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躺赢权谋文的可行性分析》
1. 第 1 章
“菩萨保佑,保佑信女黎云意尽快傍上原书主角,并且此生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有钱有闲,养猫逗狗,平安顺遂……”
“保佑父母,兄长与妹妹……同我一般,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菩萨,信女黎云意,芳龄二八,家住大祁邺京景国公府,您从此处出门,往西走……走一段路就到了。”
黎云意身着金丝华服,正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跪坐佛前的蒲团上,对着面前点燃三柱香,俯身拜了又拜。
低头时,脖颈间挂着的翡翠观音自领口滑出。
她抽出一只手,将那玉观音塞回去,闭着眼恭恭敬敬。
“菩萨,您进门若是找不到我,记得问问人哈……”
“要不您给我托梦也好,千万别找错人啦……”
“菩萨您……”
寺庙大堂的门猛然从外面推开,打断正给菩萨指路的黎云意,她余光瞄见个人影晃了过来。
回头看去,那少年公子手中拎着个马球棍,一袭窄袖绛红外袍,头发扎成马尾高束头顶,看起来人模人样的。
仅仅是看起来。
“诶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佛吗你就拜?”
他将手中的马球棍扛在肩上,大摇大摆跨过来,丝毫不顾及脑后的发丝与球棍缠绕在一起。
黎云意默默放下合十的双手。
“我想拜就拜,关你何事?”
让他说着了,她还真不知道这是哪尊大佛,不过自小信奉,此次途中见处寺庙,便进来拜拜。
黎云意蹙起眉,上下打量此人几眼,这人迎着她的目光向前走来,任人打量,毫不在意。
只见他一步上前,越过蒲团,抬手抓起案台上供奉的瓜果,在袖边随意擦擦,咔嚓一口啃进嘴里。
随后在黎云意惊诧的神色中冲她笑笑,又抓起一个给她递了过来。
黎云意震惊之余,转头瞄瞄面前的佛祖,庄严肃穆,金光闪闪。
佛祖不生气就好。
黎云意继续合十双手,心里默念:菩萨菩萨,我跟他不是一起的,您怪他去,别怨错人啊……
随后睁开眼抬起头,送上个迟来的大白眼。
两人都觉着对方莫名其妙……
黎云意将心中所愿倾诉一空,提着裙摆缓缓起身,见那人还杵在案台边啃瓜果。
她仰头看看佛祖,又低头看看绛红衣袍那少年,一时替佛祖无法开口骂人而感到无奈。
懒得搭理这个仅仅看起来像个人的人,黎云意抬脚离开寺门,上了门口等着她的豪华马车。
车轮缓缓滚动,慢悠悠带着她一路向前晃荡,在黎云意连打三个哈欠后,终是停到了春园门口。
黎云意跳下马车,插着腰仰头望去,看着牌匾上“春园”二字直泛金光,她满怀期待,抬脚跨过门槛。
身后妹妹跟上来,两人一并进这春园赴宴。
这春园可是大有来头,是梁王殿下成婚时,陛下亲赐的宅子,那门口的牌匾亦是陛下亲笔所提。
如此梁王妃用此宅院邀宴,甚是体面。
梁王妃出自景国公府一脉,是黎云意的堂姐。
黎云意明知姐姐的意图,邀邺京适龄贵公子姑娘们来此一游,摆明是个相亲局。
不过她一定要来,只因为这春园便是原书中,开篇男女主角的相遇之地。
……
黎云意在毕业答辩的前一夜意外穿书了。
当她在陌生大床上睁开眼时,没能压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论文,答辩,就业,还助学贷款的压力就这么水灵灵没了。
主要是这身份黎云意太满意了:
景国公府千金,父母珍爱,肆意自由且有钱!有足够多的钱!
于是经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实则狗狗祟祟的观察、摸排以及向丫鬟打探……
黎云意没能摸透现状,干脆摆烂,享受她现实中缺失二十年的亲情与财富。
直到“春园”二字蹦进她耳中。
死去的记忆回笼,这像是前不久才点开的新文开篇。
黎云意深感不妙……
这书在推文评论区风平极高,是个主打反转烧脑的古言权谋文。
好消息:黎云意看过简介与前几章。
坏消息:黎云意看不懂,于是弃书……
虽说权谋文中的贵族难有什么安生日子,但没关系,目前朝堂风平浪静,还能再苟段日子。
好歹咱是看过简介的人,对主角的人设和感情略有所闻。
于是黎云意脑中闪过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跟着主角混。
毕竟男主顾子渊身为手握兵权的战神王爷,古言霸总啥样他啥样。
黎云意:自己可以设个局,给主角制造困境,再跳出来帮助主角解决麻烦,然后顺理成章加入主角战队。
虽然咱智商一般,也不正经,又没人脉,做事犹豫,缺乏定力,没有耐心,还爱耍小性子……
算了算了……
结合实际很重要,她有什么长处呢?
还真有,那便是她那常年鼓鼓囊囊的小荷包。
嗯,砸钱打感情牌再抱大腿可真是个绝佳妙计。
主角撕渣她鼓掌,主角缺钱她打赏。
大腿抱得好,幸福生活跑不了;
大腿抱得妙,日子过得呱呱叫。
总之先把队站好,在把腿抱上就对了。
黎云意美滋滋地想。
……
黎云意挎着妹妹,正满园子闲逛,一脚扎进通往水榭的小道。
绕过层层遮挡的柳条,两人直愣愣对上了水榭中那一群才女姑娘。
黎云意默默咽下口水,将身边妹妹向前一推,手向一边随缘一指:
“你陪陪她们吧,我去那边看看……”
在那群贵女捏着诗文将她围住前,及时逃之夭夭。
倏然园子东头传来阵阵惊呼喝彩声,她抬腿便循着声响过去凑热闹。
东边马球场地上,两帮人马于球场两端对面而立,气势汹汹。
尤其是左侧为首的那个,身着窄袖绛红交领袍,将球棍扛于肩上,狂妄的翘着下巴,眼神中尽带挑衅之色。
这场面看在黎云意眼中,像极了出现在半夜街头,骑着鬼火聚众约架的精神小黄毛。
不过一旁观赏席上的公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人坐得霸气,气宇轩昂,眼神坚毅,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黎云意挑了个后排位置坐好,出于好奇,眼睛偷偷向这边乱瞄。
明显优于常人的面容与气场,这多半就是原书男主了。
顾子渊,手握兵权的战神王爷。
观赏席上渐渐聚集不少年轻公子,大家极其默契的离着顾子渊有多远坐多远,人多起来后,将顾子渊围了个圈。
黎云意百无聊赖环视一周,忍住没笑出声。
也许顾子渊也察觉到了尴尬,只见他起身,大步离开此处。
黎云意望着球场神游天外。
按照原书剧情,接下来女主苏宁安的恶毒嫡姐出现,将她推下锦鲤池,之后男主顾子渊会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将人抱上岸。
黎云意打算这就去池子边侯着,先看女主打脸恶毒女配,再看男主英雄救美,争取站在前排第一视角磕上cp。
于是她瞧瞧站起,背过身去离席,忽觉肩头一沉,有什么东西大力将她向前推去,片刻间人扑通倒地,摔得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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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头晕眼花间,见着个马球咕噜咕噜从她身边滚过……
周围人见状,赶忙上前将人扶起。
黎云意没顾得上浑身酸痛,眼含怒意向身后瞪去,视线穿过观赏席位,与一双泛光透亮的眸子遥遥相撞。
是那个绛红小黄毛。
小黄毛见状,扛着球棍大摇大摆穿过人群,向这边走来,吊儿郎当,不见半点儿忏悔愧疚。
黎云意心中暗骂,转身离去,不爽间抬脚踩上了自己的裙角。
于是众人又听扑通一声,刚刚站起身的姑娘再次倒地。
黎云意虽气,但此刻并不想起身,一心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小脸蛋摔坏了可如何是好……”绛红小黄毛扒拉开围观群众,伸手将黎云意拽起来。
随后转过头对着身后众人摆摆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小姑娘摔跤没见过啊?有什么好看的。”
黎云意:……
黎云意垂着脑袋,瞄见了地上的马球,果断抄起对着小黄毛狠狠砸去,却被他从身后反手一抬接住了。
“谢谢姑娘帮忙捡球。”小黄毛咧嘴笑笑,露出他左侧嘴角下一个极深的小梨涡。
他随即转身,举臂对球场上的队友招招手,向前迈开几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这流光裙虽好看,但于姑娘而言太长了,姑娘要不把裙头折一折呢?”
黎云意:……
这就是为保图案完整,堆叠在鞋面上的款式,他懂什么???
等会儿,是不是在嘲讽她矮???
不跟狗争长短,不与狗论对错,这人多,咱要脸……黎云意努力将自己的火气强压下去,觉着自己可真有素质。
“你,站住!”
那人疑惑回头,见黎云意紧盯他手中的马球,“哦这球不是我打……抱歉姑娘,在下一时失手,那个,回去擦点红花油,这印子两天便消下去了。”
算小黄毛识时务,在黎云意脸色骤变前及时改了口,同时毕恭毕敬从自己怀里翻出个精致小瓷瓶,双手奉上。
黎云意怒走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瓷瓶,伴随着小黄毛脱口而出的声音,对准人后腿,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这药效极佳,贵着呢,就不收你……再这样我要收你钱了!”
黎云意又对准人另一条腿,踹了个对称。
小黄毛倒吸口凉气,似是认真打量面前的姑娘,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朝她勾了勾唇角:“这下消火了吧姑娘?”
黎云意闻言抬眸。
正值春风拂过,直扑面门,他声音低沉,带着歉意又清雅柔和,面容真诚,叫人怒意全消。
行吧,放过他了……
“等我,来了。”小黄毛再次回头观察姑娘神色,见并无异常,于是放心奔赴球场。
转头时,将那束在头顶的高马尾甩人一脸。
黎云意下意识想将那撮毛薅下来,可她向前跨出一步,险些又踩上裙角。
行吧,放过他早了……
于是她狠狠翻个超级大白眼,将裙摆提上鞋面,转身离开球场,在不远处随手抓住一随侍小厮,问那小黄毛是谁。
“那是镇守北钦道边关,兴州止戈台的建威季老将军的孙子,季澜清公子。”
这个人黎云意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原书中的炮灰路人甲吧。
向前行进的脚下突然一顿,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锦鲤池锦鲤池……
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是穿过弯弯绕绕的园中小路找对了地方。
池子边已经聚集不少姑娘,水面平静无漾。
看来还赶得上,黎云意气喘吁吁,抬手顺了顺胸口,提着裙摆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2. 第 2 章
黎云意小心翼翼提着裙摆,凑向围成一团的姑娘们。
人群中央的姑娘面容精致典雅,但此刻却双目泛红,眸中含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黎云意不由倒吸口凉气,出大问题了。
因为这人不是原书女主苏宁安,是她妹妹黎云欢。
但是来都来了,什么瓜都得抱着啃一口,黎云意脚步短暂停顿后,继续向前凑去。
还未等她靠近,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道清脆响声。
“啪!”
黎云欢幼态精致的小脸蛋被扇得偏向一边,此刻正一脸错愕蹙眉抬头。
这巴掌使得旁侧不少高门贵女诧异惊呼,连带着黎云意脚下一颤。
黎云意见状,深吸口气,撸起袖子大步上前,气势汹汹挤人群。
妹妹黎云欢动作比她更快,电光火石间,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黎云意愣神卡顿一瞬后,心底暗爽。
旁侧的姑娘们大多出自高门,将规矩礼法刻在骨子里,如此失礼之事短时间便见两次,大脑卡得一愣一愣。
动手那姑娘没想到黎云欢会还手,心底不服,抬手冲着黎云欢胸口推去。
黎云欢当即后退一步,本应灵巧躲开,但好巧不巧踩上了裙摆,绊住脚直直向后仰去。
黎云意:???
是的,姐妹俩身着的流光裙皆出自同一块上好流光锦缎。
出于本能,黎云意快步上前,想抓住她妹妹。
却晚了一步。
黎云欢就这样水灵灵滑进了锦鲤池。
她不会水,横冲直撞在水中扑腾。
黎云意蹲在岸边,急忙环视四周,没见着有绳状的物件,慌乱间一手摸上自己系在腰上的缎带。
于是在众人皆愣神间,黎云意伸手一把扯下动手姑娘的腰带,当作绳子抛入水中。
此举属实是令人意外。
动手姑娘在外裙即将滑落之际,垂手扯住,才不至于人前失仪。
她气急了,双手拉住腰头裙摆,气势汹汹上前。
这时那帮姑娘们似才回过神,纷纷围上来,一帮护住即将失仪的姑娘,一帮上前欲给黎云意搭把手。
不知是谁凑得太过靠前,顺手将最前面的黎云意一并挤下了水。
黎云意:……
于是画面变成了:
黎家姐妹俩在水中扑腾,动手姑娘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剩池子边一群姑娘捏着手绢,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书男主顾子渊踏着轻功,不知打哪飞来,两只手一边一个,将两人拽上岸来。
所幸池水不深,两人瘫坐在岸边大口呼息,幸而无碍。
而站在一旁的救命恩人顾子渊身姿挺拔,偏着头,眉间紧皱,眼神渗着冷意,睥睨两人。
他整张面孔紧绷,就差,不,已经将‘女人,你们又在玩什么把戏’写在脸上。
他又似是脏了手,掏出帕子疯狂擦拭,冷漠地转身径直离开。
身旁的黎云欢不懂,瞅着他的背影悄悄拽拽黎云意:“姐姐他没病吧……”
黎云意省下翻白眼的力气:“他指定是有点病的……”
一时间不知道顾子渊和黎云意到底谁该觉得晦气。
梁王妃黎家姐姐闻声匆匆赶来,送两个姑娘进了暖阁。
黎云意裹着被子缩在床头,捧着妹妹带着巴掌印的脸蛋细细端详:
“她怎么能打你呢?”她怎么能对着这么幼态精致的小脸下得去手呢?
黎云欢脸蛋微微泛红:“姐姐我打回去了呢。”
表情怂怂的,声音刚刚的。
“欢欢可真棒!”黎云意信口拈来,根本不过脑。
“等会儿,她为什么打你?”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生气了……可能觉得那群姑娘更喜欢我些吧。”黎云欢声音夹得柔柔弱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惹事的主。
“真的吗?”黎云意听出声音不对,于是眯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是她在那里胡说八道!”黎云欢将被子埋过头顶,透出的声音闷闷的:
“我就偷偷绊她一脚,被她发现了……”
缩在被中的妹妹见外头久久无声,便将被子掀开条缝,露出眼睛向外面打量。
黎云意逮到机会,伸出手指在她脑门儿轻弹。
黎云欢又默默将被子缝压严实。
“你知道打你那人是谁吗?”黎云意脑子乱得像浆糊,她想不出剧情怎会歪曲至此。
“叫苏怜香。”妹妹又扒开被子缝往外看看。
黎云意将妹妹从被中翻出来,靠着人沉思:
“那没错啊……”
是原书女主苏宁安的那个恶毒嫡姐,那么女主苏宁安呢?
门边传来声响,梁王妃信步缓缓踏入暖阁,便见两个堂妹团着被子拱在一起,只露出两个脑袋贴着,看她走近。
黎云意这厢见着家里人,顿时耷拉下眼角委屈巴巴,嗓音夹得弱柳扶风:“那个苏怜香是什么人啊……”
变脸之快,语调转变之丝滑,令一旁的黎云欢震惊。
梁王妃于床榻旁找了个边边坐下,淡淡开口:“鸿胪寺卿苏大人家的姑娘,苏大人半年前擢升入京,如今风头正盛。”
她停顿片刻,打量几眼面前并不安分的妹妹,又道:“这事就此作罢,别想着报复回来。”
黎云意小心思被看穿,直接挺直腰板双手环胸:“欢欢为此跌下锦鲤池,这公道不该讨回来吗?”
既已站队苏宁安,苏怜香就是敌人,黎云意坚定着呢。
梁王妃随手抚了抚衣袖上浅淡褶皱,慵懒的抬了抬眼皮瞧她:“是这样吗?”
黎云意被人看得心虚,默默转移话题:“听说苏大人府上有个姑娘,此女姿容倾城绝代,才貌双全,世间罕见……”
提到美人,她双手揪紧被子捏捏,干脆大方开口询问:“这美人今日来了没?”
她想瞻仰美人……不是,她想知道今日原书男女主为什么没在锦鲤池相遇。
梁王妃不大懂这孩子打哪听来的传言:“苏大人家中就苏怜香这一个女儿。”
此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黎云意脑瓜子嗡嗡响。
若说是什么原因使男女主未能相遇,那再找机会促使两人相遇便是了,可如今女主呢???
黎云意眼前一黑又一黑,觉着天要塌了。
传说这可是本高质量权谋文,她一个开篇都记不住的新号,可别搞她……
前几天苦思冥想,黎云意脑子里全是关于‘如何快速与女主拉近关系’的丝滑小连招。
结果一句话回到解放前。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黎云意靠着她妹妹沉思半晌,结果发现这脑子根本就不转。
算了算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于是她揽着黎云欢的脖子向前一趴,决定先休息一下下。
梁王妃无奈,顺势在鼓包的锦被上轻拍,有的没的闲聊几句。
忽闻暖阁外头有侍女轻唤王妃,似是有要紧之事。
梁王妃简单交代几句便起身出了门。
她离开暖阁向后院去,远远瞧见梁王身边站着个人,小厮装扮,看不清脸,见到王妃便退了下去。
梁王妃不改面色,她放缓脚步,低语吩咐身后侍女,劝黎云意姐妹留在春园过夜。
侍女再次返回暖阁时将日落西山,姐妹俩早已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暮色处降之时,景国公夫人崔沁斜坐在梳妆台前,右肘搭上台面支着脑袋,抬起下颌凝视一旁的女儿,一言不发。
黎云意鹌鹑一般,缩在门边案几旁不敢动弹。
和他一样缩在另一边的还有她爹,景国公黎亦行。
“坐过来些,我能吞了你吗?”国公夫人崔沁坐直身体,抱着手臂向后一倚。
能吞了她吗,那自然是不能的。
会将她叫来语气凶狠教训一顿并扣她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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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吗,那肯定是会的。
黎云意眼神不自觉瞥向床边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两张反曲弓,地面刀架上架着三五把她叫不上名字的名贵刀剑。
她母亲崔沁是定西侯崔老将军之女,年轻时便随父兄上战场,传闻立下赫赫战功。
黎云意摸不清情况不敢说话,生怕火上浇油,于是她偷偷偏偏脑袋,朝她爹眨眨眼睛:你给她惹生气啦?
她爹满脸莫名其妙,偷偷对着她眨回来:不是你惹的吗?
黎云意:我游个园而已我能干什么?
她爹:所以你游园的时候干了什么?
只听哐当一声,她娘一章重重拍上桌面,吓得门边父女俩立马耸肩缩脖,老实低头。
“眼睛都抽筋了?”随后向黎亦行扬扬下巴,示意这人赶紧滚蛋。
黎亦行见状极其自觉起身,麻溜闪开,生怕茫茫追妻路重走一遭。
抬手拍拍他女儿后,乖乖跨出房门。
黎亦行:你惹毛的你给我哄好了。
黎云意:……
房门从外轻轻扣上,屋内顿时寂静,只剩无言对坐的母女二人。
崔沁静坐于此不吭声,眉头深锁,时不时瞥向黎云意的眼神绵长悠远,讳莫如深。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她家风甚是直白粗旷,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
黎云意头脑飞速运转,将近几日自己所有行径过了个遍,认真思考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
这头她娘不说话,那头黎云意也不敢轻举妄动,半晌过去,只敢偷摸伸伸僵直的小腿,没控制好力道,将裙摆踢出鼓包。
黎云意心虚缩回脚,再抬头时,瞄见了她娘若有所思的摆弄着妆台上的精致匕首,人看起来在发呆,但那匕首摆弄着摆弄着便出了鞘。
吓得黎云意一激灵,扑通一声滑跪在地。
她娘似是回过神,清清嗓开口:“你自己说今日都做了什么?出门前我有没有叫你规矩些?”
前一刻还在心虚的黎云意听到这话,立马委屈巴巴往她娘身边挪,边挪边哭,将今日委屈诉了个遍。
你大闺女让马球砸了……
你二闺女让人打了……
然后你俩闺女让人欺负进水池子了……
胡说八道,添油加醋,放大情绪,只为凸显主人公悲惨的境遇。
听得崔沁连连皱眉,拉了几次,才将趴在地上干嚎的闺女拽了起来,安抚无果,索性坐在一边摆烂,看着她嚎。
许是累了,黎云意打算放过她母亲,在崔沁无声默许下傲娇的甩着脑袋,溜达着往自己院子去。
她不记得穿书来到此多久了,只记得每每夜间的梦境。
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一般,她后知后觉发现,那是原书黎云意的记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反倒自己现代的记忆才更像是梦境……
原书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祖宗,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若是时局稳固,她将会在父母与兄长的庇护下,无忧无虑过完此生。
黎云意心里美滋滋,她今日想想养些什么品种的猫猫狗狗,明日想想买个什么配置的豪华马车,后日想想建个几层的小宅院……
黎云意将自己哄得高兴,脚下步伐愈渐轻快,蹦蹦哒哒往回遛。
暮色湛蓝,月挂树梢,漫天星迹。
黎云意斜靠在椅子上,敞着窗子吹风,在思考现下该作何打算。
只一会儿,人便开始数起了星星。
她刚刚眯着,昏昏欲睡之时,房门倏然自外推开,崔沁一脸严肃,快步向她走来。
黎云意困得迷迷糊糊,见到是母亲,张开手便要抱抱。
崔沁紧皱的眉头似是舒缓了些,抬手抱起了她的宝贝,只短短一刻。
黎云意没来得及贴上去撒个娇,崔沁便将她拉起,轻步朝院外走去。
今夜景国公府沉寂的可怕,平日里上蹿下跳的狸花猫也不见踪影。
3. 第 3 章
黎云意闭着眼,被母亲拉着穿过庭院,行至府中一个极偏僻的小门边,门口停着辆小巧简陋的马车。
她灌一路风,清醒了些,刚想开口,便见车帘掀开,黎云欢露出小半张脸。
崔沁深吸口气搂过女儿,将人贴在怀中拍了又拍,又把她推上马车,没留给孩子反应的时间。
黎云意看不见母亲的脸,只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急促又低沉:
到云西道昭朔城寻哥哥与舅舅,照顾好自己,记得要听话些规矩些。
娘亲不在身边,千万保全自己……
这话在黎云意脑中炸开花,她浑身一颤,不妙之感占据心头。
崔沁在黎云意开口前,一把将人塞进马车,待她爬起来扑向车窗,车轮已经滚滚向前。
黎云意探出半个身子,向母亲摆摆手。
今夜看到的母亲与往日不同,那双眼在月色下泛着光,平添不少柔情。
可风大,转眼便吹散了。
马车疾驰,很快出了城门,未行官道,一头扎进乡野山林中,不见踪影。
黎云意靠着车厢,心中惴惴不安,她努力回忆原书中此时在走什么剧情,但心不静,一无所获。
“别担心,娘亲刚刚说,郑侯爷在为世子选妻,听说是看上了咱家门第,叫咱们去舅舅那里躲躲,过段时间就接我们回来。”
黎云欢戳了戳姐姐的肩膀,开口解释。
黎云意慌乱的内心平静了些,“你信吗?”
黎云欢眼神坚定摇摇头。
于是两人将目光转向正在赶车的管家叔叔。
前头的管家面带严肃,一手执鞭,一手拉缰绳,眼神警惕,精神集中,不断环顾四周。
忽闻门帘掀开的细小声响,见两个姑娘沿着车板挪出来,一左一右挨在他两边。
他抓紧缰绳降速,生怕将俩孩子甩出去。
黎云意紧紧扶住车板,“娘亲怎会……”
浓郁夜色中,一道箭羽闪着银光,自远处飞驰而来,从黎云意耳边划过,堪堪擦过马脖,与话音一并消散在嘶鸣马声之中。
那箭矢距她仅差毫厘,黎云意心有余悸,下意识回头,管家叔叔快她一步,一手抽出车板下的长刀,一手将姑娘推进车厢,力道大得惊人。
这惊变来得措不及防,黎云意将将在车厢中稳住身形,想到外面的妹妹,她连忙探头向外张望,耳畔便接二连三传来咚咚撞击声。
不断有箭矢瞄向车厢,大有种不死不休之势。
黎云意立刻缩回脑袋,马车剧烈晃动,她靠不稳,便趴在车板上死死抓住桌腿。
外头尽是马声嘶鸣,刀光剑影。
疾风又起,呼啸中夹杂着兵戈铮鸣,黎云意似是听见了利器穿透身体的闷响。
她心砰砰直跳,身子缩在车厢中,手里紧紧握着脖颈间那尊翡翠观音。
不知过去多久,外头渐渐没了动静。
她颤抖着双手扯开门帘,目光所及皆是血红一片,鲜红滚烫,看得心中发慌。
管家叔叔立在不远的阴影处,周遭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黑衣人,毫无声息。
黎云意声带不受控,颤抖着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无人回应。
她瑟缩着向前跨了几步,恍惚间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睛。
是横插在管家身体上的三把长刀。
起风时,管家叔叔便倒下去了。
黎云意双手捂住面颊,她想凑过去,可腿脚好似千斤重,只能费力挪动。
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黎云意猛然回头,是黎云欢。
刹那间大颗泪珠夺眶而出,一时收不住。
黎云欢默默环顾四周,扯过她的手便向山林深处跑去。
阴云渐散,黎云意借着月光,看清了妹妹身上大片红印子,以及她嘴角擦拭过的血痕。
两人便这么跌跌撞撞,沿着山间小路越跑越远。
俩姑娘专挑崎岖难走的山间小路,一路跑一路回头张望。
直到黎云意呼哧带喘上不来气,两人才暂时歇下脚步。
这厢两人刚扶上树干粗喘,那边黑衣杀手便不紧不慢杀到了。
见二人力竭,杀手拔刀飞身向她们砍来。
电光火石间,黎云欢用力推开姐姐,抽出袖中匕首,挡下这致命一击。
黎云意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匆匆从地上爬起,只闻兵戈相撞,叮叮当当的声响直冲耳膜,震得她脑仁嗡嗡响。
刀锋中夹杂着黎云欢断断续续的声音:
“快跑……跑……”
黎云意向远处望了望,陌生的山路黑漆漆一片。
跑。
能往哪跑。
她又回头看去。
见黎云欢身上有伤,很快便体力不支,落得下风,为避开刀刃,她后背重重撞向树干,跌倒在地,单手扶上胸口,一口鲜血自喉中喷涌而出。
黎云意心下一横,情急之时环视脚下这乡间野路。
在先死与后死间做出了选择。
那头黑衣人手中长刀极稳,在落到黎云欢脖颈前一刻,却被石块砸中了手臂。
力道不重,却足以使刀刃一晃,不过黑衣人没搭理偷袭者,又重新向前砍去。
黎云欢得了瞬时间隙,将将偏头躲开这一击,正欲起身,又见黑衣人提着长刀再度向她砍来。
然而黑衣人臂上挨了第二块石头,个头比上一个大,力道比上一个重。
黑衣人依然不理偷袭者,刀刃微顿,继续向面前砍去。
之后他又挨上第三块石头,较前两块更重。
黑衣人忍无可忍,刀锋转向,对准了正满地搜罗更大石块的黎云意。
此时黎云意捡着个超大的石块,正费力将石头抱起,却抬眼见人家提刀指向自己,逐步趋近。
黎云意笑笑,缓缓俯身将怀中大石头放下,双手尴尬地拧紧衣摆,边盯黑衣人边向后退。
在黑衣人逼近黎云意,举刀欲砍之时,他背上着着实实又挨一石块。
黎云欢捧着石头,倚着树起身。
黑衣人蒙着面巾,但黎云意觉得此人眼中即将喷火。
只见他握刀飞身奔向黎云欢,速度极快,转眼间已至人前,刀刃擦上脖颈。
“你放过她冲我来!”银白刀锋将微弱月光晃进黎云意双眼,她呼吸停滞,仿若银光贯穿她的胸膛。
刹那间,脖颈处鲜血喷涌,洒向空中地面,挂在杂草尖欲滴不滴,地面滚过一个沾满鲜血的锋利石头片。
后听咣当一声,长刀掉落,黑衣人后仰倒地。
局势瞬间扭转,黎云意接收到来自妹妹意外的目光,劫后余生般抬手拍拍乱撞的心脏。
黑衣人喉管被切断,他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右手颤抖,拼尽全力从怀中掏出个小竹筒,哆嗦着拉扯引线。
黎云意放下的心脏再次提起,飞奔来拦截。
黎云欢离得近,可她跨出一步便跌倒在地,她往前挪了挪,压在黑衣人身上,伸手去抢竹筒。
黎云欢指尖碰到竹筒的前一刻,信号烟火升了空,在荒芜的夜色中炸开个不起眼的小烟花。
这地方待不得。
“还能走吗,得快离开这里。”
黎云意深吸口气,奔过去蹲在地上,将妹妹上下检查一番,看样子伤得不轻。
黎云欢故作坚强,点点头,撑着黑衣人的尸身打算站起。
“这是什么?”
她掌心按上个硬硬的铁块,抬手一摸,是黑衣人怀中藏着的一块铁牌。
月光太暗淡,黎云意看不清,只大致瞄上一眼。
铁牌上刻着的图案横竖分明,像字又像符。
没时间细想,黎云意将此物揣进腰间,扶着妹妹,踉踉跄跄起身,先离开此处。
两人不管不顾向前跑,直到再也看不清路,面前黑漆漆一片,才发现这是处悬崖。
黎云意心凉了半截,立马回头,却被一群黑衣人杀手堵住去路。
刀刃闪烁的银光比月光亮堂太多。
黎云欢人快站不稳,她克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摸上袖中匕首。
匕首即将出鞘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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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身旁的黎云意压了回来。
黎云意凝视面前的一群杀手,不敢放过对方一丝动向。
为首的黑衣人视线在姐妹俩身上来回流转。
似乎没有得到命令,其他人迟迟不动。
黎云意脑子从未如此刻转得飞快,她搀着妹妹,一步一步后撤靠近崖边。
她一不小心,将崖边一块小腿高的大石头费力踢下山崖。
肃杀的氛围异常寂静。
黎云意不动声色,竖着耳朵,不放过一丝杂音。
果然,她听到石块入水的微弱声响。
山崖下应是条流速缓慢的河。
心中有门儿,黎云意视线穿过黑衣人,盯上不远处一块枯木。
怎样才能越过黑衣人,拿到枯木,再跳崖逃生?
黎云意高速运转的脑子卡壳了。
双方僵持良久,为首的黑衣人回过头,向不远处瞥了眼,缓缓抬手弯弯四指。
持刀杀手得令,拎起长刀向两人砍去。
又是叮叮当当几声,被黎云欢挡下。
两人边躲边向枯木处靠去。
在黎云欢力竭前,两道人影从林中窜出加入战局,准确来说加入战局的只有一人,是道看不清的玄衣身影,他一人吸引了全部杀手。
而另一人在一旁护着俩姑娘逃窜。
护着姑娘的这个同样蒙着面,跑那两步懒懒散散,一身绛红色衣袍格外扎眼。
突然一把长刀横在这人身前,是黑衣人首领。
绛红袍将两个姑娘护在身后,极不礼貌指指那头正与众杀手缠斗的队友,示意那个能打。
那头的玄衣队友躲过刀刃,顺势抬脚,将敌方长刀直愣愣踹过来,一不小心插在这绛红衣袍身边。
“能者要多劳嘛。”在黑衣人首领动手之际,绛红衣袍嘟囔着拔出插在他身边的长刀,反守为攻。
黎云意拽着妹妹找了个不妨碍任何人的角落蹲下,听到这声音,面前的人影与春园的那个混子重合,就是季澜清。
季澜清将黑衣人首领引向一边,两人久久僵持不下。
那头的玄衣队友独自一人单挑众杀手,也渐渐落得下风。
“还不帮忙?”他抬头瞥向某处树梢,那上头蹲着个大块头。
这人身型高大健壮,较寻常人高出不少,他从树梢蹦下,惹得梢头颤动不止。
大块头指指另一头的树梢:“他不让下来的。”
另一头树梢上也蹲了个淡蓝色人影,见自己被出卖,索性扶着树枝坐下,耷拉着两条腿,倒真没下来帮忙。
黎云意缩在一边关注战局,高大健壮的大块头属实厉害,一众杀手不久全部倒地,只剩下个首领。
于是打完收工的大块头与玄色人影,还有树上蹲的那淡蓝身影,三人干杵一边观战。
季澜清挎着脸,嘴上想说什么,却被黑衣人首领一刀直戳肩头。
季澜清急忙闪身躲过,看得那玄衣队友直翻白眼。
这嫌弃的样子黎云意眼熟极了。
黑衣人首领见属下全军覆没,他偏头望了眼苟在一旁,正给妹妹涂抹伤药的黎云意,提刀砍下旁侧一段粗且直的长树枝,回过头,朝观战那三人眯着眼。
高大健壮的身影拎刀就上,黑衣人将手中长刀顺势丢出,双手紧握树枝,瞬间使力,树枝一端巧妙戳上人肩头,将人直接叉下山崖。
黎云意大惊,将昏倒的妹妹放一边,急忙从树后爬出来,趴在崖边向下望,见人还有只手扒在崖边,她立即伸手抓住,努力把人向上扯。
玄衣队友见状,立马提剑冲上来,却无一例外被树枝横扫一边。
此时树上那道淡蓝色身影终是蹲不住了,他看准时机飞身跃下,将黑衣人手中那长树枝一刀斩断,季澜清借势一刀砍上黑衣人肩头。
黑衣人硬抗下一刀,用只剩半段的树枝截断第三人的攻势,一脚将翻白眼那个玄衣队友踹向悬崖。
黎云意使劲全身力气,终于将人向上拉了半只胳膊,却被身后踹过来的人砸中,三人一起跌落山崖。
4. 第 4 章
失重坠落的感觉不好受,黎云意缩紧自己,紧闭双眼,期待着幸运女神眷顾,却又忍不住在想临终遗言。
意料之中,后背砸进了冰冷的水面。
黎云意不识水性,靠着本能可劲扑腾,真被她扒住了身边一块大浮木,紧紧搂住不敢撒手。
她来不及感激幸运女神,大口喘息,稳住身形,再回头看去,那与她一并落崖的两人已不见踪影。
浓郁夜色如墨,黎云意勉强借着微弱月光看清周围,周遭皆是峭壁,唯有一处黑漆漆的,她猜那是个崖洞。
于是她扒着浮木,水中的双腿拼命蹬向洞口处。
此时水面中心又起涟漪,一只手划开水面,伸出个脑袋大口换气。
黎云意见此,扒着浮木,又回头向河水中心去。
月光微弱,她看不清人脸,直至划到那人身边,才看清此人。
就是刚刚翻白眼一脸嫌弃的那个玄衣身影,顾子渊。
顾子渊一手攀上浮木,另一只手死命将什么东西向上提,黎云意帮着他用力向上扯,从水下拽上来了个大块头。
大块头已经不醒人事,两人合力,将人挂上浮木。
幸而浮木粗壮,足以支撑三个人,黎云意深吸口气,指指不远处黑漆漆的崖洞,示意向那处去。
两人一手扒浮木,一手划着水,勉勉强强向前扑腾。
今夜风大,但所幸此时水面无风无浪,三人有惊无险成功进入崖洞。
黎云意帮着将大块头拽进洞,累得上不来气,瘫倒在地。
顾子渊将大块头扶到一边,上下检查一通,还好只是呛了水,于是对着他又拍又按。
这边顾子渊处理好大块头,还未等黎云意开口,只听扑通一声,悬崖上头又下来个人。
顾子渊不语,淡淡看了眼缩在一边的黎云意,随后起身向洞口走去。
他站起身的动作并不顺畅,不知是伤了哪处。
黎云意有些过意不去,将他拽回去坐好,自己认命起身,抱紧那块大浮木,准备下水英勇就义。
她脚尖刚刚碰到水面之际,顾子渊拎着她后脖领,将人提了回来。
他将那块浮木用力抛进水面,也不在乎木头是否精准砸在那人身上。
待此人脑袋露出水面,顾子渊用对方足以听到的低沉嗓音喊道:“过来。”
对方听到了,抱着浮木,向洞口凫水而来。
将人拖上崖洞后,黎云意杵在洞口不停张望,她身边刚爬上岸的季澜清同样边拧衣服边张望。
两人干等半晌,也未曾听到再有人落水。
***
小小的崖洞挤进了四人,边上躺着一个,剩下三个围坐一圈,对着地上季澜清掏出的火折子反复研究。
火折子泡了水,此时点不着火,但黎云意不死心,拿在手中用力甩,好像将水控出就能点火一样。
坐着的两个人不大理解,但也没阻止。
黎云意甩半天,累酸了胳膊,悻悻将火折子放下。
“你是想点火吗?”季澜清没看懂,礼貌询问。
黎云意尴尬嗯了声。
“我这还有打火石。”季澜清手伸进怀中摸了摸,掏出两块小石头。
于是经过将打火石擦干,打火,打不着,换个人打,还打不着,再换人打,又打不着……的一系列操作后,终是将面前的干草堆点燃了。
小火苗渐渐旺盛,三人终于烤上了火。
暂时安定下来,黎云意抱膝缩在火堆旁,有太多杂乱无章的问题堆在脑子里,理不出头绪。
她看向一边忙着的季澜清,见他脱衣解带,露出结实的肩头臂膀,自顾自处理伤口,随后完全不顾及挣扎反抗的顾子渊,将他按在地上扒开衣服,对着刀伤一通涂抹包扎。
“松手!”
“别动别动这药可贵呢!”
“我自己来。”
“哎呀那地方你够得到吗!”
