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通古今:不装了,我偷养了古代权臣》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厢遇险 李轻歌生平头一遭遭遇脑袋被重击这等祸事,剧痛之中只觉得滚热的黏稠液体自最疼痛的地方缓慢往下流淌。 身子一下子就失了力道,只能像一滩泥一样软趴趴往地上跌回去,四肢百骸沉得厉害,一时之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她没有立刻昏过去,仍旧能懊悔自己没有遇事先尖叫的性子,若然老宅里头的麻叔肯定能施以援手。 她只感觉自己被人粗鲁扯起手臂,将她整个人拽起来。她先是被抛起,失重了一阵,随后腹部又遭重重一顶,应是被人扛在了肩上。 这一下天旋地转的一顶,血冲脑子的刺激,让李轻歌的耳朵里尽是嗡鸣声。 这人的肩膀硬得很,这之后她全身的重量就全集中在了自己的腹部,在这人肩膀最尖的那块地方。而她上半身倒吊着,两条手臂海带一样无力往下垂,不用风吹,随着人的走动就一晃一晃。 压力全挤在李轻歌的腹部,上半身的血液因为倒吊全往她最头顶处涌。李轻歌迷迷糊糊中还生出了几分害怕,害怕这样倒吊着,全身的血会不会顺着头上那破口全都流了出去? 并且,她想吐。 李轻歌心里诧异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多法,又诧异自己居然还能诧异。 只是那将昏未昏的状态没能持续多久,李轻歌昏沉沉之间还能听见一墙之隔的老宅里头,麻叔吩咐人找他和居岱,那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她耳边就只剩下宋且和陈初六急促的脚步声。 按照感觉,两人应该是正往山下走。 李轻歌又听到宋且和陈初六为了她争执。 宋且很生气,“陈老板,这和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不是你答应的吗?只要我出钱,再帮你避开警察,你找到李轻歌之后就把她交给我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陈初六的情绪很平,李轻歌都没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起伏。 “我有要紧的事问她,问完了,自然会交给你。” “不行!” 有人拽住了李轻歌的手臂,想把她往他那儿拉扯。是宋且。 “你现在就出尔反尔了!我怎么还信得过你?!人呢?!都死了?!老子花那么多钱雇你们——” 宋且声音一顿,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长枪用力杵在地上那一下“铿”的声响。 李轻歌迷糊之中听见陈初六哼笑了一声。 有什么人跟着他一起哼笑,骂宋且什么天真肥猪什么的,紧接着车门被拉开。 闷而臭的味道随着车门的拉开冲出来,一同冲出来的还有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 “对!就是这个贱女人!就是她骗走了我家的宝贝!” 棠梨村的陈阿婆?! 李轻歌被这声音一刺,反而清醒过来一瞬,睁眼看到自己的背包正被陈初六拎在另一只手上。背包一侧,程素年给的那枚卯兔玉佩还挂在那儿,她一直没拆下来。 李轻歌艰难费力伸手去够。 也是巧了,李轻歌够到卯兔玉佩的当下,陈阿婆正好尖叫着扑过来,捶打陈初六扛着的李轻歌。而陈初六下意识的闪身躲避,提着的背包随着惯性往李轻歌要拽的反方向甩,又正好给了李轻歌只需花紧紧攥住玉佩的指尖力道,就能扯下来的好机会。 陈阿婆的声音高亢得很,震得人耳膜发疼。 “就是这个贱女人!不是她换走我家的宝贝,我卖给你们的怎么可能是假货?!都怪她!我要杀了她!” 李轻歌身上被捶了好几下,她也没力气管顾了。在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之前,赶紧趁着陈初六扛着躲避推搡的动作,在天旋地转的视线中找到一个方向,把玉佩往车底下甩去。 玉佩落地的动静被陈阿婆尖叫咒骂、陈初六的马仔呼喝阻止的声音盖过去,李轻歌不大的动作又被陈初六凌乱的脚步和进退遮掩。 车里好像还有别的人,口齿不清也在咒骂,但李轻歌已经无心无力分辨,昏死过去。 —— 桂中城,官驿。 除了暗卫和京都府的连心,此行随行侍卫都被程素年派了出去,与衙役和当地百姓一起,清退城中洪水。 程素年在城楼上就准众侍卫休沐一日,许侍卫们在桂中城中自在行走。 再有其余事项布置妥当后,程素年返回官驿时,只有江城和麻醒随行。 三人三马,先慢行绕了桂中城一圈,查看所有巷道内涝清退清淤情况,沿途受到百姓们的礼拜。 现如今桂中城对程素年很是景仰敬佩,连带江城麻醒也沾了光,二人都有些许得意。但看程素年,眉间却微皱。 江城因早间时候程素年对他的冷漠还惴惴不安,难得向不太看得起的麻醒使眼色。 麻醒假意没看到,气得江城差些在马上跳脚。 等巡城一圈,要往官驿方向回了,麻醒才瞟了一眼江城,问程素年:“大人,官驿中的早膳来来去去就是那几样酱菜白粥,不如咱们今早在外头用膳?桂中城的米粉一绝,酸辣爽口,一口这样的米粉汤下肚,咱们也可开开胃,解解这几日的疲惫。” 程素年心不在焉,随意点头应,“可。” 麻醒便前头带路,殷勤将二人引到某个小巷里,下了马,大拳头“砰砰砰”砸门。 程素年端坐马上,心思全不在眼下,还困在凌晨那奇异梦中,及对李轻歌失联三日的担忧上。 正伸手入怀,要取怀中铜镜,被麻醒砸了半天的门才“咿呀”一开。一个警惕的妇人探出脸,瞧见麻醒的时候,妇人脸上神色一松。但转而瞧见程素年和江城,尤其是程素年的时候,妇人一双眼复又警醒眯了一眯,责问麻醒: “你带了什么人来?” 程素年略略回神,看向与麻醒交谈的妇人。 就见麻醒没心没肺一样哈哈大笑两声,指着程素年对那妇人说:“你总说他化成灰你都认得,怎么?这会儿人就实实在在杵在你面前呢,你认不出?” 程素年困惑才起,那妇人就如被麻醒的话重重蛰了一下一般,大惊大怒着立即一跳,冲着宅子里头大喊: “快!抄家伙!杀妖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宅里故人 妇人话音才落,里头就有人立刻呼喝响应。隐隐还有兵器落地或碰撞的声音。 江城怒喝麻醒:“你带的这是什么路?!阎王道吗?!” 麻醒嘻嘻哈哈玩闹一样笑着,拦住怒气冲冲的妇人,又冲着妇人身后大笑摆手。 “别冲动,都别冲动。我带程大人来,就吃一碗米粉,吃完我们就走。” 麻醒说罢,回头看向程素年,问:“大人,敢不敢进?” 程素年低垂的视线撞上麻醒微凸的虎目,麻醒脸上虽然带着惯常有的戏谑的笑,像是来这世间只是玩闹似的,但此刻眼内俱是坦然与诚恳,仿佛带他来的并非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程素年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 倒不是他多信麻醒,而是这妇人穿着打扮和样貌口音,看着就不像桂陇本地人。程素年自知憎恨他的人不少,如今这个与麻醒熟识的妇人为何对他如此仇视,他倒蛮想打探打探的。 也可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他自昨夜噩梦惊醒后,确实将思绪放在李轻歌身上太多了。这般患得患失的忧虑,他从来没有过,也不喜欢。 一个妇人而已,真有拳脚功夫,在他面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你带我来这儿,是想要我见她?”程素年问麻醒。 “是,也不是。”麻醒见他下马,大大松了一口气,推了一推愤恨皱眉看向程素年的妇人,“我们不如进屋里说话?” 那妇人愤恨“呸”了一声,“跟这狗官有什么好说的?!上啊!你们怕什么?!” 这后头的话,是冲着身后的人。妇人连吹两声尖哨,这两声尖哨的长短和节奏熟悉得叫程素年一怔,连带江城下马的脚步都踉了一跄,不上不下地挂了一条腿在马上,双目圆瞪看向那吹哨的妇人。 “你是……”程素年话未尽,从妇人身后已冲出六七个手持刀枪的…… 孩子? 程素年皱眉,瞧着那最大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最小的也就超过他膝盖一点点。一张张幼稚小脸满是憎恨神色,手里都握着兵器。 麻醒拦都拦不住,一个个小孩鱼贯而出,登时就冲到了程素年的面前。 “妖官!还我爹来!” 最大的那个少年脸皮因愤怒涨红,双目赤色,手里的长枪在直冲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全力攻击的准备。等到了程素年面前,便是狠狠一刺! 程素年垂眼看他枪头上刻有四个字,电光火石之间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字。但枪头上近乎掉光了的红缨,程素年看得分明。 丰山营。 长枪来势奇快,程素年八风不动,等枪尖要扎进了,才抬手避开枪头,手臂缠住枪杆,身随手动,往前了小半步,顺着缠枪的手臂反手握住了枪杆,然后轻微施力一推。 那杆长枪便从气得面红耳赤的少年手上松脱了去,稳稳被程素年拿持在手里。 那半大的少年被程素年这一推,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一时之间更是恼羞成怒,立即弹射站起,再往程素年这儿赤手空拳地冲。 程素年也不管他,只反转手中长枪,看枪头上阴刻的“镇守河山”四个字。 再一翻转,顺着枪杆查看,果然枪杆末端也有丰山营印记。 而这期间,麻醒三两步赶上来要捉住那半大少年,却被几个更小的拳打脚踢地缠住了。 小鬼难缠,麻醒也怕自己的力道伤了孩子。只能一手拎一个,双膝又夹住了一个,哎哎连声冲着江城叫唤“不要伤他”,却已经晚了。 江城大步流星赶到程素年一侧,冲着那正巧近前了的孩子就是一个抬脚,重重踹在那半大少年身侧。踹得那少年往一旁飞出去,麻醒和那妇人都赶不上,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江城踹进了巷角一个稻草跺里。 连着几日的暴雨和洪灾早将那稻草跺打湿并压实,没有平日里能缓解力道的松软。那少年一撞上去,痛叫了一声,又顺着稻草跺的角度滚了下来,跌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几个小的见他们的“老大”遭此,没被麻醒牵制住的又都呀呀叫着往程素年和江城这儿胡乱扑打过来。 程素年一手提长枪,一手捉住了迎面冲来的一个孩子的手臂,就这么一手长枪一手孩子的,拖着那孩子往那宅子门口去。 江城见状,赶紧有样学样捉小孩,拎鱼一样把几个孩子的手都攥在手里,然后紧跟在程素年身后。 那妇人就站在宅子门口,没了麻醒的阻拦,她冲着程素年仍旧是怒目圆瞪。但也只是站在那儿,拦住程素年的去路。 程素年闻到从宅子最里头传来的苦药味,把手里提着的孩子往妇人那儿一推,面无表情低头,问:“这杆枪的主人在里头?” 妇人愤愤而倔强抿紧唇,怒视程素年。 