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世棠》 1、穿越 大梁康盛元年,春始,汴京许府。 清晖堂西侧房内,朱樱斗帐,海棠枕屏,一鼎青白釉凸雕花卉纹金炉中,香烟向着半空袅袅升起。 正是晌午时分,屋内帘幕低垂,阳光被掩去了大半,偶有几缕从窗棂中漏了进来,淡得薄如轻纱,更给房内添了一股不真实之感。 许世棠在床榻上躺了半日,身体无大碍,只是恹恹地不想起。 是的,她穿越了,在二十平公寓中睡着,人却在古色古香的闺阁女儿房中醒来。不过是睡前翻了一本同名姓女主的言情小说,便匪夷所思地穿了过来。 下人们端水洗帕忙进忙出,个个面上难掩愁容。 一个青衣侍女握着帕子轻轻擦拭过世棠的额头,另一个蓝衣侍女又把床上的被角塞了塞,两人对视了一眼,便端着水盆同出了内室。 见姑娘仍在睡着,两人手中活不停,嘴上也轻声说起了话。 “姑娘这回要嫁进贺府,你还跟着去吗?” “为什么不去?怎么,你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贺启焱再无法无天,上头还有贺母呢。你呢,你娘可会求老夫人把你留下?” “不会,我早跟我娘说了,姑娘嫁给哪户人家,我都是要跟着去的。横竖伺候人,在姑娘身边习惯了,我也舍不得........” “姑娘命太苦了,那天杀的贺启焱,竟已纳了两个妾了。你说老爷会不会不同意这门亲事?” “碧衣,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咱们老爷啊巴不得攀上侯府呢,老夫人同他母子俩好几天不说话了,老爷也不松口。唉,就是苦了咱们姑娘了......” 世棠早已醒了,听着外间里侍女们的交谈,算是明白了几分。 今日定远侯府贺夫人亲自上许府,指明要为六儿贺启焱求娶许世棠。女主料想父母亲不会驳了侯府的意,无可奈何又万分不愿,这才气急攻心以致晕了过去。 也难怪女主得知消息后会受不住,贺启焱何许人也?原书中惜墨如金地这样提及——纵声色、习无术。只是,世棠不明白的是,书中贺启焱是与四姐许世婉凑成的一对,怎么现下贺母求娶的是她呢? 许世棠烦闷地闭上眼,除了中了书蛊之外,她大约还叫天打或是雷劈了。 她无法对穿越的途径寻根究底,这本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更不可能将南辕北辙的性子硬凹成端庄贤惠的女主,着实烦得很,她只想睡觉,睡死了好,兴许一睁眼便能回到小公寓呢。 “棠儿。”一道年迈的声音颤巍巍地在耳旁响起,这唤的可是女主了?她无奈,懒懒地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了眼前老者,世棠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六旬老妇人,衰老的面容上慈爱沧桑,一张同外婆一模样的脸,让世棠的泪水霎时间涌出了眼帘。 她从小与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已离世三年,再见到这张倍感思念的脸,世棠无法不动容。这难道是上苍给她再尽孝心的机会吗? 老人见世棠哭得如此伤心,得知她身体无碍后,以为仍对亲事的惧怕,便轻轻地揽她在怀,哽咽着出声道,“棠儿莫怕,有祖母在,你那狠心的爹娘万不能越过祖母去。你若不愿嫁贺家,谁也奈何不得。” 老人的手犹在颤抖,无论于哪个时空,面前老者都是她至亲至爱之人。世棠握住她的手,不,她轻轻地在心里说,外婆,这次换我来守护您。 她止住了泪,宽慰祖母,让祖母的贴身侍候孙嬷嬷送祖母回房休息。 世棠梳理思绪,尽量弄明白眼前的处境。女主母亲是酒席宴上同僚随手送过来的姬妾,得了许府老爷几日宠,有了身孕后却在生世棠时难产,早早便去了。亲娘地位低下并无多少存在感,连带着许永年对这个亲生女儿也寡情薄淡。 祖母心疼她甫一出生便没了娘,嘱咐孙嬷嬷抱过来放在清晖堂养着。世棠虽无娘亲看护,却幸得祖母照拂,一晃十六年华,出落得芙蓉一般。 青衣侍女名唤碧衣,此刻她端过来一盏茶水,轻声道,“姑娘,先润一润吧,小厨房熬了紫米百合粥,要是饿了奴婢去端。” 老太太走后,姑娘盯着床顶的幔帐不言不语,碧衣生怕有个好歹,只能加着倍的小心。 定远侯府既已向许府提亲,这消息已在汴京城传成一片。定远侯府世代簪缨,贺启焱是侯府最受宠的幺儿,而许永年在朝中仅供职五品,世棠是庶女且生母身份卑微。 两人身份悬殊不说,据说贺启焱后院已纳了两房妾,许家仍然应了这门亲事。不知是侯府仗势欺人还是小庶女攀龙附凤,总之这桩亲事已成老百姓茶余饭后最有滋味的谈资了。 许老夫人气得掷了杯盏,许永年仍装聋作哑。世棠叹息,许母非是许永年的生身母亲,母子俩并无深厚情意可言。 说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祖母一人为了婚事跟父母杠上。世棠怎么忍心。 许永年夫妇来到清晖堂,详细询问了大夫所开药方,命侍女务必妥帖服侍,生怕世棠一个想不开去寻死觅活,这门天上掉下来的亲事便从此没了着落。 随后两口子又在榻前坐了好一会,做足了疼爱关怀的模样。 世棠懒得同他们扮舐犊情深,垂眸应允,恢复了往昔的低眉顺眼。夫妇俩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还她一片清静。 但这清净并未持续太久,自许氏夫妇开了篇,清晖堂里便陆续迎来了好几拨人,连嫁出去的二姐许世晴都为此回了趟娘家。 许世晴幼年与世棠同在祖母跟前养过,待世棠确有几分真心。见了面毫不客气地点她的头,“贺启焱还未娶妻就先纳妾,听说其中一个肚子都大了,汴京城哪个高门女子敢嫁他?你不为自己争一争,倒是只会晕,祖母都要急死了!” 四姐许世婉自小跟着小娘,惯会恨人有笑人无。她虽眼红侯府,却也被亲娘教导着贺府后院复杂绝非良配,见世晴不住地劝导,生怕就此错过了好戏开场。 带着些许不悦的口吻道,“二姐做什么数落五妹,五妹嫁去侯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难不成二姐只图自己富贵,倒看不得自家姐妹荣耀?” 许世晴这些年看尽了高门大户的龌龊事,她不屑地乜视着许世婉,妾室的眼光就如绣笼般大,也只有她才会把嫁入侯府看得跟中了状元似的。 “四妹中意贺家哥儿,何不让小娘同父亲说一说。换个人非是不可能,父亲对小娘无有不依的,怕只怕,”许世晴冷冷一笑,“贺母不肯。” 许世晴虽不喜贺府,却对打压二房乐此不疲。 “不过贺家瞧不上也没关系,这不廖铭成又来了。廖铭成虽不是侯府,却是东宫的红人呐。” 许世婉被说得面红发烫,有心发作可到底心虚。许世晴说得半分不错,她一门心思嫁显贵。可转念一想,小娘给她分析着廖铭成前途不可限量,眉目流转间便很快消了气,想到有朝一日能踩到姊妹们头上,心里便觉痛快。 许世婉只是哼了一声,端起案几上的茶碗,佯装不在意。 许世晴冷眼瞧她,谅她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白了她一眼后便不再理会,拉起世棠的手,继续数落。 许世晴朱唇一启,便似洪水开了闸,许世棠思绪却被廖铭成三个字带至渐远。 关于廖铭成,原是书中男主,女主的正牌夫君。廖铭成家世一般,可能力卓绝为人颇有计谋,在东宫支持下,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后来太子即位,更因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当朝一品,权势滔天。 当然,这是书中所言。 而此时,正是廖铭成攀上东宫之时,他不娶高门反向五品小官许家提亲,且是在贺许两家婚事定了之后。这其中便很值得玩味了。 不过这些不重要了,她既非女主,也没有嫁廖铭成。当下以及将来,这个人都与她没有瓜葛。 许世晴兀自滔滔不绝,不管被认为贪图权贵也好,认为她胆小怯懦也罢,许世棠都不便表态。她心意已定,绝不让祖母这把年纪以死相抗。 在旁的女子看来,那贺启焱后院乱七八糟,他甘冒大不韪在娶妻前纳妾,想来定与那些女子情投意合。她穿越而来既不用考北大清华更不必伺候男人,吃香喝辣好的好好爱祖母,普天之下还有没有比这更美的事? 再者说,借着侯府门面兴许有机会做点文章,若拒了贺家选择继续留在许府,指不定哪天就被便宜爹给卖了。 她思量了许久,连如此荒唐的穿书开局都能接受,也不差这仨俩的纨绔子弟了。野花尚能在石头缝里开出璀璨的花儿,她一个大活人岂能叫尿给憋死? 定远侯府。 贺启焱在入暮时分回到了贺府。管家贺方早已让小厮等在门上,一见了启焱便告知两家婚事。启焱一面听着小厮耳语,一面神情冷如寒冰。 启焱自己也没想到,出去耍了一趟,回来便被安排了终身大事。找自己老爹是没用的,走哪都被尊称一声“六爷”的贺启焱,因无正经差事在身,在侯爷眼里等同无业游民。老爹恨不能赶快定下他的亲事。 老爹那里不得脸便罢了,如今母亲竟未事先同他商量便私自结了亲,他连那小庶女是圆是扁都不知,终身大事岂能如此随意定下? 世安苑西花厅里,贺母正在看罗品布庄新进的布料,贺启焱沉着脸进了屋。 贺母见幺儿顶着个锅底子脸便知道八成为了婚事,都到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刻意好瞒的。便言简意赅地把两家婚事说了一遍,说话间仍不忘把布料往身上比量。 最后贺母这样做了个结语,反正你素日无事好忙,正好把亲事了了。 贺启焱闻听此言当即嘴角要抽,什么叫了了?娶妻生子乃人生大事,怎么听着于他却像无所谓一般? 他根本未动娶妻的心思,更不愿从了母亲的意,便没好气地道:“我当母亲替儿寻得哪里的万里挑一,听说那小庶女木木呆呆,半点风情不解,做个妾尚且得思量,何况是做我贺启焱的正妻!” 贺母斜睨着他,半分面子没给,直言问道:“我竟不知做你正妻是件了不得的事,谁哭着抢着做了?是那进不了贺府便要死要活的大肚婆,还是胆子丁点大的小舞姬?” 旧事重提又被母亲说到脸上,贺启焱有口难辨,很快黑了面。对上贺母冷冷的目光,半句辩解不出。 贺母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高门大院哪个正妻进门前敢纳妾?你先前胡闹就罢了,为娘可丢不起这人。” 贺启焱沉着脸一言不发,贺母如何不知幺儿的脾性,先前不顾老两口反对硬是纳了俩货进来,恐他再逞一时之快,成亲当日直接来个金蝉脱壳,那才真要坏了大事。这会缓了声,劝道, “娘只你哥哥姐姐三人,你二哥外任多年与你二嫂恩爱和美,你姐姐那里娘也不担心,唯独你,”贺母道,“许家门第低,这个不打紧。娘给你相看过多次,许家五姑娘论人品比样貌在这汴京里头绝对拔尖儿,定合你心意的。” 贺启焱不为所动,径自道:“儿不喜她.......” “那你喜谁?说出来,娘立马去提亲!”贺母脸沉了下来。 贺启焱扪心自问,他真答不出。 贺母径自道:“晚了!等不得了,便是你愿意等,那贱人肚子也等不得了。”说到这儿,贺母好像想到了什么,扔掉了布匹,转过身,眼神瞬间犀利起来,“莫非你对那贱人动了心不成?” 贺启焱摊开了手:“母亲,你知道我不......” “不是最好!”贺母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是怎么跑到你床上去的,你最清楚!” 贺启焱仿佛被踩了七寸,顿觉面上一热。他无意在这件事上反复纠缠。 “母亲的意思,是非要儿娶那小庶女了?” “非娶不可。”贺母当即定了音,硬声道:“你老老实实把人娶回来,自然有你的好。”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向方嬷嬷交待匹布用处。 暮色渐深,院里几株古槐树上哇啦哇啦地响起一阵鸟叫声。 启焱被晾在厅堂上,莫名觉得院里呱噪异常,盯着那树上的活物,恨不得拿眼当弓弩给射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亲事 清晖堂处于许府西北角,是个简朴的二进小院。主厅面南三间,东侧房日常起居用,西侧房是主人礼佛之所。许老夫人喜清净,平日里鲜少被打扰,尤其是近几日,清晖堂里更是安静非常。 只因应了定远侯府的亲事,祖母一连数日未理会世棠。 院里洒扫的丫头小厮个个低头小心翼翼,孙嬷嬷进出几日,见世棠在佛堂里跪着,无奈地直摇头。 夕阳的余晖只留最后的一丝余威,淡淡地洒进佛堂。世棠虔诚地跪在佛前,微垂的小脸上闪着琥珀般的光芒。 曾经不信神佛之人,如今期盼着佛祖能看到她的赤诚,只为祖母祈求平安康健。 世棠在蒲团上跪了许久,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老夫人在门口定定地看了好一会,竟有刹那的恍惚,这个倔强的劲头可是她的乖乖孙女? 衣料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祖母被孙嬷嬷扶着进了佛堂。世棠寻着声音回过头,眼眸里不禁泛起了泪光,她最最不想的就是惹祖母伤心。 祖母眼神闪动,终是叹了口气。 “既已当家做主了,还做这副小女儿姿态给谁看?”祖母阖上眼,捻动佛珠,气已消了大半,可嘴上仍不轻绕。 “孙女自知惹祖母伤心,心下难安。恳求祖母让我每日跪于此,只求您不再生孙女的气。”世棠拖着蒲团,往老太太跟前凑了凑。 老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主意拿得不错,论门第定远侯府可是比你二姐夫家高上一大截,你这算是高嫁了。” 世棠顺着祖母的话,说道,“再高也高不过嫁入宫中,孙女还没进过宫呢。” 老太太拿眼一瞪,“口气不小,只看眼前风光不知道里头的凶险。” 世棠膝行至老人身边,眨着眼问道:“我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知我,孙女可是看重高门显贵的势利眼?” “以前不知,现在看来,也说不一定。”老太太睇她一眼,语气还是怨。 世棠笑着道,“祖母这样说,孙女得为自己辩解几句了。” 老太太不语。 “祖母一心为孙女筹谋,觅得那家事简单、人好心善的人好一生顺遂。可是孙女不明白,世上男儿千千万,有几人可堪托付终身的?当初二姐夫也是祖母相中的,二姐姐聪慧无双,按理说他俩该锦瑟和鸣如胶似漆吧。可是现在,二姐在赵家不仅贴人还要贴钱,婆婆小姑整日麻烦不断,二姐夫竟不能为她撑腰。祖母,这样的良人我要是不要?” 祖母嘴唇微动。 世棠继续道,“父亲母亲给二姐选的婆家没错,祖母也没有错,相较汴京其他世家子弟,荣显伯爵府这些年虽时运不济,可是二姐夫要强上进,说不定二姐姐的好日子在后头。” 其实她还想说的是,现在用得着二姐尚且如此对她,他日赵增封王拜相指不定得娶几房妾室呢。这看似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却不好在此时宣之于口。 到底姜是老的辣,老夫人没被灌晕,“少拿这话来哄我,你看不上赵家,我自是知道。多次听你为晴姐儿鸣不平,说什么好白菜被猪拱了,祖母虽不知这些话你从何处学来,听着意思也明白了几分。赵增不够良善,那贺启焱便是良人了?” 许世棠低头看着蒲团,暗自叹了口气,“自然算不得良人,连个人都不能算。” 祖母瞪她,越说越不像话。 许世棠抬起头,拉住祖母的袖口,明亮的眸子平静如水,“祖母莫气,贺启焱为人孙女已打听清楚。他懒于仕途,疏于学业,唯一称道的是他的后院,”许世棠觑了眼祖母,改口道,“他的后院多么糟烂,我实在是清楚的。” 祖母一听此话,来了气,“那你还是应了!” 许世棠赶紧顺着祖母的后背,慢慢地道:“不管高门大户还是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多半为了家族得利,几亩薄田甚或几斗米。年纪到了定要许配人家,嫁不出去惹人闲话,嫁出去了要三从四德,被休了更要受尽白眼。祖母,何为火坑,女子来到世上,本就跳进了火坑。您说是也不是?” 老太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明白自小膝下长大的孩子,何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孙女,平日的胆小柔弱全然不见,反而透露出坚韧和倔强。 难道晕了一场连性格都随之变了吗? 老太太凝视着眼前最疼爱的孙女,思量着,她方才所说并非没有道理。 许世棠不知祖母心思百转,只是轻轻地依偎着她。外婆也一样为她的工作生活操碎了心,那会她不懂,还一个劲犟嘴。她忽然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难过,她是多么得不孝啊。 世棠眼角湿润,只听得祖母道,“既然都是火坑了,也要挑个小一点的跳。”原本泪眼盈盈一听这话随之又笑了,她靠在祖母的肩头,“可以不跳的。” 祖母不明白,“怎么?” 世棠伸出自己的手包裹住那双苍老温暖的手,如同在无边的黑夜里,握住力量也握住了信心,“只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别贪心。” 面前佛像,青烟缭绕。祖孙两人相依着没再言语半句。 世棠晕倒后第三日,贺母又登许府的门。嘴上说着顺便来看看,身后却是玉器绸缎,上好的皮子满满一大车。 王大娘子合不拢嘴,笑着将人迎进来,许老爷双眉间的川字纹也几乎被喜悦所冲淡。 相较王大娘子,许老爷在激动之余,对一车子好东西还是保持了相当的克制与恭谨。 侯府夫人未言明所带之物只给世棠一人,许老爹却很清楚,越是这个关头越是错不得半步,仔细叮嘱自家娘子别眼皮子浅让侯府见了笑话。 王大娘子撇嘴待要强调自己好歹都是嫡母来的,被许永年狠狠的一眼给瞪了回去,张开来的嘴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 许永年有自己的考虑,王孙勋贵遍地的汴京,他这个五品小官着实不起眼,几个儿子虽然普普通通,但架不住几个女儿吉星高照。 二女儿头里嫁了荣显伯爵府,四女儿许了当朝新贵,五女儿更是高嫁了定远侯府,许府水涨船高,自己这个岳丈大人得拿出点派头,再不能行事似那小家子。 许永年捋着胡须愈发感慨,许家啊说不定自他这辈便要光大门楣了。 贺母醉翁之意不在酒,同王大娘子寒暄了几句,便提出要去看老夫人。王大娘子内心嘀咕,面上却不敢阻拦,让侍女领着去了清晖堂。 许老夫人虽不似之前那般抗拒贺家,但是终归要去了她的心头肉,这心里仍是疼得紧。与贺母简单客套了几句,便推说身子不适,让世棠代为款待。 有机会可以与世棠单独相处,贺母自然再高兴不过。听到风声说世棠因为婚事直接晕倒,她不知真假,却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今日如何都要从人嘴里得了确定的话才能安心。 送走了祖母,世棠吩咐侍女再给贺母添茶。 “快别忙了,好孩子。”贺母拉过世棠的手,忍不住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这如花一般的人儿,很快便是她贺府的人了,“我带了些东西,等会你收拾到自己院。喜欢什么便同我讲,不要拘着自己。” 贺母人已中年却形貌昳丽,雍容华贵,穿着打扮同汴京贵妇并无二致,只是更加精致更加气派,言谈举止间仍有将门第一美人的风韵。 许世棠并未回避贺母的打量,轻声慢语道:“贺夫人来看我,已叫世棠欢喜不尽,没得想着小辈叫您受累。” “不累不累,婆母高兴着呢!都是一家人了,你这个口啊我看什么时候改过来。”说笑间,便伸出手往世棠的小脸捏去。 贺母作风率真,突如其来的亲昵,倒让世棠有些不好意思。 贺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刚听你四姐也许了人了,与你差不离时间出阁?” 关于许世婉的亲事,世棠是才从二姐处听得,其他细节也不知如何,便没有接话。 贺母见世棠不吱声,又着道:“婆母知道你在这院里不容易,你放心,既嫁于我贺家,婆母定然叫你嫁得既体面又风光。” 这话说得洒脱坚定,末了还慈爱地拍了拍世棠放在膝头上一双手。 贺母三番两次地表示亲昵,世棠着实有点不自在,迎着贺母的笑,微笑点头道:“有大娘子疼我,其他的我都不放在心上。” “哎,这就对了!离开许家,做我贺家儿媳,谁敢给你脸色?你啊,好生歇歇心,别听那些有的没的。” 世棠亲自执起茶壶再次给贺母斟了茶,脸上笑意愈发深了。 最后这句才是贺母此行真正的来意吧。 正妻尚未进门便纳了妾,且妾室还有了身孕,无论哪一条都会让婚事生出变故,女主晕倒何尝不是受了这些腌臜事的刺激。 贺老侯爷乃开国功勋,建功立业战勋卓著,于男女情事上也不遑多让,曾以红颜无数而传名于四方,直至娶了贺夫人后才知收敛。 贺启焱比照年轻的贺侯爷,行事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说好听点是风流不羁,说难听的就是有伤风化。 贺府看旁的高门得挑,是个高门看贺家也得细思量,小门小户更是不敢奢望攀附贺家,所以别说门当户对了,能不能寻到合适的女郎都难说。 这各中难处,想必唯有贺夫人本尊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了。 所以眼下别的都可以搁置,唯有贺启焱的婚事才是顶顶要紧的。 贺母得了肯定的回复,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 贺母打心眼里满意世棠,样貌才情无一不长在贺母心尖上,若是性子再强硬几分就更好,自家儿子可不是温柔贤惠便能捂过来的。不过这也不妨事,待嫁过来后慢慢教就是了。 贺母心里想,只要世棠肯嫁,她这个婆婆定不会委屈了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不愿 亲事定下,贺母言出必行的作风便凸显出来。 贺府的聘娶,词翰之雅,六礼之隆盛令人咋舌。许世婉眼见着成箱子东西流水般往清晖院里走,由起初笑嘻嘻地看笑话也逐渐冷了脸。廖铭成送过来的礼箱最多不叫人挑出错来便是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因为只此一眼就够瞧几个来回了。 世棠吃住日日赖在祖母屋里,祖母当她小女儿临近出嫁前的心思紧张,便随了她。白日里见她查收了礼单,便往厨房跑,今日糖醋鲤鱼,明日油炸藕盒蒸八宝饭,再不就是打量着树上的榆钱准备着杆和钩子,旁的好似都与她无关。 祖母眯着眼打量她好几天,怎么看怎么不像婚前恐惧症。 祖母实在看不下去了,让孙嬷嬷去厨房捉了她出来。 当初贺府要去了世棠身材尺寸,催促文绣院抓紧赶制出婚服,新衣难免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眼瞅着亲事一日日临近,新娘子再不试穿其他人可要急坏了。 侯府送过来两套,世棠是第一次见大梁的婚服,是绿色的。世棠非常好奇新嫁衣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侍女碧衣说绿色彰显高贵。世棠又问,新郎服呢?是什么颜色,碧衣答红色。 许世棠哈了一声,这就对了,估计就是为了衬托男人,才说女着绿象征神圣高贵。 玉臂轻拂锦衣,大袖带过长风,五彩霞帔绕颈而过,粒粒珍珠璀璨夺目,似银河镶嵌入金绣云霞的斑斓中,待层层披挂上身,世棠被绚烂绮丽的盛世华服惊着了。 祖母越看越爱,声音温柔慈祥,“我的棠儿长大要嫁人了,祖母也老喽。” 世棠转身伏在祖母膝头,“祖母这话说得叫孙女不高兴,祖母才不老,祖母还要替我看护小娃呢。” 祖母抿着嘴,手指着世棠,“说话越发大胆,小心到婆家遭人耻笑。” “只要祖母开心,谁爱笑去笑好了。”世棠眨着眼,眉眼弯弯。 吃罢晚饭,祖孙俩围着桌案。祖母走去卧室,抱出一只做旧的木匣,状似神秘的冲世棠笑。世棠感动,她岂会不知木匣里的东西,那是祖母对她满满的爱啊。 祖母小心打开匣子,向世棠一一介绍陪嫁的田庄铺子,祖母道:“碧衣、芳云几人的身契也在里面,你日后用的着。” 世棠眼神微微闪动,祖母在许家有许多不为人道的苦楚,有了银两傍身,日子或好过一些。她拦住祖母的手,“祖母先替我收着,若用着一日,孙女一定向您伸手。” 祖母面色一沉,把木匣往她面前一推,道:“侯府是应有尽有,你过去做大娘子也断然少不了银两。可是贺家庶长子精明强悍,你婆母这一房所出又很是平淡,方方面面少得了打点?再说就你如今这脾气,等用得着的时候,还能同祖母张嘴?” 随后又瞥了她一眼,“拿着!” 许世棠看着面前的木匣,古代女子出嫁尤其大户人家,讲究一个绝对不能被轻视,从陪嫁的东西上便显出女方的骄傲——带齐全了青中老三个阶段的所用之物。 贺母做得贴心,知道许世棠比不得前头几个姐姐,故此三五不时地往她清晖堂里送东西,变相地让她手头宽裕点,这样安置起来也从容。 世棠懂,祖母自然也明白,但是明白归明白,自己孙女还用的着她贺家贴补,笑话! 世棠不用看,便知晓匣子的分量。 贺许两家亲事定于次月初八,距离良辰吉日不剩多少日子,两家均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婚事筹备中去。 定远侯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家丁奴仆进进出出,个个洋溢着喜气。 贺启焱脸上无半分笑容,坐在书房里手拿一卷书,半天不见翻动。门房小厮来禀,说萧家二爷在东来顺酒楼设宴,请六爷过去。贺启焱没推拒,命人备了马,只带着贴身侍从兆平往御街去了。 大内正南的宣德门前有条街,笔直地向南,过了天汉桥,又穿里城朱雀门,一直延伸至外城正南的南薰门。这条长度七八里阔约百步的街道便是赫赫有名的御街。 