黎云意默默移开视线。
与其说没拿她当外人,不如说根本没拿她当人。
见两人忙活完,黎云意清清嗓,证明这还有个人在喘气,她望向最后落崖的季澜清:
“我妹妹还在上面吗?”
季澜清回给她的笑容令人安心:
“放心吧,邱……就淡蓝衣袍那个,他轻功好着呢,早带着那小姑娘逃走了。”
方才崖上最后一刻,季澜清拼尽全力拖住黑衣人,看着仅存的蓝衣队友带着黎云欢飞身离去。
黎云意松下口气,感谢言语脱口之际,抬眼对上了季澜清那吊儿郎当的脸。
实在说不出口,但救命恩人跟她一起被人踹下山崖,多少还是该表示一下。
于是她转开脑袋,对着跪坐一边不吭声的顾子渊抬手一礼,小时候练过的,有模有样。
顾子渊点头应下,一如既往地冷漠。
“我们这是在等人来救吗?”黎云意隔着火堆,见两人的面孔从容不慌。
想来也是,从山崖望下来黑漆漆一片,黑衣人总不会跟着他们一起跳下来。
况且夜间搜山,杀手人少于他们自己而言太危险,若是人多便阵仗也大,很难不惊扰山脚村民。
对于黎云意来说,他们不熟悉山路,贸然出去同样极危险。
“对啊,好好在这歇着,等人天亮来捞。”季澜清将手中的两根干草伸进火堆,又迅速抽出,来来回回,自己玩得开心。
黎云意窝在崖洞一角,头轻靠上身后崖壁,面无表情闭着眼睛沉思,却发现脑袋乱得像锅三鲜粥。
“诶,你叫黎云意?”季澜清将那两根干草上的火星吹灭,对着黎云意晃晃。
黎云意点点头,没什么兴致搭理他。
“诶诶诶,你知道他是谁吗?”季澜清没话找话逗人玩,捡起个细树枝戳戳一旁老实坐着的顾子渊,又压低声音歪向黎云意:
“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顾子渊抬手将树枝无情撅折。
季澜清撇撇嘴,将半截树枝丢进火堆。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爹是谁,怎么样我厉不厉害?”黎云意没心思找乐子,语气淡淡的。
“那可真棒呢。”季澜清敷衍又真诚的拍拍手。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救下你?”季澜清看看顾子渊,又看看黎云意,挪着身子向她凑过来,再次压低声音。
“我是该知道……还是不知道呢?”黎云意坐着不动,视线反复在面前两人身上打量。
“好,先不提那些……”季澜清抬起手掌止住话头,“你知不知道在崖上可是我舍命相救?”
黎云意听不出来他想干什么,愣愣点点头。
只见面前的季澜清猛地挺直腰板,后背不小心磕上洞壁,双手环胸,翘着下巴道:“那还不给恩人磕头谢恩?”
不止黎云意,那头的顾子渊闻言诧异抬头,看他的眼神活像看傻子。
黎云意白眼翻了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
“山路上的那个石头片,是你做的?”
“啊?什么石头片?”
黎云意无言,将另外半个白眼补上。
洞中再无人说话。
黎云意心烦意乱坐着难受,又把不准季澜清的立场,于是举着火把,在洞中来回晃悠,仔细观察此处地势。
季澜清抬了眼皮,“别折腾了,会有人来捞我们,省些体力睡会儿吧。”
黎云意回头望向他,火堆将他的脸映得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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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下无法确定顾子渊是否是男主,甚至质疑印象中的原书开篇。
即是如此,相信谁不是信呢,毕竟目前看来,顾子渊的人设是原书中唯一没有改变的。
黎云意认命似的坐了回去,呆呆望着洞口,“你知道那群黑衣人什么来路吗?”
季澜清乐了。
“杀你的你都不知道,”他双手枕于脑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抬眼认真瞅瞅面前的姑娘:
“若说是死不瞑目,我倒觉得你命不该绝。”
黎云意垂下火把,转过身同样仔细端详面前的人。
“信我呗,我看人可准。”
黎云意卸了全身力气,向后一瘫,仰在干草堆上,看着头上洞顶,脑子里又闪过个物件。
她抬手摸上腰间,半干的衣料柔软,她瞬间坐直身子,将身上仔仔细细找了个遍。
突来的举动吓得季澜清一惊:“找什么呢?”
那半个掌心大的铁牌不见了,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
估计是落水时遗失了。
算了算了,黎云意身心俱疲,又翻身倒了回去,她极力回忆着那铁牌模糊的样子,将这像字又像符的图案深深印在脑中。
头顶的岩石壁在火光照耀下一晃一晃,如波如浪,尽是迷茫与无措。
顾子渊靠在一边没动静,应是睡着了。
洞中太寂静了,季澜清听着火堆扑面而来的灼热低语,没忍住找人搭话。
他歪头看了眼身侧,随后翻个身,面向黎云意,轻声道:
“其他不问些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黎云意睡不着,怔怔盯着洞顶。
“我想告诉你,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季澜清见人没反应,又接上下一句:“不过可以交换……”
“我想问,为什么救下我。”黎云意目光涣散,似是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摩挲脖颈间的玉观音。
“这个原因定与景国公府有关。”
“所以什么事牵扯到国公府?”
“我父母家人现下如何?”黎云意偏头去看季澜清,闪光的大眼睛此刻氤氲着水汽:
“我还回得去家吗?”
轻飘飘几句话,将季澜清堵得熄了火,他确实见不得女孩子这副模样。
季澜清犹豫着对上姑娘白嫩的面容,那双无辜又真诚的眼中倒映的自己正粼粼闪光。
他的嘴半开半合,不知是安慰还是回复她的问题。
可是片刻后黎云意眸中闪过的狡黠出卖了她。
季澜清正色凝视黎云意片刻,无声乐了,露出他左嘴角下特有的深邃梨涡。
“还不错,原以为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傻子呢!”
黎云意全当听狗在叫,跟着他一起乐乐:“你这也不行啊,还得多练!”
季澜清坐直身,一手撑着脸:“你这样,没准儿真能从我这里套点话出来,没办法,谁叫我生来便是怜香惜玉的……”
黎云意一手抓紧翡翠观音,止住他的话头:“我母亲可是前定西侯之女,征战沙场,武艺超群,她定会和父亲一起,安然无恙的等我回家。”
“所以,我该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季澜清表情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看向黎云意的神色复杂:
“或许吧,但是给你透个底啊姑娘,这套在你这八成行不通。”
黎云意心底激起千层浪,面上故作镇定,她眯起眼睛打量面前四仰八叉的季澜清,“小将军和谁都这么多话吗?”
“小将军可称不上。”
“我就一不学无术的混子,自是乐意同漂亮姑娘聊聊天。”季澜清嘴角的梨涡似乎更深了。
“况且姑娘瞧着面善,便多几句嘴罢了。”
5. 第 5 章
洞口衣料摩擦岩壁的声音逐渐清晰,黎云意自浅眠中惊醒,外头天刚蒙蒙亮。
她顶着眼下乌黑,瞬间抬起身子,带着戒备,向季澜清身边缩了缩。
一旁的季澜清老早听见了动静,正展开双臂,仰着脑袋靠在石壁上伸懒腰。
很快洞口处闪现道纤长的身影,遮住了洞中大半光亮。
季澜清眯眼瞅瞅,伸展的双臂轻拍身后岩壁,借力瞬时起身:“可来了啊兄弟——”
来人正是昨夜那淡蓝衣袍的幸存队友。
他闻言并未回话,只淡淡绕开季澜清,径直走向躺在地上那个高大健壮的大块头。
“无大碍。”顾子渊向这边瞥了眼。
淡蓝衣袍点点头,他视线瞄向黎云意:“外面不太好走,待会儿你走中间,一定要抓紧绳子。”
黎云意扶住崖壁,将脑袋探出洞外,见两边皆是峭壁,并没有路。
但仔细看去,山体自下而上收窄,洞口旁侧的峭壁上有许多突出的石壁,其状长短不一,排列无序。
但身处绝境,这便成了路。
黎云意仔细端详,抬脚比了比,觉得她没问题。
毕竟大学期间经常陪那个冤种室友到处野爬。
“那他呢?”淡蓝队友蹲在地上,拍拍大块头的脸,见人仍未醒。
顾子渊无言,抬脚踹了踹。
人醒了。
那就好办了。
淡蓝衣袍的队友视线划过众人一圈又一圈,最终锁定无所事事的季澜清。
并季澜清在后退之际,及时伸手将他抓住,掏出怀中的麻绳,仔仔细细拴在他腰间,末了还上手拽两下,对着黎云意道:
“够结实,一会儿你定要将绳子抓紧。”
黎云意抿紧双唇,强压下脑中遛狗的画面,睁着无辜大眼睛疯狂点头,忽略季澜清那副无语的嘴脸,抬手向淡蓝衣公子道谢。
那淡蓝衣公子笑容可亲,回复礼节优雅又标准。
“喂喂喂。”季澜清横跨一步挡在两人中间,一手抓着腰间麻绳,对着黎云意:“谢他干什么?得谢我!”
无人搭理。
待高壮大块头彻底清醒过神,几人将黎云意护在中间,一个接一个攀上洞外峭壁。
为保证安全,几人攀爬极慢,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望见了尽头。
黎云意身体终于不再悬空,踏踏实实踩上泥土地面,她心有余悸向身后瞄去,长舒口气。
再向前便进了崖上山林,树木参天,泥土松软,有枯木横立,杂草丛生。
但此处有路。
准确来说,是条前人踩出来,又经多年沉寂后,勉勉强强看得出痕迹的山间小道。
一行人循着前人足迹,时刻注意脚下,路途相对顺遂。
行至半路,发现踏宽的痕迹愈来愈浅,最后与周遭混为一体,消失不见。
于是大家一脚一试探,相互搀扶,磕磕绊绊向前而去。
将出山林时,已天色大亮。
黎云意回头望去,身后是他们踩出来的杂乱脚印,被斜长的草木覆盖,不仔细看瞧不出痕迹。
季春头午的日光温柔,暖洋洋笼罩在身上,晃得黎云意白皙的皮肤格外发亮。
面前不远便是山村小路,再前行一段,山间气息渐渐亲切,仿佛下一刻便听得到村中的鸡鸣犬吠。
昨夜的记忆如梦境一般,恍若隔世。
黎云意看看自己裹满泥泞尘土的鞋子,想清理干净,却无从下手。
她余光不经意瞥去,见最前方开路的那淡蓝色身影,袍子上一尘不染,甚至鞋面上也无明显的痕迹。
待再抬起头时,只觉脖颈处一痛,随后瘫软在一边。
“对她就不用守密了吧?”
“没关系顺手的事儿。”
“行,那你背回去。”
“不,猜拳。”
“她明明可以自己走的。”
黎云意在无语中丧失意识。
***
黎云意这觉睡得并不安生。
醒来时脑中只余染血钢刀,以及糊在眼前,淌在脸上鲜红滚烫的余温。
她从一处陌生床榻上爬起身,顶着晕乎乎的脑袋,飘到桌前给自己倒杯水。
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杯子捧在手中。
外头有人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进来了位白衣姑娘。
黎云意眼前一亮。
此人身着素衣白袍,五官美艳和谐,看似不施粉黛,生得天生丽质,毫不费力便可夺得众人瞩目。
黎云意却品出她眉宇间带着些凌厉又不甘的倔强。
这不就是天选大女主的脸吗?
她认为这就应该是原书女主苏宁安。
“苏姑娘?”黎云意试探出声。
苏宁安微微颔首。
黎云意眼前一亮又一亮。
但这热情四溢的火星子似乎吓到了苏宁安。
黎云意被迫收敛。
于是她睁着极致无辜的圆眼睛开始放大招。
关于真诚,黎云意在这方面的优势可谓是得天独厚。她长相乖巧,眼睛大而有神,此刻她那墨黑瞳仁中闪着光,里面映着苏宁安。
此招上吸八旬老奶,下引三岁幼童,路边的狗来都得跟她贴贴,亲和力爆表,这么多年屡试不爽。
苏宁安此生头一次见这种类型的,克制住想上前捏人脸的手,弯弯笑眼,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同样和蔼可亲,提起桌上茶壶,给杯中添水。
“请问苏姑娘,可知我妹妹在哪里?”黎云意双手接着茶杯,规矩又乖巧。
苏宁安摇摇头:“这里只有你一人。”
“随我来吧,去见邱大人。”苏宁安将放置一旁的干净衣服递给她。
黎云意简单收拾一番,跟在苏宁安后头出了门。
此地是处宽敞的宅院,出了院门,两人沿着塘边小径七拐八拐。
路上景观淡雅别致,不过黎云意没心思欣赏,她满脑袋都是‘如何快速成为苏宁安的嫡长闺’。
行过最后一个拐角,此处院门大敞,院中石桌旁坐着的男子身着紫灰衣袍,大概四十多岁,正给桌上煮着茶的壶添水。
苏宁安俯身,抬手一礼后独自离去。
留下黎云意一人。
院中男子不急不缓放下手中茶具,回眸一眼,瞳孔微缩,仅一瞬便恢复原状。
他朝杵在门边的人抬起手,随意弯了弯四指,示意她过来,举手投足间尽带优雅。
黎云意满是茫然,顺着他的指示进了院子,从杵在门边变成杵在桌边。
紫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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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的男子目光跟随走过来的姑娘,仔仔细细上下打量。
这目光就像串门儿时遇到多年没见的亲戚,一般来说接下来还会带句话,叫做:
‘长这么大了?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男子看着黎云意不知所措的样子,笑得慈祥:
“知道我是谁吗?”
黎云意抬眼打量起对方。
面前的人身量匀称,发丝半散,透着说不出的自由洒脱。
不过却面容疲惫,眼中血丝缠绕,看着昨夜定是没休息好。
“邱大人?”黎云意将刚听到的名字搬出来。
面前的男子笑容浅淡,他慢条斯理收回目光,重新拎起小炉上的壶,斟了盏茶推向黎云意。
“小孩子可能不知道我,”他执起茶盏,吹散浮沫。
“我名邱钰,乃祁南名士,为官二十余载,曾任职十数,如今兼南府院副使。”邱钰浅啜了口,将茶盏搁下,继续道:
“怎么样,要不要做南府院的僚属?”
黎云意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自己,满头问号。
她依稀记得,原书简介中是有这么个邱姓先生。
经黎云意短暂思考,认为能叫得上名的腿都得抱。
于是她自觉规矩又乖巧,循着拜见师长之礼数,有模有样。
邱钰微笑点头应下,又端起他的茶。
“不过大人,娘亲叫我远赴昭朔,我还得回家……”
黎云意自认为她不聪明,但也不傻,她预料得到最差的结果。
此刻她非要将事情挑明,似乎想证明什么,并坚信脖颈间的翡翠观音定会保她全家。
思绪在理性与感性间横跳,黎云意双手垂下拧紧衣摆,紧紧盯住邱钰的神色,她的世界仅剩下胸口怦怦直跳的杂乱声响。
邱钰的慈祥笑容凝固了。
虽一瞬便恢复如初,却也同时将那翡翠观音判了刑。
黎云意任由心脏沉入海底,看起来异常平静。
邱钰合上双眼,又立即睁开,声音沾染些许不忍:“你母亲欲将你送往昭朔……”
“是事态紧急时的无奈之举对吗?”黎云意垂下眼,觉着自己的声音格外陌生,“所以我爹娘……”
邱钰听得前半句,抬眸中尽带孺子可教般的轻松,却在后半句中被道不明的哀伤压住。
他手中茶盏端了良久。
邱钰终是将茶盏放下,长叹口气,缓缓起身:“今晨得报,昨夜景国公府走水,无一人生还。”
他停顿片刻,一手拍上黎云意的肩膀。
“大人明示,此事可还有……”明明方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当真听到了,黎云意还是不愿相信。
“字面意思,无人生还,”邱钰将站在桌边的黎云意按在椅凳上,“也包括你。”
言间满含深意。
黎云意不想听懂,她垂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红,半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静默对坐。
院子边上种了棵梨树,树下一地落花。
这几日风大。
枝头又一朵梨花被吹落,顺着风向飞远了。
邱钰无声摇摇头,背过身许久,黎云意趁这空档,抬起袖子狠狠摸眼睛。
在他转身前调整好情绪。
6. 第 6 章
邱钰抬眼望天色许久,已经午时过半。
“你有一炷香的时间休整。”他慢悠悠转过身,音色柔和:“通过温大人的考核即可。”
黎云意愣住,呆呆看向邱钰。
“我兼任副院使,温锋温大人为南府院院使。”邱钰负手向院门口离去。
“请问邱大人,”黎云意跟着起身,“我妹妹黎云欢现在何处?”
邱钰没有回头:“通过考核你会知道的。”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邱钰带着黎云意来到不远的另一处院落。
院中同样站了个中年男子。
这人身量与邱钰相似,不过微微发福,面容极红润,眼睛说不上大却贼亮,气血十足,精神头能吊打十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
“这便是温大人。”邱钰话落,留下黎云意,离开院子前,有意无意朝温锋点下头。
温大人眨眼,示意收到。
“姑娘不要紧张,请听好你抽中的考题。”温锋笑容标准,吐字清晰,活像语文课本成了精。
“你要在两个时辰之内,找到这间屋子中的密室,并取出其中最宝贵之物。”温锋言语间,着重强调了“最”一字。
随后他也离开了院子,并带上了院门。
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黎云意扫视一圈,踏进屋内。
屋中陈设与寻常房间别无二致,只是看起来许久无人居住。
房间不大,正对房门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放了个烛台,桌边有序摆放四张木凳。
木桌左侧靠墙的位置是张罗汉床,床上没有被褥,光秃秃的床板上落了一层灰。
木桌右侧靠墙处则是一面木柜,她打开看了看,内部同样什么也没有。
根据多年积累的影视剧的经验,黎云意贴着墙面,弯曲手指,开始这敲敲,那打打。
就这样绕着小屋锤了一圈,唯一的收获便是那红肿的食指关节。
明明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的啊,通过听声音来判断哪里墙壁薄弱,从而找到密室。
黎云意不服,换另一只手,又里里外外敲打一遍,竖着耳朵仔细分辨。
可还是没能找到,这不应该。
她作为一名即将毕业的音乐生,苦练琵琶十五年,对音色的敏感度是极高的。
黎云意叉腰靠在桌边歇息,想到密室也许不在墙壁里面。
可她又觉着不对,房间内部空间不大,在院中看着这房间却不小。
于是黎云意踏出房间重新观察,果然看着比内部更宽敞些。
从院中看,门在房子的正中间,可从房间里看,房门却偏靠近床榻一些。
所以密室就应该在房间左侧的墙壁内部。
黎云意不信邪,又扒着墙面,上上下下锤了一遍,连带着靠墙的床板都上去踩了一圈。
还是一无所获。
她站在床上双手撑腰,又累又气,认为这种情况极其不合理。
并且看着这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于是她从床上蹦下去,床身嘎吱一声,一个想法打黎云意脑中闪过。
密室在房间左侧,但密室入口却不一定在左侧墙面上。
那能在哪呢?
黎云意看了看脚下的地板,重重踩了上去。
她试着推了推罗汉床,没推动,她又将脚伸进床底,踩了踩,没什么异常。
于是绕开床,挨着墙边踩了一圈,还是听不出什么。
黎云意瞄了眼窗口,两个时辰就快到了,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于是她挨着墙边,狠狠蹦上了一圈,可还是没听出异常。
真是邪了门了。
很快,黎云意意识到方才伸进床底的腿,似乎根本用不上力。
有了思绪,她又在屋中张望,看上了门口桌上的长烛台。
她拎着烛台伸向床底,使尽全力敲敲,果然听出此处下面是空腔。
黎云意趴在地上,对着这一小块地方研究。
趴在地上仔细观察才发现,床脚压住的地板与周围有条窄到可忽略不计的缝隙。
黎云意拼了三次全力,终于将床脚移开。
只听啪哒一声,被压住的机关弹起,密室向她缓缓敞开了入口。
就在床板下方。
黎云意将丢在一边的烛台点亮后抄起,顺着台阶先下后上,密室充斥着霉味,使人忍不住抬袖掩住口鼻。
她借着烛台,点燃墙壁上的火把,顷刻间密室中亮堂起来。
这里只有三件物品。
最左边地上放着一箱金银珠宝,宝箱盖子翻开,露出的金块映着火光,正闪闪发亮。
宝箱右边是张长桌。
长桌左侧是一把长剑,套在银白色剑鞘中,剑柄上刻着“安定”二字,已被磨损得有些难以辨认。
黎云意将剑抽出,发现这是把被斩断的剑,剑刃上锈迹斑斑。
长桌右侧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一个瓷白的小药瓶,瓶底压着张字条,写着“还魂丹”三字。
这个她知道,她爹景国公医术独绝,经常在家摆弄些奇花异草,说是在研制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绝对有夸大的成分,但此药确是世间罕见的灵丹妙药。
时间即将截止。
哪个才是最宝贵之物呢?
黎云意想也不想,全部进到她口袋里来。
谁说最宝贵的只有一个。
黎云意左手执剑鞘,右手握药瓶,荷包里塞满小金块。
实在是拿不了这么多,她回头恋恋不舍的望了眼那满满登登的镶金宝箱,在最后一丝香燃尽之时,离开了密室。
邱钰与温锋两人并排立于院中,边上还有个抱着纸笔的记录官,都在等她。
见着黎云意连口袋都是满满的模样,两人皆是一愣。
温锋一脸犹疑,瞅向身边的邱大人。
邱钰尽力摆出一副欣赏的面孔,并肯定的重重点头。
于是温锋深吸口气,调整笑容,闭着眼睛大掌一拍:“此女大才啊!”
“黎姑娘此举可是头一遭啊,在以往……”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语调浮夸又不失真诚,胡说八道却又深情满满。
为官之道满分。
那头的记录官抿紧嘴角,拿着小本本走笔疾书。
“咳咳。”邱钰无情打断,当着外人面这么虚假不好。
温锋暂顿一瞬,恢复正常:
“生锈之剑代表祈望家国安定……”
“还魂丹表示珍重生灵性命……”
“呃……这个这个……和平与生灵并重,姑娘小小年纪已有此心,他日必为我大祁之才……”
温锋从黎云意左手赞叹到右手,自动忽略掉那快要撑吐了的荷包。
邱钰听着舒服了,闭着眼睛微微颔首。
黎云意听得一愣一愣,不敢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斜,天光将暗。
终是走完流程,两位大人带着满眼清澈的黎云意坐上归途马车。
“南府院全称南枢府院,为枢府院分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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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陛下秘密成立枢府院,枢府院直属陛下,行事机密,权势重而官阶卑。”
“此后,陛下有意分权,并立此等机构良多,放任彼此互相牵扯压制,以至今日,枢府院早已远离朝堂,沦为附庸之所,所行皆是鸡毛蒜皮的微末小差。”
邱大人面色如常,身上的玉佩随着马车轻晃,他掀起眼帘瞧向黎云意,随口问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黎云意缩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却没逃过被邱钰点名提问的命运。
她着实摸不透人想听什么,回答同样模棱两可:“好,也不好。”
黎云意认真斟酌每个字,这辈子从未编出过如此连贯的瞎话。
“好在远离朝堂,便无需争权夺利,所行虽是小差事,那多半无性命之忧,可顺遂余生。”
“不好也在远离朝堂,位卑言轻,如有志报国,那便少有出头之日,若力争高位,难保会被当枪使。”
温锋闻言,重新打量面前的姑娘。
邱钰依旧面不改色,只淡淡颔首,看不出对此答复满意与否。
“好,既有此等觉悟,那便记住,”邱钰身姿随着马车轻晃,语调沉稳:
“好好活着,安度余生。”
黎云意心头一跳,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她抬起头望去,透过邱钰深沉的双眸,抱住了出现在梦境中的母亲。
马车在路边停住,放下三人。
黎云意从马车上跨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排商铺。
她瞅一圈,也没见着南府院坐落在哪。
身边的两位大人倒是如回家了般,悠哉悠哉沿着商铺一条街前行。
黎云意跟着大人拐进个小巷子。
巷子弯弯绕绕,七拐八拐,越走越偏,越走越窄。
黎云意心慌,莫名感觉这俩人准备把她卖掉,不由自主努力记着来时路。
终于,三人于一处宅院前驻足。
黎云意仰头端详,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寻常人家。
“便是这里了。”邱钰推开那扇平平无奇的红漆大门。
黎云意仿佛就是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渔夫。
宅内陈设精致考究,与门外世界格格不入。
她随着大人的步伐深入,发觉这宅子比想象中大得多,甚至塞进了假山花园,水榭亭台。
天色不早了,邱钰将人带到她的住所安顿下来。
日头落得无声无息,带走了漫天余晖,夜幕降临,四周沉寂。
黎云意收拾妥当,钻进被子闭上眼睛,久久难以入睡。
原书剧情绝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黎云意也不在乎了。
她穿书后从未想过回到原世界,她不想过那父母早逝,孤身一人,马上毕业后还要还助学贷款的日子。
因此景国公府的生活她格外珍惜,这种家人团聚的感觉令她不舍。
可一夜之间,打算啃一辈子的家消散了。
除去远在云西道昭朔城的哥哥,她身边只剩下了妹妹。
关于妹妹黎云欢,邱钰离开前给了答复。
“性命无虞,待她伤好后,便将人送往昭朔。”
邱钰见黎云意沉默不语,松下口来,过些时日带她去见见妹妹。
黎云意躺在床上翻个身,还是睡不着。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哥哥妹妹还在,她还是想好好活着的,国公府一案大理寺着手在查,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她该安分待在这里,等待风头过去,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7. 第 7 章
这夜的梦境断断续续。
黎云意站在光影中,周身一片孤寂,她猛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慌乱回过头去。
面前站着她自己。
喉咙似是被扼住,发不出声音,她眼看着另一个自己向前走来。
两道身影在相触的刹那间融为一体,温暖的气息直扑黎云意面门。
书外的经历仿佛是场漫长的噩梦,如今骤然梦醒,她就是黎云意。
那个一心想着啃老啃小,能混多久混多久的咸鱼黎云意。
***
翌日清晨,黎云意恍惚间惊醒,便早早爬起床洗漱。
这厢她拾掇好,那头便有人来寻了。
苏宁安手中拎着两张油纸包好的饼,见黎云意站在门口,顺手塞给她一个。
两人边走边啃,待到邱钰面前时,饼子刚好进肚。
邱大人看着俩孩子腮帮子鼓动,默默提壶倒了两杯水,一前一后推给面前的两人,示意人坐下。
苏宁安较之黎云意稍微守礼,规矩行礼后入座。
于是黎云意抬起她那下沉一半的后腿,跟着行了礼后,再跟着坐下。
邱钰欣慰笑笑:“昨夜休息可好?”
黎云意边嚼边点点头,面容讨巧。
邱钰伸掌指向一旁的苏宁安:“这位是苏宁安姑娘,由她带你熟悉些时日。”
黎云意应下,看向苏宁安,发现她笑眼弯弯,对着自己勾了勾唇角。
于是她又惊又喜,回应个甜甜的笑意,双方都觉着对方对自己有好感,这人能处。
邱大人召集大家辰时聚于此。
黎云意双手托腮,坐在这里等。
第一个进门的是个看起来白净儒雅的年轻男子,浑身上下透着书生气,但交领衣袍包裹下的身材却紧实有力。
此人全程脊背笔直,行路,抬臂,行礼,入座皆是周规折矩,优雅得令人赏心悦目。
他进门时卯时八刻,分毫不差。
这人名叫邱时序,前夜他身着淡蓝衣袍,先在崖顶带走黎云欢,后又折返崖底寻人。
苏宁安忽觉左胳膊被人偷偷戳了戳。
黎云意向右瞟了眼邱时序,又悄咪咪往邱钰处瞄后,朝苏宁安眨眨眼。
苏宁安见邱钰没注意到她俩的小动作,轻轻点点头,凑近黎云意气声道:邱大人的侄子。
黎云意垂着头,同样气音:还挺像。
一旁的邱大人自顾自饮茶,装作听不见。
第二个进门的,是个面相至纯至善,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但周身气质却与这面相相悖,处处散着温柔的清冷疏离。
像极了供奉于龛中的神佛,掐着兰花指,以最柔和的姿态睥睨众生。
她名叫宋迟雨。
这副长相好吸引黎云意,她恨不得立刻上去勾搭。
黎云意的视线跟着宋迟雨,直至她落座,那目光真诚炽烈,看得宋迟雨偏头回应。
于是黎云意带着歉意移开视线,发现主位上的邱钰手中多出来个物件。
即将辰时整,邱大人不知何处变出把素白竹尺,盯着窗边的小日晷,一手握尺轻敲掌心,看似悠闲惬意。
第三个和第四个前后脚进了门。
“你耍赖!”
“没人说不许运轻功!”
大老远便听到两人吵吵闹闹,在争是谁先跨进门槛。
先跨进门的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他堵在门口,将室内洒进的光遮了大半。
黎云意面前一暗,被罩在了高大壮硕的身影中,迫使她仰头望去。
他叫路平昭,正是那夜英勇冲锋的大块头。
路平昭嘴巴半张,在看见黎云意之时,将本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他脸一红,支支吾吾接不上了。
黎云意反思,怀疑自己有没有吓到人家。
苏宁安偏头:他的老毛病了,见到漂亮姑娘就这样。
黎云意不动声色点头,表示理解并尊重。
后一个跨进门时高声控诉。
此人一只脚跨进门槛刚好辰时整,同样分毫不差。
他进门后第一眼便瞧见了邱钰掌中的竹尺,控诉之言卡在喉中,咽了下去。
邱钰瞥了眼时辰,慢条斯理收起他那宝贝尺子。
此人朝他讪讪笑笑。
这人黎云意可太知道了。
季澜清。
他纨绔贵公子当不下去了?
送他镀金来了?
“呦,这不是……”季澜清见黎云意坐在一边,步伐轻巧,向这边凑过来。
最终被她身边的苏宁安一个眼神赶走。
见人已到齐,主位上的邱钰发了话:“今日例行晨会,温大人无法赶回,我在这替他说几句……”
“首先,黎姑娘……”关于黎云意多么多么优秀。
“南枢府院自建成以来……”关于南府院的建院宗旨。
“我们南府院是一个团结的……”关于南院的人文情怀。
“现如今陛下虽是……”关于南府院的未来发展。
“大家若遇困境……”关于南府院的归属感及自我认同。
“另外北府院近些时日……”关于对家的基本情况及危机感。
……
上过学的黎云意开始自觉走神。
目光环视一圈。
身边苏宁安垂着头,摆弄着腰间系带。她打个蝴蝶结,不够好看,拆掉,打个漂亮的蝴蝶结,还不够好看,再拆掉……
对面的宋迟雨抽出一缕发丝,一手握发尾,一手挑分叉,把揪下来的分叉头发一根根放好,在她自己面前摆了一排。
左斜对面的季澜清向后靠着椅背,在那抠手指,应该是不小心扯到了肉,看表情龇牙咧嘴。
右斜对面的路平昭跟黎云意一样,左顾右盼,见大家都在忙着,最后搜寻半天,视线落在不远处地面一只小爬虫上。
座位靠前的邱时序最为认真,他坐姿端正,纹丝不动,但目光涣散,看起来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今日便到这里吧。”
邱钰喝干了面前的一整壶茶,放过了他们。
黎云意抬头看天色。
散会了,也该吃午饭了。
大家一道直奔饭堂。
邱时序走在最前,却在将到饭堂时退到了最末。
路平昭手搭在饭堂大门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瞅瞅黎云意。
“你……你怕不怕……”路平昭与黎云意对视的一瞬间移开了眼神。
“他问你怕不怕小狸花?”季澜清嘴快,替人问道。
“那个,狸花是我们南府院……”苏宁安继续解释。
“不怕不怕。”黎云意嘴也快,景国公府散养了一院子狸花猫。
“可它体型……”
“我就喜欢圆圆胖胖毛茸茸的那种。”黎云意见苏宁安不大放心,又接了句。
于是路平昭推开门。
一辆大大的黑影向门边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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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迟雨挡在最前面,揽住它的大脑袋,并打量黎云意的神色。
黎云意倒是不怕。
“就是……它叫小狸花?”
黎云意指向缩在宋迟雨怀里,朝着她摇尾巴的巨型敖犬。
这狗算上脑袋将有半人高。
宋迟雨温和笑笑,本不想解释,但瞥见大家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还是开了口:“幼时和狸花猫待得久,喊狸花它便会回应。”
黎云意点点头,满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再次理解并尊重。
“哎呀今天得晚些,米饭还闷着呢,先坐会儿啊,马上好了。”饭堂厨子打灶房探出脑袋。
此人声音嘶哑粗旷,中气十足。
南府院掌厨张叔,身形圆润敦厚,满脸络腮胡,本人与声音一般潦草。
狸花跟着宋迟雨,一并进了大堂,贴着人蹲在地上。
黎云意发觉腿边什么东西一拱一拱,是狸花又短又粗,毛茸茸的大尾巴。
她看着可爱,不自觉伸手戳戳,见狗没反应,又上手揪了揪,过了把手瘾。
狸花慌忙抽出自己的尾巴,躲进完全藏不住的宋迟雨身后,狗狗祟祟盯着没见过的黎云意,也不叫。
黎云意觉得这狗完全有当头牌的潜质,顿时来了兴趣,睁着同样圆圆的闪光大眼睛,吓得狗连忙将眼睛缩了回去。
宋迟雨不语,默默拉开裙摆,盖在狸花脑袋上,将狗护在身后。
季澜清哈哈大笑,收到面前威胁神色后立马憋住。
饭菜很快上了桌。
只是里面的东西有些不敢恭维,摆盘随意,饭缩力极强。
黎云意自认为她是不挑食的,但此时手中的筷子抬起又放下,再抬起又放下……
她偏头一看,路平昭已经吃上了,目前生命体征正常,还活着。
于是她将筷子伸向面前的盘子。
晌午过半,黎云意茶足饭饱,被苏宁安拉走了。
饭堂中剩下张叔狸花与那满桌狼藉。
张叔收着空空的盘子哼着歌。
路上苏宁安拉着黎云意,介绍得详细认真:
“枢府院建立之初,打的旗号便是陛下第三只眼,上察百官,下访万民,自律守纪,不得徇私。”
“今时虽不如往日,可既未撤院,我们还是有任务要完成的。”
“说好听些是任务,实际上就是到处打杂,上头谁都能使唤几句。”
“平日里跑腿的差事居多,也会帮各大衙门整理卷宗,替百姓找猫找狗,判家长里短的官司也有……”
“我们会收到明确的指令,办事便好,其余一律不要过问。”
“目前南府院的僚属有六人,邱时序,季澜清,路平昭,宋迟雨,我和你。”
“其中迟雨特殊些,她负责卷轴文书,时常不在南府院中……”
……
转眼天色暗淡,黎云意带着满脑袋条条框框回到房间。
她无力呆坐凳上出神良久,随后起身,在柜子里翻到个小木盒。
将自己脖颈间挂了十数年的翡翠观音丢进去,压在一张凌乱墨痕的纸条上。
黎云意记不住那夜坠崖前,揣进怀中铁牌的细节,只能简单勾勒几笔,记下那种似字似符,排版紧凑的感觉。
她将木盒扣起,塞进柜子最深处,就此尘封。
匆匆洗漱后,躺上了软软的小床。
几日来从未好好休息,黎云意舒舒服服合上眼,却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8. 第 8 章
实在睡不着,黎云意干脆起身,坐在檐下台阶上吹风看星星。
可是今夜无星。
于是她便望着房檐下的风灯发呆,看着微弱火光闪烁,没发觉身后的脚步声。
苏宁安与黎云意同院而居,住在她隔壁的房间。
注意到黎云意坐在院中许久,苏宁安翻出她柜中厚实的月白帔帛,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是不是真的啊?”黎云意喃喃低语。
苏宁安望了眼无星的夜,将帔帛披在黎云意身上:“若相信,那便是真的。”
黎云意将帔帛扯开一半,同苏宁安一并包了进来。
苏宁安肩上搭着帔帛,侧头见身边的姑娘神色黯淡,风吹得泛红的双眼满是空洞与沉寂。
她沉默着收回视线。
黎云意望着檐下摇摇晃晃的风灯,内里的火烛时亮时暗,她每每以为这烛火将熄,却又在风止后复燃重生。
苏宁安抱膝而坐,顺着视线向那风灯望去。
良久,苏宁安叹息的语调夹杂着风声:
“我就相信。”她怔怔道:“那夜兴州城漫天繁星。”
黎云意同样抱膝缩在台阶上,侧目看向苏宁安:“是……半年前?”