赶上来的麻醒也将手里的孩子往妇人那儿推,同程素年道:“就在里头。” 程素年“嗯”了一声,侧身自妇人身旁空隙穿过。 这是一个二进小院,处处收拾得干净,但掩不住曾经的落败,像这些人来之前,这儿长久没人住过。院子里洪水的痕迹也才消退。 程素年在院中就顿下了脚步,回头吩咐江城:“去拿些消杀的石灰粉来。” 江城略有迟疑,“我可不敢放阿兄一个人在这儿。” 说完,白了身后的麻醒一眼。 麻醒没先打招呼就贸贸然带他俩来,到底有些理亏,讪讪笑了一笑,扯下腰侧令牌,拽来年纪第二大的孩子,细细交代一番。那孩子便在妇人不甘愿的首肯下,一溜烟跑了出去。 麻醒改而在前头引路,一路将程素年引到东侧厢房。 这儿的药味最为浓郁,夹杂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程素年皱了皱眉,提着长枪站在门前,抬手要推门,又顿住了,微侧脸,问身后的麻醒:“里头是丰山营哪位?” 麻醒全没了先前的戏谑和玩闹之意,整肃神色,毕恭毕敬抱拳回禀:“牙将,麻舟。” 程素年抚在门上的掌愕然握成拳,诧异看向麻醒:“牙将?谁的牙将?” 牙将一职负责护卫主将安全。 但丰山营无将,他的义兄陆君悦所任校尉为最大军职。名为校尉,实为主将。 他义兄死后,丰山营全军覆没。身为主将护卫的牙将,怎可能、怎敢独善其身?! 麻醒神色复杂,垂下眼,“丰山营都尉陆君悦,的,牙将。” 程素年垂下了紧握的拳头。 第一百二十章 牙将 程素年失神了一瞬间。 在失神过后,心下快速推断起麻醒带他来此的目的。 屋内人曾是他义兄陆君悦的牙将,按理该以性命护卫陆君悦安全,不可能在陆君悦死后还苟且活着。 再从那妇人和这一院的孩子的反应来看,他们大概也是信了丰山营是遭他程素年和他恩师陆君笑设计出卖,好在朝堂上得升一级,官拜侯相的。那他便有十成的把握,笃定屋内苟活牙将也是这般想法。 这苟且偷生的牙将又和麻醒同姓,从他屋内飘出的苦药味,最重的便是治疗外伤的味道。想来这人受了重伤,而他程素年正巧前些日子因差些不可愈合的刀伤走了一趟阎王殿,麻醒此行,是要他救人。 转瞬间想通了这些之后,程素年方才见着丰山营长枪时难耐的激动,此刻已全荡然无存。 余留下的,尽是被欺瞒的不悦,以及他义兄被蛮夷所俘,死在蛮夷乱蹄之下,尸骨无存,而身为牙将的麻姓人,居然敢苟且偷生至此! 想来之前用斩马刀的那汉子,自京城随程素年一行一路,直到他进了桂中城才动手,应当也是得了这麻姓人的示意。 程素年轻笑一声,转身将手里那杆长枪扔在麻醒脚下。 长枪落地,“哐啷”一声,被妇人护在身后的孩子们惊得都双肩一抖,那妇人面上随即露出大不悦神色,冲上前来将长枪捡起,连个喘息都没有,立即就挥舞长枪往程素年这儿袭来。 麻醒“哎呀”了一声,赶忙上前要阻止。 但那妇人的拳脚功夫,不过是刚学几年,又是晚成的不成器。没等麻醒来拉人,无心与人赐教的程素年就把她用力一推,推还给麻醒。示意江城跟上,抬步便走。 “大人!这其中必是有误会!”麻醒紧随身后,几欲拦住程素年,几次都被江城隔开挡下。 院里的妇人和孩子们看麻醒追着堵着程素年和江城,何止是不解? “麻醒!这妖官祸害丰山营,设下歹毒计谋致丰山营全军覆没,你功夫在他之上,怎么还不动手杀他?!” “九叔,你难道忘了我爹的仇?!若是没有这妖官!我爹何至于埋骨九里坡,而九里坡如今又被蛮夷占去!六年了!我们抢不回我爹的尸骨,抢不回他们阿爹的尸骨,只能遥遥祭拜!连我们活着的亲人都还被这妖官所辱杀!” “我要杀了他!为我爹报仇!” “我也要杀了他!” 一声比一声稚嫩。 程素年被麻醒缠得走脱不掉,势大力沉的麻醒不敢轻易动程素年,对江城却是不留情面和余力的,屡屡将尽心护卫程素年的江城打得倒地。 程素年还未给信号,有两名暗卫已按耐不住,跃进院中,提刀便往二人这处来。 “大人!” 麻醒必定也知道,若有暗卫相帮,程素年脱身不过是三两下的事情,蓦地双膝一折,跪倒在程素年面前。可被麻醒打得疲乏的江城不顾身上疼痛,立即以身将程素年护在身后,隔在二人之间。 麻醒对像是跪了江城的情况也是有了一分懊恼的,但也只是往旁膝行了半步,对着程素年抱拳道: “大人!求听属下一言!我追随大人多日,知晓大人决不是当年设计戕害丰山营全营将士的凶手!我们这些,也只是被有心人蒙蔽了的蠢笨人罢了。只求大人能坐下,与当年旧部两厢对质——” “对质”一词,仍旧是将程素年放在了致使丰山营全员覆灭的罪魁祸首的位置上。 程素年无心听他多言,冷笑一声:“蠢笨人?本官瞧你倒是聪明得很!你带本官来,其实是想本官施舍救命的药,救里头那个逃兵?” “他不是逃兵!” 麻醒和妇人近乎异口同声。只是一个眼带哀戚,一个咬牙切齿。 “不是逃兵?” 程素年的眼神像淬了毒,阴沉沉看着麻醒。程素年有意提高了声量,是因听到屋里人连连咳嗽出声,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想作辩驳,又或是继续颠倒是非、糊弄这些妇孺。 “江城此行是为本官近卫,与本官同吃同住,对仗营中职位,本官若是一军主帅,那江城占的便是牙将一职。他方才明明打不过你,却还以命相扛、全力阻拦,你当是为何?!” 麻醒抱着的双拳微颤,房里人的咳嗽更是更重更急。那妇人焦急得待不住,已经推了门进去查看。 “咿呀”一双门响之后,血腥气、腐肉臭气与药材苦香交杂的味道更重了些。两个蒙面的暗卫立即三两步窜到程素年身后。 “江城!”程素年有意,近乎怒喝,厉声问江城,“若是本官方才被麻千户杀死,你当如何?!” 江城脊背凛得笔直,掷地有声,“若大人遇袭,属下自当以命相搏,想要靠近大人的,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若大人不幸,定是我江城失职,我当以死谢罪,以贱命追随大人!” 麻醒似是觉得理亏,视线撇开,仍旧只是那一句,“大人,这其中必有误会……” 这时,一道稚嫩而清丽的孩童声响起:“可若是你家大人死了,需要你活着给他报仇呢?” 程素年转身,瞧见那话出自刚才几个孩子中的一个女娃,四五岁的模样,扎着两条冲天小辫,脸上有不符合年纪的早熟。她踮着脚,借着那高度才能勉强够到身旁轮椅上那人。 而粗陋木头轮椅上的那个……程素年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他没有人的皮,全身上下连带头脸都被布条包裹紧实,只露出喘息的鼻孔和嘴巴,以及过分分明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眼白还占了极大的比例,显得瞳仁极小。 而包裹他的布条早被渗透出的血水沁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觉得俱是黑糊糊一团。那血水还不断湿透出来,乍一眼看过去,程素年只觉得像看着一具只有七窍的躯体,令人心生恶心。 这“人”艰难以气声同撑在他轮椅一侧的小女娃讲话,小女娃一字一句认真复述:“程素年,我终于等到你了。你今日会为你六年前对丰山营犯下的恶行,付出相应的代价。” 程素年觉得荒谬,荒谬的情绪一起,他反而笑了出来。 程素年不打算作口头上无意义的辩驳,只是麻醒比他着急。 “二哥!我们都误会了!程大人绝不是当年覆灭丰山营的元凶!” 麻舟的话,仍旧交由小女娃转述,“我有程素年与陆君笑,当年通敌的证据,那些书信是陆校尉当年亲手拦截下来的。而也正是因为陆校尉勘破了他们通敌卖国的意图,这个妖官才以借口将陆校尉约出营地,送到了蛮夷手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旧部 孩童稚嫩的声音似咬梨,一口一个嘎嘣脆,句句字字珠玉落入瓷盘一般,清晰又明亮穿进院中所有人耳中。 程素年嗤笑,拂开麻醒,几步走到那满身血迹斑斑的麻舟面前。 越是走近,苦药味遮挡不住的血腥气越是浓重。程素年能从布条不好包扎的地方看出一二,这麻舟并非是经历严重灼伤,而更像是被人剥了皮。 程素年眯了眯眼,心中已经了然几分。 “剥皮,是丰山营对逃兵最重的刑罚。逃兵的皮会被挂在军营门口,用以警示所有将士。” 程素年语气平淡,居高临下看着麻舟,眼神不带半分怜悯,阴冷得紧挨轮椅站的女童急忙得躲到轮椅后头,只露出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谨慎偷窥。 “你还说你不是逃兵?”程素年哼笑一声。 麻舟听闻这话,双目陡然愤怒圆瞪,喉里突然发出一声低沉怒吼,几声模糊呼噜之后,便是剧烈的咳嗽,咳得没法再说话,甚至有血沫从他嘴里被咳出。 程素年厌弃后退一步,免得麻舟的血溅到他身上。 那妇人和孩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拍打麻舟的脊背止咳,又因他身上处处都是渗血的伤而无法下手。 有孩子跑到房里端来一碗黑糊糊的药,小心递到麻舟嘴边。程素年冷眼看着麻舟强忍咳嗽,囫囵喝下一小口,但才咽下,便又更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咳几下就急呕出两口血,身上布条的血色更重。 血一吐,麻舟人也双眼一翻,随即昏死过去。那妇人和孩子们见状都惊叫出声,有些孩子更是怕得哭了起来。 麻醒大步上前,把麻舟人一扛,往房间里头去,再出来的时候,肩头都是血,神色复杂看向程素年,欲言又止。 屋里很快传来孩子们的哭声,那妇人在里头怒喝了一声,又拎着一把刀,从屋里冲了出来。 “妖官!我杀了你!” 只是人还没踏出门槛,就被站在门口的麻醒推了回去。麻醒回头和她低声说着什么话,重重摇头又重重叹息。那妇人起先将对程素年的怒气转到麻醒身上,怒瞪着他,但随着麻醒的话,她神色也渐渐变了,从一脸的“不可能”,到难以置信,再到困惑和怀疑。 程素年觉得颇没意思。 “你们这个院子里,就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 全在依仗情绪做事,被情绪牵引,上来先动刀枪,听不进人话。 程素年拉下挂在腰带上的一个小瓷瓶,只瞧了麻醒一眼,麻醒便一扫眼内的懊丧,双目放光,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程素年面前,自动自觉将手掌摊开,如乞儿乞讨,带着几分激动谄媚伸到程素年眼前。 程素年垂着眼,自瓷瓶里头倒出两颗小红丸,落在麻醒宽厚粗糙的掌心里。 那是蜉蝣小妖李轻歌赠给他的云南白药,药粉治外伤,药丸治内出血。程素年将两样都藏了一些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麻醒见着两粒小小红丸,起先还困惑,厚着脸皮和程素年讨:“大人,若是还有一些药粉,可治我二哥身上的伤……” 程素年盖紧小小瓷瓶,小心悬挂回身侧,平声道:“此药丸内服治内伤,与药粉同效。” 麻醒之前是见过程素年那些药粉的奇异效果的,听了这话,喜出望外“诶”了一声,双手捂住了那两颗小小药丸,往屋里冲去。 “麻醒!这万一要是……”那妇人拦住麻醒,怀疑的视线不住在程素年身上打量,“要是毒药……” “阿嫂放心!程大人不是那样的人。”麻醒正颜厉色,“他若是想要二哥的命,方才就可出手,不必费心下毒。” 那妇人还要说什么,麻醒已经进了屋去。