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有什么难的?》
3. 第 3 章
既然有了“活口”,接下来自然有人负责让他活下去、撬开他的嘴巴。
桑青检查过周围,又特地向巡逻弟子们询问一遍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是气若游丝。”最先入巷的巡逻弟子非常肯定地说,“再来迟一两刻钟恐怕就来不及了,好在这位道友发现得及时。”
他朝岑无月颔首示意。
桑青的目光也落到岑无月身上:“确实很巧。”
刚刚往嘴里塞进一大口泡虾的岑无月眨眨眼睛,昂首挺胸,自豪地朝他们点了下头:没错,我运气真的很好。
桑青打发走巡逻弟子,又对岑无月道:“你动作很快。若他能吐出另一名同伙的位置,你便可以在止渊节开城时离开。”
岑无月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好奇道:“纸鸢节是放风筝的吗?不是本地人能不能参加?我能不能报名?有什么奖品?”
“止情入渊,”桑青只是面色冷淡地打断岑无月的美好幻想,“城主会将契偃投入业渊中,借此镇压业障恶念。”
岑无月只觉得听不懂的词越来越多了。
下山前师父没教过这些啊!
桑青只消看一眼岑无月,似乎就明白了她的茫然,再度开口道:“业渊是被污染后的灵脉,不论凡人还是修士,深入其中都会受害。”
岑无月懂了一点,但又没有全懂:“但契偃对偃修来说不是非常重要吗?只用来干这个会不会太可惜了?”
那简直无异于让一个守财奴散尽家财、让一个痴情种杀死爱侣……咦,说不定这就是某位绝望的无情道修想出来的斩情路子?
桑青不为所动:“普通偃甲最多只能撑上三年,若是契偃,便能镇压至少百年。城主高义。”
“也不知道城主的灵契偃长什么样。”岑无月天马行空地设想了一下,“除了人形偃甲之外你们也会做别的形状对吧?蜘蛛?鸡腿?大蘑菇?”
桑青看向岑无月手中的烤鸡腿,随即冷冷道:“在逼出口供前,你还可以继续在城内寻找另一人的踪迹。越早找到,你便越快能离开。”
“是越快能吃上桂花鱼条。”岑无月强调道。
桑青没再理岑无月,径直回城了。
岑无月又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客栈里。
里面的重伤者看起来状况好了不少,至少肚子上的洞似乎变小了些。
岑无月好心地向伤者分享了一份胡椒云片糕,并收到了对方的拒绝。
她也不介意,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熟稔地和对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也有名字的吧?”
“我的名字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出门不知道打听?”没好气的回答。
要真打听那可真是太引人怀疑了。
岑无月决定继续叫他“飞梭的主人”。
“你刚才给他吃了什么药?”飞梭的主人皱着眉,身体稍稍前倾,“即使只是能造成尸体还活着的假象,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药。”
“不知道啊,我师父给我的。”看他实在一幅很想知道的样子,岑无月干脆掏了一颗抛给他。
飞梭的主人诧异地接住,狐疑地看岑无月好几眼,才举到鼻下轻嗅,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一股土味?”
岑无月摇头摇得毫无心理负担:“不知道啊,我师父也没说是什么材料。”
总之,有锅全往师父身上推就是了,反正这世上也没有能找到师门秘境的外人。
飞梭的主人看了又看,最终什么也没研究出来,于是小心地将药丸收起,轻出一口气,边思忖边问:“这药能生效多久?”
岑无月不太确定地问他:“十天半个月?”
“你自己的药丸,还问起我来了?”对方闻言翻了个白眼,“能拖一个月自是最好,若是他半路死透就得找别的办法了。”
岑无月道:“那就一个月吧。”
“……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的?”
——
第二天,岑无月照例在城里四处乱逛,倒是在不少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了意外的隐藏小店。
“现任城主可是个大好人!”老板眉开眼笑地给岑无月讲述,“她接任城主之位后啊,咱们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税也减了,城里也安全了。从前可不敢晚上还开着店门,更别说出城了!所以啊,这仙人里虽有些败类魔道,但像咱们玄枢城里的仙人,那个个都是心善的!”
岑无月边认真听讲边举起手:“老板再来一碗!”
“哎,好嘞!”老板手脚麻溜地忙活起来,嘴上也没停,“仙人您既然是从外面来的,应该知道吧?咱们凡人啊,没点庇护可不敢随意在外面行走,万一碰见那些个……咱哪跑得掉啊!您说是吧?”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修道。”冷不丁的,一旁有人插进来这么一句话。
老板吓了一跳,赶紧转向说话的顾客,急得摆手跺脚示意噤声:“客人,可不敢胡说!仙凡有别啊!”
岑无月也跟着看了。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姑娘。
之所以能如此确定地说出年龄,是因为岑无月可以确认对方并不是修士。
但这姑娘腰间挂着一柄剑。
剑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旧,却养护得很好,隐隐透出锐意。
她长相姣好,但脸上有一条陈年伤疤,在脸颊接近下颌处,平添几分冷峻。
见老板急得出了汗,持剑姑娘沉默着放下了碗,又取了铜板置于碗边。
接着,她将视线投向岑无月:“这位修士,你觉得呢?”
语气直白锋锐,像是她的那柄剑一样。
“当然可以了。”岑无月答得笃定,“我师父、我二师姐,修道前都是所谓的‘凡人’。”
岑无月这么一答,持剑姑娘反而愣了一下,才抿抿嘴唇道:“多谢你能这么说。”
她向岑无月微微低头一礼,便起身离开。
岑无月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三两口把碗里东西吃完,来不及咀嚼就快步追了上去:“唔唔唔唔唔唔?”
持剑姑娘见她两颊都高高鼓起,无语道:“我可以等,你嚼完再说话,别噎着。”
既然对方态度这么好,岑无月便笑眯眯跟在她身边,并肩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咽完,再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要去城主府?”
对方不答反而,态度警惕:“你怎么知道?”
“你显然不是修士,但随身携带的剑却留有灵气,应该是一名同你关系匪浅的修士留给你的。”岑无月垂眼扫过她突然握紧剑柄的发白指节,“你对我的态度不错,但路过玄枢城弟子时却总是面露不快,说明你和他们有私下纠纷。入城腰牌显示你是十三天前来的,这十三天来毫无进展?”
当然最重要的是,昨天岑无月在城主府附近已经见过她了。
那会儿,她正在和几个玄枢城弟子争执着什么。
“你说的都对。”持剑姑娘哑然片刻,似乎是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剑柄,“我要去找一个人。”
“但是进不去?”
“……是。”
再怎么走亲民路线,城主府也终究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地方。
那不然岑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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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为什么要半夜偷偷破解阵法再翻墙呢?
“正好我今天要去府内找人,”岑无月友好地提议,“便同你一起去吧。”
“为什么要帮我?”
岑无月朝她甜蜜蜜一笑:“因为你敢问我那一句‘你觉得呢’。”
并非人人都有那样的勇气。
——
一回生二回熟,岑无月很快就顺利地带着持剑姑娘找到了桑青。
桑青刚从地牢里出来,周身似乎还残留有些血腥气味。
她的视线直接落在岑无月身上,问道:“有新的线索?”
“没有。”岑无月理直气壮,“我想来看看审问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我的帮忙。虽然我没有审讯的经验,但感觉自己应该会很擅长!”
“不必。”桑青冷淡回绝,“如果我是你,就会更担心自己的性命。”
“那还有这件事,”岑无月示意身旁的姑娘,说出在路上交换得来的名字,“她叫方绝简,来找人。”
听她这么说,桑青这才第一次将注意力分给在场的第三人。
“桑管事。”方绝简不卑不亢地向桑青行礼,而后言简意赅道,“我名方绝简,家母于四月前病逝,临去前托我向生父要回一样二十一年前从她那里盗走的东西。我生父是玄枢城弟子,其名为方衡。”
“‘盗走’?”桑青重复了这两个字。
方绝简的答案掷地有声:“我母亲的修为。”
桑青眉心微拧。
岑无月也听懂了。
——是个想杀妻证道的。
二十一年,再加方绝简脸上的伤疤。
——嗯,还是个杀妻又杀女的。
“有何对证?”桑青问。
“我便是证。”方绝简道。
这一问一答给岑无月听乐了。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又即便这方衡死去,”桑青说,“修为既无法还给你母亲,也无法传给你。”
方绝简倏地抬头:“那又——”
“即便如此,你也要寻个公道的话,”桑青打断她,“我便下令将他找来与你对峙。”
方绝简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而后,她向桑青一揖到地,一字一顿:“我要寻个公道。”
岑无月听到这儿才好奇地插话:“不用禀报城主吗?”
“这等小事,不必惊扰城主,”桑青轻描淡写,“任何管事都知道如何处理。”
她伸手一招,空中盘旋的鸟型偃甲便俯冲落于她掌心,很快携她的传令离开。
岑无月羡慕地伸手试了好几次,被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型偃甲全然无视。
直到桑青和方绝简已经准备离开,岑无月还扒在廊边,伸长手臂,不愿离开。
方绝简看了又看,忍不住问:“你多大了?”
岑无月没算过,这个问题实际算起来又比较复杂,于是她随口道:“二三百吧。”
方绝简噎了下,不说话了。
倒是桑青再度伸出手去,一只圆滚滚的山雀偃甲立刻听令飞向她的手中。
岑无月的手就差那么半尺远,还放着刚才没吃完的云片糕,却看也没被看上一眼。
岑无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收手,桑青已经翻转掌心捉住那只山雀递过来。
“偃甲无需进食。”桑青将黑眼珠的山雀放到岑无月手里,语调平和,“它不听唤,只不过因为你非本门弟子。”
岑无月捧着乖乖停留的小山雀,眨眨眼,毫不吝啬地用超大号的灿烂笑容向桑青道谢:“师姐不想看我失望,师姐好~”
4. 第 4 章
方衡很快被几个玄枢城弟子领至明室。
修道之人的真实年龄便不能简单地从表面样貌来判断了。
方衡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若是不说,谁能想到他女儿都二十一岁了。
方衡的表情有些茫然,大致扫过室内三人后,他选择先向桑青行礼:“管事师姐。”
他看方绝简时和看岑无月时的眼神是同等的陌生。
桑青将原本捏在指间以神识阅读的玉简放下:“方衡,你修的是何道?”
方衡更疑惑了,但他还是冷静地答道:“自是无情道。”
“玄枢城弟子门训第三句是什么?”桑青又问。
“‘血亲皆泡影,偃甲始通神,斩情如刈草,空耗百年身,同门不同道,永锢千机坟。’”方衡不仅答了,甚至答完还能泰然地添一句,“弟子入玄枢城十九年,从不敢忘。”
“是吗?”桑青道,“那为何有你的血亲不远万里到玄枢城来寻一个公道呢?”
方衡抬起头,先看岑无月,又看方绝简,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与委屈。
而方绝简此时正站在一个可谓是绝妙的位置上——她朝着方衡的那半边正好是没有伤疤、因为没有佩剑的半边,就连身后多出的一截剑鞘也正好被身旁的岑无月给挡住了。
于是在方绝简开口之前,岑无月将把玩了一路的山雀偃甲往自己头顶一放,先声夺人道:“怎么,方衡,连自己亲生女儿的脸都认不出来吗?”
方衡一愣,本来不太确定的目光定在岑无月身上,细细将她打量一遍,摇头:“道友不要说笑了,我不曾有妻子,更不可能有你这样大的女儿。”
“你我各执一词,也没必要争吵,证明谁在说谎的方法很简单,我这里有一根针——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岑无月摊开手掌,让方衡看到自己手心的细针,“若你真想自证清白,就扎上再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看到那根眼熟的长针,方衡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桑青。
桑青只是用双目审视着他,并不说话。
“为何不是你用?”方衡回头质问。
岑无月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我当然是已经用过了!”
“好,好,好。”方衡似乎是气急,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苦笑一声,摇着头朝岑无月走去,“这所谓‘清白’,看来我是不证不行了——不劳管事师姐动手,我自己来!”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脸色铁青地停在岑无月面前,深吸一口气,才伸手去取她掌心的针。
——变故就发生在这短短的交互瞬间。
方衡的手还没碰到针,就在半路稍稍变换手势,指尖一挑引动银针浮空,随后反手一弹指,银针便如同一道光疾迅疾射向岑无月眉心识海,端的是一记毫无保留的杀招。
他出手前,谁也没想到他竟然隐藏了实力。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大的力道,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的女儿”活下来。
金针射出的同时,方衡本人则是借着细针的力倒飞退去,虽力道用老略有颓势,但也是一闪便已到了门边。
整个过程发生之急促,岑无月甚至都没来得及眨一次眼。
桑青和方绝简几乎也是同时动了。
前者探出手,两指隔空捏住细针,将其悬止于岑无月额前。
而后者遥遥出了一剑。
只有一剑。
却是如星流霆击的一剑。
本已只差一步就能离开明室的方衡被这一剑击中,如同一件从高空坠落的行囊般落地,再没了先前暴起急退的飘逸,重重砸在门边,撞得门板发出一声巨响。
他竟已被一剑切断双腿,硬生生当场疼晕了过去。
方绝简出的这一剑甚至将桑青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她将针扔到一旁,多打量一眼方绝简:“你并非修士。”
没有灵力的人,却使出了那样惊艳的一招。
方绝简似乎将全部心力都用到了刚才,此时面无血色,气息剧烈起伏。
她缓缓收剑归鞘,调整了几息后才微微喘息着道:“我出生第二日,他便动手杀我母亲与我,幸亏我母亲持有秘法才侥幸瞒过。他走后,母亲想方设法将我救回,但性命可保经脉难补,我始终无法同普通修士一般修炼。但我母亲说,如果一个人一生只专心做一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差。于是我这十几年来,除去基本功外,只练这一剑。”
桑青道:“这一剑已足够慰藉你母亲。”
此时的岑无月已经把掉到地上的银针又捡了起来,捏在指间边玩边道:“难怪他开始那么强硬,原来真以为自己不会被拆穿。”
方绝简看见她手里的针,回想起刚刚的事情,立刻再度行礼:“还要多谢二位的计谋,才让他自乱了阵脚。”
她并不确切知道这针的用处是什么,但也并不多问,只是大大方方道谢。
而岑无月笑吟吟起身,慷慨地把金针放到方绝简手里,道:“好看吗?送你了。”
方绝简有些纳闷:“送我?这不应该是桑管事给你的东西吗?”
她眼力绝佳,自然没有错过方衡见到金针后往桑青看去的动作。
“不是啊,这是我刚刚来的路上削的。”岑无月乐道,“怎么样,像不像,你和方衡一样都被骗了吧?”
她说着,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根还热腾腾的肉串,一口咬走顶上的肉块,掰断露出的一小截铁签,操纵灵力这般那般一通打磨,眨眼间便磨出了一根闪闪发光的细针。
方绝简诧异又十分真情实意地夸奖:“你……你竟然说谎说得那样轻松,真厉害。”
“我从来不说谎。”岑无月笑眯眯地说,“我只是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而已,是他自己补完了我没说的部分。”
这刚磨出来的第二根针,岑无月也顺手送给了方绝简。
方绝简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细针,好不容易才忍住低头去闻一下有没有肉味的冲动。
而岑无月已经兴致勃勃跑去看被拦腰切断、散落一地的方衡了。
这一剑也不知方绝简是故意还是不巧,总之切的位置相当微妙。
乍一看是变成两截,又似乎可以说是变成三块……也或者是四块?
方衡最后显然是打算逃命的。违反门规的惩罚就那么可怕吗?
“师姐,‘永锢千机坟’是什么惩罚?”岑无月转头问知情人。
桑青走近,取下岑无月头顶的山雀偃甲——小鸟为了保持平衡,爪子都将她的头发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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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带着茧的细长手指轻轻一拨,便从一处几乎天衣无缝的地方打开了山雀胸甲。
岑无月一瞬瞪圆了眼睛。
好在山雀似乎没有痛觉,仍旧淡定地停在桑青手里任她操作。
“——凡我玄枢城弟子,入门时都要学习偃甲制作,便少不了成千上万次的拆解与组装。若只是普通的低级偃甲,便太容易损坏了。”桑青垂眼检查偃甲情况,调整几个零件便将其重新合上,“但若有神魂滋养,低级偃甲便也可以用上很久。”
她一说完,方绝简和岑无月的眼神就同时唰地落在那只圆滚滚的黑色山雀身上。
看起来虽然是无比可爱、毫无害处的,但谁知道内里究竟是放着谁的神魂?
“自不是这一种。”桑青一抬手放飞了雀形偃甲,道,“而是最简陋、也无法移动的那种。将太精巧的偃甲交给初学者是一种暴殄天物。”
方绝简看着方衡破破烂烂的身体陷入沉思。
她想:这样似乎也足够惩罚他了……
而另一头的岑无月又要问了:“万一有人没有违反门规却还是被关了进去呢?会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办法后用来害人?”
方绝简抬头看着突然直击要害的岑无月再度沉思。
她又想:确实,这法子很有风险……
“世间一切可以使他人不利的方式都可能被利用,能做的不过是尽量约束这些方式的使用途径。”桑青说,“在玄枢城,只有城主知道如何执行这一惩罚。”
岑无月好奇道:“那如果城主犯错了呢?我听说前任城主就不是好人,对吧?”
当然不只是听飞梭的主人说的,和方绝简一起吃饭的店家也这么说。
这十几天来,岑无月早已听过许许多多同样的说法。
前任城主不仁,现任城主杀了他取而代之,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仁君”。
岑无月还没见过现任城主,但已经听了满耳朵关于对方的溢美之词。
……
最后桑青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说自己还要回地牢审问俘虏,挥挥手将岑无月和方绝简一起赶走了。
岑无月倒也不介意对方似乎被冒犯了的态度,快快乐乐和方绝简开启新的聊天:“你母亲的要求你已经做完了,之后的时间准备干什么呢?”
方绝简没有犹豫,似乎早就想好了:“我会就近去断潮剑庐,潜心磨炼剑法,挑战那里的弟子。等我觉得时机合适时,再去下一个使剑的门派。”
见她这样坚定,岑无月也觉得高兴,一拍手便决定道:“既然如此,我请你吃顿践行饭吧!”
方绝简犹豫只一息,觉得在岑无月面前不用太计较,便直接问了:“我听说修士都尽可能不吃凡俗食物。”
岑无月正色道:“人被杀,就会死——不吃饭人会死掉的。”
“修士不会的吧。”
“会通过另一种方法死掉!”
“那就说明死和不吃饭没关系不是吗?”
“方绝简,你身上没什么钱了吧?”
“确实。”
“那你还想吃我请的这顿吗?”
“你说得对,人被杀就会死。”
“不对!是另一句。”
“……没错,不吃饭人会死。”
5.第 5 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便过得按部就班。
飞梭的主人在房间里闷头疗伤。
桑青在地牢里拷问嘴硬死士。
而岑无月每天吃吃喝喝、去地牢门口观察情况、顺便到城主府里盯着李大厨望梅止渴。
姓李的厨子就是曾经城内第一好的桂花鱼条大师。
修士们倡导辟谷,不进食凡俗食物,但以修士在这世间的占比,也几乎不可能在不使用凡人的情况下运转偌大的一个门派,因此每个门派的生存都与凡人脱不了干系,这些为修士工作的凡人们在收入上、安全上总是要比其他凡人多一些保障。
比如李大厨会关闭自己的酒楼转而进城主府工作,也是图这一份安稳。
“——虽说,该死时还是得死的。”李大厨无奈道,“前几天城主出手的那次,虽说也不是故意,但有些屋子正好在那一招路上的……唉。”
一旁的另一个厨子道:“至少在梦里一眨眼就死了,一点儿也不疼,要我说还挺幸运。”
“可不是,我逃难来玄枢城之前路过一个村庄,男女老少都被屠得干干净净,鸡都没活几只,那才叫惨啊!流了那么多血,我一脚踩在地上,泥巴都是又湿又软的,泥水混着血嗤嗤往外冒!至少那种发狂魔头入城四处杀人的事情,在咱们玄枢城里不会发生,这就够了。”
岑无月趴在灶台边上等饭等得望眼欲穿,只好听众人聊天转移注意力。
虽说下山还不到一月,但如同刚刚描述这样的场景,她也已经见过一两次。
尽管本质上都是人,也活动于同一处世间,但修士与凡人之间有一道深刻的天堑。
修士并不遵守凡人的律法。
凡人也几乎没有可能杀死修士。
因此像方绝简那样的人也不会想着报官,而是直接跋山涉水找上仇人所在的门派要个说法,这反倒是更为常见的逻辑。
修仙门派对自己的弟子有绝对的处置权。
当然,前提是该门派既不包庇自己的弟子,又会将方绝简这样的凡人所说之言当真。
桑青能代表玄枢城处置方衡、还准备让方绝简安全离开,说明这座城确实已经能算得上“桃花源”了。
“玄枢城是个好地方。”岑无月感叹道。
“那倒也没有那么好,比好不比坏罢了,”李大厨动作利落地起锅装盘,边说道,“——不然怎么每三年还得镇压一次那业渊呢?”
业渊,这岑无月倒是听师父说过。
“但业渊不是只有四条吗?”岑无月纳闷地问,“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仙人,业渊如今足有三十三条,四条得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啊?”
岑无月眨眨眼睛:“我师父这人吧,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
众人又都觉得很合理:
“也是也是,仙人寿命那么长,跟咱们想法肯定不一样!”
“哎,也不知能活那么久,还不老不死,是什么感觉?”