苏宁安垂下头,静默不语。
北钦道兴州城地处大祁疆域之北,其前方的止戈台便是大祁抵御北狄的第一道防线,建威将军季怀远便常年驻守在那里。
北部草原几十年前诞生了位伟大的领袖,他征服十三游牧部落,统一草原成立了北狄,在他的带领下,北狄日渐强盛,不断对外开疆扩土,近年来对地处中原的大祁虎视眈眈。
双方第一次交锋还在三年前,大祁低估了北狄的强盛兵力,那一战双方拼劲家底不死不休,最终大祁守住止戈台,只是牺牲了云西道前来增援的小崔将军。
那是黎云意的表兄。
战后双方各退一步,郑重签署和平文书,两边互不越界,自此相安无事。
可谁也想不到,半年前,北狄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毁约,向大祁军中水源投毒,后举兵夜袭兴州城。
季老将军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连忙传令,向当时的兴州刺史苏尚德调兵。
苏刺史收到军令,调遣全州之兵力,连夜赴前线守城。
但前线狄兵进攻迅猛,眼看兴州城将破。
苏刺史遂先后召集城中青壮年,中年,老年百姓,誓与兴州城共存亡。
那夜苏宁安就站在兴州城里,看着街头百姓流窜奔逃,看着天际猩红一片。
此战靠着顾子渊拼死一搏,带精兵攀附山崖,绕至狄军后方,占其营帐,烧其粮草,为兴州赢得喘息,硬生生拖来了后方的援兵。
经此一役,早年间被打发去戍边的五皇子顾子渊重回帝王视线,召其回京,赐封镇北王。
同时兴州刺史苏尚德一并应召入京,擢升为鸿胪寺卿。
黎云意的黑瞳仁泛着柔情,抬手轻轻苏宁安的肩膀,到嘴边的话始终问不出口。
良久,苏宁安仰起了头。
她偏过身看看黎云意,弯了弯唇角:“苏尚德曾经是我父亲,但现在不是了。”
黎云意握上苏宁安的手,以示安慰,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相互陪伴。
又起风了,吹得檐下风灯左右摇晃,内里火烛忽闪忽闪。
“兴州的星空从未如那夜一般闪耀,我相信那些就是守家卫国的黎民百姓。”苏宁安回望的眼底晶莹透澈。
“所以,那时我便想,我既活着,那便要好好活着,我要证明我有我的价值,我不会再成为被保护的累赘……”
“他凭什么就撇下我……”苏宁安叹息般的微弱嗓音隐没于风声。
她面色庄重,却压不住眼中熠熠生辉的盈盈底色。
“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既为南府院一员,此后我们便是你可以依靠的家人。”
苏宁安拉过黎云意的手,放在腿上握住:“别怕,以后我们几人,福祸相依。”
黎云意圆圆双眸中不知不觉间氤氲着水汽,她不敢猛然点头,生怕掉小珍珠。
苏宁安将面前姑娘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觉着氛围差不多,于是抬手抚上她后背,轻轻开口:
“那么告诉姐姐,你父亲在家中,可有哪些……”
黎云意眸中水汽刹那间收回,原来在这等着她。
苏宁安见状轻叹,她自我反思,这次转折有点儿生硬,日后还需多加练习。
反思归反思,苏宁安依旧轻抚黎云意背后,盯着她的双眼:
“既是两位大人选中的人,我们该是无条件相信你,可是,景国公府上确实是牵扯甚多。”
“和姐姐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呢?”
苏宁安从那双扑扇的大眼睛中,只得到了一无所知的迷茫。
黎云意有在认真思考,她知道什么呢?
她知道小厨房里哪道糕点好吃,知道院中哪只狸花猫亲人,知道府里哪个小丫鬟长相最好看……
苏宁安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言论后悔,担心勾起人家的伤心事。
黎云意倒是坦然:“我父亲……他做错什么了吗?”
苏宁安摇头:“没有,只是国公府的事蹊跷。”紧接着便是无奈叹息:“邱大人半点风声也不肯与我们透露。”
黎云意印象中的父亲是位医者,救死扶伤无数,平日里就爱蹲在他那小药田中,家里基业全是管家与她娘在打理。
“我爹,他定是清白的!”黎云意坚定极了。
苏宁安和善笑笑,伸手捏上她觊觎许久,带着婴儿肥的白嫩脸蛋,“相信你。”
“不是说,任务不允许过问吗?”黎云意扬着脸任人蹂躏,想起白天硬塞进脑子的一堆规矩。
“救你这事不是上面的任务。”苏宁安捏得舒坦,回话也爽快:
“季澜清盯了景国公府数日,那夜发现异样,他们找不到两位大人,便只得跟上去先斩后奏。”
黎云意若有所思:“季澜清为什么盯国公府?”
苏宁安微敛笑意:“他怀疑景国公与北狄暗探有染。”
又在黎云意高呼“不可能”前,继续道:“见邱大人将你收进南府院,我们就知道,这思路是错的。”
黎云意愣在原处:“既是错的,那……怎么还问我爹……”
苏宁安将身上的半截帔帛披给黎云意,背对着她缓缓起身。
“一来,我们好奇景国公是否真牵涉机密。”
“二来,我们当你是自己人,实在不该隐瞒。”
她转过头,对着黎云意勾起唇角:“三来,试探你的态度。”
如此坦诚的苏宁安。
这正是黎云意前些日子绞尽脑汁想要的。
她急忙仰头,再次用自己赤忱的目光对上苏宁安,期待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论身份,论立场,论遭遇,你该比我更迫切的追求真相。”
黎云意脑子卡顿一刻,她还真没有。
人家摆明是来灭她满门的,这案子自有大理寺接手,她自己查是不是太危险了点。
这就是女主与咸鱼的区别吗?
为跟上苏宁安的脑回路,黎云意无脑狂点头。
“这或许是条不归路。”苏宁安看着她,语调听不出感情。
片刻后,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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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郑重道:“你想好了吗?”
黎云意脑中闪过句话,她坚定笑笑:“从离开景国公府时,我便没有选择,如此看来,我想我命不该绝。”
提及季澜清,黎云意又想到崖洞中的顾子渊,发现盲点:“找不到邱大人便拖上镇北王,季澜清是不是在找人背锅啊?”
苏宁安肉眼可见笑得明艳,她点点头:“但没用,该罚还是得罚。”
“这会儿估计还在抄书呢。”
黎云意对此恩人肃然起敬,想着改天好好道谢。
几日后晨,黎云意早早便收拾妥当,站在宽敞的民巷街口,伸着脑袋前后张望,期盼邱大人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很快,小巧的马车向街口驶来,捎上她后继续沿前路行驶。
黎云意轻轻将车窗推开条缝隙,一路向外打量。
马车不知拐过多少个转角,成功将黎云意晃得眯眯困眼时,车厢内端坐不动的邱钰拂拂袖袍,提摆起身。
黎云意拍拍脸颊叫自己清醒些,跟着邱钰下了马车,进了处看起来就华贵的大宅子。
邱钰看似步伐轻盈,规矩又松弛,却不知不觉间将身后的姑娘甩下老远。
逼得黎云意扁着嘴一路小跑跟上来,跟着进了个不大的小院。
这院子中的空气充斥着药香,闻着却不苦,满是熟悉的味道。
面前的房间房门大敞,黎云意抬脚迈进去,第一眼便见到了竹榻上的人。
正是浑身包扎得像个大号白粽子的妹妹黎云欢,此时正昏睡着。
黎云意快步走向床边,抬起手便想摸上妹妹的小脸。
“别碰别碰!净手了吗?”
屋内床边的小药炉旁站着个橙衣姑娘,她手执蒲扇,指着黎云意猛喊出声。
黎云意吓一跳,缩回手向后看去,见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
邱大人站在门口,见橙衣姑娘几步跨来,对着她颔首谢意,那姑娘想了想,回以俯身一礼。
“北府院的神医姑娘程朝阳。”邱钰简单介绍后,对着黎云意:“我在院中等你。”
房中程朝阳见邱大人离开,继续快步向竹榻边走来。
“你别碰她,我好不容易将她救活的!”
黎云意点头,闪开身给人让道,见程朝阳抓起黎云欢的手腕按上脉搏后,露出欣慰面色。
“请问小神医,我妹妹伤势如何?”
程朝阳坐在竹榻边,目光打量黎云意,眼波蹦出金光。
“哦,她伤势很重,但现在已然无碍。”
“看你我年龄相仿,就别叫神医了,我怪占你便宜的。”
程朝阳又赶在黎云意大发感激之言前,转移话题,她指着竹榻上的黎云欢:
“邱大人说,她是景国公的女儿,你是她姐姐?”
黎云意愣愣点头。
程朝阳叹口气,看得出来她很努力摆出一副慈祥的表情:
“我师承天乾山医师谷,有个师兄叫黎亦行。这样,你就叫我……师叔吧!”
黎云意愣神间脱口而出:“可是我没有跟着父亲学医。”
感觉自己有点吃亏呢。
程朝阳坐在那又想了想:“那就叫姐吧!”
她见黎云意不说话,耷拉下眉头,扯上她衣袖开始晃:“不行,你就得叫我姐姐,要不我不救你妹妹了……”
“好好好行行行。”
护妹人士黎云意立马表态。
只见下一瞬,程朝阳几乎从竹榻边蹦起身来:
“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所有人,我才不是最小的那个!”
她踩着靴子风风火火往外跑,留下了茫然的黎云意……
9. 第 9 章
半月后清早,黎云意掀开被子,开始崭新的生活。
她一整天跟着苏宁安,前去府衙帮人家整理案卷。
归途中经过了景国公府。
黎云意推开了那扇熟悉却又陌生,被焰火熏黑的门。
景国公府几乎尽数焚烧殆尽,内部断壁残垣,入眼尽是黑漆漆一片。
耳畔回应着前些时日邱钰带着委婉的安抚语调:
“大理寺查明,景国公黎亦行与其夫人崔沁,年轻游历江湖时结仇家无数,此番便是一仇家走投无路,遂生歹心,召集旧部奋力一搏。”
“行凶者被捕入狱,此案已落定。不过为保你的安危,上报遇害者名册中也包括你,此后便安稳留在南府院吧……”
“陛下哀痛至极,以亲王丧仪葬之……”
黎云意在原地伫立良久,缓缓转身离开了。
即将踏出门槛时,一点新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外墙脚下,不知何时生长起的一株杏树,是这偌大国公府历经烈火洗礼后,灰白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黎云意将这半人高的小树苗挖走,同苏宁安一起扛回了南府院。
傍晚两人趁着天色尚且亮堂,满院子翻寻。
黎云意在南府院中挑挑选选,最终选了处墙根下杂草最为旺盛之地,她把杂草拔干净,小心翼翼将那棵树苗埋进土中。
邱钰飘飘袖袍不知何时出现两姑娘身后,静待她们挖坑栽树,不吭一声。
苏宁安最先察觉,及时起身行礼,被邱钰抬手制止。
“树栽在这里,怕是……”邱钰负手而立,低头看向蹲下身的黎云意,尽带长辈慈爱的笑意。
黎云意这才拍拍手上泥土,转过身来,大眼睛中透出不解。
“大人,我觉着这里风水最好了,您看啊,这儿连杂草都长得最旺盛呢!”
她眸中黝黑瞳孔随着嘴角微动,反射出日薄西山的余光,却又带着出生晨阳的熠熠生辉。
邱钰面上笑意渐浓,不打断也不解释,一味点头听着。
随后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抬起,手上抓住一柄长剑。
那长剑通体银白,剑柄处缠上了新布条,看起来简约干净又大气。
邱钰双手捧着剑身,走近苏宁安,将剑递向她。
“此乃我故人随身佩剑,他素日里剑不离身,”邱钰望向长剑的目光涣散,不知透过剑身瞧见了谁:
“一晃至今,时间过得快啊……”
苏宁安没有上手接过:“这剑既是您故人之物……”
邱钰又将视线聚在苏宁安身上:“苏姓故人,你收着吧。”
苏宁安瞳孔一缩,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重新审视这通白长剑。
她不再犹豫,上前双手接下,长剑触感如同冰窟中长眠的暖玉,冰凉中又带丝温润的气息。
苏宁安缓缓抽剑出鞘,那剑身似乎也是重新打磨过的,锋利剑刃的寒光晃进黎云意眼睛。
不过这剑尽头处却不是寻常那般尖锐锋利,它是柄断剑,只有剑鞘半数长。
黎云意恍然大悟,指着剑身望向邱钰,得了个肯定的颔首。
苏宁安显然不知,她茫然看向邱钰。
“早年间有损,以致剑身折断,不过这剑意义重,我那故人不舍弃之。”
邱钰身姿笔挺,双手负于身后,抬眼随意望向空中深沉湛蓝,勾起唇角:
“因此那故人苦练短剑,却带着长剑鞘出去唬人,总是能出其不意,胜算极高……”
苏宁安点头,抓着剑,再次向邱钰行庄重俯身大礼:“大人放心,我日后定会苦练短剑。”
邱钰头点一半,愣了下神,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既交予你,便要好好待它,那人常说,此剑有灵。”
黎云意凑过苏宁安身边,再次细细打量这剑,她引导苏宁安扒开剑柄缠着点布条,那里果然刻着浅淡的“安定”二字。
“既是有灵,那它叫什么名字?”苏宁安抬起脑袋,看向邱钰的神色认真。
“这……叫做住手。”邱钰觉着这名字烫嘴。
“住手……”苏宁安默念,将二字刻在心中。
黎云意一顿,直呼好名字。
邱钰默不作声,他不想回忆这剑改名叫“住手”前,叫做“死.鬼”。
至于为什么改名呢,被媳妇骂过的当事人是不会说的……
苏宁安双手握着的剑鞘发烫,她心头杂乱,垂头盯着这剑身良久:
“大人可还记得此剑剑式……”她喃喃的声音细微,可邱钰听见了。
只见他端详苏宁安素静稚嫩的面庞,五官与记忆中的样子慢慢重合。
邱钰摇摇头,长叹口气:“罢了罢了……”
他正色看向苏宁安:“你真诚心想学?”
苏宁安见状,拖着剑身欲下跪拜师,被邱钰及时扯住衣袖。
“好。”邱钰应下,却话锋一转:“不过……”
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看热闹半天的黎云意,再次正色,对上苏宁安双眸:
“我想知道,此次季澜清私查国公府一事,你可知情?”
苏宁安心中有数,立马垂头俯身,礼节到位:“请大人责罚……”
邱钰眉头微蹙,敛去方才那副慈祥模样,厉声厉色:
“你可知什么是最珍贵的?”
苏宁安垂着头缄默,黎云意站在一边也不敢吭声。
“功名利禄?身家财富?”邱钰嗓音结霜,缓慢冰凉。
他见苏宁安沉默,偏头看向黎云意。
黎云意立马低头,不敢对视。
邱钰仰头半阂双眼,见苍穹暗淡,月生天际。
他长舒口气,转回视线,继续道:
“记住,是安稳,是性命。”
“此次念在你们年少初犯,若是再犯,一律逐出南府院!”
“听见了?”
面前两个姑娘点头。
“你也听见了?”邱钰视线越过俩姑娘,对上院墙转角。
拐角处慢悠悠闪出个季澜清。
他面色难得正经,握着长竹竿,抬手一礼,同样沉默。
邱钰视线自三人面上一一划过,摇摇头:
“此事艰险,你们可想过后果?一旦失手暴露身份,有想过会拖累大家?”
邱钰瞧见季澜清面容一僵,遂即给他们台阶下:“若再犯,一律逐出,记住了?”
“记住了。”
邱钰算是满意,微微颔首,他看看天色,对着苏宁安:“来吧,我只教一遍。”
苏宁安惊喜抬头,连忙抱着银白长剑,跟上邱大人的步伐。
邱钰前行几步,有若有所思回过头,朝季澜清扬扬下颌,指向黎云意:
“教会她基础功法,随时抽查。”
明显两人一愣。
黎云意视线在邱大人背影与季澜清之间流转,脱口而出:“大人!”
季澜清视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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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大人背影与黎云意间晃荡,同样脱口而出:“大人!”
“能不能换一个教!”
“能不能换一个学!”
无人搭理……
苏宁安抱着剑回头瞥一眼,随后跟着邱钰走远了。
剩两人杵在原地,尴尬对视。
“那个,还是得谢救命之恩,说吧,你要什么回报。”黎云意自认为自己是个极有素质的好姑娘。
季澜清视线仍停留在邱钰离开的方向,手中抓着的长竹竿一下一下点着地。
他听见声音,收回思绪,转过来歪着脑袋,似乎在认真思考。
“一时想不到,先欠着啊。”
言罢,他背过手,掂着长竹竿横在身后,低头围着黎云意转上一圈。
黎云意躲避那往自己身上招呼的竹竿,只得跟着季澜清一起转。
打量良久,季澜清啧啧道:“就你这……教个能保命的招就行了。”
他又在黎云意张嘴前,继续道:“不过你还挺有劲儿的,学点啥好呢?”
黎云意思考,自己有劲儿吗?
哦,之前春园踹过他两脚。
黎云意抬头往季澜清头顶看去,他今天怎么将头发束起了,这不好上手薅啊。
季澜清注意到面前的姑娘盯着自己脑袋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看什么呢?”
“你今天怎么束起头发了?”溜号的黎云意脱口而出。
季澜清咧开嘴角就乐:“你也觉着我不束发更好看是不是?”
“啊?不是啊,你什么时候都是这副……”狗样子。
黎云意抬眼对上咧嘴乐的季澜清,觉着那深邃的梨涡真好看,五官长得也不错,不过整体就算了。
季澜清也不追问,他见姑娘愣神的样子,开始满意地打量起自己。
这魅力可真是招蜂引蝶呢,哎呀要是这姑娘看上自己可怎么办呀……
那么多姑娘选哪个好呢……
“喂喂。”黎云意看这人乐的样子傻傻的,及时将他戳醒,“你会什么啊就教我……路子正吗……”
季澜清脸垮一瞬,不可置信:“你在质疑我?你在质疑山崖上力战到最后的英雄?”
虽然很冒昧,但是……
“英雄最后也坠崖了呢。”
季澜清嘴一撇,转过头去。
好像生气了,黎云意为自己不过脑的话感到忏悔,她绕到季澜清身前,仰头戳他衣袖:“生气了?”
“你最厉害了,你可是拯救我们姐妹的大恩人……”再多说可真就违心了。
季澜清点点头,低下脑袋,便被黎云意那双大眼睛吸引。
他克制转过目光,争取让姑娘觉得自己没那么小心眼,开始转移话题。
季澜清手中的竹竿有一搭没一搭敲他自己大腿,“先从最基本的来吧,扎马步会吗?”
黎云意极小的时候,似乎是练过几天的,不过现在是忘干净了。
她摇摇头,懵懂无助又柔弱。
“那开始吧,看我……”季澜清将那长竹竿扔向一边。
“等等,现在?”黎云意后退几步,不想上前。
季澜清点头:“方才没听见吗,邱大人抽查。”
黎云意再次后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其实我有个小问题,你和路平昭谁更厉害一些啊?”
季澜清双臂自然环抱,“那还看不出来吗,”
“肯定是路平昭啊!”
10. 番外
黎云意第一年初入南府院的第一课,便是谨记院训。
枢府院下属南北两分院,必须保证其众多僚属齐心,方才可授予机密任务。
随意猜忌自己人是极危险的,若是放任大家各怀心思,那么被敌人从内部击溃便是迟早的事。
所以要相信上面的选拔,相信队友,相信不同任务的大家殊途同归……
于是便产生了院训——南北一体,荣辱与共。
针对的就是南北两院不和。
枢府院初建时,地位高任务重,曾设有官员,专门盯着两院中谁可能有二心,谁可能挑起争端……
随着后来多院并立,枢府院地位不断贬低,如今成功沦落为各大衙门打杂工,便也无人管南北院的鸡毛琐事了。
如今刻着院训的大石碑立在南府院内,给路平昭充当练功石。
估计北府院的石碑也是如此待遇。
院训无人在意,但作为第一课,温锋随意一讲,大家也就随意一听。
黎云意入院第二课,叫做胸怀。
应是针对第一课的补充调节。
包括但不限于:
对家北府院当众辱骂我们怎么办?
北府院造我们谣怎么办?
北府院派出美人勾引我们怎么办?
北府院院使看上我们院使了怎么办?
北府院院使想强取豪夺怎么办?
……
我们南府院该如何应对呢?
规范答案:南府院该秉持着包容的态度,前去北府院友好交涉,指出对方问题所在,用自己的真心诚意打动对方,使之深刻认识到错误,同时我们用仁爱接纳的胸怀,原谅对方,帮助其改正,以至于永不再犯……
此课温锋大人念书念得咬牙切齿,像是用最后的素质维持他院使的体面。
黎云意早课困得迷迷糊糊,只听得重音部分:“南府院”“前去”“交涉”“打”“动对方”“使之”“永不再犯”……
第一年的日子过得安稳,可有个致命的问题——她的俸禄太少了。
也不能说太少,只是从前她在国公府过金贵日子时,这点钱是她听个曲便能随手打赏的程度。
本身平日里任务就少,再加上他们几人轮,黎云意便更闲了。
想个什么法子搞钱才是正道。
黎云意手上倒是有些小钱,比如那日城郊考核时的满兜金块。
后来邱大人收走了长剑,但将还魂丹留给自己,丝毫未提及那满当当的荷包,只当看不见。
这钱黎云意不想还,也不敢动,只等着哪日大人将其收走。
如今失势,搂着金块睡觉也能做个好梦。
想想自己擅长些什么,黎云意将主意打上邺京中那些正经酒楼。
说干就干,两日后她便围上面衣,坐在酒楼一层戏台,一曲琵琶赢得食客称赞,靠打赏赚得盆满钵满。
那日黎云意卡着南府院门禁时辰,换下装束,急匆匆从酒楼后门离开。
一推开门,见季澜清抱着手臂,悠闲倚在门框边。
“诶,师承何处啊,我混迹邺京这些年,还未曾听过这等……”
黎云意急着往回赶,看也没看他一眼。
季澜清依旧环胸,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看似迈步悠闲惬意,却与一路小跑的黎云意始终保持同样的距离。
最后两人卡上门禁,黎云意松懈口气。
她回过头,见季澜清还是那副样子,突然想到什么:
“你哪来的钱逛酒楼?”
季澜清抬手蹭蹭鼻尖:“我当然是有我的私房钱。”那你别管。
黎云意眯起眼睛,凑近季澜清,围着他转上一圈:“你有私房钱……”
季澜清清清嗓:“咱好歹是建威将军府独苗。”
黎云意没说话,抬起眼皮瞅他一眼,转身要走。
“你缺钱?”季澜清望向身前的清瘦背影:“问我借呗,小爷大度着呢……”
“不缺,就是想要更多。”黎云意并未回头,继续向前。
“那你换个地方,这酒楼不行。”
黎云意顿住脚步,疑惑回头:“怎么了?”
季澜清咂咂嘴:“吏部胡尚书家的公子知道吗,他就乐意在那酒后耍疯。”
黎云意蹙眉点头,表示相信。
做人还是得有门手艺,黎云意很快便攒下不少家当。
这种来钱方式令她对未来少了份担忧,若是此后实在过不下去,便寻个酒楼收留。
就是不大安全,自保的功夫还得多练。
说起这个,黎云意恨不得给小时候的自己两巴掌,完全不能共情。
幼时在母亲的规划中,她该是个文武全才。
母亲崔沁出身将门,一身武艺英姿飒爽。
于是崔沁在黎云意五岁时,便开始督促孩子扎马步了。
一方面黎云意实在没有习武的天赋,另一方面她自幼身体极差,三天两头生病,成天哭哭唧唧。
父亲黎亦行实在心疼宝贝闺女,日夜在崔沁耳边絮絮叨叨,枕边风吹了一套又一套。
外加黎云欢乖巧听话,叫崔沁大为满意。
终于,母亲放过了大闺女黎云意,转头折腾小闺女黎云欢。
父亲黎亦行便寻到了机会。
黎亦行师从天乾山医师谷,年轻时一身医术行遍天下,救死扶伤,菩萨心肠。
于是黎云意十岁时,便开始了每日背医书的枯燥日子。
起初黎亦行觉着孩子还小,耐心细致,天天抱在怀里,一字一句教。
这段日子黎云意记忆犹新,只因那时睡眠质量极高。
不过黎云意背得快,忘得更快。
父亲远比母亲耐心得多,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几月过去,许是为挽回那日渐稀薄的父女之情,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多活几年,黎亦行短暂的放弃了。
但他仍未死心。
待黎云意再大些时,教她认草药,识经络。
可孩子大了,一身反骨,只得作罢……
直至黎云意安身南府院,才重视起武学防身的重要性。
***
黎云意入南府院的第二年,隔壁院子搬来了新邻居。
正是传说中的对家北府院。
北府院中僚属年龄基本与南府院相仿,双方算是相熟,却难亲近。
南府院觉得北府院装,北府院觉得南府院傻……
除去程朝阳。
黎云意自认为自己很活泼开朗,直到遇上程朝阳。
两人仅用时三天,从陌生状态进化到一个被窝睡觉。
不过枢府院就这么一个不用付钱的神医大夫,程朝阳总是很忙,黎云意常去北府院寻她。
至于黎云意叫程朝阳姐姐这件事,双方默契忽视掉了。
只因程朝阳凭借自己威逼利诱的强势姿态,收获满院子小弟。
因南北两院各自交际花的关系,两院几乎没什么矛盾。
除去宋迟雨常常不在院中,路平昭将自己关在院里一心钻研武学功法,剩下大家算是能见个面打招呼的状态。
不久上面由于任务量减少,而改变任务发放方式,一改以往均匀分配,变为双方公平竞争,具体俸禄因任务量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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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外加年中考评。
一来如此确实省钱,二来看这帮年轻人躺平摆烂不思进取也不是回事。
不过双方都是体面人,即使如此,也依旧按照之前那般,轮到谁是谁。
***
日子安安稳稳过到第三年。
程朝阳师傅病重,她留在天乾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少回北府院了。
双方关系渐渐冷下来,但并无矛盾。
南府院院门开在民巷北边,北府院院门却开在民巷街南边,从南到北,若走院门要绕路很久。
但是两院内部却只一墙之隔,还是道有个大豁口的矮墙,黎云意不用垫脚,便能从豁口看到对面北府院。
如此,双方交流基本不会走院门,都是从矮墙翻过去的。
对于爬墙这个事,双方院使其实并不乐意,但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直至那天,北府院夜间失窃。
上头各个密令一股脑压下来,北府院院使李听林焦头烂额,脾气差得路边狗见了都得挨踹。
那日李院使估计在外受尽责备,回院后大发雷霆,站在矮墙边对着北府院众人批评教育。
他训着训着,发现矮墙边探出个脑袋,是正想来送东西的黎云意。
李院使盛怒之下,认定是南府院的猪带坏了自己家的白菜,于是指责愈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黎云意听得火大,撸起袖子回去,将其他人找来一并听训,几人相互瞅瞅对方,最终一致望向看起来正经念过书的儒雅邱时序。
于是邱时序挺身而出,板着脸将李院使堵了回去,引经据典又阴阳怪气,没文化的听不懂,有文化的骂不过。
黎云意默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事本该邱时序行大礼认错,并附上真诚的千字检讨便到此为止,邱时序没意见,李院使也给了台阶下。
但一旁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的北院僚属之首秦维气不过,我们院使李大人是他南府院能阴阳的吗?
于是他憋着气,一拳砸向那道矮墙。
许是这墙年久失修,就这么倒了。
石块散落,成功将杵在墙边的黎云意砸倒在地。
听着石块劈里啪啦落地,并砸倒个人,双方皆是愣了神。
季澜清憋着火,他反应最快并高声大喊他们北院人多势众,对同僚惨下毒手,何其阴毒过分。
一句话输对了路平昭的密码,他登时来劲,誓要替黎云意报此仇。
对面的秦维冲在最前,身后护着北府院他人:“还来劲了是吧……”
李院使不想此事闹大,伸手扯上秦维后脖领,非但没拉住,还将自己拖得踉跄两步。
于是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
当温锋闻训匆匆赶来时,双方早已打作一团。
李院使拉架不成,又急又气,大骂温锋若是不会教育栽培,不如趁早辞官回家。
温锋听闻此言,拉着脸急忙转身,回屋拎出他的专属小茶壶,就着茶水,杵在一边与人对骂。
起先文邹邹的阴阳怪气,后来词汇用尽,怎么难听怎么来。
渐渐双方停了手,站在自家大人后头,跟着点头附和。
黎云意至今忘不掉,那天双方唾沫横飞的惊险场面。
这事意料之中闹到枢府院长史处。
黎云意眼见着长史派人,将足足一人高,刻着八字院训的厚实长木板,用上整整八十四钉,钉死在温大人寝院门边……
此后,双方以最快的速度砌好那道墙,并且越垒越高。
南府院与北府院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这话只是说说而已……
11. 第10章
此后春去秋来,白驹过隙,转眼三年。
这天晌午,大家吃过午饭,正溜达着回去休息,忽从南府院大门口传来阵阵猛烈的砸门声。
“出来出来快出来,把东西还回来,有本事偷书没本事开门吗!”
“快点开门,马上年中考核了,你们这么干算怎么回事?”
南府院门口那块狭窄的空地上,挤了七八人,气势汹汹。
为首之人膀大腰圆勇猛健壮,正是秦维。此刻他正撸起袖子咣咣砸门。
“昨晚已经来过一回了,他们有完没完,没个正经事做吗?”黎云意顺着声音,晃荡到大门口,边走边嫌弃。
自打南北两院井水不犯河水后……
北府院不知何时养了只猫,那猫毛色黑黄,头顶顶着道王字疤痕,天天呲牙咧嘴,凶神恶煞。
他们认定此猫定非凡猫,于是为其命名为铁柱。
冠以院使之姓,叫李铁柱。
这李铁柱三天两头窜进南院,进来后什么也不干,专门挑衅小狸花,然后当面叼走人家的狗盆。
据饲养员宋迟雨所述,小狸花已经瘦了好几斤。
新仇+1。
再后来,黎云意带回南府院的杏树开花结果,结了一树金黄的杏子,美味甘甜。
不过,当年黎云意千挑万选栽树的风水宝地,紧靠着北府院的外墙。
这本没什么,可不知为何,树脖子越长越歪,渐渐一树杏子全部伸到隔壁北府院去了。
于是双方就杏子的归属问题三天两头吵得不可开交。
新仇+2。
一年前,民巷附近的路面开了家铺子,专卖红糖桂花糕,样式精致,物美价廉,每天限量贩卖,档口常年排着长队。
黎云意便是经常排在队伍中。
某天,恰巧北府院一人排在她前几位,买糕点时就那么回眸一瞥,瞧见黎云意,干脆全部包圆,一个都没给她留。
对此当事人整整气了两天,并发表出‘这四十三个桂花糕怎么没撑死他们’的极端言论。
新仇+3。
只剩一月不到,便要进行年中考核。
大家扒拉手指算算,上半年办成之事加起来也没几件,大多被李院使带着他的北府院截胡,成了北府院的功绩。
虽说温锋单方面骂人完胜李听林几个来回,但离谱的在于:
大事上温院使争不过李院使,小事上南府院争不过北府院。
南府院靠山邱大人任刑部尚书,官衔够高,但却从不帮着南府院争这些。
年中定是没有指望了。
钱就这么进了对家兜里。
新仇+4。
如此桩桩件件压在心头,黎云意独自坐在饭堂大厅气不过,气压低得狸花见她都绕路。
她抬眼便瞧见了季澜清。
两人视线隔空相撞,眼珠子一转,决定中午出去吃顿好的。
***
伴随着“开门开门快开门……”的杂乱声音,黎云意靠近门边,透过大门间狭窄缝隙,向外瞄一眼后,立即后撤,躲得远远的。
她见门闩尚且结实,松下口气,随意往身后一瞥。
邱时序,苏宁安,外加个看着吊儿郎当的季澜清。
黎云意绝了开门干仗的念头,能打的现在不在家。
“干什么呢?”外头秦维第十一次叫门时,黎云意听到了那令人心安的声音。
路平昭回来了。
堵在门口北府院众人面面相觑,压低声音: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外头放风的怎么干得活……”
碍于颜面,秦维撸起袖子上前,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涉,被路平昭一拳抡倒在地。
见大哥挨打,剩下几个瑟缩一瞬,立马上前围攻。
路平昭丝毫不畏惧,扑来一个打一个,扑来两个打一双。
门内黎云意与季澜清扒着门缝向外张望:
“这……需要我们吗?”
“我觉得他自己可以……”
“都干什么呢!松开,就你,把手撒开,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闹腾!!!”
战局尚未分出胜负,只见温锋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拐角,正怒气腾腾站在门口。
混战众人见状,意犹未尽撒开手,各个垂头站作一排,及时认怂。
“打,继续打,把这房檐打掀,都要反了天了!!!”温院使气得直指上面无辜的房檐。
扒门缝两人组看到了救星,赶忙开门,一左一右将温大人夹在中间,痛诉北府院的种种恶行。
身在南府院的地盘,面对南府院的院使,北府院众人不敢造次,乖乖低头认错,骂一句认一句,态度极其端正。
温锋仿若一拳打上了棉花团,训得憋屈,没几句便让人麻溜滚蛋。
温大人憋着气回房换了服饰,本该专心处理事务,却始终静不下心,一口气卡着不上不下。
于是温锋抬头看了眼天色,果断起身,拎着他那专属茶壶,大步流星,绕了半个民巷,直奔北府院大门。
北府院门口站着一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子,他举起胳膊横在温大人身前,极力劝阻:
“温大人,使不得啊温大人……”
就差上手将人往外拖。
北府院院使李听林此时正拘谨端坐在椅子上,为面前之人奉茶,忽闻外头传来声声劝阻。
他心头一惊,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外面发生何事,却见温锋冲开层层阻拦,气势汹汹直奔他院里来。
李听林直觉不妙,看向面前桌边年逾古稀,发丝花白的老大人,急忙开口解释,被老大人抬手堵了回去。
老大人无言,李听林也不敢多话,两人静听着吵嚷声逐渐清晰。
“李院使便是如此教育栽培的?若是不会就赶紧……”温锋大剌剌转过拐角,抬腿迈进门槛。
他没料想屋内有人,老大人全貌直直撞进他眼帘。
温锋心跳骤停,慌乱间缩回门槛的两条腿差点儿打结,他忘记呼吸,恭恭敬敬端着双连臂拜三拜:
“下官不知魏宰相大人在此,礼数有失,望大人见谅,见谅……”
他极力克制颤抖的声带,低着头转身落荒而逃,一气呵成窜出去老远。
直至门口,又见方才那有礼的年轻男子,此时手中正提着食盒,伸头向外张望。
温锋才算松口气,一巴掌拍上人家后脑勺:“怎么也不知道拦着我点。”
那年轻僚属无言,目送温院使离开北府院。
北府院中的宰相魏止抿了口茶,抬眼望向温锋来时之路,面无表情。
对面李听林的视线在魏宰相面庞上流转,猜不出他所想,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片刻后魏宰相收回视线,长叹口气。
李听林见势拱手道:“大人莫见怪,他们南府院……”
魏宰相摆摆手,声音苍老疲惫:“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他看向李听林,话锋一转:“听闻北府院与南府院积怨颇深啊。”
李听林心中一紧,犹犹豫豫道:“孩子间玩闹,有些矛盾也属常事……”
魏宰相瞥了眼身旁战战兢兢的人,神色晦暗难明,他扶着桌缓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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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李听林连忙上前搀扶。
“院使官职低微,这些年来可有不满?”
李听林乖顺拱手:“不敢不敢。”
魏宰相没再开口,拍了拍他的肩头,望向敞开的窗子。
李听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外是稀疏树影,再后头是后院里拖着扫把扫院子,两名长相一摸一样的双生子僚属。
他干看着,心中猜测宰相所思所想,同时思考宰相莅临至此目的为何。
魏宰相面对着窗,负手而立,静悄悄看着外面的年轻人。
然而窗外的人并不知道。
上一刻两人规规矩矩扫院子,其中一个一时手欠,趁着对方打扫的空档,拎着扫把头,突然向对方身后插去。
下一刻两人你追我赶,手持扫把打闹斗殴。
屋内魏宰相看得舒展笑颜,李听林看得眉头紧锁。
“老了,老了啊……不知寿数所剩几何……”魏宰相眼角皱纹重重,却带着笑意。
他打断李听林接下来奉承的言论。
“孩子们年轻,心气孤高,热血满怀,这便是希望。”
他转过身来,提步向门口走去,步步沉稳有力,“如此我大祁便永世蓬勃,我等便心神不朽。”
李听林恭送魏宰相出北府院,将人送上了巷子口的马车,正欲离开时,听忽闻车厢内传来一句:
“李院使,保重。”
李听林只当是客套,目送马车离开后,转身回院。
李院使站在北府院堂前的台阶上,双手环胸,紧缩眉头,半眯着眼。
台阶下北院的僚属一字排开,垂头听训。
每个人心中慌乱,眼光时不时瞟向排头的秦维。
又听李院使清清嗓,大家心中更慌了。
只见李院使指向中间两人,开口质问:“你们两个!”
中间那两人一愣,不敢说话。
“刚刚在后院干了什么?说你呢。”两人长相一摸一样,他分辨不清,便随意指向其中一个。
“棍状武器起势是那么起的吗,平时你练了吗?”
这人低头不语。
“还有你。”他又指向另一个。
“我教没教过要时刻防备身后?还有那个格挡,那么架棍你能使上力吗?……”
另一人也低头不语。
剩下的人松了口气,秦维见状,立马上前安抚:“大人放心,今后我定每日督促,保证练好。”
李院使勉强点点头,转身要走,却突然想起了温锋。
“南府院找过来所谓何事?”
众人才放下的心又悬上了嗓子眼,无一人敢说话。
李听林右眼皮直跳,直觉不妙,他指向秦维:“你说!”
