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白纱》 1、第一 此夜 嘉兴二十年四月,刺桐港。 天光大亮,红日高悬,即使是才有了入夏的征兆,也不要命地炙烤着这片土地。 码头周边停泊了数不清的商船,岸上来往的尽是船商与扛着重物的船工,熙熙攘攘,吵嚷声沸反盈天。 夏日燥热,配上这一口凉饮子,自然舒爽。 “客官,您的饮子!”忙活的摊主熟练盛出一碗饮子,端到摊角的两个姑娘桌前。 方才端过去的已被那个右边坐着小姑娘一饮而尽了。她眨眨眼,又把空碗向前推了推,冲摊主一笑:“老板,麻烦再来一碗!”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这小妮子就喝完一大碗,摊主愕然眨了眨眼,手上那碗便被另一人轻轻接过。 是个身量修长,身姿窈窕的姑娘,她配着一只幕篱,此时,将纱帘轻轻撩开,轻声侧首对那小姑娘道:“清霜,夏日切忌贪凉,一碗足矣,不可再多饮了。” 声音清凌,让人凭白想到湍流的泉水。 “诶诶,小娘子,那还要不要了?”摊主连忙问。 语罢,就见那带着幕篱的女子缓缓侧头,露出一张清冷精致的面容。她垂下长睫,对他礼貌地颔首:“不必了,多谢店家。” 话音一落,那摊主还未回话,就听旁边“哐当”一声。 两人俱被吓了一个激灵,侧头向声源处看去。 一个光膀子的大汉牛饮了一大碗,将碗狠狠往桌上一扣,惹得摊主心疼地喊:“壮士,你慢些!咱的碗也是花了钱置办的!” 大汉一摆手,扯着嗓子回了一句:“不缺你那几文碗钱!” 语罢,那大汉忽地压低了嗓子,招呼着桌旁另外几个同样作罢工事的汉子到自己跟前,故弄玄虚似地问:“你们猜,我今日碰见什么事儿了?” “哈?有屁直接放啊!” “啧,给老子捧个场会死?”眼见那摊主端了又一碗上来,他二话没说接过又喝了一大口。 “今日搬货,那东家直接给了我一贯钱!” “好家伙!”余下几人纷纷有些眼红,抻着掌打在他身上。 “一打听才知,这帮人是从东京来的!只叫我搬了几箱子东西,看模样,非富即贵……我存着心思,偷听了他们讲话,他们竟是替官家办事儿的!” 闻言,有人疑道:“好没道理,东京离这刺桐港十万八千里,来这作甚?” “这我哪能知道?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就见那几人亮了腰间的佩刀,我哪还敢偷听……” “说起这个,你们可知,今年开春,北边的鞑子又打了过来,官家钦点了太子北上亲征,仗从开春打到了现在,也没个结果!” “那帮鞑子早就盯着中原这片了……再说,我听闻刀术也在北地,这总不能落了下乘吧?” “谁能知道呢……” 忽地,几人噤了声,面面相觑,不知想起了什么。 片刻后,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这有些窒息的沉默:“哎哎哎瞎想什么!再不济,也有那群官老爷,哪里轮得到咱们操心?” 余下几人又呵呵笑了几声,指着他叱了几句“怂蛋”,便又呜呜喳喳地揭过了下一个话题。 方才那牛饮的姑娘,神色有些不虞,暗黢黢背着那几个汉子翻了几个白眼。 “店家,我们喝罢了,要几文钱?”见她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顾云篱轻叹了口气,招呼来了摊主。 “两位小娘子,招待不周了,一共四文钱。” 清霜麻利地掏钱:“四文钱不甚吉利,这一文钱就当是消灾的了。” 那摊主立刻笑着揣了回去:“是是是!多谢两位娘子!” 顾云篱无奈叹了口气,拨下幕篱便向摊外走去。 清霜追了上来,跟在她身侧,忍不住好奇问道:“姐姐,东京有那么好吗?” 她自小跟着师父和顾云篱,去过的地方一只手数的过来,唯一一次去皇城,还只是在墙根底下遥遥望了一眼,因此更是好奇。 却见顾云篱神色怔了怔,似是回忆良久,才回她:“好与不好,千人千面吧。” 清霜不解她这句“千人千面”是什么意思,嘟囔了一句:“又说些听不懂的。” 顾云篱失笑,道:“若以后有机会,你亲眼去看,这不比从我口中得知好么?” 清霜又点燃了一丝激情:“也是,总有一日会去的……那姐姐,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这下,顾云篱倒没再回她了。 隔着一道幕篱,清霜看不见她此时的神色,也更不知,她方才回答自己时究竟是怎样一份心境。 “好了,走吧。”等了半晌,才听顾云篱又开了口,却没再回答清霜方才的问题。 “那我们是去看那批药材吗?”清霜机灵,自然也看得出来顾云篱并不想回答,便主动错开了话题。 “嗯,走吧,天光晚了走水路也不太安全了。” 此次途径刺桐港,正是引了一批从交趾国来的药材,这还是顾方闻那人百忙之中操办出来的,千叮咛万嘱咐了顾云篱,叫她来刺桐看货,一便送回江南。 这段水路并不远,若顺风顺水,大约走个三四日就到了。 如今大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若非北边的鞑靼侵犯,当是无可指摘的太平盛世,再加上近些年敕广司势力越来越广,百姓们走起水路运船跑商也都顺当太平了许多,顾云篱敢带着清霜一道,也是提前委托了敕广司看护押送。 药材并不多,只有三大箱,船工早就搬好了上去,清霜随手打点了钱,便跟着顾云篱上了船。 见两人上船,那为首的人几步走了过来,应了一声:“顾娘子,清霜小娘子。” “郑官人。”顾云篱向他行了一礼,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塞给他,“这一路上恐有水匪,药材珍贵,还要劳烦您了。” 郑烨回了一礼,拍着胸脯保证了一番,就引着两人上了船。 顾云篱租下的这艘商船不大,便很是轻巧地穿过了一众硕大的船只,缓缓驶入了河道。 所谓“泉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便是此番盛景。 朝廷律例,除广州市舶总署外,各地港口分设市舶务,所有往来船只,不论大豊外夷,皆需出示过关凭由。以往刺桐港往来商船众多,市舶理事没空一一查验,小船只顶多看一眼凭由便放了关,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出港口时便停驻了许久。 随着一声“放行”,停了快一炷香的船这才行驶开来,片刻后,就见郑烨将凭由拿了回来,递给了清霜。 顾云篱问:“今日过港怎么花了这么久?” 郑烨回:“顾娘子有所不知,说是前几日东京来了大官下来,这才临时装装样子严苛起来了。” “东京的大官?是谁?”闻言,顾云篱眨了眨眼,问道。 郑烨摊了摊手:“京畿重官,恐怕连市舶使都不能听闻,我等庶子小民自然更不得见,不过这些与我们又没有多大关系,顾娘子还是少打听为妙,近来我听闻家中有官职的哥哥说,东京也不太平,恐惹祸上身啊。” 自然,这存世之道,自然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少管闲事。 顾云篱了然地点点头,谢过了郑烨。 清霜觑着她的面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没有追问,悄悄去备了晚饭,两人随意吃过,喝了几盏茶便各自歇了下来。 深春的河道不如白日的温度,有些冷,顾云篱散发披衣,对着油灯翻阅着手中的药典。夜风穿堂,将她手中的书页吹乱了几页,清霜进来替她合上窗,回头对她道:“姐姐,夜快深了,快睡吧。” 一语惊觉,顾云篱抬起头,才发觉焚香早已燃尽,早就过了时辰。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应了一声,叮嘱清霜也早歇,留了一盏夜间照明的小灯,便倒进床榻中睡觉。 船行平稳,耳边还有一阵一阵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极有规律,不过片刻,顾云篱便生了睡意,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船行驶得轻快又平稳,在入梦之前,顾云篱是睡得极好的。 可某一瞬,脑海中的旧忆奔涌而来,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入梦。 火光冲天,妇孺哭喊的声音将夜幕撕破,她听见悬梁的垣木倒塌的声音,又是火烧的噼啪声,有人拖着她,将她塞进了木箱中,颤着声音对她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是泼天的黑暗。 周遭的一切摇晃起来,悲凉的情绪压迫着顾云篱想要大哭出声,可喉间却滞涩,她哭不出声,或是说不敢哭出声。 火焰的热度似乎灼烧着她的皮肤,她听见刀刃划破皮肤的绽裂之声,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木箱的缝隙溢了进来,不高的温度,却烫得她惊叫出声! 猝然睁开了双眼,四下极黑,一瞬间,顾云篱冷汗如瀑,呼吸顿时格外急促,直到摸到了火折子点燃了蜡烛,这才平复。 可她又突然发觉,方才梦里的摇晃之感,并非梦境,而是船体真的在摇晃! 额角神经质地抽动,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顾云篱抓着床边,举起烛台站了起来,披着外袍便匆匆向外走。 这一走,撞上了也被晃醒的清霜。 她眼里满是戒备,常别在腰间的软剑也已出鞘,见顾云篱醒来,低声唤:“姐姐!” “嘘。”顾云篱搭指在唇,听着外面一阵纷乱。 郑烨大喝了一句“什么人”,紧接着,便是几道刀剑相撞之声,还没等两人反应,就听一道疾风而过,瞬间破开了两人面前的船舱木门! 夜风登时呼啸而来,灌进船舱之内!屋内器具摇晃碰撞,手中的烛火也瞬息间被熄灭,大风一过,立刻便吹起了顾云篱的衣角,只听“嗡”得一声,眼前的清霜迅速抽剑,架住了从夜幕里猝然伸进来的一刀! “乒乓”两声,清霜“啧”了一声,挑掉了来者的长刀,正要继续进攻,便听得身后蓦地传来凉凉的一声: “别动。” 冷汗沁出,身后亦有不速之客,泛着阴凉的刀锋不知何时已架在了自己脖颈边,顾云篱手探进衣袖里,指缝间正捏着一柄小刃,还未能取出来,那人便提着刀鞘打了一下她肘臂的麻筋儿,冷声道:“都说了别动!” 清霜愤愤转头,身后也已涌来这帮入侵之人,郑烨一同被押了上来,嘴里还在嚷嚷着叫骂。 烛火被重新点起,顾云篱眼前这才明亮起来。 小小的船舱,此时挤满了人。 清霜的剑被扔在地上,被几个一身黑衣的人架住动弹不得。 来者四五人,一身墨色的夜行劲装,皆备以兵刃,似是来者不善。 “几位,我们不过是押一批药材而已,犯得着你们如此大动干戈?”郑烨看向顾云篱,眼里有些许愧疚,再看那几个黑衣人,又愤愤起来。 “如此说来,你们当真是押药材的。”身后的人冷冷出声,顾云篱却感觉架在脖颈上的刀锋往开挪了半寸。 “我等皆是清贫之人,只求保命,若你们为劫财而来,我床头那小箱子里都是财帛,你们拿去便是。”约莫出来这几人似乎并不是为了害命,顾云篱身体放松了几分,尝试着开口。 “我不要你们的钱财。”身后的人回,“这船上,可有郎中?” 四下安静了几分,清霜眼里莫名其妙,盯着那人,又目光探寻地看向顾云篱。 未几,顾云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开口道:“我便是郎中。” 这话说完,她便感觉周遭那几人松了口气,紧接着,脖颈边上的刀也撤了下去,那人按住她的肩头,以命令的口吻道:“如此正好,你立刻穿好衣服收拾东西,随我上船,给我家主人医治!” 原来,这帮人是有求于人。顾云篱瞥了一眼这帮人还未来得及收入鞘中的刀剑,忍不住一哂,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求人的态度。 没等她同意,这人便一把松开了她,扯着另外几人向外走去。 “慢着,将她留下来。” 她指了指清霜,又道:“她是我的药童,需为我洗针煎药。” 那人看了一眼清霜,勉强点了点头。 一出船舱,顾云篱这才看见,自己这艘小船边又泊着一艘船,比自己这艘大上些许,她被不由分说地架上了船,入眼的便是满地的血迹。 这艘船,方才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此时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 清霜揪着她的衣袖,眼里的戒备中多了些无措。 顾云篱伸手拍了拍她,定着神跟着他们上了甲板二层。 室内燃着通明的烛火,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群人在中间黑压压地围着什么,见来了人,一个个张望过来。 这群人训练有素,迅速退开,她也总算看见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位“主人”。 他一身灰色的儒士袍,四五十岁的模样,蓄着短须,眉心处还有一道经年的深疤,此刻,他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前胸袒露开,左肩处,一道伤口触目惊心,横亘在那处,还在不停往外渗着乌血。 几乎没有思考,顾云篱立刻便断定了:此人中了剑毒。 由不得两人再犹豫,押着两人黑衣人便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寒刀架上脖颈:“还不快治!” 顾云篱吸了口气,稳住呼吸,接过清霜递来的镊子。 医者仁心,她丝毫没有怠慢,施针封住穴道,仔细比对剑上残留的余毒,直到喂这儒士吃罢了药,这才停歇下来。 接过清霜递来的帕子擦汗,那群黑衣人赶忙又围了上去查看那人的状况。好在那遍针药是生效了,他唇上乌紫退下,呼吸逐渐平缓。 顾云篱目光复杂地看向那群人,眼神逐渐幽微。如此架势,这群人绝不是什么寻常商人官员。若因此淌了浑水,惹祸上身,便是得不偿失自找麻烦。 轻轻舒了口气,顾云篱闭了闭眼,扶着船舷站起了身,欲和这帮人辞行。 而就在这刹那,围在中间的一人衣摆下垂,动作间,一角金色骤然从漆黑的衣料间泄露。 那是一块瑞兽金龙雕纹腰牌。 放观大豊,细数所有朝廷、衙门亦或是江湖之上的帮派,只有一股势力在如此嚣张地使用着本只有皇帝能够使用的金龙纹饰。 ——中原龙门。 海风骤然呼啸而过,吹入顾云篱耳中,却宛如惊天响彻起一道惊雷,霎时间将她的脸劈得煞白! 眼前似乎又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妻离子散的悲歌之中,顾云篱看见有人举起了火把,冷漠地注视着自己,随后,无数火把在夜幕中燃起,将房屋瓦舍、垣木横梁燃烧殆尽。 他们深色的衣角纷飞而起,露出里面掩藏的金色龙纹腰牌,眼前的一切虚化起来,转而又戏剧性地与现实中的那块腰牌重叠。 几乎是刹那,顾云篱抓起清霜的手,将她扯了回来。 “姐……?” 手指抵上她的唇瓣,清霜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顾云篱。 “走,不必知会他们!”顾云篱压低了声音,拉着清霜便走向了两艘船之间搭起桥梁的甲板。 郑烨正在那头心急如焚地等待,见两人疾步走了过来,立刻便迎了上来。 “顾娘子,你们……” 顾云篱却打断了他:“郑官人,劳烦你撤走甲板,咱们掉头绕路!” 清霜也急急忙忙跟上她,眼底里虽有不解,但却没有质问反驳,因为此刻,顾云篱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淡凝重。 “可是……” “多出来的日头,我照样双倍付给你工钱,郑官人,这一路上颠簸凶险,还碰上这档子事儿,待行至终点,我请船头们喝酒。” 她语气不容置喙,态度坚决,话音刚落,便转身进了船舱,不给郑烨再说话的余地。 左右她才是雇主,思来想去,郑烨立刻吆喝了人去办。 片刻后,船果真如顾云篱所料开始倾斜转舵。 那群人应当注意到了自己的动作,顾云篱指尖冰凉,揪着身上的衣服,不放心似的撑开窗向外望了一眼。 这艘商船已经离他们有了些距离,而夜色之中,那艘商船的船舷边,黑漆漆地站了几人。 乌云遮月,几丝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在他们皮质的黑衣上闪出点点寒冷又肃杀的光来。哪怕是清醒着,噩梦里的一切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上脑海,叫嚣着要将她拖入地狱。 “啪”得一声,她拍回窗扇,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攥成拳头,紧紧地掐在掌心,将皮肤都掐出泛白的血印。 仇恨、恐惧、不甘、懊悔一齐涌上心头,她有些失态,呼吸不匀,清霜吓呆了,倒了水给她喝:“姐姐、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视野里小姑娘一脸的惊慌,她镇定住心神,默不作声地调息,过了良久,她眼睫轻颤,搭上清霜的手:“我没事、我没事……” 清霜仍旧担忧,却忍不住问:“姐姐,那船上的人是谁?是否跟他们有关?” “中原龙门。”顾云篱答,“那金龙腰牌,我不会认错的。” 江湖之中,势力纷繁复杂,小门小派林立,而屹立百年的大派却仅仅那么几个,而自大豊建朝后,朝廷能与江湖和谐相处了一百多年,龙门在其中作为纽带可谓功不可没。 它被人诟病为朝廷鹰犬,又异于三司,一方面直达皇命,另一方面,又半只脚踏进江湖,从江湖中为皇帝招揽人才,纳为朝廷所用。 也正因龙门的存在,为朝廷和江湖免去了不少冲突与矛盾。 “能被一群龙门卫如此看重之人,只会有一人不错。” “一人?” “正是当今中书省同平章事,右仆射右相。” 当年的旧事,顾云篱知之甚少,但直觉告诉自己,当年的隐情之下,涉及左右两相权力相争,这位右相定有一席之地。 那夜火烧云府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她毕生不敢忘,而那群纵火的龙门卫,便是灰飞烟灭她也能记得。 清霜对于她的旧事只略有了解,这一直是顾云篱不可揭开的伤疤,她平常更不想平白揭人的伤心事,遂从不过问。见她又忆起往事,清霜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不要想了,快睡吧,这会儿正该休息了。” 顾云篱也知道忧思过重劳心伤神,点了点头,翻身卧回榻中。 清霜小心翼翼地将烛台盖上灯罩,安抚了她几句,便惴惴不安地到另一间休息。 她本是打算守着顾云篱,一听到她有问题就立刻冲上去的,可这一晚奔波太多,她也疲累,一沾榻,困意便潮水般袭来,眼皮耷拉着,没一会儿就沉进了睡梦之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三 再遇 小叶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眼底都是恐惧,可半天,她还是将扇子塞给了清霜,战战兢兢前去开门。 顾云篱皱起眉,跟着站起了身。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院中清脆的“啪”得一声,伴随着小叶的一声尖叫。 “我不过半日不在家,你便什么人都往宅子里带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妇人扯着嗓子,音调极高。 还未等顾云篱踏出内寝,那妇人便先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小叶的耳朵,将她拽了进来。 她一身锦缎,四五十岁的模样,单看面相便觉得有些刻薄凌厉,:“你是什么人,胆敢擅自闯右仆射旧宅!” 顾云篱冷冷扫了她一眼:“我等只是来为贵府娘子诊治的医女,出入也皆由女使带领跟随,如今药方也下了,针也施了,只需按帖服药即可,如此,我等便不留了。” “医女?我统管整个旧宅,可未曾听闻什么医女!你怕不是这小贱蹄子带来的要偷东西的,来人,给我摁住他们!” 她说着,便要来摁住顾云篱的肩膀。 却见顾云篱轻轻侧身,四两拨千斤地扼住她伸出来的胳膊,迅速击打在她腰间穴位上,顿时疼得那妇人收回了手,连连哀嚎。 “季嬷嬷,她们真的是我请来为娘子医治的,您不要抓她们!”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季嬷嬷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头捂着腰看向顾云篱,“我家娘子病症自有我们来寻郎中医治,何时轮到你们来插手了?” 这妇人一进来便言辞激烈,态度更是尖锐,来得莫名其妙,顾云篱心头压着事儿,心里更烦,不想与她纠缠,便干脆道:“既如此,我离开便是,犯不着您大费周折报官。” 可季嬷嬷还未开口,小叶便扒着地喊到:“不可!娘子高烧未退,顾神医,你不能走啊!” “你给我闭嘴!”季嬷嬷扬手便要作打,却猛地被衔住手腕。 清霜不知何时从内寝走了出来,一把拦住了她的动作。 “小叶姑娘,药熬好了,快服侍你家娘子喝下吧。”她力气比寻常成年女子都要大,常年习武,这季嬷嬷一把老骨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眼见撒泼无用,这季嬷嬷又嚷嚷起来后面的人:“愣着干什么!把着没规矩死丫头给我掰开!” 那群人作势便要上前,可顾云篱却忍无可忍,抬声道:“内寝之地,你家娘子还在重病之中,如此吵嚷,你们怕是才是那没规矩之人!” “我受太太之命照顾娘子,她什么情况,没人比我清楚,不过是上个火,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倒是你们一介外人,未免管的太宽了!” 话一出口,顾云篱便明白了这群欺下犯上的蠢奴究竟是谁受指使。 原来小叶未能说出来的内宅腌臜,竟是如此,这林慕禾究竟如何招惹了那位太太,竟然落得病重都无人医治的地步。 一股火冲上胸口,她忽地觉得愤怒。 这些不公便是这些自诩上位的人如此强加给人的,视人命如草芥蝼蚁,自大狂妄,冷漠虚伪,可悲、可恶至极! 她怒上心头,几乎快要爆发的那一刹那,一阵熟悉的清脆铃响却钻入她的耳朵,温柔地抚平了她的情绪。 这次,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小叶、咳咳!去、去请季嬷嬷进来……连同那位郎中,临近祭祖,家中不可出现纷扰。” 骤然,炙热爆裂的情绪仿佛被一阵泉水浇灭,顾云篱猛然觉得灵台清明,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 这下,就连季嬷嬷都不出声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内寝,手指愤愤地绞在一起,勒出了青筋。 这病秧子竟然又活过来了! 半晌,才见小叶眼眶红红地拨开内寝的珠帘,走了出来。 “季嬷嬷、顾神医,娘子有请。” 没人再出声了,季嬷嬷纵使心中不爽,也还是敛了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跟着小叶走进内寝。 屋外仍是阴天,即使是清晨,也雾蒙蒙的没有什么光亮,顾云篱手持一盏烛台,一道跟了进去。 厚厚的白纱帷帐被降了下来,只在榻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盏灯罩的烛火,在清晨的天,幽明幽暗,顾云篱找了个凳子随意坐下,听见那帐内的女子咳了几声,气息仍旧虚弱。 好在,她挺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关。 内寝里弥漫着算不上好闻的药味,季嬷嬷皱着鼻子走至榻前,没好气地耷拉着眼皮敷衍地问:“娘子有何吩咐?” 小叶守在榻前,眼眶仍有湿意,那被扇了一巴掌的左脸红着肿起,清霜拧了块凉水浸过的帕子递给她,让她敷在脸上消肿。 等了片刻,帷帐里才传来林慕禾虚弱的声音:“季嬷嬷,这位顾医女确是我吩咐小叶请来的,大清早惊动您来,实在抱歉。” 季嬷嬷一顿,嗤了一声:“娘子委实折煞老奴!若知道是娘子吩咐的,老奴哪敢拦啊?” 她话里全是敬重,可不论语气,还是行事,看不出半分下人的模样,趾高气扬,说话时,仍旧隔着帘子鄙夷地觑着。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又继续道:“这些天有劳嬷嬷照拂,过会儿我叫小叶给您送去谢礼。我还在病中,怕过了病气给嬷嬷,不便送客,嬷嬷劳累,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林慕禾有些气短,揪着被子又狠狠咳了几声,愣是吓得季嬷嬷生怕她把病过给自己,忙带着外面那帮人乌泱泱离开了。 直到再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小叶这才松了口气,坐在榻边的软垫上默默掉着眼泪。 顾云篱不语,一言不发地走至榻前,撩开帐帘,将林慕禾身上的针一一撤走。 “娘子病重,不宜多言,若有条件,为你家娘子熬些梨汤润肺。” 小叶抹了一把泪,赶紧站起身:“顾神医、多谢、多谢你救我们娘子。” 帘子后,林慕禾动了动身子:“顾神医,多谢……我这病体,本身没救了的。” 顾云篱侧了侧身子,听着她虽虚弱,却仍温吞的声音,顿了片刻,她才答:“不足挂齿,娘子保重身体,告辞了。” 小叶先急了,追了上去:“顾神医!你既然救得娘子这一回,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对不对?求您为娘子医治!” 清霜却将她隔开,虽有不忍,却仍是道:“小叶姐姐,我姐姐她自有苦衷,救你们一次已是破格了。” 顾云篱一只脚已经踏出内寝,却听得后面传来极轻一声:“顾神医,留步。” 正欲撩开珠帘的手一顿,顾云篱微微侧头,听着后面的林慕禾继续道:“小叶,去将我首饰盒里那支鎏金步摇给顾神医拿去做酬谢。” “不必,”顾云篱打断,“举手之劳,花不了多少心思,酬谢就太贵重了。” 身后寂静了一瞬,顾云篱没再等她回复,就要离开。 “此症多年,寻遍名医无用,”林慕禾忽然继续开口,“慕禾不求顾神医能出手相助,只想以这支步摇为酬谢,求日后顾神医能否帮我寻觅医士,与其交涉一二,解我之困?” 她听得出顾云篱话里的意思,她不想与自己纠缠沾染,帮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 可她也不愿放弃这幽宅里任何一丝存活的希望,哪怕只是渺茫。 “若有能解姑娘眼疾的名医,我定会为姑娘引荐。”顾云篱道,她终是有些心软,或者说,是出于那一点莫名的同情。 言罢,她提起裙角,带着清霜便离开了旧宅。 一夜未眠,两人早就有些困倦,马车颠簸更是惹得困意横生,没一会儿,清霜便嚼着刚买的炊饼,枕着顾云篱的半条胳膊睡了过去。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回到了临云镇的医馆。 没怎么休息,二人便收拾收拾开张,好在刚下过一夜雨,没什么人前来看诊,一天倒还算清闲。 直至吃罢了晚饭,顾云篱才回到书房,心中仍在琢磨今日清霜告知她的消息。 若二皇子监国,那岂不是正好给了继后干政的机会?当年云家灭门便系此人,她没了束缚,难保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届时,会牵连什么人,更不得而知。 思来想去,她研磨,提笔修书。 然而还未写第一个字,书房外传来一阵动乱。 先是一阵剧烈的拍门声,紧接着,外面的人喊道:“院内可有人?官府排查,烦请开门!” 顾云篱搁下笔就往出走,清霜已经先她一步走到门口,押开半个门缝向外问道:“各位官人,是有何要事?” 为首的捕快答:“皇城司的大人下令举国搜捕一名犯人,眼下境内所有府县都要逐一排查,烦请小娘子开门,我等搜查完毕便可离开。” 医馆在临云镇中颇有名声,不少百姓也来看过病,这些捕快也大多都认识顾云篱,便客气了不少,简单看过,盘问了几句便告辞。 “我看,大多是为了搜捕刀术大弟子一事,否则哪里犯得上举国搜捕?”清霜合上门,道。 顾云篱没有答,只是垂首敛眉思考着。 她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朝廷没有这样大张旗鼓地干涉江湖之事了。 若搜捕萧介亭只用得上龙门便罢了,可如今,下令搜捕的直属衙门竟是皇帝三司之中的皇城司。放在以前,江湖与朝廷一派和气,除却一些合作,其余时间几乎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凡是皆由龙门传递转达,眼下,就连皇城司都要插手这件事,便不难看出朝廷那帮人的目的。 大豊建朝一百余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如今值此多事之秋,这朝中之人是耳目混沌了,要这么搅和? “姐姐,”清霜唤了一声,“是否要和师傅知会一声?” “我正有此意,过会儿我修书一封,你叫人跑一趟,要多少钱,从我床头的匣子里拿。” 清霜点头应是,顾云篱便转身回到书房继续写信。 不过一会儿,便有寻医问药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来了,顾云篱理了理精神,继续为人医治。 * 如此,日头东升西落,夏日渐深。 初夏的时节,蚊虫渐多,顾云篱不堪其扰,这才想起来去置办蚊帐,于是便叫上拉了磨药磨得百无聊赖的清霜一道一起去市集。 大豊如今实行市坊分离的制度,临云镇分三坊二市,医馆所在的敬历坊离东市颇近,两人便没有搭乘马车,步行走了过去。 日子临近端阳节,东市之上不少卖艾草粽叶之类的小摊,直到看见这些摊贩,顾云篱这才有了些时间流逝的实感,一晃然竟然便已经快要端阳节了。 她忍不住在底下掐着手指细细一算,距离上一次去江宁府为林慕禾医治,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自己分明与她牵连不多,关系不大,甚至连话都没说超过几句,却偏偏又鬼使神差的对她印象深刻,偶尔时,总是忍不住想起。 愣神间,清霜早已眼疾手快地买好了蚊帐,此时正站在一处卖糯米的摊子旁砍价。 待两人置办完东西,日头还尚早。 “今天天气正好,虽然日头大,却不热,”清霜咧嘴一笑,揽住她的胳膊,“姐姐,我方才听他们议论呢,镇郊的普陀寺今日开集市,不少人去那里摆摊呢!” 她这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顾云篱一听语气便知,想着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有出门好好逛逛了,看了看清霜亮晶晶的眼,她便答应了下来。 镇郊的普陀寺,已是临云镇内百姓叩拜了多年的佛寺,前朝在时,便已有了。 佛寺外四处都是摆摊卖东西的人,热闹极了。顾云篱甚至看见了几个道士模样装扮的正甩着袖子和过路的人宣传自己的东西。 四处都是旗幡和叫卖声,她扫了一圈,没有什么她需要的东西,便径直穿过了长长的摊贩人群,来到了略显空寂的寺庙门前,留清霜自己在市集里继续寻觅闲逛。 这么热闹的天,寺前仍有一个青皮沙弥正一板一眼的清扫着。 他眉眼低垂,身上的僧袍略显陈旧,抬眼间便瞥见了顾云篱,立刻便搁下了扫把,合手一拜:“顾施主,许久未见了。” 眉心一跳,顾云篱愕然,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这才回想起来。 上次来这普陀寺已是半年之前了,没想到这洒扫的沙弥竟然还认得自己,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难为小施主还能记得我。”顾云篱一笑,也回了一礼,“今日可有住持讲经?” “今日市集喧闹,住持并未讲经。”小沙弥答,“顾施主可要礼佛?上次您与那位施主一道捐过香火钱后,寺里又为几位尊者镀了金身,正供奉于大雄宝殿之中。” 难怪这小沙弥对自己印象深刻,顾云篱恍然。 上一次途径普陀寺,顾方闻带着她们两个进来礼佛,看着那佛像年久失修,大手一挥便捐了一笔香火钱,半年过去,这佛寺倒也没有白瞎了这笔钱。 “那我便去看看。”她顿首应了一下,拦住了那想要给她带路的沙弥,“不劳烦小师傅。” 跨过高高的门槛,最先入眼的便是弥勒殿那有些耀目的金顶,顾云篱循着记忆绕道后方的大雄宝殿中,那处供奉着释迦摩尼佛和阿难尊者与迦叶尊者,原先这些佛像都掉了漆皮,如今却重新镀了金,威严的光辉盈了满室,佛像绀青色的眼低垂,悲悯地俯瞰着偌大的大殿。 顾云篱不怎么信所谓鬼神,却还是抱着一个“来都来了”的心态,颇为诚恳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叩拜。 眸子张合,入眼的先是佛像金身,随后是闭眼过后的一阵漆黑。耳畔传来一阵缓慢冗长的木鱼敲击声,一声一声,仿佛要将所有人的欲念回收,听得人心中一片寂静。 第三拜,顾云篱阖着眼,却感受到身边的蒲团传来一阵窸窣声,她长睫微颤,鼻尖嗅动,满室的檀香中,她隐隐闻到了些许清苦的药味儿。 行医之人对此颇为敏感,三拜结束,她睁开眸子,侧首看向自己身旁。 纤瘦的女子双手合十,束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清清简简,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向神佛叩拜祈愿。 顾云篱只见过林慕禾一面,对她的模样记不太清,却认得她眼上覆着的那道三指宽的白纱。 真是奇妙的缘分,顾云篱心中暗暗想。 比起那日在旧宅所见,林慕禾气色好了不少,看来是逃过了一难。那一身浅青色的褙子虽没有太华丽,却为她有些枯瘦的身影平添了几分生气。 这般看来,她模样清丽,那一弯唇角似乎一直都是浅浅上扬的,顾云篱忍不住想想了一番她若没有那道白纱覆眼,和寻常人一般冲着人笑得模样。 可所知太少,到头来也只有个模糊的虚影。 就这么愣神的片刻,林慕禾便已叩拜完,缓缓直起了身。 目盲之人其余四感似乎比寻常人更为敏感,林慕禾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林慕禾微微侧头,隔着那道白纱望了过来。 蓦地,顾云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不想叫她发现似的。就连目光也轻轻移开。 却见林慕禾轻轻勾唇,笑道:“顾神医。” 脑袋里忍不住“嗡”了一声,顾云篱感觉有人朝她心口敲了一锣,猛地将她三魂七魄敲回躯壳中。 这一瞬间,她都要怀疑林慕禾是不是真的目盲了。 林慕禾捋了捋衣衫的褶皱,想倚靠着蒲团前的木栏子起身。顾云篱眼疾手快,腾地起身,一把握住了她胡乱摸索的那只手。 衣料有些粗糙的质感传到指尖,顾云篱一颤,还是细心地将她扶好。 “我猜的不错,果真是你。”林慕禾不知顾云篱站在自己身侧,兀自对着前方的一团空气喃喃道。 顾云篱败下阵来:“林姑娘如何知道是我?” 她声音清冽,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有些疑惑。 “味道,”林慕禾笑道,声音轻柔,带着些大病初愈的气虚感,“顾神医周身……有久置于药房的清香味道,那日你为我看诊,我便闻到了。” 那是不同于她终日泡在苦涩的药味之中的味道,没有泛苦,是经久的药草熏陶出来的清香。 顾云篱一愣,旋即失笑。她们两人发现彼此竟然都是通过对方身上的气味,属实有些微妙的荒诞。 林慕禾似是不想叫人搀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顾云篱的手,扶着大殿的门框,跨过门槛与她一道走了出去。 这么遇上了,不说些话来倒显得顾云篱不近人情,她摸了摸鼻子,带着林慕禾在殿前小院的石桌前坐下。 林慕禾久居府中不常外出,只觉得今日有些炎热,忍不住以手作扇扇风。 先前在寺外洒扫的小沙弥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给二人添了茶水:“顾施主,女施主,慢用。” 普陀寺的茶水不如顾方闻从西域捎回来的名茶好喝,顾云篱轻尝了两口便搁下了,倒是林慕禾,抱着那茶盏喝了好几口,直到见了底才作罢。 两人都未曾开口,直到顾云篱有些耐不住尴尬,才随意问:“林姑娘身子好些了?” 林慕禾握着那只茶盏,手指摩挲着有些粗糙的杯壁,回:“顾神医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小叶为我煎了几副,便好得差不多了。” 闻言,顾云篱眼神黯了黯。若症结找不到,这再多压抑的药材也不过治标不治本而已。 “那便好。”她垂下脑袋,又灌了一口茶水,愈发觉得这天有些炎热难耐了。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顾云篱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手指搭在被炙烤地有些发烫的石桌上,顺着上面的纹路乱抠了一通。 声音不大,却足以被耳力敏锐的林慕禾听到。 良久,她终是率先打破了这有些窒息的沉默。 “顾神医。” “嗯?”顾云篱连忙接。 “我才想到,总是叫你顾神医,却只知你姓顾,不知你名讳……可否请教?” 顾云篱一顿,忍不住转头望向那眼覆白纱的女子。 “云篱。”她话出口,倏得一愣,恍惚间,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了。 “在下姓顾,名云篱,云卷残舒的云,竹篱的篱。” 语罢,林慕禾静了一瞬,缓缓伸出手指,蘸了杯底的茶水在石桌上轻轻写下了端正的小楷“云篱”二字。 “云篱,”她一边写,一边重复,“顾云篱。” 顾云篱却觉得喉间一紧,竟然有了一种被点名的感觉。 “当真是个好名字,”林慕禾笑,“为你取名之人,一定是个风雅之人。” 她笑着,却不像往常觉察不到人物的方向而看向别处,反而端正地看向顾云篱。 隔着那道白纱,顾云篱却觉得,她那双温柔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四 燃香 她故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短暂的那一瞬间,竟然忘记了林慕禾不能视物这件事。 随即,她开口回道:“为我取名之人……”眼前闪过转瞬即逝的回忆,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去说她埋藏在记忆中的父母,还是该说将她一手带大的师父。 “顾神医若不想说,我也不强人所难。”好在林慕禾并不打算刨根问底,想来也只是客套了一句。 顾云篱噤声一瞬,抿了抿唇,不自觉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初夏炎热,林姑娘大病初愈,本不宜出行,为何还不远到此?”她想了想,问。 语罢,只见林慕禾苦笑了一下:“前些天京中传来府中大娘子染病的消息,我既为子女,自该为她点一盏灯祈福。”只是这背后究竟是否自愿便不得而知了。 顾云篱噎了一瞬,转而又改口:“不过这般也好,出来走走总比一直在房中闷着好,只是近来林姑娘需多饮水,别在这热夏抱暑了。” 林慕禾怡然答:“我明白了,多谢顾神医。” 话到此,顾云篱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手指攥在一起,正思量着该如何结束这场稍显尴尬的谈话时,就见小叶从殿前院门外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不少东西。 见了顾云篱,她眼睛一亮,赶忙跑了过来。 “顾神医,好巧!” 顾云篱只点头示意,抬眼顺着透过叶隙的阳光看日头,道:“也快要正午了,在下不多留了,林姑娘保重。” 林慕禾顺着声源朝她颔首:“好,顾神医一路顺风。” 小叶却眉眼间有些焦灼,踌躇犹豫着似是想要说话。而她身侧坐着的林慕禾若有察觉,却轻轻扯住她的衣裳,缓缓摇了摇头。 顾云篱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没有多留,抬脚就走。 可刚刚走到朱红的大门口,就被方才那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她愕然,就见那小沙弥朝自己合掌一拜:“顾施主,住持方才听闻您来,特让我邀施主用斋。” 半年前捐了一次香火钱,倒是让这寺中的人都记住了自己,如今请客的还是一院住持,顾云篱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这普陀寺的素斋算不得好吃,清汤寡水见不得半点荤腥,她早先便与顾方闻一同领教了,至今仍然记得对方那一脸勉强敷衍,味同嚼蜡的神色。 只是自己前脚刚说要走,后脚这小沙弥便来留自己用斋,刚刚还道别过的两人此时还在方才的地方静静听着,场面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顾云篱头皮发麻,心里又在暗自嘀咕:她不欠这对主仆什么,可为何每次面对都会觉得尴尬? 究竟是那夜同情心作祟,还是有着其他不可名说的原因? 怔愣的片刻,那小沙弥又问了一次。 她方才回神,疏离地点了点头:“既然是住持相邀,我自然不能推却,还劳烦小师傅带路了。” 那小沙弥浅笑,侧身给她让开了路。 手里提着不少东西的清霜也正在外面的石狮子跟前等她,想来这小沙弥一开始便通知了她。 她步伐轻快地跟了上来问:“姐姐!可是要留下来用斋?” “住持相邀,不好推却,不过……也算是为上次善举做个了结了。”李唐之时供养寺庙之风流行,不少贵族子弟出资供养佛寺洞窟修葺,而后前来瞻仰佛陀神像金身,以此弘扬教义。顾方闻既称不上供养人,也不是个笃信佛说的人,如今香火钱捐了,修缮的佛像也看过了,再次拜会一下这位住持便算是了结了这因果吧。 住持所住的禅房在众殿之后,好在普陀寺不大,两人没走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低矮的禅房,即使是住持所住也没见的比其他人的禅房更宽敞,清霜打量了一圈,轻轻啧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叹了口气。 屋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隐隐有一阵喃喃絮语般的吟颂声。铺着竹席的禅房内陈设简单,更多的是书卷和佛陀小像,屋内正中摆着一张小案,正坐着的住持眉须发灰,已然是上了年纪,听见动静,他嘴唇停止翕动,睁开了眼。 “住持有礼了。”两人各自一拜,那小沙弥便把食盒里的素斋一一端了出来。 不出顾云篱所料,放眼皆是青白,她仍旧谢过,面无表情地开始动筷,带着一脸菜色的清霜食不知味地押完了这一餐。这普陀寺管炊食的和尚悟性不高,半年过去,滋味还是如同先前一般寡淡,清霜一边往嘴里塞米饭,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饭罢,这住持倒留下两人,自己转身去卧房找了半天,才拿出几本蓝皮子的书来,递给顾云篱。 “两个月前,那位顾施主拖人将这些残本交予顾小施主,不知小施主住处,便只得等候。如今施主来了,自当物归原主。” 那几本书有些残破,顾云篱回想了一番,这才想起这是顾方闻从滇州捎来的蛊术孤本,这人倒也是真的心大,这些孤本难以寻觅且只此一份,他便这么放心地交给了别人。 “多谢住持。”顾云篱谢过,“方才这位小师傅已经带我去见过了天王殿重镀的尊者像,想来我与师父先前捐下的香火也用到了该用之处,如此,这桩善缘也算了有了结果。” 住持却笑着摆了摆手:“非也,小施主。” 顾云篱一顿,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老僧。 他穿着朱红的朴素袈裟,佝偻着身子,轻轻点了点身前的小案。 “为佛陀捐献功德,是为自己积累善缘,施主此话不错。”他声音沙哑低沉,就好像普陀寺那口古钟,悠远,古朴,沉寂。“世人向佛陀跪拜,无非四种:感应、恭敬、忏悔……无相。” 顾云篱颔首。 “那施主向佛陀跪拜,又是为何?”说着,住持收回了手,“求财?求安康?求庇佑?” 顾云篱一噎,回忆方才,似乎并未在佛前发愿。她所求不过查清旧事,平反冤屈,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更不指望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来为她实现。 是而,她思索片刻,并未答话。 “我观施主,眉宇凝愁,细想来,是有根深的心事,久跪于我佛前,也是旧事未了。” 顾云篱终于轻轻挑了挑眉,脸上浮现出些淡淡的讶异。 “住持阅人无数,资历丰久,我的心事于您不过是一眼可看破的。”她道。 住持摇头:“不敢、不敢。寻常见不得施主,今日得见,便送施主一句话。” 顾云篱恭敬道:“晚辈洗耳恭听。” “无他……若想破心魔迷障,唯有与其相争。心事扰人,更不该是纠缠施主一生的桎梏,前路如何,还需施主躬行试之。” 语罢,住持又慈祥地笑了笑:“老朽……言尽于此。” “住持明心慧眼,您的话,晚辈记住了。” 两人起身,各自作揖拜别。 出了禅房,才发现天又阴了下来,空气潮湿闷热,像是有一块棉花堵在胸口,憋得难受。顾云篱想起方才住持那句“眉宇凝愁”,便情不自禁抬手抚上眉心,问一旁的清霜:“我当真看着愁眉不展吗?” 清霜仰起头,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得出结论:“我看姐姐……额头光洁,眉心干净,哪里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了。” 可这住持却偏偏能说出来自己困扰之事,就好像有人刻意安排他出现,给自己一记警钟一般。 说不准真的是什么得道高僧。 顾云篱叹了口气,昂首看了眼半边阴下来的天,提起裙角走下台阶:“快走吧,过会儿下雨了就不好走了。” 两人匆匆向外走,一边走,清霜一边庆幸道:“还好出门前拿了把伞,一会儿真下来雨,还不知怎么办。” 紧接着,顾云篱便有些怀疑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清霜话音一落,她便觉着一滴雨水滴落在脸上,顺着皮肤便滑进了颈窝。 自然,清霜也感受到了一滴雨丝,她快速地捂住嘴,无辜地睁着两个圆眼,心虚地看着顾云篱。 后者没有多话,无奈地看她一眼,立刻撑开了伞招呼她:“快走吧,晚些就没有马车了!” 走出寺院外,市集中的人都纷纷卷起铺盖车摊,赶着落雨前离开。可供出租的马车已然不多,清霜眼亮,一眼便看见了那最后一辆,立刻便奔向车驾,可刚到车边,一开口,另一个声音便同时跟着她出现:“大哥,我要租这辆车!” 顾云篱撑着伞走近,这才看见林慕禾正站在几步开外的木质廊檐下,静静地等待着小叶。 清霜噎住了,手心里还捏着铜板,刚想一屁股挤开这人,扭头却发现这人正是小叶,她一下子便没了音,转头向顾云篱征询意见。 “罢了。”顾云篱摇头,将清霜递钱的手按了回来,“林姑娘大病初愈,还是让她们先走吧。” 清霜撇撇嘴,乖乖退到了一旁。 “你家娘子大病初愈,不宜出行,回去多为她煮些梨汤败火。”顾云篱忍不住,又轻声叮嘱了小叶一句。 小叶抿唇,眼里看着有些湿润,恍神了一瞬,这才连连鞠躬道谢。 “顾神医,我家娘子的病……”犹豫了半天,她还是问了出来。 “……我自会留意。”这次,顾云篱停顿了良久,才缓缓答。 不知何时,小叶眼角又洇出湿意,她抬手抹了一把:“有顾神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多谢您!”语罢,便向着林慕禾跑去,将她带到马车边。 清霜默默站在一边,和顾云篱挤了一把伞,手指又绞在一起,发愁该如何离开。 耳边传来脚步声,林慕禾走来,这回她似乎是没发现顾云篱在,由着小叶在下面扶着,缓缓登上马车。 可就在刚刚要撩开车帘时,她却身形一顿,有所察觉似的侧首,试探着问了一句:“顾神医?” 吃惊于她的觉察力,顾云篱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淡淡回:“林姑娘。” “天将欲雨,为何还在此逗留?” “等人。”顾云篱随口胡诌了一句,心照不宣地,她和小叶都不太想让林慕禾知道是自己把这辆仅剩的马车留给她的。 “夏日恐生暴雨,顾神医早回。”林慕禾顿了顿,倒是不疑有他,勾唇又笑,“再会。” “路上小心,再会。”顾云篱想要招手作别,可一想到她看不见,便作罢将手垂在了身侧。 说罢,林慕禾便转身进了马车。 小叶回头感激地朝顾云篱点头示意了一番,也跟着钻了进去。 车夫扬起马鞭,低喝了一声,催动着马匹带起马车,驶入了车道。 车轮滚动,不消片刻,便带着马车一同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当中。 直到身边的喧嚣声逐渐沉寂下来,顾神医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丝丝微雨已经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好像就这般驱散了些许炎热。 “姐姐,咱们怎么回去啊?”地皮已经微微湿润,清霜往顾云篱身边缩了缩,警惕雨滴打湿裙子,问。 这确实是个问题了,顾云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寺,心想若雨不停就干脆在这借宿一晚罢了,正要开口,就听有人喊了她一声。 “顾神医!”是个女人的声音。 “还真是你!可是没车马回不去了?”女人簪花戴银,一身干练的短褐褙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得热切。 顾云篱眯了眯眼认真去看,实在没认出这位热情的大姐,倒是清霜识得,咧嘴笑起来跑了过去:“六娘子!” 六娘子?医馆每日看诊的人数众多,顾云篱性子冷淡疏离,不喜与无关的人交际,自她出世救过的人太多,什么“含娘子”、“月娘子”叫得都忘了谁是谁,就更别提这位了。 “回镇子里去?走吧,我这车里还容得下人,一道捎你们去吧!” 车内简朴,但却雅致地焚香,时今豊人不论王公布衣都爱附庸风雅,这倒并不稀奇。 那六娘子似乎采买了不少东西,在外面打点,车内便只剩下两人。 顾云篱盯着那小香炉许久,只觉得这味香甚是熟悉,便问起方才热切打招呼的清霜:“你倒还记得她,我却没什么印象了。” 清霜正摆弄那小桌上的六角香囊,闻言回她:“姐姐只管治病救人,记不得也是正常,我也并非都记得,只是这位有些印象深刻罢了。” “印象深刻?” “你都忘啦?”清霜坐正,“三个月前师父正要引我们去交趾国引药材,却收了封来信,正是这位六娘子的,只是那时咱们急着去接引,是而礼貌回绝了。” “那信里说了什么?” “哎,姐姐可还记得,刚来江宁府时在那乐府司救下的那群人?” 乐府司,乃是东京教坊司分设于地方的教坊分处,江南之地,这样的地方更多,然而,明着说是为了王公贵族家置办筵席拨弄风月才遴选的乐工,私底下,却有不少可怜无辜的女子深受其害,被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掳去了更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是极为阴私的事情,多年来,朝廷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里,顾云篱总算记起来些事情了。 那位六娘子,正是因冬时过了,手指生冻疮废了不能弹奏的乐工,被当作垃圾一样从乐府司里赶了出来,与她一道的,还有不少人,冰天雪地的,那么一大帮瘦弱伶仃的乐人被扫地出门,冻死的冻死,重病的重病,好不可怜。 她们途径那处,见了这群人,终是于心不忍,便在破庙里为她们诊治。这位六娘子性子比余下人泼辣些,更像是领头的,也只是手指生疮。 医治过罢,想着她们被赶出来,没有依靠,更无处吃饭,就索性教她们制香,在如今这人人爱香的世道,也能换些零用不至于饿死。 之后的事情,顾云篱便无从得知了。 “信里说,她们因着姐姐给的香方子,赚了些钱财,如今也有了容身之所,正想着越做越大呢,便想报答姐姐当时之恩。” 眨了眨眼,顾云篱有些惊奇,没想到随手善举,便救了这么些人,当真是造化无穷。 “报答便谈不上了,”顾云篱看着那尊小香炉,总算记起这熟悉感的来处,“我也只是教个法子而已,赚再多,也是她们自食其力。” “……”清霜沉默了一瞬,“真不要啊?” 顾云篱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们本就不易,我们平日行医,也足够吃喝了。” 清霜只得嘟囔着应了一声。 话毕不久,那六娘子便折返回车上。 再看她的样子,已看不出先前的狼狈,见她上来,顾云篱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并未有想再叙旧的意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五 风云 “还没有谢过六娘子带我们回去。”见她坐定,顾云篱谢道,“只是娘子可否顺路?否则也太劳烦了。” 六娘子只笑着摆手:“顺路的,哪怕不顺路,顾神医这点小忙我还是帮得的。” “我方才听清霜说了,六娘子如今已有所小成,当真是恭喜了。” 六娘子愣了愣,眸中片刻含水,一眨不眨盯着顾云篱,像是有些动容:“若非顾神医,我的手恐怕早就溃烂,不知在何处曝尸荒野了,哪里还会像如今这样?” 顾云篱:“我不过教个方子,六娘子操持成如今这样都是自己的功劳,不必为我揽功。”她倒也不是故作姿态,反倒是真心觉得,这群当初落难了的女子有些本事,这样艰难的世道下,也能争出这么一条路来。 思及此,她又不免想起了那个隐于层层白色纱帐后的女子,她也是这般坚韧,只是尚且不知,今后能否也走出条不一样的路来。 察觉自己那点古怪的怜悯心又在作祟,顾云篱蹙了蹙眉,默默把这点遐思打消了。 “不不,我一直想报答您,只是又怕冒犯,觉着金银俗物玷污,所以才修书一封,问询您的意思!”说到这里,六娘子有些激动,手已经向衣襟摸去,露出一角银票的影子。 清霜眼睛看直了,心道:说什么金银玷污,这金银哪里玷污了!她真想开口应下来,但又想起方才顾云篱的话,悻悻坐了回去。 耳边,顾云篱那套说辞不变,将六娘子递来的一沓银票推了回去:“六娘子有如今成就不易,钱财什么的,我与清霜也不缺,不必如此了。” 确实不缺,但这些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啊。最后看了眼那一沓银票,清霜口是心非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好吃好喝,不缺的。” 见她态度如此恳决,六娘子只得作罢,又记着顾云篱的恩情,左右都想要报答。 “如若六娘子心中有此执念……”顾云篱沉吟片刻,“不如这样,娘子为我许诺,今后只要帮我一个忙,便仅此而已。” 六娘子应:“一个忙?顾神医若有用处,只管知会!便是一百个也帮得起!我们如今正在杭州府跑商,今儿个是赶巧来这万姓集市采买原料,才碰上您,今后用处,只递信来杭州,给栖风堂掌柜便是!” 顾云篱应下,心里也缓缓松了口气。 片刻,马车启程,朝临云镇驶去。 一路上几人又是一番叙旧,终于在天色近暗时,回到了临云镇。 马车在医馆前停下,顾云篱再次拜别,目送着六娘子的车驾驶远。 雨幕已成形,将医馆前的青石板台阶冲刷得油亮,雨水顺着砖瓦缝隙流入排水渠,汇成另一段噼啪的雨曲。 顾云篱提步上阶,却在迈上第一个台阶时猛地停住步伐。 “姐姐。”清霜忽地压低声音,眼神倏得凉了下来。 顺着雨水流向,顾云篱缓缓扭头,看向伸出医馆之外的那截排水砖渠——清澈的雨水,不知何时被染红了。 血腥味被雨水冲刷得极为稀薄,可顾云篱嗅觉灵敏,一下车便闻到了。 一下子,眼前的医馆变得危机重重,不知这扇大门背后究竟是什么。 清霜道:“我进去看看。” 她刚迈上一级台阶,还未至门前,一道罡风便倏得自眼前划过。 “砰!”得一声巨响,院门便被被狠狠振开,扇起的风将二人衣袂吹得纷飞,簌簌声与利器出鞘声霎时划破雨幕,纷至沓来。 清霜反应迅速,一把便将顾云篱拉向她身后! “乒乓”一声,她抬脚扬起脚边的石子,将那飞出来的短镖打飞在地。 也是此时,顾云篱视线穿过雨幕,看清了门内的光景。 那血腥气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门内,横陈着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人,浑身是血,倒在大堂入庭院前的两节台阶上,鲜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了一地,触目惊心。 呼吸一滞,就在她脑袋一片空白的瞬间,那刺客便又倾身而上! “姐姐!蹲下!” 诧异之间,传来清霜的一道声音,顾云篱反应迅速,唰得下蹲,下一刻,便见清霜倚住自己肩头,借力压低身子,手中利刃先那刺客一步,飞速地掷出! 一阵血肉绽裂之声,那刺客右腿立时便被划破,鲜血顺势渗出,清霜出手快准狠,几个抬步飞身至那人身前,踮足狠狠一脚,便将他踢翻在地。 一阵闷响过后,那刺客倒地,挣扎不起。 顾云篱惊魂未定,借着廊下的幽微灯光看清了他衣裳的纹饰。 “龙门。”她喃喃出声,手蓦地攥紧。 清霜起身去看那刺客,正欲揪他起来问话,却见那刺客已咬破毒囊,咬舌自尽了。 清霜咬着牙暗骂了一声,将刺客的尸体扔回地上。 顾云篱回神,立刻想起了台阶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便飞速越过门槛,将那人扶起,探了鼻息。 “尚有一息。”见他胸口微微起伏,紧跟出来的清霜道。 “扶他进去。”顾云篱沉声,两人合力便将这人抬了进去。 药堂内灯火通明,点了数支蜡烛,清霜拎来一壶烧开的热水,洗净镊子,交给顾云篱,看着她将这人胸口的衣料一块块掀起,露出内里触目惊心的伤口。 无疑是方才那刺客的一刀,直直贯穿胸口,已伤及心脉,身子都凉了大半,无力回天了。 眉心一颓,顾云篱忽觉一阵无力,手心里的镊子“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那人却忽地回光返照了似得咳了两声,吐了一身的血。 他脸上血迹模糊,依稀看得出来是个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咳咳、咳!”男子眼神涣散,手却在身上胡乱摸索着。 “别动了,你这样只会死的更快!”清霜一急,便想要按住他的手。 男子却不理,手只在衣服里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出一封被血浸透的信,颤颤巍巍地便要递给顾云篱。 “顾、顾……”他口中尽是血,含糊不清地说道。 顾云篱却心弦一震。 “顾小娘子……!”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字,“东、东京事发……圣人清剿旧案所涉、咳咳、咳咳!” “东京、去、去不得!”他捏着信,猛地抓住顾云篱的手,“你不要去淌这趟浑水!” “清剿?你是谁?你为何来此,此话何意!”顾云篱心血上涌,立刻点了他的穴,问道。 清霜见状,急忙扶他直起身,让他将口中淤血吐了个干净。 “旧案牵扯数人、我不得不死……小娘子,你师父有、咳咳、有恩于我,如今我已报答于他……你若遇见你师父,替、替我回他一句……” 话音一落,顾云篱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 顾方闻这些年也并非对当年之事不过问,那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一日不消,一日便如鲠在喉。他也曾和顾云篱说过,京中尚有他的眼线在。 “当年、当年施针之恩,叶敏、已、已报!”语罢,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身子突得一抽,两脚一蹬,瞳孔霎时间涣散。 俨然气绝。 最后一口气溜走的瞬间,顾云篱搭在叶敏脉搏间的手指也清晰地感受到它猝然停止。 他的身体以急速冰凉下去,方才还想要拉住顾云篱的手也颓然跌在地上。 雨水声敲打在青砖绿瓦的屋顶上,噼噼啪啪,好似隔着耳膜在轻响。顾云篱瞳孔一颤,手指猛地紧缩在了一起。 雨水无情,没过一会人便把流进地板的血水冲刷了个干净,顺着排水渠排向别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给了两人当头一记闷棍,一瞬间,这些日子稍显平和的假象便被无情击破,纷繁之景,霎那间便成为过眼烟云。 顾云篱终于脱力,跌坐在地。 几缕鬓发从耳边垂下,乱了发丝,顾云篱却没有伸手将它整理。 “禁中、圣人、旧案、叶敏……”她喃喃着,思索着想要将这些零碎的东西拼凑起来。 究竟什么事能惊动圣人不惜冒着被御史台再查的风险大肆清剿旧案余患?灭云家一门,难道还不能填平桑氏的遗恨吗! 浮在心头的疑问太多,顾云篱忍不住颤抖着舒出一口气,狠狠挤了挤眼睛,再睁开时,布满了血丝。 是了,心魔不除,她终不会有一日能在卧榻安歇。 可就连顾方闻倾尽多年也只打听出一角的秘事、真相,凭自己一己之力如何能揭开全貌? 她忽觉头痛欲裂,额角青筋跳跃,猛地扶住了地面。 清霜吓了一跳,赶忙扶上她的胳膊问:“姐姐,你怎么了?” “清霜,”顾云篱声音发颤,忍着头痛,“信件递出去了吗?” “已托给江宁府的敕广司分舵,打发他们去了。”清霜忧心她,低声答。 “趁着天黑,走,把尸体处理了。”顾云篱借着她的胳膊直起身,抬起袖摆,看着上面暗红色的血迹,眼神倏然凉了下来。 她将那染血的信封拆开,取出了尚且还未被浸透的信纸。 这封信已经有些皱巴了,顾云篱将它铺平展,细细一看,竟发现这居然是一道劄文抄本。 “上呈中书,臣郑鸿凯启奏。臣近看故旧卷宗时,偶见圣人流产滑胎一案,牵扯数人,多枉下狱……伏愿陛下借复开故事。叩请圣裁。” 看日期落款,已是一个月之前的劄文。 当年的旧案居然真的被人翻了出来,可恐怕这人也不知,不出一个月后,本来众望所归的太子失踪,官家病重,代表着桑家世族的二皇子代理监国……思及此处,顾云篱眉心拧起,目光掠过那具已经冰凉的尸体,心中暗暗揣测:就连外出传递密信的叶敏都死了,恐怕这位耿直忠良的官员也已遇不测。 顾云篱抿了抿唇,此刻脑袋却意外地清醒,她将信折好,随即便递进了烛台上微弱的火苗中,看着火舌缓缓从一角侵袭,渐渐舔舐、吞灭,将信纸燃成一地灰烬。 她眼底倒映着逐渐虚微的火焰,可下一瞬,那火焰又似乎熊熊燃烧起来,奔跑哭喊的人影在火焰中逐渐被化作齑粉,景象,再一次重叠。 直至火焰彻底熄灭。 处理过尸体后,已是深夜。 晚饭未用,这会儿也已临近子时,清霜煮了两碗阳春面,端到廊下的小几前时,顾云篱已不知坐在那张躺椅上沉思了多久了。 廊下挂着两只照明的蜡烛,被灯罩罩着散发着有些熏黄的微光。 阳春面蒸腾着热气,洒了些许葱花,清霜将碗放下,觑着顾云篱的神色,默默端起自己那碗吸溜着吃了起来。 一时间,这寂静的夜里只剩下蝉鸣声与清霜吃面的声音。 思考良久的顾云篱终于回了神,侧头看了一眼那碗阳春面,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清霜,我是不是太过优柔寡断了?”她没有吃面,又看着夜空喃喃问道。 清霜噎了一下,把嘴里的面条咽下才回:“我不懂这些。” 闻言,顾云篱早有所觉地无奈摇了摇头,垂下了眸子,可片刻后,清霜却继续说起来。 “可师父不是说了吗,凡行事需谨慎多虑……这又牵连了这么多的事情,谁能一下子便理清,选出一个对的路呢?” “寻常游历遇上岔路都要再三斟酌,更何况如今的现状?多思虑一重,说不定便少一重危险。”清霜道。 顾云篱就这么看着她,静静听完她的见解。 到底只是小孩子,心里没有太多思量,可不见得这便是坏的,少年心性总能不顾一切直冲下去,倒比她如今这样,如履薄冰似的,走一步,便心惊胆一步的好。 她笑了笑,深呼吸了一番,端起了小几上的面条也跟着清霜吃了起来。 清霜见她不答,心里也没底,几口把汤喝了个干净,问她:“那如今,姐姐想怎么做?” 顾云篱一遍咀嚼着,一边答:“今日或许便是东京城为我们敲响的一个警钟,如你所说,一个岔路口,去与不去,皆在于我的决断。” “可贸然前往,未免太过危险。” “那便等师父的回信,若半月之内等不到,咱们换一处地方再开医馆也不是不行。” 清霜张了张嘴,似乎还没有跟上顾云篱这“大不了不干了”的思路。耳边忽地嗡嗡两声,清霜这才回神,“啪”得一下将飞来的蚊子打死在脖颈间,皱了皱眉:“雨刚停,这群蚊子就飞出来叮人了。” 她展开手掌,那一点蚊子血赫然便在掌心,下一瞬,便被清霜蹭掉。 顾云篱眼波明灭晦暗,似是有感而发,低声应和:“是啊,雨刚停,便有东西要出来咬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六 巫蛊之一 不知那叶敏究竟费了多大心血才将追缉他的龙门卫甩开,顾云篱兀自提心吊胆了几日,却没见有什么貌似龙门的人前来打探追杀,想来他出宫之时也做足了完全的准备,最终却仍是没有逃开惨死贱人刀下的结局。 又临近日暮,顾云篱收拾好了看诊台,一便将门也落了锁。 医馆又重归寂静,她舒了口气,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就见清霜抱着一盆残花,眉头轻皱,沮丧地走来:“那日大雨忘记把这株芍药收到廊下,我今天才想起来,已经枯败了。” 这株芍药往日艳丽娉婷,如今却失了颜色,往日清霜晾晒药草之余也会侍弄一番这些花草,只是一日忘记精心照料,它便给人下了脸色,干脆枯了。 清霜嘟哝了一句:“好娇贵的东西,比人还难伺候。” 顾云篱安慰她:“侍弄花草之道比晾晒分拣药草复杂得多。”说着,她拿起一旁的土铲,轻轻将花盆里的泥土翻了翻,又道:“大概是根茎浸水太多,先给它松开土看几日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敲门声自大门外响起,颇有节奏。 上次的事情刚刚过去不久,顾云篱不敢松懈精神,神色一转,手紧紧叩在了桌上,侧耳去听那动静。 一般来说,都快要天黑了,谁还会到访呢? “今日医馆不问诊了,阁下还是请回吧!”清霜挑眉,秀气的脸蛋上浮起些许疑惑,提起衣摆走向大门处。 那敲门声仍旧继续,这回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道女人的声音:“我不是来瞧病的,是有人拖我给你们捎东西!” 两人仍然不敢放松下来,清霜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将门闩取下,微微将门拉开了一道缝,睁着一双大眼向外瞧。 来者身量却高,她这一眼刚到她胸口,还没来得及看见她的长相,就听这人语气疑怪,“嗯?”了一声,喃喃:“怪了,怎么是个豆芽大的小妮子?” 清霜立刻便反应过来,随即神色一恼,作势便要合门,那女人动作却比她快了一倍,切掌上前,稳稳地将手抵在了门缝之间。 好大的力气!清霜一阵诧异,还没来得及用力,那女人便又使一劲儿,将门直接拉开,扬声道:“小娘子,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这下,清霜才看清她的样子:来者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却不是妇人打扮,一身惹眼的紫色短臂褙子长裙将她高挑的身材衬得曼妙,她头上束着额巾,头发随意编在肩侧,有些风尘仆仆。 再看模样,吊梢眉,桃花眼,朱樱唇,是标准的美人长相,乍一眼瞧去,便觉得这人气势凌厉,不太好惹。 这委实是个生面孔,清霜脑子里警钟大作,手立刻便搭在了腰间的短刀上,蓄势待发。 那女人却不将她放在眼里,倒是特意看了一眼她腰间的刀,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冷笑了一声:“好嘛,这一来还是两个。” 这话听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清霜恼了,问道:“你是谁!” 女人没搭理她,径自望向一边已经站起身,随时准备把毒药扔出去的顾云篱。 她一身淡青色的长襦,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衫,头发清简,只拿木簪挽住,眉峰凌厉,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眯了眯眼,女人眼波流转,朱唇勾起,露出个看不出来意味的笑来,只是那笑却算不上笑,也未达眼底。 “你就是顾云篱?”她双手环胸,眉间轻轻蹙起,细细上下打量着顾云篱。 顾云篱微微愕然,脸上却不动声色,应了一句:“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娘子……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还真是你!”话音一落,那女子陡然色变,不理清霜的阻拦直接走上前,“你便是顾方闻的……!!” 顾云篱当即眉头一紧,发觉了不对:怎么扯着扯着还扯到师父了? 于是,从袖口取毒药的动作一停,眼前的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被迫后退了几步。 这人步伐极快,饶是清霜都没能反应过来,看她近身,大喊了一声“姐姐”! 女人在她身前站定,目光毫不遮掩,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脚跟,狠狠“洗礼”了顾云篱一遍,再看她袖间的动静,她眼褶一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点了点头:“好啊、好啊,我还当是传闻,原来是真的!” 顾云篱一头雾水,但好歹看出此人并无歹意,于是便问:“这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人眼锋顿时凌厉,斜了顾云篱一眼,冷哼道:“我只当江湖上说顾方闻这厮有个私生女的传闻是人空口杜撰,没想到确有此人!” 她似乎是气得不轻,叉着腰喘气,暗暗咬牙,嘴里嘟囔着骂着什么“不是东西”、“人模狗样”的词句,说着,还时不时瞟一眼顾云篱。 经她这么一说,顾云篱勉强是搞清楚些状况了。 她从那件事过后便一直跟随着顾方闻游历,十八岁前,几乎从未离开过顾方闻身侧,一个年纪正当时的男子身边时刻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实在是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人还是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的顾方闻。 知晓内情的便罢了,这群不知道真相的人想象力极其丰富,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更有甚者还揣测她是顾方闻不知从哪拐来给他未来儿子当童养媳的。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当属“顾云篱是顾方闻不知哪个情人生下的私生女”这条比较有可信度,且流传广泛。 顾方闻不是个喜欢麻烦的,自然没想过澄清,只是偶尔遇见太过分的会出手教训一顿而已,再没有其他行动。 于是乎,这流言蜚语便不知怎么传得,传到了眼前这女子耳中。 她隐隐觉得,面前的女人应当与顾方闻脱不开关系,于是,她缓了缓面色,试探着问:“不知……可否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语罢,女人深吸了口气,语气尽量平和道:“我?我姓常,祖籍滇州常氏,名焕依。” 竟是滇州人士,顾云篱一愣,心道,那果然与师父脱不开关系了。 紧接着,便听女人继续介绍道:“如你所料,我的确与你爹有些干系。” “我是你爹的师妹,按照辈分,你当叫我一声师叔。” 顾方闻师出西南,那地方三教九流众多,却以西巫为尊,他便是那一代之中的翘楚,早早便离开师门历练,顾云篱跟在他身边不知多少年,很少听他讲起有关师门的事情……更何况,十多年前,顾方闻早已与西巫割席,算不得西巫弟子了。 这位“常焕依”,顾云篱更是没有听闻过。 见她一脸茫然,常焕依嗤笑出声,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他果然从未提起过我!” 虽不知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顾云篱却微妙地明白了——搞不好又是顾方闻的一笔风流债。 她汗颜,只得解释了一番:“我与师父并非父女……想来是您误会了。” 清霜听得一愣一愣,也没听明白,只是试探着唤了一声“师叔”。 常焕依却不信,只当是她的托辞。 “原来是师叔。”顾云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松了口气,她又礼貌地问,“方才我听师叔敲门时说,有人传信,不知……?” 常焕依猛然想起来还有这茬,愣了一瞬,又是恨恨地从前胸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顾云篱:“不是别人,正是你那''''好爹''''给你的,本以为他回滇州是改了那死性,没想到还是那副德行!” 竟是师父的信?顾云篱挑了挑眉,直觉是先前拖敕广司送的信送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回,向常焕依作揖行礼:“多谢师叔不远万里递信,云篱感激不尽。” 平息了一番情绪,常焕依看了看眼前的女子,身量纤纤却不显瘦弱,周身气质清冷,容貌也精致,即使自己方才言语偏激,也未见她色变,仍是有着礼数,温言细语。 思及此处,她眉间总算柔和了下来,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也罢,活该我这半生被那厮拿捏……不用谢,旅途奔波,留我吃口茶吧,你师父还要我带些话给你。” 顾云篱莞尔,起手为她引路:“师叔这边请。” 清霜也差不多弄清楚状况了,看这女子煞是泼辣张扬,她莫名不敢上前,于是干脆溜进厨房烧水。 廊下放着三张软垫围在小几旁,常焕依与顾云篱屈身坐下,未几,清霜便端茶上来。 顾云篱一目十行读完了信,大抵下来有两点,东京正值多事之秋,圣人已经处置了不少中官内侍,左相的势力掺和在这其中为她遮掩,但她动作太大,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循。 而下一条,便让顾云篱有些看不明白了:右仆射林胥,一月前至刺桐港与人密谋,此人系西巫弟子,不知其名,林胥后归京途中遇袭,系龙门内斗,京中不见御史台上书参陈此事。 林胥授任龙门中央镇官,是有着相当合适的理由去接触江湖派系,为何独独会遮遮掩掩地与西巫弟子密谋呢? 她屈指抵上唇边,低眉思考,却听常焕依缓缓开口。 “还有一事,你师父同我说,右相此人诡谲莫测,比左相城府还要深沉几分,若非有万全之策,切莫与他过多接触。” 电光石火间,顾云篱灵台骤然一亮,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形之间打通了。 西巫、右相……这两个人组合在一起,无端便让她联想起多日前为林慕禾诊治之时,那沉入碗底不溶的血液。 寻常医道,自然办不到让血液凝稠不散的效果……可独独有一样,她涉猎不足,算不得精尽。 西南巫术。 想通一件事的速度远比想象中要快,电光石火间,顾云篱便在心中将这个可能架了起来。 常焕依正喝着茶,忽地,面前的顾云篱便放下茶杯询问道:“常师叔,要在临云镇留几日?” 眉心一跳,常焕依一顿,狐疑地看着顾云篱:“约莫小半月吧,你师父托我办事,我还没有办完。” 顾云篱一顿,问:“可是西南的事儿?”不过方才到现在的三言两语,以及常焕依略显狼狈又风尘仆仆的模样,顾云篱大概猜出来,恐怕她这次来送信也只是顺路而已。 “你少打听这些……”常焕依敛眉,并不打算告诉她实情,“都是我们的事儿,你们不必掺和。” “师父说的我都明白,”顾云篱道,“而我这里恰巧有一件盘旋心头的难事……晚辈斗胆,借我师父二三薄面,恳请师叔为我解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七 巫蛊之二 瞥了一眼她,常焕依仍旧还惦记着一开始那个“绯闻”,撇撇嘴,道:“解惑?谈不上解惑,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儿吧。” “是一件小事,近来行医,遇上一个疑难杂症,我发觉似乎并非寻常医理可解,或是西南巫医的范畴。” “说来听听。”常焕依应道。 “这人身患眼疾,幼时便显,寻遍中原郎中不见有良方,那日我问她诊治,虽想到会是巫医之术,可对此涉猎不深,不能解答,故而想请师叔指点一二。” “呵呵,我哪里敢指点他顾方闻的徒弟。”常焕依呵呵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片刻后,就见清霜从书房里取来了两本医书。 正是前些日子普陀寺那位僧人代为转交的两本巫医孤本。 顾云篱接过书,指尖拨开书页,将里面夹着的两页软宣取了出来。 “那日过后,我便一直研究对症的方子,而后恰巧得了这孤本,便在书中寻找缘由……但找了许久,只大概对的上这些,跟着书中图解,我自己也依葫芦画瓢地写了几个方子。” 常焕依小指夹着茶杯,一手拿起她递来的方子,蹙着眉看了几眼。 “顾方闻倒是收了个好徒弟,”她喃喃了一句,“只是你寻得这几味药草都是良药,虽靠的上症状,却还是差些火候……巫医之道,比中原医术狠辣阴邪了几分。” 说着,她点了点纸上几味药草,将它们换成了寻常医者眼中致命的毒草。 “有句话叫‘一切不可为皆可为’,这几味毒草相佐,会攻克毒性,不伤病患,达到治愈的目的。” 顾云篱恍然:“反其道而行之。” “正解,”常焕依欣然道,忽而却话锋一转,“可凡事还需对症下药,我不知那女子病症,如何为你解惑?” 语罢,她屈膝支肘,意味深长地看着顾云篱:“我虽对你师父颇有微词,却也不会因他行不义之事。” 心事被看穿,顾云篱一顿,却也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她浅笑了一声,抬手将桌上的书收好:“如今局势风云诡谲,还请师叔见谅。” 常焕依也不恼,撑着下巴哼哼了两声:“说吧,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是我先前……欠下的一桩人情。”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垂下视线娓娓道来,“她身患眼疾,自小孤苦,主母欺压,我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究其根本,看不出病由。” 常焕依却嗤了嗤,有些不屑:“世间孤苦之人又少在哪里?你既行义医,便该知道,有些事情心有余力不足时,就该放弃,菩萨心肠在如今世道却难行道。” 顾云篱摇头:“非也……师叔只当我与她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便罢了。她……应当是个良善之人,只是不该被那眼疾给绊了终身。” 常焕依一副了然的模样,搁下手中的茶杯,又问:“你口中的‘她’,是何人?是男是女,何方人士?” 她性格泼辣张扬,心思却很细腻,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副满脑袋的心事的模样,更是觉得不能马虎了。 顾云篱一顿,指尖相触,犹豫着磨了磨,才开口道:“我不想欺瞒师叔。” 常焕依倏得提起了精神,暗暗觉得不妙,这预感刚浮现在脑袋里,紧接着便应验了。 “这人……是个女子。”顾云篱缓缓开口,也不敢拿得准眼前的人是否会答应自己,“是右仆射家的庶女,先前养在东京,如今受主母贬斥,在江宁府思过。” 眼前一黑,常焕依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砰”得一声将手砸在桌上,有些发怒:“右仆射家的?我方才才与你说的,你也方才说明白了,怎么一转头就被吃进狗肚子里了?!” 原本还想凑过来的清霜见她这副模样,吓得一缩脖子,又重新躲回了厨房边的小板凳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两人。 顾云篱也被这女人凶悍不羁的给吓了一跳,她眨了眨眼,也自知理亏。 “你如何与这人家有了联系?若是你师父知道了,还不是要来苛责我?那老不死的……”常焕依还在骂。 “师叔。”顾云篱终于趁她喘息间开口,“并非我一意孤行要往火坑里跳……只是我另有缘故。” “缘故?什么缘故?”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常焕依顺了口气,问。 “恕不能一一悉数告之,”顾云篱神情歉然,“晚辈心有苦衷……这事,少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全。那人先前引旧疾复发高烧不退,我无奈之下去为她医治,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为她寻找名医医治眼疾。” 常焕依也是听明白了,也不想为难她,抿了抿嘴,反问道:“哦,这名医便是我了?可你怎知我就能为她医治?” 顾云篱抬手又为两人添茶,“师叔既与师父师出同门,想必也一道修习巫医之术……我那日看了她的病灶,症状并非寻常医道可解,于是便想,是否会是巫术?可师父鲜少教授我巫术,我涉猎不精,再看也只是徒劳。” 常焕依:“她一个官家女儿,好端端地养在东京为何会和西南的巫术打上交道?”话音未落,她猛地收声,“啧”了一声,抬眼去看顾云篱,猛地噤声。 顾云篱顿首,复而又摇头:“……个中缘由,我也不知,如此一来,深究她的病因才是关键。” 清霜坐在后边听了个完全,见她语罢,接道:“常师叔,林娘子她是个良善之人,确实也可怜……你便帮帮她吧!” 常焕依抬眼飞了一记眼刀过去:“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去去,再烧壶茶来。”看着清霜年纪都能做自己女儿了,她嘴里嫌弃,却也有庇佑着小孩的意思。 清霜一噎,嘟囔着什么扭头又进了厨房。 “我并非想慷他人之慨……只求师叔帮我究其病因。”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常焕依没有接话,只是紧紧盯着顾云篱,渐渐地,夜色披拂在身,模糊了她的轮廓五官。 良久,才听见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我答应你。” * 林家旧宅,凭御轩。 旧宅冷寂,连着下了几日雨,总算出了太阳,小叶扶着林慕禾走下廊檐,在一棵病树下晒晒太阳。 林慕禾不能视物,却还能感知些光,她抬手抚上枯树,顺着干朽的树木纹理向上游走,轻声道:“几日阴雨,总算出太阳了。” “往后这样的日子还很多,娘子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小叶缓缓放开她的胳膊,任凭林慕禾摸索着在树下行走,病树没有枝叶,早就便死在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冬夜,愈加枯萎,小叶忧心忡忡地看着,生怕这棵树挑着什么时候就折了。 到时候打理起来,又要费一番功夫。 林慕禾道:“往后还要热,每日出来怕是要抱暑了。”她说着,又咳了几声。 “先前顾神医留下的药也快吃完了,娘子,待过几日采买,我再去求几副来……” “小叶,”林慕禾却忍着咳嗽打断她,“已经劳烦她太多事了,我们本不该再有交集的。” 她话音未落,却听得院门被轻轻地敲了敲,伴随着一阵压低了的呼唤声:“小叶姐姐——” 林慕禾一顿,收住了话音:“院外有人?小叶,你去瞧瞧。” 小叶却比她说话先行,早就听出了门外的人是谁,兴冲冲地便冲到门边开门。 门闩一下,便见清霜探进来半个脑袋,立刻冲着小叶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们是偷偷来的,不要声张了。”上回见识了这旧宅里那个嬷嬷的嘴脸,顾云篱便留了个心眼。 林慕禾听不真切两人的耳语,有些着急,扒着身边的枯树便要向着院门处走去。 不能视物,自然注意不到脚下的东西,病树虽然枯败,可原先的枝干粗大,扎在地底几年都不曾萎倒,林慕禾脚下一个不慎,身体便失去了重心—— 也怪她失了分寸,着急起来连平素里走了不知多少遍的路都忘了。 摇摆了一瞬,她忽觉身侧掀起一阵清风,手腕间忽地一紧,有人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扶住了她的肩。 几缕发丝拂过林慕禾的脸颊,顾云篱眼皮一颤,不动声色地将跑出去的那绺头发别到耳后,轻声提醒她:“林姑娘,小心。” 手指一热,林慕禾“啊”了一声,才愕然道:“顾神医……” “不请自来,冒犯了。”顾云篱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了几步,由小叶重新搀扶上她。 林慕禾显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四下扫了一圈,手指忍不住蜷起来,问:“不冒犯……只是,顾神医前来,是要……?” “娘子,顾神医说为你找来了医士,可以为你医治眼疾了!”小叶格外激动,先应了一声。 “哎哎,”跟在后面的常焕依皱起眉来,“我没说过能医治好你。” 顾云篱有些头疼地止住两人说话:“正是,只是今日只是来为你切脉问诊一番,至于能否医治,还尚不得知。” 说罢,她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尽快吧,我不想让你为难。”这旧宅里看着寂寥,却有不少那恶仆的眼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前来搅局了。 “顾神医思虑周全,”林慕禾愣了愣,轻轻笑了笑,“那便有劳了。” 语罢,几人便朝屋内走去。 “上次一别便下起小雨,顾神医是怎么回去的,不知是正赶上急雨了吗?”她一边走着,一边问。 她似乎又有些分不清方向了,与自己说着话,却朝向常焕依。后者蹙起眉,狐疑地打量了她一圈,确定了她确实看不见。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见,顾云篱淡淡眨了眨眼,正要开口,怎料手却被常焕依一攥,硬拉着她站到了林慕禾身前。 “和你说话呢小顾。”掰着她站定,常焕依又拎着清霜先进了屋。 稍站好,再看林慕禾时,便觉得她的脸上也有淡淡的赧然,搞得她也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移开视线,惜字如金地答:“有相识的人,搭了车,并未赶上雨,林姑娘挂心了。” 话说着,就已到房前,林慕禾正要低身迈入,身前的顾云篱却已先她一步,替她将布帘子撩开。 常焕依的声音适时地自里面传来:“莫耽搁了,快些进来吧小娘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八 瓷器 入内,常焕依动作利索,迅速便将银针拿了出来。 她二话不说,在林慕禾手下垫了个盒子,屈指切脉。 原先那场高热过后,林慕禾的脉象除了显得她气血不足之外,再没有什么异样了。常焕依这一切,自然也是一样。她皱了皱眉,转身拿起烈酒洗了一遍针,看着眼前孱弱又苍白的女子,到底是心软了一番:“林娘子,在下需看看你的病灶。” 林慕禾顿了顿,良久,才轻声“嗯”了一声。 得了容许,常焕依便轻柔地抬手,将她覆眼的白纱一圈一圈缠下来。 那布满伤痕的眼再一次呈现在顾云篱眼前。 她眼皮跳了跳,收回了视线。 常焕依轻轻“嘶”了一声,原先心头那点对林慕禾的怀疑探究此时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她有些心疼地用指腹轻轻抚了抚那些褐色的伤痕:“怎么成了这样?” 林慕禾似乎已经习惯了寻常人见到自己眼上伤痕的反应,平静回道:“幼时高热染病,留下了这眼疾,此后日复一日,便成了这样。” 常焕依眉间涌上不忍,拿起一边的棉花蘸着酒为她擦拭干净眼皮,旋即轻声安抚她:“只稍稍取些血,你莫怕。” 这套动作顾云篱熟悉,不过片刻,边听林慕禾吃痛似的“呃”了一声,常焕依已取了一滴血滴入碗中。 鲜血顺着水流下沉,果然,依旧和上次一样沉入碗底,久久不随水流散开。 顾云篱走上前来,看了一眼碗底,便道:“我思索良久不解其法,想来只有那一门道可解了。” 常焕依摸着下巴道:“巫医一脉能让血液下沉至此的不在少数,我更是难以确定……”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紧接着,便拿起另一根银针挑破了自己手指,将血滴入碗中。 身后,小叶在拿着棉花为林慕禾擦拭血迹,全然没有注意到常焕依变幻的神色。 她面色骤然冷了下来,眸色阴沉,盯着碗里沉入碗底,瞬间被旁边那滴同化的血。 寻常健康的人,鲜血殷红,而林慕禾体恤病弱,常焕依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鲜血发褐仅仅是因为她气血不足。 然而看着自己的那滴鲜血也变了颜色时,她顿时推翻了一开始的猜测。 她面色变幻,风云不断,手中的银针也滚落在桌上,骨碌碌卡进桌缝之间。 “师叔?”顾云篱自然也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她暗暗心惊,再一抬头,入眼的便是常焕依异样的神色。 倏尔,常焕依神色恢复正常,她收回目光,转而向榻上的人问:“林娘子,这病症已有多久了?” 林慕禾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便如实答:“是我四岁之后的事情,如今……也有十六年有余。” 吸了口气,常焕依顿首:“我知道了。” “医士……可是有何处不妥?”她忍不住问。 常焕依却摇头,缓声答:“并非,娘子体虚,待会儿我让小顾给你开两副补气血的药,这几日先喝着……至于娘子的病症,我还需要再研究一番。” 说话间,林慕禾已经将那圈白纱重新缠上,闻言,她只是勾了勾浅淡的唇,道:“……我的病症已有多年,并不急在这一时。它是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医士若是为难,不必勉强。” 她声音轻而温柔,侧颊被午后斜打进来的日光描摹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裳笼盖下,几乎快要透明。 若是双眼完好无缺,她该是个美人才对。顾云篱在心中想。 可这美,太过脆弱易碎,光是坐在那里,便让人忧心她是否会如瓷器一般因磕碰而碎裂。 常焕依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拇指抠着掌心,良久,才回:“娘子多虑了。今日不打搅了,待改日我们再来。” 她一放话,顾云篱便也跟着起身,朝着榻上的两人作揖:“今日多有唐突,告辞了。” 接着,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却听林慕禾轻唤。 顾云篱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掠过门框打在半边脸上,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 眨眼的恍惚间,顾云篱看见林慕禾从枕边的匣子里取出了那只略显熟悉的金钗,她不想由小叶搀扶,一个人循着记忆朝着顾云篱缓缓走来。 一股被阳光晒过的温暖的味道向林慕禾侵袭而来,混杂其中的,还有那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药香,她弯了弯唇,莞尔道:“顾神医,先前你应允我的事已经做到,该收下这谢礼了。” 顾云篱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钗子。她的指节瘦削而苍白,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那支金钗也并非名贵,只是普通的款式,祥云之上,泛着日光浮过的鎏金色。 “林姑娘,这钗子太贵重了。”说着,她轻轻卷起林慕禾的手,将钗子推了回去。 听出她语气的推却,林慕禾也难得有些执拗:“金饰不过俗物,顾神医还是不能收吗?” 她平素里总是浅浅弯起的唇角此刻绷得有些紧,无端扯动了顾云篱心口某处。 离开的动作一顿,她眸色柔和了片刻,道:“也罢,那便多谢林姑娘了。”说着,轻巧地从她掌心拿过那支钗子,收进了袖兜中。一而再再而三推却,确实有些扫兴。 指尖轻轻蹭过皮肤,林慕禾呆住片刻,转而回过神来,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快的表情。 “在下告辞了。”顾云篱向她顿首示意,便要离开。 衣袖却被林慕禾揪住。 这举止对于一向温婉平和的林慕禾来说确实有些出格,顾云篱一惊,连忙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却见林慕禾一噎,被白纱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来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赧然。 “……”半晌,她张了张嘴,掌心里莫名起了一层薄汗,于是仰起脸,出口的只有两个字。 “谢谢。” 马车声辘辘,路上不平,常有石子绊脚,这一路上颠颠簸簸,驾车的车夫技术更是一言难尽,直把清霜颠得头晕目眩,探出半个脑袋在窗外,痛苦地眺目远方。 “师傅,能不能慢些?”她脸色苍白地扒在窗户边,虚弱地朝外正扬着鞭子赶车的车夫道。 回应她的是更迅疾的抽鞭子声和那车夫干哑的嗓音:“不成啊小娘子!过会儿估计又要有雨,不快点赶上雨就不好走了!” 清霜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默默翻了个白眼,对着空气又是干呕了一阵。 马车内,常焕依支膝搭肘坐着,手中还拿着方才取血用得那支银针。她薄唇紧抿,看着上面铜锈一般的痕迹,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 这次取血,与原先顾云篱那次的结果一般,她如此凝重,看来林慕禾的眼疾恐怕真的与西南的巫术有关。 良久不见她出声,她忍不住轻声问:“师叔……可有头绪?” 常焕依猛地抬起头,眸光闪烁了片刻,旋即摇头:“没有任何头绪。” “只是确定的是,真的是西南那边的巫术,可这东西我竟从未见过,蹊跷得很。” 她与顾方闻师出同门,虽不及顾方闻神通广大声名在外,可怎么也算是西巫一脉的佼佼者,见过的蛊毒巫术不说成百也要上千,这人眼上的东西竟然毫无头绪。 顾云篱道:“连师叔都未曾见过吗?那师父是否会……” 话音未落,常焕依一扬手打断了她:“你师父他老人家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分不开神,大抵是没空给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看病的。” 额角一抽抽,顾云篱呼吸一紧,赶忙追问:“自身难保?” “不用大惊小怪……我离开西南之前已经帮他脱困,这才有了来给你送信这茬……”她说着,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口气,“那老狐狸会有什么事儿,谁能精得过他?你们别操这个闲心了。” 话虽如此,可顾云篱觉得,顾方闻如今也是上了一把年纪,要是在西南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这人从前还半开玩笑着说要让自己给他养老送终呢。 常焕依默默别过头,心里面暗暗给自己了几巴掌,怪自己嘴快,一下子又惹得这两个小辈闹心。 “师叔,师父在西南遇到什么事儿了?”顾云篱追问道。 “……呃,不过是和先前的同门有了点争执而已,你也知道,从前看不惯你师父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就这样?”顾云篱拧眉。 常焕依神色如常,对上她的眼,脸不红心不跳:“就这样,我骗你做什么?” 顾云篱沉吟片刻,慢慢收回了视线,心里另有了一番打算。和常焕依侃这个显然半辈子也套不出一句真话,她放弃讨论这个,将话题扯回原先开始的那个:“那巫术从未见过,是不是就无法医治了?” “也不尽然,”一提起这些,常焕依明显便比先前认真了,“所有可解之法,都是在不可解之后。” “可如今连这巫术究竟从何而来都不知……” “本来就不是用你管的事情,她的病来历不明,我不建议你去掺这一脚。”她斩钉截铁,一副不容反驳的模样,“若是牵扯了你惹不起的人,我和你师父离你十万八千里,怎么救你?” 顾云篱又何尝不知,她当然也明白常焕依这么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劝说自己抽身的用意,可如今除却林慕禾这里,她实在再难找出接近真相的方法。 举棋不定,犹疑不敢动作,委实不像她自己的作风。 话音落下好一阵,又听见常焕依“哦”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这记性,这才想起来一件陈年旧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九 大内 顾云篱问:“陈年旧事?与师父有关?” “呸!他能有什么旧事值得我怀念?是那姓林的小娘子……只是是否属实,如今江湖上也没个说法。”常焕依换了个姿势坐好,“这也是前些年那群人风言风语的一部分。” 自然,顾云篱是顾方闻私生女这流言也包含其中,常焕依磨了磨牙,暗想着找到那个散布谣言的给他敲断肋骨,紧接着,她思索着说了起来,“如今的右仆射林胥,是自诩清流人士的,真正出身寒门……如今他的妻子是谁我不知,只是先前途径泉州,曾听闻他在如今这妻子之前仍有一个妻子。” 顾云篱想了想,接道:“那位林娘子并非嫡出,想来右相先前也有妾室。” “那就是了……那帮人说,林胥的上一个妻子……不是,那个妾室,出身剑道。” 额角一抽,顾云篱怔了一下,与身旁的清霜对视了一眼,旋即笑道:“这也委实是无稽之谈,剑道向来居东部自立,虽有弟子入世,却不似阆泽那般,右相官场之人,怎么可能会与剑道的人有交集?” “既有传言,那便不是空穴来风。”常焕依道,“即便他那妾室不是剑道之人,那也定是因为右相与剑道有过交集,才会传出这样的流言。” 清霜还想说什么,刚要开口,便被顾云篱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这话没有错,若非有交集,断不会凭空生出这种流言。 “所以我也说,这个林胥复杂的很,又是龙门的镇官,又是朝廷的中书重臣,你该少和他打交道!”常焕依苦口婆心,“哪怕是不受宠的庶女,你又不是知根知底,难能保证她是心思纯洁的人?” 自然,顾云篱与林慕禾仅有几面之缘,顶多是个点头之交,谈不上所谓的“了解”,可她心中古怪莫名,第一眼时,便觉得她不同,不同于官家娘子的坚韧……她闭了闭眼,心里懊恼自己何时也这么没有分寸,想来,是那层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作祟罢了。 “我知道,”顾云篱道,“只是……我想靠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既然如此,便且信自己一回。” 到底是少年心性,常焕依叹了口气,将鬓边落下的头发别了回去,道:“小顾,你若是有了决心,那我便不干涉你。” 顾云篱轻轻舒了一口气。 马车终于行进临云镇,周遭人声逐渐增多,吵嚷起来,这车夫也终于舍得减速,悠哉游哉地在车辕前吹起了口哨。 清霜也松了口气,瘫坐了回来。 常焕依闭了闭眼,静静听着耳边百姓的嬉笑怒骂声,良久,她才睁开眼,缓缓道来:“如今大豊虽看着是太平盛世,却是忧患百出……朝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年早不似原先那般,你如今你不过是草野医生,尚且可在这世道上独善其身,可朝堂是泥潭,若陷进去,抽身出来是难上加上。” 她眸色沉沉,呼吸悠长,定定看着顾云篱:“若你有你的有不得已,那我便言尽于此。你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她鲜少与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语重心长地说话,这么一遭还是破天荒,连她自己都有些讶然。 顾云篱抬眼,不知该作何表情,与她对视了许久,直觉眼睛有些干涩,才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师叔。” 常焕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而忽然提高声量叫住了车夫:“停一下,我要下车!” 那车夫依旧自顾自地不停人话,头也不回地道:“哎呀,这在闹市上,怎么停?一会儿到地方再停!” 可他这回碰上了个硬茬,常焕依闻言,勃然大怒,一拍车壁,扯着嗓子喊:“废什么话!老娘少给你一分钱了?停车!别墨迹!” 这一嗓子震得不止那车夫一个哆嗦,就连里面的顾云篱和清霜也是一个激灵,被这一声吼得灵台清明,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车夫也是看碟子下菜,立刻靠边勒马换了副嘴脸,卑躬屈膝地给常焕依让开了条道:“哎哟……哪能啊,您下车、您下车!” 顾云篱赶忙攀住车门的框子追上去:“师叔,你去哪里?” 常焕依利落地跳下马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她摆了摆手:“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要去查些东西,小顾,就此别过吧!” “可……” “不必忧心,那小娘子的病我会去查的,你等我的消息!”言罢,她朝顾云篱眨了眨眼,一扭身,便没入了人流,几下便看不见了人影。 清霜也探出去半个身子,朝着人流喊了一声:“师叔——留下吃盏茶!” 再没有了回音。 两人愣了片刻,又齐刷刷坐回了马车。 一下子没了身边的声音,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走,她这才找回来些神志。 清霜还扒着帘子在外面搜索常焕依的身影,找了一圈没能看见,便缩了回来。 “敬历坊要到了啊,两位小娘子,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咯~”车夫在外扬声提醒着。 清霜拿起药箱,蹭到车门边,扭头问顾云篱:“姐姐,那接下来怎么办?”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轮却忽然磕到了路上的一块石子,车身骤然颠簸,顾云篱身体一歪,在袖管里的什么东西便不受控制地跌了出来。 “乒乓”的鸣金一声,一支金钗落在清霜腿边,她好悬扶着门框稳住,一低头,这金钗便突兀地摆在眼前。 两人俱是一怔。 “姐姐,这……”清霜伸手拿了起来,将它递回给顾云篱。 金钗回落掌心,雕琢并不精细的玉兰花花瓣有些冰凉,冰得顾云篱指尖一缩。 半晌,她缓缓将钗子握紧,眸子亮了亮。 “清霜,”只听她道,“在师叔回来前。我来医治林姑娘。” * 千里之外,汴梁东京。 大内福宁殿外,侍候着一排内侍,进进出出的宫女们手中端着铜盆来往,时进时出。气氛凝重,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多放一个屁,纷纷屏息凝神,生怕出声惹了里面贵人的不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儿,混合着博山炉中点燃的龙涎香,味道有些刺鼻,却没人敢说。 层层纱幔之后,皇帝李准脸色衰败,靠着几个软枕勉强坐起,气若游丝地呼吸着,褶皱堆叠起的缝隙之中,一双眼混沌无光,无神地向前看着,时不时还伴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声。 昏迷了数日的官家终于醒了,但醒来过后的情况不比先前好多少,与太医所说差别无几,他依旧吊着一口气活着,稍有不慎便有殡天的可能,宫闱之中,氛围分明比先前还要凝重。 镣子端着刚熬好的药疾步穿过寝殿,跪送到坐在龙榻前的女人身前:“娘娘,药熬好了。” 闻言,那娉婷的身姿一颤,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姿纤纤,一身暗红色的披肩褙子,梳着高髻,缓缓侧过了头。 鹅蛋脸,美人尖,云鬓高耸,她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支素色的珠花,清丽端庄,两道烟眉如今低低垂下,似有心事,眼波流转,惹人生怜。 “太医怎么说?”她接过药碗,葱白的指尖捏起白玉勺,舀起一口药放在唇边吹了吹,问。 镣子答:“回娘娘,郎大人说,先吃几副药将陛下身子补起来,那些深根痼疾,还需慢慢用药祛除。” 这端庄的女人便是如今国朝的皇后,桑盼。 她抿唇,脸上涌起些无奈:“左右都是这些话……”说着,她举起勺子,小心翼翼送到皇帝唇边。 “官家,这是太医方才开的药,喝下便能精神些了。” 语罢,静了半晌,那勺子里的药汁似乎都要凉透了时,才见李准动了动眼珠子,死气沉沉地看了一眼桑盼,嗫嚅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不劳烦皇后……叫宫人来做便是。” 桑盼顿了片刻,垂下了眸子,再抬起脸时,脸上温柔的笑依旧,她识趣地收回勺子,将碗碟放回托盘之中:“也好,我再去同太医说说,郑内人,你来服侍官家喝药。” 言罢,她由宫人扶着缓缓起身,朝榻上的人一拜,扭头便离开了寝殿。 仰头碰上一人,穿着灰蓝色的圆领直裰,身后跟着个小黄门,正捧着一叠文书要进来。 “皇后娘娘。”他停下身子朝她交手作礼。 “应都知,这些都是近日的劄子?”桑盼瞥了一眼那叠文书,问道。 “正是。” “陛下近些时日久病不起,刚转醒过来,怎能有心力分神去批劄子?你们当真是胡闹!”她微微提高了音调,叱了一句。 应江连忙赔笑道:“微臣也只是代为传达……今日都堂里,右仆射还因着这事儿和押班闹了一阵不痛快呢。” 桑盼皱了皱眉,摆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两人走至偏殿,便继续听应江说道:“如今虽然是二皇子理政,可右仆射说了,有些上呈中书的劄子里,仅凭二皇子不能全权定夺,还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 “到最后还要请示官家?”桑盼冷哼了一声,“那要政事堂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几位宰执莫非还商讨不出个对策?” “娘娘息怒,”应江瞥了一眼四下无人,才敢继续说,“这里面有些劄子,是御史台递上来参娘娘的奏本……” 眉心一跳,桑盼立刻便觉得气血上涌,胸口起伏了一阵,她这才回归原本的神色:“参我?” 这些日子官家病危,她确实插手过多了。 大豊的台谏官们最是义愤填膺,忠贞不二,异常耿直,在文官占据了半壁天下的局面之下,就连官家都无法奈何这帮人,更何况身处中宫的皇后。 “都堂里没人敢拿主意,就连左仆射都说了,干脆交给官家让官家定夺吧。”如今这局势,除了官家,无论谁来批复这批劄子都有包庇隐晦之嫌,没人敢批,但台谏官们却不管这些,一日得不到答复,一日便卯足了劲地上奏。 也只是一瞬间,桑盼便明白了左相的意思。 “搁在书房吧,”她轻咳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初,“官家什么时候有了精气神再送到案上,如今正是虚弱,不要打扰他。” “明白,”应江微微一笑,“微臣省得。” 说罢,他转身招呼着那小黄门便绕着偏殿进了书房。 他前脚刚走,后脚,太医便提着箱箧匆匆来了。 郎琪瑞年岁六十有八,比官家还要大上几岁,三朝都在太医署里任职,如今眼看再有两年就要致仕,却偏逢皇帝在这节骨眼病倒了,晚年的幸福生活堪忧。 他老得骨头打颤,快要天黑了也不见得放班,被下人扶着,颤颤巍巍进了偏殿。 