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你的兽灵暴露了》
1. 相遇
成夏弘兴三年,四月。
南黎,且兰城外,飞云崖顶。
百里恭立在崖边上。
他想看看山下的且兰城。
然而起了雾。
大雾。别说十里外的且兰城了,他现伸出手来,都看不清自己的五根手指头。
此刻已近日中,不是起雾的时候。这雾,来得古怪。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南黎瘴雾了。
既叫瘴雾,自然不单是遮挡人视线,据说雾气中还有瘴毒。
人如久处其中,瘴气入肺腑,大罗金仙难救。
百里恭垂眸,看向自己的心海。
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什么掠过,带起了一阵风。
崖边也起了一阵风,一时将雾吹得散了些,现出他的身形来。
百里恭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丝毫不见风霜。只眉目极沉定,一双点漆黑眸,默蕴着阅历和智慧。
那不是少年人能有目光。
他一身黑色道袍,山风过处,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本应是个飘然仙举之态。
但他却是站得渊停岳峙。
威仪容止,不动如山。
瘴雾中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某种大型兽类的低咆。
下一刻,云停,风止,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
就在百里恭身后不到五步处,瘴雾浮动,居然现出两排巨大的锋利的尖牙。
那尖牙无声地咬合着,竟渐渐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然后两排牙张到最大,直直朝他后颈项扑咬过去。
眼见那尖牙就要往他的颈项上合拢,一道黑色的兽影擦着百里恭后背跃过,一爪子将那尖牙拍开老远。
下一瞬,尖牙与黑影又都隐于浓雾之中。
只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撕咬之声。
身后那一番闹腾,百里恭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甚至连眉毛都有没动一下。
少倾,身后争斗的声音止息,瘴雾竟也渐渐散开。
一头黑色的异兽从渐散的雾气中踱出来。
它足足有半人高,通体玄黑,只额心一抹朱红。不怒而威。
它朝着百里恭的后背发出一声骇人的低咆。
但百里恭仍然没有回头。
于是那异兽踱到他的身边,蹭了蹭他黑色的道袍。
百里恭伸出一只手来,那兽便低了头,往他的掌心蹭去。
玄兽的皮毛光泽顺滑,玉色的手指缓缓地梳进那玄色的毛发里,颜色映衬得分明,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
然而比起好看,更让人不可忽略的,是那手指的笃定有力,就仿佛,这只手掌控着世间的一切。
浓雾散开,崖下的且兰城现出它的全貌来。
百里恭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撸着兽,视线一直就只看着远方。
现在,他终于能好好看看且兰城了。
“先生!先生!”一个青衣小童从一旁的林中跑出来。十来岁模样,一脸的聪明伶俐相。手里提拎着一条还在挣扎的鱼,“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百里恭挺敷衍地“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什么?”
“先生!是林蜃!”青衣小童雀跃,“这是林蜃对吧?刚刚这些雾,就是这只林蜃搞的鬼。先生,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百里恭这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青衣小童手中的“鱼”。
原来,那并不是一条鱼。
它看起来有点像一朵开伞的蘑菇,却有两条腿。
此刻,那两条腿正奋力地踢打着提拎着它的小童。
奈何它的腿太短,完全踢不着人。
气得它露出了两排锋利的尖牙。
但小童也很是机灵,拎着它的位置,手竟也是它的牙咬不到的。
而且就它那两排牙,眼下也是一个小版的尺寸,看起来就完全没了原本的威胁,甚至还有些过分可爱。
但它自己并不知道,它就只顾着呲牙。
惹得百里恭身边的玄兽不耐烦了,朝它瞟了一眼。
那林蜃立刻就闭了嘴。
怂得很有眼力劲儿。
百里恭笑了笑,朝小童道:“常安,看来,出门之前让你读的《南黎风物志》,你确实有好好地读了。”
“那是自然的。”常安颇为得意地摇了摇他的小脑袋,又趁机卖好:“先生,这只林蜃就给我行不行?”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林蜃那鼓鼓的半圆脸蛋儿,“还挺可爱的。”
那只林蜃的脸气得更鼓了。
是挺可爱的。
百里恭正要答话,旁边却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喂!那个穿黑衣服的。”
百里恭还未怎样,常安先惊得跳了起来,四处张望:“谁?是什么人?”
“在这儿呢。往上看。”那声音悠悠地说。
这逗着常安,就如同方才常安逗那只林蜃,方式虽不同,效果却差不多。
百里恭都看不下去了,下巴微抬,替常安指了指,“树上。”
“树上?”常安还是有点懵。
因为照着先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长在悬崖边的一棵树。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树干很粗,但树冠却斜斜地伸出悬崖去老远。
哪个不要命的爬那树上去?
结果常安这么一看,还真看到了有那么一个人。
是个年轻人的身形,编发,左衽,半赤着上身,颈上戴着一串金珠璎珞。
是本地南黎人的服饰装扮。
虽说树荫掩映,离得又有些距离,还看不大清五官,但就那漂亮的身形,也知道是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
他不但在那树上,还在很靠近树巅的一段树枝上。
一条腿盘坐着,另一条长腿垂下来,随着那枝桠一晃,一晃。
而他脚下就是万丈飞云深崖。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就能招人喜欢的。常安看着他如此,已经替他提着了心,就随着那摇晃的枝桠,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忽然,那人的身形往前一坠——
常安吓得差点叫出声。
却见那人双足落在底下另一根枝桠上,轻轻巧巧地一转,就立稳了身形。
然后他转身走近。
他在浓密的枝叶间穿行于树上,就如同一只年轻而矫健的兽穿行于林间。
只几个瞬息,他就到了近前,从树上一个空翻跃下。
那柔韧的腰腹上也戴了一串金珠璎珞,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腰上还系了一把镶着玉石的短弯刀。
他站定了,才抬起一双碧瞳,看过来。
果然是好漂亮的人物!
等等!这真是个本地人么?“你……该不会是这林中的什么山精妖魅吧?”常安丝毫不觉地问出了声儿。
青年听了也并不答,他只是朝常安笑了笑。
常安那还算机灵的脑袋瓜就完全不能转了。
显然这青年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并且正毫不收敛地使用它。
百里恭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颇有些趣味。
那双碧瞳却转过来,看向他:“我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肯给么?”他的成夏话说得很流利,发音相当标准。
百里恭凤眼微眯,并不答他,却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就敢找我要东西?
青年的视线移向他身边的玄兽。
“蹬龙犼。”他又看回百里恭,“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是的,那只玄兽是百里恭的兽灵。
是只玄犼。
兽灵,从心而生。
据说,只有心志强大之人才能拥有兽灵。
所以兽灵之主,个个都是人中英杰。
而能以传说中的神兽为兽灵的,是极等兽灵之主。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是王侯将相。
至于百里恭的兽灵玄犼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蹬龙犼。
蹬龙犼,真龙不敢犯。
蹬龙犼之主,天子听其规训。
是为帝王师佐。
百里恭,正是成夏丞相。先帝托孤之臣,当朝天子尊其为“相父”。
今日显然是微服私访在此。
玄犼方才斗林蜃,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就一直在百里恭身边懒懒地趴着。
此时却莫名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
百里恭稍稍移了移视线,见那青年身后转出一头豹来。却是不同寻常的赤色,点缀其上的黑色纹路更衬得那赤色如同一团燃烧的焰火。
玄犼似乎兴致更高了。它甚至四脚站了起来。
那豹冲着玄犼,发出一声低咆。
玄犼有些……蠢蠢欲动。
百里恭倒也能理解。
毕竟,在他的玄犼面前还能抖擞的兽灵,实在全天下也没几个。
“赤豹。”百里恭也重新看向那双碧瞳,“我也知道你是谁。”
当朝丞相百里恭,之所以会千里迢迢跑到南黎来微服私访,是因为三个月前,南黎王反了。
反了的南黎王,名叫旃焕,年纪很轻,不过弱冠之龄。却已做了南黎十八洞三十七寨的渠魁。
年轻的南黎王的兽灵,是一只赤豹。
很漂亮。所有细作传来的密报仿佛都不由自主忍不住要加上这么一句。
确实很漂亮!
而且,不只是漂亮吧。
那赤豹前足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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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只轻轻一刨,山顶的风忽然就凌厉了起来。
玄犼迎着那风刀往前。
赤豹也毫不示弱地靠近。
百里恭不觉微微皱眉。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兽灵靠得狠近了,互相嗅了嗅,然后,蹭……上了。
兽灵与主人的心海相连,他能感受到兽灵所感受到的愉悦,欣喜,和……
打住!
百里恭无情地强行将玄犼收回了心笼,还上了一把心锁。
旃焕朝他皱眉:“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兽收回去?”他问。
他的碧瞳带着一种如同南黎的森林般的野性和天真。
不曾被驯化过的野性和天真。
以至于百里恭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话。
灵兽从心而生,很多时候,比起人的法则,它们更遵循兽的法则。
或者说,心的法则。
但这世间,除了心的法则,还有别的法则。
俗世的法则。
百里恭此次来南黎,身后跟着五十万大军。
他是来南黎平叛的。
成夏丞相百里恭,和南黎王旃焕,迟早是要对战沙场的。
他们的兽灵一见面就这么亲近,而且似乎还想要更“亲近”。
百里恭认为,这,恐怕不妥。
不见了玄犼,赤豹又踱回了旃焕身边去,蹭了蹭他的主人。
旃焕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年轻的南黎王的肌肤是漂亮的麦色,和赤豹火焰般的红色,相映生辉。
旃焕能说一口标准的成夏官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需要百里恭回答他的问题。
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屑于那个答案:“假正经,伪道学。”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有人骂他家丞相!长得再好看的人也不行!常安那聪明的脑子终于又能用了,张口就是反驳:“你是谁呀?不许说我家先生坏话!我家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小孩儿这一番话虽然没什么逻辑,但胜在他一腔赤子之心,满脸满眼都真诚得不行。
所以旃焕看了他一眼,竟也没有驳他,只道:“那就请见谅了。我们南黎人从心所欲,不惯你们夏人的口不对心。”
他这话虽然仍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说这话的声音却相当温和。
而且,这个南黎人的成夏官话,又别有一种清清泠泠的节奏,好像自带某种乐器给他配乐似的,非常地好听。
常安当下又被迷得脑子不转了。
旃焕没再管他。也好像不打算再理某个“假正经”的丞相。他已经转身要走了,仿佛并不愿与口不对心的夏人再待在一处。
百里恭心中那头兽猛地伸出爪子,往他胸膛上“啪!”地拍了一掌。
这一掌可不太好受。百里恭不得不开口:“你想要什么东西?”
旃焕转头:“什么?”
“你方才说,想找我要一样东西,”百里恭问,“是什么?”
旃焕顿了顿,笑了:“先生这么大方?”
百里恭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民有所希求,我当一听。”
这话乍一听很是冠冕堂皇。但再一想,却有些微妙。
一则,这话其实有些僭越了。
但他是丞相百里恭。
天子幼弱。自先帝托孤以来,成夏国事,无论大小,皆决于丞相之手。所以,这话由他说,也算过得去。
然而再则,南黎王已经反了。
反了的意思,就是不承认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
所以,年轻的南黎王回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常安回过神来,开始紧张了:他手里的这只林蜃,怕是要保不住。
这个南黎人长得这么好看,他家丞相多半是要答应他的要求的。
换了是常安自己也会答应他的要求的。
可这个南黎人会要什么呢?
答案再清楚不过。他肯定是想要自己手里的这只林蜃啊!
这只林蜃这么可爱……
不对不对!重点是,根据《风物志》上说,它能制瘴气。说不定他家无所不能的丞相就能拿它琢磨出破解南黎瘴气的法子。
那等后面大军到了,开战的时候,丞相就稳胜了啊!
可是,这到手的胜利眼看就要没了。
这好看的南黎人一开口,这只林蜃铁定保不住了!
于是,那好看的南黎人开口了,他说:
“进且兰城东门,往西直行二百五十步,往南行三百七十五步,那里有棵树,我要那棵树最顶上的那片树叶。”
2. 邪门
啥?
这南黎人要的是什么?
一片树叶子?
南黎到处是森林,森林里到处是树叶子。
这南黎人莫不是在涮着他家先生玩儿?
他家先生虽然丞相肚里能撑船,但可不是个能让人涮着玩的脾气。
通常可没人敢在他家先生面前这么放肆。
该不会惹得先生动怒了吧?常安偷眼看过去。
百里恭不但没动怒,他脸色的神情甚至称得上郑重。
他郑重地看了年轻的南黎王许久,点头:“你什么时候要?我在何处交于你?”
“明日,月升之时。就在此地。”
“好。”
旃焕笑了笑:“先生也不问问那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树,便答应得如此爽快,可别到时候拿不出来。”
百里恭也轻笑了一下,道:“那便是种在月宫里的金桂,我既应了你,也定然给你拿过来。”
“哦,是吗?那我就等着了。”
眼见南黎王和他的赤豹兽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山道上,另一个人出现在了百里恭身后。
“常定!”常安唤他。
常定却不予理会,只向百里恭单膝跪下,道:“请先生降罚。方才属下查看的时候,未能发现南黎王。”
百里恭摆了摆手,道:“他是这里生这里长的人,地形自然比你熟。他真要藏,你找不着,也不奇怪。”
丞相不予降罪,常定心里却仍旧有些惴惴不安。
此次离京前,长史郑容特意把他拎到跟前儿嘱咐过:“丞相秉天下均衡重任,万金之躯。你一路护好了。他若是有半点差池,你死一万次都不够赔的。”
但丞相要微服私访,他又拦不住。
南黎这地方,在常定看来,山也好人也好,都是又邪门又危险,处处透着杀机。
那只林蜃也就罢了,色厉内荏的,就放给玄犼松松筋骨,他也没出手。
可那南黎王的那头赤豹,就很吓人了好吗?
那极等兽灵无差别袭来的恐怖压迫感,他在暗处看着冷汗都下来了。
也就他家丞相,同样身为极等兽灵之主,才能对那样的压迫感视若无睹。
这要说来,他常定也不是没见过极等兽灵的。
他日常跟着丞相出入护卫,上至皇帝的金銮殿,下到京城百官众将的府邸,哪里不去?极等兽灵也见了不少了。
但上回让他有这种无边威吓下心生恐惧的感觉的,还得追溯到第一次面对丞相那只玄犼的时候。
南黎王那赤豹绝对不是普通的极等兽灵啊!
隐曹的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递上来的情报只会说那赤豹“漂亮”,“漂亮”。
漂亮他爷老子的是重点么?又不是给丞相府选夫人!
害他一点准备都没有,竟然在南黎这荒山野岭里遇上了这么危险的人物。
要丞相真出点什么意外,他把自己活刮了也不够向天下人谢罪的啊!
他要是能劝,早劝丞相回去和后头的五十万大军待一块儿了。当然,能劝回京城就更好了。
可他劝不了啊。
丞相这次要亲自率兵到南黎平叛,好些个朝廷的肱骨大臣,和着皇帝陛下本人,一起劝了好一阵子,这不还是没劝了么?
见他还跪着不动,百里恭大概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不必过于担心,有玄犼在,等闲一个人,伤不了我的。你起来吧。”
常定不情不愿地默默地站了起来。
“这要说奇怪,”百里恭沉吟着道,“倒还真有件事我觉得甚是奇怪。”
“先生指的是什么?”
“那个南黎王,既已举旗造反,又为何要孤身入敌境?”
是有些不大寻常。
他家丞相亲自率军出征,又中途离开大军先行来微服私访。敌军那边,却是造反的王单枪匹马越了边境。
两个都是不走常路的主。
“先生认为他是为了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为了一片树叶子。你去查一下细作送上来的南黎密报,看看近日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百里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尤其,是南黎王身边人的消息。”
“是。”常定应了。
常安这才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刚刚那个好看的南黎人就是南黎王?”
什么好看的南黎人!
对,还有这个毛头小子。因为自己还没有兽灵,所以完全感受不到极等兽灵之主的恐怖。真是无知者无畏。
常定完全忍不住抬手给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就知道好看,好看有什么用?那人危险着呢!”
好看就是好看啊!常安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不敢反驳。只敢提问:“危险?”
哪里危险了?
没想到常定还没回答,却是他家丞相含笑看过来一眼,道:“没错,以后见着他,记得绕远些走。”
行吧,如果先生也这么说了的话。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常安问。
“当然是去且兰城,找那棵树。”百里恭道。
啊?
不是要绕远些走吗?
那为什么还是要去给那好看的南黎王找那棵树?
常安没明白。但他家丞相已经径自寻路下山了,他也只好跟上。
马车就停在山脚下。常定很仔细地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才请了百里恭上车。
十里,隔得不远。城外的道不好走,马车行得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
常安本来还有一肚子疑问的,但看他家丞相一路都在沉思,他也只好在一旁乖乖地安静撸林蜃。
其实他心里还因此多了一个疑问:他家丞相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那么是什么艰难的问题,能让天底下最聪明的先生沉思了一路?
东门是且兰城的正城门。
且兰是牂柯郡的郡治所在,所以城门还是有些规格的。
但常安也没顾得上细看。既然他家丞相说了要去找那棵树,那他当然得负责数步子。
牂柯郡多山,且兰城却在一个山坳里,地势平坦,入城门就是主道,街道相当平直。
西行二百五十步,再往南转。
常安数到三百零七步的时候,常定停下了步子。
常安一抬头,只见迎面一座气派的官衙,正中一块鎏金匾额,上书“牂柯府衙”。
常安张大了嘴巴。
郡守府!
“先生看起来不怎么吃惊?”常定问。
“唔。”百里恭道,“虽然不怎么吃惊,却有些伤脑筋。”
常定点头:“是,郡守府,可不大好进。”
虽说远在偏乡,但郡守毕竟是二千石。这郡守府,等闲人还真进不去。
当然了,百里恭是当朝丞相,金印紫绶,百官之首。何况他还有“相父”的身份。但凡在成夏国境之内,他百里恭想去的地方,本没有进不去的。
可问题是,他现在在微服私访。
“要取先生的印绶出来么?”常定问。
取了丞相印绶出来,还怎么微服私访?
百里恭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知道常定是不怎么赞同他微服私访这个主意的。
他身负一国重任,不该轻易置身险境。这道理,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可南黎这事儿,不好办。
南黎王反。朝廷收到的奏折,一半说,南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黄屋左纛,久有不臣之心。当大军剿灭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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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务使不留后患。
另一半说,边境官吏盘剥过重,不但私自加收了很重的赋税,还掠人为奴,又用酷吏重刑,致使南黎人嫁妻卖子。这才导致南黎造反。此番当以优容安抚为主,收心为上。
南黎自前朝起,就已奉中原朝廷正朔。叛是绝不能由他叛了去的。
这反当然是要平的。
成夏多事之秋,也不能让后院不宁。
所以百里恭带军出征。
但到底是攻城还是攻心,是剿为主还是抚为主?两派在朝堂上吵得快要冒烟儿。
南黎去京城三千里,又路途险阻。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不亲眼看看,百里恭也做不了决定。
于是,成夏大军开拔三日,他们的百里丞相已然金蝉脱壳,先行微服前往南黎。
所以微服私访这事,还非行不可。
只是他也没料到,到且兰城的第一天,就在城外的飞云崖上,遇到了南黎王。还因为玄犼被识破了身份。
不过无妨,他这“私访”本就不是为着访“外”,而是为着访“内”。
南黎王那里被识破了身份没关系。在郡守府亮出身份,那这微服私访可就彻底没戏了。
那就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常定,取长史的书信。”百里恭道。
“是。”常定不情不愿地应着。
丞相府长史,官只千石。但百里丞相府的长史,成夏国境内,多大的官都得给个面子。
“给常安,让他拿着去扣门。”
常安接了书信去了。
常安扣了门,有门房的接了书信进去,不一会儿,就有管事的出来。
管事与常安说话,神态看起来也颇恭敬。
没料到,几句话后,常安却是摆了摆手,又让管事的进去了。才又转回百里恭他们这边来。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常定走回来,朝百里恭道:“先生,那棵树,您大约是见不到了。”
常安觉得有些奇,问:“怎么地?丞相府长史的书信,牂柯郡府是要拒之门外?”