膀大腰圆的秦维尽力将自己缩紧,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昨日的任务……我们领回北府院……”
李听林血气上涌。
“发现……那书册……不知去向……”
李听林血气升至面颊。
“我们不敢报给大人……想着……今晚之前将书册找到……”
李听林血气升至头顶。
他怕自己炸掉,急忙向两边看去,发现台阶上连盆能砸的花都没有,只得背过身去,双手掐腰强忍怒火。
下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大人,我们猜测这事与南府院有关……”
李听林闻言转过了身,听他们一人一句,讲述事情经过。
昨日北府院接到了任务:五月十八日午时望仙楼取书册,并于第二日,五月十九戌时送至城郊接头人。
12. 番外
民巷街头一年前开了个糕点铺,不同于其他叫做“张记”“李记”的铺子,它就叫做糕点铺。
开铺子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大约二十出头,皮肤白皙,骨相立体,笑起来可好看了。
这姑娘名叫银秋。
说起来银秋命苦,她不是邺京人,前些年家乡遭灾,全家老小只剩她一人有幸存活,实在无依无靠,便千难万险,远赴邺京前来投靠舅舅。
舅舅见此,心疼姑娘,于是银秋终于得了个容身之所。
可是时间越久,舅母和舅舅家的妹妹便越不乐意。
银秋的好日子只过了一年,后来无论她如何听话懂事,百依百顺,舅母就是执意要将人赶走,说她克死她全家,很是晦气。
日子虽难过,但有舅舅在,舅母总不会当真将她赶出门的。
可谁也想不到,舅舅竟在外出做生意的途中路遇劫匪,不幸遇刺身亡。
似乎是证实了银秋命中带煞,舅母没有一瞬犹豫,将人连带着她唯一的换洗衣物,一并丢出家门。
这事当时在巷子中闹得大,吃瓜群众黎云意是知道的。
巷中百姓有一户是个早年丧夫的病重婆婆,她见银秋可怜,便收留了她。
婆婆靠自己做些糕点卖给街邻为生,她自知命不久矣,于是将这做糕点的手艺教于银秋,盼着她好好能活下去。
没多久婆婆也过世了,多年的街邻帮着处理丧事,银秋便独自蹲坐在挂着白帐的门口,泪水无声淌下。
这时黎云意拎着她刚买的大包桂花糖,蹦蹦哒哒路过,与银秋悲伤空洞的目光相撞。
她停住脚步,垂下眼眸,慢慢走到银秋身边,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掰下半数桂花糖,递给银秋,陪着她呆坐良久。
黎云意见银秋强压下眸中氤氲水汽,将自己圆润的大眼睛弯了弯:
“这是陈记铺子的桂花糖,可好吃啦,尝尝尝尝。”
银秋吸吸鼻子,接过桂花糖,塞进嘴中小小一口,品了品味道,她抬起皱巴巴的衣袖,将自己脸颊泪痕擦干净,转头看向黎云意:
“我也会做,改天要不要尝尝?”
黎云意又惊又喜,黝黑瞳仁折射午后阳光:“好啊好啊!”
银秋看着她真诚又天真的模样,认真反问:“你不怕我命中带煞,专门克人?”
黎云意仰起脖子看天,歪歪脑袋想了想:“迷信都是骗小孩子的,我两年前就不信了……”
银秋是个坚强的姑娘,她很快振作起来,靠着改良的红糖桂花糕,在整个北城大街杀出圈。她很快便存够了钱,在民巷口开了家铺子,再也不用走街串巷售卖了。
银秋孤身一人,用钱之处不多,她也不多赚,每日糕点限量,几乎很快便会被排队的街邻哄抢一空,下午就能关店歇息,日子眼看着好了起来。
黎云意闲来无事,也会混在长长队伍中,买上一些带回去。
银秋与黎云意最是亲近,每次都会有意给她留些,并不收她的钱。
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毕竟还是有排不上队的百姓指指点点,时间一久,黎云意便放弃这特殊待遇,长队恢复正常秩序。
那天黎云意归程途中,见糕点铺前队伍较往日短些,便也往前凑,跟着排。
她心中默数人数,暗暗计算今日能否买到。
眼见身前队伍缩减,离去街邻手中提着的油纸包皆不大,她心中暗喜。
黎云意眼巴巴望向身前的队伍,不巧与前面一道不友好的视线相撞。
是北府院僚属,那对双生子之一,黎云意分不清他俩,之前叫人一直都是随手指到哪个是哪个。
这对双生子看着就猴精,且心眼不大。
这厢双生子之一回眸一瞬,见身后的黎云意,他嘟嘟嘴,竟弯眼冲她笑了笑。
黎云意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果然。
“银秋姐姐,还剩多少啊,都给我吧!”
黎云意:“……”
银秋诧异片刻,伸头向后面队伍望去,意料之中见到了黎云意。
“这糕点不经放的,吃多少买多少吧……”银秋将油纸铺开,看着双生子犹豫。
“我家里人多,大家分分就没有了,不会剩的,就给我装起来吧秋姐姐~”
“我又不是不付钱,姐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不将糕点卖给我……”
声音矫揉造作,黎云意听得刺耳,嗓音夹得她直犯恶心。
她抬眼,见银秋满脸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的窘迫。
黎云意气鼓鼓转身回院,不叫银秋为难。
时辰尚早,黎云意有气无处撒,抬脚进了饭堂,对着狸花一顿揉搓。
吓得狸花撒腿就跑,转眼不见。
于是黎云意蹲在饭堂院子里,拎起柴刀,对着那些名叫北府院的柴一顿乱砍。
闹出的声响惊得张叔从灶房中探出头,他沾满面粉的双手随意在抹布上蹭蹭,将手中活计暂时放下,出来看看。
黎云意抡起柴刀,将面前树墩上的柴劈成两半,似是撒出了气,拎着柴刀站在原地,盯着两半的柴火,半晌不动。
张叔袖子撸起,看着树墩边凌乱的柴火,又瞅瞅嘟嘴的黎云意,重重叹口气。
“这是怎么啦?跟小伙伴闹不愉快了?”张叔声线一如既往的沙哑,黎云意却听出几分宠溺的柔和。
“才不是小伙伴!”黎云意想将柴刀重重丢在一边,转头听见张叔的声音,便将柴刀轻轻放在树墩旁,很是委屈:
“北府院才不是小伙伴,他们抢功绩抢杏子,刚刚还抢我桂花糕……”
张叔见黎云意背对他,别扭着不肯转过身,他久经岁月沧桑的脸上一颤,哈哈大笑:
“这多大点事儿啊,想吃桂花糕了吧,回头叔给你做,不比那外边儿买的差!”
黎云意拧着眉头转过身:“才不是桂花糕的事……”
张叔拍拍手上未擦净的面粉,面上依然堆笑,挤压着眉眼,颌边络腮胡一颤一颤。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呢,叔去揍他们一顿给你出气?”
张叔见黎云意撇嘴不说话,当她面撇着八字脚往外走。
黎云意连忙上前,拉住张叔撸起的袖口:“不行不行!”
“咋不行呢?”张叔站住脚步。
“说出去跟我雇凶打人一样……”黎云意松开手,低声嘟囔。
张叔应是听到了,转回身来放声大笑,声音更加潦草粗犷。
黎云意垂着眼帘,一屁股坐上伙房前的台阶,环抱膝头的指尖搭在一起搓来搓去。
张叔渐渐止住洪亮笑声,见坐在台阶上的黎云意满身落寞,他抬眼,瞥见日薄西山的灿灿夕阳。
“你看,自己在这生闷气多不爽,要叔说,你就去打回来,没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
夕阳将张叔宽硕倾斜的影子拉得老长,黎云意将半张脸埋进臂弯中,透出的声音闷闷不清:
“可说出去就是因为几块桂花糕……”
“那咋了,年轻人打打闹闹多正常,等到我这年纪,找陪你打架闹腾的就难喽。”
黎云意抬抬脖颈,将下颌从臂弯中伸出,压在手臂衣料上,抬眼看向站在院中不动的张叔:
“怎么会呢,叔叔又不老,可年轻啦。”看着四十多吧。
张叔宽阔健壮的胸膛起伏明显,络腮胡随风轻颤,他的视线随着风声,轻飘飘落在黎云意稚嫩面庞上。
“怎么不老,尽会哄人。”张叔几步走向台阶边,一同坐下。
“有些架还是得趁早打……晚了就打不上了……”
黎云意听这话莫名心酸:“怎么叫打不上了?”
张叔咧开嘴角,发出的笑声不再豪放,笑意中夹杂嗓间沙哑:“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等你,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没了……”
黎云意偏头,静静望向身边的张叔,夕阳打在他魁梧身躯上,耳边传来张叔语调沧桑:
“叔当年在军营当火头军的时候,可威风啦,那三军大营主帅就爱吃我做的饭,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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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行,这不,遭人红眼了……”
“那小子也是个火头兵,他不服,非要跟我比厨艺,你猜怎么着……”
“那废物竟然赢了。”
意料之外,黎云意黝黑瞳仁中闪过惊讶,她抬起脑袋听后续。
“我当然不服啊,我不光跟那废物吵,我还跟向着废物说话的那帮老兵吵,那段时间没少受罚。”
“后来,我将他约出营地,想挑个没人的地儿,堂堂正正抽他一顿……”
张叔望向门口的视线僵直,双眸中染着夕阳:“结果那架没打成。”
“我们撞上不知哪来的斥候小队,偷听到他们的行迹与目的,这事严重,得马上回营禀报。”
“但归途中,斥候队发现了我们……”
黎云意呆呆望着张叔,压下眼角,猜到了最后的结果。
张叔嘴巴缓缓合上,看向院门口的视线发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黎云意见张叔不说话,她歪歪脑袋问张叔:“叔,我现在就找去北府院干仗!你说我要不要带个头套啊……”
张叔咧嘴就笑,笑意将眼睛压成一条缝。
他换气间,余光瞟到门口飞身闪现的一道身影,夕阳落在那年轻洋溢的身躯上,背着光的身影长长一条,头顶的发丝随着轻便步伐一扬一扬。
与回忆中那张狂的身影重合,张叔看不清来人的脸,他一愣,霎时间起身,一如二十多年前约架那般……
他摇摇头,瞪大双眼,似是失落,转身进入伙房忙活去了。
黎云意眯着眼睛,努力将这背光的人脸瞧清楚。
季澜清背着手进饭堂院子,大摇大摆晃到黎云意身前,将背在身后的油纸包往她怀中一丢。
黎云意看看怀里的油纸包,又往他身后看去。
季澜清身后跟着一道端庄又彬彬有礼的身影。
北府院同僚,郑卓言。
郑卓言将院中所有人礼个遍,最后视线回到黎云意身上。
“我来替邹……道歉的,他此行却是过分了些,还请黎姑娘别往心里去。”
那双生子之一,郑卓言也分不大清。
黎云意那懂事的手早便将油纸包拆开了。
里面躺着八块桂花糕。
“这是……你的那份?”四十三块桂花糕,他们北府院分分,一个人大概八块。
郑卓言笑笑:“望黎姑娘别嫌少。”
敞开的油纸包摊开在黎云意膝头,季澜清懂事的手也早早伸向那清甜的糕点。
在黎云意开口制止前,糕点已经进入季澜清口中。
黎云意就当是喂狸花的。
“这不行,这些是他们留给你的。”黎云意怨气尽散,这桂花糕倒也不是非吃不可。
郑卓言身为南北院冲突中拉架的主力军,深得南府院尊重。
“北府院有过在先,人我已经私下规劝过了,这糕点黎姑娘就收下吧。”
郑卓言余光瞄向天际,对着面前两人点头一礼:“不早了,那我先回了。”
拒绝了季澜清口头上送送他的客套话,他转身离开。
季澜清继续将手伸向第二块糕点,见黎云意仍旧没反应,他俯身顺着姑娘视线看去,视线中是郑卓言飘逸的背影。
“看什么呢?”季澜清捏着糕点的手在黎云意眼前晃晃。
黎云意收回视线,一口咬上眼前的糕点。
“他走路怎么那么好看呢?”
季澜清一脸‘你什么时候瞎了’的表情:“好看吗?有我好看吗?”
成功收获黎云意限定大白眼一枚。
季澜清的手顺势摸上第三块糕点,黎云意及时躲闪,保住了自己可爱的桂花糕。
苏宁安不知何时踏进这饭堂小院,手中同样提着油纸包。
打闹二人顿时停手,向苏宁安身边凑过去。
“糕点铺老板娘送来的,托我转交,说是刚刚又蒸一些特地送来给你,方才之事别往心里去……”
今日这糕点都挺甜的呢。
13. 第11章
昨日,也就是五月十八日午:
秦维带着郑卓言与钱梓宜,三人提前来到望仙楼,装作食客,正在对着菜单点菜。
他们将菜单看了个遍,不知吃什么好,再抬起头时,却见着一群老熟人。
南府院六人奔着望仙楼,来改善伙食。
黎云意看见秦维,面色顿时僵住,转头想走,但又实在舍不下望仙楼这一口桂花莲子鸡。
更何况,此时望仙楼爆满,仅剩下秦维对面一处空位。
于是黎云意径直走向空位坐下,只当对面不存在。
双方同时对着菜单纠结。
楼中忙碌,此时只有一名店小二抱着两个小本本,对着两桌记菜名。
秦维这桌本是犹犹豫豫点不出菜,但自从对面坐了人,他们片刻之间便交上菜单。
仿佛点得慢就吃不上一般。
那头黎云意同样不甘示弱,以极快速度点好菜。
双方互不干涉,可这种和谐仅存片刻。
店小二面带歉意而来,“不好意思啊客官,桂花莲子鸡只剩最后一份了……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咱们这边是……”
秦维:“我们先交的菜单!”
黎云意:“我们先点的菜!”
秦维:“我们先进的店!”
黎云意:“我们先点的菜!”
双方剑拔弩张,同时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不要吵不要吵……大度一点嘛……”
“不要在意眼前这些……握个手就当交个朋友嘛……”
秦维:“谁跟他们交朋友!”
黎云意:“跟他们这辈子都做不成朋友!”
“……”
吵架这种事,有文化派文替邱时序,没文化放嘴替黎云意,南府院几人坐在一边抱膀看着,碍于此前种种,没有虚伪上前拉架。
秦维那桌的钱梓宜还是个孩子,见这场面有些害怕。
他拽拽秦维的衣袖:“大哥,让给他们吧,我不吃也行的。”
秦维不服,扯开钱梓宜,冲他吼道:“念叨半年了,今天必须让你吃上。”
他嗓门儿大,惊得大堂食客纷纷朝这边看来。
秦维顿时哑声。
店小二偷偷对着秦维皱皱眉,声音压得极低:“再闹要请老板了。”
同时钱梓宜继续扯他衣袖:“大哥我突然不想吃了,真的真的……”
成功将秦维拉下坐好。
最后南府院如愿以偿,吃上了桂花莲子鸡,可总是食不知味。
在那头钱梓宜第四次盯向他们桌上的鸡时,邱时序问小二要来了盘子。
宋迟雨撕下最后一个鸡腿,与鸡肉一起,盛进盘子,递给苏宁安。
苏宁安起身,将盘子稳稳放在钱梓宜面前,又向他推了推。
钱梓宜见秦维面色如常,立马起身道谢。
吃完离店时,店小二送来个精致食盒,是秦维打包的食物,以及底部夹层藏着的书册。
秦维拎着食盒到对面桌,将食盒重重放上桌面,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
是桂花莲子鸡价钱的一半。
秦维护着食盒,带着两人离开望仙楼,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北府院。
北府院饭堂中,剩下几人早已摆好碗筷,只等秦维带饭回来。
众人饱餐一顿后,翻开了食盒夹层,却发现食盒底部空无一物,只有个大窟窿。
大家开始慌了。
他们沿着路,仔仔细细巡查,来回几遍,直至天色将暗,却一无所获。
北府院本不打算将此事上报,一来此事有线索可循,二来则是年中考核将近,不能因为这事砸自己的招牌。
可他们围绕着窟窿,越查越心凉。归途中商贩民宅无数,而他们只有一天时间。
临近傍晚,北府院中不知哪个聪明绝顶的智者想到了南府院。
于是他们决定去南府院碰碰运气,便出现了十八日晚的第一次骚扰。
南府院对北府院的任务一无所知,只觉得莫名其妙,并且认为对方上门挑衅。
秦维虽碰壁,脑中却闪过个想法。
如果拖南府院同他们一起找的话……
找得到便完成任务,找不到就一起背锅。
毕竟分到枢府院的跑腿小任务,能有多重要,大概法不责众的。
于是出现了十九日,也就是今日中午的上门骚扰。
……
李听林听着下面一人一句,讲得绘声绘色,气得头皮发麻。
“于是你们也将南府院拖下水?”
下面的几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
李听林见状,负手站在台阶上,紧盯着台下几人,似在神游,却目露寒光,神色透着决绝。
良久,他终是下定决心,一巴掌猝不及防扇向秦维。
秦维立即跪下认错。
李听林盯着他,声音冰冷:“错哪了?”
“错在任务失败,错在欺瞒不报,错在牵连南府院……”秦维又突然抬起头:
“可是院使大人,最后一点我不认!”
“将南府院牵扯其中,是为了完成任务,属下始终谨记院训,既要南北一体,何谈牵连!”
李听林忍住一脚踹上去的冲动,听他讲完,冷哼一声:“荣辱与共?你们抢了他们多少任务?考核俸禄分给他们?”
“即是与共,荣他们与我们共享,任务之苦皆是我们所受,俸禄就该是我们的。”秦维跪得端正,继续道:
“并且温大人言辞犀利,您总是吵不过……”
“闭嘴!”
李听林终是抬脚踹了上去。
他视线并未在众人身上停留,转身进屋,提笔疾书,将信封好,派人送了出去。
李听林将秦维用锁链捆绑,提着锁链出了门,又在北府院院门上落了锁。
他扯着锁链,穿过长街,走进刑部大牢。
李听林亲自督促刑官,捡几个看着痛苦惊人的刑罚伺候个遍。
后独自离去,递牌子入宫面圣。
***
温锋中午在北府院见了魏宰相,心中惊恐与犹疑难平,未回南府院,一头扎进刑部府衙,去寻邱钰。
两人于后院对窗而坐。
温锋急饮三盏茶,待心绪平稳后,向邱钰如实复述。
邱钰神色如常,一言不发。
“如今当朝六位宰相中三位是他的门生,他已为宰相之首,朝中大权在握。”温锋盯着空茶盏:
“他来寻李听林能有何用意?李听林那路货色……不提也罢。”
“我们便看着他如此结党营私吗?师兄。”
听到“师兄”二字,邱钰执壶的手一顿:“他半生为师,桃李天下,如今大多分散在朝堂各处。”
“比如你我。”邱钰提壶,为杯中添茶:
“十多年前,我已与他断绝师徒之情,自此道不同……”邱钰抬眼望向窗外,听风吹树梢沙沙作响。
“但你与我不同,你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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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温锋声音坚定有力:“自我接下南府院院使,便同样与之不相为谋,我此生,志在忠于大祁天子,护佑大祁百姓生灵。”
邱钰起身,将官身抛掷于外,对着温锋拱手一拜。
温锋同样立身,还以拜礼。
房外传来脚步声,一衙役前来通传:“大人,李院使捆着一人,进了刑狱。”
屋内两人面色肃慎,跟着衙役离开……
傍晚,黎云意牵着狸花,在南府院内遛狗。
路平昭飞奔过来,拉着黎云意就跑,急得够呛。
待到院中大堂,邱钰与温锋在前,地上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两人立马垂头,跟着跪好。
见人到齐,堂前一小太监,掐着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将圣旨读得顿挫有力。
小太监将圣旨交由邱钰,迈着小碎步踏出了院门。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言简意赅就一句话:三日之内,替北府院找到丢失书册,否则与其一并下大狱。
邱钰看着这群不知所谓的小冤种们,将北府院丢书事件复述一遍。
他淡淡扫过六人的脸,见其表情包括但不限于:
干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北府院如今已封条落锁,门口有差役把守。”邱钰无奈摇头。
“兹事体大,望各位谨记院训。”后便与温锋离开,前去部署其他事宜。
剩几人围坐于堂前,骂那破院训足有一刻钟,以至于提起“院训”二字都觉着晦气。
心有不甘,面带委屈,怨气冲天。
钱钱没捞着,锅锅一起背……
半晌,堂内逐渐止了声。
黎云意骂爽了,气便也消散大半。
她视线瞄过每一个人,见大家缄默不语,各有所思,士气低迷。
黎云意骤然拍拍手,将沉浸的大家叫醒:
“知道我们六个为什么能聚到一起吗?”
季澜清掀开眼帘瞧她,咧开嘴角,似乐非乐,梨涡深邃,目光中暖意乍现:
“我知道!”他张开手掌,将手臂举高:“其实我会相面你们信不信?”
一句话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从面相上看,我们皆是有福之人,分则自身安顺,合则家国安泰。”
苏宁安吸吸鼻子点头:“我们可都是大难不死的命硬之人。”
黎云意站起身,抬手拍上季澜清举高的掌心:
“向来只有我们克别人的份,谁有那么大的命来克我们?”
“我们各有所长,所以我们无所不能!”
宋迟雨看着黎云意笑得温润,邱时序顺向宋迟雨的视线,笑得更温润。
一个人也许无能,但一群人拼拼凑凑,没准儿真凑得出无所不能……
“我总结下啊,邱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要在三天内找到丢失的书册,但是所有线索证据都在北府院,然后将北府院封禁不让我们进?”
“这真是诚心想让我们找吗?”
黎云意一语中的。
苏宁安看向黎云意,接话继续:“还有个问题,枢府院这种跑腿的差事怎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等级高的事务是不会让他们这种最底层插手的。
但是没办法,饭得吃,活得干,还有三天呢。
六人围在一起复了个盘,认为北府院一人至关重要。
可是北府院院门贴了封条,被从外面锁住,将僚属们禁足于此。
怎么办呢?
待夜色降临,邱时序身影闪过院墙边。
14. 第12章
“我们黑灯瞎火将人偷过来,当真没事吗?”路平昭有点心虚,毕竟北府院已封禁。
黎云意鼓着嘴朝他摇摇头,同时眯眼余光瞄向端坐一旁的宋迟雨。
不知大家何时发现的,宋迟雨仿佛就是南府院胡闹的底线。
她明明人淡话少,存在感极低。
小事不管,但在大事上:
只要她不制止,这事就能干;只要她不吭声,这事就能成。
属于是大家几年里花式折腾后总结的铁律。
堂外依稀传来微弱的呜呜声。
邱时序一手揽着钱梓宜,一手捂他嘴,将人拖进了南府院大堂。
给钱梓宜吓坏了。
他年约十二三,个子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
邱时序撒开他后,便在宋迟雨身边落了座。
钱梓宜咧开嘴就要嚎,睁眼见到是南府院对家后,变成了小声啜泣。
可是对家并没有放过他。
将他围在中间,逼着人回忆昨日离开望仙楼后续。
路平昭努力使自己看着平和的脸露出凶相,他对着孩子,夹着嗓子拍桌大吼:“事无巨细,全部如实招来!”
黎云意一听,立马拦住:“别别别,不用事无巨细……”
路平昭平日里与北院接触甚少,他不解:“这事就得事无巨细!”
黎云意无奈摇摇头。
“昨天中午,我和大哥……秦维……还有郑卓言……”
钱梓宜站在中间,手指忍不住颤抖,不安的拧着衣袍下摆。
“那个……我害怕紧张……能吃点东西……吗……”
原以为他要点菜,邱时序点点头允了。
只见钱梓宜右手向袖中掏去,摸出了个金黄漂亮的杏子。
在黎云意面前,啦擦咔擦啃了起来。
黎云意反应一瞬,起身冲上前,誓要保护自己的杏子。
却被苏宁安与季澜清一左一右押住,她眯起眼睛,紧紧盯着人手中的杏。
“那天我们离开望仙楼,就直接往回走……”钱梓宜看着黎云意嘴角弯成一道向下的弧线,犹豫一下,从袖中又掏出个杏子,递给她。
黎云意挣开压制,偏过头冷哼一声。
“踏出望仙楼,我们跟着秦维,先向东走了大概两里路,进入北城大街……”
“北城大街人很多,商贩也很多,有卖拨浪鼓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
“行人有三个穿深色锦缎,分别是蓝色……”
“剩下的都是寻常布衣,颜色繁杂……”
“打住打住!”路平昭睁大眼睛,靠着椅子依旧夹嗓子凶孩子:“能不能挑有用的讲?”
黎云意含着杏,腮帮子鼓鼓的,给路平昭个意料之中的眼神。
“不行不行,我要一点一点回忆的。”钱梓宜从袖中掏出来第三个杏子。
路平昭叹息般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北城大街身着粗布麻衣的更多,有的在做工,有的在……”
“我们路过药铺的时候,郑卓言说里面有一个人和他家管家很像……”
“然后秦维问他多久没回家了……”
“再然后郑卓言说很久很久了……”
路平昭听得眼神空洞,慢慢抓起桌上切水果的匕首,用刀柄抵在钱梓宜脖颈边:
“咱讲重点行不行?”
“那不行的,不按顺序我记不住的……”他也不怕了,从容推开匕首,自顾自继续。
“过了北城大街之后我们向南进了……”
……
天色浓郁,明月高悬,夜深人静。
钱梓宜越讲越精神,丝毫没有顾及面前之人趴倒一片。
“我们吃完饭,郑卓言掀开食盒底板,发现书册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大窟窿,比我的拳头还大……”
“起初我们只是沿途去找……”
“先去了……,找了……,又去了……,又找了……”
“但是没找到,我们就开始急了……”
“我全程是一直跟在秦维身边的,所以叫我回忆,我想了很久……”
“郑卓言去打听搜查我想到的可疑之人,但是没有收获……”
“……”
“……最后,就是今日来南府院找你们,结果遇到了温大人。”
钱梓宜端起面前的水壶一饮而尽,眼睛亮晶晶,似乎在等待夸奖。
唯一睁着眼,但魂飞走一半的邱时序从桌子上爬起来,双手拍拍脸,“行,好,真棒。”
“这几天先住南府院,后院屋子自己挑一间去吧。”
“哦。”钱梓宜走了,也带走了大家的灵魂。
邱时序双目无神,一手撑着如灌了铅的脑袋,另一只手木讷举起,重重落下拍上季澜清后背,毫无感情。
季澜清瞬间惊醒,本能抬起身子向后仰,顶着左脸压出的印子,咣当一声靠上椅背。
成功叫醒了其他人。
路平昭努力睁开眼睛,“这个钱梓宜……”
“他,过目不忘,厉害着呢。”黎云意眼睛睁开条缝。
从此路平昭狠狠长了记性。
“北府院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看过内部文簿的宋迟雨适时提醒。
“没事,我们也卧虎藏龙……”季澜清似乎梦境未醒。
“他们卧虎藏龙还丢东西啊?”黎云意又想到两年前两院对骂,唾沫横风的场面。
“还丢了两次。”
“行了回去睡吧。”邱时序见大家各说各的梦话。
大家四散离去。
走到门边,黎云意清醒了些,想到个问题。
“这个三日之期,从今天晚上算还是从明天算?”
好问题……
黎云意拽着苏宁安走路打摆,“从明天算,必须从明天算……”
心底压着事,翌日大家都醒得早,极其默契的在灶旁蒸笼前碰了头。
“钱梓宜说,望仙楼到北院的路搜寻过四次,甚至于当时的可疑路人,他们夜里也追去人家查过,并无所获。”
邱时序言罢,接收大家投过来的一无所知的目光,暗自觉着自己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人。
于是他耐着性子,挑出重点,给大家复述。
凭借钱梓宜的回忆,北院锁定两个可疑之人。
一个是手上有伤之人,全程只有他碰到了食盒;另一个是途中唯一一处铁匠铺子的打铁匠。
食盒底部有个大窟窿,窟窿边缘参差不齐,不可能是被切开的,倒像是被人砸开的。
当时手上受伤那人从食盒边擦过;铁匠铺的打铁匠拎着锤子上前来搭话。
可查到的事实很简单。
一人在路边买斗鸡,被公鸡抓伤了手背,他正急着找处医馆,没看路差点撞上了食盒。
另一人在铁匠铺做工,近来生意惨淡,他看着路过的秦维,觉着他像是个做苦工的工匠,遂上前推销自家的铁锤。
秦维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于是郑卓言当晚潜入人家,里里外外搜寻一番,发现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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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南府院几人不知所言。
“……按道理讲,我们是一条绳上的,他们没理由对我们隐瞒。”邱时序觉得北府院所言非虚。
“他们会不会查得不细,看走眼了?”黎云意对北府院头子秦维有极大意见。
邱时序还是摇头,“郑卓言我了解,他做事向来细致入微。”
郑卓言与邱时序幼年便是同窗,算得上发小。
黎云意印象中的郑卓言总是安安静静的,人前彬彬有礼,对谁面上都挂着笑意,和善得很。
“那倒也确实是。”
邱时序若有所思点点头,视线在面前众人身上打转:
“都有什么想法?”
“从目前唯一大线索入手吧。”苏宁安好奇那夹层食盒:“可食盒……”
邱时序将一旁台面上的的食盒提过来:“今早刚去隔壁……拿来的。”
没人见过藏书的食盒,因此这食盒孤零零放了许久,也未得到大家的注意。
季澜清将食盒夹层掀开,果然一个大窟窿出现在眼前。
几人凑上前去,将食盒里里外外研究个透彻。
路平昭屈指敲了敲,发现这盒底很薄,“若是我,无需多大的力气,便能敲出个洞。”
他又仔细端详着参差的截面,“不太像是工具砸开,应就是拳头锤开的。”
他抬头肯定道:“我幼时练拳,常见这样的木板。”
苏宁安顺着路平昭的角度看去,那窟窿的形状刚好对得上一个拳头,不过窟窿边缘看起来尖锐锋利,却是木板原色的。
“可怎么没有血迹呢?”她抬起头对上路平昭的眼睛。
“那便是常年练拳之人,手上布满老茧。”
路平昭再次伸掌握拳,与那窟窿做比较:
“此人拳头较我偏小,身量应比我矮些。”
路平昭的拳头与窟窿相当,若是砸出这么个洞,还要些余量。
可路平昭身量极高,较他矮些的可太多了。
季澜清与邱时序身高相仿,季澜清伸出拳头上前比比,得出此人较他更矮的结论。
可这种判断方式并不是绝对准确的,并且比季澜清矮的也大有人在。
倒不如手上布满老茧更精准些。
宋迟雨安静站在所有人身后,并不往前凑,她向来如此冷静,甚至算得上冷漠,仿佛能够窥探天机,却又只充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引导者。
比如此刻,她眸光一闪,脑海中真有这么个人。
邱时序及时注意到,并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她,其他人跟着一并朝她看过来。
宋迟雨沉思片刻道:“身量六尺有余,体态健硕,双臂有力以托鼎,尤擅各类拳法,赤手空拳可以一敌三……”
此言收获一众赞同。
“那便是了……”
“这是秦维入院时的考核文簿。”
秦维。
大家瞬时沉默。
“秦维当年以武举入仕,无父无母尽受排挤,只得个四处漂泊的微末小职,后被北府院使李大人选中,方才得以安身。”
宋迟雨向来语速迟缓,声音清润,不带一丝情感。
黎云意对秦维的成见来自于南北院的立场,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秦维本人是个极称职的北府院好大爹。
北府院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身心健康他都管。
若真是他,那他的目的呢?
什么诱惑才能使漂泊无依的苦命人抛弃来之不易的容身之所,抛弃现在温馨的一大家子?
15. 第13章
大家都猜不出动机,于是黎云意开始转移话题:
“就算有这么个人,可他是如何将书册盗走的呢?”
“正值青天白日,路面上人那么多,望仙楼距北府院又不远,且全程食盒未离秦维身……”
“怎么做到的呢?”
完了,还是秦维本人最有可能。
“要不咱去搜搜吧,也许就是他呢?”路平昭想法向来简单直接又有用。
邱时序伸头看看外面大亮的天色,又回头看看宋迟雨的脸色。
宋迟雨没制止。
邱时序点点头:“晚上吧。”光天白日太放肆了些。
几人一人手中抓俩包子,路平昭干脆将剩下的连笼端走,进了大堂中坐下,决定吃饱了再干活。
吃着吃着,饭堂门口传来声声犬吠,伴随着一并传来的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嚎。
围着圆桌的六人同时停咀嚼的腮帮子,面面相觑,想起来没人给钱梓宜送饭。
宋迟雨拍拍裙摆,起身向门口去,狸花见宋迟雨便乖巧闭嘴,院子中只剩下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孩子贪吃,几个肉包子便堵上了嘴。
饭后大家继续围着食盒研究。
“偷盗书册的目的呢?”黎云意盯着食盒,没什么思绪。
“虽说望仙楼到北府院路途不远,但街上人却繁杂,上至富户,下至乞丐,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钱梓宜继续从袖中掏杏子啃,黎云意看着闹心,转过身不看。
苏宁安脑中回忆着北城的街道,刚想开口询问,见邱时序默默从怀中抽出个卷轴。
是邺京北城舆图。
大家将舆图铺开,让钱梓宜指路。
“你们任务有要求一定走这条路吗?”季澜清撑着脑袋,即将贴上桌面,仔细端详。
钱梓宜想了想:“好像没要求。”
“那为什么走这条路呢?”季澜清伸出手指在图上比划。
黎云意凑过脑袋来:“这不是最近的路吗?”
季澜清压在图上的手指向上抬,顺势轻轻弹了黎云意个脑瓜崩:“一看你就没干过押送。”
黎云意本能捂住脑门,睁大眼睛皱着眉头,看向季澜清一脸不屑。
“若是押送之物贵重,那押运路线必是以安全为主,你看……”季澜清指向图中的北城大街。
“这路宽,不说行人商贩,就连过路马车都更多。”季澜清又指向图中的另一条巷子。
“如果走这里,虽是远了些,但很少有流动商户,出行的多半是巷中住户,况且青天白日的,遇上截路的可能极低。”
季澜清又看向钱梓宜。
钱梓宜将一口杏嚼完咽下:“不知道啊,都是跟着大哥走的。”
他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应该是着急吧,整个北府院都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呢,走慢了菜会冷掉的。”
季澜清点点头,面色不变,他的视线慢悠悠转向邱时序。
邱时序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踮脚尖,见有人看他,自觉将腿放下,端坐板正,与季澜清对视一眼。
随后他又眯起眼睛,问钱梓宜:“你知不知道运送的是什么书?”
钱梓宜愣愣摇头:“我们都不知道,送到手上的时候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路上没有打开过盒子,但书回去就不见了。”
黎云意有印象。
“那天在望仙楼,秦维接过食盒的时候我们都在,之后秦维便来给我付钱了。”
钱梓宜狠狠点头,并继续补充:“是的是的,大哥全程唯一一次放下食盒,就是掏钱的时候。”
钱梓宜恍然大悟般张开嘴,指着黎云意:“不提我都忘记了,距食盒最近的还有你呢。”
黎云意成功将自己证明成嫌疑人。
苏宁安向钱梓宜投去个‘不要无理取闹’的警告眼神。
钱梓宜又乖乖缩了回去啃杏子。
黎云意眼珠子一转,蹙眉眯眼:“不会食盒给你们的时候就是破的吧?”
话落,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黎云意身上。
连杵在一边当木头的路平昭心中亦是咯噔一声。
“这……不能乱说……”
若是真的,那要么是上面某个环节出现重大纰漏,要么便是诚心拿枢府院当替死鬼。
这性质可太严重了……
大家不敢往下想,表面上只当作没听到。
午后,邱时序离开南府院去寻邱大人。
剩下几人又继续对着北城舆图翻来覆去研究。
沿着那日的返回路线来回捋。
实在没有头绪,便将钱梓宜叫来回忆,路上哪个位置站了哪些人,在干哪些事。
从早到晚,钱梓宜快讲吐了,他们也听吐了,但就是不放过彼此,主打一个互相折磨。
傍晚大家被摧残地筋疲力尽时,邱时序空着手回来,朝他们摇摇头。
留钱梓宜独自在饭堂吃饭,南府院六人站在门外大声密谋。
“我去寻邱大人,问询望仙楼明细。”邱时序叹了口气,语气略显无奈。
“被压了回来。牵扯上面机密,邱大人不愿多言,只一句话:望仙楼查不得。”
“哪怕店小二也查不得?”苏宁安疑心更重了。
邱时序如实转述:“是,不说望仙楼,现下连北府院搜查之权也不肯批给我们。”
“我认为这意思是:不是说不能查北府院,只是现下并无证据。”
“且,我们的任务只是找到书册,并顺带为北府院脱罪……”
待天色黑透,大家决定今日到此为止,各自散去。
不过一刻钟后,四人又齐刷刷出现在邱时序房门口。
“啊真巧,你来赏月的吗?”
“是啊是啊真巧,我赏星星……”
“还得是这个院子哈,星星都比我那亮……”
邱时序听见动静,推开门,面露无奈:“行了没外人。”
都别装了。
于是四人一股脑挤进了邱时序的房间。
屋内只燃一支蜡烛,微弱火光一跳一跳,照不清这房间全貌,却足以让每张面孔在对方眼中透亮。
邱时序将眼前面孔一一扫过:
心存疑虑苏宁安。
拔刀相助路平昭。
不嫌事大季澜清。
更有甚者黎云意。
季澜清隔着火光看向邱时序。
邱时序背着手站在桌前,笑笑不语。
“我们并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书册,所以此行便是看看秦维有无可疑之物。”
苏宁安左右看看,继续道:“另外就是,注意房中书册有无人为损毁,撕页等情况。”
“那走吧,北府院。”季澜清手搭上后背,溜达着往后院墙边去。
原先带豁口的矮墙经重新修葺,现较寻常围墙又高出三尺。
黎云意伸长脖子,仰着脑袋,双手掐腰,站在墙角。
看着邱时序嗖一下,踩墙壁借力,水灵灵翻了进去,连个脚印也未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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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路平昭紧跟邱时序,飞身一跃,虽卡在了中央,但有惊无险,成功过墙。
看着苏宁安直接绕路,找处偏僻又矮些的围墙,翻身进去。
季澜清抱着手臂,跟黎云意站在一块,他脖子仰得发酸,低下头来,咧开嘴角看向身边。
黎云意依旧叉腰不动,听着耳边那欠欠的语调:
“哎,你过得去吗?”