程素年听得他在里头孩子们哀哀戚戚的哭声里头,办好了喂药的事情,又嘱咐最大的那个孩子照顾麻舟。 程素年环视小小破落院子,了无生气,院当中倒是有一套有些残破的石桌凳,应当成了孩子们这些时日玩耍的地方,桌面凳面都被摩擦得新一些干净一些。 程素年示意暗卫各自归位,带着江城在那石凳落座。没等一会儿,麻醒便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拉着几度阻拦他的妇人一起,也到了石桌一旁。 等他走近,程素年问他:“先前以斩马刀刺杀本官那汉子,也是你麻家人?他自京城追踪本官一路,在桂中城才对本官下手,而你二哥又正在桂中城,可是他令那汉子杀本官?” 麻醒坦白答道:“我只知道那汉子是丰山营的旧部,至于我二哥,我也是昨日赶洪水至此,才知道他们落脚在此处。翁三娘,大人这问,你来答吧。” 那叫翁三娘的妇人没好气哼了一声,“好汉做事好汉当,没错,是我让马刀子去杀的你!我让他在你出京路上设伏,没想到他竟然拖延到了现在!他人呢?被你这妖官杀了?” 后一句,问的是麻醒。 只是话音落,立在程素年一旁的江城立即抽出了刀,架到了她的颈侧。 “买凶刺杀朝廷命官,你还敢如此嚣张?!” 翁三娘脸色白了一瞬。 但程素年抬手,把江城的刀压了下去,问那翁三娘,“这么说,你们是跟那汉子一块儿,跟着本官到桂陇来的?” 翁三娘冷哼了一声,头偏开,被恨铁不成钢的麻醒把头推正回去。 “老老实实说!马刀子刚一出现我就认出他了!是我让他再等等,等看看程素——程大人的真面目的。我早说了,丰山营一案这证据这么明显,一定有蹊跷,你们偏不信!就你们聪明?陆君笑和程素年真要覆灭丰山营,蠢到要把罪证递到你们手上?!” 翁三娘抿了抿唇,半晌才在麻醒的催促下,不甘愿道:“我们并非是跟着你们来的,而是麻舟他……” 翁三娘说到此处,咬了咬牙,愤恨的眼泪霎时就盈满了眼眶,又忍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麻舟他月前,在京城遭人暗算,再送回来的时候,便是被人……剥了皮……有人告诉我,桂陇有土医有神药,能让人长出新的皮肉,还给了我这个院落的地址。哪知我们来的第二日,城里就发了洪水。” 程素年心思转了两转,“你是说,麻舟是被人在京城剥的皮?” 翁三娘点了点头。 “可知是何人?” 翁三娘摇头,“麻舟出事时是夜半,天太黑,他也没看清那人的脸。那人从头到尾蒙着脸面,麻舟说,他动手剥他的皮的时候,也没有出声。” 程素年垂目,“看来丰山营旧部,可不止你们几人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程素年离京已近两个月。 桂陇州山高路远,近半时间俱花费在坎坷路途上。每到一地,要查证官场上下有无蠹虫,要应付各地大小官员、人情往来。更不用提来路时危险重重,程素年这一行遭遇多番暗袭刺杀,甚至还因此弄丢了恩师遗孤。 那被掳走的稚子至今还未有消息,生死不知,百寻无果。 而麻醒也是昨日才再得见麻舟与翁三娘等几人。距离上次相见,其实已隔近七年。 因需以赶退城中洪灾为重,亲人相见,两方人只匆匆言语几句,留下今日再见的约定,因此对麻舟如何受重伤,几人又如何流落到了桂陇州的事,麻醒知之不多。 翁三娘在麻醒催促下,不情愿也不得不和盘托出。不肯提麻舟是如何从丰山逃逸出,只说自他们得知程素年即将启程赴桂陇州后,便布下人马,以在程素年出京之后在路上伏击,杀死程素年。 程素年问:“只派了用斩马刀的汉子一人?” 那人叫马刀子,也是丰山营旧部,如今还被押在官驿里头。自上次突袭程素年,又被蜉蝣小妖李轻歌从镜中重击后,程素年没再提审他。 只是程素年如今想到麻醒是认得马刀子的,虽然麻醒回禀过马刀子重伤,昏昏睡睡,难得清醒,但这些天在私底下定已与他相认。说不得那马刀子已将程素年身上的铜镜会吞斩马刀、又会吐斩马刀的事情告知了麻醒。 程素年想到这茬,心里倒没个章法。倒也不是毫无办法,只觉得麻醒这些天似乎并不当他身藏妖异,总一副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模样,程素年便打算以不变应万变,麻醒若将铜镜异象往外头说,他倒也有法子将人药疯了去,那时候,谁会相信一个武疯子的话呢? 翁三娘对程素年的问没个好气,只面对麻醒说话。起初时候是想要摇头的,不知为何又万分笃定地说了个“是,只派了马刀子一人。” 程素年见她神色有异,当然不信。但也只抬手示意麻醒,催他让翁三娘继续说。 麻醒也不信她那只派出了马刀子一人的说法,面上无奈又讪讪,问她:“说说我二哥,他是如何伤的?被何人所伤?”问完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多诘问了一句,“你们就在京城?怎的不来找我?!” 翁三娘撇一撇抿紧的唇,没言语。 好半晌,方才做了麻舟“传声筒”的女娃才怯怯说了一句,“三娘说,九叔在京城中也有诸多艰难,能不给您添麻烦,就不给您添麻烦。” 翁三娘“去”了她一声,把几个围在身旁的孩子都驱出去玩,慢慢的,才将麻舟被剥皮一事囫囵说了个大概。 “大概是送马刀子出城的时候,被人盯上了。”翁三娘道,“我就说,马刀子晚两日再跟上程素年那妖官也无妨,左右他们一行人多,又是往桂陇州的,再怎么假扮商贾,也是十分惹眼的,不必急在一时。可麻舟不愿,非要马刀子跟在那妖官后脚。出城的时候,马刀子的斩马刀原包得好好的,却被一个乞儿作弄,扯了裹刀的布,露了出来。” 恰那时候,守城的士兵要将视线投过来,麻舟便以一个招摇的法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叫马刀子带着斩马刀混出了城,但自己也被人注意到了。 程素年垂眸想起出城当日,身后确有喧闹声,他还曾掀帘往后瞥去一眼,只人群围绕堆叠的,也看不出是什么热闹,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当日竟还有这一出。 “从那以后,我们就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我们。我们搬到哪儿,那些视线就跟到哪儿。”翁三娘道,“我们也曾想过法子试探,但那些暗里的眼睛就是不暴露。想妖官已离京,我们便打算也离京,到乡下去避一避。那天,麻舟原是去码头结算工钱的。” 几个大人带着一堆孩子,担任在码头或食肆做苦力、做零工,孩子扮成乞儿,走街串巷地乞讨,同时收集情报,这些人这几年便是这么过下来的。 那日麻舟本该在天黑前归家,但到夜里三更,翁三娘仍旧不见麻舟身影,便遣了几个孩子出去寻。 找了一晚,哪里都没见,直到天快亮,在家里等着的翁三娘听到外头有马蹄声响,没一会儿,“扑通”一声,有个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响在院子里头。而那马蹄声没有丝毫停滞,立即就远去了。 翁三娘跑到院子里头,就见浑身是血的麻舟被扔在地上,墙头墙根俱是被他擦出的血淋淋痕迹。翁三娘大惊之中追出门去,只看得一人一马已速速隐匿到远处的晨雾里头,她一人两条腿,哪里追得上? “麻舟身上的皮几乎被剥尽,舌头也被剪去一截。”翁三娘面露痛苦,回忆当时仍是惊惧,急喘几口气,才能看着麻醒说道,“好在百草谷的谷主,神医医无能正在京中,就住在隔壁,麻舟捡回一条命。但麻舟没了皮,这条命也只能吊着,医无能便让我们来桂陇,因听闻桂陇的土医有神奇的医术,能叫人重新长出皮来。” 话尽于此,一时之间不管是垂眸沉思的程素年,还是隐忍握紧拳的麻醒,抑或是紧咬牙憋泪的翁三娘,都没有出声。 人没了皮,哪还能活得久?神医的法子,也只是以药材包裹麻舟,暂做麻舟的皮罢了,哪可能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再所谓桂陇州土医叫人生出新皮的法子,程素年闻所未闻,但想人外有人,桂陇多神鬼奇异事,当真有的话也不奇怪。 “他自己也不知是谁人掳的他?不知是被谁、在哪儿剥的皮?”程素年问翁三娘。 翁三娘双唇颤颤,重重摇头,“不知。” 程素年定定看她,目光探究,嗤笑了一声,“是不知,还是不敢与你说?” 翁三娘猛地转头,目光一时怨毒,余光扫见麻醒,怨毒散了三分,登时又显露出彷徨来。 程素年习惯性将铜镜从怀里摸出来,摩挲已经几日无字的镜面。 “主将身死,牙将苟活,本官都质疑的事,难道旁人不会起疑?”程素年道,“剥皮之刑,只对逃兵,以震慑众人。” “麻舟不是逃兵!”翁三娘倏地站起,怒目而视。 程素年没看她,又摩挲了几下镜面,察觉麻醒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没落在铜镜上,反而落在了程素年脸上。 程素年坦坦荡荡迎视回去,对麻醒眼里的哀求,不是不明白。 只是。 “麻醒,你这般看着本官也没用。云南白药无法生人新皮。你兄长伤成这般,哪怕是把本官有的药粉都撒上去,怕是连他半个身子都盖不完。” 更何况,那是小妖赠他的神物,用在无关人身上? 哼…… 程素年暗哼一声,站起身来。 麻醒却在此时突然再跪在他面前,双膝落地声音极重,抬头求人的目光哀而急切。 “大人,大人可否问……问问那位……那位神通大人呢?” 麻醒姿态放得极低,伸手卑微揪住了程素年的衣角。 程素年居高临下垂眼看他,眼眸半眯了眯。 “大人,若是那位神通大人……” 麻醒只是暗示,没有指向铜镜,连视线都固执定在程素年脸上,而非他手上的铜镜。但二人心知肚明,麻醒知晓程素年也知晓了麻醒知晓了铜镜的秘密。 那关于里头住着一个神通广大的“妖怪”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好刀难提 风穿过院子,带着洪水退去后留下的腥味。 程素年稳稳站在那处,双手负在身后,如庙中神像,慈悲但倨傲,垂眼冷冷看着麻醒。 “麻醒。” 程素年只点名字,但语气中的威慑,已足够叫人心惊。连翁三娘都察觉出几分,颇为忌惮,双目凝起,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略微起了一个防备的姿势。 麻醒庄重膝行后退一步,随后俯身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金吾卫麻醒,愿做大人手上的刀!” 一字一顿,犹如起誓,坚定庄严而肃穆。 程素年眉尾动了一动。 天子近卫,无可撼动,自成军以来只听从皇帝一人调令。 卫中人人铁忠,无一参与权势争夺,连昭安侯的手都够不进里头,这么久只拉拢到一个小侍卫,便是之前开了门与人里应外合的那一个。 麻醒一干人金吾卫此行,明面上是护卫他程素年,实际上是为当今圣上行监督之责,日日记录他言行举止,时时事事巨细无靡直报给皇帝的。 若座上那位觉得他在这其中有何不妥,麻醒等金吾卫接令后,是可随时随地代天子行斩奸佞之权的。这一点,程素年一直十分清楚。 但就如同他和沈玉泉说过的一样,若他们在金吾卫中有人,是好事一桩。 麻醒虽然只是区区千户,职位不高不低,但越是这样不高不低的地位,越是方便在军中办事,不惹眼。 再麻醒拉拢人心的手段,程素年这一路来是见过的,连京都府那几个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侍卫,都甘愿屈从于他。他的功夫也着实不低。 