岑无月笑道:“和凡人可能也很像,有的想活有的不想活,而且无论想不想活,都会不一小心被更强的修士杀死。”
不说那现在半死不活的方衡,也不说那被城主一巴掌拍死的死士,只说岑无月自己——师父前后收了五个徒弟,如今就只有她一个还健在。
师兄师姐们一个接一个地下山历练,结果都是一出门就死得不明不白。
因此才有岑无月下山之前,周五耳提面命的“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但岑无月有比“活着”大得多的目标。
有人嘀咕:“仙人的日子再怎么不好过也比我们好过吧……”
接着立马被旁边的人一肘子恶狠狠捅了回去。
岑无月假装没看见他们踧踖的打量,又将目光放回李大厨的勺子上,甜甜地问:“我可以吃了吗?”
“桂花鱼条,您请!”李大厨躬身扬声道,“爱吃您再来!”
切成长条形的鱼条浸泡在琥珀色的酱汁中,每一道棱角都炸出锋利的金边,酥脆内壳里是却是雪白多汁的鱼肉,磨碎的椒盐粒散落其间,叫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岑无月抄起筷子,发出感叹声:“我师父肯定很喜欢。”
她夹起鱼条,放进嘴里,正要闭上牙关时,听见了桑青的声音。
“——人还没抓到,谁说你可以吃了?”
被人赃俱获的岑无月压根没有犹豫,啊呜一口整个吞掉,另一手抄起盘子啪一下塞进储物戒。
消灭完全部证据,岑无月才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转身对上桑青的视线。
总之什么也不说,只不停投射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随我去地牢。”桑青也没真的和岑无月计较一盘桂花鱼条,而是道,“不是说觉得自己会很擅长?”
岑无月笑眯眯地上前随她离开。
原本的仆从众人敢同岑无月说上几句,那是她看起来不像修士。
而桑青往这里一站,他们就下意识往角落里藏,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只这么安安静静地目送她们走了。
走了一段后,桑青率先开口问:“同凡人混在一处,这是你修无情道的办法?”
虽说天下公认唯一能飞升的只有无情道,但对于无情道,大家的理解也是千奇百怪。
有的坚信需得杀到自己六根清净、灵台清明,比如方衡,比如曲霄。
有的认为肉身不过是累赘,唯有割除血肉、同毫无情感的造物结合才能飞升,比如专精偃甲的玄枢城。
另外还有大道无情的,有情极致便是无情的,破而后立的……数不胜数。
总之,为了飞升,修士们什么都愿意尝试。
“师父说,我都还搞不明白什么是‘人’与‘情’,更别说修道大成。”岑无月指指自己,“所以让我下山多看多问,别老想着一步登天。”
“对人来说,这是生来便能明白的东西。”桑青道。
“是吗?”岑无月仰头想了一下,豁达地道,“可能我生来没会,那也没有办法嘛,只好慢慢学了。”
“……”桑青顿了顿,再开口时换了一个话题,“五长老也在地牢里,一会儿见了他,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不说话,你就不要开口。”
“那个传闻里脾气最差的五长老吗?”岑无月用手指交叉在自己嘴上比了个封条,“明白。”
……
五长老的脾气真的很差。
岑无月刚走进血味冲天的拷问室里,就被他的神识狠狠扫了一遍。
神识查验这事儿,说起来只是一个举动,但可操作性其实很强。
譬如你可以做得温温柔柔的,动作轻一点,修为高一点,这样别人甚至都发觉不了。
或者你也可以同玄枢城五长老这样,做得粗暴、示威,像是往别人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就是发现了死士的人?”五长老冷哼一声,“果然可疑。”
岑无月不由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一见面就这么攻击长得这么无辜又可爱的我?
“岑无月,”桑青上前一步挡住岑无月的动作,道,“你去问话。”
岑无月一偏头,便看见了被牢牢钉住、破破烂烂的死士。
一句尸体即使能动起来,也绝不可能说出什么有效的台词。
他只会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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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续、反反复复地吐出执念最深的几个字,那不像是说话,更像是一种惯性使然的呓语:“主……城主……余……”
岑无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吃了吗?”
“保护……少……”
“今天天气不错哦。”
“……城……”
“对了,桂花鱼条要不要?刚出锅的,很香哦。”
“护……主……”
岑无月回头对桑青抱怨道:“他不理我。”
桑青又朝五长老点点头:“叫您失望了。”
五长老眯眼盯着岑无月看半晌,他虽是五十多岁的外表,一双眼睛却像年轻人一样明亮,好似能看穿到人的心里去。
他的视线一刻没有离开岑无月,嘴上对桑青说:“她身上有些不对劲。”
“我已审过她,她应该没有问题。”桑青道。
“你不也审了这死士?”五长老不屑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而后上前两步,神识如同钳子牢牢抓住岑无月,来回审查她数遍,怀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颈间。
五长老的神识范围缩减到只三五寸的大小时,岑无月察觉到自己颈间那无形的绳索骤然松开,化作一道微风,却不急着逃窜,而是先拂向死士的方向。
“想灭口?”五长老暴怒跃起,伸手阻止,“余铮,你果然还活着!”
前任城主幸存的儿子,名为余铮。
桑青也同时出手了,她微微一勾低垂的手指,金针透体而出,原本被金针钉在墙上的死士失去支撑,便向地面倾斜倒去,可倒的速度太慢,终究还是叫风快了一招。
那在岑无月脖子上盘了好几天的神识绳索一下勒住死士的脑袋中央,像是分西瓜似的从中切成两半。
一击得手后,微风也不再留下缠斗,而是果断穿墙而出,逃之夭夭。
暴跳如雷的五长老飞起一脚踢出个大洞,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桑青却没追,她看着毫无声息倒地的开瓢死士,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她才转向岑无月问道:“这几天,余铮一直跟着你?死士的位置是他告诉你的?”
岑无月蹲在死士的尸体旁观察完伤口,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闻言摇头:“死士是我自己发现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告诉我名字,只是用我的客栈房间疗伤,还用神念监视我,说我要是向玄枢城通风报信,就立刻杀了我。”
桑青点点头,回了一句“你该走了”,而后也从五长老打破的洞口里追了出去。
其余玄枢城弟子探头进来一看,十分冷静地开始处理烂摊子,显然浑身上下都是丰富的收拾烂摊子经验。
岑无月善良地给死士留了一根热腾腾香喷喷的桂花鱼条:劳烦你这一辈子比别人多死一次,这是辛苦费。
刚从正门离开地牢,岑无月便听见空中巨响,转头一看,正是客栈的方向。
两道身影打成一团,光华四溅,但没多久其中的一个便败下阵来,重重落地。
接着,空中传来五长老如同惊雷的呵声:“——前任城主孽子余铮及其随从皆已伏诛!犯我玄枢城者,来必杀之!”
他用了灵力,几乎整个玄枢城都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仰信服之情。
民众们大声欢呼起来。
岑无月端着桂花鱼条边吃边努力鼓掌,同时还不忘和旁边的城民搭话:“哎,这下是不是能开城了?”
“那岂不是正正好吗?”城民眉飞色舞道,“止渊节还有十几天开始,动乱便被解决了,这正说明天佑咱们玄枢城啊!”
“确实,”岑无月笑眯眯赞同道,“真是个好时候。”
6.第 6 章
岑无月回到客栈时,发现客栈没了一半。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过这会儿,无论是玄枢城的普通弟子还是凡人都躲得远远的。
——五长老和桑青正立在余铮的尸体旁争论。
“——他死得这样彻底,该如何找到被盗契偃的下落?”桑青道。
只不过她的语气淡然,出口的话听来倒不像是一句质问了。
“出手一时气急,他又以死相拼,我没办法才杀了他。”五长老嫌弃地主动操纵灵力提起地上的尸体,“封城及时,他又重伤至此,一定来不及将城主的契偃带出城,它一定就藏在城内的角落——行了,我这就回去找城主复命。”
他说罢,一蹬地,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似的离开了。
地面因为这一脚的冲击力,留下一圈向外扩散的蛛网状裂缝。
“你来得倒快。”桑青这才转头对岑无月道。
“我有吃的还留在房里,”岑无月遗憾地看着只剩一角的客栈,“不过现在肯定也找不回来了,我去重新买一份吧——对了,刚才听见你们在说灵契偃的事情,这个我倒是听他提过,说没有偷到手。”
“他这样说?”桑青脸上却也没有意外之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但余铮为人狡诈,他的话也不可信。”
“要是我是一个坏蛋,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东西又很强,应该会想方设法让那东西尽快变成我自己的,”岑无月设身处地假想一番自己的反派故事线,“这样等苦主找上门来的时候,就可以卑鄙地用已经变成我的东西打败对方了!”
桑青静静看着她,眼神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嫌弃。
“——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疗伤,从来没见过那个偃甲诶。”岑无月推测道,“有没有可能灵契偃不是被他偷走的,而是在那天晚上被什么不是他——当然也肯定不是我!——的人刻意带走藏了起来?”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桑青直接掐断这个话题,又道,“城内的客栈,你随意住——不过余铮已死,城门应该很快便会打开,你若要离开,这几日可以多留意。”
想吃的菜倒是已经都吃到了。
不过岑无月还有别的东西想看。
“但止渊节听起来也很有趣,”岑无月好奇地问,“我不是城内人的话可以去观看吗?”
“可以。”桑青偏头示意灵脉的方向,“但应该并不会如你想象中那样有趣,这并不是庆典的日子。”
——
“——止渊节啊,”李大厨连连摇头,“我看过几次,实话实说,还真挺吓人的。”
“吓人?”岑无月更想知道了,连连催促,“快讲给我听听!”
李大厨投来异样的眼神:“您多大了?”
“二三百吧?”
“哦,您看着和感觉着都年纪挺小……那没事了。”李大厨清清喉咙,“这事情恐怖之处在于,城主所制造用来镇压那个什么,恶念?的偃甲啊,都做得特别精巧,精巧得简直像是……”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甚至停下,左右张望一番,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活人。
餐桌旁的气氛一瞬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李大厨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接着低声道:“这些用于镇压的偃甲,在被投入业渊之前都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可投入业渊时便会开始挣扎尖叫,而那业渊里的黑气就跟无数只手一样,抓住它的身体四肢,拖向深处,咀嚼血肉……”
“啊!”岑无月突然惊呼一声。
正沉浸在恐怖故事里的一众人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怒视岑无月。
视线中心的岑无月眨眨眼睛,无辜道:“没什么,我上一口忘记蘸醋了——不过,原来偃甲有血肉?”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阴森氛围已经被一口醋完全破坏了。
“……”李大厨被噎住一瞬,才梗着脖子道,“看着太像真人了,我这是一种意象,意象!您懂吧?”
岑无月马上点头捧场:“懂懂懂,然后呢?”
“——城主做的偃甲可真是太像人了,我三年前碰巧占了个好位置,离得可近,可我踮着脚使劲儿瞪大眼睛看,也没找到什么缝儿零件的。”李大厨赞道,“咱们城主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偃甲道君啊!”
“但长得和人一模一样的偃甲还是有点儿吓人吧?我看的时候总是犯嘀咕,感觉像是推了个活人下去献祭……”
“你可真是想太多了,如果是咱们这样的凡人,塞进去一百个也镇压不了什么,不然怎么每次都得城主亲自造偃甲?”
“哎,你们想没想过,那个偃甲到底长的是谁的模样?咱们见过的仙人也算多了,可真没见过那张面孔。”
“你别说,长得怪好看的。”
说到这种喜闻乐见的八卦上,岑无月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有多好看?”
“哎,八十个李厨子这么好看。”
岑无月试图在脑中想象八十个李大厨的拆分重组形象。
……
…………
…………………
不好,八十个脑袋挤在一起,已经不太像人了。
待岑无月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维从不可名状之地拔出来时,饭桌上的其他人早就变换了闲聊话题。
“不过我听仙人们说,这几日就能开城门,终于能买些新鲜东西来吃了!”
“接下来应当又有不少别的仙门仙人慕名来观礼吧?”
“这段日子可是打死我都不会出城主府,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会不会和之前那次那样,突然混进来一个发疯的魔头,弄得血流成河?”
“你说的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吧?”
“我爹娘就是那次死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哎……是得几十年了。”
“不过不就是那次后,城主加强了阵法?”
“阵法?”岑无月插嘴。
“哎呦,阵法那肯定是您比我们懂啊!”
“师父没教过。”岑无月无辜道,“师父说,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实在是两张嘴两双手一起也教不过来。”
在岑无月无尽期待的晶亮目光中,一桌凡人开始绞尽脑汁地拼凑自己那些并不重要的回忆。
“我记得好像是……别的仙人入城,就会……变弱?”
“我想起来了,怎么说来着,十余二三?”
“对对对!我听见外来的仙人抱怨过,说‘在玄枢城里总是这般虚弱,真是不舒服’。”
“您也是仙人,没感觉吗?”有人疑惑地问。
岑无月眨眨眼睛:“可能是我太弱了?你们想啊,其他人可能原来有一百万两银子,一下少了七八十万,而我原来就只有一文钱,少去七八成自是没什么感觉。”
众人听完大吃一惊,甚至开始为岑无月担心:
“啊,您只有一文钱那么多的修为吗?”
“那接下来的日子您最好也还是别在外面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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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和玄枢城的仙人们不同,外来的仙人可不知底细。”
“况且有些仙人易怒,您可能一个眼神不对就会弄丢性命的!”
“要我说,这几天您就饿一饿,别老跑来蹭饭了。”
原本还在乖巧点头的岑无月听到这里立刻就不应了:“那不行,不吃东西那多没意思啊。”
“您不是仙人吗,本来也没见别的仙人跟咱们一样天天吃饭啊!”
“可他们会辟谷,我师父从来没有教我辟谷啊。”
“……仙人,我怎么好像听说过,辟谷是每个仙人的第二课呢?”
岑无月惊讶:“那第一课是什么?”
“那个……叫什么来着,引气入体?”
岑无月立刻竖起拇指:“这个师父教过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桌边的众人听罢答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这顿其乐融融的饭吃到一半,突地走进来一名玄枢城弟子,他视线一扫众人,皱眉问:“岑无月是否在此?”
正咬着个肉丸子的岑无月抬头,一脸无辜地指指自己。
“你就是岑无月?”这名弟子理所当然地说道,“长老要见你。”
既然在人家城内,这点规矩和要求总是要配合的。
岑无月边努力咀嚼肉丸,边起身朝玄枢城弟子走去。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长老?
“这位仙长,请问是哪位长老?”李大厨也跟着站了起来,好声好气地询问,“若是三长老的话,我便顺道一起去,她先前吩咐好的吃食差不多火候到了,正好送过去。”
玄枢城弟子回头,表情并不相信的样子:“三长老怎会需要吃食?”
李大厨连连摆手,赔笑:“不不不,是三长老今年刚收入门下的那位仙长还尚未辟谷,时不时需要一些。”
弟子闻言稍稍放松怀疑,随口道:“是五长老的命令——既然三长老要的东西,你放着不送,倒是自己先吃上了?”
“冤枉啊仙长!”李厨子顿时大惊失色,“实在是这一道菜肴精美复杂,我自昨天便开始准备,这会儿才将将要熬好,绝不是故意耽搁!”
弟子皱眉看了李大厨两眼:“三长老虽不在院中,你也尽量快些送去。”
“是是是。”
玄枢城弟子这才回头对岑无月道:“你随我来——岑无月?你听见没?”
岑无月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不好意思地朝玄枢城弟子眨眨眼睛:“抱歉,我想事情走神了。”
玄枢城弟子也往她出神的方向看一眼,不解地小声嘀咕一句“几个凡人有什么好看的”,便掉头加快脚步带路离开。
城主府里岑无月去过的地方不多。
最主要就只跑两个地方:地牢,伙房。
再加一个上次方绝简对质方衡的明堂。
这次由人带领走了一条全新的路,曲曲折折相当深入,最后抵达一处庄严堂皇之地,岑无月抬头一看:议事厅。
玄枢城弟子停在门口,伸手示意岑无月自己进去。
岑无月很有礼貌地敲敲门,听见里面有人说“进来”才推门入内,一眼就看见地上躺着一具熟悉的尸体。
——余铮的。
再一抬头,议事厅里端坐着五个人。
四个冷若冰霜的不认识,一个眉毛打结的是五长老。
嚯,五老会审。
岑无月这么想着,面不改色地反手关上了议事厅的门。
7.第 7 章
“你可还认得此人?”一名长老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岑无月向前走了几步,换着角度观察余铮的脸,又凑近看他的伤口,点点头:“藏在客栈里威胁我的就是他。”
“嗯,”另一名长老问,“他有没有告诉你将偷走的东西藏在何处?”
“我和桑青师姐说过,”岑无月道,“他说自己根本没有成功偷走想要的东西。”
五长老一拍桌子:“自他逃走藏匿到被我发现,这半月的时间里只有你见过他!”
“我们不太讲话,”岑无月低头看余铮青白色的脸,叹了口气,“他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既然交流不多,应该每一句都能记得吧。”孩童模样的长老令道,“你都重复一遍。”
虽说修士的记忆力比凡人好得多,但谁会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反正岑无月不会。
于是她提议了一个更方便的办法:“桑青师姐的金针能不能直接把我的回忆放出来给各位看?这样更方便吧?”
五长老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桑青?占着名字的便宜得了辞青信任,还真把自己当玄枢城半个主人了。”
“都停一停,”最后一名还没开口的长老终于说话了,他眼睛都没睁开,“既是玄枢城的城主,她重用一个喜欢弟子有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城主失踪的灵契偃——岑小友,此事不宜声张,便不要叫更多的人来了。”
连找借口都这么敷衍。
岑无月笑容满面地指指椅子:“我能坐下慢慢想吗?”
无人反对就是同意。
在长老们威严的注视中,岑无月旁若无人地拉开椅子坐下,摸摸肚子,又熟练地从储物戒里给自己倒了杯茶出来。
再来几样水果。
然后是小食。
最后是一把瓜子。
摊开架势后,岑无月才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始回忆一切细枝末节:“那天从地牢出来,我既不知道桑青师姐说的事情该怎么查,又觉得肚子有点饿,就先去泰云酒楼吃饭。”
“接着说。”
“我记得吃了一个八宝鸭,一个火踵神仙鸡,一个梅子渍虾,三个麦芽圆子……哦对,还有一道清炒小菜!”
“……”
“吃完后我回到客栈,他早就藏在我房间里,还威胁我想办法让他出城,不然就杀了我。”岑无月指指余铮。
“然后呢?”
“我哪知道怎么办嘛,只好照他的意思出门,一路又吃了甜雪饺、咸炊圆、清凉汤……”
“……”
“……走着走着就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进去一看里面有个快死的人!我就赶紧出来找巡逻的道友。”岑无月说到这里一拍手,“啊!我想起来了。”
五长老精神一振:“想起什么?”
岑无月严肃地说:“发现那个快死的人时,我刚刚买完炸年糕。”
五长老终于忍不住了,怒极起立:“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正经地方一句带过,却一而再再而三扯些没用的废话,难道是在拖延时间等桑青来救你?!”
“老五。”那名架子最大的长老轻斥,“坐下,静心。”
涨红着一张脸的五长老气哼哼地坐下,椅子发出老大声响。
小个子长老僵硬地朝岑无月笑笑,是一个非常不到位的假笑,但好歹起到了一点圆场的作用:“岑小友,你接着说吧。”
岑无月笑眯眯一路吃、一路又报菜名,从中午回忆到晚上,甚至给自己说得都有点饿了。
别说五长老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杀人,连小个子长老的假笑也都快挂不住了。
眼看马上就是下一顿的饭点,岑无月掰开最后一颗瓜子,才恍然道:“我又想到了!”
这个熟悉的句式一出,五长老的手心已经威胁地亮起了红光:“你要是再敢接一句废话……”
岑无月将瓜子仁拈出来吃掉,笃定道:“我想起来,他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特地放出风声来引我上钩’?”
这下其他几名仿佛已经入定的长老都有了些许动静。
五长老更是倾身连声追问:“什么时候说的这句?前后还说了别的什么?谁放的风声?”
岑无月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苦思冥想:“好像是……”
她停顿半晌,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却听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自地底炸开了,地面嗡嗡地震动,连带着桌椅也跟着摇晃移位。
岑无月还没来得及吃的几个橘子骨碌碌向四周滚,她赶紧起身去追。
几名长老转向了同一个方位。
五长老惊疑不定地道:“那是业渊传来的……?”
“老三老五,同我过去。”坐在最上首的长老不紧不慢地说,“老二老四,你们留下继续——”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哐哐敲响,年轻弟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业障爆发!城主传唤五位长老立刻前往灵脉一同镇压!”
大长老终于第一次掀开眼皮,深深地望了一眼岑无月。
岑无月抱着几个刚刚捡回来的橘子,一脸无辜地看着大长老:“可不是我干的。”
“当然不是你,”五长老拂袖起身,几乎是嗤笑一声,“你若有这么大的能耐,岂会没人听过你的名字?”
五长老率先出门,一跃而起,向玄枢城的西边赶去。
其余几名长老也随在后头,大长老最晚动身,又在岑无月身旁停住脚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强劲如同实物的神识压向她,简直像是一个人要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的意思已经从行动中传达得很明确,于是便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威胁了。
五名长老都走了,岑无月才擦掉额头冷汗,慢悠悠起身离开议事厅。
她站在门口,也往西边看了一眼。
那里,一条足有百丈高的粗壮黑气自地底喷发而出,外围一些稍细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向外延伸,仿佛受操纵的手与足。
哪怕隔了半座城,也看得清清楚楚。
黑气过境之地,树木衰死、水流发黑、鸟兽肠穿肚烂,一番十足的地狱景象。
一些黑气甚至已经扑到了玄枢城的边际,好在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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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铺天盖地、好像要将整座城咬碎吞下的架势,光是那股用双眼都能看到的狰狞与癫狂,都叫人两股战战。
守在议事厅门旁的那个玄枢城弟子此时便已经面色发白,他自言自语道:“那就是业障……当真是一点也不可沾,难怪长老们都说等时机成熟便要将其从身上剥离。”
闻言,岑无月扭头看他一眼:“那些黑气就是业障吗?”