一见是他,桑盼一阵头疼,招手让人看座:“郎先生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奔劳了,蓝从喻呢?” 郎琪瑞又墨迹了一会儿,在位子上坐下:“微臣叫她回去了……这些天她家中老人过世,实在不堪劳累。”蓝从喻,如今的太医署右院判,传闻中,是郎琪瑞内定的下一任院监。 “郎先生倒是体恤下属……”眼底波光流转了一番,桑盼又说回正题,“如今官家将醒,有些话陛下恐怕听不得,郎先生只管同我说便是了。” 做帝王的,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大概就听不得些生生死死的话,郎琪瑞伺候过三个皇帝了,自然深谙其道,闻言也一副了解的表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思索着怎么开口。 等了半晌,才听他说:“陛下如今咳疾入肺,毒邪恐怕已深深扎进肺里,寻常药材也只不过缓一缓,若需痊愈,还要下一剂猛药。” 李准这把年纪这身子骨,下一剂猛药的后果自然不言而喻,要是出了事儿,那整个太医署都要跟着陪葬,郎琪瑞也只敢说说,真怎么下药医治,还是要等官家彻底清醒了定夺。 “一个痨症,也烦得你们这些日子研究不出些对策来。”桑盼面色不虞,“换做以往,早就——!” 她这句“以往”,问题便深了。 郎琪瑞的三角眼里黯了黯,胡须下的嘴唇自嘲地勾了勾,没再出声。 换做以往,阆泽自有名医来为官家诊脉医治,哪里轮得到这群庸医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以往已成过去,当年那件事发生过后,阆泽少有神医出世,整个太医署的人才资质也青黄不接,不似从前。 造成这一切发生的人,近在眼前。 “罢了,”手缓缓攥紧,丹蔻都要挤进皮肉里,桑盼轻舒了口气,“你这把岁数了,往后就不要这么奔波了,待蓝从喻守孝回来,叫她来替你。” “微臣明白,娘娘。”郎琪瑞低下头,起身又朝她一拜,“那下官先行告退。” 或许因着蓝从喻是如今太医署中唯一出身阆泽的弟子,她备受皇后青睐,近些日子更甚。郎琪瑞步履蹒跚,扶着门框迈过高高的门槛,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先官家昏迷过后,连带着太医们被治了罪,轻则削职,重则抄家流放,一下子弄下去五六个人,搞得如今太医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后必有蹊跷,郎琪瑞三朝老臣,如何看不出这之后的龉龃? 这大内之中暗潮涌动,他一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风浪催折。 闭了闭眼,他抬眼看向被宫墙分割开的四方的天,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今想要独善其身,便必须要有人做那个在风浪中先喂鱼的人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十 禁药之一 天干物燥,酷热难耐,烈日当头,蝉鸣声不厌其烦地在这热天里鸣叫,吵得人心烦。林荫之中,叶片都被晒得卷曲起来,清霜坐在一条瘸了腿的凳子上,不耐地等着伙计煮茶。 不远处,车夫还蹲在修着车轴,哼哧哼哧,半天不见结果。 顾云篱在医馆里枯坐了几天,翻遍顾方闻留下的那两本书都没什么头绪,便暂且搁置了寻找病根一事,约莫着上次给林慕禾留下的药也快吃完了,她打发了人再去送了副新药,然而一连等了许久,不见送药的人给个回信,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顾云篱担心更甚,加之这些天实在毫无进展,一个念头便油然而生:与其在这里担心,倒不如自己亲自去看看。 然而这马车走了一半,车轴却轰然断了,马匹受惊跑出去二里地远,车夫撒丫子追了许久才追回来,便只能暂时在这荒郊野外的茶摊稍作修整。 先不管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摆摊卖茶,从今天租马车开始,这一行就处处透着不对劲来:刚好仅剩的车,刚好被封闭的官道,刚好在这茶摊边坏的车轴,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十有八九是人为。顾云篱早先与顾方闻一道游历时,这种事儿经历地不少,久而久之便成了经验。 这毕竟不是在官道之上,她不得不提起精神,时刻戒备着周身。 愣神的刹那,林荫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顾云篱循声而望,看见一个衣衫破败却穿得严实的男子,头戴斗笠,后背一个破烂布条缠成的包向茶摊走来。他脚程极快,三两下走到茶桌旁,伸脚勾来一张凳子,随意坐下。 他动作大马金刀,不拘小节,一副行走游历的江湖客模样。 茶水终于煮沸,咕嘟咕嘟冒泡,没人说话,一时间,这寂静的林子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清霜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人,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到底长什么样,饶是自己目光灼灼,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盯了半天,她悻悻收回了目光。 那伙计终于提起茶壶,捏来两只粗口碗盏给两人满上:“茶好了,您慢用。”说罢,提着茶壶又去找那江湖客,给他添了一碗茶。 来历不明的茶摊和不知成分的茶水,顾云篱只看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把茶水倒到了地上。 “伙计,”那江湖客开口,一手端起茶碗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滚烫的茶水灌进肚里,“今日官道为何不通?” “嗨哟,客官不知,前几天官府就贴了布告,有贵人借道途径,早就派人清理了那条官道,不准咱们平头百姓用呢。” 这临云镇倒也是个水浅王八多的地方,四处都是贵人了,清霜在一旁默默在心里吐槽道。 显然这江湖客与她想法一致,鄙夷道:“贵人?什么劳什子贵人犯得着百姓改道给他让路?” 那伙计脸上表情不自然了一瞬,继而唏嘘:“如今官家眼瞅着……呃,那做儿女的不得回来看看?咱们大豊地界四方都有封王,这回指不定是哪位皇亲国戚呢。” 说完,他顿时觉得脖子凉凉的,好险一句话,这要是叫官府听去了,不得掉半截脑袋? 好半天不见那人修好车轴,顾云篱几乎确定了,这帮人必定不怀好意,自己与清霜遭人算计了。看着茶摊伙计在应付那江湖客,她抓住机会,扔下几文钱就要起身离开。 然而,还未等她起身,耳边便爆起一阵巨响! “砰”!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一时间瞠目——这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江湖客便一头栽在了桌子上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简直不敢想象那茶水里究竟下了多少蒙汗药,这地方拦路的匪贼还真是淳朴生硬,思罢,她立刻拉起清霜就跑! 那伙计一托盘狠狠砸在江湖客后脑勺上,一把从旁边的木篓里抽出来一把生锈的长刀,轻车熟路地吹了声口哨。 脑中警铃大作,顾云篱刹住动作,只听林荫之外一阵窸窣,冲出来一群个个手拿大刀的匪贼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看来官道封住也不是百害无一利,至少这群年年被官府逮的满山跑的山匪可以趁着这几天来冲一冲业绩了。 “小娘子,哪里去,怎么不喝茶?”见那最大的威胁已经被药得昏迷不醒,这伙计也终于撕破本来就不怎么完美的伪装,狞笑了一声。 清霜不与他废话,抄起一条凳子便要砸开一条路,这一招声东击西,叫那群山匪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跑出去一丈开外! 顾云篱抽空掐着手指算了算,今年自己既不逢九也不犯太岁,怎么倒霉事一件跟着一件来? 然而还没跑出去多远,后面又围上来一群衣着打扮与那伙计不尽相同的人来,看这架势是有备而来,自己与清霜大概也不是第一个被蒙骗到这的人。 “两位小娘子,放下身家盘缠早早从了我们,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吧!”为首的人长相猥琐,额头还有油津津的汗,看得人反胃。 顾云篱与清霜面无表情,这话自从跟着顾方闻游历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对两人丝毫没有起到威胁的作用。 见两人对自己的恐吓无动于衷,那人气急败坏,一跺脚,“哇呀呀”叫着就挥刀砍了过来。清霜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虚张声势,下盘不稳,当即起脚击起一块石头,飞打在那人膝盖关节,只听“嗷”得一声嚎叫,他身下一空,倒扎葱似的脸着地在林间土路上杵了二尺多远。 下一刻,这群人便爆发了。 清霜招式狠戾,反应迅捷,没一会儿便弄倒了两三个。 相反,站在原地的顾云篱就显得有些孱弱无力,任意拿捏了。 余下一人觉得胜券在握,举起手中的武器便冲了过来——可还未碰到眼前这女子的衣袖,眼前便“腾”得爆开一阵血红色的粉雾,皮肤传来阵阵蚀骨般的剧痛,他顿时便哀嚎出声:“啊啊啊!!” 顾云篱后退了几步,扔出一支银针封了那匪贼的喉,身后传来疾跑声,她一震袖口,那支金钗顺着里衣滑倒了掌心,她迅速抓住钗子,猛地起掌、翻腰、瞄准、狠狠刺下! “噗嗤”一声,鲜血奔涌而出,溅到她眼眶边,沾湿了睫毛,那匪贼大张着口,脖颈间的动脉破裂,鲜血如泉涌,飞得到处都是。 顾云篱躲避不及,“咚”得一声被他压倒在地,疼得她视野一黑,眼冒金星。粗喘了两口气,目光略过身前的匪贼,猛地一惊。 那原本晕过去不省人事的江湖客竟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看起来并不清醒,他勉强站起,在一阵刀光剑影和金属碰撞声中扯着嗓子大骂:“格老子的!你们这帮泥贱贼,敢在这害我!” 他取下了斗笠,一把打掉了一个山匪扔过来的长刀,这么一下,那斗笠上便被削开了一道口子。 说话间,他甩了甩脑袋,将背在身后的那个烂布条缠开,取出了一把漆黑的弯月长刃! “找死!”这群人立刻换了目标,组了个顾云篱看不懂的阵型就莽了上去。 只见那江湖客手起,刀刃如飞燕低略而过,几阵皮肉开裂声,那可笑的阵型便分崩离析了,血液一半烟花似的飞起,一半又顺着长刃滑下,在刃尖聚成滴,噼啪落在地上,渗进了滚烫的土地中。 清霜也早已烦了眼前这人狗皮膏药一样的缠斗,屈膝提踵,一脚踢在他脐下三寸之地,毫不留情。一阵杀猪似的哀嚎过后,她利落地收刃,终于结束了这场恶斗。 回过头去,那江湖客结束了激战,连刀都还没来得及收起,啪嚓一下,再次脸着地摔在了地上,荡起一阵尘土,他嘶哑地叫唤了一声,彻底没了声,整个人埋在地上,只剩下顾云篱和清霜面面相觑。 两人后知后觉,赶紧跑到他身边。 顾云篱摸出一颗药塞进他嘴里,等了半天却不见他醒,她心中大骇,一度怀疑是自己制药的配方弄错了,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仍然没有什么端倪,耳边却传来此人轻微的鼾声来。 一瞬间,顾云篱莫名生出来扇人的冲动。 清霜感同身受,并且付诸了行动——她扬起手在那江湖客脏兮兮的脸上扇了两巴掌,啪啪两声,终于见他朦胧转醒。 “大侠,你醒啦?”清霜咧嘴一笑,收起手掌,“方才多谢你了!” 江湖客脑袋还嗡嗡作响,只觉脸颊疼得发麻,但硬撑着坐了起来,习惯性回答:“不必言谢、江湖之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好半天,他这才清醒过来,眼前人影重叠,摇摇晃晃,最终归一。 顾云篱已站起了身,掏出帕子将溅在脸上的血擦拭干净,皱着眉看着眼前的茶摊。 此地位于杭州府江宁府交界,这两大富庶之地交界,不政通人和便罢了,何时多出来这么一帮三教九流的土匪来?恐怕前些日子送药的那个闲汉就是遭了这帮人的暗算。 “大侠,为何在这荒郊野岭,还着了这帮人的道?”清霜蹲着身子,还在问这江湖客。 顾云篱回过头,看着他重新将弯刃用那堆破烂布条包好,郑重其事地背在了身后。 “实不相瞒……在下不识路,逢那赶车的老奸贼瞎给我指路,偷我钱,害我白白在这临云镇边上徘徊了许久,好不容易找着路,就碰上这么群王八蛋算计……” 这般狗屎运气,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顾云篱忽地有些释然,觉得自己的运气也并非无可救药。 几人客套地寒暄了一番,得知对方都是去往江宁的,戒心稍稍放了放,紧接着问起名姓,这江湖客也不出顾云篱所料地胡诌了个假名搪塞:“两位叫我亭州便是。” 顾云篱也回敬他一个假名:“亭大侠。我姓赵,单名一个黎字,破晓之意。” “赵娘子!”他顺着叫了一声,牵起那匹多灾多难的马,将车拉了过来,蹲下身子三两下就把那车轴修好,扭头询问两人:“两位,一道去否?” 清霜点了点头,笑眯眯从他手里拽出来缰绳,跳上车道:“不好意思亭大侠,这车原先是我们花钱租下的。” “哦哦!”亭州尴尬地揩了一把汗,尬笑了几声,“是某唐突了!” “那两位,能否捎我一程?”说着,他又拣起茶桌上那两枚寒酸磕碜的铜板,恭敬地交到清霜手边。 三人各怀心思,互相提防着,又不得不挤在一辆马车上,一路上颠簸不断,终于顺利抵达了江宁府。 那人在入城之前先行离开,顾云篱抛下脑袋里那点不对劲,只当这是回萍水相逢。 江宁以金陵为主,将周边村落与镇子一同划为州府之内,甫一进城,顾云篱就察觉出来,今日的金陵与往日来时不大相同。 城中的人多得有些异常了,且大多风尘仆仆,面色各异,不像是本地人或是跑商的商人。 金陵城向来进出森严,怎么一下子容得这么多外来的人? 她正疑惑着,身体便被几个孩童推搡着向前趔趄了几分,回过神来,就听她们吆喝着喊:“前面有阆泽的名医给人看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啦,快去快去!” 阆泽?顾云篱一愣,这个门派,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阆泽居于中原,怎么会在江宁出现? 她身子动得更快,拨开身前的人便跟着那几个小孩向前走,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群人乌泱泱围着什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还没走到前面一探究竟,人群中心就突然爆发出一道怒不可遏的吼声:“血口喷人!” “你有何凭据,证明我给你开的药是假的!” 眉心一跳,顾云篱隐隐升起一股熟悉的不祥的预感,侧着身子挤进人群里,目光略过一颗颗后脑勺,倏地落在了那风暴中心的人身上。 一抹素白之色落入眼帘,宛如飞白掠过眼前,瞬间,鸥鹭惊起。 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她每次见到她,时间地点,总是说不出的奇妙。 正与那自称阆泽名医“争执”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慕禾。 这会儿正是午时最热的时候,晒在人头顶还发烫,她就这么站在那里,看不出什么窘迫之意,倒是一旁为她撑伞的小叶急坏了,连伞都不顾,扔在地上要拉着林慕禾离开。 “站住!”那坐在椅子上的山羊胡男人趾高气扬地叫住她,“你坏了我的名声,一声不吭就想走,未免太过容易了!” 原本正欲离开的林慕禾却停下了脚步,朝着声音所向道:“阁下自称阆泽弟子,竟连容忍寻常质疑的肚量都没有了吗?” “笑话!”那山羊胡男人气急,竟拍案而起,甩袖指着林慕禾,“若是合情合理的质疑,老夫自当解惑,可你这一介女流,胸无点墨还在这里血口喷人,实属可恶!” 围观的人还没看明白刚刚还好端端看着病,怎么下一秒就变成战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作祟,纷纷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众说纷纭起来。 顾云篱被熙攘的人群挤到最前方,入眼的便是这老者怒目圆睁,吹胡子瞪眼朝着林慕禾高声训斥的模样。 林慕禾依旧不疾不徐,语调温润平缓:“老先生,我本不欲拆你的台,是你不甘罢休拉着我在这里与你辩驳,引来数人围观,左右你名声有何损失,都与我无关。” “岂有此理!你这妮子胡搅蛮缠,低头认错之事而已,你偏要老夫闹到不可收场吗!” 他面目狰狞,说话时咬牙切齿,半点看不出高人风度。想要识别此人究竟是否货真价实的阆泽弟子并不难,阆泽之内各种本事艺能众多,弟子遍布天下,给所有人都配上识别身份的腰牌显然并不现实。 于是在顾云篱模糊的记忆之中,那个教会自己诊脉的人的右手手腕之间,一直系着一根红绳,坠着一个小小的竹叶木雕。这便是阆泽弟子行走江湖之中相认的标识。 可那老者右手非但没有什么红绳木雕踪迹,反而大剌剌带着一只成色浑浊的翡翠镯子。 果然,这老人不过是个打着大派名号专行坑蒙拐骗之事的骗子,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戳破,这才要大声发难掩盖事实。顾云篱神色冷了下去,勾手从袖兜之中取出一根银针,对准那老者的膝弯蓄力一送! “嗖”的一声破风,那老者“嗷”了一声,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这还没完,他倒地之前还欲挣扎一番,一个摇摆,就将摆在脚边的药草篓子打翻在地! 林慕禾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股药草味裹着怪味袭来,她猛地皱了皱鼻子。 那老者却大惊失色,长臂一揽,赶紧将药篓扶正,将散落出去的草药一股脑全塞了回去。 “阁下若是想招摇撞骗,也该避讳着些,阆泽是中原大派,你们就不怕惹祸上身?” 如今天下“名医”都上赶着去东京毛遂自荐给皇帝治病,好加官进爵荣华富贵,这一来,打着名门旗号行坑蒙拐骗之事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林慕禾蹲下身来,摸索着拣起一片散落的草叶,拿在掌心闻了闻。 那老者陡然色变,手紧紧攥成了拳,青筋突起,三角眼里厉色陡现,欺她目盲,抬手便要将林慕禾推到在地。 后者额角忽地一抽,感受到一股拳风袭来,她顿时呆住,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该向何处躲避。 刹那间,她几乎快要预知那股疼痛,胳膊却一紧,身子倏得被人拉起,向后连连退了几步。 头顶的伞再次遮蔽住刺眼的阳光,她一愣,还未收紧的掌心便被身后的人轻轻攫过,隔着轻薄的衣料挡在身后。 熟悉的药香冲淡了适才的怪味,轻轻将她拢在身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十一 禁药之二 顾云篱将她向后拉了拉,确保这老者再次暴起不会伤到她后,这才重新把伞塞回给小叶。 她低眉瞥了一眼那药草篓子里的东西,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诧异,很快便被她掩藏下去。 “老先生莫怪,”她堆起一个假笑,朝他交手作揖,“我朋友性情耿直,怕是没见过您的方子才来冒犯。” 那老人一计不成,又见人多,愤愤收了拳,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十分识趣地就坡下驴:“年轻妮子见识少阅历浅,总要有些敬畏之心,你今日碰上的是我,改日还是这么无礼就碰不上我这么宽宏的人了!” 顾云篱扯了扯嘴角应和:“是是是,我们不打扰老先生行医,实在抱歉、告辞、告辞。” 说罢,她顺手牵起林慕禾的胳膊,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直到离开人流密集处,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姑娘。”在一家凉饮子摊下的阴凉处停住脚步,她终于出声。“巧遇。” 思索了半晌,她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只能信口而出。 林慕禾呆了呆,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她伸手在身前摸索了一番,找到了说话的人,方才欠身朝她行了一礼:“顾神医,真巧。” 她看着平淡如常,没有一点刚刚脱离险境的庆幸,顾云篱到嘴边的话一下子无处安放,唇瓣嗫嚅了半晌,她忽地有些好笑,只留下一句无奈地感叹:“林姑娘,你比我想的还要生猛几分。” 林慕禾一顿,却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非也……那老者开的药分明是活血化瘀的方子,却硬唬我是治我眼疾的良药,我自小药快吃了百种,怎么会分不清那些药材呢?他这么胡乱下药,只会害了更多人。” 顾云篱:“那帮人并非善类,林姑娘一心戳破他,可也不能忽略了自己的处境。”一个半瞎,还带着一个跑步都要摔跤的小叶,要是那假医生一拳打到肉,她们俩必然逃脱不了。 林慕禾抿唇,逃离危险的实感姗姗来迟,她舒了口气,不经意问:“顾神医,先前出行总带着那位清霜姑娘,今日怎么不见她?” 小叶也跟着点头附和。 顾云篱骤然一愣,立刻前后左右各看了一圈,心里咯噔一声:光顾着解林慕禾之围,人群拥挤,怎么清霜一转眼就不见了?! 顾云篱额头沁出些细汗来,绷紧了脸,安顿主仆两人在原地等她,扭身再次没入了人流。 被围在中心的骗子郎中已经不见了踪影,讨了没趣儿的人们鸟兽般四散,顾云篱逆流而上,一时间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得在原地徘徊,半天都没能走出几米远。 无奈,她再次退了回去。 林慕禾听到她的足音,身旁小叶低低叫了一声顾神医,便知她是无功而返。 她道:“顾神医,金陵近日涌来不少游侠,人流太多,若是想找不妨上高处去。” 顾云篱呼吸顿了顿,有些急躁的心绪似乎被稍稍抚平了,她吸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圈,瞧见一家筑起两层的茶楼,便随手一指:“刚巧我与林姑娘也有些话说,且上二楼寻罢清霜,我再同你细聊可好?” 林慕禾顿首:“好。” 三人转身进了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三碗清茶。 将窗户支得更大,顾云篱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在茶楼外涌动的人群搜寻起清霜的身影。各式各样的衣衫模样,她扫了一大圈,仍是无果,心不由自主地又焦躁起来。 “清霜姑娘身量小,混在人群中难免被高大的人遮蔽了身影,再者,她本事傍身,一般的麻烦想必也能应当自如。”林慕禾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一便推了推面前的碗盏。 天青色的莲花茶樽被精致小巧的托底托起,淡黄色的茶水在杯盏中泛着涟漪,茶香四溢。江南地带,茶道盛行,如今更是风雅之事,便是江湖粗人见了这精致的茶盏都不忍心一口气干了,可顾云篱却没有什么心情品茗。 她草草端起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水带着竹叶的香气,霎时间溢满口腔。 还没来得及诧异,她便敏锐地听见与窗户上下正对的店门口,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响起。 “小二,有没有看见一个眼瞎的女人路过?穿着一身白衣裳,眼睛上有白绫,带着个十五六七的小姑娘。” 那小二也谨慎,问了一句:“做甚?” “哎呀,那正是我邻居家的盲女,如今出门走失,她父亲此时正着急呢。”那人胡诌了一句。 “哦哦,那耽误不得,方才来我们茶楼喝茶呢,这会儿应当在楼上。”听是这理由,小二也信了,立刻说明了两人的去向。 顾云篱听得分明,这人就是方才与林慕禾起争执险些动手的那个假郎中。 如若是事后来寻人也便罢了,可那句谎话便立刻坐实了这人来者不善的嫌疑,方才还能附庸风雅的茶楼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了。 眼下,清霜并不在身侧,这人伪装精湛,甚至谎话都是张口就来,像是专门行骗之人。这样的人,一概很少单独出行。 保不齐,这周遭便有他的同伙潜伏着。 显然,林慕禾也听出来这个声音,她有些慌张,茫然地四下扫了一圈,葱白的指节缓缓扣紧,手心也渗出汗来。 “不对劲,”顾云篱起身,将两人拉到了隔地方用的屏风之后,“你们在这里待着。” 说罢,旋身走了出去。 不出所料,她刚刚走出去,就听见楼梯处传来咚咚咚的上楼声,声响密集,明显是一群人。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端招惹了人自然不可能简简单单就了了,可林慕禾不过是与他起了几句争执,也没砸了他行骗的招牌,何至于此,让这群人这么找她? 倏地,顾云篱脑海中闪现出了那筐散落一地又被那假郎中慌忙收起的药草。 愣神的刹那,那帮人已经走了上来,正挨个屏风地翻找着人。 她们所在的位置在正中间,虽有一段距离,可不出一会儿就会翻到这里。顾云篱目测了一番,这上来的有三四人,除了那假郎中看起来须发灰白,像个手不能拿的老人之外,其余都是青壮男子。 一个还尚且能对付,但三四个便想都不用想了——假如清霜在的话,说不定有些胜算。但看了一眼这茶楼装潢,隔上几步就是一只青瓷花瓶,或是名家字画,若是动起手来,指不定要赔多少钱。 顾方闻不在,她与清霜靠着医馆赚钱,日子却也紧巴巴的,那就更别提比她俩境遇还要凄惨的林慕禾了……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旧宅的人会不会来善后还另说。 如今三个穷鬼在这里,顾云篱脑子飞速运转了一番,没有解法,只有赶紧跑路。 思罢,她迅速折返回去,扒着窗户看了一眼,这正中的位子刚好正对一楼的红瓦牌匾,茶楼外,还有一辆骡车停着等着卸货,来往皆是行人,闹事之中,这帮人想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伤人。 “小叶姑娘,你先从这里跳下去,跳到骡车上!” 闻言,小叶脸色一白:“顾顾顾顾神医,这么高!” “那群人是冲着你们来得,快走!”仅仅三言两语间,那群人已经翻找过三四个隔间,眼看着就要找到三人的藏身之地了。 小叶眼泪又飞了出来,顾云篱却没空说废话哄她,一把拉过她的胳膊,便将她推到窗户边上:“不用怕,跳下去,骡车上都是装茶叶的袋子,摔下来不会疼的!” 两眼一闭往下就是一跳,小叶咬了咬牙,扒上窗户框,顺着红砖瓦便滑了下去,“扑通”一声闷响,她尖叫声还没出嗓子眼,便落到了茶叶袋子上。 这动静不大不小,却瞬间把路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方才那指路的小二瞠目结舌,呆立原地。 这点响动已经引得那群人的注意,脚步声顿时加快,他们朝着这边走来。 林慕禾这打扮实在惹人注意,屏风到底有间隙,那人一眼便看见了她,低吼出声:“在那!” “别让她跑了!” 眼内一片混沌,仅能感知的那点光亮此时也成了催命的符咒,她不知方向,只觉纷乱压迫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每一声都结结实实踩在自己心口,将那道防线狠狠蹂躏,不安感、恐惧感密不透风地涌来,一阵耳鸣,她再一次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一时间,她指尖发麻,双腿犹如灌铅,她想要挪动一分,身体却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咬紧了牙关,此刻求生的意志大过了一切,她拼命调动起周身力气,刹那间,福至心灵,一把握住了正欲伸手来拉自己的顾云篱的手。 皮肤相触,她指尖的温度冰得顾云篱一个激灵,她一愣,转而立刻清醒过来,勾手反握住林慕禾的极细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不要怕。” 如同一滴冷水滴入沸腾的滚水之中,焦躁不安的情绪倏然平落下来,鼓动的心跳恢复正常,一瞬间,就连方才动也不能动的双腿也能动弹了,林慕禾忽觉眼皮颤了颤,忍不住抬手,却抚上了熟悉的白纱。 顾云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我说,跟我一起跳下去,不会有事的。” “站住!不许跑!” 眨眼睛,那帮人已经找了过来,大喝出声,二楼的地板传来一阵咚咚的闷响声。 与此同时,林慕禾点了点头,默默提了一股力。 “抬脚,跨!” 语罢,林慕禾蓄着力,摸索到窗框,抬脚跨了上去。 顾云篱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扒住窗框,低头出去!” 她照做,手腕上的握力紧紧的,顾云篱紧握着她,不曾松开,成了她莫大的底气。 片刻后,脚底踩上砖瓦,歘啦一声,软底的绣鞋有些打滑,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番心跳。 “给我追!”那帮人的叫喊声还在耳边响彻,她却没有方才那么怕了。 顾云篱不敢耽搁,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扭头去看那帮歹人,已有人到了窗户边,一把勾住了林慕禾飞扬起来的衣带。 她眸光一闪,掣肘射出一道银针,那人吃痛大喊了一声,瞬间松手。 “跟我跳。”她压低了声音,握紧了她的手腕,垂眸再次丈量了一番与骡车的距离。小叶下了骡车,正脸色煞白地看着两人。 语罢,她一把搂住了林慕禾的腰肢,迅速调转了两人的体位——以身做肉垫,撤足一踮,下一刻,两人一齐从红瓦上滑了下去。 乒乓一声砖瓦相击声,顾云篱身后骤然凌空,气流逆流而上,冲散她篦得整齐的发丝,失重感猛然袭来。 眼前,林慕禾的发丝跟随着惯性,在短暂的风鸣声中乍起飘摇,素白的衣裙宛如海鸟,簌簌纷飞,她下意识地搂紧了自己,整张脸埋在自己前胸,一动不敢动。 “砰!”一声闷响,身下传来裂帛之声,坠入茶叶袋中的刹那,麻袋破裂,满满当当的茶叶霎时间被重力一掼,飞了出来! 顾云篱身下一软,冲击柔和,终于稳稳跌回骡车之上。 这一瞬间,爆开的茶香混合着她身上绝无仅有的药草香气一并扑来,头顶落下几片零落的茶叶,林慕禾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实感涌来,她看不清,但大约也知道,两人平安无虞地落地了。 女子的身体柔软,这么猛得一摔,也没有剧烈的疼痛,她呼吸一紧,生怕压坏了顾云篱。 还不容她再思考,顾云篱扶着她起身,一刻不敢停留,拉着她便下了骡车,在闹市之中飞奔! 她抽手射出银针,但跑步途中,准头下降,一连几针无果,倒是惹怒了后面那群人。 “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不出片刻,这群人又跑出茶楼,紧追而来。 顾云篱深知林慕禾的体格,这么跑下去她必定吃不消,闹市之中人流攒动,三人都跑不快,这更是糟上加糟。 那几个男人横冲直撞,硬生生撞开一条路来追三人,一眼看见林慕禾,那为首的人高喝了一声:“站住!你不跑还能少受些苦!” 喉咙间发痛,气管一阵一阵返凉,肺部传来灼烧感,细细地顺着神经反馈给林慕禾——奋力奔跑的这段路程她几乎快要耗尽体力,脆弱的器官在发出警告,可耳边呼啸而来的风却是她这些年从未吹拂过的,她的衣裙前所未有地跟随着动作飘逸,手腕上传来炙热的温度时时刻刻告诉她,她在奋力奔跑这件事,并非是幻觉。 哪怕身体如此痛苦,这一刻,林慕禾却几无所觉,只剩下身体本能地跟随着顾云篱奔跑着。 哪怕看不见前方的路,她脚下也没有一刻迟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十二 暗谲 人流越是密集的地方越是安全,顾云篱绕开人群,看见一处莺莺燕燕,想也没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她没有闲空抬眼看牌匾,只觉那里人流最多,动作幅度太大,她越过挡在路中的雕花屏风,一股浓重的脂粉香袭来,将她五脏六腑灌了个满怀,她这才猛的惊觉。 周遭传来一阵惊呼,她牵着林慕禾站在入口正中,头顶悬着一只硕大的绣球灯笼,垂下的流苏打在自己脸上,眼前花灯盏盏,莺莺燕燕,数不清身着纱衣舞裙的美人瞪圆了眼看向自己,就连下榻赏玩的宾客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金陵鼓楼街中,是出了名的勾栏瓦舍之地,清倌艺伎,名流词人,鱼龙混杂,吴侬软语的清唱声戛然而止,一时间,三人的到来引得所有人瞠目。 此时当然不允许她再折返,仅仅思考了片刻,顾云篱便毫不犹疑地继续行走,穿过一阵熏人脂粉香笼,向着秦楼深处走去。 “看什么看,接着奏乐!”一声声调极高的喝骂声自头顶响起,顾云篱顺着声响抬头看去,就见二楼的花栏旁,倚着一个老鸨似打扮的人,摇着扇子发号施令。 紧接着,鼓乐声齐奏,舞女们抱起琵琶,流连在人群间,橙红色的裙摆宛如石榴花般绽放,歌姬的嗓音瞬间盖过了方才那一瞬的喧闹,重叠的舞女人影遮挡住了后方的视线,竟然巧妙地拖延了那群身后追赶而至的人。 “乃乃的,真他妈会跑!” “一会儿逮住了,那个小的就卖给牙郎做妓!” 小叶闻言,呜了一声,吓得险些哭出声。 前后不过半刻钟,林慕禾跟着顾云篱感受了一番什么叫“至雅至俗”,她有些喘不上气,脸色发白。 顾云篱敏锐地觉察,瞥见一处半合的木门,她没有迟疑,一把拉开抽拉式的木门,将两人塞了进去。 里面正陪客喝酒的小倌登时爆发出一声尖叫,林慕禾看不见,气还没喘匀,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小叶眼瞪得溜圆,显然,她自小跟着林慕禾在深宅大院之中,这秦楼楚馆的一切对她来说有些太超过了。 那正喝的美滋滋的宾客一愣,还没来得及出声质问,顾云篱便抽手在他后颈一敲,“啪嚓”一声,他一个以头抢地的姿势,倒在杯盏之间。 “嘘。”顾云篱伸出食指在唇边道,“我们并无歹意。” 小倌眼里飞出泪花,捂着嘴点了点头。 “这里有没有后门?我们遇人追杀,不得已闯入,烦请小娘子指条出路。” 可她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倌,连二楼都没上过,如何能知道这里有什么后门?小倌绞尽脑汁没有办法,推拉门却被再一次拉开。 顾云篱迅速回头,来者竟是方才那个发号施令的老鸨。 “邹妈妈!”小倌几乎是喜极而泣。 “几位,想找后门?跟我来。”她嘴上挂着笑,兀自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推开了另一扇门。 追赶的人还在身后,顾云篱纵有疑虑,此时也不顾不得太多,点了点头,带着余下两人跟着这位邹妈妈一同走出了单间。 秦楼之内,这样的小隔间数不清,向内走去,弯弯绕绕,眼花缭乱,顾云篱不敢松懈,暗暗记住了来回的路,直到看见尽头的一处暗门,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位,前面就是后门。”邹妈妈一指。 顾云篱道了声谢,忍不住问:“阁下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 “江湖之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邹妈妈朗笑了一声,“女子行于世间不易,虽不知内情,但我总想着偏帮女人多些。” 她眼角堆起细纹,脂粉堆积下,那笑算不上慈爱,顾云篱却看得一阵恍惚。 “不想妈妈竟是江湖中……” 邹妈妈却没再和她继续寒暄,一把打开后门,将几人推搡了出去:“快走!” 没有告别,顾云篱闭了闭眼,捞起林慕禾的手,低身钻了出去。 秦楼之后,赫然是另一处闹市,顾云篱不熟悉金陵地形,小叶却指了个方向:“顾神医,这里离县衙不远!” 靠近县衙,这群人总该收敛了吧? 顾云篱抿唇,却觉得此时不是个报官的好时候,林慕禾此时脸色发白,显然不能再继续跑了。 她拉起她,再次混入人群。 路边摊贩高声吆喝着卖东西,她取出几文钱买来三个幕篱,将青色的外衫脱下,披在了林慕禾身上,随后,又为她将幕篱戴好。 林慕禾愕然抬头:“顾神医?” “小叶,”顾云篱叫来小叶,“扶好你家娘子,换了衣衫,想来他们暂时发现不了。” 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又看见了那群人,真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难缠。 三人装作平常逛街的百姓,坐在一处说书人旁的木桌上,装作听书。 顾云篱屈指撩开半边幕篱,余光之中,那群人一脸凶相,推搡开挡路的人流走来。 小叶声音发颤,害怕极了:“顾神医、娘子,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幕篱后,顾云篱眼神暗了暗,压低声音道:“你家娘子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必定是要被他们杀人灭口的。” 小叶用仅有的那点记忆来回思考了一番,仍是不解:“什么秘密?” 顾云篱正要开口,却听林慕禾出了声:“禁药。” 是了,禁药,顾云篱挑眉,有些惊讶于林慕禾竟然能从那一大堆草药之中,仅靠气味就能识别出禁药来。 “国朝例律,凡在册之内禁药,若民间得之,庶民狱二十年,收田财,充国库;为官者得之,罢官职,流放西北,近亲贬为庶人,亲族八年内不得科举。” 语罢,顾云篱补充:“那禁药是银蔌壳,医典之中,虽有阵痛麻痹的效果,却极易成瘾,于身体也是弊大于利。明德年间宫中此药盛行,先帝大怒,此后明令禁止,已有数十年了。” 自然,一般的交易也不被允许,禁药经由官署管制,这般思索下来,顾云篱便理得通了——这群人假借行义诊的噱头,在街市之上明目张胆地进行禁药交易,恐怕谁也想不到,这种拿在暗地里进行的买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在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了。 这没点胆子,没人敢这么做。好巧不巧,就让他们碰到了。 为了让伪装合理一些,顾云篱取来碗盏,倒了一杯清水,低头装作喝茶。 几尺远处,潦草用木板搭了个桌子,说书人一身灰蓝色的儒袍,讲得激情飞扬,仔细听来,是三国里定军山之战的精彩部分,坐在下方听书的人一个个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 小叶咽了咽口水,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正常一点,便问:“娘子,这讲得是什么?” 林慕禾哪里还有闲心听书?她一愣,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顾云篱却道:“是讲得三国,定军山之战。” 林慕禾恍然,立刻接道:“夏侯渊命陨定军山,此后魏军节节败退,夺回汉中无果。而后,便有孟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名言,指的便是久攻不下的汉中。” 三人紧张异常,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响动,一边装作闲适地聊天。 “只见那黄忠举起大刀,手起刀落,刀光一闪,夏侯渊哇呀呀痛叫,血溅当场!” “啪”得一声巨响,那说书人执起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拍击在桌! 三人一抖,被吓了一跳。 然而这一声惊堂木,也惹来了那群追逐的人的注意。 顾云篱后背一凉,身后的脚步声倏地密集起来。 心口一紧,林慕禾手指内蜷,随时做好了跟着顾云篱跑路的准备。 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徘徊在身侧。 蜷紧的手却忽然一凉,顾云篱不动声色地握上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林姑娘,准备好。” 林慕禾一怔,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终于,脚步声停止。 小叶的脸色唰得一白,嘴唇颤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顾云篱的身后那为首的汉子虎背熊腰,恶狠狠地盯着她,在看到她猛地抬头后,表情瞬间变化——一抹得逞的奸笑。 下一刻,盛满滚烫茶水的粗口碗盏因为外力作用“砰”得弹起,顾云篱迅速弹起,取下头顶的幕篱一把打在那壮汉头顶! “林姑娘!”她大喝出声。 “来了!”后者早已做好了准备,蓄力之后便被她牵动着起身! 壮汉打了个猝不及防,连连向后踉跄了几步,这片刻空隙,三人狡兔般仓皇起身,飞速离开! 原本聚精会神听书的人们被这惊天响动震得尖叫,不过须臾,混乱爆发,人群四散逃窜,霎时间冲乱了追杀的这帮人的步调。 两人俱戴着幕篱,奔跑中,白色的垂纱帘子跟随着周身刮起的风簌簌摇曳在两侧,拍打在脸颊、脖颈间。林慕禾头一回这么具象地感受了一下“风”竟然是这种感觉,如果身后没有这群穷追不舍的歹人就更好了。 顾云篱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腕,一把扯起小叶的领子将她推行数米:“跑!” 小叶从小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何时经历过这么刺激的场景?她能跑得动已经是奇迹了。此时,她只觉双腿乏力,只是身后凶神恶煞的追兵还在,她不敢停下——这个架势来看,她的情况不比林慕禾好多少。 胸腔里的气流快要告罄,她有些绝望地想:完蛋了,不会交代在这吧? 好死不死,她这一愣神的功夫,脚尖便踢到石块,原本堪堪维持的平衡感这下彻底崩盘,失重感袭来,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脚底的石板路逐渐放大! 她顿时害怕地紧闭住双眼,准备迎接这一摔。 “姐姐!” 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喊声在耳边响彻,小叶惊愕地睁开眼,自己颈间一紧,是顾云篱眼疾手快,在她即将倒下时将她拉了回来。 那群歹人已至身前,距离三人仅差一步之遥! 忽而,只听“嗖嗖”两道破空之声,顾云篱陡然以左脚为点刹住,迅速转身,直面追兵! 林慕禾只觉右臂被人一掼,紧接着,手腕间的力道一松,腰间却是一紧。 药香夹杂着鼓动的风吹来,她只觉天悬倒转失去重心,腰间力道却不减,顾云篱一手将毒药射出,一手搂着林慕禾借力弯身下蹲!蓝色的袖摆灌风猎猎向后张扬,这群歹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凶猛的咳嗽起来。 只这一丝的破绽疏忽,下一秒,就见一道身影自三人之后飞出,短匕破空,清霜以刃背为击,直击位首死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 黑白 清霜的动作迅速,落地的瞬间又是一记扫堂腿,将另外一人绊倒在地,登时砸出了一大片空白的区域,周遭的百姓唯恐受到牵连,纷纷后退。 “快走。”形势转变,顾云篱来不及庆幸,再次带着两人逃命。 林慕禾却气喘吁吁,步伐不稳,艰难地跟着顾云篱。 一把掀起她的幕篱,顾云篱这才发觉,这一路的奔逃几乎耗尽了林慕禾积攒了下来的气力,她脸色苍白,唇瓣干裂发灰,鬓角垂下的鬓发也被奔跑时沁出的细汗濡湿,紧紧贴在脸颊两侧。 “林姑娘!”她手指猛地一颤,蹙起眉,“还跑得动吗?” 林慕禾喘息艰难,扶着她的手摇头:“顾、顾神医、咳咳!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们、你们快走!” 话及此处,顾云篱还未来得及回应,身前就再次传来一阵奸笑:“想跑?前后都有人,我看你怎么跑!”这人正是那摆摊骗人的骗子郎中。 这群走私贩子怎会这么猖狂,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这么毫无顾忌地抓人行凶,不怕被巡城衙役逮住吗? 她正要抽手取出银针给这老头一击时,却忽听熙攘的人群中一阵喧嚷,百姓们纷纷仰头,惊呼出声。 衣衫猎猎声自头顶响起,顾云篱眼皮一抽,头顶便蒙下一道阴影,来者轻功了得,驾着街边的房檐瓦片便腾空而起,身法诡谲,形如飞燕,只见其影,不见其人。 她正诧异,而后,一道中气十足地大喝平地惊雷般炸起:“呔——!泥腿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霸凌良家妇女!” “啪嗒”一声,来者单踮足尖落地,衣摆起伏,溅起一阵扬尘。 林慕禾蓦地吃了一嘴灰,气还没喘匀,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顾云篱眉心一蹙,抬手将她的幕篱拂了下来,快速地安抚她:“深呼吸,没事的。” 隔着尘土,她认出了来者,是临进城之前消失的亭州。 他甩着脑袋“呸呸”了两声,后背的刀还未抽出,那骗子郎中便要先发制人。 看清眼前身后的两人,亭州眸子一亮:“赵娘子……” 顾云篱高声提醒:“小心!” 短镖擦着鬓角的垂发而过,亭州一惊,侧身避过,而短镖却不减速,直直冲着他身后的两人而来! 电光石火间,顾云篱一把将林慕禾挡在身后,袖口飞出三针却收效甚微,只是改变了路径,一切来得都太快,她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可还是在她手腕擦出了一道血痕。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林慕禾敏锐地觉察:“顾神医……” “没事,”顾云篱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沁出的血液,“快走!” “啊啊啊!”亭州怒极,立刻祭出刀来,“竟敢暗算!” 那骗子郎中抱头一滚,险险避过,连装也不装了——只见他身形暴起,骨头之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诡异至极,扭曲了两下,便生生长了一丈多高。 林慕禾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小叶在身边狠狠地“噫”了一声:“娘子,快走,这里有好恶心的人。” 顾云篱骇然,身侧的亭州亦是一惊,继而拧眉,斥骂道:“旁门左道,江湖之中有尔等安能安生?!” 这秘术顾云篱自然有所听闻,先前江湖之中也掀起过一股缩骨之术的邪风,只是为人不齿,而后少有修习之人,平白出现这么一个,她也有些反应不及。 她来不及惊愕,那妖人便伏低了身子,做出备战的姿势,眼神宛如淬毒。 “赵娘子,快带人离开!”亭州喝了一声,刀身的布条彻底缠开,他也起势,准备迎击。 “碍事,那就先做掉你!” 顾云篱没有再停留,牵起林慕禾便迅速地没入一旁围观百姓的人流之中。 挤进人群,顾云篱不敢再让林慕禾继续跑,她半扶着林慕禾,低声安慰她:“没事了,不要怕,我们找个地方歇下。” 终于不是那样不要命地奔跑,林慕禾稍微喘匀了些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距离混乱中心不远处,正有一家驿站,门口堆满了杂物,顾云篱拉着林慕禾便躲到了巨大的水缸之后,她面色实在难看,顾云篱蹲下身,拂开她腕间的衣袖便搭手把脉。 好在并无什么大碍,只是连续奔跑引发了岔气。 小叶担忧地问:“顾神医、怎么样?” 顾云篱摇头:“无碍,你看好你家娘子,在这里待好。还不知他们是否留了后手,不能再这样贸然跑下去了。”语罢,她抬头在四周张望了一圈,看到不远处的草编筐子,便起身拿来,叩在了两人身上。 把多出来的衣角塞进去,这一高一矮的筐子竟然与周遭的环境融合得颇为隐蔽。 “我不回来带你们出去,千万不要擅自出来。小叶,护好你家娘子。” 光感减弱,周遭的空间一下子逼仄起来,林慕禾愣了一瞬,伸手一摸才知自己被一个筐子罩了下来,听见顾云篱的叮嘱,她有些后怕,扒着竹篾之间的缝隙出声:“顾神医!” 她刚走出去半步,手腕便忽地一紧,还沁着血的手竟被竹篾里的林慕禾一把抓住。 她探出半个脑袋,反握住自己的手腕,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手背的伤口,没有再向上,只悬悬握着,小心翼翼的,那融融热意便随着皮肤接触短暂地传来。 “你、受、受伤了?”她似乎闻到了血腥味,秀眉一皱,饶是喘不过气,却也磕磕巴巴地问。 顾云篱离开的脚步一顿,扭头应了一声:“小伤,不碍事。”说着,目光却落在她握着自己的那葱白指节上。 “引来这样的事端,是我一人所为,”林慕禾却没有松开,抿唇道,声音内疚,“他们要抓我就抓去吧,顾神医,你不必……” 顾云篱却打断她:“事已至此,你我也算同舟,不用说这种话。”她应当是惯被人这般指责了,分明与她无关的事情,却总要内疚几分,思及此,顾云篱眼神微微暗了暗。 “那、那你要去哪?”胸腔里气流的循环还未恢复正常,她声音还有些发颤。 “这里离县衙很近,我去报官。”自己现在没有拿到他们走私禁药的证据,打伤了这群人到时候被贼喊捉贼反咬一口也是有口难言。 更何况,这本就是无妄之灾,这禁药之事无关她的利益,顾云篱自然是不想多管闲事给自己找麻烦的。 “我很快回来,你和小叶待好。”她收回视线,应下一句,轻轻拂开她的手,末了,又觉得似乎这一句不足够安抚,补充道:“不会有事的,放心。” 转身便朝着方才小叶所指的县衙所在的方向行进而去。 腕间温存骤离,顾云篱低头看了眼那还在渗血的口子。 刚走出两步之遥,林慕禾那惊魂未定的声音又再次在耳后响起:“顾神医,一定要小心!” 脚步稍缓,顾云篱没有再应声,低头将手腕上的血痕一抹,挤进人流。 然而,原本就不安分的人群却再一次躁动起来。 一阵听不清缘由始尾的骚动从人群前方蔓延开来,直到顾云篱听见前方的百姓嚷嚷着喊道:“快让路!快让路!” 林慕禾慌乱起来,伸手就想将罩在身上的筐子拿开,小叶却出声阻止:“娘子,你我无力,还是不要再去给顾神医添麻烦了!” 动作一顿,林慕禾咬了咬唇,血珠滚进口腔,铁锈味弥散开来,一时间,心境如烈油烹着。 原本挤作一团的人群忽然如黄豆落地一样分散开来,顾云篱眉心一皱,便听见一阵猛烈的甩鞭声破开人群熙攘,直击耳膜! 眼前的人群退散,她隐约听到了最前方的人在喊什么。 “应天府来人了!” “街巡使来了!快避让!” 紧接着,马蹄声如山石崩裂滚下山崖般响起,视野尽头,一群身着青灰色翻领直裰,头戴包头乌纱帽的人骑着马在街上毫无顾忌地快速奔来,两旁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退让,为这群人让出一条路来。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衣衫与其余人不同,一身绿色的圆领掐腰革带锦袍,窄袖收腕,两道浓眉没入鬓梢,眸光凌厉,气势凌人,他扬起手中的马鞭,抽打马匹催行:“无关百姓,自行避让!” 顾云篱额角一抽,暗道不妙,还不等自己去报官,县衙的人就已闻声而来了,他们一路奔逃来的动静太大,果不其然还是引来了官差。 她心下一凛,思考了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向着清霜所在的方向,待看见打斗的中心时,那群街巡使已经紧逼身后。 还未等她喊出声叫停手时,身后紧随而至的街巡使便已勒马,扬声怒斥:“市坊街巷,岂容尔等寻衅扰事!速速停下,莫待本官动手将你们亲自镇压!” 这发展自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刀剑相击的嗡鸣声,金器相撞,飞溅出火星子,亭州一下子收势,惊恐地看了一眼围堵在前方的官兵,抄起地上方才顾云篱扔出去的幕篱就叩在了头上。 见此情形,顾云篱挑了挑眉,眸中的疑云更浓。他这副模样反倒欲盖弥彰,简直把不对劲写在了身上。 而方才还气势汹汹一副要把人斩于马下的走私贩子们却一下子偃旗息鼓,那老者咬牙,喝了一声:“跑!”扔下手里的武器拔腿就跑! 清霜一急,收了短刀喊道:“不许跑!” 那为首的绿袍男子却不见色变,他神情平淡,只勾了勾手,一队人马便顺着街道两旁追了过去,不过片刻,一众官兵便将混乱中的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者不知敌我,顾云篱没有贸然上前,她侧首看向不远处驿站口的那两个草编筐子,好在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并未殃及两人。她松了口气,重新看向风暴中心。 “光天化日,闹市动兵刃行凶,险些殃及无辜百姓。”那为首的男子终于开口,细长的眸子扫视了一圈,“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清霜却受不了这冤枉,打断他道:“大人明鉴!是这群人无缘无故打人,我们怕被打伤才不得已还手!” “住口!”那男子不说话,反倒是他身后那个街巡使头头大喝了一声,“果真是庶民,竟敢打断大人讲话!” 那男子却摆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后者一噤,瞬时闭嘴。 “你这妮子好怪的话,分明是你们偷了我们的东西不还,还大打出手,现如今还怨我们动手?!” 好一招颠倒黑白,这群人有这一手倒是没有超出顾云篱的预料,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化解现在这个局面。 清霜也是第一回见这么贼喊捉贼不要脸的人,她一噎,脸顿时涨红了:“你胡说!” 那说话的正是骗子郎中,他恢复了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单是这样看来,反倒是他的话有些引人信服了。 亭州也急了,可刚一张口,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默默拂了拂眼前幕篱,不再出声。 此时,就连全程围观的百姓都说不出来到底哪边占理,一时间面面相觑,议论声此起彼伏。 那绿衣男子却勾起一个算不上笑的笑,眉眼间有些寒意:“寇大官人,这便是你的‘治理有方’?” 身后那街巡使头头连忙低头认错:“提点恕罪!” “翻来覆去就这句话,”男子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似是气得不轻,他手握缰绳,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四周一圈,“禁中时蔡都知与我说近来四方江湖人士涌动,治安甚乏,我还不信,如今倒是亲眼所见了。” 他目光冰凉,扫视一圈,顾云篱却觉得,在扫到自己这里时,他有了明显的停顿。 那寇请正是如今金陵城街巡使提举,主管城内巡防,这人话一出口,他顿时便觉后背压上了一块巨石,冷汗唰唰往下流,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来应对。 “提点不知……如今官家病重,江湖之中不少有名医士术士争相前往东京欲为官家康复助一臂之力,这来往之间,东南一带行路路过江宁便是必然……是以才会如此。” “江湖与朝堂自有龙门协调,”男子道,“过路江湖人士有多少手拿路引,你便这么轻易地放了进来?” “不是,大人……” 男子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致了,他勾手招来随从,冷声下令:“以下几人,扰乱治安,公然使暴,无论是非,先押入衙内,一律听审!” 语罢,他眸子一动,看向人群中的顾云篱,忽地一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 对峙 “诸位百姓,动乱已平,不必围观了。”对方看自己的那一眼意味深长,顾云篱周身一凛,脑内警铃大作。 不能让他带走清霜,一进官衙,再发生什么事就无法预料了。 可未等她思考好如何开口阻止事情的发生,一直沉默不语的亭州却先动了。 毫无预兆地,他将头顶的幕篱摘下,甩向身前堵得水泄不通的街巡使队列!马匹顿时受惊,那绿衣男子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一阵撕心裂肺的嘶鸣声,那男子瞳孔一缩,飞身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 亭州抓住机会,扭头便要往人群里钻。 男子的动作更快,他腰间佩刀,落地的刹那,便抽出了长刀,一个翻腰,将长刀狠狠劈下! 只听“铮”的一声,那一瞬间,顾云篱都能看见地上摩擦起了火星子。 这一刀,不偏不倚砸在亭州的去路之上。 刀风凌厉,就连发丝也跟着浮动,刀光一闪,他愕然后退了几步——自己竟然被这人生生逼停了。 眼里惊异之色毕现,他慌忙抽刀应战,男子却不给他机会,招式几乎称得上狠戾,仿佛眼前的人与自己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若不是一丝理智还在,他那一刀恐怕就要生生砍在亭州身上了。 眼前眼花缭乱,一阵刀鸣声刺得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捂紧了耳朵,顾云篱甚至没有看清两人在瞬息之间过了几招,亭州的脖颈间便横上了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刀。 “有点本事。”男子哂笑了一声,刀堪堪停在他脖颈半寸之地,至此,局势已明。 顾云篱却不明白,为何亭州会突然暴起逃窜,为何这男子又使出杀招逼停他呢? 然而下一秒,一切便有了答案。 男子眸光凶狠,手中的刀柄被他攥得吱吱作响,紧接着,就听他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萧介亭,你已穷途末路,还妄想逃到哪里?” “皇城司提点奉命捉拿钦犯归京,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拿下!” 街巡使闻令而动,个个都掏出了长刀,生怕眼前这个朝廷钦犯逃脱。 围观百姓之中,也有人反应过来,这人便是害得太子失踪、北地打了败仗的罪魁祸首,霎时,群情激愤,怒骂声不止。 林宣礼不置一词,静静地听着周遭百姓的怒骂声,而萧介亭本还欲反驳,骂上眼前人几句,可百姓的声音大过了一切,他神色黯了黯,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一语不发。 这人的怒气似乎就集中在方才那一刻爆发了出来,而后又恢复了那平静无波的模样,他冷笑了一声,一摆手,被围在中间的几人都被扭了起来押送衙门候审。 顾云篱有些急躁,思索了良久也没能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依如今的形势来看,林宣礼大抵不会分心掺和这种街巷闹事,刚刚捉住的萧介亭更值得他多花心思审问,那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只会堆给江宁知府来做。 清霜没什么心机,公堂之上难保不会被这群骗子绕得团团转,颠倒了黑白。 可现如今又该当如何?去找这群人走私禁药的罪证吗?只怕罪证找回来,公堂之上已经了结,为时已晚。 她脑子转得飞快,算得上焦头烂额,可这群人并不会等她想出法子,只听林宣礼一声令下,队伍便要离开。 马蹄声一起,倏尔,“叮铃”一声,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顾云篱一怔,下一秒,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人群之中,有人极力出声:“大人,且慢!” 花花绿绿的衣裙之后,先是挤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随后,一个形容有些狼狈,一身素白衣裙的女子被牵着走出人群。 原本行进的队伍骤然一停,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看向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身上。 她眼覆白纱,身形如秋草般单薄,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也有些纷乱,不知经历了什么。 “大人,民女有事相告!”林慕禾开口,声音却是比平常还要大得一倍,因此,脸色竟然比方才还要白。 顾云篱瞳孔颤了颤,手缓缓在袖摆之下攥紧,她想要上前,可理智却压住了这股冲动——自己上前,才是真的说不清了。 队首的林宣礼闻声,身形似乎一顿,就在众人都要以为他会置之不理时,他却缓缓转过了头。 目光穿过马前的街巡使队伍,他直直看向尽头处那声音的来源。 他眉心缓缓地蹙起,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一反常态地驱马前进,直到离林慕禾三尺之遥时,这才停下。 众人分不清他现在的表情究竟是好是坏,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与这突然冒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女子。 林慕禾察觉得到那股有些冰冷的视线,纵使看不见,她大抵也能想象得出来眼前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表情。身旁的小叶拉了拉她的衣角,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是想劝她三思,可林慕禾却头一次有些强硬,抬手将她的手抚了下去。 马匹呼哧呼哧喘着气,离得近了,她甚至还能闻到马匹身上的草腥气,这未必不是上位者的一种警告,短暂的沉寂,似乎是他给她最后一次思量的机会。 顾云篱敏锐地觉察到,这位皇城司提点对林慕禾的态度近乎微妙了。 “大人,民女有事相告。”她再次重复。 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是在给林慕禾退缩的机会,可他等了半天,林慕禾却再次开口,终于将这有些窒息的沉默打破了。 “你有何事相告?”良久,林宣礼终于开口,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脸上的表情称不上好看。 林慕禾循着声音昂起头来,答:“民女要告,身后四个匪徒,闹事之中招摇撞骗,以行医为幌子行不义之事,被我戳穿后恼羞成怒,跨街追杀,引得街巷不宁,到头来却颠倒黑白,反咬他人一口,实在可恶至极,民女不忍好人蒙冤,这才斗胆上前拦住大人去路,望大人理民女陈词,彻查此案,还忠义之士清白!” “放屁!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这贱丫头,眼睛瞎了我送你一提药你不知感恩,居然还要……”那假郎中断没有想到,那胆子看起来是最小的女子竟然站出来揭发自己,可反驳的话刚出口,便被人强硬地打断。 “闭嘴!”林宣礼大喝一声,脸色竟然比方才还要难看,“没有准允,谁让你说话的!” 假郎中瑟缩了一下,被吼得抖了抖,这才闭上了嘴。 他收去眼锋,再次看向林慕禾,问:“行不义之事,是何不义之事?” “回禀大人,是私贩禁药。” 语罢,在场哗然,那跟在后面的街巡使提举霎时脸色一白:“你你你!空口无凭,如何证明?”在他属地出了私贩禁药的买卖,作为街巡使领头还没有及时发觉,那必定是要治罪的,他当然不想摊上事儿。 证据?顾云篱一顿,自己与林慕禾方才也不过是后知后觉,怎会料到这群人会大动干戈来追杀自己,慌乱之中,谁还会刻意留上证据? 那假郎中也料定了林慕禾手中并无证据,阴恻恻地盯着她,并无半点即将要被戳穿的惧怕之意。 而林宣礼脸上也并未有什么意外之色,他伸手安抚着□□有些浮躁的马匹,垂眸继续问她:“无凭无据,本官如何信你?” 可看林慕禾,并不是像毫无准备的模样,此刻,就连顾云篱都有些拿不准了,她急速回忆了一番奔逃而来的一路,忽地一怔。 “若无凭无据,民女自然不敢贸然上前。”林慕禾开口,无视了那街巡使提举的怒吼,“金玉街内,这位老先生摆摊行医,为我开出药方,并当街抓药打包给我。” “是又怎样!”那假郎中答。 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自然不能狡辩。 “药材之中,正掺着银蔌,乃是律例明令禁止的禁药。”林慕禾舒了口气,嘴唇有些发干,她拍了拍小叶,示意将方才那包药呈上去。 随从接过,上呈给林宣礼。 那假郎中瞪大了眼睛,正要骂出声,林宣礼的眼刀便又飞了过来,他愤愤地瞪了瞪眼,没了办法。 “大人,我也有话要讲!”忽然,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后者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讲。” “方才斗殴之中还有一女子,平白冒出来保护此人,暗器毒药无所不用其极!大人不能只听信此人一面之词,可冤枉了我们,成全了歹人!”他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终究较林慕禾来讲技高一筹。 好无耻的人!顾云篱暗自在心里骂道,自己的处境因他一句话,陡然危险起来。 “两人各执一词,大人,闹市之中恐怕不好断案,还是、还是回衙门再商议,您看如何?”那街巡使提举谗笑着提议。 闻言,林宣礼眸子动了动,目光在林慕禾与假郎中之间徘徊了片刻,点头道:“既如此,柴涯,去把人找来,一同押入衙门。” 林慕禾咬了咬牙,手心都攥在了一起。 小叶上前挽住她:“娘子……” “小叶,”林慕禾绷紧了声线,“咱们数次三番受人恩惠,怎能不知图报?”其实林慕禾又何尝不知小叶的忧虑,她胆子太小,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更遑论…… 思及此处,她默默抿紧了唇。 林宣礼再次看了她一眼,牵起缰绳便再次带着随从们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十五 二娘 公堂之上,暗红的圆木垒起高高的檐顶,走过仪门,正厅直入眼帘,黑色的牌匾之上,用金笔书“正大光明”四字,知府正坐匾额之下,一身深蓝色的圆领官袍,头戴长帽翅乌纱,须髯长长,看着一派正气。 顾云篱被押解而来,站在公案之前,冷冷地看着座上的知府翻阅状纸。 除却萧介亭,今日闹事之人都被押解来此听审,只是不同往日,衙门大门紧闭,显然是不想让百姓围观,这自然不同于寻常,但从一旁的主簿与县丞三言两语中得知,这是林宣礼的意思。 真是怪了,顾云篱暗暗想,这林宣礼看着刚正不阿,却闭门审案,倒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顾神医。”正思索间,林慕禾却出声,“抱歉。” 自她被押入衙门后,林慕禾一直沉默,刚一开口却是这么一句话,顾云篱了然,继而宽慰道:“林姑娘又何可抱歉的?” “若不是我莽撞唐突,也不会……”话说了一半,她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顾云篱说道,“本就是这群歹人不义,你何错之有?” 林慕禾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袖子却被小叶轻轻地一扯。 一阵脚步声响起。 顾云篱将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抬眸斜看过去,未几,便见林宣礼姗姗来迟。 他不知和萧介亭说了些什么,脸色并不好看,步入公堂,走向了正座左侧的太师椅。 那知府惶恐下座就要给他行礼,他却一摆手,掀起衣袍坐在太师椅上,点头示意知府开始。 惊堂木一声,右座的司理院司理得令,展开状纸低头翻阅一番,便问:“座下,谁是林慕禾?” 闻声,林慕禾仰起头:“正是民女。” “你所状告之事……”之后,便是你一来我一去的审问,出乎顾云篱预料,原先在奔逃路上显得怯懦怕事的林慕禾,却在公堂之上对答如流,条理清晰,俱有所依,完全没了方才的狼狈模样。 目光下移,她却瞥见林慕禾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浮起的那点异样感也消失了,她眸光黯了黯。不知林慕禾站出来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勇气,应对如流的表面之下,她还是紧张害怕到发抖。 “顾云篱,林慕禾所陈,你可有异议?” “草民并无异议,林慕禾所言句句属实,陶荆所状之词荒唐可笑,并无实言,还望大人明察!” “空口无凭,你们两个若想诬陷别人,也该找个适合的理由证据,仅仅一包药,便能断定我们有罪?简直笑话!”那假郎中名为陶荆,一同也递了状词鸣冤。 林慕禾惊于这群人的寡廉鲜耻,公堂之上竟然还想着混淆是非! “肃静!”惊堂木一声,司理睨了他一眼,“已有人验证过药包里的东西,里面确有银蔌壳,是朝廷禁药之列,陶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大人,这两个女子阴险狡诈,那药包里分明就是治疗高热的药,何来银蔌壳?这两人难道不会手脚不干净,偷偷诬陷栽赃于我吗!” 语毕,林慕禾身形僵了僵,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若世间一切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天下何谈公理,何谈王法?那药包自我拿到手后就没有动过,民女不过盲人一个,有什么本事能弄到禁药?” 陶荆哑口无言,气得咬了咬后槽牙。 那司理也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来,看起来,这场审讯几乎毫无悬念地要以林慕禾与顾云篱的胜利而画上句点,可众人屏气凝神,等了良久,却不见司理下定论。 半晌,直到林宣礼换了个姿势,他这才眨了眨眼,缓缓开口:“如陶荆所言,你上呈的物证也有作伪之嫌,并不能证明他们有走私禁药之嫌。” 空气滞了一瞬。 哪里还有这样的道理?跪坐在后面的清霜几乎是怒上心头,握紧了拳头就想站起身据理力争,可顾云篱一个眼神,她又只能咬咬牙,重新跪好。 这司理一句话,倒是让顾云篱立刻理清了这公堂之上的形势,这么明显的偏袒,就算是傻子也能瞧出来一二了,她冷笑了一声,却发现身旁的林慕禾呼吸有些急促。 纵使内宅之中龉龃腌臜她从小都在领教,可哪一招不都悄无声息,掩藏在名正言顺之后,她活了这么久,哪里见过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公然偏袒的事情? 她罕见地有些发怒,一股火从胸口往上蹿,烧得她呼吸急促,露出的那半张脸愠色上涌,就连唇瓣都在发抖。 她挺起身,刚要出言反驳,手上却一热。 是顾云篱一把按住了她,五指顺着指缝轻轻按住她将要起身的动作,那周身的药香带着一股安抚的气息,将林慕禾的怒气缓缓压制了下去。 她怔了一下,没再动弹。 此时,却见堂外走进来一人,低身与林宣礼耳语了一番,又转身离开。堂内争锋正激烈,几乎没人注意这段小插曲。 “大人,方才陶荆所言,这药是治高热所用,可林姑娘病症,并无高热,可见此人不过是招摇撞骗之辈,还假借名门行骗,若寻常百姓吃下他胡乱开的药,酿成大祸又该当何解?” 这一问,倒是将司理问住了,他面色一僵,看了一眼座下跪着的陶荆,一时无言。 顾云篱将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心底冷笑了一声,趁他沉默继续开口:“我和林姑娘与这位陶先生并无任何瓜葛,又何谈栽赃嫁祸于他?” “倒是他,闹市之中招摇撞骗,危害寻常百姓,还公然带着随从堵截我们,又是居心何在?如此一来,往后金陵城内,百姓治安……” “放肆!” “啪”的一声巨响,那司理举起惊堂木一拍,厉声喝止了顾云篱。 “本官在断你们两方的案,金陵治安,何时轮到你们一介草民操心了?!” 林慕禾趁机反唇相讥:“非也,大人审讯避重就轻,从头到尾偏袒陶荆,断的又是哪门子的案?” 公堂之上,已有数年没有人这样大胆地质疑法权了,那司理也是舌尖一麻,冷汗出了一身,他怒极,又碍着林宣礼不敢发作,只得分出余光去请示座上的知府的意思。 可瞥过去,知府表情极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明显是将这烂摊子甩给了自己。 矛盾已然到达顶点,亟待爆发。 陶荆眼看着自己的倚仗馁了下来,慌忙就要开口辩解,可嘴还没张开,便听得上方传来一道缓慢低沉的声音:“够了。” 那知府神色惶恐,赶忙欠身询问:“提点、呃,提点有何吩咐?” “哪里谈得上吩咐,”林宣礼笑得不明所以,他搁下两条长腿,从太师椅上坐起,“只是感叹,这偌大的江宁府司理院中竟然个个都是饭桶。” 语调之中愠怒之意毕现,那知府脸色一白,腿一软,当即就跪在了地上:“大人、大人明示!” 林宣礼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了林慕禾身前。 隔着一道白纱,他眸色深沉,几乎是想要将林慕禾看个穿,气氛剑拔弩张,顾云篱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她挡在了身后。 林宣礼这才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却尽是警告与威慑,来得莫名其妙,她头皮发麻,但还是坚持挡在林慕禾身前。 一侧头,却发现小叶吓得伏在地上,浑身发颤。 她不由得再次心生疑惑,这林宣礼从在街上到现在的一切,似乎无可指摘,却总是透着一股莫名的不合理——寻常皇帝钦派的使臣,会有闲空审一个不足为谈的小案子吗? 下一秒,却见林宣礼冷笑了一声,从袖口中抽出了一张纸来:“陶荆、范什……你们四人,私贩朝廷禁药,人证物证俱在。” 他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却听得那知府和司理一头的冷汗,一双眼控制不住地乱瞟。 “你们四个又听命于谁?”他扔下那张纸,抬眸看了一眼前方,一个蓝衣的随从提着一个药筐走来,那筐子顾云篱眼熟,就是那时陶荆摆摊时的那个。 眼见物证被搜了出来,陶荆面色一变,顿时狠戾起来:“没有听命……” “不说也没关系,”林宣礼打断他,“你们与敕广司交往密切,我已派人去往江宁分舵,想必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见分晓了。” 终于,陶荆脸上的表情出现了裂纹,他面色唰地一白,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林宣礼却不给他机会,抬脚便将他踹翻在地! “来人,将这四人押下去!” 突如其来的终结,猝不及防的反转,实在太过生猛,就连顾云篱都反应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或许林宣礼一开始就不指望这县衙能够断案,多此一举升堂,不过是为了试试这江宁府上下的官员。 林慕禾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后背也松弛下来,她有些脱力,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好在顾云篱反应迅速,接住了她。 她搭上林慕禾的脉搏,心猛地一颤:力竭之状,这几乎持续了一天的闹剧终于要结束,而林慕禾的身体也终于超出了负荷,即将力竭。 她刚要开口,一道阴冷的视线却再次落到了自己这边。 下意识地,她抬起头,目光一瞬间却与林宣礼错开。 他目不斜视,直直看着林慕禾,唇几乎快抿成一条直线。 “林慕禾。”他一字一顿地开口,眸光阴沉得快要滴水。 一直沉默不敢开口的小叶像是终于顶不住压力,“哇”得哭出声,跪在地上泣声道:“郎君恕罪!” 林慕禾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身体却骤然一软,侧倒而去。 顾云篱右眼皮猛地一跳,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 “娘子!” “林姑娘!” 她已然力竭,心神俱乏,昏倒在了顾云篱怀中。 抬起眸子,顾云篱却对上了林宣礼审视的目光,她身体蓦地一僵,小叶方才那一声也在她脑内回响起来。 郎君? 只有家仆才会越过职级,如此称呼官员,顷刻间,顾云篱便将原本纷乱的思路厘清了。微妙的态度,刻意的遮掩恐怕都不是什么垂怜,而是为了维护自家脸面的手段而已。眼前这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右相家中嫡出一男一女,而林宣礼,恐怕便是那位林家长子,林慕禾的长兄。 “顾云篱?”林宣礼抖开手中的状纸,轻轻瞥了她一眼,“既是医士,便劳烦你给二娘瞧一瞧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 梦呓 而“二娘”便是林慕禾。 顾云篱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点了点头,便跟着小叶一同将林慕禾扶起。 那知府见此情形,也大概反应过来,连忙提起袍角快步走来:“原来是提点的亲眷么……” 阿谀奉承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林宣礼抬手止住,扭头看他:“不劳知府大人费心了。” 他长得颇具攻击性,上扬的丹凤眼只是这么轻轻一瞥,寒光流转,就吓得那知府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叶,带二娘下去。”他背过手,冷声吩咐,“出了仪门,有人带你们去衙房休息。” 小叶的手攥着林慕禾垂落的衣角,吓得脸色发白,好在林宣礼并未动怒降下惩戒。她缓了片刻,连声应着带着顾云篱离开。昏迷的林慕禾就靠在顾云篱的肩头,任凭两人搀扶着,消失在林宣礼的视野之中。 直到后背那道令人后背发凉的视线随着距离远去而渐渐淡开,顾云篱一直紧攫着的呼吸这才如释重负。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后,她忍不住低头看着昏迷的女子。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称得上跌宕起伏,从清晨离家到接近日暮时分的现在,各式各样的人轮番登场,折腾得她身心俱疲,一颗心上上下下,委实刺激。 清霜也觉察出顾云篱的疲累,瞧着四下里的衙役少了些,才敢开口说话:“姐姐,还是休息休息吧。” 一天之内连着两次和人动武,清霜也有些疲累,受不住了。 “今日的事情不会这么轻易了结的,”顾云篱涩然眨了眨眼,“只怕明日还有事情等着咱们。” 清霜不解:“可是那群人不是已经被定罪……” 她正说着,前方一直等候着的一个接引使开口唤住了一行人:“几位娘子,这边请。” 两人顿时收声,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地跟着接引使去了客房。 这个问题暂且被抛之脑后,林慕禾却还在昏迷,几人将她安置在床榻上,顾云篱便又是把脉,喂她吃下一颗补气血的药,将遮光的纱帘拉了下来。 “顾神医,真的没事吗?” 指尖擦过薄纱,顾云篱将床帘抚平,隔着纱帘看着之后沉沉睡去的林慕禾,回道:“无碍,只是太过劳累,身体不能承受才晕倒,好好休息一晚。夜晚还得劳你多费心照料你家娘子,今日她情绪起伏,夜半恐怕会梦魇呓语。” 小叶白着脸点了点头,将屋内的烛火点了起来,翻箱倒柜找出来两支安神香在林慕禾床头点起,这才合上门与顾云篱两人出去。 夜幕已经落下,客房之外只有几个仆役送来的清淡的餐食,清霜拿着筷子挑了几根青菜,目光幽幽,低声抱怨:“这给人吃的东西恐怕只比牢房好点。” 顾云篱面不改色地把粟米饭地扒进嘴里:“与普陀寺内的大差不差,将就吃吧。” 清霜撇了撇嘴,低头吃饭。 几人沉默地吃着饭,一时间,空旷的外屋只剩下一阵咀嚼的声响,隔了许久,小叶才轻轻开口:“今日,多谢顾神医了。” 睫毛颤了颤,顾云篱随口回:“无妨。” “……”小叶停了筷子,眸子黑黑的,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才敢继续,“顾神医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是被主母赶出东京的。” 顾云篱挑了挑眉,她只知林慕禾在东京不受待见,却没想到她被丢在旧宅之前还有一段故事。 “被恶人刁难折磨并非你们的过错。” “娘子是庶出,长到如今甚至不知亲生母亲的模样,大娘子从来视娘子为眼中钉。”她说着,泪又流了出来,“便是在亲事上也要刻意刁难,娘子本就病重,那家人家得知便退了婚,大娘子怒极便要惩戒娘子……若不是家主念及血缘,恐怕娘子早就在祠堂之中跪死了。” 这番话太过苦涩,顾云篱嘴中的青菜此时都味同嚼蜡,她顿了顿,搁下筷子,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今日那位提点大官人,便是大娘子的亲子,”她抽噎着,接过清霜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泪,“府中除却主君,威望最高的便是这位郎君。今日娘子不顾他三番五次留下余地的退让,极力争辩,已经触了他的逆鳞,只怕此事过后,要找娘子秋后算账。” 话至此处,顾云篱却皱了皱眉。与小叶相处的不多的时日中,她的眼泪总是盈在眼眶,许是她自小便活在右相府里,压抑太久,太过悲观,总是将事情往坏处想。 寻常健壮的男子整日耗尽心血地流泪,也终有泪枯的那一日,更何况小叶这样的身板呢? “小叶姑娘,”她道,“事情还未发生,何必提前为不明的事情忧愁呢?”她话说得委婉,只能靠小叶自己领悟了。 “可……” “他官务缠身,未必有这个时间来追究家宅之事。更何况,若是追究起来也是师出无名,你家娘子绝对占理,他官居四品,一言一行都有台谏盯着,你不必忧虑这个。” “真的?”她仰起头,心里还是没底。在原先那样的环境中,她害怕林宣礼做出惩戒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好好休息一晚吧,”顾云篱,“若夜半有事,你只管来敲我的房门。” 小叶顿首,快速扒拉干净饭碗,进了里屋照看。 * 这一夜如顾云篱所料并不安生。点灯入睡之后,陌生的床榻帐幔以及坚硬的床板都硌得她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无果后,就只能干睁眼盯着头顶的床幔看。 夏夜里闷热,她心里各种事情交杂重演,心神不宁,完全无法入睡,干脆便坐了起来,灌了一口隔夜茶水。 熬夜过后心脉跃动激烈,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内回响,她烦躁不一会儿,这声音便演变成了敲门声。 合目调息的顾云篱倏地睁开眼,清霜已经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前去开门。 “顾神医,”黑夜里,看不清小叶的面容,但顾云篱也大概猜得出来她的表情,“娘子、娘子呓语,浑身发抖,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顾云篱应了一声,不再言语,拐进了林慕禾的卧房。 安神香早已燃烬,昏黄的烛火下,香灰散落,伴随着的,还有林慕禾一阵又一阵的喘息声、呓语声。 掀开床帘,她浑身早已被汗浸透,干裂的唇瓣翕动着,不停地叫嚷着:“疼……我疼。” 顾云篱身形一顿,掀帘子的手止在半空,蓦地开口问道:“哪里疼?” 睡梦之中,林慕禾竟然真的回答她了:“眼睛,眼睛好疼……浑身都疼。” 大抵是梦中又经历了不知哪场命悬一线的高烧,她才会如此,顾云篱神色黯了黯,低身将她小腹的衣料拂起,摸到一处穴位,便缓慢地为她按压揉捏起来。 约莫有半刻钟过去,她呓语的声音这才渐渐淡去,直到呼吸再次恢复平稳绵长。 “顾神医,这就没事了吗?” “我为她按了按天枢丰隆,今晚应当是没事了,你明早若是有空,便早起给你家娘子做些吃的,昨日一夜水米未进,她怕也是饿了。” 小叶闻声点头,立马便扭身走了出去。 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睡意像是冲破了什么闸阀,汹涌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这点声响却惊动了熟睡的林慕禾,她呼吸声一停,似乎在苏醒的边缘徘徊着。 顾云篱打了一半哈欠的动作立刻一顿,愣是呆立在原地了半晌,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继续,她这才敢放松了身体。 因为这段插曲,她的眼眶边微微发红,额头沁出来些许细汗,继而又被顾云篱抬手拭去。 思索了片刻,她还是叹了口气,轻轻搬来一张凳子摆在了床边。 伸指将纱帐撩开一道缝,黑暗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林慕禾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圈醒目的白纱,她再次沉睡,这一次,没有再被任何声音吵醒。 松了一口气,顾云篱脑中的困意也逐渐强势,早已过了子时,再睡也不过两个时辰,她又怕夜半林慕禾再次梦魇醒来,便干脆倚着床框小憩。 睡意翻涌而来,白日里诸事纷扰,顾云篱也是累极了,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长,清晨时分,她再次被蝉鸣声吵醒,床前的纱帐随着风吹拂在脸颊上,将初醒的混沌驱散。半开的窗户外有一阵人语,顾云篱蹙眉,正要起身,身上披着的薄被却顺着动作滑落。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夜一夜没有回房。 转头看向床榻,上面沉睡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顾云篱轻轻嘶了一声,左右环顾,她起身拿清水抹了一把脸,顶着眼下微微的乌青便走出门去。 树荫遮蔽的梧桐树下,林慕禾被晨光勾勒着身形,坐在一节石椅上,静静晒着太阳。清霜在她身侧蹲着,百无聊赖地扣着石板路缝隙间的苔藓。 “姐姐!”清霜听见响动,立刻回过头来,语气却一顿。 见她一身疲惫之感,她忍不住蹙眉问:“我还以为你早醒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顾云篱眨了眨眼,目光略过微微侧身过来的林慕禾,含糊答:“林姑娘呓语,我多留了一会儿。” 清霜却挑了挑眉,回头看向林慕禾,就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她莫名觉得古怪,但很快便将这点抛掷脑后,转而想起方才的事情,道:“方才衙役过来,稍后要再次提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十七 夏蝉 “是谁的意思?”顾云篱问。 “看那传话人的打扮,应当还是昨日那个大官。” “……此事暂且终结不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嗯……我去拿些吃的来,姐姐你等我。”看她疲色难掩,清霜想起方才的早饭,起身道。 “好。” 目送着清霜离开,顾云篱揉了揉眉心,又走到林慕禾,撩起裙角在她身边坐下。 “顾神医。”听到耳边的窸窣声,林慕禾向她颔首。 “好些了?” “好些了,就是太累了。”她语调轻轻,“昨日公堂之上,麻烦你了。” 她又道:“并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昨日的境况,容不下我去解释告知。”她说得便是林宣礼的事情,昨日的情况也确实不允许林慕禾告知真相,于是,顾云篱只是摇头,道了句“没事”。 林慕禾却还是有些惴惴,正想着再如何解释时,却听得耳边一阵簌簌的虫飞声。 一只夏蝉不知受了什么惊动,竟然振翅飞来,那声音不大不小,存在感极强,她看不到虫子,只能循着声音胡乱躲避。 顾云篱立刻起身,定睛伸手一抓,那夏蝉便落入掌心,被她五指包裹。 倏地,虫飞声戛然而止。林慕禾吓得不轻,胡乱一顿拍打中,就连覆眼的白纱都有些松动,顾云篱掌心里那只被抓住的夏蝉又再次发出来哀鸣似的叫声。 “顾神医,你不怕吗?”她问。 顾云篱挑眉,张开手掌,蝉立刻便逃之夭夭,回到了树上。 “蝉壳可入药,以前在师父手下时,捉蝉是再不足为奇的事情了。”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掌,漫不经心地回答。 林慕禾脸上却露出了羡艳的表情,她顿了良久,似是有感而发:“夏虫鸣叫之声总是初秋后就淡去,也不过只是活了一个盛夏,却也见遍了人间。” 顾云篱侧眸看她,隐约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她见林慕禾抬手去系脑后的白纱,但试了几次,都不见她成功。 目光停留在她不停翻弄的手,顾云篱愣了愣,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立刻移开视线,她这才找回原先的话头。 “若你以后眼疾痊愈,自有无数机会去看这人间,不必羡艳一只夏生秋死的虫,”话及此处,她这才想起这件事来,“险些忘了。” 林慕禾:“忘了?” 目光划过她的脸庞、发丝,顾云篱心中涌起多日前便酝酿好的计策,一幕一幕在心中导演了一番。 她那片眼纱还是未缠上,终于,自己还是忍不住起身,在她身后停下。 感受到她动作的林慕禾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手便被轻轻接过。 那白纱被身后的人勾起,动作利落却轻柔地替她缠好,打了一个干净美观的结垂在脑后。 她的声音也在白纱被系好后传来。 “我师叔有要事缠身,恐不能分神为你诊治。” 语罢,肉眼可见的,林慕禾脸上划过失望的神色,反应了半晌,手缓缓抚上脑后的白纱,才“啊”了一声:“这样……” 然而,却听顾云篱接着说:“故而,便由我来为你诊治。” 语罢,一阵蝉鸣声做了结尾。 “由顾神医?”林慕禾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许久,才重复了一遍。 “正是。” 沉寂了一番,顾云篱本以为林慕禾要询问自己缘由,却半晌都没听到她的声音,侧首看她,只见她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沉吟许久,道:“如此……便是最好。” 没有再刨根问底的询问,似乎她早就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为自己留好了台阶。顾云篱恍惚,转而又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她不禁失笑,心道:怎么可能? 林慕禾抬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又欣然笑道:“多谢顾神医为我系白纱。” 顾云篱有些不自然地回她:“系得不好看,你不要嫌弃。” 林慕禾失笑:“怎会。” 忽而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两人同时望向声源处望去。 衙房拐角处,一个身着灰蓝色圆领直裰的男子大步走来,朝着林慕禾交手行礼:“二娘子,顾娘子。” 这人顾云篱稍有印象,正是昨日把她逮过来的那个人,林宣礼的随从,依稀记得他叫“柴涯”。 “柴郎君。”林慕禾听出声音,轻轻颔首,“可是长兄有事?” “昨日公案未毕,仍有些许事情需要证言,大人托我来传二位来。” 林慕禾手指蜷缩了起来,说:“柴郎君,顾娘子是我的朋友,昨日或许有什么冒犯,但也求长兄看在我的份上……” “二娘子,”柴涯冷声打断,“大人秉公断案,不会苛待了谁,也不会冤枉了谁,您尽请放心。” 语罢,他侧过身,抻臂让开一条路,示意顾云篱:“顾娘子,请吧。” 顾云篱没有反抗,只是点头:“劳烦柴官人带路。” 她看了一眼林慕禾,转身跟了上去。这一路没有人说话,只有沙沙的走路声,江宁府的公衙占地广,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到了地方。 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屋,门口站了两人把守,看到柴涯,行了一礼便让两人入内了。 出乎顾云篱的预料,这间屋子看着也不像是用来拷打审问犯人的地方,屋内摆着书架花架,还点着香,林宣礼未戴官帽,只穿了身简单的云纹锦衣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案卷。 见她走进,他搁下手中的东西,抬眼看了过来。 一如昨日,这目光里审视打探的意味未退,依旧如芒刺。 “草民见过提点。”顾云篱振袖,交手行礼。 “来了。”林宣礼点了点头,示意她跪坐再香炉前的软垫上。 “二娘如何了?”他撑着脑袋,问。 “回禀大人,林娘子只是劳累过度,昨夜休息一晚,已经好多了。”他不见得有多关心林慕禾,这么一问似乎也只是随口。 “是吗,”林宣礼抬起眼皮,“看来顾娘子颇善医术。” 顾云篱不语,她自然听出来林宣礼话里有话,果不其然,紧接着便看见他抽出一张纸来,端正了身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 “顾云篱,”他启唇,“明德二十五年生,父不详,母不详,生于滇州,师从鬼医,后随其游历……至临云镇敬历坊。” 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已经将自己的履历生平弄到了手,一时间,顾云篱不知是该庆幸他查到的只是伪造的履历,还是该忧虑之后。 “鬼医?好大的名气。”他扔下手中的纸,“从东京来时,我也是早有听闻江南一带鬼医弟子行医的名声,没想到刚来第一天便碰上了。” “世人误传而已,在下也不过寻常医者。”顾云篱只能糊弄敷衍。 “这可未必,鬼医当年如何威风?如今虽然淡出江湖,却也仍能听闻一二。” “那也不过只是师父的名气。”顾云篱抬眼与他对视,似是问心无愧。 “父不详,母不详,”林宣礼沉吟许久,“你叫我如何安心让你待在二娘身侧?” 顾云篱面不改色:“在下自出生起便被师父抚养,自然不知父母,师父只说我是滇州农妇丢弃的女婴,那农妇如今早就不知了去向。” “这不劳你费心,”他说,“我自会派人去查。言归正传,昨日案子牵扯重大,你需如实回答本官,若有虚言,鞭刑伺候。” “草民必定如实相告。” “昨日金玉街,你为何卷入林慕禾与陶荆的争执?” “我与林姑娘旧识,先前为她医治过热疾,那日气氛剑拔弩张,我怕生事,便上前拦住。” 之后又是几个问题,顾云篱一一回答。 直到最后的一个问题。 “萧介亭,为何要出手帮你们?” 顾云篱一愣,很快地反应了过来:“从临云镇来江宁途中,偶遇劫匪,那时结识,只是他以假名相告,我与清霜并不知其真实身份。” 这些都是实话,林宣礼自然听不出端倪,他也只是挑了挑眉,提起笔又在纸上写了什么,转头将柴涯唤了进来。 “拟一份劄子,”他毫不避讳,“参路由之一本,快马加鞭送至台谏,江宁通判那边也抄送一份。” 顾云篱眼睫轻颤,暗自惊讶,这路由之正是那日的江宁知府。脑中某根线忽然打通,顾云篱猛地意识到,自始自终,林宣礼都没有道明来意,抓住萧介亭看似也只是碰巧——或许他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止是抓住萧介亭,而是这偌大的江宁府府衙。 一桩禁药案子,其背后恐怕会牵扯出更错综的势力,而自己与林慕禾无心插柳,正好在林宣礼的计划之内推波助澜了一番。 然而还未捋顺思路,林宣礼的声音便又在耳边响起:“顾娘子,你医术高超,师从名医,想必识别药草也不在话下吧?” 这句话里,不难猜出来林宣礼的用意,顾云篱并不想牵扯进这泥潭里,可林宣礼一句话,摆明了要引她入局。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医女,身份存疑,与自己的庶妹交往密切,无论如何都无法无视,恐怕直到查清自己的身份前,这人都不会罢休。 闭了闭眼,顾云篱轻舒了一口气,扯出一抹笑来,展眸道:“自然。” 如此这般,便只能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 审问罢回来时,正巧赶上了林慕禾与清霜小叶一道也被带回,直到这时,顾云篱才意识到,唯独只有自己是被林宣礼亲自审问的。自己的出现果然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恐怕在查清自己真实身份之前,林宣礼时不会放下对自己的戒心的。 既然已经有一个谎撒了出去,那就只能再撒无数个谎来自圆其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十八 勾结 昨夜阒寂,连鸦雀声都不曾听闻,只有时而的夜风与蝉鸣声阵阵,一切掩盖在黑暗之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日没有升堂,而是直接在一间议事阁内继续盘问。被拍案定罪的那群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清早时分,待所有人被传唤过去时,只剩下陶荆一人跪坐在地,他身上没几处好皮,嘴上被塞着布团不能言语,却依旧一副不忿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想承认罪行。 小小的议事厅内挤满了人,几个敕广司的通巡使也被押至堂前,其中一个顾云篱还甚是熟悉,寻常发布敕令时,都是这人负责接传,一来一去混了个眼熟。 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要对簿公堂,她眼底沉了沉,暗暗心道一句真是世事无常。 被搜出来的草药摆在地上,林宣礼手持昨日林慕禾上呈的药包,将里面的几颗银蔌壳挑出放在托盘上。一阵极细的“喀拉”声跌落盘中,林宣礼长睫一颤,抬眼看向顾云篱,启唇道:“顾娘子,请吧。” 瓷净的托盘之中,一左一右放着两堆银蔌壳,一眼看去别无二致。 林慕禾被安排在绢布屏风之后,隔着一道幽帘,她支着耳朵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可半晌过去,那头却诡异地安静。小叶站在屏风之间,能清晰地看见前方的光景,林宣礼的面色如常,他一概是这般叫人看不出端倪的模样,单单一个眼神就会将自己吓得腿软,即使隔着这么远,小叶心里还是有些犯怵。 拿起镊子各取一颗,顾云篱垂下眼帘,低头嗅闻,又放在手心自己比对,片刻便得出了结论:这两堆银蔌壳确实出自一筐,只不过…… 她动作一滞,眼底弦动般滑过一道光来——出自林慕禾上呈的那包药的银蔌壳,却隐隐带着一丝发苦的药味,这并非那包草药的气味,而是一股令她熟悉的味道。 眸光一凝,顾云篱脑中闪过昨日的片段,忽地明白了什么。 片刻后,她搁下手中的镊子,上前合袖交手作揖回答:“回禀大人,以上禁药确为一类,出自同一筐……”她半阖着眼,甚至一一将受潮的湿度、变质的气味都说了出来,如此这般,更为可信。 语罢,静了许久,才听见林宣礼沉吟了一声:“原来如此,多谢顾娘子。” 陶荆满头大汗,被封着嘴,只能“唔唔”地发出些不知所云的声音,他憋得满脸通红,想要反驳,却无奈被捆住手脚,只能徒劳地挣扎。 “好了,事已至此,想必诸位已经明了。”他长腿放下,坐在交椅上,目光一一扫过今日监审的几个官员。 没人敢发声,只能低了低头,表示没有异议。 他不语,一掀衣袍,自交椅上起身,几步走到了陶荆身前。 路过顾云篱身前时,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盘中的禁药,俯下身,招手叫人将陶荆摁住,强迫他仰起了头。 “罪犯陶荆,”他说着,一把将摆在地上的托盘踢翻,银蔌壳洒了一地,“人证、物证俱在,你可有辩词?” 语罢,他低下身,眼中闪过厌恶、狠戾,随即抬手就将堵着陶荆嘴巴的布团扯了出来! 下一刻,只听陶荆猛地爆发出一阵难听、嘶哑、痛苦至极的嘶吼声,这一声太过突兀,将在场的众人纷纷吓了一大跳。 顾云篱额角一抽,瞳孔骤然紧缩,悚得她手心一痛。 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瞬间,坐在屏风之后的林慕禾便闻到了味道,她慌忙欠起身,揪住一旁小叶的衣裳询问:“小叶,怎么了?是谁受伤了……” 小叶却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听到林慕禾的提问。 林宣礼随手将那布团一扔,却引得众人狠狠抽气——布团之上,一半都被黑红的血液染就,正是那血腥味的来源。 只见陶荆大声嘶吼着,大张的口中空空荡荡,只有还未止住的血液顺着口涎流了下来,一瞬间,顾云篱指尖发凉,心里猛地升起一阵恶寒:他的舌头竟然被生生割了下来! 故而,他才只能无力地大吼反抗,即使被人按住也控制不住他不停地挣扎乱动,这哪是抗议,怕不是实在疼得受不了了。 这恶心的一幕被小叶尽收眼底,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恶心感自胸口升起,霎时间面若金纸。不敢再看清,她便浑身脱力,跌倒在地,“哇”得一声呕了出来! “小叶!”林慕禾闻声,站起身便要去摸索跌倒在地的小叶。 林宣礼轻轻向她的方向一瞥,目视顾云篱道:“顾娘子,有劳你去看看了。” 顾云篱只觉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点头应下,转头便向屏风后走去。 只可惜小叶早上未进水米,呕了半天也没呕出些什么东西,顾云篱将她扶起,递出帕子替她将嘴角擦拭了干净。 “顾神医!”林慕禾扶着椅臂想要起身,却被顾云篱按回了座位之上,“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 “没什么事,我还好。”顾云篱垂下眸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小叶姑娘,坐到椅子上歇一歇,不要回想了。” 小叶面色惨白,五指害怕地蜷缩在一起,浑身发抖,借着顾云篱的力踱步到椅子前,颤颤巍巍地坐下,眼中的惊惧未退。 屏风前,林宣礼扯来新的布团给他塞上,转头吩咐主簿:“嫌犯并无异议,罪陈写好,递送司理院按律裁定。” 正襟危坐的官员们面色各异,紧抿着唇看着这一幕算得上血腥的画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僵持了半天,愣是没人敢反驳。 林宣礼面色沉静,摆手示意人将陶荆带了下去,却并未有结束的意思。 顾云篱扶着椅子,错开目光,看向屏风后。 一叠厚厚的书信和账本被呈在托盘之中,上呈给座上几个监审官员,为首的便是那刚被硬薅来的江宁通判。 林宣礼不语,气氛有些诡异地沉寂,隔着屏风,顾云篱却瞧见了这群官员一一变了脸色。 “敕广司与罪犯通讯的书信、交易账目皆在之上,各位大人细看,”他转过身,面向那两个通巡使,“勾结走私贩,上下沆瀣一气出售朝廷禁药,数目惊人,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大人,我等也只是食人禄事人事,这些东西舵主从未与我们说过,实在冤枉啊!” “舵主?”林宣礼冷笑了一声,“你有所不知,昨日傍晚她已带罪潜逃,去往滇州了。” 语罢,在座哗然。 顾云篱虽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也大概能猜得出来。 滇州之地,鱼龙混杂,内有蛮族时常作乱,外接百越,委实是个畏罪潜逃的好去处,只是因着近来诸多事情都与滇州有着莫大的关联,顾云篱忍不住再次怀疑,这件禁药的案子是不是也另有隐情? 只是碍于现今的身份,她没有机会再去打探了。低眉凝神思索了片刻,顾云篱还想继续听一听,屏风前却出现了柴涯的身影,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冲着里面的几人作揖道:“各位娘子,审案已毕,提点有令,差我送几位先回。” 看来继续听下去的机会是没有了,顾云篱敛下神色,勾起一个温和的笑道:“既如此,我与林姑娘不同路,便自行回去吧……”林宣礼在,她在旧宅之内就诸事不便,实在不是既能调查又能为林慕禾治病的好时机。 闻言,林慕禾身子动了动,话刚要出口,就见柴涯伸手,先她一步开口。 “不必,”他眸光冷冷,抻臂拦住了顾云篱的去路,“提点有请,这几日二娘子有劳您照顾,特意想要酬谢,索性便邀您一同回旧宅。” 柴涯身形高大,将屏风连接处的空隙堵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出路。顾云篱舌尖一痛,险些咬破,她静了一瞬,片刻后,才眯起眼笑着回:“既然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柴涯只轻声“嗯”了一声,便从几人身前走过,将议事厅的后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候在门外的清霜见几人出来,赶忙迎了上去,还未开口,便看见了为首的柴涯,她立刻抑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清霜,”顾云篱出声,招手让她跟了上来,“林大人为了酬谢咱们照顾林姑娘,便先让我们去旧宅。” 清霜面色变了变,随后呆呆地点了点头,哦了几声:“那是不是能吃好吃的了?”连这两天吃的东西一言难尽,她确实有些想念在临云镇时的伙食了。 几人打着哈哈,一路跟着柴涯走到了府衙后门外候着的马车前。林慕禾一路无言,借着小叶搀扶上了马车,顾云篱便跟了上去。 马车之内装潢上乘,顾云篱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四品大员的架势,就连马车也比她们寻常乘坐的奢华舒适多了,单是铺在椅凳上的软垫便是寻常人家买不起的用度。 小叶和清霜坐到了外侧的车辕之上,于是乎,辘轳行进的马车之内便只剩下林慕禾和顾云篱相坐无言。 车身摇晃,耳边太过寂静,或是林慕禾觉得一路上不说些什么有些尴尬,便试探着开了口:“顾神医。” 正低头沉思,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内气氛的顾云篱一愣,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 “嗯?”她仰起头,在车内有些幽暗的光景之中,看见林慕禾犹豫着翕动的唇瓣。 “我……我与长兄交集不深,或许、或许他真的只是想要酬谢你一番,你不要多想。”左想想,右想想,林慕禾只挤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心想:就连林慕禾都察觉到了林宣礼的态度不对,那果然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了。