他若没几分魄力和能力,程素年雨中重伤后昏迷的那几日,他就调不动此行所有人,井井有条封锁官驿,将程素年团团保护在其中。 他怕是早就从马刀子口中知晓了程素年铜镜的异象,这段时日却没有表现出来,也没叫旁人接触到马刀子。可见此人城府不浅,嘴也严实。 程素年此前怕弄巧成拙,并不着急拉拢麻醒,此时由麻醒自己提出,程素年并不觉得高兴。 救麻舟是他的理由,也是程素年可拿捏麻醒的筹码。 可若麻舟没了呢? 再升米恩斗米仇,若他应许救麻舟——而依麻舟那状况,除非大罗神仙在世,若然能救下是万万不可能的,大概也只能再吊他几日性命——那时施救不成,麻舟若去了,难保麻醒不会被亲情冲昏头,将麻舟的事算在他程素年头上。 名为刀,若刀不可完全掌控,不能让程素年将刀把扎扎实实握在手中,还有可能反转伤他,那程素年宁肯不要。 “不知所谓。”程素年低斥,“此行除了本官,还有哪位大人?” 麻醒倏地抬头,目光灼灼,双唇颤颤,嗫嚅不成句的话,没什么音量。半晌,只是低下头去,又重重磕地。 “大人!麻醒愿——” “金吾卫麻醒!”程素年突然喝令,震得麻醒肩背一僵,“方才的话,本官就当不曾听过。此处有京城来的逆贼,本官令你派人秘密守在此处,不许人出入,不许消息走漏。待桂中城事了,随本官押这一干人等回京!” “大人!卑职只求神通大——” “麻醒!”程素年狠戾眯一眯眼,“慎言!莫以鬼神说扰乱人心!” 麻醒跪在地,抬着头,愣愣看着程素年。只一瞬,眼中怔忪散去,目光一沉,垂下头去,蔫然应声。 “卑职……遵从大人吩咐……” 程素年看向麻醒身后的翁三娘,和几个莫名其妙又惊慌的孩子,孩子神色不会撒谎,他们看他仍旧如看弑父仇人。 “本官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安置好这里,回官驿见本官。” 程素年平声吩咐,略一思忖,还是伸手到怀中,取出了装着红色小药丸的瓶子,蹲下身来,放在麻醒面前。 这期间,程素年不免碰到怀中铜镜。铜镜冰冷,蜉蝣小妖李轻歌已有近四日无有只言片语。 程素年心口泛着细密的疼。 这疼却不是铜镜里的小妖作弄的,程素年自己也说不清这不适的来处。 “大人……”麻醒极快将那瓶子攥在手心里,双目微红,看向程素年。 “麻醒,你当知道,你兄长能撑这般久,已经是阎王开恩了。哪怕本官身旁真有一位神通大人,怕也是……无力回天。”程素年在麻醒一旁轻声道。 麻醒的肩颤了一颤。 程素年拍了拍那颤抖的肩,并借着这拍肩的姿势站起身。 刀是好刀,如今却不是拿起他的好时机。 “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本官为何不追责你兄长行刺之事,为何不追查是谁人剥了你兄长的皮,又为何不在此处问当年丰山营的事。”程素年的手仍压在麻醒肩上,话是同麻醒说的,视线却也调转看向了翁三娘。 翁三娘皱了皱眉,再次强调,“麻舟不是逃兵!” 程素年不置一词,抬步往外走。 江城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二人出了那小院门,就见着之前被麻醒吩咐出去的小孩儿,正吃力拖着半麻袋石灰粉和半麻袋草药,人才走到巷口。 程素年示意江城上前搭把手,自己就站在小院门口等着。 到底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取出铜镜,摩挲了好几下,才取下簪笔,犹豫着在镜上落笔。 【轻歌小友可安好?】 【几日微小友消息,素年心中担忧。】 【并也有一事相求。】 正写着,余光瞥见那跑腿的孩子踌躇着步子,挪到他面前,不敢直视他,但又壮着胆子,瞧着程素年。 程素年收了铜镜,垂眼看他,“何事?” 那孩子吞咽几下口水,又以手背胡乱擦去鼻涕,同程素年说:“二伯说,是你杀了我阿爹。” 程素年眼一冷,嘴角也抿紧。 那孩子吓了一跳,一溜烟跑进小院里,差些撞到江城怀里头,被江城提起来,叱骂了两句,往身后扔去。 程素年在江城的骂骂咧咧声中上了马,二人二马走出去好长一段,直到走到无人的宽阔处,江城才小心翼翼问程素年: “阿兄,麻醒方才说的话我怎么没听明白?神通大人是谁?难道咱们此行还有掩藏身份的人,潜伏在阿兄周围?” 程素年隔着衣衫,捂住衣襟里头的冷冰冰铜镜,随口道:“不过是他听信了谣言,以为你阿兄我身上有妖怪罢了。” 江城便斥骂起不在现场的麻醒来。 经了这一出,程素年没了什么品尝桂中米粉的心思。早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关于昨夜的梦境,毫无音信的李轻歌,又复纠缠着在他心里搅成一团乱麻。 程素年此刻并不知晓他在镜上写字的时机并不好,间接导致被麻醒当做“神通大人”的李轻歌陷入险境。 饶谁被绑架,被打昏,被扔到无窗厢式货车的后头,除了实施绑架的劫匪陈初六,身旁还围了两个不知为何一直咬死她是偷天换日的诈骗犯的陈家阿婆母子,谁都好不到哪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同款崖墓 车子中途大概停过,然后转而往更颠簸的路上前行、往上攀爬盘旋。 李轻歌隐隐约约有感觉,感觉紧贴在她身下的铁皮车厢随着车行阵阵抖动。 机油味、烧焦味、陌生人身上恶臭的汗味,混杂着血腥味和土腥味,充斥在她周围。 有人在瓮声瓮气地说话。 或许也并非是瓮声瓮气地说,而是李轻歌自己好像被罩在一个无色无形的罩子里头,和世界隔着一层隔音不甚好的玻璃似的,只听得人说话的声音嗡嗡嗡地响,听得不真切。 李轻歌还能察觉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从最剧痛的、被陈初六以枪杆砸出的地方,在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不知是汗是血。 李轻歌分辨不得,也醒不过来。眼皮比四肢还要沉重,脑子漂浮着,像不被神经和血管牵连,晃晃荡荡地在最当中处悠悠旋转,八音盒上的芭蕾舞小人一样,转得李轻歌浑浑噩噩,想吐,冰冷的嘴唇却比眼皮更沉。 “李轻歌!” 模模糊糊的,有声音在她耳边响,响得并不真切,音调也奇异,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也不知道是谁。 李轻歌想应,可微张的唇吐不出一个音。 崎岖的路将无力的她上下抛着,后脑勺反复被撞在铁皮上。 然后在某个时间点,李轻歌只觉得沉重的身躯一轻。 她整个人好像是飞了起来,如同在失重的太空舱里漂浮。 下一瞬,又被无形的手猛然一拽后脊梁,拽得她猝不及防地下坠,坠往没有尽头的深渊。 “李轻歌!” 那声音更近了些。 李轻歌知道自己的眼皮分明是闭着的,可是在那一声呼唤之后,或许是她的魂?或许是她的想象?总之她看见了,看见一角不大的风景。 那是同样因颠簸而起伏的马背,白色的马鬃潇洒飘扬在风里。 她被什么力量拉着,从一个狭小的洞口被拽出去。豁然开朗的天地颠颠倒倒,转来转去。李轻歌轻飘飘,像一缕魂,只知道天很蓝,地是湿的。 “李轻歌……” 先前那个声音就在她身后,似叹似怨。李轻歌下意识便回头去看。 白马上还有别的人,长发落在肩上,面目看得不真切。 有人叫:“程大人。” 李轻歌心头一动。 程素年? 尚来不及看清这人的模样长相,肩头遽然一疼。 那遽痛,像狠咬住了不松口的狼,在眨眼间就把李轻歌从幻想里拉了出来。轻飘飘的游魂似的身子猝不及防一重,再重新回到人间。 李轻歌蓦地睁眼。 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掀开了自己的眼皮。 灼热的火气扑面而来,旺盛的火光阵阵跳动,泥土的洞壁上已经被烤出点点水珠,又很快被烤干,挥发成潮湿的气,萦绕在狭窄的空间里。 李轻歌迷迷糊糊,以为是回到了天坑崖墓里。 而火光旁坐着一个人,用手里的长棍拨弄着火堆,转头看向她这边,看半晌,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醒了?” 李轻歌的视线一时没法聚焦,又被跳跃的火光所影响,等到那人又转回头去,火光映照他的国字脸,李轻歌才猛然大惊。 陈初六?! 李轻歌想要撑臂坐起,耳畔却传来湿漉漉热乎乎的呼气,气息滂臭,带着哈哈喘气声。 李轻歌脊背一凛,以眼角余光扫过去。 硕大的狗头悬在她一旁,饶有兴趣地歪头盯着她。犬齿尖利,被光火一照,更显出阴森森的白。 李轻歌并不怕狗,但大得像小牛犊一样的狼犬,光是体型和外表就足以叫人忌惮。 “对喽,别乱动。”陈初六好整以暇,用下巴点了一点她身旁的狼犬,“小心它再给你一口。” 李轻歌屏住了呼吸,不敢直盯,只以余光扫视大狗的一举一动,然后慢慢撑着自己,坐起身。 她动一动,那狗头便跟着挨过来,潮湿的鼻尖都要拱到她的下巴。 李轻歌闭眼偏头,停顿了动作。听到陈初六喝了一声,那喷洒热乎乎狗气的大狗乖巧顺从踱到陈初六那头,在他身旁趴卧下来,舌头吐老长。 “这狗,是我们这样的土夫子训来闻老物件用的。物件的老气越重,它越兴奋。”陈初六说。 狗闻古董这话题过于玄幻,李轻歌选择忽视,忍着头上的剧痛坐起身。环视一圈周遭。 难怪方才她会以为回到了天坑里韦引鹤的崖墓里头,她现在所处的那个山洞,和天坑那个,布局几乎是差不离的,这洞里的墙上也插着四根粗壮木桩,间隔的位置和大小都和韦引鹤崖墓里头的一模一样。 但不同的是,木桩上并没有两口木棺。倒是有一口一样的红色木棺侧翻在地上,里头空空荡荡,早就没了东西。 这洞比李家老宅天坑那个那个也更浅一些,面积更小一些。洞口也有藤蔓遮蔽,但稀稀疏疏,聊胜于无。 外头黑糊糊,李轻歌看不出高度和所在位置。 “这是哪儿?” 李轻歌问陈初六。 陈初六拍了拍狗头,没答李轻歌这话,只问李轻歌:“你叫李轻歌?木子李,轻重的轻,歌舞的歌?” 李轻歌谨慎且迟疑,点了点头。 陈初六咧嘴,笑了一笑,不知道是嘲笑她还是嘲笑他自己,总之是摇了摇头,“哎”地叹了一口气。 李轻歌莫名其妙,提防看着陈初六。陈初六只是一味rua狗头,rua得那大狗都舒服得眯起眼。 “这是哪儿?”李轻歌又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若是因为她坏了他的“好事”,折损了他的人马,因记恨而报复,早早杀了她不就好了?干嘛还闹绑架这一出?这么兴师动众的,还跟宋且合作上了,看样子也没带上那时候和她一块儿的居岱,又似乎把宋且也扔了。保不齐这会儿,居岱和麻叔他们早就报了警了。 是为了古董?为了卯兔玉佩? 可它们都在李家老宅里啊,带她到这儿还不如进老宅抢去。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物件,值钱的都在老宅里。”李轻歌说。 命和钱哪个更重要,她一向分得很清楚。 “不一定吧?”陈初六侧头斜乜着她,“最值钱的那个,你确定在你手上吗?” 李轻歌皱眉,“什么意思?” 陈初六哼笑了一声,手下的大狗在瞬间突然警醒,站起身来,警惕紧盯了洞口方向。 李轻歌也看去。 只见洞口藤蔓一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没一会儿,一个人突然从底下被扔上来似的,敏捷一翻身,滚进洞里头,还险些滚到了火堆里。 “就在下头。”翻上来的是个小矮子,李轻歌在给陈点子解围的那天晚上见过。