因是皇帝专道,修建得极其宏伟。街道两侧设有走廊供行人步行也开满了各色货摊商铺,集中了酒楼、茶肆、游艺等娱乐场所,可以说纵横通衢畅八方,是汴京城规模最大经济最繁荣的商业区。 廊下用砖石砌出东西两道沟,沟上过去种植的御柳而今改种为桃李杏梨,沟内遍植了荷花,到了春夏之际,杂花交错,远远望去,御街就如锦绣长龙一般好看。 东来顺位于御街中道,过了天汉桥南侧以西,是达官显贵们宴请宾客最好的去处。南来北往的珍馐佳肴只肖说得出名字,必能叫人吃到最正宗。 亭午时分酒楼里人声鼎沸,伙计们迎来送往每一位贵客。酒楼得了萧元忠的吩咐,令一名小二在楼外候着。 贺启焱下了马,自有后生紧着过来替他赶马归槽。早就候着的小二引着他登上酒楼的二楼,在最东一间雅间前住了脚。 小二打起门帘,道一声,“六爷里面请。” 待贺启焱进去了,小二才掩上门离开。 门帘挑开之时,贺启焱眼前便是一亮,这间房不同于其他雅间,显得格外宽敞奢华,由相邻两间房从中打通。 酒楼东面邻着天汉桥,从沿街窗口望出去,御街的景色便一览无余。北面汴河横贯城池东西,月上柳梢之时,从酒楼窗口望过去,更有水弯曲抱星辰动的盛景。 萧元忠懂得享受,最好的一间不对外招待,只做自用。 看见贺启焱到了,他起身相迎。“刚跟文远说到,逍遥轩的齐云清露就数今年的最好,你见了准保喜欢。” 陆则青是御史台中丞陆京亭五子,文远是他的字。陆中丞常年同人嘴仗不断,一半时日参人,一半时日被参。被参的缘由及其简单,陆则青性情顽劣,一言不合便动手。陆中丞擅用言论,生出的儿子却偏偏喜欢用拳头。 陆则青不满地嚷道:“如今也只有齐云清露引我们六爷前来了,哥几个早被忘光了!”他跟贺启焱从小玩到大,说话向来没个彼此。 萧云忠抬眼制止他,“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娶亲乃人生大事,景初岂能同你我一般清闲?”说着揽过贺启焱的肩,把他带至座位上。 贺启焱一落座,身边立即环绕上来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他扫了一眼,房内除了萧陆两人外,水云阁的行首丽娘连同几个姑娘含笑望着他,还有坐在屏风后的唱曲拨弦的一众人。 萧元忠抬手,屏风后乐声再次响起。 贺启焱笑道:“酒怎么了?美酒如美人,可遇不可求。所谓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不然为你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而来有甚意思?”随即瞥了眼陆则青。 陆则青也不着恼,他嘿嘿一笑,拨开一旁的莺莺燕燕,挨到贺启焱身边,探着身子道:“你老兄当真要娶妻了? 贺启焱不置可否。 陆则青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无比哀怨地道:“唉,还是我们六爷讨人喜欢,率先定了终身。” “终身”这个词听着便刺耳,贺启焱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哪有你陆少爷讨人喜欢,你说要娶,哪个敢说不嫁。你啊赶快娶亲吧,省得全汴京女子都惦记着。” “才不要,爷还是个孩童呢!”陆则青又开嚷起来,显然中丞夫人在家没少念,一听“娶亲”俩字头便炸。 萧元忠点头,“这一点在下可做担保,何止孩童,我们陆少爷是如假包换的童子身。” 陆则青怪叫,作势举拳冲过来。他的反应太过夸张,惹来众人一阵笑。 贺启焱也笑,只是神情依旧寡淡。 丽娘起身,执起缠枝花卉鸳鸯纹银酒壶,斟满他面前的酒杯。 水云阁的女子日常接触达官显贵,个个训练有素。丽娘姿势优美,宛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贺启焱欣赏的目光扫过她,却是笑着对萧元忠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丽娘,哪天你萧大爷不要你了就到我怀里来吧,正好与兰芝就个伴。” 丽娘瞥了眼萧云忠,从他眼中未读出异样后,才冲贺启焱娇嗔了一句,“六爷惯会取笑奴家。” 隋兰芝作为妾室进了侯府有一年光景,外人瞧着是风光,她却不眼馋,萧元忠难伺候,贺启焱更胜一筹,接触时日这么久,丽娘仍是摸不准这位爷内心所想,据兰芝的所说,贺启焱进她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为何纳一个舞姬进门? 丽娘不多言,她只道陪伴这些公子哥,拿不准的时候不言语便对了。 美酒入了口,贺启焱品了品,不住点头,“怪不得人说汴京最好的酒不在大内,而在东来顺,果然甘醇。” 萧元忠的怡悦溢于言表,夸东来顺比夸他本人还要高兴,这酒楼就是他的命根子。 他不无得意地道:“年年逍遥轩的酒必从我这里过第一关,你喜欢,回头我叫人给府上送去两坛。” 说完,饮了杯中酒后,随意问了句:“景初,听说嫂夫人是永仓巷许家五姑娘,此事可当真?” 陆则青闻听此言,不顾嘴里还嚼着东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道,“不会吧,怎么娶个庶女?” 贺启焱只是饮酒,并不接话茬儿。 见他这般神情,萧元忠微微一笑,对丽娘道,“丽娘,把新近的小曲唱来听听,回头你六爷娶了妻再被管住手脚,想听可就难了。” 贺启焱方才冷哼道:“管我?怕是能束缚住我手脚的婆娘还没生在这世上!” 萧元忠不语,陆则青扯了扯嘴角。丽娘随即柔风细雨的身段攀上贺启焱的肩膀,娇声笑道:“就是说嘛,我们六爷威风凛凛盖世无双,哪家姑娘嫁给了六爷,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谁管?谁敢呐!” 是夜贺启焱醉醺醺的回到侯府,贺母端坐于玉景轩正厅,自晚饭后便等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成亲 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贺母皱起眉头。 “你就这般抵触这门亲事?” 贺启焱走至贺母身旁,在椅子上坐定了,才侧着头问道:“现下母亲肯问我了?儿若说句不愿,母亲可肯退了婚事?” 贺母看也不看,口气坚定,“自然不肯。” “那母亲问这些做什么。” “世棠哪里配不上你?”贺母忍不住。 “是,她端方柔嘉,她秀外慧中,她这般好,母亲何不向新皇做媒?” “胡说八道!怎么同母亲讲话的!” “母亲,”贺启焱声音放慢,“您不就爱打个马球吗,儿一有空便陪着您。亲事就算了。” “我没人陪才要你娶媳妇啊?”贺母双眼瞪起。 贺启焱无奈,眼睛望向顶上的屋梁,“真不知母亲喝了什么迷魂汤,非要那小庶女。今日里泽敬问我新妇是谁,儿都没法回答。” “我当是谁,萧伯绍的二小子么?还有那个陆家老幺,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他们懂什么?!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世棠心地善良端庄得体,我看他们呐是多有嫉妒!” 贺母的言语自成一派,牢不可摧,贺启焱忽然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视线投向茫茫的夜色,从椅子上起身。 “时候不早了,儿送母亲回去。” “听娘一句劝,把人娶回来,安安分分摆在家里。世棠不会同你妾室们闹,更会善待你庶子女,以后的日子啊唯有你的好。" 贺启焱闭上眼,偏开头去。 贺母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自不理会。 “听说郡王府严家贞吉对世棠有些情意,若是真的,那他眼光可要比你高出许多哦。” 贺启焱这会再也听不得一句夸那小庶女的话,不咸不淡地问道:“哦千般好万般好,他严贞吉怎么不娶进门?母亲,你同那郡王夫人,到底谁眼光好?” 贺母再也忍不住,“啪”地往桌案上狠狠一拍,倏地站起来,“你少阴阳怪气!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事已至此,容不得你说不!” 贺母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冲他道:“别以为我乐意管你,我今日便告诉你,等世棠入了门,你俩日子过得好赖都与我无关,你娘我再不踏入玉景轩半步。以后有个什么事也不必赶来问我,实话同你讲,你就是求我我都不会再管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贺启焱定了片刻,方才无甚表情地道,“如此便多谢母亲了。” 仲春时节,桃花盛开,燕子归来。 饶是郎无情妾无意,贺许两家这门挂在老百姓嘴边一月有余的婚事,仍是如期而至了。 世棠从床上被催着起来时,青灰的天幕上还挂着寥寥晨星。她洗漱完便被摁在铜镜前,几个管装扮的婆子,绞面开脸,开始盛装装扮。 铜镜里的人儿,螓首蛾眉,皓齿星眸,红绿喜服更是衬得皮肤粉光若腻。世棠日日得见自己面容,之前可自信地道一声天生丽质,可是同此刻相比,这个词便用不出口了。 世棠心道,倒是便宜了贺启焱那厮。 古时婚礼流程繁琐,许世棠穿越过来更是头一遭。被喜娘牵引着,过地柎,踏火盆,再被引着拜了一圈,累了大半日,方被带到了新房。 在大红喜榻上坐定,许世棠便想撇了团扇,歪在床上躺一躺。这么想着动作上就带了出来,碧衣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姑娘姑娘,使不得呀,姑爷还没回,新娘子可不能如此行事。” 许世棠揉揉自己的腰,碧衣见状,又上前一步给她松松乏,轻声劝道:“姑娘再待上片刻吧,这可不是咱们清晖堂。姑爷的脾气还没摸着,若是惹恼了姑爷,姑娘往后如何立足。” 惹恼便惹恼,这跟在贺府立足有甚关系,但一想到古代侍女恐不能理解自由民主,便打消了继续切磋的念头。 书中碧衣比许世棠小上两岁,在她面前可以说是个妹妹。朝夕相处了两月,许世棠认为不是。碧衣之于自己如同幼儿园阿姨之于小朋友。每每行事,总被挑以各种毛病,这不合适那也不合理。 也难怪,世棠初来乍到,行事作风自然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为防穿帮,本欲找本古书观摩下古时女子如何为人处事,后来干脆把书丢至一旁,看的什么书呢,现成的活本子就在跟前。 “可别叨叨了,快去看看桌上什么能入口,不然本姑娘可要亲自动手了。”许世棠支棱着脖子,直往桌上瞧。 碧衣怕她当真自己动手拿,若被姑爷撞见就不好了。于是快快走到桌前,拿了块红枣糕,塞到世棠手里:“好姑娘快些吃,姑爷不知几时回房,被发现了可不好看。” 许世棠忍不住翻起白眼,我吃口东西还得瞅他不在的时候? 这让她想起霓虹国的女人们为了确保丈夫眼中的自己时刻都是完美的,选择在丈夫醒前装扮好,又在其睡后去卸妆。就这样,还一脸骄傲地称之为对丈夫的尊重。 屁! 天色逐渐暗下来,丫头婆子将玉景轩房檐廊角点上红彩琉璃风灯。世棠不担心被闹洞房,鉴于贺启焱后院情况,想必今夜气氛会比较和谐。这是最好,不然当真闹起来,她不能保证不抄起大棒子将其打出去。 前院丝竹声声伴着人声一浪浪飘进院,不知还要等上多久,世棠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从床上拉起来时未到卯时,此时肚饿体乏只想休息......世棠望着案几上的大红火烛望到几近重影时,方听得门口陈嬷嬷喊道:“姑爷回屋。” 这声音是在提醒新娘子了。 许世棠回了回神,坐直了身子,把团扇遮于面前。 贺启焱今日被围观了,迎亲队伍出景福坊至昭化坊这条路,几乎出动了半城的百姓,这让他始料未及。 百姓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围在道路两旁,捏糖人、卖刨冰的小贩兴奋地行走其间,这情形自然不可能为了恭贺他,反倒像他来给他们助兴。 贺启焱身着大红公服襕袍端坐高头大马之上,仪貌端伟,神清朗俊。整个人却仿若置身寒冰,浑身散发着冷意。 定远侯府喜事盈门,宴席上,满堂生辉,热闹非凡。 贺启焱是新郎官,往来敬酒之人比比皆是,他来者不拒。 庶长兄贺启安揽着六弟的肩,不断推杯换盏。因着启焱不中意这门亲事,同贺母已多日相互不睬,外人不知内里行情,他却再清楚不过。 贺启焱倒是不以为意,让小爷喝,你也得不了好去。最后在大嫂姜氏的惊叫下,贺启安被人抬着回了叠翠院。 夜置酒高会,笙箫韵绕梁。 酒一杯杯下了肚,贺启焱很想醉,却偏偏清醒得很。叔伯家的几个兄弟看不下去,以身挡住敬酒的宾客,硬是拿下了他的酒杯,直道大喜的日子莫要新娘子等太久。 贺启焱被人推着从怀谢堂送回玉景轩,贺府张灯结彩,一路过来,火红的烛光映照着院子里每个角落亮如白昼。行至院里,他才觉出来脚步有些重。 厢庑游廊早站立着不少面生的丫头婆子,静候新郎官回来。贺启焱走过之处人人见礼,他视若无睹。 嬷嬷喊了声“姑爷回屋”,门口的侍女低着头去挑开门帘。 进门的一刻,贺启焱抬起脚在门口顿了顿,方才踏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地上铺着细密的徽州地毯,四周陈设着一水的大红酸枝木坐卧用具,正厅桌案上摆着大红火烛,高照着整间屋子,一派喜气洋洋。 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主屋,如今没了半分之前的模样。 东南轩窗下搁置着一台贵妃榻,因贺母知晓小庶女喜欢窗前看书月下赏花,于是照着她的喜好特令人去扬州赶制,完工后差人连夜送到汴京。 这一屋子的心思啊。贺启焱默然,这桩婚事里头,他大约就是个附赠的。 他缓步绕过屏风,床榻前一架紫檀壶门马蹄足带托泥香几,他素日里用的博山炉已被撤掉,换上了一尊绿釉莲花狻猊,正焚着沉香山子。 轻烟丝丝缕缕自娇憨无比的坐狮子口中喷出,他抚着兽首的牙齿,那香便迅即缠绕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四散氤氲开来。 他的目光缓缓投向了喜床上安坐的新娘子。 像无数个含羞的新嫁娘一样,她臻首低垂,恬静而美好。“许世棠”这个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名字,终是出现在他的面前。 拜堂时瞥过她的眉眼,他承认,他被惊艳到了。但是贺六爷见惯了汴京上好的颜色,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好似要证明些什么,他漠然拿掉了她的团扇,丢至一旁。 世棠这厢已经数过二十了。门口到床榻前的几步路即便用爬也该到了,想来可知,在面对这桩婚事上,两人态度如出一辙。 他何时消化掉消极的情绪,世棠不关心,她只希望他别再婆妈抓紧过来礼成后她好去就寝。 团扇扯掉,两人之间再无遮拦。他看着她的时候,一双漆黑眼眸也看向了他。 那双眸子澄清透亮,明亮得好似燃着宝石星辰。 他忽然觉得方才的含羞,恬静仅仅是他的错觉,这小庶女眼神如此肆无忌惮,令他倏然生出了不满。 她不知道闺房之秀是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男人的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洞房 世棠讶异的是,贺启焱本人比之前所想有很大出入。 他身材挺拔,气宇轩昂,宽袍大袖的婚服遮不住的肌理张力往外迸发,这显然不是一副好吃懒做的酒囊饭袋身型。面容自然是英俊的,唯独眉宇间生出的凉薄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她打量至他的眉眼时,他紧紧抿起的嘴唇,显露出明显的不悦。 许世棠垂下眼眸,她别无他意,嫁入贺府不指望同夫婿恩爱好和,可在高门大院有个仔傍身是起码的,女儿也很好,总之迟早要睡他的,能不能下得去口,她总要看仔细了。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令他不满的。 贺启焱与许世棠同坐在喜榻上,喜娘着侍女碧衣端过盛木杯的大红托盘。 两人从盘里各执起一杯,先同饮下半杯,而后交叉过手臂,四目相对,眼神在空中毫无波澜地打了个照面,饮下了另外的半杯。 孙嬷嬷昨日讲过,合卺酒喝完便要掷杯,并且一再说明,掷杯俯仰,方为大吉。世棠不迷信,可也不拒绝讨个好彩头。她的生存哲学其中之一便是,运气这个玩意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只是孙嬷嬷没交代清楚,谁为俯谁又为仰。亦或都可以?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要为俯! 为达成所愿,她抢先一步掷扔到床下,杯子碰触到丝毯发出“嘭”一声响,几乎是落在地上的瞬间,另一只杯子也丢了出去。 待另外的一声“嘭”也发出来之后,她低头往地上瞧去,见两只木杯已安稳地躺着了地上。 一只俯一只仰。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投的那只,是仰。 喜娘拉着侍女婆子们赶快见礼,欢喜地来讨巧,什么主君主母必是鸳鸯壁合,如鼓琴瑟,比翼齐飞......喜庆吉利的话说了一箩筐。 贺启焱点点头,打赏了下人,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侧的人儿,那皎白如玉的小脸上竟露出些许的失望。 表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世棠很是意兴阑珊,无聊烦闷兼疲惫之极。 忙活了一日,此刻身体里每个器官都吵着要休息,她记得合卺酒是最后的环节,这下总可以安置了吧。书中女主极度重礼可以一直端庄,可端庄就得端着,世棠自觉老腰可受不了。 贺启焱抻了抻喜服衣摆,他素日便只穿素色,今日这大红喜服颜色简直刺目之极。 在回玉景轩的路上就已想过,与其让她有所期待,不如提前讲明白。母亲既喜欢这小庶女,那便随了母亲的意。至于其他的,她就不要肖想了。 他压抑着对亲事的不快,开口道,“娶你是母亲的意思。” 这是还没完......世棠心底长长叹过,无奈调整了下坐姿强打起精神。总要听听他念的什么经。 “你进门之前,我已纳了两房妾室。改日你喝了她俩的茶,这事便定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口中甚至带了点吩咐的意味,话里话外都没有同她商量的意思。 “好。” 她回复得淡然,迅疾,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禁抬了抬眼。许府不受待见的小庶女,性子绵软又胆小,这种场合不是应当哭才对么。难不成心机深沉,以退为进? 看他看她,世棠才意识到先前回答略有搪塞之意,只好比照着女主的样子重来一遍。 唇角挤出了一个笑容,款款地道:“官人已有人伺候,妾身是高兴的。两情相悦本就是人间乐事,妾身自会善待两位小娘。只是,”顿了顿,又跟上一句,“妾身做好分内事,官人也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原来是担心影响到身为主母的威严。 他嘴角露出些微轻蔑,宠妾灭妻是小门小户才有的勾当,这小庶女当是在许府呢。只作淡淡地道,“你做好该做的,我自然给你足够的体面。” 世棠沉吟半晌。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开口不是对婚事的不情愿,就是他的心头爱,这算哪门子的体面。 她觉得自己和该闹一番才是,哭哭啼啼,抹脖子加上吊,搅得院里院外鸡犬不宁。 这婚事本就有无数好事者瞧热闹,洞房花烛夜再整出这么一出,贺母非将这混蛋吊起来狠狠地毒打一番,贺启焱呢,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爹喊娘。 想至那个场景,她不由得抿了抿唇。 贺启焱面色不由得一沉,他方才说得有甚可笑之处。 他正要开口,院里起了声响。听着是嬷嬷和一个年轻丫头在争执。贺启焱问道,“外头在闹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扬声道,“六爷,小娘适才身子不适,请六爷过去瞧瞧。” 世棠眼神微动,这就要开始了?也太过心急了吧,你男人进来左不过一刻钟功夫。 门外守着的嬷嬷姓陈,跟着世棠陪嫁过来,此刻守在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她见惯了后院女人争宠的伎俩,可正妻头一日进门,小妾就敢来生事的,今儿个还是头一回。 喜床上的贺启焱,身子没动一动。两人才将将说完了一番给正妻体面的话,现下就要实践了。 世棠冷笑,你看一不小心将自己扛上了房顶,这下怎好下来。 他不言语。 世棠却有些不耐烦,冲他道,“外头可是阮小娘院里的人,那位怀有身孕的阮小娘?” 贺启焱挑了挑眉。 正妻进门前不仅纳妾且让妾有了身孕,但凡有头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此事欠妥他亦无意多说。这小庶女不仅心知肚明还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这让贺启焱多少有些不自在。 “官人去看看吧,无论如何身子要紧。” 许世棠转身示意碧衣等人撤去案几,着手清理喜榻上的果子。 贺启焱眯起一双狭长凤目看向许世棠,他这一去有可能当夜就回不来了。她想过独守洞房夜的后果么? 明日她连同整个许家都将是汴京的笑话。她,竟然一点都不介意? 觉察到他仍未起身,占住床的一侧已经碍着她收拾了。世棠忍着不耐又道,“子嗣乃家之传承,是府里头等大事。妾本应一同前往,只是头一日进门,若去了,旁人少不得说咱们贺府规矩浅。妾身自知出身低微,行事更应慎重不能落人口舌。官人就快过去瞧瞧吧。” 她站在他面前,眼神真挚,一番言辞恳切。只待他起身好抽出身下的锦被。 他打量她片刻,却是轻轻一笑,“出身低微不假,怕落人口舌却是妄言。” 世棠眉头一皱,“夫君何意?” 贺启焱看向她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道,“娘子说的是,不能坏了规矩。” 世棠只觉他口气不对,旋即便听到这厮轻描淡写地吩咐外面,“兆平,拿我的请帖去请大夫。” 门口名唤兆平的长随立即称是。 丫头小卉愣了一下,没想到六爷如此回应,想是没听清,作势继续吵闹。 许府过来的丫头婆子起初只是拦着,现下主君发了话便再没客气的,几乎是一左一右将人架了起来。 “六爷,小娘肚子实在疼得狠!”小卉仍做挣扎。 陈嬷嬷厉声喝止,“主屋前喧闹是何规矩,去请大夫是正事!”随后并几个婆子强力扭搡着出了院。 外头吵闹声不再,世棠拽着锦被的手慢慢松开了,她方才话说岔了。这人属驴的。 前院的喧嚣声已听不真切,玉景轩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正堂桌案上摆放着大红火烛提醒着,今日里有一桩盛大的喜事。 她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贺启焱的眼睛,小庶女不喜欢他留下来。这个认知让他眼底起了凉意。 丫头婆子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屋子收拾得七七八八,唯独喜榻之上,因为贺启焱坐在那儿没人敢上前叫六爷起身。 世棠摆了摆手,下人们带上东西退出去后轻轻掩了门。 贺启焱仍旧不动如山,世棠从他身上瞥过,见他丝毫未有挪地的觉悟,索性不再管他,款步轻移去铜镜前卸妆。 她穿来做官宦小姐有一段时日,还是习惯自己动手做这些。卸去了发间连同身上一应配饰后,便去屏风后洗漱洁面。 待从净室里走出,整理好了头发,这才又回到了榻前。 贺启焱看着小庶女换衣除妆一系列过程,动作纤柔轻缓,不急不躁没有一丝敷衍。六爷眼底的凉意愈加浓重。 屋子里寂静得落根针都听得清,只有红烛偶尔爆出了一声灯花。 世棠隔着一丈远都能听到他抵着后牙槽响,但是sowhat?她累了一天,又存着心思劝慰他,还是没能把这厮给轰走。此刻早已不耐烦扮演什么劳什子贤妻良母。 她往床前走近了一步,又尝试着拽了拽被子,贺启焱仍是纹丝不动。好吧,许世棠松开锦被直接丢至他腿上,不再管他。自己脱了鞋袜从床尾爬上榻,往里侧去。 看着面前的被子坐一半掀一半,贺启焱脸色沉的要滴出水。她果然不喜他留下来,两人成亲头一日,她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行事! 他慢慢起身,手拍拍后颈晃动了下脖子,站直了身体后张开手臂。 世棠才摸进了被窝,看他在自己面前摆出了一副受难的样子。显而易见,他是故意的,非等她进了被窝才叫她起来。 贺启焱等了片刻,许世棠闭着眼睛。他咳了一声,世棠仍装作听不见,那人沉了声,“更衣。” 世棠想我都未假手于人,又凭的什么给你更? 再说好不容易躺下来再想叫老子起身,绝无可能!狗洞都给你堵死!! “够不着呢。”世棠继续躺着,从被窝里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晃了又晃,轻轻地说道。 贺启焱转回身。 她衣袖垂下,摇曳的烛火下露出一截子手臂更显冰肌玉骨,看在他眼里却带着晃眼的刺目。他压着怒气,慢慢俯下身,在距离她半臂处停住。 