她抽神,答:“无碍,郎君有请,我焉有不应的道理?林姑娘不必担忧。” 林慕禾抿了抿唇,手指绞在了一起,垂下了头,又发觉自己没了话。 顾云篱的目光便随着她低下的脑袋落到了她绞在一起的手上,一瞬间,议事堂内闻药时那一闪而过的错觉再次浮上心头,她挑了挑眉,抬手寂静无声地在林慕禾眼前摆了摆。 后者没有反应,显然,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之中,她无法感知到身边人的动作。 可顾云篱身上的味道却逃不过她的嗅觉,她一愣,仰起头:“顾神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十九 坦然 顾云篱顿了一下,旋即正了正衣襟,重新坐正,压低声音:“林姑娘。” 林慕禾笑了笑:“顾神医有什么想问的?” 她虽不能视物,却对身边人语气的变化格外敏感,自己只是压低了声音,她便大抵猜出了自己的意图。 被看穿的一瞬,顾云篱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抬手摸了摸鼻子,答:“没什么,只是有件事相同林姑娘确认。” 林慕禾坦然:“但问无妨。” 双目果然是人的另一副口舌,顾云篱这时才有些深切地体会了这句话。林慕禾只露出了半张脸,她坐得端正,唇角浅浅上扬着,被遮挡的眼将大部分的心绪掩藏了下去,只是这么望着,她确实无法看穿她所想。 “陶荆不慎散落在给你药包之中的银蔌壳,究竟来自何处?” “是果真他不慎放入,还是林姑娘刻意为之?” 她如今在江宁算得上一个“孤立无援”,被迫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心,林宣礼的出现太突然,她恐落入他人做的局,也更怕眼前的人也是引她入局的人。 若林慕禾含糊其辞,那她便可疑了起来,自己也有必要重新计划一番了。 她脑内乱作一团,正胡思乱想着,林慕禾却立刻回答了她。 “是。”她面色不变,只是笑意微不可察地减少了。 顾云篱一怔,倏地抬起了头。 “是我趁他药筐跌落,药材滚落在地时将银蔌壳碎片偷偷藏在了指缝内,而后放入了上呈的药包之中。”林慕禾答,“我担忧之后会引来祸端,便提前藏了些许物证。后来的事,顾神医也知晓。” 那样紧绷的气氛下,她竟然还能分神思索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顾云篱不由得想要重新审视一番眼前的女子了,也许她并不如外表所显现的那样柔弱无知,内宅之中生存总是暗藏杀机,而掩藏在她温吞的面容之后的,不过是一个女子在前半生艰难的岁月之中,一点一点磨练下来的心机。 思及此处,顾云篱哂然,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林姑娘,”她忽然觉得紧绷的肩头一松,身上松快了不少,“你还真是坦然。” “顾神医于我有恩,”林慕禾道,“我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诓骗你。若我失了坦然,之后又该如何面对顾神医呢?” “我瞧你上呈药包时信誓旦旦,还真心为你捏了一把汗,”顾云篱道,“先前我也查看过那药包,哪里有什么禁药,如今看来,倒是林姑娘一直胸有成竹。” 林慕禾摇头:“非也。” “长兄敏锐,未尝不会察觉这事,陶荆反应不似作假,想来他也有过怀疑。”只是拆穿林慕禾这个小小的谎言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益处,倒不如顺水推舟,让自己的目的更快达成来得划算。 顾云篱了然,事情发展至此,她未尝不能看出林宣礼的几分意图,他矛头直指敕广司,甚至有备而来,早先便收集好了证据将分舵舵主逼退滇州,而后,恐怕便是要对敕广司分舵下手了。 “二位娘子,”马车缓缓停下,柴涯的声音响起,“旧宅已到,在下便送几位到此处,提点怕是还要些时间才能回来。” 顾云篱收了声,抬手轻轻撩起了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她先探出身子,顺着角凳走下马车,回身又顺带着搀着林慕禾下了马车。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正门打量林家旧宅,如她所料,这座旧宅确实充满了清流之臣的做派,映入眼帘的,是林家旧宅的灰墙青檐,正门之上,挂着一道“林宅”的牌匾,昭示着此处所属。 侧门被人打开,林慕禾由小叶扶着,不太熟悉地走上门前的阶梯,在她一声一声的提醒下迈过门槛,走入旧宅之内。 走过一道拱门之后,便是中庭,里面只栽了一棵枇杷树,酷热的时节,就连花瓣叶片都萎靡着。 柴涯走至此处,才停了下来,交手冲几人作揖便转身离开。 中庭之内,有几个顾云篱颇为眼熟的人。 为首的便是那日气势汹汹格外嚣张的季嬷嬷,如今,她一敛初见时的嚣张气焰,只是表情仍旧不太服气,站在原地扭了扭腰,吊梢眼瞥了几人一眼,不情不愿地交手行了一礼,道:“二娘子,还有……两位贵人,这边请,大郎君已差我们备好了饭食,叫几位先吃呢。” 看先前气势嚣张的人因另一个强权不得不委身违心地伺候别人算不得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顾云篱却难得觉得有些好笑,她眯着眼笑着回:“有劳季嬷嬷了。” 季嬷嬷卡顿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难看,她愤愤地瞪了顾云篱一眼,侧身为她让开了路。 上有林宣礼,这餐食她自然不敢含糊,这一餐确实比先前的那几顿丰盛了许多,清霜端着碗吃了两大碗饭,终于将先前亏下的补了回来。 吃罢饭,顾云篱提议去外屋走走,因着柴涯的吩咐,季嬷嬷不敢约束顾云篱的行动,只能任她走动。 她不太识路,顺着来时的记忆便徘徊到了中庭。 午时的和风吹来,送来些微清凉,顾云篱拂了拂石椅上的尘,抚裙坐下。 枇杷树枝叶茂盛,在头顶遮盖下一大片的阴影,带来了难得的阴凉。她目测了一番这树的长势,看起来已有数十年了。 正盯得出神,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 顾云篱闻声回头,是林慕禾。她换了身衣裳,摩挲着通往中庭的廊道上的雕栏一步步走来。 “林姑娘,怎么没去休息?” “昨夜睡了太久,没什么困意,便想出来走走。”她听见顾云篱的声音,眉梢扬了扬,朝着她走来。 步伐缓慢,等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椅边坐下。 树荫下,她与顾云篱并排坐着,仰起头感知了一番遮盖光源的阴影,片刻后,问:“顾神医,这树长势如何了?” 顾云篱便去看,上下扫了一圈,思索片刻回她:“看起来已有数十余年了,树荫已如亭盖,我们两人在下也绰绰有余。” 林慕禾“哦”了一声:“已经这么大了。” 看她的模样,似有几分旧忆,顾云篱也闲,便随口问:“林姑娘可知这树是何时种下的?” “我?”林慕禾一顿,转而又笑,“我也只是听在这旧宅的老仆说过,是明德二十年种下的。” 竟然已有快三十年了。 林慕禾继续说道:“听人说,是主君遇我母亲后,情到浓时所种。” 顾云篱一愣,旋即,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仅只言片语之中,她也可窥见一斑,或许如那老仆所说,右相与林慕禾生母真有些感情,可为何时至今日却放任她的女儿被苛待? 她脑中蓦地浮现了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来。 可换到如今的境地,所植树之人的深情倒显得格外廉价低劣,令人作呕了。 若是真得爱一个人,为何会忍心见她受苦,又忍心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受苦呢? 顾云篱沉默了,她垂下眼睑,思索着说些漂亮话揭过这个话题,可林慕禾却似乎意会了她片刻沉默里的所思所想,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顾神医不用想什么话来迎合我。” “主君与我母亲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究竟感情是否笃深……如今也没有几分去验证的必要了。”她话中,似乎没有将右相当作一个父亲来看待,自她提起时,顾云篱也发现,她从来只称呼右相做“主君”。 “如今想来,这枇杷树也并非一无是处,栽下来,还能当作乘凉可用。” 顾云篱顺着她的话再次看向眼前的树,在日光下,她依稀看见上面有些发黄的叶片,还有整个树坑之中堆满的枯枝败叶,可见这旧宅的仆人并不打理这棵树,时日久了,杂枝无人修剪,这枇杷树看着也寿数将尽。 “暮秋时,说不定还能结些果子。”顾云篱道。 “是吗?”林慕禾反问,转而又摇头,“去岁入秋我来时,小叶也曾摘来为我尝,只是酸涩难以下咽,想来这树也自知苦涩,结不出什么甜果子。” 顾云篱知她意有所指,便只能苦笑了一声。 林荫停留在原处的时间有限,一刻钟后,此处便没了阴凉,两人便只能腾地方,离了中庭。 去往凭御轩的路上有一道木檐廊,一道一道飘檐累成了长长的路,午后的日光穿过檐顶打进走廊之中,将两人相与步走的身影描摹下来,衣袂随着行动飘逸,宛如烟尘,朦胧之中还透着若隐若现的光晕。 顾云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林慕禾聊着天,许是一场紧张的大事刚刚过去,两人都禁不住放松了下来,言谈轻松,恍不知日头照射下来,被炎夏闷出来一层薄汗。 惊鹊飞起,枝头颤动,凭御轩外却立着一群身着深色直裰的人,顾云篱的笑渐渐收了起来,轻声牵起身侧林慕禾的手,捏了捏她的右指,低声道:“林姑娘,怕是提点大人在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二十 毋宁 林慕禾脚步一停,身形一滞,片刻又迅速恢复了正常:“顾神医要一起吗?” 那自然是要一起的了,清霜还在凭御轩等着自己,哪有她自己一个人跑了的道理? 于是顿首应道:“走吧,为令兄惹了些麻烦,我也应当道一声歉。” 语罢,两人相携跨进门槛台阶。 屋内静得有些可怕,拨开遮门的帘子,便看见清霜倚在门框边,一脸的极不自在,抬手数着一旁盛放字画的大瓷口碗来。 听见动静,她侧过脑袋,眼睛亮了亮,又转瞬间恢复了警惕,指了指被珠帘隔开的客室,用口型对顾云篱道:林宣礼也在。 两人再次入内,珠帘被揭开的噼啪声惊动了正正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林宣礼,他换了身常服,看起来比他那一身深色的官服平易近人多了,可一睁眼,那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平和感又消失殆尽了。 这双凤眼让他整个人凌厉了许多,见了顾云篱,他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吩咐柴涯搬来了两张椅子,颔首示意两人坐下。 小叶躲在一旁的茶室中,好不容易等来了林慕禾,这才敢悄悄走出来,畏畏缩缩地守在她身后。 “身子好些了?”他端起茶盏,抹盖啜了一口,问。 “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长进。”林慕禾答。 “……”他顿了顿,抬眼上下扫视了一圈林慕禾。如她所言,相较于去岁在东京时,她似乎更消瘦了一点,就连发丝都带着不太康健的泛黄颜色。 林宣礼早慧,虽整日不在府中,对家中庶务不了解,但也多少了解自己母亲的用意。 记忆里,母亲宋氏并非宽容大度的主母,自邱氏入府后,宋氏便逐渐变成了一个工于算计、心狠手辣的人,这样的现象并未在林慕禾诞下后稍有改善,她对邱氏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也并未有过好脸色。他知道宋氏所恨,故而有时候会厌恶父亲的做法,又会对年幼的林慕禾的存在感到不适。 可直到她四岁时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后,他便改变了原先的想法。 她遭受这般境遇,属实有些冤枉,可谁也知道她无辜,却谁也不肯放下心中的芥蒂,不去迁怒她。 “我也瞧过你的院子了,”他目光下垂,看了看缺了一角的木桌腿,“旧宅缺少修缮,我已经嘱咐过季嬷嬷,改日给你添些新器具。” 闻言,林慕禾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 林宣礼继续道:“柴涯会留下来几日,那几人不敢干这阳奉阴违的事情。” “如此便多谢长兄了。” “此次公办南巡,除却纠察这些案子,还有一事。”林宣礼搁下了茶杯,这才要将目的公之于众。 顾云篱凳子还没捂热,就自觉待在这不太合适,索性起身向他一拜,委婉道:“提点要议事,在下就不便听了。” “顾神医,”他摆手,示意她继续坐下,“来者是客,怎有客人吃一半茶出去的道理?不是什么秘事,听了也无妨。” 刚起的动作一滞,顾云篱挑了挑眉,又欠身坐了下来。 林慕禾侧了侧脸,听着身侧衣带堆叠的声音再次响起,动作微微滞了滞,问:“长兄,是有何事吩咐?” “前几日与父亲谈及祭祖一事,”林宣礼道,“早春有北疆战事所困,无暇顾及,索性便定在了七月十五。” 林家确实有祭祖的习惯,但这种事情叫下人通传给自己就好了,林宣礼又何必亲自和她说呢?林慕禾抿唇,发觉他还有下文。 “于是我与父亲商议,为你小娘的事情。” 空气静了一瞬,顾云篱眨了眨眼,明显感觉身侧的林慕禾呼吸有了变化。 “我小娘?” “这些年来,你母亲的牌位孤立在普陀寺往生殿中,无依无靠,父亲思来,总觉得有愧,如今正值邱娘子离世第二十年,便想着将她的牌位请回宗祠,受祖宗香火。” 顾云篱感觉自己的眉心跳了跳,这话无端引得自己有些不虞,她禁不住去看林慕禾:她原先挂在脸上的笑意已经有了几分勉强。 林宣礼带着揣度的目光向她看去,他依旧微微昂着头,语气之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高高在上。 或许在他右相眼中,将一个无名无分勉强算作妾室的牌位送进宗祠已经是她莫大的荣耀了,作为她的孩子,林慕禾便应当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地感谢两人的决定。 可他自小的刻意忽视,即使自己当着面被主母欺压时也不见他阻止,甚至不会分出半个眼神来关照自己,诸如此类的桩桩件件事情,都让林慕禾对这所谓“宗祠荣耀”不屑一顾。 母亲安稳地在普陀寺内的佛陀诵经声中受着香火又有何不好,何谈孤立? 她咬住舌尖,直到口中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她这才回过神来。 然而,这些话她都不能说出口,四面孤城,她只能仰人鼻息,看着他人眼色而活。即使是这样傲慢的决定,她纵有不服也只能忍下。 “既如此,”片刻后,她音调有些艰涩道,“主君与长兄已决,便这么办吧。” “嗯,”林宣礼满意地点头,“此事不急,离七月十五还早,我回去命人则一个吉日,将邱娘子的牌位请出来。” 林慕禾笑得有些僵硬,故而只能低下头,不被他发现:“多谢兄长。” “还有一事,来时父亲叮嘱过我,关照关照你的身子,”他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顾云篱,“太医院的蓝从喻师出阆泽,过几日回京,届时我与之商量商量,让她为你瞧瞧。” 蓝从喻,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顾云篱睫毛颤了颤,低头将淡黄色茶水中的碎茶叶刮开,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茶。 不等林慕禾回话,他“啊”了一声,看向顾云篱,问道:“顾娘子也是杏林之人,可认识蓝太医?” 顾云篱闻言,搁下茶盏冲他一笑,答:“蓝太医出身阆泽,在下与师父混迹江湖,我也鲜少去往中原,更何谈京都,又有何缘分能结识蓝太医呢?” 这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忘了试探自己,她勾起唇角应付地笑着,心下腹诽道。 “长兄,蓝太医为官家诊治还来不及,又如何能顾得上我呢?一来二去,我也经不起长途奔波颠簸,此事还是作罢,不能麻烦长兄了。”林慕禾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心里莫名不安,便道。 “你如今不小了,”林宣礼开口,“慕娴也快要出嫁,你只小她一岁。去年为你定的亲也退了,你现今这副身体,今后该如何为你议亲?” 顾云篱只觉得额角抽了抽,手指碾在一起,极其用力。 林慕禾顿了顿,手指默默抠紧了椅臂,看得出来,如今的境地,她更抗拒被人随意定了婚事,决定了后半生的一切。 “我一个盲女,就算身子好了,谁又会想与一个瞎子议亲,共度一生?”半晌,她还是没有忍住,一句带着一丝怨愤的话缓缓出口。 顾云篱手指一颤,原本紧碾在一起的两指骤然分开,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啪嗒”声。 小叶脸色一白,赶忙抚上林慕禾的肩:“娘子,慎言……” 林慕禾面色也不好看,语罢,又紧抿着唇瓣,手指狠狠摁在椅臂上,失去了血色,隐隐泛着白。 “二娘,”林宣礼坐直了身子,目光有些冷,“若我开口,没人敢不娶你。” 闻言,林慕禾也只是侧了侧脑袋,没有回答。 顾云篱却看见她别过来半边脸,缓缓扯了扯嘴角,哂笑了一声。 “你的眼疾药石无医,若能寻到法子,我定会倾力为之。” 顾云篱身子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瞥见林慕禾的神情,她又犹豫了。 两人僵持着,林宣礼脸色有些冷,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总是忍气吞声的妹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拒绝了自己。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硬,顾云篱闭了闭眼,手指搭在椅臂上敲击,迅速思索起来。 此时毛遂自荐?不,时机不太对,但现下有些僵持的气氛,似乎就在等她开口,若一会儿林宣礼发怒,又该如何? 然而,还未等她厘清局势思绪,就见林慕禾重新坐正,朝向了林宣礼的方向,开口道:“若是医治我身上的弱症,不必他人。” 林宣礼挑眉:“那要如何?” “顾神医师从鬼医,医术高超,”林慕禾开口,语气显得有些倔强,“她先前也曾为我医治过高热,我也领受过。比起劳烦蓝太医,卖长兄的人情,倒不如近水楼台。” 顾云篱心口一颤,忍不住侧眸看了她一眼。 语罢,小叶也反应了过来,她一甩衣摆跪了下来,有些激动:“是啊大郎君,顾神医医术高明,可堪此任。”她还不知道顾云篱早就答应了林慕禾为她诊治,话语间顺坡就驴,只想把顾云篱这个救命稻草的事情拍板定钉。 像是早有预谋,顾云篱眨了眨眼,折衷道:“若提点和林姑娘信得过在下,也未尝不可一试。” 林宣礼看了过来,眯了眯眼,问:“顾娘子身涉江湖,就不怕被人诟病?” 诟病?顾云篱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今朝廷强硬的做派越发不可理喻,所作所为也确实遭到不少江湖人士不齿,顾方闻便是这其中之一,然而这话,显然不能在林宣礼面前说。 “提点说笑了,而今朝廷与江湖关系融洽,官家恩泽,何谈诟病?” “是吗?”林宣礼撑了撑下巴,目光幽深,他沉默了片刻,眼中不知在作何思考。 良久,才听他低低笑了一声,再次开口:“……顾娘子果真问心无愧?还是本官心胸狭隘了,你们江湖中人或许当真个个都是热络心肠,不论得失只论义气的侠义之辈?” 显然,他并不会因为林慕禾所表现出来的那一点对顾云篱的信任就放下心中的戒备。 这话的意指太刻意明显了,几乎算得上锋芒毕露,他将自己对顾云篱的怀疑毫无遮掩地扔了出来,他话中有话,似乎就是打定主意要逼迫顾云篱立刻脱掉伪装露出原形,倘若她有鬼,也绝计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危机感浮上心头,顾云篱眼皮颤动,眯了眯眼,一瞬间,脑海之中划过了无数种应付他这句话的说辞——是义气使然,还是拿医者的本分来搪塞?显然,这些理由都太冠冕堂皇了,说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脸红害臊。 现今的世道,谁会信你一张嘴空口白牙地阔谈江湖义气? 要让林宣礼暂时相信自己的说辞,自然不能没什么诚意地说这些漂亮话了。电光石火间,顾云篱忽然冒出一个有些激进的想法:他既然有所猜疑,那为何不坐实了他的猜疑,干脆将计就计? 而要让谎言听起来真实,唯一的诀窍便是真假参半。 “江湖中人也未必都是好人,也未必都是坏人,如今世道大多良莠不齐,提点为何不猜,我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呢?” 林宣礼面无异色,嗤笑了一声:“顾娘子出现的太巧了,若时机更巧妙一点,我倒是会相信你。” 林慕禾张了张口,想开口为她解释,顾云篱却先她一步倾身道:“提点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倒显得太不诚恳了。” 林宣礼不置一词,静等她的下文。 “我确实有私心,也有目的,并非是单纯出于江湖义气。” 语毕,她感受到身侧,林慕禾的呼吸一滞,身子僵了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二十一 玉壶 “胆子不小,”林宣礼道,“说说吧。” 额角沁出薄汗,顾云篱继续道:“说来惭愧,几年来我始终想靠着自己闯出名声,可如提点所见,时至如今,我都不过借师父的名声,如若抛却鬼医弟子的头衔,谁会认识我呢?” 林慕禾缓缓坐回椅背之中,静静听着。 “林姑娘的眼疾,虽说药石无医,可不过也是众人头一回见这样的病症,没有前人经验,无从下手罢了。若我能为林姑娘治好眼疾,彻底出师,自己闯出一片名声,自然最好。” 语罢,她深吸了一口气,摊了摊手:“这混迹江湖的人,谁不想闯出个天地,名利双收?我也不能免俗而已。” “你接近二娘,仅仅为此?”林宣礼听罢,又问。 “自然……提点与林姑娘都是东京的名门之子,若能得青睐,自然也无坏处。” 诚然,她接近林慕禾自然不是毫无私心的,目前来说,只有她能够成为撬开当年旧案真相的一角,而自己冥冥之中觉得,有些事情正微妙地与林慕禾有联系,或许了解她越深,就离真相能越近一步。 话音落到地上,半晌没有回音。 顾云篱舒了口气,抬眸觑了一眼林宣礼。 他眼神之中多了丝迷惑,良久,才眨了眨眼。 “我还以为你们自诩正道侠义,有多无私大义。”他思忖片刻,站起了身。 “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追名逐利不也是人之常情吗。”顾云篱扯起一个假笑,答。 “也罢,”他没有接话,又道,“你若能医治好二娘,你所想要的名利,我自然会一一兑现。” 顾云篱:“提点大度,不计前嫌,在下惶恐。” “顾娘子言重了,”林宣礼睨了她一眼,“谈不上大度,惠及你我之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眼中的审视并未消失,顾云篱也看得出来,这人的疑心并未消失。 轻叹了一口气,林宣礼从善如流地起身,抬手抚平衣褶。两人自然不敢继续坐,纷纷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他一笑,“还要劳烦顾娘子多花几分心思了。” 顾云篱弯身,交手为礼,作揖道:“提点信任,在下倍感荣幸,定用心为林姑娘医治。” 林慕禾心有疑云,还是欠身道:“多谢长兄成全。” 顾云篱就果真没有私心吗?林慕禾心里反问自己,似乎这一路上,被她照顾都险些要成习惯了。顾云篱是何为人,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自己也有考量,可她方才那番话未必没有道理。 她或许带着别的目的,只是这并不能为外人道。 林慕禾轻轻吸了口气,心情有些微妙地复杂。 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屋子。 “哒哒”的脚步声响彻在木制的檐廊之上,顾云篱眼皮一跳,顺着声音看去,眸光却猛地一缩。 尽头之处,快步走来一个一身黑衣暗纹直裰,发覆襥头,腰佩金龙腰牌的男子,他腰间颤着革带,别着一柄长刀,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抱拳跪在林宣礼身前。 一瞬间,顾云篱咬伤了舌尖,右眼一痛,垂下了目光。 ——龙门。 这是近来第三次了,她右眼皮跳得飞快,紧接着就听那人道:“左佥事,已顺利裁撤了敕广司分舵,少数不从,皆已伏诛。” 心口一寒,顾云篱忽然明白了什么:林宣礼,官家授任提点皇城司,在此之前,他竟是龙门左佥事。 他没有想瞒着任何人,可这两天下来,顾云篱却一丝端倪都没有觉察出来。 “这帮人还知不服属官管束,非要看到龙门腰牌才肯罢休。”那人又补充道。 江湖在各地下设的任何分舵、楼馆皆只受属地官员监督,而不受管辖,而裁撤一个分舵,自然便需要身负监管之职的龙门前来了。 思路终于打通,顾云篱抬眼,那龙门卫禀报完毕,抱拳转身离去。 林宣礼拍了拍袖子,又深深看了一眼顾云篱:“我片刻后便动身,稍后吩咐柴涯知会家仆,就到此吧。” 眸子动了动,他转头又对小叶道:“天热,带二娘子下去休息吧。” 语罢,柴涯上前,护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穿过了长长的檐廊,离开了凭御轩。 转过青瓦白墙,直到走出百丈开外,林宣礼这才动了动眸子,眼神向身后一瞥,问:“查得如何?” “属下已经派人去滇州打听,传回来的信报之内并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那就不必去查她了,”他收回目光,冷声吩咐,“去查查顾方闻,亲族关系、生平经历事无巨细一一报上来。” * 日暮时分,天气的燥热仍未有削减的趋势,清霜煮了一锅绿豆饮子,放在冰鉴里镇了半个下午,直到这会儿才拿出来。 寻常时候,凭御轩是断没有使用冰鉴的权力的,大抵是林宣礼的命令多少起了点作用,这群寻常怠慢惯了的下人们的态度都比先前稍稍好了些。 只是这些变化,都令林慕禾感到一阵不适。她不是什么不知好歹的人,境遇好了点,林宣礼自然功不可没,可这样的变化又能持续多久?待柴涯一行人离开,想必便又要原形毕露。 宅院里你压我一头我将你一军的日子她实在有些厌倦,对待这些明显的变化,她甚至觉得没有必要。若不是真心臣服,如此虚与委蛇,做表面功夫有什么用呢? 这一日的经历都有些压抑,她的心情实在算不上美妙,坐在坐榻上,只觉脑袋一阵阵地发紧,便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太阳穴揉了揉。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她停了动作,了然地冲着来人道:“顾神医。” 顾云篱瞥了一眼她抬起又放下的手,随后将手中的碗轻轻放在她身前的桌上。 “清霜做的绿豆饮子,累了一天,喝点歇歇吧。” 这些凉饮子近些年来颇受这些少女们的喜欢,清霜也不例外,甚至用心学习了一番,煮出来的饮子也是甘甜止渴。 林慕禾接过瓷碗,尝了一口,紧接着,又一饮而尽。 她模样心事重重,也没有什么心情细细品味,一碗下去,嘴唇都泛着淡淡的光泽。 顾云篱眼神黯了黯,大抵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而烦忧。然而迁祠堂牌位这种事,她一介外人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再仔细想了想,也没有立场。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心治疗她的眼疾。 思索片刻,她斟酌着开口:“林姑娘……” “顾神医。”林慕禾却与她同时开口。 两人俱是一怔,旋即,顾云篱先反应了过来,问:“你先说吧。” 顿了顿,林慕禾倒是没有推辞,只是弯了弯唇角,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问问顾神医。” 顾云篱挑了挑眉,应道:“林姑娘但问无妨。” “……”她沉默了一瞬,接着,缓缓开口,“若有朝一日,我的眼疾真的治好了,或是无药可救了……顾神医会去哪里?” 也不知是今日的经历引起了她怎样的沉思,她才回作此问话。闻言,顾云篱先是在心底里又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理解了一番,发现确实没有其他深意,这才耐人寻味地看了林慕禾一眼。 莫非她寻常在这宅院之中虚空静坐之时,脑子里思索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吗? 顾云篱收起思绪,正欲开口回答,却忽然卡住了。 是了,她还从未想过这么远的问题,只是想离着林慕禾近一些,这样对于当年的旧案真相便能多近一分。可真到了替她诊治好了的那一日,她离真相还有千里之遥时要怎么办? 拖着她的病吗?这断不可能,她的原则不允许她这么做。 一时间,她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林慕禾。就这样沉寂了片刻,林慕禾等不到回答,又轻声唤了一句:“顾神医?” 顾云篱瞬间被唤回神,她眨了眨眼,反问了回去:“那林姑娘为何要问这个?” 很显然,这一招比直接回复她有效多了,林慕禾也是一愣,仅仅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显现出来些茫然的情绪,半晌,她这才回答:“说来惭愧,我自小便患上这不治之症,连府门都没怎么出去过,来这旧宅里,更是没了自由,可笑二十年过去,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顾云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手指握在掌心里轻轻蜷起,她轻轻别过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身边也只有一个小叶陪我说说话。如此说来,小叶以外,顾神医你倒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语罢,林慕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多了丝赧然,“不管顾神医如何想,我都把你看作我的朋友,是而这才有些好奇。” 朋友?顾云篱反复在内心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细细琢磨来,“朋友”二字对她来说有些沉重了。她确实如林宣礼所说,目的不纯,带着算计刻意接近了她,蓦然被她当作是朋友,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但这也只是刹那间在心中所想,片刻,她回道:“原来如此。” “天地广袤,江湖高远,若治好林姑娘的眼疾,我还有兴致的话,大抵会和师父一样,继续游历天下吧。”只是她默默将其中的一部分隐藏了下去,若真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她无事一身轻,大抵会带着清霜一起,去看看连顾方闻都没见过的天地吧。 闻言,林慕禾弯了弯唇,撑着下巴抵在桌沿,似乎想象了一番:“话本总说江湖之中刀光剑影,儿女情长,定然很有意思。” 顾云篱顺口接道:“江湖之上也不乏勾心斗角恩怨情仇,这些年来,多少人又冤冤相报,引来厮杀无数。” “人总是会向往自己的陌生之地,”林慕禾笑道,“顾神医可有去过东京?” 顾云篱再一次哽住,她侧首古怪地看了一眼林慕禾,几乎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上下细细打量来,那张脸上除了一直温柔浅淡的笑意,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思索片刻,顾云篱还是改口:“千里神都,天子脚下,光是入城的凭由都难办,我与师父游历只是偶然去过一次。” 林慕禾了然地点了点头:“若以后我能看得见,回了东京,便带顾神医瞧瞧东京风光。” 顾云篱眸光闪了闪,端起自己的碗放在嘴边啜了一口,回:“若有那一日,还要劳烦林姑娘了。” 一来一回的谈话间,也许是那盏凉饮子的缘故,也许又是顾云篱与她闲谈放松了心情,林慕禾忽然发觉原本发紧的额前不知何时放松舒展了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二十二 神佛 林慕禾展眉,怡然道:“自然……只顾着说我了,顾神医方才进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啊,”顾云篱反应了过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看提点官人已经离开了,先前答应的要为林姑娘诊治的话不能食言,这一行来得仓促,许多东西都落在了临云镇,我与清霜要回去一趟,把东西拿来。” 被困在江宁府的这些日子,林宣礼定然派人去查了自己的底细,临云镇内的医馆自然难逃一查,她走时走得仓促,也不知他命人搜查时,有没有在医馆里发现什么。 林慕禾听罢,似乎若有所思,屈指抵在唇边,细细思索了一番,便轻轻启唇道:“顾神医打算何时动身?” 顾云篱偏头看了眼半押开的窗户外的天色,摇了摇头道:“天色已晚,近来官道封闭,夜路危险重重,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语罢,她眸子闪了闪,忽然意识到,林慕禾看着好像还有话要说。 “我有个不情之请,”林慕禾的手搭在桌案上,轻轻屈起,“明日顾神医离开时,可否与我一道?” 顾云篱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外,她眯了眯眼,颔首道:“这是小事,自然可以。林姑娘出去是要办什么事?” 林慕禾像是松了口气,手掌舒展,缓缓垂下,放在了双膝边。 “我想为我母亲上一炷香。”她说话时,压低了声音,语罢,又四下张望聆听了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的声音,才继续,“如你所见,七月十五前,她便要被请进祠堂中,去那不见得光的去处……” 顾云篱听着,脑海里闪过的一段回忆忽然被解释通了:“啊,原来如此。” “那日普陀寺相遇,林姑娘是为了祭拜母亲?” 话一出,林慕禾倒是卡壳了一瞬,似乎没想到顾云篱会突然想起先前的这事儿,她脸上划过一瞬的不自然,却很快地掩藏了下去。 随即轻咳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道:“那日季嬷嬷她们不在,我得了闲空,这才想着去看看,去普陀寺,也只是一时兴起。” 她刹那的变化没有逃过顾云篱的眼,她眸子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开口道:“这样啊,我还想这一路来,与林姑娘的缘分真是不浅。” 林慕禾抿唇,正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她,便听顾云篱继续道:“既然如此,若想赶着日暮前回来,那明日辰时,林姑娘便起身准备吧。” 语罢,她轻轻起身,抬手将衣褶抚平。 “那便有劳顾神医了。”她听见响动,知道她要离开,扶着榻边便想着站起来送顾云篱。 顾云篱却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必相送了,我让小叶姑娘煎了药,顺路去看看如何了,虽是酷暑,可入了夜仍有凉意,林姑娘披上件褙子再出门吧。” 语罢,她放开林慕禾的手,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在某一瞬间,这持续多日的闹剧结束之后,她与顾云篱再次恢复了如同先前那般淡淡疏离的关系,似有若无地,林慕禾微妙地有些失落,这份失落源自什么,一时间又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她这才重新坐回软榻上。 为何要说谎呢?是怕她察觉了自己细微的心机,从此对她心生芥蒂吗?林慕禾忍不住又抠了抠手指,有些烦闷地将头埋进臂弯之中。 所谓偶遇,确实并非偶然,只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顾云篱究竟怎么想,只能制造了这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偶遇,盼望能引起她的恻隐之心。 普陀寺外争鸣的鸟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闭上眼,回想起那日市集之中小叶带着自己跟在那辆马车之后,又随她入寺庙、还刻意跪坐在她身旁上香的一幕幕。 满殿神佛在上,弟子有愧,她在心里默念,若有一日时机成熟,她一定要和顾云篱解释清楚。 斜阳收起最后一缕天光,夜幕轮番交替,取而代之,明月登台,鸦雀纷纷飞上枝头,夜极静,许是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顾云篱甚至觉得今夜就连蝉鸣的声音都微小了许多。 顾云篱散下头发,将烛芯拨长,罩上灯罩,如释重负地躺回床榻之中。 隔着一扇屏风,清霜熟睡的微鼾声传来,莫名地有些催眠,睡意来得很快,眼前混沌,她来不及整理白日的思绪,便沉入睡梦之中。 * 马车辘轳,行进声中,马匹受不住热轻喘,行军的走步声与车轮声、马蹄声交杂着,在寂静的林中响彻。 烈日当头,就连树林之中交错的树荫都无法驱散炎热,林宣礼驱马走在前方,炎热难耐,他也不知是第几次拧开水壶喝水了。 喝罢一口水,他放归原位,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囚车之中,萧介亭正被押解着,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备受烈日炙烤。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开裂流下的血在下巴上干涸,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此时,已经是他水米未进的第三天了。 听着身前的人的饮水声,他掀开眼皮,艰难地锁定了别在林宣礼腰间的水壶,死死盯了半晌,才扯着干得快要渗血的嗓子幽幽道:“姓林的……你真想渴死我?” 林宣礼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回:“一介钦犯,要求倒是多,不让你自己下来走这山路已是官家仁慈了,你还想怎样?” 他丝毫不掩饰厌恶,说话时,甚至都有些嫌恶与他对话一般。 囚车再次颠簸,萧介亭被晃得一阵恶心,张口干呕了几声,愣是呕出一滩酸水,他长叹一声,再次痛苦地合眸:“审也审了,打也打了,本身就与我无关,你非要认定我是罪人?” “是与不是,都等归京之后大理寺提审。”他懒得再与他废话,摆手差人又将萧介亭的嘴堵上。 萧介亭已然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认命似的翻了个白眼,任凭这群人磋磨。 想不到来江宁时喝的那碗加料的茶,竟然是自己最后喝的像样的东西了,他忍不住轻哂了一声,心中责叹自己识人不清。 那敕广司分舵舵主还是他与师父一手举荐上去的,翻手竟然就这样坑害他,自己却甩手远走高飞下落不明!若不是她说要他去帮忙接引一批药材,自己又何至于当街遇到林宣礼,还被擒住? 他失魂落魄,再次想到了落入朝廷手中的萧拥雪,更是悲从中来,滔天的委屈和悔恨一齐涌上心头——身为刀术的大弟子,竟然沦落到连门派都守不住,满天下逃亡的地步,实在可笑! 师父虽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实在是颓败至极,泪意上涌,酝酿了半天,即将爆发时,却忽然听得一阵窸窣喧闹声。 猛然警觉,他猝然睁开双眼。 林宣礼同样也觉察了不对,他倏地停下,正要抬手叫停身后的队伍,就听林间爆发出一阵暴喝声—— “林贼!!受死吧——!!” 须臾间,枝叶晃动,树干承受不住重压断裂,混乱乍起! 萧介亭悚然仰起头,就见头顶的大树上不知何时蹲了个人,树枝断裂,他硕大的身躯急速降落,直直朝着自己袭来。 余光之中,押送囚犯的队伍中,所有人纷纷抽刀迎敌,林宣礼更是第一时间抽刀挑开两人,混乱之中,他还不忘回头看萧介亭,大喝道:“看住钦犯!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那枝干应声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巨大的压力,萧介亭眼前一黑,极限之中竟然迸发出了力气,狠狠一缩脑袋,躲进囚车之内,下一秒,囚车断裂,轰隆一声! 再次有人从林中涌出,遮挡住了林宣礼的视线,他狠狠咬牙,挥刀拦腰斩断来者,血花飞溅,他迅速下马,躲开一击又一击,这才再次看清了囚车内的光景。 空空荡荡,原本应该被关押在里面的人就在那刹那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跑了,一瞬间,怒火“噌”地点燃了林宣礼的理智,他手中的刀攥得吱吱作响,刀身发出哀鸣,他脸色黑沉如水,挥刀砍死就近的匪徒,一跃而起,朝着草地倒伏的方向便追了出去。 “萧介亭!!” 怒喝声响彻纷乱的林间,将原本栖息的鸟雀惊得纷纷飞起,冲入云霄。 “扑簌簌”一声鹧鸪扇翅声,来得突兀,将原本寺前的寂静打破,林慕禾被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小沙弥闻声回头,淡笑着给她解释:“是林中的鹧鸪,林施主不必害怕。” 顾云篱回过头,见她脸色一瞬的白,问:“没事吧?” “这一路太静了,我没招架住。”林慕禾心有余悸地环顾,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有些疑问,“寻常普陀寺热闹,怎么近来这么安静?” 小沙弥解释道:“近来这一带常有江湖客到访,鱼龙混杂,也有无礼僭越之人,佛寺到底是清修之地,便暂且停了寻常的物卖,待这阵子过去再开始也无妨。” 清霜默默埋怨:“我上次买来的炊饼还蛮好吃,正打算这回捎带着再买些,怎的就这么巧,刚好停了。” 小沙弥只能无奈地笑。 林慕禾侧头,有些歉然道:“本是我要来的,最后还是和顾神医一起来了。” 顾云篱:“之前来此点香拜佛,有一桩心事,幸而得住持启发,灵台明净,今日路过,正巧再添一炷香火,聊表感谢。” 行走时的声音沙沙,再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鸟叫蝉鸣声,这个午后显得静谧极了,林慕禾歪了歪脑袋,有些好奇:“顾神医的心事……又是什么?” 寂了一瞬,顾云篱才含糊揭过:“不足为道的小事而已。” 这是不太想告知的意思,林慕禾了然,勾了勾唇,识趣地没有追问。 先前顾云篱总是犹豫,是否哪怕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也要查明当年旧案的真相,如今,她心意已决,也迈出了无可挽回的第一步,自然不能据实相告。想到这里,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林慕禾没有继续问下去,否则一时半会儿,自己也胡诌不出什么“心事”来搪塞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二十三 寻路 前方的小沙弥脚步放缓,逐渐停了下来,为两人让出了一条路。 眼前,一座四角飞檐的大殿映入眼帘,金漆的牌匾之上,赫然写着“往生殿”。寻常布衣百姓,没有银钱修祠堂地便把家中逝者的牌位送到此处受大殿香火,稍有些财富的供养人们逝去,便也将家中牌位塑一块,镀金镶银地送来这殿内供奉。 林慕禾的生母并不受待见,死后牌位更是无处安放,只能放在这往生殿中。 一阵有些呛人的烧香味涌来,顾云篱皱了皱鼻子,同林慕禾一同走进。 小叶扶着她,在密密麻麻林立的牌位之中寻了半天,这才找到在角落处一块平平无奇的牌位。 祭台之上的香灰坛已经堆了不少灰,不少沾在牌位上,林慕禾一语不发,摸索着它,拿帕子细细擦拭了一番。 这一切作罢,她拒绝了小叶的搀扶,循着记忆摸索到台边,将那牌位规规整整放回了原位。 紧接着,便是点香祭拜。 往生殿内香火旺盛,紫烟缭绕,顾云篱默默合眸,轻轻在心中为这位早逝的可怜女子念了两遍往生咒。 隔着紫烟,她终于看清了牌位之上的字——邱氏以微之位。 她一愣,心底涌上些异样的感觉,但往生殿内,有些冒犯,再次瞥了一眼那牌位,便转身与清霜退了出去。 等了些许时候,林慕禾才与小叶踏了出来。 “如顾神医所见,我母亲在这林家并无名分。”像是知晓她在疑虑什么一般,林慕禾径自开口。 心口一颤,顾云篱眸子缩了缩,这才有些切实地理解了昨日林宣礼那番话后,林慕禾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 她甚至没有一个妾室的名分,也难怪近些年来对于右相传闻之中,关于这一块总是模糊至极,找不到消息。 她眸色黯了黯,不知该怎么开口,林慕禾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这样也好,邱以微只是邱以微,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妾。” 一阵钟声自寺内的钟塔悠然响起,声波缓缓推开,震得塔角的风铎轻轻摇晃,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铃响。 顾云篱错神,向着远处摇曳的风铎看去,就见一个看着很是眼熟的沙弥走来,片刻后,他走到两人身前,双手合十一拜:“顾施主,林施主,还有两位小施主。” 顾云篱垂眸,和林慕禾一道合十作拜:“小师傅。” “住持听闻二位前来,请二位移步讲经殿,稍后招待二位。” 闻言,清霜暗暗地皱着眉抿唇,轻轻拉了拉顾云篱的衣角。她大抵是害怕再吃一回那淡出鸟的素斋,隐隐有了抗拒之意。 顾云篱默默汗颜,悄悄将她的手扒拉下来,勾起笑对那小沙弥道:“也好,先前住持为我指点迷津,正好也去谢过住持。” 此时正好赶在正午时分,那小沙弥见顾云篱应允,便又提议:“如此,我叫师弟们去备下素斋……” “不必了,小师傅!”顾云篱立刻出声打断他,也把身侧的林慕禾吓了一个激灵,“我们来时吃过了,就不劳烦小师傅们了。” 小沙弥刹住脚步,懵懵懂懂回头,乖巧地应了一声,便带着一行人从往生殿前离去,绕过几座修得高大的寺庙,朝讲经殿走去。 他步伐飞快,走了一会儿便甩开因目盲而走得太慢的林慕禾一行一截。 见顾云篱方才的反应,倒是让林慕禾有些好奇,看那小沙弥走远了,她才笑着问:“顾神医为何要向这小沙弥说谎?” 提及此,顾云篱与清霜脸上纷纷露出菜色。 “你不在这里用过斋饭,自然不知这难言之隐。”顾云篱摇了摇头,“实在是斋饭太过清淡,味同嚼蜡。” 林慕禾扬眉,似乎是第一次见顾云篱这样的反应,心里涌上些奇妙的感受,跟着笑了几声:“原是如此。” 清霜还欲继续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怎料那小沙弥又杀了回来,冲几人合掌道歉:“说要领着几位施主,我却光顾自己走了,实在罪过,罪过。” 清霜扯了个尴尬的笑容,默默把想吐槽的话咽了回去。 隔着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阵有节奏的木鱼敲击声远远地传来,梵音阵阵,青白色的香火从巨大的香炉之中袅袅升上天,被九天之上的神佛尽数吸纳,讲经殿前三三两两有前来听讲的信徒们,偌大的院子中摆放着蒲团,跨过红木的门槛,便看见住持坐在正中处的软垫上讲经。 “今日讲的是《妙法莲华经》,是大乘佛法所学,乃是世尊晚年在王舍城灵鹫山所说,”那小沙弥走在四人身前,给两人娓娓介绍起来,“住持说,请两位略等,禅房后有一片竹林,二位可以去周边逛逛。” 身后陆续有人来听讲,顾云篱拂着林慕禾后退了几步,向那沙弥一笑:“从前来过几次,却从来没有去过那片竹林,小师傅指个路,我与林姑娘一道去,就不劳烦你带路了。” 林慕禾也应和了一声。 那小沙弥欣然应允,大概也是不想带着两人溜达了,语速飞快地给两人描述了一番,便作别,转身找了个蒲团坐下,一脸崇敬地听起住持讲经了。 顾云篱自认为没什么慧根,抠了抠脸颊,便招呼身侧的林慕禾道:“想来住持讲完还要些时间,林姑娘,可愿意上去走走?” 林慕禾仰起头,似乎在隔着白纱感受午后的阳光,思索了片刻,她顿首道:“也好,上头总归不会这么热吧。” 小叶如梦初醒,揪着衣袖后退了几步:“我把伞落在马车上了,娘子略等,我马上就回来。” 语罢,她便转身离开,林慕禾正想叫住她,她却跑得飞快,一眨眼便跑出去几丈远。 “……”听着声音远去,林慕禾无奈地在空气中抓了抓,没有回音,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清霜见状,便上前扶着她走到一处荫蔽之下:“林姐姐就先等等吧,晒得中暑了就不好了。” 顾云篱也附和。然而三人在此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叶回来,眼看林慕禾有些担忧,又忍不住咬了咬下嘴唇,清霜赶紧安慰:“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我下去看看。” 顾云篱顺着这条路向远处看去,只能看见一处尖尖的佛塔和被林荫遮蔽的天空,午后阳光刺眼,她须臾便移开了视线,点头应允:“小心些。” 清霜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了她的视线。 两人空站着,林慕禾牵挂小叶安危,红日移动了轨迹,地上的树影偏移,顾云篱只觉肩头一热,那阳光果然追了上来,嚣张地炙烤着肩膀。 她思索了片刻,开口唤了一声:“林姑娘。” 林慕禾瞬间回过了神,恍然回头向声音来处,愣愣地回:“顾神医?” “清霜在,不会出什么事的。”她说着,抬手搭到眉梢处遮挡住射下来的阳光,眯着眼看了眼台阶通向的高处,一片红砖灰瓦的禅房。 “是,我又在瞎操心了,”林慕禾说道,“只是来回也不过几刻钟的路……” “佛寺净地,有神佛庇佑,林姑娘不必忧心,”顾云篱打断她,“天越来越热了,光站着也无聊,不妨顺着林荫路上去,找个歇脚的地方?” 林慕禾怔了怔,默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答:“也好,便劳烦顾神医带路了。” 顾云篱上前几步,轻轻牵起她的手,引到台阶旁的另一处荫蔽之中,再将她的手放在砖瓦垒砌的缝隙边缘感受,语调轻缓:“此处是讲经殿旁的通山小路,一路上都是石阶,你要注意脚下。” 林慕禾摸索着石砖之间的缝隙,听着她的话向上迈出一脚,待稳稳落地,她这才大着胆子继续沿着墙壁向上行走。 “这会儿尚且有荫蔽,要是一直在那里站着,过会儿便要晒个好歹了。”顾云篱说着,轻缓地走在她身前,一步一步掷地有声,仿佛在引着她走路,衣袂轻摆,她瞥见林慕禾步伐间的小心翼翼,又道,“都是低矮的石阶,尽管走吧。” 林慕禾“嗯”了一声,果真步伐大胆了几分,走了几级,便熟悉了不少,走起来也快多了,不消片刻,先前那处遥看过去的禅房群便映入了眼帘,走到这,顾云篱才好不容易看见一只摆在墙角的低矮长条石凳。 两人靠着墙角歇下,顾云篱也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企图能找到方才那小沙弥提到的“青竹林”。 扫视了一圈,除了错落有致的禅房建筑外,她确实再看不见什么竹林了,此时,顾云篱这才有些赧然地想道:自己来这普陀寺也不过两三次,除了那几座大殿之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了,故而,这地方她真谈不上熟悉,迷路也是情理之中。 那就更遑论小叶与清霜了。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身旁的林慕禾喘足了气,轻声开口问:“那小沙弥所说的竹林究竟在何处?” 眨了眨眼,顾云篱轻咳了一声,答:“刚到禅院旁,我也不太清楚此处的地形,这样,我去找一位僧人随便问问,兴许他们知道。” 禅房尽数设在禅院之中,入院的地方,只有一扇圆拱门可供通行,院外栽着几棵上了百年的青松树,这才能给二人留下一处可供休息的阴凉处。 说着,顾云篱便站起了身,林慕禾听见声响便也要跟上,却被她又按回石凳上:“天热,你休息一下吧,说不定过会儿清霜和小叶就回来了,到时候看不见你又要着急了。” 林慕禾还想说什么,听到她后半句,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顾神医,要是找不到便罢了……” 顾云篱勾唇,应了一句:“好。”语罢,拂开身前的枝桠,便向禅院内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二十四 竹业 禅院之内寂静,偶有鸟雀在枝头耐不住炎热叫唤几声,在树影之间来回穿梭,惹得枝桠轻颤,更显得这禅院寂寥。 正是讲经的时候,禅院内没什么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不死心地扫了一圈角角落落,确定没有什么人出没,这才有些气馁地轻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确实没有遇见这竹林的缘分了。 顾云篱抬首看了眼日头,约莫快到未时了,干坐着等住持讲经结束也好,也省着上下劳动林慕禾这一副软身子骨了。 她正欲转身,鼻尖却传来一股混杂着檀香的奇异香味,瞬息间便侵占了整个鼻腔。身形一滞,顾云篱蹙起眉,离开的步伐一顿,又折返了回去。 禅房有秩序地排列,除却正中处已经焚尽的香炉,再没有别的什么燃烧的东西了。这寂静的禅房居然有人?那也正好不枉她来一趟了。 循着香味和细微的一点声音,她一间一间地略过,最终在一处停下。 与其他禅房无异,这间禅房也供奉着一处佛龛,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隐隐飘出青烟,正是那股檀香所来的味道。 顾云篱心下疑怪,还是整理了衣衫,轻轻叩了叩紧闭的抽拉木门。 “屋内可有人在?在下叨扰,想问一处路。”语罢,她端肃了面容,做好了合十双手的准备。 等了片刻,却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顾云篱挑了挑眉,只以为是自己敲错了房门,心里默念了几句“冒犯了”、“阿弥陀佛”、“不知者无罪”的话,就欲后退。 可正在此时,原本紧闭的禅房门却传来“喀拉”的声响,顾云篱一顿,心下疑惑:莫不是碰上偷懒没去听经的和尚了? 下一秒,抽拉的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漆黑的禅房内,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顾云篱也总算看清了这禅房里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觉眉心狠狠一痛,手指倏地冰凉。 她不敢眨眼,飞速扫了一圈来者,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来人是个女子,一身素净的青白色对襟旋袄,一头长发高高盘起,胡乱插着几支簪子固定着,鬓角还有凌乱的发丝飞了出来,她眉眼弯弯,眉心上方有一处黄豆大小的痦子,莫名给她添了一丝略带邪气的佛相。 只是顾云篱却清楚,这人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心口突突跳了一下,顾云篱快速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个吃惊的表情,自然地开口:“玉娘……竟然是你。” 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认真观察起眼前之人的神色。 此人名叫赵玉竹,人称一句“玉娘”,本不应出现在此,不为别的,仅仅因为她便是林宣礼口中那个早就奔逃到滇州的“敕广司分舵舵主”。 单是售卖禁药一项,便足够让她后半生吃够牢饭,她非但没有逃走,反而还在这万万不该她出现的地方。 眼下江宁一带不知有多少林宣礼的眼线,她就不怕被发现?更何况眼下,金陵城中到处都贴着她的通缉告示…… 吞了吞口水,顾云篱勾起个笑来,装作对前几日敕广司发生的事变毫不知情的样子。 她与赵玉竹的交情不深,仅仅是因为赵玉竹稀罕顾方闻的名声,刻意和她多打了几次交道,几次敕令也给折半了价钱,这才叫得上彼此的名字,算得上一个“认识”。 “我当是谁,”赵玉竹眯了眯眼,看不清情绪,倚着门框笑了笑,“原是我们小顾郎中。”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顾云篱手心里出了汗,答:“师父先前有东西托付在此,我过来取。”看赵玉竹的模样,似乎对公堂对质之事并不知情,她搪塞了一句,已经琢磨着怎么脱身了。 这可真是自己上赶着给自己找事,这事儿还没完没了了。顾云篱腹诽,暗道一句流年不利,喝水都能塞牙缝了。 “原来是鬼医嘱托,”赵玉竹做出个恍然的表情,话锋却一转,眸中精光一闪,“只是你来取东西,跑来这禅房作甚?” 顾云篱即答:“我在等住持讲经结束,听那小沙弥说禅房不远有竹林,但不识路,想来问问,这便敲到你的房子了。” “哎哟,”玉娘一顿,转而笑起来,似乎没了戒心,跨出了房门,“那你可找错地方了,我也刚来不久,还没听说过哪有什么竹林呢。” 顾云篱如蒙大赦,努力挤出来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原来如此,想来我和那竹林也没什么缘分了,那……” 话还没说完,那玉娘打量了她周遭一圈,勾唇笑问:“怎么不见你身旁老跟着的那小丫头?” 顾云篱:“天热,她替我去拿伞了,片刻就回来。”话说多的越多,她便越觉得周遭那股危险的气氛越来越浓,不祥的预感犹如游蛇般顺着脊骨窜了上来,她隐隐打了个寒颤,宽袖之下的手轻轻伸进了袖中。 “这样啊。”赵玉竹抿唇笑,缓缓走到了顾云篱身侧的佛龛之前,她双目微合,朝着里面那尊佛像拜了三拜。 她彻底从房屋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之下,顾云篱也看得更加清晰了:她脸色并不太康健,眼下有浅淡的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待她拜完睁眼,顾云篱又看见了她眼白上错综密布的红血丝。 只敢看一眼,她便迅速收回了目光,心下纳罕: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了林宣礼的搜查,逃到这寺中来,寻常人倒还真的想不出来还有这种地方可以躲避追捕,实在是奇思。 看她的形容,想来这些天也并不好过,那从前一向温吞的面容也沾染了几分格格不入的狼狈,眉宇姿态间,竟然还有几分癫狂之姿。 思及此处,她似乎再次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的异香,而这一次,檀香味被微风吹散,这股味道更加明显了。 顾云篱面色一变,心里浮起了一个隐约大概的猜测。 她正要开口赶紧辞别,就见赵玉竹已经直起了身,再次向她看了过来。 “相遇是缘,小顾,留下来喝盏茶?” 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说这话时,甚至有些冰冷,仿佛就是在试探自己。 这山寺的僧人大多避世,且林宣礼的通缉文书恐怕还未下达到临云镇,这镇子上的人都不得知她是被通缉的钦犯。 眼下,若是出言拒绝,倒会显得她心里有鬼,可若是应下她,进了禅房,又不知会面临怎样的凶险。 进,不可;退,亦不可。 真可谓两难。 片刻凝神思索,顾云篱轻轻吸了一口气,张口应:“也好,上次见玉娘,还是去岁时了。” 语罢,她扬起嘴角冲着赵玉竹一笑,姿态适然轻松:“不知玉娘有何好茶来招待我?” 她瞧见赵玉竹神色顿了顿,混沌的眼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转而,她盯着顾云篱,忽地扑哧一笑。 “我方才想起来,房里的茶叶早就喝完了,恐怕不能招待你了。” 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去,顾云篱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可袖子中的预备姿态的手仍不敢放松。 “那可真是……”顾云篱垂下眼角,“太不巧了。” “是吗?”赵玉竹拂了拂衣摆上沾上的香灰,抬手将飞出去的鬓发别到耳后,“今日你我在这佛寺相遇,我看倒是巧得很。” 她上前几步,抬起手便要抚上顾云篱的肩头,动作间,旋袄袖摆下垂,露出了她半截手腕。 原本应当皓洁无瑕的手腕,却纵横着好几道伤痕,顾云篱屏息,寂静的风声一过,她便听到了赵玉竹几乎毫无章法的呼吸声。 危机便在这一刻爆发—— 只听“铮”得一声,一阵刀具摩擦之声在寂静的禅院之中乍起,顾云篱手腕一麻,狠狠蹙眉,刚刚取出的小刃便被身前的人一掌打掉,“乒乓”一声跌落在地。 眼前一道疾风扇过,她运力后退了几步,却抵上了身后的石桌,瞬间无路可退。寒光一闪,赵玉竹已拔出头上的发簪,抵在了她的脖颈间。 这位敕广司舵主之所以能当上舵主,靠得自然不是什么花架子,就连篦发的花钗,都是尖利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破皮囊的程度。 身形骤然一滞,顾云篱目光下移,心跳得飞快,那尖利的钗刺离自己颈部的动脉不过方寸,只要赵玉竹心狠,下一秒便可要自己性命。 与练家子来比,自己这点当然只算得上三脚猫的功夫了。顾云篱闭了闭眼,有些后悔这些年没和顾方闻多学几招,和这群精善武艺的人一交手,差距便体现了出来。 “你的这点小把戏,真当我看不出来?!”赵玉竹目眦欲裂,眼眶瞪得发红,死死盯着顾云篱,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小顾啊小顾,你坏就坏在太聪明了。” 顾云篱额上神经一跳,恍然发觉了:她装作一副不知道分舵大乱的模样恰恰正中赵玉竹的下怀。她能安稳地待在这山寺中度日,必然在江宁有自己人脉和眼线,又怎会不知那日事情的全貌? 自己才是那个在她面前演蹩脚戏的跳梁小丑罢了! “玉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硬着头皮装了下去,不肯承认。 “先前郑烨递来线报,说鬼医弟子牵扯其中,我还不信,只当是个误会,”赵玉竹狞笑着,手中的钗尖几乎快要抵上顾云篱脖颈的皮肤,“如今看来,倒是事实!顾云篱,我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又为何伙同那林狗贼来算计我!”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了,顾云篱百口莫辩,可当时的情形,若要自保,则必定要揭穿那几人的谎话,一切都在被迫进行,她又要找谁诉苦去? 再者,是敕广司偷售禁药在先,现今无论什么结局,都是她赵玉竹咎由自取才是! 顾云篱脑子里想了千八百句话来反驳她这一句毫不讲理的诘问,可真对上她的眼,还是惜命地选择继续装傻:“玉娘,你该信我的。” “滚!”赵玉竹喝了一声,“你下山之后,是不是想报官?叫那林贼的人来抓我!” 又是一口黑锅,顾云篱深感其乏,闭了闭眼:“你我朋友一场,江湖义气,我怎会……” 话未说完,就见赵玉竹摆手,眸子里狠戾毕现:“多说无益,小顾,只怪你今日运气不好,我只能解决了你了!” 她正要蓄力抬手,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缓慢细碎的脚步声来,此时的赵玉竹神经敏感得像一根随时可以挣破的鱼线,这一点声音也令她风声鹤唳,她猛地向声源看去,手腕用力,掐着顾云篱的脖子便藏匿到了她身后,手中的钗子依旧不肯放下,存在感十足地抵在顾云篱脖颈边。 顾云篱心跳如擂鼓,额角沁出来细密的汗珠来,盯着不远处的转角,几乎就想要开口让来者快逃了。 下一秒,一阵清脆的铃响过后,一人眼覆白纱,着一身淡青色的对襟长褙百褶裙,缓慢地摸索着墙边出现在两人的视野当中。 林慕禾不知何时,竟然摸索着寻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第二十五 生杀 她步伐缓慢,走一步,便要抬脚试探一番,走到台阶处,又要摸索着墙壁,才敢继续行走。 顾云篱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来,心里只剩下两个字:糟了。 也许看见她覆眼那一圈醒目的白纱,她放下了些许戒备,佛寺境地,举头三尺有神佛注目,实生杀之举,无异于亵渎神佛,赵玉竹常年经商,自然对神佛笃信,否则也不会在此藏匿。 她眼尾狠狠抽搐了几下,钗尖再次推进半寸,瞬间便划破了顾云篱的皮肤,一条细细的、殷红的血液顺着脖颈流下,在她身上蜿蜒出一道危险的血痕。 林慕禾动作依旧,听见微微的响动声,便问:“顾神医,你在这里吗?” 顾云篱屏着气,还想挣脱赵玉竹的控制,可这人看起来似乎发了狂,她愣是没能撼动她半分。 被控制住的手腕被赵玉竹狠狠一捏,意思再不过明显:若是叫林慕禾发现了赵玉竹的存在,那今天死在这寺庙里的恐怕就是两个人了。 顾云篱吸了一口气,默默又吞咽了一次口水,再缓缓抬眼。 “我在这,林姑娘。”她声音平稳,叫人听不出端倪,一如往常,“你怎么来了?” 声音响起,林慕禾循声张望了一圈,才答:“看你许久不回来,我有些担心。” 身后,赵玉竹紊乱而炙热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回响,气息喷洒在脖颈间,顾云篱时刻能够感受到身后的威胁,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没事,前面有好多杂物,你不要过来。” 林慕禾顿了顿,停下了摸索的动作:“可是问到路了?耽搁如此之久,我害怕你出事……” 顾云篱张口否定:“还未问到,那沙弥正在默经,需等他默诵完毕,才能问路。”她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没怎么思考便胡诌了出来。 一股风吹来,吹得禅院中的大树枝叶沙沙作响,将顾云篱鬓角的头发吹了起来,她眯了眯眼,看着原先位置上的林慕禾动了动身子。 “若找不到,就不要找了。”林慕禾开口,声音比起先前轻了许多,“林间也是野外,恐生祸事,今日天色也欲渐晚,不如打道回府吧?” 身后的人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啧”声,轻得只有顾云篱能听见。 她的神经绷紧,吐出一口气:“好,你先回去吧,我瞧后面有些东西比较在意,去瞧一眼就来找你。” 本以为这般就能让她离开,可林慕禾竟是在原地站定,半天没有响动。 隔着有些远,顾云篱看不清她的表情,可身后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她却听得一清二楚,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这个想法刚刚一起,就见林慕禾启唇道:“顾神医瞧见了什么?我也想……” 说着,她向前迈开步子,欲向上走到顾云篱身边,瞬息间,顾云篱只觉头皮发紧,还没能说出阻止的话,便听得林慕禾又“啊”得惊叫了一声! 她这一步,踏空了。 眼前的画面变得极慢,电光石火间,顾云篱看见她褶裙下的翘头云屡踏空,浑身一个趔趄,向前栽去—— 而身后的人本就是惊弓之鸟,她这一声惊叫,更是成为了将她紧绷神经射穿的那一支利箭! 赵玉竹本就极度敏感,而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便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可这也只是刹那,目光偏移的那一刹,赵玉竹立刻回神,猛地惊起一身冷汗——着道了! 而顾云篱也只需这分神的刹那。 手腕的力道忽地一松,她迅速将短刃从袖中振出,反握于掌心!这一刻,稳住下盘,使了死劲便一脚狠狠踩在了赵玉竹的足背上! 脖颈上的威胁一松,赵玉竹痛叫了出声,正想要再次桎梏住顾云篱,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阵刀光! 短刃出鞘,寒光掠过,照在她凌厉的眸中,下一刻,血花四溅,她没能给赵玉竹一击致命伤,却在她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赵玉竹厉叫了一声,大骂:“顾云篱!你这贱人!” 变故只发生在刹那之间,顾云篱趁机迅速后退,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转头去看林慕禾,她半跪在地上,脸色茫然:“顾神医,有危险?!” “林姑娘,不要往前,快回去!” 她话音一落,赵玉竹便再次飞身而上:“今日谁也别想从这禅院里出去!” 她的武功自然在顾云篱之上,力道也比她大了不知几倍。眼看她身形飞快,立刻便要闪现在自己身前——若接不下这一招,那她拼死转圜来的机会就会功亏一篑。 力量的悬殊在此时此刻变得尤为致命。 来势汹汹,若不迎击,便退无可退。 忽而,一阵“簌啦”的金属利片声破开风声,跃入耳中,身侧窜起一道罡风,一个身影脱兔般跃出,借阶梯之力,迎上已经接近癫狂的赵玉竹。 是清霜?顾云篱愕然地睁大了眸子,看她展臂,将腰间的软剑一把抽出,声如瀑水,形如银练,只用了一招,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赵玉竹紧握在手心的钗刺挑落在地! 她发丝飞扬,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软剑因她的力嗡嗡作响,直逼在赵玉竹咽喉间,只听她冷声威胁:“后退!再向前一步,莫怪我在佛寺杀生!” 剑尖比起钗刺自然更具威胁性,赵玉竹虽然有些癫狂,可还是分得清利弊生死,只见她脖颈青筋暴起,激烈地跳动着,猩红着眼狠狠瞪着清霜,嘴唇也被她咬得鲜血淋漓。 顾云篱总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一抽一抽地跳动着,半晌缓不过来。 她这才有空分心去看身后摔倒的林慕禾。 好在小叶也及时赶来,将她扶了起来。 有清霜在前,赵玉竹不敢动弹半分,两方僵持着。顾云篱却仍旧觉得诡异,方才那股异香和赵玉竹几近癫狂的状态一结合,她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人恐怕不仅倒卖兜售禁药,甚至自己也在吸食!难怪她形容癫狂,极易兴奋,可面容却又中亏虚萎。 银蔌壳早些年还未被列入禁药,因止痛有奇效,价格奇高,明德年时竟成了御药,可有些妃嫔却因此染上瘾,以止痛之由供自己吸食,长此以往,便落得一个形貌枯槁,精神疯癫的模样。 更有好行小惠的内侍勾结太医院药署偷运出去倒卖,乌烟瘴气,无论禁中还是民间都不得安宁,故而先帝才大怒,下令封杀,自此列为禁药。 如今这禁药的买卖撕开了原先的伪装,暴露在人眼前,便更显得卑劣不堪,令人发指。 顾云篱看赵玉竹的面相,大约也吸食了有月余。一阵脚步声过后,禅院外便跑来几个听到响动的和尚来。 看见顾云篱脖颈上的血,还有清霜亮出来的软剑和一地狼藉,众僧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双手合十地朝西天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还不快去报官!”清霜额角青筋一跳一跳,喝了一声,这群和尚才恍然若觉,虽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分出一两人去报了官。 余下几人觑着赵玉竹癫狂的神色,也约莫有了判断,赶忙上前一同压住了她,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 清霜的剑尖一直不敢离开她的脖颈边,愣是待捆好了,这才犹豫地收回了剑鞘之中。 “几位女施主受惊了,”那看起来年龄最小的沙弥上前向几人一拜,“实在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拿出手帕将脖子上的血迹抹了干净,顾云篱瞥了一眼被压制在地,还在不停咒骂的赵玉竹,问:“你们是看守禅院的沙弥?” “施主怪罪!实在是今日住持讲经,我们几个想去听一会儿才……” “不必如此,”顾云篱摆手,“我倒是好奇,这佛寺净地,为何会包藏着一个通缉令早就贴满全城的钦犯?” “佛寺之中不通世事,即使有入世的师弟,消息也总比山下的人慢了些许,这位女施主来时狼狈不堪,我等才收留了她,只是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祸事!”那沙弥说着,痛心地又合十双手,絮絮着念诵了好几句听不懂的经文,脸上的神色也不似作假。 深吸了一口气,顾云篱揉了揉额角,自知自然怪不得他们,她定了定神,略过赵玉竹,便向禅房内走去。 清霜起手做刀劈在赵玉竹的后颈,霎时间,她咒骂的话戛然而止,脑袋一沉,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溅起灰尘。那几个沙弥见状皆是面色一白,赶紧又念了几句,退到稍后了些。 “林姐姐,你还好吗?”她折返回去,看着身上沾了灰尘的林慕禾,问。 “我还好,清霜姑娘,顾神医呢?她如何了?我方才——” “林姑娘,”顾云篱停了停步伐,出声道,“我没事。” 听到回应,林慕禾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由小叶搀扶着起身,头顶覆上了遮阳的绸伞,她咬了咬唇,兀自拨开小叶搀扶着自己的手,循着凌乱的脚步声向前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第二十六 啼血 半开的抽拉门内,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得清几件简单陈设的轮廓,禅房内还有火燎的气息,原先只能微微感知到的那股异香在拉开隔离的木门之后,变得更加浓郁,顾云篱将手心里还沾着血的帕子捂在口鼻,拨开木门,俯身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她错神,偏头却看见摸索着跟来的林慕禾。 “林姑娘止步,”她迅速拦住,“这里有些不对劲。” 闻声,林慕禾也停下,仰头看她:“里面……如何?” 午后的阳光洒了进来,将室内的陈设照得清晰,顾云篱这才看清,房间内凌乱不堪,衣物与被褥堆叠在一起,小山炉中还在往出袅袅飘着乳白色的烟,棕红色的案几上还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香丸。 顾云篱低下身,俯身探了进去,抬脚扫开一路上的障碍物,她隔着衣衫的料子捏起一颗香丸,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 能想到用这种法子鱼目混珠,她确实有点东西,若非有那几个当街追杀的饭桶,恐怕这桩生意至今还不能被发现。赵玉竹若是没有碰这东西,这敕广司恐怕未必能被林宣礼这般轻而易举地拿下。 思及此处,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回头瞥了一眼倒地昏迷不醒的赵玉竹,惋惜地闭了闭眼。 江宁一带富庶,强商富户十只手都数不过来,能在这样的地方将敕广司的生意做到这么大,她自然不是什么庸碌之辈,哪怕放眼江湖,她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然而如此大厦,一夜之间倾颓,分崩离析,难免不叫人唏嘘。 一念之差,便是成佛成魔,若是当年的赵玉竹,怎会料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禁药已经毒入骨髓,蚀人心志,原先如何潇洒风云,现在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她思索了太久,没有动静,林慕禾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可又碍着方才顾云篱的嘱咐不敢继续上前,只能站在原地唤她:“顾神医?你还好吗?” “没事,”顾云篱回过神,指腹微微使力,香丸碎裂,化为齑粉,“我稍后出来。” 她直起身,拈起一旁的茶杯,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入还在焚香的小山炉中,止住了这股危险的异香。 抽拉的木门被合上,身侧除却那股异香,还有一股清苦的药香飘来,林慕禾愣神,知道是顾云篱出来了。 “顾神医,里面怎么了?” 顾云篱也没打算隐瞒,将用废了的手帕团在掌心答:“她也在吸食禁药,已经过量,才会作此疯态。若不加以控制,不出半年,身体便会溃败,届时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了。” 林慕禾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胸口泛起些许异样,那股异香还未消散,她不敢细闻,连忙捂住了口鼻,只是这一来二去,这股味道多少被闻去了。 “只是残香,不用紧张。”顾云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头看了看她沾染了灰尘的褶裙,“伤到哪了?” “没事,”林慕禾赶忙摇头,“擦破了点皮,不要紧的。” 身旁的小佛龛内,弥勒佛还在慈祥端和地笑着,顾云篱上前,将油灯芯拨长,合十双掌拜了三拜:“惊扰世尊,弟子惶恐。” 作罢,她转过身,又将林慕禾的左手执起,后者慌神了一瞬,想将手抽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洁净的掌心内,有一排月牙似的红痕,是主人用指甲深深嵌进去的结果,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未能褪去,可见林慕禾用了多大力气。 见挣扎无果,林慕禾放弃了,左思右想怎么开口,顾云篱倒先出了声。 她苦笑了一声,垂眸看着那几处已经浮出来血泡的红痕,问:“既然害怕,为何不赶紧离开?” 林慕禾噎住了,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 “赵玉竹形状无序,发起疯来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顾云篱顿了顿,想用手帕替她压一压红痕,可方才已经将帕子用废了,思来想去,她只能轻轻用指腹揉了揉她掌心的痕迹,“林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指尖有点发烫,林慕禾控制不住掌心的温度,空下来的那只手无措地蜷缩在一起,回她:“我闻到血腥味了,佛寺之内,定不正常,顾神医明里暗里让我离开,我便猜了个大概。”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不自察地在唇角勾起个浅笑来,她松开林慕禾的手掌,问她:“你也知道危险,那何必冒险?” 虽然那一摔只取得了刹那的转机,可也够了,若非这一瞬间,她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围了。 “那自然是因为,”出乎意料地,林慕禾回答得很迅速,“顾神医是我……关乎生死的人。” 眼皮一烫,顾云篱诧异地眨了眨眼,旋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毕竟她答应了为她医治眼疾,说是“关乎生死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她笑了笑,眸光缓和下去:“也是,只是今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一定不要冒险了。” 林慕禾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到嘴边却又琢磨不出什么词句来,只能抿了抿唇,轻缓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那头,清霜也跟着那几个沙弥把赵玉竹再次里三圈外三圈地又绑了个结实,这半天,小叶也从几人三言两语中把自己不在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她白着脸又给林慕禾谢罪,自责了好一番,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不过片刻,禅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顾云篱坐在石凳上合眸暂歇,听见响动,又警觉地抬眼,待看清来者,才松了口气。 来人正是普陀寺监寺净空,比起那几个尚且年少不熟世事,他更显得成熟稳重,三言两语便将几个慌神的沙弥打发了,该受罚的受罚,该说教的说教,这不大的禅院总算是宽松了下来,没有先前那么多的人了。 “顾施主,此次意外都是寺内看管不周,才让罪人进来,施主想要如何……” “净空大师,”顾云篱却打断他,“我知道诸位僧人定然不是故意让一介朝廷钦犯进入寺内的,此事便就此揭篇过去吧,贵寺与住持长老对我多有启明点拨,我犯不上因此下脸。” 净空顿了顿,又朝她一揖:“顾施主宽宏大量,阿弥陀佛……” 住持长老曾言,一切缘法,种因得果,或许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是她避无可避之事,若无前几日的事情,今日也说不定不会有此事发生……顾云篱轻舒了口气,又开口:“暂且不谈此事,只是此人在禅院内吸食禁药,这几日她总在寺内,难保不会将禁药传给寺内僧人,净空大师,近来赵玉竹可有借由给过你们什么东西吗?” 净空一愣:“东西?我甚少来此,对这些事恐怕不知。” 思索片刻,顾云篱从袖中取出方才取出来的那粒赵玉竹做成的香丸,问他:“这样的香丸,里面掺杂了禁药,焚香吸食便能成瘾。” 话音刚落,净空身后的那小沙弥才惊了一下,出声道:“正是!前日赵施主借用厨房蒸制香丸,事后还送了我们不少。” 顾云篱蹙了蹙眉,看了眼昏迷的赵玉竹,继续道:“送予了谁?你要弄清楚,此物用过便会有瘾,很难戒除。” “阿弥陀佛!”净空脸色铁青,看着她手指间的香丸,气得哆嗦,“贪嗔痴慢疑,佛门弟子六根清净,岂能因此破戒,快去查清是谁受了香丸!” 语罢,他再次冲顾云篱一拜:“多谢顾施主!” “我方才来时听了来龙去脉,听闻顾施主想要去禅院后的竹林,这才误入禅房?” 顾云篱眨了眨眼:“正是……” “说来也巧,这间禅院后有后门,过了后门,再行一段林路,便能抵达。” 顺着他所指,顾云篱向低矮的禅房看去,果然瞧见了一处隐蔽的小门,她怔了怔,看了看身侧同样也有些愣住的林慕禾,片刻后,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还真是一场竹业,”她轻叹,歪头看向林慕禾,“林姑娘,还要去吗?” 两人经历此事,都有些余悸,可来时便求一片竹林,若无功而返,反倒是有些遗憾。 林慕禾亦然,她思索了片刻,答:“已经到此,为何不去?”虽然无法目睹竹林风骨,可听听竹叶的声音,也不失为一种意趣。 顾云篱了然,笑了笑,朝身后的一众僧人作拜:“叨扰各位,我们便去看一看。” 净空道:“顾施主保重。” 两行人背道而驰,各自前往,便如那净空所言,跨过了那道小门,便是夹道的林荫,树荫遮蔽,阳光泄露不进来,林中寂静,只剩下蝉鸣声与脚步声。 复行数百步,果见竹林。 竹林深邃,翠竹高挺,直入碧空,清风拂过,吹起刀锋似的叶片,竹叶声沙沙,狷狂作响,将四人的头发吹起,竹林独有的清香萦绕鼻尖,心旷神怡。 顾云篱闭眼细细感受了一番细风,心道:求之不得风景,果然也值得缘木求路。 身后的林慕禾许久没有说话了,顾云篱正要回头与她搭话,余光一瞥,却正好看见她猛地缩下了身子,身形如朽木枯萎般顿时颓然。 状况突如其来,小叶惊叫了一声,赶忙搀住了林慕禾。 下一秒,只见她身形耸动,不停地剧烈颤抖,顾云篱心口猛地一颤,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便蹲下来查看:“林姑娘,你怎么了?” 可却等不到她的回应。 “噗嗤”一声,林慕禾面色惨白,口鼻喷出发黑的血来,溅在顾云篱裙角的竹叶绣纹上。 血溅竹叶,触目惊心。 再看她,那圈一贯洁白的覆眼的白纱,却从内缓缓渗出血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番外 清霜·瀑水 萤草稀松,夏夜里正是鸣蝉与蟋蟀藏身的好去处,但昨夜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今早晨起时,这些虫子元气大伤,都没了气力大叫,一个个皆偃旗息鼓,寻觅不得踪迹。 清霜头顶的屋篷叫雨水冲塌了个窟窿,漏了一夜的雨,雨水顺着茅草尖急促地滴了下来——办法是:拿一只盆接着。 这盆还是顾方闻平日里洗脚用的,昨夜屋顶冲塌,清霜急得大哭,他老人家这才不紧不慢来了她屋里,给她把还不到自己膝盖高的小床挪了位置,又刨出来这盆来接漏下来的雨水。 这年清霜也才五岁。听着嘈杂的雨声,清霜却奇迹般地还是睡着了。 清早起来时,她便看见顾云篱一早出去拾了木材和茅草,搭上梯子给她修理好了破掉的屋顶。叮叮哐哐响了小半个时辰,清霜站在屋里,看着那点泄露的细碎的光终于消失了,扬着稚气未脱的声音向顾云篱喊道:“姐姐,好啦——” 这年顾云篱十三岁,已经担起了他们这个家里很大一部分的事务,包括但不限于修理屋顶这样的瓷器活。 她收好工具,进清霜屋子瞧了一眼,看她的床榻已经有些小,如今躺上去,脚都要够到外面了。 “收拾收拾,”她上下打量着清霜的身形,声音沉稳,“今日去赶趟集。” 一听赶集,清霜高兴坏了,兴高采烈地围着她问:“赶集?去赶集做甚?能买那个‘糖轱辘’吗?” 顾云篱面色波澜不惊,只是眼底也有笑意,一边从高顶柜子上取下钱匣子,一边道:“你的床也小了,去再打一张新床;如果瞧见的话,吃一串也无妨。” 顾方闻日子过得很糙,自然也没有顾云篱这般细腻,昨夜能勉为其难起来给清霜挪下床铺已经是大发慈悲了,等着他发现清霜个子长高了,也不知要多会儿了。 一听有新床睡了,清霜更是激动,连忙收拾了衣服就跟着顾云篱出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山路泥泞,马车自然无法行进,两人便背着篓子,顺着铺着石阶的山路向镇子上走。 好久出一次门,清霜看哪里都新奇,左看看右瞧瞧,她身边的顾云篱也承担着姐姐的角色,小小年纪便是一副沉稳的模样,处事不惊,就这么看着清霜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 等到两人徒步到镇子上时,已经是大晌午了。 两人吃了碗咸香的肉臊子面,买了些东西后,便去找木匠做床,顾云篱常来这里光顾,那木匠也认得了她,见她来了,热情地唤了声“云姐儿”,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矮了她两个头的清霜。 “哟,霜丫头也来了,”他一边看着顾云篱递来的纸条,一边打趣清霜,“你师父今天没罚你写字?” 此事是清霜的大忌,她小小年纪便展现出了对学问毫无求知欲的秉性,顾云篱能沉下心看一天的医书,她却是看半刻钟都脑袋疼。顾方闻自然也发现了,他并没有逼人做学问的癖好,但却拿捏住了清霜的弱点,以后但凡不听话,都要罚她写字抄书。 是而,清霜便很少再敢做错事了。 “没有,没有!”清霜恼了,别开脸背过去生闷气,惹得那木匠又哈哈大笑。 顾云篱无奈一笑,便继续跟那木匠交涉具体的要求。 “这日子真快,连霜丫头都要长个了!” 木匠的絮叨打趣声在耳边,清霜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串“糖轱辘”,便向外张望着。 街上来来往往行人,形形色色,她只记得那糖轱辘扎在大扫帚上,红彤彤得很好看,于是仰起脑袋就想找。 人群中没有扛着大扫帚把的小贩,她眼花缭乱间,视线目光却被一抹清亮的白色吸引了过去。 一众粗布短衣,或是颜色沉闷的衣裙之中,有个人身着一身干练的白色长衣,匆匆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 回过神来时,顾云篱已经付过了钱,背起竹篓唤了她一声:“在看什么?” “看糖轱辘。”她还有些口齿不清,又或许是记错了字音,一直执拗地说那是“糖轱辘”。 顾云篱纠正过几遍无果后,便索性放弃了。 她走出木匠店外,四下看了好几圈,并未看见那卖糖葫芦的,便对清霜道:“许是昨日下雨没来得及准备,便没出来了,等下次吧。” 那也只能如此了,清霜有些气馁地想,只是不知道下次来赶集是什么时候了。 便至此打道回府。五岁的清霜力气异于寻常同岁的孩子,已经能提起五六斤煤块,回去路上,她便帮顾云篱拿了不少东西,走起路来依旧轻快。 这是顾云篱羡慕不得的。 临近傍晚时,两人回到山中的竹舍。 院子里养得大鹅正杵在食盆边上猛吃饲料,顾方闻打着哈欠坐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称药,听见二人回来的动静,眼皮也不带翻动一下,随口问:“赶集去了?” 顾云篱答:“清霜的小床快睡不下了,去镇上为她打了一张新的。” “哦哦。”顾方闻顿了顿,这才抬头去看清霜。“我们霜丫头也要长个了,是我粗糙了,没想着这点,怎么样,今天赶集感想如何啊?” 打了新床那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没能吃上糖轱辘又是一件憾事,清霜纠结了一番,答:“还好吧!” 顾方闻挑眉,笑着看了一眼清霜:“真是长大了,这话都会囫囵着说了。” 顾云篱但笑不语,清霜听不太懂,也跟着笑。 顾方闻直起身子,目光向两人身后掠了一眼,又问:“回来路上太平吗?” 顾云篱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点点头:“没什么事,太平的。” 顾方闻却哼哼笑了两声,喃喃道:“是吗……你俩这路上可给师父带回来大礼物了。” 两人俱是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问,就听着身后传来一阵轻缓却踏实的脚步声。 清霜闻声便回头,目光触及一刹那,眼睛却睁大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竹林里缓缓走来一个女子,脚步声几不可闻,她一身干练的白色长衣,头发束起,束冠插簪,额前却留下两绺轻盈的刘海来。她眉眼清冷,额前眉心还有一颗朱红的痣,腰间还垂着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 这正是自己在镇上一眼而过的那人! 却见这人走上前来,竟然悄无声息,也难怪两人被跟了一路都没能发现。 顾云篱先警惕了起来,拉着清霜便向后退去。 可清霜却并不觉得此人可怕,一双眼亮晶晶地,只盯着她腰间那柄剑不动弹。 “不请自来,阁下这是要作甚啊?”说话间,顾方闻已经起身,将两人护在了身后。 那女子沉默须臾,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长相,清冽冷淡,自有气度:“在下并无歹意。” 顾方闻扯了扯嘴角:“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听闻鬼医医术超凡,甚至起死回生,在下便慕名前来,未能提前递上拜帖,实在抱歉。” 顾方闻挑眉,神色有一瞬的松动:“……你,来求医?” 那女子颔首,沉静的眸子动了动,继续道:“在下白以浓,师出剑道,因前段时间与人切磋剑术,却误中歹人之毒‘半程散’,寻遍医士无用,这才——” 她话还没说完,身形却陡然一颓,一瞬间,她利落地解下腰间的剑,迅速撑在地上,这才没有倒下。 顾方闻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一听她是剑道之人,索性也放下了戒备:“看来阁下是死了也要赖在我这里了。” “若非无法,在下不会出此下策,”白以浓蹙眉合眼,嘴角渗出血来,“还请先生出手。” 清霜看她面色发白,又看看顾方闻脸上没有消退的疑色,又想着这一路她又没有对自己和顾云篱不利。 稚童脑子里的是非便是如此简单,于是她想也没想,揪了揪顾方闻衣角,道:“师父,她应该不是坏人,你就帮帮她吧!” “你又懂了?”顾方闻佯怒看她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小兔崽子。” 清霜只能冲他吐吐舌头。 顾云篱看他这样的语气态度,也觉得是他松口了,于是立刻放下背篓,招呼清霜:“清霜,和我一起扶白大侠进去!”说罢,立刻去将地上的人扶起。 白以浓睚开一道眼缝,低声冲顾云篱道谢:“多谢小娘子。” 顾方闻哼笑了两声,背手进了药房准备。 剩下清霜,有些焦急地在两人身边打转,想去扶白以浓,但还够不到她腰间,又是个热络的性子,只能来回看着能帮上什么忙,于是四下扫了一圈,便锁定在了地上插着的那把通体银白的长剑。 思索了一瞬,她赶紧上前,握住剑柄,狠狠使力,将它从深陷的地里抽了出来。 剑身出土的一刹那,清霜手腕一麻,这剑震颤着,发出一阵迅疾的剑鸣声,她险些没握住,只觉掌心被磨得发痛,立时,她有些被激得恼了,心气一同使劲,竟然生生握紧在了手心! 再仔细看,这剑打得极为漂亮,剑身刻着道家箴言,通长三尺有余,剑柄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纹饰,摸起来一阵冰凉,就像它的主人一般。 清霜拿着那剑,一阵惊奇,却没看见白以浓趴在顾云篱背上,回过头来那别有深意的一眼。 白以浓便在竹舍之中住了下来。 那是清霜后来才知道的事,原是白以浓出师,自剑道下山之后便声名大噪,一路上,不知多少人想要与她切磋,或有百年大派,亦有旁门左道的小派。只是她一贯性子清冷,也并非逢人相邀切磋便要应下,如此这般,时间一长,便有不少人觉得她恃才傲物,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越发看她不顺眼。 由此便有了那时与人切磋之时中毒的事情发生,那与她切磋的人已是不死心挑战过她多次,怎料每次他自觉精进想要再次挑战时,白以浓的剑术又更胜一筹,让他败下阵来。是而,他心中怨怼积压,便有了这胜之不武的一招。 但白以浓确实也是心气高,全然没想过会有人使这样阴损的手段,这才中了招。吃一堑长一智,她自此见识了不少人心叵测,入世的历练更深,这才有些明白了为何师门会让他们下山历练。 时间归拢,她已在竹舍住下第四日,自那日见血后,她便一直由顾方闻医治,那半程散听着像什么要命的毒,然则在顾方闻面前也不值一提,他只是随意看了看,便对症下药,再由顾云篱一旁一边学一边帮着医治,到这会儿时,已经好了大半。 清霜对这位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人一直保持着又好奇又敬畏的感觉,每日送药时,她总想着偷偷瞥一眼这人。 白以浓样貌类型与顾云篱有些类似,看着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尤其是眉心那点朱砂痣,平常垂眸沉思时,总会让清霜想起佛堂里那低垂眉眼,素手静立的观音大士。 她虽已三十有余岁,脸上却不显,或许是这些年习武与辟谷所致,与常年酒肉不离身的顾方闻相比,两人简直天差地别。 清霜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长辈似的人并不是都像顾方闻这种德行的,起码这位白女侠,看起来比顾方闻靠谱了不知多少倍。 隔日晨起时,清霜照旧天刚亮就睁开眼起身洗漱了。清冽的山泉从竹筒水管里溢出,她接上一抔扬在脸上,草草洗过一遍,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破风声来。 随意擦了把脸,她四处寻找声音来处,不久,便在竹舍后养鹅的那大片空地间,看到了一袭熟悉的白色身影。 那群白鹅气势汹汹,没少欺负过她,仗着她年纪小胆子小,不止一次地追着她满院子跑,她吓得一边叫一边喊顾方闻,而后者只是饶有兴致地嗑着葵花地里刚打出来的瓜子,一边乐呵呵地让她再跑快些。 事了,还是顾云篱采药回来看不下去,替她将大鹅赶跑。 而现下,这群气焰嚣张的大鹅一个个偃旗息鼓,缩在鹅房里不敢出来,哪怕白以浓占了他们这群恶霸的地方也不敢放一个屁吱一声。 呔,这群畜牲们还真会看碟子下菜。清霜心里暗骂,而目光很快便被那道身影吸引了去。 不知是否练剑之人都是这样的模样身形,白以浓握着把柄银剑,几乎快要和那柄剑成为一体,那剑光如檐上雪,雪亮又冰凉,她身形宛若游龙,操控着手中的剑,行云流水地使出一招一式,就连从树上落下的叶子,都被她的剑风劈成了两半。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鸣声与破风声相伴,阵阵明快,清霜看得目不转睛,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那柄剑太漂亮了,拿剑的人身形如鹤,利落清挺,眉眼清亮又坚定,叫人移不开眼。 少顷,一式完毕,白以浓收剑背在身后,停下动作,撇过头看了一眼清霜。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洗脸水正顺着下颌流到脖颈上,滑进了衣襟之中。 “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清霜有些急,赶紧开口解释道。 白以浓身形一顿,愣了愣,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听她淡淡开口道:“我知道。” 这回轮到清霜愣了,然而还没愣片刻,白以浓却先动了。 她翻手将那柄通体银白的长剑祭出,亮到清霜眼前:“试试?” 经她手中拿着,清霜甚至生出了大夏天这剑还在冒着寒气的错觉。 她试探着抬眸看了看白以浓的神色,见她那双幽潭般的眸子无甚波澜,这才伸手接下。 也是触及到的一刹那,白以浓收力,那有十几斤重的玄铁长剑的重量立刻便悉数交到了清霜手上! 她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吓了一跳,下一刻,她便迅速反应过来,憋红了脸,使足了力气,竟然硬生生地接住了那柄剑。 与那日拔剑时不同,今日,她才切切实实体验了一番这剑到底有多重。一想到白以浓手里拿着这么重的剑,还能招式自如,舞得轻快迅捷,清霜心中就忍不住咋舌感叹。 “如何?”见她稳稳接住,白以浓垂眸,长睫挡住大半瞳孔,问。 清霜随心道:“漂亮!” 少见地,白以浓挑眉,唇角也不自觉勾起笑来:“漂亮?” 清霜如实答:“大侠的剑太漂亮了,又有分量,我特别喜欢。” “你喜欢这剑?” “喜欢!” “不觉得重?” “若是拿在手中能挥使千钧力,重一点又怎样呢?”清霜也确实这样想得。 “不错。”白以浓笑了笑,眼中多了几丝赞许。 “不错?”清霜听得一头雾水。 “想不想学剑?”白以浓抱臂,低头看着还不到她大腿高的小姑娘。 清霜却呆住了。学剑,这是先前断不敢想的,顾方闻常使暗器或是长刀,极少使剑,她年岁尚小,恐怕顾方闻也一时半会儿没有教她武功的打算,倒是先前起了兴致教她识字看医术,但她实在不是那块材料,坚持了两三月便作罢了。 可眼前谪仙般的人对她说学剑,她却头一次,心底里生出了一阵陌生的希冀与渴望——手中的剑太漂亮了,连同白以浓练剑的一招一式,一齐在她脑海之中一幕幕回演。 “我能学吗?”片刻,她仰起头问,双眼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看着白以浓。 “能。”几乎是一瞬间,白以浓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不过孩提年岁,便已能提起剑来,已是根骨奇佳。” 语罢,她伸手将清霜手里拿着的那把剑轻快地拿起,一并收入剑鞘当中。 “只是剑之道,艰难坎坷,需以意志、毅力一并同功……” “我可以的!”清霜想也没想便道。 白以浓的清澈的眸子颤了颤,那眼底倒映着小女孩满脸的笑容,额前的两绺长刘海在眼前飘散开,她眨了眨眼,旋即又闭上了眼。 见她良久不说话,清霜也冷静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纠结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过,大侠,我有个问题。” 白以浓又低下视线,颔首道:“问罢。” “学剑的话……也要拜师是吗?” 白以浓不明所以,只微微顿首。 “啊……可我师父说了,他老了还要让我和姐姐给他养老,不让我们再认师父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白以浓有些哭笑不得,常年冰霜似的脸也有了丝裂纹。 清霜仰头看她,蓦地便觉得她这一笑,平添了几丝凡人应有的烟火气。 而将这两人对话从头到尾一概听了完全的顾方闻还靠在竹舍内的小椅上,闻言,轻轻笑了笑。 “我只教习你剑术,未能教你做人立世之道,自然算不得你的‘师父’。”白以浓道,“此’师傅‘也非彼’师父‘。” 她低下头来,眸中也涌上思绪。 如今连她自己,甚至都不能全然领悟立世为人之道,又何谈传授他人? 清霜听得懵懂,但听大差不差,不由得心里纳罕:还有这等好事儿? 未等她欣喜罢,便听白以浓轻叹了一声,紧接着,她展手,稍稍后退了几步,在清霜惊异的目光之中从腰间轻轻使力一抽—— 一阵如冽泉如山般的声音蓦然乍起,清霜眼前闪过一阵剑光,下一秒,便看见白以浓竟然从腰间抽出来了一把银亮如雪的软剑来。 那剑抽出来时极软,没有铁制的冷硬,然而她捏在手中时,又利直一柄,剑光微芒,直直闪进了清霜眼里。 “此剑名为‘瀑水’,”她将软剑递了出去,“是我出师时师门所赠,便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这年清霜五岁,还差两个月就要满六岁了。 六岁生辰这天,顾方闻给她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清霜吃得很香,因为白日里跟着白以浓练了一整天挥剑。 晚上的时候,顾云篱给她做了副膏药,贴在她挥动了一天手腕上。 她疼得龇牙咧嘴,但目光移过床头放着的那把银剑,又忍不住笑了。 此后三四年,日日复日日,修习未不敢忘。 那名为“瀑水”的软剑,便跟随她直到如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30 第28章 瞬明一刹,她看见她穿着蓝色的衣裳。 “娘子——!!”小叶惊叫出声,抽出帕子就要给她擦拭。 顾云篱呼吸发颤,愣是平静下来,抬手扼住她的下颌将她半个身子支了起来,发黑的鲜血止不住地流下,顺着下颌流到了顾云篱手腕上。 林慕禾剧烈地咳嗽着,血液堵住喉咙,连气都快要喘不出来,耳边的声音仿佛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薄膜,身旁人慌张的声音恍若浸泡在窒息的水中,听得模糊、朦胧。 从双眼开始,虫子游走般的疼痛向胸口传送着,穿过口鼻处,热血外涌,湮灭了她说话的机会,不光是眼睛,就连心口也仿佛被攥紧了似的呼吸不上地疼,这一刻,身体好像要被撕裂,模糊间,林慕禾绝望地想:这回是要死了吗? 下颌猛的被人抬起,人中处被使劲按压,她游走的神志这才命悬一线般被唤回,紧接着,手又被人抬起,林慕禾模糊地感受着,抓着自己的人手指出奇地凉,神志混沌之间,她居然也被狠狠冰了一冰。 “林慕禾!”有人高喊了一声,将她游走的神志唤回了几分。 是谁?疼痛将大脑侵袭地几乎无法思考,她濒死般地想回忆什么,却总是抓不住,像溺死在湖中的人在垂死挣扎,而此时此刻的湖边,正有人拼命想要拉她上岸。 脑袋迟钝地思考了两秒,林慕禾有些痴呆地想:啊,是顾云篱。 她疼得想要流出眼泪,可泪腺不听使唤,大张着口吸了几口气,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本能驱使着,她嘶哑着声音,在血液流淌中张口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正按着穴位想要让她停止流血的顾云篱骤然一愣,俯低了身子探过头去,极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 气若游丝,满脸血污的林慕禾艰难地喘息着,意识模糊地重复着词句:“顾……” 顾云篱眼眶发热,手上动作不敢松懈,问:“你说什么?” 下一秒,她又听见林慕禾挤出了下一个词:“疼……好疼。” “眼睛……” 她为了今日出行,特意穿了件轻便的绿衣薄衫,很是明透轻快,可如今,却被血污染浸,硬生生将这平静的假象撕裂——几乎有那么一刹那,顾云篱都要以为今后的生活都会入步入竹林时那般安逸闲适。 可天偏偏不愿遂人愿,岁月静好时,总有闷雷将阴雨带来。 漆黑的瞳孔颤动着,她不知该看何处,心弦紊乱,这一刻,顾云篱在脑中疯狂搜索着原因:是来时路上颠簸?是近日又积累的炎症?还是什么…… 脖颈处猛地传来一阵窒息感,顾云篱惊了一瞬,紧接着,神思归拢,她身子一抖,受力再次低下了头。目光一停,她呼吸一滞,发现竟是林慕禾使了最后的力,抓住了她前襟的衣料。 力气不大,却足以将衣料纠扯得发皱,林慕禾声音低哑,小得几乎只有顾云篱才能听得见,这回,她终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睛好疼……疼。” 恍然,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抚上她抓住自己衣襟的那只手,用力揉进掌心:“别怕。” “我会救你的。” 说罢,又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般,重复道:“我会救你的。” 四下的声音尽数回归,她冷静下来,才发现清霜早已折返回去叫人了,小叶还在一个劲地用浸透血液的帕子去擦拭林慕禾脸上的血迹。 忍住额角狂跳的冲动,她将林慕禾紧攥着衣襟的手掰开,点了穴缓解了外涌不止的鲜血,对小叶道:“将她扶好!” 小叶愣了一下,随即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铆足了劲终于将林慕禾扶好。 那圈白纱早已被血染红,甚至微微发黑,顾云篱凝神,抬起手,轻轻将它缠了下来。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林慕禾白纱之下的伤眼,比起先前几次,眼部的伤痕颜色更加浓郁,血液顺着眼角流下,呈现着诡异的红褐色,就和那日滴入碗中的血液一模一样。 ——蛊虫发作。顾云篱手心不稳,白纱掉落在地,也无暇管它,目光倏地便落在了她伤痕累累的双眼之上。 褐色的伤口纵横在她眼皮上,诡异的是,原本应当平整的皮肤下,却像是包藏着什么活物,起起伏伏在眼下,诡异地跳动、游走。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没等顾云篱看清,这点异样便瞬间消失,紧接着,林慕禾开始更加难受的哀呼起来。 