道。 李重焌按着她的腰去触他:“相思之痛尚未解。” 甄华漪瞬间脸颊涨红,说道:“我还怀着身子呢。” 李重焌笑而不答,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自是有别的法子,他看过这样的书。 她红着脸闭上眼,却觉兰麝气息打在她呼吸间。 偏那人还不住地唤她:“漪漪,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他说, “漪漪,看着我。” 第68章 作画越来越过分的行径。 夜里,昭明殿要了一回水。 甄华漪身上都弄得乱糟糟的,小衣成了湿哒哒的一团,皱皱的,被李重焌随手丢到了榻下。 李重焌不假手他人,殷勤给甄华漪擦身,又兑了一碗温水给甄华漪漱口。 甄华漪泫然若泣:“不许再这样作弄我。” 李重焌哄了又哄。 甄华漪推开他,要起身,李重焌问:“去哪里?” 甄华漪顿了顿,绿绮殿如今还是她的住处吗? 甄华漪问道:“我往后住在哪里?” 李重焌道:“自是这里。” 甄华漪拧着眉,觉得李重焌的回答太敷衍。 住在昭明殿,僭越不说,又是以什么身份呢? 李重焌缠手缠脚地搂住了她,甄华漪无奈,不再多问,钻进了他的怀里。 昭明殿灯亮到两更,长乐殿亦是。 贺兰太后双眼通红,她坐在罗汉床上,形容枯槁,却面带厉色。 “元璟,元璟……那贱种逼死了元璟!” 宫人瑟瑟发抖,跪了一地,嬷嬷脸色发白劝道:“太后娘娘,这种话莫要再说了,您要为贺兰一族想想啊!” 贺兰太后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在一日,就不许他动贺兰家分毫。” 嬷嬷松了一口气道:“圣上是孝子,自然不会忤逆娘娘的心意。” 贺兰太后闭眼等那股怒气消退,半晌后对嬷嬷道:“将大皇子抱来。” 小婴儿一无所知,睡得正是香甜,贺兰太后抚摸着大皇子的脸,有一丝难得的柔情,片刻后,她的表情又渐渐扭曲。 这是她的亲孙子,是她唯一的血脉,皇帝之位该是这孩子的,却被李重焌那个孽种抢走了。 那孽种果如他的母亲,争抢不属于他的东西,实在下贱! 贺兰太后神色激动,嬷嬷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怕她激动之下弄伤小皇子。 贺兰太后收回手,淡淡问道:“新皇在做什么?” 李重焌夺得长安后,没有对贺兰氏下手,算他有些识相。 如若不然,她会让满朝惶恐,贺兰一氏都没了,他们焉能保全家族? 这群人的力量不容小觑,强如李重焌也要掂量掂量。 但贺兰太后不知怎的,总有些不安,怕李重焌突然对贺兰氏动手。 嬷嬷回道:“圣上将小甄氏接进了宫,宫人打听到,昭明殿今夜要了一回水。” 贺兰太后冷冷一笑,道:“明日将妙法接进宫来。” 贺兰妙法和李重焌本就有婚约,这皇后之位,除她不会有旁人。 贺兰妙法在新皇登基次日后就进宫,引起众人注意。 新皇登基后,人人都盯着他的后宫。李重焌二十出头,后宫里半个女人都没有,无论是以贺兰氏为首的陇西勋贵,以崔王等大姓为代表的河东世族,还是从晋王时期就跟随李重焌的新贵,都铆足了劲,想要在李重焌的后宫抢占立足之地。 贺兰妙法顿时成了众人眼中钉肉中刺。 从前被贺兰太后定下,许给李重焌做晋王孺人的王氏、卢氏两家,便在贺兰妙法进宫的第二天,将女儿送进了太皇太后的万寿殿。 一大早,王卢两家的小娘子前来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和蔼问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 王家小娘子对着太皇太后笑着说道:“臣女闺名文若。” 卢娘子道:“臣女闺名皓月。” 太皇太后一手拉着一个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然后笑着吩咐高嬷嬷去给王文若和卢皓月收拾屋子暂且住下。 万寿殿里的碧云轩指给了王娘子,紫玉阁则指给了卢娘子。 待安置好两个娘子,高嬷嬷回来复命,却见太皇太后并没有方才的兴高采烈,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高嬷嬷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只管颐养天年,本不用理会王卢二家的。” 太皇太后道:“老身盼着二郎早些开枝散叶。” 高嬷嬷跟着说道:“也是呢。” 太皇太后却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贺兰氏做皇后,老身怕宫里平静不了多久,再会起一场风波,还不如在王卢两人中选一个。” 高嬷嬷道:“太皇太后是说,圣上会对付贺兰相?” 太皇太后眼中满是愁,她轻声道:“老身是想起了贺兰阿昙的事。” 高嬷嬷一听这个名字,立刻面色肃然,不敢多言。 贺兰昙,贺兰太后的庶妹,高祖李召的妾室。 李重焌的……生母。 太皇太后缓缓转动手中的佛珠,看着虚空的一点,回忆起从前的故人旧事,高嬷嬷不敢打搅,悄悄退了下去。 李氏一族起于陇西,到了李召父亲这一代,更为兴隆,李召父亲在长安做官,家中长辈做主,娶了世家大族的闺秀,这便是如今的太皇太后。 同是陇西大族的贺兰氏有意与李氏联姻,太皇太后便为儿子李召聘下了贺兰梵——当今的贺兰太后。 但婚后,李召和贺兰梵性情颇为不合,李召甚至写下了休书。 李召在外打仗的时候,贺兰族人为了笼络住他,将族中贺兰梵的庶妹嫁给了他。 太皇太后在李召的信中得知,那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 但之后,贺兰梵被休回到了贺兰家 ,不久,太皇太后便听说,贺兰昙死在了生产这一关。 李召势力渐大,却也越来越依赖贺兰家的支持,休妻并未成功,贺兰梵依旧是李召的妻子,他孩子们的母亲。 李重焌由生母的婢女徐张氏养大,但当李重焌打败北戎名声大噪之时,徐氏满门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口中颂佛之声渐渐急促起来。 她心中一直怀疑贺兰昙及徐氏一家的死因,却为了李家的周全体面,情愿装聋作哑。 人人都说她是个慈爱的太皇太后,她对不起的却是自己的亲孙儿。 * 已到掌灯时分,王文若走出碧云轩翘首往外看的时候,正巧看见了从紫玉阁走出来的卢皓月,王文若对她点了点头,退回了碧云轩。 婢女为她铺好床铺,对她说道:“娘子快歇息吧,奴婢看万寿殿都歇得早,娘子亮灯到太晚,容易太过惹眼。” 王文若有些失落地说道:“入宫一天了,圣上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照理说,应当会赐下赏赐的。” 婢女安慰道:“圣上一视同仁,贺兰娘子那边也不曾得赏,娘子放宽心。” 王文若不再失落,又振奋起来:“你说,圣上会给我和卢娘子什么位份?” 若不是战事耽搁了,她和卢皓月早该嫁进晋王府做晋王孺人了,以晋王孺人身份入宫,怎么也能封上四妃。 那她也不必在今日烦忧了。 但话说回来,若那时就成了晋王孺人,在晋王造反之时,只怕她和王家早就获罪。 王文若还记得,几月前长安人对她和卢皓月的轻视嘲弄。 不过短短几月,那些人又变了面孔,上赶着来讨好王家和卢家。 她必须要爬得高高的,这样才能永远接受那些人的仰视。 * 紫玉阁里,卢皓月吩咐宫人熄了灯。 她却没有睡,心中有着和王文若同样的问题——她的位份。 旁人都说贺兰妙法会是新的皇后,卢皓月却不以为然。贺兰家如今处境颇为尴尬,哪怕贺兰恕身居高位,哪怕贺兰太后坐镇后宫。 贺兰妙法不一定能做皇后。 她和王文若也有一试的机会。 卢皓月在进宫之前,已经从父母那里了解了后宫如今的形势。今日进宫后,她又设法从太监那里探到了最新的消息。 除了她、贺兰妙法和王文若外,宫里竟然存在着第四个女人。 先皇的淑妃小甄氏竟被圣上带进了宫中,前两天夜里,一直在昭明殿侍寝。 卢皓月听闻,那小甄氏生得极美。 不同于她们三人,小甄氏是皇帝亲自挑中的。 她心里蓦地有些慌,仿佛有什么脱离了掌控。 她又摇摇头,小甄氏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 那小甄氏有倾国之色,又有前朝公主和先皇妃嫔的身份,男人图一时新鲜或许会宠爱她,但只要不疯都不会抬举这样的女人。 卢皓月怀着满腔心事,一整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卢皓月和王文若来向太皇太后请安,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下深深的青黑。 * 甄华漪在昭明殿住了两日,这两日里,李重焌白天里忙得看不见人影,却总是在她睡着时来缠她,烦不胜烦。 他嘴里总是哄着她,让她睡不要管他,可他这样作弄,自己哪里睡得住。 昨日夜里,她边哭边哼还发了脾气,依稀记得,自己说不要住他宫里,要去高句丽投奔母后。 他又急又慌,好像在她耳边保证了什么,她却记不得了。 甄华漪起身后还有些倦倦的,钱葫芦便提议说,这季节荷花开得好,不如去太液池赏荷。 甄华漪点头同意了,她倒没觉得什么,钱葫芦却是开心极了,张罗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太液池。 太液池莲叶无穷无尽,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点缀着几朵开得正好的芙蕖,倒是赏心悦目。 甄华漪一边赏荷,一边走到了水榭中,却看见墙上挂了一副荷花水墨花,画地栩栩如生,甄华漪驻足看了半晌,问道:“这是谁画的?” 画画的太监很快被找了出来,甄华漪夸赞了一番,那太监面上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钱葫芦兴致勃勃提议道:“娘娘今日穿戴得好,不如让小林做一幅画?” 反正闲着没事,甄华漪欣然应允。 钱葫芦差遣人在水榭中抬上一面藤面凉榻,又铺上莹润如玉的象牙席,甄华漪侧身坐在凉榻上,看着水榭外的荷花。 帘陇风抖,美人比花更艳。 林太监灵感大发,疾笔涂画,正在描摹甄华漪身形的时候,手中的笔被抽走了。 林太监被打扰到,一下子有些生气,他一抬头,哑然失声,而后反应过来,慌忙跪了下来。 水榭中哗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片。 甄华漪回头,看见李重焌正在面带不满地看着她。 有些……幽怨? 昨夜,甄华漪迷糊之际,透露了心事。 她怪他总是行迹匆匆不见人影。 她还在梦里呢喃着要离开他,去找自己的母后。 李重焌将她死死抱进怀里,告诉她,她哪里也不许去。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并不打算悔改。 他想,大不了将高句丽王妃招来长安常住,量高句丽也不敢争论什么。 今日下了朝,他匆匆赶回昭明殿,想要好好陪一陪甄华漪,但甄华漪却不见踪迹,听杨七宝说,钱葫芦带着甄华漪去太液池赏荷去了。 甄华漪眼巴巴等着他的时候,他有太多的正事要做,但当甄华漪不需要他了,他倒有些说不清的不满足。 他还是情愿甄华漪像夜里那般哼哼唧唧缠着他。 李重焌于是跟着去了太液池。 寻了一路,在一处水榭上看见了她,她坐在凉榻上,侧身看着池中的芙蕖,丰肌弱骨,人比花娇。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下,才看到她面前作画的太监,那太监认真瞧着她,正一笔一划勾勒她的身体。 李重焌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那太监抬眼的时候正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吓得马上跪了下来,带得所有人跪成一片,噤若寒蝉。 李重焌沉着脸说:“退下吧。” 甄华漪侧过头来看他,却见到他的眼神渐渐落在她的唇上,她脸上一红,巴巴看着退去的宫人,也想走了。 李重焌走过来,甄华漪抱怨道:“画都没画好呢。” 李重焌揽她的腰:“我来画。” 甄华漪不太高兴:“小林画得挺好的啊,你倒比不上他呢。” 李重焌眉间一动:“小林?” “就是方才作画的小公公,”甄华漪说完,狐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小林画得比你好,你生气了?未免太小气了。” 李重焌哂笑:“不生气。” 甄华漪盯着他,道:“不许找小林的麻烦,我可是要赏他的。” “好。” 李重焌说道:“水榭人多眼杂,我带你去湖中亭作画。” 甄华漪警惕怀疑地看他片刻,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现在还是白天呢。 李重焌亲自划船,泛舟湖上,很快就到了湖心亭,甄华漪看见湖心亭里也设下一张凉榻,一桌一椅,桌案上还摆放着纸墨笔砚。 甄华漪方才还怀疑李重焌带她来不见人的地方是存着坏心思,他两手空空过来的,怎么给她作画。 现在一看,倒是她不正经了。 只是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重重叠叠的荷叶之中,钱葫芦在奋力划舟,他气喘吁吁对一起划舟渡太监道:“快一些。” 他方才赶忙着将湖心亭布置好,又在他们二人出现前及时消失,可真是煞费苦心。 上岸后,钱葫芦抹了一把汗,大声吩咐:“不许人靠近湖心亭,若有纰漏,严惩不贷!” 众人肃然应是。 * 皇帝下朝后去了太液池,这消息也传到了王文若的耳中。 她打扮了一番,动身前往太液池。 她是有些担心自己行动太过急迫毛躁,会弄巧成拙,但眼下位分未定,早些出现在圣上面前留下印象,说不准能够压卢皓月一头,于是她赌了。 她走出碧云轩,却迎面碰见了卢皓月,两人微微点头示意,而后一前一后离开万寿殿。 王文若慢慢走到了太液池,寻遍了四处,也没能够碰上皇帝,于是只能心浮气躁地赏荷。 她盯着荷花出了半晌的神,却见荷叶之后冒出了卢皓月的脸。 两两对视,俱是尴尬一笑。 * 风吹荷花动,亭中的两人却一坐一立,俱是安静。 甄华漪挺直脊背,不知为何,坐得越久,她越是紧张,李重焌的视线是不是笼罩着她,密密麻麻,灼。热稠密,可等她要细看的时候,他却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落笔。 暑气渐至,开始让人感到难受了。 甄华漪拿丝帕擦了擦脖颈上的细汗,奇怪,方才林太监作画的时候倒没有这般热。 