世棠顿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主动迁就她。 她缓缓伸出手去解他喜服,社会主义的春风熏陶了二十二年,一朝穿越回古代竟在这里给男人解衣裳。 世棠看着贺启焱眼神里无声的戏弄,咱来日方长,看这个院里是你大还是我大。 目光移至衣襟扣上,她盯着那扣子,极其认真地解了半天。 灯柱又爆出个灯花,贺启焱等得不耐烦,皱眉道,“你到底会是不会?” 听他如是问,世棠把解了一半的扣子顺手扣回去了,莞尔一笑道,“妾身拙手笨脚的,妨碍官人休息了。官人自己来吧。” 说完,就势又躺回了被窝。 贺启焱盯着隆起的锦被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母亲也算见多识广,可知小庶女会这般作为。 他想大手一抓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夫君未睡,做妻子的怎么能先睡。 被窝里的小脸被遮住了大半,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带着几许孩子气,眼见得是累极了,一沾枕沿儿便昏昏欲睡。 他伸至半空的手不知怎么又收了回来,慢慢直起身,到底是自己动手解了衣裳,而后扔出去。 大红的公服襕袍向着室内东北方向下落,缓缓盖住了衣桁上的锦衣霞帔。 床榻足够大,她人又小,身在里侧只占据一小部分空间,倒是跟他之前单独睡差别不大。 贺启焱洗漱换衣随后上了床,身旁已传来轻微的呼吸,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头有些晕眩,他盯着绯红床帐,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他阖上眼,这婚事,这小庶女......简直匪夷所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新茶 卯时正刻,世棠睡醒。月洞门罩架子床四周绯红纱幔层层低垂,似丹朱流溢而下。穿进书中第四十二日,她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出嫁。 三月的晨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闪着细碎的五彩打进帐中,朦胧中透出些许温馨之意。世棠向两侧伸展开手臂,触碰到右侧已冷的锦被绣衾,那里沉檀龙涎的气息已清淡许多。 经历了别样的洞房花烛夜,贺启焱大抵对她这个新娘子有了全新的认识。身下的锦被温暖慰帖,世棠发出舒服的喟叹,生活多美好,大家为何不和颜以对呢。 比如此时,她不想见他,他便消失,那她不仅不介意扮回乖巧柔顺,更可以容纳他后院佳丽,莫说两房,三千都可。 日头渐明,帐中视野也愈加清晰起来。世棠视线轻扫过去,见帐帘金钩之上挂了件东西,瞧着不像装饰。她好奇地起身,凑近了瞧,果是一柄乌漆短刀。别人床头挂香囊挂福包,这厮倒是另类。 她把那柄刀摘下来,握在手中打量,鲛皮刀柄,银底鎏金装具比手掌略长。“唰”地一下,她错开数寸,炫目的寒光霎时间流淌出来,世棠忍不住赞叹,把玩了片刻才原样挂了回去。 今日去公婆跟前敬茶,要见贺府宗族耆老,世棠算着时候不早,不好再躺下去。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后,坐起身。 “碧衣。”她唤了声,门廊上的丫头婆子早已候了多时,一听到声音便推开门鱼贯而入。 下人们各司其职。 陈嬷嬷往床上一边收拾一边摸找帕子,却是半晌不见。她面上显出惊讶神色,不能够啊,我们姑娘多俊的小娘子,纵然姑爷见多了美色,也不能不动心。 可这话却只在心里嘀咕,主子们的事情,下人们哪里敢置喙。 碧衣拿起象牙梳,抚着世棠的浓发,边梳理边赞道,“我们姑娘这发又黑又亮,真跟锦缎一般。” 每日一夸必从碧衣开始,世棠莞尔。 支开了各处窗棂后,芳云开始擦试梳妆台。世棠见着了,侧脸问她,“今儿早饭吃什么?” 芳云没抬头,回道:“林嬷嬷做了姑娘爱吃的豆腐包、酥饼等各式点心,粥做了玉米和荷叶两样。” 许世棠擦了脸漱过口,待从净房回来,见芳云仍对着那截子紫檀木上的如意云纹使劲,好似它许久不曾被清理过。 世棠眼神微动,“有话说?” “姑娘怎知道的?”芳云转过身来。 “大清早便拿这个对着我,”世棠说着话,朝芳云的屁股方向呶呶嘴,“我也不好总盯着瞧。” 芳云赶紧捂着裙摆,面孔涨红,“哎呀姑娘!您又拿奴婢开心。” 碧衣噗嗤笑出声,“我还寻思着一早上作什么同木头较劲,原来是心里头有话。” 世棠拉开了一格抽屉,去挑选珠花的式样,头也不抬地道,“碧衣你数五个数,她若再不说就封她的嘴,不说便永远不要说了。” 瑶青知道芳云心直口快搁不住事,捂嘴笑道,“死丫头还不快快说出来,不然姑娘没所谓,你可要憋坏了。” 芳云不是不想,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早先许府先遣了陪嫁的人来贺府安置,芳云有心探听府中虚实,便对下人们又送果脯又送点心。可这些后宅老油子口风依旧是紧,她啥消息也探不出。直至昨日礼宴后,下人们也得了主人家酒席,芳云便趁机同几个婆子凑到一处,吃酒到半夜,方才得了些消息。 她憋了一宿要告知姑娘,现下却迟疑了,消息不中听,姑娘知道了怕是要恼。 几个贴身丫头围着芳云,嘻嘻哈哈地打趣。 碧衣道还是不要说了,姑娘其实没多想听。芳云被挤兑地面孔涨红,干脆直接道,“哎呀,你们真是的!你们可知那两个小娘是何出身?” 几人看向芳云,什么出身值得这般又急又气。 “阮小娘是大爷正妻姜氏的表妹,另一位隋小娘是水云阁的舞姬!” 先前房内还嬉闹一片,芳云一说完便立即静下来。只有世棠拨弄着格中的发簪,金银珠翠相碰发出泠泠声响。 丫头们知晓两个小娘中,其中一位是庶长子远亲,却不成想另一位出身更加离谱,几只眼睛同时神色复杂地朝姑娘望去。 世棠择了一只缠枝牡丹纹金发簪,配她今日衣裳,足够华丽可也不至于太耀眼。 她把发簪置于案上,又涂了手脂,微垂着头在皮肤上细细地润开。见大家好一会不作声,方抬眼看向芳云,意思是说完了? 世棠面色平静,好似没听见一般。芳云不禁微微发怔,是不是说得不够。 世棠未做任何反应,对着铜镜里还怔愣的碧衣说道,“绾个同心髻吧。” 几人跟随姑娘这么久,见她如此便知是何意。碧衣拿起了象牙梳,芳云和瑶青两人一前一后去厅堂摆饭。 世棠清楚丫头们的担心,只是不想解释,什么舞姬什么远亲与她何干,她在贺府只需维护好一人即可,这人肯定不是贺启焱。 碧衣手巧,几下便挽好了头发。 今日装扮潦草不得,世棠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过,才走至厅堂桌案前。接过了芳云递过来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手,开口问道:“贺启焱呢?” 碧衣回道,“姑爷一早去院里练了会拳,这会不知在哪。” 芳云忿忿道,“肯定去找阮小娘了,昨夜那丫头被陈嬷嬷撵出去后,那院子就没消停过。姑娘今日要去看看吗?” 瑶青听了不妥,妻妾尊卑摆在那,没有妻先去见妾的道理。见世棠未出声,她布了道鸡油菇后,轻声道,“我们姑娘嫁入贺家,要管家管院事多着呢,这等腌臜人尚不值得姑娘分神。” 世棠夹起一个包子给身旁的芳云,道,“放宽心,自然有人比咱们着急。” 吃罢了早饭该动身去拜公婆,碧衣问要不要去寻姑爷,世棠道声不必。 他自己不顾脸面,她也无所谓,左右不过是陪着名声罢了。 主仆收拾停当便同出了玉景轩。 贺府府邸比许府多出几倍大,瑶青她们早先来安置,着实花了些心思。这会儿引着世棠往世安苑去。 经过竹翠阁的时候,许世棠看见绵长回廊上站着一人,身着绛紫云纹长袍,玉冠束发,不是贺启焱还是谁! 身旁一位可称得上绝色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风打芭蕉。 今日场合贺氏夫妇俩定然要一同出现,可这厮一大早还在这里会小妾。这样明媚的早晨,还是六爷你闲功夫多。 世棠看过来的时候,贺启焱也正好望见了她。此刻见她正往这个方向走来,便站定了,等着她迎上来。 谁知走至近前,世棠只略侧了下脸,从他俩身上蜻蜓点水般扫过便提起裙摆往前头去了,眼神中清楚地写着不屑。 一众丫头赶紧跟上。 小梨花阮妙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装扮这架势确是大娘子没错了,可这么堂而皇之地从六爷身边走过,连个礼都不打,她怎么敢? 表姐不是说这小庶女性弱畏生的吗? 她忘了尚在抽泣,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来此地的用意。 昨夜小卉铩羽而归,她便心下打鼓,莫不是小庶女比她貌美,才叫六爷舍不得出主屋。于是一早妆容精致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堵他。 方才两人之间漠不关情,可见不是琴瑟和鸣之意了。待震惊过去,小梨花眼底的欢喜差点没掩藏住。 她觑了眼贺启焱的脸色,见他面沉似水,心下喜悦更甚,软着声音委屈地道,“可是奴婢一心念着爷,惹恼了大娘子?若是这样,奴婢去向大娘子陪罪。” 贺启焱被世棠眼角风带过,已是不悦得很。这会听出阮妙彤话里话外的意思,语气跟着沉了几分道,“你怀着身子,先回去。” 阮妙彤只认为贺启焱的冷意来自于小庶女的缘故,今日他要敬茶要拜贺府一大家子,她心生嫉妒却不敢继续烦他,只得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柔声道,“奴婢这就回,爷得空了定要来看奴。” 世棠这边由丫头们引着,一路穿花度柳,戏水游鱼地走过来,倒是欣赏了半个侯府的好春光。 祖母说过,贺侯爷虽是武将出身,却常常手不离书,对后辈子侄课业方面也多有督促。 世棠见府中亭台楼榭文静雅致,听着丫头们说着几处的名字,遥月轩、炽香亭、怀谢堂也颇有诗意,可见所言不虚。 快至世安苑时,贺启焱赶了上来。 丫头们打了礼后继续跟在世棠左右。几人重拾方才的话题,时不时玩笑几句。 走在前侧的贺启焱见世棠笑得开心,气便不打一处来,放慢了步子侧着脸朝着她道,“头一次见这么大宅院吧,真难为你了。” 许世棠脚下一慢,转过头来。这厮一早正事不办现下连话都不会说了,贺府再大能大得过故宫?她八岁去玩差一点掉进水缸,你见过那么大缸吗还是308口? 若不是说话间到了世安苑世棠真想一口啐他脸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恭送 门房侍女见六爷六奶奶来了,上前打了礼,口中恭声道:“六爷、大娘子。” 随后迎着两人进了院,在前边引着,每至拐角处便提醒脚下。到了正堂,两边侍女打起门帘,等人进去才落下了帘子。 此时世安苑正堂,侯爷同贺母端坐于上首,其余各处站满了人。 世棠只觉头皮发紧。世棠是家中独女,逢年过节家中亲戚凑齐了,也多不出三个巴掌。今日里她是当仁不让的女一号,望着眼前满满一屋子亲戚长辈,她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闪亮登场。 两人按着礼节流程细心伺候了公婆喝完新人茶,而后启焱随侯爷去见男客,世棠则跟着贺母继续留在正堂,女眷们说话。 贺启焱在贺家同辈中最小,连带着世棠见着哪个女眷都得见礼。拜了又拜笑了又笑,一天下来再多一句都讲不出。 大宅门里多的是弯弯绕,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打量,世棠苦不堪言。可这样的场景,陈嬷嬷说还要几日。 送走今日最后一波女客,贺母脸色显见疲累。 欢腾了一天的世安苑,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婆媳两人谁也没言语,默契地一同回到桌前坐下来,喝着茶水各自吃了块点心。 侍女呈上来几本册子,贺母推给了世棠,“这几本是焱儿院里的账册,以后你院里的事啊你做主。” 世棠盯着放在桌上的册子,不觉诧异。虽然贺母颇中意她这个儿媳,可是却也想不到才进门就被交代管院的权利。 世棠以为怎样也要一年往后的事了。 她想了想,有心推辞,贺母不依,“想让我再受累那是不能了。” 正堂门外早已候着一中年人,做灰衣长衫打扮。像是算好了时间,规规矩矩躬着身立于门外,道了声,“夫人,六奶奶。” 世棠循声转头,贺母冲她笑道,“这是贺管家,管着侯府里里外外。你勿要多心,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办事牢靠。你先用着,以后院里若有了合适的人,你啊再还给我。” 世棠不好再推拒,笑着谢过婆母。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散去了白日里的热气,淡淡地映照着上房厅堂。侍女随侍在侧,只在斟茶时碰触到茶盏发出轻微的声响。 世棠轻轻翻动着手中的账册。 贺母见她颔首低眉,很是欣慰,“今日焱儿与你比肩齐眉,你不知母亲有多高兴。你进了门,我算了了一桩大心事了。” 一想起贺启焱,贺母眉间便涌上愁绪,“只是仍有一事,母亲放心不下。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个六郎不是个省心的。以后你当家,母亲要嘱咐几句,你年岁小,但该管的就得管起来,莫要怕他红了脸,若是恼了他,母亲为你做主。” 贺母拉过世棠放在桌子上的手,满怀期望道,“焱儿打小也是我文武双全的教养着,可是眼见着大了心思却不往仕途上走,你要上上心,素日里多规劝他一些。” 世棠第一个反应想否了,她可不想操那份心。成年人性格秉性早已养成,试图通过一个女人扭转过来,势必登天。 但是婆母眼里的热切令她无法开口说不,她只好轻轻点了下头。 会完男客,贺启焱回了上房,一进门见世棠手里的账册,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向母亲行过礼后,启焱道:“母亲是有多心急,这才第二日。” “早是管晚也是管,难不成你来管?你倒是乐意!”贺母一见他就来气,也不管世棠还在身侧坐着,便直眉瞪眼朝启焱去了。 贺启焱语塞,我怎么乐意了,男人要是费心这些,我还娶的什么妻? 世棠并未关注母子俩对话,心思早已被账册上的数字纠缠住。这关系到切身利益,哪里顾得了旁的。只是越看心越沉。 应酬了一日,启焱已觉烦闷无聊,此时无意同母亲再起争执。 “母亲有了称心如意的儿媳,怎地火气还这般大?也罢,就不在这碍母亲眼了,儿出去逛逛。” 世棠闻声从账册中抬起头,问道,“官人是要出府吗,身上可带够了银两?” 两人之间自昨夜起便很是微妙,此刻听她主动问起,贺启焱想着小庶女总算记得已嫁做人妇,还知道为人妻的本分。 他眉头舒展正欲回话。 贺母立即声色俱厉地开了口,却不是冲世棠,“带什么银子,逛逛便逛逛,哪里使得着银子了?” 世棠在贺母身侧,垂眸轻声应了,“母亲教训的是,儿媳记下了。” 而后她又跟着一句,“儿媳认为赊欠也是不行的,咱们贺府丢不起这个人。” 贺母点了点头,“没错,是这个理!” 启焱脸色彻底冷下来。 世棠示意门口侍女打开帘,随即站起身,抬眼向着夫君微微一笑,“妾送送官人吧。” 贺启焱看向那弯着眉眼的女子,他的妻,浅而一笑也如百花初绽,这副岁月静好温雅如兰的模样,却分明是在搞他。 他定了半晌,咬牙道,“那便有劳娘子了。” 别过贺母,小两口同出了正堂。 启焱沉着脸,世棠也懒得言语,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游廊往世安苑门口方向走。他步子大,几步便甩开了距离,却是半分没等世棠的意思。 碧衣见两人方才在贺母跟前还一团和气,转了身就同仇人一般。先前自己陪着在里头说话,心几乎要跳出来。她自小在许府看许老爷一手遮天,却从未见大娘子或哪个妾敢给主君使绊子。 自打姑娘晕倒转醒后便变了许多,之前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叫旁人失了脸面。现在连她一个丫头都看的出来,姑娘在姑爷面前那是寸步不让。 起初认为是气姑爷有了两房妾室的缘故,可仔细瞧下来,姑娘根本不介意姑爷有没有纳妾,因为她连姑爷都没放在眼里。 碧衣是不必再担心姑娘高嫁贺府会受委屈了,可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变成了针锋相对,她的担心非但没减少,反而愈加厉害。 她忍不住瞄了下那高大健硕的身影,若是急了把姑娘一顿好打,谁来撑腰? 许老爷才不会为了哪个人去开罪侯府。姑娘同老夫人感情深厚,定然不会叫老人担半点心。 若真到那时,姑娘在这侯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如何是好...... 碧衣总觉得今日世安苑的游廊分外地长,怎么都走不到头。 世棠发觉旁边人身子发颤脸色煞白,疑是她身子不舒服,打量碧衣不时望着渐远的身影掩藏不住的惧意,又连系起方才,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小声安抚道,“一会便回去了。” 碧衣迷惑道,“不去送姑爷了?” 世棠看了她一眼,淡然一笑。 她自是不会真的去送贺启焱,在她看来,大抵送送就是送出世安苑的意思,总不能驮他上马才算是送。 她待会打算去晚塘池喂鱼,至于他去哪儿怎么去,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碧衣稍安,而后听见姑娘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清的声音道,“我呀向你保证,谁要是敢打你我,我便弄死他。” 此话一出,碧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世棠见她这般反应,恐这丫头被自己言语所吓,便不动声色地拉近她的手,眨巴着眼道,“眼瞪这么大作什么,跟我比大小啊。人家为你赴汤蹈火,碧衣姐姐不感动的吗?” 碧衣就势紧紧抱住了世棠一侧胳膊,稳了稳心神,强做镇定地道,“姑娘休要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怪吓人的。” 世棠想了想确实不够文雅,“那便下药吧,这个法子最是简便快捷了。” “药?”碧衣担心被前头姑爷听到,声音都颤上几分,急着劝阻道,“姑娘不要再说了。曹大家尚战战兢兢,常惧绌辱,姑娘刚入侯府要谨言慎行!” 世棠不理这些烂毒思想,继续逗她道,“嗯,要不就趁人睡着了勒他脖子吧,” 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不成!咱俩手劲不大,一勒一拽再把他弄醒了,他一睁开眼........” 说到紧要处,饶是碧衣一再默念,还是被世棠带跑了思绪,想象着那个场面,碧衣在三月的天气里生生地打出个冷战。 世棠笑嘻嘻地问道,“还怕吗?” 碧衣要哭了。 这个小兔子胆儿,世棠拍拍她的手,“好了,安啦。” 出了世安苑,贺启焱不知何时住了脚,转回身等着这主仆俩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看小庶女不知在说什么,眉飞色舞还挺兴奋。 启焱确实不愿待在府中,以往嫌府中憋闷,如今成了亲,这小庶女没出两日便弄得他不上不下,偏偏还叫人挑不出理来,便愈加有了出府的理由。 他负着手一声不吭地迈步往前,也不管后面人跟不跟得上。可走出一段后,想起昨夜被她往外赶,现在若出了府她岂不更称心如意? 这么一想,他脚步反而停了下来。 世棠走近,确定之前的话没被这厮听到,抬起头道,“官人不是要出门的吗?” “不出去了!”这话说着,一双丹凤眼挑衅地微抬,像是看穿她内心所想。 世棠顿了下,哦了一声。 “不问问爷为何改了主意?”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启焱反倒生出一丝畅快。 世棠状似不解,轻声反问,“妾为何要知道?” ...... 风吹过院里的梧桐树梢,泛起暮色里的凉意。他面色不好,看得出来心情也很不佳的样子,以至于锋利的下颌微微绷紧。 世棠瞥了他一眼,这人气性也忒大了,她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 对面石板路上一个小侍女小碎步而来,中途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过来向两人打了礼,而后等在一旁。 碧衣悄声道,“是昨晚那丫头。” 世棠勾了下唇角,小梨花对爷们的坚韧不拔堪称典范。 贺启焱侧过脸,示意那丫头开口。 小卉这才上前,低头恭声道,“六爷,小娘准备了一桌子爷爱吃的,差奴婢来请六爷。” 贺启焱扫了世棠一眼,暗笑自己可是魔怔了,有的是女人讨他欢心,何苦在这小庶女身上找不自在。 于是淡淡地说了句,“备着吧,爷就去。” 小卉得了话,欢天喜地地又打了一礼,“奴婢这就回去告诉小娘。” 贺启焱不做犹豫,转身离开。 随着那背影渐远,碧衣啐了一口,“不害臊,堵门口找男人。” 世棠看着碧衣义愤填膺的神情,不禁笑出来,“走啦,我们去喂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刀起 六爷终于肯来,阮妙彤自是满心欢喜。 她借着婚事由头耍了一些脾气,本想仗着肚子得他几分怜爱,却不曾想惹恼了他。贺启焱接连数日都不来梨香院。 这会他进了屋,阮妙彤哪里敢生出别的心思,使出浑身解数要留住他。 丫头小卉见状,悄声出了房掩上屋门。 “爷怎么才想着来,还以为爷不要奴婢了呢。” 阮妙彤本就生得俏,这会眉梢眼角全是风情。 软玉娇香在怀,贺启焱脸上的冷意消减了不少。 “奴都好几日没见着爷了。”阮妙彤撅起嘴,娇滴滴地怨了一句。 贺启焱把玩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道,“你也知道爷的事,若日日往你这里跑,还不叫人笑话死。怎么?你道爷的脸面这么不值钱?” 言语中的寒意让阮妙彤不敢就着话再说下去,没得再让他恼了。 “奴不敢,在奴心里,爷自然是最金贵的。”她柔声说着,眼角勾了他一下。 怀中的女人娇媚之极,手中的柔荑任由他摆弄。 想他贺启焱一直顺风顺水高高在上,谁个敢违逆他?偏偏成亲这两日,随时叫他在撞南墙。想起那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和那双瓷白的手可会如此温顺? 之前母亲道这庶女如何好,他即便不中意亦不忤逆母亲。 劝自己道,那小庶女既出身官宦之家,想必知书达理,以他为天,给他操持后院也便够了,好过娶回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嫡女摆家里供着。 不成想小庶女做派比嫡女还嫡女,完全当他是摆设,随心意晾着。 贺启焱面色瞬时阴上来,再刁钻也是妻,是爷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妻,若不好好定规矩,日后怕是要骑到爷脖子上来! 这样想着手上便含了劲,阮妙彤吃痛看他神色不对,蹙起眉喊了声“爷”。 贺启焱心中懊恼,左右看她不顺眼。 把她的手拉下来,松开道:“大夫不是说孩子还没坐稳?你好生养着!” 阮妙彤愕然地望着他,这才多一会怎么脸色变了又变,她可是又说错了什么,不解地问道,“爷是要走吗?不陪彤儿了?” 贺启焱沉着脸未回应,说话间已起了身。 阮妙彤从榻上起来,追着到了门口。看着他头也不回,身影已转过影墙。 她盯着那消失处,闪着波光潋滟的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玉景轩主屋,碧衣几个贴身侍女正陪在房中。 软榻前的书案前,世棠拣了个青釉盘口长颈花瓶把院里折来的桃花插起来,三月中下旬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妩媚鲜活,娇嫩昳丽,远远看去如同开了一片胭脂云。 瑶青打着珞子,时不时看一眼世棠。今日里姑娘何等大胆,下了姑爷脸面。姑娘回屋后却只是摆弄花,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姑娘这样限制姑爷手脚,不怕与姑爷起了龃龉?” 世棠给瓶中的花枝子调了几个方向,拿起剪刀缓缓修剪着,头也未抬道,“起了龃龉又能怎样?”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一个无所谓的人和一件不甚要紧的事。 账册搁在案上,从带回来后便一直未动。 瑶青心下一动,开口问道,“姑娘可是认为账册有什么不妥?” 世棠把花瓶转了一圈,瞧着各处都满意了,这才转过头来,拿手指朝她的方向点了点。 几个侍女中,属瑶青脑子转的快。 瑶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世棠神色依旧,估摸着问题不会简单了,便继续问道,“姑娘瞧出什么了?” 世棠摆摆手示意瑶青自己看,她让芳云把花瓶移至别处,自己拭过了手,斜倚在软榻上随手翻开了一本书。 瑶青走至案几前,谨慎地拿起账册。认真看了一会后,转过头惊讶地道,“院里月月开销净都是老夫人给顶着?” 世棠未作声,莫说丫头吃惊连她自己也未料到真实的状况是这般模样。不说通过执掌中馈来发家致富吧,但身为贺府六奶奶沉浸式地体验下古代豪门贵妇生活,说来不算过分,可从账册的基本盘看过来,这种想法简直痴心。 