连她脖颈处的血管都在因为极度的痛楚而突起,跟随着心脉跳动,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皮肤之下的跳动节奏已经全然没有了章法,像是有小虫游走一般,时而急速跳动,时而又风停雨歇没有动静,古怪至极。 顾云篱心下悚然:她体内的蛊虫已经开始乱走了。 果然是蛊毒,在确定这一件事后,无数个疑问涌上她的脑袋:这蛊虫又是何时被种下的?沉寂已久,为何忽然开始窜动? …… 舌尖一痛,她回过神来,反应过来的瞬间,立刻便点了她的穴。 疼痛短暂地缓解了几分,林慕禾终于在几乎将要溺毙自己的湖水之中呼吸到了一丝空气,而口中还有残存的血液没有吐干净,抱着自己的人似乎能懂得她的感受一般,捞起她便拍着她的后背,将口中堵塞的淤血吐了出去。 鼻腔里尽是血腥味,就连呼吸都快要成为负担,林慕禾猛地咳嗽了一声,淤血将顾云篱的外衫染红。紧闭的双眼无比酸涩,火辣辣地疼,而多年来覆眼的习惯几乎快要让她忘记了如何掀动眼睑。 午后的阳光带了丝凄然的色彩,透过竹叶的间隙,在林慕禾脸上打下疏落的阴影,她睫毛轻颤,耳道溢着快要干涸的血渍,周遭人声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听不真切,可打在脸上的阳光却实打实地能够感受到。 “顾神医,怎、怎么办?从前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见,小叶也被吓破了胆,看着林慕禾吐出的淤血,脸上的表情惊慌无措。 “不能待在这里,要带她躺下。”顾云篱凝眉,道。 小叶闻言,立刻便要抬手将林慕禾扶起背在身上,然而她自己的境况也不比林慕禾好多少,身子骨瘦削,扛一桶水尚且可行,可一个比自己大了一圈的人上来,愣是支着腿抖了三抖都没能背起她。 忽而身上一轻,小叶愕然抬头,就见顾云篱衣袖飞扬,一声不吭的揽过了林慕禾的手臂,搭在了肩头,她动作迅速,微微弯身,就将林慕禾的腿捞在臂弯,让她整个人靠在了自己后背上。 扶稳她,顾云篱偏头对小叶道:“快走。” 语罢,迅速迈开了步子,朝着来时路走去。 如她所料,林慕禾身子太轻,一半都是骨头的重量,背在身上甚至还有硌骨的感觉,她心情复杂,如一滩幽水,搅不开摸不清,于是便只顾着循着记忆离开竹林。 背起林慕禾并未耗费多大力气,顾云篱步履迅速,走得极快,迎面便碰上了叫来了人的清霜。 一众僧人弟子之前,清霜额角带着细汗,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看见顾云篱,连忙刹住了脚步:“姐姐,我叫来人了!” 见此情形,这群僧人也暂且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光是看见两人身上的血污都个个被吓了一个哆嗦,于是便有两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皮沙弥上前,想要接过顾云篱身上的林慕禾。 “施主……”那沙弥上前,心里也急,手伸了一半,指尖却只拂过了顾云篱的衣衫。剩下的“交给我吧”还没说出口,她便背着林慕禾与他擦身而过。 “呃,顾施主!”他唤了一声。 “不必了,换人背一来一去颠簸,会让她更难受的,”顾云篱的声音一贯地清冷,头也不回地回应那小沙弥,“我背得动。” 语罢,在前面的僧人们纷纷为她让开了路,那为首的僧人飞快上前,还没开口,就听顾云篱问:“离此处最近可有禅房?最好干净通风些。” 反应了几秒,那僧人连着“哦”了几声,步履不停地跟着他走出最开始事发的禅院,半道这才想了起来:“有有有,施主随我来!” 顾云篱的冷静倒是一下子将众人有些焦灼的情绪浇灭了些许,那僧人咽了咽口水,提了一股气,追赶在顾云篱之前为她带路。 迈过级级阶梯,顾云篱也忍不住喘了口气,背后的人不省人事,不知是否清醒,她脚下不敢停。而她背后的林慕禾却一直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徘徊,像是仅留有一息探查人世,好在身下的人似乎刻意将她托得很稳,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多少颠簸。 几步之后,终于到了一间通风明亮的禅房,半支起的窗户边有一张木质的小榻,顾云篱目光锁定,正欲将林慕禾放下,却猛地发现,身后的人呼吸微弱了不少,有气进没气处,好像疼得不会了呼吸。 “林慕禾?”她唤了一声,隔了片刻却没有回应。 清霜上前帮着她将林慕禾放到小榻上,便看她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紧闭双目毫无生息地躺着。一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能无助地将目光放在顾云篱身上。 “备一壶热水,清霜,洗针。”她并未色变,只是沉声吩咐,顺手便将腰间的针包利落地拆下来,扔给了清霜。 这样的情形两人似乎经历过不少次,清霜准确接过,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去办。 众人面面相觑,自知站在旁边帮不了什么忙,便退了出去:“顾施主,若有需要唤我们便是!” 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又低下身再次按压起林慕禾的人中处,让她保持清醒:“林慕禾,听我的话。” 她胸口起伏不太明显,却显得急促,想要呼吸却没有章法,只会不断地吸气,这点空气入不敷出,致使她就快要气绝。 “调息,”一边摁着人中穴位,顾云篱一边说着,“小腹用力,提气向上送。” 她不知林慕禾是否能够听清自己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垂下的长发轻轻刮过林慕禾的脸庞,只见林慕禾像是有了意识回应一般,深深呼吸了两下,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直到看着她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小,呼吸终于正常了起来,顾云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不会因为气绝而亡了。 她呼吸平稳下来,可仍旧混沌。 临近未时末,斜阳入户,洒在林慕禾苍白的脸上,阳光刺在眼上有些不适,像是有蝴蝶在眼睑上稍作停留,扑扇着翅膀催促着她睁开眼。 怎么睁眼呢?疼痛侵袭之间,林慕禾莫名抽神想道。 循着记忆,她睫毛颤了颤,久久不用的眼睑肌肉有些迟钝,许久才缓缓反应过来。 耳边闷闷地传来一道声音:“姐姐,针洗好了!” 闻言,蓝色的衣袖随着动作拂动,顾云篱直起了身子,转身便去接清霜递来的针包。 蝴蝶顽皮地在眼睑处振翅,林慕禾极力想要睁眼,也终于有了一丝成效,细碎的光透过眼缝挤进视野之中,眼前骤然瞬明,刹那间,身侧的人转过身,只留下飞扬的墨色发丝与漂蓝色的衣裙,一如春色乍明,这抹颜色充斥在这一个瞬息,叫林慕禾看得不敢移开视线。 疼痛走失了一秒,她脑袋空空,只剩下一句话在脑海里回荡:她穿着蓝色的衣裳。 下一瞬,阳光略过日晷的纹刻,这一瞬的时间即刻便溜走,停留在眼睑的蝴蝶不带一丝留恋地飞离,阳光消失,一股钻眼的疼痛再次侵袭上来,刹那间的明亮被吝啬地收走,虫动感又一次爬上眼睑,她痛叫了一声。 紧接着,世界再次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那一刹那的瞬明只是错觉一般。她绝望地伸手,想要抓住方才视野里一角的蓝色。 在指尖触及到轻薄的衣衫的一刹那,疼痛便彻底侵占了大脑,她浑身脱力,一个哆嗦,疼晕了过去。 耳边窸窣一声,伴随着林慕禾忍不下去的痛呼声,顾云篱指尖一颤,连忙回过头去查看。 小叶正打着一盆水进来,见状又有些慌乱:“顾、顾……” “晕过去也好,”顾云篱眼睫颤了颤,舒了口气,“至少不用清醒着忍受这种痛苦。”眼下呼吸已经平稳过来,昏迷过去反而成了一种最温和,痛苦最轻的方式。 目光下移,她瞥见衣角的血污,便将外衫脱了下来,随手挂在一旁。 “姐姐,林娘子她是怎么了?”清霜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污,忍不住问。 “蛊虫受影响,渐有苏醒的势头,如今正在体内游走,这才使得她七窍流血。”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她手腕的衣料,没有丝毫犹豫,起针便扎进穴位中,而后继续转动针柄深入。 小叶听不太懂,也不敢多问,拧了巾帕在一边为林慕禾擦拭血污。 “无缘无故地,怎么会突然苏醒?”清霜有些疑惑,又依着顾云篱的吩咐褪下林慕禾的袜裤,“这蛊虫给也有自己的意识吗?噫。” 闻言,顾云篱微微抬眸,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那禁药,”她凝眸,豁然开朗,“那股香味本就不对劲……不想竟然成了唤醒这蛊虫的引子。” 她一边施针,一边在脑中理清了思绪:这蛊虫看起来还并未彻底苏醒,先前也不知是怎么沉睡的,若是能找到法子,便能暂且抑制得了林慕禾的痛苦了。 整整两刻钟,她施针封住了林慕禾周身几个贯连穴道,致使蛊虫无法随意走动,小叶看得发愣,就这么片刻功夫,林慕禾身上便被插满了银针,画面实在有些让人不忍看下去。 她扁了扁嘴,问:“顾神医,我家娘子会死吗?” 顾云篱闭了闭眼,抬手拿里衣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不会的。” 在找到解症之法前,顾云篱自然不会允许病患暴毙死去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她还答应了林慕禾…… “我要回一趟医馆,”喘了口气,喝了一口冷茶,顾云篱道,“不知寺内可有马匹?” 那僧人应和了一声,立刻就叫人去准备。 “回医馆?”清霜一愣。 “眼下只是控制蛊虫不再游走,若要平息下来,我还要回去看一眼先前师父留下的医书。” “那我和你去!”思及方才的事情,清霜背后发寒,连忙提议。 顾云篱也有些心有余悸,便点头应下。 吩咐过小叶后,两人便启程,不过片刻,便听得一阵马鸣声起,山寺外扬起一阵尘土,清霜御马在前,扬鞭跑出几十丈远,顾云篱紧随其后,一夹马腹,催动马匹更快行进。 来往临云镇,自然是马匹更快,两人一路快马加鞭疾驰而去,林间官道只可看见两人的身影疾驰而过,马蹄声阵阵,激起一阵阵尘土。 顾云篱一边催马,一边又有些疑惑。竟不知何时,自己对于林慕禾的安危竟然看得这么重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同情?怜悯?还是几次事情过后的羁绊之感? 清风拂过面庞,将顾云篱吹得又清醒了几分,她心中情绪复杂,握着缰绳的手都不由得缓缓收紧了。 如今再说同情、怜悯,似乎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顾云篱心想,原先遇到身世境况可怜的人时,莫非自己也是这样忧心挂念的吗?她看得太多,不知何时早已将自己置之度外了,从始至终,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她都用着旁观的角度去看。 譬如初见林慕禾时,便是这样的心态。 他人苦痛,自己终究不能感同身受,这注定了自己对待事物的寡淡与冷漠,是而,外人总说她为人清冷淡薄,早早便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当真没什么趣味。 那日暴雨如注,自己第一眼看到林慕禾、第一次触碰到眼睑伤口时,又是何种心情呢? 如今回想,似乎又是另一番结果了。 既不是同情,又不是怜悯,可说羁绊之感也不太贴切,顾云篱忍不住蹙眉,心道:情感之事果然复杂无比。而自己,实在是除却清霜与顾方闻之外,当真没几个交深之人了,像这样相处下来的“病患”,林慕禾还确实是第一个。 思绪翻飞,耳边响起清霜的呼唤声,这才将顾云篱神游的思绪收回。 她有些懊恼地皱眉,这无端多出来的心绪,竟然硬生生打断了自己思考如何平息蛊虫这件事。 再一抬眼,却见清霜急急勒马,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朝自己走回来几步:“姐姐,前面有人!” 顾云篱眯了眯眼,驱马上前,果然便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队马车正朝两人的方向驶来,为首还有御马官在前开路。 “这阵势……”清霜咬了咬唇,两道秀眉皱了起来,定睛一看那马车前的旗幡,顿时又扯了扯嘴角。 顾云篱收回目光,收紧了缰绳,冷声接:“江宁知府。” 原来是那先前去报官的人带了官府的人来了,这江宁知府倒提前便来了。 两人对此人并无好感,毕竟先前公堂上那司理公然偏袒,若没有知府会意,定然是不敢那般猖狂的。 来者两架马车,前后足足二三十号人,气势汹汹,倒确实像是要将那赵玉竹绳之以法。 顾云篱沉吟了片刻,便又驱马上前,带着清霜与这号人对上。 那知府倒还认得两人,遥遥便叫人叫停了车马。 狭路相逢,那自然不能不打招呼就过去了,这地儿还是人家管辖的区域,顾云篱纵使着急,也只能慢下马来,停下步伐。 车帘被从内缓缓撩起,那知府一身常服,围着襥头,半张脸隐匿在车内阴影之中,瞧见两人,微微眯了眯眼,蓄着胡子的嘴唇抖了抖,轻笑问:“顾娘子,清霜小娘子。两位行色匆匆,是要去向何方?” 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伴随着细碎的马蹄声在耳边响彻,顾云篱眉心轻轻跳了跳,心中涌起了些许不适感,她及时敛眸,作揖如实答:“见过知府大人,林娘子在山寺中发病,十万火急,我等正欲回临云镇医馆内取医术药典。” 那知府讶然:“是提点那位亲眷……?” “正是。” “竟然还有顾娘子看不明白的病……既然如此万不能耽误林娘子看病!”知府微微沉思片刻,又将车帘撩开了一分,“只是近来也不太平,我也刚刚听说了方才的事,近来江宁一带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什么歹人,两位小娘子出行还是危险,我派个人保护两位吧。” 眸子动了动,顾云篱手心里捏紧了缰绳,瞥了一眼知府,顿首谢道:“……多谢知府大人,情况紧急,我等先行,礼遇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说话间,知府已调出一人扭转马头欲跟上来,可顾云篱却不待等这人,话音一落,还不等那知府回话,她便一掣缰绳,高喝一声,两腿一夹马腹,下一刻,马屁扬起前蹄便奔出数十丈远,滚滚烟尘荡后,把那护卫呛得迷失方向,紧接着,便听清霜也策马紧随其上! 马蹄声如擂鼓,他反应了一瞬,这才忙不迭跟了上去。 扬尘溅起,如黄风过眼,顾云篱回头看那护卫,再次刻意加快了速度。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知府先前还同陶荆等人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如今这样献殷勤,左右看着都不正常,清霜看出她的意图,一抖马鞭,身下马匹痛叫嘶鸣,立刻扬蹄追了上去。 二人不走官道,另辟蹊径,跃入林间,树影婆娑,速度飞快,那奉命护卫的小衙门跟得吃力,只听得见两人驱马声,不见其人,这般跟了没一会儿,便迷在树林之中。 普陀寺距离临云镇颇有一段距离,前后四十里的路,两人快马加鞭,飞驰了一个时辰,连马都跑得有些气绝,临到城门之前,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奔波。 久来不骑马,偶然这么一回,顾云篱也有些吃不消,翻身下马,只觉得腰椎和两腿发麻发酸,花了好一阵才站稳。 镇中有禁奔马的律例,马匹在镇外马厩牵好,两人飞快入镇,回到医馆之内。 推开门,甚至还有些灰尘,自从上次为林慕禾送药的事情过后,医馆多日不开张,也不知先前来问医的人都如何了。 没空细想这些,顾云篱折身回到书房,从上了锁的匣子里取出顾方闻留下的那两本西巫医典。 一定还有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顾云篱凝神,渐渐平复了呼吸,屈指拂开书页,一目十行地略过一行行文字,寻找着与林慕禾病症有关的内容。 医典之上的内容总比不过顾方闻手把手传授,纵使顾云篱悟性奇高,可面对这晦涩难懂的西巫医典,她还是犯了难。 书中记载了数种蛊虫,却找不到一个和林慕禾病症相同的,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就连常焕依都没有法子,更何况这样一本医典呢? 若林慕禾身上埋藏的是子蛊,那母蛊又在何处?若是母蛊,又为何在没有人为操纵下便能行动? 一头雾水之间,她恨不得把医典之中的字眼抠出来一个个细看,看看顾方闻是否在这书里做了手脚,或许某个角落里,就有能够给自己灵光一现的内容。 很可惜,顾方闻并没有这种闲情雅致,比起拐弯抹角地试探弟子的悟性,他本人更喜欢直接倾囊相授,是以,顾云篱翻遍前后,都没能找出来什么暗示。 蛊虫入体,是以宿主的身体作为皿来维持生存,苗疆人驱蛊往往使用母蛊,即使远隔千里之外,子蛊在宿主体内也会感受到母蛊的驱使。指尖拂过一行行字,顾云篱略感眼睛酸涩,眨了眨眼,继续翻过下一页。 现今看来,藏在林慕禾体内的蛊虫是子蛊的可能性更大,驱使母蛊所要用的药草方法复杂,又怎会仅仅烧一粒禁药就能歪打正着呢?既然如此,又是谁在林慕禾体内种下蛊虫?又是有何所图? 她蓦地一愣,一个荒唐的想法油然而生——林慕禾自小长于东京,鲜少能接触外人,既如此,那在她身上下蛊的,莫不是近身之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顾云篱便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指尖一抖,紧接着,耳边传来吱呀一声,她身形一顿,侧眸看去,是清霜进来了。 “姐姐,东西都拿好了。”清霜背着药箱,看了眼顾云篱愁眉不展的模样,又问,“还是没有法子吗?” 医典上的东西暂且看不出什么名堂,顾云篱摇了摇头,合上书,揣进兜里:“走吧,先赶回去,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清霜愣了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那知府塞过来的护卫……莫不是想监视我们?” “暂且还不知其意图,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知府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小心为妙。”说着,顾云篱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又从抽屉里翻找些东西。 清霜默了默,复又轻轻叹息:“若是师父或是常师叔在,说不定她有法子……这都去了半月有余了,怎么不见一点消息。” 顾云篱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有点怵她吗?怎么还想念起来了?” 这话刚刚说了一半,她脑中便幽幽浮现出来些什么东西,忽而,灵光一现,顾云篱眸子一顿,继而一亮,还不等清霜回话,便自言自语出声:“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事儿。” 清霜听不明白她这两句前后跨度极大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怕打扰她思考,只得抠了抠脸颊,呆呆出声:“……啊?” “你可还记得师叔曾说,毒草相佐,会攻克毒性。” 清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是……” “毒虫性烈,寻常医治身体的药草于它自然无效。” 原先恳求常焕依为林慕禾医治时,她也曾点播过自己一句,却不想此时成了打通自己任督二脉的关键。 “所以……要用毒草?”清霜抿了抿唇,指尖发凉,问到。 “兵行险招罢了,事已至此,不得已而为之,若是放任蛊虫游走,只会落得比毒草毒死还要凄惨的局面。”说话间,顾云篱已经踏出书房,步伐急切地走出小院。 清霜后背浮上一层冷汗,又赶紧追了上去。 已至暮时,夏日天长,这会儿天边也才有落日之势,金轮垂西畔,绯色的天光映照城中,染红了衣摆,两人快步穿过坊内,从主街出城,晚风摇曳,顾云篱却顾不上欣赏这暮色光景,与夕阳背道而驰,只想快点回去。 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普陀寺,这路上还又遇见了那在树林里迷了路的小衙门,他精力大削,也没了监视两人的能力,有气无力地跟了回来。 山寺门前,停着几辆马车与一众守在门前的护卫,看这架势,这知府今晚大抵要守在寺里不走了。 多看了两眼那架马车,顾云篱收回目光,下马便快速向禅院奔去。 前后快要两个时辰的间隔,林慕禾的状况好不了多少,因封住了周身穴道以阻碍蛊虫游走,她经脉也不通畅,血液流通缓慢,此时,嘴唇都有些微微发青。 小叶还守在她身边,床边是还未来得及收拾下去的铜盆,带血的巾帕在禅房内幽暗的环境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林慕禾呼吸稀薄,眼睑也呈现着骇人的褐色,那被困住了的蛊虫正想着用九牛二虎之力窜动,眼看林慕禾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小叶极力忍着哭泣的冲动,问顾云篱:“顾神医,找到法子了吗?” 烛火昏黄,她比顾云篱矮了一个头,只看见她神色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翳之中,露出的嘴角轻轻扯动:“有一法,却凶险。” “小叶姑娘,如今林姑娘至亲不在身侧,只能有你来做此决断。” 瞳孔轻颤了一分,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预兆似的,小叶的眼皮飞速跳了跳,愣是让她呆滞了一瞬。 “凶险……”她声音抖了抖,“顾神医也没有把握吗?” 垂了垂眸子,顾云篱轻吐了口气:“我已尽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语气看似如平常无异,却带着让人不易觉察的决然。 小叶想说什么,却噎在了喉间,继而一滴泪滑过脸颊,她自己也尚无所觉,任由泪水滴落,打湿了衣角。 清霜还在后面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见此情形,无奈又着急,于是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只有这样的法子了,倘若一试还有一线生机,若不试试那就只能等死了!” 她性子直,话语不加修饰,有些口无遮拦,可话糙理不糙——如今确实是这么个情形,生死一线,哪里容得另寻他法。 “可我不想让娘子死……”小叶咬了咬唇,嗫嚅道。 “我也不想让她死,”顾云篱揉了揉眉心,目光又落在床榻上毫无生机的人,沉静如水的眸子因烛火掀起了片刻波澜,“她命不该绝。” 话音刚落,床上的林慕禾便又疼得嘤咛了一声,这一声极快,众人反应过来时,她便又再次归于寂静,双目紧闭,如枯叶一般躺在床榻上。 许是这一声的缘故,小叶怔了怔,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顾云篱,下一秒,便掀起衣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神医,求你救她!若娘子……我也不在世上苟活了!” 心口突突跳了两声,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单手扶起她,偏头示意清霜:“药草都备好了吗?” 清霜一手带着羊肠手套,一手正拿着杵钵正研磨药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小叶姑娘,这里暂且用不上你了。”顾云篱取出襻膊带上,扭头对站在原地无措的小叶道。 她似是应对过许多回这样的场景,神情平常,修长的手指拂过针包内的器具,再对到烛火上熏烤,一举一动也没有任何慌张,十分*顺畅。 小叶呆了呆,忍不住想道:究竟经历了多少生死攸关的事情,才能修得如今这般淡然呢? 不等她细想,清霜已拾起步子,伸手毫不犹豫地将抽拉的木门合上了。 “姐姐,现在要做什么?” 精神紧绷着,顾云篱取出三棱针,道:“你来举着烛火,对准她眼睑,我来为她放血。” 针尖为纯银打造,是顾云篱行走江湖这些年来最常用的家伙什,细想过往几次,这样命悬一线的场景也并非一次两次,可这回,她却莫名地觉得紧张,指尖都渗出来些许细汗。 烛火推进,将她的面容熏得葳蕤昏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的皮肤投射出疏落的阴影,顾云篱眸子锁定了一处,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刺向林慕禾的眼睑,紧接着,发黑的血液随着伤口缓缓渗了出来。 烛火映照在窗纸上,将里面重叠相偎的身影描摹勾勒了出来,小叶来回踱步,不肯站在原地,院中一时间只剩下她的脚步声窸窣。 外面候着几个沙弥,静等里面的人有需要呼唤。 夏夜静得出奇,今夜就连原本应当聒噪至极的蝉鸣声也都稀疏,越是寂静,越把人心肝烹煎得难受,心口好像有一股郁气积而不发,小叶想哭却哭不出去,好不难受。 忽而,刮来一阵清凉的夜风,将禅房檐角的风铃轻轻带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了错觉。幽幽的木鱼敲击声不知从何处起,随着微风传来,继而,整齐的诵经声在漆黑浓稠的夜中悄然飘来。 紧接着,这声音更为真切了些。 木鱼声沉缓而有节奏,一声一声仿佛敲打在人的灵魂之上,僧人庄严肃穆的诵经声仿佛带有韵律,像抚平人心绪的轻歌。 寂夜之中,何处四起经声? 小叶茫然地仰起头,浮躁难押的心头却莫名平缓安静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沙弥也闻声,循着声音来处望进夜中。 金色的大殿檐角似乎隐藏在黑夜之中,遮月的云被方才的那阵清风吹走,月华洒下,将檐角的神兽照得格外显眼。 “是往生殿的夜诵。”那沙弥合十双掌,朝声音来处作揖,“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小叶看他。 “愿林施主百病消灾,顺遂安宁。”语罢,他也合眸,轻声同其他沙弥吟诵起来。 漏刻的嘀嗒声一滴伴随一滴,神龛前的三柱香燃尽又重新插上,继而再次燃尽,蜡烛托盘下续起厚厚的烛泪,直到烛火微弱,被再次换上新的灯盏。 “啪嗒”一声,银器入水,淡淡的血丝在水中化开,逐渐归于寂无。 银针被一一取下,蛊虫再次游走,却碰上了烈毒,一时间处于下风。 林慕禾的眼上被覆上厚厚的白纱,依旧不省人事。 顾云篱眨了眨干涩的眼,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29章 她下意识地便将脸颊往往自己冰凉的指节上蹭 “姐姐,林娘子不会有事吗?” “她体内有蛊虫作祟,自然容不得比它更烈的毒在自己的地盘叫嚣,如今施毒也只是压制住了蛊虫,接下来,便要彻底让这蛊虫沉睡。” 语罢,顾云篱轻轻抠开平常洗针的酒壶塞子,轻轻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立刻将她辣的一个激灵,有些昏昏欲睡的神志暂且清明了起来。 刚刚歇了歇神,就听禅房外传来些喧闹声。 她循声走了出去,顿时将院中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几盏长明灯笼点起,挂在檐下,才将院中照得亮堂了不少,院内,站着个佝偻、老态龙钟的身影。 顾云篱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住持方丈。” “白日忙于讲经,早就听闻禅院的事情,未能亲自前来,顾施主见谅。” “方丈日理万机,能来已是不易了,”顾云篱向他一拜,“我们今日在寺中叨扰,平白生出来这样的事端才是冒犯。” 住持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切都是因果缘法,寺中出此大事,也是我们监寺不力,顾施主不必自责。” “只是……我也听闻了林施主的事情,她如何了?”语罢,小叶也向顾云篱投去询问的目光。 顾云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沉思了许久,才琢磨出一句话来:“我也不能妄下定论……唯今之计,我只能尽力而为之。” 住持顿了顿,半晌,“哦”了一声,抬手叫身后的僧人递上来一只香炉来:“寺内有研香的惯例,这檀香乃是数十年前的制成的,存放至今,用来宁神最好。” 顾云篱倏地抬起头,有些恍然。 她接过那香炉,轻轻道谢。既然开始是因为一粒香而惊动了蛊虫,那再用香来平息安抚蛊虫沉睡也不失为是一种方法。 那檀香经年,香味持久深邃,隔着铜制的香炉,即使不点燃也能闻到细微的香气。 “只是我倒有些诧异,”那住持接着说,“顾施主会与林施主有了交集。” 顾云篱将香炉递给清霜,嘱咐她在禅房内点上,闻言,又偏回了头,问他:“方丈这话何意?” “去岁春末,林施主初来普陀寺,为其母上香,”方丈说着,仰起头,回忆了起来,“隔了一日,您便与那位鬼医,连同清霜小施主一起来了。” 顾云篱诧异地扬了扬眉:“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该说是缘分吗?顾云篱想,复而又在心中摇头,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某处真相之中,早就注定了两人的相遇。 “因果相推,如今这般,也算是早有缘法。”住持长叹了一声,“两位都有些特别,我便刻意记下了,如今林施主患难,便只能在佛前为她祈福诵经了。” 想起方才夜中的经声,顾云篱眉头舒展,朝他一拜:“云篱在此替林姑娘多谢住持方丈了。” 住持呵呵笑了一声:“夜已深,不便打扰,顾施主若有需要,只管吩咐这几个沙弥便是。” 两人客套一番,住持便带着一行人缓步离开了禅院。 清霜推开抽拉的门,探出半个脑袋来,轻声问:“姐姐,接下来要怎么做?” 定了定神,顾云篱在脑中检索了一番:“取朱砂、夜交藤……一并研磨加进香炉里。” 后者得令,快速地折返了回去。 可这长夜似乎还没有结束的势头,前脚清霜刚刚进去,后脚,便又有人来。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顾云篱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甚耐烦地看向声音来处。 来人一身灰蓝色的襕袍,交手朝她行了一礼:“顾娘子,知府大人估摸您大抵忙完了,特意命我来请您。” 顾云篱眯了眯眼,并没有回礼,心道:果然,那知府派人监视了自己。 “夜深人静,知府大人有何要事,非要深夜相谈?”她神色冷了下来,自动无视了那小厮谄媚的笑。 “事关朝廷钦犯,”那小厮见谄笑无用,索性也收起了笑脸,“知府大人如何不急?也是照顾您为林娘子看病,这才迟迟没有召见。” 话里话外,重重的官味扑面而来,顾云篱冷笑了一声,回想那日堂审,这知府在林宣礼面前万没有这样的架子,现在却换了一副嘴脸。 这样也好,总归是熟悉的味道。 她抬眸,冲那小厮道:“既然如此,那还请你带路了。” 见她妥协,这小厮有些轻蔑地轻轻勾了勾唇角,才傲慢地让开身,甩下一个字:“请。” 他提着一盏纱灯照明,走在前方,带着顾云篱绕过墙瓦,在一处比起其他禅房略显宽敞的屋子停下。 物外,十几个身着襕袍的带刀护卫侍立在旁,看见来人,也颇有警戒之色。顾云篱敛眸,瞥了一眼这群护卫腰间的玉佩腰牌,提起裙角缓缓跟了上去。 禅房之内,灯火通明,隔着竹制的帘子,影影绰绰间,有个人影在内晃动,且有絮絮交谈。 听见响动,里面的人停下说话声,微微拔高声问:“顾娘子?就在帘子后答话吧。” 顾云篱眉心一簇,唇角的冷笑没有忍住,轻轻哂了一声。 “叫你来简单问些话,你一一如实答过便好。” 顾云篱的唇线缓缓抻平,眸子疏离地闪了闪,答:“在下明白。” 简单的对今日赵玉竹之事盘问了一番,顾云篱一一如实作答,听得里面的知府倒吸凉气,连声道凶险。 “说来真是奇怪,怎得顾娘子次次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前有陶荆,后有这赵玉竹,奇也怪哉。”语罢,他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一声。 即使隔着眼前的竹帘,顾云篱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只后满含恶意揣测的目光。她心道:自己的感觉果然没错,这知府同样也来者不善。 刹那间,她回想起那日对簿公堂之时的种种。 那断案的司理公然偏袒,事后也有听闻被林宣礼做了处置,而明眼人都能看明白——一个小小司理如何敢在朝廷命官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勾当?必然是有人在上指使,那指使之人是谁,如今早已不言而喻。 林宣礼不傻,没有官家御笔圣旨,自然不敢越级言事,直接将州府官员下狱,以前些天与这人相处的感受为据,顾云篱大概猜了出来,等着这知府的没什么好果子。 只是看他如今猖狂闲适的模样,她倒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了。 方才那句话字里藏针,也保不准这人在给自己挖坑,顾云篱思索了片刻,答道:“佛家也讲求缘法,只是跟在在下身上的缘法,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 她微妙的将这话以玩笑揭过,四两拨千斤地将对面射来的暗箭化解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继而,知府又道:“前日朝廷钦犯刚跑了,如今又来了个赵玉竹,今夏当真是不肯让本官歇一歇啊。” “跑了?”额角一抽,顾云篱抬起头,有些愕然,继而便反应了过来,这八成与赵玉竹脱不了干系。 “是啊,也不知提点大人要如何与官家交代……”这人的语气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不过这也不是我等能管得了的。” 这事儿与自己关系不太大,顾云篱大约明白了,便道:“知府大人乃江宁父母官,为百姓鞠躬尽瘁,在下涕零。” 这知府似乎心情不错,终于肯放过她了:“也罢,本官也没什么可问的了,顾娘子,你下去吧,切莫耽误了二娘子的病啊。” 话不走心,可顾云篱也总算松了口气,不用再面对这时不时飞来的试探了,她规规矩矩行了礼,快速退了出去。 已是深夜,她随手拣起一盏灯,向原先的禅院走去。 夜风清凉,吹散了一丝白日积攒的燥热,她衣袖里也钻进了风,拢起了衣袂裙角,一日未加梳理的发丝吹入风中,一如此刻她纷乱的思绪。 树声沙沙,响得人烦躁,心口难耐,顾云篱的脚步却在拱门前蓦地停下,迟迟不肯迈进。 在这里,可以看得清禅房内幽幽透在窗纸之上的明灭烛火,她蜷了蜷指尖,缓缓将灯盏放在地上,略感疲累的身子微微倚靠在拱门边,向窗户看去。 即使不能目睹,她也大抵能在脑海之中想象地出林慕禾如今的样子。 是生是死,这次上天是否又会垂怜她?可顾云篱又有些凄然,林慕禾却似乎从未被上天垂怜过,相反,操控着宿命的上天极尽恶劣,总是在变着法地戏弄着她的命数。 她能安然活到如今,不知经历了多少如今日这样凶险的日子,也不知每每入夜,他人安睡之时,她又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度过长夜的?顾云篱倏地想,小叶说她四岁开始逐渐失明,那真正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幼小的林慕禾又是如何挨过一日复一日的黑暗,到如今已然完全接受了黑暗,甚至在熟悉的地方如履平地? 或许那幽深宅邸的一砖一瓦,都曾是她的障碍,可她还是摸索着走了过来,继而——遇到了自己。 顾云篱想,总不能就在这里便失败了、折倒了。 她也并非易碎的瓷器,倒是那深槽之中锤炼了千百遍的软剑,柔而益坚。 而哪怕是蒲苇,也当在这世中有一席之地。 不远处的禅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顾云篱心口一颤,顾不上捞起灯笼,便快速走了进去。 她以为是林慕禾醒了,走进屋内却发现是小叶晕倒在了案几旁,打翻了一盆水,溅湿了满地,也打湿了她的衣裙。 小叶面色发白,还想着支起手坐起身,连着扶了两次,却都没能成功,清霜赶紧扶她坐起,安置到一旁的凳子上。 仔细看她,眼眶通红,一看便知又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 顾云篱不忍,走到她身侧为她搭脉,片刻后,锁着眉道:“小叶姑娘,你如今已不宜太伤神,去休息一阵吧。” “不……不成,”纵使脑子里天旋地转,“我还得为娘子擦洗身子。” 目光一转,落在林慕禾身上,她与自己离开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屋内的香味还未散去,不久前也才续上。 清霜说道:“林娘子发了高热,烫得有点吓人了。” 顾云篱沉下眸子,起身又去探林慕禾的额间,果不其然。夏日里发起高热最是难受,她絮语不断,虚汗出了一身,眉间也痛苦地皱着。 “能发热将毒素逼出去总归是好的,我去抓些药煎,小叶姑娘,你就暂且休息吧。” 清霜也点了点头,又将想要起身的小叶按了回去:“我去给林娘子擦身子,你歇着吧!” 语罢,便拾起地上滚落的铜盆,匆匆跑了出去。 小叶本想拒绝,可浑身乏力,脑袋里一片混沌,全然起不来身,无奈,她只能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 “小叶姑娘,安心休息一阵吧,”顾云篱打开药箱,将药分拣出来,“若是乏力,做什么事都只会事倍功半。” 也不知这话她究竟听进去与否,顾云篱说完之后,那边果然安静了下来,良久,又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 顾云篱手上的动作不停,飞快地分拣药材。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小叶哭泣,然而面对她,除了一句“不要哭”,她还真当想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了。 “若娘子不成,我也不欲多活了。”声音里含着些许绝望、疲累,顾云篱这才有些实感。比起寻常十七八岁的女子,小叶也瘦削了许多,甚至还没有清霜高,这对主仆从始至终都在过着格外凄凉清贫的生活,而这其中,林慕禾几次发病垂危,小叶便几次在她身侧没日没夜的照顾。 此时,顾云篱也忍不住有些动容,她垂下目光,眼睫疏离,良久,感慨道:“你与林姑娘还真是……主仆情深。” 说罢,她拣完药材,放在药碾子中碾磨,又是一阵寂静,听不见小叶的回音。 隔了许久,清霜打了水进来,她才声音极低地开口:“我的命都是娘子给的,若娘子去了,我又如何能独活?” 清霜愣了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碾磨药材与沥沥的水声。 顾云篱不答,小叶却悲从中来,忍不住道出往事:“我本是章事府中女使与家丁私通生下的孩子,侥幸活了一年,双亲便被双双浸猪笼处死。” “若非娘子生母离世,满家无人愿意照看娘子,主母也不会留我长大,服侍娘子,我也不能安然活到如今。” 这是谁都不曾知晓的往事,数十年前,林慕禾的存在竟然挽救了一个既定要死去的孩童的性命。顾云篱眉头轻蹙,心中豁然,也难怪如今小叶竟然将林慕禾的性命视作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东西了。 她正思索着如何开口,一旁为林慕禾擦洗身子的清霜先开了口:“既然如此,若非你在身侧照顾,林娘子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如今。小叶姐姐,你怜惜林娘子生命,可她又如何不会如此?若你身体先倒下了,她往后才真是茫茫天地,无依无靠了。” 语罢,顾云篱眸子颤了颤,看了眼清霜,旋即,轻轻勾了勾唇角。 烛火照不到的昏黑的角落里,清霜听见小叶的哭声止住,继而,是一阵衣服窸窣声,像是她在轻轻地揩眼泪。 清霜还想说什么,床上的人却先有了动静。 幽曳的烛火晃动,将她的侧脸精心雕刻了一番,投射在发黄的墙上,继而随着跳动的火苗晃动。 顾云篱松开药碾子,起身走到榻边,低下身,才看见她下意识地想要揭开被子的动作。夏夜闷热,禅房里封窗闭户,她流了满头的汗,手不适地想要掀开被子,寻找凉意。 看见这番动作,顾云篱倒是轻轻松了口气,毒素入体,看来并没有将她的五感进一步摧毁,这说明以毒制毒的法子还是起效了。 “姐姐,要掀开吗?” “不用掀被子,我去把窗户打开。”语罢,她起身就欲开窗。 下一秒,肩头却是一紧,顾云篱动作愣生生止住,险些没站稳。 她几乎一瞬间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再扭过头,果然见林慕禾伸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外衫的一角。清霜擦洗的动作一顿,看了看顾云篱,又看看林慕禾,眼睛滴溜一转,果断将手里的巾帕扔进盆里:“我去碾药开窗,姐姐你来照顾林娘子吧!” 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清霜便快她一步,自觉拿起了碾子磨药。再回头去看小叶,她哭得太伤情,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轻轻舒了口气,她败下阵来,转身耐着性子慢慢再次将她的手指掰开,拣起帕子继续撩开她堆叠在颈间的发丝,一点一点将上面的细汗擦拭干净。离得近了,她仍然能够轻易嗅到林慕禾身上传来的枯朽的血腥味。 顾云篱深知,今日暂且压制住了蛊虫,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蛊虫发作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说不准下一次,林慕禾是否能同今日一样撑过去。 眸光下移,她轻轻用眸光丈量着林慕禾的脖颈,眉头轻蹙,心道:果然还是太瘦了。就这么轻轻一握,竟然刚刚及她一掌宽,就好似一截清荷,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倾摧。 她指尖一概冰凉,盛夏天里也依旧,许是这点冰凉让林慕禾脸颊上的热烫感稍稍减弱了,她宛若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下意识地便将脸颊往她冰凉的指节上蹭。 皮肤滚烫,似乎还在向外散发着热气,一寸一寸蒸腾着顾云篱的皮肤,她一个激灵,手指一颤,却不想轻轻划过了林慕禾同样炙热的嘴唇。 于是热气上移,顺着泛红的指尖窜上耳根,顾云篱却没有察觉,只是一贯冷漠疏离的脸上,多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表情,愣愣地看了一眼指尖,直到耳边再次响起细微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难受的呻吟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像是山风吹入经万年不化的雪山,凭空吹起一阵雪浪,振起涟漪,令山君动容。 睫毛簌簌颤了颤,顾云篱屏住呼吸,抚起衣袖,将手背轻轻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任由她将自己当作一块纳凉的冰块。 这一夜格外漫长,替她擦洗完四肢,喂下药时,天光已几近破晓。 顾云篱靠在椅子上合眸小憩,四下太过安静,她竟然生出睡意,就要缓缓沉入周公乡内。 “当”得一声激荡灵魂的晨钟声骤然响起,屋内众人的困意宛如鸟兽般四散,顾云篱一个哆嗦,立时便在椅子上坐直了。 清霜趴在榻尾睡得正酣,一脸茫然地醒来:“怎么了怎么了!” 顾云篱睡意本也不深,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寺内晨钟。” 脑子很快运转起来,她清醒了过来:“清霜,晨钟是什么时辰?” 清霜甩了甩脑袋,终于回过神:“已是寅时了。” “……”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顾云篱借力起身,“寺外应当有马车,租一辆马车,咱们现在就回医馆。” “现在?”清霜愕住,“可是林娘子还没醒……” “寺里不太平,”顾云篱已经动手收拾起来药箱,“我总有预感,再待下去会出事儿。” 听见后半句,清霜立刻不疑有他,不再多问,转身就去通知刚刚惺忪睡醒的小叶。 人间才刚刚苏醒片刻,就连鸟雀才姗姗爬上枝头鸣叫,寺内值夜的僧人还尚未换班,便见四人匆匆跨过寺门,留下一句多谢收留,便搭乘马车快速离去。 日头倾斜,马车颠簸,顾云篱搂着林慕禾的半边身子,隔着衣料,却感觉到她在隐隐打着寒颤。 毒性相互博弈,一阵高热,一阵便又是极寒,她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说着冷,好在这一路并不太长,太阳全然升起时,一行人这才终于回了医馆。 安顿好一切时,也要接近午时,医馆许久没开灶,清霜和小叶两人合力收拾了一番,这才点火起灶,忙乱之中终于做了一顿隔了一日的阳春面。 热乎乎地吃上几口,众人也总算有了休息一会儿的机会。 许是看见医馆终于开了门,几个布衣百姓又来问了几服药,折腾到未时,顾云篱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林慕禾正躺在榻上,仍旧是水深火热,就连顾云篱都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药汁喂不进去,她硬是狠了心,掰住她的下颌,有些暴力地才多少灌进去些许药汁。 这一服下去,似乎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 顾云篱不敢太松懈,搬了张凳子在榻前坐下,顺手又翻起了医书。寂静的午后,只有低微的蝉声与书卷翻动声,就这般便催生的困意,眼前晦涩的字眼变成了看不懂的鬼画符,昨日的精神起起落落,一整天都太精彩,却也实在伤神,她乏累极了,少有如此毫无防备入睡的情况。 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轻轻倚靠着榻边柔软的被子,就这样沉沉入睡。 第30章 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 顾云篱睡得很实,呼吸绵长,这一觉罕见得安稳,可恍惚睡梦间,她似乎看见了有个妇人正温柔地拿着手绢轻轻逗弄自己鼻子,惹得她咯咯发笑。 “小槿儿。”一阵天外来音,温柔得顾云篱鼻尖发酸,热意涌上了眼眶。可幻境却骤然消散,只剩下鼻尖些微的痒意,催使她睁开双眼。 啊,竟然醒了么。顾云篱半阖着眼,默默想着,心中怅然。她只以为是风将窗帘吹起,抬手就要拂开挑逗鼻尖的布料。 这一扯,却没能扯动,反倒引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小叶?”声音中空内虚,很低,还带着明显的沙哑。 顾云篱惊觉,立刻直起了身子,手上竟然攥着林慕禾的衣角,目光一转,果不其然便看见床榻上的她正费力地伸出右臂,想要摸索探寻到自己。 顾不上回应她,顾云篱起身便从桌角为她倒了一杯清水,又扶着她赶紧喝下。 一场几乎夺人性命的大病过去,林慕禾显得不安极了,将就着喝了两口清水,声音总算不太沙哑,便又急切地循着顾云篱的手臂摸了上去:“小叶……!是你吗,小叶!” 放作寻常,顾云篱定是忍不了这样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冒犯的摸索。然而如今面对这样一个还在病重的人,她实在没什么脾气去计较这些。 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将快要摸到自己腰间的手握住,开口道:“林姑娘,是我。” 话音一落,却不见身前的人有什么反应,她还是有些慌乱,被顾云篱握住的手似乎挣扎了一瞬,但终究因为没有什么力气,软了下去。 “小叶、你怎么不说话?”林慕禾无助地开口,声音慌张无措,“你是谁?” 顾云篱这才收紧了眉头,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感知了一番林慕禾的脉象,这才惊觉一事:毒性相争,竟然连带着将她的听觉与嗅觉一并消失了。 好在这只是暂时的症候,并不会持续长久,顾云篱吸了一口气,思索了一番。继而,指尖如蝴蝶轻触在林慕禾的皮肤,安抚性地点了点她,她执起林慕禾的手,冰凉的指尖在她生了一层薄汗的手上轻轻写道: “别怕,是我。” 手心一凉,林慕禾呆愣地跟随着指尖在手心的笔画,一点一点在漆黑的脑海中将这四个字拼凑了出来。 随后,一段记忆轰然涌上大脑,四个字恍然和昏迷前耳畔最后响彻的那句话重叠。 “别怕。” “我会救你的。” 她指尖发痒,忍不住想要瑟缩收回,而病后却没有力气,连顾云篱这样盈盈一握都没能挣开。 可身前的人动作太过温柔,仿佛午后的春风,安抚着她不安的灵魂。 鼻尖一酸,前额积蓄起汹涌的情绪来,想要奔涌而出,却因干涸的眼眶无法将眼泪释放出来。 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半个身子颤抖起来,顾云篱愕然地挑眉,愣是没想到她一醒来,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眼眶憋得发胀,却流不下一滴眼泪,可情绪涨满,无处宣泄,无奈,便只能倚着顾云篙的半边肩膀干哑地哭号着。 没有一滴泪顺着白纱落下,可隔着轻薄的衣衫,顾云篱却感受到了庞然的湿意。 一如山洪卸闸,干涸的风雨欲来。 身前的人身子颤抖着,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般紧紧攥着顾云篱前襟的衣裳,她在仅凭触觉才能感知到周遭一切的不安感之下,发泄着快要崩溃的情绪。 林慕禾一贯隐忍含蓄,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又不知为何不敢将手放在她脆弱的肩颈,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轻轻地在空中轻拍安慰着她。 林慕禾听不见,看不到,就连先前一概敏锐的嗅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一切都是漆黑的世界里,她只能依靠仅剩的触觉感知周遭的一切。 在掌心处得到了令人心安的答案后,紧绷着的、快要盖顶的情绪终于得以倾泻。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潮汐升落,不知多久过去,灭顶的情绪就如退潮一般,渐渐下落,直至平静下来。 号哭声逐渐减弱,变为了有些粗重的喘息声,继而接着减弱,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忽然这么安静,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然而肩头的重量却是一沉,林慕禾的身子一松,顺着她的肩膀便滑了下来,电光石火之间,顾云篱反应迅速,连忙伸手搂住了她软下去的身子。 这样一搂,只隔了一层轻薄的白色中衣,她对于林慕禾消瘦的身子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清霜扒着门框探进来一只脑袋,向内打量了一圈,压低声音问:“姐姐,是林娘子醒了吗?” 目光触及两人有些别扭的姿势,清霜顿时又反应过来:“是出什么事儿了?” 顾云篱将怀中的人扶正,又小心翼翼地把她塞回被褥中,末了,又担心她太热,屈指将薄被一角捏起,轻轻撩开一部分,这才甩了甩也刚清醒不久的脑袋,撩开竹帘走了出来。 这一觉虽然睡得很实,但终究睡得她脖颈和身子酸痛,顾云篱伸展双臂抻了抻,才舒了口气回她:“方才醒了片刻,受了委屈哭号了一阵,又力竭睡了过去。” 清霜愣了愣,隔着竹帘的缝隙轻轻看了看又昏睡过去的林慕禾,不禁轻叹一声,感慨道:“能在这么短时间里醒来,林娘子的毅力已经异于常人了。” “自小在石缝中求生的人,毅力自然是要比寻常人大上几分,”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一口灌进去,顾云篱清醒了不少,“现如今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往后稍有不慎,都有毙命的风险。” 清霜趴在桌上,下巴撑着桌布,皱眉道:“师父留下的医书都没有法子吗?” “尚且没有看出来有什么法子,这蛊虫不在寻常西巫巫术之内……”她眸色愈发发沉,“来历尚不得知,但绝对不善。” “如此凶险的蛊毒,林娘子先前又处东京,怎会招惹上这样的祸事?” 这便是盘踞在顾云篱心头最大的疑云,她无法不对此事产生一些荒诞的联想。身处右相府那样的泥潭,她也不得不对林慕禾身上的事情都多加一层揣测。就如那普陀寺的住持方丈所说,这一切冥冥之中,说不定早有因果。 思及此处,顾云篱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苛责自己,本不该用这样的心去揣测林慕禾的。 “常师叔似乎对此事略有了解,上次离开时,也应允了会去查。”清霜思索了一阵,说道,“只是已经半月有余,仍旧没有消息,也不知师叔北上是否真的去了东京……” 再次提及东京这个字眼,顾云篱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眸中也浮现出思量来。 “这蛊毒恐怕来历不小,才会让她也不敢一时下定论,才动身往北去。” 顾云篱擅长察言观色,那日常焕依神色的变化逃不开她的眼,天下蛊毒皆出自西南巫术一派,对于西南之事,她三缄其口,也不知是怎样的隐情,会让她如此讳莫如深。 那这事会与顾方闻、与旧案有关吗? “临云镇内,先前递送的邮差还在吗?”她暂且理了理思绪,“事到如今,除却我自己北上东京亲自去查,就要写信去问问常师叔了。” 清霜皱巴着一张脸懊恼答:“原先敕广司包揽了江宁一片的递送之事,如今分舵倒了,无人管辖,早就乱成了一团,根本无人来替人送信了,先前总理这事驿站清闲了好几年,如今正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还忙乱着呢。” “莫非民间没有野使差送?”顾云篱皱着眉答,这敕广司一倒,倒是牵连出许多事情来,连着熟视无睹的寻常事情都有了困难。 “即使有野使,如今我们*也不知常师叔在何处,”清霜眨了眨眼,细细看了眼顾云篱的面色,忍不住又问,“姐姐,你是不是累了?” 顾云篱脑袋一白,愣了一下,才稍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了这茬事儿,或许是真的累坏了,连脑子都不转了。 无奈,她只能轻声叹气:“如此一来,要想打听消息只能去杭州府的分舵了……” “我想起来,方才出门买菜时听见些消息,街上人都在议论呢。” 顾云篱:“议论?是敕广司的事?” “这事儿闹得挺大,据说牵连了不少从前与敕广司有银钱往来的商会与人,”清霜捧着下巴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论是否有实证,凡事牵连者,都要被带过去细查,一查便要查账,便扯出来好些偷漏门税的。” “也不过是咎由自取。”顾云篱冷淡地评价。 “哎呀,我一说就错了重点!”清霜又是一拍脑门,“不光这个,我还听闻这事儿惊动了集成一派,他们本就管理敕广司,此事一出,有人传言过些时日,总舵要来人亲自料理……” “总舵?”顾云篱顿了顿,“也是,江宁富庶,骤然失去这么大一块地方的分舵,他们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说不准待总舵的人来了之后,与官府协商就能恢复先前那样了。” “时不待我,”稍稍阖眸休憩了片刻后,顾云篱抬眸,“我隐约觉得,这事情还没有了结,在没有听到最终定论前,咱们势必要保持警惕。” 清霜凛然,点了点头。 昨夜与那知府一番对话下来,她听得出话里话外的试探,然而更多的是疑惑,既然捉住了私自贩卖禁药的头头,为何不连夜押送,还要在普陀寺逗留一晚? 还有,那隔着帐帘与知府相谈的人又是谁? 胸口发闷,顾云篱头一次感受到了这么明显的疲惫,就连双臂都有些发软无力。她禁不住撑起了脑袋,脸上疲色明显,叫清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姐姐,你去休息吧,”她伸手指了指顾云篱眼下泛起的淡淡乌青,“林娘子那边有我和小叶看着呢。” 本想拒绝,但是清霜这句话一下去,她脑子里的困意便挣脱了意志力的束缚涌了上来,她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实在抵不过,便只能困倦地点了点头:“那安神香要为她继续点着……” “知道了知道了!”不等她说完,清霜便勾起她的胳膊,用蛮力将她架了起来,“快去快去!”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隔着竹帘向内又望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那日昏迷前,我看见顾神医,一身素纱蓝衣。 临近傍晚时分睡觉按理说对身体不太好,但事到如今,顾云篱也没空管这些了,连轴转了两天的疲惫感弄得她一沾枕头就睡,这一觉更是睡得昏天黑地,宛若失去了意识一般,就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次睁眼,是被一阵香味勾起来的。 顾云篱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发昏,却有人细心地为她将蜡烛点起,放在了床头。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看了眼暮暮沉沉的窗外,已经是入夜了,隔着一墙,她隐约听见外面有一阵交谈声。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动静,话音停止,倏尔,绸布的屏风之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 顾云篱揉了揉眼,看清了她的模样。 “小叶姑娘。”她开口,嗓音发沉,是刚刚苏醒了的样子。 “顾神医醒啦?清霜姑娘叫过卖送了晚饭,说是好东西,刚去门口取去了。”看她真的苏醒了,她也跃出了整个身子,朝她腼腆地笑了笑。 看她这副模样,顾云篱倒是觉得少见,顺嘴便提起来:“林姑娘如何了?” “娘子方才又睡醒了,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发呆呢。”她仍旧站在屏风后,没有上前,声音小小的,却足够两人听见,“不过总算有些精神头了,这是好事。” 顾云篱讶异了一瞬,惊讶于小叶出口的那句“这是好事”。经此一役,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那番话叫她重新思考了一番,还是如何,小叶也会稍稍乐观地去看有关林慕禾的事情了。 心底里说不上什么情绪,顾云篱顿了一瞬,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问她:“是件好事……林姑娘还听得见吗?” “还是听不见的,”小叶答,“不过能闻到些味道了,刚醒来那会儿还问我是点的什么香呢。” 只不过小叶回答的她听不见罢了。 五感恢复得倒是快,顾云篱挑了挑眉,起身道:“我知道了,不是要吃晚饭吗?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也不知清霜买了什么好的。 小叶缩了回去,应了一声,便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云篱起身,从五斗橱中取出一件外衣,就着清水抹了一把脸,便起身向小厨房去。刚出门,正碰上上清霜一手拎着一个半腿高的食盒,轻快地从门前的石阶跳了下来,向小厨房走着。 顾云篱认得那食盒上的花纹,正是临云镇内唯一的脚店外送时用得食盒。 “今日真是奇了,”她忍不住笑了,“怎么舍得去买白矾楼的菜了?” 清霜咧嘴一笑,举了举食盒:“连日来没吃过一顿好的,我用了自己的私房钱,犒劳犒劳嘛!” 食盒举过脖颈,顾云篱便能闻到里面传来的香味,也确实许久没有正经好好吃过一顿饭,她欣然一笑,揽过一只食盒走上了台阶。 小厨房里点着灯,清霜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林慕禾茫然的声音:“小叶,这是去做什么?” 小叶回应了一声:“娘子,该吃晚膳了。”语罢,又意识到她听不见,便想在她手心里写几笔回答她,然而一个“晚”字写完,那个膳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写了。 身前一阵竹帘喀啦声,小叶闻声侧头,就见顾云篱一身宽松的半袖短襦,撑着墙壁走了出来。 她云鬓微散,手中托了一只白瓷盘,放了许多夏果:“水窖里刚冰出来的,小叶姑娘,你来尝尝。” 话说着,她已缓缓走至林慕禾身前,轻轻在她手心放下一只李子。 林慕禾冷不丁吓了一跳,手一缩,果子跌落,好在顾云篱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又无奈放回了盘中。 小叶接过盘子,就看她执起林慕禾的手,将自己一开始没写完的“膳”字补了上去。 愣了愣,林慕禾张了张嘴。似是感觉到了熟悉的触摸感,又或是顾云篱身上一概的清苦的药香提醒了她,紧绷的肩头缓缓松弛下来,她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还有些发虚:“顾神医。” 她此时有些懊恼自己失去这听觉,低下脑袋咬了咬嘴唇,手心处却又传来一阵有些痒意的触感。 顾云篱简洁地写道:“李子。” 写罢,便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只。 短暂的触感消失,果蔬的清香将那点药香冲淡,林慕禾竟然觉得,身前的人似乎更鲜活了几分。有些低落的心情也终于有些回涨,她弯了弯唇,抬手搭上小叶伸来的搀扶的手。 顾云篱收回手,转身为两人将帘子拂开:“清霜今日破费,请你们尝尝白矾楼的东西。” 屋内烛火通明,将矮桌照得格外亮堂,顾云篱还听见阵阵沸水声,一扭头,竟看见清霜不知何时用铁架子搭起来一只铜锅,点着小火正在锅中沸煮些什么。购置来的菜品摆了一桌,她正将碗筷放了一排,从木食奁中扒拉着酱汁。 “这倒是新鲜,”顾云篱难得放松下来,搬来凳子,看着清霜忙活,“拨霞供?上次吃还是几年前了。” “上次吃还是师父有钱请客,我早就有些馋了!”清霜说着,便又投下一片肉。 食盒中放着冰块冰着现切的兔肉薄片,红彤彤一片,之后再投入白矾楼特制的锅底之中煮熟,蘸着酱料吃下,确实是难得的美味,拿筷子一拨,在锅中便是云霞般的样子,是而,名曰“拨霞供”。 士大夫们很是爱吃这样的东西,林慕禾还记得先前在东京时,林宣礼上任皇城司,右相府中摆烧尾宴,主母难得高兴没让她独自待在房中,女眷们设宴,其中便有这道时兴的菜。 不等小叶上手,顾云篱已经将蘸料备好,推到了林慕禾身前,她特意没加胡椒,只加了些咸鲜的酱汁。 小叶愣了愣,古怪地看了一眼顾云篱,又摇了摇头,暗骂了自己一句矫情,便替林慕禾涮了几片肉,夹进碗中。 好在虽然她看不见听不到,用筷子却熟练,摸索到碗边,她轻声谢了一句,便拈起筷子尝。 酱汁鲜美,兔肉嫩滑,入口算得惊艳。清霜还备了许多青菜,嘴里也不算孤寂,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了几句后,便埋头吃起来。 清霜谈天说地,讲起来先前在恭州碰上的趣事,小叶从没见识过,听得一脸认真,很是神往。 于是一唱一和,两人闲聊了个没完,小饭桌前声音不绝。 顾云篱淡笑着听着两人胡侃,吃着吃着就饱了,搁下筷子,眼前烛火昏黄,将饭食照得亮堂,之后的人却半隐没在黑暗之中。 林慕禾大病初愈,虽然闻着这拨霞供很香,却不敢多吃,她吃得慢条斯理,比起一口夹着四五片的清霜来讲,确实优雅了不少。 她一身白衣,规规矩矩坐着,听不见身旁的谈笑声,只沉默地吃着,这般就显得有些落寞,烛火照不到她,顾云篱看得模糊,将那之后的黑暗盯了个穿,硬是觉得它好似张牙舞爪的恶兽,要当着她的面将林慕禾侵吞入腹。 心口揪了揪,她无视了这莫名生出来的多余的情愫的异样,看着林慕禾搁下筷子,摸索着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炭火已经快要熄灭,原本沸滚的汤底也停了,清霜还在说,额头上吃得都是热出来的细汗,仍旧不停。夏天猛地吃上这么一遭,确实发汗,顾云篱眼细,又看见林慕禾脸上生出的薄汗,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起身,朝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知会了一声:“天热,我带林姑娘在廊下纳凉。” 小叶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刚想起身跟上去,就被清霜拉住,她正讲得在兴头上:“诶诶,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小叶姐姐,你不是想问我师父在恭州吃锅子之后怎样了吗?我继续跟你说!” 顾云篱听得额角抽抽,也不知清霜要如何编排顾方闻。 她眸光一转,便拉起还在发呆的林慕禾,脚步轻快,带她走出了小厨房。 林慕禾呆呆地跟了上去,又被带着坐在竹条编的矮脚靠椅上。夏夜里的风不大,微风拂面,刚好驱散了放下吃过晚膳后的燥热。 顾云篱又简洁地在她手心写下“纳凉”,便坐到了她身侧另一张靠椅上。 医馆的小院辟得很干净,两人打理地井井有条,院中晒着许多药草,整整齐齐码成了一堆。 林慕禾也知晓了顾云篱的用意,想着与她答谢,却转错了地方,朝着一旁的一团空气道谢:“真是多谢顾神医了。” 顾云篱看得忍不住发笑,笑罢,又轻轻用手勾了勾她绣着清荷的袖口。 后者瞬间便反应了过来,一下子赧然地有些结巴:“原、原来你在这边!” 她听不见又看不见,不知顾云篱会是怎样的反应,一时间耳朵烧得发烫,思来想去,又向着正确的方向再次说了一遍。 夜色尚浓,只有廊檐下垂吊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笼,很是微弱,照不清她耳根的红,模糊了不知谁的心思。 顾云篱摆了摆手,轻缓地拍了拍她的手腕,好歹才让她自适了下来。 两人无言,微妙地都没人开口,就这样静静着。 今夜多云,等了许久,却不见云后的月轮出现,风很是微弱,微微抬头,只能看见被月华照耀得泛着光边的夜云。 里面清霜与小叶的谈笑声都淡了许多,顾云篱又生出了些许困意,这才听见林慕禾声音低低地道:“顾神医。” 顾云篱倏地回过神,刚想打的哈欠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了过去,看见林慕禾朝着院中的黑暗,嘴唇一张一合。 “顾神医爱穿蓝衣?”她开口,却着实让顾云篱一愣。 反应了半晌,她也没想出来林慕禾为何会知道,只得在她手心里写了个“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林慕禾勾了勾唇角,轻笑了一声:“我看见了。” 顾云篱不解,眼前却忽然刮起一道风来,将林慕禾只有绸带束起的头发吹散,吹在眼前,随风缭绕。 这道风,也终于将阴沉了一整晚的夜空亮堂了起来,霎时间拨云见月,银纱般的月华洒了下来,伴随着的,还有林慕禾的轻言细语。 “那日昏迷前,我看见顾神医,一身素纱蓝衣。” 眼前骤然明朗,这道夜风也连带着将自己的衣角吹起,顾云篱眨了眨眼,看见飞扬在自己眼前的那抹素蓝色的短襦衣袂,一时间怔住。 随风潜入夜。 第32章 她冰凉的掌心一直触碰着自己的手背。 稍后,风弱下来,卷起了地上的碎叶,吹到了顾云篱脚边。 这风温柔极了,像是细软的绸子擦过脸庞一般,莫名带了一丝缱绻,令人忍不住想要沉溺。 她反应了好一阵,直到胸腔跃动的心跳声将她的神志唤回。 直到风声收敛,顾云篱有些迟钝地大脑这才运转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接过林慕禾放在膝头的手,在她手心写道:“为何?” 这次,林慕禾感受了一番,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继而才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只是昏迷前眼前忽然一瞬复明,我还当是我疼晕了的幻觉,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顾云篱回忆了一番昨夜的境况,大抵知道了林慕禾说的是什么时候。仔细一想,也不难解释,蛊虫离开了病灶,原先压制住的地方暂时得解,是而才能恢复一瞬间的视觉。 思及此处,她心底又泛起一阵异样的酸楚,得而复失的落差之感是如何之大,林慕禾昏迷前的一瞬,会不会以为自己再苏醒时就能看得见一切了? 这话不好问出口,顾云篱一时语塞,抬起手指想在她手心里写下什么,可自己也没有主意,捧着那只修长瘦削的手半天,最终也只能轻轻将她的指尖卷起,再缓缓送回她膝上。 她尚未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总是站在林慕禾的角度,禁不住地越发觉得她可怜、脆弱却坚韧,一切袭来的情绪水到渠成,顾云篱却一丝异样都未觉,可要是让清霜知道了她所想,一定会十分惊讶。 从前,她对于经自己手中的病患都是冰冷的怜悯态度,因她师出鬼医,纵使是少了些应有的人情味也会被人所接纳,甚至不明觉厉,或许高人便是在这样脾气古怪,令人捉摸不透吧。 林慕禾心思细腻,自然也能知晓顾云篱犹豫的缘由,她冰凉的掌心一直触碰着自己的手背,沉默的时间太长,渐渐地,这点冰凉也逐渐被温热取代,在闷热的夏夜里一同随着攀升的温度缱绻相绊。 手心莫名发烫,林慕禾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被衔着的手在顾云篱掌心条件反射一样轻轻一颤,终于将后者的神志抽回。 眼睫轻颤,一晃失神也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垂下眼,甚至感觉手心处出了薄汗,这才倏地放开了林慕禾的手。 “顾神医,”只怪夜色太浓,头顶灯盏光亮昏黄,照不清人,也看不清林慕禾耳垂上浮上的薄红,“不用想着安慰我。” 顾云篱低头正擦着手心细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落在有些发烫的指尖,静听她的下文。 “能看得一时明朗,说明总归是有康复的希望,不是吗?这样倒令我心安几分了。” “……嗯。” 闷热的气温下,顾云篱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禁不住想:那二两兔肉锅子吃得果然有些上火了。除此之外,她还真找不出自己异样的缘由了。 夜色愈发沉了,那轮明月也只是悄悄出来了片刻,便又掩藏进云中。又是一阵风起,连带着卷起了地上的灰尘,这一回,风也凉了几许,扑在脸上,终于将顾云篱脸上的燥热吹散了几分。 她仰起头望了一眼夜空,黑沉沉的云遮住了大片天空,月轮不知隐藏在哪多黑云之后,空留着满天的黑暗独自彷徨,今夜星点稀疏,天边云层厚厚,此时此刻,正气势汹汹地要奔来。 这是要下雨的前兆了,江南之地只有这一处不好,一到了夏季,雨总是来去自如,来得没有征兆,明明白日里还是一副阳光明媚的模样,谁料稍晚些就成了这样。 “清霜,”她翻身回头唤了一声,“要下雨了,早早歇了吧。” 里面清霜正抹了胰子和小叶一起洗碗,闻声应道:“晓得啦!” 这黑云来势极快,不过说话间的工夫,便已经压了过来。 顾云篱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了不少,于是便再次一本正经地牵过她的手,写下:“下雨,早歇。” 林慕禾理解了一番,了然道:“是了,风凉,大抵是要落雨了。” 顾云篱又看了她一眼,继而起身,朝里面道:“小叶姑娘,放着我和清霜洗吧,你来带你家娘子去梳洗歇息吧!” 没过一会儿,就见小叶擦着手走了出来。 几人各自忙起各的,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了一番后,便已经快要亥时。雨也已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噼啪打在小院的地皮上,没多久就将地完全打湿了。 回屋歇下,屋内闷热,小叶便支起了半扇窗,顺便向外看了一眼。 雨幕之中,却见清霜撑着一把伞,身披蓑衣,一手拿着食盒,走出了医馆大门。 “奇怪,这大雨天都要去送食盒吗?这白矾楼还真是好大架子。” 林慕禾侧头:“什么?” 雨势更猛了些,甚至要往窗内飘,无奈,小叶只得又将窗户关上,顺便回她:“无事,娘子,我服侍您歇息吧。” 廊檐下的雨水滴在木栈的边上,噼里啪啦得很是有规律,催人入眠。 这雨下得太急,夜里又潮又热,总让人不快,顾云篱辗转反侧,隔着纱帘看着搁在外面的灯,数着它跳动的次数,意图这样让自己入眠。然而或许是白天睡了一会儿,这睡意徘徊不定,就是不入脑,耳听着医馆外走过打更人的吆喝声,她也丝毫没有想要睡一觉的欲望。 雨声越来越大,随着风声更响,原本是催眠的曲子,却逐渐乱了调子,愈发惹人心烦。 她干脆一掀被子起身,正想要掀开帘子去喝口水时,却忽然听见一阵异样的响动。 快得只有一刹那,几乎要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是不是雨水打击瓦片的声音。她动作一停,轻轻撩开一边的纱帘,向着黑暗之中觑了一眼。 不祥的预感像霉菌一般快速繁殖,爬上心头。 浓重不祥的黑云滚滚翻腾,低沉的雷声由远及近,自云端起势,一路电光闪闪,纵横交错在云层之间,若降下神罚的游龙般穿梭—— “轰隆!!”一声巨响,宛若天神发怒,在九天怒吼,震耳欲聋,震得人耳根发麻,硬生生愣在了原地。 大雨如注,刹那间,一股强风将窗扇吹得呜咽作响,噼里啪啦地挣扎着想要挣脱窗栓的束缚。 闪电划过天幕,几乎是眨眼的瞬息,便照亮了世间,伴随着振聋发聩的雷声,使得人神魂俱震。 一阵巨响在耳际响彻,林慕禾猛地从睡梦中脱出,被惊得起身,连连喘息才平复下来。 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听觉已经恢复了。 枕边一阵潮湿,她顺着湿痕摸了过去,正碰上一阵涌来的风。风很凉,带着雨水的土腥气,肆意地将她一头墨发吹起。 屋外风雨交加,窗扇不知何时被那阵狂风吹开,雨水倒灌,将窗边的被褥都打湿,风声呼啸,将窗扇拍打地来回摇摆作响,雨点豆子般拍打在地上,伴随着雷声,一时间,林慕禾只能听见这些令人不安的声音。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试着去摸索窗户却无果,只得缩着肩叫了一声:“小叶!” 无人回应,只有雨声依旧。 又是一阵风,将窗户吸上,“啪”得一声,吓得林慕禾一抖。 与之同时奏响的,是更加震响的雷声! 雷光越过窗扇,将天幕从中劈成两半,也将漆黑的满室照亮,也照出了栖息匍匐在暗处的东西。 室中,罗汉床前,风将人的衣袖吹鼓,有人影如鬼魅一般站在榻边,惨白的雷光勾勒出她的身形,那人就直直站在床边,死死盯着床上的人。 这一瞬,气息泄露,林慕禾也感知到了这屋内亦有他人。 她心里毛毛的,紧张地攥紧了被子,问:“小叶?” 那人不回。 不祥的预感迅速升高,林慕禾只觉得小指发疼,忍不住蜷起小指,又鼓起勇气问:“清霜姑娘?” 仍旧没有答话,就连这雨声都好似变了调,格外彷徨。 “那是……顾神医吗?” 话音一落,身边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呵。”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原来你真是瞎子。” 瞬间,心底那点不祥的预感便成了真。即使只与她打过一个照面,但耳力向来好的林慕禾却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本该在牢狱之中的赵玉竹。 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瞬,继而开始狂跳,无数个念头浮上心头:赵玉竹?她不是已经被官府押解了吗?小叶呢?她会不会也被…… 思索的只有一刹那,紧接着,林慕禾便敏锐地感受到身侧刮起了一道异样的风,她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反应过来,翻身便朝不知哪一处滚去。 刀光并着雷光闪过,在赵玉竹眉眼之间划过一道寒光,将她眼底癫狂的神色映照得一览无余。 她手中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长臂一挥,意欲直接给林慕禾来一记“一刃封喉”,怎料林慕禾远比她想得更机灵几分,囫囵一个翻身竟然躲开了要害。 “扑通”一声,她滚下罗汉床,摔到了地上,搁在床头的建盏摔得稀碎,只是赵玉竹这一击显然下了死手,她侥幸躲过,额角的几绺头发也被削断,散落下来。 “赵娘子!”她倚着床边,虽是惊慌,却强行压制住了恐惧,声音发颤地尝试着和她交流,“何苦一错再错下去,你今日杀我,便是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赵玉竹重复着她的话,“罪加一等也好,横竖都要死,不如带上你们一起!” 第33章 林慕禾鼻尖一酸,忽然便有了几分安全感。 显然,现在与她说什么话都于事无补,赵玉竹如今油盐不进,穷途末路之人,又怎会因他人三言两语而改变想法? 雨水从林慕禾身后大开的窗扇之中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将林慕禾的发丝打湿,她忍着害怕,黑暗之中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起身,可硬是动弹了几下,都没能找到凭力的点。 这里终究不是旧宅,她没有那般熟悉,如此,就连逃出这间屋子都难。 “我来错了屋子,”赵玉竹阴恻恻地拿出绢帕将匕首擦拭干净,“本以为是顾云篱在此,却没想到是你。” 林慕禾喉间一紧,瞬间更加紧张起来:“你、你要对顾神医做什么!” “不用急,顶多只是顺序先后罢了,你先替顾云篱死,而后,我再亲自料理她!” 语罢,她再次蓄力,举起了匕首。 欲手起刀落之时,身后却猛地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玉娘,我怜你不易,没想到你却依旧怀恨在心。” 声音犹如幽潭之水,凭空叫人背后一寒。 赵玉竹的动作一下子滞住,神经质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待她再转过身,原本趴伏在地的林慕禾不知何时不见了,一抬眼,却见木门大敞,阴风涌入,有人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将林慕禾掩藏在身后。 “顾神医……!”林慕禾鼻尖一酸,忽然便有了几分安全感。 “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赵玉竹大吼了一声,眼中恨意更甚。 那人降纱灯中的蜡烛烛火明灭,忽闪忽闪,很不稳定,但这一点光,也终于将漆黑的屋子里照得亮堂了些许。 顾云篱一身轻薄的衣衫,像是刚从榻上起身,可浑身气质沉静,又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模样。 “医馆之外,尽是皇城司兵卒,玉娘,若你悔过,我还能为你求几分情。” “少诓我!顾云篱,我吃过你得亏还少吗!别想再唬我了!”赵玉竹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会孤身前来?院外……” “路由之的人手已尽数伏诛,”顾云篱闭了闭眼,打断她,手却轻轻攥紧,“玉娘,我早知你要来。” 话说了一半,就这般断开,没了下文。 赵玉竹瞠目,漆黑的瞳孔颤了颤,呆立在了原地。 “你不该对无辜之人下此毒手。”顾云篱蹙起眉,有些沉痛地说道,语罢,又拿起林慕禾那有一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的小臂瞧了一眼,眉头蹙得更深。 “无辜?我走至如今,看过世事,谁敢说一句无辜!”赵玉竹道。 “你真是毒入骨髓,无可救药。”眼底浮上一抹悲色,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我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可谁要你们将禁药之事事发,若无此事,更不会发生这样多的变故!”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样想?”顾云篱讽笑一声,反问道,“凡是一切皆有因果,若无你以敕广司之便售卖禁药,危害百姓,从中贪墨盈利,又怎会牵连起如今这样多的事!” 赵玉竹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宁贪官污吏富商豪强相互勾结,商者不义,官者为虎作伥,我若不花些手段,敕广司又如何能够在这里立足!顾云篱啊顾云篱,你这番话,倒是觉得自己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了?!” “江湖之大,自有无数条出路,敕广司立足江湖行商多年,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可你却选了最不该选的那一条。我自然不敢自诩高洁无尘,可我行走江湖至今,仍有底线原则,更不会做狼心狗肺之辈!” “好啊好啊,”赵玉竹哂笑,像是被后面那几个字刺激了,她额角青筋跳跃,手中的匕首缓缓攥紧,“不愧是顾方闻那老狐狸的徒弟,果然也如他一般巧舌如簧!” “多说无益,我就算被外面那帮皇城司走狗抓住,也要带着你一起死!”她不知悔改,又被禁药催地愈发偏激易怒,话音未落,就见她振袖,立时冲了上来。 阴风大盛,漆黑的夜里,顾云篱手中的灯盏将她尽数散开的发丝与愤恨的面庞照了个干净。 她翻手一转,扶着林慕禾的腰便将她送去一边,手中早已备出的银针经由一阵掼力,立刻便如利箭般飞射而出! 赵玉竹反应迅速,抬起短匕就将射来的飞针悉数挡下,火花飞溅,挡不住她的来势,顾云篱却不急,立刻续上了招式。几只短镖飞出,她一把扔下手中的灯笼,趁着赵玉竹举起兵刃抵挡之时,她袖袋中的利刃出鞘,滑入掌心。 轰隆一声,赵玉竹只见眼前幽明的灯火霎时间熄灭,四周立时一片漆黑,她没了方向,手腕狠狠一痛,就这样被飞来的短镖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还不等反应,就又听耳边木奁被重重一蹋,轰鸣一声。 凌冽的刀光破开寒夜,将屋外直坠而下的雷光纷映其中,一声恍若能劈开天地的雷鸣声在天边乍起,登时,惊醒了这乱夜之中多少沉睡的人。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极慢,赵玉竹听得一阵“嗡”的耳鸣声,下一秒,周遭景物恢复原速,那道寒光直逼眼前,仿若要直取她的性命。 震悚的情绪还没能从大脑发出,紧接着,她便看见那刀身翻转了轨迹,避开了喉间的要害。 “噗嗤”一声,血花飞溅,赵玉竹当时痛叫了一声,鲜血自眼前飞出,她反应慢了半拍似的,吃痛地捂住向外飞溅出血的右臂,捏着匕首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下颌处被脚尖用力一踢,她浑身失力,一下子便栽倒在地上。 这招式顾云篱学得不精,甚少使用,本以为应用起来会有些困难,却没想到这般的情境之下,竟然使得行云流水,直接便将赵玉竹拿下。 膝头顶在赵玉竹前胸,她不敢放松,想伸手擦亮一个火折子,可天气潮湿,硬是吹了半晌,却只见一股青烟。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崩溃,她一套连招下来也有些气短,提着劲尽量平息着。 可林慕禾看不见,听得也不太真切,却只闻得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不安的黑暗之中弥散开来,她心口狠狠一抽,扶着地就想起身:“顾神医、顾神医,你还好吗?” 顾云篱喘着粗气,直到点穴给赵玉竹卸了力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她抬了抬眼皮,似乎还以为林慕禾仍旧听不见,便想着继续在她手心里写字。她躺在地上粗喘了一口气,再翻身爬起,发现衣服上也沾染了血,闻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索性便脱了下来,扔在一边,这才向林慕禾的身边走去。 密集的雨声里,她的脚步有些迟缓,一言不发,沉默地令人心惊,林慕禾的心抽痛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向声音来处,此时此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顾云篱被赵玉竹杀了吗? 一股血腥味袭来,她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扶着冰凉的地板就要向后挪动,手边猝然碰到方才撞到的建盏碎片,她心一横*,握住那碎片,也不管它将手划伤,便向着声音来处刺去,厉声道:“滚开!” 顾云篱被狠狠吓了一跳,闪身险险避过,赶紧迅速扼住了林慕禾的手腕。 “林姑娘,是我!”情急之下,她也不管林慕禾究竟能不能听见,脱口而出。 身形一顿,林慕禾愣了片刻,一个“顾云篱还活着”的念头这才缓缓爬上心头,这念头就好似一颗定心丸,倏然,她紧绷的身子一松,手中的碎瓷片也滑落在地。 顾云篱眼皮跳了跳,这才意识到林慕禾已经恢复了听觉:“林姑娘,你听得见了?” 林慕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脱力般软倒在地:“是,啊!顾神医、你、你没事……” 雨水从门外被吹进,打湿了顾云篱一半的面容,她怔了片刻,就明白为何林慕禾会是这种反应。 她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眼她被划破的手心,无奈道:“你这般,手心又要养一阵子了。” “顾神医,”林慕禾倚靠在背后的书架,“我真得险些以为你……” 眸子暗了暗,顾云篱抬手将门关了回去,歉然道:“抱歉,我算错了一步,本以为她会直接来我那屋,却没想到殃及了你这里。” 林慕禾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只喃喃了两句不怪她,就靠着身后的书架调息休憩了。 而被困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只得眼见复仇落空的赵玉竹愤然道:“顾云篱……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 一时间,涌上来的情绪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无奈,是怜悯还是可惜,只是顾云篱再没了与她争吵的心,深吸一口气,平静对她说:“玉娘,万事休矣。” 可赵玉竹还是在一个劲地辱骂,没一会儿,竟然全身抽搐起来,在地板上扭曲而痛苦地呻吟着,喘息声急促,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 “她的药瘾发作了。”看见林慕禾有些惊惧,她解释了一句。 语罢,她又支着地皮起身,从林慕禾方才睡着的床榻边取了只盒子,翻出纱布与药膏,将她因握碎瓷而划伤的手拿在手心,细细抹上了药膏,又一圈一圈裹上纱布。 林慕禾没说话,静静地任她摆弄。 “幸好。”打好了结,顾云篱松了口气,听见林慕禾叹了一声。 她愣了愣:“嗯?” “幸好顾神医你没事。” 说罢,她浑身一松,像是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倚靠在身后的书架上。 第34章 赵玉竹这一句话,却霎时间于她如醍醐灌顶。 雨势减弱,院中却积蓄了不少雨水。 鞋底踩过水洼,溅起了极大的水花,将飞扬的衣角打湿,院外远比屋内更乱,雨声掩盖下去的不仅是这一晚龃龉,还有院落之外的鸣金碰撞之声。 ——说是尽已伏诛,其实是顾云篱用缓兵之计的鬼话,只是她一贯沉稳,撒谎也平静得异常,看不出来色厉内荏。林宣礼留下的暗卫大半都被调去追捕萧介亭,留下来的几个应对起路由之与赵玉竹一同带来的这帮人,还是有些吃力。 银色的软剑游蛇一般,在这夜里显得格外诡谲无常,这一晚,软剑溅上血液,复又被雨水冲刷,来来回回,洗刷得格外干净。 清霜不下死手,只打得他们起不来身就停手,于是敬历坊这不宽的小巷子里,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哀号不止,好在这场雨下得妙极,就这般便将他们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还有谁要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湿透了的头发向后一甩,剑尖直指对面,“刀剑无眼,莫怪我无情!” 这群人还以为她是个软茬,好对付,想也没想便来招惹她,却都一一失手,摔了一地。 她这一嗓子下去,气势骇人,把剩下的几人都唬住了,提着刀在原地踌躇,愣是不敢上前。 那几个暗卫暗暗咋舌,对她另眼相看。 “都愣着干什么!主人还在里面,都给我上!”黑夜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喝。 清霜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雷光闪过,她眯了眼去看,身子却是一僵。这人她不陌生,甚至多有来往,说得上相熟。 狭窄的巷子尽头,来人一身深色的直裰,雨水将他身上的衣物淋得湿透,他提着刀走来,看向清霜的目光却格外令人感到陌生。 “……郑官人。”平复了一番呼吸,清霜咬了咬唇,道。 “清霜娘子,你我已成陌路,就不要这般称呼了。”郑烨屈肘,将刀抹净,在雨中甩出一道寒光,他眸色凛冽,接着便指向清霜。 他本就是敕广司的人,效忠于赵玉竹也无可厚非……只是偏要是这样的境况之下吗?手中的软剑捏得咯吱作响,清霜心里五味杂陈,明明先前相互帮扶,也算共患难过几次,如今却是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她的心也不是铁做的疙瘩,又怎能不感慨? 可不容她感慨,郑烨便呼喝起身旁的人,举刀袭来。 那几个暗卫也并不是等闲之辈,看清他的起势,立刻便抽剑迎了上去。 清霜不忍与昔日故人动手,便自动避开郑烨,将跟在他身侧的人一一撂倒,雨声疏密,缠斗了半刻,她听见郑烨痛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是身体摔倒在地的闷响声。 “郑官……郑烨,”她挽剑归入腰间的弯鞘之内,眼睫上还沾着冰凉的雨水,“你们败了。” 他被按在聚着泥水的地上,脸上脏污不堪,挣扎了两下无果,便彻底放弃了抵抗。 “事已至此,实乃天命。”他惨笑了一声,语调有些落寞,“只是你们不要怪我,清霜娘子。” 嘴中苦涩异常,清霜只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瞪着他看了半晌也无话可说。 “你我殊途,我也从未恨过你与顾娘子,”他被按在地上,话音又被雨声冲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是忠主效主,我无可奈何。” 语罢,便没了话音,清霜起初只以为他是在黯然伤神,可只听雨声连绵不绝,却再听不见一点动静了。 那踩着他的暗卫骤然一惊,连忙移开脚,俯下身去查看他的状况。 眼睑狠狠一抽,清霜猛地提起一口气,也跟着蹲下。 最后一道闪雷劈过,将这雨夜的疮痍肮脏照了个干净,郑烨浑身失力,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栽倒的那一面没在污水之中,缓慢地,那污水又被鲜血染尽。 暗卫将他翻了过来,目光触及的一刹那,暗骂了一声。 他已咬舌自尽,气息就在方才断绝。 “死了,”那暗卫道,“……晚了一步!” 眸子颤了颤,清霜只发觉指尖发凉,心情既是悲凉又是愤慨,悲他就这般为那样的主子断送了性命,又愤他两眼昏花,认了恶人做主。 “清霜娘子,院中还有一人。”暗卫一声呼喝将她喊回神,也不知是这夜雨太凉,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向医馆前门跑去。 然而步子方才迈开几步,一阵瓦片翻动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心里咯噔了一声,清霜立即便摸上剑柄,警惕地朝着四下的黑夜里望着。 下一瞬,身后掼来一阵疾风,“啪嚓”一声,瓦片从房檐坠落,摔成碎片,她没有丝毫犹豫,眨眼间便将软剑抽出,剑身出鞘,擦过剑鞘,带起了一道醒目激烈的火花! “欻啦”一声,清霜足下使力,反转身子,朝着声音来处果断地刺出一剑! “乒乓”又是一声,火花四溅,来人一身黑衣,单手持剑,竟然便硬生生接住了她这一招。还来不及惊讶,那人便即刻反击,力道之大竟然令清霜都有些吃力。 好在她反应迅速,收力后撤,这才险险躲过。 而这人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招式一般,她迅速补上两招,竟然都被他躲了过去! 她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被激得有些发怒,也终于打算认真对付一番此人了。怎料杀招还未备出,就见雨幕之中迅速射来一个什么东西,清霜猛地挑眉,侧身避过,又看着那东西转了一圈,在雨中又回到原先的轨迹中。 不好,她暗自心惊,好一招声东击西! 格挡的姿势刚出,冰凉的长柄便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她的脖颈,瞬息间,她便落了下乘。这一瞬,她也看清了那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竟是一柄漆木折扇。 “我的天老爷,”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何时惹你了?犯得着用杀招来对付我?” 清霜一愣,又觉得这声音熟悉,又不敢放下戒备,便厉声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是我。”来人披了一身黑色的油布雨披,说话间,横在她脖颈间的剑柄已经被他收回,清霜的心这才放下来些,一抬眼看此人,却看见他肩头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 那人对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便将肩上的东西一把摔在了地上。 一声闷响,伴随着的还有一阵模糊的痛呼声。竟然是个人!清霜吓了个激灵,赶忙后撤了一步。 “我瞧着你们还落了个人,”那人抬脚将地上的人翻过来,“鬼鬼祟祟地跑,瞧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罢,他终于舍得将头顶那油布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清霜定睛一看,夜里漆黑,看不真切,然而就这样模糊的一点面容,便足以让清霜想起来了:“楚……是你!你是楚大哥!”她眼眸一亮,惊呼出声。 此人正是楚禁,与顾云篱和清霜正颇有一段渊源。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才对我刀剑相向呢。”来人头发束起,胡子拉碴,三四十岁的模样,这么会儿功夫他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而眼睛却矍铄有神,“喏,你看,是不是你认识的?” 说着,他又抬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清霜这才低下头去看,这一看,便“啧”出了声:“路府尹……?” 只可惜他被楚禁打晕,已然无力回话了。 这风雨交加黑灯瞎火电闪雷鸣的晚上,又何苦他亲自来临云镇看一眼? “这人我来收拾,”楚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重新戴上兜帽,“你不是要去院中,快去!” 经他提醒,清霜这才想起这茬,连剑都来不及收入鞘中,便跃上墙头翻了进去。 只见院门对侧的屋子门户大敞,顾云篱正倚在门边,有些疲累地坐在地上。黑暗之中,隐隐又能看见林慕禾偎在一旁,看样子,情况似乎不是太坏。 她连忙跑进去,从门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支干燥的火折子,将那扔在地上的灯又重新点燃。 “姐姐!”支起灯,挂在门边的卡槽里,清霜又扶起顾云篱,“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去扶林姑娘。”大约歇了片刻,顾云篱站起身,将大敞的门合上,任凭风雨在屋外鬼哭狼嚎。 她低头欲找根绳子将赵玉竹捆起来,便将室内的灯都点了起来。 这一来,也看清了赵玉竹的样子。她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在地板上躺着,药瘾第一波刚过,此时满头大汗,嘴中也不知在喃喃什么,那眼神空洞寂冷,就这样一直看着头顶的房梁。 低头找绳子的功夫,赵玉竹却忽地怅然出声:“顾云篱。” 她动作一滞,偏头看向她那处,没有回应。 “你不如来个痛快,何必如此?就不怕我再逃脱了,与你们寻仇?” 默了一瞬,顾云篱面不改色地取出麻绳,将她从地上提起来,一圈一圈缠绑起来:“大豊自有国法例律处置你,还犯不上我一介小民替官府行司理之责。” 赵玉竹怔了怔,半晌,自哂地“呵”了一声,脑子里不知也在想什么,片刻后,又朝着空气啐了一口,骂道:“这狗屁世道,官府?官府也不过是拿钱办事的东西。” 顾云篱没怎么干过给人绑绳子的活,愣是绑了许久才绑结实。 “官商勾结,此事捅到东京,叫台谏知晓,你即使不死也必定会脱一层皮。”顾云篱将她扔在一角,冷冷地说道。 “不死?”赵玉竹重复了一句,“小顾,你错了。” 她称呼变得快,顾云篱愣住,扭头看她,就听她接着说道:“压在我头顶的是江宁官府,那压在江宁官府头顶的人又会是谁?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出个大概来。” 江宁偌大富庶之地,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够管得来的。顾云篱本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官商勾结之事,顶多掺杂了林宣礼想要肃清江宁贪官污吏的举动,再往上,又能牵扯到谁呢? 可赵玉竹这一句话,却霎时间于她如醍醐灌顶。 “我的生死,不过是这群人抬手之间的事罢了。” 第35章 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名为“怜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滋长。 林宣礼位居皇城司,替官家办事,可她也不能忘了一件事——他是右相之子,于情于理,都该偏向着右相,既如此,一个小小江宁的贪官又何苦值得他冒着被台谏参一本越职言事的风险,去设局设计贪官落网? 那自然是因为这件事值得做了,这般一想,原先令顾云篱疑惑的点解开了:这江宁的官吏恐怕都是右相政敌的门下客,林宣礼这般做,也是为他父亲的派系之争添砖加瓦罢了。 他押送萧介亭,离开江宁又留下一批人,明面上是照看林慕禾周全,可连着这些日林慕禾身陷囹圄,这群暗卫都没有出现,反倒是路由之按捺不住和赵玉竹起事时准时出现,未尝不能探查他的用意。 眉心狠狠一抽,顾云篱尝到舌尖的铁锈味,暗自哂笑:这林宣礼果然是个做官设局的好料子,就连庶妹的安危都能被设计进他的局里。可他终究百密一疏,叫萧介亭跑了去。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手指掐进肉里,隐隐猜出了个大概。 “趁我如今还活着,我提醒你一句吧,”赵玉竹吸了口气,大抵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别以为自己能摘得干净了,你那日入公堂替林家二娘辩白时,便已入局了。” 她绝口不提那“压在江宁官府头上”的人是谁,可见对此人的忌惮,顾云篱心中一白,忽然便想通了。 右相自诩清流,而如今朝中与清流相抗,为清流不齿的,不就是世族势力根深蒂固的权臣吗?这么一说,就简直像是把左相的名字贴在明堂上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只想查清旧案一事的真相,却身不由己地被牵扯进这朝廷党争,哪怕这江宁官员的落马不是出自她本意,可那高坐权力之椅上的勋爵贵人又如何会在意寻常人的死活?他们自然不会轻易姑息让自己的势力被无端砍去的人。 一时间,顾云篱心里一阵无语,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她眸子转了转,盯着倚在墙角的赵玉竹,冷笑出声。 她还想问些更具体的事情,可任她如何质问,赵玉竹只垂着脑袋沉默,都是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样。 风停雨歇,林慕禾也悠悠转醒,她头痛欲裂,摸着一旁的帐幔扯了一下,就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唤:“姐姐,林娘子醒了。” 抚着头缓和了一会儿,她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回想了一番方才的事,她这才想起一件事来:“清霜姑娘,小叶、小叶呢?” 清霜安抚她:“小叶姐姐没事,她被吹了迷药,在外屋睡着了,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 顾云篱走至她榻边,拨开了眼前的帐幔,勾在一旁。她垂下眸子,借着昏黄的烛火去细看她的脸,表情凝重,目光又复杂。 选择为林慕禾医治眼疾,真是对的事吗?心中默默想着,她抬手抚上林慕禾的额头,探知了一下温度,索性没发烧,这真是万幸。 “顾神医?”察觉到她的走神,林慕禾疑惑地出声。 倏然回神,顾云篱移开手掌,眨了眨眼:“无事,可感觉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林慕禾揉了揉脑袋,答:“只是头有些疼。” “让你平白受这般惊吓,是我思虑不周,真是抱歉了。”看她脸色有些泛白,顾云篱叹了口气,道。 “顾神医哪里的话。”林慕禾却摇头,“是歹人之错,为何揽在自己身上?再者,还又是顾神医再救我一回,话至此,我真不知要如何感谢你了。” 面对自己,她似乎总是语调轻缓,格外温柔。 而一想起别有用心的自己,顾云篱心里便泛起一阵异样的感受,不敢去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去做些姜汤,再给你配些补身子的药。” 林慕禾不疑有他,点头应:“那便有劳顾神医了。” 看了眼一旁清霜一身湿透的衣衫,顾云篱又轻叹了口气,“快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喝完汤暖暖身子,不要着了风寒。” 经她一说,清霜这才感觉身上冷,赶紧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她突地想起楚禁的事,便回头道:“姐姐,外头有故人到访!” 顾云篱为林慕禾拉上帘子,凝眉偏头看她:“故人?” 门被清霜拉开,雨停的院中有些亮堂,顾云篱快步走了过去,向院中一望,入眼的便是那几个在门口立着的暗卫。 几人点头应和了一声,便进屋将赵玉竹押解了出去。 院子里,“故人”披了身湿答答的雨衣,听见响动,扭身回头。 顾云篱一愣,呆了片刻,这才认出他来:“楚大人,是你……” “刚到江宁边上就听闻临云镇来了位妙手回春的鬼医弟子,”来人笑笑,扯下兜帽,“不用想便是你,果真叫我猜对了。” 嘉兴十八年,东京兴武举殿试,楚禁举一甲进士状元,后授殿前司御前班直*,时人盛赞其“武举第一人”,声名远扬。 尔来三年有余,只是那次事发过后,顾云篱便再没有与他联系,如今他突然出现,倒真的叫她有些吃惊。 “你何时来得江宁……”久别逢故人,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顾云篱心情有些复杂。 “三年期满,我从岭南卸任回京,途经此地。”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哂笑一声,“谁知刚来你这,就看了一出好戏。” 顾云篱失笑,侧过身请他入书房:“实不相瞒,近来诸多事情纷扰,我亦有些应接不暇了。” “看出来了,”楚禁跟着她走进,摸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只不过你招惹的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顾云篱身形一顿,回头问道:“楚官人看来知晓不少?” “岂敢,”搬了张凳子坐下,“我久不立于朝堂,知道些事情也不过是寻常人都知道的罢了。” 顾云篱蹙眉,转身替他倒了杯茶:“不妨细细道来。” “我瞧你应当来江宁不久,不知这地方的水深莫测。”他牛饮一大口,将杯子放下,“茶不错。” “嘉兴十五年,江宁知府因剿水匪殉职,时年正逢改制,官员调动紧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能人替代。可不过几日,吏部便擢拔了路由之上任……他那时不过是个小小主簿,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上任,言官参了数本。” “大豊言官最忌讳如此不合章法之事,既然如此,又为何留路由之上任?”顾云篱问。 楚禁答:“这便是重要之处……吏部尚书乃是左相的门生,如此这般自然不言而喻,而路由之站住脚,则是因为他在半年之内,稳定了因匪患大伤元气的江宁。” 联合着方才赵玉竹的说辞,顾云篱顿时明白过来:“啊……是敕广司。” “正是,江宁分舵一直屈居于官府门下,诸多事情多由官府过问,这般便遏制了发展,然而路由之不一样,他懂得变通,懂得如何‘双赢’。” “更懂如何施强权于人。”