才擦过汗,却觉得脖子上有些发痒,正在这时李重焌的目光又看了过来,不知为何手脚都不敢动了,只能僵在那里,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她注意到李重焌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他放下了笔,站起身来。 甄华漪依旧保持着姿势,目光平视,只能看见他的腰,他腰上挂着香囊,走起来微微晃荡。 他走得近了,甄华漪忍不住仰头看他,他微微弯下了腰,整个人似乎压了下来,甄华漪一下子慌了,忙往后缩。 李重焌的手按住了她的脖子。 甄华漪感到一阵似冷似热的感觉从脊骨上蔓延而上,她耳朵有些发红。 李重焌特意遣散了闲人,将她带到这一处无人的地方,只怕作画是假,其实是…… 她心中纠结,手搭在他的胸膛上,微微用力想要推开他。 李重焌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手指慢慢摩。挲着,甄华漪的抵抗渐渐消失,闭上了眼。 他说:“蚊子,你竟没察觉到?” 甄华漪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她的手摸上了脖子。 原来是蚊子,怪不得方才有些发痒。 她悄悄红着脸,垂着眼不敢看李重焌,是她多想了,还以为他要白日…… 李重焌伸手去扯腰带,看得甄华漪眼皮一跳。 但他只是摸上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罐草药膏。 他用食指在小药罐里取了药膏,而后要为她涂抹,正快触到她脖子的时候,她慌忙往后一躲:“我自己来。” 李重焌忽然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那么多回了,怎么还是放不开?” 甄华漪推开他,瞪了他一眼,但在李重焌眼中毫无威慑力,他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只手将药膏抹了上去。 甄华漪扭捏了一下,而后自暴自弃随着他去了。 他如今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胡闹的晋王了,哪里会真的做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用力,越来越慢,空气渐渐黏稠起来。 甄华漪整个人被他半圈进了怀里,她半阖着眼,微微失神。她听见李重焌对她说:“看看我画的你。” 她被腾空抱了起来,惧怕之中,只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顿了顿,收紧了她的腰,一步一步走到了桌案后。 她想要站下来,却被他放在了桌上坐下。她要下来,却被他按住了双腿。 甄华漪呼吸凌乱:“这样我该如何看画?” 李重焌不答,弯下身子来亲她。 他亲得很缓很慢,却因此更加深入纠缠,甄华漪在惝恍迷离之际回过神来,软软抵御着他:“不行……我还……” 她羞红着脸,同湖中芙蕖一般颜色。 她没有习惯于自己怀孕这件事,提起来总是让她想到那时候和李重焌做了什么,但李重焌却总是逼得她一次次地提。 她以为李重焌听了她的话会停下来,但李重焌呼吸微乱地在她耳边说道:“太医说,可以行房事了,只要小心一些。” 甄华漪似乎感到耳边有轰鸣声,浑身一下子烫了起来。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问。 丢死人了。 甄华漪有心要对他生气,但瞧见他看她的眼神,沉溺的神态和泛红的眼尾,又忍不住心软。 甄华漪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湿漉漉从水里捞出的大狗一般,热情直率地想要扑人。 甄华漪默许了他越来越过分的行径。 晚霞如火,红云烧尽。 李重焌次次缓慢又细致,倒给了甄华漪不同往常的折磨,她像是被挂在了秋千上,上不得也下不得,哭着骂了李重焌几回,他嘴上哄着她,却继续我行我素。 她哭完后,懒洋洋地倚在李重焌的胸。前,由着他清理服侍。 丝帕打湿了一张,散落的小衣也被他捡来擦拭,甄华漪抬眼一看,脸更红了。 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正烦恼的时候,却见李重焌将皱巴巴的丝帕和小衣收进了袖子中。 甄华漪羞得直臊,想要抢回来,李重焌却按住了她,有些得意洋洋。她白了他一眼,遮着脸不去瞧他。 站在地上的时候,腿有些发软,还好李重焌扶了她一把。 她这才有功夫去看李重焌的那副画。 画中的她眉目艳丽,艳若芙蕖,带着丝丝收不住的媚态,甄华漪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方才作画的时候,自己并不曾有这般情态。 他在作画的时候,究竟在想着什么! 甄华漪忍住羞怯,继续看时,忽然注意到画上的一大片水渍。 她伸手想要撕掉这幅画,李重焌却又快她一步,夺走了这幅画,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又收进了袖中。 甄华漪嗔怒地看着李重焌,他却道:“你那边不好处置,宫人瞧见了要问你,你该怎么说?” 也是,李重焌毕竟要比自己厚脸皮一些。 闹够了半天,李重焌牵着她的手,又回到了小舟上。 她坐在舟上,从荷叶中穿过,偶尔经过一朵荷花,就撑着身子去摘花,李重焌边划桨边看她,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看着前面,别看我。” 李重焌笑着摇摇头,却依旧只顾着盯着她。 甄华漪摘荷花,开始只是能摘到一两朵,小舟越往前划,荷花竟然越多,转眼之间,甄华漪已经抱住一捧荷花,清香环绕。 她抬眼往远处一看,岸边好像越来越远了。 李重焌原来是在陪着她找荷花。 甄华漪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湖中飘荡,晃晃悠悠。 划了许久,她看到一朵开得极艳的荷花,她站起来伸手去够,起身太急,有些踉跄,直直就要扑进水里。 李重焌慌得扔下了桨,伸手搂住了她。 她倒在他的怀里,仰头在他的双眸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李重焌偏下头,贴上了她的嘴唇。 甄华漪抖了一下,依顺地承住他的亲吻。 小舟随波飘荡,不知方向。 岸边卢皓月和王文若在太液池转悠了一下午,也没寻到李重焌的踪迹,她二人无所事事,索性开始赏荷。 层叠的荷叶随风而动,突然从中钻出一只小舟。 卢皓月和王文若好奇地看着小舟飘了出来,小舟上,正是她们苦苦寻找的人。 李重焌低着头在亲吻一个女子,他的大掌紧紧圈住女子的腰身,强势又专横,那女子娇娇弱弱地依着他,只能看见她乌发如云,身姿窈窕。 他容色昳丽,更显情。动。 王文若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一时有些呆住。 卢皓月陷入深思。 她不曾和年轻男子接触过,却想起了父亲和妻妾相处的样子。 父亲对母亲,是敬爱尊重,对庶母是宠爱玩赏。 但李重焌对怀中的女子很不一样。 很是珍重,又太过亲昵。 她不知不觉盯着李重焌的脸,出神了一会儿。 李重焌陡然抬起眼,冷冷横了过来。 他神色中的温柔消失得彻底,仿若他看着的是两个死人。 卢皓月和王文若俱是心中一惊,慌忙躲开了眼神,退了下去。 仿佛听见那女子嘤咛问道:“怎么了?” 娇滴滴得让人心颤。 第69章 妻子不要担心。 李重焌的亲吻总是带着他本人的一丝蛮横,尽管今日是温柔极了,却总是让人难以招架。 甄华漪仰着脸承受,但很突然地,他缓了一缓。 他的舌头绞着她,慢慢地吮,陡然慢下来,让她浑身一激灵,但她又察觉到他的一丝漫不经心。 于是她问道:“怎么了?” 李重焌不答。 一番交吻下来,两人分开,都是气喘吁吁。 甄华漪察觉到他又起兴了,但他没有要求,她只做不知。李重焌觑了她一眼,却像是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他笑了一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上了岸。 李重焌还想牵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她始终落后在李重焌身后十步的位置,像是两人毫无关系,但未免太过欲盖弥彰。 甄华漪就这样缀在他身后,一路走回了昭明殿。 回到殿内,她才松懈了稍许。 李重焌在桌案后批阅奏折,迫着她不许离开,甄华漪闲得无聊,让钱葫芦寻来几本传奇话本来看。 李重焌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让她难以专心。 甄华漪忍了又忍,终于抬起头来含怨望着他:“怎么了?” 李重焌很突兀地问她:“漪漪,你如今,开心吗?” 开心吗? 甄华漪不曾料到李重焌会这样问。 六年来,她不敢问自己的心,只是一日一日地挨日子罢了。 但平心而论,眼下,是开心的。或许是因为有李重焌在身边,她都有些恍然,从何时起,李重焌对她而言,如此重要。 但有时候总有些惶惶。 未来未定,亲朋好友亦无一人在身旁。 她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李重焌。 李重焌放下奏折走了过来,俯身抱她。 “从此以后,你有我在,我是你的亲人,你最好的朋友。” 甄华漪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 许久后,李重焌问道:“我明日将傅嬷嬷和玉坠儿接进宫里陪你可好?” 甄华漪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到了宫里,就算再好,也是服侍人,要处处周全,步步小心。就让她们留在宫外,给她们几亩良田,几个铺子用以营生,只要能偶尔进宫瞧瞧我就好。” 李重焌点头:“好。” 他又道:“傅嬷嬷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无子孙侍奉,我想从她族中挑几个儿孙过继,往后亦能给她养老送终。玉坠儿陪你许久,耽搁了些年月,我让钱葫芦找些人品上佳的男子,让她挑选,自由婚配,往后也有个能相互扶持的人。” 甄华漪道:“傅嬷嬷就按你说的办,只是玉坠儿这边,见年轻郎君可以,但若她不愿嫁,可不许逼迫。” 李重焌笑:“自然。”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玉坠儿的性子必是你宠出来的,有其主必有其奴,那你如今可愿嫁?” 甄华漪看着他,一时没有马上回答。 她如今不似从前风流任性,也不再想找一个夫君,找二三个面首。可李重焌不一样,他坐到了她父亲曾经的位置,他会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她该如何呢? 做皇后? 她身份尴尬,绝无可能。 李重焌若要强行扶她上位,她面对的局面会比母后当年更为可怕。 做妃子? 就像甄吟霜那般,虽与君王互相倾心,但对上被皇后压制,对下要时刻警惕,恐惧新人容色更艳。 至于妃位以下的九嫔、世妇、御妻……更是朝不保夕,如履薄冰。 想来想去,倒不如出宫算了。 她这一犹豫,看得李重焌面上的笑都挂不住。 他用力搂住她,恶狠狠道:“我不迫玉坠儿嫁人,但你就不一定了。” 他正准备在她身上作恶,钱葫芦走进来打断了他,甄华漪忙转身,推着李重焌起来。 李重焌站定,钱葫芦道:“陛下,张固先生有急事求见。” 李重焌出去后,钱葫芦殷勤带了好几本话本,说道:“陛下怕娘娘无聊,特意唤奴婢找的。” 甄华漪意兴阑珊翻了翻,突然抬眼问道:“如今宫里来了贺兰氏、王氏和卢氏?” 钱葫芦心里一紧,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没有接着为难他。 钱葫芦纠结了半晌,对甄华漪说道:“娘娘不必忧心,陛下对那几位娘子没给半个眼神,只是如今朝堂正乱着,不好随意打发,陛下的心里只有娘娘一人啊。” 甄华漪没有听进去,接着问道:“贺兰氏我见过,是个高雅的美人,那卢氏和王氏生得貌美吗?” 钱葫芦撇嘴:“都是中人之姿罢了,哪比得过娘娘倾国之色。” 甄华漪觉得从钱葫芦口中听不到实话,于是懒得问他了。 她正对卢、王两位娘子好奇,到了第二日,竟收到了王文若的帖子,邀她一同吃茶。 虽她想着出宫,但李重焌为人霸道,如今坐了这个位置,更是说不一二,她料想李重焌必不会放她出宫,既如此,先与他后宫的其她女人们见上一见,弄清楚她们的性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况且,整日闲坐昭明殿也是无趣。 甄华漪决定赴约。 * 釜中沸水滚滚,白烟袅袅。 卢皓月和王文若看着白烟,都没有什么聊兴。 今日吃茶是王文若的主意,她邀了甄华漪和贺兰妙法,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瞧见那两人出现,这让王文若有些恼火。 那两人一人有盛宠,一人有强势母族,竟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都是要一同侍奉皇帝的人,怎生倨傲如此。 王文若正气恼的时候,听见屏风后有声音传出来:“卢娘子、王娘子,我来迟了,对不住了。” 这道声音清甜中带着一丝沙哑,像绸缎一般又软又绵。 王文若一怔,这声音仿佛有些熟悉。 转过头一看,一个鬓发如云,雪肤花貌的美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袭碧罗齐胸襦裙,胸前鹅黄绦带高高束起,丰肌瘦骨,艳丽逼人。 王文若和卢皓月一时间都有些愣神,心中的胜负欲霎时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这甄娘子,难怪能历经两朝深受宠爱。 一时间,两人颇有些失神落魄。 王文若回过神来,忙招呼甄华漪坐下,和她寒暄。 王文若亲手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名门气度,她这才找回一点自信心。 王氏百年名门,她作为王家的女儿,何必与甄娘子比较容貌,容貌对于宫妃来说不过是虚浮的点缀罢了。 王文若点茶之时,甄华漪身边的宫女用在场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道:“娘娘今日不曾午休,可是困了?” 