好在并没放指望在贺启焱身上,不必用一本账册给这个纨绔子盖个章。 芳云是房里的大丫头,知道主子们的事情下人们不可妄加评论。只是日子才刚起了头,往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她不免担忧道,“姑娘,我们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碧衣道,“咱管不着旁人过好自己日子就得了。” 瑶青到底年长几岁,“傻丫头,夫人把账册都给姑娘了,你说一院子的吃喝拉撒,一院主母能坐视不管?” 芳云道:“那也不能像二姑娘那般贴补公中。” 世棠欣慰,终究是自己人,都顾念着她。 坦白讲,她并没多大压力,该吃吃该喝喝,又不用侯府养,这腰板没什么不硬的。 只是祖母的钱是一定不能轻易动的,二姐用自己嫁妆填补荣显伯爵府的窟窿那是她情愿,许世棠可没那份闲情逸致,为了博一个好名声,贴人贴钱,她宁可被休也不干。 贺家人丁兴旺,老侯爷老当益壮仍活跃在任上,贺启焱的嫡亲哥哥贺启元外任冀州,二房除了经商的贺启安,还有一个在工部任职的贺启康。 贺家每个院都能正常进项,唯独玉景轩。说来贺启焱的从七品也还不差,可是仅是个虚职,因无实际差遣,每月俸禄只能拿到一半。 两人成亲后,他名下亦有产业,养活一院生计没有问题,至于逢年过节往来馈赠这些,便做不了多周全了。 世棠瞥了眼那不算厚的账本,想着每月所剩无几的银子。 礼数上不周,到时候众人不会说贺启焱自己的问题,只会说玉景轩这两口子不会办事。 终究会影响到她的脸面。 “见月要往脸上抹十两银子?制衣要二十两?这阮小娘是往脸上贴金子还是穿金子?”碧衣凑过来看了眼账册,惊讶地喊出来。 “另一个用的少,”芳云指着竹心院为数不多的几列开销,“啊,这一对比,可也太少了。” 之前用度一直是贺母管着,那梨香院开销便是贺母默认的。毕竟是庶长子远亲,不好叫人说出亏待两字,还要做的更为大度。 贺启安如今羽翼渐丰,愈加不把嫡母放在眼里,这个貌美如花的远亲是如何这般巧妙地同贺启焱勾搭上的,说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未免太过牵强。 “以后咱自己进出,姑爷可不能同之前一样大手大脚了。” “那得让姑爷知道才行啊。” 是啊,总得有个人向他挑明。 世棠从书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玉景轩廊榭曲折,花木扶疏。她好一会不语,终究是要做这恶人了。 门口丫头打帘进来,“大娘子,姑爷回院了,”又跟上一句,“脸色不是很好。” 世棠嗯了声,就从未见他脸色好的时候。 贺启焱进屋的时候,世棠正斜躺在榻上。他本就阴沉的脸上愈发沉了几分。侍女们低头见礼,一时间屋里气压低了好几度。 世棠抬起头,两人视线刚一碰撞,空气中火星子便开始劈里啪啦。 想起婆母殷切的目光,世棠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官人,可曾用过晚饭?” 贺启焱不应声,大马金刀地坐到桌案前。意思再明显没有。 世棠向侍女使了个眼色,芳云和瑶青便挑帘去了小厨房。 等饭菜摆上了桌,世棠放下书从榻上下来,净过了手走去饭桌前,坐到了贺启焱的另一侧。 贺启焱脸微微扬着,握着酒杯的手朝世棠眼前一抬。 芳云刚要上前来斟,被世棠拦下了。她轻轻抬了抬手,让一众人都下去。 她神色淡然地看着贺启焱,亲自执起了酒壶。想来过了一日,这男人定是挫折感倍增,此刻就想寻个由头发泄出来。 酒顺着壶嘴平稳地流进酒杯中。 她正要把酒壶收回,贺启焱道:“少了。” 世棠顿了顿,酒壶又抬高,继续倒,直到溢出了酒杯。 贺启焱一下挡住壶嘴,神色不悦地看向世棠。世棠看也不看他,放下酒壶,又开始布菜。 像每一位称职的大娘子一样,她坐在自家官人身旁,酒少了斟酒,菜没了夹菜。 贺启焱冷眼旁观她的动作,他断不会忘记小庶女是怎么摆了他几道的,他倒要看看她端庄得体的做派下到底藏了几副面孔。 启焱夹起一筷子入了口,嚼了几下。 嗯?味道出乎意料的好。三口五口的,一时竟没有住下筷。 看他吃得还挺扎实,世棠缓缓地道,“好好吃吧,兴许下个月就没了。” 贺启焱卡在嗓子的饭菜差点要喷出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道,“怎么,嫌爷吃的多?” 世棠表示无辜,只把账本推给他,“来,我的大官人,给你看看助助兴。” 一个破册子,从下午看到晚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放下银筷,抓过帕子拭过了扔至一边,边盯着她边拿起面前的账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刀落 账册拿在手中,启焱随便翻了几页。 名目没多难懂,他也并非真的不学无非,又往前翻了头里几个月份的支出,都差不多。 很简单,没有母亲支撑,玉景轩不是一般的穷。 倒叫这小庶女看笑话了。 世棠等他看过了,便问,“问一句官人,往后还要不要问母亲处拿银子。若要延续以往,是官人去还是妾去?“ 贺启焱未搭茬,合上了账册,丢至一边,又拿起了银筷。 世棠一点儿不觉得惊讶,同预料的一个模样。 今晚冷碟热碟各三盘,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几乎是一家子好几日的花销。贺启焱这样锦衣玉食的勋爵子弟,怎知人间疾苦是何物? 即便不至于像司马衷那样,见了百姓饿死要说出一句“何不食肉糜?”可也不会凭几个冰冷的数字便引起足够的重视。 “官人不中意这门婚事,没关系,妾与官人想法一致。这一点现在到将来都不必勉强,你我保持初心便好。" "但有一样,现下婚成了,玉景轩也从公中分出来了,好赖这日子都得过过试试,官人说是不是?" 四周安静了许多,只听见贺启焱嚼着口中的饭菜,“咯吱咯吱“作响。” 他搁下了银筷,抬起眼皮看向世棠,他明媒正娶的妻。 “你,不中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眼,他盯住她的脸,眼神变得阴恻恻。 “是看不上侯府还是看不上我?” 世棠不晓得她说了那么多,他为何只记住这些。说过日子呢,他扯旁的,再说不中意又能如何,堂不都已经拜过了。 她耐着心烦劝慰无非是为了提醒他院里开销大进项少,他不想办法难不成叫她去养他的美妾娇娘吗? 她只好无比直白地告诉他,“你。” 平生第一次被人嫌弃到了脸上! 贺启焱忽地怒意上涌,捏上她的下巴,“爷娶你实在是给你许家脸了,别不知死活的来挑衅爷。” 娶了这样一个五品官宦小庶女已让他在友人们面前备受嘲笑,全汴京的富家子弟等着看他笑话。 她居然说看不上他? 世棠火气也“蹭”地一下冒上来! “是吗?据我所知,是你贺家上门求娶,不是我上赶子要嫁过来。” 贺启焱差点忘了她在人前惯会巧言令色,又在独自面对他时,何等伶牙俐齿。 他冷笑,“你不顺夫,口多言,哪一点值得爷强娶你?” 他盯着那张小口,多少不愉快都是从这张口中所出,他手指带着怒意捏上来。 红润、饱满的色泽带着温柔细腻的触感...... 启焱有片刻的失神。 肌肤碰触传递来的异样,令世棠不舒服。她不加掩饰地表示厌恶,“若不满意,大可不必勉强,同我和离便是。” 他的手倏然收紧,“谁教的你自作主张这般讨人厌!” 世棠骂了句混蛋,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利刃瞬间抵上了他的胸口。 贺启焱眯起眼,竟敢用刀? 佩刀一直挂在床头,没想到小庶女有备而来。她此时的模样怒目圆睁,尖牙利嘴,眼神中流露出的嗜血活像只盯着猎物的豹子。 两人离得距离太近,呼吸交叠在一起。 世棠将那闪着寒光的刀口在他胸前按了按。 “我就喜欢自作主张,你要么和离要么休妻,不然我不介意做寡妇!” 他的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压顶,难看到了极点。才成亲便开口和离闭口休妻。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一会,竟笑了出来。 “爷的婆娘真是个人物,敢拿刀了?”他呲着牙道,“下刀啊!” 话音未落,他抵住刀格,轻轻一掰,那佩刀便从世棠手中飞出,转眼间便落至他手中。 世棠还没看明白手腕便被他攥住,贺启焱低头在她耳边道,“刀都拿不稳,怎么杀得了爷!看来想作寡妇也得看爷同不同意。” 她白了他一眼。早知在这男人面前动手占不了上风。 “莽夫之力,有什么好炫耀的?” “照你的意思,任你宰割便不算莽夫了?” 她口里的不服之意令他好笑,他不屑同女子动手,更枉说这个身量矮他一头的小庶女了。 他走向床榻,把刀入鞘重新挂在床头金钩上,不忘语带讥讽,“真是难为你了,为了提醒爷,弄出这么大阵仗。” 世棠坐回窗边软榻。与这厮坐一起,多一秒都是煎熬。 反正话也说了,刀也拔了。 “在许府,你每月多少月例?”贺启焱随口一问。 “跟着祖母,我爹从没给过我。”她没好气地回他。 哦?他知道她在许府不受爹娘疼爱,如果没有祖母照拂,差不多是自生自灭。只是没想到许永年对这个女儿薄情至此。 她眸子里仍带有余怒,他不禁心情大好,唇角带了笑,把账册放到她一旁案几上,提醒着,“母亲如此信任你,账册莫要乱放,一定要收好啊娘子。” 说完便晃回到饭桌前,一边坐下一边悠悠地问,“对了,爷现在就是穷光蛋,这饭还给不给吃?” 问过后却不等世棠回话,拿起碗筷自顾自地吃起来。 一桌子饭菜很快风卷残云般见了底,世棠眼睁睁地看着,疼得直滴血。 她气不打一处来,瞥见一旁的账册,想也没想,抄起来便冲他头顶丢了过去。 “嘭”一声,贺启焱好似脑后长了眼睛,一把抓住! 他一边吃饭,一边不忘揶揄道,“扔的不准不准,再来!” 世棠冷哼,“放心,下次我扔刀,再不就扔粪球!看你还敢不敢接!” 贺启焱口中的食物彻底喷了出来。 新婚三日,贺氏夫妇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过去了,很快到了归宁这一日。 世棠因惦记着要给祖母做红豆糕,卯时未到便从床上爬起来。 贺启焱四仰八叉地霸占了大半张床。 她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大劈的腿。启焱习武出身,一有动静也便醒了,并没说什么,两人前后下了床,如常洗漱。 经此昨日一役,两人之间梁子正式结下。这样也好,她没有书中的端庄大方也不愿装太久,早一点习惯,双方都有益身心。 世棠并不后悔拔刀相向,面对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男人,自己要每日撒几滴圣水到他身上,日复一日去感化吗。她自知还没上升到这个觉悟。活着本就不易,没得给自己快活路上填堵加塞。 早饭桌上,世棠问着芳云要带到许府去的东西,芳云道都已备妥,昨日夫人嘱人拿过来许多,姑娘再看看可还有要添的。 启焱吃着一块红豆糕瞧着世棠交代下人们做事,从卯时进到小厨房忙活到现在,脾气是真的大,饭食也是真的会做。 是的,他没想到她会下厨。士族高门休说嫡女,便是贴身丫头也没个愿意亲自洗衣煮饭的,这小庶女不仅下厨,手艺也还不赖。 世棠见他直瞧着自己,作势要芳云撤掉碗碟,六爷赶紧长臂一伸串回来俩个包子。 两个丫头捂着嘴偷笑。 早饭过后,两人去世安苑向二老请安。去的时候不算晚,侯爷去上早朝,贺母还在花厅吃早饭。 世棠今日归宁刻意穿得华贵。贺母瞧着自己这儿媳,要模样有模样,要气派有气派,越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见两人进了来,便招呼他俩一同坐下。 启焱道已吃过,世棠拿过瑞儿递过来的帕子,拭过了手,拿起一副碗筷伺候贺母。 贺母摆了摆手,道,“你若吃便一同坐下,不吃就算了,我可是不再用了。” 世棠见碗碟里剩了还有许多,几乎没怎么吃。她这才发觉贺母脸色发白,神态很是疲惫,便说道,“这阵子为着我俩亲事,母亲多有操劳了。” 贺母道,“不碍事,许是昨晚叫人敞着窗的缘故,着了凉。” 一听母亲不舒服,启焱立即起身道,“儿这就差人去请大夫来给母亲瞧瞧。” 贺母摆手拦住了,“咳——,哪就这般娇贵了,待会我躺躺就好了,叫什么大夫。对了,今儿个归宁怎么安排的?” 贺母不让找大夫,两人也不好违逆。贺启焱便把安排同贺母说了,备了三辆马车,一辆世棠坐,另两辆搁了带去许府的东西。 贺母问两人话时,一人答另一人便听,不争不抢颇有默契。 贺母点了点头,这两日小两口住在一处,却未听陈嬷嬷来禀那事。六儿性子桀骜,看来这事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了。 聊罢几句,贺母问身旁小厮马车是否备好。 贺春回马夫贺大早已在府门前侯着,随时可以出发。 贺母便抬抬手让两人即刻启程,去的早些也好让世棠在娘家多待些时候。 贺母随小两口同出了世安苑,世棠扶着碧衣上了马车,启焱带几个随从骑马在侧。贺母一边挥着手,一边提醒着给许家耆老捎好,又叮嘱启焱一路照顾好世棠。 小两口拜别了母亲,马车便在青石板路上行起来。 直到马车驶出去很远,再也看不见,贺母才在侍女搀扶下回了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归宁 一行人过了景福坊,沿着御街往南走,这会离着晌午时分还早,御街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世棠撩开车帘,瞅了眼外面的景致,前面不远处便是天汉桥。 一块硕大的招牌格外引人注目,原是这条街上最火的酒楼——“东来顺”。 世棠爱吃,这点跟女主像了个十成十。久闻东来顺财源茂盛达三江,世棠不免有些钦羡,能在这条街上开上这么一家气派非凡的酒楼,日进斗金真不是非分之想。 出了朱雀门,再过两条街,两只写着许字的红灯笼高高悬挂,远远出现在视野里。 世棠内心雀跃,她已瞧见祖母领着全家人等在了门口。 今日里除了世棠世婉,二姐世晴也携了夫婿回来。 许家三女相继乘着马车到了许府门口,各自下了车。 世晴世婉等着各自夫婿,拜了父母后,才一同进院。就只世棠眼里只有祖母,搀着祖母怎么都不撒手,道外面凉寒直催着祖母往院里走,完全把个贺启焱撇到一边。 祖母嗔了她一眼,却是拿她没有办法。 启焱知道世棠自幼长在祖母膝下,得祖母照拂,感情深厚非旁人可比。这会见祖孙俩其乐融融,也便没说什么,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门。 几个姑娘带着夫婿进了许府,院落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许永年自觉姑娘比儿子得脸,脸上笑容一直不减,被赵增簇拥着走在前面。 启焱忽觉左肩着了一掌,回头一看,却是四姑爷廖铭成。 启焱拱手道,“廖大人!”接着又笑着道,“得叫声四姐夫了。” 廖铭成也笑着道,“这声四姐夫我必得应着,既成了一家人今日定要好好聚一聚。” 习武之人见了面难免技痒,他接着道,“都道你刀枪棍棒无一不精今日机会难得,咱们弟兄比试比试,输的人可要罚酒三杯!你敢不敢应?” 启焱一笑,“四姐夫说笑,愚弟雕虫小技怎敢在大人面前戏耍。姐夫既已开了口,愚弟奉陪便是。” 几人说笑间随许永年进了正厅,新人在许府正厅分别向岳父岳母见了礼,作客套寒暄。 世棠找了个借口从正厅出来,去到清晖堂。 祖母已早早地等着了,听见院里动静,忍不住从软榻上起了身,往门口处迎她。 许老夫人着一身圆领五福团纹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 “祖母!”世棠迎向祖母,眉眼弯成了一团。 祖母握住世棠的手,上下作细细地打量,“几日不见我的乖孙女,姑爷待你可好?” 说着拉着她的手,两人同到榻前,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三日未见,祖孙俩已觉时间漫长令人难熬。世棠好想留下来多住几日,可也知道,若当真住下难免于许家名声有碍。她不在乎许家,却不能不在意祖母的脸面。 世棠对祖母笑道,“好着呢,祖母!” 祖母洞若观火,那贺府不必亲见便知不是个福地洞天,学着孙女的样子撇嘴,“是吗?祖母不信。” “哎呀是真的,祖母。贺启焱不敢欺负我的。” 她若把昨日干仗的事说出来,祖母一定会吓坏的。 世棠正欲同祖母说些旁的佐证,孙嬷嬷来禀道,“老太太,五姑爷来了。” 祖孙俩对视一眼,松了手,世棠回下首处坐着,端起茶案上的黑釉盏,轻轻抿了一口。 孙嬷嬷引着贺启焱进屋。 启焱进了厅堂,向祖母行礼。 祖母问侯贺家耆老,贺启焱也一一作答谢过。祖母又笑着道,“棠儿在我膝下长大,性子难免有些娇纵。她若做的不顺你意的地方,姑爷可要多担待些。” 启焱闻听此言从椅子上立即起身,向前一步,拱手道,“祖母严重了,世棠得您教养,做事稳妥周到,贺府一家老小都十分欢喜。” 顿了顿,又道,“启焱感念祖母含辛茹苦照拂世棠,并准许将其许配予我,小婿定会约束自身,好好同她过日子。” 祖母微笑点头,贺家六郎一向行事不羁,这番话说的却还算妥帖。 倒是令世棠感到意外,她原以为他今日会在祖母面前告上一状,毕竟有几个新妇敢向夫君拔刀的。 当然,世棠不想让祖母知道,那只会徒增祖母担忧。 几人说了一会子话,许老爷子差人来请贺启焱过去。启焱又拜了祖母,才随来人回到正厅。 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瞒不过祖母的眼睛。 之前这个孙女绵软娇弱,如今不知是不是因着成亲一事变得果决了许多,这是好事,却是不能不提醒一句。 祖母道,“既已嫁过去,也就同姑爷绑到一起了。心气再高,心里再有怨,也得劝着自己点,可不能学咱那王大娘子眼高于顶。二房是怎么在眼皮子底下坐大的,棠儿可不要忘了。” 世棠不想违拗祖母,面上应着,心下清楚若要她学古时女子做派,主动去笼络夫婿,她才不肯,且是十二分地。 准备午饭的时候,世棠想亲手给祖母作几样,于是带着碧衣去了小厨房。走至庭院的回廊,正瞧见贺启焱与廖铭成在院里闲话。 书中的廖铭成与世棠感情如胶似漆,这会世棠见着他,只觉得面上怪怪的。已行至回廊一段距离,此时再回未免太过扎眼,她只好低着头紧上几步想着快些过去。 谁知廖铭成瞥见了她,抬手招呼了一声,“五儿!” 听得一声“五儿”,启焱在廖铭成身后微微抬起了下巴。 世棠很想装作听不见,她阻止不了廖铭成同兄长世砚的同窗情谊,也同样阻止不了廖铭成之前一直对她的称呼。 不得已,她只得停住脚,侧转了身延续女主的称呼,冲廖铭成行了个礼道,“廖二哥哥。” 原是因公事在外的许世砚不能赶回参加妹妹婚礼,托好友给五妹捎个话。刚才一家人进门时不方便单独同世棠讲,这会正好说予她听,“承之让我捎给你两本字贴,你回府前想着叫丫头去岳母处拿。你大哥哥还嘱咐你,成了亲也莫忘了练字,以后有好些地方用得上。” 又来!世棠一听字帖便觉头大。书中这个大哥对嫡庶姊妹蛮好,对女主的一笔丑字更是上心。 可如今的世棠除了简体哪里会古时正体,用毛笔写更是惨不忍睹,她,她还不如女主呢。 “谢谢廖二哥哥替我捎来,中午我让厨房多添俩菜以谢二哥。”世棠又行一礼后,便带着碧衣快步沿着回廊去了小厨房。 自始至终没看贺启焱一眼。 廖铭成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回身对上了贺启焱冷冷的脸。 廖二是什么人,愣了一瞬,随后又笑着两手一摊,“咳——,承之惦记他妹子这把字,如今都是贺府六奶奶了,担心再出个丑,不是丢你贺六爷的脸嘛?” 启焱也不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他,“廖大人不是要同我切磋一二?” 廖铭成身子一顿,好嘛,这称呼又变回去了,点点头道,“是啊!” “那还等什么!”话音未落,启焱右手成拳挥向廖铭成,廖铭成只觉一股刚猛无双的力道冲向他。 他身体迅速闪过,左手来抓贺启焱肩头。启焱并未回避,右肩一沉,又作风雷滚滚之势撞过来。 贺启焱动作老练,无丝毫虚招,廖铭成此时才知对方来真的,道了一句“来的好”,方认真对待起来。 两道身影激战到一处,天地间亭台楼阁均不见,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人均苦练多年不让彼此,一时战得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临近晌午,双方才罢了手。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十分痛快。 午饭时分,赵增、廖铭成、贺启焱三女婿坐一桌。 廖铭成很欣赏贺启焱,都说文如其人,其实武亦如其人,对方何种心态策略及应对,全在这一招一式之间。 之前有人同他提起过他,道是此人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廖铭成便有拉拢启焱的意思。 他知道贺启焱同自己老爹不甚愉快,便开口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同自己父亲吵赢了又有何意义?” 一个家里弟兄相争再正常不过,两人处境有相似之处,说起这些总能多少懂对方。 启焱却不欲多谈,只是淡淡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廖铭成拍着他的肩,笑道,“你啊,听兄一句,越理会他们反而影响了自己赶路。” 他抬眼看着贺启焱,试探地道,“何不来我大营,我们兄弟一起?” 军中几派各自为政,唯廖铭成拥立东宫一枝独秀。 启焱自知人的名树的影,他贺启焱此时实在算不上个人物。 他感激廖铭成肯开这个口,只是已做好打算,便道,“与兄既有这层关系,你这热灶我就不去烧了,没得给你添麻烦。” 语气中有婉拒之意,廖铭成倒不勉强,“也好,哪里都是保家卫国,何愁到不了一处。天南海北我们兄弟相互照应着。” 启焱冲廖铭成举起酒杯。赵增也忙放下筷箸,把酒杯端起来。 廖贺两人顾虑到二姐夫是文弱书生,让他随意,谁知二姑爷是个实诚人,不能喝也跟着,三人话到最后,都十分尽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阿吉 许府耸立的乌头门迎着落日的余晖,在粉墙上刷出了长长的影子。跟祖母短暂的相聚后,世棠别过许家老小,踏上了回贺府的马车。 祖母的身影渐渐远去,她红着眼圈放下车帘,离开住了一月的许家,现下又去余生要住的贺家。世棠心头有些酸涩,除了祖母,这里的每一处都没有归属感。 马车里,世棠打开孙嬷嬷塞给她的食盒,里面装满了各式蜜饯果子,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 她擦试了下眼睛,拿出其中一个油纸包在小桌上展开来,把垫在外包装上的油纸裁开,然后包出了两把梅子姜,从两边的车窗给两个侍女递出去。 车轮在青石街上辘辘地滚动,油纸散开在桌子上,世棠支着头闭着眼睛。 两边的帷幔偶被风吹起一角,碧衣以为姑娘倦了,担心她挨不住再躺下,就贴近了窗小声道,“姑娘,一会就到府上了,好歹坚持会。” 世棠被祖母念叨了一天,这会又被碧衣接上。她索性捂住了耳朵,在车里滚来滚去。 前面贺启焱已翻身下了马,正大步朝着马车而来。 碧衣急着唤了声,“姑娘!” 还没来得及再唤第二声,六爷已一脚跨上了马车。 车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世棠微微睁开了眼,见是贺启焱,才明白方才碧衣因何焦急。 她稍稍挪动了下手臂,换了个姿势。 贺启焱今日里一袭玄紫缂丝锦服,足蹬青锻黑靴,此时也不进到车里,只是斜倚着车门,抱着双臂,望着她。 刚才那抹滚来滚去的身影还停留在眼里,几日的朝夕相处不断刷新着他的认知。众人面前的端庄贤淑,独独面对他时的张牙舞爪,娶妻如此,怕是放眼汴京再难找出第二个。 启焱看着她,眼里的神色喜怒不明。 世棠以为他很快便走了,可等了好一会,发觉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贺启焱身材高大,车门的一半被其堵着,另一半虽关着却遮不住闹市声音。街头卖艺说唱逗趣等各式杂耍,激起人群里的阵阵欢呼,不时传进了马车。 世棠仿若置身于大庭广众一般,愈发地不自在起来。 最后,在他一再注视下,不得不坐直了身体。 启焱明知她不喜,却仍是问道,“怎得不躺了?”话说着,前脚已踏进了马车,随手带上了车门。 世棠被搅了兴致正想撒气,见这个始作俑者不仅没走反而坐到身侧,便不悦地道,“人家官人都是端坐高头大马之上,你为何与小女子同挤一辆马车,可是跟妾身一样,吃饱了犯困么?” 贺启焱无心同她吵,今日里见她离别了祖母,双眼泛着红,心情自是不好受。此刻同他呛几句,或能冲淡些心事。想着日后她若要经常回许家,也不是不可以。 关上了车门,屏蔽了外面的喧闹声,马车里安静了许多。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气氛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她没好气,他也没回嘴。 贺启焱今日的表现令祖母放心,世棠也不能总不给他好脸,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两人同处于密闭的空间,她又很不自在,于是随手撩开车帘去寻外面的热闹,另一只手握着绢帕放在膝头。 昨日里母亲给了世棠一副翡翠玉镯,正盈盈垂在她皓腕上,独山透水更衬得肌肤胜雪腕若生香。