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帝师他不解风情》 1、楔子 难说是几更天了,窗棂子外面的天色还冷冷清清的,往屋里渗进些冷气儿来。并未大亮,只是隐约透出个清亮颜色,教人知道这是要天明了。 藏匿在暗夜中的鸟儿,不知从何处纷纷跳出来,叽叽喳喳的,要将清晨搅个天翻地覆似的。 萧憬往身侧一摸,果然没了人。正眯撒着眼睛到处寻,终于在镜前找到了那人的身影。 “要起了?”他哑着嗓子问,还掺着些鼻音。 陈谕修早已自行穿戴好公服,此刻正将御赐的玉革带往腰上扣。 他看向铜镜里自己的仪容,回话道:“回陛下,还有半个时辰就该起了。” 镜子里的红色圆领袍难掩他身姿颀长,又脸色一板,更添上几分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他双手取过小几上的官帽,一手托在腰间走到帝王的床前,躬身道:“陛下可再小睡片刻,臣先行一步。”说罢转身欲走。 纱帐摇曳,一只白细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轻轻扯住了陈谕修的袍袖子,意欲挽留。 陈谕修止步,回头一瞧,见年轻的帝王在帐子里揉着眼睛,好像还没睡醒。 “先生与我一起走。”萧憬耍赖似的软了软嗓子,不知做了什么梦,似乎还以为自己在潜邸时候,是那个痴傻孤单的三皇子。 话才说出口,脑子便清明了。 萧憬立时想起,他已经是大堇的皇帝了,正躺在贞元殿的龙榻上,而睡在外侧的——是大堇朝的内阁首辅陈谕修,也是登极前一直教导他的先生。 思及此,萧憬揪着先生的手哆嗦了一下,缓慢地收了回来。 正心道:快些走!快些走! 却见陈谕修正色走上来两步,帝王眼睛一闭,知道为时已晚。 首辅大人拱手弯腰,恭敬行礼,不出半点差错。 他蹙着眉,口吻严厉,却不乏无奈:“陛下登极两年,身担国事,怎还如此任性?” 萧憬闭上眼睛,脑袋一个变得两个大,昏昏沉沉的。他逃避似的把头蒙进被子里,把先生的声音隔绝在外。 他就知道陈谕修要责问自己。先生最不怕他,虽然嘴上谦卑恭敬,实则句句不留情面。 “朕知道了,先生去吧。”萧憬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委屈极了。 听到陈谕修的脚步声渐远,他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撇了撇嘴,狠狠地捶了一把枕头出气。 “君臣有别,君臣有别,好一个君臣有别!”他愤恨道。 朕才不想做什么天子。天子管得了他陈元辅,管得了陈谕修吗?朕就要包养陈谕修,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在心里默念,没敢说出声来。可心中却实打实坚定了这个念头。 先生让他勤勉体国,他就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先生让他做一代明君,他就饱读圣贤书,学习为君之道;先生不想住在宫中惹人猜忌,他就搬去西苑,又赐先生一所毗邻西苑的宅子,拆了院墙,搭起一座小桥就能来往。 他萧憬贵为帝王,就只想与陈谕修回到登极之前。那时的他,虽于刀尖上行走,但还有先生可以依靠。 而今身为天子,却总觉得孤孤单单的。 为了江山社稷,陈阁老牺牲自己一把又如何?! 于是乎——包养! 年轻的帝王萧憬,以大堇作为筹码,换来了陈谕修的卧榻之侧,可是先生似乎对他丝毫没有兴趣。 “为之奈何耶!”萧憬哭嚎一声,惊坐起来,“李胜,进来伺候!” 大堇年轻的帝王开始了他兢兢业业的一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天子一怒 “陛下,王义敞昨夜发来急递,左狨正集结大军驻扎在康州城外,却迟迟不动。” “陛下,九英河、新西江修堤之事迫在眉睫,须早下决断。” “倘若今年善阳、吴东两省再遇上大旱,重州又逢大水,粮食供应不上,殃及的可不只是一两个县的百姓啊。” “陛下,臣弹劾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赵德安,挪用制军械公款,以公谋私,欺瞒圣上……” 萧憬端坐在龙椅上,眼皮直打架,大臣们跪读奏本的声音,在大殿上游来荡去,像在世外飘着。 实在支不住了,他曲起食指托着下颌,佯装思考状。半晌,头脑开始发昏,便斜倚在龙椅上,又揉着鼻子小口打了个哈欠。 这一出恰落入了陈谕修眼中,不知不觉就拉下脸来,直直盯着大殿之上的天子。 萧憬困得眼皮一碰,突然惊醒,下意识往陈谕修处一瞟,登时吓得他一阵冷汗。忙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让自己醒醒神儿。 户科都给事中陈祥,正高声奏读他弹劾赵德安的奏本,听了这声咳嗽,形神皆震,立刻噤了声。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萧憬一眼,愣是没敢再说下去。 萧憬坐正才睨了他一眼,抬抬手让他继续说。 “赵德安敛财无数,买官入仕,实在是无法无天!陛下,还请您圣裁!”陈祥说到激动处,深深叩首,把脑袋磕在地上,撞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本在殿内竹竿挺着的赵德安,听见此人从殿外急匆匆走来,疾言厉色指控自己,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场失了态,在此人叩首后急得一跺脚,手指陈祥破口大骂:“你放屁!” 当时的朝堂上,黑了脸的,有三人。 其一,是高坐大殿的天子萧憬;其二,是兵部左侍郎韩易之;至于其三,乃是左都御史孙贯。 孙贯站在前排,一抬头将天子的严峻神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在所有人都窃窃私语以至于忘了朝纪时,他当即撩袍下跪,用沉郁的嗓音喊道:“臣,弹劾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赵德安,朝堂失仪!陛下圣裁!” 这一嗓子,朝堂上又恢复了冷寂。那赵德安才想起害怕,扑通跪下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憬皱了皱眉,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他没想到陈祥会在早朝上公然弹劾赵德安,这无异于明面上与王党撕破了脸。 有什么事在私下说不行吗,非得闹到这个地步才罢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去搭理孙贯,不紧不慢道:“陈给事中,你写一份详细的奏本来,只管秉明实情,再加之人证、物证,朕会给朝堂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干脆,像一把铁锤将钉子砸进了木头,再难拔出。 跪地的陈祥显然并不满意,摇了摇头,举起牙牌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可话未开口,便听见天子更高声问:“还有事要奏吗?” 陈祥咬了咬牙,掐着自己没吭声。 “其他人呢?”萧憬冷冷地问。 此时再无一人敢上奏,全在原地杵着,低头噤声。 萧憬彻底清醒了,目光冷冽地扫视着满朝文武,从跪地哆嗦的赵德安,到面色惨淡的陈祥,再到毅然决然的孙贯,最后扬起唇角呵呵笑了两声。 “先生还有要说的吗?”萧憬恭敬地注视着第一排左侧的陈谕修,由阴气森森,陡然换了一副面容。 这是每日早朝都会出现的一幕,且每个人心知肚明,陛下口中的“先生”二字唯指陈谕修一人。 陈谕修上前走出一步,弯腰淡淡道:“臣无事要奏。” 朝堂上有人庆幸,有人悲愤,在背地里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萧憬点点头,正色道:“仗,该打的要打;堤,该筑的要筑;案子,该查的也要查。陈祥今日务必将弹劾奏本呈上,如若所述属实,绝不姑息。” 这段话在金銮殿上传响,很快便沉寂下来。再没人发出一丝动静。所有人都等待着退朝的号令,而迟迟没有动静。 这时,陈谕修与萧憬对上了眼,微微蹙眉质问,却见到帝王不动,直勾勾望着他。 首辅大人勾了勾唇角,心里无奈地摇摇头,再次迈步向前,拱手弯腰道:“陛下圣明。”如此,满朝文武随之附和,皆拱手高呼陛下圣明。 萧憬终于含笑点了点头,端起了一副威严的派头,却显得有点稚气。 可霎时,他便脸色一变,眉眼似刃,扫了一眼哆嗦得跪不住的赵德安。 “孙大人说得对,赵德安朝堂失仪,廷杖二十,午门行刑。” 随后,萧憬不着痕迹地松垮了身子,浑身舒畅地站了起来,颇有气势地拂了袖袍,“退朝!” 顷刻便有东厂提督太监,并两个锦衣校尉冲上前去,将浑身软成烂泥的赵德安架出了大殿,往门外拖去。 萧憬绕到殿后,抬手呼来太监李胜,吩咐道:“去看看陈阁老去何处了,请他来吃早饭。” 李胜应了,忙提着衣摆追出去,寻着陈谕修的背影去了。 萧憬站那儿瞧了一会儿,抿嘴笑着往回去了。刚出大殿后侧门,齐柏便从一旁凑了上来,笑嘻嘻的,“陛下,您猜怎么着?” 萧憬见怪不怪,乜着眼懒懒地问:“怎么着?” 齐柏掩着嘴角笑道:“那赵德安还没被拖到午门,就失禁了,哈哈哈……” 萧憬听罢,哼了一声,嘴角也忍不住提了起来,“这么个蠢货,也敢站在朝堂上糊弄朕,韩易之真是不想活了。” “虞衡司的主事,虽官只及正六品,可却身担枪械军火的重任。韩侍郎敢把他提拔上来,想必得到不少好处。”齐柏挑了挑眉毛,露出不屑的神情,在皇帝的面前都丝毫没想过收敛,反而对朝堂官员大加评论,云淡风轻起来,倒教别人替他捏了把汗。 萧憬生出些恼怒,却不是因为齐柏在他身边乱说一气,而是齐柏提到了一件大事——银钱。 “朕在宫里一省再省,每笔开支都算计着花。他们倒好,拿着银子拿来塞去地行贿。”萧憬越说越气,嗓门也是越提越高,吓得身边跪候的宫女太监浑身发抖,“照这么看,干脆让他韩侍郎搬进宫里来!赵德安也住进来!拿些银钱来接济接济朕,也赐给朕一个六品官做做!?” 这阵势把齐柏也唬住了,不知圣意,便一声不吭地伴着天子往回走,一路上偷偷扫过来的目光,看得他都有点不自在。 拐弯绕过几座宫殿,又走过一条笔直的长街,二人皆冷面不语。 直到走进贞元殿,他才小声凑上去问:“陛下,您不至于如此动气吧?” 萧憬四下瞅了几眼,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去帮我办几件事。”他晃悠到饭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向齐柏招招手。 齐柏挠了挠头,乖乖地凑耳上来,却被萧憬拧住了耳朵。 俊朗的脸霎时皱了起来,不敢大喊出声,只能小声抽着气,“陛、陛下,疼啊……” “三件事,第一,继续盯着韩易之,第二,找人去都察院催拿陈祥的奏本,”萧憬不紧不慢地吩咐,手上的力气只重不轻,“第三,出去不许乱说话,也不许做出样子让人猜去什么,明白了吗?” 说到这时,齐柏早疼得不行了,手掐了大腿好几把,忙应道:“臣记下了,陛下饶命!” 萧憬于是松了手,一张严峻的脸上霎时没了表情,拿了勺子去舀粥。他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慢条斯理地舀出两碗米粥,一碗放在自己身边,一碗则放在对面。 “去办吧。”他淡淡吩咐。 齐柏揉着耳朵,不知道萧憬发哪门子脾气。 想来想去,觉得倒也不一定是发脾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萧憬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要他去猜?这只是皇帝陛下敲打他的手段罢了。 可这对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也太没面子了吧。 “是。” 齐柏还是逆来顺受地应了,握紧了绣春刀转身便往外走,没走远,只听得身后叫道: “齐柏!” 他下意识转身,见有一道白光闪过,一球状物朝他袭来,速度极快。 齐柏没来得及反应,身体记忆命令他伸手去接,刹那间就握在手里。 定睛一看,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 萧憬笑了两声,有意逗他,又拿了一个扔过去,“朕还没给赏钱。” 齐柏心里骂他小气,这两个包子做赏钱也太抠门了,嘴上说的却是:“陛下抬举臣了。” 他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咬了一口包子,“谢陛下赏。” 于是齐柏啃着天子赐的白面包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贞元殿,在门口撞见了急匆匆赶回来的李胜。 “李公公,有急事啊?”他满嘴嚼着打招呼,有些含糊不清。 李胜看见他,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没敢多说话,往贞元殿跑去了。 齐柏有些惊奇,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转身没走出两步,就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怒喊,伴随着摔筷子的声音。 “不吃了,去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天子撒娇 陈祥本以为指挥使大人只是来拿奏本的,飞快写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齐柏。哪成想齐柏抓着他的手腕,一直拖出了都察院,紧赶慢赶地往御书房走去。 问了几遍陛下的态度,小齐大人都只说:“到了陛下眼前你便知道了。” 陈祥哆哆嗦嗦地走进了天子书房,哆哆嗦嗦地跪下了。他没敢看萧憬,只知道他低着头写字。 “臣叩见陛下,弹劾奏本呈上,请陛下一阅。” 他听见齐柏走上前,将奏本奉上。萧憬都没看一眼,随意地问:“谁让你做的?” 陈祥不敢抬头,盯着书房的地砖,“回陛下,是臣自己的意思。” 听罢,萧憬将笔搁在笔架上,拿起那份奏折翻了翻。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祥屏着呼吸,跪候着天子发话。 正走神时,不知什么东西哗啦啦砸在了自己肩膀上,他瞬间出了一脑门冷汗,抬眼一瞧,地上是自己的奏本。 “没人证物证,没前因后果,你写这什么奏本来打发朕?!”萧憬猛拍桌子,提高了嗓门,疾言厉色地质问陈祥。 陈祥又一哆嗦,抬头看了一眼天子,意识到所料想的最坏状况发生了。 “回陛下,弹劾是臣的职责所在,只要细查赵德安府上账目,便知道臣没说假话!”他毅然决然道,赌上了自己最后一条路。 没想到萧憬冷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让朕因你一面之词,去抄查赵府,若情况不属实,那朕成什么了?” “况且,若开了这个口子,今日抄查赵德安,明日抄查孙贯,后日朕便可以抄查你陈祥。” 他又猛拍了一下桌子,彻底击碎了陈祥的心理防线,问道:“陈祥,你在朝中可有仇人?” 陈祥大惊,抬头望向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再一次重新认识了大堇朝的新皇。崇治昏庸,碌碌无为,可他一辈子最大的功劳是生了萧憬这样一个儿子。 “回陛下,臣、臣……”他六神无主,手也开始发抖。 萧憬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不屑,又曲起手指,用坚硬的中指关节叩敲在紫檀木桌上,噔噔噔响了几声,桌角上焚烧的笔直香烟忽而拐了个弯儿,又变成了笔直的,“你以为他让你做这些,为的是害谁?你想没想过,他的目的是赵德安,还是你陈祥?” 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击在陈祥颅顶。 他慌了神,在天子面前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追问道:“可是臣区区七品官,哪里有利可图?” 萧憬看他不开窍,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有无利益可图,你自己回家慢慢想,只是有一点,别再让孙贯拿着当枪使了。”于是他向齐柏挥了挥手,示意他把人带走。 齐柏走过去捡起奏本,塞进陈祥怀里,正要拉他起来。 这时陈祥突然反应过来,抬头坚定道:“陛下,不是孙御史。” 萧憬瞪大了眼,愣了,“什么?” …… “万岁爷,陈阁老把票拟送来了。”李胜弓着腰,将怀里一摞奏章搁在紫檀木桌的一角上。 萧憬手上动作一顿,纸张上便出现一个突兀的墨点,“他人呢?” 李胜为他换上朱笔,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儿,“陈阁老回值房与众阁老商议北边的战事呢,让奴婢禀告万岁爷,阁老午后过来回信儿。” 他摆好奏章,又把朱笔蘸好颜料搁在笔架上,偷偷瞄了一眼万岁爷,见他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于是眼明心亮地哄道:“阁老为我大堇呕心沥血,日日扎在值房里头,那还不是体恤万岁爷吗?阁老多劳苦一些,万岁爷便能松快一些不是?” 萧憬果然缓和了神色,认命地拿起朱笔,开始翻阅奏章,然后依照票拟来批红。 这话说的也不假。 若不是陈谕修日夜操劳国事,他萧憬真撑不起这偌大一个国。即便他有再多委屈,也不敢在这件事上与陈谕修较劲。 午膳过后,萧憬懒懒地倚在榻上,等陈谕修过来,手中还抛着一个核桃。 他一只腿曲起来踩在榻上,另一只腿在外面耷拉着,一晃一晃的。那颗圆滚滚的核桃被握在手里,抛到天上,又落回手里,周而复始,从无旁落。可当陈谕修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时,萧憬的手腕不听使唤地抖了一下,抛出了那颗核桃。 核桃掉下来,砸在萧憬的脑门儿上,铛的一声。 “啊!”萧憬轻轻叫了一声,揉着脑袋,泪花都闪出来了。 陈谕修本来绷着脸,走进来便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接连几日的紧张情绪得以舒缓,他难得跟萧憬说了个玩笑话,“陛下想吃,可以用钳子。” 他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那颗核桃,用桌上的核桃钳子夹开,清理好分心木的碎屑,把核桃仁儿取出来,放在萧憬手里。 萧憬有点窘迫,听了他打趣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看着放在手心里的核桃仁儿,还是忍不住撅了撅嘴,撒娇道:“先生,我脑袋疼……”说着就抓起陈谕修的袍袖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陈谕修顺着他的力气,走至榻前。萧憬闻到了他衣袍上的雪松香——是熏香的气味。 陈谕修伸出手,放在萧憬的脑袋上,拇指摩挲着红起来的那一小片皮肤,动作甚轻,“还疼吗?” 这片刻的功夫,让萧憬有些失神。他恍惚间看到了在王府时,陈谕修轻轻吹着自己磕破的膝盖的样子。 “不、不疼了……”他喃喃回应,想更凑到先生的手心里,却感到脑袋上一轻——先生把手挪开了。 陈谕修退后一步,拱手一礼将方才的温存完全打散了。 “臣在内阁,与各位阁老商议过了,要赶在四月前,着手筹备九英河、新西江的筑堤事宜。” 陈谕修看见萧憬指了指一侧的椅子,于是恭敬地点头示意,“至于北境的战事,康州的军需储备应当还能支撑一阵子,让王以敞再坚守半个月,工部加紧赶制军械。若左狨一有异动,必须全力歼灭。” 陈谕修每说一句,萧憬便点一下头,对此毫无异议。至于缘由,其一,先生所说之事,与他所想不谋而合;其二,他萧憬对陈谕修深信不疑;其三,陈谕修的为人,他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萧憬安心地将大半个江山放在陈谕修肩膀上,他自己便可以偶尔偷闲,逍遥自在了。 “这些事情交给先生,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萧憬把核桃仁扔到嘴里嚼着,从榻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去外面,唤李胜添了一壶热水来。 他亲自给陈谕修倒了一碗茶水,嘟囔着,“春茶快下来了,不用喝去年剩下的了。说起这个,我听齐柏念叨,他前些日子去都察院查案子,见孙贯竟喝着新下的龙井。他非说是去年我赏的,纯是胡扯。这些时兴的东西向来是紧着他们,先尝了,才能送进宫里来。” 陈谕修手指捏着碗沿儿,直到热得烫手,才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 官场上贪墨横行,他素来知道。 “陛下节俭用度,为天下苍生俱饱暖做了许多让步,臣都看在眼里。只是如今,还需忍耐。”他捏紧了茶碗,紧皱起的眉头下,是云淡风轻的语气掩盖不了的惆怅。 萧憬身上的明黄色圆领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一阵密云游过,又暗淡下去。 “陈祥的妻子儿女受人欺辱,他家又遭大火,差点露宿街头。他被逼着指认赵德安,先生可知是谁所为?”萧憬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陈谕修面前,面色凝重。 陈谕修脸上依旧没什么神采,喝了一口这陈旧的冬茶,淡淡道:“是杨晃。” “先生一早就知道?”萧憬惊道,更加郁闷,急慌慌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我还是今早逼问陈祥,他才交代。我竟然不知杨晃这么毒辣,连女子小儿都能下得去手!”他把地板踩得咚咚响,踱来踱去地教人眼晕。 陈谕修皱了皱眉,抬眼盯着萧憬。 “君珩,坐下。” 萧憬愣了。先生此刻唤他的小字,绝不是亲昵,是有些斥责的意味。 他于是乖乖地坐回了榻上,低着头,有点沮丧。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陈谕修说着,饮尽了杯中茶水,又拿茶壶添了一碗,“杨晃此人城府颇深,按理若行此事,绝不可能教人察觉,又怎轻易让陈祥说了出来?还留下许多痕迹,引人猜疑?” 萧憬也渐渐醒过神儿来,意识到先生的话有理。 杨晃这个人,他也是听说过一二的。行事圆滑,最好交际,不是个极端之人。要说他指使陈祥弹劾赵德安,手段未免低劣了些。 “可陈祥为何要诬陷他呢?”萧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陈祥为何要唱这么一出戏。 陈谕修不急不躁,安抚住萧憬,“别急,是鱼总会咬钩。事情从宿凉闹起来,闹到京城天子眼前。或许,会比我们想象中发酵得更快。” 萧憬点点头,咬着嘴唇沉思,已然忘了额头上红肿的鼓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膝盖一软 君臣二人议事完,外面的天都擦黑了。萧憬命人抬了轿子来,送先生出宫。 陈谕修不好一推再推,便由着萧憬去了。他出来贞元殿,先是回了趟文渊阁,再出来时,便见到李胜亲自跟着轿子过来,心中隐约奇怪。 只见李胜上前道:“阁老,万岁爷让咱家送送您呢。” “李公公不必送了,回去侍奉陛下吧。”陈谕修笑了笑,客气地拒绝了。 李胜本来眯眼笑着,听了这话笑容一僵。他看了一眼轿子,忙应承着点头,“哎,您上轿吧!” 陈谕修皱着眉,打量着这位掌印太监李胜,不知他什么来意。于是提起衣摆,跨了一步进到抬杠里面,复言道:“公公请回吧。” 李胜依然笑着,点着头,还是那样一句话,“阁老请上轿吧。” 陈谕修见打发不走,还有些郁闷,心中思索着又是萧憬想出来的把戏。正抬手一掀轿帘,愣住了。 萧憬独自占了大半个轿子,歪七扭八地躺在里面,看见帘子掀开了,狡黠地笑笑,招手让陈谕修上轿来。 陈谕修打量着四周,人来人往,尽是出入文渊阁的翰林学士,便闷声不响提衣迈上了轿子。 正要发作,萧憬便腾出一半的位子来,拉着陈谕修坐下,小声道:“先生回去再骂我,外面轿夫都听着呢。”他盘算着陈谕修不会让他丢脸,也不会当街把他轰下去,才这么做了。 萧憬看他似乎没计较,于是往外面喊了一声,“李胜,你回去吧。” 又对车夫道:“起轿出宫!” 于是轿子四平八稳地走在了路上,二人皆不语。 萧憬知道自己做得不妥,想开口说些什么哄陈谕修高兴,可话说出口,却先给自己找了十八般借口,“先生,今日的政务早处理好了,奏章都按内阁的票拟批红盖印,送回内阁了。我近日再读史书多处不懂,过几日要一齐请教先生。先生也劳累一天了,就休息休息吧。” 好说歹说,劝了多时,陈谕修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而是脸上带了些笑意,颇和气地望着他,反问道:“陛下主意拿得很定,还与臣交待什么?” 萧憬一听呆了。陈谕修哪里与他这么说过话?一时间,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乱作一团麻。 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轿子外面倒是有了动静——是陈谕修的长随管事王贺遇上了轿子。 他在轿帘子外面禀报:“老爷,张尚书想请您下轿一叙呢。” 陈谕修与萧憬互看了一眼,皆心领神会。萧憬身子往后躲了躲,做了个手势让陈谕修去应付。 陈谕修掀了侧帘一个角,往外瞧了一眼,见此处正是西琼门外的长街,张兆兴站在王贺后边,伸着头往里瞅。 他放下帘子,沉声道:“教张尚书随着轿子往南边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便让轿夫往南边的巷子去了。 到了无人处,陈谕修独自下了轿,将萧憬留在里面。 “在西琼门遇上了张尚书,想来是专程等我?”陈谕修迎上去,笑着拱手。 虽脸上笑着,可眼角却含着冷气,看得人心里寒噤噤的。 张兆兴是个八面圆通之人,在官场上泥鳅一样滑溜,与陈谕修私下关系也不错。 虽则年过五旬,从官二十余载,对陈谕修仍客气相待。他礼数周到,并不摆架子,让人如沐春风。练就这么一身本事,也不愧他能做到尚书之位。 张兆兴先与陈谕修客气一番:“我早先与王贺兄弟说,阁老眼明心亮,准一下子看出来,果不其然。本想去府上拜会,却心想您琐事繁多,干脆路上叨扰两句,便早早等着了。” 说罢见陈谕修只点头,不说话,便低低笑了两声,侧身将人往外请了两步,低声道:“阁老赏光,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听说今日陛下发了大火了?” 陈谕修知道他要探听今日之事,将他神色打量一番,问道:“陛下之事,您怎知道?” 张兆兴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故作一副老态,“嗐,我如今岁数大了,耳聋眼花,哪知陛下之事?只是这事儿,早早传遍了。” 陈谕修见他狡猾,哼了一声,佯装刻薄之色,冷冷道:“这倒奇了。陛下坐朝堂,事多纷乱,自己都没有个决断,竟就有人揣摩出陛下的意思?” 这原不是第一桩了。