甄华漪面颊微粉,今日午后时候,李重焌又来闹了她好久 ,因此她才迟了王文若的邀约。 她自觉这时候并未显露困意,不知宫女为何这样问,于是摇了摇头。 王文若将茶盏推给甄华漪,请她喝茶,甄华漪正要接过茶盏,她身旁的另一个宫女道:“娘娘待会还要歇息的,这时候吃茶,怕待会儿睡不好。” 甄华漪后知后觉这两宫女在挡王文若的茶。 她这几个月经历许多大事,常常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子,也不曾警惕过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宫中多有阴毒手段害孕妇。 她今日赴宴,还是鲁莽了。 如今服侍甄华漪的宫女,一人叫玲珑,一人叫玲琅,都是李重焌亲自挑选的大宫女。 玲珑细心周到,玲琅强势护主,两人都极为忠心,如今跟着甄华漪,处处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 卢皓月闻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甄华漪身后的两个宫女。 她打听过玲珑和玲琅,这两人原本是晋王府的宫女,如今进宫却在甄娘子身边,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心惊。 她又想到,玲珑玲琅,其实也是御前的人,她们的所见所闻都能被皇帝知晓。 卢皓月打起圆场来:“也不是特意来吃茶,就是找个时机,姐妹们聊一聊罢了,甄娘子待会要歇息,就不吃茶了,咱们赏花去吧。” 略坐了一会儿,又赏了一会儿的花,甄华漪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甄华漪走后,王文若依旧有些不忿:“这甄娘子,好生目中无人。” 甄娘子容色娇美,看起来温柔如水,实则仰仗圣上宠爱,恃宠而骄。她前来赴宴,一口茶不喝,一口点心不吃。 那娇滴滴懒洋洋的模样,活脱脱一个骄纵的宠妃。 日后若甄娘子位份高于她们二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卢皓月没有接话,王文若不平之气还没有消退,继续说道:“那贺兰娘子更是高傲,连面都没有露过,就算她将来当了皇后,也是要与妃嫔打交道吧。” 卢皓月微微笑了一笑:“或许是太忙了。” “她有什么好忙的。” 大约是为催请立后一事而焦头烂额吧。 进宫之前,卢父告诉卢皓月,贺兰家颓势已定,但朝中好些人不敢不愿也承认。 贺兰恕还在做着女儿当皇后的春秋大梦,却不知,他们越要贺兰妙法做皇后,他们离自己的死期越近。 卢父暗中让人煽风点火,这几日,前朝轰轰烈烈开始催请立贺兰妙法为皇后。 皇后之位…… 这几日应当能见分晓了吧。 * 到了赴宴的时刻,贺兰妙法并没有往万寿殿那里去,而是漫无目的慢慢在宫道上行走。 宫女问道:“娘子为何不去王娘子那里赴宴呢?太后娘娘虽说过,不必将她们放在眼里,可往后娘子总要与她们打交道的。” 贺兰妙法轻声道:“没有往后了。” 宫女不解。 贺兰妙法走到一处宫苑外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高高的红墙,问道:“那是我六妹妹生前住的地方吧?” 宫女仰头看了一眼,应是。 宫女说道:“这里如今没有住人,奴婢去说一声,娘子若要进去,他们不敢拦的。” 贺兰妙法说道:“不必了。” 贺兰妙法回到了长乐殿,前去拜见太后。 嬷嬷说道:“太后娘娘正在小憩,若不是要紧事的话,五娘子不如过些时候再来?” 贺兰妙法说:“不是要紧事,左右我也无事,在这里等等吧。” 嬷嬷给贺兰妙法找了一个锦榻来让她坐下,但贺兰妙法依旧站着,等了大半个时辰。 太后终于睡醒过来,召贺兰妙法进去说话。 贺兰妙法伺候着太后起身,听太后问道:“听嬷嬷说你在外头等了许久,你有事要说?” 贺兰妙法踌躇片刻,说道:“太后娘娘,臣女想要回家。” 太后说道:“回家?也是,日后做了皇后就再难回家了,过几日事情定了下来,你就回家待嫁吧。” 贺兰妙法抿了抿嘴,道:“太后娘娘,臣女的意思是,臣女做不得皇后。” 空气似乎也静默了一瞬,贺兰梵转过头来,瞳仁中有森然的冷气:“你说什么?” 贺兰妙法跪了下来,贺兰梵随手拿过榻上的竹枕,向贺兰妙法掷了过去,打歪了贺兰妙法的发髻。 这些年来,她鲜少有这般疾声厉色。 贺兰妙法深吸一口气,道:“太后娘娘,圣上对贺兰家多有忌惮,如今引而不发,不过是顾忌朝中局面,要不了多久,必会对贺兰家动手,太后娘娘,如今我们要做的是思退思危,而不是往皇后之位上凑热闹。” 贺兰梵厉色道:“李重焌是本宫的儿子,就算他是皇帝,他也不敢忤逆这个‘孝’字,对外家动手。他若动手,有生之年,本宫必不会再见他一面。” 贺兰妙法苦笑道:“圣上是孝子,自不会忤逆太后娘娘,惟愿太后娘娘千岁,能多多庇佑贺兰一族。” 贺兰梵听贺兰妙法似有悔改之意,冷冷说道:“你是被吓破了胆吗?若非兄长只有你一个女儿了,本宫倒是想换一个人进宫。般若要是还在,定不会如你这般没用。” 贺兰梵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贺兰妙法,径直走了出去。 * 李重焌早早回到寝殿。 甄华漪疑惑地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今日张固来寻他的时候,好似叫太监搬了一箱子的奏折,她料定今夜李重焌又会半夜才回来,没想到今夜倒是来得早。 李重焌走到床榻边上,弯腰一把将甄华漪抱个满怀。 甄华漪从他怀里将头钻出来,问道:“折子都看完了?” 李重焌“嗯”了一声。 甄华漪很怀疑,张固今日带着箱子进宫的架势,好似要忙碌一整晚。 李重焌瓮声道:“漪漪,我想你了,你今日想我了吗?” 甄华漪突然有了一丝无名之气,她道:“我今日忙着呢,倒没有空想些不要紧的事。” 她话一出口,感到他的手指惩戒般地捏了捏,他凶恶开口:“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想。” 她抽出了他的手,愠怒看着他,却不知这幅似嗔似恼的模样,看得他更是笑容满面。 她问道:“你不问我忙了些什么?” 李重焌知道。 “你不用去见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会处理好,只要,给我些时日……”他声音渐渐发沉,推着她慢慢往下倒。 甄华漪躲开了他,她小跑着到了屏风后面,露出半张脸来笑吟吟瞧着他。 李重焌将被子扯到腰下,对她抬手:“过来。” 甄华漪偏不。 她以为李重焌不敢起来,但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她一步步走了过来。 甄华漪慌了:“你……你别出来。” 怎么觉得,出去若让宫人看见了,丢人的还是她。 甄华漪慌张跑了出去,命宫人合上门,宫人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照做了。 甄华漪走出殿外,看见暮色中,丹樨之下立着一个人。 李重焌半倚在榻上等甄华漪回来,他以为甄华漪要捉弄他许久,但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回来了。 李重焌扯着她要上榻,甄华漪却道:“有人要见你。” 她似笑非笑:“不知是相干之人,或是不相干之人。” 得知是贺兰妙法求见,李重焌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 对于贺兰家,他早已磨刀霍霍,贺兰妙法若不清醒,他不介意多杀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她倒是看得明白。 甄华漪细细观察他的神情,恍若不在意说道:“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快去见见吧。” 李重焌起了身,饮了一盏冷茶,整理了衣裳,果真是要出去见贺兰妙法。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置身于回南天,呼吸间满是湿漉漉的压抑。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他不过是去见贺兰妙法一面。 或许是因为,贺兰妙法才是他的未婚妻,是将来的皇后,是他未来的妻子。 李重焌忽然理了理她的衣襟,牵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一同走了出去。 “去哪?” “我们一同……见客。” * 贺兰妙法站在大殿内等候李重焌。 宫殿巍峨,御炉香袅,李重焌会在这里,手握天下权柄,高坐万人之上。他身旁的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这样一想,就让人心驰神往。 她苦笑着摇摇头,难怪姑母和父亲看不清,连她自己,快要伸手触到这一切的时候,都快要看不清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贺兰妙法行礼,听见李重焌抬手,道一声:“起。” 他身着赭黄袍,玉腰带,面若冠玉,威仪甚重。 仿佛不久前见他,他还是在太皇太后身边擅长谈笑的晋王殿下。 贺兰妙法看着这样的他,不由得想,自己是 他的未婚妻,就连他造反之时,也不曾解除婚约,或许在他心底,自己也有些许分量。 她自请离开,他若挽回,自己也可以留下吧。 贺兰妙法起身,深深望了李重焌一眼,紧接着,却看见了从屏风后走过来的甄华漪。 她滞了一下。 她对甄华漪进宫的事有所耳闻,心中觉得这件事甚为荒唐,她甚至猜想,李重焌留下甄华漪是别有用意,譬如平衡后宫局势,让贺兰氏、王氏和卢氏都收敛下来。 但看着李重焌和甄华漪一同出入,她又不太确定了。 甄华漪一双眼睛打量着她和李重焌,李重焌对她目不斜视,却时不时看上甄华漪一眼,似在猜想甄华漪的想法。 贺兰妙法一时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贺兰妙法跪了下来:“臣女寒门陋质,德行不堪侍奉陛下,求陛下开恩,让臣女出宫。” 甄华漪跟在李重焌进来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她以为,那两人是正经未婚夫妇,自己却像一个趾高气昂的妾,没曾想到,贺兰妙法开口就要出宫。 甄华漪面上惊讶之色来不及隐藏,就看到李重焌瞥了她一眼。 李重焌不说话,甄华漪思考片刻,以为他想要她来挽留贺兰妙法。 他如今做了皇帝,是要高傲一些。 甄华漪忍着愤愤,说道:“贺兰娘子哪里的话,娘子才学出众,品德……” 她话没有说完,李重焌陡然拽了她一下。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李重焌,看见他眉毛拧了起来,像是在问她:你在开什么玩笑? 贺兰妙法的目光在他们紧握的手上转了一圈,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注意到贺兰妙法的眼神,慌忙松开了手。 她垂头的时候,听见李重焌道:“准。钱葫芦,去万寿殿收拾了她的东西,今夜就出宫。” 贺兰妙法磕头:“多谢陛下。” 贺兰妙法走后,李重焌一脸不满地看着甄华漪:“你是认真的吗?你莫非想要留下贺兰氏做皇后?” 甄华漪还在为贺兰妙法离宫的事而震惊,自李重焌定下和贺兰妙法的婚约后,在她看来,贺兰妙法板上钉钉是李重焌的妻子。 但贺兰妙法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 观察李重焌的神色,仿佛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 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些勇气,她琉璃般的眼睛盯着李重焌,轻声问道:“贺兰娘子走了,后宫诸人该如何……” 李重焌抱住了她:“不要担心。” 他要事情万无一失。 只有实现了,才是真正做到。在此之前,说得再好,也无有用处。 他想到当年出征之时,他对徐张氏说,他要给她挣一个诰命。 他没有做到。 * 贺兰妙法夜半回到了家中。 迎接她的是贺兰恕的暴怒。 “从前说你比男儿都强,却是看错了你,你还不如般若有心气,无能!” 贺兰妙法沉默了一下,说道:“若父亲的这番话被般若听到,她兴许会高兴。” 贺兰恕冷笑:“你如今倒是充好人了?当初把你妹妹送进宫,后来对你妹妹不闻不问,哪一个不是你的主意?” 贺兰妙法闭上了眼睛。 她愿以为,自己能是执棋人,旁人性命不过是棋子,但她错了。 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这般感受。 贺兰妙法在父亲盛怒之后离开了书房,她第二天一大早,去向祖母请安,主动提起来自己的婚事。 祖母惊讶:“你要成婚?越快越好?” 贺兰妙法面上没有半分羞涩,她点头道:“皇后之位圣上自有定夺,但朝中许多人奏请立我为后,如此一来,圣上对我、对贺兰家都会迁怒,不如早些嫁人,远离这场纷争。” 其实还有一道她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在她看来,贺兰家早晚会被李重焌收拾干净,抄家,入狱,流放,甚至是死刑。 唯有出嫁女可以躲过这一切。 她略带悲伤地看着祖母,握紧了祖母的手:“祖母,孙女舍不得您。” 祖母为她搜罗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她看到了崔邈川的名字。 她并不熟悉崔邈川,但对他有所耳闻。他出身博陵崔氏,身负才气,是个端方君子。 若能嫁给崔家,成为河东世族的一员,就能洗脱掉贺兰氏女儿的身份了。 贺兰妙法看着崔邈川的名字,沉吟起来。 * 晨起下了一场雨,沾湿山间小路。 今日休沐,崔邈川被母亲强拉着前往兴慈寺烧香拜佛。崔邈川原要推辞,崔夫人却说:“我为你的婚事天天夜里睡不着,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会叫阿爹了,你的婚事却八字没有一撇,真让人操心。” 崔邈川垂眼,想说什么,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之前故意搞砸了几次相看,的确让母亲操心了。 