想到那失神的触感,他的手指莫名动了动,最后却只是点着案几,对世棠道:“廖铭成同你四姐已成亲,你该称呼他四姐夫,以后若见着了不要再称呼别的。” 路两旁的杂耍已见过多次,世棠不觉着稀奇,听着他说廖铭成,她不以为然地道,“不都一样?” 这么说便是没打算要改的意思了。 启焱觉得两人既已成了亲,她自然不可再与旁人做如此亲近,廖铭成更不可以,便坚持道,“不合乎礼法,你叫四姐夫他就不会喊什么小五小六。” 世棠本不想同廖铭成扯上关系,也让丫头给大哥留了话,若再有东西捎给她就搁在清晖堂交由祖母。 只是视礼法等同儿戏之人竟同她讲礼法,这厮进马车就是为了讨论这个的吗。你都能在妻进门前纳妾了,我一个称谓有什么要紧? “我叫二哥习惯了,他喊我小五想必也是如此。如果听不得他喊我,嘴长他身上,你同他去说,我不改!” 她干脆连妾身都省了。 启焱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为何不能乖乖地听他一回? 他绷着脸从马车上下来,早该想的到,在自家妻面前,保持身心愉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马车重新恢复了宽敞的模样,正所谓此消彼长,许世棠瞥了一眼桌上的梅子姜,随手捏起一块,咬进嘴里,酸甜正好。 贺启焱待要上马,瞧见不远处贺春快马加鞭从对面街赶过来。 贺春是管家贺方的长子,精明能干很得贺母的赏识,十来岁上便跟在贺母身边。启焱心下纳罕,这会不在世安苑,可是母亲让他来寻我。 贺春见了启焱,快速下了马,几步迎上去,垂手道,“六爷,侯爷让你快家去。” 启焱问道,“可说为了何事?” 贺春继续道,“侯爷没说,只是吩咐小的来的时候,大爷也在。” 启焱冷哼一声,命兆平几人继续跟着马车,他则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朝着贺府方向驶去。 马车停了会后才又继续往前,世棠觉得异样。 她撩开车窗帘子往外张望了下,前头已不见贺启焱身影,便冲兆平招了招手,兆平勒住马身,到马车旁站住,“大娘子。” 世棠问道,“你六爷呢?” 兆平是贺启焱的贴身侍从,长得威武体壮,面阔口方,透着一股子憨厚劲儿,世棠还挺喜欢他。 兆平回道,“刚才侯爷差人来叫六爷赶紧家去,六爷留小的随车一起回。” 倒是巧了,世棠微微一笑,道,“想必有要紧事,你随他一起。这儿离府也不远,我自己慢慢回去就是了。” 兆平身子未动,面有为难之色。 世棠故意板起个脸儿来,道,“你六爷若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她放下帘子。 听外面马蹄声渐渐远了,世棠才道,“去御街。” 一说去御街,丫头们立刻喜笑颜开。这一月里为了贺许两家的婚事,大家伙都没好好宽松些,现下婚事已成,姑娘家家都是爱玩的性子,好日子可不又回来了。 芳云赶紧抬手让车夫赶上马车,调转方向去御街。 嫁入贺家之前,世棠便已做好打算寻机会赚钱。旁人都道草根小庶女一朝嫁入贺府,享一世泼天富贵。许世棠心里话说,这样的富贵这样的男人她可消受不起。眼前境地势必得提前打算,倘若真过不下去了,至少还有银子傍身。 对于女子,银子就是底气,不论何时何地。 汴京商业的繁华,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整个汴京处处店铺林立,宫城东墙的东华门外俨然形成了专供大内生意的全套产业链,作为皇家寺院的大相国寺,每月要定期延开八场大型商品交易会,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四方商旅穿梭其中,规模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经商氛围如此浓烈,若不干个买卖啥的世棠都自觉愧对黄天厚土安排她穿来一趟。 困难自是有许多,眼前便是一项。世棠出车马前,得穿戴整齐戴好帏帽,再被碧衣前后左右仔细打量过,确保收拾无虞方可下车。 倘若日后出门次数频繁,回回这么整,天都要黑了。 马车停至御街一侧,主仆几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走过去。薄薄的暮色掩映中,整条街道远远望去,酒肆花窗,茶棚当铺已逐渐升腾起浓浓烟火气。 看了一路的热闹,身上略觉有些乏,见前面有家“义昌福”点心铺,世棠走向铺子,等挑了临窗的位子,又嘱咐碧衣去买荷叶糕,这才坐下歇脚。 此时铺子里堂客不多,临窗口往外望去,刚好看到不远处的东来顺。 新鲜的荷叶糕上了桌后,堂内很快被清香的荷叶香所覆盖。 忽然窗外南北向的临街之上,呼拉蹿过来几人,年纪不大,均是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为首的少年头里跑,身后五人跟着追,离五人不远处还跑着着两个矮上半头的小鬼。 就见为首的那个朝最后面俩小鬼丢出一个纸包,喝道,“跑!” 小鬼头先是不动,但见围追的五人已向他们转回身,不敢多一刻犹豫,抓起地上的纸包,直往侧后方跑。 五人追了半天发觉东西掉转,其中一人率先反应过来反向追了上去。 为首的少年高叫一声,“嘿,看爷爷这里还有!” 作势往自己怀里掏,其余四人当真以为还有什么吃食被他藏了起来,盯着的瞬间,那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土,兜头便撒向四人。 几人被尘土撒一脸,呛声不止,见他们如此狼狈,少年拍打着大腿,哈哈大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阿吉2 见被戏耍,四人恼羞成怒,暴喝着扑了上去,少年倒是没再怕的,在四人间辗转腾挪。 四人合力将他围住,竟然一时也拿他不得。 碧衣芳云站在窗口像看戏一般,不住喝赞。 正打得关键时候,其中一个孩子起了歹心,抄起身旁摊位上竖立的扁担。 世棠一见,顺着窗口把荷叶糕用力往那人脸上丢去,果断命中!那人先是蒙了土,这会又被糕点糊一脸,正黏糊糊的往下掉。 芳云心眼多,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高喝一声,“小孩子打得什么架,还不快家去!” 四人不甘心地对望,有心找世棠麻烦,又看她们穿着不俗,怕错惹了人。两旁商贩起初还看得欢,见几人越打越起劲,生意都被搅和了,不由得齐声呵斥着来驱赶他们。 四人俨然已成过街老鼠之势,只能恨恨地丢下少年,骂骂咧咧的走了。 世棠出了点心铺,朝那少年走去。 那少年破衣烂衫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还稍带了几处新鲜的血迹。 碧衣拽着世棠,不想她靠近,可哪拽得住,只好紧紧贴在世棠身边。少年原本破旧的衣衫因着被厮扯,露出胸口瘦骨棱棱的一片。 世棠慢慢德朝他走过去,站在一步开外处,冲少年伸出手,露出大拇指,“一对四啊,我敬你是条汉子!” 少年没有任何表情,脏污的面孔被杂乱油污的头发遮住,只露出两只乌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世棠。 “这么看我可是狼心狗肺哦,”世棠指着掉到地上的荷叶糕,“这个,我丢的。你,我救的。” 少年依旧不说话。世棠让碧衣再买一份糕,连同一两银子递给他,“别冲我瞪眼了,吃饱了等着挨揍吧。估计那几个还得回来找你。” 世棠看着夕阳西沉,天色将暗下来,恐在外待久了府里人来寻。于是便不再理会少年,带着碧衣、芳云上了马车。 贺府位于宫城西南方的景福坊,当年先皇念及贺氏一门开国有功,钦赐内城宅邸一座,距离宣德门只数街之隔。 马车行了大约有一刻功夫便到了侯府门外,世棠扶着碧衣步下马车,交代了几句如何安置带回的东西后,就要迈上石阶。 那精瘦少年从车后绕到马车前方。 碧衣压低了声音,同世棠道,“一直跟在后头。” 世棠转身望那少年,轻声问道,“可是银两不够?”少年没反应。 世棠又问,“那是找不到路了?”少年仍没言语。 世棠叹口气,是个哑巴吗。她抬了抬手,“我到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世棠正要提起裙裾踩上石阶。 “你敢不敢留我?” 世棠转过头,原来不是哑巴。 她慢慢走至少年面前,近距离打量他。野草般的乱发半遮半掩着瘦削的脸,她轻轻拨开他的发,一双凌冽又倔强的眼睛露了出来。 芳云道,“你这小鬼倒是精的很,”她指着侯府大门的匾额,“可是瞧见了这些才想留下呀?” 暮色之下,但见贺府屋宇绵延,飞檐翘角难掩气势恢宏。 “你敢不敢留我?”少年只是死死盯着世棠,又问了一次。 世棠微微一笑,迎着少年坚毅的目光,玩味地问道,“收留你,你能做什么呢?” 少年说,“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世棠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对他道,“叫两声来听听。” 少年一时愣在原地。他要找一个容身的地方,知道她若进了这扇门将再无见面的机会。情急之下开了口,急迫中又带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面孔因此微微涨红。 他没想到明珠般好看的女郎,竟让他学狗叫? 她眼神清冽,嘴角却像噙着刀,似算准了他会犹豫,眼神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狡黠。 少年几乎是在瞬间读懂了这种拒绝,他不再犹豫,“汪汪!汪汪!” 碧衣他们已被少年的行径怔住,芳云率先笑出声来。 世棠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石阶,头也不回地道,“洗干净了给他换身衣服。” ----------- 世棠去御街时,启焱正快马赶回府中,下了马甩手把马鞭扔给了贺春,自己迈步朝世安苑去。 先前贺春说贺启安在时,启焱便知,又是这位大哥按捺不住了。 他自是不能不去,去慢了都不成,还会被加参一本。原因无它,大哥是谁?那是父亲眼中的红人,而他贺启焱,区区不肖子孙是也。 “父亲说的极是,儿也认为可行。”启焱过了拐角踏上厅堂前的回廊,就听见庶长兄正同父亲边说边笑,启焱暗自撇嘴。 门口侍女见六爷到了,行了礼,打起门帘。 启焱抬脚进了厅堂,房内声音也随之停了。 厅堂上侯爷端坐正方,贺启安在左下首。侍女们低着头站着,整个厅堂寂静无声。 启焱面向父亲行礼,“父亲。” 老侯爷眼皮都没抬一下。 贺家人丁兴旺,经商的从政的,唯独幺儿一人随他,承袭了一身的武艺。所谓富贵齐全这事老爷子不在意,他一直希望子孙后辈中能再出一脉拜将封侯,他能期盼贺启焱吗? 至少失望到了今天还得抱有希望,因为老爷子没第二个人选。 他轻轻叹了口气,终还是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幺儿,嗯了一声。 启焱这才又转向庶长兄,行礼道,“大哥。” “老六回来了。”贺启安脸上扯出一丝笑意。 启焱在贺启安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两个人自是嘘寒问暖了一番。 寒暄过后,厅堂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也好,启焱正乐得品一品老父的龙园胜雪。 贺启安见父亲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对启焱道,“我正同父亲商量,你现在只是个虚职,我去走动下,看能不能谋个实差。” 闻听此言,启焱眉头便是一皱。 当初父亲向新皇给自己要了个从七品,他便膈应得很。这几日因着婚事酬酢,父亲带着自己见了一众老友,他明白老父在为自己铺路。可从来没人问问他,他到底愿不愿意。 现在大哥却仍嫌火不够旺。 什么实差?给那些捧你臭脚的人去倒洗脚水吗?启焱鼻子里冷哼,口气就有些不善,“兄长真是为弟劳神费力,内院问,外院也管。” 老侯爷斜眼瞧他,沉着声道,“怎么,你大哥还操错了心不成?” 又接着道,“你二哥外任多年,没出过一点岔子。你大哥经商至今,几个行当做得是红红火火。至于你,斗鸡走狗一事无成!在外面无一人问起你,为的什么,还不是怕我这张老脸挂不住!” “如今你成了亲,你大哥为了谋一个好前程,还要低三下四同你商量,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性,当谁都欠你的啊?!” 父亲狂风暴雨一顿骂,启焱没有吱声。 贺启安见两人神色,便想着再加把柴。方才启焱所讲,他心知肚明。外院是指差使,这过问内院说的便是阮妙彤了。贺启安未觉得面上难堪,当初阮妙彤跑你床上是我算计不假,可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你既已认了,现在又翻得哪门子旧帐。 贺启安安抚着侯爷,向启焱道,“六弟,贺家靠着父亲才有了今日,大哥为你筹谋也是应该。兄不才,只能做些下九流的行当,只是你,空有一身武艺却无路可奔。二弟外任多年,三弟又人微言轻,倘若你能身居庙堂,父亲便能多个商量的人,母亲也能踏实地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啊。” 启焱看着大哥半晌,笑了笑,边摇头边感叹,“大哥果然见多识广,这样一段信口开河的话都能被你讲得大义凛然。大哥要是身居庙堂,咱们何止能让父亲踏实母亲放心,贺氏一门的荣耀也定能世代延续千秋永驻哇。” “啪”地一声巨响!老侯爷再也忍耐不住,重重地拍上了桌案,震碎了茶盏。老侯爷气的胡子抖成火,手指着启焱,“想你成家总要快点立起来,你兄长是为了你好,你竟这样驴肝肺!” 贺启安劝解,“父亲您不要动怒。刚才是我话没说明白,六弟,兄为你筹谋是应当,我们兄弟俩不必分的这样清楚。” 老侯爷喝道,“还讲什么清楚,他偏是狼心狗肺,你休要同他费口舌!” 横眼怒视着幺儿,满心看他不起,“自小你便心高气傲,这也不用那也不管,凭你自己能闯出个什么名堂?勾栏瓦舍你去的紧,在女人堆里就能混出个王侯将相来?” 启焱方才被激起的火,在听了父亲一番话后反而平静下来。在外他是威风凛凛的贺家六爷,在府里,他永远是父亲心中最不成器的儿子。 他平静地道,“父亲眼中,儿不是赏花阅柳就是斗鸡走狗,不是要实差吗?儿心意已定,去西大营!” “西大营?!”老侯爷暴跳如雷。 “逆子!我贺家家风都被你败光了,你这般不求上进,好,我今日若不动家法,你是不知道为父的厉害!贺方,把鞭子拿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挨揍 老侯爷对子侄后辈教育严厉,却也不会动不动发火,他素日里积威甚重,话语不多鲜少震怒。独独对幺儿,父子俩一碰上不消旁人多言就爆起来。 见烈火已燃,贺启安在旁冷着脸不相劝。贺启焱不发一言,似已习惯一般,坦然迈步出了厅堂。走到院里站定了,一件件脱了上衣,最后赤着上身,在院里硬石板上直直地跪下去。 管家贺方端出贺老侯爷的皮鞭,不敢往侯爷跟前走,嗫喏着求着,“侯爷。”贺启焱也是他抱过的,看着长大,岂有不疼的道理。贺方太清楚老侯爷的脾气,几鞭子下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偏偏启焱从来不肯低头服软,这可真是要了老命啊。 “拿来!”老侯爷大喝一声,三两步过去从托盘中抓过鞭子,奔出厅堂。 世安苑下人们一见这种光景,纷纷避着走开,谁也不敢在院里做活。贺启焱跪得挺,面上无半分悔意,这副姿态更加重了老爷子的怒气。 老侯爷挥起手中的皮鞭,快如闪电般抽向贺启焱,顷刻间便要把所有的怒气撒到他身上。 “贺家祖训呢,哑了还是聋了?背!” 一鞭子抽到身上顿时皮开肉绽,侯爷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量! “存心居中,正直不偏,是为忠” 老侯爷暴喝道,“你对谁的忠!”举起来又是“噼啪”地一鞭子! 贺启焱拧紧了眉,“侍于亲长,尊老爱贤,是为孝” 老侯爷再喝,“你又对谁尽的孝!” “噼啪!” ...... 春末夏初的世安苑,应当虫鸣鸟叫好欢腾,但此刻整个院落只听得挥动的皮鞭甩起来的声音,清晰无比。仆人们屏气凝神各做各的差事,大气不敢出。 六爷同贺老爷子的战争从几岁上便开始了,六爷从来不长记性,年年花样翻新惹老爹,连带着老侯爷的怒意也跟着节节攀升。六爷若不知悔改,迟早被打死再不就得气死侯爷,世安苑的仆人如是说。 整整十鞭子,启焱未哼一声,硬是受着鞭笞,背完了贺家祖训。 贺母在后堂听着鞭声冲云霄,攥的手指发了白,疼得眼泪流出来。 世棠一进了院,瑶青就快走着迎出屋。世棠皱眉,瑶青是身边最沉得住气的,从未见她慌乱过。世棠第一反应是祖母出事了,可是今日才见了祖母,老人家状态很好。 世棠脚步未停。 “姑娘,”瑶青迎上来跟着世棠一同回屋,“六爷被侯爷抽鞭子了。” 世棠步子一顿,看向瑶青:“所为何事?” “世安苑的瑞儿刚才来说,大爷想给六爷谋份差事,激得六爷跟大爷顶起来。侯爷气六爷不争气,这才怒了。” 瑞儿是婆母的侍女。 世棠在椅子上坐下,芳云倒了一杯茶过来,递到世棠手中。碧衣紧张的问,“姑娘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去世安苑求求侯爷?” 世棠沉吟了片刻,贺启焱不让庶长兄给找差事是对的,至少她这个男人脑子还在,没被美色晃了眼。现在找上去却不是好时机,舆论根本不占贺启焱这一边。 “我们这位贺大爷是位顶厉害的人物,你六爷压根不是人家对手。名声臭了这些年,这会我若一头撞上去,连带着咱们院都会被整个贺府笑。” 贺启焱被抬回玉景轩的时候,世棠得着消息让芳云去铺被褥,自己则带着碧衣等在主屋门口。启焱趴在架板上,不用抬眼也知道世棠已迎出来。 抬架板的奴仆几人看着六奶奶要过来,脚步也就加紧往主屋方向来。 谁知架板上的六爷开了口,“去书房。” 世棠并未在意贺启焱来不来主屋,只是皱着眉看着他的后背,背上盖着的一层中衣已被血完全浸透,露出来的鞭痕更加触目惊心,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众人听六爷要去书房,大家伙不由得一愣。都知道贺许两家才办了婚事,小两口尚在新婚之中,为何六爷发话不去主屋却要去书房呢?没人料到六爷会这样吩咐,可也没人敢违拗更不敢多耽搁,大夫在一旁催促的紧,担架随即掉转了个方向,直奔书房而去。 众人抬着六爷拐了个弯,匆匆消失在了回廊拐角。 看着一行人等匆匆离开,碧衣不解,“姑娘,姑爷为何不回主屋?” 世棠转回身,淡淡地道,“我哪知道,我又不住他肚子里。” 晚饭后,世棠叫了御街上的少年到自己跟前来。 少年已经洗了澡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身型瘦削,却不显羸弱,整个人坚韧有力,气态不凡。 少年已被芳云带着教了些礼,此刻在世棠面前垂手而立。 世棠在榻上翻着书,头没抬,问道,“可有名字?” “阿吉。” 世棠想这个名字,听的少,也没继续问,只是点点头。 芳云在一旁收拾着桌案,同世棠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小子实在能吃,晚饭前便吃了五个饼子还就着一锅热汤面。”自己话说着,边用手背捂着嘴笑。 碧衣在一旁睁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毕竟生嫩,被人当面说能吃,阿吉觉得面上挂不住,脸红得似火烧。他在街上流浪多年,为了护口吃的没少跟人打架,今晚是他吃的第一顿饱饭。 世棠瞥了几个侍女一眼,笑声很快小了下来。 看向阿吉,笑着道,“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是该这个吃法。” 启焱被兆平几人从架板上小心地挪到书房的床榻上,大夫仔细清理了伤口,又撒上药粉,痛得六爷一阵呲牙咧嘴。 晚饭前,厨子来书房问六爷可有什么特别要吃的,六爷并未言语。只让兆平去主屋随便端出个两三样,蜜渍豆腐、红烧肉,连同一大碗糯米饭,六爷忍着后背的疼,趴在床上,一口一口全部下了肚,满口留香。 归宁之后的接下来一段时间,世棠便带着丫头小厮们归置嫁妆,在主屋里添置些她平日里常用的东西物件。 晚间榻上看书乏了,她便在碧衣芳云陪着下换衣除妆,每日如常时辰上床歇息。如此三日。 启焱被老侯爷抽了一顿鞭子,独自趴在书房被褥上,吃喝一个姿势,活像被压在两界山下的猴子。太阳东升西落,手中一本《战国策》来回被翻了多遍,月亮爬上来的第三日,启焱心里不是个滋味。 整整三日,老爹不问,老娘不来,明媒正娶的妻竟也不露面。两房妾室倒是跑的勤,一个哭天抹泪,一个抹泪哭天。 启焱打从心底里往外生出一股子长叹。 随后盯着半空中的月亮咬牙,等爷身上好利索了,非休了那小庶女不可。 玉景轩主屋里,碧衣守着茶炉引火煎水,此时炉火炽盛,壶嘴里冒出的白雾正缕缕升起。 世棠抱着集市上淘换来的话本子,手捏一颗案几上的梅煎往嘴里含,微酸的味道让她轻蹙了下眉头,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去捏第二颗。 芳云打着小扇,看姑娘吃完便递上了帕子。 六爷伤后便一直待在书房,没听姑娘提过一句。小两口刚过起了日子还未见多亲密,就已这般生分。若是老太太问起,她该如何回。芳云又递上帕子,有些着急道,“姑娘,三日了,我们还不去看看姑爷吗?” 世棠端起茶盏润了口,眼前浮现出贺启焱在架板上的情形。外人只道他的不是,内里实情谁个能全知,父子间动不动像点了火炮,若全然赖贺启焱一人也是没道理。 她擦干净指腹上的梅子末,从榻上起了身,轻轻地道,“自然是要去的,不然婆母怎么放心。” 婆母对自己还是好的。 书房门口杵着人高马大的兆平,周遭异常安静,连洒扫的下人都不见一个。 兆平先头得了令,除了大夫,没有六爷授意谁人也不能进书房。 世棠正往这个方向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俩丫头,一人一手提着个食盒。 兆平老远见着了,不觉眉头挤到了一处。 六爷不让人进书房是嫌小娘们呱噪才如此吩咐,是不是表示大娘子不在其中,可若是想见大娘子又为什么不直接住主屋? 看着眼前离他越来越近的大娘子,他又侧着头往书房里瞧了瞧,长了个大脑瓜子,怎么也想不出来怎么办。 兆平神色躲闪,世棠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贺启焱让他守在门口不让人随意进出呢。她不想为难他,来了也就算看过了。 世棠让碧衣把食盒拿给兆平。 启焱正望着窗外的树梢子愣神,听得门口传来声响,清楚地听见世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什么食盒。 碧衣两人将食盒递给了兆平,世棠刚要转身回去,里面六爷发了话,“提进来。” 食盒还没提稳当,兆平面上便是一顿,六爷怎得如此着急?不是才吃了早饭没多会。 他想起这几日主屋的饭食六爷吃的喷香,现在大娘子又送,估摸着六爷着急也是有的。 于是不好意思地冲大娘子笑了笑,欠了欠身,提着食盒赶紧进了书房。 启焱正等着,见进来的只是兆平一人,顿时黑了脸,盯着他道:“谁许你进来的?” 兆平一脸懵,怎地一副吃人的表情,老实巴交地回答,“不是爷刚才说让提进来的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养伤 启焱无法起身,这会很嫌自己行动不便,看着一脸木头桩子杵在门口的兆平,更加火冒三丈。 启焱转过头去寻找身边趁手的物件就要砸这木头,兆平不明所以,可也看出不对,一边“爷,爷”地求饶,一边找地方躲。哪知幅度太大牵扯到后背的伤,疼的六爷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屋子里求饶声嘶拉声异常热闹,世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听了有片刻。就知道是副驴脾气。 碧衣推开书房的门,微风吹动珠裙褶褶抚过门口的地柎,世棠迈步进了房。 书房里常年熏着四合香,此时也遮不住药中的麝香、冰片。一进的门来,浓烈地直往面上扑,世棠微微蹙起眉,光是闻着这味道便知伤得多重,非重伤无以用此量。 房内屏风案几盆景奇石,墙上字画样样精贵,件件上乘。她轻扫过一眼,最后视线落定在右手边的床榻之上,我们英雄神武的贺六爷正姿势标准地趴在那,世棠站定了,两人四目相对。 兆平一手拎着个食盒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世棠示意把食盒提到榻前的案几旁,这才又看向贺启焱道,“不见怎么动,倒是成日惦记着吃。” 启焱只当世棠已经回去,见她并未真的离开,此刻就站在跟前。想着伤后她也不来书房嘘个寒问个暖,趴在枕上瓮声瓮气地道,“你又不是日日在这,怎知爷不动?” 他的后背后腰都裹缠着白色细布,隐约可见新渗出了几处血迹。世棠见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不好好将养,还死鸭子嘴硬,抬眼道,“那你起来,动一个让我看看。” 启焱本想再呛上几句,想她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书房,这会不是置气的时候,便乖乖趴着,不再吭声。 兆平眼睁睁地从头瞧到尾,这下算是明白了,不可思议地朝六爷看直了眼。 六爷觉察到,狠狠地给瞪了回去。 下人们见六爷六奶奶这般,也都识趣,低着头掩上门出去。 