以往每次朝内动荡,传出个风言风语,天子的情绪就像挂在了城门楼子上,在京城飘摇着四散开来。 赶上实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时节,陈谕修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阁老这是哪里的话,陛下不亲口说,咱们下官哪敢胡乱议论。只是此事牵扯到了工部,我身为尚书,难辞其咎啊。”张兆兴捏了把汗,心里还是为自己的境遇着急的。 看那慌张的样子,倒像是认准了赵德安必然会出事。他拉住陈谕修的袖子,着实紧张,“听说那位都给事中,叫陈祥的,写的奏本不成体统,让陛下好一顿训斥。莫非此事,没说出个所以然?” 历来给事中只有一个责任,那便是弹劾纠察,即便有错也无需担责。可萧憬把陈祥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想必是想拿证据却偏拿不出。 陈谕修见他处处明白其中关窍,心中冷笑,而面上仍端着一副笑脸。 他捏住张兆兴拉自己袖子的手,拍了一拍,绕弯儿道:“张尚书怎么不明白呢?这工部主事原是从县上提拔上来的,又担着要紧的差事,极得陛下重用。如今陡然出了差错,追根溯源,陛下怎能不着急上火?” 三言两句,张兆兴立时明白过来。陈谕修口中所谓的“极得重用”,看似在说赵德安,实则是说兵部左侍郎韩易之。 那工部主事若是个可堪大用的,倒也罢了,偏偏今日在大殿上口出秽语,实在引人憎恶。 天子耳聪目明,见事明白,怎能不起疑?韩易之提拔了赵德安,理应第一个受牵连,这怒气自然也就冲着王党去了。 “如此用人不慎,恐难堵朝堂之上悠悠之口啊。”陈谕修突然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话。 张兆兴几不可见地瞪大了瞳孔,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便听懂了其言下之意。于是舒了一口气,叹道:“说来也是我的过错,我身为工部尚书,却不知下属行事为人,实在无颜面对陛下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差点掉出泪来。 陈谕修扯了扯嘴角,应承道:“张尚书在其位,谋其职,也不能事事周到。如同我身为首辅,也不能周全天下事,实在惭愧。” 二人如此周旋了片刻,便在巷子里分别了。陈谕修回到轿子里,看见了萧憬紧皱起来的脸。 “回府。”陈谕修对抬轿的轿夫喊道。 轿子走远些了,萧憬才忍不住怨愤道:“朕在宫里所作所为,他们倒是一清二楚!” 一急之下,忘记了身边坐着陈谕修,将一贯对先生称“我”的习惯也给忘了。 陈谕修心情也沉重,思绪百转千回,不得安生,“向来如此,那群人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上的勾当,宫里有个风吹草动,自然第一时间知道最好。” 萧憬闷哼了一声,心里气不过。自己一个皇帝,让这些老臣合起伙儿来拿捏,现在连新臣也来拿捏他,实在是天理难容。 他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张兆兴想给自己脱罪,门儿都没有!待查出赵德安的罪证,朕第一个拿他问罪!” 看他如此心急,陈谕修却反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萧憬的大腿,将被锤痛的那里揉了一揉。 “不等陛下追究,张兆兴明日一早便会上奏疏请罪。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即便今日没来问臣,他也会上奏疏。只不过,这奏疏里面写什么、写多少、怎么写,都是有讲究的。方才过来,是试探臣的口风罢了。” 萧憬蹙眉斜眼瞧着陈谕修,心里还有气发不出来。即便心里隐约知道,先生说得对,也不肯一口气认了,语急反问道:“难道他就不怕朕治他的罪?” 陈谕修嘴角扬了扬,心里十分笃定,摇摇头,“治他的罪?拿他治罪,王党就真的是高枕无忧了。” “且不说他身上到底有没有罪,即便是有,也不是现在该查的。张兆兴为人圆滑,绝不会与王党深相勾结。他在朝堂上做得周全,陛下便没有道理治他的罪。” 萧憬一下子泄了气,觉得自己这皇帝做得实在没劲儿。别说为民做主,光是掣肘百官一项,就够头疼的了。 “先生说得对。”他无奈道。 陈谕修点了点头,倚在身后的靠垫上,阖着眼养神,嘴里还在轻声念道:“好在我们早有防备,不至于真教人拿捏。” 萧憬听得怔怔的,眼睛只盯着陈谕修的喉结看。 陈谕修很少把他的喉结露出来,往往遮挡在领子里,鲜少看见。这时候,仰着头、闭着眼说起话来,上下耸动,勾得萧憬心里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儿。 他反应慢了半拍,回道:“是……我心里有数。” 陈谕修不再说话,静静地靠在那里,休息着。 于是,萧憬愈发肆无忌惮地观摩起来。他不盯喉结,转而盯起陈谕修的面容来。 人言道,大堇第一首辅陈谕修,面白无须,眉目颀秀,生的是极美的样子。每每看着陈谕修的脸时,萧憬都感叹天下人说得还是太保守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先生?”萧憬小声唤。 听着陈谕修呼出匀称的喘息声,似乎是睡着了。 “先生,先生……”他摇了摇陈谕修的胳膊,见他没反应,才笃信先生睡着了。 于是萧憬趔趄了半个身子,跪在坐垫上,探着身子倾在陈谕修身上,两手撑在轿子内壁上。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陈谕修的睫毛,连气儿也不敢大出,凑近到陈谕修的脸前,鬼使神差地犹豫要不要亲下去。 只可惜慢了一步,陈谕修没征兆地睁开了眼,眼底毫无波澜地直视着萧憬,眼珠一动也不动。 “陛下,想做什么?”陈谕修舒展地靠在软垫子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不含一丝攻击性,却十足威慑。 恰巧轿子一颠,萧憬受惊身子不稳,冷不丁摔了过去,跌在陈谕修腿边。抬眼一瞧,先生冷眼睨着他,居高临下不着一词,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轿夫察觉到轿子里传来咣当一声,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嘴:“阁老,您没事儿吧?” 陈谕修知道这是在问萧憬,沉了声,“无碍。” 萧憬摔疼了骨头,揉着屁股直抽冷气,心里无限懊恼,险些对先生做了混账事,只盼着先生不曾发觉。可挪了挪屁股,几次不见陈谕修来拉自己一把,也不发话,萧憬不敢侥幸,撑着轿底慢吞吞地跪了起来。 “先生,我、我知错了……”萧憬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几乎听不见。 陈谕修不搭理他,沉着脸坐在那儿,依着身后的软靠垫,不知在思索什么。萧憬不敢再说,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跪着,直到落了轿,也没吭一声。 这时,陈谕修的目光落在了萧憬身上,故作惊讶,冷哼道:“呦,陛下怎么跪着?” 可说完也没扯一把,就这么俯身迈出了轿子。 萧憬一头雾水,回身跟着钻出去。刚一出来,王贺才看清轿里之人,惊得赶忙下跪行礼,四个轿夫也跟着下跪,而陈谕修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萧憬还在原地受礼,急得匆匆留下一句:“都起来吧!”然后便提衣追上去了。 王贺在身后瞧着,看陛下追着他家老爷跑,甩了甩袖子,笑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君臣夜话 晚膳是在陈府用的,再晚些时候,司礼监那边秉笔太监孟韫过来当值,被萧憬挡在了堂屋外等着伺候。 一同随来的两个小太监在远处候着,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一起凑过去,请示道:“孟公公,瞅着万岁爷今日就歇在陈阁老处了,咱们还候着吗?” 孟韫斜了他俩一眼,哼笑了一声,反问:“你瞅着万岁爷不出来了?我倒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替万岁爷做主了?”他咬着牙,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两个小太监瞬间面露惊恐,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个,拽着另一个跪下,扬起手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懊悔求饶:“孟公公恕罪,奴婢说错话了。” 说罢还要接着掌嘴,被孟韫抬脚踹开,压着嗓子凶狠骂道: “要掌嘴滚远点,一会儿惊动了万岁爷,你们两个都得扒层皮!滚!” 轰走了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孟韫还没来得及倒口气,便见到远远跑来一个家丁,喘着大气,走到跟前缓了两口,弯了弯腰恭敬道:“孟公公,烦请进去通传一声,门外有位姓陈的大人要求见阁老。” 孟韫皱了皱眉,瞧着月亮追问道:“夜这么深了,来做什么?” 家丁摇头,只道看面色像有急事。 孟韫思忖片刻,转身进了屋子。萧憬和陈谕修没在堂上,待在屏风后面。 站在屏风前,孟韫才开口:“万岁爷,有位姓陈的要请见阁老,没说什么事,不知是否要请进来?”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二人嘀咕了两句,陈谕修从屏风后走出来,“让他进来吧。” 萧憬也从后面绕出来,吩咐一句:“让阁老的家仆去,你和其他人躲一边去。” 孟韫点头应了,退了出去。 “陛下在屏风后面听着,别出声。”陈谕修拍了拍萧憬的肩膀,把里屋的蜡烛熄掉一根,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一根火光微弱的蜡烛。 萧憬应了,老老实实窝在黑影里,不教屏风外看见。 不消片刻,陈祥让家丁引着来到了堂屋。见了陈谕修,迈过门槛便远远地跪下叩了个头,“都给事中陈祥见过阁老。” 陈谕修上前把他搀了起来,亲自送到侧首坐下,笑问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陈祥满脑门子官司,看样子是烦得不轻,有些颓色。他也不再客套,上来就问道:“今日陛下见责于我,阁老可有所耳闻?” “陛下年轻心切,又是个有本事、有作为的君主,自然性急一些。子诚,你不要放在心上。”陈谕修正色安慰了他两句,叫下人进来给陈祥添了一杯茶水。 “是……我明白,只是我如今进退两难,前有王阁老,后有杨御史,我……晚生实在心力交瘁,没法子了。”陈祥干脆在陈谕修这里交了底,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陈谕修听他诉苦,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关切道:“令郎、令爱如今安置在何处?” 陈祥回道:“劳阁老挂怀,自从家里遭了大火,晚生已把他们连同拙荆一起送回娘家了,再不敢让他们留在京城了。” 陈谕修点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两声低笑,嘴角却抿起一丝苦涩的意味,看向陈祥的眼中含了些冷意,“子诚,你知道我今日本不该见你。” 陈祥见状,心中一沉,喃喃若失意状:“是……我如今是个靶子,所有人都在观望。今日来见阁老,是有些草率了。” 他端着茶碗,眼盯着水中漂浮打转儿的茶叶把儿。半晌,滴着眼泪笑起来,像是丢了魂,又像是豁出了命。 陈谕修火气冒了上来,见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又强压下去,闷在胸口上不来气。 他站起身来,快步走至陈祥眼前,略有厉色,“陈子诚,你是我陈谕修的同乡,又恰为本家,在朝堂上原就暗中与我牵着干系。你当年中两榜进士、考绩升官,没拜谒过我陈谕修;我位列首揆,也不见你来道贺。如今落了难,捅了篓子,惹了不该惹的人,你便想起自己有个做首辅的同乡来了?” 这番话说得重,说得陈祥抬不起头。他羞得无地自容,可走到这一步,他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撩袍跪了下去,眼泪一行接着一行流个不停,咬着牙逼自己说出这番话: “阁老骂的对,我是个没良心又黑心黑肺的。陛下责骂我,您也责骂我,我都认了。” 陈谕修心烦,背过身去不看他。 可陈祥仍喋喋不休:“只是幼子无辜,犬子在大火里烧伤,小女遭人辱没,才十三岁啊!晚生势单力孤,除了依附阁老,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保全这一家老小啊!” 哭诉声刚落,屏风后传来叮当一声,又静了下来。 陈祥哭声止住,愣怔地看了看屏风,又看了看陈谕修。 陈谕修心中也慌了一下,紧张地望着屏风后,面色上却一丝不露。 他踱到屏风后边,在方才的黑影儿里找到了缩在榻上的萧憬,皱眉谨慎地望了一眼身后,又无声质问萧憬。 萧憬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花瓶,又挥了挥自己的拳头。陈谕修一下知道了,他是气愤之下用拳头砸了软枕,却不想震动了小几上的白瓷瓶。 陈谕修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再出声,自己往回走了。 “是只猫跑进来了。”他淡淡辩了一句,没理会陈祥是否起疑,愁眉不展,声音还含着气,“若不是你胡乱结交,爱出风头,别人想拿你做枪使,还怕不趁手。” 陈祥虽糊涂,却办过几件漂亮事。 崇治二十九年,萧憬还未登极,内阁首辅任春望手握重权、肆意敛财,却最终因疏忽意外败露。 那一次,便是初出茅庐的户科给事中陈祥,写出了弹劾任春望下属的奏疏,取得了奇效。彼时名声大噪,事后便升任都给事中,享誉朝堂。 那场风波中牵扯到的,便有如今的左佥都御史杨晃。二人算是个仇家。 “今日你进了我家的门,别人看在眼里,定会以为你是我的人,定会怀疑是我让你弹劾赵德安。我是大堇的帝师,背后系着大堇的皇帝,绝不能掺和进你们的事里。王义敬在朝堂上关系甚多,今时不能连根拔起,而杨晃在外督察棉税,更身担要务,你在二者之间转圜,我只能保你性命无虞,旁的也顾不了许多。” 陈谕修话说得很绝,不留余地。陈祥听了也只得点头,“晚生感激不尽,愿意为阁老效犬马之劳。” “你所要效劳的,不是我陈谕修,而是当今圣上。你若无事,便走吧。”陈谕修拂了袖子,下了逐客令。 陈祥拿袖子拭泪,又磕了个头,起身告辞了。 屋内登时沉寂下来,陈谕修平缓了一下心绪,“陛下出来吧。” 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他疑惑绕到屏风后,见萧憬窝在榻上,缩在黑影里,安静地睡着了。 昏暗的火光照在他恬静的脸上,缓缓跳跃着。 “陛下,别睡在这儿,会着凉的。”陈谕修轻揺萧憬的肩膀,温柔地低声唤着。见晃醒了萧憬,转身想要去点根蜡烛。 “先生!”萧憬伸手拽住陈谕修,眼睛还半眯着,鼻音闷闷的不让他走,“好黑啊。” “陛下,臣去点蜡烛。”陈谕修欠了欠身,恭敬不生疏。他安抚地拍了拍萧憬的手,让他安心撒开。 方才留下的一根蜡烛,现在烧到了底,只剩一丝虚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顽强地跳跃。陈谕修借着那火,点燃了另一根蜡烛,放在烛台上。 “陈祥欺人太甚,我定要黜了他!” 萧憬刚睡醒的嗓音软绵绵的,听着也没什么威力。他伸了伸腿儿,打了个哈欠,连发冠都歪了。 陈谕修鼻音里轻笑出一声,没搭这话,而是托着萧憬的耳后,把那冠扶正。他边理萧憬的龙袍,边道:“他也是走投无路,逼得没法了。” “当年在京城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他怎么没想到今天?”萧憬似乎吝啬同情,却忘了自己也曾为他同仇敌忾。 “这是臣的失职,让陛下忧心了。虽为首揆,却不能把控朝局,实在羞愧。”陈谕修面对陈祥时的严厉,在天子萧憬面前化作温柔。轻轻勾唇,一派轻松之象。 萧憬知道他是想独揽重担,将所有委屈和压力,无论什么都一口吞下去。虽欣慰,却也心疼。一想到这江山,是陈谕修挡在自己前面强撑着,自己不觉也提着一口气,想着总有一天要担当起来。 “先生别这样说,”他攥住陈谕修的手,眼睛在黑暗里也流着波光,熠然而望,“先生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多劳累了。” 萧憬心里有些慌,说起这些莫名想流眼泪。 这一刻,他不知道是大堇的天子离不开首辅,还是他萧君珩离不开陈谕修。或许二者并无区别,可这个念头却一直在心头闪烁。 陈谕修回握住萧憬的手,坚定点头,笑道:“臣知道了。” 夜渐深了,萧憬干脆在陈府歇下来了。只是由陈府回宫,再去到金銮殿上早朝,是个不近的路程。细算下来,倒比陈谕修走得还远些。 明日萧憬需更早一些起床才行。 二人就寝,同榻而眠,往往不留人在屋里伺候。 萧憬年纪轻,往日总沾床就着,今日不知为何思绪活络起来,撑着困劲儿与陈谕修说话。 因忌惮孟韫在门外守夜,萧憬说话很轻:“先生,今天好累,我真想念在王府的时候,只要傻笑就能混过一天又一天。” 他的气息飘着,从嘴唇挤出来后就不见了。 陈谕修不说话,听着。 “除了先生,在这个世上,我不知还能信任谁。我本不得父亲青眼,也无母亲慈爱,自小畏缩无能。我视先生为父为兄,可先生待我日渐以君臣之礼。” “我怕最后,连患难情谊也要放在秤杆上仔细掂量了……” 这番话在头顶上飘了飘,陈谕修便心底明了。相伴六载,他怎能不明白萧憬的心意? 于是轻轻拍打着萧憬身上裹着的锦被,柔声道:“君珩,凭你今晚所说这些话,再加之轿子里对臣那一跪,臣定有身首异处、掘坟戮尸的那一日。” 萧憬心中一惊,眼眶里涌出点热意。他喉口哽住了,怔怔地听陈谕修说下去。 “君臣之礼事小,江山社稷事大,并非臣有意冷落,实在是让你我君臣,日夜警醒得位不易,如今朝堂一日不清,你我一日不可懈怠。”陈谕修的声音很是沉静,在寂寂长夜中有一种安定的魔力。他轻轻一笑,似乎将眼下一切全然不当回事。 说出的话,却让萧憬差点流出眼泪。 “臣不怕日后君臣反目、灭顶灾祸,只怕大业未成,留君珩一人独坐朝堂,弹压满朝悍臣,苦不堪言。” 这话听着伤心,着实让萧憬清醒了个透彻。 陈谕修不是儿女情长之人,自入仕后心血尽付国事。若不是心中牵肠挂肚,怎会明知险境却单刀赴会? 说到底,陈谕修苦守的,是他萧家的千里江山。 于是萧憬当即许诺:“我发誓,绝不让先生有那一天。” 陈谕修瞥着他,欣慰地笑了笑,却将这话从耳边绕了绕,任其溜走了。他抓住萧憬起誓的那只手,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臣了无遗憾了。” 君臣二人宽了心结,终于可以安稳睡下。这一夜睡得短而沉,天不亮前,二人便又该起身上朝了。 听了昨晚那番肺腑之言,今晨萧憬都没再抱怨,自觉早起,在陈谕修之前便穿戴好,俯身告辞了。 他领着孟韫,从陈府后头的园子里,绕道至潋滟湖,上了窄桥,快步往宫里赶。孟韫本来说坐轿,可萧憬嫌弃坐轿还不如他的腿脚快,便罢了。 紧赶慢赶,孟韫倒腾着两腿险些没跟上年轻的帝王。 终于到了金銮殿后,萧憬提衣准备进去时,见到李胜从屋里走出来,一脸急色。 孟韫福了福身,恭敬低着头。 “万岁爷,陈阁老让您先别过去。”李胜大喘着粗气,揩了一把脑袋上的汗。 萧憬心中一紧,“怎么了?” 李胜眼角觑了孟韫一眼,神色提防,凑过去低声道:“赵德安跟孙御史动粗了!” 萧憬紧张起来,“先生怎么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两颗桑葚 赵德安昨日挨了二十廷杖,本以为能消停几天,不想今日又拄着拐来上朝,身上还穿着昨日受刑的公服,其上红紫斑斓令人不忍直视。 还没进殿就瞅见孙贯,快赶了两步,揪着他领子就挥起拳头。在场官员纷纷拉架,可那赵德安急红了眼,老拳乱舞,还误伤了几位同僚。 大伙儿这时纷纷避开,不敢上前了。 早先走进殿内的几位阁老齐刷刷回头,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便一齐看向首辅陈谕修。 陈谕修脸一沉,先是冷冷觑了韩易之一眼,然后上前去了。 韩易之被他一瞪,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心说我与你是同期的进士,比你陈偃卿还大了两岁,如今甫一踩到我头上,还敢摆脸色给我瞧了。 可是心中腹诽到底是窝囊的法子,他还是与身旁几位,亦步亦趋地跟上了首辅的步子。 陈谕修一拂衣袖,令一旁的锦衣卫上前,将发了狂病的赵德安擒住,又过去亲自搀起已是满脸花的孙贯。 堂堂正二品大员在金銮殿外被一个区区六品主事揪着打,这在大堇朝历史上也属实是旷古未闻。 那孙贯也自觉屈辱,脸上胡须一翘一翘的,负气瞪着赵德安。 若不是陈谕修拉着他往殿内走,只怕便豁出去跟赵德安拼命去了。 “偃卿,这事儿你管是不管?”孙贯自认资历比陈谕修深,往来从不客套,拽住他袖子,语气很是愤恨,“赵德安竟然敢……敢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无论他是否贪污,我都得弹劾他!弹劾他!” 说罢,冷冷瞧着韩易之。 陈谕修操碎了心,心乱之余还要安抚他,便将他让到最前头,低声说:“茂和兄,何必与他计较,陛下知道了自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孙贯显然并不满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冷哼道:“陛下不必与我交代,只是朝堂有此叛乱之徒,我也无颜面对陛下。” 这时,向来沉默不语的韩易之,凉飕飕插了句话:“只怕没此人,也无颜面对陛下。” “你!”孙贯气红了眼,指着他就要骂。 好在陈谕修眼疾手快,又将二人分开来,把孙贯让着往外面的偏殿走。这是一间专供大员们休息的偏房,常备着热茶和点心,一贯是只许内阁阁员进来的。 “偃卿,你不必哄我劝我,我为大堇效力三十余载,到老了反而颜面扫地,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孙贯气得绷住脸,眼睛往别处瞪着,一副什么也不听的架势。 陈谕修见状,却一笑。 “茂和兄,正是因您为大堇效力三十余载,才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孙贯不忿的眼珠陡然瞥向他,“哦?” 陈谕修坚定的目光透向大堇的未来,语气却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份量。他轻道:“我大堇朝,还要仰仗您这样的老臣啊……” …… 从始至终,萧憬都没露面,只是让李胜去通传一声,将赵德安革职待查,又派遣御医好生照看孙贯的伤势,以昭示天子圣德。 虽不在当场,可孙贯与韩易之不合的消息,却以最快速度传到了天子耳中。 萧憬歪坐在书房内小榻上,身旁搁着一碟子桑葚。这是头茬儿下来的,味道还夹着些酸涩。 他懒懒地听齐柏抑扬顿挫的复述,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与先生说得晚了些,闭上眼睛脑袋里也不安生,尽是君君臣臣的道道儿,又一大早从陈府赶过来,多走了许多路程,此刻正困得直阖眼皮。 改日还是坐轿吧…… 正这么想着,就被叫回了神儿:“陛下,陛下……” “啊?”萧憬愣怔地抬头,因没集中精神,声音略显有些不耐烦,吓得齐柏不敢笑了。 “陛下,您在听吗?”齐柏讪讪地试探问。 萧憬睁着无神的双眼,努力回忆了片刻,重复道:“孙贯与韩易之拌嘴,被先生拉出去了……然后呢?” 齐柏回话:“眼瞅着陈阁老与孙御史去了偏殿,韩侍郎竟然安抚赵德安去了。” 萧憬听罢一拧眉,“什么?” 孙贯与韩易之不睦已久。早先前朝首辅任春望当政,独揽生杀大权,坏事做尽,许多臣子便无奈投身王义敬一党中,孙贯与韩易之便是如此。 自从那个时候,两人便看彼此不对眼儿。 韩易之嫌弃孙贯不是翰林院出身,又仗着自己跻身内阁,自然百般不愿与之为伍。那时的孙贯官职不高,又看韩易之心高气傲,一派书生傲气,十分看不顺眼。于是早早结下了梁子。 如今二人都站在王党一派,气氛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韩易之身在内阁却无实权,兵部的差事也不过是在陈谕修面前走个过场,眼见着自己失去重用,孙贯则日益得宠,自然更加怨恨。 可当着满朝文武去安抚一个犯忌讳的主事,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他韩侍郎是看不起孙贯,还是看不起我萧憬啊?”萧憬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按着傻愣愣的齐柏,当奸臣骂,“他提拔的好官,给朕捅了这么大篓子,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干系?” 齐柏一个劲儿点头附和,生怕一个表情不到位,被陛下抓住痛骂。 他当了萧憬这么多年撒气包,混得那叫一个眼明心亮。 “这下可好了,朕要重罚赵德安,还要不要问罪他韩易之?如若问罪了,又如何论处?” 萧憬说得面红耳赤,身子扭着坐正起来,一脚把榻下的靴子踢得老远。 “真会给朕出难题!” 眼见着飞来的靴子踉踉跄跄跌到脚下,齐柏瑟缩一下,挺拔结实的身板显得有些拘谨。 他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将靴子捡起来,捧在手上,屏着气道:“陛下,息怒……” 萧憬冷冷白了他一眼,刚想抬脚把另一只靴子也踹出去,便听见房门一声响。 人还没见到,话先传了过来。 “齐柏,扔地上。” 首辅大人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颇有些优哉游哉,口上吩咐齐柏,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榻上任性的天子。 萧憬见自己好容易耍回性子,拿最好欺负的软柿子出出气,却被先生逮了个正着,心里痛骂那几个奴婢没眼力见儿,看见陈元辅便不知自己主人是谁,一回也不曾通传过。 他一张脸红了个透彻,讪讪地缩了缩脚,佯装淡定地盘腿在榻上。 淡淡一句:“先生来了。” 实则早羞得抬不起头了。 齐柏举棋不定,在陈谕修冷冰冰的勒令眼神下,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松了手。 靴子当啷掉在地上,滚了几步。 “出去吧。”陈谕修从齐柏身边擦身而过,后者便一刻也不敢多待,俯身行礼后甚至没抬头看一眼萧憬,便退出去了。 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近臣都知道,天子是一等一重要的,可陈谕修,是比天子还重要的。 