他陪着崔夫人来到兴慈寺,崔夫人在每个殿里都虔心跪拜,尤其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念叨着要早寻佳媳。 拜完菩萨,他跟着崔夫人在外面碰见了贺兰家的祖母以及贺兰妙法。 崔夫人和贺兰老夫人相视一笑,仿佛有什么默契。 崔邈川微微皱了眉。 崔夫人道:“许久没见老夫人了,我们去那边坐坐。” 她看了崔邈川一眼,道:“你莫要跟着来,随便逛逛吧。” 崔邈川目送崔夫人和贺兰老夫人离开,他提腿准备走,身后的贺兰妙法叫住了他:“崔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邈川看了一眼虽然走远,却时不时偷偷往这边看的崔夫人,神色淡淡道:“就在这里说吧。” 贺兰妙法没有扭捏,道:“好。” 她道:“祖母和令慈有意撮合我们二人,你我都没有婚约,年岁相近,恕我不够矜持,但我想,若郎君也有意,不如不管那些繁文缛节,早些定下。” 贺兰妙法没有时间了,她也会玩你进我退的把戏,但她不能耽搁下去了。 若崔邈川不同意,她还能及时去找下一家。 她心底其实对这门婚事有六成的把握。 她打听过崔邈川的为人,他并不是看重情爱的人,他曾对好友直言,他心目中的妻子,是能撑得起崔家门楣,能够执掌中馈的崔家主妇。 她自问可以做到。 但崔邈川却定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轻轻说道:“抱歉,我有妻子了。” 贺兰妙法一怔。 她从未听说过崔邈川娶过新妇,况且,若他已成婚,崔夫人怎会答应今日的相看。 贺兰妙法疑惑发问:“尊夫人是谁?” 崔邈川道:“她心思率直,生得很美,也遭过许多苦难。” 他言语中满是怜惜,听得贺兰妙法更是不解。 崔邈川拱手道:“抱歉。” 贺兰老夫人同崔夫人在山寺转了一圈,快晌午的时候找到贺兰妙法,带笑问道:“如何了?” 贺兰妙法摇头:“崔郎君无意。” *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开了。 昭明殿里,钱葫芦鹦鹉学舌般地学给甄华漪听。 钱葫芦说:“陛下默许贺兰娘子出宫另觅夫君,可见她无缘皇后之位。崔家郎君也是一表人才,与贺兰娘子倒是相配,就是不知他哪里来的妻子,奇了怪了,从未听闻过啊。” 正说着话,李重焌从门后走了进来。 钱葫芦行了一个礼,贴心出去合上了门。 李重焌走上前来,看甄华漪拿着一本话本子,眼睛却虚虚望着上头,他抽走她手里的话本,笑问道:“困了?” 甄华漪揉揉眼,依偎进了他的怀里,他道:“我给你念吧。” 甄华漪摇摇头,这话本子不太正经,她可不敢从李重焌口中听到这些。 李重焌问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钱葫芦在说什么,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了。” 甄华漪道:“说贺兰娘子和崔郎君的事。” 李重焌颇有兴致地说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那崔邈川 竟说他有了妻子,他哪里来的妻子。” 甄华漪窝在他的怀里,突然身子有些僵。 李重焌低头,捏着她的下巴,直视她眼睛,不悦问道:“你紧张什么,莫非对崔邈川有情?” 甄华漪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李重焌不依,捏着她的腰,开始耍起了无赖。 第70章 母亲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崔邈川的拒绝,没有影响贺兰妙法的计划,她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年轻郎君。 郎君出身落魄世族,是家中一个旁支庶子。贺兰妙法从未料想到,自己会嫁入这样的人家,和这般平庸之人共度一生。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尽快成亲,她甚至抛舍了贺兰家女郎的尊严,与他无媒苟合。 贺兰恕暴跳如雷,骂她辱没贺兰氏门楣,要与她一刀两断,祖母眼泪涟涟,问她为什么要犯下如此错事。 贺兰妙法没有解释,成婚当日,礼服来不及制,她穿着母亲旧时的青绿礼衣,持一柄团扇,登上了婚车。 一路凄清,鲜有祝福。 贺兰妙法踏入简陋的青庐,看见她的丈夫忐忑对她说,对不住她了。 她摇头,执酒盏,与丈夫行合卺之礼,酒尚没有喝完,丈夫家里一个慌慌张张的仆僮跑了进来。 贺兰妙法暗叹,小门小户到底规矩太松。 那仆僮说道:“郎君,不好了,禁卫军围住了贺兰府,说是要抄家。” 贺兰妙法手中的酒盏应声而倒。 * 贺兰梵是在第二天才知晓这个消息的。 除了贺兰璨及外嫁女,贺兰家三十二口悉数入狱。 贺兰梵气得手直发抖。 逆子,逆子,竟是忤逆至此,连亲舅舅都不放过。 贺兰梵心中深恨,听到消息都当时就命人传见李重焌,但李重焌不闻不问,对她极为漠然。 贺兰梵猛地发现,这个从前对她孺慕的小儿子,对她态度大变。 所以长乐殿才会如此消息闭塞,若是从前,在李重焌有意查办贺兰家的时候,她就会有所行动。 她憎恨地看着长乐殿的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人竟背叛了她,投靠到了李重焌门下。 她神色渐渐狠厉,宫女不小心吓得抖了一抖,手上茶盏轻嗑。 贺兰梵冷冷扫她一眼:“仗二十。” 宫女被拖出去,惨叫声响起。 贺兰梵感到心中稍微平静。 在长乐殿所有人战战兢兢的时候,王文若前来向太后请安。嬷嬷不耐烦地打发她,王文若踌躇了一下,将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了嬷嬷,请嬷嬷禀告太后做主。 嬷嬷神色肃然,转身去见了太后。 贺兰梵用手指抵着额头,感到头痛异常。 嬷嬷悄声走近,在她耳边说了王文若的来意。 贺兰梵睁开了眼睛。 * 怀胎四月有余,太医建议甄华漪多去外头走动走动。甄华漪听从太医的建议,带着玲珑玲琅等人,在金鱼池喂鱼,不耗力气,瞧着也有趣。 鲤鱼争抢鱼食,甄华漪笑着道:“鲤儿乖些。” 肚中仿佛有轻微的动静,甄华漪惊讶地停下,又觉得是错觉。她轻抚小腹,温柔地唤道:“鲤儿?” 见她停下,玲珑玲琅忙问道:“娘娘是累了?快去凉亭休息一下。” 说着一人扶着一只她的手臂,往凉亭那边走去。 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走了过来。 甄华漪凝目一看,似乎是长乐殿的人。 一个嬷嬷走上前来,对甄华漪说道:“甄娘子,太后要见你。” 因甄华漪身份未定,嬷嬷神色倨傲,并不行礼。 如今李重焌正在料理贺兰家,贺兰太后怕是憋着一口气,想要拿捏他,她寻来寻去,找上了自己。 这嬷嬷咄咄逼人,去长乐殿,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甄华漪蹙着眉,说道:“方才喂鱼弄湿了衣裳,如此面见太后,恐不尊敬,嬷嬷待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嬷嬷冷着脸:“莫非还要太后娘娘等着你?” 玲琅往前挡住甄华漪,说道:“圣上交代过,甄娘子的事,都要先禀过他才行,还是等圣上下朝在说吧。” 嬷嬷冷哼:“休要搬出圣上来说嘴,圣上在如何,也拧不过一个‘孝’字,莫非甄娘子想要圣上为了你与太后娘娘不和,让圣上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号?” 甄华漪捏紧了手指。 她知道,李重焌顶着千重压力,他夺位之事被许多人暗地里说嘴,将贺兰氏一族下狱,又给他添了一重刻薄寡恩的名声,如今再加一顶“不孝”的帽子,仿佛成了一个十足十的暴君。 李重焌不是那样的人,世人却对他有诸多误解。 甄华漪经历过这种时候,更能感同身受。 甄华漪抬眼,看见嬷嬷身后带着好些腰肥膀圆的仆妇,知道太后是下定决心,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到长乐殿。 就是不知长乐殿布好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玲琅看着眼前对峙的局面,用力咬了牙,而后突然冲出众人,逃了出去。 嬷嬷差人要拦,甄华漪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甄华漪抬起头,她容色娇美,看起来不过是个柔弱无用的美人,但眼神坚韧,无畏无惧,她道:“带路吧。” 长乐殿中,太后高坐明堂,宫人屏息以待。 见甄华漪出现,太后怒斥道:“甄氏,你可知罪?” 甄华漪不卑不亢答道:“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冷哼一声道:“传太医。” 她满意地看见甄华漪的面色渐渐雪白。 太医等候已久,贺兰太后传唤的片刻,就已经拎着医箱躬身走了进来。 太后成竹在胸,从王文若那里听到甄华漪怀孕四月的消息后,她并没有打草惊蛇去求证,而是在今日趁着甄华漪外出,派了健妇,强逼着甄华漪来了长乐殿。 甄华漪是否怀孕已经不重要了,今日太医必定会诊断出她有孕,更为重要的是,她可以通过这个女子,挟制李重焌。 太后命令宫人按住她。 甄华漪没有挣扎,在宫人过来之前向太医伸了手,她目光沉静看着太医,说道:“圣上乾坤在握,贺兰家已悉数入狱,太医是明白人,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应当明白眼下怎样做才是对的。” 太医惶惶看着她,额上细汗直冒,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不住地发抖。 贺兰太后猛拍几案,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就算是皇帝到了本宫这里,也不敢忤逆,你这妖妇,竟敢妖言惑众?” 她略略平静下来,对太医道:“正如这贱妇所言,为了你本人,家族及子孙,你可万万不能弄错。” 太医松开手指,声音颤抖着跪地说道:“回太后娘娘,甄娘子已有四月身孕。” 贺兰太后站了起来,她昂着首,视线向下睥睨着甄华漪:“甄氏,你侍奉当今圣上不足半月,为何有了四月的胎儿?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甄华漪猜测着太后的意图,她刻意将自己怀孕的消息揭露,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这孩子身份不明? 甄华漪抿了抿嘴唇看着贺兰太后。 她不能说这是李重焌的孩子,毕竟当初他的所作所为是个实实在在的污点。贺兰太后想要借此大做文章的话,李重焌难以招架。 她也不能说这是李元璟的遗腹子,若如此,将来这孩子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以至于和父亲生隙,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搅乱朝局,更是危险。 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行。 贺兰太后慢慢走近甄华漪,狠狠盯着她。 小甄氏并未侍奉过元璟,她腹中的这个孽子,必然是同李重焌通奸所得,要不然,李重焌不会对她毫无芥蒂,甚至珍之重之。 她看着甄华漪跪在地上满面挣扎,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让她兴致盎然。 她知道甄华漪在苦苦思索回答的利弊,但她其实并不想给她任何机会。 她冷冷道:“你不曾侍奉过先皇,你腹中的孽种是通奸所得, 如今,你既已是皇帝枕边人,这孽种就留不得了。” 甄华漪猛然抬头,嘴唇发白地看着她。 半晌,甄华漪咬牙说道:“棋子尽毁,太后还如何和陛下谈条件?” 她以为贺兰太后想要以她腹中子威胁李重焌,让李重焌放过贺兰家,没想到太后不管不顾地要害胎儿的性命。 太后笑道:“谈条件?本宫何须和自己的儿子谈条件?皇帝年纪轻,容易犯错误,若及时改正,本宫会原谅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但是,犯了错误,本宫必会惩戒。” 逼死兄长,将舅家下狱,贺兰梵虽深恨李重焌,但并不觉得李重焌敢违逆她。 只是他如此行事,太过不把自己及贺兰家放在眼里,他如此忤逆,必要以雷霆手段震慑,下次才不敢再犯。 是震慑,也是她的宣泄和报复。 贺兰太后冷冷看向太医,道:“还愣着做什么?端一碗落胎药来。” 太医浑身冷汗直冒,但迫于贺兰太后威势,只得取来了熬制好的落胎药端给甄华漪。 甄华漪不接,她握紧了手指直至指节发白。 玲珑扑了上来想要打翻这碗落胎药,却被死死按住。 贺兰太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健妇接过太医手中的落胎药,捏着甄华漪的下巴,按到了她的嘴边。 又苦又酸的味道直冲入鼻腔,甄华漪甚至感到舌尖已经有这苦药味道,她摇着头挣扎,却被人扯着头发难以动弹。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砰”的一声,门口健妇被踢倒在地,哼吟不止。 “放下!” 甄华漪满面是泪回头,看见李重焌身着玄黄朝服冲了进来,他推开甄华漪身边的健妇,跪在地上抱住了甄华漪。 “狟郎!” 甄华漪用力拥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衣襟里,他襟怀中的柏子香浸透呼吸,冲散了苦药味道。 她叫出这两个字后,贺兰太后霎时间面若金纸,摇摇欲坠。 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李重焌,这世上也不该有人这样称呼他。 当年,只有她的妹妹贺兰昙这样叫过自己的孩子。 旧日的梦魇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贺兰梵看着李重焌,声音凄历像是在尖叫:“你叫他什么?” 贺兰梵好多年没有这般惶惶无措。 当年她嫁给李召,对这个男人的身世性格都不满意,李召看出她的嫌弃,于是宠爱妾室。 妾室先她一步有孕在身,贺兰梵第一次感到慌张,李召是不尊礼教,不认嫡庶的人,若妾室生下来庶长子,将来李召的一切,都有可能被这庶子继承。 