陈初六的马仔之一。 “有没有李轻歌?”陈初六问他。 被人点了全名,李轻歌的心蓦地一紧。 那小矮子也没看她,冲着陈初六点了点头,“就是李轻歌,东西都还在里头,妥妥的。” 陈初六点了点头,那小矮子便又往洞口外翻了出去,身手麻利得像只猴子。 “起来!”陈初六粗鲁一扯李轻歌的手臂,一把把她拽起来,“拿着!” 李轻歌晕乎了一下,还没站稳,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就被陈初六杵到了她怀里。 片状,圆形,冷冰冰,梆硬。 李轻歌一低头,瞧清这东西的那一瞬,倏地睁大了眼睛。 铜镜?!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六口木棺 铜镜掉落在地。 泥水溅起,点点落在铜镜面上。 程素年怔然,看着光滑铜镜映照的晴天,万里无云,但没有一丝颜色。 “阿兄?” 察觉到程素年突然停下,江城纳闷勒停了马。转头便瞧见程素年低头看着地上的什么物件发呆。 江城疑惑看去,“怎么掉了?” 程素年不是一直宝贝这铜镜,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珍贵吗? 眼见程素年并没有下马把铜镜捡起的倾向,江城索性跳下马,捡起跌落的铜镜,以衣袖胡乱擦去上头的泥泞,再举高递给程素年。 程素年只是怔怔看着被江城举高的铜镜,不知道心思飘到了哪里去,连双眼都是迷迷蒙蒙的,焦点全然不在眼前的物件上头。 “阿兄?” 江城困惑着晃一晃铜镜。 这一晃,镜面反射的天光晃进程素年眼里,倒是叫程素年回过神来了。 “有劳。”程素年低低应了一声,把铜镜接了过来。 一捏,将铜镜捏紧,就这么紧紧捏在手里,紧得指关节都泛白。 “江城,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江城翻身上马去,拉紧缰绳,安抚躁动的马,“没有啊。” “没有吗?”程素年眼睫垂下,遮住眼中可能会透出的万千思绪。 刚才分明……应当是有奇异的风掠过。 似乎还曾落在他身前,从他怀里抽出了铜镜,又拿持不住,致使铜镜落了地。 那似乎……似乎还是个人形…… 并回头看过他一眼。 “噢!阿兄!”江城爽朗的声音打断程素年的思绪,“我听到的了。” 程素年心头一动,看向江城。 江城指着不远处茶楼上的片片锦帕或红袖,那些飘香物件的主人们招摇着,娇笑唤着“程大人”。 “是楼上的那些花娘。片片红袖招啊!阿兄在城里治水,已经是出了名的大英——哎!阿兄!” 江城话都没说完,就见程素年倏地沉下脸,一踢马腹,人走了。 江城傻愣愣的,急急忙忙跟上,小心觑看程素年阴沉侧脸,嘴巴闭得紧紧,不敢再乱说话。 他险些忘了,程素年不爱拿男女之事开玩笑。再他这几天周身气氛阴沉,自昨夜在城楼上惊醒之后,更是生人勿近,以免他手起刀落无故杀人的状态。 程素年心思烦乱,紧紧捏着那块恩师遗物,闷在胸怀中的急躁乱撞,丝毫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铜镜无字,它对他先前所求并无回应。 是李轻歌吗? 是平地突起的一阵风,自他后头的上方掠下来的,轻轻柔柔,但快得叫人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感受是否有上次那般广玉兰的香气。 “轻歌。” 程素年无意识低喃,铜镜边缘硌着他的指腹,并不至于疼到叫他沉静几分。 【轻歌】 程素年深吸一口气,在镜上落下【轻歌】二字,再踟蹰,心里突然生了惶恐。 昨夜的梦里,“江城”问若李轻歌不再出现,他该如何? 程素年闭一闭眼。 他该如何? —— 李轻歌这头,是夜里,接近凌晨。 发际线后头,被陈初六以长枪砸出的地方,血块已经凝固。 她仍旧是晕乎的,不管是有没有被陈初六弄上升降绳索,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放。 强光手电筒扫来扫去,李轻歌看到光圈里头高大的蕨类,枝叶茂盛得交叉相缠,从高处看下去,像一片可落脚的起伏不平的草地。 又是一个天坑。 但和李家老宅后山的天坑相比,差很多。 这天坑不深,规模不大,植被长得不太好,没有老宅后头那个那种茂密的参天大树,风水看起来也不太行。 李轻歌能在天坑边缘看到修建的栈道和“请勿翻越”的警示牌,这是已经被开发过了的,像一个经营得不太好的景区。不知道陈初六是用什么法子,又是什么胆子敢带她来这儿的。 李轻歌后腰又有些麻痹感,很快就察觉不到自己被绳索拉得呈了九十度的双腿。 看向和她一挂并排下落的陈初六,他挂在身侧的铜镜果然在发着只有她可见的光。 【轻歌】 光里两个小字,落在她在昏迷时候,不知道谁拿着她的手指,蘸着她的血蹭上去的一个指印旁。 是不是有谁知道了铜镜的秘密? 可铜镜的秘密,她连麻叔或居岱,都没有告诉的。 李轻歌吸了吸鼻子,抓了一把防滑粉,假意身形不稳,慌乱抓住陈初六腰侧。指腹才沾上铜镜,便被陈初六一把攥住了手腕。 “别耍花招。” 陈初六厌恶将她的手一甩。 李轻歌心里一惊,以为陈初六看穿她染指铜镜的计谋,下一刻借着光看清陈初六的神色,才顿悟,陈初六怕是觉得她又要使美人计。 李轻歌无语拉住自己的绳索,瞧指印已经在铜镜上划去一撇,没多久后,下半身的麻痹也消散了,便没再去看陈初六,只看下头。 越是往下,越是能看清楚被陈初六的马仔们清理出的一个圈,被砍去的蕨类当中,露出了一口木棺。 经年的日晒雨淋,加上藤蔓植物的攀附,木棺的红漆已经斑驳落尽。木棺侧翻着,看模样是从上头掉下来的,但难能可贵的是居然没有裂开。 “眼熟吗?” 陈初六看李轻歌落了地,还盯着那木棺瞧,一边粗鲁地扯去她身上的绳扣,一边带着恶意问她。 李轻歌被他扯得差点跌倒,莫名其妙看着这突然生气的人。 “什么?” 陈初六冷笑,“问你这口棺材眼熟吗?” 想要忍住下意识飘忽的视线,确实很难,但李轻歌强迫着自己直视陈初六的眼,还皱起眉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陈初六哈哈笑,摆明不信李轻歌的说辞,“那就当你不知道吧。” 陈初六好像大发慈悲,把挂在腰侧的绳套里的铜镜扒拉出来,撞到李轻歌怀里,然后紧攥她一只手臂,提着她扯着她拉着她,把踉踉跄跄的李轻歌推到木棺旁。 脚底蕨类疯长,蕨类底下是缠绕好几层的藤蔓。 李轻歌被陈初六推得没个章法,脚下被藤蔓一绊,往前一扑,跌坐在木棺一旁。 陈初六拿过马仔递来的手电筒,扫一扫李轻歌的眼,满意看李轻歌抬臂遮挡,才转而扫到木棺上,示意李轻歌去看。 木棺朝上的那一面,是侧面。 李轻歌跌坐下来,恰好能看到的侧面,是木棺的底。 那上头,龙飞凤舞几个以刀刻画出的大字,饶是李轻歌不是第一次看,仍旧是觉得心惊。 【盼李轻歌亲启。】 和李家老宅后头那个,一模一样。 “你知道这些年,我处理过多少这样的木棺吗?”陈初六蹲在李轻歌一旁,笑得有些残忍,一抓李轻歌的头发,把她脑袋按到木棺一侧,正对着【李轻歌】三个字,“五口,这是第六口。” 李轻歌吃痛,偏偏陈初六的力道大得很,李轻歌挣脱不开。 “李轻歌,你要感谢我,要不是我,这样的木棺流到市场上,加上这里头的东西,你猜会有多麻烦?” 李轻歌错愕了一瞬,“你……?你什么?” 陈初六没什么耐心,再用力一按李轻歌,借力一站,李轻歌随后便听到类似上膛的声音。 她脊背在瞬间就凛得僵硬,后脑勺的方向,有一股不必转头也能感知到的杀气,叫她全身的血液倏地凝滞,手脚不敢动弹丝毫。 “现在,李轻歌,用铜镜,把这口木棺打开。”陈初六冷声吩咐,“我倒要看看,那东西到底在不在这口木棺里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开棺 那东西是什么? 李轻歌还真问出了口。 换来的不是答案,是后脑勺用力被杵上来的一杆冰冷冷硬邦邦的圆环状物体。 “少废话!叫你开你就开!” 说不害怕不紧张,是假话。 但最初初时候的震惊和恐惧过去之后,李轻歌反倒冷静了下来,小心呼吸,平静道: “你总要告诉我,用这玩意儿怎么打开?这又不是密码锁指纹锁,也没个凹槽放啊?你是要我拿它当锄头还是撬棍使啊?撬开啊?” 不怪李轻歌冷静了。 这口木棺,和李家老宅后头天坑那崖墓里头的,不管是用料、做工还是底下的刻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并且质量还奇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见有个裂缝裂痕。 里头装着的,大概也不过是记录程素年桂陇行的竹简罢了。 李轻歌感叹千年前的手艺,又笃定陈初六一时半会儿不会一枪崩了她。 他不知为何笃定了铜镜能开棺。铜镜明明就在他手上,他又强迫李轻歌开,可见在他心里,认定了只有李轻歌才能用铜镜开棺,这才费尽苦心把她放到这天坑下头不是么? 咋的?铜镜认人,木棺也认人?一千七百年前就有人脸识别系统了? 李轻歌觉得,只要木棺没打开,她就还有一丝生机。 开了棺,那可就不一定了。 李轻歌瞟向放人下来的绳索,陈初六两个马仔守在那儿。除了这两个,还有另三个松散围在木棺四周,其中就包括先前那个猴子一样的矮子。 天坑底肯定是没有别的出路,只能靠绳索了。可绳索这东西又不比其他,就算抢到了,她也没法一下子爬上去。陈初六手里还有枪。 这天坑少说二十五米深…… 她一个人,打倒六个人,着实是有难度…… “搞快点!” 李轻歌还想谈谈条件,陈初六手里的的枪用力戳了一下她的后脑勺,顶得她额头一下子磕上木棺。 这一撞,里头传出哗啦啦的声响。 听着倒像是竹简倾倒散开的声音。 可奇异的是,李轻歌不过撞了一下,那哗啦啦响声却不停,足足响了两分多钟。 饶是棺材里的竹简全都倒出来了,也没有响那么久的吧?! 李轻歌一凛,后脑顶着陈初六的枪,硬是拉开了和木棺之间的距离。 “怎么回事?”李轻歌脑后的陈初六问。 陈初六几个马仔也是面面相觑。 李轻歌也不知道为什么,多看了那矮子一眼,只见那矮子一脸凝重,察觉李轻歌看她,一双猴一样凸出的眼珠蓦地也转向她这儿来。 那目光十分犀利,如刀似针,在惨白的手电筒光里十分瘆人,盯得李轻歌心里不痛快,撇开了视线。 而那矮子身旁的马仔突然兴奋,“老大,这里头该不会是有活物吧?!那咱们找对了啊!传说传国玉玺有神龙看管,这里头的应该就是——” 话还没说完,木棺里头突然有东西重重一撞。大力得整个木棺都震了一震,原地往旁挪了十公分。 不止李轻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撞没完,沉寂片刻后,里头又传来接二连三的撞击声响。 像里头的东西被逼急了,撞得没个章法,完全没有规律,哪儿哪儿都有声音。 木棺也因此震动连连,随着撞击不断往不同的方向偏移。 李轻歌手脚并用,远离木棺好几步后才赶紧站起来,心想什么神龙。里头要么是老鼠是要么是蛇,总之在他们眼前这口五面无恙的棺材,一定是有东西钻进去了,刚才被李轻歌惊动了。这会儿正在里头没头没脑地乱窜,找出口逃脱呢! 李轻歌瞬间就想到了崖墓里头,那尾粗长的过山峰。回忆里那副澄黄的竖瞳,叫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陈初六也顾不上管她,但想法倒是和她的一致。 “不对劲,怕是蛇从底下打了洞,进里头搭了窝。