“那倒不是。只是,郡守府的管事说,他们家郡守今日有访客。”
什么访客也越不过丞相府去吧?
常定正想说点什么,百里恭却先问了:“谁?”
“越隽郡守。”
百里恭皱眉。
常定吃惊:“陈谦?他不好好守着越隽,这时候跑来牂柯做什么?”
南黎占地千里,南黎王这一反,不单是牂柯,越隽也成了边界了。越隽郡守这时候不守着地方却出来串门子?那可是得写进战报的事。
而且眼下,他们又有了个新麻烦。
成夏实行计吏上奏制,郡守不用进京述职,所以,牂柯郡守不认得丞相。然而,越隽郡守陈谦,因是太后宗亲,进京赴过宫宴,是见过百里恭的。
常安机灵,见过一面的人,就过目不忘。郡守府管事一说越隽郡守在,他就记起这茬儿来,赶紧找了个借口先推脱了。
这才来请他家丞相的示下:“先生,我们还进去吗?”
显然,他家丞相认为微服私访这事儿很重要。
但如果要找那棵树,就得暴露身份。
“先生,再不然,就别管那棵树了。”常定见劝不动丞相拿出印绶来,就索性劝劝这一项,“谁知道那南黎人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那看起来就很邪门的南黎王,忽然心血来潮,要牂柯郡府里一棵树上的树叶子做什么?
指不定没安什么好心。
百里恭还没说什么呢,他心里那兽就又伸出爪子,重重地拍了他胸膛一巴掌。
“啪!”
这巴掌拍得重的,百里恭一时错觉他胸膛里都要有回音儿了。
3. 月升之会
你能不能矜持些?
百里恭朝自己心里笼着的那兽叱了一句。才又开口道:“君子一诺,岂有反悔之理?”
“那先生,现在怎么办?”常安问。
“现在么,”百里恭沉吟了片刻,道,“听闻且兰蒟酱滋味甘美,我们去尝尝。”
常安的肚子咕噜两声做了回应。
郡守府,离着人烟繁盛之地自然不会太远。
一行人踱了过去,找了个食肆,寻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了,点了几样吃食。
百里恭问常定:“仲平瞧着这且兰城怎么样?”
“城郭建筑守备看着还行,三五千人三五日未必拿得下来。”常定答。
百里恭笑,道:“仲平果然是个武将。”第一想到的便是城防攻守。于是索性又问道,“若是三五万人呢?”
常定答:“先生说笑了。若两军真要战,自然是战蒙夔岭,蒙夔岭若失,便如同中原失了雁门关。无险可守,休说是边地小城,便是尹京数朝古都,城池固若金汤,若有大军攻城。城内精兵良将,要坚守,也难。”
百里恭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那你瞧着且兰城中呢?”
常定想了想,摇头:“小人眼拙,没看出什么来。”
“无妨。且说说你看到的。”
“街市上人不少,夏人黎人都有。商铺照开。这个点儿了,食肆人也还有人。那南黎王反,看起来,不像对这且兰城有什么影响。”常定皱眉,“不过,似乎确实是有什么地方有些古怪,感觉不大对。但我却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百里恭道:“这个么,就要问常安了。”
“问常安?”他一个小孩儿能看出什么来?
小孩儿常安正从食肆门口卖糖葫芦的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一手一串,笑得合不拢嘴地回来:“这里的糖葫芦竟然不只有山楂,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果子。原来它们都可以做糖葫芦呀!”
常定顿时无语。疑问地看向丞相:这就是且兰城古怪的地方?
百里恭并不答他的疑问,反倒是温言答了常安的话:“南境气候温润,林木繁茂,适合长果子。鲜果多了,就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吃法。”
不是,现在是研究鲜果的吃法的时候么?
所以,这且兰城到底是有什么地方古怪啊?
常定都忍不住要开口问了。
小孩儿常安的话却还没停下来。他一手一根糖葫芦占着,就试图不用手撑地往凳子上坐,个子又还够不着,就很有些吃力。但一边还不耽误问问题:“可是,先生,为什么他的糖葫芦好像都卖不出去?我看他那个糖葫芦架子上,插得满满当当的。”常安鼻子眉毛皱成一个小包子,看着手上的糖葫芦,很是焦心,“莫不是,他这个糖葫芦其实很难吃?”
常定猛地一下转过头!这就是古怪的地方!
“常安,你有在这且兰城里,看到别的小孩儿么?”常定问。
常安盯着糖葫芦看了半天,尝试着咬了一口。
啊,原来并不难吃嘛!
小孩儿眉眼笑开,又咬了一大口。糖衣脆甜,包裹在糖衣里头的果子,汁水丰沛,清甜,略带微酸,滋味好极了!
“常安?”
小孩儿这才嚼吧嚼吧了嘴里的冰糖葫芦,吞了,抽空回答:“没看到。一个都没看到。”
小孩儿不知轻重,说得不以为意。
常定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邪门!
什么地方会只有大人没有小孩子啊?
南境这地儿,真是太邪门了!
常安还在自顾自咕隆:“这里的大人是不是都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啊?我看他们看我的眼神也都怪怪的。”
这时刚好店家过来上菜,听了小孩儿的话,一脸想说什么的表情。
百里恭慢条斯理地道:“可是既然有卖冰糖葫芦的,也就是说,这城里原本是有小孩子的吧?”他抬眼,看向店家。
百里恭敛了他那身让满朝文武君臣上下都俯首听命的气势,这时候就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读书人。
店家不自觉地就接过了话去:“可不是么?哪有什么地方是不喜欢孩子的呢?那别家的娃儿千翻得讨厌,自家娃儿那也是喜欢的呀。”
百里恭朝常定递了个眼色。
常定就起身将店家往桌上让:“我瞧着这会儿店上也不怎么忙了。”这时节,已是饭点儿的末尾了,整个店里也加上他们,也就三两桌人。“不如店家也略坐一坐,陪我家先生喝喝酒?”
他们点的是店里最好的酒,店家自个儿也难得喝上一回的。这邀请,着实让人很难拒绝。
何况,有常安这个小孩儿在,店家对他们也没什么戒心,甚至原本就有些想劝人几句话的意思。
因此,客气了几句,店家也就坐了。常定倒了酒,店家也喝了。
然后店家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几位客官是成夏人,刚从北地来的吧?”
南境人把南境以北的地方通称北地。
常定这趟南下,对此已经相当习惯了。于是点头。“我家先生出门游历。”
“游历?”店家往百里恭那边看过去一眼,又飞速地移回目光。不知怎么地,这黑衣公子看起来也不吓人,长得也好,还很谦和。
但他就是不大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可选的不是好时候啊。”
“我们听说了,”常定说,“南黎王造反了。”
店家摇了摇头:“那倒不是问题。”
“为何?你们做营生的,不怕打起仗来么?”百里恭问。
“在咱们牂柯郡,南黎人和成夏人杂处,也已经好几代了。好多人在南黎山里,都有几门亲戚。这南黎王是做自封的王,还是做朝廷封的王。对我们平头老百姓来说,也无关紧要。”
这话,虽然对朝廷不怎么忠孝,但却也是黎民百姓的大实话。
常定也是平民百姓家出身,明白这话。
百里恭也没出声。
反倒是小孩儿常安皱着眉想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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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百里恭眼疾手快塞给他一碗蒟酱,小孩儿也安静了。
“那,这里的孩子们都是怎么回事?”百里恭问回正题。
说到这个,店家眉头皱出好几道褶子:“先生读书人,可曾听过南黎山中有一种凶兽,样貌十分丑陋,就叫做鬼臼。据说会吃人的。以前,它都生活在山里。最近,也不知是不是时气不好,它开始在城里出没。而且,专吃小孩子。”
百里恭沉吟道:“是凶兽作怪?”
“是啊,这半个多月,且兰城里的小娃娃,不见了一半儿。因为这个,现在连白天里,大人们也不敢放小孩子出门了。”
另一边有食客招呼店家结账,店家应着过去了。
常安回过头,拉着百里恭说:“可是先生,我记得《南黎风物志》里说,鬼臼虽然长得很凶恶,也有人说它会吃人,却也没说它专门吃小孩儿啊。”
“我告诉过你,尽信书不如无书。”百里恭说。
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真是鬼臼?”常安问。
百里恭却也没点头。“人言,书言,都未必是对的。是真是假,需自己判断。”
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常安眨巴着眼看向他的兄长。
常定拍了拍他的头:“是人是鬼还不好说。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小心就是了。”
店家过来给他们结账时,常定又多问了一句:
“店家,麻烦再问一下:我们与人约了明晚月升之时,飞云崖相见。该不会,也有什么怪物吧?”
常定还是不大放心。
也不知道那南黎王有没有动什么歪心思。
没承想,店家一听这个,却是笑了,问:“是哪位南黎的姑娘约了这位公子月升之会么?这个倒是可以放心。明日满月,月升之会自有月神照看着,不会有危险。”
“月升之会?”这还有个专门的名目?常定听着怎么觉得哪里不大对?
“对呀。那姑娘可是南黎人?可是找你讨要了一样东西?”
“……”南黎人是南黎人。讨要也是讨要了。但那不是“姑娘”啊!
见鬼!那南黎王长得好看归好看吧,但就他那吓人的兽灵,谁家姑娘这么恐怖啊?
“南黎的风俗,姑娘小伙如果彼此看对了眼儿,也没有成夏那么多婚嫁礼节,只要找对方讨要一样东西,对方应了,月升之会交了东西,当夜,就可成月升之礼。”
“月升之礼?”那又是什么?常定心里有越来越不妙的预感。
“就是伏羲女娲之礼。”店家说。
常定觉得自己可能听懂了,但他又希望自己没听懂。
而店家很好心地怕他真的没听懂,又补了一种更好懂的说法:“就是,交|尾之礼。”
所以,那南黎王是想对丞相做什么?
常定一脸木然地看向他家丞相。
而百里恭仿佛并没有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样,正一脸淡定地低头喝茶。
4. 来不及
百里恭是真挺淡定的。因为玄犼居然趴他心笼里没动。
只除了尾巴在不停地扫来,扫去,扫来,扫去……之外。
尾巴那点儿动静也不大,百里恭就当它不存在了。
懒得管它。
淡定地喝完茶,等常定结好账,百里恭就带着两人沿着街市往前逛了逛,走到一个布庄前。
抬眼见着门楣上布庄的商号,写着“来布吉”。
“噗!哈哈哈!”常安指着那商号笑出了声,捧着肚子笑道,“这布庄的老板一定是个急惊风的性子。”
常定也看见了,忍不住也笑了笑,道:“是啊。不然也不至于取个店铺名字也要叫‘来不及’。”
百里恭似乎也颇觉这铺名有趣,脚步一转,走了进去。
店伙计挺热情地迎上来:“几位公子可是要看看布匹?”同时目光微微地将三人打量了一下:穿得都不扎眼,不穷酸,也称不上奢华;但这形容气度,怕是不好小看了。因此,微笑着把人往里侧让,“我们布庄最好的货,就都在这里了。”
百里恭走过去,挑了一匹看了看,问:“这是尹京缎?”
“是。公子好眼光。”
“多少价?”
“一匹四百文。”
“这样京缎在京城也要卖三百五十文。从京城进货路途遥远,你们布庄这价格也算很公道了。”
店伙脸上笑容不变,答:“是,我家布庄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既如此,我想看看本地的布品。”
“不知公子是指哪种?”
“上品的哀牢白叠。”
店伙的脸色这才微微怔了怔,答道:“哀牢白叠得之不易,价格可不便宜。”
“只要品相好,物有所值就行。”
“公子想要多少?”
“多多益善。”
“公子请稍候。”店小二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去了后堂。
常定和常安两兄弟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家先生这是要打算改行做布匹生意了?仗不打了?丞相不做了?
没多会儿,店伙出来,向百里恭恭敬道:“公子要做的是大桩生意,我们店东家请里面说话。”
常定一听这话,习惯性皱眉就要拦:这不安全。
百里恭抬手示意无碍,带两人跟了进去。
店铺后头竟有不小的一个院子,店伙带着他们顺着连廊到了东厢,就说前面铺子还要人守着,告退了。
常定警戒了些。但倒也没有太紧张。他一个武人,不太看得懂,但这个院子给了他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熟悉的,轻松的感觉。就好像到了这里,你就会忍不住想要伸个懒腰什么的,那种感觉。
踏进东厢,打眼便见一人坐在轩窗下,一身白衣,一个人在下着棋。
这,不太像个取铺名也要取“来不及”的急惊风啊。
急惊风可没法儿自己跟自己下棋。
然后那人闻声抬头,见了百里恭,这才立起身来。
竟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
完全不像一个商人。
他看向百里恭,眼里先有了一抹温暖的笑意,才开口,道:“长敬。”
这下,常定是真的怔住了。
“长敬”是百里丞相表字。如今丞相居百官之首,身在高位,连皇帝陛下本人见他都要尊称一声“相父”。丞相的这个表字,常定跟在他身边多年,是真没听几个人叫过。
百里恭也回了一笑,道:“子郁。”
“万子郁!”小孩儿常安忽然出乎意料地插嘴道,“您是云隐先生?”
万子郁微笑,点头:“是。我就是万子郁。”他走近前来,在常安跟前蹲下,问,“可是,你这么大丁点儿小鬼头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的话有些调侃,这要换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跟常安说“你这丁点儿大小鬼头”,常安能跟他跳脚。
可是万子郁的声音很温暖,常安一点也不介意被这声音调侃。
事实上常安还挺乐意跟他说话的:“先生让我读了您写的《南黎风物志》。”
万子郁立起身,看向百里恭。“你就让这么大一个小鬼头,读了一本拿来茶余饭后消遣的闲杂书,就这么跟着,然后你就这么白龙鱼服地来了南黎?”他说,满脸担心地不赞同。
确实是太冒险了啊。
常定在心里连连点头,顿时对这位云隐先生有了加倍的好感。
还有敬意。
皇上都不敢拿这种语气跟丞相说话。
常定正肚子里嘀咕着呢,百里恭却转向了他,道:“常定将军这么大个人也在这儿呢,莫非你看不见?”
万子郁看了常定一眼,仍然向百里恭道:“他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又再看向常定,赔礼道,“失礼了。将军勿怪。”
“不敢。”常定连忙上前见礼,“常定见过云隐先生。”
万子郁虚扶了一下,道:“我一介草民,将军不必多礼。”
小孩儿常安瞅了空,扯了扯万子郁的袖子,插嘴说:“云隐先生,《南黎风物志》不是闲书。它很有用。”还帮他捉到了林蜃呢。
万子郁有些绷紧的脸终于又笑了,重新矮下|身来,问常安:“小鬼头,你很喜欢那书?”
常安点头。
万子郁指了指一旁的书案上:“那里,有几篇增补的稿子,是你看到的书里还没有的。”
常安的眼睛立刻亮了,像看到了骨头的小狗儿一样。
万子郁由不得揉了揉他的前额:“自己去看吧。”
常安高兴坏了。但还是记得向他家丞相请示了一下。
百里恭点了点头。常安就朝书案那边跑了过去。
万子郁看着他几乎是蹦跳着奔过去的小小身影,朝百里恭道:“这么有灵气的孩子,跟着你熏些尔虞我诈的官场气,学些俗不可耐的仕途经济,可惜了。没得糟蹋了一个好苗子。不如,你将他送给我做学生,让他拜在我门下?”
“他既已叫我先生,自然是已经拜在了我门下。”百里恭好笑道,“你要收学生,不会自己找么?”
万子郁没接他这话,却是问道:“长敬可知,这小鬼头的兽灵会是什么?”
不是“是什么”,而是“会是什么”。因为常安还没有兽灵。
常安还没有兽灵,他却能看出常安会有什么样的兽灵。
常定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难道这个云隐先生能未卜先知?
百里恭摇头:“我又没有一个白泽做兽灵,能在一个人的兽灵现形之前,就看出它是什么。”
常定心里一惊。
这位云隐先生的兽灵竟是神兽白泽?通晓万物、识得一切灵物精怪的白泽?
难怪他能写出《风物志》那样的书。
也难怪他能与丞相齐名。
常定是武人,又平民出身,不大留意高门显贵们津津乐道的名士风流那一套。但此时他也想起来了,连他都听过的一则传言。
百里丞相未出仕时,居揽碧泽;云隐先生万子郁,居谈岫山。二人皆天资英纵,博学明识,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还都有不世出的兽灵,还是多年相交的好友,因而被并称为“湖山双隐”。
时有谣谚:湖山有双隐,一人出,天下靖。
广为流传。
后来,先帝在揽碧泽畔遇百里丞相,一番倾谈之后,当即拜为上宾。
谈岫山上的云隐先生听闻此事,当即道:“天下有长敬一人呕心沥血足矣。容我且赴逍遥。”
竟收拾了行李从此游历四方去了,再也无人知道他的踪迹。
谁能想到他竟窝在南黎的边镇里,还开了一家布庄?
这云隐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从某种角度说,也确实不愧是和百里丞相齐名的人物了。
如今,这样一个人物正指着他的幼弟,说:“这小鬼头的兽灵是……”
百里恭或许还没怎么样,但常定的耳朵是已经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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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告诉你。”万子郁却卖起了关子。
百里恭声色不动道:“无妨。至多不过再等个三五年,也就知道了。”
万子郁无趣道:“那倒也是。不过反正你是捡到宝了。”
百里恭未置可否。
与时下的风气不一样,百里恭看一个人,不看他是否出身世家大族,也不怎么在意他的兽灵品类高低。
兽灵是由人的心志所生。而非反过来由兽灵来决定人的品性资质如何。
他会让常安拜入门下,是因为常安本就聪颖非常,又加秉性纯良,是个好学生,而与常安是否会有一个极等兽灵,并没有什么关系。
百里恭转移了话题:“说到你的《南黎风物志》,正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万子郁闻言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想问鬼臼的事,对吧?”
“此事说来话长。”
万子郁让人上了茶,与百里恭两人坐定了,慢慢聊。
“这件事绝对有蹊跷。我在南黎这么些年,也见过那鬼臼几回。那东西丑是丑了些,”万子郁对着茶杯,皱了皱鼻子,“而且性格还颇为暴躁。但,如果人不主动去挑衅它,或者强行占了它的地盘,它通常并不会袭击人。”
“那它是真能吃人吗?”已经将那几页增补稿看完了的常安,这时也过来一旁在听着,就开口问。
“真能吃人。”万子郁完全不怕吓着小孩子,肯定回答。“不过,它似乎也并不偏爱吃人,大概,是觉得人的味道它并不特别喜欢。”
常安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那是好事。”
万子郁被他逗笑了,笑道:“是好事。”随即又敛了神色,向百里恭道,“所以,这段时日,且兰城小孩失踪的事,一定是有蹊跷。”
百里恭沉吟道:“依子郁所见,事情的真相会是什么?”
万子郁约略犹豫了一下,方道:“虽然这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我没有想明白,但是,我怀疑,有人在饲养鬼臼。”
“目的是什么?”百里恭问。
“不知道。”万子郁答。
“为什么要用小孩子?”百里恭又问。
“不知道。”万子郁又答。
百里恭不问了,只看着他。
万子郁无奈笑道:“我说了还有许多疑点没弄明白的。”又再次敛了神色,道,“但是,你知道的,我有白泽。”
如果是他的兽灵白泽告诉他的,那么,这件事就极有可能是真的。
至于那些疑点……
“这件事,我本来就在查。有任何进展,我会叫人通知你。”万子郁道。
百里恭点了点头,到底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此事恐怕不简单,你自己万事小心。”
万子郁眼里又含了温暖的笑意,道:“有白泽在,天下没有能伤得了我的灵物精怪。”
百里恭似乎并不大待见他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冷言道:“这世间,人比怪物危险得多了。”
万子郁却是笑着点头应下来了:“是是,丞相大人,我知道了。话说,你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问鬼臼的事?”