萧憬眼睁睁瞧着这白眼狼一溜烟儿跑了,房中独留他与先生二人,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平日同床共枕,也不曾觉得什么,可此刻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揪了揪龙袍,遮住自己的脚,眼瞅着陈谕修,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陈谕修见他闷闷的,心知他窘迫极了,却还是绷着张一成不变的脸,云淡风轻地亲手拾起那只靴子。 这双龙靴是承启元年赶制的,因得位突然,针工局便没提早准备,到了日子加紧置办出来,如今已经是第二年了。其上针脚粗陋,显得有些旧了。 萧憬见先生捧着自己的靴子认真瞧,耳朵红得将要滴血。他急得就要下榻来,被陈谕修一摆手,定在原地。 陈谕修捧着这靴子走上来,深深望了萧憬一眼,见他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萧憬以为先生多半要数落自己,于是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认错,却惊觉陈谕修身子一挪,抬眼间竟俯身下来,单膝跪在了地上。 萧憬吓得心一哆嗦,伸手便去扯他,“先生?” 陈谕修不为所动,一只细长的手拍了拍萧憬盘在一侧的膝头,没什么额外的神采。 萧憬暗自咬牙,扭扭捏捏地伸出了腿。 却听见陈谕修一笑。 萧憬的心霎时揪紧了。 “君珩,那只腿。” 陈谕修抬眼望着他,笑眯眯的。 萧憬这才意识到自己伸错了腿,赶紧换了另一只过去。陈谕修虚虚握住他的小腿,将那龙靴仔仔细细套好,之后又去穿另一只。 “先生,我自己来……”他虚虚推着陈谕修的肩头。 陈谕修仍不为所动,直到将两只靴子都穿好,才起了身,眼见着萧憬不敢抬头直视自己,顾自云淡风轻地扯开了话题。 “陛下近日在宫中多传出詈骂韩侍郎之言,据臣所察,在前朝似乎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韩侍郎对此,似乎没多大反应。” 萧憬怔怔听着,见陈谕修顾自走到一旁水盆架子上,洗了洗手,取过布巾擦手的宽大背影令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时常会起疑,陈谕修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于外,他是大堇新皇的宠臣,是权势滔天的帝师;于内,陈谕修似乎是萧憬这六年来最亲近信赖的人。不是父,不是兄,但却与他紧密相连着。 仅仅是这样注视着先生的背影,萧憬也会逐渐烧红了脸。这念头时常令他感到羞愧。 他赶紧把碟子里最后两颗桑葚塞到嘴里,纾缓心绪。 “看来,王义敬不在京城这段时日,王党内已然出现嫌隙。”陈谕修放下布巾走回来,才打断了萧憬出神的思绪。 萧憬掩饰般咳了咳,眼神极其不自然地瞟向一边,“依先生看,时机快要到了吗?” 陈谕修越走越近,没搭腔,却直直抵到萧憬身前,抬手捏上他的下巴。 萧憬吓得一抖,眨巴着眼睛,睫毛扑闪个不停,“先、先生?” 陈谕修眯了眯眼,忽而将和颜悦色尽数敛去。 “方才臣便想问,陛下唇上是怎么回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护腕一对 听了这话,萧憬下意识舔了下嘴唇,懵道:“什么?” 陈谕修定定地瞧了半晌,那紫红色的唇半张着,又衬上那双无辜极了的大眼睛,心中回神。 他垂眸看见榻上的果碟,才回味出其中缘由。 桑葚汁水染色,将萧憬本就红润的嘴唇渡染上一层紫色。 他果断撒开手,动作不甚温柔。 “没什么。”陈谕修冷道,事不关己似的走到一旁坐下。 萧憬心中奇怪,用手擦了擦嘴唇,才瞧见自己指尖上也染了红色,又是一阵窘迫。 他悄悄在龙袍上擦了擦手,这回自己岔开了话头: “韩易之有恃无恐,杨晃又在暗处推波助澜,现下对赵德安也难以姑息,无论怎么都会打草惊蛇。” 萧憬将其中关窍细思一番,灵机一动,压低了声儿,问道:“先生,是否要提早行动了?” 王党内乱,互相攻讦陷害,此正是萧憬肃清朝堂的关键时刻。若此时按兵不动,下一次发作又不知该是何时。 陈谕修沉吟不语,心中仍在踌躇。如若从赵德安这一末节上掀起巨浪,势必要向上蔓延,到时候京城内人心惶惶,朝中大半王党的势力也会受到牵连。若能一锅端,倒是好事,可眼下他们还难以除去其根源——王义敬。 “此事……”陈谕修开口。 萧憬陡然瞧见斜照进屋内的人影儿,顺着瞧去,发觉竟然有人趴在墙后偷听。他突然打断道:“此事必须追查,涉案之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到时命三法司会同审理。” 萧憬眼睛瞪着陈谕修,瞥向门外,轻轻摇了摇头。 陈谕修神色一变,打量着萧憬的眼神,勾了勾唇,点头道:“谨遵陛下圣裁。” 这时气氛沉默下来,而那躲在墙根的人影儿却纹丝不动。 萧憬下了榻,慢慢悠悠往墙根儿走,眼见着与那人只有一墙之隔,抬手猛地一敲雕花黑木隔断。 啪的一声。 瓷片碎裂的声音登时炸开,往屋内飞进来,崩了满屋的碎瓷渣子。 “谁?!”萧憬提声怒喝。 李胜从后面跑出来,腿一软跪在地上。 陈谕修淡然倚坐在一旁,狭长冷冽的眼眸盯着那处,一声不响。他虽面无表情,却好整以暇地凝视着这位新天子,发作起来,还真有了帝王的样子。 “你在后头鬼鬼祟祟,听什么呢?”萧憬眼角一挑,凌厉的目光便直直飞去。 李胜霎时吓得满脑袋冷汗,嚷嚷着自己是无心之失,抬手就扇自己巴掌,直打了十几个才被喊住。 “打碎个茶盏,何至于这般自罚?”陈谕修冷不丁开口,气氛陡然冷下来。 李胜心中升起一丝希冀,目光向陈谕修投去。 萧憬心中正一阵郁闷,心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好好惩治一番这些刁奴。他陈阁老可倒好,不咸不淡两句话,这事儿似乎就掀过去大半。 “是奴婢粗蠢,日后一定小心谨慎。”李胜大喜过望,才觉得自己得救。 转而陈谕修又不咸不淡来了句:“只是打碎茶具,罚俸也就罢了,若是窥探偷听可不只是掌嘴便能平的。” 李胜又脸一白,喉口被人堵住了似的,吱不出声了。 “陛下以为如何?”陈谕修抬眼,直视着萧憬的眸子。 作威作福。 萧憬心中浮现出这个词,忍不住要发笑,掐了把大腿,生生忍住了。 陈阁老竟然也有作威作福的一面,仅凭着自己是他萧憬唯一的帝师,便可以将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可萧憬身为九五至尊,见到臣子这般嚣张,怎么就生不起气来? 反而骄傲地昂头,活像一只花公鸡,语气愈发严厉:“是啊,朕是那般刻薄之人吗?打碎个茶盏何至于让你如此惊恐?” 李胜这次明白过来,自己掉进了他君臣二人的圈套,冷汗又流了一身。 若陈谕修不开口,他便可以借口当差不小心,想必萧憬再想追究,也会苍白无力,拿不住他的把柄。可让陈谕修这么一绕弯子,却成了他心中有鬼刻意为之,这着实令李胜心中连连惊叹,心道惹谁也不该惹这自小便是少年天才的陈谕修。 于是半真半假地洒了几滴眼泪,声泪俱下,“万岁爷明鉴,奴婢知道您与阁老在议事,在外踌躇不敢进,又心中有大事要秉,才不得已逗留了片刻。” 在宫中几十年的老宦官,跌跌撞撞才爬到掌印的位置,辩白的功力也当真不浅。 萧憬提了一口气在胸口,本还想再质问,余光瞥见陈谕修轻轻摇头,心中也知时机未到。 这才松了心中那口气,转而问道:“有什么事?” 李胜见似乎无事了,才哆哆嗦嗦直起腰,拭着冷汗,“回万岁爷,太后请您回宫一趟。” 倏地,萧憬浑身都冷透了。 …… 住在西苑,许久不回宫,又有先生常常在侧相伴,倒真教萧憬忘却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 天子的圣驾到临寿吉宫时,暮色初显,残余一抹刺目的血红。 萧憬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往宫内走时,禁不住在倒春寒的瑟瑟冷风中颤了颤。 他不笑不怒,不悲不喜,也不作声。 他将这般熟悉的景色一一过目,又抛诸脑后,收敛了一切情绪。唯一在萧憬心头萦绕了一圈的念头,竟然是若陈谕修知道他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悲喜不教人知,会不会很欣慰呢? “陛下万岁。”寿吉宫的奴婢皆出来接驾,却唯独不见太后。 为首的洛栀姑姑迎了上来。 洛栀的容颜已逐渐苍老,却在眉眼间,仍能看到当年的光彩。她从容地上前行礼,待萧憬不乏亲切。 “陛下如今如此消瘦,太后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揪心。”她眼里闪出泪花。 这温软的口吻唤回了萧憬的昔日所感,他虚扶着洛栀,回驳道:“姑姑莫说这些,太后她怎么会知道呢?”随后狡黠一笑,顷刻便掠身过去,将一众人甩在身后。 “不许进来伺候,朕要与太后单独叙话。” 萧憬单弱的身姿独自踏入正厅,与之相交而错,从厅中磕磕绊绊跌出来的,是九岁的三皇子。 那年的天儿可真冷啊,河水都结了冻,树枝上无不是光秃秃的一派萧索凄凉。鸟禽尚知哺育幼子,而年幼的萧憬却似失怙又失恃的孤儿,投入了虎狼门下。 “君珩,你长大了该自立了,去贵妃宫中长长见识,也多与你父皇见见面。” “君珩,娘对不起你,可是你弟弟才四岁,他去了……他去了会没命的。” “你若不去,赵贵妃就会要我和君瑶的命,你忍心看着娘和你弟弟去死吗?” 九岁的萧憬懵懂又绝望地作别了寿吉宫,再踏进来时,已是身披黄袍,缨挂黄玉,俨然辞去了稚嫩与多情。 萧憬脚步极轻,一步一顿,徐徐迈向榻上绣花的女人。他站在几步远外,斜着身子,通身悠然淡定。 “给太后请安。”他一动未动,眼睛紧盯着女人。 方太后闻言一愣,绣花针扎破了手,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明黄的绣布。 “哎呀。” 她暗暗念叨一声,手足无措地扶了扶蒙眼的黑布带,偏了偏头,向萧憬的方向走来。 “君珩来了,君珩,”方太后呢喃着,挥舞着胳膊去摸,却一直摸不到萧憬的人影儿,“快起来,我的儿……” 她走上去两步,终于触碰到了萧憬柔滑的锦绸龙袍,才知道他根本没拜下去。 萧憬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方太后,眼神冰冷得像打量着陌客。 方太后尴尬地讪笑了一下,胆怯地收回了手,“陛下快坐吧。” 萧憬垂着眸,冷得结霜的目光扫过方太后失落的脸庞,轻笑了一下,搀扶着她走回到榻上坐下,“太后这次非要朕过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快说吧。朕戌时便要回西苑了。” 他觑了觑太后身边的空座,自己远远走了几步,坐在了一侧小凳上。 方太后闻言锥心悲恸,可往事再难追忆,便只得强咽下所有委屈。她再拿起方才的绣布,其上除却一滴指尖血,只余绣得凌乱不堪的花样,辨不清楚形状。 “陛下春日来不是总腕疼?哀家就绣了一对护腕,你瞧瞧喜不喜欢?” 萧憬没去看绣样,反而是目光灼灼,盯着她朝向另一侧的身子,而手中的明黄色锦缎布料也朝着那莫须有的三皇子,热切招摇着。 “太后眼睛不好,何必要绣花?针工局多的是针线好的女官,不必劳烦太后挂心。” 萧憬腕疾发作最严重的时候,是在十五岁上。 幼时在赵贵妃宫中,装疯卖傻地唱了几年荒唐大戏,常常双手浸泡在河水中,为二哥摸鱼摸虾。到了后来便留下病根儿,寻来了最好的御医和天下闻名的神医,也再难痊愈。 他如今再瞧见这绣着不知什么花样的未成形护腕时,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太后如今要多享福,不要忧心费神,尤其是别为朕费神,朕经受不起。”萧憬冷声呛道。 方太后愣了一下,听见萧憬无情的嗓音从远处传来,慢吞吞挪回了身子,朝向萧憬。 “太后今日究竟有何事,痛快说吧,只要朕能办到,绝不需要太后的护腕作谢礼。”萧憬依旧口齿伶俐,酸痛的心在言语中逐渐麻木了。 他绝不相信,太后此行唤他前来是来叙什么母子深情,亦或是惦记他萧憬的腕伤。 果然,方太后放下了绣布,叹息一声,喉口发出苦涩的颤音。 “君瑶四月便要就藩,哀家心中实在不舍,可不可以……” 还没说完,萧憬便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火气如同扑在油上熊熊燃烧,“他已经年满十六,依大堇祖制理应前往藩地!蜀王萧忻也同年就藩,为何要独他一个例外?” 一股脑说出来,萧憬憋在心里的那股气终于撒了出来,可他却并没有轻松,脑海中浮现的,反而是萧悦笑着叫他哥的样子。 齐王萧悦,他萧憬的亲弟弟,天真稚气,没什么头脑,对他这个皇帝哥哥也毫无防备。 萧憬实在不该怨恨萧悦。 说到底,萧憬也不知自己怨恨的,究竟是剥夺了母亲疼爱的萧悦,还是狠心的母妃,如今的方太后。 可话到嘴边,萧憬从不怜惜任何一人:“这事没有转圜余地,朕不想再听到太后提起。”说罢,他撩袍起身,不顾方太后的呼唤便踏出了寿吉宫。 不及瞧一眼天边火红的云霞,孟韫就紧紧凑了上来,低声道:“万岁爷,齐王没带小厮侍卫,方才自个儿悄悄出宫去了。” 萧憬眼底逐渐浮起疑云,遮天盖日。 “他出宫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手足相欺 “他出宫做什么?” 萧憬此刻头脑发热,听了这话便止不住胡思乱想。 他脑中立时浮现出萧悦那张无害的脸,讨好的笑容下不知藏着什么小心思。 孟韫附耳回道:“厂卫探子来报,说齐王近日流连烟花场所,彻夜不归的时候都有呢。” 齐王萧悦今年已十六岁了,该是情窦初开,初尝云雨滋味的年纪了。可奈何方太后眼盲心木,早不能为儿子操持婚事了,而至于萧憬的后宫,更是从不过问。朝臣不是没进谏过,希望萧憬立下皇后以安抚四海,可萧憬却咬死不肯,说破了天,急上来还要赐人廷杖。 这般便一拖再拖,至于如今承启二年。 “有这种事为何不早点来报?”萧憬狐疑地瞥着孟韫。 可孟韫不吃这一套,从容笑了笑,不紧不慢温声道:“奴婢疏忽了,万岁爷莫气。” 这一来一回,萧憬便心里有数,再没吭声。 主仆二人往外走了几步,萧憬低头思索间,突然一抬手,吩咐道:“不回西苑了。” 孟韫一头雾水:“啊?” “把齐柏叫来,随朕出宫一趟,朕去见见齐王。” 萧憬抬头半眯着眼,负手而立。 …… 天子要出游,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齐柏不敢怠慢片刻,急匆匆从镇抚司衙门赶来,正见到站在宫门口气定神闲的萧憬。 他张口怨道:“陛下,外面危险,您何必亲自去一趟,臣一直派人盯着呢。” 说这话倒不是真担心萧憬的安危,实则是不想多担一份差事。 萧憬怎不知他的心思,眉毛一竖,抬脚作势就要踹他,却被齐柏躲了过去。 齐柏无辜地眨了眨眼,见陛下不声不响,无动于衷,便讪讪挪了回来。 “再给朕多嘴一句试试。”萧憬斥道,到底还是抬腿,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那麒麟服上便多了一个明晃晃的脚印儿。 齐柏揉了揉屁股,不敢怒也不敢言,拍打着自己的衣裳,赶紧闭了嘴,忙不迭护送着陛下出宫去了。 此前,萧憬便换了身不带补子的素色圆领袍,在人群中也不显得扎眼,又头戴了顶大帽,更遮住了面容。 在通身锦衣卫装束的齐柏身旁,倒也不显得违和。 京城夜晚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流涌动,欢呼乐声不绝于耳。萧憬目不暇接,不着痕迹地四处瞧着,也是感到十分新奇。他许久未出行,倒真不记得街上是什么样了。 “夜市上竟然这么热闹。”他忍不住叹道。 齐柏在一旁嘿嘿笑了两声,低声谄媚道:“百姓安居乐业,还不是您治理有方吗?” 天下没有人不爱听漂亮话。 尽管萧憬心知肚明这是在奉承自己,还是忍不住得意,笑着让他别胡说。齐柏深谙为臣之道,又对大堇这位少年天子知之甚深,笑闹间哄好了陛下,便又得了夸奖。 他一路暗中观察,护送着萧憬往聚香楼去了。 此楼乃京城头号酒楼,常接待高官富商,招牌便打得十分响亮。一般人来了便是吃喝玩乐,听曲赏舞。可若是逢上大贵人,便也有美女如云,小倌无数。只这一项,便是没点身份消受不起的。 “我的好弟弟真是会享受,”萧憬将这聚香楼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心生不悦,“说来是我这个做哥哥的错。” 他不知什么意味地笑了两声,抬脚闯了进去。 跑堂一打眼,便见到此人头戴大帽,身着素衣,一下就起了疑,凑上去想拦住这位神秘来客。 刚嚷嚷了一声,便见一抹刺眼的刀光从鞘中亮了出来,顷刻间直逼到自己身前,吓得他一个腿软,险些没摔倒在地。 掌柜在堂后听到了动静,赶紧跑了出去,见这副架势,登时眼色活络,对跑堂骂道:“不长眼,看不出这是官老爷吗?”说完便对齐柏赔笑起来,“实在对不住,您可是镇抚司的老爷?” 齐柏堪堪收了刀,脸色一板,眉目清俊锋利,不含一丝笑意,冷硬道: “东厂办案。” 萧憬惊奇,眼角瞥了他一眼,心中忍不住发笑。 这小子,遇上这种得罪人的差事,竟然就往东厂身上泼脏水。 他不语,低头默立着。 掌柜弯腰点头,瞧他身旁这位虽身着简素,可通身的气派却十分不凡,一眼便知这才是真主儿。 他不敢多看,笑回道:“一定配合,您里边请。” …… 萧憬晃晃悠悠从大堂上了楼来,站在雅间门前时,掌柜的还在滔滔不绝,念叨着:“大人们,这里面是贵客,听话音儿是宫里来的。” 齐柏瞪他一眼,“少废话,不许任何人上楼来。否则,镇抚司请你走一趟。” 这耍官威的劲头儿,萧憬很满意。 他抬手猛地推门,一阵奇香便冲了出来,十分刺鼻。萧憬皱着眉头,嫌弃得拿袖子挥了挥眼前空气。 齐柏在外守着,萧憬便独自慢悠悠踱了进去。 一进了屋内,歌声、琴声陡然而止,只有余音萦绕不休。舞女捂着胸口惊恐回首,见到这身打扮的男子,纷纷愣在那里。 萧憬环视一圈,目光绕过这些女子,停留在屋内突兀的屏风上。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来:“谁啊,来扰本王雅兴?” 萧憬一听这声音,忍了一路的火气便又冲上来。他一手扯下大帽,扔在一旁,张口便骂: “萧君瑶,你给我滚出来!” 银筷触地的叮当响声在屋内传开。 屏风后的人影愣了愣,随后连滚带爬地钻出来。 萧悦酒劲儿上了头,有些头昏眼花,见到萧憬站在面前,竟然先去用手揉眼睛。他凑近两步,发觉这真的是萧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苦着一张脸,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掉出来,“哥,你怎么来了?” 萧憬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又瞅着这满屋娇艳女子,弹琴的,跳舞的,卖唱的,伺候的,一个不缺,便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滚出去!”他对众人吼道,丝毫不知怜香惜玉。 而众人一看这架势,一个个瞬间脸色煞白,巴不得这人叫她们滚出去,于是得了命令,一个跟着一个鱼贯而出。 萧憬再也忍不住,上去就拧住萧悦的脸,狠道:“你这成什么样子了?!小小年纪,不知道学好!”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他就算再疑心,在听说萧悦日夜笙歌时,还是不免动怒心急。 这下,萧悦的泪花是真疼出来了,上手就扯亲哥的手腕,可不但没扯开,脸上还更疼了。 “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他疼得嗷嗷叫,眼泪流到了萧憬手上。 听他疼得认错,萧憬也狠不下心,还是松了手。他睨着萧悦脸上两道鲜红的印子,径自走去屏风后,见满桌酒肉只有一人享用的痕迹,不觉又狐疑地打量起四周,确认不曾有旁人的样子,才放心坐下。 “出去,喊人添双筷子。”萧憬冷冰冰地命令。 萧悦很是听话,从地上爬起来,顶着脸上的红印子去打开房门,对上齐柏平静的目光时,还有些抹不开脸面。 “齐柏哥,我哥说加双筷子……” 齐柏任劳任怨地去添置了一套餐具,放在萧悦的手上时,托盘上酒杯颤动,才发觉萧悦的手在发抖。 于是投去一道怜悯的目光,齐柏狠心关上了房门。 萧悦见门严实关上,心又凉了一大截,走回去将餐具放在小几上,自己看着萧憬的脸色,又到一边跪了下来。 “哥哥,我这是第一回来,你就饶了我吧。”他委屈巴巴的,皱着鼻子很是可怜。 萧憬最受不了他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于是干脆不看他。 他拿起银筷夹了块肉,细嚼慢咽起来。来时没吃晚饭,方才路上气都气饱了,又发了一通脾气,倒是觉得饿了。 “你第一回?”萧憬咽下一口,掀起眼皮瞪他,嗤笑出声,“萧君瑶,你能不能争点气,撒谎也不扯圆了?” 萧悦也是傻了,忘了门口杵着的那位是做什么糊口的了,见怎么都瞒不过他哥,便也认了。他脖子一梗,理直气壮辩道:“我、我就是来听个曲儿……你看这屏风,我都坐在后边看的!” 听他越狡辩越起劲儿,萧憬吧嗒一声重重搁下筷子。 萧悦立刻噤了声,老老实实低着头。 “行了,我不愿意管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萧憬懒懒瞥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沉声又道:“你满十六了,过几月就要去藩地,也是时候该娶妻了。” 起初听到哥哥不愿意管他,萧悦心中还有些不是滋味,可又听萧憬让他娶妻,扬起声来反驳,“我不娶妻!” 萧憬一口气堵在胸口,冷眼定定瞧着他,不知拿他怎么办。 失望至极,淡淡道:“萧君瑶,你最近怎么这般胡闹?” 没成想,这话不仅没让萧悦清醒过来,倒反而激起了他的叛逆。 “哥哥你不是也没娶妻吗?”萧悦尖锐质问。 这话着实把萧憬狠狠噎了一下,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五颜六色轮番变换。 他开始头疼起来,心说当皇帝不免也太累了。从早到晚,先是安抚顽固老臣,再是提防司礼监那帮奴婢,教训完多嘴跳脱的锦衣卫指挥使,转头来发现自己亲弟弟也这么不像话。这还是陈谕修为他省去了大半朝务,萧憬仍然心力交瘁,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他自认没什么大本事,便也说服自己接纳了萧悦的“下梁歪”。 “好,我说什么你都不服,我再也不管你了。”萧憬也没了理,三两筷子又吃了几口,随后便看见萧悦跪得摇摇晃晃,“起来,吃饭。” 听了令也没客套,萧悦直接提溜着衣服坐到对面,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子。 他夹着菜往嘴里送,“哥,你都瘦了。” 萧憬愣了一下,手中筷子也一顿。 今日下午洛栀姑姑见到他,也说了这番话。萧憬与这些人长久不相见,不想第一眼都看出自己形神憔悴来。 他勉强笑了笑,“这两年难免的,再过些年就好了。” “好什么啊,再过几年,哥你的身体都累垮了。”萧悦强烈不满。 萧憬满不在乎:“没事,朝堂上有先生在,我受不了多少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说完这句话后,萧悦心情似乎有些沉重。 而后,萧悦竟然问道: “哥,你当真疏远韩侍郎了?” 只这一瞬,萧憬就浑身戒备起来。他似乎是长了刺,眼神尖利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师生四人 “怎么,齐王不仅爱美人,平日里还关心这些?”萧憬眯着眼睛,语气危险。 自进屋起,萧憬头一回称他为“齐王”,话语中含着深意。 可萧悦不知是傻,还是故作无知,全然不懂似的。他亲切地往萧憬碗里夹了些菜,又亲自斟满酒,神色恳切不似作伪。 他求道:“哥,你别为难韩侍郎好不好?当年他也曾扶你登极啊。还有,崇治二十八年,韩侍郎还向先帝进谏,求先帝立你为太子,他是忠心的,他……” 啪! 萧憬摔了筷子,狠狠瞪着他。 “哥,我说错了吗?”萧悦小心翼翼地问。 萧憬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冒头的趋势。他斜睨着萧悦,一肚子怒火不知道如何发泄。他简直想上去抽他一巴掌,可看见萧悦那双无辜的眼睛时,又觉得下不去手。 “齐王这是在埋怨朕,苛待功臣?”萧憬将方才的家常亲昵态度收起来,声音一沉,冷漠又疏离。 萧悦这时才觉得不妥。他大惊失色,赶紧起身跪下,叩了首。 “哥,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他这时又嘴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萧憬冷哼一声,利落起身,脚步在萧悦身旁停下,半蹲下来。他伸手捏住萧悦的脸,仔细端详了许久,亲眼注视着那双水汪汪的鹿眼中,含着战栗和恐惧。 临了,萧憬也没吭一声,不轻不重地甩开了手。走回屏风前,他拾起了地上的大帽。 云淡风轻道:“齐王得空多去陪陪太后,少出来寻欢作乐。朕回西苑了。” 说罢便顾自出了门。 直到萧憬走后许久,萧悦的身子还在细微发抖。他缓缓撑着地起身,目光看向墙面上隐秘的暗道门。 啪嗒。 暗道门翻转,男人从门后走了出来,急道:“我早说了,不用王爷求情,你怎么……” 韩易之愁容满面,瞧着萧悦心中甚是无奈。 萧悦三两下揪着袍子起身,嘟囔两声,“老师,你没听方才我提起你,我哥生了多大的气?” 他追问道:“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韩易之哼笑了一声,顾自坐在萧憬坐过的地方,毫不在乎。比起自己,他倒是更担心萧悦。以他这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迟早有一日会万劫不复。 韩易之反问:“王爷,你没听出陛下已经疑心你了吗?” 萧悦愣了一下,坚定道: “我哥才不会疑心我呢,就算有,那也是不放心我。” 韩易之气滞,登时闭上了嘴,阖上眼皮反思自己七年以来失败的教育。他曾暗自处处与陈谕修作比较,自认为鲜少有才能不及他之处。可今天,他总算知道了。 自己是个失败的老师,教了个不成器的学生。 想当年,太子萧恒陡然病逝,储君之位空悬,这担子,便落在了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身上。 崇治帝无德无才,放任自流,听信奸臣任春望所言,将三位皇子一齐下派师父教导。他将当年遭受排挤的陈谕修,派给萧憬,将仕途正盛的韩易之,派给萧悦。 那萧憬本就是个痴傻孤儿,却被陈谕修硬生生托举成了帝王,如今摇身一变,威风霸气。 再看眼前这一位…… 韩易之缓缓睁眼,那双委屈的大眼直瞪着自己。 师门不幸啊。 他又闭上了眼,眼不见心不烦。 “王爷不必再忧心了,我自有分寸。倒是你,再也别来这等地方了,省的陛下疑心,又要问责于你。” 萧悦有个好哥哥,却没个好师父。 听了这话,谁知萧悦傻笑起来,“我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高兴就打我一顿,不会真的恨我的。” …… 齐柏将萧憬送回西苑,便回了镇抚司衙门。 鸡飞狗跳了一整日,萧憬的魂儿都快抽空了。他才想起今日的票拟还未批红,便赶着往书房去。今夜是李胜当值,他见到萧憬后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又挑起上午的旧茬儿。 萧憬踏进书房,见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问道:“票拟呢?” 