都小心些,把木棺翻过来。” 李轻歌一边觑着掉在近处的绳子,一边觑陈初六手上的枪。 陈初六把枪捏得很紧,她没把握能从他手里一下子抢过来。 正在犯难时候,陈初六的马仔手脚麻利,一下子把木棺翻倒。 原先底下的那面,没对着陈初六和李轻歌方向翻过来,倒是对着那几个马仔的方向 还没翻倒落地,里头好像就有东西窜了出去。那几个马仔惊叫出了声,有一个人跑开了,而那猴子一样的矮子身手仍旧灵活,跃上木棺。 只有一个人,突然哀嚎倒下,被木棺一挡,李轻歌也看不到人是怎么了。 “过山峰!”跑开的那个马仔惊叫,指着棺材一侧对着的方向,“窜过去了!” 那儿蕨类植物茂密,又在一片漆黑中,哪有可能找到一尾蛇的踪影? 李轻歌瞳孔震动,没想到这儿的木棺也有过山峰。 又见那马仔心惊胆战地用双手比划一个圈,“有这么大,咬了老八一口,跑了!” 陈初六三两步赶过去。 李轻歌看四周同样茂密覆盖土地的蕨类和藤蔓,害怕蛇从里头窜出,又记挂陈初六手里的枪,也快步走到了木棺前,隔着木棺,去看倒地的那马仔。 那人正在地上抽搐,脸色青紫,翻着白眼,嘴角吐着白沫。陈初六掐着他的人中,指挥另一个马仔用皮带扎紧他的大腿根部。 可那人没抽两下,就渐渐痉挛,全身僵硬蜷缩着不动了。 李轻歌怕得倒吸一口冷气,看陈初六还在不甘心,徒劳施救,心头嗵嗵跳得又快又重,警惕看向四周。 那毒蛇窜出去了,会不会回来? 转着看了一圈,就不免和蹲在木棺上的矮子对上了视线。 才对上,那矮子突然用力一推李轻歌的肩。 李轻歌受这突然的蛮力推搡,猝不及防往后跌坐,右手便下意识往后撑地,然后指尖和掌心火辣辣一痛,手掌和指尖俱是一片濡湿。 地上有荆棘,刺破了她的手! 李轻歌震怒瞪向那矮子,那矮子却早就已经转回身去,焦急给陆初六出主意:“大哥,老八没救了,埋了吧。” 李轻歌徒然瞪了一个后脑勺,满腔怒气无处发,却突然福至心灵,两只手都绕到背后去,以血手快速在铜镜上写: 【救】 字还没写完,陈初六满身怒火,倏地从棺材那边站起身,大跨步走到李轻歌面前,又将李轻歌一提,手里的枪这回顶上李轻歌的太阳穴。 “开棺!”陈初六怒吼。 李轻歌险些被他的高声震聋,“怎么开?你……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开啊!” 陈初六把她拿着铜镜的那手一攥,瞧见铜镜上被李轻歌匆忙擦去,已经糊成一团的血字的时候,眼睛眯了一眯。然后紧紧攥着李轻歌的手腕,用力把李轻歌连手带铜镜地,按到了木棺面上。 那儿确实有个圆形的凹槽,也正正好好合适铜镜的大小。 与此同时,还蹲在木棺上头的矮子突然笑嘻嘻地,抽出一把短匕,抓住了李轻歌掌心满是血的右手。看那动作,是要把她的手掌扎个对穿! 李轻歌大惊,“你们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那棺材都能钻进蛇了!那儿就有一个口子!为什么非得要从正面开!不能从蛇进去的口子砸开吗?!” 李轻歌喊到激动,几句近乎走音。 那矮子恍然“噢”了一声,“老大,我觉得她说得对,砸开不就得了?这几块木板也没有什么用。” 陈初六不发一言,扯过李轻歌的右手,用力把她的掌心按上铜镜面,紧紧一压。 “你干什么!”李轻歌疼得破口大骂。 她手心还残留荆棘的刺,陈初六这一压,还恶意挤挪,她再因挣扎一动,血流得更多。 李轻歌挣脱不开,但也不过短短一瞬,便觉得铜镜面上的触感似乎不对。 不像冰冷的铜镜面,反而是带着温热,有些柔软,但又坚韧。 像人的皮肤,人的手! 李轻歌的头皮倏地发麻。 与此同时。 “咔哒” 木棺盖板下头,有个机关突然一响,盖板一动。 “成了!” 陈初六双目兴奋瞪圆,把李轻歌往旁一推,像用完就扔的垃圾。 铜镜还留在棺材盖板那凹槽里,镜面冲天。 猴子一样的矮子一跃跳下木棺,跳到李轻歌身旁来,手里拿着短匕,探究一样歪头看着李轻歌。 李轻歌被他挡住视线,完全不知道木棺那里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陈初六“啊”地惨叫一声。 “这……这是——鬼啊!有鬼啊!” 李轻歌愕然从矮子一旁看过去。 陈初六捂住了他的右眼,指缝之中有血不断渗出,流下。他的左眼惊恐大睁着,惊惶看着木棺,人也不住往后退。 而木棺上头,有一只手,从铜镜面上,穿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吃黑 夜半三更天坑底,藏蛇怪异木棺旁。 李轻歌悚然瞪着从铜镜里赫赫然穿出的一只手,双脚软得险些站立不住。 她的心跳得飞快。 非但快,还又重又急,几乎要突破血肉,蹦出胸腔外头去。 旁人不知道,她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能从铜镜里出来的,还会有谁?! 这只能是程素年的手! 李轻歌后背惊出细细密密的汗。 夜风呜呜地吹,茂盛如毯的蕨丛里头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夜里或蛰伏或爬行或逃窜,远远近近的。 在从木棺中窜出过一尾过山峰,还咬死了人的情况下,这些未知的声音总叫人心头隐隐不安。 而在这毛骨悚然的氛围中,在场众目睽睽下,程素年的手从刚被放上木棺的铜镜里穿了出来,更徒增了几分叫人魂惊胆颤的诡谲。 李轻歌急喘了两口气,又屏息,好缓和自己的呼吸节奏,免得呼了碱,昏过头去。 这铜镜,能穿人? 之前说她必定会回到一千七百多年前,去到程素年的朝代,难道是通过这铜镜? 李轻歌微微往前倾身,动作不大,木棺上有人比她更为沉着。 是那身手灵活的矮子。 陈初六被铜镜上猝然穿出来的手戳破右眼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李轻歌都不由自主一起往后逃避了几步。 只有还蹲在木棺上头的这矮子,分毫惊惧或忌惮都没有,八风不动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蹲在木棺上。 穿出铜镜的程素年的手,在棺材这头,矮子在木棺的另一头。 陈初六捂着鲜血汩汩的右眼,恨不能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几个马仔不知道是要先逃,还是先把陈初六扶起来的时候。那矮子,盯着程素年的手仔细看着。 一双凸起的眼微微眯起,像近视的人,想要把远处的东西看得更清楚。 其实除去是陡然从铜镜里穿出来的,并只穿出了一截手臂这一桩,程素年的手也不算十分特别。 但倒是修长得很好看,指骨略粗,有种十指不沾阳春水、没受过劳苦劳碌的斯文,而这斯文又中透着不软弱的力道。 强光手电的照射下,他原本白皙的手背更是显得惨白。薄的皮肤下,暗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因为手指的用力而微微凸起。 他的食指和中指不如其他手指直顺,二三指关节之间有轻微的弯曲,李轻歌猜那是长年握笔书写造就的。 而虎口处浅色的茧,和李轻歌见过的、认识的练武的人非常相似。 眼下,那根戳破陈初六右眼的手指沾满鲜血。血滴往下流,淌到同样鲜血淋漓的掌心。 李轻歌想到先前那奇异的、并非是铜镜面的触感,被刺破手掌的手不由得狠狠一缩。 这算是歃血击掌为盟了吗? 李轻歌有一瞬的惊惶,眼风之中察觉有异样,撇眼看去,是那矮子转头看向了她。 李轻歌还来不及探究他是个什么神情,眼前突然一黑。 全然没有预兆,由亮如白昼到猝不及防陷入黑暗,只不过在眨眼一瞬间。 李轻歌心下意识一沉,还以为自己瞎了!直到听到陈初六的呵斥和马仔们的惊叫,才意识到,是强光手电灭了! “怎么回事?!灯呢?!” “炸——炸了!” “混蛋!又不止一个电筒!另两个呢?!” “孙猴!孙猴!干什么呢!打开手电啊!” 李轻歌耳听他们惊慌失措的叫喊,猛然间,察觉面前和身侧都有风袭来,像是有人挥拳而至,来势狠戾。 李轻歌颈后汗毛直立,全出自求生的本能,以纯粹的动物危机感,一蹲一滚,躲开了那两阵风。 “灯呢?!”陈初六痛骂,“开灯啊!” 他话音刚落,又一个强光手电被拧开。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了,恰好在所有人因为黑暗里循着陈初六的声音看过去的时候,那强光手电就在那个方向直冲冲地一亮。 直射所有人的眼睛。 “啊!” 不止李轻歌难受,陈初六的马仔们也因突然的强光痛叫出声,咒骂着让拧亮手电的人挪开光线。 李轻歌有一瞬的盲,仓促间只能闭眼,抬手遮挡,完全看不到离她最近的人是谁,猜不出方才是谁想要在暗中袭击她。 等那一瞬的盲缓和过去后,李轻歌才适应光线。 木棺的铜镜上,哪里还有程素年的手?! “老——老大,刚——刚刚该不会是我们在做梦吧?”一个马仔使劲揉着眼睛,也不敢近前,就在远处用力看着木棺上的铜镜,“难道是这坑底还有瘴气,会叫人陷入魔怔?” 陈初六捂着自己鲜血汩汩的眼,脸色并不好,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李轻歌实在不想点评那马仔的蠢话。 什么做梦魔怔,陈初六总不能自己戳瞎了自己的眼睛。 “老大……该不会……该不会这里头不是传国玉玺,而是传说中的尸王——” 扶着陈初六的那个马仔战战兢兢抖着腿,话都说不利索,越说越想拖着陈初六往后退,生怕“尸王”从木棺里撞出来。 陈初六用力推开那马仔,双唇因疼痛而颤抖,余下完好的眼蓦地犀利看向李轻歌这边。 “你,把镜子拿下来!” 陈初六命令李轻歌。 李轻歌指一指自己,“我?拿那个?”李轻歌使劲摇头,“我不敢我不敢。你怎么不叫他拿?他离最近。” 李轻歌说的是那矮子,他还蹲在木棺上,离李轻歌尚且有三四步的距离。 除了他,其他人都和李轻歌隔着一个木棺。对袭击她的人,李轻歌也全然不作他人想,只觉得一定就是这身手矫健如猴的矮子。 虽然不过短短时间,如风灭蜡烛,但这人的身手李轻歌先前见识过,可不容小觑。 “孙猴!” 陈初六也没心思同李轻歌争论,示意那矮子。 名如其人,还真叫孙猴。 李轻歌看着孙猴不忿瞥她一眼,轻嗤了一声之后,连个忌惮都没有,伸手就去碰那凹槽处的铜镜。 陈初六就站在李轻歌对面,李轻歌瞧见他谨慎盯着孙猴的手,喉结上下滑动,整个人紧张到紧绷起来。 孙猴的手已经碰上了铜镜,突然转头过来,冲着李轻歌咧嘴一笑,然后大喝一声:“李轻歌!” 李轻歌被人点名,心一震,又莫名其妙。 就只见那孙猴突然快速将铜镜一立,镜面冲向陈初六那头。 不过电光火石间,李轻歌只看得一道银光一闪,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如流星急速划过,自铜镜而出,然后往陈初六那儿飞快一刺。 李轻歌的眼蓦地睁大,清澈瞳仁中映出捂着一只眼的陈初六。陈初六满面骇然,身躯猛得一佝偻,难以置信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缓缓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李轻歌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全立起来,也顺着陈初六的视线去看他的肚子。 他穿深蓝的T恤,但很快,被他看着的那地方突然出现一个更深的圆点。 