“是业障污染灵脉后所化的恶念。你可知凡人为何低修士一等?”弟子咽了口口水,“因为凡人与尚未大成的修士会生出七情六欲,凡人最多,而修为越高则产生越少——这些东西害人害己,但凡在身上留一丝,便无法证道。那些过于浓厚的、又或者是死前残留的七情六欲会残留世间,有的没入灵脉,有的侵蚀万物……因此修道‘不可食凡物、不可饮俗水、不可梦前尘、不可救他人、不可爱人、不可恨人、不可喜、不可悲’‘灭情方存理,忘欲始近天’……你难道从没学过?!”
岑无月看他牙齿都在打架,好奇地问:“像你现在这般‘害怕’算不算沾上七情六欲?”
玄枢城弟子的脸色更糟糕了:“你说得对,我得赶紧去坐忘阵洗濯一番。”
“坐忘阵?”岑无月新鲜道,“能用来干什么?我也可以试试吗?”
“你不是我城弟子,自不可用弟子专用的阵法。”弟子强自镇定地同岑无月解释,刻意地别开脸不去看西边,“但有些客栈中的居室会设置阵法,城里就有好几家。若不嫌贵,你可以去找找。”
岑无月恍然大悟:房间里确实有阵法,那余铮还用过呢。
只不过看他老是坐那儿,她还以为是疗伤用的阵法。
她兴致勃勃地穿过忧心忡忡的人群,回到新入住的客栈房间,对着榻边阵法琢磨片刻便成功将其启动。
启动后的坐忘阵如一团半透明光茧,又像是浅青色的雾气,和刚才西边冲天而起、遮天蔽日的黑气不同,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但岑无月的手一接触到那些光华,便顿时觉得整个人的七情六欲都顺着手被吸了出去,变得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别说“兴致勃勃”和“好奇”,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师门也不想回了,总是弯弯的两边嘴角更是直接往下一坠拉成一条直线。
可当岑无月将手往回一抽,脱离那些雾气后,情绪便缓缓自体内再度诞生,好奇心也跟着回来了。
二度好奇起来的岑无月再把手伸进阵内。
她又清心寡欲了。
看来只要进入阵中,坐忘阵便会神奇地“洗濯”情绪,使修士轻松进入无欲无求的状态,更易清修。
世人皆知只有无情道才是飞升的唯一正道,因此“无情”便是全修真界的最高追求,因此衍生出不少断情绝欲的方法。
岑无月的师门里并没有设置这种阵法,她四个师兄师姐更是各有各的偏门无情路,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外界的“被无情”方法,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粗暴。
不过既然几千年来只有区区九人道成飞升,想必这种捷径作用也不大吧。
岑无月面无表情地抽离坐忘阵,这次直接将阵法关闭了。
她不需要这个。
8.第 8 章
玄枢城地动山摇了两个多时辰才最终平静下来。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如果从西城门向外望去,就能看见那仿佛死神过境后的衰败景象。
岑无月的客栈正巧在玄枢城的西边,她跃到屋顶上往西边眺望,瞧见地面尽是象征着终焉的不祥黑色。
这黑色一路延伸向远处的灵脉所在,越远越像是一条伏地的黑色巨蛇,静静匍匐在地,伺机吞噬猎物。
一切的危机与死亡都被护城阵法挡在了城门外几步的地方。
内外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业障暂时退去后,在西城门附近的人,无论是玄枢城的弟子,还是普通城民,此时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还有一些人放声大哭起来。
岑无月托着下巴凝视片刻那大片大片的黑色,又低头去听玄枢城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还好城主和长老们将这次镇压了下去……”
“况且这次凡人们受了惊吓,后又狂喜,只怕灵脉被污染得是越发严重快速了……”
“咱们还好,吃些清心丸、去趟坐忘阵便好,那些凡人可处理不了自己的情绪……”
“恐怕止渊节要提前办了吧……”
“可是城主的灵契偃不是被盗还没……”
“或许只用同往年一样的高级偃甲?……”
余铮已经死了,死前坚称自己没有偷走城主的契偃。
但玄枢城众人很坚信是丢了。
五名长老甚至特地叫岑无月去询问情况,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契偃究竟是丢了还是没丢,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真相。
岑无月偏首又往城门看了一眼。
那边飞来了一个影子,像是一只大鸟。
鸟身上正是前不久还在议事厅里的几名长老,还有一名样貌十分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简单衣裳,稍稍有些破损,看来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但面上没什么表情。
想必就是刚才五长老直呼其名过的城主“辞青”了。
岑无月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细细端详,在心里揣测她的性格。
似乎有所察觉,辞青的目光转向岑无月,在她身上也停留一下,而后竟然微微颔首示意。
好在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飞行偃甲便呼啸着从城民与建筑头顶掠过,向城主府的方向滑翔而去。
一同在客栈顶上观察情况的一个散修诧异道:“城主认识你?”
岑无月眨眨眼:“可能是见我面善?”
散修翻了个白眼:“扯吧你就!”
真的没有和辞青见过面、更别提说过话的岑无月觉得自己很无辜。
要真有这么厉害的后门可以走,何必还要被五名长老叫去关小黑屋审问啊?
不过或许是因为业障爆发,长老们一时没有空闲,接下来几日倒也没有来找岑无月、让她继续回忆余铮说过的话。
倒是那天在议事厅门口守门的弟子被派到城西附近的巡逻队里,岑无月天天都能和他打上几次照面,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张雷。
张雷早已没了那天看见业障爆发时的恐惧窘迫,整个人又变得冷冰冰的,像是刚从雪山顶上被吹了一宿回来似的。
岑无月便猜道:“你去坐忘阵啦?”
“自然,这几日诸位同门都是如此。”张雷说着,斜睨岑无月一眼,好心地指点道,“道友,你年纪或许还小,但也该早日上心。修道的日子,多一日是一日,莫待日后修为倒退才后悔,那就来不及了。”
“修为还会倒退?”
张雷似乎已经对岑无月的无知习惯了,他随意地解释道:“心魔一生,道心出现裂缝,自然修为便会倒退。……道友,你不会连道心、心魔、境界这些都不知道吧?”
“知道哦,”岑无月眨眨眼睛,“仔细一想,我还见过一两个呢。”
张雷摇摇头:“那可都没有好下场。听说曾有过坚持得久的大能,那也在九百多年后身死道消了。”
岑无月提出异议:“九百多年已经很长了诶——对吧?”
后面半句问的是正在做炸白粽的摊主。
摊主目光飘忽满脸赔笑地打着哈哈,哪敢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过是对凡人而言,”张雷淡淡道,“飞升后便能与天地同寿,区区九百年自然很短。再者,从巅峰缓缓滑落的感觉应该更令人恐惧吧,而‘恐惧’这种无用的情绪,反而又会反哺心魔,火上浇油。”
他说着,似乎很感同身受地摇摇头。
岑无月拿到了自己的炸白粽,往上面哐哐倒白糖,边说道:“凡人随着年龄增长,力量也会从巅峰滑落,他们甚至还改写不了死亡。这是每个凡人都要经历的事情。”
张雷警惕地停了下来:“道友,你的念头很危险。”
岑无月将一块切好的糯米粽塞进嘴里,无辜地看着他:哪里危险了?
张雷自储物戒中掏出一块晶石模样的东西,灰扑扑的,又带一些绿色调,只看外表似乎和路边的石头没有什么分别。
“你细细感受。”张雷托着它往岑无月的方向放近了些。
岑无月用神识去探,一靠近便察觉到一股异样的糅杂情绪,惊惧、狂喜、憎恶、哀伤等等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像是被人硬捏在一起的怪异存在,叫她的颈后不由自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业渊里采来的,就是这些情绪将原本纯净的灵脉污染了。”张雷观察到岑无月产生变化,便反手将晶石收了回去,“这些东西对你我来说,和毒药无异,必须要定期清除,直到有一日能完全祛除。”
岑无月反手摸摸后颈,把鸡皮疙瘩按了下去:“但也有别的无情道路子吧。”
张雷不屑一顾:“都是歪门邪道。”
岑无月觉得至少正面情绪还是有存在必要的。
嗯,比如这吃到糖拌油炸糯米的快乐。
张雷看了一眼西城门,突然道:“明日就要开城门了。”
“这么快?”
“不快,恐怕不能再拖了,”张雷凝视着灵脉的方向,又倏地转头盯住岑无月,冷声问,“——所以,那天尚未说完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吗?”
——
诚如张雷所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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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城第二天便放开了封锁。
这封城一解除,便陆续有外来的修士入内了,人群中的修士含量显著增加,客栈内仙人居的入住率也节节攀升。
这些修士中,有些成群结队,穿着差不多样式衣服的,一看便知道出自同一个门派。
另外极少的一些,一眼看上去就很贵的样子,身旁甚至还带着随行仆从——显然就是出身大家族的。
还有些则是单独行动——这倒反而有可能是实力最强的。
不过真正的贵客,还没入城就已经被和其他人分开了。
岑无月站在人群里,踮脚从其他人的头顶上看去。
——被城主及长老们恭恭敬敬自城门之外老远就迎回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少年修士。
虽说修仙之人的外貌无法判断实际岁数,但其实也是有一些办法的。
譬如玄枢城那位长相七八岁的长老,眼中透着冷漠的精光,看上两眼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孩子。
而这位刚刚入城的腼腆贵客就不一样了,不仅长得很乖,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些对隆重迎接的不习惯,嘴角还羞赧地抿在一起,听人说话时微微偏首,表情极为专心——就算浑身上下的饰物看起来都贵得要死,仍旧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年纪很小。
这方面岑无月是各种行家,自然一看就知道。
如今玄枢城里掉一块天外玄铁都能砸到一个修士,岑无月都不用刻意去打听什么,就听见了周围的人在窸窸窣窣地讨论这个少年人的身份。
“这就是奚逐云?”
“这些年净庭山还频繁在外活动的,似乎也只有他了吧……”
“毕竟他是天才,有他一个也就够了。”
净庭山岑无月倒是知道的。
师父说过,灵脉被污染后有几个方法可以延缓或者逆转,其中的一个办法就是寻找体质特殊、习特定功法之人对其净化。
这种净化,按师父的比喻来说,就像是做豆浆时滤掉豆渣那样。
对灵脉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成为“过滤工具”的那个人来说就有弊而无益了,他们几乎都很快会死去。
这世上有资格、有能力、有心性做这件过滤工具的人也没几个,几乎全在净庭山。
净庭山弟子奔赴各地,兢兢业业净化业渊,一代又一代地以身殉职,虽说人数极少,但地位可谓是数一数二,在民间甚至有“圣山”的称呼。
奚逐云的突然到访,恐怕同几天前业渊的突然爆发不无关系。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跟了一段路观察这位突然到来的圣山弟子,直到对方似乎终于察觉她的目光,扭头望了过来。
岑无月挂着一个也很乖很天真的笑容,很自然地从人群里朝他挥挥手打招呼。
奚逐云愣了下,视线跟被烫到一样飞走,动作太快,岑无月几乎都能听见他耳际那一排小小的水滴状耳坠撞在一起发出哗啦的声音。
又过了一息,他好像是觉得太不礼貌,又转回来,红着耳朵朝她点一下头示意。
岑无月摸摸自己的嘴角,在心里叹气。
浑然天成的这种好难学哦。
9.第 9 章
传说中的圣门天才其实非常平易近人。
岑无月只是在买零嘴时碰见他被几个商贩围住推销,就顺手把他救了出来而已。
“救”是个比较确切的说法了。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的眼睛能比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还毒,奚逐云修为再高,他们瞥个两眼也能确信这是一只好脾气的待宰小肥羊,于是一窝蜂上去将他围住,说什么也不散开,边舌灿莲花边强行把各种商品往奚逐云怀里塞。
奚逐云几乎急得要冒汗了,一边小声说“不用”一边又怕那些商品掉在地上摔坏,可怜巴巴地搂在怀里捧着,跟他那些看起来很贵的饰品法器撞来撞去。
就在几个摊位旁买臭豆腐的岑无月觉得他实在是惨,上前几步后清清嗓子。
最外围还没挤进去的小贩忙里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倒也很熟天天上街闲逛的岑无月:“小祖宗,您可别插手,咱们凡人这叫生财有道。”
岑无月气沉丹田,扬声高呼:“有——人——入——魔——啦——”
她喊到第四个字时,卖货郎们便电光石火间一哄而散,走前还不忘抢回奚逐云臂弯里那些尚未付钱的小商品。
不过倒都很有素质,没人试图从他身上顺点什么走。
满头大汗、面红耳赤的奚逐云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岑无月。
巡逻队的弟子几乎是飞来的:“魔修何在?!”
岑无月眨眨眼睛,好奇的视线落在了奚逐云身上。
奚逐云愣了一下。
他先看看岑无月,又看看如临大敌的巡逻弟子。
然后又看岑无月。
最后抿一下嘴唇,很有礼貌地和巡逻弟子解释起情况来。
以他的地位,哪怕在城里烧房子也决计不会被罚的——虽然净庭山弟子也绝不会干这种事就是了。
最后反倒是巡逻弟子非常抱歉地行礼退去,奚逐云回头来看岑无月,他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小少爷。
岑无月津津有味地在旁看看全程,才上前道:“你跟我来。”
奚逐云看起来还有点防备之心,下意识回绝道:“我不……”
“你是想给人买礼物吧?”岑无月早想好了怎么说动他,“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
奚逐云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跟来了。
也不知道是天生就这么容易信任他人,还是倚仗自己那足够高的修为。
“不怕我把你骗去卖掉吗?”岑无月干脆直接问他。
奚逐云白净的脸上这会儿已经不红了,闻言只是垂眸看她一会儿,下结论道:“看起来不像。”
“我师父说,坏人一般都不长坏人的脸。”
“玄枢城的守城阵内,未持‘心眼’行走者,修为十不存一,”奚逐云很认真地解释道,“我有城主所赠的心眼,你没有。”
他把很简单的一句“你打不过我”连着前因后果一起都说了。
但有时候,越被较真反而越是想反驳。
岑无月就又道:“我可以把你骗到城外去,又或者我有同伙,再不济我还可以给你下药,比如那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在空气里就会自动起作用的——放倒一个比自己强的人有很多办法,师父教了我好多。听说最好用的是先获得对方的高度信任后再进行背刺。”
“……”奚逐云的嘴张了又合,最后无奈道,“道友,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告诉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岑无月乐了:“还真以为我要把你骗走啊?那谁来净化灵脉?玄枢城不得举全城之力追杀我?”
她说着,在一处不显眼的门面前停住脚步。
店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只堆砌着几块看起来形状很奇怪的木头。
早就来过一次的岑无月熟门熟路跨过门槛:“老板——我订的东西好了吗?”
背对着门口的老板慢吞吞回过头,瞅了岑无月好几眼才缓缓转回去,不紧不慢地道:“还没。”
“那太好啦!”岑无月指指跟进来的奚逐云,“老板我给你拉了个新客人,能不能给我的尾款再减一点儿?”
奚逐云倒没有计较岑无月的话,他目不转睛地观赏店内随意摆放、却个个栩栩如生的大小雕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老板,可否加急一些?我恐怕不能在城里待很久。”
他顿了顿,在老板的注视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我会给您辛苦费的。”
老板审视地将他从头扫到脚,从形状独特的连排耳坠看到鞋上宝珠,最后寡言地伸出三根手指。
奚逐云猜测:“三……三天?”
老板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三倍。”
奚逐云开开心心道:“好,没问题。”
看他这答应的架势,只怕十倍二十倍也不痛不痒。
岑无月心道还得是卖货郎的眼睛毒啊,好一只金光闪闪的小肥羊。
老板这才将视线转向岑无月,吝啬地一点头:“给你减五十文。”
岑无月学着他刚才样子翻白眼:“那不如直接给我加急做了。”
“行。”老板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似的,手往桌底下一伸,拿出四个小人木雕,啪一下放到桌面上。
哇五十文都抠成这样,真行。
岑无月走上前去,随手拿起其中一个检查。
奚逐云很是惊喜:“这么巧,我也准备雕师门大家的小像。道友若是不介意的话,我能看一看吗?”
岑无月正在左右翻看周五的那个雕像,随声应着往旁边挪一步,给奚逐云让出了位置。
嗯,雕得很像,神态几乎是还原了。
岑无月满意地把“师父”放下,正要去拿下一个,却发现奚逐云正在发呆。
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被空气里无色无味的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搞坏了脑子:“奚逐云?”
听见自己名字的奚逐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慢一拍地应:“……什么?”
岑无月干脆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是我师父,二师姐,三师姐,小师兄。”
老板嘀咕了一句“排行第一的呢”。
奚逐云端详着桌上不过手指高的四个小木雕,轻声问:“雕得像吗?”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人当面践踏了尊严。
岑无月立刻大声吹捧:“简直就像他们缩小之后就站在我面前一样,超真的,不买真是太亏了!”
她一边说,一边生怕奚逐云这笔生意做不成后老板后悔,出手如电地把几个木雕一把扫过来,直接拢进储物戒里,交了尾款就准备跑。
老板眼皮都懒得掀,倒是奚逐云伸手拦了她一下,有些局促地问:“在下净庭山奚逐云,不知道友可否告知姓名?”
——
自从和奚逐云交换名字之后,岑无月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
“你不忙吗?”岑无月忍不住问。
怎么奚逐云会和她一样闲呢?
街上的巡逻偃甲们可是忙碌得很,城外西边的灵气也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气息。
“不必担心灵脉,我每日都会去净化。”奚逐云做了个手势,“其实净化并不是大家所想那样的,对净庭山弟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很费力的事情。”
他虽然这么说,但岑无月却能看见一丝像是黑色纹路一样的东西从他颊边耳下游走了过去。
注意到她好奇的视线,奚逐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
纹路就像是有意识的小生命那样,“爬”过他那像是一阵细雨又像是连串泪珠的耳坠底下,顺势转移到他的手上,自指缝间流过,最后丝滑无声地没入手腕后的衣服袖间。
岑无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进了衣袖里,接着很顺理成章地上下扫视一遍,想找出黑纹现在的位置。
奚逐云:“……”
他轻吸一口气:“……你别……”
“那就是你主动吸入体内的恶念吗?”岑无月抬头道,“太多所以‘消化’不了?”
被打断的奚逐云停顿了下,才继续说:“这是正常的过程。”
他说话间,那调皮的黑色纹路又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从他衣领边上探了个头。
可能是岑无月的错觉,但那玩意儿探出来的时候形状很像是半个小猫脑袋。
岑无月想象了一下自己身上如果有这么个东西在乱爬的话……
她由衷发问:“你们全师门都不怕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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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奚逐云看起来有点无奈了,“不会痒的。就像是灵力在体内经脉运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将其转化为无害的灵气。只要有这种的体质,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还真是过滤工具。
总感觉很容易被人打坏主意的样子。
“只有在我们愿意的时候才能运转,”奚逐云说,“被强迫时是无法生效的。”
岑无月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开口问,也很确定自己绝对不可能是“不小心把心里的念头说出声音”的人。
她抬眼看向奚逐云,而后者的眼神还有些涣散,思绪好像短暂地飞到了别处,仿佛是在对他自己说话。
但也只是一瞬,他眨一眨眼睛,神思便收束回来:“……所以,只有乐意主动去净化业障的人,才会被收入净庭山门下。”
岑无月替他总结了一下前后几句话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你是自愿的。”
奚逐云想了想,很肯定地笑了,脸上也露出一对乖顺腼腆的酒窝:“嗯,是这样。”
城里的修士们且不论,凡人们都对奚逐云倍有好感。
毕竟是“圣山”来的弟子,亲民度天然就已经拉满了。
因此岑无月也很爱和奚逐云一道出门。
城民们总是感激地过来投喂他一些小食物小礼物,并且顺道也给岑无月发一份。
因为修的并非是斩情的无情道,奚逐云偶尔也吃一点东西,但绝不像岑无月那样暴饮暴食。
所以他吃不完的那些,最后也都被岑无月吃掉。
“这就是师父说过的‘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岑无月肯定地说。
“……”奚逐云迟疑片刻,嘴张了又闭,好一会儿才道,“常听你提起你师父?”
“我是被师父捡回去养的,”说到这个岑无月可就不困了,她眉飞色舞地给奚逐云讲自己的拜师之路,“本来师父不想收我当徒弟,说自己收徒运不好基本都死了,不过后来我有一次差点病死,为了救我没办法就只好把我收啦。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奚逐云侧着脸听,表情很柔和,眼神也专注。
虽然他可能没懂岑无月话里的逻辑关系,但也没有贸然打断发问。
“两位师姐我都没见过,我是小师兄带大的。”岑无月瞥一眼奚逐云,确定他在认真听讲,才接着往下说,“不过小师兄又是被师姐们带大的,所以我从他口中听过很多她们的事情。”
“你师父……”
“我师父不管事。”岑无月理所当然地说。
奚逐云的声音很轻:“那你和小师兄的关系一定很好了。”
“对啊,我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全靠他自学着带,我还管他叫‘娘’呢,差点没给师父笑死。”岑无月回想着自己在年幼无知时期给师门造成的那些鸡飞狗跳他,笑出了声,“后来小师兄下山历练,跟我约好了三十三年后一定会回去的。”
“……然后呢?”
“然后今年是第四十六年了。”岑无月摊手道,“原来他还说自己下山会顺道去找失踪的两位师姐呢,可拉倒吧,最后还是连着他自己都得靠我去找。这师门没了我可怎么办哦。”
奚逐云安静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星家的那位‘司辰君’吗?”