李胜觑着眼色回道:“万岁爷,票拟已经批红盖印,送回内阁了。” 萧憬一皱眉,“谁批的?” 自承启元年萧憬登极,便从司礼监收回了批红权,改为由皇帝亲理,只交给掌印太监盖印权,秉笔代为起草诏书等文书杂事。此举意在约束司礼监干政,打压其地位与职权。 他今日事多便没来得及批红,不成想这差事被别人做了。 李胜这下心里乐了,来了精神,幸灾乐祸道:“回万岁爷,是孟韫批的。” 今日他惹了萧憬,现下见孟韫触了霉头,便忙不迭供了他出来,还等着萧憬这急脾气重重发落,让孟韫也吃个瘪。 可萧憬听后只是淡淡“哦”了一声,摆摆手,“罢了,朕也累了,回贞元殿吧。” 眼瞅着萧憬扬长而去的背影,李胜彻底傻了。 同时,一股危机感从内心油然而生。 孟韫,一个半道进来司礼监的奴婢,不知道撞了哪门子大运,自萧憬登极便选进司礼监,没两年竟然就干到秉笔,还挑起了东厂的大梁。如今李胜处处见责于陛下,而这厮却似背后有保命神仙,教李胜怎么不着急上火? 李胜渐渐直起了腰,眼神晦暗不明,翻涌着不知名的波涛。 萧憬披星戴月地往贞元殿赶时,西苑的御道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他登极后便一直节俭用度,连灯火都裁减不少,此时路上黑漆漆的,只有夜猫子偶尔咕咕叫两嗓子。 这一天在此时终于结束了。 萧憬本应浑身舒畅,放松地回到贞元殿,迫不及待见到那令他熟悉的安全感所在。可独自行走在夜路上时,他却又真正感受到了压力。 背叛,欺瞒,猜忌。这日复一日浸泡在人心诡斗之中,萧憬累了。 长夜漫漫,他却只得踽踽独行。 一路上,萧憬在心中悄悄打了不少算盘,掂量着看见陈谕修的那瞬间,他应该扬起多大弧度的微笑,才不显得脆弱和违和。先生教导他为君要内心沉稳,不可过喜过悲,萧憬登极后便向来坚强,即便再苦再累,也咬着牙不吭一声。 他不想让陈谕修看见过往那个弱小的自己,那个因背叛而一次次跌倒,绝望到发疯的自己。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筹谋都落了空。 萧憬站在空荡荡的寝殿中,看到的是只有三两个奴婢当值的情形。 屋子里由于无人,甚至还没点起烛火。 一颗欢腾的心霎时沉寂下去了。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 他就知道陈谕修不会过来,但凡不是他叮嘱过,陈谕修都不愿意来这贞元殿。 萧憬扬起一个淡然的微笑,而后长出一口气,在几个眨眼间功夫,他突然拾起桌上茶盏,狠狠掼向远处。 怒火陡然升腾,那是对这浮生漂泊的怨气,更是对自己的怨气。 “万、万岁爷,您没事儿吧?”一个小太监听见动静,赶紧跑过来。 他瞧见萧憬缓缓转过身,双目猩红,眼角还挂着泪,吓得赶紧跪倒在地,浑身哆嗦不停。 “奴婢来收拾……”小太监发着抖膝行过去,在帝王冷峻的神色中,开始颤颤巍巍地徒手捡那些茶盏碎片。他不知道向来好脾气的陛下,今日为何发这么大火。 萧憬沉默盯着他的背影,突然问:“你怕朕吗?” 小太监一愣。 他手里捧着锋利的碎瓷片,心中转了个念头,斟酌回道:“万岁爷是天子,奴婢是敬服您。” 忽而听闻萧憬低低冷笑两声。 小太监头皮一麻,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他刚想说什么挽回,可是晚了一步。 萧憬怒而抬脚一踹,那腿边小凳便直直朝他飞了过去,恰撞在小太监胳膊上,碎瓷片掉了一地,将他的手划出了几道口子。 “狗奴婢,连你也敢骗朕!”萧憬指着他怒骂。 小太监惊恐地瞪着眼,不容多想,哆嗦着手便去掌嘴。 他心知自己大抵是无辜受了牵连,只盼着陛下息怒,但能让陛下息怒的…… “陛下训斥奴婢,臣来的不是时候。” 幽幽一句,屋内止了声。 小太监如蒙大赦,瞅着陈谕修差点掉下眼泪。 萧憬还未平息怒气,听了这话陡然一颤,回首见到了冷眼旁观的陈谕修,一下子,像是让冷水从头浇到了尾。 陈谕修垂在身侧的手上,还握着一对熟悉的宝蓝色金丝刺绣护腕。 萧憬脑子嗡了一声,霎时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这一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失控有些荒唐。 陈谕修瞥了萧憬一眼,三两步走来,站在那小太监面前,睨着他血渍与掌印纵横的脸,沉声道:“出去把当值的都叫进来。” 于是那小太监出去将外面几人喊了进来,众人挤在屋里,惶恐万分。 陈谕修平静地站在一侧,将萧憬置于屋子正中,面色毫无波澜。 他语气重了几分,对众人命令道:“跪到你们主子面前。” 萧憬怯怯地瞧了眼陈谕修,不知他要做什么,可终究一声都没敢吭。 陈谕修缓缓走到他身后,握着护腕的那只手,在萧憬的后背上重重推了一把。 萧憬踉跄一下,被推到众人前。此时一群奴婢跪在眼前,他倒觉得有些羞赧,浑身不自在了。 “你们主子今天心情不好,要拿你们撒气,你们便受着吧。”陈谕修冷面无情,淡淡道。 一群小太监见状,大气儿也不敢出,互相瞧了几眼,又低头静默着。 萧憬没了方才摔茶盏、踹凳子时的气势了,神色蔫蔫的,眼角还泛了点红。他悄悄瞥了眼陈谕修,见他似乎铁了心,黑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刻意不看自己。 他心中明白,先生有心给他难堪。可还是抱着侥幸,后退了几步,悄悄捏住陈谕修的袍袖一角。 可陈谕修却冷不丁抽回了袖子,更疾言厉色道: “你们主子不愿意动手,你们自己来吧。” 言毕,屋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巴掌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何必自苦 萧憬红了眼眶,耳畔清脆的巴掌声令他心乱如麻,极其不是滋味儿。 众人听令自罚,却只是在为难他萧憬一个人罢了。 他多希望这些人停手,可在陈谕修面前,自己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得怯懦转身走回来,巴巴凑到陈谕修身边,摇着他的衣袖。 这无疑是在无声认错,可陈谕修却无动于衷。 无奈,萧憬急红了脸,声音极轻,央求道:“先生……让他们别打了。” 陈谕修还是充耳不闻,不理睬他。 萧憬许久没吃过这滋味儿,心中又委屈又害怕。他撇了撇嘴,情急之下,使出了杀手锏——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这下,陈谕修终于回了神儿,眼疾手快扯住萧憬的小臂,将他一把拉起来。 随之,还狠狠瞪他一眼。 萧憬缩了缩脖子,在这眼神儿中低下了头。 “行了,出去吧。”陈谕修终于出声打断,阴恻恻的,“今日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否则在场之人一个也别想苟活。” 众人不敢置喙半个字,低着头纷纷逃出了大殿。他们见头先进来收拾的小太监脸上沾了血,陛下与首辅之间又好似闹了别扭,便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陈阁老是借着他们在治陛下的脾气,虽都受了罚,可终究是小小发作过去了。 若非如此,真不知道陛下发起怒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伴君如伴虎,这话在他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太监身上,也是一样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只余陈谕修与萧憬君臣两个人。 空气中凝滞着令人窒息的寒气。 “谁教你脾气上来便可以打骂下人?”陈谕修冷眼睨着萧憬。 他心中怒气已极,于面上却是平淡如水,随口一句问话,便教萧憬下意识紧张恐惧。 萧憬知道这些人出去了,先生便要开始与他算账了。他许久不曾犯这样的大错,便咽了下口水,不敢看陈谕修。 “我错了。” 这话说得短促,听口气像是不服,却又不敢明着与陈谕修顶撞,便只用这种敷衍的语气。 说完,萧憬自己也心虚,又赶紧补上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陈谕修蹙眉怒视着他,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若是说重了,怕如今身为帝王的萧憬没面子,日后畏缩自卑起来;可若说轻了,又怕萧憬不服气,便日后更倒行逆施,任性妄为。 他叹了口气,像是失望极了,“陛下何时能懂事些?” 这话本没什么深意,可却实打实戳到了萧憬心里,如一根细小的刺,反复不断刺痛他的内心。 先生对他失望了。 萧憬心一凉,不知哪来的勇气,执拗生硬道:“难道我就不能难过吗?” 陈谕修一顿,冷冷斜视着他。 “难道我便要什么都忍下吗?先帝厌弃我,太后自小抛弃我,亲弟弟瞒着我与党臣谋私,身边宦官算计我,前朝大臣拿捏我。我为何要懂事,谁又体谅过我?!” 一连串的问题从心中吐出,萧憬终于感到了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可下一刻,他又开始为这些念头而惶恐,深深自责。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从未对先生如此不敬,将自己内心的阴暗与不甘,彻底撕开给陈谕修看了个一清二楚。 萧憬偷瞄了一眼陈谕修,见他静静注视着自己,似乎将这些怨气全部听了进去。 “臣未尝不知陛下之苦。”陈谕修知道萧憬只是忍不住了,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弓弦,轻轻一拉便崩断了。这情绪铺天盖地涌来时,他便如数接下了。 他一反常态,再没说出一句责备的话。 而是笑道:“陛下只是在自苦。” 萧憬自小聪颖,内心敏感细腻,却性子极好,不忍心苛责怨怪于人,往往便是笑脸对人多,冷脸对人少。 陈谕修不是对他失望了,实则是怕他成长得太慢,反而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和折磨。 这一句自苦,萧憬终于醒悟,两行清泪从眼眶直直流下。 无论对太后,还是齐王,萧憬从未挟私报复,任情处置,而是一味忍耐和包容;而今日,他却对一个无辜的小太监,抒发了在别处积攒的私怨。 陈谕修看他落泪,不免也有些动容。他蹙着眉上前,不容分说地攥住萧憬的小臂,将那对护腕往他手上套。 “每次从宫里回来,准要这么发一通脾气,”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既是斥责,又含着纵容,动作也不甚温柔,“陛下要从往事中跌多少次跟头,才能守得住自己的心?” 真正的萧憬在陈谕修面前,其实从未长大。 他抹着眼泪,嗓音都有些颤抖,“先生,我怕你也会失望离开我,我……” 萧憬有些语无伦次,嗫嚅着往陈谕修身前凑。他轻轻攥住陈谕修腰间革带,见其并未抗拒,便奓着胆子搂了过去。 鼻息间霎时充斥满雪松香,而陈谕修却在片刻后,抬手将他推开。 “陛下身上沾染了脂粉味儿。”陈谕修眼神凌厉,脸色略有不悦,“今夜,臣便告辞了。” 他不顾傻眼的萧憬,径直抬脚走开了,临到门前时,转身淡淡道:“陛下明日不必上朝了。” 萧憬失望张着口,眼神迷茫地看着陈谕修从怀里取出一份邸报,搁在花架子上。 “杨晃暗自回京了。”陈谕修沉声。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憬望着陈谕修毅然决然离开,而自己袖间仿佛还萦绕着雪松香,鼻子一酸,抬脚将另一个小凳也踹了出去。 砰的一声。 听闻这巨大的动静,他捂住嘴,腿软地等了片刻。见陈谕修再没回来,便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扔在床上,嫌恶地脱去这身袍子。 该死的聚香楼!!! …… 这夜萧憬独守空房,长夜难眠,可辗转反侧间不是还为往事纠结怨恨,而是—— 怎么才能把陈阁老请回来啊?! 他与陈谕修早在六年前便同榻而眠,不为旁的,只是萧憬年幼时常噩梦惊魂,醒来便要寻人在侧。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今日,登极后,萧憬还以夜半惊醒为由,耍赖让陈谕修陪在身旁。如若不然,便借口身体不适而罢朝。陈谕修虽严厉苛责,但在此事上却未曾数落过他。 大概只是睡在一起,便能让大堇的天子勤勉体国,且又能在眼前日日督促,这才合了陈谕修的心意吧。 萧憬拿被子蒙上脑袋,深觉自己太傻了。 八面威风的天子,不过在自己寝殿里小发龙威,竟然被他陈谕修拿捏成这样?三言两语把人骂哭后,竟然哄也不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还说什么,他身上有脂粉味儿?可笑,又不是他萧憬看了美人跳舞。 一想到这儿,萧憬更郁闷了。陈谕修一直还拿他当小孩子罢了。 他难受地闭上眼睛,整夜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让陈谕修清楚,他萧憬已经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了! 他会发脾气,再正常不过;他欣赏美人唱曲跳舞,也无可厚非;他是九五至尊,大权在握! 于是九五至尊的萧憬,在翌日天还透着黑时,便爬起身来,随手披上了件儿外袍,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李胜倚在殿外的门前打着呼噜。萧憬路过他身边时,恰巧听见他嘟囔了一句梦话,叽里咕噜听不清楚。他吓得一下子停住,紧张地望着李胜。 见没有醒来的迹象,萧憬便放心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的堂上,又走出两步,才在殿外阶下瞧见昨晚的小太监。 萧憬伸手向他招了招。 那小太监本困意朦胧,抹着眼抬头看,黑漆漆的天幕下站着个人,登时惊醒,洒扫的木舀子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清晨发出当啷响声。 他赶紧跪下去,一个劲儿磕头,还大喊:“万岁爷饶命!” 这小太监以为萧憬趁陈谕修不在,专挑这清晨换班的时间来发落他。 萧憬听他喊声太大,赶紧提衣跑下阶来,伸手就去捂他的嘴。 “嘘!”他食指竖在唇前。 小太监瞪着一双惊恐的眼,被萧憬捂着嘴,不敢出声。 “进来,这里冷。”萧憬小声道,并指了指在门口打盹的李胜,暗示不要吵醒他。 小太监冒了满身冷汗,诚惶诚恐跟着萧憬进了殿内,一进来果然一股暖气,包裹住全身。 萧憬踢了鞋子,盘腿坐到床上,向小太监勾了勾手。 “过来,你站这么远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他理直气壮的,还佯装一派和气,企图掩盖昨日自己盛怒失控的丑态。 那小太监便走上来两步,低眉顺眼的,脸上还若隐若现几道红色的掌印。 “你叫什么,多大了?”萧憬笑眯眯地问。 小太监低头轻声道:“奴婢叫余欢,十八了。” “余欢……你是谁手下的?” “奴婢是孟爷爷手下的。” 萧憬嗤笑一声,满脸不可思议,揶揄道:“孟韫也就四十出头,叫的哪门子爷爷?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余欢不敢吱声,抬起眼皮直打量萧憬。 他瞧陛下今晨心情不错,笑起来全然没有昨日的骇然戾气,说笑间颇为和气。 于是试探着,赶上一句:“奴婢的干爹,去岁让李公公打死了。” 萧憬接着脸色变了变,注视了余欢片刻,便去床头小柜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余欢,“这是伤药,拿回去抹抹脸。” 余欢呆愣愣攥着瓷瓶,“奴婢不敢……” “别说这些,回头朕让司礼监多发你们半月例钱,就当是你们昨夜当差用心。”萧憬掂量着,左思右想,又十分不好意思道:“就当……是朕给你们赔罪。” 这话不知是何意,惊得余欢又要跪,被萧憬一把拽住。 “行了,老跪不嫌膝盖疼?再说了,你们司礼监的规矩得改改,动不动就掌嘴,怪吓人的。” 实则是萧憬让昨晚的阵势唬住了,想起来又觉得难堪。 余欢瞧着胆小,听了这话,却一笑,竟然哄道:“就为让万岁爷听个响儿。” 萧憬一听,大笑了半天,一拍大腿,指着笑得含蓄的余欢,“好奴婢,回去知会你孟爷爷一声,以后你到朕身边伺候。” 余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不知萧憬怎么变脸如此之快,昨夜还一阵狂风暴雨,今日便晴天朗日了,就为了句奉承话竟将他调到身边来了。 他斟酌片刻,郑重地跪下了,欢喜道:“谢万岁爷!” 这是他们这些小太监做梦也不敢想的,余欢心中虽胆怯,却仍毅然应下了。 萧憬勾了勾唇,眯起眼睛打量余欢,吩咐道:“一会儿回去,让孟韫从内阁取了票拟,送到书房自个儿批了,再送回去便是。” 余欢点头记下。 “还有,去内阁请一趟陈阁老,问他晚上还回来吗?”萧憬讪讪一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春暖风热 鸡啼三声,天蒙蒙亮时,陈宅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一声重过一声,似乎要将这铁门砸穿。 陈祥搓揉着眼来开门,身上公服熨帖齐整,正要去上朝。 开了门,他两眼一瞪,傻了。 “是你……你还来做什么?!”陈祥破音大喊,指着眼前人便气得浑身发颤。 眼前便是杨府管事儿,此时面沉如水站在门前,死气沉沉的。 “我已依了你上疏弹劾,你害得我家鸡犬不宁,如今又来索要什么?!”陈祥虽言辞激烈,却已经吓破了胆儿,步步后退,神经紧绷。 这般叫嚣一阵子,那杨家管事却一声没吭。 陈祥定睛一瞧,才看见那人眼鼻青肿,在泛着黑影儿的天色下,歪七扭八地站着。 还未等询问出声,那杨家管事便一头栽倒在陈祥院里。 “这……这是……”陈祥连连惊叹。 这时,杨家管事方才站立之地的后头,浮现出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儿。陈祥吓得又是嗷一嗓子,可再去看,便见到那是一身着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 那人抬脚踹开横在眼前的杨家管事,进了院子,一摘头上斗笠,暗骂一声:“卖主求荣的狗奴才。” 陈祥这才看清来人。 杨晃回身关上院门,脸色黑沉,好不吓人。 “陈子诚,你心被猪油糊了?我杨晃指使你弹劾工部主事,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陈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杨晃远在宿凉,督察棉税事务,今日竟回了京站在自己眼前。听人一进门便对自己开骂,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杨家管事,责问道:“你杨御史的亲信,放火掠人,无恶不作,还有脸上门来质问我?” 那人直直瘫倒在地,似乎是被打残了。 杨晃冷笑一声,“你与我是结过梁子,可我若有意党争,何必威逼你去弹劾一个小小主事?我头顶上乃是孙御史,即便将工部一脉连根拔起,也只会助长孙御史的势力,于我杨晃有何益?” 杨晃如今位至佥都御史,头顶上直属上司便是孙贯。若是扳倒孙贯,那么杨晃便能在都察院一手遮天,自然也能堂而皇之站在王阁老身后了。 何必指使陈祥,用如此低劣手段弹劾工部主事? 陈祥教这一番说辞问懵了,一时间想不通。他一指地上人,啧了一声,还没等问出话,便听见杨晃说:“这人从前在我杨家管家,早在前几月,私收贿赂被我赶出家门了。” “如今,不知被何人唆使,竟然往我头上泼脏水。” 杨晃愤恨而言,面色黑沉疲惫,想必是从东南宿凉日夜纵马而来的缘故。若不是接到家人的书信,此刻他还被蒙在鼓里。 陈祥见他日夜兼程赶来,似乎不是说笑,便一阵心绞难耐。 他家里出现如此祸事,如今倒连真凶也找不到了。 “杨御史,这人在我家中为非作歹,掠我妻儿逼我在朝堂上弹劾赵德安。这事……已经捅到陛下眼前了。”陈祥急得一拍手,望向对他疾言厉色的杨晃。 杨晃叹了一声,自知遭人暗算,也无话可说,便上前深切嘱咐一句:“子诚,当年你弹劾任春望波及到我,我从未记恨你。只是,你切勿再妄言此事了,上疏奏明陛下此事原委,便别再被人利用了,知道吗?” 陈祥愣了愣,有些为难。他挠了挠头,“我上回觐见,已遭到陛下斥责,如今再去澄清原委,不是不要命了吗?” 再者说,自己当日已求到了陈谕修门下,如今性命无虞,若是再到萧憬面前进言,不是自找祸事吗? 他窝囊地摇摇头,总算精明地一笑,心说这次再也不上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当了。 于是热心提议:“杨御史,何不去求陈阁老?他见事明白,又正直廉洁,想必能在陛下面前说两句话。” 杨晃一听这话,气得脑门胀疼,哼一声,甩开陈祥攀上来的袖子。 “陈子诚,你不要忘了,孙御史之下便是我杨晃。若你不肯去进言,便小心来日我假戏真做,让你在都察院再也待不下去。” 这番威胁着实令陈祥震惊。 他在都察院只是一小小给事中头目,无论是孙贯,还是杨晃,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捏死,连个响动也留不下。 为了日后仕途,陈祥又清醒过来,上前了几步,扬起笑容客气道:“杨御史哪里话,我去见陛下还不成吗?我一会儿下了朝……坏了,我该去上朝了!” 他一看天色都快大亮了,急得忙跑进屋里,取出那顶纱帽,草草扣在头上,回来一瞧。 院里哪还有人? 可那昏迷不醒的杨家管事儿还在那躺着。 陈祥见这状况,浑身一麻,屏气凝神,上前去试探那杨家管事的鼻息,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个所以然。 一个大男人这时快哭出来了。 “杨御史,你的人还没带走哇!” …… 杨晃趁着天光还未大亮,连自家也没敢回,压低斗笠,将自己的面容遮掩个严严实实,便牵了马往城外走。 没几步,那马便摇头晃脑,再也不肯走了。 无奈,他只得就近找了家客栈,寻了小二,询问是否能在贵店喂一喂马,修整片刻。那小二见他这般装束,起初只以为是走马的商贩,便不曾放在心上。 可牵来这马品相一瞧,竟是匹上等好马。 小二将马牵到马厩旁,见其昂着马头,死活不去吃那干草,便不耐烦道:“客官这匹马金贵,小店怕是招待不了,您到别处去吧。” 那杨晃也心急,眼看着天便大亮了,若是教人认了出来,传到皇帝耳中可是项大罪。 还要去跟小二讲情。 只说了半句,那小二便连连摇头,只差开口驱赶。冷不丁的,却听见一道明媚的少年音从头顶上传来。 “御史大人的马吃不得这些干草烂叶,不如到西苑的御马监歇歇脚,也吃些上好的饲料?” 杨晃先是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一通身金红麒麟曳撒的少年男子,懒洋洋坐在客栈屋顶上,手往身后一撑,好不悠闲。 见其腰间别着一御赐的绣春刀,杨晃便知道再也走不了了。 “在下齐柏,劳烦杨御史走一趟吧。” 齐柏眨了眨眼,笑得春风得意。 …… 金銮殿外,群臣抱着牙牌等候上朝的号令,又似昨日一般等了许久,也不见哪位公公出来传令进殿,一时间,便开始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地说话。 陈谕修站在最前侧,耳听着身后议论,一声不吭。 半晌,李胜从殿内走出来,众人议论声止住了。 “今日万岁爷身子不适,不能坐朝了,各位大人将折子递上,便请回各处上任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今日又不上朝?”礼部尚书惊叹一声,在陈谕修身边试探发问,“偃卿,陛下的身子要紧吗?” 孙贯也沉着一张脸,附和说:“陛下昨日便罢朝,今日又身子不适,不知明日还能否见到陛下?” 陈谕修在两人质问声中,仍旧面不改色,扬起唇角微微一笑,“陛下近日事多,咱们臣子理应多谅解。” 这话引得身后多数人不满。 “陈阁老乃是帝师,怎可如此纵容陛下罢朝?” “陛下年轻又不立后,有何事可忙?” “听闻陛下昨日偷偷去了聚香楼,回来便纵情喜怒,打骂殿内当值宦官,这成何体统?” 这一通牢骚抱怨,全进了首辅大人的耳朵。 无数双眼睛盯着,指望陈阁老规劝陛下,可却只闻一轻蔑哼笑。 陈谕修堪堪一回首,眼角斜乜着身后众人,颇有些不屑,口气强势,回驳道:“若事事叨扰陛下,还要你们这些为人臣的做什么?” 撂完狠话,他便拂袖往内阁值房去了。 众人傻眼了。 一贯严肃较真的陈谕修,竟然学起了权臣那一套,教训起百官来了? 不是说,他对待自己的学生帝王严厉无情,时常刻薄打骂吗?怎容得下萧憬接连两日罢朝,在西苑声色犬马? 权臣……不,奸臣!着实是奸臣! 都察院众人闻言气愤,各个面红耳赤,互相约定好: “他陈谕修不管,我们得管。” “向陛下谏言!” …… 自从萧憬搬到了西苑,便将宫里的御马监全套照样挪了过来,一分不差。又寻专人养马,将各品相好又温顺的良马养在这儿,以便萧憬随时要骑来赏玩。 只不过今日,不是他萧憬要骑马,而是…… 李胜头一回见萧憬提出这等要求,惊得下巴快掉了下来。他瞧着隔夜忽而浪荡的万岁爷,心中打了九九八十一个疑问。 便战战兢兢道:“万岁爷,这……阁老知道了,要动怒的。” 萧憬听了这话,阴冷冷瞥他一眼,眯起眼睛道:“他陈阁老是你的主子了?” 李胜连连摇头,心说万岁爷终于改了性子,厌弃陈阁老了? 于是便听令去办了。 萧憬命人将那尊龙榻搬到御花园来,摆放在花园正中,又挪来花房才育出的名品鲜花,将龙榻团团围起来,香气袭人,满目春光。 他才一屁股歪在榻上,一腿搭在扶手上,一腿在榻下晃荡,又觉得这清晨的春风一吹,格外冷。 “你去搬几个炉子来。”他随手指了一个小太监。 于是咱们忽然改性的皇帝陛下,在鲜花簇拥中,在暖炉熏炙下,暖洋洋地打量御马监首领太监张英牵着各色名品马走来。 “这些马好是好,就是太温顺了,没什么意思。”萧憬嘟囔一声。 张英立时牵来三匹威风凛凛的黑马,“万岁爷,这三匹马可是宝贝,从战场上下来的。” 萧憬惊奇点头,伸着脖子瞧了几眼,大喊:“好!这个好!” 恰巧李胜急匆匆赶回来,身后领着三个娇艳的姑娘,身段纤细,面目含蓄。 萧憬随手一指:“让美人上马。” 登时,御花园内众人皆心中一震,瞧着咱们这浪荡得没边儿的陛下,心说果然是他老子生的,装乖扮巧六七年,果然一登极便原形毕露。 “愣着干嘛,上马啊!”萧憬忽地脸一黑,厉色跃然而上,指着李胜大喊。 “是,是……”李胜冷汗又流下来了,“来人,扶三位姑娘上马!” 三个颜色姣好的姑娘霎时花容失色,被人拉扯着往马背上送。 萧憬勾着嘴唇,眯眼瞧着这几位娇滴滴的美人,食指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龙榻上的梨花木。正欣赏着眼前乱象,那三位美人在马背上颠簸惊吓,哭声迭起,便又有人前来。 “陛下,臣将杨御史请来了。”齐柏在身后附耳道。 “人呢?”萧憬懒懒问。 齐柏:“在偏殿候着。” 萧憬莫名一笑,勾了勾食指,将齐柏引到近侧,探着身子,一字一句吩咐道: “御花园春暖风热,请杨御史更衣后再面圣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废而再立 “御花园春暖风热,请杨御史更衣后再面圣吧。” 齐柏心领神会,眼底映出萧憬略含侵略性的面容,于是会心一笑,点头称是。