贺兰家对她再三施压,她一咬牙,在李召出征之时,毒死了妾室,一尸两命。 第二次惶惶不安,是在李召娶她妹妹的时候。 那时她与李召的关系已经不可弥合,贺兰家放弃了她,选择用她的妹妹贺兰昙来巩固与李家的姻亲关系。 这次,她毒死了她的妹妹,她腹中的胎儿却活了下来。 贺兰昙从此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满脸血泪,向她索命。 贺兰昙说,阿狟不会放过你的,我的侍女徐氏会告诉他一切。 贺兰梵彼时不以为然,贺兰昙已死,徐氏虽带着那孩子走了,但一介草民,如何能敌贺兰家。 可是几年过后,那孩子回来了。 贺兰梵看那孩子孺慕地唤自己母亲,她心中冷笑,设法将他打发走,在他回秦州李氏的时候,放任他逃走。 但李重焌深肖其父,竟一战成名。 贺兰梵的梦魇愈发厉害,梦里,贺兰昙一刻不停地告诉她,徐氏会告诉他一切,李重焌会向她复仇。 贺兰梵便托付兄长,屠戮了徐氏满门。 李重焌回来后,因徐氏的死而沉默寡言,但所幸,对她尊重敬爱依旧。 贺兰梵大舒一口气。 从此贺兰昙的梦魇不再出现,她成了太后,永享尊荣,那贺兰昙,不过是一缕无人供奉香火的孤魂野鬼罢了,拿什么与她斗。 可是现在,甄华漪脱口而出的二字,让她像是看到了她死去的亲妹妹。 贺兰昙出现在她的眼前,轻抚小腹,温柔道:“我想为我的孩子取个乳名,阿狟,夫君征战未归,不知何时才能告诉他。” 李重焌看着贺兰梵,笑道:“母后,她在唤儿臣的乳名,母后忘记了?” 贺兰梵紧握扶手,缓缓坐了下来,她看着李重焌,渐渐恢复镇定。 莫要慌,许是当年服侍贺兰昙的人不小心叫了他,看他神色淡然,不是知晓真相的样子。 当年她再三逼供徐氏,徐氏始终说没有告知李重焌。 他不知情。 贺兰梵挤出笑来,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他们二人对峙,又收回了笑容,她说道:“皇帝,甄氏腹中胎儿来路不明,你若要执意要纳她,只怕会混淆皇室血脉。” 甄华漪揪着李重焌的衣裳,紧张起来。 李重焌笑道:“母后说什么呢,这孩子自然是儿臣的。” 他如此干脆承认,让听到此话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贺兰梵淡淡说道:“可甄氏已有四月身孕,那时候,她还是先皇的淑妃。” 李重焌道:“是朕逼迫与她,母后是准备治朕的罪?” 贺兰梵呼吸起伏剧烈,像是被气得狠了。李重焌扶起甄华漪,二人准备离开,贺兰梵大声喝道:“本宫是太后,后宫女子合该受本宫管教,甄氏一女侍二夫,狐媚惑主,其罪当诛。皇帝莫非要为这个狐媚女子,忤逆母亲?” 健妇听了她的话又要上前,李重焌冷冷一眼逼退了她们。 李重焌徐徐转身:“母后想要什么,要朕放过贺兰家?” 贺兰梵此番没有压制住李重焌,她暗自心惊,但若能得到李重焌的保障,保全贺兰家,也算是有所收获。 贺兰梵退让一步,道:“你舅舅年岁大了,经不住牢狱那些地方。” 李重焌忽地笑了一声:“母后对兄长倒是情谊深厚。” 他这话怪异非常,贺兰梵惊诧看了他一眼。 李重焌似是悲恸似是大笑,他问道:“可母后为何对自己的妹妹如此残忍?” 贺兰梵如同见了鬼一般,瘫倒在高座之上,她道:“你……你说什么?本宫的妹妹,本宫哪里来的妹妹?” 李重焌走到了贺兰梵跟前,他道:“儿臣自不会忤逆母亲,但在此之前,请母后弄清楚,究竟谁才是儿臣的母亲。” 他道:“鸠占鹊巢二十年,贺兰氏,你也该同贺兰恕一同下去,给你的妹妹,磕个头。” 贺兰梵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瘫软在座椅上一动不动。长乐殿中,宫人都跪了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李重焌牵着甄华漪走出了长乐殿,无人敢拦,他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吩咐道:“方才殿中宫人,全部围禁,处死。”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玲珑一下面色惨白,看了一眼甄华漪。 方才在殿中听了太多的辛秘,玲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甄华漪对着玲珑摇了摇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轻拍了拍她的手。 * 大理寺狱。 牢房阴暗潮湿,贺兰恕被困在这里,已有三日。 狱丞顾忌着他皇帝舅舅的身份,对他很是殷勤,特意给他留了担任的牢房,每日三餐都按时送来。 这日,大理寺卿及金吾卫长官亲至大理寺狱,站在这两位高官中间的,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年轻人。 狱丞知晓这年轻人身份贵重,不敢多看,忙垂下了眼睛。 年轻人要见贺兰恕。 狱丞猜测,这年轻人大约是贺兰恕的儿子贺兰璨,贺兰家全家入狱,唯有贺兰璨一人是皇帝心腹,不光没有入狱,反而节节高升。 狱丞殷勤说道:“郎君放心,寺狱虽然艰苦,但在下不敢怠慢贺兰相,贺兰相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那年轻人冷笑了一下。 他语气凉薄,听得狱丞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一句。 牢房被打开,年轻人衣角微甩,大步走了进去,他笑着道:“舅舅,别来无恙啊。” 狱丞悚然一惊。 这年轻人并非是贺兰璨,竟然是当今圣上。 贺兰恕抬起头,他精神略有颓靡,但看见李重焌后,平和地笑了一笑,而后行礼。 他跪在地上半晌,李重焌没有叫起他。 狱卒搬来圈椅,李重焌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眼睛垂下,看着跪倒在他脚边的贺兰恕。 他的……亲舅舅。 “陛下千金之子,不该涉足大理寺狱这等阴寒之地。”贺兰恕这样说着,仿佛他依旧是一个仁爱的舅舅,即使被外甥置于如此境地。 “舅舅是在关心朕?” 李重焌发问。 贺兰恕说道:“臣知道陛下如今万乘之尊,无需罪臣的关怀,但臣记得当年在李家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样子,瘦瘦小小,在寒风中穿一件棉衣瑟瑟发抖,臣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陛下身上。” 李重焌也仿佛在回忆:“想想当年,母后还不如舅舅细心。” 贺兰恕道:“高皇帝当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太后娘娘操持李家大事小事,一时疏漏,在所难免。” 他抬头望着李重焌,试图唤起他对贺兰梵的孺慕之情:“当年方士算出陛下和兄长八字相克,会给李家带来灾劫,太后娘娘将陛下亲手送到了徐氏家中,她那般刚毅的女子,回来的路上,哭了一路,闻者伤心啊。太后娘娘如今看上去对陛下不太关怀,那其实只是她不知该如何与陛下相处,当年送走陛下,太后娘娘心中深痛,直至今日,也难以释怀。” 贺兰恕擦拭眼泪的时候,突然听见李重焌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好半晌,他停了下来,问道:“母亲当年,是盼着我出世吧?” 贺兰恕忙道:“那是自然。” 李重焌相信了,在尚未出生之时,的确有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他并不是无人疼惜之人。 李重焌轻声问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贺兰恕不假思索道:“太后娘娘是个面硬心软的人,早年多么辛劳,她扶持着整个李家,还有贺兰家……” 李重焌打断了他:“我问的是,我的,母亲。” 贺兰恕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只是听到李重焌的话后,所有的表情渐渐凝固,仿佛成了一块铁青的石头。 好半天,贺兰恕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对贺兰家出手,毫不留情面。 到了这个时候,贺兰恕才流露出一丝真意,他略带怅然地说道:“阿昙,是个胆小柔弱的人,当年,高皇帝与太后决裂,贺兰家为了维系住和李家的联姻,将阿昙嫁给高皇帝作为妻子,但后来,阿昙死了,她的婢女徐氏带着你消失无踪。” 李重焌手指紧攥成拳,他问道:“我母亲的死,与你有关?” 贺兰恕摇头。 李重焌道:“那便是贺兰梵一人的主意。” 贺兰恕道:“杀了阿昙,对贺兰家并无好处。” 李重焌继续道:“徐氏满门的死,是你做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贺兰恕没有否认:“当年之事埋下了祸根,若能藏住,便是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李重焌道:“可惜,你瞒不住。” 他站了起来,冷冷说道:“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假惺惺得叫人恶心。黎庶腹中饥饿,大族控制朝政,太后阴狠弄权,兄弟互相猜忌,不过是好处在你们,便可以粉饰太平罢了。”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忽地停了下来,说道:“舅舅,你罪孽深重,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朕赐你自尽。”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听见身后贺兰恕颤抖的声音响起:“谢陛下隆恩。” 李重焌穿过阴冷的甬道,不喜也不悲,他的过往和他不知晓的往事似流水一般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赶上了他,狱卒气喘吁吁道:“贺兰相已自缢于牢房。” 李重焌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71 章【VIP】 第71章 皇后皇后娘娘大喜。 李重焌深夜回到了昭明殿。 寝殿灯竟未熄,李重焌快步走进寝殿,看见甄华漪正守在灯旁,以手支颐,不住地犯困。 李重焌低声对钱葫芦斥道:“这么晚了,为何不服侍娘娘休息?” 钱葫芦忙认错:“娘娘说今日陛下心情不好,想要等着陛下回来,说会儿话。” 李重焌看着烛火下甄华漪的面容,大理寺狱的阴冷幽暗仿佛一丝丝从他身上剥离下去。 他走近甄华漪,俯下身来想要将她抱到榻上,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抱住了李重焌的腰腹,语气黏黏糊糊像是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李重焌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看她不住犯困的样子,有些心疼:“让你久等了。” 他抱起甄华漪,长长的披帛逶迤拖了一地。 刚放下她,李重焌打算去熄灯,却见她已经爬了起来,她认真地看着他,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李重焌想要强撑,但在她柔软的目光下,颓然说道:“不好。” 甄华漪按着他躺下,她让他枕在她的膝上,为他按额头,无声地安慰着他。 李重焌闭上了眼睛,他想,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后,他有她在,真好。 满室静谧,甄华漪忽然说道:“今日很糟糕,但有一件小事,你想不想听?” 李重焌没有睁眼,将头埋进她柔软的腹中,道:“想。” 甄华漪的手缓缓移到小腹上,说道:“今日,他好像动了一下。” 李重焌霎时间睁开眼,他翻身起来,眼睛很亮:“果真?” 甄华漪轻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她道:“我那时正在喂鱼,唤了一声鲤儿,他就忽然动了动,莫不是在回应这个称呼?鲤儿,不如拿来做乳名,是男是女都好。” “鲤儿?”李重焌念着这个名字也很满意。 甄华漪突然睃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过孩儿的名字吗?” 李重焌福至心灵:“李虞。” “鲤鱼?”甄华漪哭丧着脸。 听闻有人为孩子取名,翻遍了四书五经,李重焌却这般随意。 甄华漪恼得推他:“你正经一些。” 李重焌扯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虞”这个字,见不是“鲤鱼”或者“李鱼”,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李重焌郑重其事说道:“这名字和我们的孩儿有缘。” 她依旧对李重焌随口取名耿耿于怀,李重焌看出她的别扭,扯着她哄了又哄。 闹了一会儿后,熄灯上榻。 甄华漪滚进了他的怀里:“狟郎,从今往后有我,有鲤儿在你身边,你欢喜吗?” 李重焌喟叹道:“欢喜至极,再无他求。” * 长乐殿那一场风波后,太后被迁往旧宫苑太极宫。 太极宫废弃多年,荒凉阴冷,最为不宜居住,更何况太后年岁大了,对她更是不适宜。 但皇帝态度坚决,在太后迁往太极宫之后,又派了禁军围住太极宫,俨然是要幽禁太后。 皇帝手段强横,朝中不免出现了些议论他不孝的声音,但很快,一则谣言甚嚣尘上,传言说,皇帝并非太后亲子。 接着这则谣言被证实,皇帝追封其生母贺兰昙为太后。 贺兰昙的哀荣没有惠及贺兰家,贺兰恕自缢于狱中,贺兰家其余人按照罪行大小,依次斩首、流放。 往日煊赫的贺兰家,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殿内昏昏暗暗,贺兰梵瘫坐在圈椅上,神色茫然。 她骤然从太监口中得知,贺兰恕自缢身亡,其余人抄家流放斩首,贺兰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贺兰梵哀声痛哭:“兄长……元璟……” 他们都不在了,贺兰梵此生最重要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贺兰梵想要站起来,重重包围的宫殿,去狠狠唾一口这一切都始作俑者李重焌,她撑着手臂,却轰然倒了下来。 