岑无月有印象:“‘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那个星玄度?”
“我同他关系还不错,”奚逐云说,“你可以带上我的信物去星家,找他算一算你师兄师姐的下落。”
“这么善良,不愧是圣山弟子。 ”岑无月怎么可能不接这么好的免费午餐,她立刻就应了下来,生怕奚逐云反悔,“好啊好啊,等止渊节过完马上就去!”
奚逐云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似有所察地偏了一下头。
岑无月也看见了,是火烧屁股地从空中疾驰过来的三长老等人。
奚逐云好像叹了口气,但那叹声里又似乎包含着些许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明日再来找你。”他临走前这么说道,又很关心地重复,“我说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
岑无月:“?”考虑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完全不需要考虑直接抓住就好啊!
10.第 10 章
在奚逐云日复一日的努力下,灵脉的暴动似乎缓和了一些。
只不过,用以在止渊节上镇压业障的偃甲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消息,岑无月是从张雷口中听来的。
大概是还肩负着一些监视的职责,张雷三不五时就会出现在岑无月面前。
不过当奚逐云在时,他不会出现。
奚逐云一走,他就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噌一下冒出来了。
岑无月喜欢跟人聊天,倒也不在意聊天的对象到底是奚逐云、是张雷、又或者只是一个没有交换过姓名的凡人。
所以哪怕张雷最近泡多了坐忘阵,总是冷冰冰的,岑无月也不介意和他漫无目的地聊天。
——于是,就知道了丢失的灵契偃还没找到的消息。
“这轮不到你我来操心,”张雷看起来对此事并不上心,“城主和长老们自然知道怎么办,你我这样的人焦急也不会有用,只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岑无月多看他两眼,刨根问底:“‘你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弱者。”张雷理所当然地说,“弱者的意见没有被尊重的必要。”
弱者·岑无月感觉自己像在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扭头骂了一顿。
“所以只有努力修行,一步步接近那至高大道——然后才有思考那些事情的可能。”张雷浑不在意地接着道,“在那之前,我们只需要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来做就好。”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万一规则是错的呢?”
张雷看着她,像听见了路边的石头突然开口说话似的诧异。
最后他评价道:“愚蠢且毫无必要的疑问。”
只评价这么一句,他偏头往某个方向一看,便毫不犹豫地走开了,像是一个停留下来随意和岑无月聊天、又飞快结束了聊天的路人。
没一会儿,奚逐云就来了,还带着他前一天说好的信物:一枚看起来像是微缩山峰的印章,两指粗细,做得很精致。
岑无月看看这枚印章,又看看奚逐云浑身上下的首饰。
——就是这些细节和装饰,将他衬得像个小公子而非天天累死累活的圣山弟子。
“这些?”奚逐云晃了晃手腕,“不是我想戴才戴的,全是用来加速净化、冲缓恶念涌入我体内速度的法器。”
仔细一看,首饰的颜色好像都比之前要暗淡了一些。
原来如此。
消耗品啊。
那不是更贵了吗。
“所以……”奚逐云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好像很不习惯重复询问别人同一个问题,开口时有些艰难。
但刚刚拿人手短的岑无月也完全不介意他的反复确认:“止渊节结束第二天吧,我立马收拾东西出发。”
“止渊节的仪式……”奚逐云措辞时脸上的表情很谨慎,“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前前后后要花上几个时辰,但几乎都是没有实质使用的程序。”
岑无月很感谢他的提示,立刻请教了一下:“那我在开始多久之后再过去可以省略前面的过程直接看重头戏?”
奚逐云都有点急了:“你、你就非看不可吗?”
“人人都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啊?”岑无月不服道,“我都还没亲眼见过被污染了的灵脉长什么样呢。而且听说参加那个仪式时诚心祈祷的话愿望可以成真,我准备去试一下。”
“被污染的灵脉有什么可看的,那又不是观赏品!”奚逐云生气了,“这条灵脉不知为何暴动得厉害,止渊节当天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你不应该靠近它。”
岑无月品味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很有可能因为过于危险,仪式就直接不开放给城里民众看了?”
奚逐云愣了愣,而后飞快点头:“对,没错,就这么干。”
“哦,原来如此,”岑无月笑眯眯盯着他的脸道,“我还以为你老这么劝我是因为怕我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呢。”
奚逐云的身体僵住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很不会撒谎的人。
也没有在被人当场戳穿之后瞬间编出另一个谎言来弥补的本领。
更不要说那张噌一下就爆红的脸了。
岑无月眼疾手快地抓住奚逐云的手腕阻止他逃跑,慢条斯理地数:“你前言后语每一句都在劝我趁着仪式没开始离开玄枢城,但又不肯说原因。我想了又想,一开始明明你对我的态度都还很正常,产生变化是从看见我定制的木雕开始的吧?”
被扣住脉门的奚逐云看起来更不知所措了,他左看右看,像在找一条逃离此处的路径:“什、什么木雕,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岑无月干脆靠近些,威胁地压住他的肩膀和上臂:“但你又是一个好人,至少完全是为了我在考虑而劝我提前离开。所以我猜,仪式上会出现和我有关的东西,你觉得那东西可能会让我伤心是吗?”
奚逐云要是个凡人,这会儿都该开始脑门手心冒汗了:“没没没没有啊。”
岑无月不为所动,甚至凑得更近了些,细细观察奚逐云的表情变化:“没人能找到我师父,肯定不是师父。所以是谁?二师姐?三师姐?小师兄?”
奚逐云拼命后仰,就差把眼睛闭上了。
但这也没用,对于岑无月来说,他太好懂了。
她慢慢道:“……是小师兄。你在哪里见过他的脸,城主府?”
——
眼见已经纸包不住火,奚逐云没办法,找了个地方布好静音诀,快速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你说城主给你看了一台备用的偃甲,长着和我小师兄一样一样的脸?”岑无月拿着奚逐云买来赔礼道歉的糖糕,边慢慢地吃边思考,“但也可能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奚逐云垂着眼睑:“你定做的木雕和他有几成相似?”
岑无月不假思索:“九成九。”
奚逐云回道:“那偃甲也有九成九像。”
岑无月又想到一个可能性:“那说不定是小师兄和城主认识,然后城主照着他造了一台偃甲?你别说,我全师门都长得很好看,我师父说自己收徒时颜值是第一门槛。”
“……”一段不算漫长的寂静过后,奚逐云终于将凝于地面的视线抬至岑无月脸上,直视她的眼睛,“偃甲若能做到那般相似,定是照着真人的模样做的,还需要对方的一丝神念才能仿到神态。”
“小师兄性格很好的,送人神念一点不奇……”
“——但那台偃甲已经‘死’了。”奚逐云第一次打断岑无月的话,语速加快,“城主展示给我看时,说那台偃甲本是她友人的样子,但如今神念已空,恐怕镇压也只能起到一半的作用。岑无月,你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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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她说的话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什么?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没有马上接奚逐云的话。
“……沈述死了。”奚逐云的眉心微微蹙在一起,仿佛此刻感觉到痛苦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对面的岑无月,“他不是‘还会回来’,不是‘失约’,不是‘需要你去找’,而是死了。”
“他说过的话从来会兑现。”岑无月道。
“但和你约好会三十三年之内回去的他不是四十六年了还没回去吗?”
“……”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越线,奚逐云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便说了低低的一句“抱歉”。
“就算他回不来,”岑无月朝奚逐云笑了一下,仍旧是甜而无害的笑靥,“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这下轮到奚逐云沉默了。
而岑无月也通过这一系列对话明白了奚逐云这段时间以来每天跑来找她、主动赠送信物、说话又总是遮遮掩掩这些究竟是为何了。
他希望能让渡给她一些微渺的、哪怕是虚假的期待,也不想让她直面至亲的死讯。
这是他的温柔,也是他的以己度人。
“对你来说,‘确认死亡’比‘下落不明’要来得更痛苦是吗?”岑无月望着城主府的方向,“但对我而言不是。我的师姐师兄们,哪怕是死了,变成木头、变成花草、变成砖瓦、变成路边的石子……我也都要一一找到,再将他们带回师门。”
奚逐云不说话,眼圈泛红,好像在代替笑吟吟的岑无月难过。
“奚逐云,你的心太软了,”岑无月分了他一小块糖糕,“在这个世上……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
作为城主,辞青就没有李大厨那么好见了。
况且正是一整座城的生死存亡关头,岑无月也不想在这关头找去大吵大闹,万一业渊真的大爆发,届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玄枢城里能活下来几个人都不好说。
岑无月告诉客栈老板自己会在止渊节后也多住几天,老板乐呵呵地应了——反正岑无月的账一直是城主府那边出的。
另外,她也已拜托奚逐云在止渊节结束后多留两日,有他引荐,玄枢城城主肯定会同意见她。
辞青也未必会给出什么重要情报,不过既然称沈述为“友人”,那一定多少能提供些线索,让岑无月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哪里。
岑无月用手指戳戳木雕沈述的脑袋,叹气:“你怎么就死了呢,死前有没有成功拉人给你垫背啊?没有的话那也太亏了吧?”
木雕当然不会说话。
但城内突然响起一记沉重的钟声,声纹如同清水一般荡过整座玄枢城的上空。
岑无月和周围的人一样偏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城东边矗立的钟楼。
第二记钟声响起时,街头巷尾那些疑惑的交流声就静了下去。
随着钟声一阵一阵地叠加,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一声,两声,三声……七声。
众人屏息等待良久良久,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下一记钟响,嘈杂声才像是冷水滴入油锅一样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在震惊地互相问彼此:“长老死了?!”
而握着木雕的岑无月也很震惊地问它:“你过这么多年才想起来要拉个垫背的?!”
11.第 11 章
——开玩笑啦。
沈述的性格里绝对没有“睚眦必报”这四个字。
倒霉……哦不是,英勇的四长老是为了玄枢城牺牲的。
在灵脉的又一次暴动中,尽管奚逐云尽全力救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四长老还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活着离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落入灵脉之中。
别说全尸,连根头发丝都没能留下来。
城民们为此悲痛不已,甚至还推举了几个身强力壮、腿脚快的青年人去灵脉附近烧香祭拜,以慰四长老的在天之灵。
玄枢城弟子们的表情似乎比往日更沉重了。
奚逐云身上的法器也从澄澈的透明、白色变成了沉郁的黑或者灰色。
“情况不对劲,”他紧蹙着眉,忧心忡忡地对岑无月道,“那种暴动太不正常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快、又这么频繁的暴动。”
他的担心程度之甚,到了非要给岑无月白送一份护身符的地步。
还不让不收,拒绝两句他就露出那种好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眼神。
岑无月只好把护身符戴到脖子上,又把玩了一下这个像是鳞片似的东西:“是玉做的吗?”
奚逐云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岑无月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疑惑地抬头:“那是?”
“我自己做的。” 奚逐云突然变得惜字如金。
“?”
“反正不是玉。”
“那是?”
“……总之是我亲手做的。”
怪哉,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材料吗。
岑无月还想再问,不过此时一只白色的小鹤拍翅向奚逐云飞来,打断了对话。
白鹤落在奚逐云肩膀上,亲昵地蹭一下他的脸颊。
岑无月已经见过这鹤好几次,它是净庭山用来通讯的工具,并非活物,而是一种精妙的法诀。
不过净庭山人似乎用得很随意就是了。
今天是奚逐云的师姐问他出门情况顺不顺利,明天是奚逐云的师叔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后天是奚逐云的师父随口考校几句他的功课……
总之,奚逐云出个门,他全师门都操心得不行的样子。
正好奚逐云在为玄枢城这条污染灵脉的事情操心,岑无月便提议道:“找你师门的其他人帮帮忙?城主现在一时也拿不出合适的偃甲用来镇压吧。”
奚逐云刚刚听完小鹤带来的传讯,脸上露出一点腼腆又高兴的笑意,好像刚刚被亲近的人夸了一顿似的。
于是回绝岑无月提议时的表情也还带着那些笑意:“我也不能总是依靠他们,总有一天得只靠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马上顿住,抬眼瞥一下岑无月,脸上露出懊恼的“糟糕,说错话了”表情来。
“我可没觉得你是在说我。”岑无月好笑道,“而且就算小师兄真的回不来,我也还有师父相依为命呢。”
“虽然没有详谈,但我替你问了城主。”奚逐云抿抿嘴唇,“她说那位友人确实名叫‘沈述’,来这里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
听到这句确认,岑无月内心并没有产生什么诧异之情。
她早就已经猜到了。
“不过好消息是,城主说她这几日就可以见你,不必等到仪式后。”说到这里,奚逐云又振奋了一些,“应该很快会有玄枢城的人来找你的。”
——
玄枢城的人果真来得很快,而且还是熟人。
既然是熟人,岑无月便问了一个想知道的问题:“桑青师姐最近见过张雷吗?”
“张雷?”桑青回忆了几息,才道,“没有,他怎么了?”
“原本每天见到他,”岑无月纳闷道,“但这三天一次也没出现。”
“或许是在西边忙碌,一些弟子在那里驻扎布阵,一直没有回城。”桑青淡淡说完,目光落在岑无月手里的红枣年糕上,“你要带着这个去见城主?”
岑无月立刻保证:“我会在见城主前全部吃到肚子里的!”
好消息,红枣年糕很好吃。
坏消息,红枣年糕黏得恼人。
站到玄枢城城主辞青面前时,岑无月还在不动声色地和死死黏在喉咙口的那块年糕殊死搏斗,并努力对辞青露出一个乖顺的晚辈式笑容。
“你就是沈述的小师妹?”辞青先开了口,她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这也是无情道修的常态了——但眼神算得上柔和。
岑无月弯着笑眼行礼。
年糕,不要再挣扎了啊年糕!
“想必沈述没和你说我的事,”辞青轻轻摇头,“否则以我和他的关系,你想要什么入城直接来找我便是。一个厨子而已。”
岑无月长舒一口气。
再见吧年糕,像四长老一样没入深渊是你的命运。
“师门闭塞,里外消息不通,除了亲自回去没法传信。”岑无月接上了话,“不过小师兄既然结交了您这样的朋友,回了师门,一定会同我和师父细讲上三天三夜的。”
辞青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回忆,眼中的光轻轻晃动:“我和沈述,也是论道了十几个日夜后才成为挚友的。”
论道,那是好听的说法。
就是用一种比较修士的方式吵架罢了。
辞青接着又和岑无月说了些沈述和周五的事情。
以“不知名门不正派”的不知名程度,师门里的事绝不可能被外界人知晓。
只需要问几个问题就能知道彼此是不是在说谎了。
大概是确认岑无月的确是沈述的师妹后,辞青才切入正题:“我唤你来,主要是同你说一件事。沈述曾经助我造了以他为原型的偃甲,其内含有他的神念,实力有他本人七成,哪怕在我所造的所有偃甲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杰作。”
岑无月点点头,毫不怀疑辞青的话语。
师父说了,收徒的第一个门槛是颜值,第二个就是天赋。
岑无月四个师兄师姐,均是百万、千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
“但那仅限于他神念尚在的偃甲。”辞青点到为止,没有将某个残酷的事实再复述一遍,“——不过,奚逐云已经告诉你了吧。”
岑无月又点点头,等待辞青的后文。
“他离开之后,我又仿造数台用以镇压业障,不过那些都只是普通偃甲。这些年普通的偃甲作用渐弱,我原准备将凝结了心血的契偃投入其中,但……”辞青停了一下,略去中间内容,“因此,几日后我预备在仪式上将这具偃甲投入业渊中,姑且进行镇压。事急从权,当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偃甲了。之后我会全力搜索被盗走的灵契偃,只要两年内能找回,时间上便来得及。”
这就是先拿普通材料随便补补,之后找到正经材料再回来彻底补好的意思了。
岑无月再点点头,见她一直凝视着自己,是在等待回复的样子,便开口道:“恐怕不是余铮盗走的。”
辞青的脸上一瞬间似乎滑过了冷笑。
“我知道是谁弄走的。”她说,“你不必管这些,好好修行便是,少贪吃些。”
后面四个字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责备意味了。
岑无月熟练地朝她露出讨好长辈专用的亮晶晶狗狗眼,眨一眨。
这招特好使,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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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抵挡不了。
用师父的原话来说就是——你怎么会长这么一张浑然天成让人觉得“好可爱啊算了全部原谅她吧”的脸啊!
迎着岑无月的辞青也顿了顿,没接着劝,而是道:“……离长老们远一些。”
岑无月眼也不瞬,答得乖巧:“知道啦。”
“……”
“城主担心我,城主好~”
“他真是没说错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无情道修的那个就是我师妹,你见到就会明白’。”辞青慢慢道,“那天在西城门见到你,我还以为是猜错了。”
那天岑无月确实看见对方向自己点头示意了,她还以为那是自己面善呢。
辞青说罢,站起身朝岑无月点点头:“你随我来。”
岑无月随她向后走去,很快便抵达一处十分私密、绝不是用来待客的场所。
“这是我的千机房。”辞青道。
岑无月有点为难,但实话实说:“城主,我恐怕对偃甲一窍不通。”
“你师兄也不懂。”辞青说,“与偃甲无关,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他。”
看一看……?
岑无月有点茫然地跟着辞青一起停住脚步,又看着她打开一个立在一旁的高大黑盒,而后怔在原地。
盒中静静闭目站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
他就像是站着入定、又或者只是正好眨了一下眼还没睁开,当你站在他面前时,几乎能错觉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岑无月不擅长分辨人的美丑,但哪怕四十六年没见,她也不会认错沈述的脸。
那果真是如同奚逐云所说那样,“如果木雕有九成九像,那偃甲也有九成九像”的那么像。
——如果不是此刻这台偃甲的胸口大开、露出了里面的复杂机关,岑无月也会恍然将它当成是自己那下落不明的小师兄。
好像再这么看一会儿,他就会睁开眼睛温声道:“怎么,师父又想不开跑山顶去了?”
或者“好,那今日不练剑陪你玩”。
也可能是“小月不用操心,这些交给我来就好”。
再不济,也可以说“师兄迟了,但给你带了赔礼,就原谅师兄一次吧?”。
“几日后,我会将它投入业渊中,”辞青站在原地,声音里似有叹息,“我想,你应该会想在那之前再见见这张脸。”
这才是辞青在仪式前百忙之中抽空接见她的原因吗?
岑无月凝视着偃甲的脸,又将目光落到那些她看不懂的的机关零件上,有些发愣。
“这几日在试着再做一些改进,看看能不能尽量多镇一段时间。”辞青便解释道。
“为什么非要用偃甲来镇压?”岑无月低声问,“难道就不能换成别的——”
“换成活人?”辞青道。
岑无月收声了。
“偃甲本身就是修士的替代品,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净庭山弟子的本领。”辞青说着,伸出手去,动作很轻地合上了偃甲的胸口。
几乎没有机关运作、面板覆合的声响,而是像是一块皮肤在肉身上生长完毕。
岑无月再怎么细看,也找不到缝隙的存在。
以天衣无缝的角度来看,眼前的辞青应当是当之无愧的偃甲大师了。
“你若是想看,可以再留一会儿。”辞青说,“但不能太久,我还有很多事。”
岑无月却摇了摇头:“既然您时间不多,我更想知道小师兄可能的下落。”
她不舍地从偃甲脸上收回视线,有些勉强地挂上平时的笑容。
“……这毕竟只是一台偃甲而已。”
12.第 12 章
辞青没有隐瞒,回忆片刻便说沈述去了翊麟城,似乎是因为那里有某一位师姐的线索。
但更具体的,她便想不起来了。
翊麟城倒也很有名,与净庭山不相上下,也是一处福地,据说不需要常住,哪怕只是入城,也能受到福祉庇佑。
比起需要千载难逢天赋才能拜入的净庭山,翊麟城才是更多人心目中的最佳居住地。
岑无月把翊麟城定作自己下一站的目标。
不过在离开之前,镇压仪式她是非参加不可了。
毕竟将要被投入业渊之中的偃甲同她几十年不见的小师兄长得一模一样,于情于理,岑无月都觉得自己该去送这最后一程。
重新见到小师兄的脸后,她对自己这趟下山的目标终于有了些实感。
另外,辞青对长老们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甚至还特地叮嘱岑无月“离长老们远一点”。
——但是半夜被长老亲自出马悄悄抓走这种事情,就不是岑无月主动离远一点就能杜绝的了。
岑无月被挟着出城、一路向西,最后抵达了夜色中的灵脉。
这世间,灵气无处不在。
但它们本应该是平和的、缓缓流动的,而不是像玄枢城西边这样左右突刺,好像一个明明不能吃辣却刚刚生吞了一颗朝天椒的人一样歇斯底里、大声咆哮。
一条“灵脉”在被污染后,就会被改称“业渊”,即业障的深渊。
玄枢城本是在灵脉上建成、壮大的,与灵脉的关系几乎是密不可分。
但站在如今这条“灵脉”边上,岑无月觉得玄枢城只怕是离完蛋不远。
简直像是被某种力量自地底撕裂一般,山峦从中凭空裂开一道狰狞巨口。
若有人带着足够的勇气站到这条裂缝边向下望,那就能体验到坠入地狱是什么感觉了。
是的,这个正在体验地狱的倒霉蛋就是岑无月。
五长老一边死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无法后退,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果然是辞青的人?!”
半只脚已经踏空的岑无月觉得自己真的好无辜:“可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城主啊。”
“如果不是你通风报信,她怎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站在岑无月另一边的二长老幽幽地说。
“张雷不是一直盯着我吗?”岑无月纳闷道,“以我的修为还能在他紧盯的情况下通风报信?如果我消失过,张雷应该马上就会知道。”
张雷显然就是这群心里有鬼的长老派来的嘛。
五长老冷哼:“别装傻,张雷死了。”
唉,没想到真的死了。
修真界真是危机四伏啊。
岑无月磕巴都不打一个,立刻转换交涉策略:“那也肯定不是我杀的啊。”
“不打自招,谁说是你亲自动手?”五长老嘲讽道,“辞青随便派个人杀了他,你就能自由传信。上次客客气气请你,你就只会胡言乱语扯些没用的东西——我早就该猜到你是那女人的走狗!”