他拔腿飞速走去,再回来时身旁跟着一人—— 那便是只身着单衣的杨晃。 这春日的风仍旧阴冷,又赶上近日不出太阳,凉飕飕地一刮,身上登时一阵寒气,忍不住教人打个哆嗦。 萧憬只看了杨晃一眼,便不禁搓了搓胳膊。 “陛下万岁。”杨晃跪下去行礼,神色已然忐忑不安。 萧憬没去看他,而是聚精会神盯着远处受惊失措的美人。那几匹马性子烈些,姑娘们又不会骑马,张皇摇摆间更让马儿厌烦,愈发颠簸摇晃。 他随着那边的动静,时而凝神观望,时而哈哈笑起来。 那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站立的杨晃,每每听闻天子笑声,便冷得直打寒颤。 不知待了多久,萧憬冷不丁开口问道: “杨御史,这趟给朕收了多少银子上来啊?” 杨晃一顿,才知道是问自己,便低头笑答道:“回陛下,如今在宿凉,统共已收上了一百五十多万两了。” 谁知萧憬哼了一声,似乎不甚满意,反问道:“去岁关御史不是收上来二百五十万两?怎么到你这儿,生生少了一百万两银子?” 那关御史乃是大堇名声响亮、说一不二的清官,铁面无私的阎王,凡他出马,无论地方任职,亦或是巡收税银,无不办得妥妥贴贴,毫无错漏。 今年杨晃到了这任上,自然肩上担子更重一些。 杨晃在寒风中直打哆嗦,脑子却灵光得很,颤颤巍巍开口道:“今年与去岁不同,因下了几场雹子,棉花减产不少,棉农难以度日,因而收不上税银。如今臣在宿凉,棉花多产,兴许还能收上不少,预估摸着,共能收上来二百万两。” 这话有吹嘘的成分,但他说能收上来,萧憬便没吭声,只是抠着手指,不咸不淡又问一句:“怎么宿凉如此要紧,杨御史却偷偷回了京?回京便罢了,竟不先来见朕,反而去与陈祥叙旧?” 杨晃知道要问到这一层,识趣地跪下请罪。 “臣私自回京,是家中有大事,迫不得已……请陛下……” 还未说完,便听萧憬大喊一声:“哎呀!” 杨晃抬起头,见萧憬盯着远处,遂也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姑娘堪堪从马上滑下来,衣衫落下半截儿,隐约可见其腰肢盈盈,柔弱无骨。 心惊之下,再转头回来,却对上了萧憬深渊般的眸子。 他登时低头,可似乎已经晚了…… 萧憬啧了一声,挑眉看着杨晃,挑逗道:“杨御史也想骑马?” 杨晃形神皆震,睁圆了眼睛,直勾勾瞪着龙榻之上逍遥无状的陛下。他记得出巡前的萧憬是十分识大体的,往往在陈谕修面前低眉顺眼,对臣子极少为难苛责。 怎么他出巡一趟回来,陛下成了这个性子? 可此刻不是细思这些的时候,杨晃惊道:“陛下,臣……” 萧憬打断:“来人,让杨御史上马!” 这一吼声,令在场所有人又惊掉了下巴,竟然全傻在那里,纷纷屏着呼吸,瞧这位衣衫单薄、满脸颓色的御史大人。 任他杨晃在官场上是如何八面玲珑,关系广达,此时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杨晃呆滞摇着头,见四下无人敢上前来,便还要为自己求情。 “陛下,臣有冤情秉明,臣……” 萧憬阴沉着脸,不开口。 虽则在场无人上前,而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陛下的心腹狗腿子齐柏,却面无表情地冲上来。 齐柏架起杨晃的一只胳膊,不顾其撕声痛呼,便使出牛劲拖着他往前走。到了那马前,萧憬忽然扬声喊道: “不要这匹,牵黑风来。” 张英陡然色变,怜悯一瞧那杨御史,冒死道:“万岁爷,黑风可娇贵着呢,从不肯教人骑的……” 萧憬听了果然不悦,“那要你骑如何?” 这下张英没了法子,连连请罪,忙不迭去马厩牵了那匹最独特的黑风出来。 此马名唤黑风,其毛色便也是漆黑深沉,又被御马监养得极好,马毛儿上泛着油光。之所以唤作黑风,便是其性子怪异暴烈,奔跑之快犹如一阵黑色狂风,呼啸而去。 杨晃听了这名字,心中一凉,知道自己多半没什么好下场了。 在场无一人敢为他求情,而那狗腿子齐柏还抄起他的胳膊,将他生拉硬拽往马背上扯。 虽惊恐,可杨晃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还是有些骨气的,一把甩开齐柏的袖子,脸憋得通红,自个儿便翻身上了马。 今日即便是出不了这西苑,他杨晃也绝不能丢了风骨! 正这么想着,便觉得身下黑风鼻息间喷出一股气,嘶叫两声,便踢踏着马蹄摇晃起来。 黑风摇头晃脑,直想把背上人摔下马。 萧憬笑看着这出好戏,正觉得手边少些瓜子花生,吃着解闷,才要张口吩咐,便见到自己一早派出去的小太监余欢赶来回信儿了。 于是眼瞧着余欢上前,贴耳过去。 “万岁爷,陈阁老让您别演得太过了。”余欢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很是可爱。 这话本惹人不悦,可经由余欢口中一过,便让他生不起气来。 萧憬含着笑拍了拍余欢的侧脸,心说这小子真是有些能耐,便再勾手,让余欢附耳来听。 他三言两语吩咐了几句,便又让人去了。 再一抬头,杨晃已全然坐不稳马背,眼看着就要摔落下来。 “黑风怎这么怂了?”萧憬不悦,一抹尖锐的目光朝齐柏飞去。 齐柏眼眸一亮,霎时会意,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哨来,放在口中轻轻一吹。 一声清脆的哨音传来,那黑风竟然不顾三七二十一,急奔而去。 那杨晃本就摇摇晃晃坐不稳当,这一猛地飞奔,便直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而黑风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张英一头冷汗,眼觑着萧憬的神色,见其眉头厉色浮现,骂道:“愣着等赏呢?快去追回来啊!”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撒开腿便去追。 杨晃摔得七荤八素,四肢百骸麻木不堪,正头脑混沌时,便又见到齐柏气势汹汹上前来,架起自己两条胳膊,拖着往龙榻边走。 这下是真老实了。 杨晃也不是死读书的酸儒,平日在官场上也是眼色活络,懂得变通的。如今遭了一次刁难,便再也不敢说绕话,跪在萧憬腿边一个劲儿地请罪。 “杨御史在都察院奉职,倒也没那么铁骨铮铮嘛。”萧憬露齿一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可杨晃见这笑脸,却只觉得瘆得慌。 他又要哭又要笑的,“陛下容臣秉明冤情,臣是遭人陷害的……陈祥已经知道原委,定能为臣洗刷冤屈。” 可萧憬却半信半疑,“他陈祥本就在你之下,还不是你说什么,他做什么?” 杨晃才要张口辩驳,又见孟韫小碎步前来。 孟韫手中捏着几份办公纸,偷偷瞟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冲着龙榻上的萧憬去了。他往榻边上一站,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这是都察院御史们一齐上疏的奏章。” 萧憬不耐烦抬眼一瞧,“什么东西也要特意拿来?” 说着却劈手夺过来,搁在眼前细细一打量,含笑的脸色一寸一寸凝重下来。身边围着的孟韫与杨晃生生吓出了一头汗,让冷风一吹,又忍不住打哆嗦。 萧憬阴沉着脸色,不声不响。 倏地,他发狠将这叠在一块的几份奏疏,撕了个粉碎,一扬手,白哗哗的纸屑便落了孟韫和杨晃满头。 “朕不过两日未坐朝,这帮人便来指责朕?!” “先帝十年不视朝,怎么不见他们有这般口齿?!” 孟韫赶紧扯着衣裳跪下来,嗓音颤抖着,目露寒光一瞥杨晃,慢悠悠,阴恻恻道:“这定是都察院有人指使的,否则一帮墙头草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杨晃身上冰凉,心中更冷。这满场之人,唯有他是都察院的。 萧憬盛怒,果然将气都发到杨晃头上,“你们都察院这些好官,哼……” “来人,再让杨御史上马!” 恰巧张英牵着黑风回来,那马儿方才受了刺激,现在还犯倔,几乎就要拉不住。 杨晃脸一白,半条命都吓没了。 齐柏再冲上前去,仍旧冷着脸,一丝笑意不露。这小齐大人平日里笑意明媚,端的是好一派春风得意少年郎,可办差时却板着一张棺材脸,教人一眼望去心生畏惧。 这一出接着一出的荒唐大戏,看得满场人是心惊胆战,冷汗连连。 即便是萧憬往日压抑本性,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差地别起来吧? 李胜、张英等人闭了眼不敢看,若不是在萧憬眼皮子底下,甚至还要捂了耳朵,不听黑风不羁的嘶喊。 众人全盼着这场闹剧尽快收场,如今只要一人前来…… 萧憬舒坦地窝在龙榻上,心中掐着时辰,蹬腿伸腰,盘算着下一出戏要怎样才演得精彩。 于是在杨御史的连连惊叫中,终于有治得了萧憬的人应声赶来。 “你们便是这样纵着陛下胡来的吗?”陈谕修疾步赶来,话是对萧憬说得,灼灼的眼神却直勾勾盯着齐柏。 齐柏脸上不露破绽,可眼神已经飘向萧憬,无声询问。 萧憬见状,仿佛是骤然惊醒,一咧嘴,连滚带爬下了尊贵的龙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丧着脸:“先生,奸臣欺我!” 说罢,竟然抬脸往陈谕修手边凑了凑,见其不会意,还悄悄使了个眼色。 陈谕修一顿,脸上划过一瞬间的慌乱,差点露了破绽。他为难地皱起眉头,无奈盯着萧憬。 萧憬见他迟迟不动手,膝行两步凑上前去,无赖一般抱住陈谕修的小腿,“都察院一伙儿老贼,联名上疏骂我,先生要为我做主!” 他又扬了扬左脸,挤着眼睛。 陈谕修心一揪,若不快些回应,恐这出戏便白演了。 他教萧憬逼到了份儿上,便只得扬起了手,隔着厚实绵软的袍袖子,将巴掌不轻不重地甩在萧憬脸上。 他眼中满是心疼,嘴上却说:“陛下如此荒诞,怎能担当大任?” 陈谕修咬了咬牙,“当废而再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一搂一抱 废而再立? 他陈谕修怎舍得? 眼前人是他用心呵护了六年,悉心教导养育而成长起来的娇花。 即便是自己随手打了一巴掌,尚且心疼,怎会狠心废而再立。 可这番举动着实惊人,将在场所有人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这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的下巴都掉下来数不清多少回了。 萧憬得逞,捂着脸扭过头,还表演欲旺盛地抖了抖身子,一番惊惧神色。 他再一抬头,眼睛里已有泪花,“先生,不要废我……先生……” 说着就又去抱住陈谕修的小腿。 陈谕修却不再心疼犹豫,抬腿躲了他的胳膊,对远处吓傻的孟韫扬声道:“将陛下带回书房,内阁的票拟送去,亲眼看陛下批了。” 孟韫先是愣怔一下,脑中才转回了弯儿。 他忙不迭点头,膝行着挪过来,抱住萧憬往前扑腾的身子,好声劝道:“万岁爷,万岁爷……咱们回去吧。” 萧憬脱力倒在孟韫怀里,踉踉跄跄站起来,脚下步子发飘。 他哭嚎一声,御花园便回荡起撕心裂肺的吼声:“先生不要我啦!” 无人敢应声。 拉扯半晌,孟韫才拖走了萧憬。 在那儿呆杵着的齐柏,见状不好,低头也要跟着走,不想却被一摆手叫住。 “将杨御史扶下来,带去暖阁歇息。”陈谕修暗中使了个眼色。 于是齐柏便从善如流地笑了,点头称是,并脸色变化颇快,对跌坐在地上一脸狼狈的杨晃,笑说着:“杨御史请随我去暖房吧?” 那杨晃见陈谕修对陛下管教甚是严厉,好歹是为自己打了个圆场,便也没说什么,起身去了。 这场闹剧便如此了结,场面上所有人都是虚惊一场。 到头来,该牵马的牵马,该送人的送人,便都往各处去了。 杨晃在暖阁里更了衣,喝了一杯热姜茶,浑身暖和了些。 放松下来,才觉得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疼痛,方才掀开袖管一瞧,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磨破了,渗出了血珠。 他这才后怕,想着萧憬那副骇人模样,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得位前装疯卖傻多年,长成了这内心阴暗扭曲的纨绔。 再加之,陈谕修在御花园中对天子动手,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即便他陈谕修自认是权势滔天的帝师,也不该对天子这样疾言厉色,否则这位新天子有一天将恩作仇,他陈谕修便是挫骨扬灰也难以收场。 如此下去,君臣二人迟早反目不可。 杨晃又啜了一口热茶,正千万个思绪在心中游荡,便没觉出身后来人。 “杨御史受累了。” 他回头,见陈谕修不紧不慢走来,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似乎前朝琐事并未令他烦扰。 杨晃赶紧站起身来,点头应道:“阁老言重了。” 他今日狼狈不堪,此时再见陈谕修,不免还是有些羞于启齿。可毕竟是陈谕修及时赶到,才令他幸免于难,于是仍要客气两句:“多谢阁老今日施以援手,不然我这官真是做不下去了。” 陈谕修眯起眼睛笑着摇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陛下年轻,行事言语不妥当,您也要多包涵。” 说起这个,杨晃应承着点头,可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劝道:“阁老身为首辅,如今肩上担子极重,又是扶陛下登极的帝师,虽关系亲密,却也不该对陛下如此严苛啊。” 杨晃与陈谕修虽不是一派,也没什么交情,可这话却是掏心窝子的,是良言,也是忠告。 陈谕修心知肚明,却不能苟同。 于是深深瞧他一眼,反而挑起眼角,目光尖锐,“陛下的心性不足以成事,必须严加管束,否则我大堇根基,迟早有朝一日要大祸临头。” 听了这话,杨晃更是震惊不已。他几乎不敢将这话听下去,自然也不敢应声,便干巴巴笑了两声,再没搭话。 陈谕修如今是权势熏天,当红得势,可这话说得也忒狂了,是全然不计日后名声下场的。 杨晃便岔开了话头,“听闻朝中出了弹劾大案,那给事中陈祥口中牵扯到我,我这才慌不择路,进京来一探究竟,没想到陛下的消息这般快……” “杨御史确实心急了些,”陈谕修低低笑了两声,眸子中却高深莫测,“这案子出得虽然是不光彩,可若办得成,陛下便记得此功,又何必急着撇清呢?” 杨晃心中一惊,暗道萧憬与陈谕修君臣二人,原来早已打了剔除韩易之的算盘了。 他捻了捻下颌稀稀拉拉的胡子,探身低声道:“敢问阁老,这工部主事,抄还是不抄?” 陈谕修敛起了笑意,教人看不出喜怒,幽然道:“自然要抄,可也得看,抄出来……够不够数。” …… 陈谕修与杨晃叙完话,便径直回了内阁值房,不想余欢还在那儿傻傻等着,看见他便跑过来,笑着弯腰。 “陈阁老,陛下请您夜里回去歇着呢。”余欢打量了四周,见无人才轻声道。 陈谕修无奈,哼了一声,将头顶纱帽往别处一搁,才要去摸茶壶。那余欢眼力极佳,一下子抢了过来。 “阁老,我来。”他麻利为陈谕修倒上一杯热茶水,还殷勤地递到手上。 陈谕修捏着手中的茶碗,哭笑不得。 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憬是故意拿人给他看的,收买了余欢,提到身旁,为的哪是怜悯余欢无辜受牵连,实则是为讨他欢心罢了。 可这余欢着实难得,虽年纪小,却知道巴结谁能保住自己这还未坐稳的位子。 于是陈谕修觑他一眼,无奈道:“让陛下到陈府来吧。” 余欢乐得眼睛笑成一条缝,得了这好消息,便一刻也没多待,给陈谕修施了一礼,跑着给萧憬送信儿去了。 陈谕修瞧这背影消失极快,不忍发笑。 其实,他早就没生萧憬的气了。 天子书房,只一主一仆两人在内。 萧憬悠然倚在从御花园中搬回来的龙榻上,手上剥着新采摘的新鲜龙眼,脑海里还回味着陈谕修那日捏他下巴的样子,那汁水便直往身上掉。 “咳咳……”孟韫瞧着他,轻咳嗽两声。 谁知萧憬出神得厉害,丝毫没听见。 “万岁爷,这差事不该奴婢做,奴婢会被陈阁老千刀万剐的。”孟韫苦笑着,竟然坐在书房的龙椅上。 萧憬这才回神,茫然的目光瞧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满不在乎道:“不会,你学朕的笔迹很像,先生分辨不出。” 左右便是将内阁拟好的票誊抄到奏疏中,谁来写不都是一样的? 孟韫认命点头,手握着朱笔,聚精会神地往奏疏上誊抄票拟,每每写到“朕知道了”这句话时,总会想起自己凄惨的下场。 他摇了摇头,蘸墨的功夫,抬头笑着对萧憬道:“万岁爷,您这是害奴婢呢。” 近日陛下多斥责李胜,而刻意宠信孟韫。那李胜嫉妒心起,已私下多番冷嘲热讽,使绊子教训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可孟韫却不信陛下的宠爱,深知这背后,是有代价的。 萧憬多少也有些愧疚在心,思忖片刻,端正了身子,正色问道:“孟韫,你愿不愿意为朕趟一回险?” 孟韫在宫里混了多年,眼光毒辣,十分精明。他本无心在万岁爷面前争宠,可李胜三番两次前来招惹,又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嘴脸丑恶,这才动了往上爬的心思。 “奴婢为万岁爷死都愿意。”他呵呵一笑,云淡风轻。 “朕不会让你死,只是会受些苦,你可想好了?”萧憬又在嘴巴里塞了一颗龙眼,裹在腮帮里,鼓囊囊的。 孟韫瞧着萧憬的神色,深深点了点头。 …… 陈谕修从西苑出来,回陈府去时,天色已不早了。他疲惫一天,连晚膳也只是草草用过,踏进府便径直往寝屋去。 屋里没火光,他也懒得去点蜡烛,便在黑影儿里翻找便服。 还不待找到,房门轻响,陈谕修来不及回首,便觉得一个软绵绵的胸膛从背后撞了上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在昏暗的小屋中,他分辨出了萧憬的呼吸。 “先生,你还生气吗?”他细声细气地问。 唯有在这种时候,萧憬才是乖顺听话的,毫无一点小心思的。 陈谕修挣了挣自己的身子,却发觉萧憬抱得太紧,死死搂着他,生怕被推开似的。 他竟然不知道,萧憬的力气已经这么大了。 陈谕修并不生气了,却也没什么好气。 冷声喝道:“君珩,放手。” 不是他无情,而是首辅大人很抗拒这热乎乎的拥抱,失去了他一贯的掌控,搂得他很不自在。 萧憬还委屈得很,“我今日让先生打了,先生还没消气吗?” 他可怜极了,嗓音微颤,眼眶微红,句句示弱,步步退让,可却在无形之中,在陈谕修心中缠绕上一圈又一圈不自由的枷锁。 便如今晨,他跪在地上逼先生打他,而在此刻,却又紧紧搂住先生,逼他原谅自己。 陈谕修无奈笑了。他心中很清楚,萧憬白日那用力过头的演技,便是给自己出气用的。 可他不怎么喜欢这种讨好,萧憬也无需让他出气。 “陛下再这样胁迫臣,臣便真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了。” 萧憬见还是哄不好陈谕修,干脆撒开了手,破罐子破摔地往地上一坐,就差撒泼了。 “我白挨打了!” 他嘟着嘴,很是不忿。 陈谕修脸上虽冷,看这他这举动,心中寒冰却早已化成了一汪春水,忍不住暗中发笑。他那一巴掌隔着袖子,又没使多少力气,连印子也没留下,更别说疼了。 可看萧憬实在急得要哭出来,便只得捞起了他,拽着人的胳膊,拍打他身上明黄尊贵的龙袍。 “陛下是天子,这成什么样子。”他嗔怪道。 这柔声细语听入耳,萧憬便立时嗅出了心软的味道:陈谕修不生气了。于是他蹬鼻子上脸,从身前又抱住陈谕修,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急忙凑上来解释:“先生,我方才来时,沐浴过了,什么气味也没有。” 陈谕修任他搂着抱着,再没了昨日那样的脾气,唇角还挂着淡然的笑意。 “臣昨日说得重了,陛下莫往心里去。” 有了如今,萧憬哪还往心里去。他在陈谕修怀中拱了拱,脑袋蹭着先生的胸口,似乎要将自己浑身的气味都留下。 先生的身上真好闻…… 搂着先生真舒服…… 如恶犬扑到骨头的萧憬并没察觉到,当额头抵在陈谕修心口时,他的先生浑身都僵硬了。 不是源自这太过于亲昵的拥抱,而是…… 陈谕修呼吸一滞,后腰一阵酥麻,一股难言的滋味儿涌上了心头。 他登时如雷劈一般定在那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惹火难灭 萧憬一贯是会得寸进尺的。 陈谕修须将自己的心绪掩饰得丝毫不露,才能瞒过萧憬过于灵敏的嗅觉。 他何时心软,何时不悦,何时又心疼不忍,在这双热烈赤诚的眼眸中,终究无所遁形。萧憬总能抓住他不舍与不悦的蛛丝马迹,并在蹬鼻子上脸与很会看眼色之间丝滑游走。 正如此刻,萧憬察觉到了陈谕修的不自在,便抬起脑袋,鼻尖几乎贴在陈谕修的下巴上,傻乎乎地问: “先生,你怎么了?” 陈谕修的气息重了几分,却仍云淡风轻,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他的神色在黑暗中不甚清晰,却听闻语气中掺杂着笑意。 “陛下,臣要更衣了。” 萧憬一愣,还站在原地不动弹。 陈谕修进一步笑问:“陛下要看吗?” 他语气悠然,不紧不慢,可于萧憬耳中,却似一根掂不出份量的羽毛,在自己心尖儿上,不轻不重地扫来扫去。 萧憬身上发热,结巴道:“我、我先出去了。” 于是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站在春夜的微风中,嗅着鼻息间一股青涩的花草香气,将心头的难耐和刺挠一点点消散下去。 他不是没见过陈谕修更衣。 可这话从陈谕修口中轻飘飘说出来时,萧憬忽而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他是从何时起,对这等寻常之事,变得如此敏感又心动的呢? 夜间,万籁俱寂,陈谕修又回到了萧憬身边。亦或者说,萧憬又回到了陈谕修身边。他二人板板正正躺在一张床上,中央却好似隔着一条到达不了彼岸的银河。 一向话多爱闹的萧憬,今夜有些无话可说。 一向沉默寡言的陈谕修,今夜也没什么话要交代。 君臣二人静静地平躺着,谁也不搭理谁。萧憬睡不着,熬了许久,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终于在不知何时,听到了耳畔轻柔起伏的呼吸声。 陈谕修终于睡着了。 萧憬撑起身子,在一侧仔仔细细端详陈谕修。他越瞧这双眉目,越难以自控,脑海中便全是想亲近的念头。 不自觉,越凑越近。 萧憬屏住气息,喉结上下耸动,手肘撑着枕头,以一种极其刁钻的姿势,维持着自己的身子。 陈谕修眠浅,他生怕一丝一毫动静会吵醒他。 可萧憬却已心不在焉。 纵然他身为帝王,仍拗不过身体本能的驱使,将自己的脸越靠越近。他将唇悬在陈谕修的脸颊上,顿了顿,又向下凑去,几乎贴在陈谕修的唇角上。 先生的呼吸声极沉重,想必现下是不会醒的。 萧憬心如擂鼓,手心都冒了汗,浑身不知为何发着细微颤抖。 碰一碰吧,就一下…… 鬼使神差的,将要贴上去的那一刻,萧憬心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轿子中冷冰冰的目光,登时吓得清醒回神,抽身回来时,因手肘撑了太久,麻木之下,萧憬一头栽倒在陈谕修胸口上。 这下要完了! 萧憬冷汗出了一身,赶紧挪回身子,缩进棉被里装死。可屏住气息,任了半晌,他脸都憋红了。 宁愿在难以喘息的被子里躲避现实,也不愿冒出脑袋来瞧瞧。 于是不久之后,屋中传来了细小又绵长的鼾声。 暗夜里,陈谕修睁开平淡无波的眼眸,耳边听着这没心没肺的鼾声,嗓子异常干燥。 这个该死的小混蛋。 他咬了咬牙,克制着不该有的骚动,抑制着沉重的呼吸。 …… 翌日,萧憬伸了个懒腰,身边的被子歪七扭八,还拖到了地上一截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心说不上早朝了真好,不用天不亮就往金銮殿赶去。 他在床上扑腾了一阵子,活动筋骨。 “闹什么?” 身边不悦的嗓音把萧憬吓了一跳,彻底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瞧着一脸疲态,竟然才堪堪转醒的陈谕修。 本要询问先生为何才醒,脑海中便浮现出昨夜,他摔在陈谕修身上的画面。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萧憬不知道陈谕修昨夜有没有醒来,不敢乱说话,便小心觑着陈谕修的神色,试探问了一句:“先生今日去内阁吗?” 他也是傻了,一年到头无一日告假的陈谕修,怎可能不去? 陈谕修蹙着眉头,尽力疏解彻夜难眠的剧烈头痛,在萧憬的殷切目光中,终于掀了被子。他坐在床沿儿上,揉了揉太阳穴,“今日晚些去。” 萧憬稀奇地摇了摇头。 大堇第一权臣首辅竟然懈怠了。 他嘿嘿一笑,从身后揪了揪陈谕修的寝衣,“先生与我一同用个早膳吧。” 陈谕修与萧憬一同用早膳的时候是很少的,亦或者说,虽同榻而眠,他们却连坐在一起,安宁吃一顿饭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自萧憬搬进西苑,将吃穿用度缩减不少,于是早膳也算不上精致。 可萧憬不挑这些,陈谕修也没有异议。 “先生,今日还要唱大戏吗?”萧憬搅着碗里的米粥,手里捏着油饼,吃得津津有味。 陈谕修瞥他一眼,“陛下唱得太过了。” 他本意是要做个样子出来,谁知萧憬自导自演,竟然发酵出这么大的局面,还擅自加戏,篡改戏本。 这下一来,都不知道朝中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陛下,今日只需在书房批红便是了。” 陈谕修三两口喝完了粥,起身告辞去了内阁。 萧憬慢悠悠地嚼着,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抬手唤来在一旁侍候的余欢,“让孟韫去书房。” 余欢为难一笑,“万岁爷,今日是李公公当值。”他一朝得宠,可也不敢得罪这位久居高位的大太监。 “他该当值就来当值,朕有大事要吩咐孟韫,你只管去叫。”萧憬将一碗粥喝得见底,才露出了深沉的眸光。 说罢,眼睛直勾勾盯着余欢,半分不笑,冷声道:“别耍小心思,明白吗?” 余欢心中一惊,抬眼正对上这双眸子。心事被戳穿,他委屈地一撅嘴,“奴婢知道了。” 于是将萧憬送到书房,他就径直往司礼监去了。这地方,他从前是能不来就不来的,乌烟瘴气,恃强凌弱,每次踏入都免不了奚落与欺辱。 可如今就不同了,余欢成了御前之人。 还大有当红的意思。 余欢昂首挺胸迈进了司礼监,跨过正堂台阶,只瞧见几个困倦偷闲的秉笔,见他过来了,只是斜斜一瞥,连个招呼都没有。 正四处寻摸着孟韫,还没找到人,却听见身后一道刻薄声音传来。 “如今真是什么人都能进这屋了。”李胜从外边进来,遮盖了大部分日光,站在门口浑身黑沉沉的。 余欢攥了攥拳头,壮着胆子,“李公公,奴婢奉旨来请孟公公去一趟书房。” 谁知李胜还没正眼瞧他,便一口唾沫飞到余欢脚下,再抬眼时,一脸傲慢与阴险,“呸,你算个什么东西?” 余欢皱了皱眉,强忍了下来,还是笑回道:“奴婢再不是个东西,如今也是御前的人了,李公公您也是御前的人,孟公公也是御前的人。怎么?您觉得万岁爷身边的人,不算东西?” 他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却一下将李胜的火儿拱了上来。 李胜身材高大,又一身横肉,听了这话立刻冲上来,扬手便一巴掌狠狠扇在余欢脸上,又抬腿将他踹到一旁。 “反了天了,如今司礼监也能听见这狗吠。前些年,你那干爹当值偷拿万岁爷屋里的金银,才死了清净些时候,又爬出你这么个贱种来祸害万岁爷。” 