黎云意大眼睛中满是惊艳,她收回视线,摇摇头。
季澜清嘿嘿笑了笑:“那我可走了哦,乖乖守着钱梓宜去吧。”
他在黎云意眼前晃过,几步飞身上树,顺着树梢翻进北府院。
黎云意转过身,羡慕但她不说。
她自当年山崖一劫后才开始重视习武保身,时至今日,大概三脚猫的水平,制服街头臭流氓没有问题……
除去押进刑狱的秦维,其余人皆禁足于北府院。
此时入夜,大家该是在自己房中休息。
季澜清摸黑潜入秦维的院子,与先过墙的三人碰头。
北府院中秦维的院落最小,所以他自己独住。
四人站在院中,借着月色观察一圈,小院中空荡荡,贴墙根处放着两个铁砣。
邱时序靠在门侧,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推开屋门后,立马缩回,将自己隐藏在门边。
几人屏住呼吸,门吱呀一声,再未出现其他动静。
路平昭在前头,率先进了房门。
屋内黑漆漆一片。
苏宁安将窗子推开,使月光照进来。
屋内比想象中要整齐干净,床上被子叠得板板正正,案边书册也落得整整齐齐。
苏宁安与三人投去个眼神,后转身出房门,隐藏在小院阴影中,替他们望风。
屋内季澜清掏出怀中准备好蜡烛,分给另外两人。
随后在屋内翻箱倒柜。
外头传来“咚”一声,一颗石子砸上门框,片刻后传来脚步声。
屋内三人闻声,立马停下手中动作,吹灭蜡烛,左右张望。
路平昭身边就是个装衣服的大木箱,他慌忙翻开箱盖,将里面叠好的衣服一股脑掏出来,披几件在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塞进床底,后钻进木箱,勉强扣上盖子。
邱时序见箱盖夹住路平昭的衣角,他上前将衣角塞回去。
再回头,见季澜清抖开叠好的被子,躺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裹住,团成长长一卷,贴在床内侧,装作自己是个铺盖卷儿。
邱时序又上前去,将枕头抬起,压住季澜清露出的头发。
脚步声逼近,一步一步愈渐加重。
他匆忙扫视一圈,只剩床底还能藏人。
瞄准方向,邱时序三步并作一步,将床底的衣服往里推推,给自己腾地方。
连推几下,没能推动。
脚步声更近了,已经能见到举着烛台的身影,邱时序无处可躲,绝望看向门边。
来人是个姑娘,她嘎吱一声推开门,端着烛台迈开腿,没想着关门,径直往屋里进。
邱时序隐藏在门后的阴影处,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他站在门后不敢动,见这姑娘进屋四处乱翻,行径看起来与他们一般。
眼看这姑娘离木箱靠近……
邱时序秉着气息,目光紧盯屋内,蹑手蹑脚撤出门,正准备闹出点动静,将姑娘引开。
他一转过头,两道一摸一样的身影撞进他眼中。
显然院中那俩人也见到了他。
三人对视一瞬。
16. 第14章
邱时序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咽口水,深呼吸后再睁开眼,见面前两人盯着他愣神。
于是他强壮镇定,淡淡从两人身边经过,而后撒腿就跑,直奔院门而去。
一转头,却见那俩人同他一并往院门奔。
邱时序慌了,跨出院门,拽起阴影中蹲守的苏宁安,向右边跑去。
那俩人显然看着更慌,相互拉扯对方,见状往左边狂奔。
苏宁安莫名其妙跟着跑了几步后停住了脚步,邱时序长舒口气,脑子回笼。
那俩他们都认识。
是对双生子,长相一摸一样,名字也像,一个叫邹松,另一个叫邹枫,皆是北府院中人。
平日里没人分得清他们,因此对他二人不做区分,找人便随手指一个,或者统称邹那个谁,要不就是邹老大邹老二乱叫一通。
苏宁安与邱时序停在原地回头,那对双生子还在向前狂奔。
苏宁安不解:“他们跑什么?”
那对双生子又跑几步,慢慢停下脚步,看向对方:我们跑什么???
其中一个上手戳戳对方脑袋:“你是不是傻,自己家你跑什么?”
另一个抬手推搡:“你个傻子说谁呢?刚才明明是你拽我跑的?”
“就是你冲在前面,说你傻还不承认。”
“你好意思说我,昨天要不是你拿扫把戳我,我能让大人训吗?”
“就你挨训了是吧?大人没训我吗?翻旧账是吧……”
“你上个月……”
“那怎么了?你就没……”
苏宁安与邱时序回到小院门口,见那头打得正欢,转头进院子当没看见。
屋内骤然传出一声姑娘家的尖叫,声音凄厉,穿透耳膜,片刻后瞬间消散,只余呜呜声。
两人飞速进屋。
院墙外头干架的双生子似乎听到了,他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松开薅住对方头发的手,对视一眼,突然回过神,急忙往回跑,边跑边喊:
“姐!”
“阳姐!!!”
屋内,路平昭身上挂着几道五彩斑斓的里衣。
他一手将这几件彩色衣服往下扯,一手紧紧捂住那姑娘的嘴,任凭姑娘死命挣扎。
苏宁安与邱时序跨进门,便见路平昭佝着身子,将姑娘按在墙上。
路平昭急切想将挂身上的衣服扯掉,却用力过猛,将布料撕得欻欻作响。
那姑娘手中的烛台掉落脚边,满室火光昏暗,正在上演良家少女路遇暴徒的那些事。
邱时序一愣,默默将跨过门的腿缩了回去,犹豫着要不要冒昧的闯进去。
身后邹老大与邹老二发髻不整,把邱时序推一边后挤进来,见状僵住一瞬,连忙上前。
一人抱着路平昭向后扯,但没扯动。
于是另一人扒住那只捂嘴的胳膊,张口咬上去,边咬边含糊道:“放开放开——救命啊杀人啦——”
迫使路平昭松开了手。
那姑娘眼眶充泪,跌倒在地,一手顺着胸口,伏在地面大口喘息。
同时不忘仰头瞪向暴徒,伸出的手指止不住发抖,目光恶狠狠,仿佛立刻扑上去将人生吞活剥。
路平昭这辈子没如此心虚过。
“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抱歉……歉……这……误会……你……我……”
面对不熟悉的美丽姑娘,路平昭一贯如此掉价,况且此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你你你你什么你,居然对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姐下毒手……”
双生子之一邹老大猛冲上前,距路平昭一步远处及时刹住,伸出一根手指,踮起脚尖,在路平昭胸膛上狠狠戳了戳。
双生子之二邹老二见状,上前将兄弟推开,伸出两根手指戳路平昭,边戳边扒拉,回头朝邹老大喊道:
“我看他就是见色起意,咱姐这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路平昭拧紧眉头耷拉着脸,像个活阎王。
邹老二倏一回头,瞬间将手指缩回,背到身后,脚步丝滑后撤,整个人灵巧扑向地上的姑娘:
“姐,这个咱可不能忍,快拿你的银针扎死他!”
程朝阳猛咳几声,抬手将邹老二推向一边,嫌弃极了。
那头站着的邹老大同样后退几步,见路平昭没动,又壮着胆子,伸出手指指向他:“你,你残害同僚,违背院训,你……”
路平昭面无表情,皱起眉头紧盯他。
邹老大默默后缩几步,撇着嘴嘟囔:“回头告诉李大人去……”
苏宁安见程朝阳咳起来,过去轻顺她后背,将人扶起。
邱时序将桌案上的烛火全部点燃,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一屋子熟人。
程朝阳跟苏宁安靠在一起,哼了哼,恨恨地望向屋里所有人。
鸡飞狗跳的氛围安定下来,沉闷又尴尬。
邱时序暗暗扫视一圈,几人表情各异,呆的呆,傻的傻,气的气,他目光转向苏宁安。
两人交换眼神。
邱时序舒口气道:“既已如此,我们摊开来谈吧。”
话落,他向床榻看去。
床榻里侧的铺盖卷儿长了双眼睛。
白看场戏的季澜清弯了弯眯着的眼,众目睽睽之下,懒懒散散从被子里爬出来,顺带抻个懒腰。
边上俩双生子指着他,一脸震惊。
程朝阳斜眼瞟了眼,又哼了声。
季澜清讨好式笑笑,心中暗自诽腹:这可是个难伺候的小祖宗。
程朝阳视线将南府院人士一一扫过,没见着黎云意,她说话向来直白:“我意意呢?”
苏宁安见无人搭话,于是开口:“她留在南府院,与钱梓宜一起。”
程朝阳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季澜清,习惯性翻了个大白眼。
师承黎云意,学得半成像。
季澜清抿嘴不敢说话,开始后悔没带上黎云意。
程朝阳加入北府院较晚,仅在钱梓宜之前,平日里行事作风放肆张扬,随心所欲,无人约束。
只因这是个真祖宗,当年李听林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将她从医师谷谷主那里求来,成为南北院的专用小神医。
这小神医生性洒脱,却很快便混成北府院一姐,一声姐叫的尽是地位,无关年龄。
南府院与北府院和平的那年,程朝阳成日与黎云意厮混,院中的房顶时常被掀翻。
后来两院闹掰时,正值医师谷谷主病重,她便几乎不出现在北府院。
邱时序见话题要跑偏,适时插话:“言归正传吧。”
他语速渐渐缓慢,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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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姑娘怎会……”
程朝阳性子急又直,她甩着腰间的绑带,爽快的如倒豆子般,一股脑全盘托出。
“我收到了李大人的信,他嘱咐我近期不要回来。”
“我想定是出事了,所以我快马加鞭往回赶。”
“傍晚到北府院门口时,看见了门口的封条铁锁还有把守差役,于是我绕路,原打算去南府院看看,就在院墙拐角听见他俩的声音。”
程朝阳指了指邹老大与邹老二。
“后来他们在里面接应,折腾好一会儿,差点被发现,这才翻进来的。”
“进到北府院后,就听说了他们弄丢书册的来龙去脉。”
程朝阳将手中的绑带放开,慢慢前倾,凑近烛台,火光将她的脸映得棱角分明。
“书册怎会凭空消失,参与此事的三人一个也不在,我便只能来这里看看喽。”
邱时序不经意瞥向季澜清,见人在认真抠指甲,又瞥向苏宁安。
苏宁安蹙眉一瞬,盯着烛火若有所思。
边上的双生子之一见大家沉默,急忙解释:“秦大哥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他已经被李大人带走了。”
双生子之二接着道:“就是就是,若是他有嫌疑,上面必回派人来查的,怎会沉寂至此呢。”
程朝阳双手一叉:“好了,到你们了,夜闯北府院当贼来了?”
苏宁安不着痕迹,用视线打量程朝阳几个来回,确认此人没什么心眼儿。
她瞳仁一转,嘴张开一半。
程朝阳突然抬手,抢先开口:“行了不用忽悠我,直接说结果吧,你们搜到什么了?”
苏宁安心思被戳破,乖巧闭上嘴巴。
程朝阳又看向季澜清与邱时序,两人皆是摇摇头。
自动忽略路平昭。
她抿抿嘴,垂下眼帘,一脸弱小无助:“就知道拿我当外人,还是意意对我好……”
“那……那个,程姑娘……其实……没查完……若不……不嫌弃……”
这姑娘实在是我见犹怜,于是被晾在一边的路平昭开口,努力想说出句完整的话。
程朝阳转过头,神色放肆无礼,将路平昭从头扫到脚,一甩脑袋:“嫌弃,就嫌弃你!”
她又将头转回来,对着苏宁安三人:“但感觉你们很可信。”
程朝阳抄起桌上的水壶晃了晃,壶中半满,她倒了杯水,双手捧起,递向面前:
“还请南府院同僚,助北府院度此劫难,感激不尽。”
三人同时伸出手,相互看看,又将手收回,没人接。
程朝阳低头看看,桌上只两个杯子。
她将第一杯递给苏宁安,苏宁安接下。
将倒好的第二杯递给邱时序。
邱时序接下后,在程朝阳真诚胁迫的注视下,礼貌喝了口。
于是程朝阳夺过他手中的杯,直接塞给季澜清。
程朝阳满意拍拍手:“那我们继续吧!”
她转身,带领大家继续翻箱倒柜。
邱时序总觉得忘了些什么,他视线不经意扫向床榻,想起来了。
他径直过去,蹲在床边,伸手往里掏,隔着衣物,摸到了个长长的大物件。
他将衣物尽数拽出,摸着那物件向里探了探。
悄无声息摸上一只冷冰冰的手。
17. 第15章
摸上的手掌冰冰凉。
邱时序唰一下飞身后退,窜出去老远,后腰撞上房间中央的桌沿。
“咚”一声,惊得大家纷纷看向他。
邱时序大气未喘,尽力克制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床榻底下。
程朝阳面露疑惑,端着烛台,向床榻靠近,邱时序白着脸,一把将她拉住,阻止姑娘靠近。
季澜清眉头不自觉轻皱,目光死死盯着床底,手缓缓压上隐藏在腰间的匕首,另一手执蜡烛,趋向那处的步子极轻。
路平昭见状,亦是随季澜清上前,不敢错开视线,神色中尽是谨慎。
两人靠近床榻,床底并无半点动静,路平昭轻轻掀开被褥,曲指敲敲床板,依然无声。
这边邱时序深吸口气上前,大胆将床榻上的被褥全部掀开,后上手去拆卸床板。
路平昭不懂何意,跟着照做,季澜清将手中蜡烛靠近,为二人照明。
床板拆开,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床板下躺着郑卓言。
郑卓言双目阖紧,脸色乌青,嘴唇黑紫,面部肿胀,身上的衣袍轻微磨损。他一手散在身边,另只手攥紧,将胸口衣料抓在手里,看起来痛苦极了。
邱时序缓缓蹲下身,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他将手抬起又放下,终是未能伸向人颈间的血脉。
“他……他……郑卓言……”
程朝阳端着插满蜡的烛台靠近,瞬间将郑卓言的脸照亮了,众人围在他身边,仿佛他生来便是如此耀眼。
邱时序透过烛火的光晕,依稀看到了郑卓言漫长又短暂的十九年人生。
程朝阳捂着嘴,以最快的速度平息心绪,随后她将烛台递给身后的邹老大,但无人接。
邹老大半张着嘴,下无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邹老二,眼眶红得肉眼可见,似是没回过神。
程朝阳将烛台往他怀中一怼,背过身去吸吸鼻子,随后又将身体转回,蹲下身来。
程大夫将垂在地上的手执起,手是凉的,她的心亦是凉的。
程朝阳极熟练,抬手摸上脉搏,良久又良久。
外头更深露重,屋内寂静无声。
路平昭杵在边上当木头人,他倏然将头抬起,快步移向门边,目露警惕,环视四周。
季澜清见状抬起头,片刻后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压低嗓音:“快走!”
大家极速撤出屋子。
程朝阳懵懵懂懂,选择跟随。
众人未等踏出院门,便听嘈杂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鞋子踏上石子路的哒哒声,抽出腰刀的锃锃声……
被包围了。
路平昭横着胳膊,护在所有人之前,慢慢向后退。
“殿下,大人,我就说嘛,今下午那小姑娘看着就可疑……”邀功的声音得意又谄媚。
干净又老旧的黑色锦靴出现在苏宁安眼中,视线上移,对上了顾子渊深邃又冷漠的凌厉目光。
苏宁安瞳孔一缩,眉头微微蹙起,双方同时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顾子渊身边站着邱钰。
邱钰负手而立,扫过一眼,随后背过身,离开小院子,只留一句:
“你看着办。”
顾子渊终是注意到了黏在他身上,那道来自季澜清赤忱的目光,他偏过头去:
“全部拿下!”
“是!”身边随侍领命。
顾子渊转头欲走,身后屋子里传出动静。
“王爷!屋里有……死人。”探查衙役拱手禀报。
顾子渊猛然回头,撩开衣袍,跟着衙役进了屋内。
院子里站的几个面面相觑,自觉排成排,一个个被捆上绳子押走。
……
几人去了许久未归,黎云意坐在饭堂中,看着窗外的夜色愈发阴沉。
钱梓宜老实坐在她身边,一口一口夜宵将两腮塞得满满。
不过他眼珠子边吃边滴溜溜转。
黎云意撑着半边脸,打个哈欠后看向他,声音含糊:“不收你钱,不用心虚。”
钱梓宜将口中的食物尽数咽下:“太晚了姐姐去睡吧,我自己吃完就回去!”
黎云意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想干什么?”
“没有没有,实在是太晚了些。”
黎云意表示不信,坐直身子,跟他在这硬熬。
钱梓宜见状,几筷子扒干净碗里的面条:“我没吃饱,能去灶房里看看吗?”
黎云意点点头,起身跟着他进了灶房。
钱梓宜看着身后的人,不情不愿撇撇嘴。
黎云意斜倚着灶房门框,看着钱梓宜在里头东翻西找,困得她眼皮直打架。
终于,黎云意见他满意翻出两个大馒头,转头晃晃悠悠往外撤。
突然,她感到身后一凉,跨上门槛的脚立即向旁边迈去,闪身躲过一击后,顺手扯过门边靠着的铁锹。
那砸向她装馒头的瓷碗掉落在地,“啪”一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身后的钱梓宜见不成,他又抄起倚在墙边的大扫帚,紧紧握在手中,闭着眼向黎云意横扫过来。
黎云意慌神一瞬,回过头见是钱梓宜,心神立即稳下来。
钱梓宜约么十二三岁,又瘦又小,个头儿才到她的肩膀。
于是黎云意丝毫不慌,手中铁锹拄地,站在那静静看他扑过来。
有种即将打孩子的爽感。
钱梓宜双眼紧闭,冲向黎云意,在她举起铁锹前一瞬,将扫帚丢向一边,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你要做什么?”举得手酸,黎云意将铁锹杵地上。
“呜呜呜……对不起……”
“为什么袭击我?”
“呜呜呜……对不起……”
“给我说话!”
“呜呜呜……对不起……”
两人各说各话,僵持而立。
有种打哭孩子还得自己哄的窝囊感。
这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黎云意耐心散尽,拆下灶房中捆大葱的麻绳,将钱梓宜绑个结实。
待人哭声渐止,黎云意提口气,夹着嗓,努力使自己和蔼可亲:“来跟姐姐说说,你为何动手?”
钱梓宜眨巴通红的眼睛,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支支吾吾:“我……没想……我……”
“没关系的,天下最好的姐姐我,是不会怪你的。”黎云意努力使自己好声好气。
“我……我……对不起……”
“是不想说吗?”黎云意努力维持僵硬的嘴角。
“不……不……”
“说!说人话!”黎云意耐心再次散尽,目露凶光。
她单手将铁锹抬起,又重重落下,差点儿砸着自己脚。
黎云意面上不动神色,默默将脚缩回几寸。
突然饭堂门被重重推开,官衙行头的差役涌进,将两人团团围住。
宋迟雨站在门口,朝黎云意摇摇头。
黎云意将铁锹扔向一边,同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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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雨一并被押走……
此夜已过三更。
刑部大牢外把守的差役手握腰间配刀,身姿挺拔,目光严肃,周身正气。
大牢内灯火通明。
郑卓言身上盖着白布,躺在冰凉的床板上,连夜叫来的老仵作揉揉困倦的惺忪睡眼,带起特制的皮手套,掀开白布帘。
见人如此年轻,老仵作叹口气摇摇头,上至头发丝下至脚趾盖,不放过一处细节。
顾子渊立在不远处,影子随着火把摇晃。
邱钰站在他身边,面容疲惫沧桑,他似是见不得这场面,较顾子渊更先转过头去,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此处。
顾子渊跟着他,一同离开。
“先生。”顾子渊面无表情,但开口恭敬。
“嗯。”邱钰的回应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事你如何看待?”邱钰寻了处漏风的铁窗边透气。
“秦维身上疑点甚多。”此处烛火昏暗,顾子渊一袭黑衣仿如融入黑夜。
“秦维房间一早便搜过,可却无半点蛛丝马迹,原以为守株待兔也许能守到些什么……”
顾子渊的叹息隐入长夜。
“却守来了他们。”顾子渊垂眸苦笑:“他们能做什么?”
邱钰直视顾子渊的眼眸,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缓缓开口,声音宛若悠远的铜钟:“三年前,我也如此想。”
“论能力,论胆识,论沉稳,论心性,亦或是论谋略,他们无一人够格,不过是一群需要我庇护的孩子……”
“我不指望他们能做成什么,平凡安稳的活即可,我便能护着。”
邱钰仰起头,远方漆黑一片,微弱的火光什么也照不清。
“陛下此举,你可知是何用意?”
顾子渊端着的手臂垂下,静默不语。
邱钰阖上双眸,止不住长叹:“权衡啊……”
如今魏宰相大权在握,满堂朝臣各怀心思,陛下可用之人并不多,枢府院是隐入尘埃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荣不及此,祸也不及此。
如今大祁与北狄表面虽太平,实际上暗中谍战已打响多年,以至于大祁涉及机密的行动皆由多方共同协作。
不过分散至各方的只有某个环节,且同样的环节不会连续接到多次,除此外其余部分一概不知,任谁也摸不透规律。
比如枢府院,平日里接触的,不过是各种行动之微末,成与不成无伤大雅,仅是迷惑敌方注意力的幌子而已。
顶多算是狡兔多窟的那个窟。
这次下旨命南府院寻回丢失书册,重点不在寻找书册的结果,而在过程。
“陛下急于磨练自己的兵刃。”邱钰望着长夜,意有所指。
“他们若磨不成刃,便只能成为磨刃石。”
跳跃的火光将顾子渊的脸映得棱角分明,他声音低沉,嘴角扯不出一丝苦笑:
“磨砺他们的石,便是我。”
伴着南府院圣旨一并下的,还有条密诏:
命镇北王顾子渊督查此案。
如何督查,何种行径督查,督查至何程度,督查出哪样结果,皆由镇北王自行揣测。
邱钰缓缓抬手,轻拍顾子渊肩头,带着极致的安抚,像他小时候那样。
邱钰的视线不经意瞟向相隔很远的仵作处。
“可此我此时的心境与三年前截然不同。”邱钰目光再次转向窗外那漫漫长夜。
“今后世道难明,我不知能护他们多久……”
18. 第16章
黎云意三人跟着差役,进入牢狱东拐西拐,最终被推进满是熟人的牢间。
众人狱中会面皆是一愣,开始不着痕迹扒拉手指数人头。
黎云意:“还好还好,剩郑卓言,还留一……”
程朝阳:“完了完了,人头齐了,一锅端……”
“郑卓言”三字飘过,整个牢房氛围急转直下。
程朝阳压下嘴角,直直向黎云意扑过去,哇哇大哭。
黎云意夹着身上的人形挂件,看向他人的神色满是茫然。
程朝阳挂着黎云意,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讲述事情始末。
黎云意整个人都不好了。
记忆中的郑卓言总是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文质彬彬,却是南北院战争中拉架的主力军。
悲伤,感叹,惋惜……
黎云意任由程朝阳环着,她轻轻顺着人后背,一下又一下。
边上的钱梓宜仿佛失去灵魂,僵在一边动也不动,只余泪水哗哗往下淌。
邹老大跟邹老二见此大悲之境,张开嘴想跟着嚎,见一旁拉着脸的路平昭,生生憋了回去。
程朝阳哭着哭着,慢慢没了声,黎云意将睡着的人轻轻放下,挪至一边,压低声音:
“查到什么了没?”
季澜清看着黎云意肩头上洇湿的深色痕迹,靠着狱墙摇了摇头。
邱时序郑重严肃,紧紧凝视邹家两兄弟:“事已至此,告诉我你们知道些什么?”
两人头摇得像极了拨浪鼓,恨不得撞墙自证清白。
经此一岔后,黎云意想起方才未能解决的问题,猛然转过头去。
“快说!”她伸脚将靠墙边昏昏欲睡的钱梓宜踹清醒,“偷袭我的原因?”
大家的视线移向钱梓宜。
钱梓宜揉揉眼睛,保持沉默,只一味向邹家兄弟处瞄去,犹犹豫豫不肯开口。
邱时序眯起眼,再次凝视二人。
那头俩兄弟心底大呼冤枉,邹老大强装镇定,语气不善:“问你什么就说,看我们做什么?”
邹老二接着跟话:“我们整晚都与阳姐在一起,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用脚尖在钱梓宜与他们之间的沙土地上划道线。
边划边瞄南府院几人的脸色,见路平昭面色渐沉,邹老二冲上前,狠狠掐上钱梓宜的胳膊根。
“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又没外人……”
邹老大适时插话:“你再不说我们得一起冤死在这了……”
钱梓宜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卓言哥哥……”
他吸吸鼻子,抬袖在自己灰扑扑的脸上抹了把:“他昨日……大概是昨日午时七八刻,温大人从北府院离开后,头发花白的老大人离开前……”
“我在前院,距大门处不远处遇到了他,卓言哥哥提了个简陋的食盒,他叫住我,像是要说些什么,但他想了想,又说他要些时间再仔细思索……”
“他说,他明日戌时末,也就是今日的戌时,他会来我房中,告诉我些重要的事情。”
“他再三叮嘱我说,这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他需要我的帮助。”
“但是昨日晚上我已经被他,”钱梓宜指向邱时序。
“被他劫走了,于是慌忙中,我留下了北府院的秘密信号,让卓言哥哥看到来南府院找我。”
“可是我不确定我留下的信号是否正确,今晚就一直想着,能不能脱身,回去看看……”
牢中光线昏暗,却也能瞧清钱梓宜通红的眼眶,他双目空洞,看着自己那纠缠衣料的双手。
“就是这样了……”他哭不出声了,强忍着发颤的声腔,声音颤抖:“我不知道卓言哥哥会和我说些什么……”
“我……我再也帮不上他了……”
牢中不知哪透来的风,墙上的火光晃动,邹老二看着地上钱梓宜的影子摇摇晃晃。
他伸手,将钱梓宜胳膊根部的衣料捋平整,用手指轻轻按揉那处,再未出声。
季澜清今晚话少很多,黎云意向他那处望去,见他看着墙壁上的砖缝出神,手里摸着块石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
黎云意冷不丁感受到丝丝凉意,她偏头看看,宋迟雨与苏宁安靠在一起。
苏宁安向她伸出手,黎云意挪过去,三人倚靠在一处。
不久,铁栏杆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随后便听见叮叮当当的开锁声。
狱卒将这牢中众人一个个带离。
镇北王要挨个审讯。
顾子渊随便寻了个刑部后院的房间,支着脑袋疲惫合上双眼。
差役推开门,将邹老大与邹老二粗暴丢进来。
顾子渊坐在上位,闻声挺直身子,目露寒光,冷冷盯着堂下待宰的羔羊。
两人抬眼见到堂上散发着冷气的顾子渊,膝盖瞬间失重,扑通一声跌在地面,同时开嗓:
“冤枉啊王爷——”
“王爷冤枉啊——”
两人一顿,向对方瞄了眼:
“王爷冤枉啊——”
“冤枉啊王爷——”
顾子渊眼神凌厉,皱紧眉头,将眼皮褶子压得极深。
他分不清二人,随手指向其中一个,声音低沉:“闭嘴。”
又指向另一个:“你说。”
堂下之人如竹筒倒豆子,得啵得啵一通往出倒……
顾子渊摆摆手,身边随侍将二人丢了出去。
差役再次推开门,将赖在门口不敢往里进的钱梓宜推进去,又将满脸起床气的程朝阳恭恭敬敬请进去。
程朝阳挡在钱梓宜身前,见到顾子渊孤身坐在那,心下松口气。
她大剌剌寻了张椅子坐下,顺手抓起了案几上的苹果,递给钱梓宜一个后,自顾自啃了起来,丝毫未把镇北王当回事。
顾子渊转过头去,当没看见,只能从钱梓宜身上找回点王爷的颜面。
他掌心重重拍上桌案,吓得钱梓宜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
顾子渊清清嗓,凝视钱梓宜的目光愈发冷冽,尚未开口,就见钱梓宜眼眶通红。
程朝阳见钱梓宜又要掉小珍珠,立马冲上前,将钱梓宜拉到身后:“有事问我,吓唬孩子算什么?”
顾子渊依旧冷着脸,听程朝阳将几日之事全盘托出,抬抬手放二人离去。
程朝阳转头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腰间掏出个小瓷瓶,冲着顾子渊抛了过去。
顾子渊抬手接住。
“若是阴雨天旧伤痛痒难忍,将这个涂在疤痕处。”程朝阳拽着钱梓宜转头就走,没拿自己当外人。
顾子渊面无表情,将药膏收在腰间放好。
季澜清将邱时序关在外头,自己大摇大摆进了门。
他进门后丝毫不避讳,放肆打量顾子渊的脸色,然后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带着嘴角极深的梨涡。
“哥!有什么头绪不?”
顾子渊确实是季澜清的五表哥。
顾子渊淡淡扫过去,起身走向他,反问道:“你觉着呢?”
季澜清岔开腿倚着屋中立柱,下意识转转眼珠,“郑卓言难说,但秦维的嫌疑八成有余。”
季澜清极了解顾子渊,从他冰冷的面容上品出一丝松动。
顾子渊抬眼,示意他继续。
“两成在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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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季澜清见顾子渊眼中闪过一丝荒谬。
他心下了然。
“望仙楼不可妄动。”顾子渊言辞冷冽:“邱先生该告诫过你们。”
季澜清咧开嘴角笑了笑,凝视顾子渊的眼神中却毫无笑意。
他晃了晃脖颈,语气中透着三分无奈:“什么都避着我,很难不让人生疑呢……”
季澜清见顾子渊神色愈发凉薄,想来自己被当作局外人的三年,他索性心一横:
“三年前北狄突袭兴州城,虽险但胜,可此事疑点甚多,我既有疑,便要弄清楚,为我重伤的爷爷,为因战牺牲的将士,为兴州英勇献身的百姓……”
“可三年来,邱先生瞒我,你也如此,既然这样,那我……”
“季澜清!”顾子渊低声喝止,紧皱眉头,将面前之人的倔强不甘看在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不说我也知道,不想我涉险而已,这些话我在兴州听得太多了!可如今我长大了……”季澜清难得如此正经严肃,他目光坚定,站得身形笔直。
“殿下您又长我几载呢?”
顾子渊从未见过季澜清如此正色庄重,与此前不着调的形象大相径庭。
季澜清眼见顾子渊如冰雪般的面容渐渐化霜,心中暗喜。
良久,顾子渊转过身背对季澜清,他负手而立,回到桌案旁。
“你说兴州一劫有疑?”顾子渊于案前端坐:“那便说说,何处有疑?”
季澜清张口,却又被噎住。此事早已大白于天下,说起来不难理解:
三年前北狄毫无征兆,先是派出斥候先锋,将毒药下在前线祁军军营井中,后半夜突袭,屠尽第一道防线止戈台的全部兵力,趁乱抢空营地粮草,大肆向兴州城进军。
年近古稀的季老将军闻声迎战,在兵力不足这等劣势下,生生将狄军抵挡在第二道防线外,硬撑着等待身后的援兵。
可狄军狡猾,截杀送信使,以至季老将军孤立无援,第二道防线终是失守,他自己身负重伤,被亲信将领拼死送离。
剩下极少的残兵被迫撤回兴州城,兴州一时全城恐慌,不少官吏百姓纷纷弃城而逃,时任兴州刺史的文官苏尚德抽刀横在城门口,将叛逃官吏斩首示众,稳下民心,死守兴州城,等着北钦道其余几州的援兵。
最后顾子渊拼死绕到狄军身后,与援军前后夹击,为兴州挣来了黎明的曙光。
那时季澜清同顾子渊一起,参与反攻全程,他什么都清楚。
可他隐隐觉着不对劲,又说不出哪有问题。
很快,陛下下旨,对此次功臣一一封赏,将顾子渊与他召回邺京。
三年来,边关宁静,北狄再无动向,仿佛那夜只是场几万人共同的噩梦罢了。
季澜清嘴张张合合,没吐出一句话。
这样子在顾子渊意料之中。
顾子渊点点头,当作没听到他方才的慷慨激昂。
“望仙楼涉及机密甚广,这里的人员身份调查严密。”
季澜清沉默着颔首,难掩浑身透着的落寞。
顾子渊在他离开时将人叫住,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你若想查,我不管你。”
季澜清霎时扬起低垂的头颅,嘴角不自觉咧开,又露出那极深的梨涡。
顾子渊顿时后悔,想将方才那话收回,他盯着季澜清日渐结实的肩背:
“别给我惹事!”
堂中又剩下顾子渊一人,他松下□□一整天的脊梁,摸了摸胳膊上烙着疤痕的陈年旧伤。
门从外面缓缓推开,顾子渊身子端直,抬眼帘望去,眼神中闪过的惊艳一如当年。
19. 第17章
苏宁安反手将门关好,一步一步向顾子渊走来,在他身前三尺停下脚步。
她站定身子,直视顾子渊的眼睛,视线中参杂着说不清的感情。
顾子渊慌乱一瞬,压下眼中全部情绪,只余冷冽的冰碴儿。
两人这么对视良久,无人开口。
苏宁安偏开头转移视线,似是自嘲般轻笑,眉眼弯弯压住心绪,看向一旁的立柱。
“殿下没什么话同我说?”一句话尽是讽刺。
顾子渊同样偏开脑袋,背过身去,语调如寻常般压迫。
“擅闯北府院禁闭之地,你有何冤屈?”
“要南府院找到丢失书册,探查过程却处处隐瞒,”苏宁安向前两步,贴近面前冰冷的人,眼中情愫已然消失不见,唯余坚定。
“你根本不想我们找到书册,或者,是根本不相信我们找得到书册,是吧,顾子渊!”
苏宁安语调缓慢,却将“顾子渊”三字咬得极重。
顾子渊压制的呼吸一滞,他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凝视对方,同样咬字极重:“你敢直呼本王名讳?”
苏宁安顶着沉重的压迫感,丝毫不慌乱,她甚至勾起唇角,笑容明艳,不知是嘲笑对方,还是嘲笑自己:
“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三年前是,现在亦是。”苏宁安深吸口气:
“你不需要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无论是季澜清还是我,或者是整个南府院。”
苏宁安盯着顾子渊挺拔的身影,眼中毫无笑意,语调逐渐加快:
“天底下就你最英勇,就你最重要,只有你能明事理辨是非,只有你能看透天下事……而我们不过是些拖你后腿的废物,不过是……”
“苏宁安!”顾子渊猛然回头,低吼出声,险些没能收住慌乱的神色。
蹲在外头窗子下的黎云意吓一激灵,她竖起耳朵半晌,却再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她瞥向一边倚在门旁,抱着手臂面无表情,沉默得一反常态的季澜清,直觉得要变天。
堂内苏宁安面色泛红,呼吸急促,话说出来倒是舒坦多了。
顾子渊仅一瞬,便又恢复原本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嘴脸,他僵硬转向一边,不知是不是不敢与苏宁安对视,一字一句道:
“在我这里,你,你们,称作废物都不配。”
他继续偏向一边站着,心中已然预料到苏宁安的冷嘲热讽,他静静地等着,堂内却半晌无声。
顾子渊犹疑着转回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苏宁安那张双眸水润的无奈神色。
苏宁安这次眸中闪着赤忱,她吸吸鼻子,声音缓缓:
“你完全可以说,这条不归路上,你想保我们平安顺遂,所以不希望我们涉险,你在为我们找出路……”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吗?”
顾子渊伫立原处,周身满是掺杂着冰碴的沉寂。
当然难,可难了,难得跟要了他命一般。
二人僵持,却贴得极近,似赌气一般,谁也不肯先开口,却又留恋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堂内又是良久静默……
直到衙役前来通报:
仵作已验好郑卓言的尸身。
顾子渊似是找到了落荒而逃的阶梯,立即冲向堂外,大步离去。
北府院几人继续关进监牢,剩下南府院几个暂无命令,在堂外闲晃。
季澜清见状自觉跟上,后面带了一串小尾巴。
屋内烛火亮堂,中央的桌案上放着木制托盘,里面规整摆放郑卓言身上的小物件。
他身上东西很少,只一些铜币,和脖颈间那枚小巧精致的琳琅金锁。
老仵作捋着他花白的胡须,严谨认真,向镇北王尽数报明。
“这小公子身上并无外伤,因中毒草而亡,身亡时辰大概昨夜亥时,掌心根部,掌腕处擦伤明显,膝盖淤青,衣料下摆处磨损,此痕迹不像是拖拽。”
“这毒草雅名驾鹤西去,无色无味,常生于北方雪山,在邺京甚是少见,老夫仅年少时跟着师傅见过一次……”
顾子渊抬眼瞥给身边随侍个眼色,他便自觉领命,派出人手,暗查京中各个医馆药铺。
随后顾子渊斜眼扫过南府院众人,在苏宁安处多停留一瞬,后逃避似的转向季澜清。
“所失书册名为《神农百草经》,共三十八页,去吧。”随后自顾自离开,没有任何解释。
南府院六人面面相觑,得了‘该回哪去回哪去’的令,一个个被衙役丢出门。
此时将近寅时,天色朦胧,尘世俱寂。
几人满身疲惫,晃晃悠悠,勾肩搭背,穿过重重街巷,终是看见了北城民巷,临近家门口,胜利在望。
黑夜将去,黎明前夕,民巷寂静,这个时辰猫都睡下了,却有几户阁楼通明。
黎云意打眼一瞄,是巷子口那几家早点铺子。
“这么早啊……”
她今夜过得迷糊,心中感慨,赚得真是辛苦钱。
黎云意熬了个大夜,第一反应便是冲着店铺而去,先吃早饭再补觉。
被宋迟雨扯着衣袖拉回来。
铺子大门紧闭,尚未开张。
这回算是得了镇北王之命,南府院六人于翌日上午,大摇大摆绕去北府院正门,堂堂正正履行搜查之责。
进院后直奔郑卓言的房间。
院子里干净整洁,并无异样,但屋门却用铜锁锁住。
路平昭蹲在门前,手持铁条捅咕半天,终是没忍住:“这锁也太难开了……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渐渐他耐心耗尽,干脆一脚利落踹上去。
门开了,门框也开了。
路平昭装作不心虚,扶着虚晃的门板,将之抬至一边。
邱时序站在门边扫视一圈,跨进门槛。
屋内同外头的院子一样,一尘不染,房内物品摆放归置井井有条。
黎云意注意到屋内到桌案与椅凳与寻常不同,郑卓言为其重新漆了色,那颜色与他床幔呼应,如他本人笑起来一般,看着温馨极了。
唯有一个物件与这环境格格不入,是床底陈旧生锈的炭盆。
炭盆小又轻,黎云意将它拉出毫不费力。
炭盆底薄薄一层炭灰,上面盖着未烧毁的信纸一角。
黎云意小心翼翼将这一角上的灰烬抖落干净,上面的图案看着奇怪又眼熟。
横竖撇捺排列整齐,方正但并不简洁,辨认半天,认不出是什么字,但也不像画符。
季澜清抻着脑袋凑了过来,将信纸接过,举起来对着窗,信纸半透着光,只能看出书写之人下笔遒劲有力。
邱时序也凑了过来,几人翻来覆去仔细甄别。
证明了这纸就是民间极常见的纸,墨也是毫无特色的普通墨汁……
“烧掉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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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什么?”季澜清毫不讲究,探手进炭盆轻轻扒拉,目之所及尽是焦黑,再无幸免于难的部分。
并无头绪,于是极仔细收好这一角信纸,几人将郑卓言的房间边边角角搜个遍,再将繁乱的书籍衣物一一摆回原位,似乎保留着郑卓言最后的体面。
如果忽略翻找过程中碎碎念的话……
其包括但不限于:
这书很特别吗?