这就说不清了。
指不定张雷还真是辞青派人杀的呢。
这修真界真是到处有理说不清,全靠拳头大。
小小玄枢城内斗还闹挺激烈,用师父的话来说,这级别都只能叫村口械斗。
小命被捏在两个拎不清的人手里,没办法讲理,岑无月只好想办法自救。
虽说辞青是小师兄的旧识,但她到底修的也是无情道,指望一个无情道修去救一个旧识的师妹,这概率不亚于岑无月现在立马道心大成、破碎虚空、飞升上界。
“这是你第一次见业渊吗?”二长老道,“知不知道掉进业渊的活人会怎么样?”
岑无月想了想曾经听过的描述:“形神俱灭,尸骨无存?”
“对,也不对,”二长老像是亲眼见过似的,侃侃而谈,“你的肉身会在半个时辰内被炼化,但神魂却会清醒地被困在其中,既无法挣脱,又不能解脱。业渊是怎么‘吃人’的,知道吗?”
他倒像个好老师一样给岑无月上起课来了。
但岑无月不是个好学生,她兴致勃勃地猜测:“一口吞?”
“比起‘吞’,它那应该叫‘舔’。”二长老的嘴角森冷地向上勾扯一下,“你就只能像受凌迟之刑一样,在足足三个月的时间里,被业渊一口一口地舔成碎末、融入其中,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辞青许过你什么好处,只能浑浑噩噩地成为这种腌臜的一部分。”
这番话虽然耸人听闻,但说不定是真的。
因为岑无月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黑气正在急切地向自己的脚边跃进,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张开利刃跃出水面、迫不及待想撕扯一口鲜肉下来。
“你好好想想,”二长老意味深长,“还这么年轻,你也不想就这么悄无声息、痛不欲生地死去吧。”
岑无月看看脚下深渊中翻滚呼啸的黑色雾气,身体虽然被那阴森疯癫的气息冲得紧绷发冷,但心里反而更加镇定下来,甚至还抬头朝二长老笑了笑:“您直说吧,今天找我来是需要做什么呢?”
二长老盯着岑无月看了半晌,大概终于是觉得她的表情足够诚恳,才纡尊降贵地点点头:“还不算太蠢。”
五长老仍然没有松开手,而二长老则是将隐于袖中的手探了出来。
她的指尖也捏着一根针。
不过不是桑青用的那种细如发丝的金针,足足要粗上十几倍。
岑无月盯着针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二长老那绝不接受商量的表情,只好言简意赅地表示一下自己的震撼:“……哇。”
——
第二日奚逐云照例来找岑无月时,身旁又与往日一样围着许多想同他攀谈的修士们。
无情道虽大,但小命更是要紧。
业渊越来越多,净庭山弟子也逐渐力不从心,这几年几乎陆续都受了重伤回山休养,唯一在外行走的只有奚逐云,谁能说得好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瘴气侵染,需要这根救命稻草?
于是别说善谈不善谈、多金不多金,总之先到奚逐云面前混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说来奇怪,奚逐云面对小贩们的围追堵截时那是焦头烂额,但应对这种修士围攻的场景倒是很得心应手。
他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静静聆听,偶尔点头回复一两句,便能得到绝大多数人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
可能他就是有这种魔力吧。
岑无月托着下巴看他一路好脾气地将这些修士一一劝回,还和其中几个对上了视线。
那几个人脸上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小声嘀咕着什么扭脸走了。
不外乎是“凭什么……”“不就是个……”开头的诋毁之词。
唉,别说玄枢城里众多修士不明白,岑无月自己也不明白。
奚逐云怎么就对她这么在意呢?
她实在太好奇,于是就直接问了。
“——只是觉得你同我很像。”奚逐云说,“我也是全师门里最小的弟子,被师兄师姐们带着长大。”
他说这话时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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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漫不经心,视线疑惑地在岑无月全身上下扫视,像在找什么东西。
“灵符吗?”岑无月用手指勾着绳子给他看,“我戴着呢,放心啦。”
“不是这个,”奚逐云蹙眉问,“你身上怎么会有业渊里恶念的气息?”
他是行家,根本隐瞒不了一点。
从不说谎的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可能是我昨天半夜突发奇想去西边看了一下?”
奚逐云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不可能,你没那么蠢。”他很肯定地说。
岑无月都不太确定这句话里的自己是被夸了还是被骂了。
这位净庭山的天才看了岑无月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碰见自己解不开的题似的。
“你保证你没事?”他只好这么向岑无月确认。
“我保证我没事。”
奚逐云还是很不放心,临走前反复强调:“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唤我。……我给你留一只鹤吧?……真的不用?……好吧。但记得若你找我,我一定会来,好吗?”
那副架势让岑无月想起了自家师父。
等奚逐云匆匆离开,岑无月慢悠悠回到客栈里,侧身挽起头发对着屋内水镜端详。
她的后颈风府穴下方多了一点痣样的黑印。
但和痣不同的是,这黑点仿佛连通了周围的经脉,自肌理表层向外扩散出几根血管状的黑紫色分支。
岑无月拉下衣领检查,发现最长的一条已经延伸到了肩上。
用手指揉一揉黑印的位置,根本摸不到昨夜刺进去那根针的手感。
不过要感受它也很简单,只要在心里随意想几个和二长老作对的念头,后颈立刻就开始隐隐作痛。
岑无月打消这几个念头,浑不在意地放下头发,在水镜前将衣服重新整理好。
看来师父说得没错,修真界很大,多的是她还不知道的能力。
玄枢城几名长老想夺权,没想到被城主棋高一着反杀一个。
正面不行就只好来更阴的。
听说岑无月和辞青预备在仪式上用的偃甲原型关系匪浅,便让她在对偃甲动手脚,辞青一旦中招,怎么也不会是他们四人的对手。
为了防止岑无月“再次”通风报信,同时也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二长老给岑无月来了一针特痛的。
这一针扎进,便将扎的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制成了偃甲。
一旦说出、做出不该做的事情,这针便会取而代之,如同木偶线一般操纵宿主行动。
譬如刚才,岑无月要是将昨晚的事情对奚逐云全盘托出,那针可能就要发力夺取控制权了。
说实话,岑无月对这一招还挺好奇的。
可惜昨夜二长老情绪比较激动,没能好好请教一下。
岑无月有点遗憾地这么想着,又从储物戒里摸出了昨天二长老给的另外一件东西。
这东西粗看是颗小拇指粗的蜡制小球,但细看就能瞧见里头蜷着一只红色的虫。
二长老没多解释,只命令岑无月在时机适合时将其藏入偃甲中。
但也不需要解释,因为怎么看这都是一只蛊虫嘛。
岑无月有趣地用手指来回拨弄这只休眠中的小虫,边思考起来。
按理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应该是最重要的,所以暂时应该照着二长老的话去做。
不过往偃甲里放蛊虫的行为要是被辞青发现可就太危险了,什么时候下手才最不容易被发现呢?
13.第 13 章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四天时,城里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卖面具了。
岑无月在摊位前挑挑拣拣,而小贩妙语连珠地向她卖力推销:“咱这面具可是在钟楼前供奉过的,别处可买不到。哪怕您戴着去那业渊附近,也能起到护体的效果!哎,那位就在城内的圣山弟子,您知道吧?他都亲口夸过这面具!”
看来奚逐云不仅是小肥羊,还是活招牌。
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知情了。
面具的画工倒是不错,一张张都长得活灵活现,看一眼就知道画的是什么。
就是都长得挺狰狞。
不过岑无月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大概是跟门神一个道理,得凶恶一点才有保护的作用。
那么……白蛇还是银蛟呢?
岑无月举着两张面具沉思片刻,最后要了蛇的那张。
小贩美滋滋地收钱,找回给岑无月五个铜板,又兜售道:“您这边再看看?要是再买个小件儿,我只要您五文钱!”
岑无月看看自己掌心的五文钱,乐了:“你真会做生意。”
“瞧您说的,小本生意,不精打细算可不行。”
岑无月干脆把五文钱也给了他,随手点点糖豆:“包一点这个吧,分开两包。”
小贩眉开眼笑:“好嘞!”
岑无月尝了一个。
嗯,山楂味的,不错。
她将面具拿在手上,慢悠悠地往西城门走。
别处城门尚还有人进出,唯独西城门可谓是人迹罕至了。
城门外仍旧残留着那天业渊像是凶兽一般暴动后留下的黑色遗迹。
昨晚上被挟带出去时因为天太黑,倒是没看仔细。
岑无月站在门口好奇地探头观望一会儿。
可能是昨晚已经和业渊进行过亲密的近距离接触,她现在看这些业渊肆虐过后的残痕倒不觉得很压抑。
但凡没疯的人都不会从这扇门出入,所以倒是连个守门弟子都没安排。
一踏出护城阵的范围,岑无月原本被压制的灵力就回来了。
就像是原本穿着一件紧身衣的人终于换上了宽松的衣裳那样,岑无月舒适地轻出一口气,运转灵力附于足下,将自己同地面隔绝,而后向业渊方向赶去。
灵脉被污染后产生的裂缝不止一条,昨晚岑无月去的那处地方就无人驻守。
这一路上零零散散地能见到不少玄枢城弟子,他们一个个都忙得焦头烂额,好似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看见岑无月经过也只是瞥上一眼、给个余光,确认她没有威胁后立刻无视。
也是,毕竟离仪式只有四天了。
不过普通弟子说不定知道得还没有岑无月多呢,比如这次仪式只能有个五成功效,办完之后城主和长老就要撕破脸什么的。
另外还有一些非玄枢城的修士们,或三两成群,或独自行动,但人人看着业渊时都是双眉紧皱,像在面对一道巨大且无解的难题。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循着玄枢城弟子的动向,很快就找到了四天后仪式的举办地。
大批弟子都在此处忙着布置阵法、场地,桑青也在其中。
奚逐云则是独自一人站在更远的地方。
说“站”也不太确切,应该说是“飘”。
他五心朝天,凭空浮在业渊的裂口中,浑身笼着一圈光晕。
如同冰雪被阳光直射会消融那样,翻滚的黑气根本破不开奚逐云的防御,反倒被他信手捕捉、拖入体内、牢牢困住。
他脸上往常那偶尔温和偶尔腼腆的笑意也不见了,微蹙着眉凝视业渊深处的神情甚至能称得上……
岑无月停下来认真思考了一下这里应该用什么形容词。
……圣洁?悲悯?
“不愧是圣山弟子啊。”她又感慨了一次。
走到这么近的距离,桑青也已注意到岑无月的到来,她向身边的弟子交代几句,便行至岑无月身前:“有何事?”
“想看看业渊长什么样。”岑无月诚实地答完,问,“我能走近看吗?”
桑青原本是摇头,但途中注意到岑无月胸前灵符,摇头的动作又停住,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全力净化恶念的奚逐云。
岑无月眨眨眼不说话。
桑青静了几息,还是回首开口问:“是那位云渊守赠你的?”
岑无月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修真界对奚逐云的称呼。
“对呀,”她笑眯眯道,“有这个在,应该可以稍微站近些看吧?”
“……”桑青道,“不可轻信他人。”
“净庭山弟子都不可信的话,世上就没什么可信的人了吧。”岑无月半开玩笑地说。
一个路过的玄枢城弟子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
“我说的不止是他。”桑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你太容易相信人,任何人。……这样容易被骗。”
“被骗也没关系的,”岑无月很豁达,“我师父常说,不摔跟头不长个。”当然也说了碰见不对劲的人就离远点,免得被骗。
桑青没再说什么。
“师姐,你有没有觉得……”岑无月看着不远处的奚逐云,不解地问,“他看起来总是有点……痛苦?”
“哪怕再天资卓绝,短时间内净化如此巨量恶念,经历的痛苦也是你我难以想象的。”
桑青刚刚说完,岑无月就看见奚逐云的视线暂时从地底深处收了回来。
那视线习惯性地左右一扫,便定在岑无月身上,而后露出一点愕然与不赞成。
“你看,”桑青道,“他也反对你来。”
岑无月“啊”了一声,心想你刚还说他不值得信任怎么这么快就和他站一队了,结果嘴上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再找个观光业渊的理由,奚逐云的身影就已经到跟前了。
大概是顾忌身上的残留气息,他站在一个稍远的位置,蹙眉上下观察岑无月几眼,表情才稍稍松下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岑无月早就想好了借口。
她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面具递给奚逐云,道:“回礼。”
奚逐云稍稍怔忡后,接过面具翻到正面,又愣了一下:“……你不必回礼的。”
“不好看?”岑无月踮脚又确认一下确实长得有点凶狠的白蛇画像,看着奚逐云的眼睛认真强调,“我觉得很适合你的。”
奚逐云的耳朵尖尖似乎又红了,他抿住嘴唇,将面具收起:“……多谢。”
“要是你能高兴起来就好了。”岑无月满意道,“自从认识你,总觉得你好像一直不开心。嗯……你该不会平时自己一个人在晚上偷偷哭吧?”
奚逐云的眼睛缓缓地瞪大了。
他还没说话,桑青已经先一步开口:“岑无月。”
岑无月用两根手指交叉给自己比了个“闭嘴”的表情,不再为难奚逐云,而是转向桑青:“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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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师姐说。”
桑青看了一眼还在刚在那句话里没回过神的奚逐云,对岑无月道:“去那边说。”
岑无月慢悠悠地跟在桑青背后,脑中转着数个念头。
二长老那根针虽是一种控制手段,但也无法面面俱到。
譬如它虽然可以控制岑无月不泄密,但也无法向二长老通报她的一言一行。
世上没有完美的陷阱。
倒是有很多会掉进不完美陷阱的人。
行至一处离其他弟子都有些距离、不至于被听清楚话的位置,桑青才停住脚步,转身问:“什么事?”
岑无月想了想,以比平时慢的速度开口道:“城主的灵契偃找到了吗?”
后颈只是传来警告似的刺痛。
这个问题安全。
桑青眼也不眨:“不该知道的事,不要多问。”
岑无月又道:“准备在仪式上用的那台偃甲……”
这次疼痛骤然加剧,岑无月几乎能听见自己脑袋里“嗡”地一声。
但早有准备的她仍旧面不改色地将这个问题说完了:“……在仪式开始之前,如果有时间,我能不能再最后和它说说话?”
她脑中的疼痛缓缓地退去了。
但就像是退潮后的海岸不会即刻干燥一样,一阵一阵扩散性的头疼仍旧在持续。
那么,这也是安全的问题。
桑青没有立刻回答。
“我有几十年没有见到小师兄了,”岑无月蔫头耷脑地垂首,又可怜巴巴抬眼,“这一次还要看和他一样的脸被扔到那种地方去……万一他真的遭遇不测,而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说不定会做噩梦、生心魔的。”
两人对视半晌,最后桑青率先移开视线,道:“我会请示城主。”
岑无月立刻笑开:“谢谢师姐!”
“城主未必会答应。”桑青面无表情地说。
岑无月不以为意:“师姐愿意帮我,城主也一定愿意帮我的啦。”
不过为了表示贿赂……啊不是,求人办事的诚意,岑无月还是在储物戒里掏了包东西出来递给桑青:“师姐,我请你——”她火速低下视线瞟一眼掏出来的东西,“——吃糖!”
桑青看一眼那些飘着山楂味的糖豆,手指都没动:“我不进食,你留着吧。”
岑无月飞快把其实还挺开胃的山楂糖扔回去,想再换点别的什么,结果摸了三次都是吃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岑无月,”桑青一向平静无波的声音里似乎都带上叹息的意味了,“你资质不差,只是缺修行的耐心。”
岑无月终于掏出了某个不是食物的东西,看都没怎么看,就硬是塞到了桑青手心里。
而对于桑青那几乎能算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式提点,岑无月只是笑道:“说不定我只是和其他人的修行方式不一样呢。”
桑青看着自己手中还不到掌宽的提线小木偶,淡淡道:“……花言巧语。”
不管如何,目的已经达成,岑无月再没多留,笑眯眯朝桑青挥挥手便运起灵力脚底抹油地离开了。
要对那台偃甲动手脚,早了不行——肯定会被辞青发现;晚了更不行——偃甲都没了还怎么下蛊。
怎么想都没有比仪式即将开始时更好的时机了。
岑无月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苦中作乐地给自己打气。
嗯,我的计划这么完美,长老们一定会很满意的!
14.第 14 章
距离仪式开始还剩三日的这天夜里,业障又产生一次暴动。
有奚逐云坐镇,这次暴动倒是没有上一次那么声势浩大,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压制下去了。
不过第二天岑无月就立刻发现了城中气氛的变化。
——坐忘阵供不应求了。
岑无月还没出门,客栈掌柜便陪着笑上门来询问屋内的坐忘阵能够供其他客人使用。
反正她也用不上,爽快收了一笔好处费便把房间内的阵法任由掌柜安排了。
在客栈里吃完早点出门时,岑无月看见一个锦衣玉食的年轻修士飞快地走进客栈,往她房间的位置去了。
他眉头微皱,面若冰霜,总的来说虽然有点心绪不宁,但也能说得上是自控。
这种程度就要使用坐忘阵来清净六根了?
岑无月啧舌摇头。
在城内的观礼修士尚且如此,待在城外的恐怕更不好说。
这样想着,岑无月出了城门往西边去。
比起前一天,在城外劳作的玄枢城弟子果然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偃甲。
每一个弟子都不得不同时指挥操控数台偃甲,大多都显得有些吃力。
岑无月就差点被一台大型偃甲踩到,好在她避得快。
操作那台大型偃甲的玄枢城弟子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道友,走路小心一些。”
岑无月朝她点点头,顺势提议:“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没有休息的工夫了……”玄枢城弟子气若游丝,“我还算是好的,别的师兄师姐一人得同时控制五六台偃甲呢,大家都自顾不暇。”
为了不被过度劳累的弟子操纵偃甲误伤,岑无月只好小心翼翼地往仪式地点的方向走,行进速度比昨天慢了一半还不止。
桑青和奚逐云都还在和昨天几乎一致的地方。
还有两位长老。
岑无月细看了一下,辨认出那是大长老与三长老——正巧是那天晚上没参与挟持的那两位。
不过显然几名长老们是一条心。
大长老站在离业渊裂口稍近的位置,似乎正在协助奚逐云净化。
三长老正在听桑青说话,只瞥了一眼岑无月,便像见到陌生人似的移开视线。
岑无月无人搭理,倒也方便她走走停停、仔细打量整个仪式用的阵法。
阵法台占地面积相当大,施法位只有一个。
记得听李大厨他们说,每次仪式都是城主亲自进行,先对偃甲进行加固、再经过净庭山弟子的神念洗涤包裹、然后贴上提前制作的灵符,完成这三步后,偃甲才会被城主用灵力缓缓投入业渊之中。
仪式完成后,业渊的颜色便会缓缓恢复正常的透蓝。
正常之后,大家对它的称呼也就会暂时性地改回“灵脉”,直到它下一次变得浑浊、漆黑为止。
“——怎么又来了。”奚逐云无奈地说。
听见他的声音,岑无月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而且依旧同昨天一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不是又爆发了一次吗?”岑无月背着手道,“我怕你们出事,也担心仪式出问题,所以过来看看。”
“我会处理好的。”奚逐云轻描淡写地说着,将右手食指上一枚已经乌黑的扳指摘下,信手捏碎。
那不知是何质地的扳指化作齑粉纷飞,很快消失于空气中。
许是见岑无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粉末飘走的方向,奚逐云解释道:“这只是法器,其中没有恶念,不会伤害灵气。”
“嗯?我没有担心那个,毕竟你不会做坏事呀。”岑无月拈起胸口灵符,道,“只是在想你送我的这个好像一直没有变色。”
“……”一说到这个话题,奚逐云总是变得很含糊,“不一样。”
岑无月顺口接了他的话:“知道知道,不一样在是你亲手做的,对吧。”
原本根本没把岑无月放在眼里的两名玄枢城长老此时倒不再无视她了,只是用余光递来几个警告的眼神,逗得岑无月乐了一下。
“……?”奚逐云下意识回头循着岑无月的视线方向望去,“你笑什么?”
“可能长老们没想到我和你关系不错吧。”岑无月轻快地说,“也可能他们觉得我打扰你净化了。”
奚逐云闻言望向黑气滚滚的业渊,刚刚舒展开一些的眉宇又凝重起来。
倒是一名操纵着七八台偃甲的玄枢城弟子插话道:“云渊守许久没休息,是该停一会儿。”
“什么?”奚逐云回过神,“我不必——”
然而玄枢城弟子只是随口一说,话音落下的时候人早就掠出十几步,根本不是要聊天的意思。
奚逐云只好咽下了后半句话,仓促之间驴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三长老负责守城大阵相关事宜,来此并非催促我净化灵脉。”
岑无月随意接了下去,试图缓解他的尴尬:“灵脉究竟为何会被污染?”
“……”奚逐云慢慢地说,“七情六欲皆是毒。”
“但其中也有好的吧?”岑无月看着那些仿佛融合了世间所有恶意的黑气,向身旁见识更广的圣山弟子寻求答案,“喜、怒、哀、惧、爱、恶、欲——喜也有错吗?”