伤心欲绝之下,她的双腿竟不能 行动。 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太监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梵,这个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太后,如今像狗一般趴在地上。 太监将食盒扔到了她的面前,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关门之时,太监嘟囔了一句:“真晦气。” 贺兰梵爬到食盒前,抓着变凉的饭菜,吞吃起来。 她不能死,活下去,她总能有出去的一天。 李重焌这等乱臣贼子,是坐不稳江山的。 她要看着自己的亲孙儿长大,要看着李重焌也遭受同元璟一般的背叛,要看着李重焌死在宫变之中。 她要活下去。 * 那日茶宴之后,卢皓月一开始也是觉得,甄华漪是个恃宠而骄的宠妃,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甄华漪和她身旁的侍女极为小心她的进食,除此之外,细细回想,她并没有挑剔。 什么人会对吃喝这般警惕? 卢皓月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答案。 甄氏才进宫几天,怎么会…… 她之前是先皇淑妃,莫非怀着的是先皇遗腹子? 可若是这样,她身边的玲珑玲琅定会如实禀告皇帝。 那么就是,在先帝后宫之时,她就同当时的晋王暗通款曲。 卢皓月被这个猜想吓得几乎站不住。 心中存了这个怀疑,卢皓月便朝着这个方向小心查证。 她打听到甄华漪从前居住绿绮殿,如今绿绮殿的宫人都散到各处去当值,她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设法套出了话。 几月前,先皇曾私底下给甄氏赐下一碗落胎药。 卢皓月得知这个消息,激动得几乎要颤栗。 贺兰氏已走,甄氏德行有亏,便只剩下了她和王氏。 王氏愚钝,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皇后之位,唾手可得。 隔日,卢皓月到了碧云轩,闲聊之间,轻易将甄华漪的异常透露给了王文若。 卢皓月在紫云阁安静地等了一天,果然,王文若去了长乐殿。 但后续发展出乎意料。 不光没能借太后的手除掉甄华漪这个威胁,连太后本人都**脆利落地处置了。 卢皓月和王文若心中恐惧难言。 太后被幽禁的当天,王文若和卢皓月就被赶出了宫。 王文若的父亲官拜礼部尚书,当日被皇帝训斥,降为礼部侍郎,王父还没弄清楚情况,回家听说王文若被赶出了宫,只觉得眼前一黑。 王文若瑟瑟发抖地将她设计害甄华漪的事禀告了父亲,王父听闻女儿在幽禁太后一事中竟插了一脚,眼前又是一黑。 当日傍晚,宫里突然传来旨意,将王父的礼部侍郎又降为礼部司郎中,这下子,王父坐不住了,在书房里闷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清早,命王母搜罗来大龄、貌丑、残疾的男子名帖来。 一日之内,王父给王文若订了婚,订婚对象是一个瘸腿的鳏夫。 王父小心翼翼等了一天,再没有贬谪的旨意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圣上是气他女儿不知轻重,将皇帝这股子邪火泄了出去,就好办了。 与此同时。 卢皓月回家后,思来想去,将自己私下打听甄华漪状况,又泄露给王文若的事告诉了卢父。 卢父已经知晓王父一日二贬的消息,这时听闻卢皓月也牵扯到了其中,不由得心中生凉。 斥责已是无济于事的,卢父看着胆颤心惊的女儿,叹了一口气。 女儿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自己刻意培养出来的,在进宫之前,卢父早买通了宫人,就是为了女儿能施展开来,一举登上皇后之位。 女儿没有错,错的是他,误判了皇帝的性情。 卢父也认真思考了一宿。 太后之事固然是圣上的禁忌,但对甄氏出手,似乎也触到了圣上的逆鳞。 女儿虽然做得隐晦,不比王家闺女显眼,但圣上收拾完王家后,就会察觉到他们做的事,再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卢父有了妙招,在天快亮的时候,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清晨,一封奏折被递到了李重焌案前。 卢祭酒上奏请求立甄氏为皇后。 * 张固今日进宫面圣。 张固一直跟随李重焌,是晋王府的智囊,从龙有功后,扶摇直上,被封为尚书令,朝中都尊他一声“张相”。 进宫之前,他受到了同僚们的委托。 李重焌初登大宝,后宫空虚,早先一个贺兰氏是陇右出身,一个王氏,一个卢氏,都是河东世族。 而跟随皇帝南征北战的武将新贵们,却没有来得及分到一杯羹。 如今,贺兰氏、王氏、卢氏皆被赶出了宫,武将新贵的女儿们,一下子有了做皇后的机会。 张固作为武将们尊崇的大哥,此番受了他们的托付,进宫向皇帝,推荐皇后人选。 张固走进昭明殿,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同李重焌商议道:“陛下,如今贺兰氏、王氏、卢氏都已出宫,不知陛下对甄氏,有何打算?” 李重焌听罢扫了张固一眼,没有做声。 张固便继续说道:“甄氏身份特殊,入宫恐引人非议,不如,暂封一个美人,若有功,再慢慢往上抬举?” 李重焌拧着眉,道:“美人太过低微,不行。” 张固对李重焌的拒绝有所预料,因此继续道:“陛下想要给甄氏高位?莫非……四妃?” 张固心中觉得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了,李重焌如今名声不好,最好低调行事,在甄氏一事上妥协稍许,换得些好名声。 但李重焌似乎不准备让步。 张固暗叹一声,说道:“四妃太过破格,陛下若执意……贤妃如何?” 贤妃为四妃之末,但在张固看来,初封贤妃,已经恩宠过甚了。 李重焌不悦道:“她从前便是淑妃,今日朕待她,难道还不如兄长?” 那便是淑妃、德妃和贤妃都不考虑了。 张固愁得皱眉:“贵妃?” 李重焌一言不发,将卢祭酒的折子扔给了张固。 张固一看,大惊失色道:“封后?” 他连忙劝阻:“臣自潜邸起就跟随陛下,臣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皆是为陛下,无半点私心,因此臣之所言,请陛下听一听,甄氏身份特殊,是燕朝遗孤,又是先皇宫人,若为妃,虽然会有所非议,但只是陛下后宫之事,但若将其立为皇后,那就是国事、天下事、社稷之事,请陛下三思。” 李重焌道:“朕意已决,张卿不必多言。” 张固硬着头皮说道:“前朝都反对,该如何?” 李重焌说道:“朕耽搁了这些时日,就是在削减前朝压力。如今贺兰氏已经拔除,陇右勋贵皆当恭默守静,河东世族牵扯进太后之事,也不敢多言,至于跟随朕许久的晋王府旧属……张卿,朕相信你的能力。” 李重焌笑道:“因太后及贺兰氏之事,朝中已经战战兢兢,朕因这一件事震慑诸人,想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不识趣地往上撞。” 张固这才发现,李重焌早就暗中布局步步为营,他谁也没有告诉,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将甄氏登上后位的障碍全部扫平。 他甚至怀疑,李重焌刻意将太 后及贺兰氏之事办得热热闹闹人尽皆知,就是为了立威,让所有人知晓,皇帝是个翻脸无情不讲情面的人。 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也要让甄氏为后啊…… 张固突然想要擦一擦额角的汗。 张固走出昭明殿,同僚向他使眼色,问他结果如何。 张固走近他们,低声说道:“皇后之位,陛下早有人选,”他顿了一下,道,“还有,四妃九嫔世妇御妻……都不必想了。” 同僚疑惑地看着他,不知张固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皇帝后宫里只留一个皇后? 那不是成了庄稼汉,只有庄稼汉才没钱纳妾。 这要立的皇后,莫不是一个妒妇? 既是妒妇,还立她做什么。 成为朝廷新贵的泥腿子们当真想不明白。 * 甄氏被定为了皇后人选,引起了朝堂轩然大波。 但皇帝圈禁太后,治罪贺兰氏的余危尚在,满朝文武竟是无一人敢当面反对。 甚至,被赶出宫的卢娘子的父亲卢祭酒,还在为甄氏摇旗呐喊,仿佛甄氏是他自己的女儿一般。 三方势力都消停下来,甄华漪顺顺利利成了预备皇后。 或许不满的人虽不敢发声,但大有人在,不多时,一则流言开始在长安流传。 有人透露,崔邈川那日所说的自己的妻子,其实就是将要成为皇后的甄氏。 但眼下一切平和。 昭明殿中,玲珑和玲琅一脸喜色:“皇后娘娘大喜。” 甄华漪一愣:“你们说什么?” 玲琅忍不住快嘴说道:“今日早朝上,圣上已经说了,要立娘娘为皇后。” 甄华漪犹是觉得不对:“定是你们弄错了,圣上从没有说过要立我为后。” 她低声叮嘱:“不要在外面乱说,传出去,人人都说我轻狂,没有自知之明。” 立后是大事,若李重焌真的属意于她,怎会从来不提。 甚至,在她的试探之下,他还刻意回避。 玲琅嘟着嘴要争辩,玲珑拦住了她,笑着在她耳边说道:“让圣上回来自己说。” 李重焌回来的时候,甄华漪正在小憩。 她卧在床榻上,夏日炎热,她只穿了一身白绸寝衣,乌发散开,神色静谧,格外温柔。 因怀着身孕,她身姿渐渐丰腴了一些,不似从前弱不禁风,更显丰艳,整个人像是莹莹生辉,宝蕴光含。 玲珑正要叫起甄华漪,李重焌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打搅。 李重焌换了一身衣裳,侧躺在甄华漪身畔,将她拥入了怀里。 在李重焌进门之时,甄华漪就已经醒了,但她故意闭着眼,想要捉弄一下李重焌。 甄华漪仰起头,将一点朱唇印在他的下巴上,李重焌环住她的手掌微微紧了紧,又松开。 李重焌低头查看她的脸,见她依旧一副沉睡的模样,悄悄亲了一下她的唇,放开了她。 他刚一松手,甄华漪就又滚到了他的怀里。 她伏在他的胸口,蒲草一般缠住了他,令他双腿难以动弹。 李重焌立刻感到身子崩得发紧。 他缓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道:“又来招惹我,待会儿可别掉眼泪。” 他注意到,说完这话,甄华漪的眼睫颤了颤。 李重焌眼睛眯了一眯,心中有了数。 他伸手,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解开了甄华漪的衣襟。 每一次,他手指碰到她的肌肤时,她都会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一下。 李重焌看着她瑟缩的模样,眼尾有些发红。 他伸手拢住她,他的手指很硬,她身体却软似棉花,滑若绸缎,他抟弄许久,才呼吸微重地撤开。 他从身后抱住她,一边亲她的后颈,一边小心贴近。 他小心翼翼,但某个瞬间,她还是可怜兮兮地蹙了眉,李重焌深深地看着她的神色,缓缓用力。 午后极为安静,两人压抑着呼吸,只有衣裳摩擦的轻微声响。 冰鉴中冰块融化了许多。 甄华漪汗涔涔地推开他,用红肿似哭过的眼睛瞪他一眼:“你何时发现我醒着?” 李重焌擦着她的耳朵说:“你皱眉的时候。” 甄华漪恼了,那个时候,他盯着自己看做什么,太丢人了。 甄华漪身上湿漉漉的,李重焌将丢开的小衣拿来为她擦身,又抬声唤人送水来。 甄华漪捂住了他的嘴:“不许叫人,莫让他们知晓。” 李重焌笑了一下。 宫人都远远避开,显而易见地明白殿内发生了什么。 但他没有戳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他抱着甄华漪,两人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李重焌扶着她起来,又坐在妆台边上,看她梳妆。 甄华漪慢慢不自在起来,她脸颊微粉:“你盯着我瞧什么?” 李重焌伸手刮了一下她的脸颊,捏搓着手指上滑腻的脂粉,认真说道:“你不觉得,不施脂粉更好看么?” 甄华漪又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李重焌摸了摸鼻子。 甄华漪轻扫胭脂,说:“这是飞霞妆,妆成后,气色是不是好了一些?” 李重焌想说,她原本的颜色更美,但在甄华漪的眼神里,他艰涩点了头。 甄华漪横扫娥眉,说:“眉有月眉、鸳鸯眉、小山眉、垂珠眉,唇有朱唇亦有乌唇,我原本的容貌哪能有这般变换。” 她兴致勃勃地说:“往日燕宫里时兴一种妆容,蹙蹙八字眉,乌乌唇似泥,我明日画给你看。” 李重焌并不想看。 他往日在燕宫似乎见过这种妆容,妇人都是一副皱眉发愁的倒霉样子,哪里好看了。 李重焌连忙说:“我喜欢你的飞霞妆。” 甄华漪有些小小的得意:“是吧。” 甄华漪开始梳头,李重焌接过她的手中的梳子,将她的乌发一缕一缕梳直。 他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她立后的事的,但一直被旁的事打搅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惴惴,像是怀揣着什么珍奇东西,想要献宝一般,他许久没有这样过,上一回,还是在小时候,他编了草篮送给徐氏的时候,曾有过这般的欢喜。 但这一回,又有些不同,他感到一丝忐忑,却不知为何。 李重焌看见铜镜中的甄华漪瞧了自己一眼,他手一顿,状若寻常地问道:“对于封后之事,你有什么想问的?” 甄华漪听到他这样问,情绪霎时间低落下来。 她喜欢李重焌在她身边,喜欢李重焌和她说话,喜欢李重焌吻她,她也知晓他同样这样喜欢着她。 但他不是她一人的。 他的妻子也不会是她。 甄华漪轻轻说道:“我不过问。” 李重焌拧了一下眉毛。 他顿了片刻,继续梳头,可到底心不在焉,扯断了她好几根头发,镜中的甄华漪眼泪汪汪,泫然若泣。 李重焌失神道:“抱歉。” 他忽然心中乱成一团。 他自以为是地处理好一切,却忘了问她愿不愿意。 李重焌想,她好似从来都没有选择,无论是当年进入兄长后宫,还是今日留在他身边。 所以才不过问么? 心脏闷得难受。 