他面目狰狞骂了一番,仍不解气,见余欢在地上蜷缩着,又咬着牙上前踹了两脚,直往最柔弱的肚子上踹,将余欢踢得几乎呕血。 屋里几个秉笔似乎是见怪不怪,时而看上两眼,又仰在那里,眯着眼睛,半死不活的。 “你以为到了御前伺候,便一飞冲天了?”李胜骂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这个杂种,以为孟韫能掀起多大的水花?巴巴地跟在后头叫爷爷。你知不知道,你爹死的时候,他可没掉过一滴眼泪,没烧过一次纸钱。” 说到这里,余欢还没缓过方才那阵子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脾胃抽搐得直干呕。他忍着剧痛,咬牙道:“我爹那笔帐,奴婢自个儿会算,还劳烦不着孟公公。” 李胜见他仍嘴硬,气得脑袋嗡嗡响,抬手呼来两个小太监,“这奴婢无礼,给我打他二十大板!” 小太监听令,正架着余欢往外走,刚搁在刑凳上,便听一声怒喝。 “大清晨的,谁又找不痛快?!” 孟韫疾步从外面赶来,怒气冲冲过来,却没与那李胜多言,而是薅起刑凳上的余欢,劈头盖脸又扇了两个耳光。 “狗奴婢,不看看这是哪儿?!”他一撒手,余欢便摔在了地上。 这两耳光比方才李胜打得还重,余欢一阵耳鸣,口中腥甜,才发觉嘴角磕破了。可他却没了方才的倔强,竟然耷拉了嘴角,掉了几滴眼泪。 这阵仗,将李胜与两个帮闲的小太监都吓坏了。屋里的秉笔也醒过来,纷纷凑在门口瞧。 孟韫居高临下,睥睨着眼泪横流的余欢,“跪起来,给李公公磕个头赔罪,这事儿就算过了。” 余欢还没动作,那李胜听话音儿,不乐意了。 “孟韫,你当我是傻?”他提起嘴角,干笑两声,“可没你这么袒护的,今日我非要打他二十大板,省的日后在万岁爷面前没规矩,倒反来怪我这个当掌印的不称职。” 孟韫听了,冷声笑:“李公公好威风,有功夫在这儿训奴婢,却到了日上三竿还不去书房侍候。今日万岁爷命东厂去赵府抄家,迟了半刻钟,你倒是看看,万岁爷饶不了谁?” 他一踢余欢,几乎是咬着牙,“磕头!” 余欢抹了把眼泪,哭得直抽搐,却听令之后,乖乖给李胜磕了个头,抽噎道:“李公公恕罪,奴婢知错了。” 李胜斜眼打量他,又憋着一肚子气,狠狠瞪着孟韫。 “你给我走着瞧。”他脸子一甩,气冲冲踏出了司礼监。 李胜一走,院内再没人敢待着,都在孟韫冷飕飕的眼神中,各忙各的去了。只有余欢还在一直哭。 “没出息。”孟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到了万岁爷身边就以为身价高了?你真有那本事吗?” 余欢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方才还嚣张嘴硬,现在却不敢看孟韫的脸。 倒是孟韫先叹了一声,上去摸了摸余欢红肿的两颊,眼波流转,又没好气道:“回去歇着。” 待余欢点头,真的抬腿走了,又叫住他,“往后再也不许为我说话。” 余欢的眼睛眨了眨。 孟韫悠长而道:“你死我亡,且看明朝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幕后之人 从天子书房领了旨,孟韫命齐柏率领一百缇骑,一行人纵马直往赵府而去。这阵势铺天盖地,气势汹汹,街上行人皆不敢侧目,低着头做自己的活计,甚至有人吓得打颤。 东厂出街抓人了。 这花花绿绿的公服穿在身上,又声势浩大,其意味不言而喻。这非等闲的案子,而是惊动皇帝的钦案,定然是惊天的大案。 齐柏在众人前打头,只稍逊于孟韫侧后方几寸,打眼一看便是冷面少年,年少有为。 行至赵府门前,他率先下马,上前叩门。 府门紧闭,无人应答。齐柏皱着眉转头,见孟韫的脸色也不好看,便凑近几分,用二人可闻的声音小声道:“孟公公,这儿有些蹊跷。” 孟韫掀起眼皮,觑他一眼,冷笑着:“谁说不是呢?”说罢一抬手,做了个“去看看”的手势,示意齐柏翻墙入赵府。 齐柏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纵身凌空而起,眨眼间功夫已然跃上赵府墙头,三两步踩着瓦片跑去了。 这身手堪称一绝,正是齐柏年纪轻轻便跻身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的缘由。 孟韫瞧着他矫健的身段,还面色含笑,不经意向身后众人吩咐,让他们学着这身本事,往后才能为万岁爷办好差事。 可没多会儿,他便笑不出来了。 赵府的大门从里面开了,齐柏脸色煞白,凝重而望:“没一个活口。” 孟韫的脸色也煞白了。 赵德安自革职待罪以来,便由刑部拘押入了诏狱。赵府内一干人等,自有御前侍卫在外看守,不许出入。 凡有动静,必是要报知东厂的。 “孟公公,账册财物也不见了。”一缇骑上前来禀报。 萧憬命他来抄家,若是落得个人财两空,这可如何复命呢?此次前来本就是要根除赵德安,再顺着这条线儿,向上追究,可如今赵德安此处的线索都断了…… 索性,直接往上去。 孟韫在众人投来的听令目光中,长长叹了口气,抬起袖口半遮住眼睛,仰望那天边的耀眼日光,幽幽道: “先将这处料理了,咱们再去韩侍郎家。” 这话音刚落,缇骑纷纷前去抄查,将这内里空空的府邸搜了个底朝天,而齐柏却一皱眉,非但不去搜,还满面疑色觑着孟韫。 他斗胆问道:“孟公公,陛下可没吩咐去韩家。” 孟韫擅自做主,不知是何意。 齐柏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又兼着镇抚使的职责,却是隶属于东厂的。尽管质疑孟韫,却最终不得不听其号令。 只见孟韫定定看他一眼,踱了两步凑近上来,在齐柏耳边,悠长道:“别坏了万岁爷的好事。”说罢意味深长地挽起眼刀,狠狠瞧了他一眼。 齐柏眯了眯眼睛,沉默半晌,“是。” 百号人将这空荡府邸搜刮一番,派了一腿脚快的缇骑,去寻仵作验尸。孟韫则连那些枉死的男女都没看上一眼,便带着人又上马去了韩府。 此时韩易之还在兵部任上,并未归家,因而东厂缇骑闯入时,府中人皆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韩易之的发妻姜氏迎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番乱象: 满眼大红曳撒的锦衣缇骑,钻进府中各个角落,不顾耳边的惊呼,横冲直撞,造出天翻地覆的声势来。家仆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各自找了安宁角落,生怕这场祸事牵连到自己。 婢女随着姜氏上前,虽也眉眼畏缩,却还撑得住场面。 “敢问这位上差,我家犯了什么罪?”姜氏细长的脖颈紧张地凸出三两根筋,强作淡定的面容,实则在掩盖浑身颤抖的惊慌。 可这硬撑的体面,却如石沉大海,注定是换不回什么的。 孟韫只是眼角瞥她一眼,悠然上前两步,唇角挂着奸诈的微笑,挑眉道:“卖官鬻爵,行贿受贿。” 姜氏霎时瞪大了瞳孔,红唇轻启,蹙起的细眉惹人怜惜。 可她拳头一攥,扬声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说着还要上前与孟韫理论。 婢女紧忙拉住她。 孟韫瞧她这副样子,呵呵一笑,抵身上前,面上仍挂着奸笑,口气却在二人听得见的范围内,放得极其严肃。 他几乎是沉着嗓子:“夫人认为这卖官鬻爵的罪过大,还是投毒杀人的罪过大?” 姜氏握着婢女的手,差点站不住。她眼波流转,满面质疑。末了,颤抖着说:“他不会的,他……” 正两相对峙着,一缇骑跑来,却不敢吱声。 孟韫回头一眼,“何事?” 缇骑道:“孟公公,后院埋着几个大箱子。” 姜氏陡然一惊,忽而记起前些日,韩易之归家后说要将后院修葺一番,便找来许多不明来路的泥瓦匠,在后院待了两日,才出府去。 她以为那后院新土,是撒种的花苗,却不想是挖坑埋下的箱子。 几乎是这刹那间,姜氏将一切都想通了。 将箱子上铁锁砸开,俨然一摞又一摞账本,整整齐齐码放在内。这么便有五箱之数,更有三个箱子,其中堆放着奇珍异宝,任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本应搁置在宫里的货色。 孟韫舒了口气,暗中也握紧了拳头。 他赌对了。 于是晃晃悠悠到姜氏跟前,笑道:“怎样,我说对了吧,夫人?” 不待姜氏呆滞的眼神有所反应,孟韫便扬声喊道:“去兵部拿人!” 方才还咬定不可能的姜氏,此刻掐着掌心不语,眼眶蓄了一圈儿眼泪。若是卖官鬻爵,或许还能留下一命,而投毒杀人…… 此刻的她,似乎有些不认得自己的枕边人了。那个沉闷无趣,却总是不出大错的韩易之,让她再也看不透。韩易之卖官鬻爵了吗?他投毒杀人了吗? 姜氏对此一无所知。 孟韫等人如同阴间来客,不讲凭证便将这韩家上上下下洗劫一空,骇人听闻的红衣缇骑严守住韩府,如看守钦犯一般,将往日繁华安好的侍郎府堕入人间炼狱。 人潮散去,尘埃落定。 前往兵部的路上,孟韫尚且拿不准主意,若韩易之宁死不认,又当如何?可不等他想出个对策,他便发觉自己多虑了。 韩易之仿佛早有准备,稳坐兵部大堂,神色自若,甚至还细细品着一口茶水。他的额发干净利落,衣袍熨帖整齐,一丝不乱,一丝不慌。待孟韫与齐柏二人闯入,严阵以待时,他却好似掐着鼓点,笑着抬首。 “孟公公来了。”他的嗓音也听不出情绪,甚至很悠闲。 兵部的堂官都已吓坏了,想来凑这个热闹,却怕看个不巧,被牵连进去,便都只是竖着耳朵听。 孟韫眯着眼睛,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阴声质问:“韩侍郎,你可认罪?” 韩易之嗤笑一声,垂眸望着杯中旋转漂浮的茶叶柄,再抬眸时,满面畅然。 他点头:“下官都认。” 齐柏皱眉不解,上前两步,将绣春刀握在手里,“你可知自己是何罪?” 韩易之缓缓点着头,末了,不甚在意似的,“你们说我是何罪,我便是何罪。” 这状况令孟韫和齐柏二人全都傻了。他俩相看一眼,皆不语。 见识过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论罪的,还没见过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认罪的。真是旷顾未闻,令人琢磨不透。 瞧着二人呆滞住了,韩易之反而畅然一笑,从容站起身来,手腕往上一送,“上镣铐吧,或是去见陛下,听从处置。” 这回孟韫心中隐隐有所察觉,走到今天这步棋,他们这些人全被涮了。韩易之镇定的笑意下,若隐若现埋藏着的,似乎是更深更剧烈的波涛。 齐柏还不明所以,傻愣愣地请示:“孟公公,还上镣铐吗?” 孟韫绷着脸,牙快要咬碎了,“不必了,万岁爷要见他。” …… 除了上朝,韩易之从未在西苑闲逛过,却不想有幸观赏一下西苑的景致时,是这样一番光景。他的步子迈得很慢,目光四处游移。 因为他不在乎了。 他不在乎自己有罪无罪,不在乎这群人究竟怎么看他韩易之,又有什么企图来接近他、奉承他,更何况,如今是万人唾弃,声名狼藉。 “韩侍郎,您还是快些走吧。”孟韫在前边领头,却一步三回首,稍稍步子快些,就要回过身子来等个片刻,韩易之才会跟上来。 这是他第三次催促了。 韩易之无奈一笑,还是提上了步子,紧紧尾随其后。 天子书房坐落在西苑东北角,地处极其静谧的柳树林中,如今开春了,柳树也抽了新芽,嫩绿一片在风中摇荡。 “原来与内阁这样近。”他嘟囔了一声,在孟韫异样的眼神下,堂而皇之迈了进去。 萧憬正伏案写字,听到了脚步声,也没抬起头。他一笔一划,将朱批工工整整写在奏本上,还举到眼前欣赏一番。 韩易之在门口瞧了一番萧憬的神采,不知想到了什么,浅浅一笑。 他三两步上前,站在书房中央,撩衣下跪,叩首请安,万事妥帖又从容不迫,似乎并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不值得惊慌。 萧憬终于放下了手中奏本,将毛笔咯噔一声,放置在了笔架上。他定定瞧着韩易之跪伏的身姿,不卑不亢,真是有风骨。 “韩侍郎请起吧。” 韩易之缓缓起身,对上萧憬含笑的眸子时,便预知了陛下的开场白。 “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功成身退 “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了。” 萧憬好整以暇盯着韩易之的脸,却未从其上瞧见一丝一毫慌乱。 韩易之勾起唇角,“陛下果然聪慧。” 这话听着有些大逆不道,可放在韩易之口中,倒也不算什么。他是齐王的老师,当年可是与陈谕修针锋相对,各为自己的学生角逐帝位的帝师之选。 齐王败了,败给了他那个曾遭人白眼、耻笑市井的胞兄。而韩易之也似乎成了败者的老师,在朝堂上辅佐他人的学生。 他瞧着萧憬,恍惚时会想起萧悦。 “韩侍郎精心筹谋此局,究竟有什么深意呢?”萧憬翘起二郎腿,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斜视着韩易之。 他总是这样自得,且在闲适过头的韩易之面前,须更加坦然松弛,才能不显得紧绷和违和。 “没有深意,臣是鬼迷心窍,有违圣人之德。” 韩易之颔首,说起这话却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未见其愧对圣人的心绪。 萧憬哼哼一笑,窗棂子外的阳光恰好打在脸上,他伸手去挡,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眼神转了个弯儿,一扬下巴抬向眼前摆满了奏本的书案,“这些走科举上来的文臣,说起圣人之德来便一套又一套,殊不知私德不修,将几位圣人的仁义道德随着官场上迎来送往的陋习一同吃进了肚子。” 可又话锋一转,“韩侍郎,你并非这样的人。你是辅佐齐王角逐皇位之人,应当懂得官场上犹如无形战场,刀枪无眼,明争暗斗,岂是区区一句圣人之德便可以搪塞过去的?” 说白了,萧憬不信他的鬼话。 韩易之此人,虽无功无过,可早些年也是很有些抱负的。说起来,他不比陈谕修差在哪里,肚子里有墨水,官场上懂进退,只是时运不济,总不遂心愿罢了。 听罢这些言语,韩易之出神了良久。他眼神落在萧憬书案前的一摞又一摞奏本上,思绪飘向了久远的过往。 他何曾想过,自己的心绪被萧憬点破,心中怅然,好似有波涛涌起,久久不能平静。 韩易之在京城没有朋友,却可笑只能勉强认萧憬为知音。 他摇着头笑起来,竟然在萧憬面前,踱步到窗前。他任由刺眼的光芒照在自己脸上,暖意便也席卷全身。 “大堇有了陛下和偃卿,无忧了。”韩易之突兀道。 萧憬身上的阳光陡然被他夺走,本还有些不悦,眨眼间,却见到韩易之眼角有些濡湿,似乎是掉了眼泪。 他瞪大了眼睛,屏气不语。 “臣有一个不情之请,”韩易之揩去眼角泪痕,语气渐有了波澜,“望陛下为臣照看好妻子儿女,臣便将兵部之职从此卸下,不论下狱或是赐死,不要牵连臣的家人。” 听这话,萧憬皱眉,有些生气,“在韩侍郎心中,朕会因此事牵连到你的家人?” 韩易之摇了摇头,“非陛下,也有旁人。” 萧憬脑中一转,“朕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要如实告诉朕,为何要苦心孤诣设下此局?” 自那日陈祥在金銮殿弹劾赵德安起,仅仅过了三日,却暗中翻涌起无数细小的波涛,在不经意间将局势推向顶峰。 有人要借刀杀人。 这把刀,便正是左佥都御史杨晃。他当日远在宿凉督察棉税,分不开身,顾不上京城陡然生变,便营造了杨晃逼迫陈祥弹劾上疏,于暗处与王党的孙贯撕破脸的假象,实则他在此事上着实无辜。待将此事捅开来,赵德安的罪过便已经定下了,不得不查上一番。 此时谁是那把刀,已经不重要了,此时真正要紧的是,这把刀究竟捅向了谁? “臣已落法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韩易之缄口不言。 这把刀捅向了韩易之,而操刀人,也正是韩易之。 萧憬憋着一口气,瞧他似乎什么也不打算招了,正咬着嘴唇思量着如何发飙,才能让他开口。气氛还僵持着,便又见到了未经传召,顾自入内的陈谕修。 “卖官鬻爵乃是官场上最稀松平常的罪名,顶多下狱流放,再多也不至于赐死。韩侍郎这算盘,打得太响了。”陈谕修手执一封信函,绕道韩易之身后,又行至书案前,将这信函搁到萧憬面前。 “好一招功成身退,保了家人,也保了自身。”他笑吟吟的,直视着韩易之的眸子,“这是镇抚司刚递上来的供词,赵德安招认的买卖官职之人的名单。” “韩侍郎可以猜测一下,是否有你的大名?” 韩易之眼角觑着他,见其堂而皇之进了书房,面对天子也不行礼,反而对他评头论足,不忿神色爬上眉头。他勾唇轻笑,“那又如何?我如今戴罪之身,趟进了浑水里,身上怎么也不会是干净的。” 久在名利场,怎可能两袖清风,洁白如初呢? 陈谕修眯着眼睛瞧他,企图从这张毫无破绽的脸上寻找一丝裂痕,掂量了半晌。他只是慢悠悠,不紧不慢道:“韩侍郎为家人和自身铺好了路,却唯独忘了一人。” 韩易之的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心中一紧,进而攥紧了拳头,转眼一看萧憬已经黑了脸色。 陈谕修淡淡道:“如今只有他肯为你求情了。” 韩易之也黑了脸,三人焦灼不语,却已在暗处争锋,互相较起劲儿来。 这时,便听闻书房外逐渐有了哄闹声。 “让本王进去,滚!” 萧悦推开惶恐的李胜,吵吵嚷嚷闯了进来,见了满屋三个人,竟然什么也不顾就扑到韩易之身上,泪眼而视,“老师,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不信你卖官,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 韩易之被他扑了个趔趄,当着萧憬的面,一双手不知是该搂还是该推,便无助地伸在一旁,无奈道:“王爷,陛下在呢。” 萧憬翻了个白眼,撇着嘴很是无语。他心生嫉妒,竟然去望陈谕修,见其目不斜视,丝毫不看自己,心里更乱七八糟起来。 萧悦经由韩易之提醒,才想起自己的亲哥,却不行礼,凑到萧憬身边,颇含着些质问:“哥,你是不是错怪老师了?” 萧憬还没黑脸,韩易之倒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忍看。 “从韩家抬出来的箱子就在你身后,你自己去看。”萧憬懒得骂他,没好气道。说完见他竟然真的凑上去翻,还拿起那些账本皱着眉认真瞧,瞬间气得一口气又梗在心口,“当着你老师的面儿,说说看懂什么了?” 韩易之知道萧悦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扭过头去,不看他。 萧悦板着一张小脸,严肃认真,仔仔细细研究了好一阵子,在三人齐刷刷的注视目光中,合上了账本。 他转回头来,发觉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又不好意思说没看懂,便压低了声音去问韩易之,“老师,你果真卖官了?” 这下,满屋的目光全转到了韩易之身上。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又不好不答,于是再次绝望地闭上眼睛,郑重地点了个头。 萧悦这回受不了了,拉长了声调,“啊?!” 老师的形象在眼前陡然崩塌,他几乎快要崩溃了,冲上去又搂住韩易之,这回真哭出来了。他摇着头,“老师,你怎么能卖官?我哥会杀了你的!!!” 萧憬:“……” 陈谕修:“……” 韩易之:“……” 虽读了几年书,可萧悦对大堇律法还是懵懵懂懂,只晓得卖官鬻爵是重罪,论律当斩,只是大堇向来没有因此罪赐死的官员,因而便也可从宽处置。 萧悦不懂,可韩易之是翰林院出身,对此事谙熟于心,并借此将自己送入牢狱之中。 萧憬看齐王发了半晌疯,黑沉的脸色逐渐舒缓了,反而乐呵呵的,看乐子似的看自己的傻弟弟。 “君瑶,你是不是很舍不得韩侍郎?”他扬起的调子跃然不已,还染了深切的笑意,似乎只是在与萧悦话家常。 可陈谕修与韩易之却因此话而一滞,隐约觉得不妙。 萧悦傻得冒泡,听了这话一抹鼻涕眼泪,恳切地望向龙椅上的萧憬,点头如捣蒜。 “是啊,哥哥,要不然再查上一查?说不定老师是被冤枉的呢?” 韩易之彻底怒了,直想去捂他嘴,忍了又忍,只是隐忍地咬牙,含恨道:“王爷,别再任性了!” 萧悦还不醒悟,向自己的老师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极其不掩饰他使出的眼色,还小心思颇多地拽住韩易之的袖子,让他别说话。 萧憬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很是期待。 “哥哥,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萧悦在触怒龙威这件事上,向来绝无遗失。 于是他洒了几滴眼泪,却忘了自己早过了靠卖萌便可以俘获芳心的年纪,一番用力的表演,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 萧憬点着头,目光掺着甜蜜的锋芒,将萧悦浑身上下都打量透了,噙着悠然自得的笑意,开口说道:“好啊。” 萧悦的心中燃起了希望,而韩易之的心中犹如泼了一盆三九天的冷水。 萧憬将笑意一分一分收敛起来。 “既然齐王如此不舍,便去诏狱与韩侍郎做伴吧?” 萧悦浑身僵住了,霎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滑稽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轻轻一皱眉,歪着头不可置信。 “想必有你相陪,韩侍郎也不会寂寞了。” 萧憬森然一笑,抬手便招来李胜,招呼他将二人一齐押入镇抚司诏狱,先各自审问一遍,若不服从,便让齐柏用刑。 萧悦两腿彻底软了,跌坐在地上。 “哥,你不要我了?”他就要撒泼,被李胜眼疾手快地拖了出去,而韩易之不需人拖,便自觉跟了出去。 在此期间,陈谕修一直冷眼旁观,未置一词。只是这时屋中沉寂下来,才回头瞧了萧憬一眼。 萧憬的眸光碰了上去,瞬间扬起一个巨大的微笑,黏糊糊又矫情地唤了一声:“先生……” 陈谕修浑身发毛。 下一瞬,萧憬便以最快的速度,扑到了陈谕修身上,像萧悦方才搂着韩易之一样,紧紧搂住了自己的先生。 “先生,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 他扭扭捏捏地学着萧悦的强调,腻腻地撒娇。 原以为陈谕修会接住这个拥抱,毕竟他们昨夜已经紧紧相拥过了。 可陈谕修吸了吸气,手掌抵到萧憬的额头上,使劲儿将他推了出去。他冷冰冰的眼神,盯着萧憬发嗲想哭的眼睛,无情地推开了。 末了,还拂了拂自己的公服。 “陛下,别再任性了。”他借用了韩易之的对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又闻春风 以萧憬在世上存活了二十一载的思绪逻辑,他在陈谕修身上做成的每一个动作,都将暗中成为一个特殊的“应允”。 陈谕修让他搂搂抱抱,并且纵容他胡作非为,那么他便可以再做一次,又做一次,一直这样做。 他始终认为,抱过了便可以一直抱,却不懂为何抱紧了还能再推开。 陈谕修再次抬手将他推开时,萧憬的内心是无措又委屈的,可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挠了挠头,便让陈谕修回内阁去了。 萧憬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时,又生出几分不甘心来。 为什么韩易之不会推开萧悦呢?为什么陈谕修会推开他萧憬呢?难道他真的不如萧悦吗? 一连串荒唐的念头在萧憬心头来回打转儿,没完没了,磋磨着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他眼神一扫凌乱不堪的桌案,其中堆放了太多奏折。这原本是司礼监秉笔四人的活计,如今全揽到了萧憬一人的身上。 若他就此不再勤勉,将权力交还司礼监,陈谕修还情愿日夜陪在枕侧吗? 萧憬甚至总是悲观地认为,他不做一个勤勉的君主,陈谕修便不会再对他笑,任他搂,任他撒娇。 这种恐怖的念头一旦出现,他便再也无法发自内心地去做这些在他当时的眼中毫无意义的事情。于是…… “让孟韫来。”萧憬不耐烦道,没看见李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孟韫歪打正着抓了韩易之,办了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差事,占了个大大的头彩。李胜本就担忧自己地位不保,如今更心生记恨。 他壮了胆子,顶了萧憬一句:“万岁爷,您总让孟韫来批红,阁老知道了,怕是会怪罪的。” 这后半句话咬得极重,却在嗓子眼儿化成了幽深的威胁。 萧憬瞪着他,愣了半晌。 李胜竟然敢威胁他? 看来陈谕修一贯的威严压制,在李胜眼里,成了萧憬的软肋。萧憬的唯一忌惮便是陈谕修,唯一恐惧也来源于陈谕修。 “李胜,你也会学人笔迹吗?”萧憬轻笑问道。 李胜一滞,摇了摇头。 “那就别废话,”萧憬加深了这个微笑,目光中却暗含了杀意,“见不到孟韫,不必阁老来惩治朕,朕先砍你脑袋。” 李胜攥紧了拳头,不敢相信萧憬何时这么有种了,搬出陈谕修这个保命神仙,竟也不好使了。他再没多说,弯了腰去唤人了。 当孟韫坐到龙椅上时,李胜的眼神快要生吞了他了。而萧憬卸下担子,此刻便去偷闲了。 逛园子,喂鱼赏鸟,摘花观云。 齐柏这头忙得脚不沾地,累死累活终于找到萧憬时,他正坐在潋滟湖的窄桥上,往桥下撒着鱼食。 他到了近旁,半跪着,俯下上身,“陛下,您这样会掉下去的。” 萧憬不仅不搭理这话,手上还漫不经心地撒着鱼食,眼瞅着那些红黄交织婉转游动的身影,转而问道:“韩侍郎招了吗?” 齐柏不敢起身,惶恐道:“臣无能。” “哼,韩侍郎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嘴巴最硬,怎么也撬不开。”他晃悠着那只耷拉在桥下的腿,终于扭头看了齐柏一眼。 萧憬又问:“可曾用刑?” 齐柏摇了摇头,虽萧憬吩咐他可以用刑,却不忍轻易对韩易之用刑。 萧憬坏笑了一下,眸子星星点点闪耀着亮光,“朕让你将齐王关在旁边,还不知道怎么用吗?” 轻风拂过,将明黄色的龙袍吹得摇摇晃晃,而那身子稳稳当当,丝毫不慌,齐柏却为难地咧了咧嘴角,挠着头,“啊?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对齐王用刑?” 萧憬坦然地点头承认,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还理所应当地笑起来,“不然让你们镇抚司管他一张嘴吃饭的吗?” 齐柏犹如五雷轰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韩易之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自己铺好了后路,可齐王没脑子,又没骨气,你打他一板子,他吆喝得震天响,再打十板子,他那个便宜老师就要心疼了,明白吗?”萧憬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自信的,做事不靠谱没着落,却很会惹人怜惜。只要他一流泪,任韩易之再怎么嘴硬,也会心生踌躇。 “臣知道了……”齐柏斟酌再三,不敢忤逆陛下,又觉得此法有些缺德,齐王不曾犯下大错,让镇抚司那群用起刑来便十分忘情的活阎王,怎么办这差事? 正磨蹭着要退下,萧憬忽的从桥上挣动一下,身形不稳似乎要歪倒。 齐柏浑身戒备,上前一把捞住萧憬的身子,警戒道:“陛下小心!” 这不抓不要紧,萧憬本已维持住了平衡,眼看就坐稳桥上,让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惊掉了手中盛鱼食的锦匣。 