眸色暗沉下来,顾云篱接上。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必低人一等,受人掣肘,能够打破这一局面的,便只能屈身委上,也难怪路由之这么胸无点墨的人,都能稳坐知府之位数年有余。 “江宁一地富庶,这地方知府不知勾连了多少人,也不知他背后的人何其势大尊贵,”楚禁蹙眉,脸上涌起些郁色,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你得罪不起,所以,这趟浑水你万不能再蹚下去了。” 这也未尝不是林宣礼的计谋,怕顾云篱为林慕禾医治时生出什么歹心,所以刻意要将她往阴沟里带,上了一条贼船,届时还怕顾云篱反水?事已至此,顾云篱不得不承认,比起算计人的功夫,她确实略低了林宣礼一筹。 思及此处,她有些愤懑地咬了咬牙:“若非我警觉,今夜这医馆怕就成了我们的坟冢了。” 楚禁的动作一滞,手指摩挲着杯壁,黑夜里默默向着书房外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问:“我还没有问,那位娘子又是何来历?” 顾云篱一愣,失笑道:“你若真不知她,我就为你细细道来了。” “小顾,”楚禁的笑淡了下来,神情也缓缓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素来沉稳,自有打算,可你又为何要往那水深火热之处走?” “水深火热之处”便是指林慕禾。 顾云篱没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只是低头为他添盏:“一是怜惜。” 楚禁接过斟满的茶水,闻言,挑了挑眉。 “二是……我有一件昼思夜想不能解之事,需她来为我引路。” 楚禁了然,转了转眼珠子,又多余问一嘴:“那这二者之中,哪个才是最为要紧的?” 顾云篱一怔,手指轻轻一滑,碰倒了搁在手边的杯盏。 烛火即将燃尽,她脸上火光昏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眼下楚禁这一句话,却再次让她思考起来一个问题:是啊,事到如今,究竟是怜惜在大,还是利用在大? 她生来思绪敏捷,果断自持,鲜少遇上些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问题,然而如今却犯了难。 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名为“怜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滋长。或许她不知道,不知在何时,这浅绿的新芽,在她心中缓慢生长,长出了截然不同的花,并逐渐爬满她的心房。 “噗”的一声,蜡烛燃尽,挣扎了两下,四下归于黑暗。 顾云篱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哑口无言。 第36章 一想到这里,林慕禾便觉得,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面前。 她呆滞了几分,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有个结果,神色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一时间,瞪着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禁险些咬了舌头,随后欲盖弥彰地拿起空茶杯装作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可尴尬过后,他又品出些不对劲来。 一个经手自己的病患而已,她何患如此斟词酌句?顶多怜惜多些,这又有何说不出口的? 心里古怪,楚禁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又从桌旁捏来一截蜡烛重新点上。小几前再次亮堂起来,也将顾云篱神游过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猛然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地低了低脑袋,暗自谴责自己失态:“抱歉,我想了些事……” 楚禁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加浓郁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打圆场道:“没事没事,是我嘴巴太闲,问这有的没的。”语罢,他把腰间那把漆木折扇取出,狠狠扇了几下,遮住面又暗暗觑了顾云篱一眼。 原本只是想嘲她一两句太过善良,提醒她不要因为这些事被歹人带着进了套里,可如今看来,他这句话反倒打开了顾云篱什么奇异的开关。 她神色仍然有些恍惚,拿起镊子把烛芯挑高了几分:“事已至此,我已经卷了进来,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用了。” 话在嗓子眼里噎住,楚禁扇风的动作停了停,他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动作多余,干脆就收了起来:“那你可曾想过之后?她莫非要一辈子在这地方,不回东京去了吗?” 顾云篱动作一顿,噎了一下,眸子里闪烁了几分,才道:“若真到了那一天,不得不去之时,我也不会逃的。” 楚禁额角抽了抽,有些馁然地叹了口气:“你应当比我知道东京的凶险。” “楚大哥,”顾云篱吸了口气,“我已下定决心,定要了结那件事,哪怕有一万种我不能去东京的理由,我也不会放弃。” 楚禁眉头颤了颤,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一时无话。顾云篱的过去,除却顾方闻谁都知之甚少,这些年来,包括清霜都只是知道顾云篱有不得不报的血海深仇,牵扯了朝中权贵,其余一概不听她本人讲起。 贸然去掀别人的伤疤,本就是件冒昧之事,无论顾方闻还是顾云篱都轻轻略过此事,他也不想多问。见她已然如此坚决,楚禁摇了摇头,两指叩在桌上思索了半晌,终于道:“也罢,你一向心有度量,既然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 顾云篱舒了口气,轻轻点头,又问:“如今你述职回京,回去之后,官家又要授何官职?” 楚禁抿唇,眉头也皱着:“官家病重,吏部一手由左仆射把控,只怕这次回去,等着我的未必是什么好果子。” “三年外调躲避,果真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忆起三年前的事情,顾云篱还是觉得心惊,“我听闻朝局混乱,你定要当心。” 两人正说着,屋外的夜雨也已停了下来,只能听得见雨滴划过瓦片,击打在地的声音。 这一晚并不平静,所有喧嚣都被掩盖在雨点雷声之下,敬历坊再次回归原本的宁静,就连乌鹊也都飞上枝头,重新叫唤起来。 今日之事说来话长,两人谈论了许久,不知不觉,便过了三炷香的时间。 清霜换了身干净衣服,守着小厨房的灶台看火,顾云篱先前做的姜汤也熬好了,她取出几只碗乘上,看着小锅里热气上腾,咕噜噜的水声在耳边响彻,才终于有了些暂时安定下来的实感。 一晚上忙活,她又索性倒腾出些没吃完的甜蜜饯,就着姜汤一并喝下。 饮罢,正想着给房里的林慕禾送一碗,就听见一阵犹疑不定的缓慢脚步声在小厨房外响起。 她赶忙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就见昏黄的灯笼烛火的几米开外,林慕禾摸着廊檐的圆柱,一步一步走来。 也许是听见小厨房的声响,她犹豫了片刻,朝着清霜的方向问:“清霜姑娘?你在那边吗?” 后者连忙放下碗走出来:“林姐姐,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待着反倒出来了?” 她上前搀扶住林慕禾,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裙角,果然已经被积在廊檐下的雨水浸湿了。 “经历了那样的事,已经睡不着了,躺在榻上没有睡意,索性想着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没什么事情啦,”清霜笑着摆摆手,“那位提点大人的暗卫都去处置了,应当不用我们再操心了,只是盼望着以后能安生些,这半个月,真是没一天好觉,我眼底下都快生睑黛了!” 说罢,她又打了个哈欠,拉着林慕禾走进小厨房:“刚好姐姐熬的姜汤好了,林姐姐喝一碗,谨防着染了风寒。” 林慕禾被她拉着,在一只小凳子上坐下,片刻后,清霜便递来了一只包着防烫的白布的瓷碗。 小口啜饮着,她听着清霜在一旁忙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这才开口:“清霜姑娘……” “嗯?”后者正在刷锅,闻言回过头来,“怎么了?” 蹙着眉思索了片刻,林慕禾又有点犹豫该不该开口,捧着碗的手指也微微蜷起,缓缓地抠了抠碗壁:“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清霜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哦,你是说楚大哥是吧!” “楚大哥?”林慕禾一愣,“他就是方才那位吗?”听着声音,是个从未听过的陌生音色。顾云篱似乎也是与他格外相熟,一眼就认出了他,转身进了书房,不知聊些什么,这么久了还未出来。 “是呢,我们与他是旧识,”清霜三下五除二洗完锅,拉了张凳子在林慕禾面前坐下,将没吃完的蜜饯分了些给她,“大约是三年前,在东京相识,后来辗转了许多事,这位楚官人外调出京,如今正是三年期满,回京述职路过。” 还是旧相识,林慕禾心尖忽然一麻,不明不白的滋味便开始蔓延起来。 “看起来,顾神医与他关系不错。”她这话倒不是阐述事实的语气,反而有些循循善诱,像是在求证,等待着清霜的回答。 清霜没听出来她有什么弦外之音,闻言也大大方方回:“那是!我们也算救了他一命,经历了生死,总比那些普通的泛泛之交亲近些啊!” “唔。” 林慕禾愣了愣,抱着碗低头发呆,看得清霜有些急了,便催促她:“哎呀林姐姐,姜汤要趁热喝!凉了就没用了!” “好,我这就喝完。”回过神来,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姜汤的辛辣味道从唇舌窜了进来,直逼天灵盖,一下子给她热的额头冒了汗,四肢百骸的毛孔都打开了。 “呼!”重重出了口气,热汗从额角流下来,林慕禾赶紧抽出帕子去擦。 “哎呀,倒也不用这么急,你这一下不得热个够呛!”清霜哭笑不得,完全没看出来林慕禾行为举止间的异常,反倒乐得笑出了声。 笑完了,她不忘塞给林慕禾几颗蜜饯:“吃两口压压味道,这姜汤可不好喝啊。” “多谢。”林慕禾接过,放进嘴里,那蜜饯的味道先是很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甜得她一个激灵。 “说起来,林姐姐先前在东京,不知楚官人的名声?”清霜嘴里嚼着蜜饯,含糊不清地问。 “楚官人……?”努力回忆了一下,林慕禾大脑空空,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她久居内宅,不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清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一滞,有些愧疚地收起了蜜饯果干袋子。 林慕禾深居内宅*,本就是笼中鸟,自然不会知晓这些宅外之事,她方才无意一句话,不知是否会让林慕禾神伤……于是乎,清霜抿了抿嘴,开始给自己找补:“也不是,这些事本来也不足为道,不知道也是正常……是我多嘴了,姐姐还嘱咐过我,不要多提这事儿。” 最后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慕禾抿着嘴里的蜜饯,心情怪怪的。那蜜饯外面的糖霜被她抿了干净,原本果子的酸涩味道便又接了上去,在她嘴里继续蔓延。 是她小瞧了这蜜饯果子的威力,酸涩的味道淡淡的,却遍布了整个口腔,快要上及牙根。她被这上涌的酸意弄得有些恼,皱着眉连核一起都吞进了肚子里。 “那这位楚官人,是何许人也?”没忍住好奇,她继续问。 “他啊,”清霜想了想,“我叫不上来那个名字,只知道他三年前秋闱武举夺魁,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大名楚禁,表字一个行蕴,听说那会儿京奂湖游船庆贺,场面不知多热闹呢。” 听她嘴中的“听说”,林慕禾反应过来:“听清霜姑娘的话,是未曾去过东京?” “未曾,”提起这事,清霜还有些遗憾,“那时本要去的,只是遇上了些事情,变成我在东京城外接应,便只能遥望城中繁华盛景。” “你这么一说,我大概有些印象。”大豊建国之史特殊,太祖时便忌惮边将兵权,花了好些年来收回,继而便导致朝中文武官员不平的现象。因此,武举不似文举三年一次,而是六年,上一个连中三元的武举状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朝中已没人记得了。 是而,楚禁殿试夺魁过后,名动京城,也是因此,就连久居深宅,鲜少出门的林慕禾都在府中听女使小厮们谈论过此人。 只是为何后来沉寂了下去,又为何外放做官,林慕禾便不得而知了,且看清霜的模样,似乎已将这件事视为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并不打算告诉自己。 人的情绪终归是复杂的,她说不上来此时的心情叫什么,有些失落,又有些惶恐。她与顾云篱又认识了多久,时间比不过清霜,比不上那位一直活在两人口中的“鬼医”,就连这突然出现的人,也比自己与她相识的时间更久。 一想到这里,林慕禾便觉得,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面前。她只知她叫顾云篱,甚至不知她是何方人士,不知她的喜好,习惯,自然也做不到如清霜一样,顾云篱光是抬眼就知道要做什么。 嘴里的酸涩并没有停止游走,反倒随着她起伏的情绪,向四肢百骸蔓延。 第37章 然而她去哪,自己的心就跟着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此时,林慕禾迫切地想要看见。 ——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模样,她没办法抚上顾云篱的脸颊,凭着掌心起伏去感知她思考时蹙起眉头的眉骨,平时会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以及说话时张合的唇瓣。 有人说,遇到一些人,就像石子落入水洼,激起波澜,经年不忘。 可她原本就不是水洼,更像池底淤泥堆积生长出来的弱荷,一场疾风骤雨来过,将她身上的污泥冲洗,在闷热的梅雨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习惯了潮湿闷热、冰冷与窒息的弱荷想要抓住天边降雨的浓云,就好像话本里门不当户不对的痴男怨女般不可能。 斗转星移,飞烟化云,却没有哪一片云独属于谁。 然而她去哪,自己的心里便跟着下起一淅淅沥沥的小雨。 抽过神时,林慕禾恍然惊觉,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惊了一瞬,继而,千回百转。 清霜端着碗站起,走到她身边,带起了一阵含着夜雨湿气的小风。 “林姐姐,快去睡吧,我给姐姐他们送碗姜汤。” “清霜!”她猛地出声,凭感觉伸手攥住了清霜的衣角。 后者吓了一大跳,连忙稳住步伐,惊疑地回头看她:“怎、怎么了?” “我也想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这么说,只是心底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自己去一探究竟。 语罢,林慕禾又觉得有些不妥,随即补充道:“我想,去见见这位‘楚状元’。” 她行为有些一反常态,不像清霜印象里她恬淡适然,风云不经的模样,于是,清霜疑怪地歪了歪脑袋,后知后觉地回:“那、那就走呗?” 真是怪了。她心里纳闷。 这些天,不光是顾云篱,就连林娘子都有些怪了。 顺着来时的路,两人经过廊檐,向小院另一处走去。那是顾云篱的书房,里面,又是顾云篱寻常休息的地方。 门窗紧闭,不知里面的人在交谈什么,隔着窗纸,林慕禾能依稀听见碎片般的絮语,断断续续,时不时,还有楚禁的朗笑声。 也不知里面的人讲什么,讲了这么久。 林慕禾耷拉下眉毛,有些矛盾地绊紧了两指。 “姐姐,姜汤熬好啦,给你和楚大哥端来了!”清霜向里面喊了一声。 交谈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过去,书房的门被轻轻打开。 熟悉的清苦药香顺着木门开合的气流窜入鼻间,林慕禾怔了怔,反应了过来:是顾云篱来开的门。 她明显是愣了一下,疑惑出声:“林姑娘……?还未歇下吗?” 不知为何,林慕禾听她的声音,总觉得她语调发紧,自己的出现像是令她措手不及了一番。 雨后的风凉,卷起人的衣摆,顺着缝隙间就要窜进屋内,屋外的桑树枝叶摇晃,越发衬得眼前的人身形单薄,风催欲折。顾云篱抿了抿唇,不等她回,立刻侧身:“进来吧,外面风凉。” 清霜早就端着盘子去里屋找楚禁去了。 这间屋子,林慕禾从未到访过,不甚熟悉,扶着门框,提着裙角就要迈进来。 顾云篱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张臂就接住了林慕禾伸来的手。 肌肤相触,她心里猛地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就回想起了楚禁方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她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自然地与林慕禾相处了?真是潜移默化之间,连自己都没能察觉。 “风大,我睡不着,索性出来找清霜姑娘,听见她要来为你送姜汤,便跟了过来。”绝口不提什么“楚禁”,林慕禾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又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反正她也不是来看那状元郎的。 “喝过了?”看她低下脑袋,头顶的发丝有些杂乱,顾云篱索性便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喝过了。”林慕禾一板一眼地答。 “可有难受的地方吗?”整理罢林慕禾凌乱的发丝,顾云篱又像是犯了医者的职业病一般,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似乎想要看出她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除了面色比平常白了些,好像没有什么了。 外面这间的烛火点得暗,她眯着眼,等她的回应,黑暗之中,却隐隐看见林慕禾耳垂泛起了淡淡的薄红。 还未等自己确认是否是错觉,林慕禾便抬起了脑袋,回她:“没有,若是不舒服我会和你说的。” “你睡不着,”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顾云篱移开视线,轻轻拉起她的手,向书房内带,“我房里还有些安神的香,拿回去点着吧。” 两人似乎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触碰,两只手状似轻轻握着,却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那就劳烦顾神医了。” 步伐缓慢,慢得里面的清霜都有些奇怪了,仰了身子朝外看,嘟囔了一句:“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 楚禁端着姜汤正一饮而尽,闻言,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 “哎呀,”清霜挠了挠头,又瞟了屋外说话的两人一眼,继续稀里糊涂地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怪啊。” 终于,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走进书房内。 楚禁瞥过去一眼,将碗搁在小几上,默默在心里附和:岂止啊,这两人的氛围怪得很啊。 他看破不说破,起身朝林慕禾作揖道:“这位就是林二娘子了吧,在下楚禁,与右仆射大人也曾相识,得见娘子,幸会。” 冷不丁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林慕禾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赶紧也交手做礼,回:“楚官人名动京城,我也早有耳闻,幸会。” 顾云篱转身搬来凳子,让林慕禾坐下,介绍起来:“总之就是我与你说的那样,如今我为林二娘子医治眼疾,遇上今天这遭事儿,一是点儿背,二是大约背后有人操纵。” 那人是谁不言而喻,方才聊天间,楚禁也大概知晓了全貌,只是碍于林慕禾在,他怀疑仍在,也不便嚼林宣礼的舌根子,便索性一笑而过:“左右是你命里有这一遭,所谓‘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嘛,乐观点,小顾,你一向运气比我们好,定能得偿所愿。” 林慕禾忍不住皱眉,听楚禁的话,她又不禁好奇:顾云篱的“所愿”又是什么? “林娘子,”楚禁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恕我冒昧,有一事相问。” “啊,”林慕禾答,“您但问无妨。” “有些事我早听小顾和我说了,只是我有些好奇,您身染顽疾,京中无人可以医治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楚禁笑笑,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一边的折扇,握在手心里,“我认识些师出阆泽的名医,若娘子需要,我定为引荐。” 他的弦外之音,在场的除了清霜,没人听不懂。 无非是怀疑她这眼疾来得巧妙,时间对上了,人也对上了,着实不难让人怀疑。 语罢,不等顾云篱皱眉,就见他握掌聚力,手心里那柄折扇在空中滞力,没有声响,一瞬间,便出现在林慕禾覆眼白纱的半指之前。 他力道用得刚好,稳稳停在她眉心处,直逼双眼,就是想测测她这个“瞎子”的真假。 尽管顾云篱确定了无数遍,楚禁仍然觉得整件事情来得都格外巧合。 怎就刚好到了江南,刚好有了眼疾,刚好是右相府的女儿? 天底下,还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硬是要将两个人撮合在一块? 这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便发生,顾云篱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下一秒,抬手便扼住了楚禁的手腕,两人均是有内力的人,一个来回,竟然悄无声息,连一点风都没有惊起。 清霜睁大了双眼,愕然看着对面的林慕禾,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后者毫无所觉,全然不知两只手正在自己眼前角力。 “我这眼疾不知来处,京中……确实无人能为我医治。” 话音一落,楚禁脸皮针扎似的一痛,扭头,就对上顾云篱有些冰冷的目光。 啧,他心里暗叹,果然是十分里有九分的不对劲啊。 楚禁讪讪一笑,腕上力道一松,求饶似的看了一眼顾云篱,后者这才皱着眉,松开了他的手腕。 她是真的生怕楚禁一不小心给林慕禾的眼疾雪上加霜一番,那反应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的,根本还未来得及思考。 她撤下手,又悄悄坐了回去。 林慕禾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它来得蹊跷,家中人为我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幸而被遣回旧宅得遇顾神医,才勉强看到些能痊愈的希望。” 眸子转了转,楚禁缓慢地收回折扇,又在自己脸前展开,沉吟了片刻,才幽幽道:“小顾师从鬼医,医术自然高超。” “林娘子与小顾也是有缘,我先前也有所听闻,如今看来,娘子也是偶遇贵人,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了。” “若真是如此,那便最好。”林慕禾抬手,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白纱,“我亦有所觉,只觉此事也将不远。” 闻言,顾云篱目光一顿,就停留在她抚摸白纱的素白指节上。 她如此信任自己,尽管如今顾云篱连一句准话都没有,可林慕禾依旧觉得,凭她真的可以将她自己的眼疾治好。她何时已经这样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了? 脑中恍惚了一下,顾云篱的目光透过白纱,好似能够看到那之后掩藏的那双沉静地、轻阖着的双眼。 若有朝一日,她的双眼得以见明,那双眼又将会以何种姿态注视着自己呢? 第38章 她看不见顾云篱和楚禁究竟去了哪里说话,一时间也心乱如麻。 顾云篱想得入神,全然没有发现身旁楚禁与清霜有些怪异的眼神。 也得亏林慕禾看不见,注意不到她这明显的注视,否则,她恐怕也会察觉一二吧? 清霜撇了撇嘴,目光在这两人指尖游走了几个来回,一抬眼,就对上了楚禁的眼神。 “……咳,”楚禁轻咳了一声,“我不善医术,只能祝愿林娘子早日病体痊愈,得见光明。” 经他这么一声,顾云篱回过神来,指尖一抖,又慌忙将手指掩藏进了衣袖之中。 林慕禾道:“多谢楚官人……我听清霜姑娘说了,楚官人如今期满回京,今后必定仕途坦荡,一路长红。” “借娘子吉言,”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楚禁直起身子,“这都快天亮了,你们都没睡吧?赶紧睡觉去!” 语罢,朝清霜挤了挤眼睛,接着,便起身要离开。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清霜的困意就好像卸闸了一样涌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眨了眨眼:“是好困!姐姐,林姐姐,快睡吧……再不睡天亮了就更睡不着了。” 顾云篱也移开了目光,随着楚禁起身:“楚大哥,你急着回京吗?” 楚禁回过头来,挠了挠脑袋:“急……是不急的,正好路过你这,我多待几日,以防那群老贼变着法地谋害你们。” 舒了一口气,顾云篱笑了笑,几步赶了上去,对他轻声道:“我有些私事与你说,借一步说话。” 她说着,却未注意到身后林慕禾的动作又是一顿,似是又不经意一般,朝她这边倾了倾。 诧异地挑了挑眉,楚禁看了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后面跟着清霜一同起身的林慕禾,脸上神情莫名。 他顿了片刻,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声音道:“私事?好啊好啊,出去说。” 看他这副反应,顾云篱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雨后的风凉,顾云篱冷不丁走出去,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楚禁瞥了她一眼,抬掌重拍在她的后背,长辈似的规劝道:“小顾呀小顾,你不能自恃为医,疏落了自己的身子啊。” 顾云篱不太喜欢这样的触碰,“嘶”了一声,等他将要拍第二下时,侧身轻巧地避过,摸了摸鼻子:“一阵风而已,不打紧。” 两人继续向外走着,人声就这样渐行渐远,直到林慕禾耳中再也捕捉不到这两人的对话。 步子稍稍停滞,清霜心里揣着这件事,便有所察觉,歪着脑袋抬头看她:“林姐姐,怎么了?” “……”林慕禾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唇瓣轻抿,沉默了片刻,“看起来,顾神医与这位楚官人甚是亲近。” 当年可是她们与师父对楚禁的救命之恩,但清霜没这么说,到嘴边的一句“久别逢故人呐”刚要到出口,便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她斜着眼瞟了一眼林慕禾,怎料她那遮住半张脸的白纱也快掩盖不住她有些吃味儿的意思了,心里惊呼了声怪哉,清霜思索了片刻,答道:“也没有……楚大哥与师父有几分交情,我们便多信任了他几分而已。” 话音一落,林慕禾却没有及时答话,反而站在原地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不知是不是清霜的错觉,林慕禾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不少。 于是她皱眉,高深莫测地笑笑,又试探般说道:“其实有件秘事,你不知道,也鲜少有人知道,现如今,我偷偷告诉你。” 林慕禾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回来,问:“是什么秘事?”说着,也配合着压低了声音。 清霜赶忙拉着她走到门口,立起手掌,贴在她耳边,背着门口那两个商量事的人就开始道:“你别看楚大哥现如今人模狗样,一派风流,可少有人知,他先前也有妻室啊。” 眉心腾得一跳,林慕禾讶然:“这位大人竟然已经……” “那是他自小的青梅,”清霜唏嘘道,“只听闻是她病弱,得了不治之症,因而楚大哥才拜入阆泽求医,可最后还是晚了,如今便只留他一个人了,故而形单影只到现在。” 那般的人,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林慕禾忽然有些赧然,为方才起的那无边醋而有些愧疚。 “原是如此。”她道,抿起唇瓣,叹了一句,“这位大人,却也是痴情。” 清霜满意笑笑,说了句谁说不是呢,径自又感叹起来:“若林姐姐你幼时能碰见我师父和姐姐,说不定如今也不一样。” 若是小些时候便能对她的眼疾做干涉,也不至于她一步步看着眼前光景越来越模糊,直到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可林慕禾却不这么想,她默了一瞬,道:“如若幼时便碰见,倒没有如今与顾神医,与清霜姑娘的这段缘分了。” 她想,来得不晚,来得刚刚好。 清霜也附和:“也是呀,往后有我们呢,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姐姐医术高明,不比我师父差,有朝一日,定能治好你的!” 被她雀跃的语气带着,林慕禾心里的不愉快也散了不少。 见她重新笑起来,清霜松了口气,便推推她,继续道:“林姐姐,那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却顿了一下,柔声回:“我不太困,那碗热汤喝了到现在都热乎乎的,发了一身的汗,就站在这凉好汗再回去吧。” 清霜犹豫道:“果真?那不要走出去了,落了汗吹风可容易染风寒。” “果真。”林慕禾无奈地笑笑,循声轻轻拍了拍清霜的肩。 清霜也是一夜未眠,又在雨里耗费了大量精力,说完这句话就困了,张嘴便连打了两个哈欠。 林慕禾轻笑催促她:“清霜姑娘,快去睡吧,我没事的。” 还是不甚放心地看了一眼她,清霜挠了挠后脖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不忘叮嘱:“凉好了汗再出去哦!”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慕禾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侧耳细听着夜风,雨后的风仿佛带着摩挲人耳根的丝丝窃语,卷携着不远处的簌簌枝叶拍打声滚入林慕禾耳中。 她看不见顾云篱和楚禁究竟去了哪里说话,一时间也心乱如麻,依靠着门框,任由柔和的风将她衣角吹起,逐渐将额角的薄汗吹干。 数十步开外的医馆门外,楚禁隐秘地回头瞥了一眼独立在檐下的林慕禾,片刻后收回了目光,声音低低的:“说吧,什么事还要隔这么远,遮遮掩掩的。” 顾云篱抬眸端详了一番他的神色,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瞒不过你,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什么了。” “……”低头凝视着她,楚禁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真被我猜对了?是关于那位林二娘子的事情?” 顾云篱点了点头:“只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恐怕除了始作俑者,再没有第二个知晓的人了。” 楚禁扬眉,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顾云篱:“是关于她眼疾之事。” “这事与你那件‘昼思夜想不能解之事’有干系?” “不错。” “……”楚禁顿了顿,欲言又止了一下,“你接着说。” “我怀疑她的眼疾另有隐情,方才你也听她说了,她的眼疾不知来处,一则因为这眼疾并非普通痼疾,二是蛊毒所致;二则是……这蛊毒来历不明,就连我师父的同门都说未曾见过。” “那这说来也怪,”楚禁接,“蛊毒盛行于西南,她一介闺阁女儿家,如何沾上的?莫非先前去过西南?” “非也,她自出生起恐怕只去过两个地方,一是京都,二便是这江南了。” “哦……你是怀疑,她的蛊毒是在京中所致,想要托我帮你探查?”楚禁挠了挠脸,“只是东京何其大,要查起来,恐怕只是大海捞针。” “不必如此,我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顾云篱道,“她曾和我说,四岁时染病,之后视力便每况愈下,最终彻底失明,能在此途中干涉她病情的,恐怕只有府中请来的郎中,或是……” “或是太医署?”楚禁变了变姿势,手指抵在唇边思考,“此事我略有听闻,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只剩下这两种可能了。” “对,官宦之家请人医治,定会留下医案,再不济,找到当年为她医治的郎中也是一法。” “我有预感,”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若能查清她眼疾之事,无论是否牵连我的事,都亦对我有所助。” 灯笼发散着昏暗的光,照在顾云篱肩头,将她的神情映照得影影绰绰,她垂眸,神色有些纠结。 “小顾,无论是太医署,还是右相府,都不是好查事情的地方,你可知道?” 顾云篱一惊,猛然抬起头,以为楚禁要拒绝他。 怎料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此事关乎你的那件‘大大事’,若能帮上忙,哪怕硬闯一回又何妨。” “楚……”她张口,却被楚禁打断。 “你的事困扰你半生,”楚禁勾勾嘴角,“我虽不知隐情,可看你日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心里装着千八百件事,也于心不忍。你这个年纪,不该是这副样子才对。” 他看了眼顾云篱的眉心,又叹了口气。 “你的事,我记下了。”他笑笑,目光向远处被雨水洗涤干净的檐角看去,声音悠然,“就当还你……三年前京奂湖的人情。” 顾云篱怔怔地,还欲说些什么,就见楚禁已转过身,走了进去。 “快进来吧,”他侧头,半张脸隐没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里面有人在等你。” 顾云篱一愣,提起裙角迈进小院。 有人在等她? 一阵风吹起,将天边的最后一丝乌云吹散。 一丝不属于院中的亮光刺进她的眼中,顾云篱被吸走注意力,忍不住朝光源来处看去。 只见漆黑的天幕中,淡色的云层层叠叠,随着风游曳。天际缓缓划出一道微弱的珠白,很快,便将持续了整个更天的夜幕划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无数天光顺着那道绽开的口子涌入,更多的光照射进来,洒在了有些漆黑的院中。 东方渐晞,一夜风雨过后,黎明总算来临。 晨风拥起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引得她向前看去。 廊檐之下,有个人一袭白衣,正轻轻倚靠在书房的门框边,昂起脸和她一样感受着凌晨的风。 似是在那里,已经等了她良久。 第39章 顾云篱呼吸一紧,手心蓦地攥紧了林慕禾的腰。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林慕禾回过头来,朝着她的方向,不太确定地问:“顾神医?” “……”眼眶有些干涩,顾云篱这才想起眨眼,于是便在心口的一片擂鼓声中,轻轻开口,“林姑娘。” 脚先动了起来,她朝着林慕禾走去,宽袖之下的指尖有些发烫,一边走,还要一边装作无事似的问她:“怎么不去睡?” “啊,”林慕禾向前迈了一步,迈出门槛,“我没什么睡意,睡不着。” “天都亮了。”抬头望了一眼已经呈现淡蓝色的天幕,顾云篱忍不住笑了笑,“真是手忙脚乱,这一晚。” “索性丨事情已经过去了,”感受到身边人走近,林慕禾微微提了提呼吸,“顾神医不去休息?” “那会儿还说要给你拿安神的香,”顾云篱眨了眨眼,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你一夜未眠,只是这会儿没有困意而已,过阵子就要闷倒头睡了,我给你去把安神香拿上。” “也好。”听出她语调里的笑意,林慕禾应。 “跟我来。”牵起林慕禾的手腕,带着她重新拐进书房。 所谓“书房”其实只不过是顾云篱辟开了半间卧房整出来的地方,书架上,大大小小的书卷摆放整齐,桌案上,还留着她昨日取药留下的小秤砣。 绕过架格,便是由一面黄木屏风隔开的卧房。 顾云篱梳洗自照的地方,摆着一盏小灯,将她桌角与半块床榻照得亮堂。 平素里,她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床榻整洁,只是一夜大雨,床褥上难免有些潮湿。 “坐这吧。”扶着林慕禾坐下,她翻身去床头的矮柜里找香。 屋子里便只剩下她翻腾东西的细微磕碰声,与林慕禾浅浅的呼吸声。 屋内充斥着与外面的不同的药香,就好像顾云篱这个人已经被经年的药味浸透,连同平日里生活的物件,都沾染了她的味道。 林慕禾细细嗅了嗅,这屋子里还有她身上不常有的淡淡熏香味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造访顾云篱的卧房,按理说,寻常人家手帕交的闺中密友来卧房里谈心做客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就这一会儿,她坐立有些不安,耳朵也热热的,在这小凳子上显得有些局促。 好在顾云篱很快打破了这一点淡淡的尴尬。 她终于找到放香的香盒子,合上柜子叹了句:“这清霜,放了个好隐蔽的地方。” 打开香盒,已经所剩无几,顾云篱便一并塞给了林慕禾:“都拿去吧,我不常用,你受了惊吓,恐怕这几日都会觉浅。” “多谢顾神医。”轻轻接过,林慕禾摩挲着盒盖上的花纹饰品,一时间无话。 也是离开的时候了,毕竟此后已经无事可议,可两人硬是谁都没说话,沉默了良久。 “顾……” “林姑娘。”两人同时开口,一开口,又纷纷愣住。 “顾神医?”林慕禾问。 “啊,”顾云篱垂下眸子,盯了一眼自己的鞋尖,“我是想说,反正都快天亮了,不如把早饭吃了再去睡,饿着肚子睡觉反而不好。” 林慕禾愣了愣,旋即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语罢,她便站起身来。 “清霜去睡了?”没什么章法地朝外瞭了两眼,顾云篱收回目光,“也是,她应该累极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小厨房走,怕惊扰到休息的人,两人话音压得极低,仅仅能够相互听见。 “我不善庖厨,”顾云篱边走边说,还观察着她的神色,“还是摆弄药材顺手些,平常做饭也都是清霜来。” “清霜姑娘会得可真多。”林慕禾感叹。 “所以,”顾云篱脚步一顿,在廊下转身,带起一阵清风,“早饭恐怕没有清霜摆弄的好吃。” “口腹之欲而已,”林慕禾轻笑,“顾神医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哪有等吃的挑做饭的道理?” 这阵谈话感觉太松闲了,顾云篱的心情也忍不住跟着好了几分,调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遂进了小厨房,烧柴点火,架锅加水,林慕禾只能凭感觉替她加一把柴,然而技术不精,看不见,总是被蹦出来的火星子烫到手,烫得缩起身子。 顾云篱看了一眼,于心不忍,便索性让她坐在一旁干等了。 “顾神医,你是要做什么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林慕禾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问。 “别的不太会,但下一碗阳春面还是略通的。”顾云篱一边说着,一边取了襻膊系上,取面加水。 “那我就等顾神医的面了。”林慕禾笑,静静听着这阵子响动。 她边在铜盆里揉面,盆碾在灶台边,发出一阵一阵的轻响。 两人一个不太熟练地做饭,一个乖乖坐在矮凳上等吃,谁也没妨碍谁,不论做得如何,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十几步开外,正对着小厨房的东厢房门边幽幽探出来半个脑袋,眯着眼盯着对面的氛围和谐的两人。 “我说怎么不去睡觉……”她幽幽开口,“原来是背着咱们开小灶去了。” 正盯得起劲,清霜聚精会神,后脑勺却冷不丁被弹了一个脑瓜嘣,疼得她半栽回地上,揉着脑袋仰头怒视着始作俑者:“弹我干什么!” “小顾的厨艺,能开什么好吃的小灶?”弹人者也不好受,甩了甩手嘶着气道,“你这丫头,脑袋赶上砖硬!” “也是……”清霜紧蹙的眉头展开,“只不过是想要开个小灶而已,犯得着那会儿那么密谋吗!” 楚禁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长叹一声:“唉……” “楚大哥,你……” “没事了,”随手将卡出来的门缝关上,楚禁扭身朝里屋的软榻走去,“睡去吧,睡去吧。” 两人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顾云篱也切好面条,一便下入锅中。 热气蒸腾,她凭感觉放些盐巴,扔上些葱花青菜叶,静待水开。 听着水煮沸的滚滚声,又有规律,又有些静谧,林慕禾竟然生出了些许困意。 好在面熟得快,见漂浮上来,顾云篱捏着筷子在一团水汽中艰难地挑出一两根,学着清霜的模样判断是否熟了。 “快好了,”看得不甚明白,但放进嘴里是熟的,她便索性就这样了,“我去拿碗筷。” 林慕禾:“不给清霜姑娘她们留些吗?” “再睡醒估摸着都快要晌午之后了,”扇开雾气,顾云篱将面条挑出来,“干脆吃午饭吧。” 给林慕禾盛好,顾云篱也拉了一张矮凳在小桌前坐下,挑起一大口试吃。 如她所料,这碗阳春面清汤寡水,飘着两根青菜,只挂着淡淡的咸味,与清霜做得相比,逊色了几分,且她自己还尝不出来这面的味道究竟如何。 顾云篱心里不太肯定,安慰自己,大清早,吃点清淡的也好。 她端着碗,轻轻拉着林慕禾的手,摸索到碗筷,再塞进她手里:“好了,吃*吧。” 后者拨了拨刘海,端起碗筷,冷不丁被冒着的热气腾了个正面。 “诶,”看她头发快要跌进碗里,顾云篱眼疾手快握住,思索了半天,从自己脑后摸出来一支簪子,起身走到她身后。 林慕禾浑身一滞,屏住了呼吸。 身后的人将她垂在耳边的头发轻轻撩起,手中捏着一支木簪,用轻轻的、怕把她扯痛了的力道绾起她的鬓发。 紧接着,幽凉的木簪穿行于繁杂的发丝之间,顾云篱学来学去,只会得这么一种簪发的法子,也不管好不好看,就完工了。 “这样就不会吃进去了。”她看了眼林慕禾脑后乱乱的头发,有些心虚地说。 “多谢顾神医。”林慕禾摸了摸脑后的木簪,实则也能感知到那块头发簪得松散,但仍旧好脾气地谢她。 “快吃吧。”看着那面条白气淡了,也正是正好入口的温度了。 林慕禾吃得斯文,没有说好吃与否,吞咽也没有声音,在顾云篱的注视下,竟然就把那一整碗吃完了。 她如此捧场,顾云篱心中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于是默默把自己那碗也吃了个干净。 此时,天已破晓。 虽仍有淡淡的夜色,太阳未出,蛰伏了一晚上的蝉鸣声也又出现了。 顾云篱抱着多余的柴送回柴房,林慕禾就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柴房里收拾得干净,却只有一扇开在最上面的小窗,仅有些许的光泄露进来。 林慕禾打了个哈欠,正好被顾云篱听到:“你该去睡了。” 打哈欠果然会传染,她这一个哈欠过罢,连自己都感觉有些困倦了,眼睛也开始有些涩。 “多谢顾神医款待,”林慕禾勾起嘴角,“只是我们在这里偷偷吃,清霜姑娘知道了会不会……” “不会的,”一手将柴火垛码齐整,顾云篱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知道我做东西难吃,只怕还会庆幸。” 顿了顿,她又补充:“恐怕只有你会这么捧场,将就着就吃下了。” 两人话声不大,听着更像是窃窃私语,加之清晨格外静谧,便显得有些隐秘。 就在此时,紧挨着柴房处,小叶睡着的那间屋子却传来“喀拉”一声,紧接着,门便被打开,有人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这一刹那,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顾云篱竟然有些心虚,连连后退了几步。 林慕禾也被这一声吓到,脚下重心不稳,便要栽倒。 好在有人迅速伸出了手,将她揽进了怀中,也是这一下,后背磕上刚码好的柴火垛,顾云篱闷哼了一声,心中哀叹:没做什么亏心事,自己这种反应又是中了什么邪? 可屋外传来脚步声与小叶包含睡意的嘟哝:“哪来的白汤味儿?” 顾云篱呼吸一紧,手心蓦地攥紧了林慕禾的腰。 “娘子呢?”她的声音又传来。 这一下,顾云篱明显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人身子一僵。 女子身上淡淡的香顺着柔软的衣料,逐渐攀上她的臂肘,继而,一路向上,游走入鼻腔。 与此同时,林慕禾也惊得浑身一紧,连呼吸都忘了。 呼吸骤停,顾云篱赶紧松开手,挣扎着想起身,却惊悚地发现——方才那一磕不知磕到了哪处穴位,后腰一大片竟然一阵麻,全然使不上力气了! 第40章 气息泄露,喷洒在林慕禾敏感的耳后脖颈处 “娘子?”小叶的声音还在外面徘徊,渐近渐远,“莫不是和他们出去了?” 她叫了两声,无人应答,索性叹了口气,嘟囔了几句“怎么还是这么困”,便打着哈欠原路返回。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顾云篱这才诡异地“松了一口气”,她腰间的衣料勾在木柴之间的缝隙中,一时间难以缠下,腰间发麻,就连托着林慕禾腰的手也有些吃力。 她有些尴尬地仰起脑袋,费力在昏暗之中寻找着力点。 一片温热盖在身前,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动弹才不显得冒犯,拨拉了半天,这才终于找到半片木柴可做支力点。 而身前的林慕禾却有些诡异的沉默,顾云篱心里奇怪,赶紧背过空闲的那只手给自己穴位解开,再轻轻拽着林慕禾回归正位。 轻舒了口气,她终于又机会去观察林慕禾的异常。 斜上的窗户透进来几丝晨光,打在她耳廓边上,亮得有些刺眼,白得快要透明。 顾云篱呆了呆,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抚摸那束光。 手指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向着那处探去—— “嗝!”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林慕禾耳廓的一刹那,她本人却猛地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嗝。 就在此时,身后的木柴抵不住她身体的倾轧,垒在上端的柴火骤然滚落,身后没了倚靠,顾云篱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从身后的木柴堆上弹起。 身前的林慕禾也没料到还会发生这般变故,只觉得前方有什么东西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 “顾……嗝!”一阵无端的风起,她惊呼出声。 眼前光景被无限拉慢,顾云篱看着那只露着半张脸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怕自己这么一撞再给林慕禾脑袋撞出个好歹,便愣是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卯足了劲向一旁一偏。 清风擦过,顾云篱心提起来,紧紧闭上眼了。 一瞬间,耳廓边擦过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林慕禾几乎是下一秒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然而紧接着,对面人的气息泄露,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后脖颈处。 她想下意识地想瑟缩一下,却避无可避。 “轰隆!” 木柴应声滚落,林慕禾被压着向后仰到,在晨光射进来的光隙里,顾云篱猝然睁眼,看见她衣裙穿折过被光线描摹的清晰的灰尘,像花朵的一角。 搂着她腰际的手掌用力,终于硬生生避免了两个人一齐栽在地上的悲剧发生。 耳边的热息似乎还在,林慕禾脑子里乱了一瞬,逼着自己不去回想方才耳廓处传来的那阵温软湿热的触感,但无奈,硬是两息过去,这点抓心挠肝的感觉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后劲越来越大,从那一点开始翻涌,直把她的耳廓染成粉色,连出气儿都是热浪。 即使看不见,她也不敢抬头。 顾云篱也后知后觉,才觉得方才那一瞬触及冒犯,手却忍不住触碰上嘴唇。 两个人俱是沉默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顾云篱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再开个话头,对面的林慕禾却猛地又是“嗝”的一声。 顾云篱被吓了一跳,瞬间回过神来,也迅速抽回了搂着她腰的手。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什么问题。不太确定地看向林慕禾,她此时却紧抿着嘴唇,脸上即使看不到眼睛,也能看出来一丝赧然之色。 “嗝!”不等顾云篱开口问,她又顶不住腹腔传来的气,又打了一个嗝。 “……” 顾云篱沉默了半晌,唇角颤抖着往上勾了勾,又赶紧忍下,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笑的事实。 “顾、嗝!”林慕禾抓着衣袖,低了低脑袋,“顾神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只是被小叶吓着了吧。”语罢,顾云篱倒是卡了壳。 只是一个小叶而已,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犯得着她俩避如蛇蝎,还专门躲进柴房吗?这叫谁看去了,都会觉得无比奇怪吧? 还好除了小叶,其他人都去睡了。 她抬手抠了抠脸颊,轻咳了一声:“我去给你倒些水,喝些水压下去就好。” 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过一般。 只是耳廓处的薄红却骗不了人。 “好……嗝!” 这嗝总是猝不及防地出来,林慕禾有些恼,然而这火却没处撒,于是乎,便故意憋着一股气想要将这口气憋下去。 然而还没跟着顾云篱走三步,便再次破功,又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嗝。 顾云篱走在前面,想笑又觉得不妥,只能开口缓解一下林慕禾的尴尬:“我做的面难吃,也难为你吃下去,还受这苦。” “没、没有……嗝!” 又是一个嗝,林慕禾忍不住叹了口气,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小厨房里一直温着一壶热茶,顾云篱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盏,又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给她:“喝罢这盏,就快去睡吧。” 林慕禾还想说句自己还不困,顾云篱却先她开口:“只是你现下不觉得困倦罢了,这都在透支着身子,你本身就虚弱,不能以此来消耗。”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只有回去睡觉的份儿了。 抱着茶杯喝了一杯茶,打嗝的状况这才被热气压了下去。 说话恢复正常,林慕禾却抠着杯壁,没有离开。 顾云篱以为她还想喝茶,便又提了茶壶为她再满上一杯。 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注水声,林慕禾抿着嘴,一下一下数着时间。 又有一阵移动的声音传来,大概是她回身去放置茶壶去了。 “顾神医。”蒸腾的茶水白气之中,林慕禾轻声唤。 顾云篱扭过头:“嗯?是茶水苦了吗?” “不,不是。”林慕禾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将手中的茶杯端起,轻轻吹了两下,喝了一口,“这些时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顾云篱动作一滞,回身隔着阵阵水汽去看她。 “不至于此,”她眉头轻锁,“我为你医治,是早先便答应过你的事情。” “再者,”她眸色沉了沉,大概知道了林慕禾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这些事端也并非你的过错。” 林慕禾张了张嘴,继而发现,自己确实无话:“我知道顾神医会这样回答我。” “嗯?”顾云篱一愣。 “这些事情,顾神医与清霜姑娘本无意沾染……可到头来还是被硬扯上关系。” “……”顾云篱凝视着她,看着她一下一下抠着茶杯,没来由的有些心酸。也是,她在旧宅处处低人一头,虽无意做浮萍,可这些年来低声下气,便总会这般自责。 轻叹一声,她搁下茶壶,又坐回原位。 “事已至此,”轻声开口,她声音放得缓和,“林姑娘,你、我、清霜、小叶,都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啊?”林慕禾愣了一下,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的意思是,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便不是你一人所致,或者说,本就不该由你一个人扛起所有罪责,”顾云篱眸色温和,“此后,你身边不再只有小叶一人了。” 语罢,却见林慕禾滞住了。 顾云篱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失笑:“我道你我几人,也算经历过死生大关,对彼此也算有得几分信任了。” 脑子有些迟钝地跟上顾云篱的意思,林慕禾连忙答:“那、那是自然!” “所以,林姑娘,‘莫愁前路无知己’,起码在这条路上,我与清霜还能与你搭个伴,不是吗?” 心口砰砰跳了几声,林慕禾觉得耳根有些热气在往上爬,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继而,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双眼发烫。 “别怕,”她的手掌覆了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紧抠住杯壁的手,“哪怕是一条路走到黑,我都会遵守一开始的诺言。” 若说毫无怨言,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顾云篱垂下眸子,看着林慕禾的指尖,只是比起这些坎坷障碍,她还是觉得那日惊鸿一瞥过的竹林,和吹打在脸上的和风更为妙然。 手背处细腻的触感,是她生来镌刻在指尖掌心的指纹、掌纹,一点点印刻进了自己的心。 “慕禾浮萍一支,飘零过前半生,能幸得顾神医相救,实是幸事。”好半天,林慕禾才调整好情绪,指尖细细颤抖着,轻声回答道。 顾云篱看着她,唇边也缓缓勾起一个轻笑,可弥漫在笑意之下,惶恐又多了几分。 若有一日,她发现了自己那些隐秘的算计,届时,又该如何? 那时候,自己还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吗? * 几人睡了小半天,总算将自己平常的作息调整了回来。 再次休整完毕时,已是隔日的一早。 林慕禾睡得不沉,天光破晓,她没有拉起帘子睡觉的习惯,阳光便透过纸窗,热乎乎地打在脸颊上,将她从轻浅的睡梦中叫醒。 院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她迷迷糊糊爬起身,抹了抹床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并非是自己熟悉的旧宅,而是顾云篱的小院。莫名的安心涌上心头,她拨开被褥,就要下榻。 “娘子。”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是小叶端了洗漱的用具走了进来。 将双手浸在水中洗净,再沾湿了帕子一点点擦净脸,林慕禾这才想起问:“小叶,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小叶沉默了一瞬,随后不情不愿道,“是……旧宅来人了。” 林慕禾的动作骤然一顿,滞了片刻,才将用过的帕子放回水盆之中。 这些日子在外久了,她竟然得意忘形,快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处境。于顾云篱来说,自己不过是这小院的一个来客罢了……自己终归是要回到旧宅之中的。 “是季嬷嬷来了吗?”她状似不经意,接过小叶递来的漱口水,问。 “是,除了季嬷嬷,还有别人。” “别人?”林慕禾问。 “是……柴涯,柴官人。” 默了一瞬,林慕禾依照顺序一一洗漱过罢,这才继续问:“可是兄长也一起回来了?” 她不是不明白林宣礼的算计,只是想着,自己不过是他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妹而已,自然犯不着他多么上心地照顾,这般算计,她也不想去怪林宣礼,只当作没什么情感的陌生人便是了。 要怪,那便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小叶答:“并未,大郎君似乎是还有要务,未能一起回来,只是看样子,像是发生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舒了口气,林慕禾也穿戴整齐,将衣服的褶皱抚平,撑着床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便先去拜见,出来一趟惹出这么多事端,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她未归家已有四五日了,以前没有别的心思分开去想这件事,现下这种情况,她这才有闲心去想,时间这么久,旧宅之中不可能没有人发现自己和小叶的去向,然而一连四五天,竟然没有一张告示,没有一个家仆出来寻觅。 这群人安得什么心思,林慕禾也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若是随随便便死在什么山野旮旯里,反倒才是顺了这群人、或是东京那群人的愿吧。 也省得他们百般刁难,变着法地折磨自己了。 思罢,她由小叶牵引着,走出了卧房。 不大的医馆小院里,满满当当站着一群人,有几个以季嬷嬷为首的旧宅家仆女使,只是瞧着远没有了先前的跋扈神色,消减了不少,再者,便是以柴涯为首的一群身着深蓝直裰的皇城司衙门。 顾云篱坐在廊檐之下,正拿着一个钵杵研磨药材,她周身沉静,面无异色,就好像看不见眼前这群不速之客一般。 “林姑娘,”听见她出来的声音,她放下手中的钵杵,扭身问她,“你来了,昨晚睡得如何?” “不错。”听见她的声音,林慕禾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怎么不听其他人?”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从另一处走来,步调先是快了几分,随后又似乎刻意放慢。 “你们来得突然,我们茅舍一间,没有什么好茶预备,”清霜低身从小厨房走了出来,一只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又托着一叠茶碗,“粗茶一盏,几位别嫌弃啊。” 语罢,便重重地将茶壶放在院子中的小木桌上,也并没有给他们斟茶的意思。 季嬷嬷憋了股火,从来都是她仗势欺人,却没料到也有别人给自己甩脸子的一天,她刚想发作,就被身后的女使拉住了。 本就是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仆有错在先,此时若是出声,就等着被放籍撵出府门吧。 “多谢这位小娘子。”略瞥了一眼那不甚走心的茶水,柴涯便收回了目光,似乎并没有品尝一口的雅兴,“我们来此,一是为了接二娘子与顾娘子一同回旧宅,二是前日赵玉竹之事,牵连甚广,还需顾娘子与几位写些状词口供……” 这架势,硬是要拉着这群人上贼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她挡在林慕禾身前,熟悉的药香就这样缓慢地萦绕上来。 “柴官人,”林慕禾出声,“此事本就与顾神医没有关系,先前已是冒昧……” “二娘子,”柴涯打断他,“这是提点的意思,这群人带着二娘子出府已是提点容忍,还是看在二娘子的面子上不去追究,所以,事到如今,还请二娘子不要插手了。” 他自然知道拿什么去压林慕禾最好使,见他这副态度,顾云篱更是怒从心来,起身便站到了林慕禾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她眯了眯眼,并不吃他这套:“你不必拿林提点去吓唬我们,我等本就是被殃及的池鱼,官府缉拿犯人不力,又出了那样贪污纳银的蛀虫,此时还要拉着我们下水?” 她挡在林慕禾身前,熟悉的药香就这样缓慢地萦绕上来,将方才被柴涯激得有些浮躁的心绪压下。 “法理当头,”柴涯面色不变,“按律,顾娘子与其余几位,也当配合官府查案。” 冷笑了一声,顾云篱习惯性地拍了拍林慕禾的手臂安慰,又问他:“那日后若再生出这样的事端,官府又该何解?和先前一般,继续作壁上观,看事态发展不顾吗?” 柴涯面不改色,动了动身子,掀起眼皮,傲慢道:“此事只是原由一介贪官引起,并不能代表江宁官府。顾娘子慎言。” 与这群人饶舌,实在是个错误的选择,自己又怎么可能在和这群在官场里泡了这么久的人交锋之中占上风? 下颌的肌肉冷冷抽动了几下,顾云篱冷冷看了一眼柴涯:“好一个‘只是贪官’,柴官人伶牙俐齿,在下甘拜下风。” 感受到她气得不轻,林慕禾蹙了蹙眉,在她身后道:“顾神医,不必与他们多言,兄长无非想要人证,既然如此,我一人便可,不是吗?” 柴涯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提点说过,要‘请’几位一同做证。” 说罢,身子再次侧了侧,挡住顾云篱眼前的视线。 顾云篱额角抽了抽,手心缓缓攥紧,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其实法理之下,林宣礼此举并非没有道理。可赵玉竹的话点醒了顾云篱,若再不退,这泥沼只会越陷越深。 然而,现实却并非要让她们如意。 “顾娘子,你现如今又是何意啊?我们身为二娘子的家里人,自然是想要二娘子快些康复,为二娘子好!如此,回府中悉心照料才是上策,这样一来,才能好好应对官府审理啊。”见柴涯硬的来不行,一旁的季嬷嬷又眼珠一转,跟他来了招软硬兼施。 “林姐姐身体欠佳,来回路途颠簸,怎能再受得起这种磨折!”清霜亦是不忿,听见她见缝插针,立刻呛了回去。 那季嬷嬷一早记恨过清霜,看见又是她,登时战意飙升,就这么跟她理论起来了。 顾云篱却悄悄回过头,就见林慕禾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缓缓滑下,她默默听着,神色难免落寞。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不见这群人问过林慕禾安危,张口便是不加掩饰的目的,真是把一副嘴脸完完全全摆在了脸上,让人心寒。 垂下眼眸,顾云篱轻叹了一声,侧头轻声道:“林姑娘,为此伤神,不值当。” 片刻的耳语,她便又转过头,看着对峙的两人,用只有两人可闻的耳语声继续补充:“就当是魑魅祟语罢了。” 说话间,她手心里一痒,摸了两下,才察觉这是两个塞耳的棉球。 “……”林慕禾手心里摩挲着那两个棉球,一下子不知是哭还是该笑。 “我们来此,只想带二娘子与几位一起回江宁府。”眼见那两人吵得越来越没边际,柴涯再次开口。 “林娘子伤病未愈,”顾云篱迎上他的目光,又将林慕禾的身子往身后拉了拉,“经不起路途颠簸。” 小叶躲在两人后面,听着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些后怕,可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娘子刚经历生死大劫,就算是大郎君也应当会体恤才是,这样一味威逼,若是娘子再出了什么问题,你们谁来负责?” 柴涯面色难看,扶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收紧又松开,半晌,才冷冷地向小叶瞥了过去。 后者一个激灵,本能地想缩回林慕禾身后,可两条腿愣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若换作先前,自己与小叶恐怕只有认命服软的份儿,哪里会像如今一样与柴涯这般周旋?思及此处,林慕禾便又觉得鼻尖酸涩,心中却淌起一股微弱的暖流,再抬起脸来,也有了几分底气,她挺了挺身子,轻轻将小叶拉到了自己身后。 柴涯也自然知道林慕禾身体羸弱,若是真出了什么好歹,林宣礼那边也确实不好交代。 让林慕禾为棋引赵玉竹出来,他们自然心里有把握能护住林慕禾周全,可她突然病发一事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这事他还未向林宣礼禀报,后果是什么,他自然知道。 这位提点大人可以冷血地利用血亲,但也不免会因此勃然大怒惩戒他们——就连柴涯都觉得他矛盾极了,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明明可以彻头彻尾的利用,却偏要保留那些乏善可陈的所谓“亲情”。 他正与几人气氛凝滞,谁也不肯让谁的时候,医馆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敲门声。 凝肃的气氛瞬间稀释不少,众人脸上茫然了一瞬,转而皆看向院子尽头的木门。 这个时候,又是谁会来? 清霜先反应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肘开有些挡路的季嬷嬷,前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闩取下,门后的人渐渐显露。 却是个陌生女人的脸庞,三十余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窄袖坦领小衣,束着高髻,配着一只山口冠,正掖着手,端庄地站在门前。 见清霜开门,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向她行了个极其标准的叉手礼,福身道:“小娘子万福。” * 日头高悬,林中传来一阵阵簌簌的疾跑声,残破不堪的鞋底擦过地面,带起阵阵尘土。 萧介亭卯足了劲地奔跑着,哪怕喘息声一声不接一声,也依旧不敢停下。 不敢停下,每日夜晚上树睡觉,白天看着日头赶路。他不知去东京究竟该怎么走,只知道在江宁打听过一句,若想去,则需一路朝南。 好在这些天走来,总算没了开始总是绕回原先地点的状况,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只有到了东京,才能为师尊翻案、还师门清白,将真相公之于众。每每快要撑不下去时,只有想到这个,他才再次生出意志,继续赶路。 在此之前,他又要躲过林宣礼的追捕。他一定要去东京,却最不能是以囚犯的身份被林宣礼押去。 而正这么想着,他脚下猛地一歪,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连同那稀薄的意识,一齐被抛向了远方。 这一闭眼,天地倒转,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自己身上一阵儿如火燎,一会儿如冰激,难受得无以复加,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再然后,就是意识彻底沉沦,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死了?那又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被鞑靼屠戮的同门?被他们戳着脊梁骨质问吗? 眉心紧锁着,萧介亭痛苦地呻吟出声,过了不知多久,才缓缓睁开眼。 这一睁眼,看见的却不是阴曹地府,而是漫天的星斗。 身旁传来一阵火星子噼啪作响的声音,萧介亭意识混沌,好一阵才终于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粲然的星河,听着耳边近乎静谧的柴火声。 有人终于发现了他,漫不经心问道:“醒了啊?” 是个女人。 他一激灵,撑着地坐了起来。 有人在旁边生了火,架着锅架子熬着一锅散发着浓浓药味的东西。 “啪”得一声,那人头也没回,扔来一只水壶:“喝点水。” 萧介亭也顾不着这水有没有问题了,拧开盖子就猛灌了几口。 终于,如枯木逢春,他总算找回了些气力。 此时还是夜晚,耳边还有蝉鸣,那人穿着一身整洁的圆领襕袍,一头长发束起簪发,正专心致志看着火。 “……”沉默了半晌,萧介亭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阁下,救了我?” “正是。”那人依旧头也不回地答。 “不知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想了想,好像这样更礼貌些。 语罢,那人一顿,总算将手里挑柴火的木棍放下,紧接着,就看她逆着火光,回过头来,语调轻缓。 “自然,在下姓蓝,名从喻,回乡途中偶遇阁下,施以援手,如今阁下苏醒,也算避过了这生死大关。” 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萧介亭的大脑这才迟钝地继续转动起来。 “在下亭州,素昧平生,阁下还能出手相助,十分感激。”语罢,他想撑起身子对着这人行礼,刚一起身,身上便传来火辣辣的撕扯般的痛感。 他表情没有控制住,龇牙咧嘴地又摔回了原地。 蓝从喻这才又偏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小哥,你身上的伤口已经流脓生疮,感激的话不必说了,好好这么趴着吧。” 两人这么持续着沉默了半天,萧介亭这才渐渐发觉出些不对来:“……你不怕我是拿凶杀人的歹徒?” 语罢,果然见蓝从喻拨弄柴火的动作停滞了下来,紧接着,她却起身拿水浇灭了篝火,再盖上土和树叶,将药锅移开,用脚踩实。 这一套流程下来,几乎很难看出此地生过火了。 “如果阁下执意想要我知道,那我也只能洗耳恭听了。”蓝从喻无甚所谓地耸耸肩,从她身后的大背筐里又取出一只破碗,将那锅飘散着奇异味道的药盛了出来,“在此之前,请先喝药吧。” 萧介亭眉心拧了起来,看了看她脸上无所谓又坦然的神色,思索了片刻,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也罢,”味道说不上好喝,苦得他打了个哆嗦,随后把碗递了回去,“你是郎中?” 蓝从喻稍加思索,便答:“这样说不错。”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边的人……”萧介亭回忆了一番,印象里,江南地域的人说话不像是蓝从喻这个调调。 谁知蓝从喻却皱了皱眉:“阁下怕是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此地何地。” “此处已是徽州地界,不知你说的‘这边’是哪边……”蓝从喻看见他眼底的疑惑,便答道。 “徽州?”脸上茫然了一瞬,萧介亭立刻强撑起身子,问,“此地、距离东京还有多远?” 蓝从喻:“约莫一千二百余里。” 一千二百多里,脚程快些,去了东京也要半个多月了,萧介亭痛苦地闭了闭眼,可谁知道师尊能不能等得起这半个多月! 看出他眉眼间的纠结痛苦,蓝从喻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是要去东京?正好,我丁忧过罢,正逢官家急病,也要回京赴职了。” 萧介亭却一个激灵,霎时间戒备地看向她:“你是京官?!” 蓝从喻抿唇,答:“鄙人不才,略通医术一点,在大内当个寻常大夫,‘京官’一词,阁下真是高看了。”她一脸坦然,未曾想过隐瞒,见他反应这么大,反倒挑了挑眉,上下又扫了萧介亭一圈。 “你是……太医?” “不错,”蓝从喻道,转而向身后的密林看了看,“你若想与我同行,明日天明,便一道启程。” * 来人礼仪周到,仪态端庄,单单瞧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乡野之人。清霜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间受宠若惊,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向她也回了一礼:“娘子敲门,可有何事?” 那女人柔声回:“我家主人驱车去往江宁府,路途颠簸,颇感不适,四下打听是小娘子这医馆最为出名,便差我来求医。” 语罢,她不着痕迹地向内瞥了一眼,又道:“不知馆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听完她的来意,柴涯当即蹙眉,黑着脸拨开人群就要上前回绝:“这位娘子,如今这医馆并不方便……” “柴大人。”那女子却并不怵他,待他走至身前,竟认出了他。 顾云篱顿时蹙眉,轻轻将林慕禾的手交予身后的小叶,拨开人群向前去。 “崔……”柴涯愕然瞠目,才要出口,可刚吐露一个字,便猛地又咽了回去。 “医士,不知可否行个方便?”那女人只是莫测地看了眼柴涯,便又向内询问一声。 顾云篱这才走到前方,打一照面,便见眼前这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发丝到脚跟地打量了一遍。 “如娘子所见,今日我这医馆……确实有些不便。”她叉手行礼,又见那女人朝她温和一笑。 可谁知这一回,一贯冷硬不容情面的柴涯竟然先她一步松口了。 “三日。”他硬邦邦说道,不去看前方那女人的脸,“三日后,我亲自来接二娘子与几位。如今既然有人求医,顾娘子便去尽医者本分吧。” 第42章 林慕禾还是听到了她因心事而紊乱的呼吸声。 他像是不会再松口,扭头便支手朝身后的人做了个离开的手势,转身要走。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顾云篱讶然挑眉,不待看清柴涯神色,他提着刀便招呼人离开。 乌泱泱一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顾云篱隐隐有些猜疑,这女人口中的“主人”究竟是何身份,连柴涯这块硬骨头都能服软了。 “既然已无不便之事,还请医士随我为我家主人瞧一瞧。”面前的女人满意地目送着*柴涯一行离开,转身又道。 尽管依旧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云篱还是应下:“烦请娘子稍待,我回去取药箱。” 语罢,转身回到院中。 林慕禾还停在原地,似乎对柴涯的忽然离开感到一丝不可置信。 听见顾云篱的脚步声,她上前忙问:“顾神医,来者是谁?怎得柴涯就这般……” “莫急,”顾云篱拍拍她的身子,“尚不可知,清霜会随我去瞧一眼,只是看她气质端庄,不像是心怀歹意的人,你不用担心我。” 语罢,她又唤小叶:“厨房里煨着药汤,小叶姑娘,服侍你家娘子好好休息。” 林慕禾方才也听见了那女人的说话声,听她保证,也放下半颗心,便又嘱了一句“万事当心”,便随着小叶回去休息。 清霜小跑着把东西提了出来,那女人微微一笑,侧身便为她们引路。 可刚出敬历坊外,顾云篱便觉得,自己真是松懈得太早了。 两驾披着华盖的马车被两排身着珠白色襕衫的女官围在一起,外围,又站了一排身着甲胄的护卫,顾云篱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眸色立时一暗,心道:这位“主人”倒是全然没想过遮掩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仪仗,恐怕只有皇亲国戚才配拥有。 只是皇亲国戚,又为何要她来医治? 她抿唇不语,清霜倒是倒吸了口凉气,喃喃:“姥姥诶,好大的排场。” 走在前面的女人带着两人在第一驾马车前停下,轻声道:“两位唤我崔娘子便是,待我通传主人。” 顾云篱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丝打探车内人身份的兴趣,只想赶紧了结,便轻声一应。 那崔娘子低身进了马车,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便出来道:“请顾娘子一人进车内,帘后问诊。” 清霜蹙眉,没忍住道:“望闻问切,隔着帘子怎么望闻?” “清霜。”顾云篱却打断她,快速抛给她一个眼神,“你在外等我,我很快出来。” 话毕,她接过药箱,上了马车,那崔娘子却退了出去。 这马车比寻常百姓形制宽敞了许多,装潢华贵,甚至还摆着几套茶具。 车内焚着香,顾云篱一进来便闻到了,只是略觉得熟悉,但想着要应对这车内人,便很快抛之脑后。 “在下来为贵人诊治,不知贵人何处不适?”果真如崔娘子所说,车内悬着纱帘,虽轻薄,但足以遮盖帘后人的真容。 “还真请来了。”帘后,一个人影绰绰,是个女子,她似乎斜倚着软枕,见顾云篱进来,忽地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声音清冽,乍一听,便知养尊处优。 顾云篱没听清,“嗯?”了一声。 “没什么,”里面的人笑笑,“我听这百姓说,你是鬼医弟子,本以为脾性会如江湖人怪些,倒没想到,来得这么爽快。” 实则是柴涯那时尚在,顾云篱借机行事而已,再加上那崔娘子确实不像歹人,才上了这马车。 “您说笑,行医救人是医者本分,”顾云篱答,“贵人哪里不适?” 里面的人“啊”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只是一路马车颠簸,有点头晕而已,崔内……崔娘便要寻医,我早说不用了。” 顾云篱了然,无视了她话里的卡壳,只让她伸出手腕。 片刻,隔着暗色的纱帘,一只手伸出,搭在顾云篱面前的小几上。 顾云篱面不改色替她把脉,片刻后,便下定论:“只是些许晕车而已,若贵人需要,在下现在便为您配些药。” 里面的人似乎意不在此,“哦”了一声,说那就配吧。 隔着帘子,顾云篱便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审视自己,强迫自己无视,打开药箱,三下五除二给她包好一服,留在桌上:“用水煎一个时辰便可。若贵人没有别的不适,在下便告辞了。” 里面的人似乎看够了,收回了那道审视的目光:“有劳顾娘子了,多谢,我没什么不适,你下去吧。”话里,还是无意识地高姿态,这让顾云篱更加笃定,这帘后之人身份并不简单。 她求之不得,收了药箱就下车。 那崔娘子候在一旁,见她下车,又对她浅笑。 “崔娘,给这位顾娘子看诊的钱。”马车内,那人的声音又传来。 那崔娘子也不含糊,不等顾云篱反应,就从一旁女官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塞给了她:“有劳小娘子了,一点酬金,还望笑纳。” 掂量着沉甸甸的袋子,顾云篱心情复杂,叉手跟清霜行了一礼,才提心吊胆地回了敬历坊内的医馆。 在门口观察半天,不见有人来监视,她才松了口气。 清霜迫不及待打开那锦袋清点银钱,惊呼了一声:“姐姐,好大方的人!” 低头一数,里面整整放了五六个足两的银锭,粗看便有二十余两,而自己那副药,多不过十几个铜板的事。 顾云篱也吸了口气,却没涌上多少惊喜,只是嘱咐清霜不要声张,便回到了医馆内。 院内,清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的楚禁回来了,正同林慕禾在院中尴尬地坐着,一语不发。 见她回来,他松了口气,朗声问了句:“小顾,大清早我不在,似乎发生了大事?方才来人又是谁?” 顾云篱脸色凝重地顿首,将来回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谁知楚禁惨然一笑:“原是如此,也巧,有人给我递了信,明日叫我一早乖乖洗干净去衙门听审。” 顾云篱疑道:“信?” “是察院的印,看来,京中是派人来了。”说罢,他抖开折扇,给自己扇掉几滴汗来:“依我看,这事儿你们是逃不开了。” 顾云篱也揉了揉眉心:“现下来看,我们行得端坐得正,他若想问便问,如实答下去,不会有什么差错。” “可此事背后勾连的人可并非一个江宁府这么大,”楚禁眯了眯眼,“江宁府一个小地方,还犯不上他一个天子近臣来特意插手。” “顾神医,此事因我而起,我去与兄长交涉……”听着两人交谈,林慕禾也逐渐明白了些什么。 “不行,”想也没想,她便开口拒绝,“你不必委身去向他求情。” 林慕禾张了张嘴,手心里抠紧:“我……不愿让你们为难。” 神色松动了片刻,顾云篱愣了愣,脸上又涌起一片淡淡的温柔之意:“先前不是说好了吗?” 林慕禾的指尖颤了颤,回忆起昨日的谈话,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楚禁收起目光,道:“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柴涯的话原本也没有错,此事合乎律法,只怕参他一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林小娘子,这些日子你也不用多想什么,好好养病吧。” 面对他,林慕禾话就显得少了些,只是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嗯,多谢楚官人。” 人精似的楚禁未必察觉不到这点微妙的差别,他甚不是滋味地咂咂嘴,摇了摇头,背手离开。 林慕禾轻轻松了口气,终于稍稍觉得这日子松快了不少,至少在审问来临前,她终于能无甚顾忌地暂且享受一下三日宁静。 这三日也难得和谐,顾云篱继续开诊看病,她和小叶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廊檐下称起药材,听着来往寻医者,林慕禾才有了些实感,顾云篱鬼医弟子的名声远扬,就连不少江湖客都慕名来她这里寻医问药。 晚上闭馆,清霜与小叶做一桌子清淡小菜,几人坐在廊檐下,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楚禁讲述他在岭南做官时的离奇见闻;清霜说起江湖之中奇闻八卦也是如数家珍,几个来回,晚饭吃罢,也累了,便回屋里休息,如是周而复始三日,就连顾云篱都有些恍惚。 好像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般持续下去,不会有尽头似的。 只可惜三日如流水,几人还未有所觉,便悄然而逝。 清晨一早,顾云篱还如往常般卯时初起身,将看诊台摆出来,再去开门。 天气一如往常,随着木门开合,顾云篱视野之中出现的却并非预料之中等待看病的病患,而是黑压压站了一片的人。 一瞬间,瞳仁一颤,从眼球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顾云篱呼吸一滞,血液瞬息间凉了下来。 这三日过得实在舒坦,她差点忘了今日是要回江宁府的日子。 只是今日来的人,却不是柴涯,穿着也与先前大不一样。顾云篱眨了眨眼,宽袖之下的手指紧紧抠进肉里,逼着自己保持起码的正常。 来人皆是一袭黑衣,像是为了印证顾云篱心中所想一般,为首之人眸光凛冽,不带感情地扫过她,从腰间取下一块金色腰牌,举到顾云篱眼前。 “龙门奉命来接人,”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顾云篱幽深的眸色,“顾娘子,烦请让其他人也出来。” 指尖被自己掐的发凉,顾云篱强行调整了一番呼吸,别开脸不去看那明晃晃的金龙腰牌。片刻,她不说只言片语,扭身便向内走去。 正赶上清霜也起了身,听见响动赶了过来,迎面就碰上脸色不太好看顾云篱。 屋外气氛不佳,甚至比那日柴涯来时更甚,清霜朦胧睡意散了个干净,赶紧迎上去。 却见顾云篱对她做了个口型——“龙门”。 清霜步伐霎时一停,她自然知道顾云篱对此多有忌惮,数次谈起都讳莫如深,如今竟然蹦跶到眼跟前儿了。 镇静了片刻,顾云篱抬起眼,起身去叫醒了还在熟睡的林慕禾与小叶。 迎面碰上一群龙门卫的楚禁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当年旧事,他对这群黑乌鸦可谓是印象深刻。 那为首之人看见他,似乎也颇为意外,扬了扬眉,脸上终于有了丝别样的表情:“楚大人。” 脸上的不虞只存在了一瞬,楚禁立刻便换上一副经典的假笑迎了上去:“这不是秦兄吗,如今何处高就啊?” 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捏的腰牌,他扯了扯嘴角,语气也淡了下来:“哦,原来是入了龙门。” 顾云篱实在是没想到就连龙门里都有楚禁认识的人,不过这两人看起来,关系并不算太好。 就连林慕禾也忍不住感叹:“楚官人真是好广的人脉。” 看出两人疑惑,楚禁也笑嘻嘻地给两人介绍起来:“这位正是和我那年一同武举,殿试二甲探花郎,秦知树秦大官人。” 他面色假惺惺的,语气也是阴阳怪气时独有的声调,顾云篱和林慕禾同时挑了挑眉,心底里“哦”了一声。 多说也无益,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顾云篱闭了闭眼,默默给自己提了口气,跟随着龙门众人离开。 医馆的小院就此落锁,挂上了闭店的牌子。 马车声辘轳,林慕禾与顾云篱同一乘,她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她心情不佳,伴随着马车的颠簸,顾云篱眸光向外瞥去,手指也漫不经心地搭在下颌处,时不时思忖着。 马蹄声与车轮声在耳边交错,林慕禾还是听到了她因心事而紊乱的呼吸声,出来得匆忙,她都没来得及问她一声。 她抬起手掌,正欲唤她,腕间却传来清脆的铃响声,率先将顾云篱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 感受到顾云篱的目光,呼吸声一顿,她大约是看了过来,林慕禾抿唇,道:“经此一事,必定会顺遂的。” 知晓她看出自己的茫然忧虑,顾云篱没来由地肩头一松,看她一眼,轻声应:“嗯,我知道了。” 耳边的呼吸声渐渐恢复了正轨,马蹄与车轮的嘈杂声再次占据了主导,林慕禾这才放下心来。 与上次来时不同,这次进城,没有什么江湖二道贩子的吆喝声了,只剩下些普通商贩吆喝的声音在街巷两边传来。顾云篱说不上来这种差异感源自何处,直到马车停下,她脑中这才浮现了那个字眼——正常,这江宁府的商贩们规矩多了。 府衙门外,横停着数驾马车,又立着一拨衣着与官府、皇城司、龙门都不同的侍卫。 有什么人来了,会与几日前那人有关吗?顾云篱暗自想到。 显然楚禁也意识到了,目光逡巡在这群人之间好几个来回,最终无功而返。 他想起那封通牒,又换了副样子向秦知树打听。自己对东京台谏官知之甚少,却知道有几个是出了名的驴脾气,难保不会因他发难。 “来得是察院的监察御史大人,白崇山。” 第43章 这是她与顾云篱独有的、默认的秘密。 语罢,他摆手凄然扭过头。 林慕禾:“……”她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语罢,便见走来一个揣着袖子的内官,弯身冲几人道:“几位在偏房略等,堂前正会审要犯,稍后会来司掌记录的内官。” 主审要犯,便是赵玉竹与路由之这几个主谋了。 若赵玉竹与自己说得没错,那这江宁府恐怕要真的让林宣礼如愿,彻底换一番血了。 几人沉默地在偏房中等待,这场会审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清霜都有些恼,来回在房间内踱步。 “这群人当真罄竹难书,居然要审这么久!”清霜磨了磨牙,道。 下一刻,偏房之外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声。 林慕禾吓了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手心便被顾云篱握住。 “没事,”她轻抚她的后背,“我去看看。” 谁知刚迈开步子,就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 “娘娘、娘娘救我——!” “救我啊——!!” 紧接着,一道中气十足,听着格外正气的声音便紧跟着传来:“堵住他的嘴!还敢妄议圣人,拖下去,拖下去!!” “你们敢杀我,你们敢杀我!!卸磨杀驴,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 顾云篱的额角却滑下一滴冷汗,立在门口,僵在原地。 不等她回过神来,就见方才那个内官又踱步前来,弯身请众人出去:“几位久等,各位大人都在偏堂内等着。” 吸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慕禾也站起身,由小叶搀扶走上前。 察觉了顾云篱有些担忧的目光,她抿唇一笑:“顾神医,走吧?” 见她这样,顾云篱也抛去了那点不自在,应了一声,便提步离开。 还未走进偏堂,就听里面传来一阵稀疏可闻的交谈声。 “过几日公主……只盼着快些了事,早点回京。” 另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骄纵,朝臣都看在眼里,……老夫也不介意再参她一本!” 许是听见几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倏地收起,顾云篱也回过神来。 “门外何人?快进来吧。”有人通传了一声,几人这才鱼贯而入。 偏堂不大,足以容纳几人,但纷纷站着,便显得有些逼仄,顾云篱走进,便随着林慕禾几人一同朝那主座上二人一拜。 左位处,坐着个须发发灰,身着襕袍的人,听见响动,他微微抬起眼,打量起这群人来。 目光一一扫过,却冷不防与恰巧抬起头的顾云篱对上。 那一瞬间,顾云篱却看见这人的瞳孔缩了缩,视线在她身上微妙地多停留了片刻。 哪怕只有一息,她也还是感受到了。森然感爬上心头,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行人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像是听候发落似的,将从屋外照射进来的光都遮掩成了零星。 顾云篱很快忽视了那一瞬间的凝视,低下头不去引起过分的注意,心道:这人周身一派正气,想必就是那位刚正不阿的御史白崇山了。与他同坐一边的人身着绿色的曲领大袖官服,头戴长帽翅,模样年轻几分,应当便是那大理寺派来的人。 “不必害怕,”先是那绿衣的人开口,他眉眼温和,看着似乎比那白崇山好说话多了,“只问些事情做笔录录入卷宗,几位若是问心无愧,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语罢,几个主簿从后面的屏风走了出来,领着清霜小叶去往一边录事,却不见有人来引其余几人。 额角轻轻抽了抽,顾云篱忍不住有些紧张。 只见那绿衣官员悄悄觑了一眼白崇山的神色,便挪了挪身子,默默坐正了。 少顷,果然见白崇山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 “聂大人吩咐完了?”他须发发灰,言语间不怒自威,看着七老八十的模样,眼角上的皮肤也耷拉下来,那之下的眼瞳却是精亮,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让人不敢撒谎。 那绿衣的官员名叫聂铭,任大理寺寺正,听见白崇山问话,笑道:“吩咐罢了,先前也都问清了。白御史尽管问吧。” 顾云篱听罢,心中更是疑惑,既然已经全部问清了,又为何要把她们几个单独拉出来再问一遍,这朝廷的人当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吗? 显然,不止她如此疑惑,林慕禾与楚禁亦有相同的困惑。 “也好,”白崇山捋了捋胡须,抚了抚袖子,“只是楚大人,你又为何卷入此事?” 他话锋转得太快,原本还沾沾自喜以为侥幸躲过了的楚禁一个哆嗦,不敢耽搁,立刻就回答道:“白御史,在下实在冤枉,只是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怎料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 实话说,若是白崇山问话,楚禁倒不怕顾云篱她们被带着进坑里,此人向来是有话直说,秉公执法,毫不偏私。 这不,他还没反应过来,白崇山便直接来问他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白崇山眉头轻蹙,嘴里又滚了一遍这话,“楚大人早已不是江湖之人,三年前就已科考为官,也该收敛收敛身上这些江湖气!” 他一向不太待见江湖人士,总觉得这帮人没有规矩,闹起来又是天翻地覆的,且长久以来一直是朝廷心头一块弊病,他实在是爱见不起来。 楚禁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白崇山便不由分说地继续补上:“你既为朝廷命官,就该谨言慎行……牵扯进来,于你仕途又有何用?” 虽说是数落的话,却也实在都是为他着想。这话也如一盆冷水,顷刻间就把楚禁心里刚刚燃起来的那点叛逆的火花给浇灭了。 “御史大人所言极是,”他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起来,严肃了神色,“那路由之夜半派人围剿平民居所,本就于法度于情理不合,我出手将他拦下,也是为了江宁法制啊。” 顾云篱默默在心里感叹,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截话。 就连她一旁站着默默听着的林慕禾,也听得一愣一愣,不明觉厉。 他慷慨情怀,一句“为了江宁法度”,竟然直接把白崇山给堵得没话了。可他掺和进这事儿,本就让原本就复杂的案情更上一层楼,这是实打实没跑的。 暂且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白崇山与楚禁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究吹了吹胡子,又重新坐了回去。 “也罢,”他一摆手,端起一旁桌子上的茶盏喝了两口,“我还有一两句话要问这两位娘子。” 见此架势,顾云篱下意识便要跪下答话,在公堂中跪答司理官所问已是传统,她一撩裙摆,正想着扶着林慕禾一起,却听白崇山道:“不必跪了。” 连同林慕禾,两人一齐一愣。 “我听闻林娘子伤病未愈,跪着答话就免了,”他瞥了一眼林慕禾,眸子闪了闪,“顾娘子也一并站着回答老夫便是。” 林慕禾不免对这看起来顽固不知变通的御史另眼相看起来。 她与顾云篱便一起交手回:“多谢御史大人。” “我只有两个问题,”他搁下茶杯,神情端正严肃,“第一,你二人那日乱街之中与售卖禁药之人,当真是巧合,并非有意?” 顾云篱心里早就琢磨过千百遍这御史要问什么,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提起了这一切的由始——虽然也不过半月多,但这些日子下来,她甚至觉得这半月有余堪比半年还长。 “回大人,”林慕禾先她开口,不自觉地,身子也挺直了,只想让白崇山看出她自己问心无愧。“那日之事,当真只是巧合。” 语罢,她又继续复述起了当日的情形。 说到一半,白崇山果不其然皱眉:“那陶荆心思缜密,怎么会刚好便将禁药掺进你的药包之中?” 话及此处,林慕禾微妙地顿了顿。 这是她与顾云篱独有的、默认的秘密,除开两人再没有余下的人知道。顾云篱也感受到了林慕禾一瞬间的停顿,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子,手指轻轻蜷起。 “闹市之中,他自以为天衣无缝,漏了差错也是难免,”林慕禾答,“若非他的毫厘之差,这禁药之事恐怕不知还要被蒙蔽多久。” 言之有理,白崇山听着思索了一阵,也没再过问,这药掺进去的原因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他顿首,示意林慕禾继续说下去。 之后,顾云篱也一道将自己经历的后半段续上。 这般看来,也确实她们几人倒霉地遇上这些事,一来二去惹了一身腥,到这公堂之上也实属无奈。 心中暗暗唾骂了一番这帮危乱纲纪之徒,白崇山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爽地又换了个姿势。 两人说完,便又乖乖站在原地,等待他的第二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些,”白崇山道,语调忽而有些悠长,“这第二个……” 他垂下的眼睑陡然睁开,眼中射出两道精光,快速接了上去:“敕广司分舵账册记载,禁药应余六百斤,而搜遍舵内上下,仅有二百四十余斤,其余三百余斤不知所踪——甚至连主谋都说不清去向何处,此事,你们可知?” 六百斤! 顾云篱忍不住咬了咬舌尖,心惊一刹。这赵玉竹一行人,竟然已经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竟然足足六百斤……可如今,这六百斤里三百余斤就这样不知所踪了! 甚至连主谋都说不清下落。这便说明,这背后仍然还有她们无法猜测到的势力与之搅和在一起。顾云篱没来由的一阵胆寒,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像是湿冷的沼泽,一点一点地向上吞噬着自己,要把自己胸腔里的空气挤压干净。 到现在,这桩原本算不上什么离奇案子的禁药案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了。 “回大人,”她按住舌尖发麻的知觉,仰起头来,“我等从头到尾无意沾染,自然不知这大批禁药去向,望大人明察!” 林慕禾在一旁也跟道:“大人明察!” “老夫不是怀疑你们,”白崇山面色不变,见她两人坦荡,也敛下了疑虑,只是眸光仍旧带着审视,“你们若有线索,务必相告,禁药若流入民间,危害不可估量。” 整整三百多斤的禁药,暂且不提其中暴利,若是流入民间,那才是真的毁坏一方民生。 两人心头一阵发寒,垂首齐声道:“若有线索,草民定知无不言。” 问罢,这房间里弥漫的紧张的气氛这才消散下来,林慕禾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转而又担心起来,大批的禁药下落不明,这之后又是否再会牵扯顾云篱一行人?林宣礼又会不会再次用此发难? 她虽然久居深宅,可却也比寻常待在宅院里的贵女小姐们聪颖许多,加上这连日来的事情,不难猜出这其中的龉龃。 有些事,她越不想沾染,它却越是拼了命地要往自己身上爬,躲也躲不掉,可谓防不胜防。几人还以为事情就此可以有个了结,却没想到还是有新的变故发生。 只怕是林宣礼,都没能想到一桩禁药的案子竟然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弄出这么些事端来。 顾云篱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听他问罢,便又默默站回原地。 那两个主簿官记述罢屏风内的清霜与小叶的话,转身又请这三人入内。 白崇山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这也代表着他的盘问结束了。原以为要碰上难缠的人,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去了,顾云篱不免松了口气,正要跟着主簿去录话,就听身后,白崇山的声音沉沉地传来。 “顾小娘子,还请留步。” 顾云篱的脚步登时一顿。 正要走的林慕禾听见声音,也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转过了身。 顾云篱风云不惊,对停下的林慕禾低声道:“我应付得来。” 林慕禾也没有法子,便只得跟着楚禁一起走到屏风之后。 “御史大人还有何吩咐?”她转过身,交手作礼。 “不是什么重要之事。”白崇山眯了眯眼,苍老的褶皱堆积在面部,就好像为他筑起了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顾云篱在那张脸上看不清任何额外的情绪,索性便低下眸子不去试图勘破。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将情绪不外露,她只见过顾方闻如此,而此人永远都是想让别人看到什么情绪,就表现出来什么情绪,像白崇山这样的,顾云篱还是头一遭遇上。 “还不知顾小娘子家世,”他平静地说道,“卷宗还未写好,老夫便来问问你。” 这问题乍一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公堂主审,自然也要知晓这些连带之人的身世,楚禁是同僚便不说了,林慕禾与小叶又是白崇山同僚家的,想必也不用刻意打听,早有耳闻。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她与清霜了。可若是没有她进来伊始时,白崇山那多余的一眼,顾云篱也不会心生疑窦。 他是察觉了什么吗? 第44章 最坏的情况之下,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她眨了眨眼,快速思索完毕,“民女不过一介草民,生于滇州,自小跟着师父一起长大,学得几分浅薄医术,而今在临云镇开了家医馆,靠行医度日。” 语罢,白崇山看了看身侧的聂铭,见他轻轻顿首表示了肯定,又转过头来,问:“师父?” 聂铭在一旁帮着补充:“大人有所不知,顾小娘子师从鬼医……这么说您没什么印象,这鬼医,名叫‘顾方闻’。” 白崇山向来不屑于主动去了解这些江湖恩怨情仇,自然对这些传得邪乎的称号一无所知。 鬼医是谁他不清楚,但要说顾方闻,他却是印象深刻。 于是顾云篱头一次见这古板端正的老头神情空白了一瞬,转而眉心涌上了些许黑气来:“原来是他。”语气很是别扭,不用顾云篱猜,都听得出来这位御史对于顾方闻的印象欠佳。 她有些汗颜,抿着唇不说话。 “你竟是他的徒弟,”他语气意味深长,目光上下又重新审视了一番顾云篱,“性子沉稳,倒不像是他教出来的。” 顾云篱顺坡下驴:“御史大人认识我师父?” “哼哼,”白崇山立即摆了摆手,端起一边的茶又喝了一口,胸口都有了些起伏,“谈不上认识,只是先前有过些许交集而已。” 看他的样子,应当不是一段什么美妙的回忆,顾云篱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说了这么多,你也只说了一个顾方闻,还不听你说过父母。” 顾云篱神色沉了沉,整个人有些黯然:“回大人,我曾听师父提起,是逃难的弃妇早产,走投无路求医于师父才生下我,至于父亲更是不知其踪,是而,草民不过孤女而已,只幸得师父收留,才得以长成至今。” 她忽觉牙根有些发酸,心底里也切实地翻上一阵难掩的酸楚:“其余,也无甚可讲的了。” 白崇山眉头轻轻蹙起,沉吟了片刻,顾云篱看不清他的神色,亦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 “竟是如此。”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低下了头,“我无意挑起顾小娘子的伤心事。” “无妨,”顾云篱笑笑,“大人还有要问的吗?” 白崇山不知还在思索什么,闻声再次昂起头,顿了顿,才有些恍惚地回:“没有了,是老夫唐突。” 顾云篱没再应声,再次行了一礼,就向着屏风之后走去。 说是屏风,其实是两个书架隔开的一大片空地,加以屏风遮挡,低声些说话,外面的人是听不清屏风内在说些什么的。 顾云篱松了口气,缓缓走近,还未踏入,心里一直绷着一根细线的林慕禾便已察觉她轻缓的脚步声,“豁”得便从木椅上起身。 在她身侧的小叶被她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她。 她却拂开小叶的手,向着声音来处问:“顾神医?” 加快了步伐,顾云篱在她身前停下,轻轻扶停她的步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复:“只是问了些寻常问题,不打紧。” 听她语调轻缓沉稳,林慕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转而想起白崇山那番话,又忍不住道:“可他说那批禁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云篱扶着她坐回原位,“我相信你也能。” 林慕禾愣了愣:“也能……?” “我相信,你也能同我们一起应对。”