他独爱之人,并不能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他感到深切的悲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放下梳子,冷冷说道:“不管你在意不在意,总归做正室要比无名无分地跟着我要好一些。” 甄华漪一颗心缓缓下沉。 他要她在做人旁人正室和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之间选择。 甄华漪强忍着眼泪,道:“……好,我什么时候出宫?” “出宫?”李重焌不解。 “不是要做人正室吗?” 李重焌越是不安,面色越是冷硬,他捏着甄华漪的下巴,迫使她转头,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你想要嫁给谁?崔邈川?” 长安的那则传言,他也有所耳闻。 崔邈川说过他有了妻子,但他何曾娶过妻。 莫非他竟在觊觎着甄华漪?或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和甄华漪有了什么故事。 他气得发狂,面上更是平静。 半晌,他撤开手,说道:“就算你不愿意,这皇后之位你也躲不掉,封后大典之日,朕会绑着你来。” 他准备离开,衣袍却被扯住了。 甄华漪转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皇后之位?” 甄华漪水翦般的双眸清炯炯地看着他:“你是说,要我以正妻的身份嫁给你?” 李重焌亦望着她,一时间口干舌燥,紧张得像是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你可愿意?” 在他炽热的视线下,甄华漪轻轻点了下头。 倏然间,云消雨霁,两人看着彼此,都明白过来,方才只是一个可笑的误解。 两人相顾无言,竟都笑了出来。 李重焌重新拿起木梳,殷勤梳头。 他语气幽怨:“为何对我如此没有信心?” 甄华漪娇嗔着说道:“陛下并没有给足臣妾安全感。” 李重焌怔住,他忽然从背后拥住了甄华漪。 他从前不敢轻易承诺,但现在,他无比坚定。 “我此生唯你一人,漪漪,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甄华漪握住了他的手:“狟郎,我心亦如此。” 今夜红帐灯昏,翌日就连上朝之时,李重焌都会含着笑。 朝中诸臣见皇帝心情大好,不由得也大松一口气。 李重焌的好心情维持到看到奏折上崔邈川的名字之时。 崔邈川竟然上奏折,反对他册立甄华漪为皇后。 不知死活! 李重焌将崔邈川的奏折掷到了地上,而后站起来,走上前来踩了一脚。 他想了一想,唤来钱葫芦,交代他去查查崔邈川口中的那个妻子究竟是谁。 钱葫芦领命出宫,他如今是宫中的掌事太监,又领了圣命,手下能派遣的人无数,因此不到半天,就把事情打听了清清楚楚,只是这事该如何禀告圣上又不触怒圣上,当真是个难题。 原来,当年甄华漪离开燕宫之后,曾被崔夫人收留过,在崔邈川不在的情况下,和他拜了堂。 这样看来,崔邈川说得倒不错,拜堂成亲过,如何不算是妻子。 钱葫芦打听清楚后,愁眉苦脸进了宫。 虽然战战兢兢,但钱葫芦不敢隐瞒分毫,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李重焌。 他不敢看李重焌的面色,只听得他道一声:“知道了。” 李重焌踏着烛光回到寝殿,甄华漪正在通发。 乌发如瀑,雪颈凝白,她转过头来,欢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李重焌快步走了过去,方才的种种疑问都不必再问,也不重要了。 只是,崔邈川已经老大不小了,该给他找一个真正的妻室,免得总对别人的妻子,念念不忘。 甄华漪抬起头来,疑惑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面色如此沉冷?” 李重焌笑道:“我突然想起,礼部册文写得死板,崔家二郎文采斐然,不如就让他来写封后册文。” 甄华漪陡然一听崔邈川的名字,心虚了一下,但见李重焌表情平常,她便道:“你做主就好。” 李重焌冷哼了一声,意义不明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72章 结局正文完结。 皇后册封之事渐渐提上日程。 李重焌卜选吉日,告了太庙,将册封大典定在了半月后。 时间匆忙,几日之内宫里就大变模样,张灯结彩,团花簇锦,一派热闹祥和景象。 李重焌在百忙之中,还不忘了操心崔邈川这个“情敌”的婚事,他命钱葫芦找来了长安适婚女郎的名册,大致扫了一眼,圈点了几个名字,准备挑出一个来赐婚。 这件事传出去后,好些个大臣竟主动为了女儿来自荐。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越夸崔邈川,圣上面色越沉。 这是怎么回事,圣上亲自操心崔邈川的婚事,不是对他十分看重吗,为何这幅表情。 这日李重焌下了朝,在半路上碰到了李雍容。 李重焌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她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从前的倨傲任性不在,她整个人沉凝了下来。 自回到长安之后,李重焌没有见过李雍容一面。 从前的李雍容,娇蛮任性,心中亲近大哥,对二哥既讨厌又惧怕,不似贺兰梵冷漠虚伪,也不似李元璟防备离心。 她真真切切地讨厌他,不伪装,不矫饰,视他为一个讨厌的兄长。 他回来后,她亲近的大哥死了,舅舅死了,母亲被幽禁太极宫,熟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 李重焌想,李雍容大约很恨他。 他等着李雍容走过来怒骂他,或是瞪他打他,但李雍容只是缓慢走来,向他行了一个礼。 “皇兄,臣妹有一事相求。” 如此客气,都不像她了。 李重焌道:“但说无妨。” 李雍容说道:“我要嫁给崔邈川。” 李重焌惊讶了一瞬,看着李雍容沉静的神色,他大约明白了李雍容的想法。 她不想留在宫里,不想再看见他,她要用一门婚事远远地离开这一切。 崔邈川容貌好,家世好,性格也好,选他十分合算。 但是,李重焌并不想李雍容如此随意地处置了自己。 他道:“崔邈川心中有人,他口中的那个妻子。你可知晓?” “我知。”李雍容这样回答。 李重焌皱眉问道:“那为何?” 李雍容道:“皇兄,我不在意这些,求您将我嫁给他,婚期越快越好。” 李重焌沉默片刻,问道:“你想清楚了?” 李雍容答道:“想清楚了。” 李重焌说:“朕同意了,你若后悔……” 可和离回宫另行嫁人。 李雍容打断了他:“臣妹不会后悔。” 她又向他行了一个礼,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李重焌回到昭明殿,在书案后坐了良久,写下圣旨,赐婚李雍容与崔邈川。 * 李重焌走到寝殿门口,看着甄华漪忙着试大婚袆衣。 古板庄重的衣裳穿在甄华漪身上,却更让人想要…… 李重焌咳嗽了一声,走了进来。 甄华漪对着他转了一个圈,眼睛晶亮亮地问他:“好不好看?” 李重焌喉结上下轻微动了动,道:“好看。” 他对甄华漪说道:“立政殿已重新修缮完毕,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也等着你召见,漪漪,你是我的皇后了。” 立政殿是皇后宫室,甄华漪听说,李重焌命人以椒涂室,芳香弥漫,整日不散,虽然欢喜于他的重视,但又觉得未免太招人眼了。 甄华漪略低羞涩和欢喜:“玲珑和玲琅已经去收拾了,她们说立政殿比从前都好。” 李重焌不知怎的有些不愉悦,道:“大婚后才许搬过去。” 他喜欢甄华漪与他同居昭明殿,骤然要搬走,让他极为不舍。 但甄华漪做了皇后之后,要端庄守礼,继续与他同吃同住,恐怕又会引来非议。 虽然他是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就算史书说他是一个昏君也无所谓,但他想要百年之后,甄华漪的名字被冠上贤后的称号。 他的妻子,是完美无瑕的,自然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甄华漪试完了衣裳后,李重焌忽然说道:“漪漪,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重焌和甄华漪换了衣裳,两人乘一辆马车,驶出了长安城。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要去哪里,他这个人,做事之前总是不透露一字,总让她胡思乱想,甄华漪想要恼他,却发现他坐在一旁,神色又沉又哀。 马车里很暗,他像是凝固般,一动不动,甄华漪仿佛能看见他周身缠绕的冷意。 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猛然回过神来,搂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似疲倦极了。 马车驶到了长安城郊,夜色很黑,天空上明月高悬,没有半颗星子,经过一处荒凉地界,李重焌让马车停了下来。 他牵着甄华漪的手下了马车,吩咐钱葫芦去取香烛纸钱,他带着甄华漪来到了山上一处坟茔之前,墓碑上写着先母徐慈,先父张孟之墓。 甄华漪顿时明白过来。 李重焌亲手执扫帚扫墓,而后在墓前叩头,他跪在墓前,露出微薄的笑,对养父母说道:“母亲、父亲,儿子有了新妇,带来给你们瞧一瞧。” 甄华漪也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头。 从前被打入废弃北苑的时候,在重病发烧的时候,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李重焌对她讲过一个朋友的故事。 甄华漪其实老早就猜了出来,他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他自己。 她痛苦于他的痛苦,也欢喜地看到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和她都是孑然一身的人,还好,从此有了彼此。 纸钱烧成了香灰,在寂寥的夜色中冒着半明半暗的火星。 李重焌从怀里掏出来一对皮影人,轻轻放在了墓前。 回程的马车上,李重焌拥着甄华漪,说道:“我从未见过我的生母,也不曾有机会到她的墓前祭拜,漪漪,你可想与我一起,去秦州看一看她?” 甄华漪道:“自是愿意的,我会告诉婆母,要替她好好照料她的狟郎。” 她感到李重焌拥她更紧,像是眷恋至极以至不愿分开一般。 回到宫中,已是深夜,李重焌和甄华漪正要就寝,却有一个老太监求见。 李重焌皱了眉头,却听得钱葫芦道:“赵太监说,当年高皇帝临终之际见了贺兰太后……贺兰庶人,言辞间提及陛下生母太后,他当时躲在了屏风后面,听了个一清二楚。” 李重焌呆立半晌,道:“传他进来。” 赵太监进来,为李重焌讲了一个他所不知晓的故事。 当年李召在李家和贺兰家两家长辈的撮合下娶了贺兰梵。 但李召和贺兰梵性情颇为不合,新婚没有多久,两人就争吵不断,李召于是纳了一房妾室。 接着李召父子被外调回了陇西,李召与贺兰梵两地分居,更是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没多久,贺兰梵和妾室同时传来了有孕的消息。 李召当时很是高兴,将与贺兰梵的种种矛盾压下,打算回到长安再与贺兰梵好好过日子。 回到长安后,他得知贺兰梵产下了长子李元璟,但妾室母子俱亡,死状惨烈。 贺兰梵手段狠毒,以此为手段想要压制李召。 她料错了李召的性格,李召当时便写了一封休书,要将贺兰梵送还贺兰家。 还没来得及送走贺兰梵,边疆战事起,李召与父亲领命出征。 彼时李召父子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势不可挡,李氏一族渐渐成了一方霸主。贺兰氏为了维持和李家的姻亲关系,在陇西当地要将次女嫁给李召。 李召因为贺兰梵的关系,对贺兰氏厌恶至极,根本不想再和贺兰氏的女子有半分关系,但偶尔的机会,他在贺兰家赴宴的时候,碰见了在湖边哭泣的贺兰昙。 他当时以为贺兰昙要寻短见,酒便醒了一半,眼疾手快将贺兰昙腰一搂,两人便摔到在了地上。 贺兰昙哭得两眼通红,鼻尖也通红,这模样实在狼狈,但却让李召心中一动。 宴席之后,李召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贺兰氏的再次联姻。 他当时却并不知道,贺兰昙是为她的未婚夫而哭泣。 贺兰昙本就有婚约在身,她是不受重视的庶女,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校尉家的儿子,为了逼迫贺兰昙嫁给李召,贺兰族人竟逼死了她的未婚夫。 贺兰昙匆匆嫁给了李召,礼仪不全,名分未定。 贺兰氏只是将她看作笼络李召的棋子,若贺兰梵不中用了,她便是正妻,若贺兰梵依旧是李召的妻,那她便是李召的妾。 贺兰昙心如枯木,并不在意这一切,但李召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对她渐渐动心,越来越在意。 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后,李召欣喜若狂,为他的次子翻遍了书,却依旧取不好一个名字。 贺兰昙暗暗取了一个乳名,只同贴身婢女说过,阿狟。 贱名好养,她盼着孩儿像狟一样健壮机敏。 李召没能等到亲眼看着孩子出世,战事又起,他匆匆赶到边地。 李家人口众多,嫉妒他的人,要害他的人也多,他怕贺兰昙在李家受委屈,于是将贺兰昙托付给了她的娘家贺兰家。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贺兰梵回来了。 贺兰梵在贺兰昙生产之时毒害了她,贺兰家发现时,已经无济于事,只能尽力保下了孩子。 贺兰昙的婢女徐氏看出贺兰家危险,于是带着孩子,一路逃到了长安。 李召得知贺兰昙的死讯,在战场上吐了一大口鲜血,一场战斗结束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贺兰家。 他没能见到贺兰昙最后一面,只在她的坟茔前跪了三天三夜。 贺兰家将贺兰梵所做的一切处理得一干二净,贺兰梵面对回来的李召哀伤痛哭,说她恨不得替妹妹去死。 贺兰梵哭着对他发誓,说自己悔改了。 