鱼食坠空倾落,哗啦啦在水面撒了一片,这下满湖的金鱼全卖力游来,争先恐后要抢到这一口鱼食,甚至互相排挤扑腾起巨大的水花,扬了萧憬一脸湖水。 萧憬面色如铁,冷飕飕瞪着齐柏。 齐柏讪笑一下,哆嗦着松开了手,“臣……臣这就去镇抚司,这就去动刑!” “等等。”萧憬沉声喝道。 齐柏后背一凉,战战兢兢地转回头来,却见萧憬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水,神色纠结,犹豫半晌。 而后吩咐道:“别打重了……动静大些,吓唬吓唬他,听见哭声就行了。” 萧憬还是心软了。 齐柏松了口气,笑声明显开朗不少,“陛下圣明!” …… 陈谕修每日料理完内阁琐事,将公务处置妥当,必得要从西苑的西琼门出去,再回到陈府,以免在京中落人口实。因不知公事何时才结清,故而每日用晚饭的时间也难以估摸。 朝廷出了赵德安的案子,又因兵部逢生变故,陈谕修今日从西苑出来格外晚。 他回府后,连公服也没换下,径直便赶去了潋滟湖。 只因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说咱们皇帝陛下今日不仅没批红,过了晌午便去园子里闲逛,饮酒作乐,耍酒疯去了。 这报信之人便是李胜。 陈谕修听闻后,脸色一僵,从内阁气哄哄地走了。转眼到了潋滟湖上,却舒缓了眉目,停下脚步,安静注视着窄桥上醉醺醺的萧憬。 萧憬斜倚在桥下半坡上,曲起一条腿,另一手还握着一小坛酒,迷迷瞪瞪的,胸口一起一伏的,似乎是在抽泣。 陈谕修眼波深沉,在月光下浮现出缱绻的柔光。 他一步跟着一步,走到萧憬面前。 萧憬在泪眼中看见了陈谕修的衣摆,往上看去,一行眼泪又流了出来。 “先生,鱼死了。”他吸着鼻子,无助地望着陈谕修。 陈谕修呼吸一滞,在求援的目光中蹲下身来,伸手拢了拢萧憬额前凌乱的碎发,一字不发,又好似道尽千言万语。 雪松香与酒气暧昧交织着,在日渐柔和的春风中,将二人的情愫徐徐诉说。 半晌,陈谕修在萧憬委屈的泪眼中,轻笑着:“君珩,鱼没死。” 萧憬瞪大了眼,扭着身子要去看,被陈谕修捂住了眼睛。湿润的眸子,触到干燥的掌心,萧憬忍不住眨了眨眼。 睫毛轻轻挠着陈谕修的掌心,若有似无,恰到好处的痒,不难耐,却无法忽略。 陈谕修从腋下搂住了萧憬,将他整个薅起来,半揽着塞进怀里。他在萧憬的耳边,淡淡道:“鱼没死,它们睡着了。” 他说的话,萧憬一准相信。 于是萧憬再也不哭了,在陈谕修半拽半搂的动作中,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挪回了贞元殿,手上还紧紧攥着那一小坛酒,路上倒是一滴也没洒。 歪倒在床榻上,萧憬一手扯掉了帐子,那纱帐便盈盈飘落,遮盖在脸上。他傻笑一下,就要隔着纱帐将酒送入口中。 忽而手上一轻,酒没了。 陈谕修这下板起脸来,“不许再喝了。” 酒壮怂人胆,萧憬酒劲儿上来,就要扑上去抢,飘飘忽忽的,脚一崴就跌在陈谕修脚下,再抬头时,竟然见到陈谕修举起酒坛,将剩下的几口尽数灌了下去。末了,将酒坛塞到萧憬手中,哄小孩似的,“去床上吧。” 萧憬迷茫地握着酒坛,爬回了龙榻上,哼哼唧唧地睡了过去。 陈谕修不知去了哪里,萧憬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夜半春风溜进了殿内,将没盖被子的萧憬冻得一哆嗦,脑内栩栩如生上演的活春宫,骤然消散。 他揉着眼睛往旁边一瞧,便全身发烫。 陈谕修竟然散下了长发,两颊微红,睡得正沉。春风缠绵,吹起他发间清香,送入萧憬的鼻息,显然是才沐浴过。 萧憬浑身上下极其燥热,酒气发散不出,生出了一身汗。他此刻尚未酒醒,正是半醉半醒之际。忽而记起昨夜那未遂的大业,舔了舔嘴唇,凭着一腔子酒醉狼胆,便凑身上前。 瞪着眼观赏半天,陈谕修也一动不动,鼻息沉重,面色舒展。 萧憬想起自己剩下的半坛酒,全进了陈谕修腹中。平日他滴酒不沾,陡然喝了这么多,想必是醉了。 醉了……那就太好了。 萧憬扬起红红的两颊,将脑袋埋到陈谕修颈窝里,使劲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又呼出一口气息,见陈谕修果真一丝反应也没有。 “先生,我想抱抱你。”他打了招呼,也不等沉睡的陈谕修答允,就紧紧搂住了他。 好暖和,好舒服…… 萧憬得逞地笑了,拥了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身子,朦胧中又盯上陈谕修的薄唇。他鼓起勇气,痛苦地皱了皱眉,急得又出一身大汗,咬着牙俯下脑袋。 却只是一个浅淡的吻,落在了陈谕修的唇角。 轻轻一触,便分开了。 萧憬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耳尖滴血,脖颈上也泛着粉,安宁地靠在了陈谕修的胸口上。他心里小鹿乱跳,脑子里却一片混沌,将少年快要溢出的欢欣和甜蜜尽数压回心头。 他在餍足中深深睡去了。 大殿内再吹起一阵春风,又送来一股春天的花草香气,舒心宁人,适于安睡。 可本应酒后睡意浓烈的陈谕修,却睁开了一双神采熠然的眸子。 又是一夜不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内阁秘事 “二哥,鱼冻在湖里了。”萧憬伸出小小的手指,向萧慎投去胆怯的目光。 赵贵妃的宫殿毗邻着湖水,到了隆冬,河水便结结实实上了一层冻,厚得足以在冰上行走,甚至能穿了冰鞋上去滑冰。 萧慎便酷爱这片湖水,十几岁的孩子在猎猎寒风中也不嫌冷,非要来冰上玩耍。彼时,萧憬才刚到赵贵妃宫里几个月,神智还很是清醒。 他歪着脑袋,研究这条可怜的小鱼。若是来年春暖冰消,这鱼儿还能活吗? 正认真思忖着,萧慎就痞里痞气地笑起来。他那冻得冰凉的手掌,从萧憬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哄道:“君珩,咱们把这鱼救出来,养在缸里,怎么样?” 萧憬一听,这鱼果然还能活,一下来了劲儿。可低头一瞧自己两手空空,扬头又问萧慎,“二哥,咱们得把冰凿开!” 听了这个提议,萧慎竟然还真的思考一番,转眼儿悄悄溜回宫里,从下人住的后院柴房中,摸出一把沉重的铁锤子。 他将锤子咣当一声扔在冰上,竟只砸出一个浅淡的小坑。 萧憬见他二哥没有上手的意思,勉强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小手,径直握紧那锤子。 这把铁锤对萧慎而言,不算沉,但对于当时仅九岁的萧憬而言,拿起来却十分吃力。 他大喝一声,“嘿!” 几乎是使尽了吃奶的劲儿,萧憬扬起了手中的铁锤,憋红了一张小脸,就往冰上砸去。 可那冰只是砸出几丝裂痕,并未伤筋动骨。 萧慎在一旁笑呵呵看着,还一直给他鼓劲儿,“君珩,使点劲儿,你是男子汉。” 萧憬听了鼓励和夸赞,便觉得身上更加有劲儿了,抡起锤子,一下又一下往冰上砸。不知道抡了几下,萧憬最后只觉得两胳膊软得快要掉下来了,眼看着就凿出些湖水,漫到了脚下。 这时,萧慎却夺过了锤子,扬手轻巧敲了几下,那块冻住了鱼的厚冰便脱落下来。 “拿上来瞧瞧。”萧慎将锤子一扔。 萧憬不自觉就哆嗦了下手,壮着胆子伸手过去,可在触到冰冷的湖水时,还是给萧慎投去了求饶的目光。 他九岁了,还奶声奶气的,“二哥,我手冷。” 可萧慎面对这双惹人爱怜的大眼睛时,却从未有过动容。他不耐烦地哄道:“你快拿上来,咱们就回屋烤火。” 萧憬这回无话可说了,只能硬着头皮去拿。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霎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蔓延到整条胳膊上。他咬着牙,脸色痛苦,又呐喊两声才再次使上力气,将一整块冰搬出了湖水。 那湖水登时就露出一个大窟窿,在冰天雪地中似乎透了口气。 萧慎乐坏了,心说这傻弟弟真是听话,让做什么绝无二话,只要一哄一骗就屁颠屁颠去做了。于是他心头喜悦,不吝啬赞赏道:“君珩真棒,再把这些冰砸开,把鱼救出来,咱们就回去了。” 萧憬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再没推诿,而是又举起了锤子,往那块冰上卖力砸着。 一块又一块冰碎裂下来,眼见着那条肥硕的金鱼便露了出来,这让萧憬更兴奋,抡起的锤子更重,将那些冰块全部砸碎。 可最后一锤子,萧憬胳膊终于是酸麻无力,又在湖水中泡得失去知觉,锤子一歪,竟然将那金鱼砸成了两截。 他惊叫出声,锤子叮当一声落在冰上,扬头就去看二哥的脸色。 萧慎几乎是瞬间就黑了脸,阴鸷地瞪着萧憬。 萧憬心一凉,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边上。他不知怎么想的,只觉得灵机一动,哄骗道:“二哥,这鱼是死的,本来就死了。” 他大概以为萧慎与他一样心智不全。 可事与愿违,萧慎没多废话,眼疾手快抓住萧憬的胳膊,抬脚就往萧憬屁股上踹,边踹还边骂:“你还敢狡辩,这鱼不是你砸,能死吗?” 萧憬屁股上生疼,嗷嗷惨叫,又挣不开二哥的桎梏。 二人绕着冰游走半晌,忽的,萧憬脚下一滑,顺着碎裂的豁口边缘,很丝滑地落入了刺骨的湖水中。 巨大的惊恐呼啸着蔓延开来,萧憬扑腾了两下,喊了两声救命才觉得这水凉得透骨。他怀揣着期望的目光,看向愣在冰面上的萧慎,挥舞着小手在求援。 萧慎定定看着,竟然跑了。 当时的萧憬不知道二哥去喊人了,只知道二哥没救他,把他丢在了湖水里。 萧憬不会水,更别提是在三九天的湖中。他便一个劲儿往下沉,浑身像上了冻,生死关头,甚至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会不会变成方才那条冻鱼一样,永远冻在厚实的冰层里? 正胸腔一阵窒息,萧憬呛了口水,开始剧烈咳嗽。 “咳咳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冷汗将他的中衣浸透了,此刻手脚冰凉,才回神这是虚惊一场。 萧憬梦到了当年与二哥凿冰的日子,正是这场落水,让他大病一场几乎撒手人寰,可后来莫名其妙睁开眼时,便彻底傻了。 再过三年,萧慎病死了,萧憬也就离开了赵贵妃宫中。 这些往事不回想便罢,每每记起或是梦到,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萧憬抬手擦去额角细密的汗珠,撑着床往外探去,见窗外日头已经很高了。他忽觉手上硌得慌,低头一瞧,昨日的酒坛还在身边躺着…… 他登时傻了。 某些大逆不道的记忆逐渐回笼,萧憬瞪着眼捂住了嘴。 陈谕修这边早空了,摸着都冷了下来,想必早就出门去了。他不知今日当值的是谁,扯着嗓子胡乱吆喝了一声。 余欢一矮身,从外面钻进来了,掀开纱帐一瞧,萧憬脸色极差,简直就是惨白,吓了一跳,忙问:“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萧憬抓住了余欢的手,“先生可走了吗?” 余欢愣怔着,“阁老早就走了,天不亮就往内阁去了。” 萧憬语气惊恐,“他脸色可有不妥?” 余欢老老实实回想一番,恍然大悟状,手指虚虚点了一番,“不妥……有不妥!” 萧憬问:“什么不妥?” 余欢答:“阁老脸色也极差,跟奴婢要了一碗醒酒汤呢,奴婢说煎好了送去内阁。” 萧憬的心由悬空忽而有了着落,才安定下来,抚了抚自己扑腾个不停的心脏,浑身回暖。 “那就好。”他默默念叨一句。 余欢听他念叨完这句,忽而又想起:“阁老还说……” 萧憬一惊,“说什么?” 余欢拍了拍脑袋,懊恼道:“阁老让奴婢去捞了潋滟湖上的死鱼,方才一忙就给忘了!” 他记性不好,一下子想起这上半句,便脱口而出,又忽而想起来陈谕修叮嘱的下半句。 余欢勉强扯了扯嘴角,看见了萧憬心痛的神色。 陈阁老不让告诉万岁爷,金鱼死了这件事来着…… 萧憬一天坐立不安,动辄就神游,纵然把票拟丢给了孟韫去批,也觉得浑身长了刺。他几乎没有一刻不想着昨夜的场景,那个触感和味道似乎还在,令他不自觉就脸烧起来。 先生记得他害怕死鱼,没怪他喝醉了耍酒疯,任劳任怨把他从窄桥上扛回来,自己竟然趁陈谕修酒醉亲了他。 他也是醉糊涂了,怎么就真的做出这么个混账事儿,好在陈谕修毫无察觉…… 萧憬心里直刺挠,从贞元殿晃悠到书房,又从书房后的花园晃悠到司礼监,再往前几步便是内阁所在地。 这时天色已暗沉下来,只是还未黑透。他不知陈谕修要待到何时,便想溜进去瞧瞧。 萧憬掖了掖头发,理了理龙袍,轻咳两声便迈了进去。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与阁员们应当归家了,不知陈谕修是不是还在。 他虚张了一番声势,却发觉值房内空无一人。桌子上堆放着公文和笔墨,盏子里还泡着茶水,像是还有人在的样子。 此时斜阳照进屋内,倒有些昏沉看不清。 萧憬心里念叨,这人都去哪儿了? 迈进里间,一扇巨大的屏风横在那里,其后掩藏着山似的书籍和文簿,萧憬随手翻了翻,竟见到了许多回信。 每封信的开头一律是:答内阁首辅陈阁老某事书。 抬头望去,信封叠成了一座小山,不用看也知道,每一封都是给陈谕修的公文回信,从全国天南海北各个地方呈上的奏本,全交给陈谕修过目后,再回信过去。 陈谕修凡事亲力亲为,从未假手于人。 只是这样惦念着全国的大小事,应当很劳心劳力吧? 萧憬这样想着,却不曾发觉身后之人看了他许久了。 陈谕修从屏风后静静注视着他,见其低头认真,神色也柔和下来。 冷不丁的。 “陛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 萧憬手一抖,信纸发出哗啦一声。 陈谕修从屏风后绕进来,漫不经心望了一眼这些书信,越走越近,将萧憬几乎逼到了一个角落。此时天色大暗了,内阁中还未点起烛火,昏沉一片,将萧憬包裹住了。 他刚想开口说话,忽闻外头吵嚷着进来几人,听声音很是陌生,必然不是内阁的阁员。 陈谕修却不慌乱,屏气凝神,与萧憬对视着。不仅不退,反而又逼上一步,将萧憬彻底堵到了成山的案牍文书前,自己的身形便在屏风前隐去。 萧憬心如擂鼓,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只能擦在身上。他望着陈谕修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在那双平静的眸子中读出了打量的意味。 “老郑,师相让你写的文章呢?给我瞧瞧。” “少来,自己写,别看我的。” 这似乎是陈谕修的门生,在翰林院奉职。他二人躲在这儿,竟还偷听到阁老的门生也会偷懒,借鉴同僚的文章。 正要笑出声,陈谕修伸出食指,抵在萧憬唇前,“嘘。” 这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进了里间,在屏风前翻找文书,一人嘟囔着找不到,便要往屏风后走。 萧憬皱了皱眉,摇着头去看陈谕修。 他可不想被撞见与陈谕修躲在这里…… 可陈谕修纹丝不动,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半晌,见萧憬吓得冒汗,心中发笑,已是九五至尊的身份地位,究竟在怕什么? 二人翻找了好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动静惹人心头惶恐。直到二人渐渐走远,没了动静,萧憬还抱着头,捂着脸,一副紧张模样。 陈谕修笑了笑,扯住萧憬一只胳膊,露出那张泛红的脸,声音又低又柔:“陛下是正人君子,臣……大逆不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得失毁誉 正人君子,大逆不道。 这两词先后从陈谕修口中说出时,萧憬的心里重重砸了一下,又一下,仿佛每一次都在提醒他的酒后乱性。 他忍不住伸出手抵住陈谕修凑得太近的胸膛,浑身像炸了毛一样,敏感得要命。 不知如何回应这话,萧憬脑子错乱,问了句:“先生酒醒了吗?” 说完这话,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然后再推开陈谕修跑出这狭窄逼仄的角落。 正懊恼着,果然听陈谕修鼻息间轻轻一笑,抬眼便见到一双揶揄的眸子。陈谕修往后退了两步,含笑道:“看来陛下还没醒酒。” 萧憬的脸又热了两分,咬着嘴唇,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他往前凑了一步,想从陈谕修身边的空隙中钻过去,却见其并没有让路的意思。 他抬头一瞧,陈谕修面色凝重,目光往一处瞥去,似乎在听什么动静。 下一刻,又进来了几人,在外间说话。 萧憬认命地垂下脑袋,悄无声息又缩回了方才的角落里。陈谕修也再贴上来,只是这回眼眸并不含笑,甚至还流露着严肃的意味。 “王阁老不在京中就是不行,你看这朝堂让他陈谕修搅得一团乱。” 萧憬没听出是哪个阁员,似乎是今年新提进内阁的。他愤恨地拧起眉,看向陈谕修,却见他似乎毫不在意,还勾起了唇。 直呼大名是极其蔑视的行为,萧憬一听就来了气,皱着鼻子像是要咬人。 胸膛中怒火正盛,可陈谕修只是凝视着他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掌附在萧憬毛茸茸的脑袋上,拇指缓缓抚摸着。 这显而易见的安抚,让萧憬再无法生气,而是用力抵抗起心中悸动。 另一人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不知沉默做了什么动作,竟然往里间走了几分。 声音陡然放大:“你过来说,这么大嗓门,不怕陈阁老听见了?” 那人也挪进来几分,步子急促,语气追问:“他陈谕修算哪门子阁老?三十二岁,年纪轻轻,配得上这声阁老吗?” 二人到里间说悄悄话,却更震耳清晰了。陈谕修一愣,唇角衔着苦涩的笑,无奈地又摇了摇头。他也不曾想,躲在这儿逗逗萧憬的功夫,竟先后听到门生偷懒与同僚议论。 礼部杨尚书忙劝,“行了,连陛下都默认了叫阁老,你又说起这个做什么?” 这不提陛下不要紧,萧憬立时竖起了耳朵,不想又听了好一番数落。 张尚书道:“你别拿陛下吓唬我,这才坐朝一年多,如今说不上朝就不上朝了。陈谕修也纵着他,对外施威袒护,对内又搬出帝师的威势来胁迫陛下。如此君臣不正,我看过不了几年,又要重蹈光宗皇帝的覆辙。” 光宗皇帝便是萧憬的那位糊涂老爹,懦弱畏缩,被朝臣挟持上位,却十几年来未管过朝政,更是多年不视朝,自己倒是清闲,权柄落到了奸臣手中。 当年响亮的“点头皇帝”名号,在朝堂上乃至市井间都遭人饭桌上谈笑,属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将萧憬比作光宗,这一下彻底激怒了萧憬,任头顶的手掌再温柔,也压制不住一肚子憋屈的怒火了。他差点一头冲出去,眼前猛地一黑,撞进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里。 陈谕修将他紧紧按在怀里,还顺带捂上了嘴。 挣扎两下,一丝响动也发不出,萧憬又泄气了。 “听话,别动。”陈谕修的气息很轻,吹在萧憬的耳廓上,痒痒的。 杨尚书起初沉默不语,再开口便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陈偃卿在西苑中训斥陛下,你可听说了?” 张尚书闻言呵呵一笑,“遍京城哪还有没听说的?大堇朝岂有第二人,敢打天子的脸哪?” 萧憬在屏风后听着,脸上不自觉麻了一下,心中怪怪的。他此刻安安静静靠在陈谕修怀里,便想起前几日在御花园里讨打的情状,当时不觉,现下却脸上臊得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耳边陈谕修的心跳有条不紊,不轻不重,似乎全然事不关己似的。 杨尚书不似同僚那般悲愤,对陈谕修还是怀了几分敬畏的,虽不敢苟同,却也不在背后戳人脊梁骨。他拥着张尚书的背往外走,声音也越来越小。 “陛下和阁老之间,咱们还是少操心吧。只是兵部的变故棘手,还得向王阁老去信才是。” 萧憬一惊,扬头去看陈谕修,却只看到了他的下巴。 “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修书。”张尚书坐下想要提笔,杨尚书就去拦他,“这不行,咱们去问过孙御史,让他领衔才是。” 张尚书经他一劝,心里思忖一番觉得有理,二人便一道出了内阁,往孙御史家中去了。 这下终于是没了人,陈谕修松开了手,走出了屏风之后,身边让出一条空隙,示意萧憬走出来。可当萧憬磨磨蹭蹭出来时,却是一瘸一拐的。 陈谕修正一皱眉,却在洒下的月光下,瞧见萧憬的面色潮红,微微弓着小腹,似乎在竭力忍耐。看那一脸要哭不哭,要羞不羞的神采,陈谕修立时如梦初醒,心中微微鼓动。 萧憬也是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只是竟然在自己怀里……陈谕修哭笑不得,有些想掩面,又一阵莫名的雀跃。此刻若是戳破萧憬,想必会很伤自尊吧…… 于是陈阁老咳嗽了两声,率先走到了前头,刻意不回头瞧他。 “陛下可累了?”他去自己的桌案前收拾文书。 萧憬克制着呼吸,连声音都放轻了,“我不累,先生呢?”他又想抬手抽自己两嘴巴,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搞这种折磨人的动静! 陈谕修还是没什么神采,一抬眸,“那就叫上齐柏,臣与陛下去一趟镇抚司。” 萧憬惊奇:“去镇抚司做什么?” 陈谕修走回他身边,笑了笑,“韩易之心里有鬼,若是等王义敬回来,便来不及了。”说罢也不等萧憬,闷头往外走。 不知怎么,他此刻看不得萧憬的眼眸,一看便心乱。 萧憬见先生走得飞快,提上步子追了上去,在陈谕修踏出内阁门槛的那一步,喊了一声:“先生!” 陈谕修止步,回首凝望萧憬。 萧憬问:“先生为何不生气呢?” 陈谕修皱了皱眉,无声询问是何事。 萧憬答:“他们背后这般议论,先生不生气吗?” 他听了两位阁员指责自己,尚且着急动怒,恨不能上前质问,为自己辩解争论。可他们到底是不敢骂皇帝的,却对陈谕修这个肩负国事、将公文书信堆积如山的内阁大学士苛责唾骂,若是换了萧憬,早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了。 他眨着眼睛,深深看向陈谕修的眸子,渴求着回答。 只见陈谕修站在月色下,隔着内阁简朴的门框,淡淡一笑,“得失毁誉,尽付史书评说。” 春风拂过陈谕修额前碎发,在萧憬心中播撒下一片涟漪。 …… 与刑部大牢相较起来,镇抚司的诏狱更为阴暗潮湿,骇人且无一丝亮光。萧憬甫一踏入,便嗅出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屏着气息随齐柏走着,一路边走边瞧。 凡是进了镇抚司的诏狱,堪比堕入人间炼狱,将五花八门的痛苦滋味全尝受一遍,挺不过去便罢,若是挺过来,往后也是痛不欲生,精神溃散,惶惶度日。 只是承启年间的镇抚司,较之崇治年间,还是差了许多,少了许多折磨人的酷刑,口耳相传中也不再如此骇人听闻。 韩易之与萧悦关在地下二层的牢房中,因是急案要案,因而要特殊对待一些。 到了地方,萧憬与陈谕修先是对视一眼,而后分别进了萧悦和韩易之的牢房。齐柏随着萧憬进了萧悦那间,又钻进来两个黑面锦衣卫,一人提着一根刑杖,瞧起来威严肃穆,令人心中寒噤噤的。而陈谕修独自进了韩易之的那间,冷面对坐,无只言片语。 萧悦本在矮床上趴着,冷不丁见到这么多人涌入,吓得浑身瑟缩,瞬间伸出手捂住屁股,扯着嗓子嚎:“你们打我也没用啊,我真的不知道!” 他没瞧见萧憬头一个进来,还昂着脑袋嚷嚷。 萧憬见他待了一夜吓成这样,起初还有些心疼,掂量着这次少打几板子,大不了还是从韩易之那头下功夫。 谁知,这片柔软的血亲同根之情,还未从心头泛开,又听见萧悦骂道:“萧憬,我是你亲弟弟啊!你当了皇帝,不认自家人了,急着骨肉相煎呢?!” 一大串不堪入耳的唾骂声传来,将齐柏和两个锦衣卫吓得白了脸,愣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去捂住萧悦的嘴。 萧憬嘴角一抽,半分怜惜也没有了,目光愈来愈阴冷,直待萧悦骂完,气短换气时,才忍不住长笑起来。 他笑得太急,尖锐刺耳,嗓子像是含了把刀,又一口气幽长绵延,竟如厉鬼降世,来追魂夺命来的。可屋中众人只顾战栗恐惧,却谁也没发现,萧憬的眼角有些湿了。 这回萧悦才惊惧转头,见到了萧憬坐在角落长凳上,又一脚高高踩在凳子上的桀骜身姿。 他自暴自弃地拉长了嗓音,毫不掩饰自己的绝望和恐惧。 “啊——” 萧憬狞笑着望他,“齐王没说错,朕就是来骨肉相煎的。”此话一顿,只见他抬手示意,又言道:“目无君主,背弃长兄,不必留情,给我狠狠打!” 两个黑面锦衣卫点头喊是,搁下刑杖将萧悦绑在刑凳上,又提溜起刑杖站在两侧,抬头去看齐柏的脸色。 齐柏心中叹了口气,闭着眼睛一点头。 噼里啪啦的板子声砸了下来,伴随着萧悦凄厉尖锐的惨叫,在地下幽暗的空间中回响。 “啊!” “萧憬!” “你这是要杀了我!” 而在另一侧…… 陈谕修听着比想象中更沉重的着肉声,挑了挑眉,默默为齐王祈祷。 韩易之皱紧了一张脸,面色疲惫。他拿双手揉了揉脸,默叹。 师门不幸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恃才傲物 萧悦流了一脑门淋漓大汗,手指紧紧抠住刑凳,眼泪扑簌簌糊了满脸,哀嚎连连。 只打了十板子,齐王殿下就疼成了这副鬼样,可见是一丝没想着忍耐,将力气全用在喊上了。 萧憬让这叫声乱得脑袋嗡嗡响,隔壁牢房却丝毫动静也没有,心说这韩易之还挺沉得住气。方才齐柏便向他报过了,此前对齐王单独用刑时,韩易之也并未招认只言片语。 他挥手喊停,走上去蹲在萧悦面前,笑得和颜悦色,抬手揉着他湿漉漉的脑袋,口气格外甜蜜,“骨肉相煎的滋味儿怎么样?” 他就是气恼萧悦口无遮拦,向来说话不知收敛,不仅闹出许多洋相,还不分时候场合地胡搅蛮缠。 谁知萧悦骨头倒硬,疼得直打颤了,还瞪了萧憬一眼,“你要是不想要我这个弟弟,就打死我!” 萧憬一怔,深深笑了。 他最不吃这一套,非要扭过这根筋来。于是沉声喝道:“打!” 这声喊也是给隔壁听的,紧接着又是一阵清脆板子声,又掺杂上更加刺耳的叫嚷声,将原本幽暗沉寂的诏狱搅得鸡犬不宁。 萧憬食指堵上耳朵,坐在长凳上,一只腿踩着身侧,露出了朱红色的里裤,与明黄色的外袍相映衬下,更显鲜艳。 这下他不喊停了。 萧悦本就娇气,受不了疼,也受不了苦。一开始还骂萧憬个没完,将心中委屈全倒出来了,却不想萧憬这么狠心,一丝也不肯让他,便又想起求饶。 每打一个,他身子就抖一下,嗓音也拐一下。 “哥,我、我错了!”萧悦脸上汗与泪一齐流,湿淋淋的。 萧憬不为所动。 萧悦哭得上不来气儿,断断续续的,“我不该插手朝堂中事,不该骂……啊,骂你!” “我是大、大不敬,哥……啊,哥哥,饶了我吧!” 一番痛彻心扉的深沉反省,让萧憬龙颜大悦,当即喊停。 他上前一推萧悦的脑袋,冷飕飕瞧了一眼行刑的锦衣卫,那人便自觉低头闪出位子。萧憬站在他身后,单手掀开萧悦的裤子,往里瞅了一眼。 只见一片红肿,连皮都没破。 萧憬挑了挑眉,扬头打量着两人。 那两个锦衣卫互相看了一眼,以为打得太轻,刚要跪地请罪,便听见萧憬“嗯”了一声,很是赞许地伸出了大拇指。 “刚才是打你目无君主,背弃兄长,你认错了,朕便不计较了。”他悠然而道。 萧悦才如释重负,却听萧憬话音儿一转,“此次来本是为了韩侍郎的事情,君瑶,还得委屈你再挨几板子。” 他浑身都僵硬了,睁着通红的大眼,瞅着狰狞的萧憬,不禁心中疑问:他哥怎么变成这样了?不等他的求饶再说出口,两人又上前来,拎起刑杖就打。 齐王殿下这回挨打,虽受了点不轻不重的皮外伤,可着实累坏了这一屋子和隔壁屋子的人。两位锦衣卫掂量着沉重的刑杖,打在齐王殿下身上,生生卸去了七分力,累得他二人后背都湿了。