百里恭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借你的易容之术一用。”
听到这个,万子郁原本还带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你这白龙鱼服的,本来就危险得很了,你再易个容,若被有心人窥出什么,起个不好的心思,街边随便拿个泼皮无赖的命,就能换了你的命。”他冷哼一声,“你若因此有个什么,成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千古罪人之名,我可当不起。”
百里恭伤脑筋地揉了揉额头:“你当真不肯借?”
万子郁作了个眼里没有笑意的笑容,道:“不是我不肯借。我久已疏于此道,这里没备工具,我也手生得很了,做不了。”
说完,他兀自端了茶杯饮茶,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在考虑端茶送客的姿势了。
“可是,”百里恭悠悠道,“我应了一人的月升之会。”
“噗!”万子郁一口茶呛出老远。
5. 皮囊
万彦呛咳了半天,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抬头问:“你知道月升之会是什么么?”
“嗯,知道。刚知道不久。”百里恭答,完了还不忘埋怨一句,“你的《风物志》上缺写了。”
“我回头就去把它增补上。”万彦道,又不无怀疑地看向他,“确有其事?”
“你是指你缺写了?”
“我是指你应了月升之会!”
百里恭一本正经地点头:“确有其事。”
万彦脸上的表情表示他完全不信:“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百里恭敛眉,想了想,道,“很漂亮的人。”
看着百里恭微垂的眉眼,和极浅但确实是上扬了的唇角弧度,万彦终于开始有点信了。他向小孩儿常安确认:“真有那么个人?”
小孩儿常安老实地点头,老实地实话实答:“南黎人。长得很好看。”
万彦的眼神“唰!”地一下亮了起来,简直堪比刚刚小孩儿常安听到《南黎风物志》有新的增稿的时候。
这可不能怪他。谁能想到,他还能有听到百里恭的八卦的这一天呢。
“我还以为你要一辈子清心寡欲悟道修仙了呢!”万彦感叹。
又问:“可这跟你要易容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人竟嫌弃你这副皮囊?”他将人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到脚,然后直摇头,“见谅,比这更好看的皮囊我也措办不来了。爱莫能助。”
百里恭不理他的打趣,径直回道:“我应了给他的东西,要借你的易容术,才好拿到。”
“这样啊……”万彦犹豫了犹豫,终于道,“既然是为了讨佳人欢心,那冒点险就冒点险吧!”
没有齐备的工具什么的,显然是当不得真的。
他那一整个屋子的工具,看得常定都有些叹为观止。
东西也都好好归置着,一打开,瓦光锃亮,一看就知道保养良好。
云隐先生的手指,指甲也修得很干净,磨得很圆润,是做精细活儿的手。
久疏此道什么的,明显也只是说说而已。
想来他说他在调查鬼臼之事,竟是亲自出马的?
事实也证明如此,不过一炷香功夫,丞相就像换了一个人,虽然是常定眼看着易的容,但真易容完成之后,常定都有些不敢认。
手生什么的,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果然全都是云隐先生的托辞。
只可惜,就算是云隐先生,在他家丞相这里,也不能坚持己见到底。
常安在门外候着,一边跟门廊上养着的一只五色鹦鹉斗嘴。
抬眼见常定跟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一起出来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还往里张望,想着:先生怎么还没出来?
“你在找谁?”那没见过的陌生人挡在了他面前,问。
“我在找……”不对呀!这声音耳熟!常安抬头,“先生?”
“唔,”百里恭道,“还算机灵。不然我就要把你留给子郁了。”
常安好奇地把他家丞相打量了一番。
这张新脸孔看起来也不难看,就只是寻常了一些,属于扔到人堆儿里不太容易再找得出来的那种。不像丞相本身那张脸。虽说丞相威仪迫人,平常人们也不怎么谈论他的相貌,但偶有提及,都一致认为丞相的脸好看得打眼。
如今就好像完全换了一张脸,常安很真诚地赞叹:“云隐先生的易容术好生神奇!”
“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万彦意思意思谦虚了一下。
没曾料那鹦鹉刚与常安斗嘴斗得兴起,见忽然就没人理它了,就自动地接过话尾,重复:“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把个清风朗月的云隐先生给气笑了,一巴掌过去:“有你什么事儿?”拍得那鹦鹉拖着尾巴躲一边儿去,不言语了。
百里恭他们是客,见此情形,想笑又不好笑得,只得赶紧告辞出来。
这一耽搁,时间也不早了,百里恭他们就径直回了郡守府。
这一次入府就相当顺利。
常安还记得默数着步子,留意着找那棵树。
事到如今,别说常安了,经得这么一番折腾,连常定都忍不住有些好奇了:那到底是棵什么宝贝奇珍树?
但百里恭却好像忽然完全忘了那棵树。
见到郡守府管事,百里恭就和他搭上了话,开口问的就是:“听说最近且兰城里老有小孩子失踪?”
一进牂柯郡府,百里丞相不但没先找树,甚至都没有先打听越隽郡守的来访。
不问征战,不问风月,先问苍生。
这就是天下人的丞相,百里恭。
见他身边跟着常安这么个小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这么问也很正常。老管事就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答:“可不是么?”
百里恭又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以前在别的地方都没听说过这等事。”
“这说来也就是……过年前后那阵儿的事。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两家零星地报了失踪案。谁也没想到,一个年一过,就丢了好多孩子。然后后面这几个月,就陆陆续续地又不见了好多。我们郡守那也是为这事弄得焦头烂额……”管事又叹了很是沉重的一口气,看向常安说,“这位小公子,这时候来且兰城,还是小心为上。我们郡守府安全。没事就别让他出门吧。”
常安这时候的注意力却全在别的地方。
因为他已经数到了三百六十五,已经看到了那棵树。
就在后院的中央,荷花池的旁边,是棵桃树。
看起来平平无奇,普普通通。
它甚至都不太高。常安觉得他都能爬到顶上去。
只除了,这桃儿是不是结得有点早?
管事的眼尖,瞧常安一直盯着那棵树看,就问:“小公子是喜欢吃桃么?”
常定只好接过话来替他打圆:“是啊,小孩子贪嘴。”
管事的笑道:“这有什么的?我们郡守的小公子也喜欢吃桃,桃子熟的时候,能待那树上一整天不落地儿。那桃儿,甜!只是现在还太早。这株桃树虽是棵早桃树,现在桃儿也还没熟呢。”
“听到没?没熟!别老嘴馋!”常定拍了怕常安的后脑勺,说。
常安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去取那片叶子?”
管事的将他们安置在了西厢。从窗户也能看见那棵桃树。常安就趴那窗户上,盯着那棵树,问。
也不知是心心念念着那片叶子呢,还是心心念念着管事的说的甜桃。
百里恭听了他这一问,也抬头从窗户看出去了一眼,回道:“月升之时。”
所以,这个“月升之时”果然是有什么名堂在里头对吧?跟那个什么“月升之会”无关。
也肯定跟那个什么“月升之礼”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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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定默默地在心里为丞相正名。
他家英明神武的丞相才没有被那个邪门的异族王给迷惑住!
南黎靠西,比中原的天色要黑得晚。
离月亮出来还要一段时间。百里恭就带着两人先去院子里转转。
常安在桃树下荷池边喂池中的锦鲤玩儿。百里恭和常定就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
没多会儿,荷池另一头跑过来另一个小孩子。
一身锦衣,年龄比常安略小些。这估摸着,就是牂柯郡守的小公子了。
那孩子远远见了常安,跟个小炮仗似的“呼!”地就冲了过来,把常安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要落到荷池里去。
常定忍不住要起身过去,被百里恭拦了一下:“别急,常安能应付。”
常安虽跟着百里恭学文,但他毕竟有个习武的兄长,基本的身法还是有的。
他往前跨了一个大步,就转身离了荷池边。
常定之所以要起身,其实担心的不是幼弟吃亏,而是——
冲过去的郡守公子一个没收住,就往荷池里直直一头栽去。
但常安本能地伸手拉了一把。两小孩儿就一起摔倒在了桃树下。
桃树下泥土松软,都没摔怎么着,除了双双啃了一嘴泥。
两小孩儿爬起来,抬起袖子一抹脸,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对方那花猫样儿,都愣了愣,然后就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笑完了,就开始手牵手地一起玩儿了。
孩子们的交情来得就是这么简单!
常定远远地看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以为他跟同龄人处得不好。”常定不无疑惑道。
百里恭也含笑看着那一幕,闻言道:“没有的事,他只是比一般的同龄人要聪明些。大多数时候,他宁愿读书也不愿跟他们玩闹。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当然也有想要玩闹的时候。”
“那个看起来就是郡守府的小公子吧?他这突然出现是……有意无意?”
“这种全城风声鹤唳的时候,郡守府的小公子身边一个人没跟就到处乱跑?可能性不大。”
“管事的想必已经告诉郡守,丞相府的人带了个小孩子,和他们小公子差不多大,还都喜欢吃桃子。”
百里恭点头:“想要跟丞相府的人套交情,又没个名目。让小孩子来打头阵,是个既有效,又不那么讨人嫌的法子。”结论,“牂柯郡守林盛,于这上头一向不笨。”
这时,两小孩也不知道在桃树下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又一起笑起来了。
不管大人们的世界如何钻营算计暗潮涌动,孩子们的笑声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确实是个不那么讨人嫌的法子。”常定也不得不承认。
果然,荷池另一头又过来了一群人。
先是几个家仆,像是过来找小公子的。
然后才是一行人拥着两个郡守登场。
两个郡守登场了,百里恭的注意力却还在家仆身上。
因为其中某个人他看着有些眼熟。
就算是一身家仆的打扮也没能掩住他那矫健的身形,和……
那家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头看过来了一眼。
心海里泛起一波微澜,玄犼在里头撒着欢儿。
百里恭低头,藏住一抹浅笑。
那是一双碧瞳。
6. 危急
胆子也真够大的!
他那双打眼的碧瞳,都没法儿遮。
虽说绿色的眸色在南黎人中也不算特别罕见,但绿成他那样儿的,怕是也没几个。
当然,他若是不拿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明晃晃地看人,或许别人也没那么容易发现就是。
“白先生。”这么一会儿功夫,林盛和陈谦已经到了近前,与百里恭见礼。
既是要微服私访,“百里”这姓氏是断不能用的。就算不被认出是丞相本人,也会自然被认作是丞相近亲。于是递名刺的时候就用的“白”姓,托为丞相府长史郑容的表亲。
是个与丞相府不很近的关系。
但百里丞相府是有名的篱笆严,水泼不进,这冷不丁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与丞相府有点牵连的人,还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郡守府里,善于钻营的林盛自然是不愿意放过的。
他甚至还拉了陈谦一起。
陈谦与林盛不同。两人年龄倒是相仿,都近不惑之年。只是林盛矮胖,笑起来一团和气。陈谦高瘦,不大喜欢笑,看起来就有些傲气。
当然,陈谦也是确实有些傲气的。
他出自颍中望族,又是太后宗亲,他不必钻营。
所以,在这种微妙的时候,这样两个人是怎么会凑到一起的?
三人互通姓名叙完礼,见百里恭似乎无意移步,林盛就拉着两人仍旧在石凳上坐了。
林盛没有把儿子拉过来,百里恭自然也无意非要叫常安过来学那“俗不可耐的仕途钻营”。
就都放任两小孩仍然在一旁瞎玩儿。
林盛还在斟酌着怎么开口跟丞相府套交情,百里恭没让他有机会,先发制人地问了:“听说南黎王反,牂柯、越隽怕是都要打仗了。这种要命的时候,”他看向陈谦,“陈府君为什么不守着越隽,却在且兰城?”
陈谦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这问僭越得很。但权衡之下,又觉得跟丞相府有关系的人到底不好得罪,于是纡尊降贵地答了:“打不打仗,人们的日子也都是要过的。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不能因为他南黎王反了,就连婚嫁都停了吧?”
“是是,”林盛接过话来说,“白先生有所不知,陈府君此番前来,正为商议我们两家的儿女亲事。”
“哦?喜事啊!常定,”他向身后站着的常定说,“记得提醒我给两位府君府上备一份礼。”
“怎么敢当?劳先生破费了!多谢多谢!”
林盛赶紧地道过谢,刚想把话题转到丞相府上相关去,百里恭又先一步开口了:“说起喜事来,我却听说且兰城最近还有件伤心事,有个什么怪物要吃孩子,”百里恭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两个还在一起玩得开心的孩子,“把小孩子吓得不轻。”
“此事……”林盛忍不住要伸手抹汗了,这位也不知道是行商还是读书还是修道的先生,怎么平白就散发出一种上位的气势?让他不自觉地就想要恭恭敬敬地答问,“地方妖邪横行,却无力制止,是鄙人无能。”不但答了,还丝毫不敢敷衍推托,只能老老实实认错。
但一郡之守,搞得民不聊生,就只老实认错,怕是也过不去吧?
这个先放过一边,百里恭还有别的疑问:“林府君笃定那是怪物所为,而非歹人作坏?”
林盛看了看在一边玩的儿子,压低了声音:“鄙人亲眼见过,确实是个怪物。很是吓人。”说着,还有些后怕地抖了抖。
百里恭在心里叹了口气。“府君是地方的父母官,一城人众所仰望。”百里恭语气还算温和,但话说得并不轻,“总不能遇难而退,就任由事态恶化吧?总要想想法子才是。”
“是!是!鄙人是听说,百里丞相已经帅大军南下,不日就可抵达牂柯。”林盛很是上道地拐弯抹角地拍上了丞相府的马屁,“据说丞相的兽灵玄犼,乃是天下第一神兽,任何妖邪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
饶是百里恭被日常各种花样百出的政事磨出了绝好脾气,这会儿也忍不住想怒了。
怎么着?成夏离了他百里恭是真的就举国不活了是吗?
三千里外的边郡出了事情,郡守就躲府里等着,等他这个丞相赶来替他解决?
“丞相麾下还有许多久负盛名的将军,个个都英勇善战……”似乎是说到了这里,林盛才察觉出气氛似乎不大对,讪讪地住了口。
百里恭已经不大想说话了。
站在他身后的常定不卑不亢地开了口:“郡守大人,据我所知,大军远征,需随粮草辎重,行军必然缓慢。尹京距且兰三千里,又路途险阻,沿途若是还有敌军旁袭什么的就更不可计料了。丞相的大军,最快也得要一个月才能到牂柯。这一个月的时间,郡守大人不忧心事情越变越糟么?郡守府的围墙高,眼下还能挡住那怪物。若是事情再发展下去,有一天连郡守府的高墙也挡不住那怪物了呢?”
“这……”
“与其等丞相不知哪一天能到,郡守大人还是先想想法子的好。能干的地方官,丞相也一定会有所嘉赏的。”
“是!是!”林盛诺诺应着,也顾不得再想着跟丞相府套关系了,匆匆地告退了。走时还顺手拎走了他儿子。
玩儿伴没有了,常安也就过来找先生和兄长了。
“我说错了,说什么还能守三五天。这要真打起仗来,牂柯郡怕是要拱手送给那南黎王了。”常定正对着林盛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摇头。“这位到底是怎么当上郡守的?”
“华阳牧沈攸表荐,我准的。”百里恭道。
“咳!”常定一个气息没喘稳,呛了一下。
百里恭微蹙着眉,接着道:“我看他素来为官,心性虽软弱些,于日常民生经济事务上,却还做得不错。就只是不能遇到非常之事,否则难免要举措失当。我虽未见过他本人,看他案宗,原以为他是如此之人。”
原以为?
常定不明白了:“可……他……确实是如此之人啊?”
“唔,”百里恭点头,“今日一见,确实是如此之人。”
可他的眉头分明皱得更紧了一些,食指和中指相并,轻敲着石桌桌面——这是先生思索什么未解的疑惑时方有的动作。
常安也有一个疑惑:“先生,边界重镇不是会有更多的非常之事吗?比如,南黎王造反什么的。为什么先生明知道他处理不了非常之事,却还是认为他是做牂柯郡守的合适人选呢?”
百里恭答道:“因为人们若是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一家人过得和乐团圆,有人要挑唆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起来造反打仗,那就会很困难。本来且兰城城富民殷,这仗多半就打不起来。可如今……”
常安有点明白了:“如今人们丢了孩子。”
百里恭点头:“如今人们丢了孩子,积悲积怨。若是有心人再点个火星子丢进来,那局面,只怕会难以收拾。”
“那我们得帮帮小肚子。”
“小肚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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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
“就是郡守的小公子啊。”
常定笑,道:“莫非他叫林杜?”
常安摇头:“不是,他说他爹是大肚子,那他就是小肚子。”
林盛矮胖,确实有一个大肚子。
这回,连百里恭都笑了:“看样子,林盛倒是很宠他儿子。”这要放到士族的官宦人家里头去,哪家小儿子敢这么说自家父亲的?