长相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奚逐云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看后辈犯傻的笑意:“七情六欲从不会独自存在。一个人有喜,就必定会有哀;会爱,便一定会恶。”
“所以为了不沾染其中任何一种,就只能将全部所有一起割除?”岑无月问。
“这是无情断情道的做法,”奚逐云不做评判,“但若你觉得不好,也有别的办法。”
这位圣山弟子这么一说,岑无月就扭头去观察他了。
嗯,衣袂飘飘,谪仙之姿,表情总是柔和耐心又好说话的,内心总是悲天悯人犹怜草木青的,行为上总是为人世安危而奔波劳累的。
“我三师姐同你差不多,”岑无月道,“高风亮节、心怀天下,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我师父可能是不小心捡漏了,说不定本来三师姐该去你们净庭山的。”
“……”
“你说如果她出了事,是谁会舍得伤害她呢?”岑无月叹了口气。
奚逐云沉默良久,才轻声道:“若她真同我师门长辈一般,或许身殒道消也是固所愿也。”
“真是这样就最好啦,”岑无月道,“其他还有什么办法?我想想……哦,杀妻杀夫证道的,这更不行啊。”
“确实如此……”
“杀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岑无月说,“杀一个人就想证道,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奚逐云有些愕然:“容易?”
岑无月对他的惊讶表示疑惑:“在修真界里,不杀人才难。”
杀过人的修士比比皆是,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三个,从来没沾过他人性命的那才是凤毛麟角。
“但杀死陌生人与杀死挚爱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奚逐云试图解释杀亲证道的存在性。
“都一样的。”岑无月打断了他,“两者都夺取了他人的性命,仅此而已。”
奚逐云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毕竟不是他选的道,便也很难论下去。
“所以我不会杀人的。”岑无月朝哑口无言的奚逐云眨了一下眼睛,笑道,“这是我许诺过师父的三件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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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因为在城外与奚逐云聊得太久,这天岑无月去城主府伙房蹭饭的路上,竟然又碰见一名长老派的玄枢城弟子。
对方半路拦住她,冷冷道:“那几位大人让我传话,叫你少耍小聪明。”
岑无月随意地点头:“知道知道,小命要紧。”
玄枢城弟子看起来对她敷衍的态度不太满意,但还是放她走了。
大概是因为城主府内,不宜喧哗。
万一引动辞青、暴露计划,那长老们可就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如果正面较劲仍能势均力敌,又怎会先死了一个四长老,后偷偷摸摸下蛊暗算呢。
不就是打不过所以才用阴招嘛。
蹭完一顿饭,岑无月离开伙房,干脆拐了个弯找辞青。
她还记得走过一回的路,此时绝大多数玄枢城的弟子都忙到脚不沾地,城主府里连巡逻的都没有,她顺风顺水地便抵达了来过一回的地方。
辞青的住所外也空无一人。
岑无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思考敲开门该怎么搭话。
结果还没想完,门便自动开了,辞青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进来吧,我在千机房。”
以辞青的修为,能察觉到她在外面徘徊不奇怪。
岑无月眨眨眼,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笑眯眯地便顺着住所主人的意思进去了。
辞青仍在调试偃甲,千机房内堆满岑无月不认识的大小零件。
闭着眼的偃甲立在一小块空地中央,此时从肩膀到腹腔全被打开,非人感更强了些。
岑无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它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像小师兄了。
“这并非真的沈述。”辞青道。
声音虽然冷冰冰,但却是好心提醒。
岑无月也不介意对方的语调,她回头观察辞青手上的零件,露出好奇的表情:“偃甲只是由这些零件组成的吗?”
“对。”辞青答完,抬眼对上岑无月闪闪发光的视线,一顿,“你想学?”
岑无月又扭头去看那具偃甲,几乎是明示道:“毕竟这是现在最接近小师兄的东……嗯,存在啦。”
“入口架上有本《偃甲天工》,新入门的弟子最先读的就是这本。”辞青说,“你若是能在半天内看完,我就抽空教你一二。”
“真的吗?谢谢城主!”
“不必多谢,”辞青声音平淡,“毕竟你是他爱护的晚辈。”
有这等顶级偃甲大师一对一教学的机会,岑无月自然不会放过。
——事实上,师父和小师兄都说过,只要是想学的东西,她的学习速度总是很惊人。
根本不用半天,岑无月小半个时辰便将《偃甲天工》的内容融会贯通了,一溜烟地跑去向辞青汇报。
辞青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手上动作都没停,随口抽问。
见岑无月全答上来,才露出些微的讶然:“你若是入玄枢城,恐怕就是下任城主了。”
“我很厉害吧?”岑无月喜欢被夸奖的感觉,“城主现在可以多教我一些啦。”
辞青说话算话,当场便开始一堂偃甲大师课。
途中桑青也来了一趟,但未进千机房内,站在外回报了一些布阵的进度云云。
辞青一边改进偃甲,一边给桑青下令,一边还能指导岑无月把玩手上偃甲,一心三用还绰绰有余。
等桑青走了,岑无月才感叹道:“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城主也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天才?”辞青的声音微冷,“岑无月,你记住。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有时候,天才甚至死得比庸才更快。”
15.第 15 章
走在街上时,但凡稍微细心些观察就能发现,修无情道的人绝大多数看起来都不开心。
但理论上来说,他们似乎应该是既不能“开心”,也不能“不开心”。
很难想象有人能保持在那种什么也没有的状态里。
岑无月觉得师父说得很对,她得找别的角度来修自己的道,不能盲从他人。
但多多听取其他修士的想法来打磨自身道心倒是可以的。
“——‘铁骨铸玄机,灵枢斩尘羁’,”辞青说,“玄枢城认为,若能制作出与自己百分百相合的灵契偃,人偃合一,便能抛却肉身、摒弃七情六欲,以无情无惑之势修行,一日千里,飞升指日可待。”
“玄枢城认为?”岑无月笑道,“您这么说,想必是还有别的看法了。”
辞青没有回答。
她好像是出神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千机房的某处虚空中,凝视片刻才回神道:“我离那扇门也还很远,或许这辈子也到不了了。”
“只要灵契偃回到您手中就好了吧?”岑无月想了想,提议道,“以您的学识,再动手重新做一具灵契偃,应当也不会很难的。”
辞青驳斥:“怎么不难,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出一具契偃。”
那制作难度好像确实是超出岑无月的预料了。
她想起了其他修士开玩笑时说过的话:“难怪都说一个器修和一个偃修加起来也凑不出十颗灵魄呢。”
“并非只是指财力。”辞青耐心地解说,“你觉得世上能有另一个你吗?一个与你完全心灵相通、绝对信任、永不隐瞒的人?”
岑无月顺着这个假设想了片刻:“好像是很难哦。”
“不是很难,是几乎不存在。”辞青说,“偃修制作契偃的过程,就是将这‘几乎不存在’通过自己的双手缔造出来。这与登天有何异?”
她说着,弯腰用手指一点岑无月刚组装好的偃甲。
“——你如今也会做偃甲了,应当多少能想象一二。”
辞青的手上遍布着茧,每根手指都修长灵活,再微小再易碎的零件,到她手中也听话得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样。
岑无月已经不是两天前那个对偃甲一窍不通的自己,因此很明白这最后的两天时间内辞青对这具即将要被投入业渊的偃甲做的改进有多叫人瞠目结舌。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说这具已经失去小师兄神念的偃甲便是没有米的伙房,那身为巧妇的辞青就是硬生生地凭空做出了一桌饭菜来。
尽管并不是满汉全席,但也已是能常人所不能。
这样的辞青却说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仿佛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现在全修真界最强的人是谁呢?”
“自是太上无相真君。”辞青回答时甚至觉得有些奇怪,“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确实,岑无月还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第二个答案过。
“不过,若只是说近百年的天才,”辞青沉思片刻,随口报了一串名字,“谢还、曲燃、千嶂夕、星玄度、元悔、沈叩玉……这些都是最近声名鹊起的。”
在修真界里,一百年也能算是挺“最近”了。
“还有奚逐云,不过他你已经见过了。”辞青最后又补充道。
岑无月眨眨眼睛。
奚逐云声望虽高,但脾气太好,太平易近人,一时之间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些遥远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辞青扫一眼岑无月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可知城内的奚逐云只是身外之身?”
身外之身,即一种修士用神识所化的分神,可以自如地在别的地方行走活动。
但寻常修士并不会学习这一法诀,更不要说使用了。
理由很简单:做一个身外之身,便是将作为修士安身立命之本的神魂割出一块。
别说分割时难以想象的剧痛,光是身外之身“死去”时带来的死亡体验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
此外,神魂受伤极难恢复,受损还会变弱,哪个修士会闲着没事拿自己切着玩儿?就为了做个身外之身?
岑无月肃然起敬地“哦”了一声。
如果她认识的奚逐云只是个身外之身的话,那本体的实力一定要更强,甚至强得多。
但辞青又继续道:“你可知他有多少身外之身?”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两个?”
“净庭山百年前就封山休养了,全修真界在灵脉净化上能求助的只有奚逐云。为了让同门休养,他一人承接了整个净庭山的责任。”辞青淡淡道,“上一次我听说时,他已有四十七具身外之身,还不知道这次来的是第几个。”
……
辞青的话言犹在耳,岑无月直到碰见奚逐云本人都还在思考他是第几号身外之身的事情。
奚逐云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你真厉害啊。”岑无月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虽说大家为了修成无情道也是不择手段,那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这一步吧。”
若换一个定力差一些的,恐怕在多次分裂神魂时就已经不堪痛苦、魂飞魄散了。
神魂没有实体,仅是一种精气神的力量,在遭受过大的痛楚时便会消磨、损耗,完全消失根本不奇怪。
奚逐云听懂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并不因此沾沾自喜:“我小时候,长辈们都说我还年幼,只需潜心修行,外面的事情不必操心,全部交给他们便好。现在也该轮到我来替他们撑起净庭山了。”
虽然这样解释一番,但奚逐云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转了话锋。
“——我听桑青管事说,你这两日在随城主学习偃甲之术?”
“对呀。”他这么一说,岑无月才想起来自己是有礼物要送给他的,“这个送给你。”
奚逐云看看岑无月双手托举的一颗巨蛋,沉默片刻便接了过去:“这是……”
岑无月朝他比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屈指轻叩蛋壳。
蛋壳咔一下裂开,一条手指粗的小白蛇便从里头探出了头。
白蛇关节灵活,蛇鳞片片分明。它昂起首,亲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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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了蹭奚逐云的手指。
“我看那天你好像还算中意白蛇面具,所以做了这个。”岑无月得意道,“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我是才学两天偃甲的新手吧?”
奚逐云倒确实是有些愣,随后认真地道:“岂止。城主没有说要收你为徒吗?”
“城主说如果我拜入玄枢城的话,下一任城主肯定就是我啦。”说起这件事,岑无月完全没有遗憾之情,“不过我已经有师父了,没办法嘛。”
虽然可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但师父就是师父,是唯一的师父。
白蛇已经完全钻出蛋壳、爬到奚逐云手上了。
正巧奚逐云手上一点黑纹嗖地窜出掠过,白蛇竟被吓得往后一立。
奚逐云新奇地打量着栩栩如生的小蛇,道:“但城主对你并不藏私。”
岑无月点头“嗯”地应了一声,又笑眼弯弯地补充:“毕竟我小师兄是她的旧识至交呀,或许她看我也和看师妹一样吧。”
“城主非断情之人。”奚逐云闻言颔首,有些感慨,“断情非正道。”
岑无月笑道:“城主自然有她自己的道。”
此时天色渐暗,街边摆摊的凡人们纷纷收摊回家。
他们谈论着明天将要开始的镇恶仪式,神情里满是信任与期待。
听着他们的讨论,岑无月也顺口询问奚逐云:“灵脉那边的准备都周全了吗?”
奚逐云有些忧心忡忡:“仪式是万无一失的了,只不过城主所备的偃甲恐怕还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那偃甲长着沈述的脸,有些无措地停住了。
“对啊,要是他那一缕神念还在偃甲内,说不定就能多镇个十年八年的呢。”岑无月并不气恼,甚至还有点赞同,“我小师兄很厉害的。”
奚逐云总是很善解人意:“但毕竟与你师兄有同样的长相,见到那偃甲被投入业渊,你也会难过吧。”
有时候甚至是有点多愁善感的程度了。
岑无月眨眨眼睛:“其实我之前便问桑青师姐,仪式前能否让我同偃甲道个别,今日城主对我说了可以,所以明天我得一早去仪式阵法那儿等着。”
奚逐云的眉眼放松下来,真心实意为岑无月感到高兴:“那就太好了。”
——
确实太好了。
蒙蒙亮的天色里,岑无月站在即将要坠入深渊的偃甲前,端详它的面庞,用手指轻戳它的脸颊。
因为已经置入了核心,倒是有接近活人的体温。
又变得有一些像小师兄了。
辞青正在远处和长老说话,双方之间的气氛甚至算得上平和。
岑无月垂眸观察那打开的胸腔,目光扫过那些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的零件与线束。
在将偃甲的胸腔合上之前,她以极为隐秘微小的动作将自储物戒中取出的小球捏碎扔了进去。
小球稳稳卡在一处缝隙后方,不仔细看压根不会注意。
桑青走了过来,唤道:“岑无月。”
岑无月镇定自若,回首朝她一笑:“要开始了吗?”
16.第 16 章
大长老虽然嘴上和辞青说着话,但一直分出心神注意着岑无月的一举一动。
辞青将用于仪式的偃甲看得很严,除了半路杀出的岑无月之外,谁也不准靠近。
没办法,他们只好拿了岑无月让她去对那具偃甲动手。
即使岑无月的动作再隐蔽,有心算无心,大长老仍然看见她将蛊虫放入了偃甲体内。
桑青晚了一步过去,根本没有注意;辞青更是被他亲自拖住,背朝着岑无月的方向。
那枚蛊虫是大长老许多年前意外得到的宝物,原本是一对有情道修炼成、要结同生共死契的,只不过最后这两人死了,东西则被大长老捡漏。
同生共死蛊只消半刻钟便会钻入偃甲核心之内,辞青一旦与偃甲通神,蛊虫便会联结她的识海、死死锁住。
等偃甲被镇在业渊底下后,那源源不断的业障恶念涌入偃甲十分,蛊虫就将痛苦污染传达给辞青十分。
偃甲被业渊“消化”的那天,辞青也必定身死道消。
辞青可不是净庭山人,没法“净化”自己。
至此,计划可谓是已经成功了大半。
大长老想到这里,多年来古井无波的心都有些激动起来。
虽说对外宣布“四长老在业渊不幸牺牲”,但他还能不清楚老四是怎么死的?——悄无声息地被人一剑封喉杀死在自己的练功室里!
可笑辞青仗着自己修为高,找机会杀了落单的老四,做得这样毫不遮掩,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难道还真以为他身为长老这么多年是白活的?
桑青已带着那修为很是一般的岑无月走开了。
大长老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桑青只是辞青的走狗,一旦辞青倒下,桑青根本不足为患。
而那岑无月倒是和奚逐云的关系很不错……玄枢城还离不开奚逐云,不好闹翻。
稍做些处理让她无法泄密之后,就留她一条生路好了。
大长老很快这样下了决定。
“余鲲。”辞青令道,“一刻钟后开阵。”
大长老回过神来,心中闪过一丝不悦。
辞青比他小许多岁,甚至差了两辈,从前还尊称一声“大爷爷”,当了城主之后没多久就对他直呼其名。
呵,早该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
但一想到这次仪式之后辞青的后果,大长老的那一丝不快又很快消解了。
是啊,辞青确实是天才,但谁说天才就一定会活得久呢?
“不如先叫弟子们散远些,”大长老摸着自己的胡子,慢吞吞地说,“此次镇压凶险,得比往年更谨慎些。”
辞青一颔首,桑青便主动去办了。
大长老瞥见岑无月也一溜烟跟着往玄枢城弟子们的后面躲,心道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惜命。
倒是这样聪明的庸人,说不定会活得比大多数人更久。
辞青站着凝望片刻黑气翻腾的业渊,突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偃甲。
大长老心头突地一跳,生怕她突然想要再去检查一番,立刻开口拉回辞青的注意力:“不过有云渊守坐镇,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辞青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仍落在偃甲身上。
大长老只好接着道:“我唯独担心的是,杀死老四的人究竟是谁,这人又是不是还潜伏在城内。”
说到这件事,辞青的目光终于挪回来了。
“城主的灵契偃也没有下落。”大长老轻声叹息,做出忧心姿态,“于玄枢城而言,实乃多事之秋。”
至于辞青的灵契偃,等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魂将耗尽之时,自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总能找到的。
修仙之人,只要道心不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辞青淡淡道:“无碍,很快便会解决的。”
大长老看似尊敬地垂下头,视线落于地面,心中道:确实,很快就会解决的。
这一次的镇压仪式办得仓促,唯有玄枢城弟子及前来观礼的修士们在场,凡人们都被禁止出城了。
倒也不是为了保护凡人们的性命,而是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产生的巨量情绪只会瞬间成为业渊肆虐的燃料,火上浇油。
天色蒙蒙亮时,辞青已站在了施法位上。
四名长老一字排开替她护阵,奚逐云则凭空立于业渊上方,眼眉低垂,气息内敛,看起来已做好了配合出手的准备。
其余修士们站得远近不一,这站位就全看对自己的修为有多自信。
胆够大的,站长老们前面都行,胆小的,越往后站越安全。
辞青已进行过数次同样的镇压仪式,她合眼细细感受灵力流动后,十分熟稔地祭起偃甲,放出神念与其通神。
大长老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
辞青确实是天才,一切与偃甲相关的东西,在她手中都能随意摆弄。
通神只花了她两个呼吸的时间。
当辞青再度睁开眼时,偃甲的眼睛也与她同步睁开了。
大长老心中猛然涌现一股无情道修不该有的狂喜:成了!
他不敢露馅,摆足守护的架势在旁压阵,看着辞青与奚逐云协力将偃甲缓缓投入业渊裂口之中。
几乎所有的黑气都尖啸着朝偃甲涌去,宛如一群饿狼撕扯争夺唯一的食物。
那尖啸本不该存在,却汹涌入脑,大长老不得不用灵力护住自己的双耳。
辞青皱着眉将偃甲压入深不见底的地底,黑气也跟着缓缓下沉,于是灵脉原本的灵气便逐渐清明起来。
先是从黑变成深灰,而后透出些许蓝色调。
直到最后变成一种半透明的灰蓝色——仍未完全恢复灵脉原本的澄澈水蓝,但已经十分不错。
安静观礼的修士们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开口祝贺。
奚逐云看起来松了口气,他落地时甚至还扶了辞青一把,蹙眉询问:“城主?”
差一点跌倒的辞青重新站稳,揉着自己的额角低声道:“……无碍,只是神识透支。”
她与奚逐云交流两句,后者很快便善解人意地告辞,目光在后方观礼人群里扫视——想也是在找那岑无月。
辞青的目光在桑青身上落了一瞬,又转向大长老:“余鲲,你带人收尾。”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大长老一点也不生气她直呼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这样做的机会已经是做一次少一次了。
大长老几乎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将观礼的贵客散客一一送走,期间还给其他三名长老都安排了工作事宜。
四人都办得是精神抖擞——无他,将这仪式的屁股擦干净,他们就可以回去看辞青的惨状、夺回自己的权力、获得辞青的契偃了。
这一忙便是一天,子时月上中天,大长老在城主府遇见了神情冷凝的桑青。
他态度平和地询问:“城主如何了?”
桑青行罢礼又顿了顿,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道:“城主仍在千机房内,并无回应。”
大长老作关心状:“我正要去向城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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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看看是否安好。”
桑青并不想同意,但她一个管事——哪怕是城主最信任的管事——又怎么可能忤逆长老?
若不是不想闹得太大,大长老在此时此地将她击杀也无不可。
看见桑青识趣地退开,大长老轻笑一声,招呼身后的另外三名长老一道掠向辞青的千机房。
虽说四人暂时结盟,但到底不是完全一条心,审问辞青这种事,谁都怕自己不在场会损失一些重要利益,只好一道行动了。
当然这也有好处:辞青哪怕做困兽之斗,四人互相照看也更为保险。
那个缔造了无数奇迹的千机房,辞青从不允许他们靠近的千机房……已经再也不是禁地了。
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大长老就已经能闻见那里传来的浓重血腥气味。
大长老在千机房外装模作样地“禀报”几句,便一劈掌破门而入。
果然如他所想,辞青连维护门上阵法的力气都没有了。
辞青气息混乱地瘫坐于地,嘴唇下巴带着血,身前地上满是内脏碎片般的东西。
大长老佯作惊讶:“城主此次仪式受伤竟如此重吗?”
辞青抹去唇边黑血,沉沉看他一眼,冰冷的视线又缓缓扫过另外三人。
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开口时语调破碎喑哑,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几乎不像是人而像是偃甲了:“是、你、们。”
五长老哈哈大笑起来,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越过大长老,凑近细看辞青的狼狈模样:“辞青,这万障噬五内究竟有多痛?连你都抵挡不住?不过我应该是不会有体验的那一天了!”
辞青血红的眼珠迟钝地转向他,撑于地面的手指动弹几下,但没有出手。
辞青可不是个会吃亏的人,换成别的时候老五敢对她这么说话,只怕当场就要被她的威压按跪下。
但此时,辞青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她什么也做不了。
生性谨慎、站在最后的二长老观察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也缓缓步入千机房,而后反手将门合上了。
只是就在门扉闭合的那一瞬间,二长老捕捉到自己的指尖疾速闪过一条灵力流。
她的内心骤然升起不祥预感,一边反手将门向外推,一边张口厉喝:“小心有诈!”