顾……跟我们多说几句能怎么样?
这么小心谨慎就为了送本医书?
……
邱时序在房中常用桌案边仔细翻找,抬眼无意扫向大家,见人正忙,不着痕迹将本册子默默塞进自己怀中。
并未寻到其他线索,于是大家出了这院门,往秦维那更小的院子里去。
那里还是昨夜凌乱的痕迹,这回日头正盛,将昨夜未能看清的犄角旮旯翻找个遍,未能找到名叫《神农百草经》的书册。
又翻遍房中所有书册,封面并无撕掉重组的痕迹。
连同刚好三十八页的书册也没有。
邱时序出门,在空旷的小院中探查一圈,沙土完全没有翻新过的痕迹。
书册确不在秦维院中。
“这……是秦维的衣服?”苏宁安将地上那颜色鲜艳,五彩斑斓的服饰一一展开。
其中几件从中间撕破,裂开长长的大洞。
苏宁安看向路平昭,路平昭心虚,嘿嘿嘿笑笑,样子憨憨的。
是他昨晚撕破的。
黎云意被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吸引:“这颜色好漂亮!”
她蹲在苏宁安身边,伸手随意翻翻:“这是女孩子的衣服吧。”
其中有一件映着日光直泛波澜,华丽光芒晃了黎云意的眼睛。
这料子她太熟悉了,是那总绊倒她的流光锦缎。
季澜清适时靠过来,也看着这嫩黄耀眼的布料眼熟。
“哦这不是……”在他反应过神时及时闭嘴,偷瞄黎云意脸色,见人没有翻旧帐的意思,放下心来。
“是他相好的?”路平昭蹲起来大大一只,干脆一屁股坐地上。
“他相好也太小了些吧……”
苏宁安将这闪着日光的流光裙摊开,确实是小了些。
“像是个孩子的衣物。”她凑上去,观察这细密的针脚,做工精细。
宋迟雨站在邱时序身边,将散落在额边的碎发掖在耳后,开口语调缓慢又清晰:
“应是他妹妹,秦沅。”
“他也有妹妹?”路平昭刚硬的面容闪过一瞬惭愧,后变得柔软,仿佛为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冒昧言论忏悔。
宋迟雨点点头,“据枢府院文书记载,妹妹小他十五岁,但幼时便走失。”
她走近,端详着这精致的流光裙:“如今那孩子十岁左右,差不多穿得上这衣裙。”
黎云意恍然仰头:“不是谁穿的问题,这流光锦缎自西域引进,三年前时兴邺京,价钱不菲。便是如今的市价,也不是我们这点俸禄买得起的。”
“他哪来这么多钱?”
黎云意话脱口而出,却未得到回应。
苏宁安唇角微抿,在思考措辞,她帮助黎云意回忆:“近一年来,北府院跟我们……不太一样。”
尤其是俸禄,格外不一样。
年中大考评,年尾小考评,那可全是实打实的银子。
黎云意乖巧闭嘴。
20. 第18章
日头高升,巷子外恢复生机,各样铺子开张营业,百姓开始一天的生计。
六人所得线索零零散散,先带着回去复盘。
黎云意离着老远,便看见巷子口的糕点铺又排起长队,街邻像往常一样,等铺子开张后横扫一气。
她望了望天,觉着奇怪,寻常这个时候,铺子里桂花糕已经卖空两笼了。
黎云意朝着糕点铺,往巷子里走去时,碰上了老板娘推开店门,正往上挂开张营业的牌子。
黎云意与老板娘银秋相熟已久,银秋瞧她格外热情,俩人顺其自然打了个招呼。
几人回到南府院,以极快的速度吃完饭,后又沿着圆桌围坐一圈。
邱时序靠着椅背坐好,左腿下意识往右腿上搭,却生生忍住,没将二郎腿架起来。
他手背拖上下颌,“大家捋捋,我们目前的线索有哪些?”
“我将前夜钱梓宜所述再讲一遍。”
“五月十八,那天午时,秦维带领郑卓言,钱梓宜,三人于望仙楼取到食盒,这全程在我们视线之内。”
“三人护送食盒,选择虽最近,却商贩云集的闹市街巷,以最快速度归北府院,途中食盒始终拎在秦维手中。”
“以三人之脚力,此程估计一炷香的时间。另外在途中,有两人接近秦维,一人是被斗鸡抓伤手臂的买家,另一人是铁匠铺的工匠。”
“三人回到北府院后,并未立即检查书册是否无恙,而是待众人饱餐后,郑卓言才掀开食盒夹层。”
“这时便发现书册已失,且食盒底部出现拳头大的窟窿。”
“此次任务交送时辰为第二日,也就是十九日酉时,秦维认为他们有时间寻回书册,于是开始往返路途搜寻,其间进入十数商铺。”
“他们根据钱梓宜的描述,锁定那两个嫌疑最大的路人,并寻到二人住所,此时大概酉时末,天将擦黑。”
“秦维带着钱梓宜往回去,见糕点铺无人排队,便打包剩下全部糕点,带回北府院当夜宵。”
“路遇民街北巷口,联想到南府院,便有了十八日傍晚第一次上门。”
“这里钱梓宜说,起初秦维想与南府院认真商议此事,却被无端嘲讽羞辱。”
邱时序不着痕迹瞥向黎云意。
黎云意听见这话,不可置信抬起眼帘,为对方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行为深感唾弃。
“他们相继回院,简单交流后,天已黑透,于是郑卓言潜入二人家中,却一无所获。”
“这时北府院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夜皆未眠,直至十九日清晨,北府院仍未有头绪,于是想到取食盒时,坐在对面的我们。”
“北府院见交送时辰愈发接近,便以院训为借口,要拖着南府院一并下水。”
“最后便是十九日午时,他们第二次来闹事,撞上了温大人。”
邱时序语速尽量放缓,将时间,人物,地点等字眼加重,给足了大家反应的时间。
圆桌边黎云意狠狠点头,这才叫说人话。
邱时序见大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点明眼前排在最先的任务:
“现下我们最紧要的,应是寻到书册。”
苏宁安颔首,认同他的观点,她轻轻转动套在手指上的素白指环。
“首先关于食盒上的窟窿,可以推断出,书册丢失是有人故意盗之。”她看了看对面的路平昭。
路平昭点头:“对,偷书手法是砸开底板,将书册盗走,并且此人手指关节处必布满老茧,如此看来武艺该是不低。”
“最近的,符合条件的便是秦维。”黎云意单手撑着脑袋,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是秦维院子也搜过了,没能找到《神农百草经》。”
“他会不会将书送走了?”
“若真是秦维盗走书册,送到哪去该是与他的动机有关。”苏宁安将指环摘下,换个手指戴上。
“他的动机呢?”
“也许与书册本身有关?”黎云意一字一顿,思索着念出‘神农百草经’五个字。
“一本医书……他总不会想现学医术救人吧……”
黎云意面露疲惫:“可我们谁都没见过那书,谁知道里面到底写些什么?”
她小声嘟囔:“什么都不说,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找到书册嘛……”
身边的苏宁安听得清晰,她垂着眼帘,眸中晃过些许黯淡。
仅一瞬,她扬起头,目光执拗又坚定,连带着声音铿锵有力:
“这书册南府院必定寻回,我们从不需要依附谁而活,离了任何人,我们都能扛得住。”
沉默半晌的季澜清听得懂,他微微前倾,身形慵懒中带着坚毅,咧嘴笑的梨涡依旧深邃。
“这次,为了我们自己,顺便救救北府院喽。”
“若是秦维,虽不知他的动机,但却知他的处事与人品……”季澜清歪着脑袋,眼带深意,看向宋迟雨。
黎云意眨着那双溢满赤诚的大眼睛,将目光射向宋迟雨。
宋迟雨本没打算接话,平白接收几道炽烈的目光。
她并未靠上椅背,却坐得笔直。
“根据记载,他的能力,为人皆算上品,即是与北府院无过多交际,也该听说过……”
宋迟雨语调缓且清,平等扫视在场每一个人。
黎云意移开视线。
她不得不承认,秦维于北府院确实是个老父亲般的存在。
不过在黎云意这,顶多算个偏心眼儿的后爹……
“他将北府院同僚看得极重,我认为他不会为私利,将北府院推入险境。”
宋迟雨坦诚回应大家带着期望的视线。
这话在众人意料之中。
季澜清不知在琢磨什么,恍然间他瞳孔一闪,将身子前倾,趴上桌沿:
“那接下来便是看,北府院的处境到底险不险……”
宋迟雨难得勾起唇角,笑容内敛又温柔。她长相温润清丽,天生嘴角上扬,日常虽面无表情,却也看着温和。
季澜清紧盯着宋迟雨的眼睛,从中品出了“上道”二字的奇怪感觉。
邱时序视线在宋迟雨与季澜清间反复横跳,最终沉溺于那抹笑意。
黎云意本是懵懵的思绪,在与季澜清对视的瞬间彻底理清。
只剩下边上一动不动的路平昭,他左看右看,发现傻子只有自己。
苏宁安的余光不经意扫过,将这不友好的行为捅破:
“若是秦维一人牵连北府院,以至大家前途尽毁,那盗书之人便九成不是他。”
若北府院并无险境,那便大概率就是秦维了。
秦维此人虽看着五大三粗,但心思细腻,为人处事称得上有勇有谋,全部坏心眼儿都用来跟南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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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任业绩赚俸禄了。
有时候还是得相信你的对家。
路平昭愣愣点点头,他平日里几乎与北府院零接触。
“那……秦维会不会当真背叛北府院……”路平昭还是有点懵。
“如果是你,你会为了一己之私,将我们全部推进深渊,此生再无出头之日吗?”夸大事实,添油加醋,举一反三,实乃黎云意强项。
路平昭头摇得堪比拨浪鼓,系紧的发带眼见着松散。
“但,行不通。”宋迟雨摇头,无情浇灭希望的小火苗,且并不解释。
她目光自苏宁安滑向季澜清,语调轻缓,却掷地有声。
季澜清半张的嘴巴闭紧了。
苏宁安落寞松下肩膀,倔强又不甘。
一来,真要等到北府院处决结果,怕是三天后了。
二来,牵涉机密的处置结果当真会告知他们?
黎云意敏锐察觉到两人周身气压有异,不着痕迹将两人打量一通。
竟意外品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罪魁祸首”宋迟雨装作察觉不到,她压下心底的叹息,依旧面无表情的温和模样。
邱时序撑着下颌,视线轻飘飘洒向圆桌中央,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并未在意。
路平昭见大家缄默半晌,他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些什么。
黎云意不知缘由,但看着大家各有各的心事,她贴着椅子向后挪挪,靠上椅背,拍拍手:
“若不是秦维所为,那……”她身子前倾,趴上桌,卖关子似的压低声音。
邱时序抬眼望去:“望仙楼。”
他端直身板,继续道:“当然,中途可能有疏漏,但目前嫌疑最大的,便是秦维与望仙楼。”
邱时序将手臂规矩搭在桌面:“望仙楼似乎大有来头,我们没有搜查文书,也没有充足罪证,怕是会引火烧身。”
轻则以私闯民宅打发,重则连累两位大人亦是可能……
“不过,”他暂顿一瞬,随后声音如神色一般坚定:“我可以试试。”
路平昭脑回路终于跟上趟,他犹豫着开口:“这不行……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听的宋迟雨无奈抿嘴,心底无声叹息:“现在问题在于,秦维盗走书册后,送去了哪?”
将话题拉回秦维。
苏宁安她思索着开口补充:“他将书册送走,或是有人来北府院将书册取走,都有可能。”
“钱梓宜说,十八日秦维回到北府院后,直至十九日北府院落锁前,有哪些人去往北府院,或是秦维离北府院去了何处?”
苏宁安望向邱时序。
邱时序端坐不动,眸色一闪:“十八日下午,北府院为查找书册,沿途往返数次,其间进入商铺十数,布行,胭脂铺,糕点铺等等……”
“来北府院寻人的倒是就一个,是郑卓言家中老奴,递给他个食盒。”
季澜清将指尖抠得红红一片,闻言抬起头:“郑卓言……是中毒身亡。”
黎云意的注意力停留在上一句,“糕点铺”三个字在她心头炸开花。
她似是抓住了那离家出走的脑子,瞬间眸中灵光尽闪。
黎云意唰站起身。
“我好像……”她塌下背去,双手撑桌,任由脑后的嫩黄发带垂落身前。
“糕点铺有问题,很可疑!”
21. 第19章
“昨夜我们归院时,巷子口那几户通明的阁楼,其中便有糕点铺。”
“只不过糕点铺的烛火昏暗些,此前我并未在意。”
“铺子老板娘银秋与我相熟,她怕黑,夜里向来都是点着烛火的。”
“可上午我们从北府院回来,路过糕点铺时,银秋刚好开张营业,当时我觉着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现在想通了,是状态,银秋状态不对,她太憔悴了,应是涂了厚厚的脂粉,掩盖眼下的乌青,所以身上有浓重的脂粉香气。”
“看着不像只一晚没休息好的样子。”
“糕点铺子向来限量售卖,她不需要起早准备。”
“今日开张却比平日更晚些。”
黎云意身板越挺越直,双手叉腰,将大家表情看在眼中。
几人听得第一句便心下了然,却无人打断她。
“这些很有可能是巧合,但是……”
黎云意收起装腔作势的样子,乖巧坐下,歪头瞄向看着她的邱时序。
“钱梓宜是不是说过,丢书那日傍晚,他们来南府院闹事前,是不是在糕点铺打包剩下所有糕点当夜宵?”
邱时序饶有兴致点点头。
“那个时辰糕点铺还未歇业,就很奇怪,不会是在……”
不会是在等待秦维接头吧……
理性上如此。
可黎云意与老板娘银秋熟识已久,感性上不愿相信银秋有嫌疑。
不过顺着线索分析到此,黎云意压下念头清清嗓:“怎么样怎么样!”
她将扬上天的脑袋压回来,黝黑的瞳仁中闪着光,冲大家伙儿疯狂眨眼。
季澜清没说话,满脸写着‘你还真别说’,看起来大彻大悟,抬手鼓鼓掌。
他真诚又敷衍,像在哄孩子。
黎云意一个白眼翻过去。
“很有道理啊。”苏宁安笑眼弯弯:“就算憔悴是巧合,开张晚是巧合,歇业晚也是巧合,不过尽赶在这几日,就很可疑了。”
宋迟雨再次勾起了嘴角。
“而且是秦维一来,就关店了呢。”季澜清拍拍腿上衣摆的褶皱,不紧不慢道。
“那便是,专门在等秦维喽。”
陷入死胡同的思绪突然畅通。
邱时序起身看向窗外,未到午时。
黎云意跟着一并向外看时辰,转过头来:“一般这个时辰,糕点铺排得队最长。”
邱时序感受到目光聚集的炙热,蒸腾他周身。
“走!”
几人雄赳赳气昂昂,跨出院门没几步,迎面撞上了顾子渊。
气势莫名减了半。
邱时序一愣,下意识拱手行礼,顾子渊看似不耐烦,跃过他摆摆手。
“去哪?”顾子渊大概一夜未归,还穿着那身黑紫上领袍,疲惫又烦躁,语气自然呛人。
苏宁安身形向后闪了闪,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南府院派出使者季澜清,狗腿子似的上前,三言两语讲明现状。
顾子渊全程拉着脸,看得黎云意又回忆起当年,被他从锦鲤池中揪出来的那一股子晦气。
“走。”顾子渊转身的同时已迈开步。
黎云意凑近季澜清,怼怼他手臂,指指顾子渊,指指她自己,再指指顾子渊。
季澜清低头,对上姑娘那双纯真大眼睛,不知想到啥,乐了。
黎云意抿着嘴巴,抬起胳膊肘,对着他胸膛狠狠戳了上去。
季澜清压根儿不躲,却仅一瞬后倒吸口气,“算有长进……”
随后他抬手揉揉,跟着邱时序,一并往巷子口去,并在黎云意耳边压低嗓音:
“现在咱上头也有人了……”
黎云意照往日一般,悠哉悠哉晃悠到糕点铺前排队。
邱时序跟着顾子渊,避开百姓,翻后墙进糕点铺后院。
路平昭守在后院隐秘处望风。
季澜清混在对面的茶馆中,盯紧铺子店面的一举一动。
糕点铺后院不大,磨盘石臼杂乱堆在地上,仅留条通人经过的小道。
一楼便是开张的糕点铺子,边上有个小屋,像是仓房。
邱时序谨慎推开门,里面堆满了面粉。
两人上了二楼,老板娘居住之所。
顾子渊贴在门边隐匿身形,仔细听里头的动静。
他轻缓推开门。
屋内陈设极简单,床榻贴近墙壁,被子未叠,团作一团。
中央的方桌格外醒目,不是方桌特殊,而是桌上那盏蜡油厚重的烛台。
凝固的蜡痕顺着烛台延伸到桌面,又从桌面流向地面。
除此之外,深褐色的桌布上印着星星点点的黑色痕迹。
明显是墨迹。
顾子渊瞥向身后的邱时序,抛给他个眼神。
邱时序颔首,踏出房外,轻巧下楼,飞身潜进一楼堆面粉的库房。
顾子渊眉头紧皱,极速将屋内器物扫视一通,向着床榻处走去。
他掀开被子抖了抖,里外摸过一遍,后将之丢弃一旁,将褥子整个掀开。
果然,枕头正下方,是个暗格。
这暗格不似寻常,四遍缝隙极窄,顾子渊插入匕首,咯噔一声,没撬得开。
有机关。
此时老板娘银秋正低着头,将手中桂花糕包进油纸,她倏然一顿,急忙打好绳结,塞给面前的客人,随后双手在腰间围裙上擦拭。
季澜清将架着的腿收回站好,大感不妙。
老板娘银秋对着下一位客人满脸堆笑:“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这……突然想起来,下一笼糕点蒸的时候没放糖……”
“这些今天先不卖了,不卖了哈……”
季澜清于银秋张口的同时,抱着手臂缓缓后撤,将身影隐没人后,闪身离开。
“咚”一声,小石子砸上二楼窗棂。
顾子渊闻声并未离开房间,他躲进门边的长柜旁的阴影中,收敛气息。
银秋急忙欲走,可排队已久的街坊邻里没打算放过她。
已经排这么久,就算是馊的也得买回去尝尝。
“秋娘,大家这队排一上午了,都是巷口街邻的,可给得个说法……”
“就是,有什么急事和大家说说,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
“没有没有,就是这糕点没放糖,影响口感,您说我这也不能砸了自己招牌不是?”银秋面露急色,一心想走。
“没事,刚好让我们尝尝……”
大家在铺子口嚷嚷起来。
黎云意混杂其中,因与银秋交好,没跟着附和。
银秋无法,索性将蒸好的几大笼糕点推向面前,挡住客人,直接跑路。
风向立变。
吵吵嚷嚷的人群见老板跑了,为首的几个上来便抢,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诶诶诶怎么能这样……”黎云意本想着上前追老板娘,却被挤出包围圈。
“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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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传来一声喝止。
众人纷纷回头去,见来人是不远处的打铁匠,他高大威猛,一身力气。
没人敢惹他,不情不愿向边上退去。
打铁匠挤进身来,“都是街坊邻居,怎能趁人之危!”
说罢,他抓起笼中的糕点,并将手中的铜板重重压上台面,转身站在不远处。
众人不知是出于良心,还是对打铁匠体格的畏惧,乖乖排队交钱,再自己将糕点包好带走。
银秋步履匆匆,直奔二楼卧房。
她推开门,喘着粗气,奔向床榻边,见床上的被褥已掀开,露出那暗格。
老板娘手颤抖着伸向前,迟迟未触及机关。
顾子渊手握匕首,从长柜边慢慢走近,落步无声。
银秋似是并未察觉。
“嗖嗖——”
两支弩箭猝不及防破窗而来,斜插在地。
后院外的路平昭闻声追去。
房内银秋惊得转身,见面前站着个冷面阎罗。
她刹那间抽出腰间软鞭,向前甩去,目透凶光。
季澜清翻过后墙,便听得二楼房内噼里啪啦作响。
他正飞身跃上楼台,抬眼便望见房檐上头立着两人。
白日里两人身着浅色布衣,遮掩面部,手持弩箭。
见墙外来人,其中一个布衣人飞身落地,另一个却停在二楼台边。
季澜清手中无武器,面对弩箭袭来,只得慌忙躲闪。
又一支弩箭冲他瞄准,季澜清后退间,霎时将颈边擦过的箭矢抓住,反手格挡身侧弩箭,踏着破空声,逐步飞身反攻,接近布衣人。
房内太小,软鞭缠着匕首,将之甩出门外。
随后两道身影相继闪出房门。
另一个浅色布衣人掩住气息,静待二楼台边,在第一道身影飞出门后发射暗箭。
二层楼台太窄,顾子渊躲闪不及,后腰撞上木质护栏,人险些翻下楼去。
暗箭将他肩头的衣料划开道口子,擦伤了皮肉。
不过顾子渊顾不及自己,他立马闪身下楼。
院子里季澜清双手抓满弩箭,趋近布衣人,以箭尖为刃,砍得人节节后退。
季澜清将制住此人之时,又一道冷箭袭来,他制着人连忙闪躲,冷箭却紧追不舍,逼得他只得松开桎梏布衣人喉间的手。
下一刻,便见再度袭来的箭矢没入布衣人后心。
季澜清一慌,上前双指探上布衣人颈间,人已无气息。
当场毙命。
季澜清眸间窝着火,将人推向一边。
顾子渊落至他身旁,目光紧盯楼上的老板娘银秋与另一个布衣人。
银秋与布衣人对视一瞬,立即回身进房,打开暗格机关,见内无异样,稍松口气。
“啪!”
二楼房内,连通墙外的窗子毫无征兆发出声响。
路平昭提着长刀,哐当一声重重落地。
老板娘气息喘匀前,盯着路平昭,一手“啪嗒”将暗格关好。
二楼台上的布衣人听见动静,霎时间跃起。
院子里季澜清握着弩箭的手一紧。
意料之外,布衣人落上房檐,几步消失在这青天白日。
外头有人撞开糕点铺后门。
随后大批府衙官兵冲门而入,院子里站不下这些人,于是将糕点铺层层围住。
顾子渊卸下力道,手中匕首掉落,整个人一同向旁侧歪去,失去意识。
22. 第20章
季澜清在顾子渊倒地前将他扶稳,交给冲在前头的随侍,立即飞身跃上二楼。
小院外,黎云意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腰靠在门边,大口喘匀气息。
方才她欲走后门,未等靠近便听得里面叮叮当当响。
于是黎云意慌乱迈开腿,向着刑部府衙邱大人处一路狂奔。
她靠在门边,看着随侍将顾子渊抬走,掌心轻拍胸口,发觉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拼命。
二楼打斗声渐止,路平昭将银秋押出来,一并交给府衙带走。
银秋佝着身子,路过黎云意时,抬起头来,留给她的面容亲切又无奈,疲惫又遗憾,独独没有歇斯底里的仇视。
黎云意被这视线烧得发烫,慌忙移开目光。
也就半月前吧,那段时间银秋心情好极了,每天模样笑呵呵,逢人便说她要成婚了……
许是黎云意祝福得最为真诚,那天银秋留她在二楼小屋中,絮絮叨叨讲述许久。
这种爱情史黎云意没听几句便腻了,可老板娘目露柔光,幸福洋溢的样子比早春的艳阳更加耀眼。
最后,黎云意带着那包银秋特意留给她的,充满爱意的桂花糕,回到南府院。
那天的糕点是她吃过最甜的,齁人但又不腻。
黎云意靠了良久,终是缓上口气,方才进了小院子。
季澜清蹲在地上拧着眉头,对面前中箭身亡的布衣人一通乱摸。
黎云意不知他在做什么,也蹲了过去。
季澜清回头,瞥见了她跑得红扑扑的脸。
“你去报信了?”季澜清蹲得腿麻,干脆坐地上。
黎云意不想理会这种明知故问的废话,可她瞧出了季澜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落寞。
“可不就是我嘛。”
黎云意视线跟着季澜清,往布衣人身上一通乱瞄,她下意识抬起手,也向那人身上摸去。
季澜清猛然将她的手抓住:“你摸什么摸……”
见黎云意愣神一瞬,补上后半句话:“别闹,一边儿玩去。”
黎云意很不乐意,极其嫌弃地将自己的手腕解救出来,“就摸就摸,没准儿他还有腹肌呢。”
于是两人丝毫不尊重死者,两只手在他的尸身上上演‘她逃他追’。
黎云意躲闪得快,坐在地上仰着脑袋,肆意张扬,张开嘴巴哈哈大笑,正午天光晃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显得身边季澜清内敛许多。
于是季澜清趁其不备,抬手直接抓住姑娘袖口,另只手稳稳握上人家手腕,偏着脑袋直视黎云意双眸,神色间尽是挑衅与轻狂。
黎云意低头,抬眼,闭嘴,压平嘴角,并附上经典大白眼,一气呵成。
一楼仓房始终关着的门突然推开,有团白茫茫的东西飘过来。
黎云意眯起眼睛:“这什么东西?还会走路?”
季澜清抻直身子:“像个人。”
邱时序浑身沾满面粉,边走边拍,粉尘末子飞得老远。
待靠近,邱时序显然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他啧啧两声,指指地上躺着的那位,“在这调情也……非要带上他吗。”
坐地上俩人显然一愣,随后抽开手,规规矩矩起身站好。
“你一直躲在库房里?”
邱时序摇摇头:“回去说。”头顶白面甩两人一脸。
季澜清点头,在邱时序开口的同时向后撤退一大步。
“我们上去看看。”邱时序转身上楼,他身上头上的面粉直扑黎云意面门。
黎云意后退并紧闭双眼,不敢睁开,直到听到旁边有狗笑出声。
季澜清见黎云意眼睛眯条缝时瞬间抿嘴,面露正色,装作同情极了。
见黎云意白着张脸不敢睁眼,他面带笑意,抬手轻轻给人擦拭,触及到了软嫩又光滑的肌肤。
黎云意对季澜清背着队友撤退这事深感鄙视,她摸了摸自己头顶,将沾满粉尘的手心往季澜清脸上狠狠一抹。
欣赏着季澜清脸上的五道白印,她心里舒坦多了。
于是转身跟着邱时序上楼。
卧房中路平昭杵在床边,对着那暗格焦头烂额。
他一抬眼,见三个白花花的人形进了屋,揉了揉眼睛。
“快来,看看这个。”
“暗格,有机关吧。”邱时序站过去,不着痕迹将白面蹭路平昭一身。
“这怎么开?找找机关。”
四人研究半天,听见楼下传来铁链叮当响。
“要封院了,撬开吧。”
路平昭将匕首插进缝隙中,愣是没扳动:“不行,撬不开。”
“要不把床拆了吧。”
“快点就行……”
几人终是把床板掀开,将这不知什么材质的坚固盒子取出,揣在怀里带走。
邱时序以最快速度奔回他自己的院子,沐浴更衣,将自己打理妥当,才揣着怀中的油纸袋,慢悠悠跨进议事堂。
堂内圆桌上摆满各式各样撬锁的工具,也不知打哪搜罗来的。
季澜清将那铜黄色的盒子举起,对着阳光,在空中缓慢转动一周,并未发现缝隙。
“这机关到底在哪里?”
“砸开吗!”路平昭抡起足有人脸大小的铁锤,左右看看大家。
“砸开砸开!”黎云意认为这是最简单粗暴不费脑的方式。
果然,任何机关巧器在绝对暴力之前,皆是不堪一击。
黎云意想象中的书册并未出现,残破的盒子中,仅躺着个玉钗与锦囊。
锦囊捏着柔软,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缕系着同心结的乌黑发丝,其中一缕特别些,弯曲得像是自来卷。
黎云意将这物件默默放回盒中,心头沉闷,她抬眼,便瞥见进门的邱时序。
“来看这个,被老板娘藏在一楼库房的面粉堆中。”
众目睽睽下,邱时序掏出怀中那油纸包。
他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仔细将包裹拆开,内部赫然躺着那本《神农百草经》。
黎云意接过书册大体翻过,确共三十八页,无缺页,无重组,墨迹陈旧。
书册字体小巧,排布规范有序,内容确与书名一般,是本介绍草药的药理书籍。
“这便是我们要寻回的书册?”黎云意左右望望。
“该是不会错了。”
黎云意数数时辰,寻回书册仅用时一天过半,她眉头却舒展不起来:
“那走吧,去交给大人。”
“不急,先将事情弄清楚。”邱时序抛给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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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眼神参杂着严肃。
“糕点铺二楼卧房的痕迹的确可证明,老板娘在誊抄书册,可差役翻遍糕点铺,并未发现副本。”
邱时序背着光坐下,摆弄手中的书册,脑中思索:“她誊抄书册的目的为何?”
苏宁安接过书册的手停顿一瞬:“是很奇怪,既带走了副本,怎会将原书册留下?”
黎云意顺着这思绪:“还有那两个布衣人,银秋既有同谋,那何不在拿到书册时便送走,却冒着风险亲自誊抄?”
路平昭面带疑惑摇摇头:“不止两人,周围还埋伏着几个,他们散得极快,我没能追上。”
他视线僵直,陷入回忆:“大概是在……郑国侯府附近,便彻底失去踪影。”
季澜清抱着手臂,压下眉头:“后院内的两个布衣人,功法路数同出一辙,且身上并无一物,齿间□□。”
“不是死士就是暗桩。”
黎云意望了望天色,已近申时,风中夹杂着尘土的气息,后几日怕是要落雨。
“虽算凑巧,可我们确是完成任务了!”黎云意坐在桌边,双手托脸,指尖岔开,将大眼睛露出,却不带喜色。
“如此算是定下秦维的罪责……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此时,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推开,邱钰一袭浅蓝长袍,尽显文人墨客之气,与他鬓边几根华发相应。
“邱大人。”几人站立起身,点头一礼。
邱钰负手立于门边,步伐迈得沉稳。
他点点头应下,“如何?”
黎云意下意识回头,看向邱时序。
邱时序沉默片刻,将背在身后的《神农百草经》缓缓掏出,双手奉上前。
邱钰并未立即接过书册,眸中闪过的思绪难以言明,他看着面前这群稚嫩的面庞,语调欣慰:
“说说吧,如何寻得书册?”
一般这种时刻,大家会默契派的出文化人邱时序,这个南府院最精通语言艺术的男子。
邱时序不负众望,语调沉稳,将此心路历程描述得一波三折,靠谱辗转又好听。
“嗯。”邱钰颔首幅度极小,满意却不彻底,不满意中又带着几分期许。
“且问你们,若不是我恰巧来此,你们打算何时上交书册?”
众人低头,缄默无言。
邱钰心下了然,并未表态,又随口问了回去:“那为何此时又交于我?”
“虽寻得书册,可此事疑点甚多。”氛围沉寂片刻后,苏宁安的声音显得鲜亮有力。
“所以想以此证明,我们能力尚可,并想参与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邱时序直言接述,他抬头直视邱大人。
邱钰面容依旧看不出情绪,他伸出负于身后的手,解下系在腰间的玉牌。
邱大人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每动一瞬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将玉牌抛给邱时序,心中无声叹息。
“去吧。”邱钰将手中书册谨慎贴进怀中,随后转身离开,去往他本该去的地方。
堂内剩下六脸茫然。
邱大人先前从不如此,就之前那些个寻常的小任务,谁多问一嘴都会被训斥,平日里仅过问他们吃好了没,穿暖了没,练功了没。
如今却爽快的令人意外。
23. 第21章
天色昏暗得快,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味的潮湿气息愈发浓重,季澜清站在镇北王府前,抬头仰望那反光压抑的淡金牌匾。
金钉朱门边的守卫并不阻拦,迎着季澜清进了镇北王寝殿。
屋内窗边架起个精致小药炉,升起的轻烟中透着苦涩,程朝阳弓着身子,手执蒲扇将炉中火苗扇得呼呼作响。
“给我拿个碗来。”
她听到身后不曾隐藏的脚步声,头也不回,指向一边桌案,开口吩咐。
季澜清见自己是这屋中唯一能够自由移动的活人,于是他径直走向一旁桌案,捞起个药碗递给程朝阳。
程朝阳将炉中汤药倒入碗中,这才小心端起药碗,抬眼递回给身后的人。
“等药凉些喂给他……怎么是你?”
季澜清接下药碗,一改往日嬉笑,他望向拉着帘帐的床榻,嗓音低沉:“殿下伤势如何?”
药已熬好,程朝阳仰头抻抻脖颈,看着季澜清向床榻边靠近:“肩头刀伤不重,但刀刃淬了毒。”
“亏得救治及时,现下已无大碍。”
程朝阳抬手揉揉眼下乌青,好不容易在狱中小眯一会儿,却被摇醒,连带她的医箱一起,打包送来镇北王府。
伤患无碍,医者沾沾自喜,程朝阳靠在窗边长舒口气,双手叉腰:
“这没有我可怎么办呀?”她可很重要呢。
季澜清掀开帘帐,见顾子渊肩头缠绕层层纱布,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微弱。
他放下心来,自顾自找个椅子坐下,一手端着药碗,用勺子搅动乌黑药汁,发出敲击碗壁的声音叮叮当当。
“那是那是,早听闻程姑娘神医之名,菩萨心肠,救苦救难,没有你可是绝对不行的,枢府院都得完……”
真诚中带着敷衍,敷衍中又透着恭维……
程朝阳朝他投来的目光由得意转为嫌弃,不由得啧啧道:“怪不得,怪不得意意总说你……”
“嗯?她说我什么?”季澜清搅动汤匙的手一顿,坐直身子望向程朝阳。
程朝阳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乐了乐,清清嗓:“就不告诉你,猜去吧。”
她越过季澜清,掀开帘帐瞥向床榻。
顾子渊缓缓张开眼。
程朝阳将帘帐挂在一边,季澜清极有眼力见上前,端着温热汤药坐上床榻。
顾子渊双眼睁开又闭合,他猛吸口气,避开伤口慢慢使力,在季澜清的搀扶下靠坐床头,将药汁一饮而尽,苦得他皱着眉头直咂嘴。
季澜清转头看向程朝阳,又瞥瞥她身后敞开盖子的医箱。
程朝阳横跨一步,将医箱挡住。
顾子渊当作看不见,张口想说什么,肺中乍然吸入凉气,逼得他咳嗽不止,肩头层层纱布透出鲜红痕迹。
咳意渐歇,刚喝进的苦药充斥舌间,顾子渊忍不住抬手捂嘴,半晌终是忍住没吐出来。
程朝阳见状不再隐藏,将药箱中最后两颗糖掏出来,递给顾子渊。
季澜清赶忙将糖纸拨开,一个塞进顾子渊口中,另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看得程朝阳想骂人,她撇嘴摇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是哄南巷小豆子的,下次他不肯喝药,叫他找你们要糖去!”程朝阳从药箱中翻出纱布,重新上前为顾子渊包扎。
季澜清将糖咽下,起身给人腾位置:“没事,殿下他全包了。”
顾子渊无语,不作回应。
季澜清站在床榻边,看着顾子渊换下纱布上暗黑的血渍:
“程神医,可知道驾鹤西去?”
程朝阳上药的手一顿:“你竟然知道这个?”
顾子渊僵着身子不动:“请程姑娘详述。”
程朝阳继续手上动作:“也没什么,就是种毒草,书中记载,中此毒者,面部乌青肿胀,死状痛苦且不雅观,毒发大概几个时辰吧,症状发作后无药可解。”
“不过这种毒草喜寒,生长在北部雪山,大祁境内几乎见不到。”
所言与仵作基本一致,顾子渊对上季澜清的视线。
“难道说……郑卓言……”程朝阳包扎好,站起身瞬间反应过神。
顾子渊点头不语。
随侍进门,在顾子渊颔首授意下,恭恭敬敬将程朝阳请去别院休息。
“殿下,我等搜查邺京大小药铺医馆,并未寻到有关驾鹤西去的消息,若是鬼市暗中交易亦有可能。”
顾子渊头点得依旧冷漠,得到主子一个眼神的随侍自觉退下。
他将素白里衣系带绑好,抬起眼皮,见季澜清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出神。
“糕点铺的布衣人,你有何头绪?”
季澜清似才回过神,面色正经,他叹息着摇头:“本想留个活口。”
“身亡那个布衣人身上无一物,脖颈手臂腰侧这些位置也无纹身,并且齿间□□。”
“此人擅弩箭远攻,并不擅近战,我觉着像是北狄暗探。”
顾子渊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撑着床榻起身,下床直奔衣桁,抓起外袍往自己身上搭,同时淡淡回眸:
“回去吧,别惹事!”