虽然那描述很是形象精到且准确吧。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黄昏渐近,东边月亮露了形。
常安抬头看见,说,“先生,我去摘叶子。”
百里恭也抬头看了看那轮将满的上弦月,点头:“你摘的时候慢些,不用着急,不妨顺便看看树顶的风景如何。”
常定一听,精神大振,就要自告奋勇:“先生,让我去摘吧。”
百里恭却道:“常安去。”
“可是,”常定说,“常安不知道要看什么。”
常安确实不知道要看什么。所以他有点犹豫。
“正因为他不知道要看什么,所以才能看得更仔细些。”百里恭向常安道,“你只管去,只管看。”
常安本就是个有悟性的,得了这么一句话,就安心地爬树去了。
桃树没有特别高。常安平民出身,虽不至于上房揭瓦,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是不在话下的。没多会儿他就爬到了树顶。
树顶,已能看到郡守府的全貌。
常安仔仔细细地各个方向、由远及近地都看了一遍,觉得已经再没什么遗漏了,才打算去摘树尖儿的那片叶子。
此时,变生突然。
一阵狂风平空袭来,呼啸卷过。天地瞬间就昏暗成了一片。
风中还夹杂着某种可怕的味道,像是裹挟着某种极污秽的东西。
“去护常安下来!”百里恭沉声道。
他话音甫落,一只白首黑背的通臂猿就从常定身后窜了出去。
通臂猿动作极快,身手极灵活,几个起落就窜上了树。
常安在一片目不能明视的诡异狂风里紧抓着桃树树桠。
有什么东西轻抚过他的后背,仿佛是要他放心地松手,它会接住他的。
但常安一概不理。
直到通臂猿的手臂环住了他——他当然能够认出他兄长的兽灵——他才放开手,落进那只通臂猿的怀抱。
又几个起落,通臂猿将常安抱回了常定身旁。
常定还没来得及问问常安怎么样,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嗥叫。
三人循声看去,那个方向,是郡守主屋的方向。
情况不妙。
“常安如何?可有受伤?”百里恭问。
常安惊魂甫定,却并没受伤。“学生没事。”但他有点担心,“先生,我想去看看‘小肚子’。”
百里恭点头:“那我们过去看看。你跟好我,不许离开半步。”
“是。”常安应了。
常定也不消他示意,浑身戒备地站在了他们身后,将两人护周全了,一起往前走。
一路上,百里恭都没有说话。他的脑子里过着许多事情。
常安方才的状况千钧一发,幸好常定反应及时。
种种迹象看来,待会要看到的怕不是什么好景象。
还有,方才无意间瞥见的昏暗中一闪而过的那抹红色。
焰火般燃烧的红色。
赤豹的红色。
7. 嫌疑
这一次,玄犼没有动静。
他的心海里阴晴不定,玄犼很有眼色地没给他找事。
或是,连它也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有哭声。
再走近些便听得更清了,是那种已经不顾忌一切了的嚎啕大哭。
百里恭停下了脚步。
他倒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毕竟,人在嚎啕大哭时声音难免要与平时说话的声音不同。
但能在郡守主屋这么放肆嚎哭的人,大抵只会有那一个——牂柯郡守林盛。
而能让他哭到如此肝肠寸断的,则极有可能是……
常安小小年纪却聪明颖悟,大约也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他也停下了脚步,甚至不自觉地往百里恭身边缩了缩。
他这个年纪,也没必要就非得直面这个。
百里恭已经打算开口让常定带他留在外面了。常安却扯了他的袖子,说:“先生,我们进去吧。也许他们需要帮忙。”
百里恭看向常定。
常定点了点头,一只大掌轻拍了下幼弟的后脑勺,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那哭声就更大了。大到能让人心里一颤的地步。
人类的情感毕竟是相通的。
果然是林盛,就那么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他的幼子,大声痛哭。
那个刚刚在荷池边像一个炮仗一样横冲直撞的精蹦孩子,此刻却像一个布扎的娃娃,手脚都在,只是没了生命。
常定还是上前几步,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孩子的情况,然后站起来,对着百里恭和常安他们摇了摇头。
百里恭伸手捂住了常安的眼睛,对已经走回来的常定说:“你先带常安出去。”
“可是……”他一走开,丞相身边就没人了。现在这屋子里人多且杂,还有那害人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走了。
常定有些犹豫。
先生微凉的手指遮住了光线,常安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眨掉了眼中的水意。又伸手拉住了先生的袖子,轻声说:“先生,我想留下。”
百里恭放下了手,转身看向他。
小孩儿常安与成夏朝最具威严的那双眼睛对视,竟毫不退缩:“我想知道,是谁害了‘小肚子’。”
他和“小肚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他甚至连“小肚子”到底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只是一起玩过一会儿的玩儿伴而已。
但是……
常安红着眼睛,看着他家丞相,眼里不知怎么地就又挂上了泪。
百里恭与他对视片刻,神色沉肃,道:“那你便留下吧。”
于是三人一起留了下来。
但他们并没有插手。
没多久陈谦赶了过来。陈谦为人虽有些倨傲,做事却相当得力,他打眼见着林盛这般模样,郡守府又里里外外乱作一团,二话没说,就把管事的都找来,一件一件吩咐下去。
很快,郡守府加强了守卫,主屋里方才伺候的人被聚在了一起以备询问,陈谦才走过去,把林盛扶起来。
林盛已经没哭了,他坐在地上,抱着幼子,不肯起身,也不肯撒手。陈谦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终于肯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将幼子抱到了床上。
陈谦又跟他说了些什么,百里恭他们离得远,听不清,只隐约听着提到了郡守府小姐。
是了,陈谦是说过来商议两家儿女亲事的,林盛的幼子显然还远不到论婚嫁的年龄,牂柯郡守府应该还有一位待字的小姐。想是陈谦让人拦在了别的房间等着,没让她过来。
陈谦终于扶着林盛出了房间。多半是送到林盛女儿那里去了。
陈谦那么一个世家出身最重礼仪脸面的倨傲之人,面对这样的林盛,竟没有丝毫地不耐烦。
百里恭想。这么看来,这两人的关系,竟比他原本以为的,要好上许多。
不一会儿,陈谦回来,吩咐了请仵作,也吩咐了准备小公子的后事,才走到百里恭他们面前:“按律,既有命案,涉事人等都需查问。还请几位暂留西厢。”
百里恭点头。
陈谦又看了常安一眼,直接吩咐了一队侍卫跟着他们——是看管之意,同时也是护卫之意。显然,陈谦也认为,这害人的无论是人是鬼,目标就是小孩子。
侍卫得了令,守住了西厢小院的垂花门。
院子里也已有人分班巡逻。
更交二鼓。让常定先陪着常安去休息,百里恭坐在灯下,执了一卷书。
却许久没有翻页。
南地花木繁盛,正是橙花和栀子开花的季节,山间崖顶也好,富家小院也好,哪儿哪儿都能时不时闻到一阵沁香。
这会儿月下人静,那香气越发地不绝如缕。
这香气洁净却蓬勃,倒是挺得百里丞相的喜欢。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理着今天发生的这些事。
万子郁的白泽告诉他,应该是有人在饲养鬼臼。
饲养一个会吃人的妖兽,不是一个寻常百姓的人力物力能做到的。而那南黎王又非常清楚地暗示了,郡守府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所以,百里恭首先怀疑的人当然就是牂柯郡守林盛。
但虎毒不食子。
何况林盛的性格出乎意料地非常地表里如一,软弱,庸俗,浅薄,充满市井的人情味,凡夫俗子一个。
但不坏。
就他那性格,就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第二个值得怀疑的人自然就是忽然到访的越隽郡守陈谦。
先不说他在这种微妙的关头跑来谈亲事。他一个世家大族出身,怎么会同意与普通富户出身的林盛联姻?就很可疑。
但是,由他方才的表现来看,他与林盛应是早就有很不错的交情。这儿女亲事,竟不是什么临时扯出来的利益联姻,而是久已有意的亲上加亲。
虽然那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一开始到底是怎么结下这交情的,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么现在,有最大嫌疑的就成了……
“喂!穿黑衣服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百里恭闻声抬头,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他的房间窗户翻了进来,落在他面前,然后抬眼看向他。
烛光灯影里,他的绿瞳,漂亮得惊人。
玄犼几乎是在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原本以为它已经学得安分了。原来它并没有。
百里恭无情地伸手将它按回了笼子里,“咔擦!”加了一把偌大的锁。
“刚才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那南黎王问。
“一些事情。”百里恭答。
这回答过于敷衍了。
旃焕看着他,不说话了。
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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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绿眼睛这么看下去,他心里的那头兽就要造反了。百里恭现找了个话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仍然用着万子郁给他易容的那张脸。但似乎,早在荷池边,旃焕就一眼认出了他。
也许,云隐先生的易容术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神乎其技天衣无缝?
绿眼睛眨了眨。“不是有那个小娃儿在么?叫什么常安的?”
这是个很有道理的答案。但是,不是真正的答案。
南黎王不想告诉他真正的答案。
百里恭的声音冷下来:“常安今日差点遇险,在你指定的那棵树上,在你说的月升之时。”
旃焕看了他半晌,然后说:“你让他替你去摘那片叶子。”
虽然南黎王语气神情都挺正常,但这话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指责。
指责什么?
他是答应了拿那片叶子给他没错。可他一朝宰臣,天子相父,难道还要让他自己去爬树摘叶子?
百里恭不理他这指责,径直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旃焕相当无所谓地说,“你怀疑,今晚郡守府发生的事情,是我搞的鬼。”
“我的怀疑没有道理么?”百里恭盯着他,问。
“那要看看你都有哪些道理了。”
“赤豹驭风,对吗?”
“唔,”旃焕含糊地应了一声,勉为其难,“可以这么说。”
“常安遇险,然后是林小公子遇害,在这两件事发生的中间间隙里,我见到了赤豹。你在那儿。”
“其实我没赶上。”旃焕说,“不过,我说这话也空口无凭。”
其实就算他真的在场,也不能说那件事就是他干的。只不过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百里恭会怀疑他,合情合理。
“还有,这么多孩子失踪,谁要这么些孩子去做什么?但也许,孩子本身并不是目的。”这,才是百里恭不得不怀疑南黎王的重点,“也许,孩子失踪引起的民怨沸腾,才是幕后主使真正想要的。”
扯旗造反准备开战的南黎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这么说,这状况看起来好像确实是对我有利。”
百里恭似乎并不为他的动作和话语所干扰,兀自下了结论,“目前为止,你的嫌疑最大。”
旃焕想了想,没有驳他,反而问:“如果真的是我做的呢?”
“那么,”百里恭道,“恐怕我就要请南黎王退位让贤了。”他说这话时,只稍稍正了辞色,便成了一副凛然为公的模样。
他这样一幅模样,怕是能在金銮殿上公然议论天子废立的。而且群臣大约还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旃焕想。换了别人敢这么做那就是乱臣贼子。但如果是百里恭,说不定史书还要给他称颂一个伊尹再世。
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的人!
旃焕笑了。
他忽然逼近一步,与百里恭咫尺相对:“你说目前为止,我的嫌疑最大,这事儿很可能就是我做的。可是丞相,”他压低了声音,“你不愿意相信,对不对?”
百里恭没说话。
旃焕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你不相信。”笑意在他的眼眸里泛起碧波,“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就因为这双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揽碧泽,春日晴朝,风柳飞花,鱼潜鹤渡。
8. 世子
是那个原因么?
百里恭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但旃焕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视线还是看着百里恭的眼睛,神色却肃然起来:“你应了我的事,可还算数?”
百里恭沉默片刻,却也只能答:“算数。”
年轻的南黎王便又笑了,道:“明日月升之时,可别忘了。过时不候。”
旃焕刚一翻出窗子,常定就在门外求见。
百里恭稍等了等,等窗外的南黎王觑着侍卫巡视的空隙离开了,才开口让常定进来。
常定还没来得及说话,百里恭开口先问:“常安呢?”
“睡着了。”常定回。
“那孩子聪明。聪明,善思,就会比别的孩子感受更敏锐。”
“我会看着他的。”
百里恭点点头,放下了这个话题。
“隐曹送来的消息你都看过了?南黎王那边最近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么?”百里恭问了正题。
常定摇头:“据我们的人传来的消息说,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
常定难得地欲言又止。
百里恭心下微微有些烦躁。“你说就是了。”
“说是,似乎有些天没看到南黎王世子了。”
“世子?”百里恭平地心里一空,不觉皱眉,道,“那南黎王才多大?他有儿子了?”
他这问得完全没有道理。
别说是不服王化婚嫁任情的南黎人,便是成夏男子也是十五就可娶亲,弱冠之龄就做了几个孩子父亲的,比比皆是。
百里恭决定将这莫名其妙的一问怪到玄犼身上去。
玄犼本来就在跟他闹脾气,压根就不想理他。
“不是南黎王之子。”常定答,“南黎王有个一母同胞的阿姐。南黎人称来翎公主。来翎公主有个儿子,年岁和常安差不多大。南黎王与阿姐感情亲厚,更是将那个孩子视作亲子。自继王位以来,南黎王就自称无意娶妻生子,让上下都唤那孩子做世子。南黎人就都称公主的儿子为小世子。”
所以,是外甥啊。
百里丞相眉目稍展。
“据我们的人传来的消息说,那小世子性子活泼,是个喜欢玩闹的小家伙,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到处跑。最近,却有好几日不曾见着了。但是,南黎王族那边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人们就以为,小世子是普通地生病了或者什么的。若不是先生吩咐要特别留意南黎王身边人的消息,他都没准备提。”
“哼,”百里恭道,“没什么动静?那南黎王都单枪匹马杀到且兰城来了。”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不然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还潜进郡守府来,还……
被他指责说是幕后黑手。
幸好他看起来并没有怎么生气。
这个南黎王,有时候那么天真不驯,直白莽撞,行事任性疾情,不顾后果,有时候却又意外地讲道理,并不会轻易动喜怒。
到底是南黎十八洞三十七寨的渠魁,不能因为他年轻,就小看了。
常定则在心里默默地指责隐曹在南黎的细作,也太失职了。就好像不是在那边作细作的,而是去那边走亲戚然后觉得还挺适应就住下了,只是偶尔想起来才给隐曹递两句话回来。
“是单南黎王世子一个不见了,还是说,南黎那边,最近也有很多孩子失踪的事情?”百里恭沉吟着,又问。
“没有且兰城这边多,但是,确实也有一些。”
“据郡守府的管事说,且兰城孩子失踪的事情,是过年那阵儿就开始的。这也有三四个月了,就消息递得缓慢些,我也应该有所耳闻才是。在牂柯的隐曹,为何不报?”
“这几年,边境一直不大安宁。他们或许以为,相比而言,小孩子失踪只是不急之务。”常定答。
百里恭脸色一沉:“稚子无辜,人命关天,怎么就叫做不急之务?”他简直觉得头疼,“我早说过,一地的民生疾苦是隐曹最要留意之处。我的话,他们是听不明白?”
常定在一旁立着,不敢作声儿了。
丞相威仪虽重,其实却并不怎么板脸。他这样脸色,就是有些动怒了。
百里丞相动了真怒,那是天子见了也不敢安稳坐在龙椅上的。
百里恭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把语气放缓了一些,但并没有减少话中的重量:“回头我理个章程,他们听不明白,我就让他们刻在脑子里。”
朝常定摆了摆手,百里恭道:“你继续说。”
于是常定接下话去:“瞧南黎王这意思,他是怀疑小世子在且兰城?甚至,在郡守府?”
常定终于能够抛开那个可怕的“月升之会”相关的一切,开始思考那南黎王找丞相讨那片叶子的真正因由。
“就算不是在郡守府,这郡守府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可属下瞧着今日林府君那样子,不像是装的。”
“府君软弱,下面的人他就有可能制不住。另外,别忘了,牂柯郡里还有一个人,是不受郡守辖制的。”
“部郡?”
部郡从事,州牧派在郡里,对郡守负监察之职的文官。品秩不高,只六百石。但是州牧属官,郡守确实管他不着。甚至还可能对他有所忌惮。
“可是部郡只是一个文官?”只要郡守做事不至于太出格,监察也大多只是挂个名头而已。都没什么具体的日常职司。这一无权,二无兵,能做什么?
“我原也这样想……”百里恭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我现在还担心着另一件事。”
“先生是指?”
百里恭道:“林小公子死了。”
他好像只是重新说了一遍事实,但常定却浑身一震,明白过来:“是,一直以来都只说孩子失踪,今日怎么却当场害了林小公子的性命?”
“要么,林小公子的事和其他孩子失踪的事,并不是同一件案子。”百里恭道,“要么,犯案的人,不管他原本是想做什么,想怎么做,现在都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
“那那些失踪的孩子们,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就都很危险了。”常定道,“而且,南黎王小世子要是找不回来……”
百里恭叹气。小世子要是找不回来,依南黎王那任性疾情的性子,只怕黎夏两族的关系,就要有大麻烦了。
他沉吟片刻,再次开口,道:“我有几件紧要事,想用几个人。隐曹在牂柯,有多少人我能用?”
常定回道:“除了有固定职司在身,动不了的,还有三十七人。若是紧要事,有十七人绝对可靠。但其中若是十分堪用的,恐怕只得七个。”
“七人,也尽够了。”百里恭又有片刻沉思,两指相并,轻轻敲了敲桌面,然后道,“不要透露我的身份,不要告诉他们我的行踪,让他们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自己想法子,来见我。”
常定应着去了。
百里恭拿起手边的《南黎风物志》翻了翻,到底看不进去。想了想,起身去了旁边的房间。
房间没有点灯。十四日夜将满的上弦月,从窗户洒进来,已经足够视物。
常安坐在窗台上,看着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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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段枯木。
这段枯木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也不知是自然成的,还是有人扳折成的,两旁各有一个短桠,像两只手,这就让整段枯木看起来成了一个滑稽的人形。
他和“小肚子”在桃树下的泥土中刚发现它的时候,都觉得它长得好好笑,捧着肚子笑了半天,把他肚子都笑痛了。
其实“小肚子”也想要这个枯木人儿的,常安看得出来。但是,他说常安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客人,他的课业先生教的书上说,有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客人,要高兴,要给客人好东西。
“小肚子”的课业先生话肯定没教对。不是所有的先生都有丞相那样的学问的。但,道理是没教错的。
“小肚子”也学得很好。
虽然原话不是那么说的,但道理学得很好……
想着想着,常安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就又模糊了。
这时,门响了一下。
来不及躲回榻上去了,常安只能赶紧擦了擦眼睛,转头一看来人,有点愕然,但是心里又安稳了些:“先生。”他说。
“就猜着你没睡。”百里恭把灯放到一旁桌上,走过去。“装睡哄你兄长。”
将军常定其实也有个聪明的脑子。只是他一个武将,容易看得清事,也不难看得清人,只在情感方面却无论如何都……略钝些。
“我睡不着。”这是解释“没睡”。
“可兄长职事在身,不能老让他陪着我。”这是解释“装睡”。
小孩儿可怜兮兮又自作坚强。
百里恭拉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问:“怕么?”
常安想了想,摇头:“不怕。常安记得先生说过,邪不能压正,恶不能胜善。坏人都很狡猾,穷凶极恶,如果好人怕了,坏人就会赢。但只要我们不怕,我们能比他更聪明,更厉害,然后打败他。”
百里恭微笑:“好,记着这个。但是,也要记着,不能硬碰硬。在你变得更强大能打败他之前,要注意安全。”
常安乖乖应了。
百里恭欣慰地点头。又道:“你要是还睡不着,不如就跟我说说,今日你在那棵桃树顶上,看到了什么?”
“好。”常安答应着,这时才猛然记起一件事,“哎呀!我给忘了!先生,我还没有摘到那片叶子!”
更交三鼓的时候,百里恭提着一盏灯,重新站在了那棵桃树下。
这么个全郡守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时候,他要半夜三更来看这棵树,可费了他一番功夫。
幸好他从常安那里临时借走了那只林蜃,帮了他不少忙。
现在的问题是,他真要爬这棵树么?
百里恭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打小时候起学的就是最正统的君子六艺。当然,稍大些了他也开始博学杂收,诸子百家无不涉猎。但不管是正统的君子六艺还是驳杂的诸子百家,都没有哪一门学问包括爬树。
百里恭这辈子都没有爬过一棵树。
百里恭正自为难,玄犼忽然从他的心海中抬头。
警戒地抬头。
有旁人?
百里恭转头,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穿过浓雾无声地走近,在数步之外单膝跪下:“隐三五见过先生。”
所以这就是隐曹七人中的第一个人了。
百里恭点点头:“三五,你动作很快。”他又转回头,仰头看向那棵树,问,“除了追踪之术,你还有别的长处么?比如,轻身之术怎么样?”
隐三五还没来得及回答。
就听他又继续问了:“或者,爬树在不在行?”
9. 圆月
次日十五,会是满月。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是月神照看着的夜晚,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
常定不是南黎人,他不信。
而且对于丞相真的要去赴那个“月升之会”,也百思不得其解。
南黎王找丞相要那片叶子的目的,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暗示郡守府有问题么?
至于后头的“月升”之约,难道不是单纯为了让整件事看起来不那么可疑么?
常定想不明白。
当然,常定再武将也知道这话不好当面向丞相本人问得。
又事涉机密,也不好向外人问得。
于是他找了一个绝对不会泄密的人选,他问了常安。
常安忙着吃隐六带来的糖葫芦,抽空回了他三句话。
第一句话:这么大人的问题,你不应该拿来问小孩子。
第二句话:单纯的是兄长你吧?
第三句话:先生和好看的南黎王,那不是很般配吗?
事实证明,小孩子常安的“不懂”那都是装不懂。武将常定的懵圈才是真懵圈。
所以,那南黎王是真对丞相有意?
其实,如果那南黎王不曾扯旗造反的话……
问题是他反了啊!
他反了那就是要打仗的啊!是要和丞相打仗的啊!
这打起来了要怎么办?!
常定想想都觉得心慌。
常安不得不暂时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糖葫芦上移开,拍了拍兄长的胳臂,以示安抚:“你着什么急呀?这不还没打起来么?”
常定顿时觉得抓到了江中浮木:“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打不起来?”
这回,却是小孩儿常安皱起了小小的眉头:“这可不好说……不过能不打起来还是不打起来好些吧。”他颇有些惆怅地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却突然觉得这糖葫芦也没那么甜了。
常定的一天就在纠结中渡过。
但不管他心里怎么纠结,日头还是依旧从东边升起,又眼看着将从西边落下。
约定的月升之时将至。
常定不情不愿地,还是替丞相套上了马车。
常安不乐意却还是被留在了郡守府里。明处有府内的侍卫守着,暗处还有隐六在,常定还算放心。
马车快驶到飞云崖下的时候,有人当路拦车。
常定没有出声警戒,百里恭就知道应该不是劫道的了,他让常定掀起了车帘。
拦车的人见了他,单膝跪下,行了礼:“隐十三见过先生。”
隐曹七人中的最后一个也终于到了。
“你来得迟了些。”百里恭说,脸色不辨喜怒。
“限定的时间未到。”隐十三说。声音不急不缓,似乎只是普通的回话,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但你比他们都晚,说说你的原因?是追踪之术比不过他们?”
“不是。”
“那是什么?”