可千机房的门已经再也推不动了。
大长老反应极快,在二长老喊出第一个字时便高高跃起、全力一掌拍向屋顶。
也无功而返。
无形的阵法飞快将千机房裹在其中,化作一座无声无息的死牢。
只是狱卒与犯人的角色,已在眨眼之间互换。
大长老落到地上,猛退数丈,惊疑不定地质问缓缓站起来的辞青:“你怎会没事?怎么可能?!同生共死蛊明明已经——”
辞青挥袖弹出个红色的小球,道:“蛊?这个么。”
五长老躲避不及被小球打了个正着,他顾不得痛,目眦欲裂地去看那究竟是什么。
那红艳艳的东西散发着些微的香味,酸酸甜甜。
……
竟是一颗山楂糖球。
——
桑青立在千机房外,安安静静地等待。
她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直到圆月西沉,锁阵落下,房门才再次打开,传出辞青低哑的声音:“将这些处理干净。”
随着她的声音一同飘向门外的,是浓烈的死亡气息和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桑青垂眸领命:“是,城主。”
17.第 17 章
玄枢城赖以生存的灵脉并没有完全恢复。
但奚逐云也知道,这已经是当下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而这争来的时间,或许能够让玄枢城众人找到下一个办法。
又或者,与其他一些城市一样,举家搬迁,离开这条奄奄一息的灵脉,找到新的栖息地。
没有了灵脉或许会衰败,但至少不会灭城。
这些事情,奚逐云早就与辞青商讨过,这位城主在方面出乎意料地冷静理智,听罢他的建议之后并不动怒,而是赞成道:“如果救不回这条灵脉的话,我也是这样想的。”
奚逐云心中一动。
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
那是已有死志的人才会说的话、露出的眼神。
不过既然对方是一城之主,或许早有为城献身的觉悟。
奚逐云心中暗暗叹息,没有点破追问,心中对辞青生出一些感同身受的共情来。
当一个人——哪怕是修士——在遭受了过于强烈的痛苦之后,便会忍不住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种痛苦。
这种时候,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去死的理由便很重要。
玄枢城城主似乎也有那样的理由。
对这样的人进行劝阻,既不尊重、也不必要。
——
保险起见,奚逐云还会在玄枢城停留一两日,确认灵脉情况稳定后再离开。
但只要仪式完整举办,此间事其实已了,他更不放心的是城中的另一个人。
自灵脉上方落地后,奚逐云的视线就已经开始往观礼人群的方向扫。
很快,他就看见了站在人群最后方的岑无月。
与那些正在庆贺称赞的修士不同,向来爱笑的她此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灵脉的裂口。
奚逐云心头一跳,想起刚才那具被活祭一般压入地底的偃甲。
——虽说只是偃甲,但却有着岑无月师兄的同一张脸。
目睹那样一幕,心情必然不会好。
奚逐云下意识抿住嘴唇,顿足想了片刻,才朝岑无月走去。
走了两步,他才想起扭头和辞青道别。
辞青倒是没说什么,看起来累得透支,其他的修士却一个接一个上前来套近乎,奚逐云只好挂起客套笑容一一寒暄,过关斩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岑无月身边。
这时候的岑无月几乎已经站到了那巨型裂口的边上,垂着眼睛往下看。
好似下一刻就要跟着跃入其中。
奚逐云心中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掠上前,不由分说抓住她的小臂,阻止地叫她的名字:“岑无月!”
岑无月转过脸,眼中浮现惊讶的笑意:“都结束了吗?你感觉怎么样?哎,为什么拽我?”
——平时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奚逐云放轻呼吸凝视岑无月片刻,没有在她脸上找到和辞青一样的死志,这才松开手,道:“站在这里有些危险。”
岑无月恍然,她扭头笑眯眯凝视裂口深处:“我是想看看灵脉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
“暂时还没有。”奚逐云顿了顿,又低声说出自己的推测,“虽然并未见过,但哪怕城主的契偃仍在,恐怕也不够。”
更何况,用宛如偃修半身的契偃去镇压业障?这偃修从此恐怕便是个日日夜夜活在折磨里的半死人了。
“也不够吗?”岑无月诧异地说着,终于从裂口边退回两步,“那玄枢城以后怎么办啊,只能搬走了?”
奚逐云道:“业渊越来越多,搬迁的城与门派有很多,哪怕不是现在,也总有一天会轮到玄枢城。”
岑无月看起来很是苦恼:“那岂不是天下也很快要完蛋了?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治标又治本?”
这是目前无解的难题。
但奚逐云并不想看岑无月心情低落,因此并没有说出那个残忍的答案,而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但至少未来两年玄枢城会安然无恙,民众可暂时安居乐业。”
岑无月闻言往远处三两聚集的修士们那边望了两眼,很快发现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城主呢?”
“仪式对她消耗很大,她先一步回城了。”奚逐云说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感觉像是胸膛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悄悄波动,引发一丝不祥的预感,告知他接下来将有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预感了。
奚逐云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岑无月护到身后,目光四处扫视,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那看来明天不能去找城主学偃甲了。”毫无察觉的岑无月遗憾地掏出一本书道,“这本我看完后还没还给她呢。”
仍有些警惕的奚逐云下意识低头一看,封面上只手写了“手记之三”,显然只是一本辞青的私人笔记。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随城主习偃甲之术应该才两天。”就已经能看懂辞青笔记,还看到了第三本?
要知道,天才的思路并不与庸才共通,他们往往看一眼难题便直接知道答案。
以自身为例设想一下,奚逐云就能想象得到辞青的私人手记内容能有多跳跃——这种东西写的时候,就不可能是为了方便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看懂而作考虑的。
玄枢城那些所谓的“精英弟子”要是知道这件事,应该都会恨不得一头撞死。
“嗯,”岑无月朝他一扬下巴,自豪道,“我是偃甲天才,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城主说她的整套手记我都可以看,这才看到第三本,走之前可能来不及看完了。”
怎么,还想几天时间习完辞青毕生所学?
烦恼的也是这种能气死别人的事情。
奚逐云失笑,用手指拂过手腕。
岑无月昨天送他的白蛇正咬着自己的尾巴化作一个圈,乖乖环在那里。
而另一个面具,则是好好地保存在他的储物戒中。
“回城吧。”奚逐云抱着轻松的态度,“你什么时候出发?要去星家吗?”
若是去星家,他或许可以与她同行一段。
岑无月跟着他的脚步向玄枢城方向走:“我想再多看几本城主的手记,过几天再走。不过比起星家,我想先去翊麟城看看,城主说那是我师兄离开时的目的地,好像有我一位师姐的线索。那我这一过去,岂不是一箭双雕啦?”
那便不顺路了。
奚逐云有些失望,但看到岑无月仍旧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架势,他连年阴雨的心情便松快不少:“好,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最坏最坏,岑无月的师父还活着,她便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未来,或许有一天,他还能在某条灵脉、某条业渊附近,碰巧地与变得更强、但满脸笑容的她重逢。
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奚逐云挂起浅笑,留给岑无月一只刻上自己印记的小鹤。
若某日她需要帮忙,他一定会去的。
这次岑无月没拒绝,痛快收下小鹤,偏过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真诚地祝福道:“奚逐云,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可以开心起来。”
奚逐云不由得想:越是干净的眼瞳,确实越能映出他人内心的痛苦。
——
是夜,奚逐云猛地自入定中惊醒。
早些时候那种怪异的预感又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将灵力稳稳运转一个周天,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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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下来,同其余身外之身通神。
奚逐云的本体镇守在净庭山,所有身外之身平时都独自奔波,记忆并不共通,唯有需要时才会主动互相通神。
这一次,其他的身外之身都回复没有异常。
就连本体也被惊动,说净庭山并无异动。
也就是说,是玄枢城会出事。
奚逐云刚刚想到这里,前几天才刚刚出现过一次的钟声再度响彻整座城池。
他倏地抬头。
……抑或是,玄枢城已经出事。
他静坐在原处,数了七记规律的钟响,随后一切重归平静。
不是九记,便不是辞青出事,不幸中的万幸。
白日时四位长老都好好的,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位……
就在此时,钟声再度响了起来。
奚逐云愕然扭头。
七声又七声,最后一共是二十八次丧钟。
别说奚逐云,整座城内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再睡得着、入得定了。
……
……或许除了岑无月。
整座城无论仙凡都忧心忡忡,唯有岑无月没心没肺地唏哩呼噜一碗甜豆腐脑。
赶来确认她状况的奚逐云啼笑皆非:“你莫不是没听见?”
若是入定得过于专注,直接将那二十八声钟响无视倒也不误可能。
而岑无月捧起第二碗咸豆腐脑,朝他眨眨眼,用灵力传音道:“我早就知道啦。”
想到她过去两日几乎是和辞青同吃同住,奚逐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恐怕是辞青动的手。
几天前那位四长老大概也是一样。
这些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的事情让奚逐云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净庭山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随后,陪同岑无月去城主府时,奚逐云见到了忙碌的桑青。
桑青是特地来向他赔礼的:“城主正在疗伤,此时恐怕无法见您。”
疗伤,那说明胜者确实是辞青。
更何况她的代理者此刻俨然是代城主的姿态在行动了。
奚逐云意兴阑珊,只礼貌地颔首:“无碍便好。”
“城主伤得重吗?”岑无月探头问。
桑青不置可否:“我不清楚。”
“那长老们呢?”岑无月又问。
“……”桑青看了她一眼,道,“叛乱者皆已被诛杀。”
岑无月掏出那本《手记之三》,热情地问:“那我能去找城主还书吗?”
“不可。”桑青冷漠拒绝,“城主的千机房何时打开,我何时再替你通传。”
“那好吧。”岑无月有点失望,但并不纠缠,只是将手记交给桑青,“那这本就先由师姐替我归还。”
奚逐云和岑无月一同告辞之前,听见桑青又唤道:“岑无月。”
岑无月回头:“怎么啦师姐?”
“多谢你。”桑青道。
奚逐云注意到桑青的目光在岑无月的脖颈附近停留得有些久。
而后,桑青还重复了一遍:“……谢谢。等城主一出关,我会立刻来找你。”
岑无月摸摸后颈,随意地摆手:“没什么啦。”
离开城主府后,奚逐云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往岑无月的后颈飘去。
“怎么?”岑无月笑眯眯道,“我也是其中功臣,想不到吧?”
奚逐云笑了起来,心中那丝仍旧盘旋不去叫嚣着“事情还没结束”的异样预感似乎也被冲淡了:“确实,你瞒得真好。”
岑无月或许在这次快准狠斩立决的谋变中担任了某种重要角色,但对奚逐云而言,只要她还能保持快快乐乐的模样便足够了。
18.第 18 章
辞青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心魔。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自小便是天之骄女,想要什么都能随手拈来,甚至没有怀疑过自己能不能道成——制造偃甲对她来说如臂使指,未来只需要拥有自己的契偃,便一定能顺利飞升。
——可偏偏就是契偃这一步,将她死死卡住了。
辞青对自己是那样的满意,满意到她根本无法制造出一台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结下仅此一次半身灵契的偃甲。
谁能配得上成为我的半身?
这些我能随手就能捏出好几个来的这些玄铁桐木?
怎么可能。
三年,二十年,一百年……辞青毫无进展。
道心一旦不稳,修为便如同裂缝里的水,缓慢、却无法阻止地向外渗透流失。
但骄傲如她,连同他人讨论这个难题的念头都没有。
这世间或许有道行比她更高的人,但又有谁的偃甲之术能在她之上?
师叔不行,他已被城主的权力熏晕了头脑,辞青不得不抽空杀他取而代之。
只有玄枢城民生稳定,资源供给才不会断,她才有更多时间精力去制作自己的契偃。
试图另辟蹊径,辞青造出了“桑青”,将自己不需要的情感切割一些丢下来塞给这具偃甲,而后将她编入玄枢城的弟子中。
这种偃甲只能说是一种更高级的“仆从”,一种练手失败的试验品,辞青并不常关注桑青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它的身份。
但正是桑青在外活动时,意外结识了那个初来乍到,名为沈述的剑修。
——
沈述与寻常的无情道修士很不一样。
他是一个“只要被人求助,就必定会伸出援手”的人。
辞青曾借桑青之口问他这是否也是无情道的一种,沈述答道:“我将以手中之剑修器道,而非情道。”
桑青不解道:“可世上只有无情道能飞升。”
沈述是这么回的:“我修不了无情道。世间道千万条,总有我可以走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辞青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最终忍不住离开千机房,亲自登门同沈述论道。
不眠不食的二人争论十五天,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成了至交好友。
这是辞青自修道来的第一个朋友。
只要同沈述待在一起,她便有无穷无尽的灵感。
她兴致勃勃地当场询问沈述能否模仿他为原型,试着为自己制作新的灵契偃。
她想,这台偃甲定是可以成功结契的,毕竟那可是她此生第一、永远唯一的挚友。
从不拒绝他人所求的沈述欣然同意了。
他在玄枢城一住便是三年,配合着辞青提供材料、时间、喂招,将那台同他长得九成九相似的偃甲打磨调和到极致。
直到确认无需再进行调整、只需择日结契,沈述便登门辞行。
辞青诧异地问他:“你要走?去哪里?”
“下山前我同小师妹约好,只历练三十三年,日子快到了。”沈述笑了一下,“我从未对她失约过。原来想着时间可能来不及的话,可能无法帮你到最后,好在一切都顺利。”
“可我还没结契呢!”辞青知道名为“岑无月”的小师妹,她只是不知道岑无月对沈述竟然如此重要。
“不会有问题的,”沈述温声安抚,“我们已经确认过一百遍了。”
辞青还想问“那万一呢”,但看着沈述归心似箭,终是没有问出口。
没有必要和明知比自己重要的人比,自取其辱,不是吗?
屈辱。
屈辱。
沈述剑术确实高超。
辞青甚至愿意相信他真的能大成从没有人成功过的“器道”。
但沈述有一个致命弱点。
他实在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尤其是女性,尤其是朋友。
——
刚制作好的契偃被放置了。
辞青要秘密靠自己研究出一门新的、更精妙的手艺:将活人制成偃甲。
……
她确实是天下最厉害的偃修,只用十几年便完成了这一成就。
但她在人心算计上却不如长老们。
得知新的灵契偃已经制成,长老们沆瀣一气,联合起来逼她将其投入业渊进行镇压。
业渊这几十年来的波动越来越剧烈,哪怕是辞青亲手制作的偃甲,往往也不到三年便完全腐化消失。
灵脉一旦被污染到了一定程度,便一点也用不了了。
玄枢城能发展到如今,离不开这条灵脉的存在。
而即便以天下之大,也很难找到另一条尚未被占领的灵脉来进行搬迁。
一旦离开这条苟延残喘的灵脉,同样苟延残喘的玄枢城很快便会成为不入流的小角色,迅速衰败。
辞青新制作的灵契偃便来得很是时候,长老们早就盯上了它。
反正除了辞青外,谁也不会有损失。
而辞青身为一城之主,理应为了大义做出这样的牺牲。
“不然,”五长老说,“我们只有联手将城主的契偃取走了。”
——但凡再早上几年,辞青都能一个人拍死他们几个人。
……可惜的是,她已发现自己生出心魔。
那心魔长着沈述的脸。
于是,面对长老们明晃晃的威胁,辞青不怒反笑:“好,我明白诸位的意思了,我照做便是。”
五名长老半信半疑地离开,而领命的桑青则连夜出城去找逃亡多年、归心未死的余铮。
为了取信余铮,桑青特地带给他和死士各一枚“心眼”。
得知“辞青和契偃结契时被反噬重伤,结契未成,五位长老觊觎那具无主的灵契偃,正在合力逼她退位”的消息,余铮稍一查证便欣喜若狂地带死士直奔玄枢城,发誓要夺走契偃、抢回玄枢城城主的位置。
余铮悄悄潜入城主府的那天晚上,辞青一巴掌把死士拍到九成九死,又一巴掌把余铮拍到半死,正在心里计算着该放他跑多远再杀掉他时,却听见府内有个小姑娘无辜的声音道:“我叫岑无月,翻墙进来是为了找吃的。”
【岑无月】
辞青手一抖,连滚带爬逃走的余铮都懒得多看一眼,将全部的神识投向那个说话的小姑娘,冷静观察的同时喝令桑青将她即刻拿下。
沈述说过他的小师妹名叫岑无月,说过他对她从不失约,说过她对食物并不感兴趣,辟谷如吐纳一般轻松。
那么,这个三句话不离食物的岑无月,是那个沈述被放在了挚友之上的师妹岑无月吗?
如果是,她来玄枢城难道是因为知道沈述在这里?
——
确认岑无月已被封住灵力躺在地牢里,辞青才悄悄出府找到余铮后杀了他。
原本只要杀了就行,而现在就不得不临时废物利用了。
辞青飞快用余铮的尸体做了半偃甲。
因为时间不够,做工较为粗糙,无法直接控制;其次,这样的半偃甲还会保留一些生前的说话、行事、思想。
但作为试探岑无月的工具,辞青只需要给它一些重要的指令便够了。
若试探出岑无月来玄枢城是为了沈述,指令便是全力杀了她。
桑青也将用金针控制岑无月进行审问。
被她的金针入穴控制后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实话。
“你不用这样看我,”辞青对心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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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她真是无辜路过玄枢城,我不仅会让她安全离开,还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长着沈述模样的心魔只是静静看着她。
辞青温和地朝心魔笑了笑:“毕竟是你最疼爱的小师妹,那就也是我的小师妹,这点情面还是该给的。”
——
有心魔存在,辞青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光是让自己不要迅速堕魔,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
于是关于岑无月的事情只有都交给桑青去办,一日抽空听一次桑青事无巨细的禀报。
岑无月确实就是沈述的师妹,他们有同一个名字怪异的师父“周五”。
但岑无月似乎真的不是为了沈述而来,一次次的表现都毫无破绽,有时候甚至显得像是个倒霉蛋。
五个蠢货长老将她折腾来折腾去,辞青也出手帮了那么一两次。
有时候,帮岑无月也是帮自己。
毕竟,五长老想一举拿下辞青取而代之,辞青又何尝不是打算找个机会杀了他们、换上更适合的新长老呢?
岑无月虽然一无所知,但在这方面还无意中帮了辞青不少忙。
既然她并不知情,那就放她离开吧。
辞青如此下了决定。
——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辞青看岑无月的心态旋即发生转变,像是在看爱护的晚辈。
就脸听她的消息时,也比从前更上心。
止渊仪式进行之前,桑青的某次例行回报中,辞青听见了在意的内容。
“她送你吃的?”她问。
桑青颔首:“是一些红色的糖豆。……当时她看我的神情,确实有些奇怪。但或许是因为她想让我向您转达再见一次那具偃甲的请求?”
桑青是偃甲,从不曾进食,岑无月也知道这点。
那就太奇怪了,因为岑无月这孩子可心又体贴,不可能送出对方不喜欢的礼物。
她极有可能是想通过桑青向她提示什么。
辞青让桑青去找了一样的山楂糖丸带回来,花一整夜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大长老在几百年前曾经得到过的同生共死蛊好像就长这样。
——
“这孩子胆子太大,”辞青对心魔抱怨,“在这人吃人的修仙界里,她总这么为他人着想,能活多久?你和你师父怎么教的她?”
为了保护岑无月,也为了探寻她为了这一次提示究竟付出什么代价,辞青干脆将她唤到千机房里贴身观察。
然后辞青就发现了。
自己至交好友唯一的师妹,亲手带大的,居然可以这么聪明,聪明到辞青几乎想在堕魔之前将自己一身才学都教给她。
岑无月带着手记开开心心离开后,辞青无奈地问心魔:“仔细一想,桑青是不是早就抱着长辈心态在对待她了?”
心魔仍旧不说话,但有岑无月在千机房的日子里,它安分异常。
有时辞青忙碌间一抬头,便能看见它静静凝视岑无月。
辞青甚至怀疑自己看见这心魔眼底露出过微弱的笑意。
好吧。
辞青想。
如果这真是我亲手带大的小师妹,我说不定比你更喜欢她。
——
镇压仪式很成功。
辞青装作重伤模样提前离场,在千机房内布置好陷阱阵法,静待那四个蠢货上门来送死。
这次等待的过程中,她的内心异常宁静。
宁静得好像从来没有诞生过心魔一样。
……
嗯,一会得留个活口,不然不知道他们在那倒霉孩子身上动的手脚如何安全解除。
哦,还有,用沈述做成的契偃可得藏好了,不能叫这聪明孩子发现,她会很难过的。
19.第 19 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四名长老意图杀害城主,又被早有准备的城主瓮中捉鳖,用雷霆手段一网打尽的消息,没几天就传遍了全城。
这也是桑青放任之下的结果。
桑青眼下的职务权力和城主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城主闭门疗伤,五名长老……死了一个,还有一个离死也不远。
没有人知道桑青是城主的傀儡,大家只知道她平时是城主最信任的管事,这一次又得了城主的亲令暂时处理城中事务。
只不过日常事务倒还能处理得过来,但桑青自认在实力上毕竟还没有到一城之主的地步。
城主制作她的时候,没有太多考虑实力方面的问题。
为此,桑青特地请求奚逐云在城内多留了一段时间,代为坐镇。
有他在场,也不必担心观礼后尚未离去的其他修士心生歹念。
奚逐云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这样的好脾气令桑青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沈述。
但一想到沈述这个名字,她脑中立刻就浮现了岑无月的身影。
……
最开始见到岑无月时,桑青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那日夜里,桑青早带弟子在城主府内提前布好陷阱,静候余铮上钩。
结果余铮是上钩了,附带的还有一个因为食物半夜翻进城主府的岑无月。
岑无月的眼睛又黑又圆,一门心思盯着人看的时候,“好奇”两个字几乎被写明在脸上。
桑青真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修士居然可以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正常修士怎么会因为桂花鱼条就跑进城主府里来?不怕死?又或者桂花鱼条只是个蹩脚的借口?