她在林慕禾身侧站着,目光如薄纱一般轻盈,定定地看着她覆着白纱的眼。 “……”明明看不到,林慕禾却感受到了她轻盈却有温度的视线。 有了这句话,她便有了底气——最坏的情况之下,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起码终于有人在这漫无天日的黑暗里一起摸索前行了。 良久沉寂,直到顾云篱被主簿叫走,林慕禾这才呆呆地回过神来。 身侧早已空下,只剩下小叶呆呆地询问声:“娘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摇了摇头,林慕禾浅笑握住小叶扶在她膝头的手:“无事,无事。” 待记录完卷宗后,已经是晌午时分。 几人相送而行,临到门口,白崇山却忽然冷不丁地开口,叫住了楚禁:“行蕴,你此番何时归京?” “快了,快了。”楚禁挠挠头,含糊着回。 白崇山立时皱起眉来:“官家病重,东宫不知所踪,此时朝廷之内混乱,你不该耽搁进程,早早进京,早早为陛下分忧才是。” 楚禁低头听训,闻*言道:“那也得官家想让我为他分忧才行啊。”连中三元的武状元,哪有他这样三年还只是个地方官的境遇? 白崇山也难得沉默了一瞬:“往事已过,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哪怕陛下不说,你我也……” “知道了,御史大人。”楚禁却打断了他念经,注意力被远处细碎的言语声吸引了去,“我心里有数。” 林慕禾在一旁听着,也愈发有些疑惑,按照情理,这三年楚禁该是仕途坦荡才对,这其中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 几人步伐不紧不慢,朝着府衙仪门走去,楚禁为了不让白崇山继续说话,一路上东扯西扯,愣是没让他插上一句话,余下几人也落得个相安无事。 怎料走着走着,原先他听见的那些细碎的私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此时,就连白崇山也注意到了。 他停下脚步,唤来随从:“去看看。” 那随从出溜一下便跑出去,不过片刻,便传回来了消息。 “出了些事。”他语言简便。 “出事儿?什么事儿?” “是敕广司的人来与处理裁撤一事的人商议,却擦出火星子,吵了起来。” 白崇山眉峰一挑,登时来了劲儿。 这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今日有他在,他还不知这些人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有了前车之鉴,顾云篱也不敢贸然跟上去,正想着怎么绕过仪门赶紧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时,原本气势汹汹走出去的白崇山却被围护着退了回来! 眼睑抽痛,顾云篱神经质地发觉脑袋有些疼——这一般是要出事儿的前兆,有了多次经历,她已经总结出来了。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见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这帮人衣着各异,口音亦是顾云篱听不太明白的,呼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群捕快提着刀挡在前面,才终于将他们在仪门前拦下。 她听不太懂,楚禁却是熟悉,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正是南粤之地的口音。 “湖广之人。”他轻声道,“又是敕广司的,莫不是总舵的人?” 顾云篱挑眉,再次重新审视眼前这帮人。那为首的人确实是标准的湖广之地长相,此时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嚷嚷道:“哪怕是朝廷,也没有一次将所有东西查撤的先例!” “几位,此事是龙门一手操办,与江宁府无干啊……”一旁,聂铭有些无奈地解释着,可这群人明显不听他说话,一摆手,又道:“怎么无干!你们当官的不就这样,哪能和你们没关系!” 白崇山亦是气得不轻,他一概端正文雅,又不屑与江湖之人打交道,自然还没遇上过这种标准的“刁民”。 到头来,他只能气得大喊几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哪知这群人听见这句话,喊得更起劲儿了,一时,这偌大的仪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十多个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句,叽叽喳喳,吵得沸反盈天,顾云篱听着脑袋嗡嗡,拉着林慕禾一行人就想逃离。 眼看局势难当,大有没结果誓不罢休的架势,一旁的聂铭急坏了,大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也就在此时,一道声调高昂,音色却清冽,又气势十足的声音自吵嚷的人群之后十分清晰地传来—— 一如一支破响的穿云箭,登时将吵嚷的气氛划破,硬生生镇住了一群吵得不可开交的人: “真是好热闹,这等好事居然叫本宫赶上了!” 清霜皱了皱鼻子,也听见了这一声,疑惑地看向顾云篱。 顾云篱却是一怔,这道声音竟然有些熟悉。 她看不见白崇山的表情,却是清楚明白地看见了聂铭的脸色——竟是比方才还要更难看几分。 “不是说还有几日……怎么现在就!” 吵闹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就连那开头挑事儿的人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看究竟是谁,竟然比自己还嚣张。 这一看,入眼的,便是一抹浓郁的紫。 方才还喧闹的人声此刻顿时安静下来,如烧红的铁锅被一大盆冷水浇凉一般,只听得人们声声咂舌吸气声,不见那被挡在层层之后的来人。 看着聂铭与白崇山两人的表情都算不得好看,顾云篱瞬间便回想起了刚刚来受审时,白崇山和聂铭两人的那阵极低的私语声,她听得并不真切,可却切切实实听到了两个字——公主。 忽而,她便想起了这声音为何觉得熟悉的缘由——这与那日那位马车上给钱大方的贵人声音别无二致! 来人衣着利索,如身后女官一般穿着一身紫义襕窄衫,头发盘起,束着一只精巧华贵的莲花冠,她凤眼微挑,正抱臂看着眼前这一群闹事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为首的闹事者怒喝,磕磕巴巴地官话又显得滑稽,话一出,惹得眼前的人轻笑。 他顿感恼怒,羞愤的情绪冲上心头,几步上前:“你……!” 怒极,他便要动手揍上去了。 拳风乍起,他只看眼前的人面白体瘦,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定然承受不了这一拳,这一下,必定能让他长个教训! 可怎料,他刚刚挥起拳头,腹部便毫无预兆地猛然被踹了一脚,只听一声闷响,他被这一脚踹得眼冒金星,唾沫横飞,后脑一悬空,便向后栽去,“扑通”一声,就径直摔倒在地。 登时,人群哗然。 闹事的领头甚至没看清眼前的人是如何抬脚的,更没想到,这人反应速度这么快,这一脚踢得这么实在,险些给自己踹出内伤来。 这一跤摔得结实,几乎每一处都到了肉,听得身后的几人如有所感地皱眉。 踢人的人施施然收回脚,蹭了蹭地,表达了浅显易懂的嫌弃,她脸上没有一丝自己踢了人之后应有的各种情绪反应的表情,反倒扭头冲愣在原地的聂铭喊道:“几位大人,闹事者在前,你们还不处理?” 她的出现太突兀,连带着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格外具有戏剧性,竟然把眼前一群闹事的人全都唬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动作。 待看清那女子身后熟悉的人时,顾云篱便确定了,这便是那日帘后的人。 顾云篱拧起眉,对于自己心底的那个猜测又有些不确定了——此人怎么看,都不符合她自小对国朝公主的刻板印象,但—— 在她身前的清霜却皱着鼻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咋舌道:“我的天,衙门前这么嚣张,怎么没人吱声儿?” 顾云篱心里也疑惑,紧接着就听楚禁嘶了口气,别过脑袋冲着清霜龇牙咧嘴了一番:“天娘,小点儿声,你不要命了?” 顾云篱:“……”果真如她所料那般吗? 清霜立刻闭上了嘴,顺带还用手捂着,但那双眼依旧灵活地转动,频频示意楚禁,而后者也灵性地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小声开口为她解释:“可仔细点说话,这人来头大着呢。” 清霜眼里多出疑问。 “这位正是劳动江宁府辟开官道,为她开路的那位贵人,当今官家的长女,宜宁长公主殿下李繁漪。” 豁!清霜登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又悄悄向前瞥了一眼,然后急速收回目光。 却听林慕禾愣了愣,喃喃出声:“宜宁长公主?她……” 顾云篱看向她,问:“林姑娘也知晓一二?我不曾在东京,只知国朝只这一位长公主,却不知其详情。” “嗯,”林慕禾应声,声音也刻意压低,“只是身在东京府,无人不会不知这位殿下,明德二十八年时,大内宫变,先皇后薨逝,只留下她与太子殿下两位子息。” 顾云篱垂眸,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而她被众人所知的一大原因,便是行事与性格。” 顾云篱挑眉,心中大抵有了猜测。 听她的话,似乎对于长公主的了解比楚禁还多,清霜索性一摆手,让楚禁噤声,自己扭过身子继续听林慕禾讲。 “她行事乖张,性子张扬不羁,不受管束,倒是潇洒恣意,连朝中台谏都对她无可奈何,”林慕禾轻笑,话中并未见她对这位长公主殿下有何不满,“但世人风评大多武断片面,以偏概全,真实如何,我也不能评判。” 尽管几人谈论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了几分,可那人耳力敏锐,似乎听到了这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声,目光便倏地落了过来。 恰巧清霜还想抬头再偷偷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殿下,遂鬼鬼祟祟地抬起了头,然而这一抬头,正好便与她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对了个正好。 第45章 故还请殿下,放我等一条生路。 电光石火之间,清霜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那也太刻意了,只差把“可疑”二字刻在脑袋上了。 目光触及,她顶着那道视线里的试探、打量、揣度,硬是对视了两秒,才假装无意,惶恐地低下了头。 好在,这位殿下似乎并未有继续审视她的意思,片刻后便收回了目光。 反应过来的聂铭和白崇山立刻便喊来了府兵,将这群闹事者都押了下去。 这点喧嚷总算过去了,但是冲撞了这位贵胄是真,白崇山虽然不畏权贵,但是面对这位声名远扬的长公主殿下,他那一把清流文人风骨也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眼前这位可是谁都不怕,哪怕是官家,也拿她无可奈何。 “大半年不见,怎料会在这江宁府遇上两位大人,”目送着府兵将闹事者押了下去,李繁漪满意地轻叹了一声,转身对一旁早就躬身立着的两人道,“真是缘分……还有楚状元,不对,如今该叫楚大人。” 原本还以为能躲过一劫,站在人群末尾的楚禁闻声一个哆嗦,闭着眼深吸了口气,迎了上去。 她勾唇一笑,格外昳丽:“这还真是赶巧了。” “不知殿下尊驾驾临,望殿下恕罪。” 目光轻轻掠过楚禁的肩头,李繁漪只是冲他笑笑,目光却继续延伸,看向那之后的顾云篱一行人。 也许是久居高位养成的习惯,她看人时,总带了丝审视的意味,明明只是寻常的一眼,顾云篱却还是感觉如芒在背。 “方才我就想问两位大人了,这几位,又是何人物?” 目光瞬间似乎化为实质,扎在身上,李繁漪眼波流转,撑肘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 她们这一行人实在惹人注目——一个身上别着剑,一个腰间戴着银针包,另一个又是个盲女,还有个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小丫鬟,任谁看,都会多注意她们几分。 但前几日已经打过照面,今日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顾云篱抿了抿唇,低下脑袋,也配合着装不识。 “只是近来牵扯大案的普通百姓罢了,”聂铭在一旁解释,“殿下不知,我等前来江宁府也是为了此案。” 李繁漪面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了然地点了点头,却重复碾磨着那句“普通百姓”。 眯了眯眼,她看着眼前一个个低着头的人,不由得轻声一笑。清霜低着头,只觉有道目光在自己头顶停留,存在感极为强烈。 就因为刚才不小心跟她对上一眼吗?她痛苦地低头挤着眼睛,早知道就不抬头看那一眼了! “普通百姓,也会随身带着刀剑?”片刻沉寂,李繁漪疑惑道。 这定然是在说自己了,清霜了悟。 她刚想解释,却被顾云篱拦下。 “草民几人寻常上山采药,备些刀剑,只是用作防身之便而已。” 头顶似有温度的视线消失了,清霜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李繁漪神色不明,“我听闻近来江宁府并不太平,自然多提防了点。” 清霜一愣,旋即有些恼:提防什么!她看着像什么坏人吗!自然,这点不满她并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低下头控制自己的表情。 “那,殿下……?”聂铭在一旁试探性地询问。 “那什么?白大人不都发话了,几位自行散去吧。”她仍旧是那副样子。顾云篱却看得出来,那双眼里的揣度与审视并未散去。 “谢殿下。”几人齐声,就要恭送李繁漪向衙门内走去。 楚禁自然想跟着顾云篱一行离开,待李繁漪从身边擦过,他赶紧提起衣摆便要离开。 怎料,那令人心悸的声音再次传来:“几位大人留步,我有些话要与几位讲,还请留下叙话。” 他闭了闭眼,朝回过头来的四人摆了摆手,吸了口气,便转了回去:“诶,殿下,这就来。” 他朝着顾云篱一行人摆摆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便折返回去。 面前的朱红色漆木门缓缓合上,顾云篱却不敢再继续停留多看楚禁一眼,直拉着林慕禾向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去。 官府与金陵官家宅邸连接,马车停靠在两宅相邻的巷子里,连接着两个宅子的后院,此时,有不少闲暇的佣人正聚在各自宅院后门的小门处闲谈。 见都是这些人,顾云篱总算舒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林姑娘,此番真的该回旧宅了。”看了眼马车的纹饰,顾云篱轻叹一声,道。 “既有此日,那便迎难而上就是了。”林慕禾笑,“有顾神医与清霜在旁侧,我与小叶的状况应当也不会多差。” “嗯。”听她如此回答自己,顾云篱便知,昨日与她说得她都听了进去。前路有多难走,总算是有了些底气。 清霜跳上马车,将角凳取了下来,小叶上前就要搀扶林慕禾上车。一阵过午的带着些薄烫温度的风却倏忽间吹来,吹散了顾云篱别在而后的墨发。 她侧眸,目光却顺着游移的发丝看向前方。 她听见一阵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自巷子口传来。 软面的鞋底擦过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原本还在闲谈的下人们却倏地停止了言谈,顺着顾云篱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野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她一身女官服制,头戴内宫冠饰,站姿端方娉婷,叫人挑不出错处,此时,她交手立在原地,面上带着浅淡的微笑,毫不避讳地迎上顾云篱的目光。 正是那位崔娘子,如今,该叫崔内人了。 “又见面了,顾娘子。” 林慕禾一愣,转向顾云篱那边,露出的半张脸上还有些茫然。 “还有林二娘子,两位小娘子。”她一一拜过,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我家主人有请。” 她口中的“我家主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几人纷纷停下动作,看向她。 “那日不识,尊驾竟是长公主殿下内官,实在冒犯。”顾云篱叉手回礼,并未回应她的邀请。 “顾娘子只管称呼为崔内人便是。” 顾云篱心情犹如被风吹拂的海浪,时高时低,此刻,她轻舒了口气,问:“不知殿下请我等所为何事?怎不见方才在府衙之中详谈?” 崔内人抿唇一笑,并不加以掩饰,直言道:“有些话,主人不方便在几位大人面前说,便只能与几位娘子另行详谈了。” 清霜还在车里拾掇,听见动静,便钻了出来,有些不忿地看着那女官。 当着白御史一行人讲不得的话能是什么好话? 顾云篱正想着能否拒绝,就见崔内人身后缓缓走出来一群装束差不多的女官。只是与她不同,这群女官是真真带了刀剑的。 看这架势,似乎她们不肯跟着走就要动粗了。 府衙就在近旁,自然不能动手,不然就要二进庙了。轻哂了一声,顾云篱眸色渐凉。 这长公主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顾神医!”林慕禾听见了推刀出鞘的声音,连忙轻喝了一声。 由小叶扶着再次下车,林慕禾交手冲声音来处俯身:“既如此,有劳崔内人引路了。” 顾云篱自然没想过反抗这群人,她一向审时度势,只是没料到,一声推刀出鞘的声音惹得林慕禾这样大的反应,等她反应过来时,林慕禾已挡在了自己身前。 “主人说了,林二娘子有旧疾在身,特意备了车马。” 林慕禾笑得有些牵强。 眼前不过一片沼泽,一脚泥拔出来,下一步,就又要陷进新的沼泽之中,如此往复,不知何时是头。 坐在马车之中,顾云篱拧着眉心顺气,左思右想,也不知这位长公主殿下究竟有什么话要和她们说。 林慕禾似也有心事,在马车之内一直静静坐着沉思,不见言语。 马车内狭小,又四处都是长公主的耳目,自然没人敢高声说话。马车停在客栈外,几人被安置在客栈内,崔内人命人奉了几盏茶,便屏退了众人。 几人总算敢压低了声音轻声议论。 清霜眉间愁云密布,小声道:“我那会儿不小心与她对视,莫不是觉得冒犯,她不高兴了吧!” 小叶吓了一跳,皱眉摇头:“这也未免太……” “不会的。”林慕禾忽然出声。 顾云篱看了过去,见她心有思索的样子,便忍不住将一路来的疑惑问了出去:“林姑娘方才车上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而已,”林慕禾向她笑了笑,“无甚根据,不一定是真。” 顾云篱:“请讲。” 林慕禾便坐直了身子,启唇道:“来时路上,我便想殿下与我们有何需要避开白御史与聂寺丞的话要讲,这一想,便想到了今日在侧堂外的小屋内等候时的那件怪事。” 她这么一说,顾云篱瞬间便想到了:“你是说……” “正是,路由之被拖行入狱前喊得那几声——”那几声是什么,她不好说出口。 清霜却脱口而出:“‘娘娘救我’?” 几人面色俱是一怔。 普天之下,能被称作“娘娘”的人还能有谁呢?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平素百姓不知,只是若身在东京,自然知晓,殿下与那位……并不和睦。”岂止是不和睦,几乎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话讲到了这份儿上,那个答案自然呼之欲出,然而没人敢出声。这涉及皇家秘辛,内宫龉龃,又岂是平头百姓能谈论的? 几人正打算就这般结束话题,可谁料,林慕禾话一落地,原本安静的客栈外却传来一道张扬的笑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抚掌之声。 几人登时吓了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朝门口处看去。 林慕禾瞬间便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的赧然:没什么比正在议论某人时,那人却正好听见,还出现在你面前更尴尬的事情了。 她立刻不太自然地起身,低下脑袋尴尬地咬唇。 门一下子被从外推开,两个女官躬身为来人开路,迎着她走入了内室。 “林二娘子所言不错。”人未到,声音先至,余下三人下意识地抬眼去瞧,转而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又赶紧垂头。 正是李繁漪。她换了身雍容大气的紫色云纹褙子,淡蓝色的裙摆在她前进时一颤一颤,并无任何忸怩之态。走路时,那上面的穗子便随着她的步伐轻颤,格外好看。 清霜愣愣看了半天,猛然回过神,似乎又与此人对视了! 她飞速移开目光,低头摸起了剑柄。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她在屋内坐下,便没人敢坐着,纷纷都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二位绕弯子了。”她看了眼桌上分毫未动的茶盏,道。 “殿下不妨直言。”她的出现实在突然,顾云篱平复了一下心情,接道。 “这位顾娘子倒是沉静,”不理她的那一句,李繁漪撑着下巴看着顾云篱,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在下并非名门贵女,也无门楣,只是幸而得鬼医垂青授之以立命之本,”面对她的明知故问,顾云篱面不改色地回答,“如今不过是一介江湖微末,靠着几分浅薄医术度日罢了。” “鬼医?江湖中人?”李繁漪挑眉,“林二娘子又为何会与江湖中人扯上关系?” 林慕禾处变不惊,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有这般的问题,低声答:“慕禾身有旧疾,久不能愈,听闻顾神医医术高超,便再三恳其为我医治调理,然世事难料……”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林慕禾语气平顺,态度镇定比起,第一次对簿公堂时的情形,她显得沉稳有度多了,顾云篱兀自收回了望过去的那一眼。 视线在此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李繁漪扶在椅臂上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随即启唇道:“我已听闻,几位牵扯进禁药一案,而那六百斤禁药却一大半下落不明之事。” 顾云篱心头一寒:果然是有关禁药的事情。 “路由之会押往东京由三法司会审,届时,只怕此人真的说不明那禁药所在了。”她意有所指,顾云篱一下子便品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东京会有杀路由之灭口之人。 可这与她们又有何干?她面不改色,继续听李繁漪道:“几位就不好奇那大量的禁药去往了何处?” 怎料顾云篱板着脸,虽没有不敬的姿态,却硬是叫李繁漪看出些不卑不亢来:“回殿下,我等无意卷入,只求安宁,自然对此不作好奇。” 面上涌起一丝愠色,李繁漪顿了顿,仍旧笑道:“顾娘子果决,只是你们身陷于此案,不怕被幕后黑手寻仇?” 清霜正要说“有我在谁敢寻仇”,就被身旁的小叶掐了一把,她瞪圆了眼,立刻闭上了嘴。 李繁漪瞥了她一眼,轻笑:“几位自有傍身的本事,可如今这世道,江湖式微,若无权势傍身,谁又能孑然?” 林慕禾道:“我等不过殿下弹指间决生死的平头百姓,经历此事,自然只想求得安宁——”她也并非无权无势,念着她还姓林,关乎家中名声,右相就不会坐视不理。 “慢着,”李繁漪出声,打断了她的推辞,“几位都是聪明人,我想要几位做什么,自然都明白。” 是了,顾云篱与林慕禾当然明白。她们身陷此案,是拿此发难于圣人的有力证人,她话里话外,不都想让几人帮助她对付当今圣人? 可平头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去招惹这般顶头的贵胄,那真是不要命了。 “殿下……”林慕禾张口,还想说什么委婉地拒绝,身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是顾云篱,她挺起身板,交手欲行大礼。 “草民顾云篱,”她躬身推手,声音一字一顿,格外清晰,脊背虽然弯折,却看不出一丝卑态,“未有三尺微命,不过一介愚医,故还请殿下……放我等一条生路。” 眼睫轻颤,李繁漪愣了片刻,眸色渐凉,终是冷笑出声。 “好一个‘一条生路’。” 第46章 淡淡的皂荚气息顺着林慕禾靠过来的半个肩膀,轻佻地钻她的鼻尖。 “顾娘子!”不等李繁漪发话,她身侧的崔内人脸色一变,连同她身后那几个带着刀剑的女官也都横眉,厉喝出声,“安敢出言不逊!” 可顾云篱既然说了,就没有怕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这副凌然之上的气势,她心里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生出了一种冲动——冷笑的冲动。 至始至今,她碰上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崔内人。”李繁漪出声,摆手拦住了已怒发冲冠的崔内人。 “我欣赏顾娘子的品性。”她垂下眼睑,疏密的睫毛挡住了眸底真实的情绪,“只是为何选择我——便是没有生路了呢?” “殿下,顾神医她并非此意!”林慕禾焦急地接道,可顾云篱的手牢牢挡在身前,此时坚决得有些骇人。 小叶吓得腿软,还要靠清霜扶着才能站稳。 “在下并未说过要选谁,”顾云篱面色不惊,“只是不想参与其中任何的朝堂纷争。” 李繁漪当即反问:“莫非江湖之中,便出淤泥不染,未有纷争?” “正因在下厌倦此般为利角逐,数十余年未有了结的明争暗斗,才不想再沾染其他——求殿下开恩,卷入此事并非我等本意,然世事难料,仅这么一遭便已无比疲累,更无法、没有精力与殿下同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李繁漪仍不松口,凤眼此时显得有些凌厉,“顾娘子竟也能免俗吗?与我同谋,自然不会亏待几位。” “你想要东京府的宅院,还是良田,或是声名——我都办得到。”慢慢地,李繁漪眼中涌起一丝傲慢。那并非她刻意为之,只是多年来的习惯早已让她适应了如此,所谓名利在她手中不过屈指而已,简而言之,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可她今天刚好碰到一个心意果决的硬茬,油盐不进。 也是此时此刻,顾云篱才真正领会了那句“长公主行事乖张”究竟是何深意。即使自己如此态度坚决地拒绝她扔来的橄榄枝,可李繁漪依旧不肯松口——甚至有些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架势。 或许从前迫于威压或是利诱,不知多少人曾屈服于她,以至于如今这般。 诚然,长公主的势力哪怕放在东京之内也不容小觑,即使她不向他人抛出橄榄枝,也必将有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巴结、奉承讨好她。顾云篱第一次有些犹豫。如她所说,如今世道,为权贵附庸似乎更能立足。 有朝一日入京,若要为云家翻案,以她一人微薄之力对抗与自己云泥之别的贵胄王权,自然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可如今,她究竟是敌是友仍是未知,甚至林慕禾对她的了解都比自己更甚,她又如何能毫无顾虑地投奔此人?且不说,她一脚踏进,又有多少凶险要扑面而来。 这断不是如今局面的解法。 “在下自然不能免俗,”她道,“只是而今只求安宁,若无安宁,纵使万钟加身,又有何意义呢?” 语罢,她察觉身侧的林慕禾顿了顿,似乎有意向她这边微微偏了偏头。 “这个理由说不动我,”李繁漪看向她,“顾娘子,我不接受。” 她眼里亮得吓人,脸上的表情更是势在必得。 “殿下,”僵持之下,被顾云篱挡在身后的林慕禾忽地开了口,“臣女有一言。” 身子一凛,顾云篱猛地侧头看她,就见林慕禾轻轻拂开自己横在她身前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像李繁漪做礼。 “哦?”李繁漪见她走来,眸光一转,轻笑道,“林二娘子是要为顾娘子当说客吗?” “只是臣女的肺腑之言,殿下何不听听?”林慕禾答。 李繁漪眼角轻轻抽搐了片刻,沉吟些许,干巴巴地开口:“讲。” “如今殿下手中可有对付……‘那位’的证据?”林慕禾道,“若没有证据,朝中台谏只怕还是会觉得殿下是单与那位不睦,刻意刁难罢了。” 李繁漪神色坦然道:“我确有刻意刁难之意……你说的证据,我自然是有些影踪。” “只是些影踪,恐怕不足以对付如今的那位,”林慕禾躬身,长睫疏落,轻轻遮下眼瞳,她语调平实,不疾不徐,“如今陛下病体缠身,恐也无力定夺评判,只怕到头来,殿下所做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殿下,”语罢,林慕禾顿了顿,又附上一句,“需知只言片语尚不可做利器。” 言下之意,如今二皇子监国,那自然是向着作为母亲的继后的,顾云篱一行与路由之那不知缘由的攀扯的几句言辞,亦不过是蜉蝣撼树。 顾云篱不由得愣了愣,面对这样的林慕禾,她竟然感到有一丝陌生——然而那种感觉下一秒便消失殆尽了,她视线悄然下移,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因紧张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李繁漪默了片刻,终于轻轻放下了那支起的右腿,“林娘子一番见解,果真灼见。” “我如今确实少些有力的证据,但日后未必不会再抓住她的把柄,”她话锋一转,又陡然回到顾云篱身上,“不过看如今架势,你与顾娘子是铁了心不打算为我成事了?” 眼看着这架势,今日若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是不能罢休了。 顾云篱吸了口气,还未想好说辞,便听她忽然道:“我查过你,顾娘子。” “三年前京奂湖大火,楚禁险些被烧死在游船上,却被途经东京的两个走江湖的人救下。” 闻言,顾云篱浑身一寒。 就连一旁还欲继续说下去的林慕禾也怔住,更是没想到,清霜避而不谈的三年前的旧事,会这般披露一角。 “医术欲比起死回生,将一个险些烧死的人救下,”李繁漪幽幽一笑,“这世间恐怕都少有。” 顾云篱并不指望自己的行踪有多隐秘,但也没想到这公主还真的一查一个准,着实打她了个措手不及。 清霜还在后面惊道:“坏哉!”这不就在说师父和姐姐吗! “我也问了楚禁,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一直帮你隐瞒此事。” 顾云篱见她已经笃定,便知再狡辩也没什么用了,拱手道:“楚状元彼时重伤欲亡,我与师父也只是尽了医者本分而已。” 李繁漪却摇头,道:“这本就无可厚非,我也管不着你救什么楚禁还是张禁。” 额角渗出细汗,顾云篱道:“殿下,我不明白。” “那场大火是谁放的,楚禁从未与你们提起过?”再看去时,李繁漪脸上的笑有些泛凉,“你们江湖人士自诩不愿沾染庙堂纷争,却不知这朝局,并非谁不愿就不用沾染了。” 顾云篱心里闪过一片白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是说,此事楚禁与顾方闻说过,顾方闻却从未告诉过自己。这也未尝不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毕竟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些。 只不过听李繁漪的话,那纵火幕后主使,她也大抵猜测出来几分,多半是与那桑氏有些关系了,否则李繁漪也不会专挑出此事来讲给她听,但也正因此,她与李*繁漪有了共同的敌人。 “至于顾娘子为何要去东京,我也不想过问。”看她神色,李繁漪也知道她明白了许多,便耸了耸肩,“我言尽于此,顾娘子是聪明人,知道我要说什么。” 顾云篱眉头一松:“殿下好谋算。” “不敢,”李繁漪摆手,交手撑在下巴处,好整以暇看着几人,“我不强求顾娘子当下给我答复。” 清霜却是挑眉,又嘟囔了句“真的假的”,下一秒,便感受到李繁漪的目光停在自己头顶,她赶紧闭嘴,移开视线。 “我会等你们,但至多不过今年中秋。”说着,李繁漪起了身,多看了那个自始至终总是小声嘟囔的女孩一眼。 “足有两月有余时间,也够顾娘子考虑了吧?” 顾云篱手心里都是沁出来的汗,心里也刚经过一场博弈。 “……自然足够。”她掖着手,答。 “那便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李繁漪笑笑,转又看了眼林慕禾,“林娘子今日的话,我记下了。” 忽然被点到的林慕禾一顿,也道:“不过粗浅见解而已。” “再与你们多说,那白老头就要察觉了。” 李繁漪言罢,那崔内人就蹙眉提醒了一句:“殿下慎言!” 她不理,提衣摆站起身,座下一众人也纷纷整襟,站在原地垂首恭送她离开。 可忽然,脚步声一停。 顾云篱下意识便要抬头,就见李繁漪原地站定,微微回过头,露出半截流畅优美的下颌来:“顾娘子,林二娘子。” 林慕禾闻声抬起头来。 “还有后面两位小娘子,”看她红唇翕动。 “来日东京再见罢。” 话毕,环佩作响,她走路带风,带着一群随从,迅速消失在了顾云篱与林慕禾眼前。 顾云篱揉了揉方才抬了许久的胳膊,宽慰自己,日后总要去东京府,若真能和这长公主搭上线,在东京也不算没有靠山。 总归多条路,总比没有的好。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这客栈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这才确信,长公主确实离开了。 率先松了口气的是小叶,她扶着椅子蹲下:“娘子此举太冒险了……若是殿下一个不高兴!” 林慕禾只能露出一个歉然地微笑,安慰她:“殿下应当不会如此,抱歉,叫你担心了。” “娘子如今身侧有顾神医与清霜姑娘,自可放心。”小叶抬起头,“若有一日她们不在,我身无一力,只怕不能再护娘子周全。” 清霜的眉也垂下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白纱覆眼之下,看不清林慕禾的神情,她抿唇,正想说句什么,门外便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 敞开的雕花木门前,站着一个颇为眼熟的黑衣男子。 他抱着一柄长刀,见众人闻声回头,点头示意了一下,轻笑道:“殿下有命,由我护送几位回林相旧宅。” 清霜率先认出了他:“是你……?” 他正是来时接引她们的秦知树。 几人面色纷呈各异,一时间各种疑云涌上心头:这人不是龙门卫吗?又怎会为长公主效力?一人事二主,且不说林宣礼,长公主知道吗? 而秦知树却依旧面不改色,像是看不出来众人脸上的疑惑一般,为几人让开路来:“几位,请吧。” 也罢,顾云篱闭了闭眼,心道:就算是其中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也不是她现在该思考的东西了。 一行人便随着他上车,走上去往林家旧宅的道路。 马车颠簸,一路行驶过闹市街巷,人声先是沸腾,再到停歇,一路上无人说话。 直到快到时,顾云篱才想起来被留在衙门内的楚禁,按理说长公主已经离开府衙,楚禁也该回来了才是,怎么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她心中想着,便问了坐在车外车辕上的秦知树。 默了半晌,才听他咳了一声,答:“他……有些事情,恐怕不能与几位娘子再见了。” “事情?” “殿下回返东京,白御史点了楚大人护送,”他声音听不出起伏,“顾娘子很在意?” 突如其来的一句疑问让顾云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蹙眉,如实答:“平白不见音讯,自然是要问询一下的。” “如此,”秦知树喃喃了一声,“顾小娘子有什么想要带的话,我为你带一句?” “不必了,多谢秦官人好意。”谁敢要他这个立场不明的人带话? 秦知树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 语罢,顾云篱又坐了回去。仔细想来,这两人也是顺路,只是突然这样不告而别,没有留下几句嘱咐,不知长公主究竟与楚禁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那日门前她委托交代于他的事情,是否能够办妥。 车内,小叶和清霜靠着正合眸小憩,顾云篱瞥过一眼,便又坐好继续思索。 絮语声渐弱,她坐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慕禾似乎一路上都太安静了。 她与她同坐一排,此时脑袋垂着,跟随着马车颠簸起伏一点一点,不知是不是太过困倦,她脑袋也随着马车一点一点,看得人有些心惊,生怕她下一秒就栽在马车的车板上。 顾云篱就紧紧盯着她,想出手将她扶正,但看她小昧得正香,又不忍出声打扰,扰了片刻安宁。 她这片刻的迟疑,马车的后车轮便突然碾上一颗石子来——下一秒,车轮颠簸,整个车身便跟着轻轻一晃。 原本正悬悬眯着的林慕禾跟着车马摇晃,一下子便要歪倒过去。刹那间,顾云篱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了一瞬,连忙便将身体挪了过去。 身体接触的刹那,带着淡淡的皂荚气息的味道顺着林慕禾靠过来的半个肩膀,轻轻爬了上来,又轻佻地钻入顾云篱的鼻尖。 她身子僵了僵,一下子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一动不敢动。 第47章 她仅需轻轻垂首,便能看见她白洁瘦削的脸庞。 好在只是轻轻一碰,林慕禾没有醒,反而是彻彻底底睡了过去。 顾云篱从未觉得自己的肩膀如此沉重过。林慕禾靠在她肩头时,就连发丝都能清晰可见,她仅需轻轻垂首,便能看见她白洁瘦削的脸庞,和比起先前显得红润了几分的嘴唇,隔着几层衣料,顾云篱怔怔地想,似乎连林慕禾身上的体温,都缓慢地传递了过来。 呼吸声漂浮在耳边,一息一息,顾云篱静静听着,再伴随着车外的颠簸车轮声,连同呼吸声都几乎要与她同频。 少顷,她竟然都有些适应了。 也许是今日起得过早,加上又是连着应付两个难对付的人,有些耗尽精神了,林慕禾睡得很香,却很安静,只看得见她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体。 被她连带着,顾云篱竟然也生出一丝困意。 可今日的马车行路似乎就是要跟她不对付上一阵,她刚生出零星睡意,就听车外的车夫长喝了一声:“吁——” 马匹被缰绳勒得慢了下来,缓缓停下。 帘外,秦知树的声音出现:“几位小娘子,到地方了。” 顾云篱缓缓将刚合上的眼睁开,面上稍显无语。而倚靠在她肩头的林慕禾,似乎也要渐渐转醒。 对面的清霜率先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这副画面。 她一怔,微微睁大了双眼,再移开视线,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 小叶也揉着眼迷糊起身,嘴里还说着:“唔、娘子,娘子?到了。”她想循着记忆起身去扶林慕禾,臂弯却突然被清霜一揽,连推带拽地将她推出了马车外。 “清霜姑娘?” “小叶姐姐,人有三急,你能不能赶紧带我去恭房啊?” 纵使小叶还想回去,但耐不住清霜力气大,硬是拉扯了几步,终是放弃了:“也罢……请随我来吧。” 她这副模样,顾云篱反倒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脸,身侧的林慕禾也似乎缓缓地清醒过来。 顾云篱眼疾手快地移开肩,抚上她的手:“林姑娘,到旧宅了。” 林慕禾清醒了片刻,道:“啊,小叶她们呢?” 明知她看不清,顾云篱却还是有些古怪地移开停留在她唇边的视线,道:“清霜有三急,便托小叶带她去恭房了。” 林慕禾应了一声“这样”,便借她手上的力起身,一同弯身走出了马车。 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陌生的婆子女使。 见林慕禾出了马车,一个小厮连忙俯身去为她摆下脚凳,声音也有了几分谦恭:“二娘子,顾娘子,请。” 林慕禾却抿唇,动作滞了滞,歪头问他:“你是哪处院子的,声音听着好陌生。” 小厮一愣,没想到她双眼失明,却能仅靠听力感知出来人,回过神来,他弯身道:“回二娘子,我们是大娘子身边随侍的。” “大娘子?”林慕禾一愣,神情空白了一瞬。 小厮恭敬答:“大娘子还需些时日来,我等是快马加鞭赶回老宅,为大娘子收拾住处的。” 林慕禾抿唇,又问:“大姐姐来,是有何要事?” “娘子不知,大娘子已定了亲事,过了纳征,那郎子祖宅扬州,此次回来,便是要一同请期,商议婚期。” 女子婚嫁,从纳采到亲迎要历时许久,算着上次知晓的时日,确实该到时候了。 扶着林慕禾手腕的那只手明显感觉到一丝震颤,顾云篱讶然抬眸,却看见林慕禾脸上血色减淡:“那……家中主母可会来?”请期此般重要的事,作为最宠爱长女的主母宋氏又怎会缺席? “太太近来头风发作,起不来身,请期又耽误不得,索性便让大娘子与族内的姨娘一同来了。” 顿了顿,林慕禾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那大姐姐何时来?” “大娘子路上马车损坏,估计要稍晚几天……”那小厮看了看她,“娘子,宅外风大,还请进屋吧。” 瞧见林慕禾轻舒了一口气,顾云篱眉间轻蹙,与她走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姐姐来,可有什么不便?” 林慕禾一怔,手指轻轻蜷起:“大姐姐性情恭直,是好相与的,只要太太不来,便没什么不便。”她声音发虚,有些紧张过后的疲软,顾云篱看着她的模样,心里无端抽了一下。 “那便好,”她说着,手又扶紧了几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起,我再为你配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小门,走入宅内。 风吹过耳畔的发丝,轻轻在两颊处挠了挠,林慕禾撇去这点微微不适感,感受着身旁人步伐的频调。 “顾神医,”良久,她开口,“我这眼疾当真可以医好吗?” 顾云篱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顾神医医术高明,若想出师,自有千万条门路,何苦为我一人浪费掉其余更好的机会呢。”她神色稍显落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她虽不说,可顾云篱却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说是“出师”,赢求声名利禄,可这到底只是借口。那之后的真相只有顾云篱自己知道。 “此言差矣,”顾云篱道,“依附权贵得来的所谓‘出师’终究华而不实……行走世间,自然要靠几分真本事。” “再者,”她又道,“随意站队附庸,只会招致祸端,而今……我只想安稳为你治好眼疾。”好探查旧案,揭开真相,还我满门清白。后面的话,顾云篱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林慕禾舒了口气,良久,声音有些干涩,“慕禾当真……无以为报。” 目光倾斜,再次触及林慕禾眼上白纱时,顾云篱却觉得那白纱白得有点刺眼,她片刻都没能多看,被刺痛般移开了视线。 许久不归,这宅院里多了许多眼生的人,两人一路走来不敢大声说话,只窃窃咬耳,私语了一路。 中途问及楚禁去向,顾云篱道:“他被长公主点了去护送,左右都是归京,这样还算添了个晚归的由头,少被弹劾些也好。” 静默了几息,林慕禾语气有些古怪:“走了啊。” 声音极快,顾云篱眨了眨眼,有些没听清:“嗯?” 林慕禾却不再谈及,换了个话题:“……那位秦大人呢?来时路上,我还听见顾神医与他相谈了几句。” 顾云篱“哦”了一声,便答:“大抵是回去复命了,他是龙门之人,还是与他交往才是。” 林慕禾浅笑着应。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顾云篱向凭御轩的方向走去,正巧遇上了方才被清霜拉走的小叶。 她轻唤了一声“娘子”,便在顾云篱的嘱咐下,带着回房歇息了。 站在院门口目送林慕禾,顾云篱也算轻轻呼了一口气,脑中思绪仍在运作。 忽地,她脑子里灵光一现,一个不对劲之处骤然浮现于脑海之间,让她一下子懵在原地。 方才林慕禾说听见她与秦知树交谈——可她分明记得,那时她是睡着了的样子,以至于后来才靠在自己肩上的。 眨了眨眼,顾云篱拧眉思索,却终不得法。她又为何佯装入睡?她与秦知树的谈话,只管听去便是,也并未有什么…… 还想追逐真相,她忽然五感若有所感,福至心灵,向院内看去。 只见曲径通幽之处,林慕禾不知是何原因稍在茂盛的灌木丛后作停留,隔得太远,顾云篱看不清她的神色,而她也只是在那树影之后恍惚了一瞬,下一秒,白色的裙袂随动作起的风扬起,眨眼间,便消失在因圆形拱门遮挡的逼仄视野之中。 她彻底呆立原地,绞尽脑汁,似乎也参不透她这一举。 少顷,才有寻了一路的女使找到她,见她一副沉思的模样,斟酌良久才敢上前询问:“顾娘子?” 顾云篱回过神来,眼里那点疑惑顷刻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嗯?小娘子何事?” 她高了这女使半个头,说话时也需低头,以那小女使的视角看去,她冷着一张脸,便有些不敢接近,只能一板一眼道:“清霜小娘子已被安排入凭御轩外的西厢房,嬷嬷说了,顾娘子今后便在西厢为我家二娘子医治,特地差遣了我来,为娘子带路。” 顾云篱点头:“有劳。” 这女使赶紧就腾道,揣着手一路小碎步,领着顾云篱到了西厢。 作为客人,自然没有拨配的女使,西厢不大两间房,顾云篱便提起衣角迈入房内。 这刚走进去,便看清霜半个身子探出后窗外,正鬼鬼祟祟不知作甚,听见响动,她身子一激灵,立刻缩了回来。 一阵鸟雀振翅声扑簌簌在耳边飞过,顾云篱挑眉,问她:“青天白日的,你这是作甚?” 看清来人,清霜松了口气,又赶紧竖起食指做噤声状:“嘘——有事情!” 顾云篱立刻上前。 就见清霜动作小心翼翼,攥作拳的手指缓缓展开,露出手心一卷半指宽的卷起来的小字条。 “飞鸽传信?”顾云篱问,思索片刻,抬手捏起了那张小字条。 “是,也不知这鸽子怎么找着的路,我一来这头,就听它‘梆梆’撞墙!” 不再多言,顾云篱手指灵活,迅速展开那卷字条。 一列有些凌乱却自有门道的字展现出来:“七日内归,择地相见,鹧鸪声为号。” 落款是六日之前,纸的末端,有一个略显潦草的“常”字。 看毕,顾云篱立刻摸出火折子将小纸条燃尽。 她看着火舌吞噬纸张,声音沉缓:“就在近日了。” 清霜点了点头,转身将攥在手里的白鸽放飞了出去。 扑簌簌的白羽振翅声,它冲出窗框,擦过树梢,遁入一望无际的深空之中。 正回房的林慕禾若有所感地仰起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只向着那处仔细听了良久,又毫无收获,便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她走远了,可原本安静的树下,却忽听一阵破空之声,一支箭矢骤然穿过树影,“噗嗤”一声,将那空中的白鸽射了个对穿。 扑簌簌一声,白鸽瞬息间毙命,垂直落在了地上。 第48章 “我信任顾神医,她不会害我。” 有人走出树影,踩过树行子下一片松软的土地,攀着箭袖的手指稍稍使了使力,将那白鸽翻了过来。 一片黑色的衣角垂落而下,来人蹲了下来,遮挡住白鸽身上有些显眼刺目的血迹,他的声音也冷冷地自上传来:“是从哪飞出来的?” “回禀大人,这畜生行的隐蔽,不知何时来得,只是方才……”那人的话有些滞涩。 柴涯抬眸睨了他一眼,问:“直说。” 那人这才敢说完:“属下看过了,是从二娘子院子内飞来的。” 柴涯并不意外,也缓缓支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灰尘:“二娘子院中,如今还有那医女和小丫头是吧?” “正是……大人,要抓来问问吗?” “问?自然是要问的,”柴涯接过属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只是今日二娘子精力疲惫,想来又会拿这个搪塞咱们,索性……待明日吧。” 他黑沉的眸子直直盯着不远处从有些破败的檐角,好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 夜凉如水,这一晚甚是宁静,脱去一整日疲于应对的疲累感,林慕禾睡得很沉。 偌大的林家旧宅静极了,只有偶尔能传来值夜的仆从的些微声响,甚至就连鸟雀声都几不可闻。 顾云篱却挑烛长明,听着这满室的寂静,只觉得心惊——就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那一晚,无比寂静。 * 翌日,林宅之内又恢复了白日细碎的喧嚷。 刚过五更天,晨曦微露,耳力向来敏感的林慕禾便被一阵吵嚷声吵醒了。从前她的院子里可不会这么热闹,这群仆役总嫌弃她这里晦气,平日里恨不得绕着走,如今这一大早,却传来一阵阵又是扫地又是泼水的声音,愣是将她从梦中给拽了出来。 小叶也被吵得醒来,匆忙穿戴好,这才赶到院外去瞧。 只见凭御轩不大的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大大小小十来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打扫的活计,又是擦地,又是擦柱子,甚至还有给院子荒废的树行子重新掘土的小厮。这么一群人闹哄哄地占着地方,随便每人咳嗽一声都能吵上天了。 她清醒了一大半,站在廊檐下的木板阶梯前,望着眼前旁若无人只管制造噪音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听见响动同样被吵得睡不着的清霜与顾云篱也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了。 对上视线,清霜愣了愣,随即看到小叶有些怯懦的表情,便朝她投去鼓励的一眼。 小叶接收到这一点鼓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刚过五更天,娘子还在熟睡,你们这是作甚!”只是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几个字刚出来,声音还有些颤抖,不免叫人听出些色厉内荏来。 一众小厮女使闻声,皆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又面面相觑,紧接着,像是没听见她这句话似的,继续动起来。 “哎哟小叶姑娘,”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几人循声去看,果然见凭御轩外走进一个身形丰腴,样貌有些刻薄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季嬷嬷,“你长久以来跟着二娘子,不知我们这旧宅里粗使下人寻常的作息。” 小叶又气又急,可看了季嬷嬷来,那长久以来屈居人下的恐吓般的阴影还是如影随形,嘴唇翕动了半晌,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质问:“季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季嬷嬷嘴角抽了抽,“二娘子不是觉着先前旧宅的下人们怠慢了吗?如今二娘子回来,我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不一大早就赶着来为二娘子洒扫了吗?” 这理由冠冕堂皇,说得好似她们有多尊敬林慕禾似的。 小叶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先前那么多日子不去洒扫,怎就挑着娘子忙碌归来正需好好休息的时候来,你们分明就是……!” “哎哎哎,”季嬷嬷挑眉,那对三角眼也拉长了几分,愈发显得刻薄,“小叶姑娘这话真让人寒心,我们自然是怕二娘子回来,见了我们洒扫过后的院子不合心意,这才赶着二娘子回来这天洒扫!” 小叶还想开口,又被她呛声:“天地良心!老奴一心为了二娘子!怎得落在你口中就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冤枉啊!” 论胡搅蛮缠,在场几人却都不是这妇人的对手,顾云篱闻言也只愈发恶心,正欲上前,又发觉自己身份并不适合在这里说三道四,反倒又会让林慕禾被这群人嚼了舌根,于是,她步子刚起,便又蓦地缩了回去。 小叶气得嘴唇发颤,眼泪有生理性地涌了上来,张着嘴抖了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那季嬷嬷见她弱势,正要继续不饶人,却听小叶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拨开珠帘的碎珠声。 “有劳季嬷嬷了,”声音有些低哑,似乎是刚醒来不久,但却足以让季嬷嬷安静下来,“这院子没什么可收拾的,我与小叶一起便可,犯不着嬷嬷大清早叫来这么多人劳累。” 季嬷嬷眼睛一眯,就开口:“二娘子哪里话……” “嬷嬷何必为我这一亩三分地操劳?原先如何就如何吧,我自然知道嬷嬷的苦衷,”随着话音逐渐清晰,林慕禾一袭软黄色的席地薄衫,头发披散着,半支在门口,“所以就散了吧,大姐姐近日归家请期,少些吵嚷总归是好的。” 显然,搬出来林家的大娘子自然比空口白话地在这里和她胡搅蛮缠好使多了,那季嬷嬷也没料到,咬了咬牙。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凭御轩外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在她耳边耳语了片刻。少顷,她的面色就变了。 “也罢,二娘子不领情,我们也不必在这里白献殷勤了,”她扭过身,敷衍地朝林慕禾一行礼,又招呼这一院子的下人,“都愣着干什么,走了!”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到头来,这院子没打扫干净,反倒比之前还要乱几分。 起来的匆忙,林慕禾处理完这事儿,只觉得一阵头晕,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 顾云篱立刻便走来。 “快继续休息吧。”看着她良久,顾云篱最终只说。 “也罢,”脸色有些发白,林慕禾道,“再睡也睡不着了……又叫顾神医看笑话了。在这宅子里,只要我在一日,这些麻烦就不会少一分。” “……你一日不强硬起来,这群人便永远有恃无恐。”她语罢,又觉得这话说了等于白说,“现下,养好身子最重要,往后才有力气去对付他们。” 林慕禾勾了勾唇,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叶,带我去梳洗吧。”便转身入内。 顾云篱抬头一望,太阳还没出来,今日天气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一场大雨。 这般阴沉的天气,加上今早出了这样的事情,亦将人的心情也拉低了几分,她轻叹了一声,也索性去洗漱了。 见终于没人了,清霜打了个恹恹的哈欠也欲向内走去:“姐姐,要不睡个回……” 可忽然,声音骤停。 顾云篱没听见她的话尾,转过头,正对上了柴涯的那毫不避讳的审视目光。 他虽卸了刀甲,可阴沉沉往那一站,还是忍不住让人觉着发怵。 “顾娘子,”他向内瞥了一眼,没有迈进,“二娘子可醒了?” 顾云篱眯了眯眼,脑内的困倦走失了一大半,片刻,她不答反问:“日头未出,柴官人便来这里,可是有何要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柴涯笑笑:“本无意打扰几位休息,只想等睡醒了再询问,没想今日娘子们起得都这般早。” 顾云篱也没心思听他闲扯,蹙着眉正要继续问,柴涯却先开口了。 “昨日从二娘子院子里飞出一只白鸽,”他道,“像是传信所用,顾娘子昨日收到了什么东西?我等奉了长公子之名看护,不敢错漏分毫。” 他说得笃定,还不让顾云篱开口辩解,便一口咬定了那是她所放出来的鸽子,似乎是根本不想给她们解释的机会。 顾云篱眼波流转,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昨日放出去的白鸽果然被院中的耳目射杀了。 她笑:“柴大人防守森严,一只白鸽入府,想必早已知晓是什么东西了,何必在这里试探我?也不巧,昨日我并未见过什么白鸽,更不知这东西为何从二娘子院中飞出来。” 柴涯的神色陡然一沉,面若冰霜:“顾娘子可要想好了再说。” 顾云篱却不以为然:“柴官人,你说话之前,应当拿出些证据来,无凭无据,为何说这白鸽就是我放走的?” 清霜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多大的人了,怎还凭空污蔑我们女儿家!” 看着柴涯面上不过瞬间神色的变换,顾云篱便确定了——此人并未能够察觉白鸽飞入,仅是在飞走时碰巧让他逮到了。 如此险恶用意想要套话,可见他与林宣礼对自己的怀疑仍然未被打消,不过还好,还好常焕依培训的鸽子有些本事,没让他一开始便逮住。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此后更要万事小心加小心,不可再大意了。 柴涯额角抽了抽:“我却从未听闻二娘子院中有养过什么白鸽,这畜生来历不明,不知给什么人带了什么信,我等也是怕危及到几位娘子的安全。” “柴官人,”熟悉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林慕禾已经梳洗罢,由小叶搀扶走出来,“既无证据,便不要为难顾神医了。” 柴涯一愣,循声望去,只觉眼角一痛,听着自己咬着牙道:“为难?二娘子……若是你有什么差池,我们又如何向长公子交代……” “我信任顾神医。”林慕禾开口,声音兀自大了几分。 柴涯从没见过她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地,听她继续说道:“她为我医治眼疾,不会害我的,若真有什么,那也只会是误会,柴官人还请莫要妄下断言!” 自然,顾云篱也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她抿了抿唇,察觉此时也不是她开口的时机,便悄悄观察着林慕禾。 怎么瞧着她——像是有些起身过早的烦闷怨怼? 第49章 她愣了半晌,才呆呆地意识到这是顾云篱给她的糖丸。 顾云篱压下心头疑虑,听林慕禾继续道:“今早有季嬷嬷扰我清静,还欲小歇一阵时,柴官人又有‘大事’来扰,既然已经说了清楚,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柴涯一双眼有些发红,看着林慕禾,胸口起伏着,那眼神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作揖作罢,林慕禾却又一摆手:“我累了,不便相送,柴官人慢走吧。” 他只能干瞪眼,别无他法了。愣是让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他昨日盘算好的时机,一早便被人给打破了,林慕禾还是这副说辞,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片刻,他忍气吞声地推手,领着一群人离开凭御轩。 脚步声踏踏,那下属见他黑沉着脸,一直不敢出声,直到走出数十丈开外,才听柴涯阴沉沉咬牙吩咐道:“盯紧那位顾娘子和她那个‘小打手’,若二娘子有何差池,为你们是问!”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下属低着脑袋连声应是,赶紧分了批人去监视。 凭御轩内,林慕禾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远,久久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就连她的神色也格外疲惫。 回到这深宅之中,竟然还不如她在山寺里那几日快活,她郁气未结,又觉着胸口发闷。 然而不等顾云篱上前安慰,为她再诊一脉时,另一件事又纷至沓来,昭示着今日并非太平之日。 有小厮急匆匆跑来,向着院内几人一拜,道:“二娘子,前院有请!” 顾云篱一皱眉,隐隐有了预感。 “大娘子日夜兼程赶来,眼下正下了车辇,想与二娘子在前院一叙!” 怔愣了几分,似乎冷静了下来,林慕禾嘴唇动了动:“这么快吗?” “正是呢,”那小厮面有喜色,“二娘子,还请移步。” 林慕禾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朴素的发髻,吸了口气,没顾上与顾云篱解释,便转身吩咐小叶:“去将我屋子里首饰再点上几个。” 拢共就零星那么几个,小叶来去得很快,立刻便为她戴好,匆匆忙忙便跟着那小厮前往。 她的背影有些虚浮,顾云篱看得心忧,时至今日,她最知晓林慕禾的身子,知道这么下去她的身体定然吃不消。 她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跟上,那小厮却也转身朝两人道:“大娘子早便听闻两位的事,相邀与几位一同去前院呢。” 话音未落,却见风起,顾云篱已经追了上去,只留下一片衣角在那小厮眼前,他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带起来的细风让林慕禾都惊讶,忍不住回过头来。 发丝飞扬,林慕禾似乎隔着那层白纱看了过来,腕间骨铃轻声作响,也伴随着她愕然的声音传入顾云篱耳中:“顾神医?” 手上一热,顾云篱牵起她的手,塞进去什么东西,旋即她低下头来,却不敢看林慕禾脸上那道白纱:“有些糖丸给你,一会儿站得久了,怕你晕倒。” 从晨起被吵醒、到季嬷嬷的为难,再到柴涯无故过来添堵时积攒下来的怨气像是一团空气,骤然被迎面而来的人撞散了,林慕禾神情空白了一瞬,指尖便一热,手里被塞进一个小锦囊,愣了半晌,才呆呆地意识到这是顾云篱给她的糖丸。 “……顾神医有心了。”语罢,她轻轻拆开那锦囊,取出两颗塞进嘴里,“好甜。” 见她安然吃下,顾云篱也松了口气,步调也放缓下来:“之后一日三餐都不能再短缺了。” 林慕禾“唔”了一声,小声答:“好。” 思虑到旧宅的情况,顾云篱又觉得不太可行,于是又颦眉想法子。 此后两人一*路无言,由那小厮带领向前院去。 还不到地方,便听得一阵有些刺耳的笑声传来:“千盼万盼,总算把大姐儿盼来了!” 顾云篱听出这是那季嬷嬷的声音,带着她独有的尖利嗓音,隔着数十米开外她们都能听出来。 那便有人温声说了些什么,又惹得季嬷嬷朗笑。 顾云篱却明显发觉,林慕禾的步伐缓慢了下来,像是不太愿意去面对什么。 “我也在,”思索片刻,她出声,“今日我也在,出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林慕禾一震,才感觉有些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下来。 那小厮走在前面,遥遥便喊了起来:“二娘子来了!” 霎时间,原本还有些纷嚷的前院骤然安静了下来,不等顾云篱扶着林慕禾抬脚,她便感受到数十道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向她射来,其中,那最为锐利的一道,来自中间之人—— 她一袭烟粉色的褙子,长裙堪堪过了脚尖,梳着还未出阁的女儿发髻,远远隔着,便看了过来。 如林慕禾一开始所说,这位“大娘子”看起来确实很是“恭直”,无论一颦一笑,还是站姿礼仪,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她兀自站在前院中心,目光平缓地射来,没有多余的试探,也没有过分的打量,只那么一眼,却足够锐利。 她与林慕禾长相并不相似,倒和林宣礼相似更多,想来林慕禾的长相也是随了她的生母。 见几人走来,她垂下眸子,朝着来人交手行礼。 这便是右相长女,林慕娴。 即使形容动作挑不出错来,可顾云篱还是觉得,这人看来的目光眼神都让人觉着不适,却说不清是哪里不适。 她随着林慕禾一起交手回礼:“见过大娘子。” “一别两年,”她扶起林慕禾,眸光里透出些微关切,“慕禾,你又瘦了几分。” “慕禾一身病骨,消瘦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对上这关切的目光,林慕禾脸上却并未有多少喜色,“只可惜慕禾眼疾未愈,不能看一眼大姐姐……” “这不是你的错。”林慕娴笑了笑,抚了抚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头上的首饰怎么还是两年前那些?” “旧宅节衣缩食,不敢过多用度,二娘子又一身病,时常要吃药,便没有多少银钱再打点这些……”那季嬷嬷连忙说道。 却看她一身行头,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林慕禾身上的值钱贵重些。 顾云篱以为按着林慕娴对林慕禾如此关切的程度,定然早已发现,会斥责两句,怎料她却抿唇一笑,并未追究:“这些年也有劳嬷嬷照看慕禾了。” 顾云篱的面色终于变了,看向林慕禾,她唇角一直噙着笑,此时,却有些僵硬。 “我嫁妆里一副头面,改日给你添上,”林慕娴又转身抚上,“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能怠慢了自己。” “慕禾明白,多谢大姐姐。” 语罢,林慕娴像是才注意到顾云篱与清霜这两个大活人似的,“哎呀”了一声:“这位便长兄他说得那位医士吧?” 她看了过来,顾云篱却打了个冷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令人不适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下,顾云篱总算是发现她目光的不妥之处。 她目光轻飘飘的,像是不甚在意自己,可方才与林慕禾谈话时,却拿余光一扫,有些刻意地眨了眨眼。 第一眼,落在自己周身穿戴上,紧接着,是瞧她的模样,最终,她淑然朝顾云篱噙笑点头,掩盖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 那一眼充满了轻蔑,她隐藏得很好,可第二眼时那微微一凝神,还是让顾云篱看出了一二。 “我一早听闻顾神医就是江湖人士,说来也巧呢,昨日赶路,我们也碰上一位侠士。” 顾云篱一愣,不解地问:“侠士?” 林慕娴欣然道:“昨夜赶路碰上一群流民想要劫财,正是这位侠士救下我们,今早才能赶到。”她说着,便转身撤开一道,轻唤后面的人上来。 只见她身后一层加一层的侍女仆从缓缓移开,走出来一个一身紫衣的女人来——来者对上顾云篱惊愕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回荡在耳边,顾云篱却拧眉,只觉一阵头疼。 这来人正是昨日传信的常焕依。 双眼刺痛了一下,顾云篱只暗自心惊了一下,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见过几位小娘子。”常焕依袖摆飞扬,朝她们随意行了一礼,一副完全与她们不认识的模样。这半月有余不知怎样的风尘苦旅,她身上的衣裳都有些破旧,只是她笑起来,却不显颓态,依然明艳。 压着心里的疑惑,顾云篱同林慕禾一行行了礼。 林慕娴笑笑,娓娓给装作不识的几人介绍起来:“顾娘子不知,这位侠士身手了得,几招便制服了那作恶的流民,方一打听,才知也是要途经江宁府,我怕之后再出这样的事情,索性便请这位侠士一路护送回来了。” 顾云篱挑眉,再一次看了一眼面色波澜不惊的常焕依,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林慕禾倒也听出了常焕依的声音,但顾云篱没有任何反应,她便也了然地没有去过多关注,只乖巧地站在原地,俨然一副逆来顺受的庶妹模样,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季嬷嬷在一旁吸气,惊讶道:“那路上车子坏了,莫不是……” “正是。”林慕娴一旁的女使答,“这群流民弄坏车轴,妄图劫财,着实可恶,好在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季嬷嬷没有见过常焕依,那日来为林慕禾看诊,几人来得隐秘,除却她们四人,再无别人知晓常焕依的存在。是而,常焕依演得颇为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哪里的话,”她笑了笑,“小娘子正逢喜事,怎能被这种事冲坏了喜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啦。” 那季嬷嬷还想上前感谢她,却瞥见她沾满灰尘的衣角,动作一顿,终究没有上前,只是道:“既然回来了,旅途劳累,就快歇一歇,再商议日后行程吧?” 林慕娴顿首,有些疲累地抵了抵额角,垂下眼来,那目光又在林慕禾身边绕了一圈:“许久不见二妹妹,我还想与你说些话来,且等一会儿,一起吃顿午膳吧。” 第50章 可见那场山雨来过,并非只淋了一人肩头。 这话不是征询,更是知会。 林慕禾敛眸,弯身恭顺答:“晓得了,大姐姐。” 她态度温顺,还是一如在东京时那副温吞不争抢的模样,着实取悦了林慕娴,一些莫名的怨气消散了几分,林慕娴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点了点头,便随着季嬷嬷下去休憩。 “哦对了,给这位侠士也安排一间屋子,”她走出几步,猛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常大侠,一路风尘颠簸,不如洗漱洗漱,歇几日再动身?” 一切似乎都在常焕依计划之中,她闻声扯起一个笑来,拱手抱拳冲林慕娴道:“既然如此,某便不与小娘子客气了,多谢小娘子。” 林慕娴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转身便与季嬷嬷离开。 热闹的前院不消片刻,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寂静。林慕娴来得浩浩荡荡,上上下下带了三十多号下人,此时均随着她离去,只留下顾云篱几人在前院,仍然有些凌乱。 如林慕禾所说,她的这位大姐姐但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堪得“恭直温良”一词,可顾云篱看得出来,这不过一切表象而已。若真的和善,又怎会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一个下人欺凌至此? 不过是披着善人的一层皮,行些表面功夫的伪善之人罢了。想到此,顾云篱更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心,愈发觉得这旧宅四角的天空逼仄压迫,像是要把人深深困在其中似的。 直到脚步声走远,再听不见时,林慕禾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浊气。 林慕娴的态度有些微妙,她未必看不出,先前东京府时,她是断然不会这般虚情假意地关心自己的。 在她眼中,沉默亦是一种所谓的“善”。于是主母欺压时,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下人狗仗人势苛待自己时,她也只是静静看着,默认允许着一切的发生。 她也从未刻意去欺压这个妹妹,可林慕禾却清楚,这并非因为她心地如何良善,而是自己太过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她去动什么心思刻意打压。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轻嗤出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软弱,还是笑林慕娴的虚伪。 顾云篱瞥见她紧抿的唇线,良久,她才缓声道:“要休息吗?离午膳还有些时间。” 林慕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叶便要上前搀扶。她刚刚迈出一步,想说什么,却又意识到今时今日旧宅安排了许多不知是谁的眼线,便只能冲她做了个微妙的口型——“小心”。 她也猜出来今日常焕依的到来,必定有事情要发生。顾云篱眼神黯了黯,片刻,才勾起一个笑来,站在原地默默目送她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裙袂轻扬,瞬息间消失在她视野外,顾云篱眼皮跳了跳,又按下心头那总是忍不住浮起的莫名的愧疚与酸楚之情,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为她医治好眼疾,还她光明,这便够了,再多的,不能再多想了。 倘若不能查清旧案,自己又如何能够枕榻安眠,而心中一直所想的所谓利用,也不过是情非得已—— 脑海之中骤然一白,闪过林慕禾那日趴伏在自己肩头干涸喑哑地哭号的模样,顾云篱心口毫无预兆地骤然一痛,脑中所想顿时溃散成齑粉,明晃晃地刺着她的心脏。 可见那场山雨来过,并非只淋了一人肩头。 清霜看出她眉目间的困顿,担忧地询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无碍,”抬手揉了揉眉心,顾云篱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片刻,“走吧,回去将药材什么的挑拣挑拣。” 清霜点了点头,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就要提步离开。 “顾神医请留步。”树影后,一道矮门处传来一阵轻唤。 顾云篱循声看了过去,就见绿影后走出来一个身着藕粉色齐胸短襦的女使,面上盈盈含笑,向她走来。 “姑娘是?”她问。 “奴婢幼月,是大娘子身边侍奉的女使,”幼月向她行礼,“方才人多不方便,这会儿大娘子正收拾着,差奴过来请顾神医稍事片刻,一会儿过去说话。” 顾云篱眉头轻蹙,问:“什么话,是方才不能问的?” 幼月面不改色,依旧浅笑着:“事关二娘子,自然不能当着一帮外人的面细说,大娘子思虑周全,这才请顾神医过去。” 什么话是当着林慕禾的面不能说的?顾云篱眉心拧起,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还请顾神医谅解,也不要让奴为难了。”那幼月颦起眉,模样有些可怜。 也罢,顾云篱轻叹了一声,顿首便跟着她离开。 穿过一片从未踏足过的花园,长长的红砖小廊,顾云篱时刻注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直到稍有些人声,可以盖过自己和清霜的声音时,她才听见清霜在她身后用极小的声音道:“来往黑衣服的就有五个,不算其他看过来的,大约有八九个人。” 目光扫过不远处三进的宅门处抱刀而立的黑衣人,顾云篱敛下目光,暗自琢磨着,在这个地方与常焕依说话,显然有些困难。 她走神的刹那,已经走到了一处院落。 “芳菲院”,正是林慕娴近几日暂住的院子。比起林慕禾的凭御轩,这里算得上奢华,光是精心侍弄过的花束就种满了通往正房的小径两旁。 幼月已经驻足,笑对她弯身指路:“顾神医,到了。” 所指之处,有个身着不俗的妇人正瞧她,见她来了,上下打量了一圈,丢下一句“两位稍等一会儿”,转身便进了正房。 “那位是陪同大娘子来的沈姨娘。”幼月解释道,“她膝下没有子女,也是大娘子的乳母,与大娘子很是亲近。” 顾云篱额角抽了抽,心道:一个姨娘反倒要来做乳母的营生,这右相府当真奇怪。 她不再好奇这些,与清霜站在廊檐下静候。期间,不少女使歪头打量她们,时不时窃窃私语,顾云篱一概无视了。 良久,才听里面有人出声传唤,顾云篱轻轻提起一口气,跟了上去。 林慕娴刚沐浴罢,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由女使替她擦拭干头发。 见她来了,使了个眼色让女使搬上凳子,示意顾云篱与清霜坐下。 “早在东京时就听长兄书信来过,说慕禾这边找了位能人医治,果真百闻不如一见,顾神医落落大方,气质沉稳,当真是‘神医’气度。” 她话里有意奉承了几句,可顾云篱不吃她这套,径自接过女使递来的茶水,假意轻呷了一口茶,抬眸问:“不知大娘子有何吩咐?” 见她这副反应,林慕娴神色僵了一瞬,但很快便缓和了过来:“没什么,只是二妹妹的眼疾自小缠身,哪怕是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如今顾神医却毅然接下医治的任务,我便有些好奇。” “好奇?”顾云篱反问,搁下茶杯,“娘子有何疑虑,不妨尽数道来,我既为医者,为病患家人解释自在责任当中。” 林慕娴笑,很是受用:“顾神医倒是清明。” 顾云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顾神医以为,二娘的病有几成治愈的可能?”她问。 思忖片刻,顾云篱答:“林姑娘病症特殊,眼下只能暂缓病情,再寻病根……几分治愈的可能,在下医术浅薄,也不能断言,只能说……是有望的。” 她自然不敢将真实的进程与林慕娴说清,眼下还不知等着林慕禾的究竟是什么,眼前的人意图,她也未能参透。 “有望?”林慕娴重复了一遍,神色不知是喜是怒,“我原以为顾神医这样闻名的医士,这样的病症是不在话下,现下看来,二娘这病,还当真棘手啊。” 她话落得轻飘,听不出她究竟是惋惜还是庆幸,顾云篱垂首,仍旧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今日……我请顾神医来,实则是为了另一件事。”片刻后,林慕娴直起身,挥退了为她拭发的女使,只留下一个沈姨娘在侧。 顾云篱侧眸瞥去,此时,就连清霜也被“请”了下去。 “……”她沉吟片刻,问,“不知是何事?” 林慕娴眯眼觑她片刻:“说起来,我也自小带了弱症在身,身子总不利落。” “这也是赶巧了,来得路上便觉得身子不适,便想请顾神医为我把个脉,瞧瞧近来身子如何。” 一个名门贵女出行,怎会不带随身的医女?顾云篱自然是不信,她瞧了眼落了锁的房门,心下了然——她所谓的弱症,恐怕并不简单。 “一件小事而已,”顾云篱道,“我来为大娘子诊脉。” 林慕娴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她的神色,顾云篱却掩藏得天衣无缝,看不出破绽,起身走到她身侧。 抬头与沈姨娘对视了一眼,林慕娴伸出洁白的手腕,神色终于染上一丝紧张。 两指搭脉,顾云篱沉心静气地去探脉,一来二回,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换句话说,这人康健得很,面色红润,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弱症的人。 片刻后,她收回手,吸了口气。 林慕娴的神色果然肉眼可见地显出了几分慌乱,声音也发紧:“顾神医……这是什么意思?” 顾云篱将她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道:“我看大娘子脉象平稳坚实,不像是弱症缠身,反倒康健得很。” 林慕娴却显然不在意那所谓弱症,只追问:“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了?” 顾云篱挑眉:“娘子还想让自己诊出些许病么?” 林慕娴瞬间回神,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刹那消散了个干净:“无病,自然是好的。” 她坐回贵妃榻,像是松了一口气,再次与身后的沈姨娘对视了一眼:“快为顾神医那些银子来。” 顾云篱淡淡地看着沈姨娘递来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摆手推拒:“只是诊脉而已,在下受不起。” 坚持了几回,林慕娴终于放弃给她塞这包银子。 沈姨娘面色有些异常,但还是将顾云篱送了出去。 临到门前时,她再次唤住顾云篱:“小顾郎中。” 顾云篱回过头来,就听她道:“你是聪明人,今日看诊,莫再让另外的人知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它此刻化作了一柄薄刃,血淋淋地扎进林慕禾那层单薄的心防之中。 她若不提这茬,顾云篱倒觉得无甚所谓,可偏偏这么一提,反倒引得她更为疑惑了。但索性此事与自己无甚干系,若威胁不到她与林慕禾,她也懒得再多分心思去留意。 诲深莫测地看了沈姨娘一眼,顾云篱颔首,带着清霜离开了芳菲院。 东院去往西院要经过长长的走道,顾云篱一边走着,一边留意着周身蛛丝马迹,企图看到常焕依给自己留下的信息。 她想得太深,甚至盯着地砖思考这上面是不是留了什么暗号。 不等她深究这地砖为何排布如何长短,风声一唳,忽听一道急哨声起,宅院之上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鹧鸪叫声。 “咻”的一声,顾云篱便看见一群黑衣的人飞了出去,向着声音来处狂奔而去。顾云篱心头肉一抽抽,暗自骇道:常焕依总不可能使这种法子来知会自己吧?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紧接着,天边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鹧鸪声,清霜“哇”了一声,指着头顶看去。 顾云篱仰起头,便见一群黑压压的鹧鸪从西向东,俯压了过去,所带之处,黑羽落下,她一惊,果断提起衣角,带着清霜向西院林慕禾的凭御轩疾步走去。 身后,仆役们的大喝声四起:“进贼啦进贼啦!该死的畜生们!” 七八个黑衣的人正向东院赶去,生怕再次错过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顾云篱与清霜的身影。 两人疾步走到凭御轩时,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待停步驻足,却看见一个女使嬷嬷打扮的人站在廊檐之下,轻轻看了过来。 正是乔装过的常焕依。 一阵暖风刮过,她衣袍并起,朝顾云篱勾了勾手。 顾云篱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去。 在凭御轩的小后厨中,常焕依带着襻膊,兀自道:“真是许久不见了啊小顾。” 清霜压低声音轻唤了一声:“师叔!” “师叔,为何要冒险入此……”顾云篱一口气还没提上来,有些头疼地想,这人果不其然与顾方闻师出同门,一样地让人操心。 “我不冒险来,还等你们巴巴去找我?”常焕依睨了她一眼,“我不多废话,叫你来只有两件事。” 顾云篱赶紧竖起耳朵洗耳恭听,不敢吱声了。 “第一,是那小娘子的病症——我查了一番,实则为一道名为‘雀瓮引’的蛊毒,”常焕依说话时,脸上露出些许恸色,“这蛊毒我先前从未听说过,打听之后也没有确切的信息,只是有了些许眉目。” “那可有解蛊之法?”顾云篱有些焦急。 “解蛊之法,万变不离其宗,”常焕依压下她有些激动的肩膀,轻轻拍拍,“只有将蛊虫引出,或是直接杀死在体内,才得以解除,然而眼下……” “眼下,我们却连母蛊在何处都不知。”顾云篱神色黯然。 “你可知她为何目盲?”顿了顿,常焕依问。 “是蛊虫以她眼为温床沉睡,堵住了经脉贯通,才五感不识……” “所以如今之法,不是先将蛊虫杀死,而是将蛊虫从她眼处引开,才能保全她一时性命无忧——倘若长此以往,再不多时日,她便要双眼溃烂,溃体而亡了。”这蛊虫在林慕禾体内待了够久了,再待下去,她这个容器也要崩坏了。 顾云篱默默咬了咬唇。 “但此番调查,我也并非一无所获,引走她眼上的子蛊,要用到一味猛药。” 后者眼皮跳了跳,心中浮起一个猜测,忍不住提前开口问:“师叔是说……禁药?” “正是……不对,你怎么知道?”常焕依一愣,脱口而出。 “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师叔继续说吧。” “正是禁药,以此为引,先将那蛊虫引出她的眼,施以手术,堵住蛊虫去路,将它困于完好之处,再强行让它平息,可暂时保她性命无忧。” 可联想到那日林慕禾那般痛苦的经历,顾云篱蓦地一颤,第一次有些质疑:“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了吗?” “这太冒险了,我知道,稍有不慎,她便可能会活活疼死、烧死,”常焕依敛眸,语气沉重,“可这道坎过不去,便是真的死了。” “若想彻底拔除蛊虫呢?”顾云篱抿唇,不再谈论这个,换了一种方式问。 “拔除……”常焕依眸色沉了沉,“世间只有一味药,能彻底拔除蛊虫,却不在我手上。” “你可知二十年前的太医弑皇子一案?” 话毕,周遭空气忽然凝滞下来。 顾云篱眼瞳骤然一缩,浑身肌肉一紧,呼吸霎时间屏起,同时,心口也剧烈地颤动了两下。 她怎会不知? 呼吸有些紊乱,顾云篱眼眶憋得有些疼,片刻,她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道:“此事……我知道。” 她不光知道,还亲历了那场劫难。 常焕依急着想说完,便没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二十年前阆泽出了一位与你师父齐名的名医,名为云纵,他虽不出身西南,却对西南巫蛊之术颇有造诣。” “然而,在他弑杀谋害皇子前,也曾研究过这‘雀瓮引’,只是还未等他写下医方,将成果流传于世,便身陷那弑杀案,锒铛入狱,不久,便落得个满门抄斩。” 脑中嗡嗡作响,顾云篱却仍旧努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师叔的意思是,这蛊毒,与那云……太医有联系?” “自他满门抄斩后,雀瓮引再无下落,”常焕依道,“此事,如今只能和他联系上了。或许,这雀瓮引的线索还在太医院内。” 云家满门抄斩时,一把大火烧净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烧净云纵毕生写下的医书。 就连上位者都不能否认这位太医的建树。 语罢,常焕依神色不忍,看着顾云篱有些苍白的面色,叹了口气,继续道:“小顾,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盘算,欲利用她达成你的目的。” “可这线索远在大内,甚至是否存在也是渺茫……师叔的意思是,你当真要冒这个险,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赴汤蹈火吗?” 顾云篱抿唇,仰起头来,她面色发白,没有及时回答常焕依。 可她心中自有答案。 不等她开口,常焕依又问:“时隔如此之久,师叔只问你——现如今,你对她,是利用在多,还是你所谓的‘怜悯’在多?” 满室阒寂。 林慕禾抚在门框的手骤然一顿,僵在了原地。 却听又一声鹧鸪声起,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常焕依似乎又快速地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林慕禾听见一声轻快地踏步声起,有什么人迅速地闪了出去。 室内仿佛隔绝了屋外喧嚷的鸟叫声,听不见顾云篱的声音。周遭安静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林慕禾心口却一阵麻木,侧耳努力听了半晌,才听见顾云篱轻浅的呼吸声。 可此时,这呼吸声不再像原先听到时那般,带着令人沉静,让人情绪缓和的作用了。 它此刻化作了一柄薄刃,泛着寒光,血淋淋地扎进林慕禾那层单薄的心防之中。 自己编织的平和的假象宛如一块劣质的绢布,霎时间被这柄薄刃生生撕开,将有些刺耳的事实展现给了她—— 并不是什么缘分使然,也并不是什么丹心一片。 她都说了,是为了追名逐利,自己为何想不到呢?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她会另有谋算。 可千斤重的巨石砸下来,几片轻薄的棉花又有什么抵御之力? 头脑发晕,耳边嗡鸣,林慕禾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久到一阵风吹过,终于将她腕间的骨铃吹起,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里面的人似乎回过神来。 “是谁……?”林慕禾听见里面的人问。 话音飘落在空无一物的雕花四角窗框后,久久不见回音。 顾云篱眉心一痛,向窗外投去一眼,却只看见簌簌随着风声摇曳的槐树树叶。 清霜也拧起眉头,向顾云篱做了个口型——“有人”。 她欲抽剑出去查看,刚走出一步,就被顾云篱拦了下来。若是柴涯那群人,是断不会在这里等候的。 正想要自己去查看时,屋外廊檐的拐角处再次传来一阵窸窣声来。 顾云篱眼皮一颤,视野之中就轻轻飘来一片素白色的衣角,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片刻后,就见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朱漆廊檐大柱后,一人眼覆白纱,不疾不徐,缓缓走来。 心口一紧,顾云篱呼吸无端提了起来,呼吸牵动着周身的肌肉,就连手也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 “方才听见这里一阵吵闹声,”林慕禾似乎察觉了两人灼热的注视,轻笑了一声,缓缓开口解释道,“便想着循声来看看。” 顾云篱抿着唇,一时间,嗓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滞涩了一般,吐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何时在这里的?她都听到了吗?她听到了多少? 连着三四个疑问一齐涌上大脑,快速将她的脑子搅成一团,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见没人回应自己,林慕禾愣了愣,又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问。 见她的模样,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的样子,清霜眉心蹙起,侧头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顾云篱,只得先开口:“一群不知哪来的畜生们过来,弄乱了好些药材,我与姐姐整理了一番,这才闹出些动静来,没什么事的。” 那边似乎沉寂了一息,而后才传来林慕禾的声音:“原来如此。” 清霜一句话,才终于将顾云篱有些怔愣的神思拉了回来。 “旧宅之中尽是护卫周全的暗卫,又会出什么事?”脑子还没有清醒明白,嘴巴却先一步张开,不假思索地说道。 顿了顿,顾云篱后知后觉这话好像有不耐烦的意思,顿觉失言,便想着补救:“林姑娘,你没有吓到吧?” 隔着有些距离,加之林慕禾半张脸隐没在那隔绝视线的白纱之后,顾云篱看不清她的神色,自然看不出她此刻是什么心情。 风声忽然都有些清晰了,夹杂着的,还有自己有些迟钝的心跳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汇编成杂乱无章地一曲,魔音贯耳一般纠缠在五感之间。 第52章 剪不断,理还乱。 林慕禾看不到顾云篱的表情,只觉得那道声音离自己好远好远。 她撒谎了,她分明听见了那些扎人心尖的话,却又俨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面对顾云篱与清霜。 可她知道,顾云篱也没有说真话——不,她甚至没有说话,这番话甚至是清霜看不下去了,才开口回应自己的。 察觉自己的指尖一阵往四肢翻涌的寒凉,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谎言编织造就而成的蛛网终究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有人去捅破,便被几道风吹散了。 “没有,”她听见自己说道,“许是盛夏将歇,离群的鸟多了些吧。” 掩下心底那些不适,顾云篱终于舍得上前走了几步:“近来暑热虽褪去不少,可也不要总是午时在日头下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林慕禾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几步,可刚有这个念想,她却一瞬间怯懦了。 四下而望,举目皆是漆黑,如坠寒潭。 轻浅的药草香在鼻尖萦绕起了几分,林慕禾呼吸暂停了一瞬,下一刻,顾云篱的手似乎缓缓伸了过来:“怎么总是发呆?可是中暑了?” 她习惯性地想要伸指去探林慕禾额间的温度,可袖摆的衣料刚刚叠起,就见林慕禾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似是无意躲过了她伸来的这一下。 “许是着风了,”轻咳了两声,林慕禾又直起身,“今早太累了,稍后长姐还要着人布菜用膳,我先休息片刻。” 顿了片刻,她又对顾云篱道:“顾神医也好好休息一番吧。” 话毕,顾云篱呆呆地应了一声,便见她冲自己作了一揖,扭身顺着连接主屋的廊檐一步步摸索回去。 直到她走出一丈开外,顾云篱才想起来她这一路来得不易,也不见小叶搀扶,自己也应当上去帮她一下,可这也仅仅停留在想法之上,她想迈出那一步,却看着林慕禾一路摩挲着掉漆的柱子,脊背挺得笔直。自己上前去扶,反倒有些不妥了。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头一次有些敏锐地察觉到,林慕禾的某些地方,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清霜觑着再没了声音,这才上前在顾云篱身边轻声说:“方才听师叔讲得太入神,一时间忘了觉察,姐姐,林娘子会不会——” “这些不重要,”顾云篱收回目光,心中亦跟着附和了一遍,是的,不重要,“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鹧鸪群飞走的前一刹,常焕依几乎是面如铁色地说出了那第二件事:西南动荡,顾方闻或许已经卷入当地的蛮夷动乱,至今下落不明。 难怪几乎已经一月有余,都不见顾方闻再递来什么信件,也难怪江南好端端的富庶之地,会不知从何处涌来这一批流民。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这个道理,边陲之地,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族群共同生活,这地方便一直不算太平,光是知府,在*顾云篱幼时随顾方闻在西南时的记忆中,就换过不少。 巫术一派驻扎此地,自然什么山水养育什么人,自小时候起,顾云篱便觉得这群人有些神神叨叨,不太正常,但反观顾方闻似乎也是这副模样,便没有放在心上。她也见过那些学三教九流邪术的人坑害无辜百姓的事情,只是彼时江湖之中自有惩戒这群不义之人的侠士,当地官府也不肯姑息,这自然未成风气。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顾方闻那样精明的人都在这场混乱中都失去了影踪? 不自觉地,指甲又缓缓刺进皮肤之中,她亦有些迷惑,这究竟是顾方闻为保全自身的手段,还是他真的陷入什么不测了?她自然希望是前者。 与常焕依短短不过不到半刻钟的交流,便凭空多出来这么些事情,顾云篱再一次觉得疲累,没有一件事情肯放过自己,直要把她精气神耗干。 心神俱疲,她发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时,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住了一旁的清霜。 “姐姐!”见她身形摇晃,清霜一惊,赶忙扶好她。 “无碍,无碍,”顾云篱甩了甩脑袋,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如今江宁敕广司已经被裁撤,这阖府上下都是林宣礼的眼线……又该从何处打听师父的下落?” “姐姐!”看她面色发白,清霜吓坏了,“常师叔还在,她一定有办法,哪怕是再去其余分舵,亦不是别无他法的!” 听见清霜提起常焕依,顾云篱这才稍稍平稳下来些呼吸。 别说清霜,就连她自己也少有几次见过自己如此失态。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顾云篱现下也分不清了,更没有力气再去厘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清霜面上也涌起不忍,她不难猜出顾云篱为何如此,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便只能扭头去为她倒了一盏清心的茶水。 瓷制的建盏在指尖托起,掀开盖子,在沉寂的空气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细碎的磕碰声。 一口清茶下肚,蒸腾的茶气逼走些许令人混沌的情绪,顾云篱半靠进身后的圈椅之中,合目小憩。 “姐姐,好点了吗?”看她闭上眼,清霜又忍不住询问。 顾云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的一阵沉寂。 久到清霜以为顾云篱是靠着椅子睡着了,正要为她去拿一张薄毯盖上时,顾云篱却开口了。 声音有些喑哑,清霜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闭着眼靠在圈椅里,手脚忍不住轻轻蜷缩起来,那方天地太逼仄,她更不敢伸开,于是,背影显得单薄了许多。 “清霜,”她唤了一声,像在自语,又像在寻求某种答案,“若我查到最后,这一切并非我所想要的,又该如何?”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求仁得仁,更多的是事与愿违,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早就将这个道理烧得具象给了自己,多少个日夜,顾云篱都曾这般警醒过自己,可她也并非看遍世事超凡脱俗的高僧老道,自然做不到释怀。 若能释怀,就不会任由这复仇的烈火熊熊燃烧了二十年。 张了张嘴,清霜哑声,却不知如何作答,她第一次有些恨自己没能多读些圣贤书,说不定此时就能引经据典一句,开导开导顾云篱。 “我……”她咬唇,“反正,我不会离开姐姐的,哪怕姐姐要死,我也……”清霜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忽然觉得这话不吉利,一拍额头,赶紧改口。“呸呸呸!我这嘴!” 她这番语无伦次的回答,倒是引得顾云篱笑了一声。可笑过,又是一眼踌躇。 她忍不住想,若是此时林慕禾在,又会给自己什么样的答复? 那人一颦一笑,如秋月般温声说话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又觉得心口无端牵起一丝细痛来,那痛细微,却仿佛落了根,连着情绪的线,随着回忆一寸寸地绷紧。她理不清,也不知源头,像是毕生都未曾体会过这样的陌生情感,顾云篱竟然发现,在自己的前半生的经历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牵人心绪的情况来。 到底,对她还是愧疚多一些吧。 将杯中的茶水饮尽,顾云篱半靠在椅背上,眸光逐渐黯淡,终是觉得困倦,她重新合上眼,轻轻入梦了几分。 * 旧宅之中,对于林慕禾虽然苛待虽多,可也不敢亏欠了每月应有的药材,若是她一日真死在了这老宅里,京中的人势必是要拿这群不上心的下人是问的。 小叶轻车熟路地向库房走,盘算着时间,这个月京中寄来的药材也应当到了。 若不是这些微薄的药材,林慕禾或许连去岁的冬日都撑不过去了,她想,这可能也是京中那群人最后的一丝良心了吧。 如今嫡女归宅,这方面自然更不敢在明面上刁难,每个人都做足了表面功夫,甚至交付药材时,都难得换了张好脸。 “如今府上可没人敢短缺二娘子的东西,小叶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若是有毫厘差下的,只管向大娘子去告!”那管事儿的女使笑得不达眼底,仍旧有几分轻蔑,说的话却更让人觉得恶心。 小叶自知这群人的嘴脸,抱在怀里清点了一番,确认无误后,这才点了点头,未置一词地离开。 那人敷衍地冲她一笑,就打发她离开。 谁知前脚刚迈出门去,后脚,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似是无意般传来:“跟谁稀得克扣似的,这些日子哪次不是巴巴送上了?倒也不嫌自己一身疾病晦气,整日抛头露面的,谁想沾染,呸!” 纵使这样的话小叶听了不下数十遍,可再听,仍然觉得无比屈辱——哪家的下人,敢这样嘲讽做主子的? 她鼓足了勇气,站定了回头,正要开口理论,那女使却一眼瞟了过来,见她转身,先是微妙地翻了个白眼,抱臂道:“哎哟,这可不是说凭御轩的呐,小叶姑娘,可别误会了。” 说着,她扬了扬脑袋,示意小叶看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小叶就看见一个穿着寻常家丁的深灰色直裰的小厮正站在库房门口,垂着脑袋,看不清相貌,一句话也不说。 不等她搞清楚状况,身边的那个女使又扯着嗓子道:“别站着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可不曾短缺,我账上记得清清楚楚的,多不了你的也少不了你的!” 见小叶不解,那女使哂笑了一声,指着他道:“你不知道,他是看马厩的朱青,也不知抽哪门子疯,现如今主子们都在,你可别找麻烦!” “跛子一个,还摆起谱来了,让你看马厩都是抬举了你,不知感恩便罢了……” 联想她方才的话,小叶这才后知后觉,可又觉得,方才那尖酸刻薄的话绝对不止是说给这小厮听的。 可眼下又不占理,她刚升起的那点勇气又熄灭了。 第53章 “好卿卿,怎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那女使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咒骂的话,最终,看那小厮要死赖着,女使没了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包钱,这才赶走了他。 回凭御轩,已经快要午时,林慕禾不知何时自己歇下了,她便按部就班地把药材归类,又被叫出去领回来一身林慕娴送来给林慕禾穿的衣裳。 路上,她又碰见了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厮。 马厩里出来的,身上的味道算不得好闻,他模样算不上好看,有几分清俊。 见了小叶,只是仓皇地低了低脑袋。 “小哥,”看了许久,她终究有些不忍,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如何,叫住了他,“可是有什么难处?” 朱青一开始还有些羞于启齿,可看她一脸赤诚,终于道出实情——原来是家中的老母急需用钱治病。 于治病之事,小叶深有体会,便听得几分动容,她的月俸也是微薄,平日里也都添补进了与林慕禾的日常开销里,数了半天,也只摸出七八个铜板,手脚笨拙地塞进他手里。 “我与娘子过得也不易,”她道,“帮不了你,这些已是尽力了。” 铜板还有余温,朱青愣了几秒,便连声道谢,握着小叶的手不肯松开。 几番推却,他总算收下了钱,眼含感激地离开了。 哪怕微薄之人,能帮到他人,亦是觉得心情愉悦,小叶心情不错,可回了凭御轩,气氛又不太对劲。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每个人脸色都凝重,于是便识趣地没有多话。 直到午时林慕娴派人来请,一同请着去芳菲院用饭。 她说是一番体己话,便没有叫顾云篱她们,姐妹两人一张八仙桌,七八道菜,都是小叶先前不曾能在林慕禾桌上见到的菜式。 布菜的女使夹什么,林慕禾便默不作声地吃什么,偶尔答几句林慕娴的话,与先前在东京府时无异。 “我先前还怕你在这地方遇上什么尽会哄人骗人的大夫,宣哥儿同我提起时,我还捏了把汗,”正吃着一半,林慕娴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如今看来,这医女还有些本事。” 林慕禾夹菜的动作一停,侧耳问:“为何这么说?” “那会儿想让顾郎中为我看个诊,便觉得她医术不错,人也严谨,”说话时,林慕娴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若是她来给你医治,我也能放几分心。”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餐一饭反正也都是味同嚼蜡,林慕禾也吃不出什么分别了,她嘴角抽了抽,顺着林慕娴的话道:“顾神医师从名手,自然不用担心。” “我先前总觉得她们这些跑江湖的狡诈,如今看来也不见得,是我偏见了,那位常大侠,和这位顾娘子,都甚是仁义。” 林慕禾不知该怎么答了,只得笑笑,吃了口青菜,便觉得乏味,轻轻放下了碗筷。 见她不吃了,林慕娴也搁下了筷子,道:“叫你来,也是有另一件事。” “大姐姐但说无妨。” “那我便说了,来时,太太那边亦有叮嘱,后面的请期也叫我带上你,若有看下的好人家的郎君,为你相看也好。” 这话说得可笑,林慕禾双目都不能视物,又谈什么相看? 于是她想也没想便要拒绝:“有劳太太还为我操这份心,可慕禾身轻,还是不要出去,叫家人丢脸了。” “话怎能这么说?”林慕娴大度地拍拍她,“那顾神医不是说了吗,你的眼疾也有康复的可能,若是治愈了,你还打算孤身一人一辈子?” 她一愣,却不知顾云篱竟然和林慕娴也谈论了自己病情的事情……可她回来时,却不见顾云篱与自己说过。 本就不佳的心情因这小小的一点又添阴云,林慕禾懊恼地想:自己何时也这般矫情了? 许是顾云篱只当林慕娴是寻常关照自己的亲人来多问几句而已,又何必如此揣测她? “治愈之事还不知是何年月……现下,还是不要去耽误他人了。”林慕禾垂下头,道。 “你就是太温顺了。”林慕娴看了她一眼,道,“去岁母亲为你定下那么好的亲事,白白黄了,自然惹得她不快,你也不要因此生怨。” 她无意提起,却又牵起林慕禾一段不好的回忆,于她来说,能嫁给那样的人家确实是高攀——可她不觉得可惜,若非这一事不成,她未必还能遇到顾云篱她们。 