季澜清依旧双臂环胸,不情不愿转身离去。
他踏出镇北王府门槛后脚步一转,直奔刑部大牢。
外头无月无星,黑漆漆一片,风雨欲来,空气闷热,叫人喘不上气。
季澜清加快脚步,赶在落雨前到达牢狱,在门口遇上在此等待的邱时序。
两人对视一瞬,一并踏进门槛。
有了授权确实好办事,凭着手中玉牌,两人受尽一路恭迎,直接进入狱中深处,关押重刑犯之地。
糕点铺老板娘银秋此时发丝凌乱,瘦弱的身躯如同枯草一般,被随意丢在干草堆上。
季澜清隔着细密的铁栅栏,看着面前之人受尽刑罚,身上囚衣褴褛,透着道道血痕。
“银秋。”邱时序不忍直视,偏开脑袋。
银秋仰在干草堆上,盯着狱顶墙壁的双眼无神,她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不见周遭吵嚷。
“犯人银秋!叫你呢!”值守差役手扶腰间佩刀,大声呵斥,气势汹汹。
银秋沉寂许久的身子才有了反应,她怔怔转过头,看向铁栏外的双眼已然失焦。
她慢慢合上双眼再睁开,终是恢复一丝神采。
邱时序目光移向身边的季澜清,压下眉头。
季澜清深吸口气:“银秋,有话问你。”
银秋身上痛极了,她动弹不得,发出的声音微弱,喃喃中夹杂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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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的气息:“我是不是,快死了。”
“如实招来,你也许不用死。”季澜清同样声音低沉。
银秋收回视线,继续望着她头顶,视线僵直,双唇轻颤,张张合合。
邱时序拦下身边张嘴喊人的差役,就这么静静等着。
给差役急坏了:“问不出来的,已经严刑拷打大半天了。”
两人不急,陪着银秋耗在此处,半晌,邱时序默默开口:
“你那床上的机关盒子,可是你定情之物?”
银秋听到了,她没有力气动弹,仰在干草堆上的脑袋似是偏了偏,看向狱顶的视线依旧涣散。
只是眸中渐渐湿润,泪滴伴随着轻笑声滑落,掉在她凌乱发间,消失不见,只余细碎反光的泪痕。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想……等我的夫君……等他……”
季澜清撇开视线,再次深吸口气,按流程询问:“《神农百草经》是你盗走的?”
银秋疲惫合上双眸,“是。”
“是秦维交给你的?”
“是。”
“你是北狄人?”
“是。”
“抄好的副本已经送走了?”
银秋沉默良久,大家都认为她不会开口时,传来微弱颤音:“是。”
“秦维与你同是北狄暗探?”
银秋再无声响,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带着浅淡笑意,搭在身侧的手缓缓垂落。
季澜清心中一惊,差役立马开锁冲进去,拍拍她的脸颊,急忙转身喊人。
“十五,快去,快去叫大夫——”
银秋押入狱中便已经严格搜身,身上是无毒的。
季澜清扒开铁门跟了进去,他双指压上银秋脖颈,还好,尚有气息。
邱时序听着外头一团乱:
“大夫呢?”
“今日刚好探亲去了。”
“那再出去找啊!”
“这大晚上上哪找去……”
“禀大人啊——快去禀告大人——”
邱时序想到这狱中同样关押着北府院,他转头对上季澜清:“程朝阳在……”
季澜清抬起银秋肩背,将她推给邱时序:“镇北王府……”
此话无需完整,邱时序拎起姑娘便飞身而出,转眼消失。
季澜清起身跟上。
只余空荡荡的牢房,以及天塌下来的尖叫差役。
已近子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偌大雨势掩盖街头巷尾一切嘈杂异响。
邱时序轻巧踏上屋檐,飞身一跃前行数里,穿行在茫茫雨夜。
他将银秋向上托了托,把她面部朝里,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些风雨。
聚集的雨水顺着额前发丝淌落,邱时序腾不出手擦去,便用力甩甩。
转头间,一抹寒光伴着雨声,直奔他而来,冷冽弩箭晃进眼底,逼得邱时序放缓脚步。
身后季澜清快步追上,两人并肩而立,眯着眼打量周身漆黑,在倾盆大雨中仔细分辨破空的声音。
可完全听不清。
邱时序托着银秋的手臂紧了紧,感受到怀中渐渐微弱的气息,他一时心急,抬步向前踏去。
黑暗中多架弓弩对上两人。
24. 第22章
暴雨倾盆,掩盖街巷一切杂乱声响,邱时序托着银秋的手臂收紧,连退三步,躲开擦过面门的两支弩箭。
身边的季澜清顺势上前,一把截下射向邱时序的箭矢,对着邱时序偏偏头。
邱时序眯眼望向四周昏暗,借着一户人家房檐下摇晃的风灯,瞄准方向,助跑几步借力踏上屋脊,转眼间飞身数丈之外。
黑暗中手持弓弩的黑衣人见状,立马调转箭矢,继续瞄向那飞奔向前的身影。
季澜清矗立房檐,压低气息,仔细感受周遭环境,眼中反射进箭头突转的寒光,刹那间锁定黑衣人方位。
他握紧手中的箭矢,向着那方向踩上屋脊,在下一批箭头对准他前,将手中箭矢插进黑衣人咽喉,顺手夺下那小巧好用的弩机。
黑衣人不止一个,季澜清预料中射向他的箭并未出现,反而像是再无人理他。
他眉头紧皱,抓紧手中弓弩,向着邱时序离开的方向赶去。
数丈外,邱时序脚边箭矢斜插在地,他紧盯前方堵住去路几个黑衣人,将臂弯中的银秋向上护了护。
黑衣人手中弩箭用尽,将弩机丢弃一边,抽出腰侧长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慢慢向人靠近。
邱时序躲无可躲,听着雨水滴落在刀刃上噼啪作响,侧身避过向他袭来的长刀,顺势一脚揣上黑衣人持刀的手臂,借力腾空,算是跳出包围。
他不敢回头看,趁着空挡,托紧银秋轻巧飞身,再度向前狂奔。
身后的黑衣人紧追不舍。
暴雨极好掩盖了弩箭的破空声,追在最后的黑衣人骤然倒地,迫使其他人回头看去。
季澜清抬起弩机,对准第二个黑衣人。
几个黑衣人无声对视一瞬,其中一人主动回身,拔出长刀快步冲着季澜清而去,其余几人依旧追赶前者。
季澜清一眼看透,无奈身前有人拦路,他无心与人缠斗,下手愈发狠绝。
黑衣人似乎也看透他的心思,一招一式皆是防卫,硬是拖着季澜清。
季澜清对比弓弩更擅使长兵刃,此时弩机在他手中别手别脚,他边躲避长刀攻势,边对着前方连发数箭,终是将弩箭耗尽。
他将弩机丢在一边,手中抓着两支弩箭,对准面前黑衣人脖颈处攻去。
黑衣人反手提刀将这杂乱攻势一一化解,逼得季澜清连连后撤,根本进不了身。
两人站在无人路面上僵持不下,季澜清余光瞟向邱时序离去的方向,心中急躁,攻势愈发杂乱无章。
黑衣人看破,提刀防御的招式逐渐随意,似是笃定季澜清必将栽在他手中。
季澜清确实急躁,不过很快便探出门路,他装作章法大乱,在黑衣人放下戒备之时,弩箭箭头出其不意插入他喉中。
季澜清抬袖草率擦擦喷在脸颊上的血迹,脚步不停,向着邱时序离开的方向追去。
前方几个黑衣身影似是鬼魅,与中间那道熟悉的身影缠在一处。
季澜清赶忙上前,见那身影并不是邱时序。
路平昭将手中双刀抛给季澜清一把,同时替他挡下身后偷袭的刀刃。
季澜清抬手接住,不着痕迹擦擦刀柄上的雨水,后稳稳握住,站在路平昭身后,替他清理四面八方的突袭。
两人将几个黑衣人拖住,不放跑一人。
邱时序不敢停歇,离老远处便见王府门前佩刀守卫,他果断选择踏上墙身,借力翻身过墙,直接进院,一步到位。
苏宁安似是预测到他的行为,撑着伞站在院中等待。
邱时序不顾自己浑身雨水,跟着苏宁安拐进房间,将银秋放在床榻上,松下口气,立马掏出怀中邱大人的玉牌,调人折返。
那头黎云意及时将睡着的程朝阳摇醒,拖着她直奔这房间。
程朝阳起床气来不及发,揉揉睡眼,见床上又一半死不活的伤号,被迫咽下脾气,拎过药箱开始干活。
黎云意点亮满屋烛火,守在床榻边陪伴。
苏宁安默默撤出房间,抓紧她那银白长剑静守门外。
雨夜的镇北王府灯火通明,苏宁安静静站在檐下,任风雨打湿她的衣角。
雨幕中走来个撑伞的身影,步伐缓慢无力。
顾子渊余毒未清,伤口未愈,也不曾休息,现下方从刑部赶回,强撑已久的身体终是挺不住了。
可他不肯倒下。
顾子渊撑着伞,稳住身形,尽量使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平稳。
檐下的苏宁安转回视线,她没有动作,冷眼旁观顾子渊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似乎在等着这人向她服个软。
顾子渊慢慢踏上檐下台阶,脸色苍白,唇间毫无血色。
苏宁安第一眼便注意到他脖颈边,露在衣领外的点点纱布,顾子渊周身凉意虽不似往日般凛冽,却也足以冻得她躲避三尺。
苏宁安将头偏开,不去看他。
顾子渊收起淌水的伞,当作手杖撑在地面,瞥眼一旁抱着长剑不理他的苏宁安。
他手搭上屋门,意识到屋内救治的是个姑娘,又将手收回,转身一并站在门口。
与苏宁安一左一右,充当两座门神。
别扭着无一人开口。
屋内黎云意杵在床榻边,目光随着程朝阳来来回回,终是在程朝阳翻出她那一百零八根亲传银针时,移开视视线。
她配合着程朝阳将药炉架好,把药材丢进去,加多少水,熬制多长时间……
黎云意余光偏向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的银秋,怨她盗走书册,又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心绪繁杂,她将手中蒲扇扇得呼呼作响。
不久,外面的吵嚷逐渐压过倾盆雨声,王府侍卫清扫沿街痕迹,将那些黑衣人尸身一并抬了回来。
院子里灯火亮堂,季澜清跟着一起扒开黑衣,仔细检查这些亡故的尸身。
与之前糕点铺中的布衣人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邱时序蹲在另一尸体跟前,掌心摸上个纸包,眉头一皱。
他扒开此人衣领,经大雨冲刷,黑衣人胸前已是青紫一片,是雨水化开粉末的痕迹。
邱时序望向季澜清的神色满是深意。
季澜清起身过去,俱是一惊,回应的眸底同样复杂。
他用打湿的纸包将此青紫痕迹刮下来些,回头看去。
见顾子渊依旧站在檐下紧皱眉头,眸中瞬时闪过狗腿子般的喜色,向顾子渊仰仰头。
顾子渊面上病态苍白,没多少力气回应,只冷冷点个头。
屋门啪一下敞开,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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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跨出门槛后又随手合上。
院中躺着几具黑衣尸身直冲眼底,恍然间勾起她三年前山崖间的噩梦。
黎云意呆愣一瞬,想起了出门的目的:“朝阳说银秋能否挺过来全看她自己。”
“她伤势倒是不重,只是中了毒,这毒似乎很久了……”
邱时序站起身擦掉手上雨水:“她真实身份该是北狄暗探,他们北狄竟是用毒控制暗探的?”
季澜清觉着不对,他站上檐下躲雨,顺手将那纸包交给黎云意,让人带进屋内给程朝阳辨认后,抬眼望向一边的邱时序:
“我本以为,方才路上的黑衣人是冲着我们来的,目的是劫走银秋,可是……”
季澜清靠在房檐下立柱上,视线与邱时序相对:
“可是行为看起来并不像,黑衣人的攻击目标始终是他。”
邱时序点点头:“我原也认为目标是我,但现在想来,他们弩箭射向的始终都是银秋。”
“若说她已然毒发,那黑衣人何苦冒着风险前来堵截刺杀?”
苏宁安抱着长剑沉思:“可能……这些黑衣人不是北狄人?”
黎云意再次踏出房门,左右看看:“也可能银秋不是北狄人……”声音渐弱。
站在最边上当氛围组的路平昭提出可能性:“也可能这毒不是北狄下的,他们不知道?”
门边冰雕一般的顾子渊听一圈分析,面无表情:“银秋是北狄暗探。”
多一句话也没有。
静静等待下一句话的众人只等到电闪雷鸣。
顾子渊身形微晃,他抬步想走,却迈开一步便控制不住身体,直愣愣向苏宁安身上栽去。
苏宁安未曾防备,瞬间将手中偏向顾子渊的剑柄移开,用自己柔软的身体勉强撑着他,被他撞得摇晃着后退几步,才在路平昭的助力下稳稳将人搀扶。
两人赶紧将人搀进隔壁屋子。
黎云意转头推门进屋,再次拉上程朝阳。
这头刚刚得空坐下歇会儿的程朝阳:“……”
程朝阳连轴转许久,这会儿骂人也没力气,她瞥向躺在床上失去意识的顾子渊,视线中满是愤恨,没有检查他的伤势,甚至恨不得上去补上一脚:
“睡一觉就好了,全是他自己作的!等他醒了记得换药。”
程朝阳耷拉的眼皮几乎睁不开,她叉着腰走到门边,郑重转过身,对着屋内一众冤家们,将手重重拍在自己胸口:
“现在,本神医我,要回去睡觉了,在睡醒之前,要是谁再来打扰我……”她将拍在胸口的手掌贴在脖颈边比划两下:
“懂吗?”
屋内一众愣愣点头。
程朝阳这才满意离去,叉着腰迈步的同时不停感慨:“没我可都怎么办呀……”
季澜清第一个回过神,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这件事:
“那个,我们今晚睡哪?回去吗?七八里路呢,走回去天都快亮了……”
黎云意见身边的苏宁安沉默着心不在焉,指着床上的顾子渊随意回应:“他是你表哥你问谁啊?”
季澜清卸下气,浑身疲惫,他偷偷打量苏宁安,又收回视线,随手搭在顾子渊胳膊上轻轻晃两下:
“醒醒啊哥,安顿好我们再睡呗……”
25. 第23章
最后季澜清厚着脸皮,问顾子渊近身随侍讨了个方便,成功在王府安顿下来,造福大家。
几人互相望望,身心俱疲。
自邱大人留下玉牌后,大家便迅速分工,季澜清前去镇北王府打探,晚些时辰邱时序带着玉牌,直奔刑部大牢。
糕点铺中与布衣人交手时季澜清便察觉,那布衣人逃离前,分明是对被制住的同伙痛下杀手。
那么银秋的处境便很危险。
于是黎云意与苏宁安守在镇北王府,方便及时调兵求助。
大家约定,若是邱时序与季澜清亥时未归,路平昭便沿路来寻。
就结果看来,刑部大牢密不透风,黑衣人的暗箭也不曾射进来,只是没料到,银秋突然不省人事,且狱中大夫恰巧返乡。
黎云意没有跟着大家去休息,独自留下看顾银秋。
她探手摸上银秋擦拭干净的滚烫额头,起身将架子上的布巾丢进冷水中浸湿,再搭回银秋额头。
黎云意缩在床尾,将银秋往边上移些,给自己腾个地方休息。
她睡不踏实,程朝阳没底的话令她担忧,她蹙紧眉头半梦半醒,恍然间又见三年前山崖间追杀她的黑衣人。
黎云意呼吸一滞,慌乱睁开眼。
她倒在床榻边怔怔望向头顶纱帐,屋中火光直跳,外面倾盆暴雨不知何时停下,寂静得她耳膜发颤。
太安静了,仿佛世间仅剩下自己呼吸的闷响。
黎云意心头咯噔一响,连忙爬起身,扑向床头,见银秋没有任何变化,她颤抖着手指探向人鼻尖。
还好还好,指尖留得喘息微弱。
黎云意暂时松下口气,缓缓蹲身坐在床边脚踏上,抱紧膝头,回眸望向银秋的目光复杂。
她默默捋顺思绪,还是相信又不愿相信,那个苦命又和善的邻家姐姐竟是北狄暗探。
黎云意视线在银秋通红的脸上久久停留,她下意识将手摸向颈间,才意识到那翡翠观音已压箱底三年了。
反正是封建迷信,黎云意便双手合十,祈祷银秋能逃过此劫。
虽然她是个细作。
不知是银秋命格够硬,还是各路菩萨在这时显了灵。
黎云意靠着床边昏昏欲睡时,衣料滑动的摩擦声缓缓响起。
她双眼微眯条缝,撞上银秋眸中映出的颤颤水光。
黎云意愣神一瞬,骤然睁开双眼,扑向床头,后起身提起裙摆,抬腿欲跑。
银秋苍白枯瘦的手腕扯住她的衣摆,及时将人拉住,勉强发出的嗓音干哑:“别……”
黎云意回眸,顺着银秋的力道坐回床边。
这一扯似是用尽银秋全身力气,她松下力气,缓神良久。
黎云意见人双唇干裂,起身快步到桌边倒水。
银秋趁这空挡,自己慢慢坐起身,接过递来的瓷杯,捧在手中,看向黎云意的神色一如往日般亲切。
“你……真的是北狄暗探?”
黎云意盯着她捧起瓷杯的细长指尖,率先发问。
银秋垂眸,鬓边碎发滑落,她唇间微弱张合,“是”一字带着气音,似是用尽力气。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为北狄传递消息?还是利用我们……”
屋内门窗紧闭,闷得黎云意喘不上气。
银秋依旧垂眸,并不回应。
屋内再次寂静,黎云意仰头想自嘲般笑笑,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咧开嘴角失败,后又吸吸鼻子抿紧双唇,声音染着不尽失落:
“只有我这么相信你,只有我,我……”
“他们一早便疑心于你,我不信,我一直替你说话……只有我……”
银秋靠着床头,轻轻将手中瓷杯搁置一旁,默默合上双眼,听着耳边黎云意颤抖的语调渐弱。
“对不起……”银秋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她满面病态,脸颊烧得泛红,伸向黎云意的手腕无力,在靠近人三寸处慢慢停住。
黎云意抽噎两声,别扭着将手向前抬抬,附在银秋手腕下方。
银秋眉眼弯弯,重重将手压下,握上黎云意温热的手指。
“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黎云意猛然抬头,直视银秋的目光透着不可置信。
银秋深吸口气,身体费力前倾,抬手摸上黎云意双颊尚未消退的婴儿肥,语调中渐渐恢复活力。
“就算方才你不装出这副样子,我也会告诉你的。”
黎云意鼓着嘴悄悄移开视线,瞄向床边跳跃的火烛。
“我想不到能够帮助我的人,我也……没多少时间了……”
黎云意一惊,下意识起身去叫程朝阳,又被银秋叫住。
“我都告诉你,听我说完吧,妹妹……”
此前黎云意买糕点时常姐姐姐姐叫着,银秋却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黎云意后腿一沉,愣愣坐回床边。
“我是北狄人,可我本不是暗探……我原是侍女近卫,跟在主子身后,听他调遣……”
“其实北狄内部并不和睦,各个王子之间明争暗斗,不过有大王压制,尚且安稳。”
“我的主子心善,常常吃亏,可他从不在乎……”
“直到……罢了……”
银秋瞳孔轻颤一瞬,紧合双眼,咽下喉中滚烫血腥。
“那日我接到密令,于十八日接应秦维,他会将书册给我,我要在两天内誊抄一份,传回北狄。”
银秋拍拍胸口,将气息喘匀。
黎云意看着银秋泛红的脸颊转白,皱褶眉头替人轻拍后背,黝黑瞳仁中浸满担忧。
“可誊抄书册凶险,为何要你做?”
银秋在黎云意圆润瞳孔中看见了昏黄的自己,指尖抓紧胸口衣衫,似哭似笑:
“在狱中才想明白,我活不了的,从与秦维接头那时,他们便想我死……”
“若是你们没有抓住我,不日他们便会放出消息,引着来官府来查……”
“若是你们更早抓住我,暗中监视我的其他暗探便会提前出现,悄无声息带走原版书册。”
“无论如何我都会落在官府手中,他们不怕我泄露消息。”
“因为隐于邺京的暗桩,我什么都不知道……”银秋笑笑,拼命吞咽喉间腥热。
狱中随着皮肉一并绽开的,还有银秋的思绪。
黎云意有点想不通:“那为何今夜沿路会有黑衣人暗杀你?为何要你死?还有这书册到底有何用途?”
银秋喉咙发痒,她抬手附在嘴边压制轻咳,又将沾血的掌心握紧,自然垂下。
“答应我件事,就告诉你个秘密,好吗……”
黎云意直视银秋脸庞,看出了她在银秋脸上从未见过的,死一般的沉寂,与倾诉遗言的悲凉。
她不由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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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们院门口,距正门左侧二十步处……埋有机关盒,你等……风平浪静,去……我,我告诉你机关密文……”
银秋强撑着坐起的身子渐渐无力,向前晃去,黎云意将她稳稳扶在自己肩头,听她在自己耳畔,一字一句,吐息艰难。
“求你……求你把盒中东西……藏好……便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银秋再也忍不住,无尽咳意夹杂血色,无意间喷涌而出的血迹染红黎云意整个脖颈肩头。
黎云意几乎从床边弹开,起身拔腿往外跑,身后银秋没能及时将她抓住,伸出的手臂慢慢垂落床榻边。
“朝阳——”
外面天色未明,东方天际湛蓝中透着层层月白。
黎云意向着临近的院落飞奔,顾不得自己浑身狼狈的样子,和那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的泪滴。
她一路高声喊过,将南府院众人叫醒,除了程朝阳。
苏宁安披着外搭推开门,见黎云意的样子心头一惊。
季澜清撇头一眼,果决向着隔壁院子而去。
“朝阳……朝阳……”
黎云意扑上最里面房门,双手拍打几乎用尽全力,染上哭腔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不是说了……”
程朝阳不知睡了多久,再次被叫醒,脸黑得吓人。
她“啪”一声拉开房门,怨气冲天,开口骂人前瞄见黎云意血红的肩头脖颈,生生将脱口而出的愤恨咽了下去。
黎云意见状,扯着程朝阳抬腿就跑。
看着方位,程朝阳心中了然。
银秋侧躺在床榻上,被褥搭在她下半身,发丝尽散,额头渗出点点汗迹,压在枕边的半张脸上染尽血迹,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程朝阳扒开围在床边的木头们,按上人垂在床边的冰凉手臂,回眸穿透众人,望向窗边药箱中的银针。
良久,她收回视线,将人手臂塞回被褥,缓缓起身,放弃般叹息:
“心脉尽碎……没救了。”
季澜清偏头,见呆站在苏宁安身边,泪眼朦胧双眸泛光的黎云意,将心头言语咽下。
黎云意怔怔靠近床边:“怎么会呢,她方才还好好的……”
银秋仅剩一丝神识,她辨别许久,听见黎云意那熟悉的语调,双眼勉强眯开条极窄的缝隙,费劲力气,只勾得动手指。
黎云意余光瞥见,立马吸吸鼻子坐下,俯身贴着床沿,将自己耳畔送近银秋嘴边。
银秋双唇翕合,气若游丝,重重气声环绕耳边:“日后……交给……六王子……”
黎云意不管听见什么,一律疯狂点头,期间泪珠不小心甩在银秋脸颊上。
银秋感受不到这抹温热,她阖紧双眼,扯不开唇角,“还……没能……见……他……”
“他?”黎云意恍然间直起身,“锦囊,玉钗与锦囊……”她偏头,视线去找邱时序。
邱时序眸光一闪,对上黎云意湿润眼眶,点头的同时脚步朝外,飞速消失在屋中。
黎云意抬袖擦擦脸,对着银秋又摇又晃:“再等等吧银秋姐姐,再和我说说……你那锦囊中是……”
面前之人了无生气。
“不是说告诉我个秘密吗?骗人的……”
这夜倾盆暴雨停得无声无息,天色亮得同样无声无息,黎云意怔怔起身,与大家跨出门槛时,正见东方山边隐隐冒出日头的红晕。
26. 第24章
黎云意简单整理银秋散在枕边凌乱的发丝,用邱时序匆忙带回的玉钗固定好,才跟随大家踏出门槛,坐在院中,看着王府侍卫进进出出处理尸身。
瞥见大家关切的目光,黎云意收回思绪,瞳孔无光,向门外一转,随后抬步离去。
回到王府中暂时的住所,几人聚在房中,围坐一起。
“由于银秋与我相熟已久,本姑娘略施小计谈谈感情,她就告诉我……我捋一捋啊……”
黎云意仰在椅凳上,挨个揉搓指尖。
“北狄内部不和,得益于大王压制,才看起来安稳,这就是说,身处大祁的北狄暗哨也许也分阵营。”
“银秋她出身侍女近卫,可如今却身在邺京成为暗探。”
“她说她一定要死的,无论我们什么时候查到她,她最终都会入狱,不过具体原因她并未透露,我猜测指定她誊抄书册,也是保她必死的一种方式。”
黎云意复述得平静,那双漆黑瞳仁似较平日黯淡一些。
“这也许与她的阵营有关?”苏宁安面对敞开的窗,她将视线从窗外风景移至黎云意面无表情的脸上。
“昨夜的黑衣人应与银秋阵营不同,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银秋中毒,前来截杀?”
路平昭回忆起昨晚他匆忙赶到时,那险些劈上邱时序的刀尖。
邱时序半晌后摇摇头,觉着不对劲:“既能放任银秋入狱,便没理由再来刺杀她。”
若是怕她供出什么,便不会送她进牢狱。
“是谁不留银秋活口,又不知她中毒已深呢?”季澜清斜倚着靠背,左手指尖轻点右手骨节。
“似乎北狄暗探所内部出了嫌隙。”苏宁安视线又瞟向窗外。
窗外飘来片素黑衣角,随后顾子渊身披外袍,大步穿过窗边,迈上门口台阶,推门而进。
黎云意愣神片刻,仔细打量顾子渊依旧苍白的脸色,生怕这人在屋中再次栽倒,她胳膊肘不着痕迹左右怼怼。
要不把这祖宗架回床上算了。
身边季澜清回戳的手肘指指地面,让她认清如今身处何地。
黎云意瞬间收回不礼貌的想法。
顾子渊面色不佳,精神头倒是看着不错。
他挺直身板,拧眉睥睨众人,周身气压愈发冰冷低沉。
邱时序身子挡住的掌心骤然使力,推上季澜清后腰,将人送上前去。
黎云意眼珠转向苏宁安,见她最后的倔强便是随着大家一并站起,然后偏开视线,当作看不见也听不见。
“问出什么了?”顾子渊也不上座,站在原地压低声线,似乎证明自己好极了。
季澜清偏头看向黎云意的瞬间,后腰又挨上一掌。
黎云意面无表情,将他再送前一步。
季澜清压下回头的脑袋,战术性清清嗓,将方才复盘再说一遍。
顾子渊立在那像座冰雕,连根头发丝都安静听话又冷漠。
黎云意随大家站在桌边,余光瞄向苏宁安,实在不理解苏姑娘到底看上他哪了?
习惯性溜号片刻,得出结论:可能看脸吧……
季澜清言罢,努力从顾子渊眼中看出丝情绪,但无果。
顾子渊再次冷漠打量面前站军姿的一排,将手负在身后,撇头自顾自离开房间。
季澜清犹疑一瞬,抬脚跟上,对着大家甩甩手。
顾子渊跨出王府大门前一刻转身,下颌向两人偏偏:“剩下的回吧。”
他甩袍跨过门槛,身后跟着季澜清与邱时序。
三人脚力快,不多时便赶到刑部大牢。
白日里深狱依旧昏暗,靠着开在墙顶的极小天窗,得以透出去些沉闷腐败的气息。
跟着顾子渊一路通畅,直接进入底牢,空气愈发浑浊,混杂着腐朽的血腥味。
秦维站在行刑间,双手吊起,红褐色锈迹斑斑的铁环将他粗壮的手腕磨得皮肉模糊。
他身上白色的囚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被鞭痕撕裂得难以蔽体。
三人跟着差役,前行的脚步并不沉重。
秦维听得钥匙伸进锁舌的咔嗒声前,便朝这方向抬起了头。
差役把钥匙恭恭敬敬交由顾子渊手上,便自觉退下。
插在墙上的火把将顾子渊深邃的五官映得更加立体,昏黄光晕打在他面庞,却盖不过他自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还是不说?”
秦维向着声音处,头颅高高仰起,血色早已干涸凝固,泞在他脸上,糊住他的双眼,看不出原本的五官。
他尚有意识,却似乎并不清醒。
秦维仰头半晌,才缓缓张开嘴,顾子渊向前两步,见他张开的嘴角向两侧咧了咧,面颊干涸的血迹扯出些微裂痕。
他笑了笑,笑声愈发粗哑,又带着苦涩。
良久,秦维似是笑不动般停下来:“罪我都认,但我没错!”
“身为北府院僚属,却监守自盗,为北狄传送机密书册,”顾子渊压低嗓音,趋向他一步:“你没错?”
秦维带笑的嘴角僵住,复又咧开:“我,没错!”
“好!”顾子渊转头看看不远处的两人,又转回来:“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秦维瞳孔轻颤一瞬,依旧坚持:“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顾子渊点头,勾了勾唇角,冰冷的声线放慢:“杀你?不止呢……”
“你以为北府院躲得掉?”顾子渊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季澜清,凝视面前不成人形的秦维,继续道:“南府院躲得掉?”
“最后落何下场,你清楚!”言语掷地有声,狠狠敲在所有人心头,邱时序站在一边,视线紧紧盯向秦维。
秦维双眼被血色糊住,睁开的眼白通红,他愣神片刻,重新露出方才僵持着倔强的神情:
“不可能!”三个字似是耗尽他全部力气,秦维仰着的头缓缓垂下,口中低喃:“不会拖累他们……”
不是脱口而出,是经思考过的笃定。
三字回荡在季澜清心头,他抱着手臂站在顾子渊身后,睫羽随之轻颤。
他为何如此确信?
顾子渊冷眼旁观秦维僵硬的一举一动,冷笑出声:“不可能?”
“郑卓言死了!”他负手而立,王者般凝视面前待宰的猎物:“死在你床下!”
秦维垂下的头一顿,无力般慢慢抬起,血迹糊住的双眼猩红,他眯起眼盯向顾子渊,视线中的人影模糊。
顾子渊见面前之人久久沉默,冷哼一声,继续道:
“你,害死了他!”声音低沉又冷冽。
秦维身子僵硬不动,他渐渐看不清周遭环境。
顾子渊见状,抬手欲掰上他下颌骨,又见那下颌满是血污,默默将微抬的手臂收回。
“你以为北府院能得善终?”
秦维始终坚挺的脊背终是松弛,他身子一晃,扯得手腕铁环叮当乱响,在凝固的暗褐伤口处又磨出鲜红。
他似是换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朝着顾子渊的方向偏偏脑袋,张开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郑卓言命薄罢了……”
“得不得善终,”秦维将头往前伸去,压低声音:“你说的不算……”
顾子渊见他脸上没有一块干净处,忍下抬手抽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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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
随后传来秦维哑着漏风的嗓子大笑不止,这声音远不如哭嚎好听。
顾子渊眉头拧得深沉,一脚揣上秦维腹部:
“既已通敌,便是大祁的罪人,你,你们北府院,全部脱不了干系。”
他慢慢转身走向墙角,那里堆放几个火盆,盆中熊熊燃着的烈火中的烙铁烧得通红。
顾子渊随手捞起一个,抽离火盆的烙铁橙黄发亮,很快便恢复以往的黑褐色。
他一步一步走向秦维,脚步踏地声重过火盆中燃着木柴的噼啪声,站在一旁的邱时序转过视线,回看身边的季澜清,视线晦暗。
季澜清眉间轻蹙,冲着邱时序轻轻摇头。
身子直打晃的秦维见许久没动静,眼睛微微睁开条缝隙,便见顾子渊举起烙铁向他逼近。
意料中害怕瑟缩求饶招供的场面并未出现,秦维只睁眼淡淡看去,又了然般闭合。
连站许久僵直的身体似是得到片刻松懈,伴随着秦维嘴角微不可见的细小弧度。
安静又坦然。
“通敌罪名,可认?”顾子渊并未停下脚步。
“认,皆是我一人所为,只因我贪图钱财。”秦维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结果同此前审问并无出入。
“仅仅为财?”顾子渊冷面如同地狱阎罗。
秦维阖眼,叹息声微弱:“当然。人为财死,倒也无憾。”
“好!”伴随着滚烫烙铁印上秦维面颊的“嗞啦”声一并响起。
呆站在角落中的两人眼见尽带冰碴的话语直冒蒸气,默默将视线移至铁栏外。
秦维紧咬下唇,本就遍布血痕的面上再添新迹,牙关生生挡住嗓间哀嚎,连声喘息也未曾放出来。
“当真不如实交代?”顾子渊执烙铁的手臂垂下,此人执着得令他敬佩。
秦维已经感受不到脸颊肌肤的异样,连带着整张面部几乎不受控制,他勉强将嘴角张开,一字一字往外蹦得含糊:
“仅此而已……”他张开嘴巴呼吸半晌,才隐隐感受到脸颊边肿胀的刺痛。
秦维扯开的嘴角牵动伤口,他仿佛麻痹了痛觉,再次仰起头来,瞪大双眼直视顾子渊,尽力使吐字清晰:
“说我通敌,你说是就是,该怎么判呢?杀了我?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顾子渊淡淡凝视面前秦维疯态愈显,吊在手腕上的铁环被他挣得叮当作响。
“怎会就此放过你?”他视线在行刑间转了个圈,眼皮微抬:“哦,想起来,”
顾子渊向前贴近秦维,对着他耳边:“你还有个妹妹,今年十岁了,对吧!”
秦维听得懂弦外之音,他瞳孔闪进一瞬金光,紧一瞬而已。
他依旧仰着头颅,看向房顶的视线发散:“如今这世道……她活着,不如死了。”
秦维歪过头去,丝毫不畏惧高位者顾子渊:“死了才是好的……”
顾子渊冷笑着挑眉,目露寒光,他点头,走向门边的两人,将手中尚待余温的烙铁重重摔在地上,惊起地面尘土飞扬。
季澜清从未见过如此恼怒失态的顾子渊,待人从他身边穿过,手心被牢门钥匙重重砸上。
见顾子渊身影渐远,季澜清只得赶紧锁好牢门,匆匆瞥过秦维最后一眼,转身跟上。
顾子渊心中烦躁,一路步伐越走越快,直奔刑部后院,邱钰日常居所而去。
他不得下人通禀,见房门大敞,提摆进门,眉眼间不经意浸染不可言说的委屈。
绕过典雅屏风,正对上手执白棋的宋迟雨。
邱钰与宋迟雨窗边对弈,胜负难分。
27. 第25章
两个时辰前。
邱钰散了早朝,将幞头摘下端在手中,夹杂满身晨露,匆匆回到刑部公廨。
宋迟雨早已等在外间堂前。
邱钰分出抹视线,对她点头示意,带着人进入里间。
他随手将幞头轻轻搁在案头,推开紧闭的窗子,坐上窗边椅凳,随后向宋迟雨招招手。
宋迟雨身姿舒展,微微颔首,于邱大人对面落座。
“义父。”
邱大人拎起桌案上备好的茶壶,淡淡嗯了声,伴随斟茶的水流消散。
“近来生活如何?”他将茶盏推向面前。
宋迟雨双手接过茶盏,垂眸以示恭敬:“一切如常。”
邱钰将茶壶放置一边,不着痕迹卸下力道,“那便好。”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口,后轻轻晃动杯身,又吹吹水面上的浮沫,不再开口。
宋迟雨双手捧着茶盏,感受杯壁传来的温热,同样一言不发。
半晌,穿堂风吹过摇摆的翠柳,夹杂着细长柳叶,跨过敞开的窗,落进宋迟雨手中的茶盏中,漂浮水面,荡起杯中细微涟漪。
宋迟雨垂眸,轻轻晃转杯身,看着漂浮的柳叶在杯中打转,方才慢慢开口:
“大人。”她抬眼,温润面庞直视邱钰,带着她特有的清雅声线:“起风了。”
邱钰细品喉中龙井的芳香,游走窗外的视线收回,对上面前姑娘似是看穿一切的目光。
他勾唇带着无声笑意,微弯眉眼依旧慈祥,“将你放在南府院,可有怨言?”
宋迟雨并未收回清透视线,摇摇头:“不曾。”片刻后再接上一句:“他们都很好,很团结。”
只是孩子心性,不计后果,想一出是一出,日常折腾胡闹……而已。
邱钰不知对这答案满意与否,他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眸中笑意如漫天星辰:“与义父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宋迟雨指尖轻巧捏住茶盏中飘进的柳叶,将其挑出后伸出窗外,松开指尖,任微风吹走柳叶,一并吹去指尖的细微水气。
“义父与往日似乎不同了。”她转回视线,再次看向邱大人的目光满是无波无澜的笃定。
“所以想问,近日发生了什么?”
邱钰面色未变,他端详面前的宋迟雨,想起当年带在身边的稚嫩孩童,一晃眼,也长大了。
他无声叹息,视线被窗外新绿吸引,目光不知不觉偏了过去。
“你不是来问询的,”邱钰盯着窗边随风飘摇的翠绿柳条,“是来证实的吧……”
“说说?”