桑青还没想好要怎么放走岑无月,城主略带急躁的命令便传了过来:活捉她,投入地牢。
完了又迟疑着补充一句:不要伤她。
桑青迎着岑无月天真又无辜的双眼,没费任何力气就将毫无防备的她扎晕了。
很快,桑青就知道了岑无月是谁。
因为她说自己的师父叫“周五”。
那也是沈述师父的名字。
桑青觉得自己若是人,知晓此事时应当要感到“震惊”“愧疚”。
但她只是偃甲。
于是便只有按照城主的命令行事,审问完岑无月入城的目的之后,引她去接触“余铮”。
看着岑无月离开城主府后立马忘记自己刚在地牢里被关了一夜、无忧无虑直奔火踵神仙鸡的背影,桑青有些记不清了。
当年沈述不是说他小师妹不爱吃这些东西吗……?
回到城主府的桑青斟酌再三,私底下询问是否需要杀死岑无月。
听罢的城主凝望着千机房角落出神许久,才出声道:“再看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过去。
四长老都死了,岑无月还活蹦乱跳,况且比入城时过得更好。
奚逐云保驾护航,城主暗里托举,岑无月在玄枢城可谓是如鱼得水。
尔虞我诈的修真界内,人人互相算计是常事,朋友与耗材可以无缝切换,任谁出门在外都得防彼此一手——谁知道刚刚欢声笑语过的那个人是不是下一秒就打算杀了你证道?
可岑无月总有叫任何人对她不设防的本事。
没人会怀疑岑无月要对自己不利,大家只会操心她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人杀了证道。
比如那天,桑青在街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买到和岑无月一样的山楂糖丸后带回给城主。
第二天便得知岑无月很可能是冒着生命危险传出的这条稀里糊涂消息,为的是阻止长老们谋害尚未谋面的城主。
她却不知道自己拼命相帮的这位尚未谋面的辞青城主、还有隔三差五碰面的桑青师姐,都是她小师兄失踪几十年的元凶。
桑青甚至还帮忙挑出过沈述的手筋,那是为了将其浸泡加强处理后再装回去。
鲜活的手感,与她这样的纯偃甲不同。
多么可笑。
岑无月要是知道真相,又会作何反应?
“……师姐,桑青师姐?”
桑青眨一眨眼,从岑无月的唤声中回神。
从仪式后到四位长老暴毙的消息传出,再到这几日桑青带着玄枢城众弟子稳定局势,说起来很长,但也不过就是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里,岑无月天天都跑来城主府询问城主的情况。
这会儿又来了。
桑青一如既往冷淡地告诉岑无月:“城主仍在闭关。”
岑无月望着城主千机房的方向,担心地嘟囔道:“城主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伤自是重的。毕竟城主心魔仍在,又要在消耗大量灵力的情况下以一敌四,本该胜算不大。
但桑青知道,沈述……不,应该说,城主的契偃随时可以出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走进千机房里,发现几名长老尸体上的伤居然都是彼此的招式,仿佛是在密室内互相厮杀致死,谁身上也没有剑伤——也就是说,城主根本没有使用那具契偃。
要知道,沈述的剑就一直放在那台契偃手中。
……但如果主人不开口,就说明身为偃甲的她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
桑青面前的岑无月很快又叹气:“那师姐你呢?最近一定很忙吧。不如先选几个新的长老来处理事务什么的?”
“新的长老需要城主亲自挑选。”桑青道。
她并不能替城主下决定。
岑无月凑近细看她的面孔,看着看着眉皱起来了:“师姐,你的面色也有些苍白。”
桑青淡淡道:“无碍。”只是核心内的灵力被城主倒抽了一些回去而已。
“不过有师姐这样的存在也好,”岑无月笑道,“你这样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城中事宜,大家看着你,也会不自觉地安心。”
冷静?
桑青想。
身为偃甲的她只是天生并没有被赋予其他的情感罢了。
在制作她的时候,城主剥离了一些感情存放在此,但那归根结底只是城主的情绪。
就像人能看见另一个人吃饭吃得很香,但如果自己不尝上一口,就不可能知道是什么味道。
岑无月曾经说过,她师父判定她还没有搞明白“人”与“情”,于是她便觉得自己还有得学。
桑青看着一旁几乎是亦步亦趋的奚逐云,都有点不太懂了。
岑无月怎么可能不明白?
只要她想,她好像可以让任何人喜欢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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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什么也不明白却能做到这件事,那身为偃甲的桑青为什么学不会呢?
“我觉得师姐也可以当城主嘛。”岑无月突发奇想地说,“或许努力一下,几十几百年后,等城主不想干了,你就可以做下一任?我看城主对偃甲的兴趣比对当城主大得多哎。”
城主追求的确实是飞升之道。
可心魔是修士死敌之一,心魔一生,修士便只剩两条路:要么自废修为堕魔重修,要么乖乖等死。
城主死去时,同她相连的偃甲也会“死去”。
所以无论如何桑青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岑无月恐怕要失望了。
桑青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的身体无恙?”
闻言,岑无月下意识地动动脖子,露出笑容:“只要不去想一些念头,就没什么感觉。”
她语气轻快,桑青却早在刚才就发现她手臂抬起的时候,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小臂上短短一截像是中毒经脉似的黑色形状。
昨天还没有,是今日才出现的。
……城主特地从四名前长老中留一个活口,恐怕就是为了解决岑无月身上的这个禁制吧。
只是桑青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入定调息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去地牢审问半死不活的三长老。
不过几日下来,城内也算暂时平稳,或许可以去一趟地牢了。
这样想着的桑青正要起身,动作却顿在半空。
她侧耳聆听主人的传音,片刻后对岑无月道:“城主暂时出关了,她唤你去她的千机房。”
岑无月开开心心走了,奚逐云没跟上去。
桑青打量这位近日几乎是和岑无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圣山弟子一眼。
名动天下的云渊守端端正正坐着,有些疑惑地向她颔首示意,眼神清澈,神情温和。
桑青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点头。
……也就还凑合吧。她不太满意地评价。
片刻后,岑无月又高高兴兴回来了,她对桑青道:“城主说我可以去地牢里找三长老。”
说得好像要去地牢里玩似的语气。
奚逐云不解地抬头:“三长老?”
“有些事情还没厘清,自是要留活口。”桑青冷淡地说着,起身欲同岑无月一起前往地牢。
岑无月却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师姐,城主告诉了我该怎么做,我自己去就行,你不必一道来。”
桑青观察她的表情。
有点得意,蠢蠢欲动,又很努力忍着不说。
那大概是从城主那里得了什么好用的逼供玩具……逼供用品吧。
三长老早就被城主废了识海,此时和瘫子没什么两样,最多是个皮糙肉厚、比较难饿死的瘫子。
思及此,桑青略一点头:“你认识路,自己去吧,小心些。”
不知为何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的奚逐云看起来也想跟过去。
但昂着下巴的岑无月把他也按住了,她信心十足地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能搞定。”
桑青目送着岑无月迈着欢快步伐离开,内心升起一点微妙的、暖融融的情绪。
……这就是城主所说“长辈的心态”?
……
她不该有的。
20.第 20 章
修仙之人一旦辟谷,靠灵气便能生存,吃喝都不再是必需。
因此就算被关起来好几天,也本该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不过若是在被关起来之前废了修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长老躺在湿冷的地面上,四肢动弹不得,体内经脉枯涸,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察觉不到。
即便如此,她仍旧顽强地转动头脑,思考着一个几天来都未得到确切答案的问题: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辞青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布下陷阱,进行灭杀?
整场密室搏杀中,辞青尽管受了不少伤,但始终未祭出她的契偃,难道契偃真的已经不在她手里?
可要真是如此,又会是谁取走契偃?
这个人如果真的存在,岂不是全程坐在高台笑视三方争得你死我活,轻轻松松当了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大赢家?
三长老转动迟钝的头脑,将入城观礼的客人一个一个想过去。
不找到这个人,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
她的牢房门口传来了些许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三长老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色厉内荏:“谁?!”
“三长老,”已经站在门外的人乖乖打了招呼,“我是岑无月。”
三长老不太记得这个名字。
又或者说,这个早该是死人的名字已经从她的脑中被淡忘了。
花了些许时间回忆起岑无月是谁之后,三长老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凡岑无月有向辞青泄密的念头,那根刺入她后颈的针就会操纵她自尽。
三长老根本就没想过岑无月还活着,她甚至在内心嘲笑过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修士居然会愚蠢得为了辞青付出自己的生命!
“是辞青解开了你身上的夺魂针!”三长老慌乱之中,只能得出这样一个并不正确的结论。
“不是啊。”门口的小姑娘蹲下身,很诚恳地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痕迹给她看,“还没解开呢。”
像是怕躺在地上的她看不清楚,岑无月甚至还努力地把手臂穿过玄铁栅栏伸远了些。
三长老目瞪口呆,头脑一片混乱:“绝无可能,这怎么可能……”
二长老的夺魂针是私底下练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招式——但效果几人都清楚。
如果那黑色的印记已延伸到岑无月小臂上,那一定也早已侵入她的识海经脉,将她牢牢控制,变成只会听令行事的提线木偶。
最可怕的是,哪怕二长老死去,这针的效果也不会消失。
“其实还蛮麻烦的哎,”岑无月收回手,稍稍整理裙摆后蹲下身,用一种撒娇似的语气向三长老抱怨,“而且也有点痛的。”
三长老瞪大双眼看着她的面孔接近自己,脑中突地闪过一道灵光,失声惊呼:“你背后有人!”
而且就是那个高坐钓鱼台的幕后真凶!
那个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将夺魂针压制,从而将他们绞杀辞青的计划泄露了出去!
岑无月纳闷地扭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看,又往地牢入口看,最后疑惑道:“没有啊?”
三长老沉默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这骗了自己还有其他人那么久的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事到如今,岑无月这样的小角色已经无所谓了。
三长老只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输在谁的手里。
“是谁?你为谁办事?那个人难道只是为了帮助辞青?没有别的图谋?”她一迭声地追问,“——我明白了,辞青也被这个人算计,契偃早已被这个人抢走了,是不是!”
岑无月托腮蹲在门口,表情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听完还很热情地接了话:“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三长老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那天混战之中,他们突然开始互出杀招、辞青却毫不惊愕时我就该想到的!不过可笑辞青还以为这个人和她站在同一边!哈哈哈哈哈,她不会不知道下一个就要轮到她自己了吧?这种只在背后筹划却不露脸的人图谋居心才最大,我都白教她了!”
她越想越好笑,这几天的怨恨不甘都被这股嘲讽轻蔑之意淡化,最后竟然狂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的轻敌还是辞青的愚蠢。
岑无月安安静静蹲在旁边等她笑声停歇,才开口问:“都到这会儿了,三长老想的还是这种事啊?”
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三长老大口喘着气问:“不然呢?后悔?”
岑无月问她:“后悔不行吗?”
“那是最愚蠢的事,”三长老此时亦觉自己死到临头,看眼前模样天真的小怪物甚至生出些提点晚辈的平和心态,“小丫头你记住!修仙一途,自己选的道,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要走到底!不要想着半路还能回、错了还能改,这样想的人都死得很快。”
岑无月看了她片刻,又叹气:“三长老就不好奇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不在吗?”
三长老的理智又清明了会儿。
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想过。
五长老……他就算了,辞青和他不和许多年,彼此痛下杀手时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四长老和辞青是亲姑侄,几百年前辞青还被他带在身边亲手教导过好一段时间。
但四长老是第一个死的。
大长老最为年长,修为最高,是此次谋反明晃晃的主使者,知道的信息在五名长老中最多。
那日密室之战,辞青最先下手杀的就是他。
夺魂针是二长老的招式,如果说是为了救岑无月的命,那理应留下她的命。
可那日死战时,一脸冷漠的辞青甚至不曾问过岑无月身上的针究竟是谁所下。
五个人里,最后被辞青留了一口气活下来的偏偏是中不溜丢的三长老。
就连三长老自己也想不通。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三长老疲倦地道,“想必很快会给我答案吧。”
岑无月笑盈盈道:“嗯,不好意思,要劳烦您动一下手了。”
压根动弹不得的三长老睁开眼睛,看见岑无月摸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岑无月喜气洋洋地说:“这是刚刚城主给我的。”
三长老眯眼努力辨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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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手令?
她嗤笑一声:“我认她是城主时才听她的令,不认时她算什么东西?”
岑无月笑眯眯不解释,越过铁栏将城主手令放在了她的掌心里,又将她的手指握紧。
三长老更好笑了,难得耐心地给岑无月解说:“我修为被废,别说读手令内容,连灵气都察觉不到。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不过岑无月看起来兴致勃勃,她反正也是俎上鱼肉,玩玩倒也无妨。
没多久,岑无月就把手令收了回去,没有说话。
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三长老闭着眼睛淡淡道:“小丫头,我就好心告诉你好了——你后颈那根针,除非二长老把神魂重新拼起来、再夺取一具新的肉身,否则哪怕辞青自己也没法取出来。指望辞青,还不如指望你背后那个人神通广大救你。”
“我背后没有人啦。”岑无月轻快地说罢,突然又问了一句,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聊天,“三长老,你见没见过城主的契偃啊?”
“什么‘你’,没大没小。”三长老眼也不睁,“——没见过,除了辞青,谁都没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我小师兄沈述?”岑无月又问,“他应该是十几年来这里的,用剑,和城主关系很要好。前几日那具镇压的偃甲就是照着他的样子做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三长老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慢,说话的力气也逐渐流失了,“说自己不修无情道修器道的可笑小辈。”
岑无月“哎呀”一声,好似不服气地:“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应该先告诉我和师父吗?”
那语气好像沈述还没死一样。
又或者,她还没接受沈述已死的事实那样。
三长老想要叹一口气,但已经没有了这么做的力气。
她以一种诡异的、顺从的姿态,逐渐走向永久的死亡。
没想到死的时候,陪在她身旁的竟然是几乎陌生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怪物。
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三长老听见了桑青的声音。
桑青问:“解开了吗?”
接着是岑无月的声音:“嗯!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啦,还得谢谢城主。”
三长老几乎要融化、消弭的思绪猛地停住了。
等一等。
什么叫——
“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
……
——
只和岑无月说了两句话的工夫,桑青的视线再转向三长老时,发现这位风华不再、衰老脱相的前辈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双眼圆睁、望着监牢外的方向,嘴巴微张,一副不甘的死态。
死前也还这样怨恨吗。
又或者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不过好在死前能物尽其用。
桑青垂眸,稍稍移步,挡在了岑无月和三长老之间。
“三长老说这个叫夺魂针,”岑无月正在兴致高涨地讲解刚刚才听说的知识,“不过可能没那么快,要过几天才能完全弄下来。”
桑青安静听完,淡淡道:“能解开就好。”
21.第 21 章
虽说陆续死了五个长老,但辞青仍在,奚逐云也没离开,玄枢城内的气氛只稍稍恐慌后便很快恢复了往常热闹。
原本就是来观礼的修士们一一离开后,街道上的普通人数量也大大上升。
岑无月对此很满意。
她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手臂:嗯,这里已经没有痕迹了。
肩膀也没有了。
后颈上还剩一些。
试着在脑海中换几个念头,头也不会那么痛了。
不用再多久应该就能完全拔出去,这会儿马上拔应该问题也不大,最多有点痛。
夺魂针可真是一门缺德的法诀啊,能想出这一招的二长老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几日,岑无月除了等待夺魂针的效果退去,也干了其他不少事。
譬如到处打听翊麟城的消息。
人人都说翊麟城是个好地方,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提起它都是赞不绝口。
翊麟城仿佛一座梦幻桃源乡,似乎世间所有的愿望在那里都可以得到满足。
奚逐云甚至还给岑无月讲了一个传闻:下雨时,翊麟城的街道上偶尔会出现小兽的足印,据说那是庇佑翊麟城的神兽显形,如果运气够好发现神兽足印,在它跟前诚心祈祷就能获得好运气、愿望成真。
岑无月决定等到了翊麟城也要去找一找神兽足印,并且对自己的运气非常有信心。
她可是全师门运气最好的人。
虽说她的愿望大概只能靠自己实现就是了。
但入乡随俗嘛。
等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和足不出户的师父提一嘴,让师父长长见识。
重新整理好衣袖领口,岑无月拿起刚看完的《手记之七》,脚步轻快地向城主府走去。
城主府门口的弟子早已经眼熟岑无月,而且大概也猜到她在这次大事件中是个功臣,态度平和许多,稍一颔首,完全不做盘问。
岑无月友好地同几人打招呼:“桑青师姐在吗?”
“师姐这几日什么时候不在了,”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弟子说道,“她忙得根本出不了门。”
也是哦。
原来的长老们虽说也没那么勤劳,但多少能干点儿活。
现在城主的伤势未愈,新长老们半生不熟,大多事务都压在桑青身上,她是全城人里最忙的一个。
“还好桑青师姐不用睡觉,”岑无月道,“不然可忙不过来。”
“那我们也一样啊。”年轻弟子说着笑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将笑容板正成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岑道友,你可以进去了。”
岑无月看着她的表情变化眨了一下眼。
哎呀,这种无情道可真累,下次得找找其他的无情道修法再多多观察。
见到岑无月熟门熟路地进来,桑青毫不意外,只是目光往她身边空处瞥了一下:“云渊守今日有事?”
岑无月稍作回忆:“有人老远赶来找他帮忙,好像说是感染业障过深,求他救人。”
桑青了然:“那除了他确实没什么人能治。”
岑无月好奇道:“医修治不了吗?”
“——正好城主唤我,一道去吧。”桑青起身,边说边侧脸示意岑无月跟上自己,“医修在这方面治疗的作用很有限,毕竟这不是伤,也不是病。身体强健的凡人稍稍在恶念中待一会儿也不会有事,顶多头疼发热几天。修士能比凡人多停留、多承受强烈的恶念,但若是超过身体的负荷,就同寻死无异了。哪怕是体质特殊的净庭山弟子,他们的身体所能承受的循环也有上限。”
岑无月发出好学的声音:“听城主说奚逐云很厉害。”
“确实。”桑青认可,又道,“但他也一定有上限,否则早将所有业渊都变回原样了。”
岑无月突发奇想:“如果有很多个奚逐云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做到了?”
桑青没她这么乐观:“除非这世间不再有活人,否则灵脉会一直被污染。”
两人说了几句便抵达千机房,桑青立在门外唤了一声“城主”,房门很快打开。
面色仍旧苍白的辞青盘坐在阵法内,静了几息后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二人,道:“进来说。”
她的声音仍旧十分嘶哑,重伤未愈的样子。
“城主,您的伤还没好呀?”岑无月边说着边熟门熟路地将《手记之七》放回架上,又找出《手记第八》带走。
“找你们来正是要说此事,”辞青道,“桑青,这是我列好的名单。”
桑青上前接过玉简,低头待命。
“你可提拔这些人,并筹划迁城事宜。”辞青说。
桑青不解地抬头。
辞青用一个眼神便制住她的话头:“我这次要闭死关,你从今日起便是正式的代城主。如果三年后我仍未出关,你便立刻下令举城搬迁。”
闭死关——也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修士们在遇到难题时退无可退的最后一个选择。
桑青还没说话,岑无月先开口:“城主的伤势不能让奚逐云来看看吗?”
辞青眼也没抬:“我的病他治不了。”
“是什么病?”岑无月追问。
话说到这里,桑青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沉默着避开了岑无月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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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城主魂印。”辞青又举起第二件东西,弹指送到桑青手中,“你有它,才能在城中执行城主权柄。若有弟子违反城规,你要按律处罚,不可手软,否则以你的实力未必能镇压得住。”
桑青收下紫色的方印:“是,城主。”
“尽快融合,迟恐生变。”辞青叮嘱一句,“好了,你出去,我有话和岑无月说。”
桑青踟蹰片刻,看一眼岑无月,犹豫着唤道:“城主……”
辞青的声音变冷:“速去。”
“……是。”
桑青带上门离开后,岑无月回身将门内侧的阵法激活。
似乎还带着血腥气的阵法再一次将千机房包裹其中。
岑无月看着屋顶,啧啧称赞道:“听说那晚的厮杀,一点声音都没有漏出去。直到桑青师姐带着几位长老的尸块出去,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辞青不语。
“我听大家讨论说,城主一定是有什么厉害的秘密武器,电光石火间将四名叛变长老斩于马下,动作太快,所以他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岑无月笑吟吟地说,“大家都很好奇城主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辞青还是不作声。
“那天我去地牢探望三长老的时候,三长老说他们没有找到契偃,也觉得没有被余铮抢走,”岑无月真的很好奇,她凑到辞青面前,趴在放满偃甲零件的矮几上,抬头去找辞青低垂的眼睛,“城主的契偃应该根本没有丢吧?那被藏在哪里啦?私底下悄悄告诉我行不行?”
岑无月的视野中,辞青的瞳仁微微颤动。
两人对视数息。
说时迟那时快,毫无预兆地,一道凌厉至极、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瑰丽剑气自房内出现,刺向岑无月的眉心。
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一招,岑无月并没有真的见过。
但她不必见过也能知道这是谁的出手。
来人只出了一剑便猝然停下,并未追击。
这一剑如同乍亮的光,出时几乎照亮整个房间、叫人避无可避,但止时又像是夜色里流淌的溪水,静谧得叫人心生依赖。
即使早有准备、提前预判、侧身闪避,岑无月额际还是留下一条被剑气所伤的伤痕。
她抬手擦了一下溅到眼角的血,反倒因为一切如同事先所料那样顺利发展而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回首去看出这一剑杀招的人。
执剑的那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唉,”岑无月叹了一口气,但又笑眼弯弯地朝他抱怨道,“好痛啊,小师兄。”
你怎么可以打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