那圆点渐渐扩散成大圆,又很快呈现不规则的、往下流淌的濡湿陈初六下半截的浸透的痕迹。 紧接着,陈初六站立不住,软软跪倒。手也无力再捂被戳破的右眼了,扬着半面鲜血淋漓的脸,愤恨却无力地看向孙猴。 孙猴嘿嘿一笑,把铜镜倒扣在木棺上,站在木棺上头,居高临下叉着腰,趾高气昂看着陈初六。 “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孙猴说着,脚一挑,把铜镜踢给李轻歌,“我可是忍辱负重好多年,才终于等到你找到了李轻歌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原来所有事情真发生在这一口坑里。那接下来,可就好办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寿了一千八百年的老祖宗 从铜镜里飞射出来,又穿过陈初六身体的到底是什么武器,电光火石之间,李轻歌也看不清楚。 而在强光突然熄灭时,趁机袭向她的那两股劲风的其中一道,有极大可能是身手敏捷的矫健孙猴。那另一道是谁,李轻歌也完全没有头绪。 除了孙猴,离她最近的,便是腹部一个血洞汩汩、重伤倒下的陈初六。 但陈初六和她隔着一口棺材,他也不像孙猴似的有灵活的身手。 再这个陈初六今夜接连受重伤,光是被铜镜里穿出来的手戳破的疼,就足够叫人无力。 李轻歌并不觉得他有力气翻过木棺,并在抓她不得之后立即翻回原位置。 李轻歌扫了一眼陈初六其他马仔。人人面上神色各异,但呈现出来的立场和站队随着孙猴的表态,分明得很快。 有两个人已经挪到了离孙猴近一些的位置,表情松快又兴奋。似乎已经看到了跟着孙猴会得到的巨大利益。 剩下的马仔有坚定扶住了重伤的陈初六的,也有犹豫迟疑着还在审时度势的。 孙猴还蹲在木棺上,他的人和陈初六的人,就这么隔着木棺两相对立着。 韦引鹤一千七百多年留下的、刻有“盼李轻歌亲启”的木棺,此刻如一道鸿沟,中分了原本就不大的团体。 而李轻歌虽然也站在陈初六的对立面,却哪一头都不属于。 她的腰后有些发麻,那些细细密密的针扎一样的轻微刺痛感,顺着她的腰椎往下落的同时,正在更快地往上攀爬。 可和之前所有因铜镜产生的奇异不一样,她仍旧妥妥地站着,没有丝毫要瘫软下去的迹象。 那更像是一种被窥视而产生的本能防御。 她的后背因为这本能汗毛直立,连后脑勺都酥酥发麻,一种被什么目光盯住了的、使人心悸的惊悚感在顷刻间油然而生。 那从黑暗里来的视线似乎不止一道,来自她的左侧,或是后方。李轻歌也说不清楚方向。 可她不动声色以眼风扫去,那儿只有茂盛的蕨类。最高不过及膝,难以藏人。 倒是陈初六身后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有七八棵矮树聚在一起,争不过树底下密实的半人高的蕨丛,长年无法从土壤中汲取到养分,树干努力向上却长得歪歪斜斜。从李轻歌的角度看过去,也就只到陈初六肩膀的位置。 这距离也不算近,能藏人? 李轻歌避开陈初六鲜血淋漓的脸,试图在树丛里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冷不丁想起先前从木棺里窜出的毒蛇,像是往那方向去的。说不定盯着她看的,就是那尾咬死了陈初六马仔的毒蛇! 李轻歌打了个激灵,登时觉得孙猴一直待在木棺盖上,真是极聪明又正确的选择。 木棺周围这块地满满当当长着各种蕨,谁知道那些毒蛇会从什么地方又再窜出来? “孙猴?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当你是亲兄弟,你竟然背叛我?!你是谁的人?!你也想要传国玉玺?!” 从铜镜里来的暗器把陈初六扎了个对穿,也不知道是没伤在要害的地方,还是陈初六强弩之末、回光返照。他这会儿喷着血沫子还能挺着说话,李轻歌倒挺佩服他的。 “传国玉玺?”孙猴嗤笑了一声,“那玩意儿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有多少金银钱财,都不如……永葆青春、长命百岁来得叫人稀罕。你说对吧,李轻歌?” 李轻歌的视线正在矮树丛和蕨类之间飘忽,总觉得看向哪处,哪处就有过山峰森冷的眼藏在里头。 看久了,又觉得有影影绰绰的黑影躲在矮树丛里,可又没法真从浓稠的黑暗里看出什么来。 对陈初六和孙猴之间的恩恩怨怨,李轻歌没太留心。 虽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但她下意识认为孙猴不过是另一个陈初六,想从她这儿拿到什么东西,也不见得会放她一条生路。 因此孙猴点李轻歌的名,李轻歌后知后觉才“嗯?”了一声,把探究的视线从陈初六身后的矮树丛,挪到孙猴脸上。 “什么?” 什么长命百岁? 孙猴歪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下巴努一努,示意她看倒扣在棺材盖上的铜镜。 “轮到你了,李轻歌。”孙猴说,“开棺吧,作为交换,这铜镜我会还给你。” 李轻歌的视线飘忽了一下。 开棺,又是叫她开棺。 这木棺没有密码锁也没有人脸或指纹识别,怎么就非得由她开不可了? “你已经用血染了铜镜。”孙猴似乎是看出李轻歌的迷茫和抗拒,出声提醒,“下一步,你还记得怎么做……吧?” 李轻歌张口要反问,心里又是一个激灵。 孙猴问的不是“知不知道”,而是“记不记得”。 那就是说,在他的认知里,这并不是李轻歌第一次开棺。甚至开棺的方法…… 李轻歌脑袋里有一团乱麻,越是乱,猜测得越是大胆。 她强装镇定,点了点头,“当然记得,我记下来了不是吗?” 她试探着问,就见孙猴虽然神色没变,但身上的紧绷似乎松去了一些。 李轻歌又再一步试探,“你也看到了对吧?我记下来的……那副画。” 她已知的、透露过自己会发生的离奇经历的,便是陈点子给她的那副动过手脚的山水图。 陈点子没提过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看过那副她留过字的画。而孙猴刚才也明讲了,他蛰伏在陈初六身边,是因为知道陈初六会找到她。那也就意味着,孙猴是知道她会有这一遭经历的人。 不像陈初六只知道个大概,孙猴是知道详细的。 李轻歌虽然在那天晚上之后,没再打开过那幅画,没看去到一千七百年前的自己后头都写下了什么,但目前来看,她肯定是对今晚这些事留下了详细的描写,详细到孙猴知道今晚会发生的每件事情。 李轻歌猜测着,试探的话里也不敢说太多,只模棱两可说了一个“画”。 就见孙猴笑着点头,“对对对!不愧是长寿了一千八百年的老祖宗!您这脑子就是活泛!” 老祖宗? 长寿了一千八百年? 李轻歌来不及错愕,就又听见孙猴说:“您放心,这一次,我保管不会扔下您。等灵丹到手,我会带着您离开这鬼天坑!”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矮树丛有人 几乎是在转瞬间,李轻歌就想明白了孙猴的话。 同样的事情——不,应当说,就是当下,是今晚的这一件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 并且因为这事的重要性,或许是成了某个奇特的转折点,一个伏笔,让去到了一千七百年前的那个李轻歌,把今夜这件事情给详细记了下来。包括孙猴先前说“原来所有事情,真发生在这一口坑里”。 按照她的思维方式,她若是知道孙猴会看到关于今夜这件事情的记载,又知道自己没看过这一段,那她的记录里,必定会真真假假,掺杂许多蒙蔽孙猴,让孙猴引导她的信息。 比方说现在的她活了一千七百多年什么的。 那就是说…… 李轻歌的手盖上铜镜的背面。 铜镜背面繁复的花纹被她的指腹和因伤麻痹的掌心牢牢贴着,冰冷而坚硬的触觉,和李轻歌手心的炽热形成鲜明的对比,也为李轻歌带来一丝凉意。 李轻歌拿起铜镜,看木棺盖上那与铜镜契合十分的圆形凹槽,手握成拳,屈起的指关节敲了敲凹槽中心处。 空,空,空。 这是一个循环。 一个莫比乌斯环。 不管她接下来做什么,用怎样的手段,以多奇异的手法,都会被未来的李轻歌——那个去到程素年所在的、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李轻歌,详实记载在一副画上。 那副画会在一千七百多年后,先于她,被孙猴看到。并被她本人抗拒、无视。 所以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木棺究竟为何非得她来开启,要用什么方式打开。 问题的症结在孙猴提到的——这一次,他不会扔下她,他会带她出这个天坑——现在的李轻歌,要避开的是这个问题。 可若她能在之后,去到一千七百多年前,那即是意味着即便孙猴蓄意将她遗弃在这小小天坑里,她也能脱困。 毕竟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 当下看来,这循环尚算牢固。 李轻歌不自觉咬了咬牙,先看蹲在棺材盖上,没挪动过的孙猴。再看因为那穿腹而过的重伤,已经瘫软在地,但仍旧带着希冀贪婪看着李轻歌手下木棺的陈初六。 他们笃定木棺里有东西,但笃定的东西却都不一样。 他们都被那个李轻歌骗了。 那现在,就还剩下一个问题,就看她还能从孙猴这儿诈出什么来。 “木棺太高了,我不好施力。”李轻歌看着孙猴,“你拉我一把,我也上棺材盖上去。” 孙猴视线轻微闪躲,敷衍笑着,“老祖宗,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您上来才叫不好施力呢!您快快些动手,等这些事儿完了,好让孙儿带您去吃一顿好的,享受享受!” 李轻歌“哦”了一声,又在凹槽中心敲了三下,第四下的时候,高高举起拳,速速大力砸下。 却在即将要砸上那凹槽的千钧一发之际,猝然停下。 孙猴已经做好往矮树林那方向倾去的准备,李轻歌这一停,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将蹦出去又没蹦出去的力道也猝不及防地停下,险些从木棺上滑下去。 孙猴霎时便又惊又窘,身上陡然显出凶狠杀气,又狼狈着极快压下。 “老祖——” 李轻歌用这试探看了个分明,哪里肯错失机会? 就趁着孙猴这将要跳出去,又没得跳出去,正是方寸乱了的时候,用力砸破那圆形凹槽。 砰! 那圆形凹槽本就是被凿得只剩下一块薄板的地方,多年风吹日晒雨淋水浸的,那一处便尤其腐得厉害,哪里承受得住李轻歌这重重一击? 李轻歌甚至都没看凹槽被她砸破后,会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窜出来。立刻就往矮树林那儿埋头冲刺。 “啊!” “蛇!过山峰!” “蛇窝啊!” “老祖宗!” “开枪!开枪!” “别吵!镇定!” “啊!我被咬——救命!” 身后纷纷乱乱,吵吵嚷嚷,夹杂哀嚎声声。 李轻歌不管不顾,先往矮树林冲去。 心跳因狂奔和紧张而急遽加快,在听到“过山峰”的时候,又加重加快了几分。 身旁有风掠过,这感觉不算陌生,她曾经在先前黑暗中感受过的。 孙猴擦着她身侧,先她一步冲进了矮树林里,并没作停留,立即就窜上了最外围的一棵矮树。 那和李轻歌身高相当的矮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树干粗但歪斜。