齐柏和萧憬的耳膜饱受煎熬,隔壁韩易之的心理倍受摧残,全因这场漫长的较量而暗中挣扎。 可萧悦实在是扛不住了。他比萧憬还是一朵娇花,从小是没吃过在别人屋檐下的苦楚的,也没在三九天给二皇兄摸过鱼,甚至更不曾日夜苦读,写字握笔直到手腕发抖。 因而他无论怎么都不可能斗得过萧憬。 萧悦身上疼得不行了,知道在萧憬这里下不了口了,干脆扯起嗓子,开始央求隔壁的老师。 “老师,你就给我哥说……啊,说实话吧!我快疼死了,呜呜呜……” 那边仍没有动静。 萧悦心寒了。亲哥与老师斗法,怎么把他无辜牵扯进来了?牵扯便罢了,亲哥不疼他,老师也不救他,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了? 他呜呜地哭,身后火辣辣得疼,竟然沉默下来忍了好几板子。 待所有人以为他哭累了,再也吱不出声了。 齐王殿下又爆发出惊人的喊声: “老师,我屁股着火了!!!” “你不救我,我今天非交代在这儿不可!!” 萧憬:“……” 齐柏:“……” 陈谕修:“……” 韩易之:“我招。” 萧悦终于被人从刑凳上抬下来,放置在矮床上,俨然已经是奄奄一息,嗓子干裂冒烟,再也不堪重负了。 他总算见识了萧憬的手段,不再是往日爬树打鸟时候的小打小闹了。 萧憬手上握着的,是切切实实的大堇朝的实权。 萧悦阖上眸子歇息,听见他哥踱来的脚步声,下意识身子一抖。他看阎王似的看萧憬,撇了撇嘴,“哥……我疼。” 萧憬笑了笑,伸手摸着萧悦汗泪交织的小脸,只是嘱咐一句:“好好歇着。” 说罢让齐柏去请郎中,将齐王抬回去。 萧悦还没撒娇够,见利用完他就拍屁股走人的萧憬,还要耍横,可惜嗓子实在疼,便没吭声了。 萧憬从这屋,雀跃着迈向那屋,见到了一脸疲态的韩易之,似乎也被这狼嚎吵得心力交瘁,不自觉感叹自己好弟弟的吼功惊人。 他喜道:“韩侍郎一片慈爱,朕真是钦佩啊。” 耍够了威风,萧憬终于磨蹭到陈谕修身边,屁股一沉就坐了下去,几乎挨着陈谕修的大腿。 他一滞,低头看了一眼,还是默默地往一旁挪了挪。 韩易之头痛欲裂,烦闷无比,连行礼也忘了,揉着眼眶无奈道:“陛下问吧。” 萧憬给陈谕修使了个眼色,后者率先开了口:“你自陷险境,是何居心?” 为了给齐王脱罪,免受皮肉之苦,韩易之甚至还没想好托辞。他真不知,若是今日他咬死不开口,齐王到底要挨多少无辜的板子? 萧憬与陈谕修君臣二人,当真是狠人。 韩易之强颜欢笑,此刻还硬撑着优雅和风骨,颇淡然地摇摇头,“谁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呢?”他矢口否认,却引来了萧憬更尖锐的追问:“那你的发妻姜氏呢?你的儿子和女儿呢?他们可曾知道你买卖官职,投毒害人的阴毒嘴脸呢?” 这话问的是有些伤人,刺痛了韩易之的内心。他不是伪君子,可也并不光明磊落。 此次风波,那么多生命因他而逝去,他虽手不沾血,却在心中倍受折磨。 “我没杀人,毒是别人投的,与我无关。”韩易之几乎是逼着自己,咬牙说出这句话的。 他可以承认自己谋财,却不敢承认自己害命。 见其嘴硬,萧憬攥紧了拳头,还要去质问,却感受到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拳头。 陈谕修轻轻握住他的手,面色不改,淡然问道:“你杀没杀人,卖不卖官,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你教唆他人,在赵府井水中下毒,确实不曾杀人,拿不住你的把柄。只是你也不好过吧?” 韩易之脸色一暗,撅起嘴,很是不忿,只因陈谕修说中了他的心思。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煎熬和折磨。 陈谕修见他这副神采,便知道没猜错,索性继续猜测下去:“你以卖官鬻爵掩护自己,想必是有一个天大的篓子,是你或不是你捅下来的,却早晚要落到你身上,是不是?” 说罢,眼神极其凌厉地飞向韩易之,便是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其微微放大的瞳孔。 韩易之咬牙沉默,仍旧矢口否认。 可陈谕修几乎已经肯定,无需他的确认,也一样将这几日心中所思所想,一并说了出来:“你之所以收买被赶出家门的杨家前管事,指使其谋害陈祥,便是因其二人素日愁怨,说服杨家管事以此回到杨晃身边邀功卖好,实则弹劾赵德安的主意,是你暗地传达的吧?” 韩易之心凉下来,越听越意识到自己与陈谕修之间的差距,多年来与其相较,以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骄傲孤高,在此刻彻底碾碎了个干净。 陈谕修说的几乎分毫不差。 “赵德安性急,纵然抓不住把柄,必然露出马脚惹起众怒,殴打御史孙贯,几乎与全体言官为敌,于是这罪名到底要落到他头上。” “赵德安革职待查,赵家人一夜之间毒发身亡,所有抄家可指明其有罪的证据,全埋在了你韩府的后院,以为如此便可以定你一个包庇舞弊,卖官鬻爵之罪了。” 韩易之听愣了,萧憬也听愣了。 萧憬只是大概知道个轮廓,隐约明白是韩易之设下此局,以身入局,掩盖弥天大罪,但却不知道这么仔细,一时间有些语塞,只顾钦佩地投去目光。 陈谕修说得起劲儿,谁也没放在眼里,总算将一通要害细节分析到位,说起最关键的地方了—— “所以韩若洵,你要隐瞒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犀利的目光瞪着韩易之,此刻丝毫不笑,面目冷冽好似无情的阴差,在进行一场剖析心灵的审讯。 韩易之寸寸示弱,败下阵来。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而是笑着感慨:“偃卿啊,你还是老样子。” 聪明,凌厉,不留情面。 这是他韩易之最厌恶陈谕修的地方,也是他最拿陈谕修没办法的地方。 陈谕修的才华和头脑惹人嫉妒,可放眼大堇朝偌大的天南海北,竟挑不出一人可与之争锋。这便是大堇朝最年轻的首辅,陈谕修。 不仅如此,陈谕修有本事,也恃才傲物,眯起眼睛反唇相讥:“若洵,你也还是老样子。” 永远步他陈偃卿后尘的老样子。 听这话中暗含讥讽的戾气,韩易之却再无心气去争辩了。他点了点头,认命了。 “我是没什么大才干,一生碌碌无为,没做出个功绩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也十年了,有些事情看得透,却无能为力。”韩易之沉声,徐徐而道。 萧憬和陈谕修都沉默下来,见其终于吐口,都屏着气不敢多言,连神色也不敢变化。 “可我就算再无能,也该知难而退,保全我的家人。” 说到这儿,韩易之终于才有了些轻松的神态。他将所有事情全不在意了,“偃卿,若是他人让你背起一口沉重的黑锅,最终拉你顶罪,你又该如何?” 陈谕修凝神不语,只定定地望着他。 韩易之呵呵笑起来,正说着就流下泪来,滴在脸颊,抬手堪堪擦去,“你回答不了,我却已交了答卷。”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久,将这些日子满腔愁绪和委屈,往日的不甘和隐忍,全在此刻卸下来。 最终,注视着陈谕修那向来无波澜又深深自负的眸子,幽幽的,嘱咐道:“阁老别忘了,前线军机紧迫,京中……不可松懈啊。” 萧憬浑身一凛,几乎是刹那间,陈谕修虚虚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收越紧,隐忍不发。 韩易之狡黠一笑,终于在此刻,他赢了陈谕修一回。 不光彩的一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口蜜腹剑 陈谕修几乎是六神无主地走出了镇抚司的诏狱,连萧憬唤了他几声都没听见。他细细思量着韩易之的话,还未参破其中的深意。 正是因为参不破,渐有了怒气,阴沉着一张脸,十分骇人。 陈谕修虽生了一张俊秀的眉目,舒展开来甚是赏心悦目。可更多时,他是不笑的,面无神采的,眼含寒光的,淡淡一眼瞧过去,让人心中发毛。 更别提这时黑着脸,俨然一副不悦的神色了。 萧憬对这气氛太过熟悉,生怕触了霉头,引火上身,于是乖乖不语,亦步亦趋往贞元殿走着。 听韩易之的话意,似乎北疆战事牵扯到了京城,情状危急,令他不惜毁掉声望名誉,甚至甘愿送己身下狱,以这种狼狈结局收场。 实在不敢细思,北疆出了何事,兵部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次辅王义敬在远方视探皇陵,半月未归,兵部几乎大半的堂官都拢在他的关系网中,俯首帖耳,无有不依。如今陡然生变,定要掀起风波。 至于北疆康州……前些日的邸报传来了左狨军似乎有进犯之意,不知是否与此次变故有关。 思及此,萧憬从后头拽了一把陈谕修宽大摇曳的袍袖,见其觉察到拉扯才转回头来,神色依旧凝重。 萧憬眨巴着眼睛,不自觉心虚地咽了下口水。 明明没犯错,可瞧着这张沉沉如水又心事极重的面孔,还是莫名有些不敢造次的心思。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细弱,底气不足,“先生,要不然把沈濯调回兵部任职吧?” 陈谕修正心绪繁杂,沉思着,猛然没听清这话,不自觉又蹙起了眉,看上去有点凶。 萧憬喉口一哽,莫名两腿发软。他不知哪里不妥,紧紧瞧着眼前深沉的眸子,不吭声。 这时,陈谕修走上来两步,缓缓伸出手掌。 下意识间,萧憬先是心虚地眨了眨眼,想扭头去躲,脸颊的肌肉紧张地抽搐一阵。 可陈谕修只是轻轻将温热的手掌贴了上来,托着萧憬的下颌,拇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侧。 陈谕修弯腰低头,俊秀的眉目陡然放大,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萧憬的眸子,淡淡笑了一下,“陛下,说话要大声些,切勿示弱。” 萧憬浑身发麻,以腰腹间尤甚,手心诡异地胀跳了一下,又因这稍弯腰贴脸叮嘱的动作,不争气地心跳加速。 陈谕修向来不喜他畏畏缩缩的,说话要朗声,落落大方,平日如此,登极后便更要求严格,若是犯了免不了要受一番数落。 因而这含笑的教导,令萧憬实在不安,甚至可以说毛骨悚然。 他怔了怔,高声道:“我知道了。”随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提议。 陈谕修这才挪开了手掌,直起腰身,从萧憬紧张的眸中瞧出了几分仓皇无助,心底不由生出一抹蹿腾的火苗。 顷刻间,笑意又消失了,只是严肃的神色有所舒缓,步子也放慢许多。他思忖片刻,答道:“只有沈濯一人是不够的,我已经与蒋总兵去信了,命他二人速速抵京。” 萧憬懵懂点着头,与先生心有灵犀,虽迟钝地慢了一步,可却也是不谋而合。 他偷笑了一下,低着头在陈谕修身后缓缓走着。 陈谕修的身材颀长,却不过分清瘦,在这个宽阔挺拔的背影下,萧憬从未淋过一滴雨,也未受过一次寒。 他好好地走着。 当年那个摇摇晃晃走不稳路的小不点,追着先生的步子慢慢长大了,如今渐渐有了担当,再不怯懦畏缩。 只是悄然间,心中缱绻情愫,与往昔再不相同,在一片未设想过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萧憬总归是心安的,心情大悦,眉眼间也染上了喜气。君臣二人静默走着,临近贞元殿,远远的看见了李胜在外候着。 只是身旁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见到萧憬,霎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飞奔着跑过来。萧憬站住了脚步,渐渐往后退,可来不及了。 那人没有缓冲地撞上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皇兄,我好久没见你了!” 萧忻使劲儿箍着萧憬,压倒性的动作,似乎要将萧憬的腰压弯下去,语气恳切,像是亲兄弟一般亲热。 陈谕修往后闪开一步,目光不乏审视地觑着萧忻。 “行了,没大没小的。”萧憬浑身僵硬地绷着,很不自在,伸手推了他一把,却发觉萧忻毫无放手的意思。 一时间,只得给陈谕修使了个眼色,求助。 陈谕修会意,拉下一张冻死人的冷脸,幽幽一句:“蜀王若是当真关心陛下,怎么不见前来请安?”说罢,掺着敌意的眼神便飞了过去。 萧忻脖子一缩,搂着萧憬的胳膊便收了回来。他在陈谕修面前毫不示弱,笑得泛着蜜意,口气却咄咄逼人,“皇兄日理万机,阁老应当知道的。” 说白了,是陈谕修约束着萧憬,才令他整日忙得团团转,连歇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眼见着剑拔弩张,二人不睦,萧憬缓过神儿来,赶紧插话:“君瑞没吃饭吧,咱们一块吃。” 这才将这位骄横的蜀王殿下安抚下来,让进殿内。 若不是为了表面和气,萧憬才不愿意与他吃饭,掀起眼皮应付一番也难,此刻却还要笑着应承。 萧忻是光宗皇帝的第四子,与萧悦是同年所生,早了不过三个月罢了。他性格骄矜,毫不容人,与萧悦没少吵架争执,大打出手的次数一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萧憬与他和萧悦,差了足足五岁,自小没长在一起,素日也不太亲密。 真正与萧忻开始交锋,是在崇治二十八年,立储之争。 只因萧忻生母为当年家世显赫的杜贵妃,险些被册封立为太子。若不是沈濯在兵部任职,扳倒杜徵,捏住了杜氏勾结权臣的铁证,他萧忻次年便要登极了。 虽年纪不大,可萧忻甚是聪明,人前笑嘻嘻,背后捅刀子。口蜜腹剑,便是他最为趁手的招式。 “皇兄,听说君瑶进了镇抚司诏狱了?”萧忻进了贞元殿,毫不客气,往那桌前一坐,当自己府上似的。 萧憬心知肚明。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心中洋洋得意,喜闻乐见他们兄弟二人分崩离析,彻底互相厌恨,另一边脸上却要装模作样劝上一番。 于是萧忻果真开口:“他性子就是不着调,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与他计较呢?倒让遍京城看我们萧家的笑话。” 这上下嘴唇一碰,他萧憬便成了萧家的罪人,像是刻意搞得兄弟阋墙,容不下血亲似的。 萧憬吃瘪了似的难受,眼观小太监将一盘又一盘精致菜肴如流水一般呈上,不由觉得肉疼。 这么多好菜,给萧忻吃了真是可惜了。 他勉强一提嘴角,摆了摆手,“咱们好不容易吃顿饭,提他做什么?” 只是这一来,心乱如麻,萧憬没顾上招呼陈谕修,心思也没放在他那儿。 谁知萧忻眼力不浅,察觉到气氛微妙,转眼儿成了主人,露齿一笑,对陈谕修道:“阁老上任首辅后,想必也是难得与皇兄一同吃饭,千万别拘谨。” 他直勾勾盯着陈谕修,又偷瞥着萧憬,语气中大有深意。 萧憬愈加烦闷,看他在饭桌上呼来喝去的样子,便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听不得萧忻左一句挑拨自己与萧悦的情谊,右一句又对陈谕修不恭不顺,倒显得他窝囊,口齿也不如萧忻伶俐。 陈谕修眯起眼睛,坦然迎上萧忻的目光,唇角一勾,毫无忌惮。 “臣在大堇朝任职日子还长,倒是蜀王不日便要就藩,应当与陛下多见几面。” 听闻这话,萧忻脸色几不可见地变化了一瞬,又堆起虚伪的笑意,夹了一筷子拌凉菜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 虽极力掩饰,可萧憬还是瞧出了萧忻脸上的不甘心,无论怎么努力掩饰,还是会流露出蛛丝马迹。 萧忻其实一直觉得,这皇位应该是他的。 萧憬默不作声,只顾着吃饭。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多伸了几筷子,去夹那道酱焖肘子,不一会儿功夫,吃下去小半盘。 即便心里再膈应,却半分没耽误萧憬的食欲。 这道酱焖肘子西苑难得才做一次,今日因萧忻前来,便添置了一道。 萧憬心疼,舍不得给他吃,便自己闷头嚼着,待他二人拌嘴完了,又给陈谕修碗里夹了一筷子,生怕吃进萧忻的肚子里去。 陈谕修眼瞅着两三句话的功夫,瓷碗中便被萧憬夹得堆起小山般高,哭笑不得。为了给萧憬撑起脸面,不得不夹起来往嘴里送。 他一眼看穿了萧憬的心思,暗道平日里节省过了头,将九五至尊给委屈成这个样子了。 改日还是要照惯例布菜才是。 萧忻见君臣二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将好菜全揽到眼前,自己面前一道寒酸的拌凉菜,还是取自寻常田间瓜菜,不由嗤笑一声,尖酸刻薄道:“我在府上从没吃过这么精致的菜,到皇兄这儿,真是开眼了。” 国库亏空,陈谕修竟能想出让天子节俭的法子,真是丢尽了萧家的脸。亏他萧憬句句都听陈谕修的,没个主心骨,落得这么个狼狈窝囊的下场。 萧忻不屑地夹了两筷子凉菜,嚼得很没意思,却不成想,陈谕修又抛出一句:“看来各王府要照西苑的规制,改善一下伙食了。”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暗含着削减各王府用度开支的威胁之意,萧忻一下愣住了。 他抬起眼皮,又一次敌视着陈谕修,幽然冷哼,面色阴沉可怖。 气氛又冷峻下来,以为下一刻萧忻便要翻脸,却再开口,又是一腔子粘腻,对萧憬抱怨道:“皇兄,这说得像是我僭越似的,你可不能误会我啊。” 萧憬一搁筷子,听得倒胃口,送到嘴边的鱼肉也咽不下去了。 他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的,“这是应该的,你年纪小,起居饮食也少些照顾,我改日送几个太监宫女去你府上,来日就藩,再想要亲近,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完美的场面话,半分真情也没有。 萧忻乖巧点头,一概应了,只是话锋一转,“我是个闲散王爷,孑然一身倒也无妨。” 他顿了顿,又瞥向陈谕修,“只是阁老身上担子重,想必更缺个起居照顾之人,皇兄,你说是吧?” 萧憬彻底愣住了,顺着萧忻的目光去看陈谕修,只见其冷眼相对。 半晌,不等萧憬回应。 萧忻又叹了一声,往后一倚,趾高气昂地质问道: “陈阁老何时续弦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不打自招 “陈阁老何时续弦啊?” 这一句,令萧憬浑身汗毛一凛,心底激起千层浪。此前一直佯装淡定从容的神色,突然有了破绽。他轻声反问:“续弦?” 说完才回神,这正中了萧忻下怀。 萧忻唯恐天下不乱,挑拨完萧憬与齐王二人的兄弟之情,便又来离间与陈谕修的君臣情分。 这世上谁人不知,萧憬将他陈阁老看得比天还高,比海还深。而在此深情厚谊之下,萧忻还隐隐窥得,他这个懦弱无能的三皇兄,已对陈谕修生了异样情愫,此刻眸中的惊慌无措便是最好的佐证。 于是要笑不笑的,口气似乎在说坊间传闻:“皇兄不知?世人皆赞叹,阁老对发妻深情厚谊,丧妻后再无另娶,实乃念念不忘。” 萧憬难以得知这是不是空穴来风,可乍一听闻这消息,不由揪紧了心头,想再维持起体面的微笑,却做不到了。 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陈谕修,希望在这张脸上得到否定的答案。 可陈谕修却只是微微勾唇,迎上萧忻挑衅的眼神,直面道:“臣为大堇操劳,实在顾不上家事,还请蜀王不要为臣操心了。” 他避而不答,让萧憬心头一凉。 陈谕修十七岁中举,次年又中进士,初次授官便任翰林院庶吉士,拜柳相为师,没几年就一路升到了兵部侍郎。 萧憬拜师时,陈谕修已然二十四岁了。 他只知道先生在京城从未娶妻,却不知他入仕前在老家是否婚配。想到这一层,萧憬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儿,想起自己昨夜做的傻事,便心觉十分可笑荒唐。 “皇兄何不赐婚?如今朝中亲贵,多的是名门贵女尚未出阁,有了枕边人,阁老也会更轻快,也能更好为我萧家效力。” 萧忻嘴角的笑意都快化不开了,敞开了胡扯的本事,将二人直说得面色冷峻,沉默不语才罢休。 临了,萧憬实在说不出话来,陈谕修只得接上这一句。 “这么多年纪尚好的姑娘,还是择一人许配给蜀王,免得去藩路上辛苦,没个知心人在侧。”陈谕修口中细细嚼着,谈笑间,丝毫不露破绽,还不忘点醒沉浸伤心中的萧憬,“陛下,当给蜀王赐婚才是。” 萧憬恍然清醒,听了这话,怔怔道:“是……君瑞年纪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人家,朕赐婚于你。”这么说着,可思绪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他不记得萧忻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这场不合时宜的饭局是如何收场的。 他只记得,萧忻出了贞元殿后,陈谕修长久的沉默。 只是一句询问,萧憬竟然说不出口。 先生当真娶过妻?又是因何丧妻?夫妇二人感情可否深切?先生……还时常记起她吗? 萧憬一句也问不出来。他怕听见答案的那一刻,自己从头到脚彻骨冰冷,呈现出狼狈不堪的丑态来。 此前他不敢承认,对陈谕修抱有的究竟是何等复杂情愫。只是日复一日欺骗自己,蒙起眼睛深信这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对先生浓厚的依赖。可今日猛然听见萧忻说起陈谕修的往事,萧憬竟锥心刺骨得伤心。 他恍然大悟,胸口之下这颗龌龊的心脏,原来怀揣的,是对陈谕修强烈浓重的爱慕。 容不得陈谕修曾有心爱之人的,蛮横强势的,爱慕。 陈谕修的生命中怎能有另一人,曾在他心头上立足?陈谕修怎能对其他人念念不忘,孑然守身近乎十载?陈谕修为何不将往事告诉他,为何要刻意隐瞒? 陈谕修……为何要背叛他? 萧憬越想下去,情绪便如洪水猛兽,向他席卷而来,卷入汹涌翻滚的浪潮中,冲向未知的海域。他浑浑噩噩,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他躺在陈谕修身边,却如芒刺在背。 一旦委屈和愤怒占了上风,萧憬再也不能自制,在某个瞬间,他不满地问:“先生怎么从未对我说过此事?” 这声音在寂寂长夜中,隐约听得出哽咽,更多的却是不甘。 陈谕修两夜难以入睡,此时头脑愈发昏沉,一听萧憬的质问,额头的青筋便接连胀跳起来。 他几乎是一下子,听明白了萧憬所指为何事。 实在不是他不交代,而是属实不知,以什么身份向他的学生帝王交代。 他踌躇半晌,随口道:“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要特地讲出来。” 萧憬本在心中盘算,无论听到什么回答,都要拼命忍住,不要掉眼泪,要坚强。 可是一听陈谕修不甚在意的口气,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仿佛萧憬并不重要,便可以任情处置,从不在乎似的。 萧憬一下就火了,蹭的从床上坐起来,面向床榻外侧的陈谕修。 他的口气一时间极其凌厉:“为什么不是大事,我想听,先生也不愿讲吗?” 这态度无疑是极其不恭的,在往日也是极少出现的。可萧憬就是在这一夜,显露出他极端的占有欲,将陈谕修视为自己的私人所有。 陈谕修听这语气,没急也没恼,更没有丝毫愤怒。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在深夜的帐子中缓缓坐起身来,眼皮一抬,无奈望着萧憬。 “臣不曾娶妻。” 他在那双隐忍得几乎发疯的通红眸子下,终于妥协了。陈谕修不得不承认,他受不了萧憬这样看着自己。 萧憬登时安静下来,呼吸也错了拍子。 陈谕修又坚定复言道:“臣从未娶妻。” 萧憬彻底傻了,心脏狂跳,眼泪争先恐后流了出来。他方才的强势,在陈谕修平静又坚定的回应中,仿佛是个笑话。 “那萧忻怎么说……说先生你要续弦?”他不甘心地追问道。 陈谕修气笑了,顿了顿,才解释道:“进京会试的那一年,家里瞒着我私下定了亲,却不料造化弄人,那女子在放榜前便已病逝,那家见我金榜题名,想尽了办法在我家族谱上记了个名字。” 两家利益往来,却令陈谕修落了个鳏夫的名号,轻易从不愿提起,人前也未曾争辩,又怎能主动告诉萧憬呢? 萧憬瞪着眼睛,抹了两把眼泪,不可置信。 他凑到陈谕修身边,跪坐起来,还掺着鼻音,问:“先生没见过她吗?” 陈谕修侧脸瞧他,那双一眨一眨的湿漉漉的眸子,在夜间也十分明亮。他摇了摇头,倏然抬手捏住了萧憬的下巴。稍稍用力,那张挂着亮晶晶泪痕的脸颊,便颇为配合地随着动作而微微上扬,只为让眼前人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疯了。 修养极好的陈谕修,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捏着下巴的手渐渐收紧。 萧憬脸上极其配合,乖乖地任由摆弄,可喉结上下耸动,已然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液。 他扑闪着睫毛,心事全写在脸上,傻傻地问:“那先生不续弦吗?” 陈谕修堪堪松开手,又抚摸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很是温柔地顺着他的发丝,再向下游走,若有似无地掠过那下颌。 他稍有笑意,“臣没那个功夫。” 萧憬动也不敢动,身上凡是陈谕修触摸过的地方,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而后便是寒毛战栗,迎上了那对充斥着侵略却噙着温柔笑意的眸子。 陈谕修今夜很不一样。 他浑身上下僵住了,呼吸渐渐有些粗重,而陈谕修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像抚摸一只不属于自己,却硬凑上去求亲近的猫,手法极轻,在安抚这个脆弱的躯体。 萧憬在柔软的抚摸中,咬紧了牙。这只手摸得他过于舒适,以至于…… 他一低头,身下又有了动静…… 只一瞬间,萧憬的脸颊像是烧了起来,耳垂快要滴血似的。 今日在内阁中,他尚且有衣袍遮掩,不至于让人瞧出端倪。可现在,他身着单薄的中衣,穿在身上很是服帖,稍微有了些变化,便觉得十分明显。 最恐怖的是,陈谕修的目光也投了下去。 萧憬急得抓紧床褥,头一扭,就要翻身过去。 陈谕修这时却不依他,狠狠拽住萧憬的手腕,拧着他的身子面向自己。 萧憬本是跪坐的,此时还未来得及转身,大腿已被陈谕修的大手用力按住,便丝毫动弹不得。 陈谕修单腿跪在床上,再次托起了萧憬的下颌,逼他一张臊得通红的脸正对着自己,那双过亮的眸子将暗藏的心思袒露无余。 萧憬呼吸一滞,直视着先生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嗓子里支吾两声,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陈谕修却毫无怜悯,只是耐人寻味地眯了眯狭长的眼眸,终于问道:“陛下在肖想些什么?” 他早就知道萧憬的小心思,只是没曾想,他这般急不可耐。 萧憬紧绷的神经已然到达了极点,稍有异动便会崩断。他脖颈有些发酸,可在陈谕修不容抗拒的控制下,硬是丝毫不动。 “先生,我、我……” 他脑子一昏,差点一股脑说了出来。 陈谕修那只压着萧憬大腿的手,悄然松开,向上挪去几寸,竟然堂而皇之地覆在那耸起的鼓包上,唇角微扬,眼角闪烁着戏谑的亮光。 “你还叫得出先生?”他的语气陡然冰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