末了,她也只能勉强牵了牵嘴角,语气干涩地回:“怎会。” “所以啊,待请期时——”林慕娴径自又要开口。 “大娘子,有客到!”有小厮着急忙慌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跪在门口朗声道。 被打断了话,林慕娴面色不太好看,但碍着这么多人在,抬起眼问:“什么客?” “说是先前主君家里的亲眷,听闻大娘子归家,特意来拜访了。” 这一餐吃得也差不多了,林慕娴目的也达到了,索性便放下筷子:“你去知会一声,稍等片刻我再去。” 林慕禾听见响动,也赶紧起了身。 “早点回房歇息抱歉,此事,我过后再与你谈。”不太走心地叮嘱了几句,林慕娴便带着幼月与沈姨娘离开了。 总算挨过一劫的林慕禾松了口气,满身疲乏地由小叶搀扶回了院子。 林慕娴休整了一番,这才跟着下人去往前院,走在路上,便忍不住好奇来人的身份,问那传话的小厮:“可问了是哪边的亲戚吗?” 小厮答:“只说是族里,主君堂姐那一脉的,姓闻,我不敢定夺,这才来请示大娘子您了。” 心里疑怪,林慕娴忍不住嘟囔出声:“闻家?父亲何时多了个姓闻的亲戚……” 她低头沉思,却并未注意到身后沈姨娘的表情。 来人她并不认识,寒暄了几番便觉得厌烦,干脆打发了沈姨娘应付,自己便遣退仆人,在这旧宅里逛了起来。 她亦有心事,只是从不显露,一直低头想事情,没注意不知何时,竟已行到马厩。 只有几匹马拴在里面,低着脑袋吃草,林慕娴不通骑射,却羡慕那些会骑射的人,主母从不允许她做这些事情,久而久之,她只成了那望着马场空羡慕的。 一个出神,她竟忘了看顾身后,就连身后何时站了人都未曾察觉。 直到脖颈处打上来一丝湿热的呼吸,她才猛地惊起。 叫声还未出口,她已转过了身,刚到嗓子眼的叫声,愣是被一身下意识里激出来的冷汗给吓退了。 来人一身黑衣,腰间束着革带,却蒙着面,一双弯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是谁!”她吓得连连后退,那人也连连紧逼,眼中笑意轻佻,引人不适。 看她狼狈的模样看得差不多了,那人这才收起了恶劣的笑意,缓缓开了口。 “好卿卿,怎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话音刚落,林慕娴登时便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他穿着马厩小厮的衣裳,是而林慕娴这才没有注意到。 她下意识地捂上小腹,又惊又惧,脸上的表情一阵青白,想向后靠,又找不着可以倚靠的东西,只得僵在了原地。 “好卿卿,真无情啊。”来人说着,一把将覆面的黑巾扯了下来,步步紧逼了上去,“不认得我了?” 冷汗自额头滑下,林慕娴发觉自己的唇瓣还在颤抖,视野之内四下打量,竟然找不到一个家丁仆役。她心里怕得要紧,说话也带着几分颤抖:“你、我不认识你!” “来人,都去哪了!”她四下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声音也越来越没了气势。 那人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一双下垂的弯眼里闪烁着恶劣玩弄的笑意,似乎很是享受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无措的模样。 “这马厩多日无人看管,家中的仆役都去前厅迎客,放心吧,不会有人来了。”片刻,似乎终于欣赏够了她这副模样,来人收起目光,轻声说道。 他的声调依旧暧昧,笑意却不达眼底。 冷静了片刻,林慕娴总算稳住了呼吸,但仍旧色厉内荏:“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挑眉:“哟,这下总不装作不认识了?” 额角抽搐了一番,林慕娴咬了咬牙,狠狠一字一句道:“何.照.鞍!”说着,扬起手就要朝他脸上打去。 她少有这般失态,若是林慕禾见了,定然会大吃一惊。 “我欲与卿卿结缘,怎料卿卿早已许做他人妇……”名为何照鞍的人笑了笑,一把钳住了她扇过来的一掌,意味不明地在掌心处揉了揉。 林慕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奋力想将手抽回,却被紧紧桎梏住。 挣扎无果,林慕娴只得放弃,仰头对上他的视线:“你究竟想怎样!” “我要的一直都很简单,你不是知道吗?”他笑了笑,眼神瞬间没了方才那刻意伪装出来的暧昧,冰冷起来,“你从东京府离开,我很生气。” 林慕娴身上一阵一阵发凉:“你、你竟敢……!” “我竟敢?”何照鞍扫视四周,又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如今回到这里,是为了与那纪家二郎定亲一事吧?” “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未过门娴静端庄的妻子,已与他人媾和……不知道会是何反应。” 这一下便狠狠踩在了林慕娴软肋之上,她眼眶发红,哪怕心中已有惊涛骇浪般地波动,也不敢表露分毫,只憋的眼底都冒出些红血丝来。 倏地,何照鞍松开了她的手腕,她顿时失力,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好一阵狼狈,才稳住身形。 “我再给你半月时间,若是还筹不齐,就真的在没有与你继续周旋的必要了。” 林慕娴气急,忍不住喝止住他:“你就不怕我父亲去参你一本……!” “参我?”何照鞍眯了眯眼,又重复了一遍,“那你觉得,你父亲是会保全你们林家颜面将此事压下去,还是为了你不惜牺牲仕途,去参我一本?” 林慕娴浑身一凉,屈辱地咬住了下唇,身子颤抖个不停。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会选择什么,现下,便意味着自己唯一的退路已经没有了。 第54章 林家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个还未婚配的林慕禾了。 何照鞍满意地看着她的模样,轻蔑一笑:“这半月,我会一直在江宁府待着,直到你给我一个答复。” 语罢,他不再多看僵立原地的林慕娴,拂袖而去。 过午的风还带着盛夏的微热,吹在林慕娴的身上,本应觉得炎热的时候,她此时却觉得浑身寒凉。 前厅之中,前来拜谒的闻家亲眷正坐在厅中梨花木椅上饮茶,许久,却只见一个沈姨娘和季嬷嬷在招待,方才说是去暂歇片刻的大娘子却久久不见踪影。 那座首的闻家主母已经稍微品出来些意思了,脸色也忍不住沉了沉,放下茶盏,温了声道:“大姐儿去了这么久,怎不见回来?” 沈姨娘只觉额头紧了紧,勉强扯起一抹笑来:“许是不太舒服?季嬷嬷,你快去瞧瞧,别让姐儿出事儿了。” 季嬷嬷连声应是,转身便出去了。 走过半截抄手游廊,直到确保前厅的人听不见自己的议论声,季嬷嬷才嗤了一声,一甩手里捏着的帕子:“也不知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倒摆起长辈威风了!” “季嬷嬷,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季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却看见幼月正站在游廊尽头的花丛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哎哟幼月姑娘,”她一颗心又上又下,夸张地抚了抚心口,“大姐儿是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回来!前厅的人都问了,托我出来寻姐儿。” “这不是过来了吗。”幼月笑了笑,微微错开身,伸出手扶着从花丛后走出来的林慕娴,缓步走上抄手游廊。 不知是不是季嬷嬷自己的错觉,林慕娴这么一阵子歇息,脸色反倒比方才还要差几分。 “娘子,小心脚下。”幼月在耳边提醒,林慕娴这才想起要抬脚走上阶梯。她有些失魂落魄,直到看见季嬷嬷担忧的神色,这才找回了些实感。 “前厅的人说什么了?”抚了抚额头,她问。 “坐着倒像是不等到姐儿不走了,我看,像是来打秋风的。” 林慕娴皱了皱眉,不解地看她。 “方才姨娘与他们交谈,才知他们闻家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有一个还未婚配,这次来,怕是……” 林慕娴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林家除了自己,便只剩下一个还未婚配的林慕禾了。 脑中浮现了林慕禾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林慕娴忍不住有些发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想与二娘攀上关系……?真是疯了。” 语罢,周遭寂静了一瞬。她方才恍然惊觉,看到了身旁目光有些诧异的季嬷嬷。 她轻咳了一声,又故作端庄地问:“那闻家,如今有何人在朝为官?” “据说只是在江宁府衙内领了个闲职,祖上有过一位入东京府做官的,此后,再没有什么出色的子弟了。” “二娘虽为庶女,身有顽疾,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配上的。”她垂下眼,挺了挺脖子,仪态又恢复了那般挑不出错的模样。 “那……?”季嬷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不过,既然人家都有那个意思了,到底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总不能怠慢,去把二娘也叫来吧,家中来客,也不好闭门不见。”她瞥了一眼季嬷嬷,又换了一副口吻。 季嬷嬷了然,应了一声,转身便离开。 于是刚刚回到凭御轩的林慕禾还未坐下来歇息多久,便被再次叫走。 原本还等着林慕禾回来,再尝试着问她些事情的清霜扑了个空,只得目送着她离开。 她回来时,顾云篱方才悠悠转醒,窝在圈椅里睡觉,她睡得腰酸背痛,迷糊间,看见清霜递来一杯茶水,她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问:“我睡了多久?” “不过一个时辰,姐姐,要不还是回榻上睡吧?” “不、不睡了。”支着椅臂起身,顾云篱揉了揉太阳穴,“事到如今,更不该坐以待毙,该做些什么了。” “昨日从官衙回来时,不是听闻敕广司总舵的人也来江宁处理近来的事情吗……眼下跑去其他分舵太浪费时间了,若是能遇上总舵的人,也许会有办法。” 清霜也不知她说得歇息的这一阵究竟是真的在休息还是一直在思索这些事,但看她起身的面色,还是忍不住担忧:“常师叔还在,姐姐……” “单靠常师叔一人,定然是行不通的,此事牵扯甚广,甚至如今连师父安危都不可知,”顾云篱吸了口气,将清水一饮而尽,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在这旧宅里,我总不是一点自由都没有。” 清霜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要出去?可是我们也不知那敕广司的人在哪里……” “昨日他们大闹府衙,此事定然还未了结,稍加打听应当就能知道。”顾云篱已起了身,重新梳理了一番头发,便要离开。 起了一半,她像是才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不经意问:“林姑娘睡下了?” 清霜连忙答:“还没,刚才有人来,又把林姐姐叫走了。”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道:“也罢。”旋即转身离去。 清霜连忙跟上去:“姐姐你现在要去哪?我陪你一起!” “去旧分舵,想必那里还有敕广司的余部。”此时此刻,她便想,若是再牵连上什么事也是没有办法了,眼下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只有再向前走了。 说罢,清霜也披上衣衫,跟了出去。 还不及走到凭御轩外,便有人从上一跃而下,落在二人面前。 定睛一看,是柴涯,他应当刚刚回来,脸上还出着薄汗,正阴沉沉地盯着两人:“两位娘子,要往何处去?” 顾云篱眼底微不可察地闪出些不耐烦来:“许久不见家师消息,便想着去托人探查一番。” 末了,她又问:“柴官人,我连打听一下亲眷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自然不是,”柴涯盯了两人片刻,“府中频出怪事,我也是怕两位娘子出什么差错。” 清霜忍不住想要嗤笑出声,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在姐姐身边,不劳柴官人费心了,寻常毛贼我还是能应付得来的。” “两位想要探听亲眷消息,不如我去派人搜寻,还何必劳烦?” “师父不喜仕官,行踪亦是不定,就不麻烦你们了。” 柴涯面色不变,只是盯了她一会儿,便松口道:“这样吗?那我也不为顾娘子平添麻烦了。” 他应当是还有盘算,终是漠然给两人让出了路。只是那眼神,依旧如芒在背。 顾云篱没空去管这些,带着清霜便扭头穿过了大门。 刚穿过一道拱门,就见小叶从石砖路的尽头,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来。 方才还迅疾的步伐顿时慢了下来,顾云篱不禁停步,再向四下扫了一圈,却并未见林慕禾的身影。 “小叶姑娘。”她开口叫住,停在原地。 闻声,小叶抬起头,脸上的不愉快还未来得及收敛,便被顾云篱尽收眼底。 “顾神医。”她作礼福身。 “小叶姑娘,怎么只见你一人?”末了,想起清霜说的,她又问,“不是说去前厅见客吗?” “娘子被留在前厅,季嬷嬷说,外客到来,我衣着寒酸,恐丢了旧宅颜面,便撵我出来了。”说话时,她眉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扯出一抹苦涩无奈的笑容。 顾云篱拧起眉,只觉得荒谬,身侧的清霜便先替她说了出来:“真是没事找事的话,这人怎能刻薄成这样!” 小叶强颜欢笑了一下:“我出来给娘子拿件披风,天约莫又要下雨,顾神医,清霜姑娘,若是出门还是带上一把伞吧。” 语罢,她再次行礼,便转身离开。 心中隐隐升腾起了些不好的预感,顾云篱有所察觉地感受到眉心跳了跳,继而,又甩了甩脑袋:府中还有常焕依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自己只是离开这一下午,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说服了自己,她闭了闭眼,转身与小叶的方向背道而驰。 * 前厅。 抄手游廊外,季嬷嬷仍在审视林慕禾身上的穿着打扮,看了半天,她这才松口:“今日来得是主君族系的贵客,老奴也是怕二娘子被人耻笑了去,这才……” “不必多言,季嬷嬷。”林慕禾没有看向她,只是径自说道,“不要再让客人久等。” 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季嬷嬷“呵呵”笑了一声:“您只管顺着游廊去便是,大娘子吩咐了我去知会后厨做些晚膳,就顾不上二娘子这头了。” 点了点头,林慕禾没再应声,顺着她所说,便向前厅走去。 步履缓慢,她心中藏了心事,没怎么注意前方。 “小心!”忽地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额前被垫了一只宽大的手掌,林慕禾恍然惊觉,脚下猛地一刹,这才在即将装上的八角灯笼前停下。 她后知后觉,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替她挡住了即将撞上的灯笼。 “这是哪个下人摆的灯笼,怎么不往高了挂?”她听见来人温声埋怨了一句,转而又来关切自己,“小娘子没吓着吧?” 他似乎凑近了一步,林慕禾下意识地便想要退避。 一股香粉味幽幽从他身上传来,钻入林慕禾的鼻腔。闻惯了清淡药草香气的林慕禾不禁皱了皱鼻子,轻巧地避开他伸来的手。 “我没事,多谢郎君。” 见她刻意的躲避,何照鞍面色微变,弯眼轻轻一眯,盯着她覆眼的白纱看了片刻,便垂下眼,一并掩藏住了眼底闪过的一丝诡谲的光芒。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本欲搭上林慕禾肩膀的手倏地停在半空,手指也微微蜷起,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不必害怕,在下只是今日登门的宾客。”他识趣地后退了半步。 愣了愣,林慕禾方才答:“原来如此。” 何照鞍轻笑,这般乍一看起来,他倒真像一个风光霁月的公子衙内,放在街上,不知要引多少少女垂眸。只是林慕禾看不见,自然更无法体会他这刻意发散出来的“魅力”。 “小娘子快进去吧。”见这招对眼前的女子无用,何照鞍索性放弃了,转身为她让开了路。 “多谢。”快速谢过,林慕禾莫名感觉到一阵不适,不敢再多停留,步履飞快地走向前厅。 她走得飞快,衣摆随步伐轻扬,眨眼间便消失在何照鞍视线之中。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半晌,才听见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第55章 “怎不见那个目盲的小娘子?” “二娘子来了。”随后,脚步声迭起,幼月和另一个女使簇拥着林慕禾走入前厅,向厅内众人道。 一时间,众人纷纷朝门口看去。 一个身形单薄,青丝如瀑的女子缓步入内,她一身淡色衣裙,片刻后,便娴静地站定。 “见过诸位长辈。”林慕禾启唇,向众人行礼,“慕禾身有残疾,未能一一见礼,还请海涵。” 若非那道白得有些醒目的白纱,她这番样貌与仪态,哪怕放在东京府内都是叫人挑不出错的美人贵女。 见她孱弱的模样,谁还敢再摆架子苛责一句? 那方才催使的闻氏道了几句没事,起身去扶起了她。 “二娘,来这边坐。”座上,林慕娴道。 幼月又招呼着人来奉茶看座。回到林慕娴身旁的交椅上,林慕禾却并未感受到放松的感觉,反而又默默提起一口气,预备应对接下来不知要发生的什么事。 身边人呼吸声一道道传入耳中,林慕禾端起杯盏,拨了拨茶叶,一股茶叶清香袭来。她正欲继续饮茶,却忽地在周遭传来的气味中,闻到了一股略显熟悉的香粉味。 她一愣,立刻明白了这丝熟悉的来由:方才偶遇的那人,身上正是这股香粉气味。可坐在自己身边的,分明只有林慕娴而已。 那她又为何会沾染上这个味道? 她不敢多想,快速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听着这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 “我家正在扬州,大娘子之后请期,也不必去别的地方另寻住处了,我也恰尽地主之谊,请几位在扬州多住几日,也沾沾喜气。”话尾,她还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静坐的林慕禾。 林慕娴正还在为往返扬州与金陵之间发愁,她提起此事,倒正解了她一件燃眉之急。 她故作犹疑,又与她几番推却,终于定下此事。 至此,便要送客。 “请期时,二娘也一并跟上吧。”方才吃饭时没说完的那句话,林慕娴终于说了出来。 林慕禾还想拒绝,她却不给她机会:“这是母亲的吩咐,你也*不要整日闷在府中,多出去走走也好。”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再推辞,便真的是不识抬举了。林慕禾未尝听不出这闻氏话外的意思,纵使她再不愿意,也没有法子了。 手指绞进衣袖之中,她心中有不平,再次为自己的无力而扼腕。 “明白了。”片刻后,她才轻声说道。 众人纷纷散去。 解了一桩心事,林慕娴面上却没有多高兴,只是脸上挂了层浅薄的笑容,跟随闻氏一行人,送他们出府。 门前,停着闻家的马车,几个小厮见主家出来,赶忙摆上脚凳迎接。 林慕娴正端着笑容目送闻氏,一道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闻伯母。” 马车后,有人一袭宽袖白袍,彬彬有礼地向几人见礼。 林慕禾瞬间便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个一身香粉味的男子。而她身侧的林慕娴,身形却猛地一僵,直直看向来人。 “哎哟,我还没给大娘子介绍,这位是我家的大郎的好友,叫沈礼,正巧也来江宁府游玩。”闻氏并未看出她面色的僵硬,满是笑意地为她介绍。 她并不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林慕娴颇为侥幸地松了口气,却不敢全然放松,她看出了他眼底的挑衅与威胁,只一眼,便看得她浑身发凉,想要打冷战子。 勉强行了个礼,送走这群人,她心口跳得厉害,不顾幼月的询问,拨开人群便向芳菲院去。 “娘子!娘子,可是身体不适了?”众人少见她如此失态,吓得连忙就要跟上,林慕禾也忍不住担忧。 “季嬷嬷,”沈姨娘挡在她身前,“我与幼月去吧,你去为娘子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吩咐小厨房,今晚的菜不要再多做了。”她吩咐得有条不紊,像是习惯了这样。 季嬷嬷愣了好半晌,这才呆愣地点了点头。 有女使上前搀扶住林慕禾,请她离开。今日林慕娴太过反常,她抿唇,不敢深想,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便随女使离开。 林慕娴漫无目的,心底的恐惧宛如蛛丝一般攀上心头,困得她几乎呼吸不下去。 大口喘息了几声,她忍不住委屈,扶着一棵树,便无声地哭泣起来。她不敢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越涌越凶,只敢咬牙忍住哭声。 忽而,视野之内递进来一只帕子,像是要为她擦拭。 她急忙躲开,猛地抬起头,身形却被一道阴影笼罩住。 * 阴云密布,空气闷热,带着湿润水气的风吹在顾云篱脸上,并未消退她身上的湿热感,反倒更甚。 敕广司江宁分舵设在秦淮河畔,此地人流如织,商客往来,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吆喝声不绝于耳,原本应当来客如云的敕广司此时却门可罗雀,路过的人也都忍不住向内投去一眼,却只看得见一张张被封条封上的门扇。 时人有一句“天下商利无不经由敕广”,是而,敕广司在江宁府的倒台无疑牵连起一大片风波,没了保船与送镖这连年来敕广司独揽下的两大头,商客与那些以此为生的人也怨声载道。 可无人敢去违逆官府,只能等着何时官府能够与总舵协商好,重回原先的繁荣之景。 “姐姐,这看着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在正门前扫了一圈,清霜嘟囔道。 “两位小娘子,也是要来敕广司办事?”两人正锁眉沉思时,却听有人在身后搭讪。 扭过头来,只见是一个船商打扮的中年女子。 “正是,”顾云篱回过头来,带着清霜向来人行礼,“不知阁下可知,如今敕广司如何了?” “你要早半个月来说不定还能办成,如今早不行啦,前几天来了官府的人将这地方搜查了个遍,查出来一堆官家禁药,如今也不知他们今后如何打算。”她长叹一声,又朝两人指了指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你瞧,多的是没了敕广司办不成事儿的人,不过听闻总舵主从集成赶来,兴许此事近些日子就能有个了结吧。” 顾云篱要的就是这位总舵主的消息,她眉梢一扬,连忙追问:“那阁下可知这位总舵主身在何处吗?” 谁知女人“哎哟”了一声:“这样的大人物的行踪,我们怎会知晓,如今就等着这事儿出结果呢,才整天都来此地徘徊。” “可我们听闻昨日有敕广司余部在官衙前闹事,既然总舵主在,那总不可能不管此事吧?”清霜问。 “是有这么一回事,”女人一愣,“可我们也无从得知……不过我先前听闻,那秦楼的掌柜消息灵通,或许有些眉目。” 秦楼?顾云篱听见这两个字眼,第一时间便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熟悉。 “两位若是有了消息,定要回来告诉我啊!” 谢过女人,两人便向秦楼去,好在这地方就在秦淮河畔,烟花之地多了,这地方却多年位居勾栏瓦舍之首,足见背后的人多有手段。路过前门时,顾云篱瞬间愣住了。 眼前恍惚了一瞬,一片白色的衣角在眼前闪过,她好像看见那个常穿浅色衣裙的人在自己身前,错愕地眨了眨眼,却见方才跑过自己身旁的女子娇怯地回头,翦水般的眸子定定看了两人一眼,才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媚如丝的声音,让顾云篱彻底反应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魔障了一般拍拍自己的脑袋:“冒犯小娘子了,我们来此却不是为了……是想找这秦楼的掌柜。” 那白衣的女子愣了愣,旋即一笑,提起裙角向楼内走去:“妈妈——外面有两位小娘子找。” 她一把推开前门,一股浓浓的胭脂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楼内阵阵丝竹管弦齐奏,还有娇娘调笑声,更有极尽妩媚的舞娘在门口的厅前起舞。 清霜更是只听闻过,从未见过,对勾栏瓦舍之地只是不明觉厉,原本还好奇地向内看了一眼,然后立刻便挤住眼睛退到顾云篱身后:“姐姐,真的要进去吗?”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视野里的顾云篱却比自己冷静多了,像是早已见识过这种场面。 眉头一皱,清霜顿时有些怀疑,心道:都是第一次见,怎么顾云篱这么见怪不怪的模样?莫非之前来过? 顾云篱当然来过,还是与林慕禾逃命时跌跌撞撞跑进这烟花之地的,看清门口那扇雕花屏风时,一切记忆回笼,她舌尖一麻,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却见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位体态婀娜,风韵犹存的妇人。 “邹妈妈。”怔了一下,她想起来人的身份,忍不住轻声出声。 听她唤自己,邹妈妈先是愣了愣,旋即眯起了眼去看她,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展颜一笑:“是你?怎得这回不是误闯,倒是指名道姓要来找我这个老妈子了?” “怎不见那个目盲的小娘子?” 实则短短不过二十几天,顾云篱却觉得恍如隔世,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一番,顺着邹妈妈的问话想下去,却发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连自己与林慕禾之间发生的事情,此时让她说,她也剪不断理还乱了。 清霜一顿,斜了眼悄悄地觑她,片刻工夫就想明白了,忍不住耸了耸肩:自己能看出来她和林慕禾之间微妙地隔阂,此时她要真能讲出来那才是怪了。 果不其然,顾云篱也没有让她失望,片刻后,只见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妨,进来说话。”邹妈妈笑了笑,转身便招呼两人进了秦楼。 满室暖香,两人连茶水都顾不上喝,就道明来意。 那邹妈妈思索了一阵,才道:“寻常人我自然不告诉他,可小娘子与我有缘,便告诉你吧。” “云篱多谢邹娘子慷慨……” “敕广司余众今早便被人用一大笔钱赎了出去……至于你说的那位总舵主,”邹妈妈顿了顿,“现下去了何处我还不知。” “不在江宁?”顾云篱凝眉,“江宁府的事情还未处理完,难道他?” “江宁府在江南之中最为富庶,恐怕这些年官府也是眼看他起高楼,有些不忿了,那位总舵主又是位识时务的,恐怕早已看出江宁府已不能再驻扎行商,”邹妈妈说着,目光飘向了远处,“我托人打听,今夜想必就能有消息了。” “只消两位多等一夜。” 第56章 这还是顾云篱第一次送给她东西。 是而如今想求顾方闻的去处,只有去寻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总舵主”了。 从秦楼中出来时,屋外已经下起了小雨,临行前出门太急,只听小叶说了要下雨,却没来得及回去拿,清霜忍痛摸出几个铜板买下一把伞,和顾云篱撑着伞返回旧宅。 “姐姐,若是知道了那位总舵主身处何方,是否今夜就要动身?” 这也是顾云篱心中所想,可离开江宁,身后又有牵动自己的诸多事情,她不在旧宅一时半刻还好,可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她自然也不能完全将林慕禾这边放下。 于是清霜问起时,她难得沉默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宛如一声声敲击在耳膜之上。 好半晌,清霜再次出声时,她的思绪方才回笼。 “去,但不是今夜,”她眨眨眼,答,“收拾一番,明日再出发。” 看她神思游走心不在焉,清霜也大约明白了她心中的顾虑,便点了点头。 回到府中时,天色阴沉,已几近夜幕。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这回没有柴涯拦路,两人颇为容易地便回到凭御轩内。 雨点打在青石路板上,泛起水花,顾云篱没有看到屋内起烛光,以为是今日林慕禾累了,早早便歇下了。 两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向东厢房走去。 雨珠滑过草尖,落入积蓄的水潭中,清风一起,吹得清霜一个哆嗦,她抱住双臂打了个寒颤,却瞥见了静坐在门廊下的林慕禾。 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披风,夜色中,颇为显眼。 应当是察觉了两人刻意放缓的步调,她循声望去,身形一顿。 “林姑娘。”即使林慕禾看不见,她也依旧感受到了那不容忽视的感觉,脚步一停,便叫出声来。 雨声微弱,掺杂进语调之中,有些轻薄,有些微凉。 “顾神医?”她听见声音,扶着门廊旁的红柱缓缓起身。 往前迈了一步,头顶却滴下雨滴,她骤然一凉,缩着肩膀又退了回去。 顾云篱吓了一跳,撑着伞便走了过去。鞋底划开积蓄的雨水,沾湿了鞋尖,她的伞先自己一步抵到了林慕禾头顶,为她遮住檐上滚落下来的雨水。 清霜赶紧跟着跑了过来,但额前的刘海还是被打湿了。 “雨天寒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林慕禾额上还有一丝水痕,她慌乱地抬手一抹,察觉身前来人,有阴影袭来,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出来听听雨而已。”她素来有这样的习惯,心情不好时,便爱静坐发呆,细听雨声,好似这样就可以抚平纷乱的心绪。 看见她后退,顾云篱眼底黯了黯,却没有再上前了。 伞沿落下的雨水,在二人脚下尚且干燥的地面上打出一道湿痕。 “天凉,还是不要逗留在外了。”说罢,顾云篱便想离开。 后者也轻轻点头,徐徐起身,正打算一个人返回时,却发现顾云篱也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回房中。 一路无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回荡在回廊之中。 两人似乎都有话说,可就好似瓶口有一个软木塞子堵着,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至快到门口时,林慕禾才听见顾云篱出声了。 “今日呢?我临走时听小叶说,她们叫你去了前厅见客,可发生了什么?”她语调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却在时时刻刻观察着林慕禾的神色。 “……是些小事,无非是大姐姐嫁娶的事情,”飞快地思索了片刻,林慕禾还是如实相告了,“只不过,过几日大姐姐请期,也要我一同前去。” “你去?”顾云篱反问,眉头皱起,“你姐姐的婚事,又与你何干?” “她说因是远嫁,这几日总觉得不舒服,心神不宁,多几个亲眷陪在近旁,她也能稍事安心。”她声音温吞,穿插在时停时续的雨声中,传入顾云篱耳中。 但她和小叶前去,总归让顾云篱心中惴惴不安。 “原来如此。”可是思绪翻涌了半天,到头来还是只能生涩地吐出这句话来,“也巧,我近来也会外出一段时间。” 心口倏地一紧,林慕禾垂下的头忽然扬起:“出去?可是有……”话说了一半,林慕禾止住了声音,自觉自己去问这一嘴,好像有些逾越了。顾云篱也并非仅仅只为她一人,她总会有她自己的私事,而自己更没有理由去干涉。 顾云篱却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言语迟疑的缘由,便径自为她解释起来。 “师父没有音讯,我托人查探消息,近来或许会跑一趟。”顾云篱答,“不知要去多久……” 她声音渐弱,林慕禾却抬起头,似乎有些诧异,却抿着唇,像是还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所以,恐怕不能陪你一同去了,”她道,“你……与小叶,要保重。”除却保重,顾云篱似乎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慰藉林慕禾,她一贯如此,柔情蜜语总欠他人三分,况且如今,她与林慕禾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两人都说不清的屏障。 “竟是如此。”林慕禾答,又问,“可是遇到危险了?” 眨了眨眼,顾云篱道:“还未可知,所以才要去探查。” 林慕禾倒是没想到顾云篱会为她解释一番,愣了一时,便觉耳边纷杂的雨声似乎也渐弱了不少。纠缠的心情疏落了几分,乱成一团的思绪顺下,一直闷堵着的心口好似也轻快了不少。 至少这你一言我一语,和从前比起来无甚差别,林慕禾想。 清霜憋了口气,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去,没敢插一句嘴。 “那顾神医也要保重。”片刻后,林慕禾回神,轻声道。 “夜深雨凉,林姐姐快进屋里吧。”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许,清霜赶紧提议。 “此行不知许久,我再为你诊一脉,开些该吃的药吧。”清霜出声,顾云篱也顺势接道。 林慕禾没有拒绝,转身进了屋内。 房中不见小叶的身影,顾云篱诊完脉,四下看了一圈,便问:“怎么不见小叶?” “大姐姐说要送一副首饰珠钗,差小叶去取。”林慕禾回。 顾云篱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你与小叶不要经常走散,旧宅之中没什么可信任之人,更要相互依靠。”临行之前,总恐密密细语不足。 林慕禾坐在榻上,静静听着,也应和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在问:那这旧宅之中,究竟谁才是自己可以信任之人? 身旁衣物摩挲声窸窣,顾云篱起身,拾起放在一旁的纸伞,便要告辞:“明日我写下方子,为你配下药这几日药不要停,一直吃着。” 想了想,她还是放心不下,一抖袖口,从衣袖内滑出一柄小匕首,塞给了她:“若是遇到危险,权当自保。” 冰凉的触感在指尖泛起,林慕禾愣了愣,呆呆地接过匕首,感受着它渐渐被自己的身体捂热。纹饰陌生,像是西南样式,被摩挲在指尖时,又让她心中泛起一层异样的涟漪,细细想来,这还是顾云篱第一次送给她东西。 “这些年我与小叶早已习惯了,顾神医不必太过忧心。”将匕首收入袖中,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道。 这么想来也是,自己好像有些关心则乱了,顾云篱垂眸看了一眼她笨拙收起匕首的动作,无奈轻笑了一声,便起身。 “你早些歇息。”她移开目光,作势告辞。 林慕禾方才起身相送:“好,多谢你了,顾神医。” 抿了抿唇,顾云篱再次看了她一眼:“若是有事,常师叔还在府中,去找她,总会帮你的。” 语罢,便要与清霜离开。 还不等迈过门槛,却听林慕禾又出声:“顾神医。” 她回过头,见林慕禾站起了身:“此行……多加小心。” “我等你们回来。” 一句很是平常的话,林慕禾却是在心里滚了不知多少遍才吐出口来。这话不仅是说给顾云篱听得,更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左不过月余的相识,如今说这话,会不会太过沉重? 可离别一词不过刚从顾云篱口中说出,自己便已经开始期待那不知多久之后的再见之日。 等她回来,等再见的时候,还能在一起做些什么呢? …… 再像先前一样,几人静坐下来吃一顿热乎乎的晚膳也好,其余的,便留在这几日再想吧。 这话有些份量,迟钝如顾云篱,也听出来几分。 她愕然抬眉,似乎也捕捉到沉寂空气中那一丝稍有缓和的意味。 片刻后,她察觉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回她:“好。” * 雨势转大,小叶抱着一只精致的木匣,撑伞走过石板路。 风也大了起来,一把雨伞已经挡不住风雨,她挡住前额,被风吹得凌乱,终于在一处亭中停下。 看雨势,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有些懊恼地蹲坐在地,将匣子放在膝头,忍不住怨自己为何不早点出门。 衣裳也被打湿了一半,她冷得打哆嗦,越想越委屈,泪水跟着雨水便夺眶而出。 身后一阵不平稳的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明显,小叶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警戒地朝后看去。 却见亭子阶梯处,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格外宽大,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她显然吓得不轻,拿起匣子就要跑。 “小……小叶姑娘,是、是我。”见她吓得要跑,来人终于出声。 小叶吓得抽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目光瞥见他一瘸一拐的脚,小叶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白日去领药时遇到的那个揪着要月俸的马厩小厮。 “是你!”她眼睛一亮,顿时卸下了防备。 来人终于扯下了头上的兜帽,看向她。 “是、是我,远远、看见你在这里,便过来看看。”他说话磕磕巴巴的,却也能听懂。 “你的月俸,都拿齐了?”她问。 “拿齐了。”他答,“多谢你,今天。” 小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耳后的头发别了进去。 “雨大,你撑伞,会淋坏的,”朱青也笑,一边就把自己身上的油布雨披脱下,“我也快到了,就在、在这里等雨停,你穿上,快回去吧。” 他递来雨披,小叶就想拒绝,可应是推手推拒了几番,却不敌他力气大,被塞在了自己手里。 无奈,她便穿起来。 虽是马厩的小厮,他身上的衣服却没有异味,反倒很是干爽,她穿在身上,还有些显大。 不敢再多看,她耳根有些烫,匆匆谢了一声,便卷起匣子向凭御轩跑去。 第57章 “姐姐,不去和林姐姐道个别再走吗?” 雨下得更大了,直至夜半时分,临近子时,才淅淅沥沥转小。 常焕依支开窗扇,原本溅在窗子上的雨水便撒了一地。这一日在这府中来回打转,她也听到不少消息,也渐渐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间不在,便有人在江宁府中牵扯起了这般的轩然大波,其中势力繁杂,连她都有些发怵,又怎敢想是顾云篱一人便硬生生扛到现在? 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顾云篱未尝不懂,又为何冒险也要来这右相旧宅? 可偏偏自己如今也帮不了她,还压着一堆悬而未决的事情在头顶。 仅凭自己不可能撼动这样的事情,于是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顾方闻。 她瞥了一眼头顶密布的阴云,隐隐听见闷雷驶来,便觉风起云涌。 但愿只是自己的错觉吧,这天,好似也要变了。 “咔哒”一声合上窗扇,她听见夜雨之中有异响,立刻便警惕地皱起眉,竖起耳朵细听。 那异响是一阵瓦片声,好死不死,还冲着自己这边来了。若非她耳力过人,一般人还真听不出来这响动。她飞速躲到门外,片刻后,果然听见有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 心下一狠,她立手做刀,在门扇被轻轻推开时,便向前狠狠劈下! 电光石火之间,她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喝道:“哪来的腌臜贼,主意打到你奶□□上了!” “手下留人啊啊啊师叔——”来人迅速接住她劈下来的一掌,压着嗓子轻喝。 常焕依柳眉一挑,一阵心惊肉跳,听出了来人是谁便赶紧移开手掌。 屋内淡淡的烛火照到来人面庞之上,露出清霜被雨淋得水淋淋的一张脸。 “你——”常焕依语调急转直下,“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清霜抬手抹了一把脸,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打了个哆嗦:“嘶——好师叔,外面好冷,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话?” 常焕依没好气地将她扒拉进来,探出头朝夜色里看了一眼,确保没有跟来人,这才放心地合上门,随她进去。 “你还知道过来?你跟小顾怎么回事,翅膀硬了,我走之前说了什么?你们非要上赶着过来!说了不要惹事,怎的我一回来,就听闻你们俩在这江宁府的风光事迹?” 一连串问话劈头盖脸砸在清霜头上,她被说得直不起腰,自觉理亏,一声没敢吭。 “这府里这么多眼线,你就这么过来了?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清霜目光移向别处,嘟囔道:“不是你说‘你还知道过来’嘛,怎么来了又是我的不是了……” 常焕依怒目一睁,精准捕捉到了这句话:“你还敢——” “师叔、好师叔!”清霜连忙出声,“给我拿张毯子呗?我要冻死了。” 白了她一眼,常焕依扭身进屋,为她拿来毯子和巾子擦头,又倒了杯热水。 “说吧,什么事?” “咳咳,”清霜悄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明日我与姐姐……可能要去别的地方去找敕广司,探查师父的消息。” “敕广司分舵已倒,你们去哪找?”常焕依皱眉,问。 “总舵主据说在江宁周边,总归比我们无头苍蝇乱撞地好……” 舒了口气,常焕依道:“也罢。”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照顾那位林小娘子?” “师叔真是通晓人心,一下子就猜中了,哈哈。”清霜道。 常焕依无言地沉默了一瞬,问:“小顾到底怎么想的?是真要一条路走到黑了吗?” 清霜眨了眨眼,一瞬间,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 “姐姐她想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停顿了片刻,清霜出声答她,“但我相信姐姐……她不是师父那种不靠谱的,不对,我是说,她一定有自己的把握。” 似乎自小到大,顾云篱扮演得都是一个沉稳的照顾者的角色,有她在,一切便能稳妥地进行下去。清霜只需要跟在她身后,帮助她达成目的就可以了,但这并非是过度的盲目信任,而是出于多年来,两人之间生出的无形的默契与无条件的信赖——既然是顾云篱要做的,那么便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其他意外的状况,目前还没遇到,也不在清霜的考虑范围之内。 常焕依扶住青筋乱跳的额头,无奈地闭了闭眼,心道:要不这顾云篱和顾方闻是师徒呢,这么多年相处,也早该耳濡目染了那厮的一点特质,她从前还觉得顾云篱和顾方闻不一样,起码她会比顾方闻令人省心不少,如今看来才是非也,果然一个窝睡不出两种人,别说顾云篱,连带着清霜这师徒三人都轴得让人牙痒痒! 她意识到跟清霜说这些不会有结果,哪怕此时此刻顾云篱站在这里也不一定管用,便道:“……行吧,你告诉她,只要她心里有数就行,在这种地方,更不能掉以轻心。”那自然是不行的,等找到顾方闻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把这件事儿跟他谈谈,她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一意孤行踏进火海! “赶紧回去!这宅子里全是他们皇城司的眼线,莫让他们抓住了把柄!” 清霜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拍拍胸脯:“师叔你就放心吧!” 雨下个不停,纷扰声不歇。 送走清霜,常焕依便欲解衣而卧,可正要熄灭烛火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朝屋后的小窗处走去。 按理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她凝眉,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押开一条窗缝,借由手中忽闪忽灭的烛火映照,向窗外看去。 细雨如珠,如今没了窗户来隔绝声音,更是肆无忌惮地砸在她耳膜之上。 常焕依的眸子忽然一颤。 “噗”的一声,手中的烛火被风斜而进的雨点扑灭,她猛地屏息。 黑夜里,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鸦在垂死之际挣扎扭动着已经麻痹的双翅,但这也仅仅维持了片刻,紧接着,它的动作骤然一滞,随后,脱力地倒入草丛之中。 这是她常用来夜间隐蔽传讯,特意训练过的乌鸦。 红唇紧抿,常焕依眸中刹那间闪过了什么,又迅速隐没。 * 一夜扰人清梦的大雨过去,将天空洗涤,明净澄澈。 六更天还未至,天刚擦亮,旧宅之中的下人还未起身晨忙,只有零星几个起身忙碌。顾云篱已经起身了。 凭御轩的院中仍有不少积水,踩过去还会带起水声,清霜尽量不去发出声音,与顾云篱蹑手蹑脚地走出凭御轩。 踏出门扉,清霜才敢大声说话:“姐姐,不去和林姐姐道个别再走吗?” 回头穿过半阖的门缝向门内看去,顾云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目光缓缓收回,摇摇头道:“天色尚早,让她好好休息,就暂且不要去打搅了。” 言罢,她拉紧扣紧的披风,扭过身来:“走吧。” 清霜看看她,又看看门内,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帐幔之后,林慕禾听那轻微的窸窣声再听不见时,她才轻轻将遮光的帘子放下,又卧回床榻之中。 此后,再没了睡意,其实昨夜一夜大雨,她也睡得不甚安稳,心中记挂着顾云篱要离开的事情,更是早早地便醒了。 枯坐了一刻钟,终于听见小叶晨起烧水洒扫的声音。 片刻后,小叶端着热水进来,却意外地看见林慕禾不知何时已起了身,半卧在榻边。 “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她放下热水,问。 “昨夜睡得不好,睡不着了。”林慕禾回过神,回答她。 水声哩啦,小叶上前为她缠开白纱,将半湿的热巾子递了上去。 离得近了,除却蒸腾的热气,林慕禾还闻到一丝陌生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犹疑片刻,问:“小叶,你何时去过马厩?” 正弄牙粉的小叶一顿,抿了抿唇,片刻后,才道:“昨日去接娘子,路过,路过了马厩。” 她话语卡壳,吞吞吐吐,林慕禾便知道她没说实话:“究竟如何,你如实说了便是,你我之间又何必遮遮掩掩?”若这旧宅之中连小叶都要欺瞒自己,她就真的不知要何去何从了。 听见林慕禾这句话,小叶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竟然第一次向林慕禾说了谎。 “娘、娘子恕罪,我、我并非……” “你自小跟着我,一路我吃什么苦,你便要更甚几分,”手中的热巾子缓缓褪去温度,林慕禾声音恳切,“无论东京还是旧宅,人心叵测,我只信你,更是早已将你视作手足至亲,所以……” 话至此处,小叶的眼眶已红了,片刻后,更是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娘子,我并非有意……” 她上前将林慕禾手中已经凉掉的巾子攥回了自己手中:“我不该如此。” 冰凉的指尖划过手腕的皮肤,林慕禾没有言语。 哽咽了片刻,小叶抹了一把泪,出去又新打来一盆热水,这才向林慕禾缓缓讲述起这几日的遇见。 “马厩的小厮?”愣了片刻,林慕禾才从她字句里回过味儿来,可眉头又忍不住轻轻蹙起。 虽不认识这个小厮,但小叶话里多是对他的赞许,林慕禾便也笑:“既然是难得的好人,以后便礼遇几分吧。”她不难看出小叶的春心萌动,但却没有点破,反倒沉下心来,细细感受着她言语间刻意压制却仍旧显露的雀跃。 若今后顺畅,自己也大抵会放小叶离开,看她如寻常女儿家一样出阁嫁人,温此一生。 心头一件大事落地,小叶心情松快了不少,给林慕禾端上早膳后,便收拾了屋子,去小厨房熬了药。 昨夜回来时,清霜塞给她新的药方子,只留下两帖药来,吃罢后仍要上街去采买。如今看着林慕禾气色渐佳,比一开始回到旧宅时好了不知多少,她一边扇着炉火,脸上忍不住露出些微笑来。 好在一切都在变好,时间如细水长流,倘若今后每一日都能入现在这般平和无事就好了。 药的清苦味道从小泥炉里飘出,小叶额头沾了汗,不甚在意地抬手用袖口抹掉。 小厨房外却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像是刻意放轻了,但小叶还是听到了,她立刻放下扇子,起身去瞧。 小厨房连接着东厢房,是顾云篱她们暂住的地方,外面的人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小叶蹙起眉,也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探出个脑袋,果然看见东厢房外的长廊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第58章 一股害怕她被别人抢走的危机感取代了酸涩感,涌上林慕禾心口。 “咳咳。”她轻咳出声,引得那人注意,回过了头。 这人一转过来,倒是惹得小叶惊疑地“咦”了一声,来人一身翠绿衣裙,撇过头来,看见小叶,还意外地挑眉。 “幼月姑娘。*”来人正是林慕娴身边的贴身女使幼月。 “哟,小叶妹妹,我倒没注意,还以为你不在呢。”幼月愣了一瞬,眼神中片刻飞速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便掩饰了下去。 小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客套了一句,便问:“不知幼月姐姐来是所为何事?娘子方才已经起了身,若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诶,”幼月眯起眼睛笑笑,上前几步,“哪里劳得你去惊动二娘子?只是我有些小事,问你也是一样的。” 小厨房里还咕噜咕噜翻腾着药汁的气泡,小叶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攥紧了手边的裙摆:“幼月姐姐问便是了。” 后者又笑了笑,上前抚上她的手:“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为二娘子医治的那位顾神医……去哪了?” 闻言,小叶疑惑地蹙眉,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她。 幼月赶紧补充道:“昨日她不是为大娘子诊脉嘛,大娘子仁善,着礼答谢却未寻到她人……” 小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哦哦……顾神医与清霜姑娘有些私事,大约要出去几日,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出去?”莫名地,小叶觉着身前的人紧张了几分,“去哪里了?” “既是顾神医的私事,我们更是不知道。” 幼月脸上划过一丝不悦的神情,她动作一停,态度又变回了原先的模样:“这样啊。” “幼月姑娘还有什么事吗?我在给娘子熬药,不便走开太久。”说着,便要转身回到小厨房。 幼月连忙跟着走了进去。凭御轩的小厨房自然比不得芳菲院的后厨齐全豪华,幼月没忍住皱了皱鼻子,看了眼药锅里煮沸的浓黑的药汁。 “二娘子每日都要喝这种药?” 小叶应:“嗯。” “那过几日去扬州请期,不也得……” “自然耽误不得。”小叶顿住,回头看她,“幼月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没什么了,”许是有些心虚,幼月移开视线,“不过……前天那顾神医回来,没同你们说些什么吗?” 小叶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什么?没说什么,不过叮嘱娘子按时吃药而已。” 看她脸色茫然,幼月这才放下心里的惊异,扯出个笑来敷衍:“原来如此。” 语罢,就要起身告辞,临走时,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煮药的小叶。 * 秦淮河岸,码头处。 江风阵阵,带着清晨的微凉,将顾云篱额前的发丝吹散,露出她紧蹙的眉头。 此行的目的地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邹妈妈今日传来消息,敕广司总舵主现下正在扬州。 “邹妈妈让我带的话就是这些了,为几位租借的船还有半刻启程。”来送口信的女子递来一个信封,“这是妈妈托我转交给顾娘子的东西。” 顾云篱接过,那信封很薄,上面空空如也,只有里面似乎有薄薄的一张纸。 “扬州自有接应娘子的人,若是那位总舵主不应,娘子可以拿这信一试。” 顾云篱自然感激不尽,接过信封揣进袖中,交手向她行礼:“邹娘子慷慨,云篱感激不尽。” “自然,妈妈说了,不是白为娘子筹谋的。”女子笑眯眯回了礼,“还请顾娘子诸事毕后,为妈妈诊脉医治。” 顾云篱顿首笑道:“这是应该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那拏舟的船夫便已撑着小船来了。他呼喝了一声号子,固定住船,便请两人上船。 经历上次的坐船一事,顾云篱难说心里没留下什么阴影,但那船夫体格健壮,看她犹豫,又拍着胸脯保证了一番水路的安全,倒让她安心了几分。 清霜在她身边道:“有我在呢姐姐,管他龙门卫还是什么皇城司,都不中用!” 顾云篱失笑,应她一声,便上了船。 江宁府内的秦淮河道不宽,来去只能容下两条小船通行,两人坐在船头,那船夫站在船尾划船,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一阵阵在顾云篱耳边传来,将她有些纷乱的心绪抚平了不少。 河面之上闪烁,浮光跃金,初升的日头金光反射在顾云篱眼中,刺得她睁不开眼,一时间只能感受到身下不受控制的小船的摇晃浮动。 身后,船夫的声音传来:“两位小娘子,下来抓稳了,要驶入主河道啦!”他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声音宽厚,一瞬间,声浪顺着船舶一并飞入宽阔的河面之上。 水花激起,顾云篱感受到身体在前倾,赶紧抓紧了身边的扶手,一时间,清霜也兴奋地“哦”出声来。 “那女娃!别站起来!当心掉进河里!”耳边传来船夫惊愕的呼声,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湿润的江风。 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更加模糊,逐渐地,与马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片淡黄色的裙角掠过朱红色的门槛,林慕禾被小叶搀扶着迈过了大门。午后的阳光洒了下来,打在她脸上,带起一丝微弱的燥热。 “娘子,小心脚下。” 旧宅后门处,马车停了四五辆,一众仆役来来回回搬运着东西,忙得脚不沾地。 顾云篱离开的第二日,林慕禾也启程去往扬州陪同林慕娴请期。 林慕娴还未出来,自己自然不敢先她一步上车,便静立在门口等她出来。 等了好一阵,腿都有些发麻的时候,才听见林慕娴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二娘子。”有人在她身前停下,行了一礼,“大娘子来了,可以启程了。” 林慕娴也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林慕禾,蹙眉问:“我送你的那副首饰,怎么没戴上?” 林慕禾敛声答:“首饰珍贵,慕禾怕来回奔波弄坏,坏了姐姐一番好意。” 林慕娴没处挑错,便勉强应了:“带的东西多吗,若是不够,再添一辆马车也行。” 小叶连忙答:“回大娘子,只带了几件衣裳首饰和煮药所用的东西,车里放得下。” 听见煮药,林慕娴的神色微变:“你这位顾神医说是要为你诊治,却几天不见人影……” 听她语气里有些埋怨的意味,林慕禾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出声为顾云篱辩解:“寻常时候顾神医都陪护在我身侧,只是近来有要紧的大事,这才……” “好了,”林慕娴眸色冷了下来,看她羸弱的模样,又上前抚上她放在腰际的手,“一路劳累,你要多注意。” 离得近了,她便不受控制地闻到了林慕禾身上那股隐约萦绕的药味,对于她来说,这味道算不得什么好味道,于是,手只握了一瞬,便倏地放开了。 “好了,走吧。”她不再多寒暄,心情似乎不佳,转身便带着一众婢女离开。 见她们走远了,小叶这才松了口气,抬眸觑了一眼林慕禾的神色,道:“娘子,咱们也上车吧?”她们的马车在正中间,后面几辆马车装得全是此次请期要为扬州亲家送去的礼物。 林慕禾却没应声,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走神。 “娘子?”小叶疑问。 “小叶,”片刻后,林慕禾回过神来,握住她递来的手,“你方才可闻到了大姐姐身上的味道?” 小叶蹙起眉心,问:“味道……?”贵人身上都是熏香熏出来的味道,她平常更是用不上那种金贵的东西,更别谈闻到什么了——那也只会当是贵人今日换了熏香。 “一股淡淡的香粉味。”林慕禾蹙眉,只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闻到过了。 “二娘子,该起程了。”有人在后面催促。 小叶赶忙就带着还在沉思的林慕禾去寻马车。 有人贴心地为她们放下角凳,小叶刚想道谢,一抬眼,却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为她们驱赶马车的,正是朱青。 “是你……” 朱青冲她腼腆一笑:“府中车夫人手不足,叫我来赶车。”他是马厩小厮,赶个车自然不在话下。 小叶也只冲他笑,扶着林慕禾进了车内。 林慕禾倒是分神去听了听这小厮的声音,憨厚朴实,不像是个坏人,在这旧宅里算是独一份的,也难怪小叶会这么在意。 她识趣地没有多问,窝回车里一角。 小叶还在整理车内物什,不过片刻,便觉得车内的气氛有些太过于安静了,先前顾云篱和清霜在时,哪怕顾云篱不和林慕禾说话了,清霜也能挑起几个话头,让枯燥的旅途鲜活几分。 其实从前没有遇到她们两人的出行时,也一概是这样的氛围,只不过月余,她便有些不适应了。 眨了眨眼,小叶绞尽脑汁去想话题,憋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只想到昨日来访的幼月。 她愣了愣,这件事似乎还未与林慕禾说过,便告诉了林慕禾。 “大姐姐的女使,来凭御轩做什么?” “看样子,是来找顾神医的。”小叶道,“连着问了好多,我先前倒没看出来,大娘子也如此重视顾神医。” 林慕禾一顿,放在膝头的手指又缓缓蜷起,连接着心口的感觉又有些古怪,她迷茫了一瞬,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因为顾云篱为别人看病而气恼了。可既作为医者,经她手下的病人又何止一个林慕娴呢?再多的人,莫非自己也要挨个恼一回? 小叶恍然未觉,还在说:“也不知大娘子有什么病,还要顾神医来看。” 林慕禾换了个姿势,又在脑海里演绎了一遍顾云篱为他人诊治的场景,可心里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嘴唇颤了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因为顾云篱为别人看诊而觉得不悦。 不过是因为,她从林慕娴那里回来时守口如瓶的态度。现下,她与别人,还是自己的嫡姐有了秘密。 一股害怕她被别人抢走的危机感取代了酸涩感,涌上林慕禾心口。 马车终于缓缓行进,她侧倚在车厢一边,在午后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潮湿气息。 她久住这里,自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的前兆。 属于江南的雨季,即将来临。 第59章 她也尚且算不得孤立无援。 有句话叫“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是一句千古流传的名句,点明了来扬州最适宜的时节,是而,三月才下扬州,盛夏时节来扬州,果然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日头高悬,太阳不要命地炙烤着大地,还伴随着大雨褪去的潮湿气息,这扬州府的气候又热又湿,难受得令人发指。 清霜已经灌进去第三碗凉饮子了,她刚挪了位置不久,那大太阳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朝自己挪了一分,半个身子顿时便被阳光照射进去。 她热得直冒汗,恨不得一头栽进那桶凉饮子里纳凉。 顾云篱也热得不轻,却没像她似的来回摆弄位置,只是静坐原地,拿捏着时间。 片刻后,有个一身轻装的女子从外面折返回凉饮子摊里,在顾云篱身边坐下。 “随枝姐姐,他们今天真的会来吗?” 此地是扬州府最热闹的市坊,来往尽是行人商客,清霜的话音很快便被密密匝匝的人声掩盖过去。 顾云篱也偏头去看随枝。 “她来扬州就是为了重建分舵一事,肯定免不了和此地权贵交涉,据说今日就要跟王家详谈,就定在对面的福悦酒楼,不会错的。” 清霜:“……”她跟顾云篱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都不见这位总舵主——她真的会来吗? 顾云篱却注意到她话里似乎对扬州的士族们很是了解,便问:“随枝娘子对扬州豪族可了解?” “小女子自小长在扬州,自然清楚,顾娘子想问些什么吗?”随枝爽快地扬手。 “……那便有劳随枝娘子为我解答——我听闻扬州闻家,前年出了一位进士?” “你说闻家人?”随枝一愣,“这在扬州豪族之中都排不上号,早八辈子被撵去做寒门了。” 这倒并未出乎顾云篱的意料。 “他们家……老大前几年中了进士,如今也算平步青云,渐渐好起来了,只是终归有个拖累,是个终身的麻烦。” 顾云篱:“拖累?” “顾娘子有所不知,那拖累是扬州出了名的,闻家二郎。”随枝道,“自小就有弱症,不知从哪染了麻风,痴傻不如孩提小儿,常跑出来丢人,听人说,这麻风再不治,多不过三四年的活头了!” 顾云篱讶异地扬眉,眼皮却又突兀地跳了跳。 她正欲再问什么,却见对面的清霜不知为何,神色突然凛了下来。 顺着她突然转凉的目光看去,顾云篱的眸色也瞬间冷了下来——大热天的,不远处驮货的骡子边上,三三两两站了几个不怕晒的黑衣人,闹市里极为瞩目。 那人顾云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多日没见动静的柴涯。 * 闻宅。 一日已过,闻家人招待客人上自然没敢怠慢,好吃好喝供着,就连对林慕禾,也都是说不上来的客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鲜少有人这么和气,看着这群人或恭敬或和善的模样,林慕禾竟然还有些不适应……或者说,总是觉得有些古怪。 从林慕娴开始说要带她来一同请期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近来,这样的感觉更甚。坐在软榻上,她兀自将手缩进衣摆,缓缓捏紧了袖中一直藏着的匕首。 其实她并不会用匕首,这样摩挲一番,也不过只是给自己增几分底气。 她们被安排在西苑里的客房里休憩,这间屋子和林慕娴的屋子又差了些距离,除了一日三餐,就再也没人来打扰她。 小叶仍在熬药,小锅里翻涌沸腾,她却撑着下巴神游。 纵使自己再怎么迟钝,此时也该察觉些不对了。只是她怕林慕禾担心,徒增她的压力,便一直憋在心口不敢发泄。若是大娘子心中缺个安慰,又怎会将她们打发到这里? 小桌子上计时用的线香燃尽最后一截,小叶猛然回神,起身就要去将小锅端下。 她神游太久,竟然就这样徒手去触摸烧得滚烫的锅把。 “啊!”瞬间,指尖被烫红,小叶惊叫了一声,立刻缩回了手。 “小叶!”一声呼唤登时将她神游的神志从天外揪了回来,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被人一把拉起。 来人跛着足,走起来一瘸一拐,却走得飞快,拉着她便走到水盆前,将她烫红的手指按进凉水中。 冰凉的触感包裹上方才还滚烫的指尖,痛感暂时被凉水麻痹,小叶呆呆的,额前一绺额发也因跑动散开,垂在她已经湿润的眼前。 “怎么不拿麻布垫着,”朱青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指,眉头蹙起,竟然都不口吃了,“烫坏了,这只手都要废掉!” 不知是不是他声音太大,对面的人吓坏了,话音落后,竟然良久没有回应。 朱青身子一僵,却听见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他愕然抬头,一眼便看见小叶通红的眼眶,不知何时,眼底已蓄上泪水。她的手不似养尊处优的小姐娘子般莹润细腻,反而十分粗糙,关节粗大,指腹生茧。 如林慕禾所说,这些年,她吃多少苦,小叶便要加倍地受着。 眼睫一颤,朱青慌乱地放开她的手,连忙解释:“小、小叶,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小叶抹了一把即将溢出泪水的眼,“我只是、只是……”她声音发颤,竟然连话都说不完了。 朱青这才发觉她情绪的不对,扶住她的肩,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怎、怎么了?你、你告诉我,说不定、定,会有办法!” 没了顾云篱和清霜在,小叶感觉就好像再次回到了先前那样孤立无援的境遇,又要一个人前行,前方是沼泽还是泥泞她一无所知,就好似在黑暗中摸索,连周遭何时会出现危险都不可知。 无力又无奈。 她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我、我怕……”她嗫嚅着,嘴唇颤抖着说。 扶住她的朱青:“不要、不要怕、我、我在……” “若有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一定帮你!” 脑中一白,小叶一怔,旋即,眼中一亮。是了,她如今总不算孤立无援。 那点一直保存在心中的善良总算为她带来些应有的回报,起码在这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没有顾云篱与清霜,她也尚且算不得孤立无援。 “我、我……”她吸了吸鼻子,控制住颤抖的语调,“此行,我总觉得不对,恐有事要发生。” 朱青听着,点了点头,神色认真。 “你在闻宅尚且比我自由……我且求你,帮我、帮我打探,这群人带我与娘子来,究竟要做甚?” 朱青眉梢一颤:“你是说……” “旧宅人心叵测,此次出行又用了个囫囵理由将我与娘子叫来,只恐生不测,我与娘子……” “不必多言,”不等她说完,朱青便打断她,“你帮过我……我也帮、帮你。” “你和二娘子、近来,待在屋里、不、不要出去。”他抚上她因紧张绞在一起的手指,安慰似的轻抚两下,“有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眼看泪水又要忍不住溢出来,小叶低下头赶忙擦干净,眼眶还红着:“嗯!” * 扬州闹市。 见两人齐齐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个黑衣人,随枝也看了过去:“两位娘子,你们看什么呢……” 谁料这一眼望过去,就碰上了柴涯那黑沉的眸子。 她一个激灵,抱臂打了个哆嗦:“哪里来的黑乌鸦!” 清霜却已抚上腰间缠着的软剑。 “不要妄动,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顾云篱轻声开口,端起桌前的茶盏,送入嘴中一口。 清霜这才收回了目光。 然而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顾娘子,清霜娘子。”来人在两人身后站定,幽幽开口,“真是巧遇。” 顾云篱抬眼看去,语调有些冷硬:“巧不巧不知,但柴大人真是费心了。”费得什么心,不用言表便知。 柴涯没有动怒,只是嘴角冷冷地扯了扯,又问:“两位在此,是等什么人?” 顾云篱眼皮也没抬:“柴大人平素里监视我们便罢了,怎么就连私事也要问?” 看两人的态度,一旁的随枝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她眯了眯眼,眉梢翘起,跟着附和了一句:“小郎君,可不兴打听女人的事啊。”她摆出一副风月场里女子的模样,柴涯下颌瞬间绷紧了,像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移开了眼。 随枝的眸子里闪出些嘲讽。 见他不答,顾云篱便道:“既然柴大人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不必堵在这里了吧。” 语罢,清霜也看向柴涯,指了指身侧早已紧张地抓住抹布,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的摊主。 “挡人做生意可不好。”她补上一句。 被戏弄的愤怒与羞耻感涌上柴涯头顶,可再看三人稳坐长凳上,又转瞬间强行将那感觉压了下去。他眸色更冷,声调冷硬吐出一句话来:“若是等人……可是在等那姓常的游侠?” 瞬间,顾云篱眉心一跳,心口咚得一声一跳。 她没有表现出来,兀自就近拿起杯盏,向嘴中送进一口滚烫的茶水。 舌尖被烫得一颤,她硬生生忍了下来,用后齿咬紧忍住痛感。这一下,好歹让她冷静了下来。 片刻,她抬起眼,斜仰起头看向柴涯,状似不经意道:“府中的游侠,与我何干?柴大人,为何总是要屡次空口污蔑他人?” 她面色如常,并无一丝异色,好似此事真真与她无关的模样,柴涯眼球盯得干涩,良久,才见他眨了眨眼,扯出笑来:“不是顾娘子认识的人就好。” 顾云篱没有移开视线,只看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柴涯后退了一步,将漆黑的横刀背回身后,道:“她用黑鸦与府外之人传递讯息,昨日大娘子出行时,还跟在车队后。”他平静地陈述着。 “传信皆要递往西南,前不久府中鸟患,更是她一手促成。” “十分可疑。” 顾云篱皮笑肉不笑,冷眼看他:“柴大人与我说这些做甚?抓捕府中疑犯,不是你们的事情吗?” “顾娘子误会了,”柴涯道,“府中恐有这人的内应……她屡次扰乱府中安宁,其心不良,某也只是提醒娘子,莫被她暗算了。” 清霜的手搭在腰间,死死抠着剑柄,好控制自己的颤抖。 第60章 果然,滇州出乱子了。 顾云篱:“内应?柴大人这话,莫不是还让她跑了?” 闻言,柴涯面色沉了沉,再次掂了掂刀:“这便不劳顾娘子操心了,这贼人去向,自由我们来办。” 顾云篱收回目光,没有答他,只是又喝起茶来。 见再问不出来什么看不出来什么,柴涯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走。”他扭过头,脸上扯出来僵硬又吓人的笑立刻消失殆尽,一招手,身后那群皇城司兵额一并齐刷刷地跟着他大步离开。 脚步声渐远,这茶摊重新热闹起来。 清霜一双眼睛来回乱瞟,见没了柴涯在,立刻便要开口:“姐姐……” “清霜姑娘!” 她刚张口,一块掉渣的酥饼便被对面的随枝一把塞进嘴里,堵住了她的话。 “这饼可是扬州一绝,不吃多可惜啊。” 一双圆眼瞪了片刻,清霜惊疑不定,但还是听话地嚼了嚼嘴里的酥饼。 紧接着,就看见随枝对她做了个口型:还没走。 登时,她就压低了眉,恨恨地咬了一口酥饼,心中又急,暗骂道:不是人的柴涯,跟狐狸一样精! “正好饿了,”见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随枝笑笑,“对面的福越楼也是扬州出名的酒楼,咱们不如上去等?” 她不过片刻,便清楚了两人的处境,遂提议。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把茶水饮尽,舌尖仍旧痛得发麻,顾云篱垂下眼睫,将翻涌的心绪掩藏下去:“也好,清霜,吃完就走吧。” 不敢耽搁,清霜就着茶水三下五除二吃完酥饼,扔下一把铜板,连忙跟着顾云篱与随枝进了福越楼中。 果然如随枝所说,福越楼不愧为扬州第一,光是一楼的大厅便挤满了食客,厅前的屏风处,还有斗茶的、唱曲的、弹琵琶的,一时间喝彩声,歌姬的吴侬软语声交错在耳边,叫人乐不思蜀。 随枝轻车熟路找来过卖:“小哥,为我们开间楼上的雅座。” “随枝娘子!”那过卖眼睛一亮,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人,“又有好生意啊。” “妈妈托我办事,哪有什么生意。”随枝嗔笑一声,又伸手朝向身后的两人,“顾娘子。” 她掂了掂手,是要钱的架势。 清霜咬唇,在顾云篱点头首肯后,忍痛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了随枝。 “多谢小娘子~”随枝咧嘴一笑,转手就塞给那过卖,“有劳了。” 过卖立刻便引三人上楼。 清霜走在顾云篱身后,暗暗嘟囔:“等找到师父,一定从他身上双倍抠回来!” 顾云篱:“……”来一趟扬州不易,但求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多少要花些银子。许是她不甚管钱,倒真没有清霜这样肉痛的实感,闻言,也只是眨了眨眼,同意地附和了一声:“嗯。” 那在前面引路的过卖停下唤几人:“今天不巧,北三席都被位大款儿定了去,只剩下角落这间了,几位不嫌弃的话……” “无事,”顾云篱道,“劳烦小哥。” 清霜问:“谁这么大排场,一口气定三席啊?”那得花多少银子! “是咱们扬州府头等的贵人孙大人家包得场子,说是有了不得的客人呢。”过卖答。 “嚯!”清霜眼睛一亮,朝身旁的顾云篱努了努嘴,八成就是那总舵主了。 进了雅间,本来便没存什么吃饭的心思,顾云篱由着随枝点了几道,才打发走了过卖。 正思考着如何应对这隔墙之耳,这雅间的门却被拉开,一群各自娇艳,花红柳绿的歌姬舞女鱼贯而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又是花香又是脂粉的香味。 顾云篱看愣了,随枝就在一旁热情地介绍道:“今天带顾娘子也来领略领略咱们扬州酒楼的滋味。”说话间,她朝她眨了眨眼。 紧接着,这群女子便像是排练好了似的,不用几人点曲,各自在位子上坐好。 只见为首的云髻的女子一扬手,转轴拨弦,一阵琵琶声激起。 下一刻,其余乐器声紧锣密鼓地跟上,霎时间便将清霜凌乱的声音压了下去:“这这这……”完了,又是她没见过的阵仗。 这下,说话就不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了。 见时机成熟,清霜也忍不住了,扶在桌沿上道:“姐姐,常师叔……” “看柴涯的样子,师叔应当是逃脱了。”才不过走了一天,旧宅便出事儿,顾云篱发觉自离开江宁后,这眼皮子就时不时跳几下,总像是在预兆着什么,根据她的经验,这种时候这不祥的预感总是格外应验。 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分成三股,一股去看着林慕禾,一股去看着常焕依,另一股再留意着顾方闻的动静。 这么多年,真是鲜少有这么忙乱的时候。 “他们那么多人,万一师叔一个不测……”说了一半,清霜赶紧打了自己一嘴,“呸呸呸!” “几位若是担心,我大可让江宁的姐妹们留意。”随枝见两人愁眉不展,开口道,“若是有消息,便告知……只是我们女儿家没什么本事,也只能为两位打听消息了。” 没想到这一个秦楼竟然还有这么多营生,顾云篱眨了眨眼,只心叹一句,就要开口道谢:“多谢……” 随枝却伸出手来比了个“四”:“除却给妈妈瞧病,这是另外的价钱。” 顾云篱:“……”能有消息是好的,总比她们两个在这里被动地等待要好。 眼下当头之事还是找到这位总舵主,顾云篱拉开门向外瞧了一眼,北三席依旧空空如也,不见来人。 “虽然不太妥当,”她收回目光,“但我仍想问一句……消息真的靠谱吗?” 随枝挑眉。 下一刻,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的真实性,雅间之外传来一阵哄闹声。 过卖扯着嗓子喊道:“北三席贵客到——” 顾云篱一惊,回看随枝,见她耸了耸肩。 拉开一道缝,便见一群人乌泱泱上了楼,这群人走得很快,顾云篱来不及看清,就闪了过去。 “赵令主,这边请、这边请!”有人殷切的声音响起,向着北三席去。 狭窄的视野里,顾云篱尽力去瞧,下一刻,就见一人倏地从她视野里掠过。 一身暗色的窄袖短褙子配织金褶裙,来人配珍珠红带,两鬓钗环整齐,四五十岁的模样却风华依旧,依稀窥得年轻时的风采,她周身一股沉稳之气,闲庭信步,纵使身侧的人如何夸耀,也不见色变。 忽而,女人的眸子一动,毫无预兆地朝顾云篱看来。 那是一双明亮矍铄的眼,藏在略有细纹的眼中,闪烁着上位者似乎洞悉一切的精光,只一瞬,便将顾云篱看愣在原地。 那人很快地闪过,似乎那一眼也只是自己的错觉。并无被发现偷看后的赧然,顾云篱莫名吞咽了一下口水,纳罕:这人五感极强,隔着这么远,竟然都能发觉自己。 “姐姐,是那个总舵主来了吗?”清霜急急忙忙跑来问。 不知为何,顾云篱无比确定,那人就是那位“总舵主”。 如今的敕广司依托于南部的集成所起,它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讲究掌门尊卑,这地方以钱权为尊,谁的手段硬,谁就能当那个话事的。 是而,集成代代流传下一枚“成广令”,所持者既能掌控整个集成,又有权号令天下敕广司为其效力,被尊称为一句“令主”。 如今敕广司令主,顾云篱也打听过,姓赵,名为赵绥。 “她们是来了,但是咱们怎么去才能说上话啊?”得到肯定的回复,清霜乐了没多久,又忧心忡忡道。 三人同时沉默了。 良久,没有法子,清霜仰起头,正打算莽一回直接冲进去说时,雅间外却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座内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霎时间,歌舞声停,三人面面相觑。 我不见山,山自来见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顾云篱拧眉,隐隐觉得是自己方才那一眼引那赵绥怀疑了。 清霜倒没想太多,立刻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实女使,足高了自己两个头,见她开门,礼貌地向她交手行礼:“主人有请。” 顾云篱抿唇,走上前将另外半扇一同打开。 “北三席贵客,我们去了,岂不是叨扰?” 女使答:“诸事已毕,娘子尽可放心。” 顾云篱这才探身出去。 不知何时,那群吵嚷的人已经离开了,北三席外站着一排身着深蓝色劲装的侍卫,个个腰间佩剑,足见这席内人身份不一般。 清霜走了出去,正打算跟着顾云篱一同入内,那群侍卫却伸臂一拦,将她挡住。 “主人说了,只叫这位娘子来。”那带路的女使侧头,礼貌地解释。 清霜只能干瞪眼,看着顾云篱走进席内,背到身后的手轻轻屈起尾二指轻叩,示意让她放心。 “咔嗒”一声,门被合上。 席内一张长矮几,摆着各色菜式茶点、酒水,似乎根本没人动过。 室内却不见人,顾云篱正欲询问,却见屏风内缓缓走来一人。 深色的暗银纹褶裙垂在脚下,来人手中捏着一叠文书,挑着眉阅读:“顾云篱。” 被叫到的人一个激灵,惊疑地看向她,就听她继续道:“敕广司常客……这些年花进来的银子居然已有数百两了。” 敕广司会调查在内下达敕令的人,这点顾云篱并不意外。 “祖籍滇州……?”赵绥眯了眯眼,“我听顾娘子口音不像是滇州人士。” “……鬼医弟子。”赵绥一顿,片刻,这才放下手中的文书看了*过来。 这一眼,她却莫名怔住了,可也极快,顾云篱稍一蹙眉,她便反应过来了:“顾娘子,一路追着我,不知是为哪般?” 话毕,顾云篱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们的行踪果然一早便被她知晓了。 “赵令主既然已经知道我跟着,想必我所求何事,你也不会不知。” “你与那几个小娘子让我江南分舵一夕之间倾颓,我还不能多留意几分了?”听出她话里的不悦,赵绥笑笑,“至于你所求的事情……确实,派往滇州的人,一半都有月余未传回讯息了。” 顾云篱额角一抽,心口瞬间便紧了。果然,滇州出乱子了。天下风吹草动,未必是朝廷人先察觉,反倒是这群满地跑的商人能第一时间嗅到风波的味道。 那顾方闻是否也……?【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这连日来的宁静,不过是暴雨之前最后的平静。 “你师父年前才往我这里存了五百两的银子,如今花出去没二百两,就不见了音讯。”她没有直接回答顾云篱,顾云篱却从她三言两语中听出些言下之意——顾方闻没了音讯,敕广司少了个往进砸钱的大款,自然比她还着急,早就开始追踪了。 “只是如今西南形势却不容乐观啊。”赵绥笑了笑,头顶的钗环跟着一颤,侧眸看向顾云篱,“要我帮你打听他的音讯?” 顾云篱愣了愣,只颔首。 “顾娘子常来敕广司,自然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 “……开个价吧,赵令主。” * 餐饭过罢,闻家主母留下林慕娴说话,虽没有赶林慕禾走的意思,可林慕禾却识趣地没有留下,道了声谢,便领着小叶出去了。 餐厅连接着闻家一片种满花草的池塘,这里面修得精致,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池中还有不少红鲤。 隔着老远,林慕禾便听见有几个女使跑动的声音,伴随着无奈地呼喊:“二哥儿,二哥儿!” 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小桥上跑来,形容无状,衣服也皱皱巴巴没个样子,跑动起来的姿势,更与孩提小儿一般:“追我!你们都追不上来!” “娘子!”见他要跑来,小叶赶紧拉着林慕禾绕路离开。 “怎么了?”被拉着走了好几步,林慕禾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定后,才问。 “那人无状,怕冲撞了娘子。”小叶虽答着话,却没再看林慕禾,反倒是隔着树叶间的缝隙,偷偷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果然如朱青带回来的消息一样,这闻家真的有一个疯癫痴傻的二儿子。回想起他接下来的话,小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五指发凉,心里一阵阵发寒。 ——闻家人欲将林慕禾嫁给他们家痴傻儿子,而这事,大娘子早已知晓,没有告知,没有阻拦,算是默认。那二儿子傻就算了,还不定时犯麻风病,这扬州城好人家姑娘哪个见了都避如蛇蝎,恨不得不与他沾上半点。 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音讯,若非自己觉得不对,恐怕她们主仆二人,上贼船都不可知晓!想到这里,小叶心里又寒又怕。 冷汗从脖颈后流下,她口中干涩,扶着林慕禾道:“娘子,我有要事要与你说。”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林慕禾愣了愣,联想到她今日一整日的沉闷,忧郁,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猜测,闻言,也只是点点头:“回去说吧。” 小叶应声,又扶着她离开。 忍不住仰起头,却看见天边又聚积了大片大片的厚云。雨季未退,不过晴了一日,便又要下雨了。 她心口忍不住跳动起来,一声一声,宛如闷雷。 回西苑的路不远,可小叶却觉得没有哪一条走过的路比现在脚下这条还要漫长了。 她走在林慕禾身前,一只手扶着林慕禾搭过来的手掌,步履飞快,只想尽快将这骇人的消息告诉林慕禾,好想出应对的法子。 待听见一声声喘息时,小叶才猛然惊觉,冷汗已经流了一背。 “娘、娘子!”她慌忙停下脚步,回看林慕禾,跟着她跑动,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运动,此时脸色发白,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虚汗不知何时也密布在她的额头。 即使看不到她,林慕禾仍旧能感受到小叶字句间的无措、害怕,她声音颤着,纵使已经努力维持平稳,却仍旧内荏而不知。 鼻尖再次发酸,小叶眼眶发涨,忍住泪意:“事关娘子安危,我不敢……” 林慕禾身子一僵,果然,自己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此次出行,当真是一场简陋的鸿门宴。 她用力调整好呼吸,也压低了声音:“慢些走,这样更惹人生疑。” 小叶噙着泪点头,后知后觉自己的表现确实有些太过于慌张明显,这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再次搀扶住林慕禾。 隔着衣绸,林慕禾仍能感受到小叶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今顾云篱不在,身侧连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这闻宅便犹如巨兽之口,大张着血盆大口,阴谋诡谲的味道弥散开来,那双猩红的双眼似乎也化作这宅子里无处不在的视线一般射到林慕禾身上,引得她打了一个冷战,霎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总之,如今害怕已经顶不上什么用了,先冷静下来,再想法子才是。 有了先前诸多的经验,小叶也显得谨慎了许多,关门前,四下张望了一圈,看着并无前来监视偷听的人,这才将门关上,严丝合缝,才敢拉着林慕禾回到寝室帐内说话。 坐定,林慕禾忍不住又握紧了衣袖里的匕首,她能预料到不是好事,可今日想了许久,却仍旧想不到究竟会如何。 “娘子,”小叶仰起头,伏趴在她膝头,眼眶里湿意明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闻宅之中,有人意欲对您图谋不轨!” 只听心口咯噔一声,什么东西被印证之后,脑中的齿轮骤然卡过那一节,倏地转动起来。 一瞬间,这连日来别样的待遇、府中恶仆骤然转变的嘴脸一下子便有了合理的解释——这不过是在宰杀牲畜前,屠夫做得最后的怜悯。 此刻,手脚冰凉,可膝下小叶的颤抖更让人无法忽视,林慕禾艰难地咬了咬唇,努力平息。眼下,慌了一个小叶,自己便更不能慌乱,更要保持冷静。 “你且细说。”片刻,她道。 小叶道:“那闻家有个麻风的傻儿子,到了婚嫁的年纪成不了婚,于是那日他们拜访旧宅,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语调有些激动,控制不住声调拔高,又赶紧落下,“可笑是阖府上下,连大娘子都知晓这事儿,却没一个人来告知咱们,还将娘子拉来这人生地不熟,无人照应的地方!” 她每多说一个字,林慕禾的心便往下沉了一分。如今的世道,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择一位郎婿度此余生,这是头等的大事,马虎不得,林慕禾早已不再想自己能嫁人,可无奈主母催逼,却没得个好因果。 如今,就连她日常尊敬的大姐姐,都要拿自己的婚事做起主意来,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身染恶疾的傻子! 小叶哭道:“可娘子眼疾未愈,这闻宅又稀得听大娘子号令,和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真若被逼着嫁进来,才真是无法转圜了!” 她字字泣血,手攥紧了林慕禾的衣裙,攥得皱皱巴巴的。 一片黑暗里,她只听得见小叶的哭声,心难免下沉了几分,一股无力感顺着脊柱爬上大脑,缠绕着想要将她吞没。 “小叶,”轻咬舌尖,一阵痛楚将她从慌乱的沼泽里拉了出来,“不要哭,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如何离开,哭……” “哭是没用的。” 小叶的哭声蓦地止住,攥着林慕禾衣角的手缓缓松开,一双湿漉漉的眼颤了颤,旋即,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坚定的光。 “娘子,”她站起身,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我去禀报,为娘子买药,出府去找顾神医……” “不可,”林慕禾皱起眉,摇了摇头,“贸然出府,惹那群人怀疑,只怕会更快着了他们的道。”况且,此时出去,也未必能找到顾云篱。 小叶两道弯眉一颤,眼里的光倏然黯下:“那、那如今可如何是好……”她忍不住咬起了指甲,脑子里一片混乱。 正此时,紧闭的房门却被人骤然敲响。 “叩叩”两声,惹得屋内两人俱是一个激灵。 小叶下意识就要去开门,可刚起身,手腕便被林慕禾攥住,她猝然回神,回过头来,见林慕禾朝她摇了摇头。 半晌,见屋内的人不开门,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好端端的,青天白日来只敲门却不出声,实在可疑。 小叶怕得脸色发白,可还是掰开了林慕禾攥住自己手腕的手,起身去门口。 叩门声再次响起,此时,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叶,你与二、二娘子可、可在内?” 惊了一下,小叶立刻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朱青。 “我在!”见是自己人,小叶松了一口气,赶忙去开门。 门被打开,屋外的人忙不迭挤了进来:“不、不好了!” 右眼皮一跳,小叶一颗心骤然被揪了起来。 “怎么了?”林慕禾闻声摸索而来,“小叶,是谁?” “娘子,”后者回身又来扶她,“是我认识的那个马厩的小厮。”语罢,又为林慕禾介绍了一遍。 回想起来马车上小叶的描述,林慕禾提起的心终于回落了几分,又急忙问:“什么‘不好了’?发生什么事了?” 朱青不敢去看林慕禾,只退在珠帘后,低着脑袋答话:“回、回二娘子……” “方才为大娘子备、备马时,无意撞见他们密、密谋,我、我偷听了几句,才知、才知明日、大娘子请期离开,他们便要预备谋、谋算,将二娘子留在扬州!” 刹那间,林慕禾手指蜷紧,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小叶近乎崩溃的声音传来:“明日?他们未必会等明日才出手……” 朱青见她浑身发抖,赶紧道:“不是、不是没有法子!” 两人俱是一愣。 “我管着车马,能自由进出府宅,总归能、能带二娘子出去!”朱青急声说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幼月,她站在门外,似乎并不打算进来,只道:“二娘子,大娘子托我来给您传话,今日晚膳,连同闻老爷和几位郎君也要一起,特地让您好好梳洗整饬。” 话毕,安静了一息。林慕禾指节一痛,才发觉手指不知何时也绞在了一起。 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不用求证,都说得通了。 这连日来的宁静,不过是暴雨之前最后的平静。 第62章 “娘子,我会保护你的。” “喀哒”一声,抽拉的门被合上,顾云篱轻舒了一口气。却见门外,清霜与随枝不知等了多久了。 “姐姐,怎么样?”见她出来,清霜立刻迎上去问。 “答应了。”顾云篱答。 “答应了?这么爽快?”随枝眯了眯眼,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说吧顾娘子,花了多少钱?” 清霜一个激灵,看看顾云篱,又看看随枝:“啊?!” 顾云篱没敢去看她,默默道:“算上师父存在敕广司钱庄的余下二百两,还需再付三百两。” “五百两!!”清霜一惊,顾云篱已径自向楼下走,“姐姐……你就没,没砍价?!” “她巧舌如簧,我说不过她。”顾云篱没什么感情地答话。 “那也太过分了,五百两天价,她们这不是趁火打劫?”清霜跟上去,“这是要去哪?雅座里的菜还没动一口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随枝的声音便跟了上来:“顾娘子尽管去吧,福越楼后门再半条街就有一家敕广司的钱庄!” 清霜愕然顿住,回头看朝她们扬手的随枝。 后者又补上:“雅座里的菜我知会过卖装起来,清霜姑娘不必担心!” 她担心的是这个吗! 顾云篱却应了一声随枝的话,提起裙摆,快速地下楼。 穿过喧闹的大厅,找了个过卖问过后门在哪,两人便从后门离开。 五百两,自然不是小数目。可由赵绥所说,西南近来极不太平,局势不明,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知多少商客不愿淌那蹚浑水,都纷纷撤出了西南。 此时入西南,便要付上比平常翻倍的金银、人力,这一行,更不知要折损多少人进去,是而,她提出这五百两时,顾云篱也只是犹豫片刻,便应下了。 乱局之下,五百两买一个人的消息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兑罢交子票交还过去,已是近未时。 蓦地失去了这么多钱,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果然如清霜所说,这笔钱今后就该从顾方闻那里成倍抠回来。 身后,清霜还在清点钱袋里所剩的银钱票据,一晃神,顾云篱揣着心事已经走出去了一截。 “姐姐!你等等我!”她喊了一声,拉紧钱袋就要小跑跟上去。 人流不多,却也挡着路,她侧身躲过几人,凑了上去。 前面的人却蓦地刹住了脚步。 她这才跟了上来,正要抱怨几句,可看清前面的状况,刚到嘴边的话一瞬间被咽回了肚里。 周遭人们议论声密密匝匝地砸了过来:“怎么是这个煞星!” “快快快,快离他远些!仔细也染上恶病!” “还看!快走了!” “噫,这两个小娘子可要倒霉了。” 腰间裙门一紧,顾云篱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角正被眼前面朝下摔趴在地上的人一把攥住。 她的眉头深深拧紧,几乎是一瞬间便将裙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 片刻前,这人蓦地从一旁的小巷子冲了出来,却不慎被路上凸起的石子绊倒,一个马趴摔在自己跟前。 他衣服穿得七歪八扭,头发也没束好,看起来便是一个痴傻的疯子。 听见身边的人议论声,再加上他们纷纷避之不及的态度,顾云篱也大抵猜出了,这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 “嘿嘿嘿,漂亮姐姐。”紧接着,这傻子仰起头,两行鼻血从鼻孔里缓缓淌出,看见顾云篱,眯了眯眼,傻笑了一声。 “姐姐!”清霜被这人吓了一跳,赶紧拉着顾云篱后退。平白摔出来这么一个人,心理素质再好的人都要被吓一跳,待看清这人样貌,清霜更是毫无避讳的“噫”了一声。 “这大白天的出来吓人干什么,不能要讹钱吧!”刚亏了一大笔钱,她对此格外敏感,看着他摔得鼻青脸肿,心中顿时警觉。 还不等顾云篱开口回答,巷子里便冲出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为首那个直接嚎出了声:“二爷!!!”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安静极了。 不待清霜开口解释,那小厮便率先突发恶疾:“我的二爷!!怎么摔成这样了!” 他慌忙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傻子,忙不迭给他摔得一身脏的衣服拍灰。 顾云篱眉头轻蹙:“这位小哥,你家……” “好啊你们!”那小厮突地仰起头,扯起嗓子喊了一声,“我家二爷如何惹你了,就挨得你们这一顿打!” 顾云篱:“……” 清霜眉梢一扬,顿时瞪圆了眼,饶是遇上过比他还不要脸的人,却没想过这人连个预兆都没有,就这么顺畅地泼起了脏水:“你胡说什么!” “我们都看见了!”那小厮一把抓住顾云篱的衣服,使了死劲儿不松手,“就是我们二爷不小心碰了你们一下,就挨了你们一拳!” “你有何凭据!”清霜怒了,一把拍开他的手,“分明是你家郎君跑出来不看路,我还没计较他摔在我身前吓我一跳的事儿呢!” 顾云篱也冷声开口:“凭空讹人,你可要去官府议论一番?这里这么多人,方才不知多少人看见是你家郎君撞到了我才摔倒的。” “是吗!”那小厮两条细长的眼一眯,丈着自己身后人多,目光刀子似的剜了周遭的人一眼,“那谁来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本以为会有人给两人解释,可他话音一落,四周静极了,竟然没一个人替两人澄清。 清霜彻底怒了:“你们……!” 有人想出声作证,可刚开了口,就被身边的人堵住嘴巴:“别惹上这事儿!咱们惹不起!” 顾云篱眉头霎时间拧了起来,冷冰冰地看向那小厮,一时间,她无语至极,想笑,又笑不出来。 “既然没人替你们作证,就跟我回府,向我们老夫人交代吧!”他说着,又装模作样怜惜地给那傻子擦了擦鼻血,“这可是我们老夫人的心头肉,摔坏了十个你们都赔不起!” 他的架势,没个结果不想罢休,顾云篱抿唇,也大抵看出来他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多半是这傻子让他看着,他却疏忽大意弄伤了,这才想法子嫁祸给她们,好逃过主人家责备。 “好啊,”她开口,“那便让你们主人家定夺这是非。”闹市之中,又是一群人,顾云篱也是怕再生事,索性应下来。 那小厮一愣,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一下子便有些色厉内荏。 “我还正愁你们不来呢!”语罢扶起那傻子便走。 后者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鼻血还在流,一边走,一边还要回头去看顾云篱,再痴傻地憨笑。 原以为要走许久,却没想到,跨过这条小巷便是这家人的后院小门,顾云篱见那群人乌泱泱抬着傻子走了进去,正欲和清霜趁机离开,却无意仰头,瞥见了挂在小门外的一盏家灯。 纸糊的灯纸上,赫然写着“闻宅”二字。 竟然这么巧。顾云篱讶然挑眉,低声唤住了已经预备抬手给人一手刀的清霜。 动作险险停下,清霜一愣,回头顺着顾云篱所指一瞧,一时间恍然。 “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前面的小厮态度恶劣地喊了一声。 两人交换了一番眼色,提起衣角,便跟着他迈入宅中。 衣带轻飘飘地拂过门槛,顾云篱面色如常地扶上门边,却不知为何,一息间,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穿过了胸口,惹得她心脏一跳。 一瞬间,手指轻轻一颤,像是针扎了一下似的,扎得她一愣,立在了门边。 若有所感地回过头,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一脸懵的清霜仰着头,见她不动,便问:“姐姐,怎么了?” 顿了顿,顾云篱抬起手掌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了掌心的纹路:“没什么。” 天边离得很远,此刻却金光大盛,照射进她眼中。顾云篱眯了眯眼,看见红日低垂,几只鸟雀向日头飞去。 衣裙不加留恋地擦过门槛,她抬步,迈进宅中。 身后的漆木门被合上,吱呀声起,伴随而去的,还有一阵马蹄声与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吱呀辘轳声。 车衡之上,銮铃毫无章法地在青铜的内壁之间碰撞,发出一阵阵凌乱的铃声,撞进人本就混乱又无序的内心,好似厄运前来时最后的那阵警铃。 手中的绢帕已被手指绞过不知多少回,已皱成一团,听见这车声,小叶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赶车的人翻身下车,快速摆出角凳:“我、我用二娘子的耳珰抵、抵押这驾马车,明日、日午时就要归还回去、去!” 林慕禾摸了摸现下空无一物的耳垂,那耳珰是为数不多她值钱的首饰,还是前些日子林慕娴托人送来的那对。 “趁着夜色,尽快、尽快离开才是。”他说话间,小叶将林慕禾扶进了马车内。 “多谢你。”林慕禾双手攥紧,扒着马车门框低声道谢。 “不、不、贱奴怎、怎敢……”她话一出口,朱青连忙低下头来。 小叶也撑着车辕欲上车,她动作不敢放慢,急急爬了上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喝声:“站住!小叶,马上天黑,你要带二娘子去哪儿!” 猛地一回头,小叶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人竟是季嬷嬷,她气急败坏,站在西小门口,怒道。 这架势自然是要离开,千防万防,却还是让人发现了。 一瞬间,小叶急中生智,道:“娘子旧疾复发,需回江宁医治,容不得耽搁!” “万般紧急,怎能一声不报,你给我下来!给我去跟大娘子禀报!”不容小叶多解释,季嬷嬷便要上前拉她。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朱青一抖缰绳,不敢再多逗留,喝了一声“驾”便驱使着马车离开。 小巷内,马车横冲直撞,疾驰而过,车内摇晃,林慕禾扶着车壁才堪堪维持平衡,她泛起一阵干呕的感觉,好在午时没吃什么东西,也只是干呕了几声,吐不出什么东西。 即使自己手已经抖成了不像样,小叶还是紧紧握着林慕禾的手,像是安抚她,更像是安抚自己般一声一声道:“娘子、娘子,没事了、没事了。” “放心、心!我认得、认得回江宁的路!”车外,朱青的声音传来,堪堪扼制住了小叶眼眶即将涌出的眼泪。 “不怕、不怕。”努力憋住泪水,小叶近乎魔怔似的喃喃,“娘子,我会保护你的。” 第63章 林慕禾现如今又如何了? 车帘被风吹起,马车疾驰着,车外,夕阳的余晖洒入,照在小叶的面庞之上。 金黄色的暖意,像是一丝凄凉的安抚。 见那马车已走开数丈开外,此时去追根本追不回来,季嬷嬷又被带倒在地,无可奈何,气得身子发颤,怒骂了几声,这才赶紧爬起来,就要转身进去禀报。 急匆匆从西小门入内,她步履飞快,脚下生风,一路上不顾着撞了谁,横冲直撞,穿过后院,径直就要朝东苑去。 眼前有一道拱门,她正要低头过去,嘴里还急地问候着小叶早已去世的爹娘,根本没注意对面来了人。 只听“咚”得一声,她脑门一痛,耳边“嗡”得一声,立刻便失去重心,就要朝后栽倒。 “小心!”前方的人反应迅速,一把拉住她的手,瞬间,将她拉回原位。 “哪个不长眼……!”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她看清来人,一下子滞住。 “是你!是你!你你你……”季嬷嬷眼瞪得宛如铜铃,指着一脸懵的顾云篱,嘴里正酝酿着什么怨她将二娘子带坏诸如此类的话,眼看就要吐出。 “顾、顾神医!”身后,一道急切又激动的声音一把将她到嘴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那押着顾云篱与清霜的小厮还未理清现下的状况,就见不远处,近来贵客身边的贴身侍女急匆匆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顾神医!竟是你!你……” 说着,竟然带了哭腔。 来人正是幼月,她此刻早没了往日端庄模样,发髻都有些歪斜,脸上涕泪横流:“求你、求你去看看我家娘子!” 顾云篱蹙起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欲攀上自己手腕的手,沉声问:“怎么了?” 季嬷嬷在一旁,反应比幼月还大:“大娘子怎么了?!幼月姑娘!你倒是说啊!”遇上林慕娴的事情,季嬷嬷慌得竟然连林慕禾出逃的事情都丢在了脑后,一个劲地质问着幼月。 幼月流着泪摇头:“娘子、娘子方才用茶、咳了血,现下,已晕了过去!” “顾神医,求你救救我家娘子!” 不等后面的小厮开口说话,幼月不由分说地拉上顾云篱的胳膊,扯着她便要向东苑去。 心里“咚”的一声,顾云篱抿唇,看着她哭得凄惨的面庞,终是没忍心:“带我去吧。” 语罢,眼前却忽然一暗。 她身形一顿,才向上望了一眼天幕。 不过几句交谈之间,夕阳便已彻底沉入山后,远方,大片大片的乌云正黑沉沉地俯压而来,天地几乎就在这一瞬归于一色。 掀开华贵的珠帘,顾云篱入内,发觉室内的气氛格外紧张,进进出出的几个女使,手中捧着水盆,个个面色慌乱。 只见林慕娴一袭白锦中衣,面色苍白,在榻上倚靠在沈姨娘肩头,唇角还挂着还未擦净的血迹。 见她来了,也只是艰难地颔首。 “顾神医,你快瞧瞧吧!方才用完午膳,一睡醒就这副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姨娘焦急说道,扬手示意人搬来凳子。 顾云篱看了一眼她乌青的嘴唇,撩起衣袖便坐下,搭上林慕娴伸出的手腕。 片刻,她面色涌上一丝凝重,收回了手。 “顾娘子,怎么样!” “将她放开来。”没有回答幼月,顾云篱沉声吩咐,自腰间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银针,烤过烛火。 “到底怎么样了顾神医!”身旁的人焦急问话,却见顾云篱只皱着眉,取了一支长银针便扎进她颈后哑门。 林慕娴蹙起眉,不适地嘤咛一声。 “姐姐。”身后,清霜早已熟练地洗净银针,递了上去,顺带瞥了一眼林慕娴,眼里浮起了些许忧虑。 “扶你家娘子趴下。”拈过银针,顾云篱起身吩咐。 林慕娴虚弱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话,只招手让沈姨娘照做。 她下针果决,不留情面,加上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得流了一脸的泪。 