那一夜,贺兰梵给李召灌了酒,并穿上了贺兰昙的衣裳。 她便怀上了李雍容。 李召再次回到长安与贺兰梵相见,就是十年之后。 十年后,他不再年少,贺兰梵也似乎沉稳下来,他对贺兰梵的厌恶慢慢散去,她毕竟是贺兰昙的亲姐姐。 他认回李重焌,不久后战乱,他安排李重焌回到陇西老家,李重焌却逃出了车队,孤身去从军。 李召一直默默地看着他,暗中保护他,但从不出手干涉他。 李重焌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在战场上飒沓如流星,成为了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 他却已然老去。 半生打下的基业,需要儿子继承,李元璟是嫡是长,身后有整个贺兰氏和陇西勋贵的支持。 李重焌身边的,却出身寒微。 李召不再年轻气盛,他足够理智。 他选择了李元璟作为他的继承人。 生命的最后一刻,贺兰梵却告诉了他,当年贺兰昙身死的真相。 李召看着贺兰梵,恨不得生啖其肉,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他伸着的手像一段枯黄的树枝,慢慢掉落下来。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赵太监唤到跟前,告诉他去取藏在博古架一处机关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檀木匣子,匣子里是贺兰昙当年写给李重焌的信。 赵太监颤颤巍巍,将存放了二十年的信交到了李重焌的手上。 在李重焌尚未出世之时,他的母亲就如此深爱着他,一日一封信,给每一年都长大一岁的他看。 信刚好写到了第二十封,他及冠之时。 或许当年她早已料到了,她并不能活着看到李重焌长大。 李重焌看完最后一封,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深夜里,忽然传来鸦声阵阵。 钱葫芦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道:“陛下,贺兰庶人……死了。” * 贺兰梵死在了太极宫里,据说死状凄惨,有宫人说,那天,她叫了一夜的兄长和元璟。 成婚在即,李重焌命人对知晓贺兰梵身死的宫人封口,贺兰梵秘不发丧。 她生前是太后,在世人看来,对李重焌有养育之恩,她的死,会影响到封后大典。 李重焌冷笑,贺兰梵,当真是死也没有放过自己。 封后之事照旧进行,转眼就到了大典的前一天。 甄华漪在大婚之前,就搬到了立政殿,因太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太皇太后告诉李重焌,大婚前新人不得见面,不然会不吉利。 李重焌半信半疑,但为了和甄华漪的婚后生活顺顺利利,他只得同意了。 这天夜里,灯烛昏昏,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奏折,却实在心不在焉,他扔下折子,拍了一下钱葫芦,语气轻快道:“走。” 钱葫芦一瞧就知道他要往立政殿去,于是劝阻道:“陛下,今日是大婚前一天,不能见皇后娘娘。” 李重焌睨他一眼:“啰嗦。” 钱葫芦又劝:“若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晓了,定会唠叨,若太皇太后以为是皇后娘娘撺掇的,就不好了。” 李重焌止了步子,钱葫芦还以为他听了劝,谁知他道:“你说得对,我们悄悄过去。” 悄悄过去,如何悄悄过去? 钱葫芦满头雾水。 很快他知晓了。 李重焌换了一身墨黑的衣裳,走到外头,几乎能隐入黑夜之中,他在立政殿宫门前停下,对钱葫芦道:“你去引开门口的宫人。” 钱葫芦心里泛苦,何苦来哉,堂堂圣上做贼一样去瞧自己的新妇,明天有多少看不完。 虽在心底抱怨,但钱葫芦清了清嗓子,端正了神色,走到立政殿前。 立政殿的宫人认出了皇帝身边最的脸的太监,忙上前招呼:“钱公公,这么晚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钱葫芦往里头望了望,努力挑刺:“那灯 笼不够亮堂,去换换。” 宫人回头一瞧,灯笼红彤彤亮澄澄的,哪里暗了,但她不敢质疑钱葫芦,只得走进去搬东西取灯笼。 钱葫芦往边上看了一眼,道:“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去帮帮忙。” 立政殿门口的宫人就这样被他一一支开。 钱葫芦小心退了出来,对墙角的李重焌说道:“陛下,门口已经没人了。” 李重焌不待他说完,闪身就走了进去,快得令钱葫芦直发愣。 宫人换完灯笼,问钱葫芦:“公公看这灯笼可还行?” 钱葫芦忙着去追李重焌,敷衍道:“好多了,好多了。” 钱葫芦将这套把戏耍了三四回,终于将李重焌顺利送到了皇后寝殿,这一晚上,立政殿的灯笼、花草、桌椅都被挑剔了个遍。 宫人心有余悸:“钱公公好厉害的眼睛。” 他们没看出的差错,竟被钱葫芦一眼看出,虽然到现在他们也仍旧没有发觉立政殿的灯笼、花草、桌椅有什么不好。 甄华漪在灯火下看明天要戴的凤冠。 花树颤颤、博鬓低垂、游龙和珠旒烨烨生辉。 甄华漪看着光华灿烂的凤冠,突然一缕怅然浮上了心头,这缕惆怅带着忐忑和欣喜,甄华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豆蔻少女之时。 那时候她就见到了李重焌。 他生得极好看,有着少年的倨傲和青涩,她有一瞬间的怔愣。 那时的她大约会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嫁给他。 李重焌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有如她这样的意乱心慌吗? 她低着头,怔怔出神,忽然窗前一阵声响打断了她。 她抬头看着绿窗纱,心道,莫非是风? 她伸手,将窗牖关更严实了一些。 风声停了一会儿,甄华漪继续整理凤冠,只是,忽然窗前又有了动静。 笃、笃、笃…… 有人在敲窗。 甄华漪霎时打了个寒噤。 莫不是让她碰到了游荡深宫的孤魂? 甄华漪颤抖着出声:“你……是人是鬼。” 窗后又沉默了片刻。 “漪漪,是我。” 是他? 甄华漪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感到羞耻,她接着又想到,今日是大婚前一天,他不该来找她。 她便急急忙忙道:“你不能见我!” 李重焌很有耐心地回道:“我不见你,我们隔着窗。” 甄华漪眨了一下眼,心中思索着隔着窗到底算不算相见,他们的大婚是否依旧吉利。 想到明日她就会成为窗外之人的妻子,甄华漪低头绞着手指,她既欢喜他夤夜前来,又别扭地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她问道:“你来做什么?” 李重焌的声音像是春夜沙沙的细雨:“我想你了。” “可是,我们昨日才见过面。” “就是现在,我依旧很想你。” 李重焌侧身站在窗外,他修长身影被月光印在了绿窗纱上,甄华漪像被他蛊惑了一半,站起身,踮着脚,悄悄向他凑近。 甄华漪头脑发昏地做出这可笑的动作,清醒过来,羞得面上通红,她盼着李重焌没有发觉,但李重焌闷声笑了:“多谢你,漪漪。” 甄华漪现在想要扑到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强撑着镇定下来:“那……明天见。” “明天见。” 今夜,甄华漪睡得不好。 脑海里一会儿想明天封后的事,一会儿想今晚李重焌过来见她的事,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记得晚上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唤她起身,甄华漪感到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忘记了今日的大事,在床榻上赖着不肯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娘娘,再不起来,圣上就要等得着急了。” 甄华漪猛地睁开眼,满眼惊讶:“嬷嬷!玉坠儿!你们什么时候进宫的,为何我一点儿都不知晓。” 傅嬷嬷扶着甄华漪起身,笑着说道:“圣上说,今日要让娘娘又惊又喜,所以瞒着不让告诉娘娘。” 甄华漪嗔道:“总是这样瞒着我,再这样,我就要恼了。” 玉坠儿欢快说道:“娘娘别忙着恼,晚上见了圣上再恼吧。” 甄华漪佯装生气:“这妮子,出宫后愈发没规矩了。” 玉坠儿笑嘻嘻:“有娘娘疼着我呢,出宫后无需守规矩。” 傅嬷嬷和玉坠儿一左一右扶着甄华漪起身,她们为她穿上了祎衣,又领着她坐到了妆台前。 傅嬷嬷为她梳头,玉坠儿为她化妆。 甄华漪问她们出宫后的生活,傅嬷嬷说,自她出宫后,傅家将她当老太君一般侍奉,还为她认了一门干亲,从此养老送终都有人了,如今她在家含饴弄孙,很是满足。 玉坠儿说她回到了家里,父母正在为她相看人家,她暂且看中了一个俊俏的小伙,但还没有定下来。 甄华漪问为何没有定下来,莫非是那个小伙眼高手低。 玉坠儿略带羞涩地说不是。 “是我想要再看看,说不准下一个更好呢,像娘娘不就是挑了好几个才挑好的吗?” 甄华漪默然,原来是玉坠儿在骑驴找马。 这边谈得正欢,太监进来启奏道:“请娘娘整饬妆容,准备行礼。” 殿外内外命妇都穿上礼服,等候多时。司空任册命使者、仆射为副使乘车来此,准备册封仪式。 甄华漪带凤冠、穿祎衣,走出立政殿。 典乐举起麾旗,四面奏响正和之乐,司空面北跪地,道:“臣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尚宫宣皇帝旨意,甄华漪拜,尚宫宣读册书,甄华漪再拜。 册书、琮、玺、绶,依次交接完毕,仪式终于结束。 甄华漪感到精疲力竭,但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还要见内外命妇。 宫中并无其她妃嫔,只有李雍容一个未婚公主,但她一板一眼地按照司赞的口令一拜再拜。 甄华漪看着她,心中感慨,果然如李重焌所言,她沉默寡言了许多。 外命妇依次朝贺,许多都是甄华漪不认识的人,她们神色端庄,一言一行都合乎规矩,但甄华漪还是眼尖瞧见有人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甄华漪只作不知,始终挂着微笑。 崔夫人上前的时候,甄华漪的笑容更欢喜了些,崔夫人也看着她,眼神慈爱中带了一丝怅然。 崔夫人想,终究是没有做婆媳的缘分,她其实在心里很喜欢甄华漪,不只是因为她是王五儿的女儿。 这边仪式结束,甄华漪前去昭明殿谢恩。 李重焌负手站在丹樨之上,满面含笑,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甄华漪差点就红了脸。 她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一步一步的走近他。走完一半台阶的时候,他忽然降阶而下。 观礼的众人俱是惊讶失态,甄华漪有些不安地想要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李重焌拽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他们,看我。”他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这样说道。 李重焌牵着她的手接受朝臣的朝贺,殿庭鼓乐之声愈发激烈,夹杂着欢快的呼和声,甄华漪回头去看李重焌,她好似从来没有看见他笑得这样欢快。 甄华漪不知道,她自己的笑容,也从未这样开怀。 人群熙熙攘攘,语笑喧阗,甄华漪带着笑眼看他们向她欢呼,突然间,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她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刹那间,她像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忘记了身处何处,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挤进人群中,李重焌扯住了她的手。 甄华漪急切回头,说道:“那是……” 李重焌道:“高句丽侧妃。” 甄华漪着急说道:“不,你不知道,那是……” 她害怕那人消失在人群中,只想甩开李重焌的手追上去。 李重焌说:“我知道,岳母路途遥远往来不便,我打算 让她在长安久居。” 他安抚她:“不要着急。” 甄华漪真有些气恼了,她道:“你又瞒着我。” 李重焌道:“不是瞒着你,我紧赶慢赶地差人接来岳母,但路途遥远,她定会错过仪式,我不想教你失望……我也是现在才知晓,岳母竟在今日到了。” 听完他的话,甄华漪知晓自己是错怪他了。 她安慰般地对李重焌笑笑,而后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依旧美丽惊人,但丰满了一些,面目慈祥温柔,她看着甄华漪,笑着落下泪来。 甄华漪眼睫颤抖,也快要哭出来。 李重焌望着她,道:“往后你与岳母有许多时间相处,不用着急。” 他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但今天,你只许看我。” 母亲在人群中对她点了点头,又摆了一下手,甄华漪领会到她的意思,她想告诉自己的话,和李重焌的话一般无二。 甄华漪莫名有些吃味,大老远母女相见,她一心在意女婿做什么。 李重焌又拽了一下她的手,甄华漪侧头看他,无奈道:“好,我今天只看你。” 鼓乐奏了一天,烟火不知疲倦。 终于等到夜半无人之时,李重焌打发走宫人,倚在门外看她。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伸手要取下凤冠。 李重焌道:“等等。” 甄华漪回头。 李重焌缓步走近她,道:“就这样穿着,可好?”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深青织成,翟文赤质,如此死板庄重的祎衣,却意外地衬得她容色娇艳,叫他一见她,就难以移目。 今夜红烛烧尽,从此尽是良宵。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