“时限未到。”隐十三再回。
百里恭似乎是气笑了,道:“那离我定下的最后时限,还差两个时辰呢。”
你怎么不赶那个时候再来?
隐十三头低了低,却还是回了:“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
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那个时候多半没时间见他。言下之意。
“胆子挺大。”百里恭道。
心思也够活。
能弄清楚他的行程,手段也够。
百里恭只略一沉吟,道:“上车来。”
“是。”隐十三应了一声,上了马车。
百里恭抬眼一个示意,隐十三伸手放下了车帘。
便听百里恭道:“摘下你的面具。”
赶车的常定愣了愣。
隐曹细作不在人前露真面目,这是规矩。
以真面目示了人,无论什么原因,他在隐曹的日子就都结束了。
丞相这是,要派一个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
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隐曹内部将其戏称为“致事”任务。
也就是这个人在隐曹的最后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回来之后,这个人会得到一大笔钱,和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然后从此在隐曹彻底消失。
当然,这也意味着这种任务会极其凶险。
这个人有很大可能就回不来。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车里,百里恭问。
“是。”隐十三答。
“好,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百里恭道,“我要你去盯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
但隐十三显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时领命出了马车。
只是盯一个人,为什么会需要派出“致事”任务?
又是什么人,能让丞相这么谨慎?
白日里,常定已经将牂柯部郡的卷宗送到丞相面前了。难不成,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部郡从事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常定一边继续往前赶着车,一边在心里嘀咕。
但是话又说回来,丞相行事其实是素来谨慎的。
只这回到南黎微服私访冒险了些。
当然了——常定看了看眼前高耸的飞云崖,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了——还有这个与南黎王的“月升之会”。
“你留在这里。”
马车依旧停在了山脚下,常定跟着丞相快走到了崖顶,丞相却下了令。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有月神照看,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但常定是不信的。
何况,除了精怪还有比精怪更可怕的人呢!
再何况,丞相要单独去见的还是敌军首领。
常定想抗令。
但百里丞相用这样的语气下令的时候,整个成夏朝就没有一个人能抗令。
夕阳渐落,斜晖满山。
今日晴好,月色想必会很不错。
相约“月升之会”的情人们大约会有一个很浪漫的夜晚。
也许南黎人的月神真的会特别照看他们的月升之会也说不定?
等等!丞相来赴的可也是一个月升之会!
那丞相跟南黎王会……
武将常定在夕阳斜晖的照射下,通红着脸,不敢再想下去。
他或许还是不跟上去的好。
武将常定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之一,然而却也很短暂。
美丽的东西大多数都很短暂。
所以才更加让人留恋。
百里丞相此刻想到这个,倒不是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是夕阳已经落下,月亮眼看就要升起,而那人说了:“过时不候。”
那可是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人。
他既说了过时不候,有可能就真的过时不候。
南黎王那性子,也真的是很……
“扎手。”
百里恭轻叹一声,给人下了个并不太好的评断。
脚步却是加快了些。
崖上不知哪里生着橙花和栀子,在黄昏的熏风里飘散着清香。
夹杂着清香的风中传来了歌声。
那歌声与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有些不同。他说成夏官话时声音如泉行石上,但此刻用着南黎话的歌声,却如同泉水酿成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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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而冽。
百里恭不会南黎话,但于音律一道上尚算精通。
那是一首相当空灵又略带苍凉的曲子。
没有一丝缠绵之意。
应当不是“月升之会”的标准曲目。估摸着也没有哪对儿情人赴“月升之会”会唱这样的曲子。
但并不妨碍它好听。百里恭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听他唱完,直到余音都尽数飘散于黄昏的林间,才开口,问:
“你唱的是什么?”
“一首曲子。”旃焕答。
这似曾相识的过于敷衍的回答……
果然扎手。
百里恭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摊开了手掌:“你要的叶子。”
旃焕却看都不看那片叶子。
“你不怀疑我了?”他只是问。
“我知道小世子的事情了。昨日我不该怀疑你。是我的错。”百里恭态度良好。
年轻的南黎王却只微微垂下眉眼,“不,那样的情况下,你怀疑我是应当的,并没有什么错。”他说。
很通情达理的话,只是语音却有些止不住的低落。
他今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明明是个火焰般的人物,就该永远光芒明亮才对。
百里恭忽然说:“我看到那树上刻的字了。”
旃焕讶然抬眼看他,然后这才终于看向他掌中的那片树叶:“你自己爬上去摘的?”
“我自己爬上去摘的。”百里恭说。
他抛弃了他一朝宰臣威严持重的形象,半夜三更,狼狈地,爬了一棵树。
旃焕唇角微微翘起,脸上才总算有了些笑意。
“先生爬树的样子,我竟然没看着,真可惜。”眼底也有了一点恶作剧的笑意闪动。
嗯,比刚才好多了。
于是百里丞相也不计较被敌军嘲笑了。
他将手掌递近了些。
旃焕这才将那片叶子拿了过去。
“那树上刻的是你的名字。”百里恭语气肯定,“很多年前刻下的。”
时日过去,树木生长,字迹会随着树干的纹理被拉扯变形。
但那个“焕”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
甚至,不知为什么,百里恭觉得,那字迹都有一种熟悉感。
看那树纹生长变形的程度,估摸着那字迹刻下的时间得有……
“十年?”百里恭问。
若是十年前,旃焕才十来岁,和常安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孩子的字笔锋稚嫩,可能总有些相似之处。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疑问是:
“为什么十年前,你的名字会刻在牂柯郡府的那棵树上?”
旃焕没有回答百里恭的问题。
南黎王看着手中的那片树叶,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然后,他抬头看着百里恭,问起了另一件事:“你问过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百里恭点头。他确实问过。但南黎王没有给他真正的答案。
而在现下这个奇怪的时机,南黎王是因为想要转换话题,所以决定给他真正的答案了?
但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南黎王旃焕,却似乎还是犹豫了犹豫,才终于说:“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味道?
百里恭难得地没听明白,他有定时沐浴,他也从来不用薰香,他哪来的什么味道能让人大老远就闻……
百里恭脸色一变。
运筹帷幄的百里丞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如此色变过。
因为再明显没有,南黎王旃焕说的不是什么熏香,也不是什么别的味道,而是……
他的信香。
10. 孽障
但那怎么可能?
“怎么会?”
百里恭都没有掩饰他的震惊。
如果不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不该被人闻到信香。
除非……
旃焕相对而言就比较冷静了。因为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嗯,就在昨日,就在此地。
他不理百里恭的震惊,自顾自接着说自己的:“那是我以前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我们南黎应该没有那样东西。闻起来像是……水边的某种树?或者,一大片的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蒹葭。”百里恭喉头滚动,道。
“啊,”旃焕作恍然大悟状,“‘蒹葭苍苍’的那个蒹葭?”
“是。”百里恭语音艰涩,答。
旃焕看着他,“所以,那确实是你的信香?”
揽碧泽畔的十里蒹葭,那确实就是百里丞相的信香。
可它不该平日无故地就被旃焕闻到!
除非,他和他是……
百里恭稍稍冷静下来,试图理智地分析整件事:“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也应该能闻到你……”
他停住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确实闻到了。
一直萦绕在他鼻端的,风中的橙花和栀子。洁净而蓬勃的香气。
他很喜欢。
他一直以为那是这个季节的南境本就常有的气味所以他完全不以为意。
但那其实是……
“丹栀。”旃焕明白地告诉他他闻到的到底是什么,“和别的栀子会有点不大一样。闻起来气味会更洌一些,就好像还带了点橙花的味道。我洞里有一株,有些年头了。这时节,花开得正闹腾。”
百里恭眼前已经浮现出一树盛花如焰火般的栀子,他由不得笑了,道:“那一定很漂亮。”
旃焕用那双碧瞳盯着他,不说话了。
百里恭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色,道:“所以,我们是天合。”
这,其实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这种事情就好像你出门在路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转头一看,发现绊你的是块金子。
一般来说,你不大可能为此气得破口大骂。
天合本就不常见。
而如果你有个极等兽灵,那么你遇到你的天合的可能性,就跟你出门就捡了块金子的可能性差不多。
——这些年成夏百业向好,后者发生的几率说不定还能略高些。
也就不能怪玄犼一看到南黎王就总是那么……不大稳重。
毕竟对于信香的感知,兽灵要比人类敏感得多。
他的兽灵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认出了自己的天合。
只是,眼下他们两人这微妙的身份和立场……
让人头疼。
“你是昨日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百里恭的信香在南境是个异物,旃焕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所以才跟我定的月升之会?”
旃焕闻言,脸上忽然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么看来,先生是知道月升之会的意思了?”
这话,要他怎么答?
百里恭沉默了。
旃焕上前两步,再次与他咫尺相对:“先生知道,还来赴约。是有期待什么么?”
这家伙跟团火似的!这个天儿,赤着半身,怎么体温还这么高?明明并没有真的肢体接触,却已经觉得体热灼人。
百里恭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道:“说正经的。”
“哪里不正经了?”旃焕不悦,一下子拉了脸。似乎又觉得为这种事跟他争,无谓得很。转头走开了。
走到崖边,看着远处的且兰城,似乎是平静了一下,然后旃焕才又开口:“先生总是这么从容,也就罢了。”毕竟是威仪天下的百里丞相,哪怕面对自己的天合,似乎也可以无动于衷。“可是,难道你的玄犼就不跟你闹么?”
正闹着呢。
百里恭暗自咬牙切齿。
打遇见这人以来那孽障就没消停过。
这会儿更是要撕破他胸膛冲出来的架势。
但他也没法儿苛责它。
他们是天合。
他们的兽灵自然也是。
兽灵抗拒不了它的天合,这是它的本性。
“赤豹总是和我闹。”年轻的南黎王很是烦扰,到几乎有些忧伤,“我都告诉它你不喜欢它了,可它就是不听。”
“我……”人称三寸不烂之舌的百里恭竟被他弄了个张口结舌。
这家伙绝对不是在说真的!
漂亮的南黎王对自己有多讨人喜欢简直不要太清楚。
但……
南黎王好看的侧脸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竟真的有些忧伤。
他今天确实心情不大好。
玄犼从百里恭的身旁踱了出来。
那么张牙舞爪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牢笼似的。真出来了,却会装乖。
乖乖地走过去,乖乖地停在南黎王脚边,乖乖的伸头,任他摸。
百里恭移开了视线。
除非是血缘至亲之间,否则碰触别人的兽灵是件过于亲密的事。
至少成夏人是这么认为的。
可即使百里恭不看,那个碰触也仍然在那里。
灼热的手指梳进毛发里,抚摩过头皮……
那触感如此鲜明。
如此强烈。
而南黎王那家伙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殿下……”百里恭用上了顶顶正式的称呼,声音试图严厉,试图带点警告。
可他的气息,不太稳。
严重破坏了效果。
旃焕冲他神采飞扬地一挑眉,然后又兀自叹了口气:“为你这一声‘殿下’,我都要举旗归顺了。”
他得是成夏朝封的王,才能是成夏丞相的“殿下”。
这等送到眼前的机会,百里恭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顺口便接到:“殿下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自然是黎夏两族百姓之幸。”
旃焕看着他,笑了笑,不说话。
罢了,他也知道这回事绝无可能就这么解决。
再从长计议吧。
玄犼咬了咬南黎王的衣服下摆。
旃焕放出了赤豹。
两只兽到一边儿野去了。两人就都在崖边上看着且兰城,对身后那两兽的所作所为,眼不见为净。
没法子。兽可以做到真正的从心所欲,但依从本能行事。而人不能。
哪怕是自称“从心所欲惯了”的南黎人,其实也不能。
不过能放两只兽灵相见欢,也总比关一只暴躁的兽灵在心里上下折腾,要好受些。
“殿下可消气了?”百里恭问。
旃焕瞥了他一眼,似是对他坚持“殿下”这个称呼有所不满,但到底也没有提出异议,只道:“哪儿敢生丞相的气?”
百里恭点头:“那就是心绪不佳。”然后问,“可是追查世子下落的线索,断了?”
旃焕蘧然转眼,瞪着他,半晌,“你该不会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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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什么人,盯着我吧?”
“那也要有人跟得上才行。你有赤豹,去来无踪……”百里恭看着他,说。
但旃焕脸上的神色也是半点没动。
南黎王的赤豹到底有些什么能耐?身在南黎多年的细作都没搞清楚。百里恭难免想要当面试探他一下。
然而年轻的南黎王并不轻易露破绽。
果然不能小看了!
“等闲一个人,怕是也盯不住。”百里恭微笑着说完了他的结论。
旃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玄犼就不该是你的兽灵。你的兽灵就该是只狐狸,还得是生出了九条尾巴的那种。”
百里恭笑了一声,道:“我倒是真认识一只九尾狐兽灵,若是以后能有机会,定让你见见。”
他的声音带着笑,就有了一种温暖的柔软。
那个有九尾狐兽灵的人,是他重要的人。
这个念头从旃焕心上划过,他蹙眉,开了口:“孩子失踪的事,你查到了哪里?”
百里恭略微沉默了一下。
明显他俩现在虽然都在查同一件事,却各自握着各自的线索,还谁都不肯先开口。
但是,且不论以后会不会两军交战沙场相见,至少目前,他们确实是在查同一件事,目标一致,可以做暂时的同盟。
既然是同盟,当然要互通线索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总得要有一个人先往前迈一步。
百里恭终于开口:“有人告诉我,可能有什么人在饲养鬼臼。”
“鬼臼?”出乎意外,旃焕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仿佛在听到这个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那双绿瞳一下子满布疑惑,“饲养鬼臼那……林小公子遇害,仵作怎么说?”
仵作尸检的结果今日午间才出来,而且借住西厢的“白先生”并无权得知。
但隐十七来见百里恭的时候,顺手,就给带过来了。
旃焕这一问,是笃定百里恭已经知道了的一问。至于他怎么知道的,南黎王就不管了。
“心胆碎裂。”百里恭说出了结果,“至于造成心胆破裂的原因,有可能是出于极度的恐惧,也有可能是某种外力隔着胸肋震碎了心胆,也有可能是……”
“鬼臼食心。”
“我以为鬼臼食的是人?”
“不,它很挑。不喜欢吃人。但它喜欢吃心。而且,只喜欢吃心尖儿的那一点儿。”
在心胆碎裂的情况下,如果只是失了心尖儿的一点儿,有可能真的被仵作给忽略过去。但是……
“林小公子并没有外伤。”
“嗯。”旃焕对此倒并没有怎么意外,“如果只是取心尖一点,不一定会造成明显的外伤。”
有道理。
百里恭点点头,“我会让人再仔细查验一下。”
两人说着正事,就把兽灵的感受抛过了一边儿。
也是有意忽略它们。
毕竟那两兽头一次见面就……
那个样子。之后又被两人各自压制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回放了它们一起,两只兽就闹得有点……
过头。
而兽灵的感受和主人的感受是相通的。
就多少有些尴尬。
只能有意识地模糊与兽灵的相连感受。
谈谈正事什么的。
勉强也算奏效。
可忽然一个瞬间,被模糊的感受一下子鲜明起来,强烈的感觉几乎将人洞穿。
百里恭闭了闭眼睛。
那孽障!它还真做了!!
11. 合笼
谈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这回,连十分不驯的南黎王都移开了视线。
半晌。
又忿忿然道:“赤豹不争气!下回得让它讨回来。”
百里恭听得暗自好笑,又暗自有些汗颜:按捺不住先下手的,居然是玄犼。
它跟着他这么多年静心修道都修到哪儿去了?
可他也没法儿指责自己的兽灵什么。
如果是天合,两人但凡相遇,他们的兽灵合笼几乎就是不可避免之事。
虽然头一回放一起就成事儿也未免太迫不及待了。
但你跟兽也说不着什么礼仪廉耻。
它们遵循自然的法则,它们凭本能行事。
它们真的完成了月升之礼。
代替两个肩上有太多负累而只能自我束缚的人类。
十五的圆月已然升起,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山林间。
崖顶这一方小天地,也仿佛真的被月神照看着一样。
月神照看的,在南黎人的信仰中就是圣洁的。
他们觉得月升之礼是圣洁的。
说不定,真的是吧。
百里恭放飞着心神想些有的没的,尽量模糊着与兽灵的相连感受,等待那两兽的灵笼成形。
第一次,耗费了它们不少时间。
两个没经验的家伙!
这对它们的主人来说就很受罪好吗?
尤其还是两个只能干瞪眼看着的主人。
灵笼终于成形的那一刻,强烈到根本无法被忽略的感觉才堪堪断开。
灵笼已成。下剩的,由它们怎么闹,也不会影响到主人了。
百里恭长出了一口气。
旃焕拿那双绿眼睛看过来,道:“我还以为丞相真的无动于衷呢。”
百里恭默然。他是修道,又不是死了。
这要都能无动于衷得是死得多透啊?
其实旃焕更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受影响更大一些。
南黎王耳尖红得要滴血也似,说话的声音都带些哑。
但他对自己受到的影响既无意掩饰,也不觉得需要掩饰。坦然得不得了。
百里恭的视线反而不敢乱放,有礼地保持在人颈项以上。
可这家伙平常就够好看的了,这种时候简直……
忽然,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袭击了他。
有一天,会有别的人见着这个模样的南黎王么?这个骄矜而漂亮的人也会为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么?
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划过,也让他心头腾起一股子无名火。
嫉妒。
无所不能的百里丞相这辈子还没尝过这滋味。
眼前的这个南黎王,这个为他而眼神灼热的南黎王,他想要藏起来,不让他人窥视到哪怕一眼。
他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百里恭再次移开了视线。
他意识到,虽然灵笼已成,但两人兽灵合笼的影响还没有过去。
比起对他身体的影响,似乎对他心灵的影响会更持久。
也更难熬。
他默默地,耐心地等待这一阵焦灼过去。
等他终于能再次抬眼看向南黎王时,那双绿瞳已经变得一片幽深。
水波不兴。
所以,他们的兽灵合笼,对南黎王来说,就是对他身体的影响很大,而在心理上,那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是么?
夜风微凉。
只消轻轻一拂,身心的燥热也都褪尽了。
百里恭已经能十分淡定地瞥一眼那光团般的灵笼,道:“可能还要一会儿。我们继续聊正事吧。世子的线索,你是追查到哪儿才断掉了?”
他递的是一个旃焕无法拒绝的话题。
以此堵住了南黎王谈论任何其他“不重要”话题的可能性。
南黎王的目光好像有些迷惑地闪烁了一会儿,然后瞬间恢复了清明,接下了他的问题:“当然是在郡守府。”
说到郡守府,百里恭不得不又想起了那棵桃树上刻的那个名字,不得不问了第二次:“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刻在郡守府的树上?”
对这个问题,南黎王皱了眉。很长时间,没有回答。
这是他第二次不回答这个问题了。
那么,一开始又何必硬要他去发现呢?那用稚嫩的笔触刻在树上的名字。
阿焕。
是谁这么叫他?用如此亲昵的称呼。是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刻下了那两个字?
百里丞相想要知道藏在那两个字背后的故事,甚于他想要知道那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破案的线索。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百里恭自我反省着,改了口:“你也不必什么都告诉我。捡你愿意说的——”不对!“捡你认为有助于找到线索的说便是。”
旃焕睨了他一眼:“你不耐烦听了?”
被月光下的那双绿眼睛这么看一眼,百里恭又笑语温和了:“如果你愿意说,我随时是洗耳恭听。”
“我小时候被人绑架过。”这一次,旃焕很干脆地开了口。
这不能说是完全地出乎意料之外。毕竟他是南黎王。十年前,他是南黎王世子。南黎王世子的名字,出现在牂柯郡府的一棵树上,必然有个因由。
这是百里恭想到过的一个因由。
最坏的那个。
真听他证实了,百里恭心里还是一紧。
“他们把你绑到了郡守府?”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绑到了哪儿,但我逃跑的时候,发现了那棵树,在那上面躲过追兵。两年之后,我凭着记忆重新找到了那棵树,发现那里成了郡守府。”
“你的意思是,那里原本并不是郡守府?”