世棠见人老实了,才往榻前走去。她绞了湿帕子净了手,坐在启焱一侧,转头去看他后背的伤。 侯爷这回定是气狠了,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收。细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世棠看着新渗出的血迹,仍清楚记得抬回院时布满后背的鞭痕。 古代没有消炎药品,她不清楚大夫是如何处理伤口。婆母没来不表示不关心,伤势到底如何,她回头总要一五一十说仔细的。 书房内清昼炉熏,密实的垂帘遮着满窗的晴日,她上身微微倾向他。 启焱鼻间萦绕的都是她的气息,不是花香也非粉香,就是觉得极好闻。成亲后两人虽是同榻而眠,也会有这般靠近的时候,可是此时不同。她现在一心看着他,满眼里都是他,双手触碰着他,六爷勾着唇角,觉得这顿鞭子怎样抽,都挺好。 氛围难得静谧,他便想问问她。 世安苑他里同大哥的争执,想必她已知晓。以往被父亲斥责要么被打要么跪祠堂,他从不觉得有什么,打完罚完仍旧是一条好汉。可是这次,启焱吃不准。 “为夫去军营,你觉得如何?” 世棠正小心检查他后背裹扎的细布,听他说去军营,不由地微微一怔。书中,贺启焱是富贵公子哥来着,热衷的是哪儿的姑娘美,哪儿的雅戏出了新玩法,为前程上一分心都算输。这会竟主动询问对他职业生涯的看法,世棠想不讶异都难。 祖母说成了亲两人便绑到了一起,这次鞭笞便是事实。玉景轩就他们夫妇两人,一方受了伤,另外一方不会毫发无损。 他既主动问,可见对前程上了心,这对两人都是利好的。 世棠想倘若他真有心问她,那她便也说几句。 启焱的事业发展,书中描写并不多,大约是在五城兵马司,反正同军营没多大关系。 “不是五城兵马司吗?”世棠问道。 启焱纳罕,“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启安同父亲说的就是让他去五城兵马司,可是这事没几人知道。 话一出口,世棠自觉不够谨慎,“听母亲说起过。” 大哥为了邀功总要先试探一番,母亲得知了回头说于她听倒也不足为奇。 启焱沉吟了片刻,才道,“母亲期盼安稳,骨肉不分。” “只是大哥多精明,料想五城兵马司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情办出来却极漂亮,既做了顺水人情,也借机把我圈住。希望我就此醉生梦死,收锣罢鼓吧。” 世棠不禁要重新审视贺启焱了,她一直认为嫁了一个纨绔子,没想到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能出息自然好,谁不想自己夫君英雄盖世骑着白龙马,噢不,踏着七彩祥云呢。 五城兵马司简单点说就是集公安、消防、城管于一体的衙门组织。这条路子不可谓不好,天子脚下机会多,安全系数也高,加之侯爷人脉广路子宽,高官厚禄须靠自己能力加持,但压力不大吃穿不愁却也是真的。 当然,如果不存在贺启安这个变数的话。 贺启安人脉资源已有压过侯爷之势,贺启焱很难不受影响,但是军营不同,贺启焱在五城兵马司若能发挥出三分,那他在军营得着机会便极可能到八分,当然哪条路都不是好走的,刀口舔血的营生更不好混。可是不是生门,总得闯一闯才知。 不一样,很不一样了。莫非是因着自己的缘故?世棠想了想又暗自摇头。 启焱见她没什么反应,就想看看她的表情,刚侧起身又疼地嘶啦了一声,却仍扎挣着问道,“你是不是也同....其他人一般,认为我是无路可奔。” 世棠手抚着他一侧肩膀,上了脾气,“又乱动!” 语气是厉的,手却是软的,待他重新趴好,世棠仔细看过了他的后背,才又说道,“只要你有心,想好了便去,好过为人做嫁。我为着什么要想你无路可奔?我既已嫁给你,即便是刀山火海你说要去,我也会陪你走上一走。” 启焱在侯爷跟前不得脸,托庶长兄的福,愈发衬得他恣意妄为不成个体统。这么些年,被打压责骂是家常便饭,何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内心被触动了几分,却没继续问,只是盯着前方不知何处,发下誓愿一般道,“我已思虑良久,此去西大营可行。前方非是刀山火海,我亦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之地。” 世棠想的是他俩好比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不和离,好赖都得共同担着。这几天短暂的相处,依着世棠对他的了解,他既已想好谁又能拦得住?何况五城兵马司和军营两者相较得失,贺启焱的想法未必不是好的选择,所以她才表示支持。 这会听他说的认真,可见误会她的意思了,若要再解释,又显得过于刻意。世棠凝视着他的后背,没再说下去。 她突然想起了带过来的食盒。这次拿来的是猪蹄膀,是寻了当归补血四方丢进锅中炖了两个时辰,才炖的软烂入味。此刻从食盒中端出来,香气溢满整个书房。 世棠恐汤汤水水脏了几榻,便端出来放到托盘上才搁于他面前。 六爷早闻着味了,心中石头落了地,只觉腹中空空,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忙碌,等人服侍着递到他手上。 世棠见他一副闲散富贵哥的做派,才在心里更新的一点好感,这会便又嫌弃上了。乜了他几眼,拿起湿帕子丢过去,启焱笑着擦净了手。 见他吃得欢,世棠视线又转至他的后背,鞭子虽然是打到他身上,可她脸上也无光。瞥了眼他置于榻上的几本书,忍不住说道,“大哥在父亲面前说给你找差事,那便让他找,你若不愿,到时候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就是了。何必硬碰硬,哪一次捞着好了?” “好嘛,这还没杀敌一人呢,先自个伤了八百了。” “你看战国策可是看了些啥?” 启焱嘴巴被猪蹄膀占住,回得却甚是利落,“以德服人。” 世棠直直看着他,这厮跟他装神弄鬼。明明知道为什么做不到?! 好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日子先就这么过过看吧。 接连几日,世安苑里空气阴沉地似要低出水。老两口说不上多恩爱,但是这些年风里雨里,妻操持府中琐事,生儿育女,待人接物,从未发生过后院不宁,妻不容妾的事。老侯爷一直敬重自己的妻。 启焱是她的心头肉,自小便疼爱非常,这次被打得五日里下不了床,妻虽未拦着可事后一直冷着自己。幺儿被打成那样,老侯爷心下难受,可是管教孩子也是应该。他好话赖话说了一筐,妻还是不能理解。 “他去哪里不好偏要去西大营?西北战事苟安到现在,那苏傅山最是个贪生怕死的主儿,城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去西大营?还不是一帮混吃等死的无赖混混,这逆子还说要去,打他还打错了不成?我打死他都不多!” 贺母猜不透幺儿心思,听自家官人那意思,西大营不是正经地方,别不是真如老头子所说,幺儿不上进到真去打发时间。她立刻又想到了二房,这次若不是贺启安撺掇什么实差,启焱也不会说要去什么西大营。 “你打,你打!要不是你一味偏袒老大,焱儿能心中不平?你抽了他十鞭子,好狠的心呐,你打啊,使劲打!把我们娘几个齐齐打死了,好给你那妾室腾地方!” 老侯爷说不过妻子,只瞪着牛眼用手指着她,忿忿地道,“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之后拂袖而去。 贺母擦了一把泪,对启焱到底放心不下,差人去玉景轩喊了世棠来,又问了一遍启焱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 婆媳两人知道担心无用,世棠抚慰着婆母又说了一会子话后便不再言语。 天气清明和暖,院里枝绿花开,假山逶迤,溪水灵动,整个院落鲜亮得宛如在画卷中。婆媳俩一同望着院子里的美景,期盼着人也同这四月里的风光一般,万象更新,生机勃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军营1 太阳甫一从东方升起,贺启焱带兆平出了贺府,两人沿着汴河策马往西。 西大营地处京畿以西,除守卫汴京治安以外,也备做西北战事派遣。起初是营的编制,后来队伍扩充至军级,老百姓叫着顺了口,“西大营”这个京畿西面的驻军称呼也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沿着汴河出了万胜门,越往西地界越见荒凉。山势增多,人烟稀少,已不见闹市繁华,车马奔驰的景象。再继续行个二十里后,西大营营门才出现在视野里。 两人在马声哕哕中停了下来。此时军营营门左右各驻守着两名带刀兵丁,面黑眼直,似四尊泥塑。 两人跃马而下,兆平往泥塑方向走过来。 “站住,干嘛的!”其中一尊泥塑见外人近前登时活了,朝着兆平高声喝道。 兆平躬身,上前一步拱手道,“我们是定远侯府的人,想拜见苏将军,烦请小将往里通禀一声。” 那泥塑抬高下巴,上下打量着兆平,眼睛不善地瞟了瞟不远处手握乌金马鞭负手而立的另一人,龙章凤姿从容而立,不知什么来头。 好一会,才懒洋洋地道了句,“等着!” 兵丁进了军营,片刻功夫便出来了,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径自站回到刚才的位置上,重新变回了泥塑模样。 看这样子得费些功夫了,启焱抬眼看了看四周。 西大营营地三面靠山,茂林松柏层峦叠嶂,他记得不错的话此山称作万寿山。景致定然是不错了,往东十里便是被盛赞为并包罗列又兼胜绝的皇家园林。 只是地方偏僻,只有零星猎户或樵夫带着狗儿顺着小路往山上走。 四月的日头说不上烈,但是时间久了一样等得人身上燥热。马儿甩着尾巴,啼嗒着马蹄在一旁啃着青草,鼻子里时不时地往外喷着气。兆平不耐,启焱脸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 太阳升至近正中时分,才见有人从军营中出来。 对方几步走出大营,朝贺启焱拱手客气地道,“大人,将军上午公务繁多,今日实抽不出功夫。请大人先回,待小的得将军令后再差人去府上回禀。” “什么玩意儿!” 眼见兆平要斥责,启焱眼中一闪。兆平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启焱朝来人拱了拱手,“多谢小将通传。” 兵丁转身回了军营,两人也翻身上了马。启焱神色如常,和兆平打马回贺府。 第二日天蒙蒙亮,启焱又原路去了西大营。门口泥塑没料到贺启焱今日仍过来,且比昨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态度不见丝毫差别。 录事参军刘克从校场上过时,远远看见了贺启焱带人等在大营门口。 两人并不陌生,说起来有过不少趣事。他在定远侯府担任幕僚的时候,那一年贺启焱八岁,当时见着了刘克非吵着要同他过过招,刘克觉得孩子不大口气不小,鼓励鼓励也无不可。 两人交手了一番,结果当然是启焱败下阵来,可他不卑不亢沉着应对的态度也给刘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得知启焱如今想进西大营,刘克自是十分地高兴。军中正是用人的时候,启焱能来是件好事。只是他身份比较特殊,刘克不知道苏傅山的意思,不敢擅自做主给他编排差事。于是他提议贺启焱先拜苏傅山。 前两日刘克休沐未宿在军营中,今日见此情形方知苏傅山并不愿意见贺启焱。 刘克略一沉吟后,回帐中整了整衣冠,这才出了大帐。 路上碰见了副指挥使左彭超。 刘克主动拱手道,“左指挥使早。” 左彭超一笑,拱手道,“刘参军,你也够早的啊。” 两人说着话一同往苏傅山大帐中来。 苏将军早上起早了些,刚吃罢早饭,正想在案几后再眯一会。听见门外通禀,说是副指挥使和刘参军在帐门外。 苏傅山只恼被吵了瞌睡,心道刚走了个贺启焱这会又来了俩,“让他们进来。” 两人前后脚进了帐中,苏傅山眼睛瞅也不瞅地道,“何事?” 刘克望望左彭超,他是副指挥使,理应他在前。左彭超稍稍努努嘴,意思是我不急。 刘克也便不再谦让,道,“秉将军,军粮按等级已下放到军仓,只是数量上按人头每人每月均减少一成。” 苏傅山抬头道,“竟少这么多?” 刘克回禀道,“朝廷文书上写,今年各地水患居多,粮食产量不如往年。只是这个数量确实少了不少。” 左彭超趁此说明来意,道是,“其他大营已相继出现兵丁闹事的情况,若处理不妥,我营恐会出现类似情形。” 苏傅山问道,“军饷有无变化?” 刘克道,“同往年一致。” “那就让兵丁拿钱买粮食嘛。” 刘克没想到苏傅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嘴上仍是说道,“以钱换粮,虽可行,只是如此一来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苏傅山笑了,此事自然不好处理,道,“刘参军你辛苦下,亲自督办,务必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 事已至此,刘克只好拱手,“末将得令。” 状若是想到了什么,刘克又道,“将军,门外定远侯府贺启焱已等了两日,可是要给他安排个去处?” 苏傅山不知道贺启焱一直等在营门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定远侯府,贺清岐么?苏傅山撵着自己的胡须,遥想多年前两人曾共事过一段时日,后来各自奔赴不同战场,交往日益淡下来。 更重要的缘故是两人对西北战事的不同态度,贺清岐指责他贪生怕死,苏傅山却不这样认为,北线战事也没多出彩,贺清岐没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一次朝堂之外贺清岐看苏傅山凤翅兜鍪全副盔甲,打趣道,“难为老伙计一直整装,可是西面战事又起,将军要为国出征呐?” 苏傅山很想说,老匹夫你行你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每每见面,互看不上,话不投机半句多。 左彭超看着苏傅山不置可否的态度,就道,“贺启焱嘛,听说此人拳脚棍棒十分了得,却也不知真假。” 刘克回道,“尚可,练过几年。” 苏傅山依旧眯着眼,仿若睁开眼睛是件很费神的事情。他仍在思量,他如今做到了都指挥使,早已萌生了退意,打算再一年就给朝廷递个折子,荣归故里颐享天年,这辈子就圆满了。 他要这能争善打的有何用? 左彭超又紧接着一句,“哦,贺启焱此人已有品级,怎么安排,得须细思量。” 刘克不动声色地看了左彭超一眼,不知他何故要帮自己,只能暂承了他的情,抬头看着苏傅山,斟酌着道,“不若让其填了三营指挥使的缺?”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到这儿,苏傅山才把眼睛睁开了些,他清楚刘克在贺清岐手下当过差。再说自己刚刚叫人接了个苦差使,这会便不能伤了下属的心。 他眼皮子略一撩,“季真既然这样说了,老夫没有不应的道理。不过,你我都清楚这贺家六郎顶着虚名,并未立过尺寸之功,带兵怕是将士们不服。” 刘克闻听此言,心下了然。料想无妨,军中每年根据兵丁情况考核多次,先进得来,以后等机会便是了。 便道,“末将明白。” 出了军中帐。刘克朝左彭超拱手,“多谢左指挥使。” 左彭超摆手,“谢我做甚!” 他看着远处跑操的兵丁,伸了个懒腰,往校场边走边道,“咱西大营啊就是太冷清了。”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 新皇甫一登基看似一言九鼎,实则盐务、边贸几大行当都把控在他人之手。朝堂士族终日湎于清谈,不服新皇管制。而锐意革新派根基尚浅,力量相对薄弱。 启焱就是在这个当口上,一脚踏进了西大营。 定远侯府,玉景轩。 世棠比往常早起来一刻,坐在铜镜前由着碧衣给自己梳妆。 她早起是为着陪婆母吃早饭,自从贺启焱去了军营,婆母没有一日不担忧。世棠为了令她宽心,一日三餐尽量陪在身边。有时做点甜口的小食,婆媳俩相伴着解个闷,这日子过得尚能快一些。 碧衣道,“还是我们姑娘有本事,姑爷这不乖乖地去军营了?” 芳云也道,“姑娘的美,遮也遮不住,姑娘的好,藏也藏也不了,姑爷放姑娘进心里,是迟早的事。” 世棠拣选着新做的珠花,听着这话却是没应。古时女子以夫为天,后院的安稳须靠着夫君的喜欢,可她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才不会看着贺启焱的脸色度日。倒是难为了丫头们为她着想。 再说去军营那也不是她的意思,贺启焱蠢得才不知道他大哥的狼子野心,靠自己才是正途,可这也就意味着,没有侯府为他保驾护航了。 古时兵丁是世袭的军户,平民只有犯罪为免除死罪才补入军籍,更有流民、罪犯充斥其中。纵然每个朝代情形不甚相同,但在冷兵器时代,军人一职仍然是件性价比极低的活计。 贺启焱在军中不会太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军营2 丫头们见世棠愣神,都不再出声。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己的功课终需自己去完成,自己的事还没个头绪呢。见时辰不早,她丢下手中的珠花到妆奁第一格里,发出“叮当”一声响。 站起身整了整罗绮便带着丫头们出了玉景轩。 除了玉景轩这边,贺府对贺启焱去军营一事同样放心不下的便是贺启安及妻姜氏了。 启焱伤好后去了西大营,消息传到叠翠园。 贺启安坐在园中花厅一边喝着茶一边跟旁边的小丫头调笑。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样的笑话,惹得蔻儿握着扇子低头附在他耳旁,笑得花枝乱颤,见姜氏进来才立起身子站好,继续给贺启安打扇。 姜氏盯了一眼那蔻儿,冲贺启安道,“你倒是坐的稳,还在这里有闲心喝茶!老六不听你安排,自己跑军营去了,这下好了可是开了窍?他要是当真蹿起来,对我们这一房可不是好事情。” 贺启安捻起茶杯盖,撇了撇浮在茶碗上头的浮沫,喝了一口放回到桌上,不急不徐地道,“妇人之见!你想那军营是什么地方?” 姜氏不解,偏着头看向他。 见妻疑惑,贺启安只得继续点给她,“你莫要着急上火的,去军营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嘛。老六娇生惯养心高气傲,军营可不是女人堆,人人都来哄着他,你想,废了他还需用咱们亲自动手吗?” 姜氏想了想才拿着帕子掩着嘴笑,不过很快收了笑容道,“这事如果真如你所说,倒是省了咱们功夫了。不过还有一事,妙彤同我讲,老六成亲后便不去她屋宿着,你说会不会是厌烦了她?” 贺启安不以为意地道,“想进贺家门,我们也如她意了,现下即便是烦了她,也需她自己想办法。” 这后院的女人手段能有几多,最怕个防不胜防。这话说着,姜氏也抬起头看了眼刚才同贺启安调笑的小丫头。 蔻儿被瞪得发了毛,快快低下头去。 贺启安对旁边发生的事置若罔闻,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从不放在心上。他复端起茶盏,目光穿过眼前的花厅投向院里的天井。 叠翠园可以说是相当别致的住处了,整个园子从格局到装饰,饶是花团锦绣也难描一二,可他介意的是比嫡子女的院子仍是差上一些。 他仕途不顺转而经商,这些年贺家产业在他手上眼见越做越大。可他不止在府里须得弯着腰,就算是出了门,路上遇到个芝麻绿豆官也得下轿行礼。他妈的,凭什么。 也想过费几个钱买个小官当当,可他作为贺家子孙却不能兄弟们一样有袭爵的资格。想他为贺家做出之多,满堂儿孙之中最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当是他贺启安才是。 只是他的身份,庶出! 贺启安眼神瞬间变得阴狠起来,只要摁住了那两个人,爵位才有可能是他的,他绝不能让任何人阻了他的路! 得了苏傅山首肯后,刘克带贺启焱进了营中。唯恐将军的态度令贺启焱心生怠意,正要出言相劝。 启焱道,“兄多虑也,愚弟不才,这刀棍尚摸了几时,更不慕那虚名。弟随兄差遣便是。” 刘克欣慰地点头,又问候了老侯爷几句后,把他正式编排进七都。 启焱随着小队,天亮出操,熄灯睡觉,吃住同一般兵丁并无不同。按照每日操练计划,日复一日。 这日正值当午,各营各都排成长龙轮流打饭。 贺启焱打好了饭正往回走,冷不丁撞上了三人,皆体态壮健满脸横肉,为首一人腮帮子鼓着,扬着脸喝道,“不长眼啊!” 启焱也不同其争执,晃了晃身子,从三人右侧绕了过去。 王标本是那无风起三尺的主儿,平日里横行乡野惯了的,只因放赌杀了人,死罪改为军户,这才混进了军营。见贺启焱并不接招,此时校场周围人多眼杂,再找茬并不合适,便没再纠缠。 三人大模大样往前,其余人见着了,都速速闪开,唯恐避之不及。找了个阴凉地,三人方才坐下来动筷。 想着刚才那撞的力道,王标道,“这新来的想必能打。” “不知道啥来头,听说是从定远侯府来。”胡三泰嚼着饭菜含糊地道。 “放屁!侯府来的怎不见人引着,都头也没知会你我兄弟。”王标冷哼。 “寻思那鸟汉作甚,大哥想办他直接下手量他能怎的?”牛成听了,直接道了句。 胡三泰觉得牛成过于武断,“不好!大哥我觉得不能冒失了,凭小弟的眼力,啊,就是我这双眼。” 王标斜睨着看他,“咋?还会开个花?” “啧,不是大哥莫要取笑,依小弟看此人,他就不是个泛泛之辈!” “怎么说?” “你看啊,此人皮相太好,刚才都瞧见了,那内里衣裳料子,滑溜得直反光,这他娘能是普通人家能穿的?” “叫我说,估摸着是个公子哥。” 牛成嘁了一声,“公子哥一人铺盖卷来大营?吃住还跟咱一起?嘿,胡三泰你别不是被张子英吓破了胆吧。” 胡三泰一听这话把碗筷撂地下,不屑地直撇嘴,“牛成你这话说得爷不爱听,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你不怕挨揍,你挨打还挨上瘾了啊!” 牛成眼珠子一蹬,脖子一梗,“娘的我就不信了,那小白脸还能比张子英厉害?” 王标冲他俩喝道,“都他娘闭嘴!公子哥岂不是更好,正好敛些孝敬!” 银子是好东西,说起来已有许久没摸过赌桌的边了。 思及此处,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碗筷,沉着脸,齐齐盯着远处的贺启焱。 下午军营校场上空,时不时传来欢呼声。 角力斗殴一向是步兵练习的重中之重,不依赖任何兵刃武器,全凭气力及身体的敏捷性将对方逐出圈外或摔至地,方为胜。 王标一连摔了几条汉子,气焰正盛。瞧见坐在角落里的贺启焱,冲他勾了勾手。 启焱见他举止嚣张,并未发作,笑笑摆摆手后又拱了拱手。 兆平在旁边低声道,“耀武扬威到咱头上来了,让小的上?” 贺启焱边冲着王标拱手,边扭头对身侧的兆平道,“你且消停吧,我看此人气力不弱。军营里没甚油水,懒得动,你也老实点。” 兆平呲着牙一脸讨好地笑,“过几天休沐,您让大娘子多炖点肉,上次小的还没吃够呢。” 启焱一脸的鄙夷,“看你这涎皮赖脸的样儿,那是做给爷吃的,你倒吃起来没个够?再抢我的,看爷怎么弄你。” 两人正说着话,以为王标换了目标,哪知一双元青高黝靴几步到了近前。 王标目光如狼,粗声示意贺启焱,“你!” 紧接着人群中起哄声此起彼伏,“新来的,叫你呢!”“叫你呢,麻利点!” 叫喊声,嘘声一时闹将起来。 一个个彪形汉子虎视眈眈,被人挑衅到了这种程度若还不起身,后续麻烦将是源源不断的。 启焱只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从人群中出来,朝场中央缓步走去。 王标前头走着,率先到了场子里,转回身,与启焱面对面。 军营中都是糙老爷们,练了一天这会大多打赤膊,王标也不例外。 启焱不管天多炎热,上身也着白色中衣,只是前襟处摊开来,微风习习,露着些许皮肤。 先前与王标相撞,启焱已知他角力不弱。他无意在这些人面前逞强好胜,让对方知难而退即可,故打定了主意,权当玩闹一场,点到为止便罢。 除了兵丁众人,几个都头们此刻也抱着双臂,站在外围处瞧热闹。 他们消息略灵通,可也难知全概。都道是贺侯爷六子进了军营,据说有两下子,可谁也未曾亲见,这次王标故伎重施,要找新人麻烦。大家正好一窥究竟。 王标打量启焱的时候,发现对方也在打量他,对方不经意地先留心他的脖颈处,让他隐隐觉察到威慑。 王标仗着气盛,以往没人在他跟前能走上几个回合,并没把贺启焱放在眼里。 他惯会以大欺小,此刻不等贺启焱拉好架门,便直扑上来! “嘭”一把攥住了贺启焱前襟,另一手紧接着抓上腰间带,跟着左腿就是往身前一别,带动膀子猛然发力想趁势摔他个脆的。 但形势并未如他所愿,启焱身形未动。 王标一怔,不仅对方动不得,他还觉得左膝弯被人压住了,怎么都使不出劲来。 兆平咂着根草盯着场上的王标,嘿嘿冷笑,心道真个不怕死的,上赶子来给我们爷当踏脚。 站在外围的都头们见这情形,几人脸上惧是一变,想那王标少说也有几百斤臂力,可是贺启焱不仅没被撼动分毫,出手竟比王标还要快。 几人目光微动,这一个照面王标就得趴下。 可是呢,贺启焱很快松了腿,王标反应也够快,膝弯上压的力量一见消失,马上弹回身子,重新站直。 王标脖颈以上陡然蹿红,似一头猛兽般怒目瞪视!手里若是刀,他才将将拔出一寸就被人连身带刃摁回了鞘! 他哪里受过这等挫败,血气瞬间上涌,嗷一嗓子又上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军营3 启焱知道了他的套路,只守不攻,只教王标怎么来的怎么回。 众人看热闹叫好声不断,尤其那平日里被王标欺负的更是兴奋异常,混在人群中吆喝声四起。 拿对方不得,几个回合下来王标满头大汗越战越急躁,当下脚步就有些凌乱,启焱不急不躁配合他的节奏。 