李轻歌有一瞬间怀疑这树是否能承担孙猴的重量,又怀疑这树能不能抵挡过山峰这种毒蛇。 毕竟在她上一次天坑历险中,那条粗壮的过山峰站起来,可是比她还高的。 蛇也不是不会爬树。 李轻歌分神抬头看孙猴一眼。 见孙猴惊惧之中还满是愤怒,在树上狠狠白她一眼。 也只一眼而已,下一瞬,孙猴的目光就落在了李轻歌身后,错愕且更为惊惶,嘴一张,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李轻歌同时也察觉身后阴风阵阵,背后汗毛根根立起,极大的危机感从她后方袭来。 不必回头看,李轻歌也知道,一定是从木棺里窜出的毒蛇往她这儿来了! 但是怎么会?! 孙猴往矮树林窜,那矮树林应当是安全的! 难道是去到过去的未来的她,给现在的她留了错误的暗示?! 她给孙猴的不是逃生的方向,而是死得更快的方向?! 人越是紧张,越是慌乱。 李轻歌已经要一头冲进矮树丛中,右脚的脚背却被树丛边缘的藤蔓一绊。 李轻歌惊呼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身形不稳又跌跌撞撞,虽然避开了撞到树干树枝的厄运,但人终究还是止不住往前摔倒的趋势。 而在那短短瞬间,她的右腿已经有东西缠了上来。 那冰冷的快速蠕动,顷刻收紧的叫人胆寒的触觉,叫李轻歌眼前霎时一片凌乱。 可是…… 不,不太对。 李轻歌张大眼,匆忙之间能看到的只有眼前一片翻飞的衣角。 那服装十分奇异,可在这瞬间李轻歌大脑一片空白,竟然连这衣角的颜色都分辨不出来。 只觉得往前伸着的手臂被人用力一拽,那蛮力扯得她还没跌倒就又被拽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手臂和肩膀撕扯的疼痛,整张脸就撞进了在她眼前急遽放大的一片胸膛上。 那结实的人体在狠狠撞疼她的鼻子之后,衣服的布料下头也不知道还有个什么东西,撞得她的下唇嗑上她自己的牙,李轻歌立即就尝到了唇边的铁锈味。 她还没空探究矮树丛里怎么会有一个人。 她连这个人的脸都还没看清。 她只记挂着缠上了她右腿的蛇! 毒蛇! 李轻歌攀着那人的腰,立即回头,要甩腿。 就见一道银光一闪,她的鼻尖被她攀着的人的手臂擦过,下一刻,点点腥臭溅上李轻歌脸颊。 李轻歌讶然睁大眼。 手起刀落后,蛇头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在她小腿上只留下了一截蛇身。蛇头的断口处鲜血淋漓,腥臭的血滴随着神经没死透而挣扎的蛇身四处飞溅。 李轻歌气喘吁吁,瞪着那截越收越紧的蛇身,视线不敢移动分毫。 眼风中,是一柄剑。 很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甚至好像用过。 这柄剑应该是要插在一根竹笛还是箫,总归是一根民族乐器里头的。 持剑人的衣袖很长,很宽大。 袖袍沾染点点鲜血。 那不像只有她腿上这条蛇的量。 再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穿这样的衣服。 李轻歌喘着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两只手紧紧揪着、揽着、抱着某个人的腰。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稳稳地被人以手臂托着后腰。要不是这只手,她怕是要跌到地上去。 “砰砰,砰砰” 不知道是她的耳畔还是她的耳朵里,传来阵阵结实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心跳。 但应该不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脏现在扑棱得像一只兔子,又快又没有章法。 怎么会……出现一个奇怪的人。 怎么会……像是…… “伊——” “你——” 李轻歌鼓起勇气,抬头要看。 被她紧紧攀着的却突然一空。 没了支撑,李轻歌一下坐倒在地。茫茫然然,看着眼前空空的矮树丛。 ———— 定安十二年,桂中城,官驿。 程素年立在房中,手中持剑,剑身鲜血淋漓。 他亦有一瞬间的茫然,分辨不清此刻身处何处。 从黑暗至烛火大明的光亮里,等他双目能适应的时候,方才瞧见他脚前还躺着一个人。 一个姑娘。 曾险些被韦氏宗族耆老投进江里,献祭给河神的韦三妹。 李轻歌要他救下的那一个。 此刻这人躺在他脚下,脸色惨白,胸膛有穿刺伤,衣服被血濡湿透,已无呼吸起伏。 程素年双眉一蹙,正要蹲下身察看韦三妹的伤势,房门突然被人踹开。 持火把或灯烛的人如鱼贯入房里,或惊惧或忌惮,或愤恨或恼怒。 十数人,顷刻就把他和躺在地上的韦三妹围在其中。 最后步入房里的,是韦氏族长韦开霁,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程大人!您若是想要姑娘伺候,咱们桂中城有的是花娘,您何苦强迫我们三妹不得,将人一刀杀了呢?!” 第一百三十章 不在此处 曾经差点被韦氏宗族耆老当做祭品,投到雍江里给河神龙王当“新娘”的韦三妹,半夜里死在了京城来的高官程素年房里这桩事情,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传遍了整个桂中城。 “我逮了好几个!” 江城义愤填膺,脑袋被程素年压在桌上,额上的伤口还渗着血。 他昨夜里被人偷袭,黑暗中袭来一个大闷棍,打得他额头肿起一个黑紫的大包,大包还裂开一道一寸长的伤,当下是鲜血如注,人也昏死过去。 这之后种种混乱,全靠京都府那女侍卫拼死救下他,还撕下衣角匆匆裹了他的脑袋。 程素年方才要他解开混乱之中胡乱包扎的布条,重上一遍云南白药粉好止血。 江城却认为那是极为珍贵的药物,只能专用在程素年身上,用在他这样卑贱身份的人上,浪费了。 被程素年一把把脑袋按在桌上,亲自动手拆布条。 江城婉拒不了,抗争不过,想到昨夜和早间的事情,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那几个明面上是早市的小商小贩,实际上却都是从韦开霁府里出来的人!要说这里头没有韦开霁那老贼的意思,我可不信!”江城恨得牙根痒痒,又“嘶”了一声,“轻轻轻点儿阿兄!疼!” 程素年接过一旁的连心递来的干净新布条,把江城脑袋重新裹好打结的时候,有意用力按了按江城伤处附近的地方。 “你还知道疼!?你当你是铁打的?你是从昏迷里清醒,不是睡醒,用得着你刚醒酒满头血地跑到外头去抓人?” 江城坐起身,扶着自己仍旧晕乎乎的脑袋,嘟囔:“我这不是着急么?这摆明了就是韦开霁设下的陷阱!先是趁咱们去收私兵的路上设伏,再把那韦三妹的尸体扔到阿兄房里,污蔑阿兄杀人。现在他还叫人到外头去煽动百姓,那阿兄的清誉……” 程素年垂下视线,专心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李轻歌赠与的那些药材,被他小心归置到一个木匣里头。 “清誉?”程素年自嘲轻笑一声,“我哪儿还有什么清誉?” 京城里人人传言他是狐妖的儿子,说他是以妖术蛊惑当今圣上。 那些传言随着他一行南下,也到了桂陇州来。 原本解了桂中城洪水围困、掐灭了洪灾后的瘟疫苗头后,桂中城的百姓们确确实实也把他当成了大英雄,不再提妖官这个说法。 但……偏偏他那以鬼神说对抗河神龙王说的做法,被有心人揪住了,曾经被称为神迹的龙王入梦、预知天象,都成了他以妖异术才得以与神鬼沟通、探知异象。 短短几日,程素年乃妖异出身的传言又甚嚣尘上。 其实程素年倒不会把这些离谱流言放在心上,只是这些流言而产生的祸端,到底是阻碍了他在桂陇州的行事。 蠹虫贪腐既然无从可查,程素年便想引蛇出洞,用试图收昭安侯藏在桂陇的私兵这一计谋,叫昭安侯布在桂陇的人露出马脚来。 他原先就怀疑的那几个也确实在慌乱之中,暴露了出来。但没成想,就在昨日傍晚,程素年一行自城外收兵而归,在半道却碰上了被有意集结起来的,说是要斩妖除魔的百姓。 他们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样的谣言蛊惑,持着锄头铁锹等等农具,近百人集结在程素年初到桂中城时,曾被昭安侯私兵设伏的十里亭那处,人数上便占了上风。 程素年又不好对这些不知情的被煽动者下死手,两方僵持到了夜幕落下,倒是隐藏在这些人里头的几个煽风点火的人按捺不住,被程素年揪了出来,审问之下,才承认了自己煽动百姓,好对京城来的高官不利,顺道抢劫一波的罪行。 程素年一行这才得以脱身回城。 只是在经过官驿前那道巷道的时候,黑灯瞎火之中又遭人埋伏突袭。 那袭击来得极快,收得也极快。目标不在程素年,在江城等人身上。 江城昏迷,几个侍卫也受了重伤。 麻醒得了程素年的令,领着人去追查,后半夜的官驿,几乎是完全靠着县衙的衙役们防备,几乎形同虚设。 程素年后半夜一直待在自己房中,房中烛火长亮,还比之前更明亮一些。房里也只有他一个,并没有别人出入,这些守在他门外的县衙衙役们,都知道的。 除了四更天的时候,程素年房中的烛火灭过一刻钟。 房里有过几声奇异声响,像是拳脚相交,拳拳到肉那种,又似乎有利器破空的声音。 但一刻钟后,房里的烛火就又被人点亮,程素年的身影在里头晃动,不知道和什么人在小声说话。 门外的衙役还问程素年是否安好,程素年还简单应答了几声。 因为房门是从里头锁的,衙役们推不开,也没想着推门进去,打扰程素年。 但是到五更天的时候,有女人在里面惊叫。 惊叫之后,便是惨叫。 守在门口的衙役因为轮班,那时候只剩下了两个。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都觉得情况不对。 高声问了里头的程素年,程素年怒斥了他们几句。 随后便是惨叫的女人叫嚷着“救命!我是韦三妹!” 衙役们惊觉不妥,敲不开门,便赶紧出去叫人。 可官驿竟无程素年的侍卫在。两个衙役只能跑到外头去找人,正巧安抚城外埋伏程素年百姓的韦氏族长韦开霁,正领着韦氏宗族耆老回到城里,迎面撞上了这两个衙役。 这后来,便是一行人强行撞开了程素年的房门,瞧见了韦三妹躺在地上的尸体,以及手持血剑的程素年了。 程素年一时也无法解释清楚,韦三妹不是被他所杀。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程素年反锁的房中,只有他和韦三妹在。而他手持血剑,韦三妹就倒在他身前。这已近乎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三妹怎么到了大人的房里?”连心至今还是困惑不已,“她应当在我的房里才对。她阿爷前几日死了之后,她说她一个人在家里害怕,我才邀她再来官驿住的。” 江城也奇怪,“阿兄,真的不是你把韦三妹叫到你房里去的吗?” 程素年垂眼摩挲着桌上的铜镜,有些心不在焉。 “我叫她来做什么?” 他昨夜里经历了一些奇异事,他现如今还想不清楚。 他能肯定的是,韦三妹不管是主动进的他的房,还是被人送进去的,能进去的时间,只有四更天时候,他房里的烛火被人以暗器全数扑灭之后。 而那时候,他并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