旃焕想了想,摇头:“我不能确定。”语气有些懊恼。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百里恭道。
彼时旃焕才十岁,被绑架的时候必然吃了不少的苦。逃出来也一定很惊险,那样极度紧张的景况下,他还能记下位置。
两年之后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却已经敢重新找回旧地。
百里丞相这句褒赞,可说是讲得很由衷的。
奈何南黎王不大领情:“别拿我当那条养尊处优的小龙!”
养尊处优的小龙,这代指不能更明显。天子以龙为兽灵,新帝尚未成年,“小龙”一词,虽说不很恭敬,但也……没大毛病。
毕竟,南黎王已经反了,“大不敬”之罪什么的,加不加的分别也不大。
而且,百里恭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不自觉拿出了给幼帝讲课时的语气。
但新帝几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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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从一个奶团子长这么大的。说句稍嫌僭越的话,他与新帝说是确有父子情分也不为过。
而他与南黎王,这才见得几面?
这小子在他这里已经是很得优待了!
然后还给他一脸的不满意。
百里恭无奈叹气,道:“这个交给我来查吧。郡守府的施工,就算没有留下筑造图纸,总也还找得到一些人可以问的。”
还有,林盛任牂柯郡守是四年前的事。回头也得去查查十年前的牂柯郡守是谁。百里恭在心里默默记下。
旃焕看了他半天,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么?不继续问了?”
百里恭温声道:“不问了。”
旃焕又看了他半天,道:“古人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丞相离着圣人的标准,似乎还差了许多。”
百里恭轻笑,道:“我一个凡人罢了,哪里敢与圣人相比?”
他是一个凡人,所以知道凡人的爱恨怖憎。他不会强迫一个十岁时候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去回想那段可怕经历的细节。
尤其,跟南黎王试图表现出来的不一样,那段经历似乎仍旧对他有着不小的影响。
“丞相,”旃焕忽然换了语气,也换了称呼,“本王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丞相。”
百里恭心中微动。
这是旃焕第一次在他面前正经以“王”自称。
这会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百里恭肃然道:“南黎王请讲。”
“丞相想必已经知道,除了王世子,南黎还有其他失踪的孩童。本王也知道,且兰城也有不少孩童失踪。”旃焕问道,“如果事有不济,在南黎的孩童和且兰的孩童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话,丞相会怎么选?”
“我不会做那样的选择的。”百里恭想也不想地答,他看着南黎王,“殿下,臣一定会将所有的孩子,一个不落地救出来。”
他这话其实有些托大了。
林小公子已经死在了前头。那些孩子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还活着。
这话根本就不可信!
但是百里丞相以他那种掌控一切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就是让人忍不住要去相信,他真的会做到。
他真的能做到。
当年揽碧泽畔,熙武帝想必也是听了他用这样的语气说了什么,然后就对他深信不疑的吧?
从九州民不聊生的战乱,到成夏千疮百孔的朝局,到黎夏边界这件诡异的失踪案,他说他能做到。
他说了,人们就会信。
在此之前,他也从没让人失望过。
他说他能做到,他就真的做到了。
短短十余年,天下战乱将平,朝廷上下一清,奄奄一息垂死的成夏,在他手里,蓬勃新生。
从朝廷到民间,人们已经完全拿他当圣人看了好么?
就他自己还以为自己是个凡人。
熙武帝当年的运气不错!
还有,他那个“臣”的自称,听在旃焕耳里,仿佛生出了什么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年轻的南黎王心里一阵儿一阵儿的痒。
“啧!”旃焕轻啧了一声。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百里丞相,若是与成夏这场仗本王打赢了,不如,你就留在南黎,做本王的丞相吧!如何?”
12. 嫉恶
“哦?”百里恭声色不动,道,“殿下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旃焕也答得极顺口。
“不猜忌臣下功高盖主?”
“绝不猜忌。”
百里恭点头,颇为赞许:“听起来像是个好主公。”
“那当然。”
“可惜了。”百里恭一脸惋惜,“我自离泽畔,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
旃焕不以为然:“以前没败过,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败。你以前又没跟我打过。不试试,谁也不知道结果。再说了,你既然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输,那又何妨先应下?”
“不应。”百里恭丝毫不为所动。
“为何?”旃焕不高兴了。
百里恭轻叹一声,“殿下,天下将平,人心思治。”百里丞相不得不又拿出了他训导幼帝时语重心长的语气,“百姓苦战乱已久,好容易有了过太平日子的盼头。殿下即使天纵英才,又何忍再掀波澜?”
旃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话说得好听!天下从来能者居之。既是不忍战乱让百姓受苦,那你教那小龙为大局着想,避一避,把他那位置让给我坐,不就皆大欢喜了?”
百里恭摇头:“那可不是一个谁上去都能坐得住的位置。”
旃焕“嗤”了一声:“有你保驾,得有多蠢才坐不住?”
“殿下!”百里恭无奈。
“行行!先不说这个。”旃焕一副这事以后再商量的语气。
尽管百里恭完全是这事没得商量的态度。
但是,人是会变的嘛!以后的事,现在谁说得定呢,对吧?
就像他们南黎献给月神的祭歌所唱的那样:明月已升,将来未至,凡浴月光之生灵,皆怀持希冀。
现在么,“先说回……”旃焕神色沉下来,“救人。”
百里恭同意。
“听殿下的意思,可是觉得,十年前绑架殿下的,和如今劫掠黎夏两族孩童的,是同样的人?”
旃焕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是道:“十年前他们关我的地方,有小孩子用的东西。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事后回想起来……”
百里恭明白了:“很可能你不是他们抓的第一个孩子。”
“也不是最后一个。”旃焕道,“这十年,南黎陆陆续续,一直有孩子在失踪。只不过不像最近这么频繁罢了。”
百里恭心有所动,问:“殿下说的最近是?”
“三个多月前。”
而南黎王反正在三个月前。
百里恭凤眼微眯:“所以,殿下到底为什么要反?”
旃焕没什么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说呢?成夏人一直在偷我们南黎的孩子。本王不但想反,还计划好了,先不声不响拿下边界三郡,再亮反旗。到时候就算百里丞相再怎么战无不胜,等你的大军赶到,三郡也都凉了。”
“但殿下改变了主意。因为你发现,且兰城也开始有大量孩子失踪……”百里恭皱眉,“说不定,跟南黎一样,且兰城其实也一直都有孩子失踪。只不过因为失踪的人数不多,偶尔丢那么一两个,也就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会再查一下。”
旃焕点头:“你最好查清楚。要打仗,也要先把这些人揪出来再说。”
那确实。战事一起,人口失踪便会被视作寻常事。
更方便那些人浑水摸鱼了。
“等料理了这帮家伙,你我再好好打。”旃焕说,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一决高下的样子。
唔,还是太年轻。百里恭在心里摇头,年轻人才会对战事这么跃跃欲试。
“说回那些孩子。他们到底要这些孩子去做什么?”百里恭道,“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这些孩子没有被运出牂柯郡,卖到别处。”
普通情况下,小孩子失踪,最有可能就是被拐卖到别处。但这些孩子应该不是。
“你怎么知道没有?”旃焕合理地疑问。
因为如果有人带大量的孩子出入州郡,百里丞相一定会收到报告。
“我有我的法子。”百里恭答。
旃焕对他这个回答当然很不满,但也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
“你说可能有人在饲养鬼臼,这确实是一个可能性。”旃焕神色冷肃下来,似乎不太想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百里恭便追问了一句。
旃焕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天上的那轮满月:“鬼臼,只生于南黎的山林间。所以,它在南黎的传说和各种故事里,很常见。它的身份也会随着故事的不同而变化。在有些故事里,它是恶魔的化身。在另一些故事里,它甚至是月神最美的侍女。”
这段话略有些言不及义。百里恭等着他的下文。但旃焕却又闭口不说了。
百里恭想了想,明白过来:“你怀疑,饲养鬼臼的,是南黎人?”
旃焕没有回答。
那就是个默认了。
一个不情愿的默认。
“人性本来就有善有恶,南黎人,成夏人,都一样。”百里恭道。
旃焕还是一脸阴云密布,不说话。
百里恭忍不住一声轻笑,道:“你可是一方的王,怎么还一副嫉恶如仇的性子?”
旃焕被他笑得要着恼。但是,他笑起来又实在好看。
而他甚至还用着不是自己的易容脸。
那张如此平庸的脸,却因为这样一个笑容,或者,仅仅是因为用着它的人是百里恭,又或者,纯粹只是因为今晚的月色,就变得好看了起来。
笑声也好听。
那轻笑声融进温声的话语,要让人错觉是带着喜爱之情的,于是教人听了,就像饮了一杯美酒入喉,满心满怀都升腾起舒适的暖意。
便是山间的狐狸成了精也没有这般惑人的!九条尾巴的也不能!
旃焕忿忿。
“丞相若是看不惯,”他伸手一指,“路在那儿,好走不送。”
百里恭仍旧只是笑,道:“你恼什么?这是好话。”
身在高位,还能保有赤子之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在百里恭看来,这比一个不常见的极等兽灵还要稀罕得多。
当然,古往今来很多谋士的观点都是:不心狠手辣,就做不得人主。
但百里丞相不这么想。
得逼着人主抛弃人性不做人才能够成事,那不过是谋士无能罢了。
他百里恭还不至于那么无能。
“哼!”旃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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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这话却只是不信,哼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条小龙也是这性子?”
臣下妄议天子不大合适。
但百里丞相是天子相父,这么一句话倒是还说得的:“先帝是仁慈之主,今上肖父,也是宅心仁厚之人。至于性子么,倒不似南黎王这般……”
旃焕瞪着他,仿佛就要看他能说出什么词来。
“激扬。”百里恭含笑道。
旃焕又是一声“哼”,“你们成夏人信奉中庸之道,咱们南黎人可不吃这一套。连爱憎都不能随自己心意,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百里恭垂眸,一时竟也没能答话。
“什么都得折去一半,一点尖儿也得给锉平了,憋不憋屈?”旃焕还补上一句。
百里恭这才又笑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夏人行中庸之道千年,也自有它的道理。”
何况,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这道理,他本该说出来劝劝年轻任性的南黎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个沐在月光下也仍然如同一团火般明亮鲜活的人,这话他却有些说不出来。
要磨去这团光焰,要让他不能尽情燃烧,百里丞相不太下得去手。
再说了,南黎王看起来也不是想要听他讲书的样子。
“我不管你们的道理,”旃焕道,“只一件事,你们最好知道:我会找回我们南黎的王世子,谁挡路,我就杀了谁。不管他是南黎人,还是成夏人。也不管他是一郡之守,还是万人之上。”
“我没想挡你的路。”百里恭无奈。
这“万人之上”是指谁再明显不过。可怎么他们聊了这半天,这小子还是对他这么敌意?哪怕只是在寻找失踪孩子这件事上他们也算暂时同盟了吧?
“林盛……”百里恭一时也懒得形容他,直接道,“他也挡不了你的路。不过,话说回来,你很喜欢那孩子?小世子。”
喜欢到能让南黎王孤身入敌境。百里丞相对此有些在意。
“你知道那孩子是谁?”旃焕问。
百里恭也没装作不知道:“你阿姐的孩子。”
旃焕点头:“我阿姐的孩子。我阿姐,”他仿佛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她,然后才继续,“是典型的南黎女子。又凶又霸道。从小没少欺负我。但她欺负我可以,别人欺负我可不行,会被她追着打出三里地去。十年前,我被绑架。我阿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夜越蒙夔岭来寻我。”
怪不得。
这样的情义,值得南黎王单枪匹马潜入敌境寻人的回报了。
可南黎王还在继续:“那时我虽逃了出来,身后却一直跟着追兵。阿姐他们找到了我。一起撤退的时候,姐夫为护我,死在了追兵的箭下。”
百里恭默然。
“阿姐和姐夫,是印结伴侣。”
百里恭只能接着沉默。
“南黎和成夏这场仗,虽说是非打不可,但是怎么打,还是有分别的。世子若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那就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输赢点到为止,有些事情就还有得商量。”南黎王神色前所未有的沉肃,“但若世子在成夏遭遇不测,那么,黎夏便是仇敌之战,不死不休了。而南黎即使会输,本王保证,我们也会战至最后一个人。”
13. 没完没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百里恭在心里叹气。
刚刚不是还在怀疑,这件事说不定背后也有南黎人么?
但百里恭并没有这样反问南黎王,而只是道:“我会救小世子出来的。”
他没有赌咒,没有发誓,也没有拿什么作保。
他甚至连语气都没重一下。
但百里丞相说了,天下人就会信。
南黎王发现,自己似乎也不免如此。
惯会蛊惑人心的东西!旃焕在心里啐了一口。
谁稀罕?
“人我自己会救!”
说到这个,旃焕转头看向那个仍然是一团光球的灵笼,面带疑惑:“它俩这是……多久了?”
他二人这也说了不少话了吧?那俩兽怎么还没完?
百里恭没往那边看。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升起的高度,大致估了估时间,也是有点汗颜。
这得有……
“个半时辰了?”
“咳!”旃焕清了清喉咙,乜斜着眼看他,“我说,你那兽是平时被你关久了吧?没见过别的兽灵还是怎么着?”
没完没了的!
百里恭还是看着月亮,答:“玄犼挺挑的。它头一回,殿下担待些。”
“赤豹也挺挑的。它也头一回。”旃焕对此则态度坦然得很,甚至还颇有些自得之意。但是,他的声音不愉起来,“但是,今晚赤豹还有正事。”
百里恭蹙眉,这才看向他:“我以为你的线索断了?”
“断了可以重新再找。”南黎王并未掩饰他眼中焦灼的决心。
王世子对他来说确实很重要。
而林小公子遇害显然也让他更加焦虑世子的处境。
这个,百里恭也劝阻不得。
何况,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劝阻?
关心则乱。
焦躁冒进就容易失了谨慎,南黎王说不定会将自身置于险境。
如果仗还未开打,敌军主帅就遭遇了不测,那不就不战而胜了么?
不,这并不能真正解决南黎的问题。
南黎人需要他们的王。
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黎夏两族的矛盾也需要南黎王。
对,就是这个理由!
然而即使有了理由,这话要怎么说,才能让这小子听进去呀?
一向辩才无碍的百里丞相开始觉得头疼。
但这话还是要说的。
“殿下,”百里恭斟酌着开口,“盼着殿下的,不只有小世子,还有南黎十八洞三十七寨的男女老幼,还有来翎公主……”
果然,旃焕没等他话说完,就已经开始朝他皱眉:“停停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你还没做我丞相呢,怎地就这等啰嗦?”
百里恭住了口,垂了眉眼,一副已经开始准备懊悔的模样。
这惯会软硬兼施的家伙!
这是在尹京拿捏小皇帝拿捏惯了吧?又把这招儿使他面前来!
可问题是,这招儿它真就还……
管用。
像百里恭这样的人,愿意在你面前袒露一分真心,你敢让他懊悔?
“行了,好吧,本王知道了,本王会小心的。”南黎王投降。
想想又心有不甘,一笑道,“丞相安心,你我这一战还没开打呢。我还等着打赢了仗,把丞相留在南黎呢。”
他可没应过那回事。百里恭揉了揉太阳穴,未及答话,却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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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海一阔。
旃焕显然也同样心有所觉,两人齐齐转头看去。
一旁崖石上,光团渐消,灵笼已解。
月色下,一玄一赤两只兽灵重新现形,正蜷成一团,懒洋洋地互相舔着毛儿。两只平日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家伙,这会儿却如同两只腻在一起的家猫。
就还……
挺可爱的。旃焕看着好玩儿。
百里恭看着却觉得有些伤脑筋。
日后两军交战,阵前对垒,旌旗猎猎,战马齐喑。两个主帅的兽灵在战场上相见,冲向对方,然后开始蹭蹭,贴贴,蜷一起互相舔毛儿……
那得是怎样一个不可收拾的场面!
百里丞相简直都能看到两军将士惊掉的下巴了。
“都是你给我惹的事!”百里恭横了玄犼一眼。
南黎王心里装着着紧事,狠心地没让两只兽灵温存太久,没多会儿就将赤豹带走了。
玄犼这会儿心情尚可,并不计较主人的无理指责,反而懒洋洋地靠拢来,一副准备安慰心情不好的人类的模样。
把百里恭给气笑了。
却也只能无奈地伸手,去梳兽灵的头毛儿。心里叹气:
“就那么欢喜么?”
等等!刚刚那句话怎么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百里恭手上一顿。
目光遽然落到兽灵的额间。
玄犼的额心原就有一抹朱红,所以他一时也没有在意。这下细看,才见那额心红色一点愈深。
灵犀一点。
灵犀之印。
这个念头一闪过,百里恭思绪顿时一空。
【不会吧?】旃焕的声音就明明白白地传来……
14. 印记
【这玩意儿不是只出现在志书传说之中么?】南黎王旃焕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疑惑。
灵犀之印。
传说中,天合里又有尤为相契者,印结之后,彼此的兽灵会获得灵犀之印。
能接通两人心意。
但是……
别说是印结了,他俩连彼此的衣角都没碰一下好么?
【只是兽灵合笼而已啊为什么?】年轻的南黎王的思绪和他与人说话的方式没什么两样,都那么肆无忌惮,【这都什么破事儿?!】
百里恭保持着思绪空白。
旃焕不干了。【喂!】干脆隔着已不知有多远的距离打起了招呼,【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百里恭到底还是只能回应。
【哼!】即使是在心里,也不妨碍南黎王表达他的嗤之以鼻,【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到底呢……话说,丞相这心,还真是铜墙铁壁啊!】
【殿下也毫不逊色。】
这突如其来的灵犀之印,心思相接,两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百里恭在意识到的瞬间就清空了思绪。
而南黎王尽管思绪不断,却也自始至终并没有透露任何他不想透露的信息。
也对,若非心性极刚强之人,也生不出赤豹那样的兽灵。
百里恭这里一念闪过,那头旃焕自然也就如同亲耳听得他一字一句说出了一般。
【怎么样?我够资格做你的对手吧?】南黎王心情颇佳地问。
百里恭叹气:【你为什么就一定非得做我的对手不可?】
【谁叫我没有那条小龙那样的好运气,一生下来就有你在他身边?还是说,你现在就答应做我的丞相了?】南黎王丝毫没有掩饰他心里的蠢蠢欲动,【丞相肯和亲的话,本王说不定甚至可以议和。】
【南黎王殿下想娶公主?】
【没兴趣。但如果丞相肯做公主陪嫁的话,本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两人你来我往用灵犀之印远距离聊着些言不及义的话。
没法子,谁叫这俩天合之间还有场仗要打呢?
从点了哪些将,会用多少兵,各个将帅的所短所长,到军中粮草储备如何,怎么护运,到哪处地形会如何攻守,战场如何排兵布阵,甚至是向对方军中派了哪些细作……这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此刻但凡在脑子里过一过,那可就都是要命的事儿。
旃焕那头静默了一瞬,然后,【丞相若真想聊打仗,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
百里恭笑了:【我到底比你多吃几年的饭,殿下还是不要试的好。】
百里丞相并无意利用灵犀之印来刺探消息。
这东西虽然来得猝不及防,且由于两人现在的立场微妙而显得尤其地不合时宜。但它本身却是……
相当美好的东西。
所谓知己难求。人生在世,百年寄旅,万物无非身外之物,他人皆是异己之人。
时空无垠,天地旷远,人,其实是天地间最为孤独的存在。
因为人有心,而心会生思。
心中事,意中思,却往往难于宣之于口。
即使宣之于口,言语所能表达的意思,也可能与你心里所想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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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相去甚远。
而听你说话的人,所理解的意思,又可能有相差。
所以叫知己难求。
有了灵犀之印,你心中每一动念,皆有人能明白倾听。
两心相印,何其难得?