忽然大营里响起号角声,启焱退后一步,面上并无半分讥笑,拱手而道,“好神力,承让承让!” 围观众人边议论着也都各自归了队,齐齐散了。 走出圈外,启焱低头见衣襟处被扯坏,不禁皱起了眉,身边就只这一件中衣。想起方才对方的撕拉硬扯,他道还是大意了。 牛成,胡三泰两人速速围上了王标,“大哥!”“大哥!” 王标阴沉着脸,今儿个脸丢大发了,从来都是他让人跪地求饶的份儿!看着大步走开的贺启焱,不禁心头火暴起,恶向胆边生。 夜里王标把刀拿出来磨了半刻,胡三泰偷瞄了一眼,王标头也没抬地道,“怕就别跟着。” 胡三泰了解王标,敌不过就来阴的,看这架势断然不会善了。 王牛两人前头出了屋,他见劝也无用,眼一闭咬着牙紧跟着出来。 夜半时分,打更的拎着钲刚刚摇过了三更,整个大营正睡得沉。 个把兵丁尿急憋醒,才下了床,见营房门口立着三条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揉了揉眼再仔细一打量,原是王标三人!气势汹汹地横在门前,刀光所往锋芒毕露,兵丁倚向床边先自惊得软了七分。 牛成一连翻了床榻好几人,未发现贺启焱,转过头凶那人,“那鸟人呢?” 兵丁不敢不回,指指身后左手边的位置,三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床铺是空的。 牛成立时瞪起俩眼珠子,提起他衣领恶狠狠地道,“爷问你人呢!”兵丁哪里知晓,只猜测着八成跟自己一样起来小解,又畏畏缩缩地指指外头。 牛成用刀指着那人吼道,“睡你的觉!敢漏半字,休道有命在!” 三人转身奔出舍外,出来几步远。 牛成问,“大哥,我们去寻他?” 王标找一石墩坐定,把刀插进土里,道,“上哪找?就在这里等!” 三人乘着月色,王标怒气未消脸泛蓝光,透露出一股子阴寒之气。牛成兀自活动着手腕。 胡三泰还在思量着白日里那人的身手,冷不丁被哪来的石子砸中了后脑壳,又尖又厉砸得生疼,他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跳起身,喊叫道,“谁?谁敢惹你家爷?” “狗改不了吃屎!”声音悠悠地从上方传来。 一听是张子英的声音,胡三气焰立马弱下来,嘴上犯嘀咕,"哪里都有你!” “白日里拿人家没奈何,夜里加几块碎料就成赵子龙了?”声音瞬间出现在三人身后。 王标把兄弟们拨开,提着刀横在前头。但见来人皓齿唇红,腰细膀阔,这定是那张子英了。 胡三泰也就在此人面前才会矬成王八。 牛成要动手,被王标伸手一拦。他狠狠地朝地上啐出一口,“张子英你别多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上次动手,王标并不在场,这次见了面一点不含糊,“惹急了老子连你一块剁!” 启焱拐过弯,迈着步子信步由远及近,见白日校场上那黑脸大汉出现在门口,心下便明白几分,招呼一声道,“好生热闹,是在等我?” 王标一见贺启焱早已忿红了眼,撇下张子英,亮了亮手中的刀,冲贺启焱喝道,“道是你厮怕了躲起来呢,来!跪过来磕头,爷便饶了你!” 启焱心道在我面前称爷,你倒是头一个。却未理会他,只隔着三人招呼身后站着的张子英道,“哎,这位兄台!且边上站上一站,待会别溅一身!” 张子英闻听此言,面上现出不乐意的神情,“你们一个叫我待一边,一个叫我边上站。我自走我的道,碍着你们么事了。不是说要剁了我吗,我这里等着。” 胡三泰这会都要悔死了,心中直呼阿弥陀佛神仙保佑,只求今晚能囫囵个地回去。 启焱一笑,“成吧。这个时辰了还屋顶房上的上下翻走,阁下这喜好多少与常人不同。” 张子英怪道,“你是没在顶上看那月亮,俗话说的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启焱摇头,“不对吧,不是正该喝酒好时候嘛。” “你确定眼前三位,是跟你喝酒?” 启焱上下打量了王标几人,摇着头道,“不好说,不然待会,换阁下一起屋顶喝酒赏月?” “我有酒。” “我有肉。” 两人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王标几人已然气疯。 牛成按捺不住兜头便朝启焱脸上轰出一拳,这一拳又快又狠,启焱道了句,“来的好!”右肩头一撤,左手摁住他的肩膀。 牛成只觉身体一侧似千斤压顶被逼迫着前倾,启焱起右腿,牛成眼见着自己脸直直地冲了上去,暴开个万朵桃花齐齐开。 眨眼功夫,鼻涕鲜血齐流,牛成扭头冲向王标要哭,“大哥!这人比张子英厉害!” 一个来回就让人生擒住,惊得王标后退一步。 子英斜倚在一旁,还在看热闹。哦?比我厉害? 启焱未追着人打,可也不撒手,拖着他拽来拽去。王标此时已怯了三分,仗着手中有把家伙,硬下心肠从左面直扑上来,举起刀劈过去。 启焱顺势拉住他的右手腕,出左手打向他的关节,王标手一软,刀便掉落到地上。 启焱攥住他胳膊,猛踢向他小腹,王标退无可退,硬受了这一脚,跪趴在地上咬着牙才没呻吟出声。 “刀握太靠前了,呆货!哪有这么砍人的!还不如我娘子拿的稳!” 料想这呆货素日里欺负人惯了的,启焱便骂上了,“不上阵显勇,净做些窝里横的行当,今日若不好好收拾你们这帮腌臜泼才,枉费将心思打到爷头上!” 听得身后声响动,启焱猛然转身,见刀劈下来,他踢起地上的落刀,半空中抓起,摁住了胡三,欲要将刀插向他心口窝。 三人中胡三泰武功最弱,跟着出来已是悔不当初,此刻只剩大骇地尖叫,“好汉爷,饶命饶命!” 转眼间三人已呈横躺卧倒,王标干瞪着两眼莫可奈何。 启焱兴趣索然,手中刀一丢,刀尖稳稳插入土中一寸有余。胡三泰赶紧爬起身去搀扶王标他俩,三人跌跌撞撞地要走。 张子英于三人背后吆喝了句,“喂,我还等着你剁啊。” 三人无一人接话,只顾前走了。他这才回过头来,冲贺启焱拱手道,“张子英。” 启焱笑着回敬一声,“贺启焱。” 张子英以手指天,问道,“上去喝酒?” “一等。” 启焱进屋后又出来,再要上那房顶时,手里多出来两斤牛肉。 两人于房顶上拎上酒摊开了牛肉,来西大营半月,启焱鲜少安静地坐着待上一会。 明知是初次见面,却没来由的亲切。张子英好奇贺启焱的同时,贺启焱同样打量着对方。 子英也是敞亮人,主动说出自己过往。 原是张子英从小父亲开蒙,也曾受过名师教诲,不仅诗词歌赋有所造诣,刀枪棍棒耍起来也不在话下。只是父母去了之后,时运不济,家里那点产业落入他人之手。索性一个人学做浮萍,无所拘束,倒也洒脱肆意。 张子英给贺启焱倒满了酒。 启焱同子英碰了碗,仰头一饮而尽,谁没点过去,谁还不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向前,他不想在人面前提侯府。 子英见他不说,也不好多问,他一早便注意到了贺启焱,更是对今日校场上的身手喝了满声彩。 聊起拳脚,师从所学,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时间两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整个军营笼着星光,满目清凉。启焱望着沉沉夜色以东。 这会那小豹子该睡下了吧,睡前总是给他个后背,只有在睡沉了才会靠向他。 过两天便回府了。想及此处,启焱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张子英好奇启焱为何来军中。 启焱想了想,也没瞒他,“穷。” 张子英看着他,不甚相信地道,“别说笑了,你这身武艺打把势卖艺都能挣不少,何必来军营吃这个苦?”话说着举起酒碗便往嘴里倒。 贺府六子当街卖艺,对于那个场景启焱暗自一笑,兴许有一日也会去呢,他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家娘子说了,要以德服人。” 张子英被嘴里的酒猛然呛出几口,还以德服人?刚才那股子阴鸷的劲,忘了是谁了是吧。 随即也略明白了些,时局不稳疆场将是最好的选择。有的人生来就该站在雪闪雕旗雷鼓喧天的战场之上的。 “今夜听你说嫂嫂夫人多次,可见兄嫂感情甚笃,着实令人羡慕。” 启焱抬头望着渺渺夜色,夜幕上星辰闪闪像极了她的眉眼,似笑似嗔,鲜活明媚。 世棠,吾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后院1 陪婆母吃罢早饭,世棠带着几个侍女离开世安苑,穿过浣池旁的回廊,出了月洞门往玉景轩的方向款步而去。 正值春末夏初时节,贺府处处桃红柳绿,鸟跃枝头,碧衣芳云忍不住央求姑娘往晚塘池去喂鱼。 丫头们兴高采烈,世棠也由着她们。 刚刚婆母饭桌上提及韩尚书嫡孙下月初五置办满月酒,这弄璋之喜不能空着手,婆母同两房媳妇讲,她出大头,两人愿意呢就出个小份,不出也无妨。刚才二嫂章氏已应了声,世棠更不会推辞。 韩尚书与老侯爷相识多年,他的嫡子时任大理寺直,这些人情往来必然要续下去。娶妻嫁女,哪家与哪家是姻亲,谁和谁在朝堂上不对付,关系盘根错节,世棠须得从头开始熟悉,仔细应付。 丫头们随着鱼群拐着去了回廊的另一头,世棠坐在廊椅前看着一尾尾的鱼游来游去,盘算着该随些什么礼才好。 墙的另一侧,一个很娇嫩的声音道,“姐姐,这便是我给你说的那件红绫袄子儿外加绿绸裙了。” “呀,恁地好颜色,很值得二两银子呢。”又一更娇嫩的声音感叹了句。 “姐姐穿了才是真好看,我瞧着那阮小娘的风姿啊都比不得姐姐。” “哎呀,轻声些,主子们哪是我们做下人可随意谈论的。” “有何说不得的,那六奶奶又如何,小庶女原在母家就不得宠爱,来了我们贺府倒排场起来,还不是扯老夫人的旗,狐假虎威。” “妹妹休要再提,小心被旁人听了去。” “好好,我不说,姐姐快拿回去试试。待六爷回来见了呀,一准喜欢!” “臭丫头,再敢胡说,看我不揪你的皮。” 说着是生气的话,欢喜的语态却流露的彻底。两人说笑着走开,轻声细语的对话随着四月里的风吹到了墙的另一边。 世棠在复廊里坐着,听的真而又真切而又切。 芳云和碧衣说笑着回来。 芳云在前,好巧不巧地听到了后几句,尤其是那句“六爷见了一准喜欢”,脸上笑容登时僵到一边。 碧衣晚了几步不曾有觉察,仍笑着对世棠道,“姑娘你没见那边几尾红黄鲤鱼,痴肥得都要游不动了。” 芳云反应过来,势要揪住那俩丫头。紧走两步到一丈远处的漏窗前,扒着窗往墙那边瞧,哪还有什么人在,先前说话的两人早像鱼一样散了。 远远瞧着那背影,像是院里的翠屏和巧枝。 “贱蹄子!”芳云忿忿地叫骂着,转回身。怕世棠生气,觑着她的脸色道,“姑娘,兴许说的是别的呢。” 世棠瞥了一眼芳云,这个有什么好遮掩的。又问碧衣,“还要不要喂鱼了?” 碧衣只是来得晚却不傻,芳云的举止和言语,大概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收了笑连忙摆手。 世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两个丫头随着跟在身侧。 世棠不急也不气反倒叫人更忧心,芳云小心地道,“姑娘还得查查下头是哪些个贱皮子憋着这个心?” 见芳云仍然纠结于此,世棠偏过头问,“然后呢?” 姑娘语气平静步履沉稳,碧衣却要急了,“那些不安分的都要尽快打发了,留在玉景轩早晚是祸害!” 知道丫头们也是好心,世棠只得道,“打发了一个还会蹦出来俩,难不成全都打发了不成?” 芳云道,“姑娘好性儿下人们可不这样想,进了贺府数日,除了咱们自己带进来的人,院里有几个是那安分守己的。姑娘若再不管管,下人就只知那阮妙彤了。” 世棠看着两人情绪激愤,淡淡地道,“不就是闲言几句么,哪里就如此严重了。贺启焱的秉性是方才得知的吗?” 芳云和碧衣被问了个哑口无言,贺启焱是个花花太岁,在许府时便已是知道的。可她俩担心的是,玉景轩已有两位小娘,下面的丫头们若再如过江卿般暗含着上位的心,姑娘在院里可怎么过活? 本以为书房一幕两人相处已渐好,可眼下瞧着不过是千里之行,才将将踏出了第一步。未来这日子如何,还真是难说的很。 世棠看着俩丫头的神色,不难猜这又是脑补了她不少苦情戏。唉,世棠心道我是不是也该配合着演一演,不然显得我多少不正常。 “好了,两位姐姐,我自有道理,瞧你俩这小脸皱地。”世棠笑出来,“婆母昨日让送过来的卫州白桃,回去浸在冰里。这个时节吃最好了。” 接连几日玉景轩主屋内透不进一丝风,闷热地叫人难受,老天好似在憋着一场大雨,不到下来那一刻也只有硬熬着。 世棠叫下人们在院里置了茶具泥炉,挥着手叫阿吉在后院葡萄藤旁挂上了一副秋千架。 香烟袅袅,微风轻拂。世棠神态严谨地拿起茶筅,先轻轻触底调膏后再一遍遍击拂茶花,逐次添加山泉水并变换着打拂的速度,待水添至将满之时,慢慢抬高手腕,茶筅上浮,茶汤回落,直至碗中呈现出宛若云山雾宇祥云迷凤的幻象。 终于还是成了。 侧着头看了一会子后,她嘟了嘟嘴,把茶筅轻轻搁置一旁。 古时贵族名媛从小浸染在琴棋书画当中,嫁作人妇后的交际也出不了这个圈圈,时常比个才情,交流个心得啥的。 世棠再不喜,也得入书随俗。刚穿来那会,为防穿帮,她特地将自己同书中女主做过比对。 马术方面她自认很ok,投壶跟夜市上的套大鹅本质相差无几,女红嘛因不是现场拿起针线,可假他人之手,笔墨丹青能让他人代劳的时候她便也能藏拙。 可唯独做茶,祖母是专门延请过名师亲自示范过的,且做茶一事须亲自上阵。这关乎祖母的脸面,是以世棠痛下苦功必不叫这上面露出马脚。 等撤去了茶具一应物件,院里小炉重又醅煎上滚烫的沸水,世棠着碧衣煮了一壶陈皮。差人去前院请管家来玉景轩。 管家贺方是婆母的人,身份地位自是相较旁的仆人高出许多,算着他稍得空的时候,世棠才让人去请。 “辛苦贺管家操劳院里诸琐事,还未同你好好说说话。”世棠未语先笑示意碧衣给贺方搬了个矮墩,并亲自给倒了一盏陈皮水,夹进一块糖霜。 贺府规矩大,饶是小庶女如今也是如今的六奶奶,贺方起身虚应着不受,欠身道,“六奶奶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世棠让他坐下说话,又递过去茶盏。 沸水烫口,等着他吹了半天润过了喉咙后,世棠方才出声道,“我想开家酒楼,贺管家在御街能否找得到地方?” 这样问是有根据的,古代豪门管家因着管理府中诸事,随主子接触各类达官显贵,宴请往来,打点上上下下。虽说是仆人身份但其能力资源放在当今相较五百强经理人也不遑多让,在御街找块地想必不是难事。 贺方听了并不觉得讶异。面前的六奶奶不过小门小户出身,嫁到贺家家大业大,生出眼馋肚饱的心思也是有的。想了想,便笑着回道,“人人都道御街生钱,可要想在御街上扎脚,那得有通天的本事。” 噢,还得要通天的本事,这便是认为她是妄想了。 世棠捂嘴一笑,“贺管家这样讲,倒是叫我连想也不能够了。” 本以为能借“定远侯府”用上一用,没想到在寸土寸金的御街,她用不得。 到底是她这个小庶女人微言轻了。 管家轻轻地点头,陪着笑。 世棠看着他恭顺无比的样子,拎起手边的青釉暗刻花汤瓶给他杯盏里斟上少许,温和地道,“不妨事,银子先备起来。” 晚间贵妃榻前,碧衣切着块的白桃放在榻前的小盘里。 世棠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又觉得甜得太过,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刚一过喉咙,不觉眉头微微隆起。 她看着盏中的水。碧衣问,“姑娘怎么了?” 世棠道,“水不对。” 才将将提了新的水,怪道怎么会不对。碧衣和芳云走过来,各自疑惑着尝了口,对视一眼,碧衣叫道,“跟我们素日喝的一个样。” 主子们饮食取自山泉水,下人们用的则是后院的井水。 世棠问道,“今日谁办的差?” 芳云脑袋一紧,回道,“姑娘,是巧枝!那墙后说话的小贱人也有她。” 世棠在名册上见到过这个名字,记得连巧枝是家生子。 怪不得会生出魅惑的心思,以往是有家生子被赐做主君的通房的,倘若生下一儿半女,原本的奴仆身份便可跨越到主一院的妾室,脱去贱籍。 贺启焱这些年花名在外,迫于贺母的压力才娶了她。 两人薄情寡淡至此,难免有人蠢蠢欲动。 背后妄议也便罢了,嘴长人身上,堵得了一张堵不住天下。要想爬主子的床,也没关系,单看你本事。 但在玉景轩干活不用心,这就是明面上欺她无知了。 世棠道,“叫过来问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后院2 去了不多久,门帘被掀开,巧枝袅袅婷婷地走至近前。 以往大娘子房里的丫头待她还算和善,这会却是神情严峻,芳云的一双眼更是牢牢盯死在她身上,巧枝陡地一惊。 巧枝行礼道,“大娘子。” 她低着头,小声地道,“大娘子叫奴婢来,可有什么活计安排?” 世棠继续吃桃子。碧衣问道,“巧枝,今日里可有哪些活未做完?” 巧枝低着头,道,“今日活计都做好了。” 碧衣一脸正色,又问道,“再问你一次,可还有哪些未做的?” 案几上香炉旁还摆放着汤瓶,巧枝仍是摇了头,“都做好了,碧衣姐姐。” 这个声音,就是那个要揪人皮的声音了,若掐出水的轻柔。 世棠起了好奇心,咬着小叉子,道,“抬起头来。” 巧枝不明所以,依言慢慢地抬起头。 确是一张俏丽的粉脸,只是眉眼间略显局促。这比阮妙彤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啊。 巧枝是二等丫头,平常够不着到主君主母身旁伺候。此刻离着世棠不过数尺之距,被盯得背脊升起一阵凉意,眼睛偷瞄了几眼赶紧低下头,开始打突突。 世棠坐在榻上,一腿打横一腿屈膝支着手臂。她咬着叉,眼睛煌煌如日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似端庄淑女,却似要杀鸡宰牛。 还以为多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世棠失望地斜躺回榻上,继续吃她的桃。 芳云对巧枝道,“既然今日里你做的好,大娘子便赏你一壶陈皮水。”一听到水,巧枝连忙推拒,“不不!” 阿吉打了门帘从屋外提进来一桶,径直到她身边,拍拍身边的木桶,冲她咧嘴,“别急,这儿还有呢。” 果然!她用后院井水代替山泉,以为小门户庶女吃不出来。她瞬间慌了神。 阿吉冷笑着道,“还不快喝?什么时候喝完什么时候出这个门。” 巧枝转身向世棠跪去,口中一连几个“大娘子”。 世棠懒懒地道,“听说你还想做六爷的枕边人?” 巧枝心里又是一抖,以头抢地,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世棠见她这般吓破了胆的模样,笑着道,“怕什么?喝完我替你问,只要你六爷应了,我抬你做妾!”反正也不是她养。 巧枝面如土色,六爷要是好唬弄她早就不是丫头身份了。这下她怎有脸面留在玉景轩,不老实当差又是肖想着主君的,这一道道问下来,巧枝早已慌得六神无主,这不是叫她去死吗。 口中求着大娘子,又叫着芳云姐姐,被阿吉摁着喂了半桶水,呛呛着吐出来。巧枝的母亲张嬷嬷跪在外面跟着求,世棠吐出桃核,拿帕子细细擦着手指。 芳云喝道,“快点喝,大娘子赏你的!” 巧枝趴在世棠脚边,哭着求道,“大娘子奴婢再也不敢了。” 后院情况如何,世棠不是不知,这根本无需细想,哪个后院干净?可她讨厌一群女人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去宅斗打擂台这些乱七八糟。可她发现想清修无为还得先创造出适合修行的环境。 成亲当夜,贺启焱才进来多一会,梨香院便来要人,贺启安在贺府那么得脸,她就不信自己院趋炎附势的会少得了。 古代后院,夫君不撑腰,你顶着公主的名头也不会叫人服,何况她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庶女。这就是古时候妇女同志的地位,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可许世棠才不管这一套,如何管理下属她自有一套心得体会。与其费尽心力一个个逮,不如做那海纳百川,能成自己人当然好,成不了也无妨,只要别叫她知道。 竹心院。 阮妙彤自被抬进贺府,小日子一向过得不错。吃喝用度比在娘家好了不知多少,而且憋闷的时候还有地方发泄。 她最近不爽利得很,晌午饭不吃,跑去竹心院骂了隋兰芝半天,泄过了心头火,才大摇大摆地扶着小卉的手走了。 隋兰芝的丫头金坠指甲扣进了肉里,眼里恨得要死,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气,真是呕死了,“仗着肚子里头有货就横行霸道,每次窝了火总想着来咱院里撒气,她做什么这样作践咱们?” 隋兰芝整了整头上的发饰,方才被人揪着,钗发早已移了位。 阮妙彤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她不敢还手,甚至挡一下都不能,阮妙彤怀着身孕,要是有个好歹赖到自己头上,那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怀着身孕这一条就已经顶大的了。” “小娘——,”金坠不依道,“您和阮小娘都是六爷的小娘,您到底怕她什么?” 隋兰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不是笑他人,而是是笑自己。有她这样的小娘吗? 后院的女人都指望着男人的宠爱过活,六爷对她的情意呢,来找她的日子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当初进门,她也是抱了很大的希望以终于寻到了靠山,可是事实跟她所想全然不同。 下人们惯会看眉眼高低,竹心院里一年四季冷得跟冰窖似的。她在侯府的日子就像厨房送来的吃食,她是飘在那清汤寡水上的几片菜叶子,彷徨、无助,就差失魂落魄了。 “唉,多让让她便是了,日子还得过的。”隋兰芝苦笑着望着金坠,倒是可惜了这丫头。 金坠从水云阁一直伺候着自己进了侯府,她不受宠,丫头也得上上下下赔着笑脸。 “苦了你了,金坠。” 金坠一时有些难过,她扶着隋兰芝,一边给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道,“小娘说这些折煞奴婢了,”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是奴婢说错话了。” 不得主君的喜爱,也没有高朋固戚做靠山,侯府的日子苦得望不着头,小娘自己万般无奈郁结于心,却还顾及着她做丫头的感受。 一开始她存着私心的,在哪儿都是伺候人,既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谁又愿意待在水云阁给一众爷们跳一辈子。 也是满怀希望的,小娘温柔可人身型极美,她本以为在侯府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可不知为何,六爷总是想不起,看不见,怕是美的人太多,或是六爷眼光挑剔,毕竟诺大的院无数的女人,谁都希望得到主君的怜爱。 可是进门一年来并没瞧着六爷沉迷在哪个女人身上,不是都说六爷浪荡好女色吗? 金坠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岔开想别的,数新鲜事似的对隋小娘道,“倒是大娘子真个不一样,六爷本就不中意她,她进了门后非但不讨六爷的喜,还对六爷不理不睬!” 隋兰芝听人说起过这些,她不信也不敢置喙。 两人往房门口走,金坠继续道,“可怪就怪在,之前阮小娘那儿,六爷不说天天去吧,但是好歹见月是要留宿几次的。大娘子进门后,六爷就再也没有留宿过了。” “听说这位大娘子脾气不怎么好,前日巧枝当差失职,竟被院里的丫头小厮摁着灌了一桶冷井水,现在人还躺在床上呢。哎,这个大娘子啊,当真不一般。” 隋兰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如果真如金坠所说,那可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了。这大娘子潇洒恣意的做派让她心生出十分的羡慕,她不禁低声浅笑道,“我倒觉得大娘子甚好,做了一般女子不敢做之事。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大娘子来贺府后,咱们的吃食都好多了?” 金坠用力点点头,对这话很是认同,随后又恍然大悟地想明白了什么,“阮小娘今日来闹会不会也因着那院起了许多变化啊?” 隋兰芝轻轻摇摇头,不愿往深处想。不论是大娘子还是阮妙彤,都不是她能招惹的。阮妙彤有六爷的喜爱,大娘子有老夫人保驾护航,她大不过大娘子,美又美不过阮妙彤,她,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说起来,大娘子进了门,她还未正式去拜过呢,可是大娘子不召她去,她其实不敢的。 晚塘池。世棠带着丫头们在兴致勃勃地喂鱼。 阮妙彤从竹心院出来后,好巧不巧也去了晚塘池,正看见大娘子一行人等。她方才泻了一顿火,神清气爽了不少。劲头犹在,想了想,径直往池子中心的凉亭走去。 她的人传来消息,小庶女同六爷两人一直是针尖对麦芒。她心思一转,不介意再添点堵。 她的人不多,身边就带了一个丫头小卉,却动静不小,环佩叮当,老远走来就跟便利店安装了“欢迎光临”音效提示器似的。 待近了身,挺着不大的肚子欠欠身,“大娘子万福。”声音婉转清脆,带着三分的敷衍,五分的娇横。 芳云几人一见阮小娘如此做态,恨不得抄起棍子左右开弓将其打回原型。见了许家几位小娘演了若干年,没想到姑娘嫁进了贺家,换了台子换了戏子,还得接着看! 俩丫头跟着自家姑娘久了,面上自不会让人挑出错,略一行了礼。 新人茶那日便见她在贺六怀里,嘤嘤嘤地半天哭不出个二来。