宋迟雨随着邱钰的目光,将坦然视线一并转上柳条:
“胡乱想想罢了……”
邱钰转回头,正色打量面前温润微笑着的姑娘。
宋迟雨素来面无表情,只不过天生嘴角上扬。
邱钰提壶为自己杯中添水,朝人点头,示意继续。
“书册成功寻到了。”宋迟雨抬眼,注视着邱大人执壶的手指。
“不过巧合而已。”
“失书一事有圣旨,有期限,看似严重,却不曾给予南府院任何助力,甚至施以阻碍。所以,”
宋迟雨捧茶盏的手缓缓撤走,她双手交叠,覆于桌面,坐姿端正,直视对面儒雅的邱大人,不放过任何细微表情。
“书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此事宣扬出去对吗,大人。”
邱钰捏住茶盏的食指轻敲杯身,轻轻摇头,混杂着叹息:“书册本身至关重要呢……”
“如此,”宋迟雨垂下眼帘,压住眸光的同时尽量压低嗓音:“书册是假的。”
“那这书册便是……密文底书?”
用来破译传讯密文的对照底书。
这等机密文册怎会轮到最底层的枢府院运送,丢失后又怎会放心交给南府院寻回。
只能说明,上面真实目的在于拖延时间,顺便寻个替死鬼了结此案。
宋迟雨望向邱钰的目光坦荡,尽在不言中。
邱大人放下茶盏,微阖双眸,面容带着儒雅的笑意,发出的“嗯”字鼻音极重。
“不错,此事可告知于谁?”
宋迟雨交叠在桌案的双手下移,规矩搭在腿上,轻轻摇头:“仅我一人而已。”
“那么大人,北狄暗探如何认定,这书册在北府院手中?”
邱钰面色未变:“你已经知道了……”
宋迟雨移开视线,缄默不言。
已有北狄细作混入朝廷高层。
沉寂片刻,宋迟雨缓缓开口:“陛下之意,在于试探南府院。”
平稳而又肯定的陈述句。
邱钰凝视面前之人静默,又听耳边传来:“南府院过关了吗,大人?”
他压下笑得僵硬的唇角:“迟雨认为呢?”
宋迟雨提壶,垂眸为邱钰杯中添茶:“南府院成功寻回书册,仅用时一日过半。”
虽然此间违规偷走钱梓宜,夜探封禁北府院,碰巧归途偶遇糕点铺银秋……
是巧合的成分更多,但谁说运气好不能算种能力呢?
并且确实提前将书册找回来了呢。
邱钰不为所动,探向宋迟雨的目光意有所指。
宋迟雨将手中茶壶轻轻搁置,双手再次交叠身前:
“此事南府院若缺一人,书册便难以如此快速寻回。”
邱钰再度投来的视线严肃庄重,却又带着期盼:
“此路险矣。”
宋迟雨听得懂这弦外之意:“他路亦险。”
特指季澜清与苏宁安。
邱钰松下紧绷面色,恢复素日的儒雅慈祥,听得耳边缓述的语调字字坚定有力。
“南府院有我,便不险。”
邱钰微愣,心头一沉。
他恍然睁大双眼,看着面前坚定的身影。
如同自己初入朝堂那年一般,自信又笃定,只少了些许张狂。
邱钰双眸淡淡微阖良久……
“好。”
屋内门窗大敞,穿堂风吹得帘帐飘然,邱钰抽回沉浸的思绪,余光瞥向不远处的棋盘。
“陪我下一局如何?”
宋迟雨应下,起身拿过棋盘与棋篓。
邱钰提黑子,落于右上星位,以此开局……
昨夜暴雨洗尽世间纤尘,窗边翠柳摇曳,带着泥土的芬芳气息。
外间步履匆匆的冷漠人影心情不大好,脚步略显沉重又无章法。
宋迟雨抬眸见顾子渊掀帘而进,将手中摩挲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篓,抚着衣摆缓缓起身见礼。
顾子渊压眼拧眉摆手,稍微恢复自己冰冷坚毅的形象。
邱钰背对他,从脚步声听出此人心绪,并未转过身。
“来,看看此局。”
顾子渊板着脸,跨步走至窗旁案边,见棋盘上黑白双色平分天下,相辅相杀。
“可想好下在何处?”邱钰望向对面搓摩白子,半晌不动的宋迟雨。
宋迟雨脑中推演万种结果,迟迟未能落子为定。
邱钰仰头,望向一旁入定般站得笔直的顾子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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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认为呢?”
顾子渊面无表情将这棋盘上厮杀局势捋出条理,同样缄默无言。
良久,宋迟雨于一处落子做眼。
邱钰捻起黑子,指指另一处较为分散的黑子:“你放弃扳黑子,反而回头保这些死棋?”
“一子成眼,便不算死棋。”宋迟雨一手搭上白棋篓,指尖将篓中棋子拨得沙沙作响。
“大人认为,该舍弃它们为后方铺路?”
邱钰指尖夹着黑子,手肘支在案边不动:“舍与不舍,全在于执棋者,”
他将黑子重重落下:“谋求为何。”
黑子落,断掉三颗白子全部气数,邱钰将亡故白子拨出,放置一旁。
宋迟雨并未深思良久,顺势将白子落于棋盘另一侧。
局势稍转,此子与方才死棋相映,被包围已久的白子反守为攻,五颗黑子仅剩两口气。
“原来谋的是这里。”邱钰笑笑,抬眼重新打量棋盘,视线从棋子转向执棋的宋迟雨。
顾子渊眸光微闪,他站在窗边,穿堂风将他袖袍吹起,素黑刚硬的衣袍在古朴雅室内显得格格不入。
白子此行尚在邱钰预料当中,他端详盘中变数,缓缓将黑子落定。
看上去输赢已分。
邱大人见对面姑娘执棋久久未落,复又开口,嗓音深沉:“此局未完。”
宋迟雨闻言,抬眼将视线从棋局转到邱钰面上,心中了然。
书册案未完。
宋迟雨手中白子终是落下,将仅剩一口气的白子向前延伸,多争来一口气:
银秋誊抄书册有另一个目的。
邱钰无情落下黑子,截断白子争来那一口气:
原书册被南府院及时追回。
白子莽撞向仅剩下的路奔逃:
誊抄的副本已被秘密送回北狄。
黑子不追穷寇,转头向上方大片白子贴近:
有北狄细作混于朝堂,以此探其接下来动向。
白子再次一子做眼,只得舍弃边缘几子断绝气数:
北狄暗探明哲保身,只能断尾求生。
黑子动不得双眼白子,盘面尽是活棋,一时无从下手:
邺京如今尽是变数,谁都可以是变数。
邱钰反观自己黑棋边缘的星点白棋,决定减少变数,落定黑子,黑白双活:
大祁同样自保为主,同时双方皆在打探对方底线。
宋迟雨捻着白子于指尖摩挲良久,终是轻轻将棋子放回篓中,起身一礼。
黑白双方分据棋盘,皆需取舍,保全大局,舍弃残子。
和棋便是最好的结果。
邱钰端详残局,后抽出视线望向宋迟雨,目光中尽是欣赏与满意。
他丝毫不掩饰,哈哈大笑,清风吹起他鬓边几根碎发,看起来年轻飘逸:“近段时间进步神速……”
宋迟雨唇角弯弯,声线依旧清雅缓慢:“大人有意让我罢了。”
邱钰眉头一挑,被她发现了。
顾子渊杵在一边钻研残局,余光瞥见窗外青翠柳条后,晃近了两道身影。
他猛地抬起头望去,惊得另外两人一并向窗外打量。
柳条中插进四跟手指,将这翠绿门帘掀开。
没有掀帘的邱时序直愣愣出现在屋内三人视线中,他身形一僵,双手背起,默默后退一大步,与身前之人拉开距离。
伸长胳膊掀帘的季澜清歪着脑袋往里探去,随后立马移开视线,抿紧双唇,装作没发生过一般,将柳条门帘慢慢合起来。
28. 第26章
古朴雅间转眼间站了四人。
邱钰端坐窗边案旁,单手扶着茶盏,视线从面前乖乖排成排的孩子面前扫过。
“方才去过刑狱,秦维如何?”邱大人手执茶盏轻晃。
宋迟雨站在最边,闻言,她微微偏头,分出余光探向身边几人。
邱时序垂头不语,似乎不愿回忆方才令他心惊的场面。
季澜清不着痕迹左右打量,见无人发言,他自己便也将嘴合紧。
如此反应在邱大人意料之中。
邱钰装过视线轻轻摇头,抬起茶盏小抿一口。
“他说了什么?”叹息夹杂龙井茶香,一并感慨出口。
顾子渊浑身满是挫败的无力,以往他身上这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压迫得住所有人,无人能在他压低的嗓音中无动于衷。
多年来,能主动往他身边凑的,便也只有季澜清。
邱钰抬眼,不经意瞥向顾子渊。
顾子渊身体绷得僵直,他压下心头不可言说的情绪,证明什么般恢复他一贯的气场。
“交代他的作案过程动机,与先前所述一般无二。”他向面前放下茶盏的邱钰微微颔首。
邱钰沉思着望向窗外翠柳,端坐案边的身姿不动,光线将他眼底晃得透亮。
最右侧的邱时序双臂垂落身侧,同样站得规矩优雅,他隐隐察觉到一抹隐晦的视线望向他。
偏头看去,对上最右侧宋迟雨迎着光的视线。
宋迟雨的眼睛很漂亮,与黎云意那双大而圆,黑白分明会说话的精致感不同,宋迟雨的双眸乍一看盛满柔情,再一看,那里面分明毫无情绪。
宋迟雨见邱时序视线一颤后僵住,她微微歪头疑惑,随后将视线从邱时序脸上移至身后门边。
邱时序收到暗示,在这缄默氛围中上前一步:
“大人,殿下,叨扰已久,我们便不打扰了。”
他俯身一礼后,扯扯季澜清后腰带。
季澜清垂眸,跟着行礼后一并离开。
宋迟雨跟在最后,带着邱大人的视线消失在门边。
邱钰指指对面空位,从托盘中拿起茶杯,提壶将其斟至七分满。
顾子渊提起素黑衣袍,坐上邱大人对面,双手接过茶盏。
“先生,此案尚有疑点。”
“嗯,说说吧。”邱钰随手拂拂袖袍上微不可见的褶皱。
“银秋誊抄书册意欲何为。”
若不是及时找到原书册,那么接下来北狄会用它来做什么?
邱钰儒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点点杯身,“且看吧……”
他微微偏头,听见动静。
外面温锋步履匆匆,站在外间象征性敲敲门框,抬步往里进。
他掀开里间帘帐,见镇北王与邱大人对坐品茶。
温锋焦急面色立马掩住,他见顾子渊端坐,多瞄向他几眼。
邱钰摆摆手,示意有话直说。
温锋合眼深深吸气后又将眼睁开:“糕点铺已掘地三尺,周围街邻商铺一并搜过,那誊抄副本不见踪迹。”
他缓了缓,语调愈发下沉:“我等联合右金吾卫,严守邺京大小城门,仍音讯全无。”
“耽搁至今,怕是早已送出邺京了……”
顾子渊面色寒意渐重,搁在膝头的手握紧成拳,将衣料抓出褶皱。
邱钰抬眼望向对面,心中叹息,对这五皇子即将的际遇哀叹又无力。
果然,第二日清晨朦胧之际,两道圣旨送至刑部公廨。
……
宋迟雨走在两人身后,即将跨出刑部大门时,叫住前面的邱时序:
“玉牌在你身上吗?”
邱时序站住脚步回头,向人笑笑,摸上腰侧掏出玉牌。
无需多言,邱时序脚步一转,径直迈向刑部牢狱。
宋迟雨瞄眼已经跨出门,正往前溜达的季澜清,见人走得欢快,可能他要去做其他事吧。
宋迟雨选择忽视后转身,跟上邱时序。
季澜清懒腰伸一半,发觉身后无声无息,他猛然回头,见两人撇下他走上另一条路。
他抬在半空中的双臂顺势叉上腰间,不小心将脚下两颗小石子踹向一边,抬步跟上。
宋迟雨目标明确,直奔老仵作的验尸志簿。
三人借着摇晃烛火,将郑卓言那页细细看过,并未停留许久。
归途中,季澜清总是感觉身后有双手将他往后扯,回头瞄去,邱时序正勾着他后要腰带。
宋迟雨距离他二人约么一步远,慢悠悠往前走,看起来面色温和近人,但实际上面无表情,陷入思绪。
前面两青年公子脚步快些,若不是邱时序压着季澜清,只怕是要甩人二里地。
邱时序控制速度,陪着宋迟雨慢慢闲逛,也不说话,享受这街头人来人往的十足烟火气。
季澜清撇嘴双手环胸,无聊坏了,此时无比怀念黎云意,院中唯一接他茬的姑娘。
他想起头说些什么,嘴张张合合间,传来宋迟雨毫无起伏的平淡语调:
“书册一案到此为止。”她抬头望向两人,“郑卓言感兴趣吗?”
邱时序眸光一闪。
黎云意避开他人,独自溜出南府院门,按照银秋所述,找距离院门口左侧二十步处。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左边跨步。
“十八,十九,二十!”她用脚尖指向第二十步处,那里刚好是两块青石板分界处,她左右张望,想就近找根小野草做个标记。
垂头的视野中慢慢闯进三道悠长的影子。
黎云意脑袋探出拐角,见三人一道回来,弯弯眼眸上前打招呼。
最前面的季澜清见人乐了乐,背着光使得嘴角梨涡黑漆漆的。
“在这干什么呢?”他前后望望,确定只有黎云意一人,“迎接小爷回家啊?”
成功挨了个白眼,季澜清心里莫名其妙舒坦极了。
晚饭后,几人默契留在饭堂大厅,邱时序见大家一切如常,于是率先开口:
“书册已成功寻回,乃北府院秦维监守自盗,交给糕点铺老板娘银秋,现查明银秋真实身份为北狄暗探。”
“秦维贪图钱财,因此通敌。”
“不过现下无法辨别秦维所言是否属实,但这似乎不是我们该管之事。”
邱时序将面前众人面庞一一扫过,犹豫一瞬后,方才缓缓继续:
“关于郑卓言……这并不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所以大家将自己撇干净,装作不知便好……”
秦维行事无论是何缘由,他的罪名已坐实,郑卓言偏巧死在秦维床下,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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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许有其他关联,况且郑卓言家世复杂,查起来同样危险。
邱时序话音未落,身后便挨重重一掌。
季澜清落在人背后的手臂向上,直接拦住邱时序脖颈,瞳仁一转大声控诉:
“你是不是想背着我们立功……”
迫使邱时序仰起脖颈歪向一边。
黎云意从桌边爬起来挺直脊背,故作自己很有气势,她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邱时序,扬头将圆润的双眸眯成一条缝:
“就是就是,太过分啦,这种立功的机会你竟想着自己单干!”
她视线瞟向身边的苏宁安。
苏宁安对这种抛弃队友的行为嗤之以鼻,她并未开口,只板着张脸,甩过去个‘自己看着办’的威胁目光。
“行,这可是你们说的!”
邱时序挣开季澜清禁锢在他脖颈的手臂,一手摸上自己身前衣领。
黎云意盯着邱时序的怀兜,越看越觉得那就是个百宝袋。
邱时序将册子掏出,轻轻放在桌案上。
苏宁安带着身上的人形挂件一起靠近桌边,见这是个手稿纸装订成册的本子。
“那日在郑卓言房中寻到的。”
“我与他自幼同窗,那时私塾先生常布置行文作诗的课业,他便慢慢形成这每日记述并收集起来的习惯。”
黎云意很是理解的点点头,这个她熟,在她们那管这个叫日记本。
“这……能看吗?”黎云意从苏宁安身边探出个脑袋。
比如说,今日骂先生,明日骂同门,后日又遇上了喜欢的姑娘这种,或者更私密些……
“为何不能呢?”邱时序不太明白,看向黎云意的眼神直白且单纯。
黎云意为自己脑子里不友好的思想感到惭愧。
好在郑卓言是个文静内敛且不奔放的人,本子中真就仅记录些他每日的所思所见,春花秋月,偶尔参杂些令他开心的事儿。
几人靠在一起,将本子完完整整翻了个遍。
心情五味杂陈……
本子上的字体小巧娟秀,随着主人喜而轻扬,随着主人悲而沉重。
前半部分内容所述,多是亲情已碎,再觅难求,身世浮沉,辗转奔波,便是夹杂着写些浮桥斜影,小巷烟雨的美景,也叫人觉着难过。
只是……
黎云意往前翻翻,时不时抬眼瞟向邱时序。
邱时序坐在桌前,眼神躲闪,视线乱瞄,抿紧双唇。
“那个,你……带头孤立他?”黎云意想象不到,小时的邱时序能干出这种事。
“当时年幼不懂事……”邱时序慢慢闭上嘴,似乎越描越黑。
那时两人皆是天赋斐然,极受先生看重,身为祁南一众父母追捧的别人家的孩子,邱时序一直有个争第一的念头。
可是郑卓言始终不与他争,小邱时序愈发看不上小郑卓言,觉着他太没骨气,不敢堂堂正正与他比试,于是呼吁私塾中的其他孩子,不要与懦夫做朋友……
路平昭接着翻翻,也抬眼问:“后来怎么和好的,你良心受不住跟他道歉了?”
邱时序默默将视线撤走,满脸郑重,狠狠点头:“就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让老爹罚跪三天祠堂,再挨上十板子,硬是将这心性与良心一并板了过来。
29. 第27章
行吧,当事人说是就是吧,大家继续向后翻本子。
本子最后一页与之前不同,字迹相对潦草,墨迹愈发厚重,字型逐渐难以确认,呈现黑乎乎一团。
看了页面上端,较为端正的写着:五月十九。
郑卓言死去的当日,也是秦维押入狱,北府院封禁的那日。
“从字迹看来,此刻他该是毒发了……”苏宁安指了指最后那几个洇了墨,糊成一团的字迹。
不过很幸运,除去最后几个字,其他仔细辨认,还是可以认得清的。
苏宁安将本子移去窗边,对着昏暗的天色,逐字辨认。
良久,她肩头一松,卸下浑身力气,缓缓转过身,看向大家的目光哀伤,比前夜大雨欲来的气息还要湿润。
郑卓言啊……
十九日临近午时,郑家来人探望,他匆忙行至门边,见来者是陪伴他最久的老奴林叔。
林叔笑着将手中食盒递给他,他才意识到,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从前与林叔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逢生辰,林叔便会为他煮一大锅长寿面。
这是他贫困又无趣的生活中最期待的东西。
后来,李院使招他入北府院,离开家后日子虽过得好了,可面也很少吃得上了。
十九日那天,林叔最后来看看这个自己照顾多年的孩子,只因自己年岁大了,将要归乡。
郑卓言站在门口,接下了装着长寿面的食盒,也接下了林叔塞给他的布包。
他小心翼翼拆开那布包,里头竟是个小金锁,林叔看着他震惊又惊喜的神色,笑着叫人收下。
这金锁虽又小又轻,却也花费了林叔半数积蓄。
林叔见人愣住不动,将这小金锁提起,挂在郑卓言脖颈间,简单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余郑卓言呆呆站在门边,望着一步三回头的林叔背影,直到他彻底淡出视线。
随后便是温大人匆匆离开北府院,恰遇钱梓宜,与他约定时间。
恭送白发老大人离开后,李大人阶前召集大家,捅出书册丢失之事,又将秦维押走,北府院封禁。
一切猝不及防。
郑卓言坐在房中沉思,见耽搁已久,长寿面已经糊掉了,却还是吃得一点不剩。
笔迹记到这里,得一众沉默的叹息。
再后来,根据老仵作推断,毒是掺在食物中服下的,并且从郑卓言掌心,双膝,以及衣料磨损程度来看,应是他自己爬进秦维床下。
“钱梓宜所述,郑卓言那几天饮食用水皆是与大家一起。”邱时序空洞的视线无神。
“那就只能是长寿面了。”黎云意垂下眼。
“如果说郑卓言之死与秦维无关,那他为什么爬进秦维的床下?”苏宁安又想了想:
“难道说这毒与秦维有关?”
提到这毒,季澜清向后仰了仰:
“这种毒药殿下已命人在查,不过市面上不流通,短时间内大概查不到的。”
季澜清仰靠椅背,舒服得伸掌握拳,顺着大腿敲敲锤锤,身后的发丝随着动作一颠一颠。
“从秦维狱中表现来看,他不像是下毒之人。”
“最有嫌疑投毒的是林叔。”
“对了,朝阳翻阅她师傅留下的医书,”黎云意抬眼望向大家:
“交给她那个纸包中的青紫痕迹,就是驾鹤西去化开的粉末。”
邱时序点点头,并不惊讶,又从怀中掏出来块手帕,中间夹着一角信纸。
郑卓言床下火盆中烧剩下的那一角。
邱时序小心翼翼将手帕翻开,摊放在桌面上:“不知与这信笺有何关联……”
窗外墨蓝天色变得浓郁,路平昭起身,端着点燃的烛台回来,从邱时序身后路过。
黎云意坐在邱时序对面,正盯着他面前的一角信纸出神,只觉得这图案奇奇怪怪。
直到路平昭手中昏黄的烛火经过邱时序。
邱时序的漆黑身影将这信纸笼罩,信纸上昏暗片刻,从黎云意的视角望过去,上面的图案看得清又看不清,朦胧又模糊。
这感觉熟悉极了。
一瞬间黎云意脑中轰响,三年前有意遗忘的记忆再次占据心间,山间野路,山顶悬崖,崖底岩洞,以及镇北王府那些黑衣人尸身……
心头皆是纷纷上涌的后怕。
她暗自望向大家,犹豫着开口:“可能,这东西与民间门派有关?”
景国公府灭门一案,最终归结于江湖寻仇。
苏宁安垂眸转动指尖素白指环,缓缓看向她:“有这种可能。”
黎云意托着腮边软肉,骤然睁大双眼:“那么林叔的身份也许并不普通。”
“毒来源于北狄,不在大祁流通,又混在长寿面中,如果林叔有其他身份,那他要么就是北狄细作,要么就是他的门派与北狄有染……”
宋迟雨端坐一旁安静的像个聆听者,她将手中一缕发丝理顺,不住痕迹拂去桌面上一排分叉发丝:
“郑卓言的身世不算简单。”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瞥向邱时序的眼神指令明确。
邱时序缓缓收回视线,身姿端正却又无力:“他生在祁南,幼年时母亲早逝,幸得得私塾先生救济,与我同窗。”
“我们都以为他无亲人在世,直到他父亲找来才知,他父亲竟是当今郑国侯。”
黎云意双眸一眨,向前凑了凑:“是那个两年前为世子娶亲之事,闹得邺京沸沸扬扬的那个郑国侯府?”
季澜清偏头瞧向身边,见姑娘趴在桌上的身子过于靠前,他也跟着往前靠去,一手随意撑着下颌:
“这你也知道?”
黎云意扬头轻轻哼了哼。
就是赚外快时一耳朵的事儿。
路平昭见无人解释,他也往前凑凑:“啊?什么事儿?”
黎云意睫羽扑闪,尽量克制锃亮的眸光,左右瞄瞄,见无人提出异议。
她抿抿嘴,瞳仁微转:“传闻如今这郑国侯世子是嫡出幼子,虽打小体弱多病,但却饱读诗书,才华横溢,长相温文儒雅,仪表堂堂,堪称世家公子中的楷……”
“咳咳……”季澜清听着不对味。
黎云意看向路平昭,抬手推开身边季澜清。
“而且这世子还是个专一的情种呢,”黎云意朝向路平昭挪挪:
“坊间传闻,世子身边有个小丫鬟,自幼便跟在他身边,两人历经……总之经历重重磨难,这个太长了,我那有他们故事改编的话本子,回头借你看看……”
路平昭同样面向黎云意往前凑凑,频频点头,他睁大的眼睛又黑又亮,睫毛浓密纤长,与他高大健壮的身板很是不符。
这俩人坐在季澜清一左一右,趴在桌上的身子同时面向对方前移,硬生生将夹在中间的季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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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挤下桌去。
季澜清下桌的双手无处可去,他双臂环胸,前倾身子,脑袋插在中间,将两人隔开。
“这世子到了议亲的年纪,但他推拒家中为他相看的姑娘,执意要娶那小丫鬟,这事给侯爷气坏了,于是父子俩常常争执不下,你猜后来怎么了?”
路平昭双眸中满是新奇:“后来怎么了?”
黎云意轻轻嗓,压低声音:“侯爷为逼迫世子放弃,所以他自己将这丫鬟纳入房中……”
她满意欣赏路平昭吃上大瓜的震惊神色,继续道:“听说后来还将这丫鬟抬为继室了呢……”
季澜清眸光一闪,适时插话:“也有传纳妾第二天就给扶正的……”
黎云意脑袋唰一下转向季澜清,满目惊诧又带着精光,啧啧几声吐出两字:“畜生!”
路平昭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换:“然后那世子呢?”
“世子抗争到底,以死明志,在府中折腾大半个月,结果关在祠堂饿上几日便妥协了。”
黎云意缩回身子抱上手臂,用视线在自己与面前两人间划到分割线:“果然男人都是……”
她猛地后仰,差点撞上身旁的苏宁安。
黎云意这才抬眼环视周围,发现原本分坐均匀的圆桌现下空了大半,大家之间距离越来越近,无限贴近中间的三人。
见状,黎云意故作玄虚:“再后来,世子就成婚了,但传言他们夫妻不睦……”
“说来也算不得不睦,这婚两人都不情不愿。”苏宁安不知何时贴近黎云意耳边,乍然出声,吓得她一愣,蛐蛐人被抓包的惊悚感油然而生。
大家视线聚焦苏宁安。
苏宁安并无动作:“嫁入郑国侯府的是苏家女。”
苏怜香。
此人在黎云意这里风评极差,恶毒嫡姐的帽子扣到如今。
邱时序同样不知何时将耳朵送到季澜清身后。
“现如今这郑家……那个……这侯爷将郑卓言从祁南接回来,却并未带他进家门,”
邱时序抬眼,见边上宋迟雨胳膊搭上桌沿,饶有兴致看向他们,硬是将话头生生转回去。
错过宋迟雨眸底瞬间黯淡的细微神色。
“他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子,侯爷在外随意找处宅院将他安置,宅中只派个老奴照看,这老奴应就是林叔。”
那时邱时序初入邺京,两人时不时互通书信。
“郑卓言几乎从不提及郑国侯,父子关系似乎并不好。”
“再后来,便是李院使将他收归门下。”
邱时序顺手拍上季澜清后背,借力撑直身子,绕回到他原本的座位上:
“郑家派出照顾外室子的,应是府中多年奴仆,大概率是签过死契,嘴巴牢靠的。”
黎云意缓缓点头:“这种奴仆的身份该是可信的……”
“若是林叔与郑国侯府,或是与郑卓言有仇怨,这么多年也早该动手了。”
黎云意抬手遮住口鼻,偷偷打个哈欠,随后想到了什么,猛然抽气:
“该不会是郑国侯……”
邱时序摇摇头,偏头望向窗外,早已入夜,月挂梢头。
“虎毒不食子……的吧……”
如今有刑部玉牌在手,算是上头有人。
邱时序压下夜探郑国侯府的阴暗想法,且不承认近来对翻墙夜闯民宅产生上头刺激感这回事。
30. 第28章
仅晴朗一日的邺京不知何时又变了天,夜里狂风裹挟树枝,打在院墙上啪啪作响。
乍然天边银白,轰隆隆闷响紧随而至。
缩在被中的黎云意身子一颤,瞬间惊醒。
她翻个身,将脑袋埋在被子里,继续沉沉睡去。
雨夜中一道漆黑身影与夜幕融为一体,这人步伐卡着轰鸣雷声,踩在房檐上悄无声息,避开层层围守的持刀差役,翻进糕点铺被封禁的院中。
院中地面杂物早已清空,整个院落掘地三尺,遍地皆是挖开的土堆。
他又翻身进二层阁楼,里面同样空空如也,墙壁暗格全部敞开,已被搜擦个底朝天。
黑衣身影无功而返。
却在半刻钟后飞身踏上高墙,一箭射向刑部门边立柱,后彻底隐没于阴沉夜色。
持刀差役拔下绑着字条的箭羽,匆匆报给尚未歇下的邱大人。
一夜暴雨洗去世间纤尘。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昏暗,雨幕早已不见倾盆之势,细丝连绵,无穷无尽。
大家开工前齐聚饭堂吃早饭,路上恰逢温锋甩着袖子慢慢赶来,面色愤懑无奈又烦躁。
有几日不曾见到温大人,大家对视一瞬,行过礼后拥簇大人一并迈向饭堂。
温锋心情确实不悦,叹息连连。
今时不同往日,邱时序不经意将玉牌挂在腰间,不经意从温大人身边路过,温锋不经意抬眼瞧见。
“请问大人,出何事了?”
温锋再次重重叹息:“书册一事就此结案。”
“秦维通敌,即刻处死,北府院一并压入死牢。”
黎云意睁大的双眸溢满惊诧:“这么快,不再审审吗?”
温锋叹息无言。
邱时序沉默中开口,瞥向季澜清的目光隐晦:“审不出来的……”
苏宁安疑惑中带着心寒:“北府院其他人是不是判得过重了?”
路平昭跟着大家视线望向温大人:“我们已经找回书册,这也不能减轻其他人刑罚吗?”
温锋闻此,看向大家的视线凌厉,他端坐上座,阖着眼疲惫摇摇头:
“誊抄副本并未寻回,怕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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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锋再次忍不住叹息,将手中竹筷搁置一旁:
“昨夜收到匿名举报,邱大人立即带人围剿东城一处宅院,将此暗哨所一网打尽。”
“在此搜到弩箭无数,其中半数淬毒,另外……”温锋话风一转,难掩沉痛。
“可是寻到了……驾鹤西去这种毒粉?”邱时序望向温大人的目光直白。
温锋阖眼颔首:“严刑拷打一整夜,那群细作都招了。”
大家静静等待,见温大人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所以,这是结案了?”季澜清身子向前靠靠。
温锋点头,面色郑重:
“今早上面连下两道旨意,一为促使刑部立即结案,二为……”
温锋淡淡瞥向邱时序腰侧,那被桌沿遮挡的玉牌:
“二为,此案镇北王监察不力,以至誊抄副本传出邺京,故褫夺封号,收回兵权……”
他扫视一圈,见无外人,牙缝间透出谁也听不见的叹息:“何至于此啊……”
苏宁安一愣,心头滞涩,她垂眸移开视线,带着些心酸。
31. 第29章
五皇子顾子渊,早年间不得圣恩,被丢去北钦戍边,因三年前兴州一战立下赫赫战功,特招回京,加封镇北王头衔,如今因此褫夺封号,又沦落为无权无势的五皇子。
温锋此言如同惊雷,将最边缘的宋迟雨一并炸得抬起头,她移开目光,向来温和的面相附上一层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
季澜清难得沉默,他抱着手臂仰在一边,视线穿透温大人,不知作何想法。
邱时序端坐,撇开视线,轻抚衣袖上的浅淡褶皱,犹疑着开口:
“怎能如此草草结案?郑卓言一案始末细节,以及他与秦维有何关联也未可知……”
温锋心中压抑,放下竹筷后再未提起,他见眼前一双双眼眸单纯又稚嫩,长舒口气起身,睁大的双眼失去往日光芒:
“不重要了,此案证据完备,结案文书已上书。”
温锋转身,甩着他宽大的袖袍迈出门外,外头细雨未歇,他瞥了眼斜在檐下沾满水渍的伞,独自迎着风雨,踏入这茫茫雨幕。
门窗皆敞,斜风吹细雨进门,檐下风灯左右摇摆。
黎云意缩缩身子,看向面前,堂内氛围如这昏暗天地一般沉寂。
路平昭放下手中咬过两口的包子,打量大家面色:“郑卓言……”
邱时序卸下腰间玉牌,重重落下,轻轻贴上桌面,向来儒雅的声线难得染上丝丝寒意:
“如此巧合又仓促……”
早有预谋的结果使他们猝不及防,季澜清望向窗外,天色愈发阴沉。
当真变天了。
同样望向窗外的还有苏宁安,她神色较之阴沉的天色还要晦暗几分。
所以郑卓言与秦维有何关联,与郑国侯又有何瓜葛?
季澜清胳膊搭上桌沿,双手食指一下一下敲得有节奏。
秦维通敌,郑卓言中毒,郑国侯拒绝深入探查,北府院全员获罪,顾子渊监察不力褫夺封号……
若说秦维通敌送走书册,导致北府院全员获罪,过程中被郑卓言发现,于是北狄暗探将他毒害,郑卓言因此有意爬进秦维床下,实为将嫌疑指向秦维,而郑国侯与郑卓言父子间矛盾已久,遂草草了结……
好像解释得很完美。
但季澜清觉得哪里不对,这种合理的矛盾感简直与三年前夜袭兴州城如出一辙,是哪里不对呢……
外面起了风,路平昭起身去关门,他双手扶上门框时,见方才离去不久的身影再次返回。
“温大人。”
温锋淋着细雨,宛如细碎银丝插在身上头上,他步履匆匆,甩着袖袍踏进门槛,抖抖附在衣袍上的水滴。
“忘件事。”他径直走向邱时序,趁人行礼的空挡,一把捞过桌上的玉牌。
“想来还是该与你们明说,”他视线扫过面前围作一排的孩子们,再次忍不住重重叹息:
“这件事到此为止,郑卓言案刑部已下判决,因发现秦维通敌,死于北狄暗探之手。”
“认罪状书记载清晰,时间地点过程细节动机与现实完美契合,并且已挖出北狄赠予秦维的钱财,数目也对得上。”
“此事牵涉郑国侯府,怕是难以收场。”
季澜清心中咯噔一惊,竟与他猜测的一模一样。
温锋抬手擦擦鬓边滑落的雨水,继续道:“玉牌我替邱大人收回,他近来抽不出时间,都是替你们……罢了罢了。”
他清清嗓,学着邱大人缓慢而有力的声线:“这段日子暂避风头,听见了?”
言外之意:为什么独独南府院全身而退,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下面几人余光互瞄。
温大人加重语调:“都听见了?”
“听见了……”
黎云意不着痕迹左右瞄瞄,除去懵懂的路平昭与看不出情绪的宋迟雨,其他人眼中分明写着两个字:
才怪。
温锋点点头,似是满意离去,这此毫不犹豫,顺走檐下不知谁的伞。
路平昭目送温大人身影消失,将门窗关好,坐了回来。
跟着大家狼狈为奸这些年,他太熟悉面前坐着的都是什么人。
“听话吗?”路平昭自认为这话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当然!”邱时序无论桌下二郎腿翘成什么样子,他暴露人前的上半身始终端着君子之仪。
“啊?”路平昭在思考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当然听话,”季澜清坐直歪向一边的身子,努力装出自己很乖的样子,抬手点点路平昭:“不然将你逐出南府院!”
路平昭睁大眼睛看看季澜清,思索着难道这次是正话?
黎云意那日打算挖开南府院门口的石板时,遇上季澜清三人只得作罢,此后便下了整夜的倾盆暴雨,她想着何时避开众人再去看看,顺口搭茬:
“可不嘛,安生躲着不好吗……”
几人将暂避风头落实到底,刚巧外面细雨连绵,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雨势没有渐止之意,淅淅沥沥,傍晚天色已经昏黑,巷子外头人声渐歇,归于沉寂。
黎云意悄悄关门,顺走院里栽花的小铲子,蹑手蹑脚跨出院子,生怕惊扰隔壁的苏宁安。
一路左右张望,狗狗祟祟,安全避开众人,找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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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院左二十步的青石板。
黎云意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三口气压下做贼般的心虚,克制颤抖的手,对着石板边缘插进小铁铲,所幸青石板不大,她费些力气便掀得开。
借着远处院门口飘摇的风灯,她抡起小铲子竖直向下铲去,争取尽快挖出机关盒子。
像极了偷鸡摸狗干些缺德事儿,黎云意终于在心脏蹦出嗓子眼儿前,慌乱着一铲怼上个坚硬的盒子。
她不敢松口气,赶紧将翻开的土埋回去,青石板压回,扯过墙角的杂草,借着雨水擦拭蹭满泥土的石板,最后在石板上来回蹦,确认石板踩实,一切恢复原样,方才偷偷摸摸原路返回。
直到坐回自己房间的椅凳上,黎云意才抚上胸口,长舒口气,呆坐着静待胸口躁动归于平缓。
半晌后,她鼓捣着机关盒子上的机关,很快便听啪嗒一声,盒盖弹开。
吓得她按住盒子抱在怀中,竖起耳朵半晌,见隔壁并无异动,方才放心下来。
仅放下心一瞬。
敞开的盒子中,一块铁牌闯进她的视线。
黎云意刹那间从凳上弹起,站直的双腿发软。
正是记忆中,三年前山间野路上,在黑衣人尸身怀中摸出的铁牌。
虽说记不得铁牌上的具体图案,但这铁牌大小厚度是不会错的。
她后退几步,顺势靠上身后的柜子。
黎云意扶着柜子,靠在上面缓缓神,深呼吸良久,方才拉开柜门,将手探向柜中深处,那三年来不曾触碰的木盒。
她顾不得积满浮灰的盒盖,匆匆捧到一旁桌案上,与敞开盖子的机关盒并排放在一处。
尘封三年的盖子生了锈,咯吱咯吱作响后,露出那已经泛黄,横竖撇捺乱画一通的纸张。
黎云意仔细端详铁牌与纸张,找到了当年那种凌乱又惊恐的混杂感觉。
她双膝一曲呆坐椅凳上,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要遵守约定,将这铁牌日后交给北狄六王子吗?
还是将大家拉出来,帮她一起分析分析?
黎云意看着眼睛疼,她下意识逃避转移视线。
目光不经意间对上那自幼便挂在脖颈间,如今压盒底三年的翡翠观音。
窗外雨滴打在树梢上的声响渐重,又一夜骤雨。
床榻上黎云意陷入梦魇,山顶悬崖,遍地黑衣人尸身,坠崖的失重感将她惊醒。
若山崖下无静水河,若河边无崖洞,甚至水面上若没有那块巨大浮木……
黎云意睁着眼,呆呆望向头顶帘帐。
三年前将会死去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