灵犀之印是世人皆心向往之的东西。
即便它此刻来得不太是时候,百里恭也不想为世俗功利的目的利用它。
【那我们现在聊什么?】旃焕颇有些百无聊赖地问。
【只是兽灵合笼的影响而已,这个印记应该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太久。】百里恭斟酌着回。
【我可做不到什么都不想,除非我睡着了。】年轻的南黎王仍然抗议。
百里恭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可以继续聊聊鬼臼。】
行吧。那倒的确是个安全还有用的话题。
【我们南黎关于鬼臼的传说很多。单是关于鬼臼为什么食心之尖,就有好几个故事……我们南黎还有一种说法,说心尖是兽灵诞生之所。】
【成夏人也说,兽灵从心而生。】
【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心尖,是兽灵诞生之所。】
【你的意思是,这人会饲养鬼臼,说不定与兽灵有关?】
【有可能。】
心里听到的声音忽然觉得有些远了。
百里恭再次看了看玄犼的额心。【印迹开始消失了。】
【谢天谢地!】旃焕毫不掩饰地回,【对了,还……件事。】他的声音开始有断续。
【什么?】
【方才兽灵合笼……丞相你的信香——
15. 食髓
旃焕的话音断在那里。许久不再有动静。
再细看玄犼的前额,灵犀之印的印迹业已消失。
百里恭由不得长松一口气。
他没有听完的那后半句是什么?
圆月在天,将四月山中的夜色染得几分旖旎,空气中仍然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栀子和橙花的香气。
丹栀的香气。确凿地说是。
南黎王旃焕的信香。
浓郁的时候尤其蓬勃,引得人气血也随之涌动……
他的天合对他的影响,比他以为的还要大。
百里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倒不认为自己真的会失控什么的。就只是……
他有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放任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只怕最后会无法收场。
下回再见,还是与那小子离远些吧。
玄犼冲他竖了竖尾巴。
百里恭由不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怎么?你还食髓知味不成?”
且不说其他的,就单这灵犀之印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回,那仗还怎么打?
“先生。”常定到底是找了过来。
百里恭一回头,见他脸色不对,径直问:“出什么事了?”
常定面带焦虑:“隐三五传来消息,常安失踪了。”
常安的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桌上点着灯,灯旁有刚倒了满杯还没来得及喝的茶水,另一旁的《南黎风物志》看到一半,倒扣在桌面上。
就好像那小孩儿只是看书看到一半,临时想起要去隔壁房间拿个什么东西,马上就会回来。
可他没有回来。
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
这说明不了什么。常安年纪小,又习文,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有法子在他能反抗之前把他悄无声息地带走。
但不是在隐六的眼皮子底下。
“三五!”百里恭沉声道。
常定忽地颈后汗毛一竖,下意识地一转头。
隐三五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凭空冒了出来,正安静地站在他身旁。
因为常定站在门边,所以他身旁的空间有限,所以隐三五站得离他很近。
在不过一尺开外的距离站着,非常安静。
安静到只隔着这点距离,而武将常定竟然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这人是人是鬼啊?
百里恭却准确地看向隐三五,问:“隐六呢?”
“隐六跟上去了。”隐三五说话的声音很平,仿佛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没有呼吸的似的。
但常定此时已经顾不得理他是人是鬼了:“跟上去?他为什么没有把常安拦下来?”
“因为是常小公子自己出去的,他出去的时候跟隐六说:‘你跟在后头,别让他发现。’”隐三五说话时那毫无表情的平静语调本来就有些诡异,更诡异的是,他转述常安的话时却学了常安的小孩子语调。
且学得惟妙惟肖。
常定一时被这诡异感弄得脑子有些打结。
“‘他’是谁?”百里恭却直切重点,问。
这下,连没什么表情的隐三五都仿佛顿了顿,才回答:“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
“什么意思?”常定懵了。
百里恭垂眸沉吟了片刻,问:“你知道怎么找到隐六?”
隐三五点头。
“带路。”
隐曹的人以善于追踪和隐匿闻名。
不过眼下的情形,就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但话又说回来,当初隐曹七人,隐三五是第一个找过来的。按说,他的追踪术也理应在其余几人之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时已三更,郡守府里已熄了灯。方才在飞云崖上还澄澈十分的明月,这会儿却被不知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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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乌云遮得不见了踪影。
隐三五拿了个火折子走在前头,人和影子几乎要融在一块儿。走得倒是不快,但却丝毫没有停顿。
对前进的方向十分有把握。
了不得的追踪术。或者,常定提着灯护着百里丞相跟上,一边揣测:更有可能的是,他有一个极善追踪的兽灵。
他们行进的路线也有些古怪,常定留意着,他们一直还在郡守府里,但这路线……
常定看着又一队远远在他们前面过去的巡逻队。
完美错开。
而昨晚郡守府的小公子刚出了事,郡守林盛伤心过度无法理事,客居于此的越隽郡守陈谦暂代其职重新布置了郡守府的防务。
是什么人,能够这么快就掌握了郡守府的新布防?
常定心中略惊,看向百里丞相。
他能想到这一点,百里丞相肯定也早就想到了。但此刻的百里丞相却只是面沉如水,脸上半点声色不露。
常定这才忽然意识到,常安失踪的事情,他关心则乱,竟完全没有想到要问一问郡守府的守卫。
而百里丞相竟然也没问。
他是认为有隐三五带路就足够了,还是……
百里丞相认为郡守府的守卫已不能信任?
常定正琢磨着,前头的隐三五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常定皱眉。他是武将,方位感自然不差。就算隐三五领着他们在府里七拐八弯地走了这许多功夫,他也没被转糊涂。这地方分明是……
他一抬手上的灯笼,就映照出前头的一片水光潋滟。
这地方分明就是那荷花池。
隐三五要是敢说常安就在这荷花池里头,常定想,他一定会跟这家伙拼命的。
常定几乎是目露凶光地盯着隐三五。
但隐三五却仿佛毫无所觉,他抬起一只手,直直地指向池心。
16. 元宝
常定脑子里“轰!”地一声,不觉已经朝前踏出半步。
“常将军!”百里恭抬手将人拦住,提醒,“有隐六跟着。”
常定猛吸一口气,感觉到方才浑身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脑子这才清醒过来。
是啊,隐六跟着常安呢,不至于会无声无息地葬身荷花池底。
那这隐三五到底什么意思?
常定正要开口质问,却听到一旁假山石后传来什么声音。
“谁在那儿?”常定问,语气颇为不善。他这会儿正满腹忧心无处发泄,巴不得来个什么宵小,他好一脚把人踢池子里去。
然而出声的人却是轻易不好踢得的。“是我。”不知是不是自觉处境不妙,他还特意补了一句,表明了身份,“越隽陈谦。”
“陈府君?”
越隽郡守陈谦从假山后走出来。
常定提灯一照,顿时有些懵。
陈谦是世家大族出身的郡守,无比讲究仪容行止,人前无论何时,皆是戴冠佩玉,连玉上的穗子都理得一丝不乱的。
可眼下的陈谦,不但玉穗乱成一团,玉冠斜了半寸,连衣襟都开了三分,脸上还带了一抹薄红。
这要换个人,常定都要说这人是深更半夜躲在假山后与人幽会偷情了。
但这人是陈谦,所以他刚刚不可能是躲在假山后与人幽会偷情……
对吧?
可他这副模样,这个时辰,躲在假山石后,做甚?
“陈府君好兴致,月夜在此赏景?”百里丞相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并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很是随意地问。
但他素昔威重,便是问得轻描淡写,听的人也难免要先自我省视一番。
陈谦抬头看了看黑沉一片一点月亮也看不见了的天色,低头沉默,竟硬是没敢顺这一问应下一个“是”。
这要是说他心里没揣着个鬼,谁信?
至于那是不是个风流鬼,在这节骨眼儿上,常定也并不关心。
常定只惦记着常安还生死未卜。他不愿在这里跟一个世家公子闲耗,直接一礼,道:“幼弟常安失踪,我等追踪线索到此。陈府君因何夜半在此,还请明告。以免误会。”
常定这一礼,一问,不遮不掩,拿出了武将的架势。
这些世家大族,虽然清高自许不屑钻营,但他们生来就在权贵的圈子里,只要不是太笨,就都练出了灵敏的嗅觉。但凡你肯露一点端倪,他们就能闻到权力和地位的气息。
陈谦当然不笨。他脸上立刻闪过恍然之色。
然后,下一瞬,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僵硬,背脊挺了个笔直,仿佛肉眼可见地竖起了浑身戒备。
而且下定了决心,绝不开口。
这又是什么情况?
偷情他还偷得很骄傲不成?
常定猜不透文人那曲里拐弯的心思,耐性到了头,手握刀柄,将身侧的佩刀往前亮了亮:“还请陈府君说话。”
武将之怒,未必能伏尸千里,但一定能血溅五步。
常将军并不特别喜欢武力威胁的法子。但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武力威胁,确实是最简单、见效最快的法子。
陈谦看懂了他的威胁,脸色白了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他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往后退,他站住了,可他的双腿还是有点打颤。
但他还是僵直着脊背,不肯开口说话。
不是被吓得不敢开口,是下定决心坚持不开口。
他宁可背负杀人的嫌疑,惹怒一个忧心的武将,冒着成为刀下亡魂的风险,也不肯说明白他刚刚在干什么。
难道这真是一场偷情?
常定又忍不住怀疑了回去。
毕竟听说于他们世家大族而言,名节比性命还要重要。
陈谦不惜要以性命保护的,是自己的名节,还是……
与他在此偷情的,还不是个丫鬟仆妇,而是个有身份的贵女?他要保护的,是她的名节?
那假山石后,此刻果然还藏着别的人吧?
常定心念动处,视线已经扫了过去。脚步也不由自主要往那边跨。他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性命攸关。
百里丞相却再次伸手拦住了他,对陈谦开口:“陈府君若是与友人一同在此赏月,还请那位友人出来一见。我等只是寻人,并无意探究他人私事。若二位与常安的失踪无关,今夜所见,我等定不会向他人吐露半个字。陈府君尽可放心。否则……”
百里恭放下了手。
常定会意,长刀出鞘。
百里恭这才说完了那句话:“长兄焦心幼弟安危,只怕我也拦不住。”
长刀在暗夜里闪过一道慑人的寒光。
陈谦眼里闪过惧意,终于开口,却是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既已摆明了不少普通的游士,那到底是什么身份?
想不到这陈谦竟还长了些骨头,软硬不吃。
事已至此,看样子,今日不拿出个压得过他的身份来,还真撬不开他的嘴了。
百里恭朝常定点了点头。
常定收刀入鞘,走近前去,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递了过去。
陈谦瞳孔一缩。
他见过这枚扳指。
在皇宫的宫宴上,当今圣上用它来赏赐骑射夺魁者。
而他记得很清楚,参加那场骑射比赛的,只有骠骑卫。
骠骑卫,平时护卫御前,若有御驾亲征,则为领军骠骑将军。
陈谦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向常定:这位是骠骑卫?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陈谦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白先生”:哪家的“先生”敢用骠骑卫做护卫?
“那……那位是?”陈谦问,他还算镇静,声音只略有些抖。
常定回道:“那就不是你能问的了。”
眼下的情势就很清楚了。
在成夏国境之内,“那位先生”问的问题,就一定会得到答案。
区别只在得到答案的法子不同罢了。
陈谦没有选择。
他太聪明,知道螳臂当不了车。
他垂下了头,挺直的背脊弯下去,几乎都有些佝偻了起来。“我去叫她出来。”
常定退回去,在百里丞相身边守着。也算给那两人一点说话的时间。
离远了些,陈谦说话的声音又放得低,不大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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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那语音模糊,而暧昧。
听着像几乎是软声诱哄。
常定的脸色就又变得有些精彩:看不出来这陈谦,表面是个棱角端正的世家子弟,内里揣着的,却不但是个风流鬼,还是个多情鬼?
百里恭脸上的神色也难得地有些微妙。
眼高于顶的陈谦收了世家子弟的傲性,与人低声软语。这情景,他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小心台阶。”陈谦小心哄劝着将人扶了出来。
他身形高,将身后的人遮住,到了灯光下,才看见那人轮廓面目——
常定惊得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呛咳!
男子衣冠,男子身形,男子面目。
什么鬼?这不就是牂柯郡守林盛么?!
百里恭已经有所预料了,他没有吃惊,但他的目光还是在林盛身上。
林盛看起来有些不对。
牂柯郡守和越隽郡守虽然出身不同,但其实私下里关系还挺亲近。这个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眼下这情形——
林盛一双手扯着陈谦的衣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陈谦身上。
这也未免太亲近了些!
而且,林盛脸上这神情……
常定也终于看出了不对来,试探着招呼了一声:“林府君?”
林盛毫无反应。脸上仍旧是那样一副无辜与茫然的神情。
百里恭皱眉,沉声道:“林盛!”
还是毫无反应。
一旁的陈谦叹了一口气,道:“他不是林盛,他叫——”
“我叫元宝!”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忽然兴高采烈地接话。
什么东西?
常定在心里打了个突。他再也不说隐十五诡异了。
隐十五装小孩,那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在装小孩。可这个,这个是仿佛真觉得自己是小孩。
这岂非诡异得多了?
而且,这人不但长得跟林盛一模一样,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也都跟林盛一模一样。
“他和林盛不是同一个人?”常定不可置信地问。
陈谦苦着脸,摇头:“对他来说,不是。对他来说,元宝是元宝,林盛是林盛。元宝不认识林盛,林盛也不认识元宝。”
这是什么绕口令?常定完全听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是同一个身体,但是里面有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事?
显然是有的。因为百里丞相开口了,他问向陈谦:“离魂症?”
陈谦犹豫着,才不情愿地,仿佛顶着千斤重量般,沉重地,点头。
一阵灯光移过来,百里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负责夜晚巡逻的侍卫队走近。
陈谦觑了这位“白先生”的脸色一眼,跟“元宝”说了声“等在这里”,迎上前,跟领头的队长说了两句话,侍卫队就转了个方向,掉头走开。
有风吹过,送来一阵香气。
“等等!”百里恭开口。
陈谦只得又让侍卫队停下。
百里恭道:“留一个人。”他头也不回,抬手往护卫队里一指:“你,”食指一点,“留下。”
一个有着豹子般矫健身形的侍卫,微笑着,跨出了行列。
17. 声音
陈谦不明白为什么要留下一个侍卫。
并且对此也不大乐意。
林盛眼下的状况,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尽管,既然这位“先生”已经知道了,估摸着林盛牂柯郡守的官职是保不住了。
但陈谦也不敢真的对此表示反对。
真的对此很有意见是常定。
一开始常定还没怎么在意丞相留下了个侍卫。丞相做事,向来不在常人意料之中。丞相自有丞相的道理。
直到那侍卫很自觉地低垂着眉眼走近来,常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人怎么像是那个……
那侍卫径直往丞相身边走,越走越近,还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常定到底跨前一步,将人拦在。
那人倏地抬起一双绿眼睛。
常定一惊,转头看向百里恭:丞相你是故意的吗?
百里丞相假装丝毫没感受到常将军惊疑的视线,没有回头。
他当然是故意的。
橙花和栀子,洁净而蓬勃的香气,他想,这味道确实很得自己的喜欢。
事实上,他整个身体仿佛都受用得很。连刚刚突然而起的头疼也被这香气驱散。
更别提玄犼撒欢儿撒成什么样儿了。
简直没眼看。百里恭懒得理它,也不回头看那人,只看向林盛,问:“元宝,天这么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用上了跟常安说话的语气。
于是“元宝”回答得挺配合:“他叫我来的。”
他?这个说法跟常安的说法很像。
太像了。以至于常定冲口就问:“‘他’是谁?”他问得太急,语气不觉就戴了几分厉。
“元宝”吓得打了个哆嗦,甚至嘴一撇,看样子简直好像做好了架势准备哭。
陈谦忙赶过去,“元宝”捉了陈谦的袖子,就躲到人身后去,口中叫着:“叔益……”
常定一个厉眼钉到陈谦脸上去:“是你?”
陈谦究竟也是世家子弟中的出类拔萃者,顶着常定愤怒的瞪视,没有犯蠢地回答“叔益是我”。他瞬间理解了常定问题的重点,并且迅速地给出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不是我让他来这里的。我见他举止有异,跟了出来,到这里才追上他。他一开始甚至没认出我。我想拦他,他差点跟我打了一架。”
好吧,至少这很好地解释了陈谦一开始露面时的衣冠不整。
于是百里恭接过话题,问:“元宝,是谁让你来这儿的?”依然用的是跟常安说话的语气。
“那个声音。”“元宝”半躲在陈谦的身后,有些胆怯地回答。
声音?
只是声音。所以,隐十五才说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
但是,他也没说他听到什么声音。
百里恭看向一直默默站住一旁的隐十五。
隐十五摇头。
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那么,又有什么声音能够躲过隐曹的人的耳朵?
不对!
“元宝,”百里恭的声音放得有些轻,“那个声音,这会儿还在么?”
他这一问出口,所有人都脊背一凉,然后全都看向了“元宝”。
让他们更加背后发凉的是,“元宝”半躲在陈谦身后,对着百里恭,胆怯地,点了点头。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百里恭不为所动,继续问:“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让我跟他走。”
“去哪儿?”
“元宝”伸手,直直地指向荷花池。
“常安……那常安岂不是……”常定再次乱了方寸。
“不是。”百里丞相斩钉截铁道。
“那个声音”弄这许多玄虚,不会只是简单地为了要淹死一个孩子。
“元宝,”百里恭继续对着“元宝”说话,“那池子里有水,水很深,很冷。人在那样的水里不能呼吸,会死。”
“元宝”侧着头,好像真的在听某个声音说话,然后回答:“他说不会。”
怎么不会?!陈谦转头想跟他说道理,百里恭却开口打断:“陈谦,你放手,让他走。”
陈谦握着“元宝”胳臂的手却不自觉兀地握得更紧了些:“可是……”
“这么多人跟着,不会让他出事的。”百里恭道。
陈谦犹豫了犹豫,到底还是点了头。但他没有放开手,他转头对“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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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要去哪儿就走吧。我不拦你了。我跟你一起去。”
元宝一听,整个人都高兴了,拉了陈谦的手就走。
没往前走。反倒转身又去了假山后头。
百里恭示意常定跟上去。
常定看了看他们身旁那个新“侍卫”,双唇紧抿,看起来这回是真想要抗命。
但一则他实在太崇敬百里丞相以致于不可能真的抗命,再则,他还担心着幼弟的安危。犹豫了犹豫,常定还是跟上了陈谦和林盛。
“这是怎么个事儿?”
某人毫不耽搁,下一秒凑到了百里丞相耳朵边儿上,问。
这人体温比寻常人高,明明也没有真的碰触到,但却仿佛一个火球倏地移近了般,平白要炙得人跳将起来。
然而百里恭毕竟是百里恭,他保持着不动如山,只斜睨了那人一下,答道:“离魂症。”
“嗬!还真有那玩意儿啊?”那侍卫——也就是南黎王旃焕,感叹了一声,然后说,“不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那俩人,是怎么个事儿?”
那两人,越隽郡守陈谦和牂柯郡守林盛,手牵着手走进假山后,看起来确实有些……
百里丞相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旃焕换了个问题继续问:“先生是怎么认出我的?”
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百里恭不想答他。
旃焕倒也没硬要他的回答,却是兀自卷起唇角,笑得像一只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一双绿眼睛笑成了两弯碧水——太打眼了!
百里恭回头觑了他一眼,也找了个问题:“你原本打算去哪儿?”
“不管我原本打算去哪儿,”旃焕笑着道,“肯定是你这儿——”
荷池中传来一阵奇特的声响。那声音不大,但却让荷池边的空气骤然一变,像是有什么东西张开了它的大嘴。
但是是什么东西呢?
百里恭和旃焕站得离池边近,一转头便看见,那整个池水的水面竟似乎开始晃动。
旃焕提灯往前一照。
不是晃动,是池水水面在下落。
南黎王的唇角高高卷起:“——有意思得多了!”