到今日方才算说了一句完整话,世棠回头,笑了笑,“妹妹也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竹马 那阮妙彤风髻露鬓,眉眼含情,上身桃红牡丹织锦褙子,下着香妃色绣缠枝芙蓉裙,举手投足间含羞带却,真个是柳腰春风过,百鸟随香走。 这庶长子的手笔果然够嚎! 世棠在心里赞一句,莫说这副身段样貌贺启焱见了会心动,饶是她这个女人也一时挪不开眼去。 “六爷让多见见日头。”说着拿起绢儿的手又抚上了肚子。 世棠道,“是为了治面斑么?” 阮妙彤闻听此言,不解地问,“什么,什么面斑?” 世棠认真盯着她的脸道,“书中有云,肝肾阴血亏虚,水不制火,血弱不能外荣于肌肤,易结面斑。我见你面尘脱色,为肝木失荣,你是该多晒晒太阳。” 阮妙彤不听还好,一听当即变了色,她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张脸,哪里有斑了,她为何瞧不出来。 小卉仔细地看了又看,没见有啊,于是冲阮妙彤摇了摇头。 阮妙彤想她一天八百遍地照镜子,有面斑怎会瞧不见,可见这小庶女是在筐她。 她稳稳心神,又不胜娇羞地道,“多谢大娘子挂怀,实在是六爷太过疼爱,不成想便有了。即便是叫奴变丑,为了爷的子嗣,奴也心甘情愿。” 世棠笑了,丢了一小把鱼食逗了逗围过来的红黄锦鲤。 拍掉手里的沫子,转过头对阮妙彤道,“情深至此真是感天动地,六爷子嗣全靠你了!生完这个务必请继续,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连续生个七八十来年。六爷喜欢美人,记得还要保持身材哦,别学家里老母猪生得太多肥到了几百斤,那样六爷可是不会喜欢你哦。你得又美又能生,方才彰显你对六爷的情深似海呢。” 碧衣芳云不等听完双双忍不住笑出声来。 阮妙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要破口大骂了,被小卉拽了拽衣衫,才堪堪忍下了这口气。 小庶女是嫉妒吧,时至今日六爷还未同她圆房。可见只是碍于贺母的缘故才一直歇在主屋。她只要早早生下庶长子,量这小庶女也不敢拿她怎样? “大娘子还是顾好自己吧,奴乏了先回了。” 说着往另一条路去了。 世棠见她扭得好一个水蛇腰,不禁笑骂了一句,二货!能生算个鸟。 饶是她再对古代不熟悉也知晓,妾生了孩子会被抱到主母屋里养,主母愿意呢便施舍点恩惠叫你偶尔看看孩子,主母要是不愿意呢,那便一辈子待在自己院里头,永远见不着。 说白了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这有什么好得瑟的。哦,男人的爱吗,孩子留下,其余打包,好走不送。 阮妙彤走后,世棠认为这一茬也就告一段落了。可丫头们不。 “狐媚妖精!”芳云道,“姑娘,不收拾她吗?” 世棠:...... 碧衣道,“等她生下庶长子就更不好打发了,姑娘可要提前盘算。” 世棠:...... 丫头是好丫头,一心向着她,就是剧本写的比她还勤。 先是扫地丫头,接着是小妾,明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总之她要左手叉右手刀,盯着这帮女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誓要干掉所有敢争上位的魑魅魍魉? 她到底是有多闲...... “你们见哪个老板对优秀员工非打即骂来着?” 碧衣道,“啊?” 芳云碧衣面面相觑,两人皆迷惑,“姑娘,奴婢不明白。” “摘半篮子荷花搁回屋,备车去御街。”世棠笑着道,“去吃好吃的,听懂了?” 说到出门耍,大家可就没再啰嗦了。 女人对逛街有种天生的痴迷,各种新鲜玩意儿琳琅满目,挂着彩招花帘的瓦子勾栏里,戏剧、杂技、武术各有千秋。若不是碍于身份,世棠真想混迹人群中去一探究竟。 她喜欢这种市井喧闹,卖大力丸的老头,神神叨叨的半瞎,听听霸王别姬,猜猜趣闻八卦。唯有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才让她觉得,她是真真实实地活着,活在此时此地。 “五妹妹。” 一个圆润柔和的声音响起,带着道不明的缱绻缠绵,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马车中及随侍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世棠自然听到了,声音挺好听的。她不以为然,以为是街上谁人在说话。 贺大率先反应过来,他不止一次到过申国公府,对来人自然不陌生。申国公府的世子爷严贞吉来打招呼,他只得拽紧了手中缰绳,眼神看向一旁的侍女碧衣。 碧衣与芳云对视了一眼,踌躇着往车里问了声,“姑娘,严世子刚好在路边遇上了,可是要停下来?” “严世子?”听着熟悉,一时想不起,世棠道,“谁?”哪个严世子?? 啊,严贞吉!女主的初恋,她瞬间知道了。 真是十分的不好意思,她初来乍到,人脉网络还生分得很,连女主的初恋都没认出来。 书中严贞吉丰神俊逸,家世显赫,是无与伦比的人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那如玉的公子还在坚定地向书中女主表白,“贞吉誓言铮铮,唯愿与五妹妹,年年岁岁不相负,朝朝暮暮共白头。” 唉,造孽啊。莫说女主已拒了他,即便她想替女主挽回,也不能够了。 严贞吉知道两人皆是守礼之人,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面面相谈。可看见马车和她的侍女,他还是没忍住。 车帘一直没掀起,车里的她无半点声音。她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她一定是听见了。可是能怎样呢,几步之遥就已是隔开山水千重了。 两个丫头不忍见他颓败至此,人来人往更不便叙话,便朝严贞吉行了礼,催着贺大继续赶起马车。 马车拐上了州桥南北街,碧衣小声道,“虽说国公夫人不好相与,严世子对咱姑娘倒是真心一片,怪可怜的。” “什么真心?”芳云往四下里看了看,刻意压低了嗓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哼,倒是样样好,就是心软这一个毛病,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也不能这样说,出身在那样的世家,哪能处处由着心意。” “越说越没道理了,你到底站哪一头?忘了咱姑娘早先多伤心了!” “我没忘,更不是为世子开脱,只是觉得这样说人不公平。” “公平?要不要笑死人,谁跟国公府讲公平!”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才发现马车里的正主未言语半句。 怪碧衣挑起了话头,芳云瞪了她一眼,贴着门帘唤了声,“姑娘?” 世棠听两个丫头旁若无人地battle了好一会,此刻才给她出场的机会。 “回府吧,姐姐,听饿了都。”不是不无聊的。 俩丫头自知失言,立即噤了声。 世棠当然并非全无收获,这不又突破了一些知识盲区。女主对这初恋很是上过心,不然何来伤心一说。 那这初恋长什么样儿,看一眼不会浸猪笼吧...... 在街心拐角处,世棠压不住好奇,趁着风吹起帷幔一隅,朝来的路上回望了一眼。 虽相隔有些距离,但人群中一袭天青色长袍,峨冠束发,面似冠玉,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严贞吉本人。 翩翩佳公子,逸气凌青云,说的就是这般摸样吧。世棠张了张嘴巴,半天没合上。 顶级的家世样貌匹配顶级的深情款款,饶是哪位女子都要动容,公子公子不要问,问就是ido! 外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温润暗哑的声音似长了翅膀穿透进车壁钻入她耳朵里,“五妹妹一切安好,便好。” 唉,可惜了了。世棠都有些羡慕女主了。 想起自家爷们,出身也算高贵,可怎敌一身皮糙肉厚,被抽得血淋淋地还趴在榻上冲她傻乐。 世棠不禁打了个冷颤。 转脸又是一叹,都说穿越不是开金手指就是嫁金龟婿,她倒好,没有金龟婿也便罢了,那金手指呢?穿来都俩月了,翻来覆去十根手指头,会的自是会,不会的仍然不会。 都是穿越,作何命运要区别对待? 罢了。 今日辛劳无人替,还有明日复明日。世棠盯着自己的手指,捻了捻,没有,那便自己开。 “姑娘,阿吉来了,说有事要回。”碧衣隔着车帘道。 世棠叫人进来,也该有消息了。 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姐!”阿吉的身影闪身而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盘算 “你来。”世棠招呼他进来。 不知从何时起,阿吉称世棠为“姐”。芳云提过几次,非主非仆的,这般称呼不合适,说了多次,无奈这小子天生反骨,眼里只认世棠,谁人话也不理会。日子久了,芳云只得干瞪眼。 “这个萃珍楼人少得可怜,同旁边不远的东来顺没法比。这么说吧,来十人就有八人冲着东来顺去。姐,你说这萃珍楼老板咋想的?” “别的我不知,想银子肯定不缺。人呢,打听出了没?” “想是有个人,跟您要的有几分像,不过说不好。”阿吉搓着头。 “怎么说?” “按道理讲,宾客盈门,掌柜伙计迎来送往很正常,奇就奇在每次这位公子来的时候,掌柜的态度很谦和,不像对待客人,”阿吉略微顿了顿,“像是对东家。” “此人几时来?” “见月两回,月当中、月末各一回。月中这次我亲眼见他来过,姐,五日后便是月末。” 世棠点头,这便对起来了。二世祖玩票性质的酒楼,还不算败到家,好歹知道亲自收银子。 阿吉倚着车壁,坐在下首,身形见长。 世棠道,“一班小兄弟跟着你几年了,莫要亏了他们。我让瑶青找了个小院,改天领你去看看。等赚了钱你再给他们换个二进的。” 阿吉何尝不知这是对自己的好,心中触动却不诉诸在言语中,只嗯了一声道,“我听姐的。” 晌午过后,门房来人来禀,说管家来见大娘子。 贺方到底忌讳着六奶奶是老夫人称心之人,思来想去,又去了玉景轩,给世棠举荐了个人。说此人是行家里手,六奶奶看能用得上不? 贺方前后相差一日,态度两变,世棠只让碧衣伺候得更加殷勤。管家辞出玉景轩时,世棠特意嘱咐芳云给带上自己新做的点心。贺方笑着接下了。 不便得罪之余还得表示自己心意,所以举荐的人手,想来不差。 只是没想到的是被举荐之人竟然是冯有林,东来顺的掌柜。 知道贺方是表相助之心,可没想到请来的是尊大神。 如果这样的人肯来,那是相当得力了。自贺方走后,瑶青未见得世棠多欣喜。 瑶青问道,“姑娘认为此人不妥吗?” 世棠道,“这个贺方倒是有意思,说帮忙吧,确实帮了大忙,说不帮忙吧,这冯有林怎么用是个问题,烫手山芋。” 如今高兴确实为时尚早,瑶青想了想道,“外人不知道内情,‘撬人墙角’这话传来传去终归不好听。” 世棠倒不是顾忌着旁人嚼舌根,只是东来顺生意如日中天,他冯有林好么样的寻什么下家? 她忽然想到刚才贺方的一句话,若有所思地道,“这只老狐狸。” 瑶青疑惑地看着姑娘,世棠看着她,笑着道,“咱俩啊也忒心急了,人家何曾说要辞东来顺了?拜佛得烧香,咱这啥都没准备呢。” 贺方当日约了冯有林。第二日巳时正刻,阿吉出门仍未归,门房上小厮就呈上了冯有林的名刺。世棠传下话让人迎到西花厅。 冯有林打理东来顺,接触到的高门显贵海了去,对汴京女眷并不陌生,也见过许府上的王大娘子,却对最小的庶女许世棠没有印象。以往陪在王大娘子身旁的多是她的嫡女儿。 谁能想到小庶女一朝飞上枝头,摇身一变成了贺府六奶奶。 冯有林心中感叹,三十年河东河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贺府珍花异草,飞檐青瓦,精致雅韵又不失大气磅礴。贵人府邸规矩大,冯有林不好做那闲情雅致左顾右看,只低着头跟着一个小厮一路过树穿花步行至六爷的院落——玉景轩。 门口秀丽的侍女迎着进了西花厅,才坐下停顿了没多久,便听见罗绮轻挪泠泠响,冯有林便知是主人出来了,随即站起身。 冯有林拱手道,“六奶奶,贺管家说您有事问小人。” 他一身青色直裰长衫,身量中等容貌削瘦,干净体面不张扬,唯独一双三角眼透出商人特有的精明能干。 世棠很是客气,“不错,冯掌柜请坐下说话。” 冯有林不敢造次,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世棠隔着红漆花腿方桌在上首相陪。 “冯掌柜府上哪里?” “大名府。” “好地方,”世棠感兴趣地说,“我幼时随祖母去过。” 两人品着茗香几盏谈起了大名府的风土人情,由大名府谈到卫州,再谈荥阳,津津有味,谈兴甚浓。 世棠不提旁的,冯有林也不岔开话题。好似多年老友,一别经年,再次相见一时有说不完的话。 世棠对冯有林知之甚少,若是无意帮衬,那这次见面也便只限于“虚心”请教这么简单了。 “冯掌柜在汴京多年,家里人住在内城还是外城?” “还在老家。” “怎么不接了来呢?” “汴京房价颇高,冯某尚无力量。” “靠你一人,家累确实比较重。” “是啊,再怎么说在老家容易寻些出路。” 两人正说着话,芳云从门外进来,向冯有林打了礼。 冯掌柜知道这是一院大丫头,身份地位不比其他丫头小厮,故而芳云行礼的时候,他不好坐得瓷实,象征性地欠了欠身。 芳云行了礼,转过身道,“姑娘,阿吉带回的礼品单,问今日是否入库?” 阿吉回来了。 世棠会意,让把礼单拿过来,褶子上面记录着冯有林年岁、祖籍、生平以及在汴京做过的紧要差事。她扫了一遍,注意到末尾处另有一行,偶去南坊汇金。 世棠合上褶子,对芳云道,“让人先下去休息,待我细看过了再作安置。” 南坊汇金是柜坊,想不到眼前干净体面的大掌柜,竟有这等嗜好。这跟她需要的人物不谋而合,便迅速做了个决定,如果他以退为进,就给他个无法拒绝的选择。 侍女给冯有林再次斟茶,世棠浅浅一笑。 冯有林见过不少美人了,眼前的六奶奶风姿绰约尤其一双美目夺人心魄,看着笑意盈盈,却是令人不敢在这双眼睛面前乱说一气。 “想必贺管家已同你提起,我对经营酒楼颇感兴趣。冯掌柜是个中大拿,遂想请教一二。” “六奶奶您客气。”两人寒暄时间不短,于他自己来说稀松平常,可面前的小娘子年纪尚轻却如此沉得住气,这一点让冯有林还是惊讶了一番,揣度着对方用意。 当然论起酒楼经营来,他自认有一番道理,不怕被问住。 冯有林道,“小的既已应了贺方到六奶奶这儿,自是从六奶奶处思量,若有言语冲撞了六奶奶,还请切莫怪罪。” 世棠笑,“如果我要的是胁肩低眉,也就用不着请您特地来一趟了,您但说无妨。” 冯掌柜抱抱手,“我知道汴京不少贵族子弟也做些生意,图名气图豪气,其实真的大可不必。经商重在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劝六奶奶不必过于看重门面,而影响真正的实惠。” 世棠笑道,“冯掌柜说的好,经商不为利,冤大头我自是不干的。” “把店开在御街,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盘口,要扎稳脚不容易。” 世棠点头,认真在听。 冯掌柜身子微微前倾,“刚才小的这样说,不是质疑六奶奶的门庭高低,实则是给人干事多年,尤其汴京,天子脚下,背后没个靠山,即便是扎下脚,也是今日被这个名目查,明日被那个名目盘剥。” 世棠表示赞同,“说的也是,其实也不能说汴京,士农工商,在哪个地方,经商总是末流。感觉是个衙门口就想过来踩一脚,我说的是也不是?” 冯有林领会其意,两个人笑起来。 世棠决意要试他,“听冯掌柜说了这一番话,愈发觉得酒楼经营需要个明白人。” 冯有林点点头,“行行有自己的门道,说了难扎脚,其实还有一个因由,不是内行,全凭伙计去操作,东家被骗也未可知。” 哦,这句话不由得让世棠想起了萃珍楼,她怀疑冯有林必然知道些内幕,同在一个街上吃饭,彼此又是竞争对手,是一定知道点东西的,“东来顺门庭若市,倒是衬得周边惨淡,冯大掌柜功不可没。” 冯有林摆手,掩饰不住的得意,“替东家分忧,分内之事。不过就我所知,贵族公子哥啊也是图一乐,说出来谁也不差银子,生意不生意也不见得多在意。比如萃珍楼,原是吏部侍郎郭大人千金的产业......” 世棠诧异,“郭静恬?” 冯有林点头道,“六奶奶也知道了?,这位吏部侍郎独女与众不同,喜好舞枪弄棒,对酒楼生意就不是很在意。” 阿吉说的公子,原来不是他,是她才对。 世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萃珍楼既然是郭静恬的...... 她重拾起话头,盯着他道,“御街之上酒楼生意,东来顺占去了一半,若是冯掌柜自己掌舵,可做得过现在的东家?” 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带着金属撞击声,冯有林不禁一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回府 “此话怎讲?”冯有林被挑起了兴头,身子前倾离开了椅子靠背。 “有家酒楼欲找人接下,我手头正好有些闲散银两。你知道一个弱女子,又嫁作人妇,抛头露面总是不方便。” 找他做掌柜?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一眨不眨望着他。可有这么简单?叫他掌舵亦或只是句玩笑...... 冯有林早已不耐烦萧元忠指手画脚,伺候不懂门道的公子哥比自己爹都难。 他迟疑半晌才道,“六奶奶的掌柜是怎么个当法?” 世棠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我的活儿说好干也好干,说不好干也真心累煞人。” 她端起茶盏,用茶碗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口才道,“我年纪轻经事少,考虑起来恐不能周全,便想找个能拿主意的掌柜,大情小事不必让我操心,我呢也乐得清净。” 这不就是一直想找的东家吗,冯有林打定主意向前一步,道,“六奶奶若信任,小的可否一试?” 世棠一瞬不瞬盯着他道,“当真?” “小的愿为六奶奶手眼!” 世棠至此才泛出真的笑意,她抬手示意瑶青,“冯掌柜痛快,我也不兴做那矫情的。” 瑶青转身到里间取了十两一锭,整整五锭,放在冯有林面前案几上。 “汴京开销大了些,这个你拿回去。” 瑶青揭了红绸布。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冯有林激动地难以置信,这还有什么话说? “六奶奶这样待人,从未见过。小的还没尽心,你收回去收回去!” 世棠说得恳切,“冯掌柜这么客气,反而叫我不好说话,财为富之苗,五十两在手里,心思活络了,想个把主意定然高明。” 冯有林还有些要推拒,世棠算算时辰,是他回东来顺的时候。 便笑着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不便留你。”又转回头向瑶青,“让阿吉备轿送冯掌柜先回家。” 五十两相当于他一年的进项,这些银子自然是先放回家安置妥当才能放心。 冯有林不免对世棠的周到表示赞赏。 送走人,瑶青回来后见世棠倚在榻上看着窗外出神,过去收拾起茶盏,却是磨蹭了会。 世棠看见,嘴角含笑,“有话?” 什么都逃不过自家姑娘的眼睛。瑶青笑着回道,“姑娘,咱们确定要用此人了?” 世棠冲她眨了眨眼睛,“东来顺的掌柜呢,可不是谁人都能请到的。” “那他在咱这,能长久吗?他可在东来顺干了三年......” “靠别人岂会长久,人啊终归是要靠自己,”世棠接着又道,“以后我需要你常在左右。同家里商量好没,几时搬进府?” 瑶青踟蹰,她已嫁出去,跟芳云碧衣并不同。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要是都搬进来,人多嘴杂,她委实不好意思,“奴婢拖家带口,怕给姑娘添麻烦。” “我没说给你找了一堆麻烦,你嘴上倒讨起巧来,可是我银子没给够,你心生怨怼了?” 瑶青面上一下子红起来,“姑娘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世棠坐起身拉住她的手,“祖母让你随我进贺府,就是你我携手的意思了。我从未拿你做丫头,按着岁数还管你叫声姐呢。你也清楚,这个院里咱是外人,要立得住非要搏一搏。你可愿意帮扶我向前?” 瑶青湿了眼睛,她拖家带口进府不是给姑娘添麻烦还是什么,亏得姑娘诚心待她。她的本事源自老太太,做人要知恩图报,姑娘需要她,那她便来吧。 “姑娘不嫌弃我这一家子,那我收拾妥当,就进府。” “好!等你这句话很久了,瑶青。” “姑娘。” 相知的人无需多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晌午后,天边云层渐渐阴上来,一团团地缓慢向着西北移动。 “轰隆隆——”天边猛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乌云迅速凝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刹那间电闪雷鸣。 碧衣和芳云听着动静,快步从主屋中走出,嘱咐几个丫头去抱厦间放下卷帘,收拾起院子里怕淋的东西。 连日里闷热异常,终于要痛痛快快地下一场了。 下人们紧着收起院里晾晒的衣服和怕湿的物件,叹着这雨再不下,人都要被蒸干了。 西大营。 兆平牵着自家马匹正准备出营门。门口守将见贺启焱主仆,客气地招呼一声,“这就要回去啊,”同时转头对另一人道,“怕是很快要来雨,去拿两件蓑衣。” 这段时日贺启焱同大家吃喝训练同宿共息,众人眼明心亮,知他枪棒骑射皆属上上,且行事低调为人四海,王标几人在其面前也很是服帖。 人的名树的影,启焱已不再是初初进军营的白丁了。 “接着!” 兆平接住扔过来的蓑衣。贺启焱冲守将微抬下巴,领了这份心意,翻身上马。 兆平望着远处阴上来的密云,“来势汹汹啊,爷?明儿回不成吗?” 听得身旁“叱”地一声,马腹一夹,眨眼间一人一马已跑出去老远,很快变成黑色一点。 兆平嘴巴上嚷道,“哎,等等小的啊!”又嘟囔一句,“到府中得近半夜,人早睡瓷实了。” 脚下却是没敢耽搁,飞身上了马,朝启焱方向追上去。 风势夹杂着暴雨欲来的气息,透过窗棂吹打起墙壁上的一副字画。世棠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抚平重新挂好。 这样的天气,最是想起母亲。 母亲辛劳一生,感觉到身体不好的时候已是晚期。她在病床前陪她走了最后一段路。 世棠永远不会忘记走廊昏暗的灯,在病房8号病床上,她靠着母亲的身体,用所剩无几的时间记住彼此的温度。每一分每一秒刀一样割在心上,她含着泪在母亲耳畔道,“妈妈,你要记得我,你一定要记得我。” 是这样的雨天,母亲走的很平静。世棠给她擦试身体,头发,指甲一一擦试干净,给她穿上寿衣,然后入殓。父亲伤心几天后,转身又回了酒吧拎着酒瓶打全场了。 她尽量保持平静,一个人收拾母亲的衣物打成包,数着三七、五七、百日,去给母亲烧纸、磕头,将她的衣物逐一烧给她。 每一步都小心考究仔细操作,生怕因为自己的不谨慎,母亲在那一边会收不到。 又是这样的雨天了,妈妈,是你来看我了,是吗。 漆黑的夜色中,沉稳的脚步声踏着密雨出现在玉景轩回廊上。暴风疾雨将人浑身浇透,细密的水珠沿着蓑衣往下落。 还没到门口,启焱便住了脚。伸手解着蓑衣,意味不明地看向面前地上。 跟在身后两步开外的兆平,眼睛看过去,主屋前的回廊上卧着一团被褥,隐约是个小厮的身量。 兆平绕步上去,冲那被子连同人,踢了踢。 阿吉没有睡沉了,朦胧中看着两个健硕的身影乌沉沉地压了上来,强大的压迫感令他一下子坐起来,瞬间警觉。 兆平喝道,“在这睡个什么劲,下去!” 暴雨像浸透的墨汁冲刷着四周,回廊上悬挂的灯被风打着,忽明忽暗,阿吉清楚觉察到对面隐于暗夜里的那人,眼神凌厉气势骇人。 不像生人,难不成是府里六爷? 阿吉起身,扭头看了眼主屋,开始慢腾腾地收拾。 “我说你小子磨蹭什么,听不懂人话啊!”兆平又是一嗓子。 启焱神色冷漠,辨不出情绪,眼前小厮并不是之前院里的任何一个。 主屋门“吱呀”一声开了,碧衣退着步子走出主屋后轻轻掩上门。等她回转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六爷,一时愣住了。 碧衣没想到这会已是子时而且下了这么大雨,六爷还要赶回来。 猛然意识到自己失礼,碧衣忙过来打礼。 启焱淡淡道,“下去吧。” 碧衣低头应喏。 转身见地上阿吉被褥,碧衣怪道,“姑娘不是不让你在这儿守夜吗?” 见阿吉仍是一副不愿离开的神情,碧衣急得直想拧他耳朵,这孩子倔得像头驴,但这会哪是跟他解释的时候。 碧衣三两下收整好被子,扯着阿吉一同下去。 启焱瞥了眼那小厮,挥手让兆平也去休息。 他解下身上的蓑衣,悬挂于抱厦一壁。那积在蓑衣里的水便顺势往下流淌,穿过层层棕草,越发轻快的模样。 启焱手撑在隔扇门上,正要推开,想了想,复又收回了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袍,才重新把门推开。 尽管身上所着早已透湿,浑身无一处干爽的地方。 四季吉祥屏风还在之前的位置,屋子里的摆设跟他去军营前一般无二。 唯有石桌上原本养鱼的青花琉璃瓷盆,斜斜地插着几支带苞的菡萏,在初夏的长夜里散发着淡淡清香,令人回味悠长。 启焱迈步缓至里间,床幔轻薄,小小的人儿在半透的红色床纱中,只隐约可见一抹浅浅的娇艳。 他身上湿气重,本想去净室洗漱,手搭上长袍的衣扣,却还是蛰转了身往床榻方向走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