18. 千机
池水水面仍在继续下落。
陈谦他们走了回来。常定跟在后头,到了百里丞相跟前,伸出手,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在灯火下泛着黄铜的厚重光泽,细看来,齿轮啮合交错,排布十分精巧。
见了这东西,百里恭竟难得地微怔了一下。
他这么微怔一下无所谓,但南黎王却一眼瞥见了,顿时好奇心大起:能让百里恭变了脸色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在那假山后的一个石洞里放着这个。有人用它连接控制着这荷池的水闸。”常定道。
就这么个小东西?旃焕疑惑。这荷池虽不大,但既是水闸,也得承千钧之力。
这么个小东西能制住那么大的力道?
旃焕很想问。但他现在这个“侍卫”的身份,实在是不便开口多问,只得默默地将问话又吞了回去。
这时陈谦凑近过来,看了看——想是方才在假山后并没有看清,这时看清了,竟脱口就叫出了这东西的名字:“百里千机!”
哟!这名字!
旃焕没忍住,瞟了百里恭一眼。
那双绿眼睛真的太打眼了!他就不能想个什么法子遮一下么?
百里丞相以钢铁般的意志地无视了南黎王的视线,转向陈谦问道:“陈府君识得这个东西?可是在哪里见过么?”
“据传,此为百……”陈谦抬头看了这位“白先生”一眼,舌头打了一下结,但这话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又不敢不接着说下去,“百里丞相尚在泽畔之时所制。此物虽小,内中却机括千变,据说,用此机括,甚至能以一根发丝系千钧之力。因而人称百里千机。”临了,也没忘补上一句,“我曾在吴王府里见过一个。”
所以说,这百里千机的“百里”还真的就是百里恭那个“百里”啊!南黎王这下真是好奇得不得了了。但这东西在常定将军手里头,他偏还不得细看。
心里痒痒的,他就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
常定很是警醒地瞪了他那蠢蠢欲动的手一眼。
挨了这一瞪,年轻的南黎王有些起了气性,不但没缩手,反而竟真的就这么大剌剌地伸出了手去:“小的替先生收着吧。”
常定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东西给他拿了去,手掌一移,微微避开。
旃焕手再继续追过去,必然就得开始跟他过招了。以他眼下扮演的身份来说,就未免太招人眼了。
于是一人一只手就都停在了百里丞相的面前,两双眼睛都看向他,等他裁决。
那双绿眼睛还朝他眨巴了眨巴。
还“小的”呢!哪个“小的”这么放肆?
就算这牂柯郡守林盛这会儿不是林盛,可以全然当他不存在,但旁边还现站着一个越隽郡守陈谦呢,南黎王这“侍卫”也完全不怕身份暴露。
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是说谁许你势给你仗了?百里丞相心里很是不赞同。
但却还是给了常定一个示意的眼神。
常定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南黎王。
“元宝,你要去哪儿?”陈谦没顾得上看这边上演的这场戏,因为“元宝”已经径直往荷池去了。
“元宝!”陈谦没顾得上看这边上演的这场戏,因为“元宝”的身影一闪,落进了荷池。
跳下了荷池。
荷池的水已经排干大半。种荷的水其实一般不很深,但池底的淤土层会很厚。人若陷入那淤土里,容易出不来,越挣扎还会越往下陷,便是个有水性的,搞不好也得没命。
因此上掉进这种深不深浅不浅的池塘,有时候比落入真的深水里,还要更危险。
但众人追过去一看,“元宝”倒还好好地站着。
原来,池沿下头还另加了一道石壁,壁沿宽仅尺许,堪堪供一个成年男子立足。
“元宝”就站在那壁沿上,侧着身子往前移动。
陈谦一见那情形,未加犹豫,手脚并用爬下去,顾不得形容狼狈,赶上去,拉住他,“元宝,你要去哪儿?”
“元宝”伸手往前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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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众人朝那个方向一看,没有灯,什么都看不清。
百里恭朝常定示意,常定点点头,提着灯跳了下去。
常定身形魁梧,动作却丝毫不见笨重,纵身一跃,就稳稳地落在那内堤岸的堤沿上,也不侧身,就半傍着池壁往前走,几瞬功夫就到了头。
提灯一照,是座洞开的石门。
“元宝”见了,就要继续往那边去。陈谦拉不住他,只好跟着。
百里恭就在荷池上头,也朝那个方向走去。
“侍卫”旃焕自然跟着。
百里恭忽然停步。
旃焕也停下。
但这还离着那石门有些距离呢,为什么停?旃焕看向百里恭。
百里恭居然也在看着他。“这里,你会不会觉得……”百里丞相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似曾相识?”
旃焕转头看去。
是那棵桃树。
石门,池壁,和那棵桃树。
似乎有那么点隐隐约约的印象,却又都不真切。
旃焕怔愣片刻,轻道:“我记不清了。”
百里恭点点头,道:“无妨。”说着,还伸掌,拍在他后肩上,往前轻轻一推——
这可能不过就是一个示意他跟上的动作而已。
也许还带了那么一丢丢的聊示安慰之意。
偏偏牂柯郡守府侍卫的甲胄,未加筒袖,后肩并没有完全覆盖,百里丞相这似推似揽的一掌,就只隔了一层布衣,覆上了他的肩。
掌心温暖。
而有力。
不是会攻击他的力量,而是仿佛无论他从多高掉下来这掌都能将他托住的力量。
只这么可能完全是出于无心的一掌轻拍而已,南黎王旃焕竟觉得眼前的视线都糊了一瞬。
这就是,成夏丞相的温柔么?
他忽然真的开始嫉妒尹京的那条小龙了。
凭什么啊?得这样的温暖和力量忠诚守护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果然这反还是要造到底的!
19. 妄为
百里丞相肯定不知道,他这么一个纯粹出于好心的寻常动作,却坚定了南黎王造反到底的决心……
啧啧啧啧!无妄之灾啊!
旃焕卷起唇角,跟上了百里恭的脚步。
越往前,上下两层池壁的高度差越大。百里恭停在了能看见石门的最近的斜角。
常定已经半探身进石门里,举灯照了照,又退出来,抬头看向百里丞相:“应该是个地道。”
百里恭沉吟片刻,开口道:“三五?”
打林盛出现起,就仿佛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隐三五,此刻再次现身,应了一声。
旃焕转头看了这个忽然出现的人一眼,只挑了挑眉,没说话。
“老六可是往那地道里头去了?”百里恭继续问。
隐三五凝神片刻,答道:“是。”
百里恭眼神转向旃焕道:“下去看看?”
旃焕卷起唇角,道:“遵命。”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揽住了百里丞相的肩背——
他出手太快!出身隐曹的隐三五都没能反应过来,旃焕已经揽着百里丞相跨前一步,纵身跃下池壁。
稍稍有那么点失望。
他这么出其不意的来一下子,把人从高处带飞下来,是个人都得多少表露点儿惊吓吧?
偏偏百里恭就不。
他手掌下的肌肉都不带因为受惊而僵一下的。
——所以,时常有人带着他这么使轻身功夫是吗?
南黎王的那双绿眼睛不自觉地盯向某个人飕飕地放冷光。
而某个人,也就是百里丞相的护卫将军常定,也在瞪着他:胆大妄为的“侍卫”!还不把手拿开?
南黎王还真不大想把手拿开。
百里恭一个文臣,看不出来,肩背肌肉还挺结实,手感……
咳!旃焕低头清了清嗓子,顺势放开了手。
因为林盛和陈谦也已经走了过来。
几人在石门前再次碰头。
“我要去那里。”“元宝”指着洞开的石门门洞。
常定再次提着灯往里照了一下。
与外头的黑暗不同,地道里的黑暗既浓又重,仿佛凝固的墨团。常定提着那盏灯一晃,灯光只照得很小的一截儿路,然后就仿佛被深重的黑暗全然吞没。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去好回的去处。
常定转身,向百里丞相道:“请先生在外头稍待,让小人先进去探探路。如果常安在这里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他又看了一眼百里丞相身边那胆大妄为的“侍卫”,加了一句,“如果还有别的人,我也会一起带回来的。”
“我要去那里!”百里丞相未及答话,“元宝”却表达了反对意见。
陈谦拉着他。
但是这时候的“元宝”相当于一个孩子,孩子犟起来,撒泼打混的,轻易拉不住的。何况“元宝”还有成人的体型,更不好拉住了。
百里恭心里一顿——
相当于一个孩子……
百里丞相忽然开口,问:“元宝,你今年几岁?”
“元宝”似乎一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回答:“十岁?”
十岁。
百里丞相和南黎王对视了一眼。
十岁,是南黎王旃焕当年被劫持时候的年纪。
也是如今的南黎王世子失踪时的年纪。
也是同样失踪了的常安的年纪。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百里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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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了看两郡郡守陈谦和林盛。明显“元宝”是拉不住的,陈谦这个绝不放手的样子多半也会跟进去。
视线又似有若无地瞟过某个“侍卫”。南黎王世子还没找着,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线索,南黎王不可能不跟过去。
非常时刻,就这几个人撞一块儿,没个人看着,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只怕黎夏之战还没开打就要天翻地覆了。
何况,这地道里头更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百里恭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朝常定道:“我跟你们一起进去。”
石门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地道也不宽。常定提着灯走在最前面。后头依次跟着“元宝”、陈谦和百里恭,“侍卫”旃焕断后。众人就着那盏灯的那点光,在暗道中鱼贯而行,缓缓走入更深浓的黑暗中。
这不是个闲话的氛围。
但百里丞相偏偏用闲话般的语气开了口:“陈府君,你与林府君认识多久了?”
陈谦只略犹豫了一下,答了:“十年了。”
十年?
又一个巧合!
本来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的“侍卫”旃焕,都由不得脚下一顿。
百里丞相却仿佛全无察觉一般,仍旧用闲话般的语气继续:“十年,挺长时间了。十年前,林府君还不是本郡郡守吧?”
这次,陈谦沉默的时间长了些。然后他开口回道:“先生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听这语气,要不是忌惮着“白先生”可能的身份,他都该翻脸了。
然而在百里丞相面前,轮不到他翻脸。“我想问的是,”百里恭的语气没变,但声音却莫名带上了压迫感,“二位是如何结识的?”
这一问,便有些不容不答的意思了。
20. 旖旎
没料到陈谦竟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道:“先生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我一个世家子弟,会和林府君这样平民出身的人结交吧?”
百里恭淡淡一笑,道:“人言颖中陈叔益,当世才子,果然所言非虚。”
“不敢。”陈谦立即道。
他不是自谦,他是真不敢。
开玩笑!要是这位先生真是他想的那位的话,谁敢在这位面前称“才子”?
“天下第一人”的名声,就算是当年勉强与其并称的云隐万子郁,那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他陈谦自视再高,也并不敢高到在这位面前称“才子”的份儿上。
再次默然片刻,陈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十年前,他救过犬子一命。”
其实黑暗中的氛围是很容易让人吐露心里话的。
一个人会将一些话藏在心里,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些话不大好看,不能见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些话过于珍贵,而不相干的人见了并不会珍惜,所以他不愿拿它见人。
而黑暗中吐露的心思,就仿佛那些话语能够依旧藏于黑暗之中。
黑暗有时候能够给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所以,没等百里丞相继续问,陈谦就打开话匣子般继续了下去:“在那之前我与他素不相识。倒是有好几个世家子弟是我多年知交的好友。可出了事,那几个知交好友避之唯恐不及,反倒是他不惜拿自己的命冒险救人。”
陈谦苦笑一声,接着道:“人若罹遭大难而幸得脱,难免就要多想一些,比如,毕生所信奉的道理,到底在不在理?想得多了,难免就要有些改变,比如,结交哪些人做朋友。”
他这一番陈述,剖心剖理。他说完了,别人一时也无法接话。
于是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百里恭忽然再次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令公子今年贵庚?”
陈谦不明白这个问题是打哪儿来的,只能如实答了:“刚及冠。”
二十岁。
也就是说,十年前,陈谦的儿子也是十岁?
这么巧?
所以,陈谦口中的“出了事”是出的什么事?
与眼下的事是否有关联?
这下,不单百里恭,连旃焕都想追问他了。
但两人都未及开口,前面的常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百里恭问。
常定提着灯往右侧照了照,又往左侧照了照:“有两条路。”
就这提灯这么照一下,那两条路一般无二,看不出有任何差别。
“走哪条路?”
百里恭道:“随便选。”
啊?这也能随便选?
常定不明白。但是,既然百里丞相这么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他顺脚就往左边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他后面的人都没动。
他提灯转身一看,“元宝”站在原地,手指坚定地指着右边:“要去那里。”
常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他糊涂了!“元宝”能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就是他们此时最好的向导。难怪丞相会示意隐三五守在外头,不必跟进来。
暗自深吸一口气,常定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因为事情关系到常安他就完全失了分寸。
——让不相干的外人看了笑话。
南黎王旃焕确实在笑,在黑暗中无声地卷起唇角。尤其,等常定换到了右边那条路,他们一个个地跟过去,走到路口的地方,旃焕特别地留意了,方才那位常将军在墙上扶了一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指印。
尽管有“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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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做向导,但凡遇着岔路,就该留个印记,对行过军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考量。
“恭喜,看样子常将军是恢复正常了。”旃焕凑到极近处,在百里恭的耳边,几乎是没有振动声带地说了这句话。
这话,百里恭也不好回他——主要是他也不能有样学样地凑到南黎王耳边去说话,于是,只好当做没听见了。
然而南黎王仿佛因此得了什么乐趣,并不肯就此罢手,不多会儿就又再次凑了近来:“先生……”
凑得过近了!耳廓仿佛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也不知年轻的南黎王原本打算说的是个什么事儿,只这一声轻若呼吸的“先生”,竟使得这阴暗潮湿的水底地道陡生旖旎……
不动如山的百里丞相差一点要绷不住。
他偏头躲开这次别有用心的袭击,停步。
为了不与他撞个结实,旃焕也不得不停下脚,甚至还往后小退了一步。
百里恭转头,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然而南黎王却只是朝他眨了眨绿眼睛,满眼无辜的。
常定提着灯转过了一个弯道,灯光渐渐远去,这头更加暗下来。
于常人来说,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然而百里恭和旃焕两个都是有极等兽灵的人,五感极敏锐,黑暗中视物并不成问题。
因此,在百里恭看来,就只见那双碧瞳,在黑暗中越发漂亮得惊人。
所以说,不是说了下次见面要离这小子远些的么?百里丞相不由得开始自我反省,怎么就光说不做呢?
方才就该留这小子自己在郡守府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做什么要叫他过来?
片刻对峙。
然后那双绿眼睛弯了弯。“我不是故意的。”旃焕低声道。
百里恭不语,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想起了什么?”
21. 错觉
百里恭忽然这么问。
他那双睿智目光明亮而深沉的眼睛,总给人能将你一眼看透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
由于常定他们离得并不远,地道里又静得落针可闻的,所以百里恭这一问的声音压得也很低。
这声音不旖旎。但是和着他的话,效果惊人。
旃焕要错觉着自己的心跳都重了。
“只是一些……不大讨人喜欢的感觉。”不由得就说了实话。
南黎王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被一些讨厌的感觉缠住,因此就加倍去缠不那么讨厌的百里恭。
谁叫你是我的天合呢,对吧?
两人再次在沉默中对视。
可这回的氛围却有了些微妙的转变。
不过是隔着半步的距离,低声交换了两句话而已。然而黑暗中的喁喁私语,却营造出了比刚才的咬耳朵还要亲近的感觉。
但这亲近感来得过于真实自然,以至于两人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或者说,觉着了两人也都无心抗拒。
百里恭甚至伸出了手:“借你。”
旃焕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没那么脆弱!”
百里恭也无声笑了笑,收回了手——
没成功收得回去,中途被另一只手一把截住。
他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呢?百里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现在算是对这年轻的南黎王已经有些了解了。这人贵为一方之主,却不知在哪里养出了个草莽性子,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信条,打蛇随棍上。
甩都甩不脱。
罢了,只要这小子不得寸进尺就好。
于是百里恭没有说话,只略动了动被紧握的手腕,示意人抓得松些。
旃焕倒也见机得很,果然握得松了些。
然而动作之间,肌肤相触,百里恭猛然惊觉,握着他的手手指冰凉。
百里恭一个反手将那冰凉的手一把握住——那手心更是冷汗涔涔。
百里恭不由得心里一沉:这小子……
这下换旃焕手挣了挣,想要把手收回去。
但百里恭没让。
他本来就握得紧,手中的手挣动,他没有加力,却也没有松。任凭那手怎么挣,竟没能挣脱出去。
他一个文臣,哪儿来的这手劲儿?
南黎王忿忿。这么一搞弄得他像笼中的猴子似的。
索性不如不蹦跶了。
他不动了。
百里恭轻轻地长出一口气,拉着他,说:“走吧。”
两人重新一前一后地往前走,握着手。
这姿势很别扭。汗湿的掌心贴在一起,一会儿便起了黏腻,更是一点儿都不舒服。
可百里恭不肯放手。
其实真要挣开也不是挣不开的吧?旃焕想。
或者,也还有别的法子。比如,用指尖儿挠挠他的手心什么的。
他就不信了,那样正经守礼的百里丞相还能不放开?
挠人手心的念头着实是很有诱惑力——甚至不管它效用如何,就这事儿本身就很让人蠢蠢欲动了好吗?
但这念头在旃焕的脑子里来来去去了好几回,他还是没有付诸实施。
他们还是牵着手。
掌心的冷汗渐渐干了。冰凉的手指也逐渐回温。
百里恭方在心里缓缓松下一口气。
不大讨人喜欢的感觉……旃焕是这么形容他想起的那些记忆的。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感觉,有多不讨人喜欢,才让连扯旗造反都敢的南黎王,手指冰凉手心都是冷汗?
还有,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肯把这样的弱点袒露在他手心里给他看——纵使不完全是自愿的吧,也足够他心里斟酌其中的分量了。
而他自己什么脾性他自己清楚。熙武帝以国士待他,他便以国士报之。幼帝视他如师如父,他便稳稳地揽下了相父之责。而如今南黎王待他……
只怕是要不妙。
天合,兽灵合笼,信香……抛开那一切的一切,不受其中任何一样的影响,结果,却还是这样。
要大大不妙。
百里恭一边脑子里给自己下着警示,另一边握着人的手上却是半点没肯松了力道。
两人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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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心思,却是握着手前行。前方灯光渐渐透过来,他们赶上了前面的人。
见了前面的人,旃焕想起来,还有个问题要问陈谦。
他收了收手,靠近了半步——倒是没有靠得过近——提醒百里恭:“十年前。”
百里恭点点头,开口:“陈府君,方才说十年前林府君救过令公子一命。不知那时令公子是遇到了什么事?”
陈谦道:“犬子走失了。后来发现是被歹人劫持。”
一瞬安静。
陈谦大约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叹了口气,补道:“我也知道这好像跟眼下之事有些相像,我也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地点不对。”
“十年前,崇隆十七年,陈府君是在……”百里恭略一沉吟,在记忆里翻检了翻检,“朱提郡任上?”
百里丞相的记忆强悍。早年在揽碧泽时那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做了丞相之后,事多且烦,也就不能事无巨细一一都记,但陈谦这个朱提长史的官职,他还是记得的。
对这位“白先生”能脱口说出自己十年前的官任,陈谦已经完全不吃惊了。“是,那时候下……”他顿了顿,这位不肯明示身份,甚至还易了容,他也不敢造次径自说破了。只得将那个“下官”吞了回去,改口道,“鄙人在赴任朱提长史的路上,途经堂琅县,犬子在琅山走失。”
琅山同样靠近南黎,但与且兰城确实不近。
“琅山与且兰城相去八百里,”常定插嘴道,“距离是有些远。”
百里恭点了点头,又另问了个问题:“那是几月?”
陈谦想了想,肯定道:“那时正是南黎的三月节过,三月上旬。”
背后的手动了动。百里恭松了些力道,便有一根手指移过来,在他手心里一阵划拉。
他二人一个位极人臣,一个王主一方,却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交握的手上这里那里总有厚薄不一的手茧。
但手心和指尖那一点一般是不会长茧子的。
触感就有些……过于灵敏。
百里恭强忍着手心那似痒非痒的灵敏肤触,辨认出了南黎王旃焕在那里划拉的那两个字: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