片刻后,她忽地喉间一痒,忍不住咳嗽出声,这一咳,竟“哇”得一声呕出一团黑血,霎时间将她身上的锦缎中衣染黑。 “姐儿!”沈姨娘惊呼一声,连忙拿起帕子给她擦拭。 黑血触目惊心,沈姨娘一边擦着,一边喃喃着“这可怎么办”。 顾云篱放下银针,看她擦得差不多,方才道:“小夫人,借一步说话。” 林慕娴颤了颤眼睫,却没有抬头去看。 思虑片刻,沈姨娘便跟着顾云篱走出寝屋外。 放下纱帘,她便忍不住询问:“顾娘子,到底怎么回事……” 仔细审视了她的神情,不似作假,顾云篱问:“今日,大娘子午膳用过什么东西了?或是午膳后,还用了什么?” 沈姨娘立刻便道:“午膳是一道吃得,饭后各院都送了一盏燕窝莲子羹……”话说一半,她猛地滞住,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你是说——” “小夫人莫急,”她轻声安抚,“如今还需配制解药,才能完全解毒。” 目光微垂,沈姨娘还在耳边焦急絮语,顾云篱却猛然觉得心弦一紧:林慕娴已经中毒,那一同用过午膳,又用过羹,林慕禾现如今又如何了? 她如此想着,屋内的清霜也收拾好东西走了出来。 搪塞了一句将沈姨娘推进屋内,清霜便悄悄附在她耳边道:“姐姐,我如今更担忧林姐姐那边,会不会也……”她没敢往下继续说,怯怯看了一眼顾云篱,眼中尽是忧虑。 “我也正想这件事。”顾云篱答,低眸思索片刻,“我走不开,只能你去瞧一眼了。” “我知道!”清霜早有此意,“我先去打听打听林姐姐在哪。” “小心些,尽量避开人去。” 语罢,清霜便扭身离开,连一声回应都未来得及留下。 她离开一阵,屋外便传来一阵喧嚷声,闹哄哄地过来了。 “大娘子怎么了!”片刻,一个中年男子便来了。 “冯管事,你可算来了!太太呢?” 冯管事急地“哎呀”了一声,“快去找人寻太太去!” 他只敢在屋外,拉着一个女使问,那女使也不知里面什么情况,含糊了半天没答案。 “好了!不要闹腾了!”一声不耐烦的厉喝响起,顾云篱扭头,见沈姨娘又从室内出来,脸上尽是不悦。 “小夫人。”那管事连忙行礼,“大娘子她……” “托你们的福,还未出什么大事!”沈姨娘阴阳怪气地瞥了他一眼,“只是姐儿为何会这样,到底要查清!” “是是是……” “我留下照顾姐儿,顾娘子,还劳烦你为姐儿配制解药。” “自当尽力。”顾云篱敛眸,交手朝她一拜。 “这位便是医女?”冯管事愣了下,“娘子有何需要,只管托付我们,定要将大娘子的病治好。” 沈姨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抛给顾云篱一个“你好好办”的眼神,便又回到室内。 “今日午时用过的膳食可还在?”目送她入内,顾云篱转过身,直接问道。 “在在在,”冯管事忙侧身给她引路,“娘子这边请,我带您去厨房。” 一路弯绕,总算到了厨房内。冯管事喝了一声,慌忙开始遣散还在忙活的下人们。 这阵混乱的功夫,清霜不知什么时候摸着声音找了回来。 顾云篱转身,正要开口,清霜便已焦急地压低声音道:“不好了姐姐!” 心中“铮”得一声,宛如古琴琴弦撑破断裂,蓦地一紧。 “我去了林姐姐屋子里,却没看到她们,反倒是细软一概都不见了!” “怎会……!”顾云篱愕然瞠目,手心登时攥紧。 “顾娘子!”冯管事此时正遣退了下人,又出来迎她。 顾云篱只觉额角抽了抽,脑中一切飞速运转起来,开始厘清现如今的状况。 林慕禾不见了,这比她也遭人投毒还要更糟。显然,此刻找她才是上上策,然而这闻宅上下都指着她医治林慕娴,不易脱身。 眼波流转,她看见冯管事身后稍显凌乱的厨房,忽生一计:倒不如将计就计。 飞快地眨了眨眼,顾云篱带着清霜入内。 “午时用过的膳食都被清理了,您看……” 顾云篱看了他一眼:“是否还未清洗?将食器拿出来查验吧。” 冯管事暗暗龇牙咧嘴了一番,不情不愿地叫人收拾来午膳用过的器具:“给大娘子的食器皆在此了,我们都不敢怠慢。” 轻轻颔首,顾云篱随手取出银针,不动声色地探入就近的一个碗碟之中,她做着,冯管事就在一旁紧张地看,却见她挨个检查,终于,停在一只还有些残羹的水晶琉璃碗边。 袖摆下垂,她再次将针探入的同时,些许粉末也顺着衣*袖洒入碗中。 “啊。” 冯管事立刻迎上去:“顾娘子,这这……”待看见顾云篱举起的银针时,他的面色顿时颓了下去。 针尖发黑,是有毒的征兆。 顾云篱却不语,只定定地看他,像是要一个结果,连同身侧的清霜,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冯管事。 可实则,这一堆餐具并无问题,只是她略使了些手段。 “这这这可不是我们干的!便是给我们一万个胆子,又怎敢去算计大娘子!” “是不是你们做得,尚不可知。现如今,重要的是医治好大娘子,不是吗?”言罢,她轻轻瞥了他一眼。 “是是是。”冯管事只能躬身附和。 “若治不好,你们才会被问责更深。”顾云篱道,“不过我已知晓解药的配方了。” 冯管事吓得三魂不附,哪还管其他:“顾娘子圣手,既然已经知晓解药,就要全权仰仗您……” “只不过。” 一口没放下的气再次提了上来。 “我仍有两道药草需要亲自去配。”她道,“还需出府一趟。” 冯管事登时又犯难:“这……” “再耽搁,大娘子的毒会怎样我姐姐也说不准!”清霜瞬间明白了顾云篱的意图,立即开口添了把火。 顾云篱没有接话,只是挑眉看了一眼冯管事。 “您尽管出!”那边立刻改口。 “我不会跑,你尽可放心。”顾云篱道,招来清霜,“清霜,你留下先煮药。” “姐姐,你要一个人?”清霜握住腰间的剑鞘,“我和你一起……” 顾云篱却摇头:“府中不可无人,你留下,也好照应。” 清霜还想再说什么,顾云篱却等不得了,只轻拍她的脑袋作安抚,便转身离开。 得了冯管事同意,再次出府,便再没有了那些刁难人的小厮的阻拦,她心急如焚,一刻不敢停,飞快越过后门门槛,又猛地停住。 马厩之内,拴着一匹白马,正低头咴咴吃草。 皱眉思索片刻,她果断扭身进了马厩。 片刻后,马匹嘶鸣,自马厩大门飞奔而出,有人蓝衣轻袂飞扬,一骑绝尘。 第64章 去临云镇的路,何时有溪水了? * 五感在随着车身一同摇晃,一阵潮湿的气息缓缓从头顶,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向下渗透,乌云已将月华彻底遮盖,这黑夜浓如泼墨,厚重得人快要喘不上气。 銮铃声与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无限交错声中,忽而传来一道“哗啦”一道水声,伴随着的还有马车驶入溪内的颠簸。 林慕禾蓦地从困顿中醒来。 四下仍是漆黑,已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仍然在行进。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伏在她膝头小憩的小叶便醒了。 “娘子、娘子?”喑哑的声音再次染上惧意。 仔细听了耳边的声音,确认了不是自己的错觉,林慕禾方才还困顿的大脑此时这才缓缓转动起来。 “不对。”林慕禾蓦地抓上一旁车内的横木,侧耳又一听,更加确定,“这不是回临云镇的路!”临云镇也算是商道枢纽,来回皆有官府辟开的官道,哪里会需要淌过溪水? “不对?”小叶一惊,“怎、怎会?” 她的声音不大,也足够车厢外的朱青听见,可直到小叶话音落下,仍不见外面的人有任何回应。 登时,不祥的预感如同幽林之中的迷雾一般,自深处开始弥漫开来。 林慕禾声音发紧,紧紧抠住横木,扬声道:“朱青,你不认得去临云镇的路?” 小叶眼底尽是惊惧,她犹豫片刻,怕得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朱青,你、你在外面吗?”马车还在继续行走,只是没有一丝人声,显得格外诡异恐怖。 静了一瞬,车外却意外地传来声音:“二娘子莫怕。” 一个激灵,小叶抚上林慕禾的手:“娘子、还、还在!” “寻常官道恐被追上,是而才走了这条路。”外面的人声音沉稳,似乎能安抚人心。 林慕禾的手却没有松懈下来:“哪怕不是官道,陆路之上也不该有溪水在。” 方才才放下的心脏在林慕禾说完这句话时,小叶又一次提起了气。 “我一路护送二娘子出来,二娘子还不信我吗?”隔着车帘,朱青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叶只觉得今夜,他的声音格外奇怪,说不上的不对劲,可脑子一时间被恐惧侵占,一时半刻,竟然全然没有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娘、娘子,许是他不熟悉路,记错了。”甩了甩脑袋,小叶还是选择相信他,开口道。 可林慕禾却不敢轻易将信任交付于一个认识了不足几日的人,见车外的人不认,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有些不舒服,马车过于颠簸,且停下休息片刻。” 说罢,便扶着车壁咳嗽起来。 小叶吓了一跳,赶忙去拍她的后背顺气:“朱青、你快停车!” “后面恐有闻宅的人追来,我不敢停!”声音果决,不容置疑,语罢,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匹嘶鸣一声,登时,行进得更快了。 此时,小叶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你做什么!” “为了二位安危,恕我不能停车!” 忽而,乌云卷携,带起一阵潮湿的风猛然吹入车中,掀起了两扇的车帘,登时,将生出的冷汗吹干。 一个冷战子,让小叶的脑子清晰了几分。 朱青的声音还在传来:“二娘子,且忍忍吧。” 脑中骤然一顿,“嗡”了一声,小叶猛然抬起头,扶在林慕禾身后的手蓦然一停:许是那冷风将她吹得清醒了几分,电光石火间,她忽然理通了方才就缠绕在自己心头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自己认识的朱青,一贯口吃结巴,何时会这么顺畅流利的说话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身边的冷风已算不上什么,心口传来一阵森然的寒意,瞬间蔓延上她的四肢百骸。若不是结巴,却佯装结巴,又是为何? 因他这个缺陷,自己先入为主地便认为他是个好人,这几日,什么心事都与他说,倾尽了自己那点信任。 指尖抖的不像话,四肢也绵软无力,她眸子不可置信地颤了颤,一个可怖的猜想缓缓自心头浮现:或许从一开始靠近自己,朱青便是带着目的而来的,甚至不怀好意。 “娘子——”压低了声音,任由车马行进声将其掩盖,小叶慌忙捂上林慕禾冰凉的手掌,“不对、不对!” “小叶?!”她的声音颤得不行,林慕禾眉心一跳,心悸的感觉愈发严重。 静默了一瞬,马车内只传来小叶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 林慕禾愣住了,还未理解她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车外,朱青的声音又顺着夜风吹入:“小叶,你且信我。” 一瞬间,小叶只想冲出去,大声质问他,可还是止住了——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林慕禾更是羸弱,力量悬殊,自然行不通。 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见此无果,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退了回去。 马车继续行驶,真如朱青所说,不过片刻,便过了溪水。 原本疾驰的马车却忽然慢了下来。 林慕禾只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要不可控,跳跃着想要冲破□□的束缚。 紧接着,马车停下。 小叶徐徐提起一口气,撩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却只看到了浓重的黑夜。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娘子,还请下车。” “还未到临云镇,为何忽然停下?”林慕禾抓紧横木,问。 “是啊,还未到地方,朱青……” 车外寂静了一瞬,传来人下马的声音。 “会有人送你们去的。”声音凉薄,瞬间似变了一个人。 血液登时倒流,两人几乎同时确定了一件事——中计了。 下一刻,不容两人再犹疑,黑暗之中,只听“砰”得一声巨响,车门被人从外暴力地一脚踹开,尖叫声还未出口,小叶的手臂便猛地被一只手攥住,紧接着,毫不客气地向外拖拽! “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她拼命挣扎,却如同螳臂当车,毫无作用。 林慕禾慌不择路,就要往车内退去,可仍旧不敌对面力气,只一把,便被硬生生拖拽出车厢。 手臂与车板接触的地方霎时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她惊叫出声:“放开!放开!” “杀千刀的,不是说药哑了吗,怎么还能说话!”来人骂了一句,动作更无收敛,提着她的手臂便将她从车板上摔了下来。 慌乱中,小叶也被扔了下来,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索林慕禾:“娘子、娘子!” 摸到林慕禾颤抖的身子,她这才神魂归位。 马匹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借着车辕上微弱的灯火,她也看清了状况:马车前,朱青正抱臂,冷冷地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那拖她们下车的人正掰着林慕禾的下巴检查:“郎君说要活的,可不能给弄死了。” 幽夜之中,朱青靠在车边,那双寻常看着憨厚明亮的黑眼,此刻沉郁得宛如砚中墨,诡谲又可怖。 小叶死死盯着他,恨与不甘几乎化为实质:“我自问待你不薄,如此信任你……!” 朱青闻言,只一哂:“事到如今,你这么信任我,为何不能再继续信我一回呢,小叶。”说罢,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去一边取绳索。 一口躁郁的气猛地冲上心口,小叶眼眶迅速地红了,这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再也忍不住的滔天怒意。 片刻,她轻舒了一口气。 林慕禾被箍住的下巴这才被放开,这两人催促朱青拿绳索,完全没把两人放在眼里——左右不过两个肩不能扛的小娘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慌乱无比,林慕禾不停调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生机,可她忽然发觉,小叶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正要问,却觉一阵夜风穿进衣襟,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我对不住娘子。”片刻,耳边传来小叶如羽毛落地般几不可闻的一声。 狂风汹涌,将身后车帘吹起,吹起一阵猎猎声响。 忽听“轰隆”一阵闷雷沉响,吓得人心口突地一跳,此声,宛如一切开始的鸣鼓声。 一阵混乱的声音乍起! 小叶拔下头钗,狠狠刺进马匹后蹄之中! 登时,原本还悠然吃草的马匹凄厉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带起身后马车震耳欲聋的响动——它吓得已失去了方向,带着巨大的车厢毫无方向地乱冲,不堪重负的车厢发出痛哭的哀鸣声,紧接着,皮绳断裂,车厢碎裂—— 坠于马车前的灯笼激烈的摇晃,将马匹疯癫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车厢上,灯影摇晃,投射在林慕禾身上,也将平静彻底撕裂。 “该死!怎么回事!”风声中,传来朱青痛骂的一声。 “快按住这畜牲!!” 林慕禾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心便忽然一热,是小叶握住了自己。 下一秒,她被迫起身,身子被迅速拉了出去,跟着小叶狂奔起来。 “娘子!快、快些跑!” “那两个跑了!别管了,快去追!”跑出去没几丈,身后的人便发现了,立刻便追来。 成年男子,比起她们两个常年体弱的人,跑起来自然极快,不过片刻,便追至毫厘之距。 他瞬间明白了这场混乱是谁造成的,恨的怒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又气不过,竟一把亮出了短刀! “臭娘们儿!还敢跑?!”他大喝一声,握住刀便向前划去。 轻薄的衣衫瞬间便被划破,血液飞溅,小叶却死死忍住痛意,咬牙没叫出声来。 察觉小叶一瞬的停顿,林慕禾惊呼:“小叶——?!”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阵掼力,小叶使劲全力,将她朝前推了一把,自己却跌倒在地:“娘子!!别管我——快跑!!” 林慕禾趔趄几步:“不可,你——你一人怎能!”可她只能继续奔跑。 “贱人!!”来人怒骂,欲继续追捕,腿上却被小叶死死抱住,“还不放开!” “直娘贼,你要做什么!要活的!!把刀收了!” 头顶的人一怔,犹疑的瞬间,小叶柳眉一横,再次举起手中的发钗,狠狠刺进他大腿肉里。 “啊啊啊!!!”登时,这人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小叶,却只换回她更深的刺入。 一切都不在自己所见之内,林慕禾怕得要死,可也只能继续奔跑,而身后,小叶不顾一切的声音凭风字句传入她耳中:“不要管我、娘子,他们要劫走的人是您,我没事的!” 她看见朱青追来,又一把拉住他的腿。 “滚开!” “你休想带走娘子!” 第65章 一声呼喝,叩击在她早已震颤颓萎的躯壳之上 “你休想带走娘子!” 朱青忍无可忍,怒骂道:“贱女人!还不撒开!我连你也一起撕了!” 此时,再犹疑更无好处,反倒会让小叶的拖延功亏一篑。 小叶声嘶力竭地呐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人了!!!”然而在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出没。 “想跑?!”朱青癫狂的声音传来,“今夜,你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奸贼!”小叶恨地怒骂,忍不住不甘的泪自眼眶涌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这贱——” 慌乱中,林慕禾忽地摸到了袖中的匕首。 身后,另一人正气势汹汹地追来:“小娘子!再跑你也跑不出去的!!” 下一秒,手心冰凉,匕首滑落手中,她立时抽刀,心下一狠。 然而,耳边却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登时撕破了风声,灌入她耳中:“啊——!!!!” 与此同时,漆黑的夜中,骤然闪起一道亮白的刀光,照映出她雪白的眼纱。 可这一瞬,浑身血液归于冰凉,衣袖纷飞,她的动作仿佛被时间拉长。 她听见一阵血肉绽开的声音,紧接着,浓郁的、滚烫的液体骤然溅在她覆眼的二尺白纱之上。 “呃啊啊啊啊啊!!”血花绽开,只一刀,竟然就凑巧地将身后的追兵封喉。 可她分明听到了,方才那声,是小叶的声音。 …… 大脑空白了一瞬,林慕禾呆立原地,呼吸滞住,听着身后的人脱力跌倒在地。 小叶的惨叫声又自不远处来:“咯……娘子……咳咳!!娘子快跑——” 她的半边身体已被血液染透,始作俑者夺过她的发钗,不带一丝犹豫,又狠狠扎下,贯穿了她脆弱不堪一击的脖颈。 鲜血如注,自喉间喷涌而出,小叶却感知不到疼痛似的,再次张口,死死咬在朱青小腿。 血液已堵住喉咙,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一声一声含糊的咕哝声自破损的喉咙处传来。她能感觉到生机宛如倒立的沙漏快速倾泻,眼前愈渐黑沉,几乎要与一色天地融为一体。 然而手臂上,仍不敢脱力。 哪怕拼尽全力,也要为前面的人争得一丝机会。 合上眼前,她脑中只剩下四个字:娘子,快跑。 一阵耳鸣声响起,她眼前骤然一黑,宛如长明的灯烛“噗”得一声熄灭,紧接着,那微薄的意识彻底湮灭于长夜之中。 狂风呼啸,闷雷声阵阵,由远及近,像是一路在自己身后追逐。 林慕禾寻不到方向,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一个地方疯狂地奔跑。 身后,小叶的喊声已经彻底地消失,她胸口压抑的滔天一般的痛哭之意宛如即将煮沸的茶壶一般,只缓缓上升着气泡,不见滚开。 黑云压地,林慕禾只敢顺着溪水的方向逃,一棵棵树影快速从她身边掠过。 她不敢出声,只能忍住鼻尖快要将自己淹没的酸涩之意,不管奔跑时一旁枝叶划过脸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一口气憋着,不要命的奔逃。 气管里传来几欲撕裂般地痛楚,四肢百骸都在促使着她尽全力逃。她身上已有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可顾不上这些,因为身后,朱青也在追赶。 他着实不敢想象,一个病秧子加上瞎子的人竟然能跑得这么快,自己还追不上她。 “二娘子,劝你停下,别挣扎了!”他口吃是装的,但瘸腿却是先天的缺陷,故而在这满是鹅卵石的溪水之中奔跑,更显吃力。 林慕禾不回他,只倾身死命地跑。 “此时停下,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身后的声音还在如鬼魅一般纠缠着自己,林慕禾心如擂鼓,脑子里好像奏了一曲《十面埋伏》,小叶生死未卜,她甚至来不及伤感,就要继续逃命。 她断然不能将小叶拼尽全力挣来的时间浪费掉。 大脑之中,只剩下她最后的那句话回荡,一声一声,叩击着她的灵魂——“快跑”。 可目盲之人,在暗夜之中肆意奔逃,本就是豪赌,可笑她,在这般生死之事上,从未有一次是幸运的。 不知是何处的树木枝干,已深入地下,余下的,竟然从地面上延伸生长到溪水之内的浅滩。 她本就看不到一切,只凭借运气和感觉一味地逃,纵使已经万般小心,也绝计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一根粗大的树干。 黑暗之中,她猛然感觉足尖一阵钝痛,痛呼声还未出口,身体便先一步失去重心,向前栽倒而去。 然而,预料的痛感却并未出现,千钧一发之际,因栽倒而向前扬起的手臂却被不知何处的一双手扶住,稳稳地将她架住。 怔愣一瞬,她呆呆地仰起头,只等来人说话,却半晌听不见话音。 也是这一瞬,因她方才尽力奔跑而蔽住的五感迅速恢复——她再一次,嗅到了那浓的无法让人忽视的香粉味。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低得近乎不可闻,握着自己手臂的力道也骤然夹紧,一切都在告诉林慕禾,等来的并非救赎,而是更加让人绝望的事实。 “林娘子,许久未见。” * 意识无限地下坠,混沌的识海之内漆黑一片,可痛苦并未减少。 她胆子很小,连黑夜都怕,可这些年来,有林慕禾和自己一起挨过黑夜,那黑夜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熬了。可如今,黑暗侵袭,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正在缓缓流失,那股早已被抛却的惧意又来撕扯着她的灵魂,撕得破碎不堪。 眼前走马灯起来,从三岁时第一次有了记忆,到遇林慕禾,到被打发回江南,再到遇到了顾云篱一行…… 回忆愈加模糊,沙漏的最后一丝似乎也要流尽。 一切即将结束。 可耳边,忽然听见一阵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马蹄声。 嗅觉突然恢复了一丝,她闻到一丝土腥气,还有一阵烈马的气息。 被困于厚茧之内的意识忽然找到了一个豁口,如飞蛾破茧一般,迸发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促使着她睁开眼。 漆黑天地间,雨滴不知何时已经落下,将她脸上、脖颈上的血迹稀释成不断涌流的血水。 马匹粗重喘息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片青色的衣角闪过,视野之内,顾云篱那张脸出现在她眼前,伴随着的,还有被雨水冲刷得极淡的药香。 她第一次看见顾云篱的眉头皱得那么深,眼中凛然,湿发沾在她脸颊,她没有理会,只将她头部托起,指尖颤抖地捂上她已经被泡得发白的伤口,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可是雨水灌入耳朵之中,她只听得见雨滴声,只能凭借着口型认出她所说的话: “不要睡、不要睡!” 可此时穷尽当世医术,也无法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 顾云篱自然知道这是她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她封不住她已经摸不到的穴位,更无法止住她涌流不止的鲜血。 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小叶清醒了几分,抬起了手。 顾云篱连忙握住她。 她的动脉已被捅穿,声带破损,血液堵住嗓子眼,只能发出些“咯咕”声。 顾云篱低下头去听,在她不成语调的声音之中,只听见破碎的两个“娘子”。 手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指向林慕禾逃往的方向。 顾云篱顺着她所指看去,看到了另一具尸体,方才那个腿伤了的人已经被她打晕,此时还躺在小叶边上,看着两人装束相同,以及小叶的惨状,顾云篱一下子理清了形势。 两人被带入陷阱,遭人暗算。 马匹在耳边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咴气声,顾云篱忽觉小叶正在极力推搡她,雨滴积累,她不知小叶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只是那双眼里,此时饱含湿意。 做完这一切,眼前的人忽然一脱力,手腕顺着她的虎口,骤然滑落。 没有任何预兆,生命流尽的那一刹那,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指尖颤抖着,顾云篱呼吸发紧,才抬手将小叶的眼合上。 下一刻,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不再耽误片刻,翻身上马,朝小叶最后一息时所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 雨滴下落,淋湿指尖,林慕禾意图挣脱开,却愣是没能抽出手来。 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朱青、偶然遇到的何照鞍、总是遮遮掩掩的嫡姐……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什么,可就像破碎的瓷器缺少一片重要的碎片似的,她只隐约明白了自己是落入他人陷阱,却理不通这之间的联系。 可危险的气息逐渐逼近,逼迫她为眼下的困局做出反应。 “林娘子,在下真是久等。”何照鞍身后的人举起火把,彻底照亮了她身前的光景——算上何照鞍,还有两个随从。 后方还有朱青追来。 前前后后,似乎是死路一条。 几乎是同一瞬,林慕禾脑内闪过一丝精光,下一秒,袖中握着匕首的手再次握紧。 只听“铮”得一声,漆黑之中,骤然闪过一阵亮白的刀光。 正握着林慕禾手的何照鞍猝然扬起眉,眼中显出一丝惊愕。 他反应迅速,倏地松开了林慕禾的手,向后撤去,耳边,林慕禾歇斯底里的大吼声传来:“滚开——!!” 饶是他反应迅速,这一刀,还是自他颈间险险擦过,刀锋极利,霎时间,闪出一道血花。 只可惜,运气似乎用光了,这一刀只将他擦破了些皮,未能伤及要害。 “郎君!”身后的人惊叫了一声,连忙上前。 “你这小娘们——”何照鞍登时勃然,捂上伤口,恨地后槽牙紧咬,发出一阵“咯吱”声。 轰然,一道自穹顶而来的闪电劈下,顷刻间,将天地界限划分分明,照亮了沉闷的夜空。 他看见林慕禾吃力地立于原地,手中反握短匕,二尺白纱之上,还溅着醒目的血液,狂风鼓噪,将她衣裙吹起,她咬着牙,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贱人!竟敢伤我!!”这丝毫未能激起他的怜悯之心,反倒更怒,他挥起拳头,就要朝林慕禾砸来! 已不知是拳风还是狂风,林慕禾骇然,已避无可避。 却听忽而,一阵马蹄声冲破狂风,气势汹汹地奔腾而来。 衣袂声猎猎,何照鞍忽觉手臂一麻,手臂迅速沉了下去。 “林慕禾!!”一声呼喝,足以振聋发聩,叩击在她早已震颤颓萎的躯壳之上。 又是一道足以劈开天地的惊雷,正在后方追赶而来的朱青被疾驰而来的马匹一脚踏倒,倒在地上捂着那条完整的左腿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顾云篱手握缰绳,已不顾一切,朝林慕禾奔来。 风声、雷声、雨声突得停歇,四方天地,仅剩一音。 第66章 她身上那股独有的药香被冲得极淡,可还是让她惊惶不定的灵魂安定了几分 “这他妈又是哪里来得人!”何照鞍怒吼一声,看向倒地不起的朱青,恨得啐了口唾沫,“没用的东西!” 烈马高声嘶鸣,在他眼前惊惧地扬起前蹄,只待踏下,足以踩残一人,不等何照鞍反应,他身后的随从便已快速地将他向后拉了一把:“郎君当心!” 马蹄轰然踏下,顾云篱死死揪住缰绳,将马勒于林慕禾之前,冷然看向对面的几人。 一个人她尚且应付的来,但三个壮实的成年男子在前,胜算便有些稀少了。 正飞速思考间,对面那两个随从便已抽刀出鞘,亮在身前。 事情发生得飞快,快到林慕禾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那一声喝愣在了原地,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顾、顾神医……”心口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顾不上悲伤,下一秒又再一次慌乱起来。 不算上朱青,对面便有三人,她一人岂能应付得来?可自己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尽力不拖累她。 “对我们家郎君做了什么!”随从大喝了一声,扶住何照鞍还在发麻的手臂,怒骂。 何照鞍眯着眼阴骛地上下扫了她全身一遭,笑了笑:“你就是府内那个医女?” 顾云篱诧异地扬眉,旋即又暗自疑惑,自己从未见过过此人,他又是如何得知? 见她不答,何照鞍便知猜对了,旋即浑身松懈,不屑地看了二人一眼,轻笑一声:“你二人,一个手无寸铁,一个眼瞎目盲,如何逃得出这里?” 顾云篱黯然,单是他身后的两人,她对付起来便没几分胜算,更遑论还要保全林慕禾。 可此时也最忌露怯,她凝眸,居高临下看着马下那虎视眈眈的三人:“那也要试了才知。” 何照鞍一愣,连着他身后两个随从也一道愣住,仿佛从来没想过眼前的人有能力赢过自己。 他正要嘲笑出声,马上的人却猛地扬起右腿,撑着马鞍自马上站起! 形势剧变,何照鞍笑声还未出口,就见夜空之中传来些许细微的破空之声,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身后的随从便已率先从他身后窜了出来,扬起长刀,将她射来的银针击飞。 马匹嘶鸣,林慕禾狠狠一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顾云篱喝了一声:“林姑娘,牵住马!” 身侧窜起一道风,就见顾云篱扶着马鞍,一个利落的后翻,从马背上翻跃而下。 对面二人立刻逼近,手中长刀寒芒闪动。 马匹受惊,扭着长长的脖子便要四下奔逃,林慕禾也只呆了一瞬,紧接着,立刻便反应了过来,黑暗中伸手摸索,一把扯住了乱飞的牵马绳。 她如何知道怎么驯马,见硬扯它拉不动,便心一狠,张开手臂就抱住那马匹不安分脖子,心里不停祈祷着,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喃喃着“乖”。 她使了死劲儿,那马匹竟然奇迹般地喘着粗气地安静了下来。 那边,顾云篱一个错身,不去迎击拿着长刀的两人,反去擒拿何照鞍。 她看出来了,这人草包一个,腰间佩了一把中看不中用的镶金宝剑,恐怕连剑怎么挥都不知。 那两个护卫看出她的意图,立刻便追了上去。 大刀从前胸闪过,她一惊,额角突突地跳着,极限之下,身体一个转身翻腰,才险险避过这凶猛的一刀。 何照鞍不傻,看出来顾云篱是冲着自己来的,吓得转身就要跑,怒道:“给我抓住她!” 顾云篱哪会让他逃? 但她的目的也不是捉住他,身后的人逐渐紧逼,她察觉距离够了,袖中早已备好的暗针从机关内弹射而出,“嗖”得一声,从她袖中飞出—— “啊!!!”还没跑出两步的何照鞍痛叫了一声,只感觉一道细微的针尖似的疼扎进后颈,他浑身一麻,手脚登时无力,一边跑着,一边就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摔进了泥里,就连他金贵的白玉锦袍也被泥水沾得面目全非。 见主子倒在原地,身后两人哪还管的上顾云篱,一个冲刺上前,连忙将摔得狗吃屎的何照鞍扶了起来。 “贱人!贱人!”何照鞍被扶起,狼狈不堪,只能无力地怒骂,“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方才只是手臂麻,现在竟然浑身都麻痹,除了嘴巴和眼睛,竟无一处可动。 那其中一个随从立刻便捡起刀来,要向顾云篱来:“你这刁民,你可知他是谁——” 顾云篱这一遭也费了些力气,见他刺刀而来,侧身躲过,即刻出声:“针上被我抹了‘牵机引’。” 劈刀而来的动作登时一顿,卡在离她脖颈三分之处。 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抬眸看他:“触及皮肤便引周身麻痹,不过一刻,毒性便会游走全身,两刻钟,全身麻痹,血液逆流而亡。” 这随从还未出声,那身后听得一字不漏的何照鞍便先忍不住鬼嚎了一声:“该死的!还不快给我拿解药!东亭、不、不能杀她!”他知道顾云篱医术有些来历,似乎还是什么有名的人,便知用毒对这类人来说不过举手之间。 他已经感觉手臂发凉,再加上顾云篱这贴心的解释,心里的恐惧登时直上九层楼。 “还不快交出解药!”那叫东亭的随从一急,也不去砍她了,喝了一声。 顾云篱抻指拨开他还悬在自己脖颈边的刀刃,冷笑道:“想要解药,便放我们走。” “想走?今日解药也好,还是那女人,都得留下!”东亭双目一瞪,厉声威胁。 “那此事没得商量,”顾云篱沉下脸,“你们大可将我俩抓走,任你们郎君毒发身亡罢。” 她这话踏住了何照鞍死穴,他极是怕死,闻言,立刻厉声怒骂东亭:“狗东西!你要害死我不成!让她走!让她走!把解药留下!” 眼前的东亭气得双目发红,可主子已经发了话,他不敢忤逆。 刀悬了片刻,终于被他收入鞘中。 顾云篱扭头便走回林慕禾身后。 何照鞍急了:“你去哪!给我把解药留下!” 林慕禾听见顾云篱的脚步声,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几分:“顾神医,快、快走!” 顾云篱扶着她上马,看了一眼扶着刀柄仍旧虎视眈眈的两个随从,抿唇安慰她:“别怕。”她*也没有几分把握,握着缰绳也爬上马,将林慕禾至于自己身前。 她略带寒凉的气息拥了上来,林慕禾不知怎的,身子忽地一僵。 “把解药留下!”东亭再忍不住,追了上来,“别想白白跑了!” 顾云篱不应,径自从前胸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用力扔向尽远处。 “愣着干什么!快去接住!”何照鞍生怕那东西碎了,自己真的死在这荒郊野岭,骂道。 东亭也顾不上顾云篱二人,扭身便去找。 刚扭过头,身后顾云篱便抻起缰绳,低声在林慕禾耳边道:“扶稳了!” 林慕禾点了点头,握紧了马鞍前的铁环。 接着,顾云篱双腿一夹马腹,清喝一声:“驾!”便驱马而走。 马匹撒开前蹄,踏起一串泥洼,朝顾云篱来时方向奋力折返。 直看她们跑出去已有数十丈远,两人这才在一旁溪水里找到了那个青色的瓷瓶,便慌忙到何照鞍身旁,要喂它吃下。 夜里看不清那解药是什么东西,将软塞子拔出来,慌不择路地往何照鞍嘴里送。 何照鞍也格外惜命地张开嘴,伸着舌头去接,生怕落下一毫导致自己没命。 这“解药”刚送进嘴里,他本做好了发苦的准备,怎料味蕾刚一感知到,就给他齁得舌根一酸,连连“呸呸”了两声:“这是什么东西!齁死我了!” “这是那贱女人留下的解药啊郎君!”东亭比他还急,不由分说又要往他嘴里灌。 何照鞍受不了,甩着脑袋避开他送来的“药”,骂:“这是哪门子解药!” 他话毕,身旁两个侍从俱是一愣。 片刻,他自己也愣住了——怎么回事儿,怎么脑袋又能动了? 不仅如此,他忽然感觉方才还麻痹的全身竟然开始恢复知觉了,他惊讶地看了一眼那瓶子,就听东亭在他耳边喃喃:“这解药这么神?这样就好了?” 脑子忽然白光一现,何照鞍忽然明白了,脸色也逐渐涨成猪肝色,破口大骂:“狗奴才!狗东西!两个蠢如猪的东西!被骗了还不知道!” 东亭身边那个顿时明白过来,一把将他手里的解药瓶子夺过,捻了一点放进嘴里尝,脸色遽然一变。 这哪里是什么解药,分明是白糖的味道! ——被耍了! 何照鞍半个身子恢复了知觉,坐起身来,此刻他怒得牙关紧咬,“咯吱咯吱”得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他扬手一巴掌“啪”得一声打在东亭脸上:“蠢货!还不快去追!” 见此情形,两人哪里还敢耽搁,提起刀就冲了出去。 是了,那并非什么劳什子解药,而是白糖——还是清霜清早吃粥专门要撒的白糖,随手塞给了顾云篱,便被她拿来滥竽充数了。 顾云篱却没心思想别的了,只不停地抽着马鞭,不断夹着马腹,恨不得这马能长出翅膀飞起来,何照鞍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耍了他,必然会追上来,只有不停地跑,才能唤回一丝生机。 林慕禾只感受着身后的人胸口在急促地起伏着,快速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她身上那股独有的药香被冲得极淡,可还是让她惊惶不定的灵魂安定了几分。 第67章 林慕禾也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隔着濡湿的衣料传过来 即使顾云篱不说,看她这么急切地赶路,她也猜出了方才那一出不过是顾云篱的缓兵之计,武的比不过,便智取,在这方面说来,她还从未掉过链子。 脚下不断有积水溅湿鞋袜,林慕禾不敢分神,紧抓着铁环,这不过一段路,自己的腰便酸得不行,就更别提她身后的顾云篱了。 夜雨刮过脸颊,也打湿两人的衣服,靠的近急了,林慕禾也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隔着濡湿的衣料传过来,她有些不自然地抿唇,想往前蹭蹭,顾云篱却在她身后压住她手腕,沉声道:“别乱动!” 语罢,她朝后看了一眼,雨声中,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举着火把已追了上来。 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终究比不过一个人轻快,马匹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后面何照鞍的人已追了上来,这回一看,竟然还又多出两人来。 “小贱人!别想跑了!今夜你们必然出不了这林子!”声音自后方,宛如厉鬼索命般缠了上来。 东亭最善御马之术,又喝了几声“驾”便逐渐逼近。 顾云篱咬紧牙关,“啧”了一声。 林慕禾仓惶道:“顾神医,不要管我了,你将我扔下快走!” 顾云篱却果决地拒绝道:“你的眼疾还未被我治好,不能就这样死了。” 话音一落,暗夜之中,猝然射出一道飞镝,丝毫反应的机会都未给顾云篱留,便“噗嗤”一声扎进她单薄的左肩。 “呃!”顿时,左肩传来一阵几入骨髓的钝痛,顾云篱忍不住痛叫一声,左肩颓倒。 “还不快快停下!郎君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顾神医!”林慕禾惊叫了一声,声音竟带了一丝哭腔。 几乎是下一秒,血腥味弥漫开来,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 扬州府,闻宅。 林慕娴伏在床头,由女使喂水,沈姨娘在旁已经有些焦灼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坐立难安片刻,她索性站起身,招来人去问:“去看看顾娘子配好了药没!” 说罢,她也坐不住,走出门去,叮嘱幼月照看林慕娴。 幼月又要为她倒茶,却见林慕娴招手唤她,比划着要来笔墨。 “娘子若是想说什么,写在这里便是!”她急忙扶着林慕娴起来,在案头围上厚褥子软垫。 林慕娴无力地起身,提起笔,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蘸了墨,随意扯了一张纸,飞速写下一句话。 幼月定睛一看,喃喃出声:“今夜……可有烟花?” 旋即,她道:“娘子,今夜大雨,哪里来得烟花啊!” 林慕娴蹙眉,定定看她,又指了指屋外,幼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出门又问了外面侍候着的女使一遍,回来禀报:“娘子,都说了,没见过有什么烟花。” “娘子想看烟花?明日叫他们买些便是。” 林慕娴却一个劲摇头,面色竟然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 她又提笔,快速写道:“去找柴衙内来!” 幼月一脸懵摸不着头脑:“柴衙内?这又关他……”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一阵叫嚷声:“不好了!不好了!”仔细听,还有两声。 正冒着夜雨,追着常焕依跑了十几里地无功而返的柴涯站在三进的门前,脸色骤然变了。 他一把抓住路过的那叫嚷的女使,冷声问:“吵什么!出什么事了!” 那女使抽抽搭搭地哭,上气不接下气:“都怪奴婢!都怪奴婢不上心!竟然不知二娘子何时不见了!” 柴涯顿时觉得额角的那两根神经欢快地跳了跳。 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门内,幼月撑着伞急匆匆赶来:“柴衙内!柴衙内!娘子出事儿了!” 果然这世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柴涯睁着眼,雨水顺着帽檐流进来都未曾眨眼,只觉胸腔处吊了一口气,急切地要把他憋死。 他一言不发,挥退手下,跟着幼月就往西苑去,脚程飞快,还没到苑门口,就听见季嬷嬷堪比死了娘的嚎哭声撕破了雨声传入耳中: “我的天娘诶——那天杀的姓顾的郎中跑了,谁来给我家姐儿解毒啊!!!” 那季嬷嬷登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嚎着就往柴涯这边跑:“柴衙内,你可回来了!!” “把她的嘴堵上!”这老妇嗓门太大,吵得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脑袋更是一阵阵泛疼,柴涯忍无可忍,命人将季嬷嬷请了下去。 他立在门前,扯住一个低头抹眼泪的女使,问她:“大娘子怎么了?” 女使抽抽噎噎半天吭哧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耐心更是因此急速将要告罄。 话音未落,就见隔断的屏风后,一众女使婆子簇拥着一个人走出来,人声絮絮,林慕娴扶着一旁女使的手,勉强站定,脸色苍白,抬眼看了眼柴涯。 这一眼,看得柴涯又一阵头疼,还不等他开口,后面那女使也赶到了,她泪撒一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大娘子恕罪!二娘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是奴婢没有看好二娘子!大娘子恕罪!” “什么?!” “二娘子不见了?!” 几声尖利的震惊声中,柴涯眼皮飞快跳动了几下,紧接着,就看见不远处,得知这个消息的林慕娴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下一秒,她两眼一翻,竟在身旁一众丫鬟婆子尖叫声中栽了过去! 柴涯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世间如此聒噪。 他又问那方才扯过来的女使:“我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使小小一个,仰面撞上这么一尊煞神,吓得泪花都挤了出来。 “不许哭!立刻回答我!”柴涯黑着脸怒喝一声,登时就把那小丫头的泪给吓了回去。 她再不敢哭,愣是在恐惧中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姓顾的女医,说要为大娘子配药,却、却转头就寻不到了!” 听到这一句,柴涯眉心死死皱在一起。 他提了提腰间的刀,沉声朝院内喝道:“还在这里哭做甚,还不速速再找郎中为大娘子医治!” 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阵快而轻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清霜竟从三进门前走进,手里稳稳托着一个托盘,轻盈地从台阶上跳了下去。 随手将那盛放着药汁的托盘塞给那个被柴涯箍住问话的女使,她瞥了一眼院内境况,道:“谁说我姐姐不管你们了?这不是让我煮药给你们家娘子吃吗!” 方才还哭成一团的女使婆子一愣,继而又一哄而上,闹腾着要送林慕娴回屋。 “都少说几嘴!”沈姨娘终于是忍无可忍,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娘子已经这么难受,你们还要添乱!都给我滚下去!” 这一声显然很有效果,不过片刻,堵在花厅前的这群人都散开了。 林慕娴白着脸,睁开眼,由幼月一勺一勺将药汁送进嘴里。 “清霜姑娘。”看着身侧的人,柴涯又陷入了一阵迷茫,“你们两个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清霜心里顿时窜上一股火,她不答,扭头看他:“柴大人,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尽快找到林姐姐吗?” 柴涯眸色一暗,对面正喝药的林慕娴“啊啊”了几声,神色哀求地看着柴涯。 幼月机灵,立刻意会:“柴衙内,娘子要您尽全力去找……务必要让二娘子完好地回来啊!” “自当全力以赴。”后者连忙叉手朝林慕娴作揖,目光停在那碗药汁上,忍不住又问,“这药当真能够医治好大娘子?” 清霜面不改色道:“废话,还不快走?”能不能她自己也不确定,那药不过是自己照着以前顾云篱给人解毒的药方熬的,不然柴涯这里真的糊弄不过去。 有更要紧的事情火烧眉毛,柴涯也没有闲空去再揪着这个不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他提刀走出西苑。 清霜赶紧跟了上去,刚跨过门槛,柴涯又回头瞪她:“你跟来做甚?” “我姐姐和林姐姐安危,我岂能不顾?柴大人,您就屈尊,别计较这些了吧。”三番五次被针对,清霜的好脾气也没了,阴阳怪气了回去。 还想说什么,方才谴出去打探的随从却回来了:“大人,查到了!二娘子租下的车驾半个时辰多前出了扬州城,朝北去了!” 不等柴涯下令,身侧的清霜便先一步风一般窜了出去。 “即刻动身!哪怕掀开地皮,也要找到二娘子!” * 风声呼啸,除却雨水的土腥味,身后人那血腥味也缓缓钻入鼻尖,引她一阵心慌。 那飞镝深入皮肤三寸,足见身后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顾云篱只觉得疼得钻心,半边肩膀倏然垂下,却仍不敢放松,双腿再次用力,狠狠一夹马腹,喝:“驾!” “顾神医!顾神医!你怎么了!”看不清境况,只能听到身后人紊乱的呼吸声和那不容忽视的血腥味,林慕禾心口一麻,仿佛被人狠狠攥着提了起来。 身后之人声音很低:“我没事。”可半边肩膀已经麻了,她忍不住前倾,半个身子不堪重负地贴着林慕禾的身体以求缓解,完好的另一边仍旧死死拽着缰绳,御马继续前进。 离得近了,那血腥味更加明显,林慕禾此时内心只剩自责与绝望——若是自己再警惕些,又如何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都怪她,就连小叶都…… 她不敢再想,胸口难受得要紧。 身后的追兵坠在一丈后,眼看就要追上,顾云篱一咬牙,眼中闪过一道尖利的光。 第68章 她轻轻搂住顾云篱,却不知为何,不敢伸手触碰她 “前面便是密林,你们走不出去的,速速下马!”东亭厉声喝,心里愈加躁郁,只想赶紧抓住前面的人狠狠教训她们。 话音一落,却见前面的顾云篱飞速扭身,尽力一掣掌,又飞出几道银针,直直朝后射来! 东亭一惊,欲侧身躲避,却猛然发现,这银针根本不是朝着自己,而是朝着他月夸下的马儿! 四五根银针划破夜色飞射而出,扎进他月夸下马匹的眼睛之中! “吁——!!”他反应不及,即使已扯紧缰绳,却也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秒,马匹不受控制疯狂摆动头部,挣扎痛叫着要将他甩下去! “该死的畜生!”怒骂了一句,东亭发狠又掀起马鞭抽它,却引来更加激烈的反抗——那马匹扬起前蹄,急急地刹住,可马上的人却没有防备,一股巨大的掼力朝后袭来,挣扎间,脚蹬滑落,他失去重心,竟就这般被马匹甩了下去。 “啊!!”身后传来重物落地之声,顾云篱回头看了一眼,那给她暗箭的人已摔下了马,被发狂的马儿踩在脚底。 “别管他!给我追!”看见手下这般惨状,何照鞍毫无怜悯,反倒被惹得更怒,又催马加速。 “啧!”身后追兵宛如狗皮膏药,顾云篱不敢侥幸,银针已所剩无几,且不说接下来是否能有方才的运气,眼下,尽快甩开这群人才是最要紧之事。 可肩头的伤口仍旧不容忽视,顾云篱觉得半边胳膊都麻了,那飞镝上似乎涂了麻药,此时正往全身扩散。 奔逃途中,她更没有余力去吃解药,封穴道。 更加糟糕的是,此时此刻,就连脑袋都有些昏沉了。可她还带着林慕禾,断不能在这里倒下。 前方即使一片黑压压的密林,雨势暂歇,却并不代表那里面是安全的,更有可能,密林之中比这里还要危险。 可如今退无可退,倒不如赌一把。 追兵亟至,不过片刻,就追到了方才东亭的位置。 却见下一刻,顾云篱奋力抻起缰绳,狠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了几分,她一夹马腹,受伤的那半边艰难地搂住身前的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坐稳了!” 林慕禾还未反应过来,腰腹间便一热,整个身子登时不受控地朝后仰倒,失重感袭来的刹那,身后的人稳稳搂住了她,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只听她话音一落,那马匹就在顾云篱极力操控之下,高高跃起! 溪流之中,横亘着一根倒地的两人合抱粗的树干,她跃马而过,而身后的那群人却反应不及,急忙勒马。 险险停下,才避免从马上摔下的结果,何照鞍气急败坏,调转马头就要继续追。 “郎君!郎君不可!”身后的随从却忽然上前,一把拉住他。 “干什么!你也要找死——”话音却一滞,连尾音都没有,便消失在夜里。 身后传来一阵铃铃声,马车碾过土路的声音传来,听着阵仗,似乎来了不少人。 “什么人?”压低声音,何照鞍攥紧了缰绳,咬牙问。 “不知,似是赶夜路的跑商人,听着有十来个人!”那随从道,“郎君,今日之事,答应了要以密成,必不可叫无关之人……” 这般大张旗鼓的追人,定然会惹来注意与怀疑。 看了一眼已经奔入密林的二人,何照鞍极是不甘,双眼不正常地发红,死死盯着那处,声音才从牙关里挤出来:“前面是密林,谅她们也走不出去,带剩下的人去围住这里,进去搜!今天我必须要见活的!” 语罢,他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熄灭火把,焦躁地等待着那队跑商人经过,雨夜出行,他们行驶不快,几人藏在树后,看着一队人骑马走过,雨夜里,一声不发,围护在中间的马车,格外肃穆。 只有马蹄声与銮铃声有节奏的响彻,眼看着这队人就要走完,何照鞍有些一时急于追赶,泄露了气息。 下一秒,一只箭簇“嗖”得一声擦过灌木丛枝叶,在暗夜中泛着寒光朝他射来! 他瞳孔骤然放大,那只箭簇在眼中迅速逼近,想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了。 “呃!”脸颊一痛,何照鞍疼得急忙捂住渗出血的伤口,惊魂未定,那箭簇堪堪擦过自己的皮肤,射在他身后的树干之上。 他冷汗流了一身,愕然回头,却见那箭簇已深深嵌进木头,尾羽甚至还在震颤。 已听不到车马声。 有人驾着轻功很快追上,身后背着一把机关弩,赶上中间的马车,朝里叉手作揖道:“主君,确实有人。” “要做干净吗?” “不必,不必。”马车内传来一道温和闲适的声音,茶水咕咚,注入杯盏之中,“任他们去吧。”末了,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 周遭的气息更为寒凉,雨势转小,变成雨丝滴落在脸颊,身下马匹还在奔走,但在幽暗的密林之中,速度显然有些慢了。 身后似乎听不见追兵的声音,应当是暂时甩开了。 思及此处,顾云篱紧绷的神经才敢少少放松下来,然而稍一分神,脑袋便再次晕沉起来,眼前周遭的景致也逐渐模糊起来…… 她挣扎着想再次打起精神,头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感受到速度越来越慢,身后的人也一言不发,林慕禾心里毛毛的,刚要开口询问一声时,肩头却蓦地一沉。 熟悉的气息顺着肩膀爬了上来,她一惊,忍不住一个瑟缩。 “顾、顾神医?” 身后的人似是不堪重负,眉心紧锁着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缓缓调息。 努力保持着意志清明的顾云篱撑开一道眼缝,忍着左肩钝痛,断断续续道:“抱歉……不能再骑马了,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林慕禾只觉,顾云篱的声音从未这般清晰过,那不规则的气息像是羽毛一般,轻柔地在她耳根浮动,她后背僵直,不敢动弹,好半天才听懂她的话,呆呆地点了点头。 胸腔里,心脏扑通扑通跳着,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怕自己稍稍一个动作,再惹身后的顾云篱更难受。 片刻后,没有人催动,早已有些疲累的马终于停下,在一处树下啃起草吃。 “能自己下去吗?我恐怕不能扶你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顾云篱迟钝地反应过来,轻声问。 “能、我能!”忙不迭应了一声,林慕禾连忙松开紧握的铁环。 肩头的热源忽然消失,顾云篱只觉半边身体已经麻痹了,便先让林慕禾下了马。 听她轻声落地,她模糊地瞧了一眼马下,艰难地挪动麻痹的身躯翻身下马。 马匹甩尾声与细细密密的雨声交杂,密林中格外静谧,她看见林慕禾在自己身前站定,白纱上血迹已经干涸,她身上的衣服也沾着血迹。 “林姑……”声音刚起,眼前却忽地一阵晕眩,天旋地转起来,一下子头重脚轻,顾云篱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提醒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朝前栽倒而去! 倒下的那短短一息间,是没有意识的,只是眼前一黑。 可林慕禾却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身前猛地栽过来一个人影,她感受到身侧风速急变,下意识地便张开手臂,可还是没做好准备,还是被突然压下来的重量给压得后退了好几步。 血腥味混合着药香传来,她心口忍不住酸涩,情绪如海浪一般翻滚着。下一刻,她轻轻搂住顾云篱,却不知为何,不敢伸手触碰她,可指节却忍不住攥起她已被雨淋湿的衣料。 “你还好吗?顾神医,不能在这里久留……”勉强撑住她,林慕禾摸索着颇为忙乱地换了个姿势,将顾云篱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她站定。 一片漆黑的混沌中,顾云篱听不真切,只觉有人在她耳边嗡嗡细语。 一声一声的“顾神医”,好熟悉,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她缓缓撑开眼皮,感受到自己正被人架着,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强迫混沌的大脑运转起来,声音极低地回应她:“……我在。” 林慕禾一颤,立刻哽咽着应:“你撑得住吗?” 无暇回答她,顾云篱扫视一圈,这里果然如何照鞍所说,一片密林,此时遮天蔽日,根本找不到方向。 “朝前走,”她颤抖着换了口气,肩头的痛感让她又清醒了几分,“把马匹留在这,无论如何……先走。”再逗留,恐怕那群人就要追上来了。 密林虽大,却总有找到的时候。 林慕禾却迟疑了片刻,她看不清路,在这密林中行走更是艰难,从方才起,她也只敢一步一步挪动,生怕摔倒。 似乎知晓她所惧,顾云篱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只管走,我还尚且晕不过去。” 有她这句话,心里那些迟疑、对未知的恐惧就减淡了许多,林慕禾捏紧裙角心中一热,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终于迈开步子。 林中枝桠低矮,时不时擦着额头过去,还有在人脚下的灌木,起初走起来,困难重重,顾云篱托着沉重的步伐,一点一点避过,到后来,这相互搀扶着走路的模式总算熟稔了许多。 速度也逐渐加快,而雨水再次下落,雨季的江南之地便是如此,一阵接着一阵,没个停歇。 好在,这密林里总算不是无处可避,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找到一处低矮的避雨处——那是一间极小的土地庙,小到只有躬身才能入内,土地神像早已斑驳掉漆,不知经历了多少无人供奉的年岁。 第69章 仿佛要将身体嵌入她的骨血之内。 两人挤进去,这土地庙内便只剩下逼仄的空间,稍稍抬起头,便会磕到脑袋。 石板阴冷,却也只能席地而坐。顾云篱也总算能喘一口气,处理自己的伤势了。 黑黢黢的土地庙内,只听得见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还有两人漂浮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还有极冷时,感知到的那似有似无的体温。 两人应当离得很近,却都默契地没有再靠太近。 麻药的劲儿正渐渐消退,痛感便比方才十倍百倍地翻涌,加之一路上雨水浸泡,顾云篱已经不敢想现如今肩膀处是什么样子了。 林慕禾静静听着身侧衣料翻动的窸窣声,想去帮她,可四下里黑暗,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便更别提帮她做什么了。 这个念头方才打消,耳畔传来顾云篱有些喑哑的声音:“林姑娘。” 林慕禾一惊,连忙回答:“我在,顾神医,可有要我帮你的?还有你的伤……”她方才思考了太多事情,顾云篱这么一声,她心防一弱,就直接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顾云篱愣了愣,只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分不出神再去思考。 “我肩后扎进来的暗器,我自己没有办法,”她沉声,再次伸手试了试,还是够不到,“还要劳烦你……” 不等她说完,林慕禾就已出声:“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她伸出手,开始在黑暗里寻觅摸索,好在这方窄小的土地庙,容不得两人离得太远,只稍稍一伸手,便触碰到一片温热。 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这一摸,却碰上她的嘴唇。 顾云篱沉默了片刻,感受着黑暗中伸来的那双冰凉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索了一通。 顿了顿,她完好的那只手撑起,一把住她乱动的手,带着她向肩头处去:“这里,再向上……” “不要犹豫,直接拔出来。” 手心被她捏着,引导着向下,隔着濡湿的衣料,仿佛切实地触摸到了她的皮肤一般。 她有些心慌意乱,指尖烫得不像话。好在很快就摸索到了那片飞镝,冰凉的一片,不知扎进去了多深。 湿哒哒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将一切感觉都放大了两倍。因此,身后人指尖的触感便格外清晰,好像一条细线,穿过她的脊骨、肩胛骨、直到那处伤口,将她肉身重新缝合。 林慕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隐隐发颤:“顾神医,可能会有点疼。” 回应她的只有顾云篱近乎气音的一声“嗯”。 下一秒,她心一狠,握住那飞镝末端的圆环,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它拔了出来! 纵使做了准备,但这么一下,疼痛感还是只增不减,顾云篱忍不住,半个身子因疼痛一抖。 不敢耽搁片刻,她伸进衣兜里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两三粒药丸塞进嘴里,唇齿颤抖着忍下那一阵剧痛。 “当啷”一声,林慕禾甩下暗器,连忙询问:“怎么办……顾神医,是、是要包扎的吧?”说着,就要找一片干净的衣角给她扯下来。 顾云篱忍得声音颤抖,使了极大力气才按住林慕禾慌乱无措的手握进手心里:“不、不必。” 听着她颤抖的声音,林慕禾的手指缓缓蜷起,握进了掌心,直到指甲扎得皮肉生疼,她才缓缓松开。 若不是一念之差,听信奸人,便不会有这么多无辜的死伤。可境况如此,她即使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如此大费周章小心翼翼,依然逃不开这些算计谋杀。 可见如今的世道,绝不是一句“我不犯人,人不犯我”,这世间太多小鬼魍魉,如蚊蝇般驱赶不走,哪怕不去招惹,也自会顶上你。 她深觉一阵无力,想起生死未卜的小叶,想起身侧亦是重伤的顾云篱。 替她拔出暗器后,只听得见她粗重没有节奏的呼吸声,可那呼吸声,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减弱。 待林慕禾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周遭已经没了声响。 心口突得一跳,她浑身一紧,连忙爬起来去找她:“顾神医、顾神医,你怎么了?你还……” 她不敢问下去,心里一阵尖锐的钝痛,恐惧与无助霎时间自那一点出发,向四肢百骸蔓延。 掌心再次触碰到顾云篱冰凉的身躯,她呼吸一停。 她大着胆子,继续向上,摸索到她颇具峰峦的眉眼,从眉心处,再到山根,最后悬悬地停在鼻尖处,孤注一掷地去试探她的呼吸。 好在,虽然微弱,可她还是能感受到顾云篱下意识极力维持的呼吸声。 也许是疼晕过去了,她半靠在土地神像的后面,眉心紧蹙。 可很快,稍稍平复的心情却再次被挑起,林慕禾一惊,反应过来时,顾云篱已顺着她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自己细弱的手腕。 ——她在发抖,就连握住自己手腕的那股力道,都像是溺水之人紧握浪潮中一片浮萍一般的力道。 死死攥着,力道之大,引得林慕禾疼得吸气。 紧接着,仿佛这点依靠还不够似的,那双手又向上摸索而来,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的腰际。指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身体嵌入她的骨血之内。 “呃!”忍不住痛呼了一声,林慕禾忍不住抬手,一把攥紧了顾云篱的衣领。 纷乱的呼吸声极近,滚烫的呼吸打在前胸的内襦上,她艰难地在黑暗中触碰到顾云篱的手,疼得吸气,鼻尖磕上了她的额头。 “顾神医……”手抓的很紧,林慕禾废了好大力气,才拨弄开她抓得死紧的手指。 可顾云篱却追着她的手心,再次顺着五指之间的指缝绞上她的指节。 她紧闭着眼,似乎已晕了过去,只是神情却格外痛苦难忍,像是梦中,有百鬼侵蚀。 林慕禾看不到她究竟是怎样痛苦的神情,但五指缝隙中传来一阵紧紧的痛感,时刻让她感受着顾云篱此时难以忍耐的痛苦。 除却血腥味,泥土的腥味,她身上那股经久的药香也变得羸弱不堪,时有时无,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 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不住地颤抖,恨不得要将整个人蜷缩进一团,蜷缩进足够给予她安全感的一方小隅内。 察觉到她此时的不安,林慕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五指处传来的痛感硬生生忍了下来,实则,这么一会儿,手指也已经发麻了。 另一只攥着她颈后衣领的手,缓缓放松下来,轻轻圈住顾云篱不住颤抖的半边身子。 细微的颤抖顺着手臂,切实传来。 方才将暗器拔出来时,顾云篱恐怕便已经疼晕了过去,这稍一入神,便彻底堕入昏迷,被梦魇侵蚀。 可林慕禾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更不知缘何而起,只当她是疼得厉害了,慌张之余,心口蔓出丝丝密密的心疼。 世间并无替代之法,她更无法替顾云篱代偿这噬骨的痛。 “顾神医,快醒醒!”重伤之后,大忌这么一睡过去,很可能便因此昏厥过去一睡不醒。林慕禾知晓这个道理,一边圈住她,靠自己的仅存的体温去贴紧她。 怀中的人已经听不见她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呼吸声便更加急促了,一声一声,夹杂着她呼吸出的滚烫热气,打在林慕禾的耳廓处。 后者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半点狎昵的意思,更加慌乱。 混沌天地间,昼夜倒转,湖海逆流,顾云篱眉心跳个不停,梦魇裹挟着多年深梦的哭号声、火星崩裂声,纠缠着要拉扯*住她的神志,逼仄的黑暗宛如将她整个人罩住的铁笼,隔绝了供给她生存下去的光、空气,仿佛一只铁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昏迷之间,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只能不停地换气,以争得更多的空气。 与林慕禾不同,她早已习惯四周的黑暗,顾云篱却惧怕这黑暗,每一处令人呼吸不上的黑暗,都足以将她再推回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神医!”一声声呼喊被隔绝在外,这一瞬,犹如沉入湖底,被湖底的水草卷住手脚,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拖入污泥中。 腰间扣着自己的力道逐渐小了下来,可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呼吸声却一声比一声急促,神志不清,甚至喃喃着胡言乱语。 即使身体紧贴,靠得如此相近,林慕禾依然听不清晰她喃喃的话,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语。 “娘”、“我怕”诸如此类的字眼,宛如细细密密的小针,虽不够钝痛,却一阵一阵扎在林慕禾心口,又麻又疼。她一贯清冷、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与自己说话 时总是柔声细语,沉稳可靠,从不将这毫不设防的一面展现出来。 自以为她是岿然不动的雪山,可未想过雪山也有崩催之时。 这般下去自然不行,若没有法子帮她平缓呼吸,只怕会气绝而亡。但林慕禾不是医师,自然不知该怎么做,手足无措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紧攥着她的衣角缓缓松开,腰际的痛感此时也有些麻木。 任由她倚靠在自己单薄瘦弱的肩头,带着海浪一般的颤抖攀扶自己双臂,大口大口地攫取着空气。 喉间哽塞,身子僵着不敢动弹,林慕禾的手却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后脊,学着记忆里某个视听闭塞的夜晚,抚在自己肩头的那股力道,一下一下,轻缓地在顾云篱不停颤抖痉挛的肩头。 开口,语调涩然,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哽咽:“顾神……云篱。” “顾云篱。”掌心摩挲过她湿透的衣衫,些微热气总算给梦魇痉挛的人带来一些慰藉。 “别怕。”她心里并未有几分底气,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模仿,却极力想要安抚下身上脆弱不堪的人。 第70章 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能够看到的世界里,也并非如林慕禾所想那样美好,那双眼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情景,竟深扎在她身上至此砭骨一般的疼,她更不得而知。 寻遍辞海,千言万语,汇入口中,只剩两个字:“别怕。” 眼眶格外酸胀,泪意又在作祟,百感交集她心下怆然,手上一下一下却从未停止。 奇迹般的,那急促、毫无章法的呼吸声竟然渐渐平息。 身上的人痉挛的身子缓缓恢复正常,恍然不知时间,雨声已停。 顾云篱的呼吸声逐渐绵长,一进一出,平稳起来。 她靠在自己肩旁的地方,已洇湿一片泪痕,落进林慕禾早已湿透的衣裙中,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静默了许久,半晌,握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一松。 “顾、顾神医?” 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识海里回响,阴冷的黑暗中,有人耐心地一下一下轻抚着自己的后脊,带来聊胜于无的温暖。 张牙舞爪的邪魔孤魂气势渐弱,不甘地松开桎梏住她的手脚,再次朝黑暗中隐没而去。 眼前虚景摇晃,视野模糊,跟随着不知谁轻浅的呼吸声晃动。 湿发黏在脸侧,顾云篱长睫轻颤,终于幽幽转醒。 头痛欲裂,喉管处也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灼烧感,她来不及细细感受,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靠着谁。 刹那间,她记起了现状,身子顿时一僵。 而被她倚靠的人也敏锐地察觉出来,连忙出声:“顾神医?你可醒了?” 出乎意料,林慕禾的声音也有些喑哑干涩,此时离得极近,她也不敢大声说话,一时间,就好像刻意附在耳边的轻声耳语,有些滚烫,霎时间便将顾神医的耳廓染红。 她激灵了一下,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倚靠着林慕禾,便立刻要起身。 这一使力,那肩头的伤口便再次被带动,顺着皮肉便又带起一阵疼痛,顾云篱一个不查,一个“林姑娘”还未出口,便疼得“呃”了一声,半个身子脱力,适得其反地重新栽进林慕禾怀里。 这一下,结结实实倒进她颈窝之中,鼻息瞬间收紧,她双目微睁,一瞬间身体竟然比方才还要僵硬几分。 她这么一摔,不光是她自己,连带着毫无防备的林慕禾也是一惊,脑袋还未做出反应,手臂就已经下意识扶上她的臂弯。 “顾、顾神医,没事吧?”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林慕禾脖子僵着,只感觉一片温热贴了过来,靠得极尽,就连她呼吸偶然的颤抖,她都感知地无比清晰。 顾云篱却一阵汗颜,千钧一发之际,她没受伤那边的手撑着地面,堪堪维持住平衡,不至于一整个身体都栽到林慕禾身上。 “没事、没事,”她立即开口回答,口齿间热气喷薄,惹得身下林慕禾一个哆嗦,浑身一个激灵。 就连原本冰凉的脸颊,此时都在微微散着热气。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却说不上尴尬,林慕禾心口咚咚跳了个厉害,她却有些不敢让顾云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慌乱间侧开脸颊,好让发烫的脸颊散散热。 “顾神医,你身后还有伤,不能耽搁,尽快处理了才是……”声音很小,但足以让顾云篱听到,一时间,就像是亲昵的细语。 眨了眨眼,顾云篱应了一声,按住自己同样作响的心跳,才艰难地从她身上起来。 “是……抱歉,”她出声,“一时疼得没顾上,你没被我伤到吧?” 林慕禾下意识蜷了蜷方才被她抓得现在还在作痛的五指,摇了摇头:“未曾。” 方才疼晕了过去,还未来得及上药,此时起身,身后那钝痛才又一阵一阵继续翻涌而来,她从袖袋里摸出火折子擦出些火光,这狭窄黑暗的破庙里才稍稍显出些许光来。 紧接着又赶紧拿出止血的药粉,叼出来那瓷瓶上的纸塞,屏着气,忍着痛轻轻将那半边衣物褪至腰间,别扭地往伤口上洒。 然而那伤口所处的地方太刁钻,她看不清,洒了两下,愣是都没洒对地方。 “顾神医,我来吧。”听见她不太规则的呼吸声和艰难行动的声音,林慕禾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手上的药瓶被人轻轻抽走,耳边传来她起身的声音,顾云篱感受到她指尖擦过自己的皮肤,又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听着她缓缓摸索过来。 紧接着,微凉的指尖触碰上自己光裸的肩头,像是没准备好似的,顿了片刻。 林慕禾也没想到她这一半的衣服已经褪下,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一下子便有些卡壳,捏着瓶子的力道也骤然加紧。 “……”冰凉的肌肤传来一阵蜻蜓点水般的触感,顾云篱忍住想要瑟缩的冲动,声音发紧:“有劳了。” 回应她的是林慕禾快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嗯”。 手心抚上,触感细腻,林慕禾脑袋蒙蒙地,集中注意摸索到她伤口一边。 “嘶。”顾云篱忍不住轻声吸气。 “抱歉!”一惊,她连忙收手,甩了甩脑袋,把那股异样的感觉甩到脑后,快速帮她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这滋味并不好受,顾云篱咬着下唇一角,死死忍住药粉洒上去那一瞬间尖锐的湿刺的痛感。 “多谢。”痛感退潮般散去,她才颤着声音说道。 林慕禾也强打起精神,道了句不用谢,欠起身朝外感受了一番:“雨停了,我们可要出去?” 矮小的土地庙外,树影伴随呜咽的风声摇曳,阴风阵阵,根本不知北斗南极,乍一看去好似鬼影幢幢,那群人料定了两人跑进密林绝对出不来,便是因这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早已迷路进不知多少人。 “嘘。”忽然,顾云篱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不要动,不要出去。” 林慕禾吓得一愣,就乖乖任她牵着,紧靠着她坐下。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为何顾云篱一下子按住自己——一刻不停的风声中,一阵隔得有些距离的马蹄声背于风声之后,隐隐显现。 是追兵。 她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好在那群人似乎并未发现这里,很快,便打马而过。 一时间静得只剩下风声与呼吸声,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阵马蹄声,顾云篱才终于松出一口气。 而这一松懈,便只剩沉默。 大脑之中的热血逐渐冷却下来,心跳声也趋于平缓。 良久,顾云篱才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眼上白纱溅了血,不能再用了。” 即使是再黑暗里,那道白纱也很显眼,是而,那已经干涸,显出暗红色的血迹也有些刺眼。 林慕禾应了一声,径自拂开后脑的长发,有些生涩地将白纱解开,再一圈一圈缠下。 恍惚了一瞬,顾云篱忽然明白了她动作生涩的原有——原先,这道白纱正是小叶每日给她洗净,再换上干净的,细致地替她再脑后扎好。 白纱逶地,露出她那双枯败的眼,刻着斑驳的伤痕。 似是也想起了这一点,林慕禾的眉眼颓下,想提起嘴角冲顾云篱笑笑,然而试了两遍,都未能如愿。 她有些不适应双眼没有东西覆盖的感觉,又像是想刻意遮挡脸上的悲色,才用手遮上双眼。 小叶已死,这消息太过沉重,顾云篱不敢,也不忍心告诉她,可看着她倚靠在苔湿的庙墙边,忽然便觉那道身影格外孤寂。 自此以后,她便是真的孑然一身。 上天待她不公,此时此刻,竟然连哭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林慕禾,”她心口跟着抽痛,忍不住上前,轻柔而郑重地将她覆在双眼上的手移开,“笑不出来便不用笑了。” “从此往后,我真的只剩一人了。”寂冷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土地庙中。 她已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太悲痛的神色,可仰起的脸上,痛意却更甚。 她睁开双眼,入眼的仍旧是熟悉的黑暗。 长睫之下,那双眼没有任何波澜,灰色的瞳仁倒映着顾云篱颦眉悲凉的神色,她的瞳孔没有聚焦,就这般毫无生色地看着顾云篱。 像一口干涸的枯井。 指尖颤抖,顾云篱吞咽了一声,万千种纠缠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只觉此刻的心情已经超越她所谓的“怜惜”,扎得她呼吸都有些紊乱,酸涩难堪。 片刻,她轻轻将她冰凉的手掌收紧,声音轻而坚定,像是说给林慕禾,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说过,我会治好你的眼。” “所以,在那之前,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若没有这些困她半生的血海深仇,她也要为她治好双眼。 林慕禾感知不到她的目光,手心的力道却切切实实传来,她鬼使神差地觉得,身前人是看着自己的眸子说话的。 心口再次砰砰作响起来,一声一声,节奏规律,好像要将她脆弱的胸膛撞碎。 耳边嗡嗡了两声,林慕禾忽然有些感念这黑夜,叫顾云篱看不清她耳边爬上来的薄红,看不出她的无措与刹那的心动。 雨,再次落入她几近干涸的心田。 陌生的、未名的情感不由分说,在心中生根、发芽,肆意疯长,待她察觉时,早已长满整个心墙。 这一瞬,她想,那日顾云篱言语遮掩,什么所谓利用,什么所图,都不重要了,这些东西一瞬间分崩离析,不攻自破。 她想,有这句话便足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那她也甘之如饴 这不是什么情话,甚至她个中究竟何意、包含了什么心绪都未知,却足以动人心魄。 双眼好似又轻轻作痛了一瞬,林慕禾缓缓合上眼。 哪怕珍重誓言之后真是算计,那她——也甘之如饴。 * 扬州城郊,马蹄声如奔雷,数十人一袭玄黑蓑衣,扬鞭策马而过,激出水洼的积水,溅湿马蹄。 夜奔数十里,林宣礼心头躁郁,满脑子都是到手又泥鳅一般逃走的萧介亭,接连不利之事愈发烦人,他恨恨扬鞭抽在马背上,面色阴沉,夹紧马腹加快速度就要往江宁府去。 可突然,夜空之中骤然乍起一道炽白的烟花,“砰”得一声,炸亮半个夜空。 “吁——!!”用力勒紧缰绳,硬生生将马逼停,林宣礼仰起头,抬了抬笠帽,看了眼夜空中还残存的光点。 “大人,是皇城司特制的烟花。”身后的下属立刻出声道。 “什么方向?” “似是西北处,约有十里,还算近,”顿了顿,那下属问,“要去看看吗?” “扬州府地界,何时有了皇城司耳目?”林宣礼蹙眉,立时便扭转马头换了方向,“去看看!” 十里之外,清霜正惊魂未定。 这特制烟花她愣是没弄明白,险些崩着自己,好在总算是放出去了。她与柴涯兵分两路,只因出城之后,劫走林慕禾的车驾似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又分出另一辆混淆视听,两人只得分开行动,以烟花为号。 顾云篱沿路留下的记号已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但总归有迹可循,马到溪边时,记号便彻底断掉。 可顺着溪水,却有一只银钗顺着溪水流向流到脚下。 火把映照之下,那钗子上原本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清霜俯身从溪水中拿起,只觉得格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极其信任自己的第六感,隐隐有预感,她们离自己不远了,于是放出烟花通知柴涯回合。 分给她的两个皇城司吏也看到这钗子,顺着溪水流向一瞧:“她们想必在上游。” 不再耽搁,她翻身上马,立刻便顺着溪水上游去找。 大雨暂时停歇,空气中格外潮湿,就连人的心情也被此影响着,清霜本就焦灼,可自从捡到那只钗子后,心中便一只憋闷地难受,却又无处觅得缘由。 于是只能不停催马,抽打马背来缓解那愈加攀升上去的不安感。 火把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四下皆是抱山的树影,清霜眯了眼去看,却越发感觉前面乌泱泱奔来一群人,待到听见那马蹄声时,她方才确认了,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一群人骑着马冲这边来了! “等会儿,前面是谁?!”她心中警铃大作,手立刻抚上了腰间的剑。 还不等身侧两个人细看,前方的人便大喝出声,给出了答案: “皇城司提点在此!前方三人,可是皇城司吏下?速下马答话!” 皇城司提点?清霜先是蒙了一下,一时没记起来这提点是谁,只顾着想这来人好大的架子,却没注意身旁两个皇城司吏已经面色惨然了。 等等—— 乖乖,怎么会是林宣礼?!一个激灵想起来这人是谁,清霜浑身一寒,就想扭头换条路,但林宣礼已带着十来个人马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火把滋滋燃烧着,也将远远看不清的脸照得清晰起来,林宣礼目光触及,立刻便锁定了在中间的清霜。 “是你——?!”他眉头拧起,顿时,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上心头。 “见过大人!”身侧两个皇城司吏立刻下马,叉手作揖。 “不守在老宅,你们夜半三更跟着她出来是为那般?柴涯呢?”眸色阴冷,林宣礼看了一眼清霜,问。 “回、回提点大人……”那开口的司吏垂着脑袋,面色痛苦,支吾了半天也不见出声。 他这副德行,林宣礼心中那不妙的预感更甚。 不等他再次开口盘问,清霜便敏锐地捕捉到呼啸的风声中,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擦过地面,饶是极力压低声响,也依旧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身后的灌木林中。 立时,她弃马奔下,朝着那声源处追去。 下一秒,果然听那脚步声频率加快,一时间更加确定了那边有鬼:“站住!什么人!”说话间,她已抽出软剑,随手挽了个剑花,踩着两边树木飞身而上。 身后的一众人也反应过来,不等了解清楚情况,林宣礼便也飞身追了出去。 清霜越叫,那人越不要命地跑,脚步声彻底暴露出来。 起先还只有一个小妮子,他还想着能否一个人应付下来,可这想法刚一出来,十来个人便突然追了上来,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哪里顾得上隐匿身影,扛着肩上的尸体就飞奔起来。 远远的,清霜便看见那奔逃的人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一瞬间便以为那人是林慕禾,怒发冲冠,怒喝了一声:“把林姐姐放下!!你这泥腿贼!!”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见她嘴里喊得是谁,林宣礼一瞬间明白的不明白的都反应过来了,他霎时间面色铁青,自背后摸出一张弯弓,迅速拉弦搭箭,瞄准了那慌不择路奔逃的人。 “嗖”得破空之声擦着耳边射出,清霜一个激灵,就见一只红羽箭簇擦着自己身侧飞射而出,“铮”得一声,直直射进那人身前的一棵巨树之上。 那人如何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腿软,尖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他看见箭擦着自己脑袋过去,还心存侥幸,也顾不上肩上的尸体了,连滚带爬地就要继续跑。 可刚一抬起脸,黑夜之中,泛着寒光的剑尖便直逼眼球,再稍上前一步,就要血溅当场。 “奸贼!你把林姐姐怎么了,还有小叶姐——” 随着那人的跌倒,他肩上的尸体也翻滚着落在地上,轻飘飘的,黑夜中,清霜看着那尸体,却隐隐觉得,这身形并非是林慕禾的身形。 太过娇小了。 喉间一紧,她的呼吸瞬间滞住。 随着身后林宣礼一行人的赶到,火把的火光也照射过来,熊熊的火焰下,将那尸体的全貌照映地一清二楚。 失去了簪钗束缚的长发散落一地,她双目紧闭,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纤弱的脖颈处,却极不协调地被捅穿了一个血窟窿,此时,那血液已流尽,是而,浑身呈现着一股阴沉的死气。 看着她毫无起伏的胸口,黑漆漆的伤口,无不在昭示着眼前的人早已命丧黄泉。 这张脸,清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小叶。 “轰隆——”,一声天雷自九重天劈下,雷光霎时间照彻天际,尤是神明,也为这暗夜的冤屈动容。 “乒乓”一声,手中软剑跌落在地,清霜手臂无力,呆呆地看着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片刻,林宣礼在她身后站定,同样看清了歪倒在一旁的尸体。 也许是这雷光太过强悍,又加上这人内心早就摇摆脆弱,一声响雷过后,他吓得尖叫了一声,“扑通”一声以头抢地,用力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惶恐不安:“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不是我干的!” “饶了我、饶了我!!” 一声一声,五官皱在一起,丑态百出。 他这一通祷告求饶,周遭几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不等他下一句话出口,站在清霜身后的林宣礼面色陡然一沉,扬起腿,照着他胸口处狠狠一记窝心脚,伴随着一声“咯吱”得肋骨折断声,他飞出去两丈远,耳边还响彻着来人暴怒之下几近怒吼的声音:“畜生!二娘去哪了!” 很快,这人便发现,眼前之人的怒火远比远处降下的天雷还要恐怖。 胸口处传来几乎要把人撕裂的痛苦,鲜血下一秒便不由分说从嘴里涌了出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转瞬间又被架着手脚提了起来。 “提点息怒!眼下还是要打探到二娘子的消息,不能白白让着畜生死了!”好在一旁的暗卫提醒,林宣礼才收住了脚,阴沉地看向那剩一口气的人。 “你受何人指使?若如实说来,提点还能留你一命!” 那人好容易清醒过来,“哇”得嚎啕大哭,口涎不止:“冤枉!冤枉!我只是个善后的!只知道是京中的贵公子花了钱差人办事,哪里想会是这种勾当!” 又是一番令人心惊肉跳的拷打,那人依旧是这样的说辞,也大抵能确定他说得是真的了。 “柴涯呢!怎么这么半天了也不见!”林宣礼面色不善,也越来越浮躁。 “应当正在赶来,方才也派出人去追踪了,前方溪流尽头有一处密林,属下斗胆揣测,二娘子应当是躲到里面去了。” 语罢,林宣礼不耐烦地甩手,便打算先骑马追去。 刚一回头,便看见了自方才伊始便一直沉默的清霜。 火光照不清她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她似乎紧绷着下颌,掏出一张帕子,颤着手给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叶擦拭脖颈脸颊处的血痕。 瀑水剑被她丢在一边,泛出的寒光照在小叶脖颈处骇人的伤口。 一瞬间,林宣礼眨了眨干涩的眼,心中古怪地涌起了一丝陌生的不忍。 “我欲先去追二娘,清霜小娘子,你要跟来吗?”这倒是他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说话。 清霜愣了愣,仰起头看他。 不等她回应,林宣礼已牵过下属牵来的马,翻身而上。 “待柴涯过来,告诉他,若二娘有丝毫差池,我唯他是问!”语罢,扬起马鞭狠狠一抽,一夹马腹,朝更幽深处奔去,他身后,几个皇城司吏也纷纷跟上。 马蹄声轰然,清霜也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将小叶的尸体交予剩下的几人,重新拾起瀑水,跃上马,伏低身子,追了上去。 第72章 就像寻常陷入恋慕的少女一般,总是想打听心上人的事情,多了解她几分。 * 几只迷了路的松鼠窜进土地庙中,窸窸窣窣地一阵动静,吵醒了顾云篱。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那道巨响的雷声后,龙王止戈,不再降雨,但密林中却依旧噼噼啪啪,积攒的雨水正一个劲地向下滴落。 月出东山,细碎的月光洒了进来,刚好可以照得清晰林慕禾闭眼休憩的模样。 她靠着自己的身体睡着了,但并不安稳,这矮小的土地庙本就阴冷,再加上绵绵阴雨,她虽然睡着,身体却一阵一阵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 顾云篱抿唇,尽量维持着身体不动,想从袖袋里摸出方才吃的固本的药丸。 方才闯进来的那两只松鼠许是把这土地庙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来回窜动,绕着两人,瞪着两个大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顾云篱看着它们的呆样,忽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个头稍大的看了半晌,下一秒,就冲了过来,快得顾云篱看不清,便闯进两人之间的缝隙。 原本正浅睡的林慕禾自然很快便察觉了这动静,一只手便有些不安地在身边摸索。 黑暗之中,手心里似乎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手感颇佳,怎料她戒心还未放下,手里那团东西就猛地动了一下。 登时,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心里更是惊悚地毛了一下,下一秒,就当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时,手里那团东西又动了。 “啊——!”再也忍不住,她惊叫了一声,手触电般抬了起来,一瞬间也没想身边究竟是谁,一把抱了上去,“救命、救命!” 顾云篱被吓了一个激灵,紧接着就这么猛地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好在并未碰到她后肩的伤口,湿凉的气息拥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就勾手搂住林慕禾的半边身子,又怕她磕到这土地庙极低的顶,便按着她坐定。 “顾、顾神医!有老鼠!”她惊呼了一声,“就在我手边!” 说着,伸手一指,止了处黑漆漆空无一物的地方。 顾云篱沉默了一瞬,缓缓看了一眼她脚边那只同样被吓得不轻的松鼠。 “只是林间松鼠,并非什么老鼠,你别怕。”她搂得死紧,应当是怕极了,自己都有些要喘不上气。 “当真?” 隔着衣料,顾云篱似乎都能听见她害怕地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她轻轻动了动脚踝,把那松鼠驱走,随后和声宽慰还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 林慕禾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又后知后觉有些赧然,脖颈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薄红,一时间说话也有些磕巴:“抱、抱歉顾神医,我一时……你身上还有伤。” 说完,才小心翼翼地将环住她脖颈的手褪下,抿唇半晌,加上一句:“没碰到你吧?” “林姑娘分寸拿捏得当,并未碰到我。”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颈,顾云篱唇边不自觉勾起抹笑来,“身侧寒凉,不要贪觉,清醒清醒。” 林慕禾连忙点了点头,身侧的人声音很轻,像是羽毛一般在她心间一挠。 她也伸手在脸上拍了拍,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又听耳边窸窣,她呼吸陡然一紧,以为是那松鼠回来了,屏气了半天,手却被旁边的人轻轻拿起。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但她却迷惑地觉得,顾云篱的手比自己温暖了几分。 “这是重伤过后用来固本的药丸,”她说,一边将自己的手掌摊开,轻轻倒出两粒药丸,“本不能随意吃的,但今夜遭逢大雨,我怕你出去了又要大病一场,先吃两粒垫着。” 浑圆的药丸落入掌心,顾云篱的手掌也转瞬间离开,林慕禾下意识蜷曲了下手指,指尖留存的温度稍纵即逝。 “多谢顾神医。”她回,随即将那两颗药丸送进嘴里。 药丸的气味却是与顾云篱身上的药香味相似,但味道很是甘苦,算不上好吃,身边又没有水,她只能皱着眉硬吃下,被苦的一阵哆嗦。 “不要睡了,雨停了,要多提防着。”见她乖乖吃下,顾云篱松了一口气,朝外望去。 乌云已经散去大半,经过雨夜洗涤的夜空澄静的不像话,烟笼寒水,明月如搂纱。经月光一照,原先那些犹如鬼影的树木也变得风月了几分。 实则这林间蛇鼠横行,只不过逢今夜大雨都蜗居不出罢了,此时雨停,还尚且不知这些东西是否会出来,她们的运气是否还会再好下去了。 但夜半三更哪有不睡觉的道理,林慕禾总是犯困,看她三番五次地点着脑袋几欲睡去,都被她适时地伸手挡住,才不至于磕在那原本就有些不稳固的泥塑神像后。 几次下去,她也有些无奈,生出些困倦。 打了个哈欠,顾云篱思索片刻,打算和她说说话提提精神。 “我和你聊会儿天吧,你听一听,也不至于困倦了。”幽凉的声音响起,林慕禾脑内缓缓清明了几分。 “也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顾神医要讲什么?” 顾云篱一愣,倒是没想过要与她讲些什么,于是凝眉片刻,还是将问题抛了回去:“林姑娘想听些什么?” “就……讲些你们的事情,”她悄悄绞着手指,心里砰砰跳着,“顾神医和清霜姑娘,还有那位‘鬼医’圣手都出身自江湖,想必见闻也比我丰富许多,就捡一些讲与我听罢。” 顾云篱性情疏冷,主动谈起过往放在她身上更是不大可能,相处的这两月有余,林慕禾更是鲜少听她讲起,最多的,还是旁敲侧击问清霜得到的。 是而,她早就对顾云篱极少谈及的过往生出了好奇之心。 就像寻常陷入恋慕的少女一般,总是想打听心上人的事情,多了解她几分。 如今,从她口中直接说出,自然甚好。 “我们三个的?”顾云篱垂眸,盯着鞋尖思索了半晌,“无非东头跑完西头跑,行走江湖便是这样。” 林慕禾接:“难怪顾神医见闻丰富,见一山河知一隅事。” “也不尽然,”顾云篱摇头,“自我满十六起,我们三人就居无定所了,师父不太靠谱,清霜又莽撞,如今是稍有收敛,过往时却总是闯下不少祸事,一路从滇州向北来,鸡飞狗跳。” 顿了顿,她忍不住笑了笑:“如今思来,倒是不错的回忆。” “清霜姑娘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稳重。”听她语调有笑意,林慕禾也想跟着勾勾嘴唇。 “你不知她以前多荒唐。”顾云篱道,“她十岁时自剑道修习过罢,那位师傅放她下山历练,她初出茅庐,好战,练剑时剑风不知惹了哪户农庄的鸡,竟惹来一群来啄她。” 她讲这些时,神色温柔,虽看不见,可林慕禾却还是能从她和缓的语调中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 没有出声接话,她默默抱着双膝,听她娓娓道来。 “本是跑了就能躲过的事情,谁料她竟跟一群母鸡过不去,拿起剑一阵乱舞,那些鸡有得被她划伤,有得被剃光了毛,有只凶悍的,她情急之下一剑就不慎弄死了。” “啊,”林慕禾讶然,不过关注点倒不在清霜干了什么啼笑皆非的事情上,“十岁便能有如此功夫!” “怎料那养鸡的农户找来了,见她干得好事,大发雷霆,找上我与师父。”说及此处,顾云篱神色不太好看,“师父掏遍了全身只摸出来四五个铜板,那农户就瞧我,我只能贴了自己攒下的私房钱赔给他。” 说到这,林慕禾才知道顾云篱最终那个“不靠谱”的鬼医到底是怎么个不靠谱法。 “是而,那整整一个月,我们没碰别的荤腥,陪着清霜吃了一个月的鸡。” 话毕,她叹了一口气。 这事情确实惹人发笑,林慕禾也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夏蝉声自土地庙外传来,顾云篱听她笑,目光定定,心也沉了沉。 讲些愉快的事情,分散些她的注意力,暂且不为方才的事情神伤,效果也不错。 此后,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林慕禾生出的那些困意,便于不知不觉中被悄悄打散了。 鸟雀叽啾声自庙外延伸出来的枝头响起,顾云篱回过神来,发觉东天之边已微微显出些许鱼肚白,天光泄*露,几近破晓。 然而,与天光同时来到的,却是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与马蹄声。 顾云篱能明晰地感受到庙外沙土扬起落下的声音,还有被马蹄声震颤的枝叶晃动声。 林慕禾听力敏锐,自然也听到,方才闲谈时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那点放松的氛围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屏住呼吸,从贴身的衣袋里再次摸出那柄匕首。 幽暗的土地庙内,掉漆斑驳的土地神像仍旧微笑着,朝向庙外那危机四伏的林间,一时间,二人如同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人色变。 这个时间,看到自己久久未能回去的清霜也应当寻找她了,只是对面到底人多,届时他们三个是否能活下来又是另说。 看林慕禾摸出匕首,顾云篱眸子微动,道:“林姑娘,匕首借我一用。” 林慕禾惊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塞给她。 实在不行,拼死一战,破釜沉舟,能让她逃出去就好了,余光再次在身后身形孱弱的女子身上流转了几遍,顾云篱捏紧匕首,竖起耳朵做好准备应对庙外的一切。 “找了一夜都找不到!一群废物饭桶!养你们有何用!” “郎君莫急,左右她们出不了这个林子,不得已了,总会出来的。” “去将我那只灵缇牵来,我不信还找不到她们!” 灵缇嗅觉灵敏,哪怕一夜暴雨,恐怕都能找到她们,顾云篱愕然,只求他们再次略过这里—— 第73章 她倒进林慕禾怀中前,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 可这个念头刚起,便被立时击破。 “郎君!郎君,”有人惊呼,“这里!这里有一处土地庙!” “叮”得一声,顾云篱听见自己脑袋里闪过这么一声,是最后一丝侥幸破灭的声音。她握紧匕首,看着前方,一手压住林慕禾有些发抖的手:“你在这里,不要动,哪怕我遇不测,你也不要出来。” “不、不行——”几乎话毕的下一秒,林慕禾便出声拒绝,一把扯住她的衣角,“顾神医,他们要拿我去,也当是我!” 顾云篱却一把将衣角抽了出来。 “好个奸诈的女人,居然藏在这里!”何照鞍一喜,提了提腰带便驱马而来,经由随从一指,果然看见那树荫遮蔽下极为隐蔽的土地神庙。 “我看你们还往哪里逃!折损我这么多人,还敢耍我,今天便是土地爷爷显灵也护不了你们!”他一想起自己的窘状,就怒上心头,不由分说地,便把腰间宝剑抽了出来。 顾云篱已经在脑中预想了多个办法,趁他们找来,冲出去割喉也好,还是跟他们缠斗也罢,只要能争取点时间让清霜赶来便足够了。 她伏低身子,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以自己所处的地点为中心,压了过来。 然而,预想的危机并未到来。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另一声惊叫声跟了上来,伴随着一阵重物落地声响,原本气势汹汹欲压过来的人群登时混乱起来! 鸟雀被惊起,从枝头直冲云霄! 微微破晓的树林中光线昏暗,何照鞍甚至不知何时,自己身侧的随从便被一箭射穿咽喉,从马上栽了下去。 马匹惊叫,不受控制地四处乱奔,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顷刻间崩散如一盘散沙,何照鞍心中大骇,想也没想,立刻调转马头就要逃走:“废物!废物!还不快来保护我!” 可周遭乱成一团,余下几个随从保命还来不及,哪里抽得出闲空去保护他? 他暗骂一声,身下的马也不听使唤,甩着马头就想摆脱他的控制,大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他只得下马,好似一只夹着尾巴逃窜的野狗般在在一片混乱中窜行逃跑。 “郎君!郎君!救命!救命!”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入耳中,何照鞍看过去,一身汗毛登时被吓得竖了起来。 那随从左肩中了一箭,箭端插在他身后的树木之中,将他牢牢钉在树上,鲜血汩汩,好不残忍恐怖。 他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哭号道:“哪里来得好汉!放过我们!要钱你随便拿!留我一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扶着脚下泥泞的地面向外爬,屁滚尿流。 “别动。”却见几尺之外,有个身形高大的人正紧紧拉着一把弯弓,箭在弦上,泛着寒芒。 他吓得就要向后爬,可谁料一转身,却又对上一柄还滴着血的剑尖。 呼吸一滞,他愕然仰起头,却见那看不清面容的人举起长剑,就像自己劈来! “啊啊啊!!” 剑锋削铁如泥,却擦着他头顶而过,一把将他束得精心的发冠斩断,满头黑发登时散落。 何照鞍却以为这一剑劈在了自己身上,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眼眶涨得发疼,清霜沉着脸,朝着地上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扭过头,又忧心忡忡地扯起嗓子喊道:“姐姐!姐姐,你在这里——” 话未说话,她话音蓦止,几丈外,灌木丛窸窣,片刻,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一身血气的人。 临走时穿着的蓝衣褙子早已脏污不堪,肩头甚至还有红得发黑的血迹,她身形颤颤,虚虚抬眼看了一眼清霜,道:“我在这里。” 林宣礼瞳孔一缩,当即走上前来,看她孤身一人,拧着眉头问:“二娘呢!” 然而,那边的人却不及回他的话,一个趔趄,毫无预兆地歪倒了下去—— “姐姐!” “顾神医!” 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赶来的清霜与林宣礼一行人时,顿时一松,靠着意志维持的清明也迅速耗尽,她知晓自己是太累了,想抓住最后那一丝清明,却失之交臂。 视野边缘的黑色一点点爬了上来,她身体失力,向后仰倒而去。 意识的尽头,清霜的呼声犹如隔了三重山脉,而身后那一声呼唤,却切切实实地传进耳中。 合上眼的一刹,她看见了林慕禾因跑动而扬起的衣角,一闪而过。 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倒进林慕禾怀中前,只剩下这么一个想法。 随后,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混乱依旧持续着,她想,眼下她与林慕禾总算安全了,这就够了。 这一晕,便不知到底流逝过多少时间,黑沉沉的梦拉着她无限下坠,肩头的箭伤牵动着她神思,烈火一般灼烧着,她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在梦里那下坠的失重感。 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下坠。 可梦境持续一半,却陡然转变了画面。 碎片般的光景在她眼前闪过,但无一的,那抹白纱时常掠过,轻柔地触碰着她的额头,似乎在唤她醒来。 于是,下坠终于停歇。 恍惚间,人间似乎已过去百年。 眼前骤然一白。 她颤着眼睫睁开双眼,入眼的却是一片天光好景。 动了动身子,肩头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她脑袋有些昏沉,正欲抬手揉一揉换来些清醒,这动作却引来一阵铃响。 眼前模糊骤然清晰,顾云篱呆呆地抬起手,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同。 自己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串骨铃。 如玉般瓷白,做得小巧精致,状如垂开的铃兰,轻轻晃一晃手臂,悦耳的铃响在耳边清脆地响起。 她对此有些记忆。 以往不知那几次陷入迷惘或是险境,耳边似乎总有这道铃声。 一瞬间,顾云篱恍然,知晓了这骨铃的来处。 阳光正好,她放下手,才隐隐感觉到身后那处箭伤还在作痛。 忍着一阵刚刚苏醒后的头晕目眩,扶着床边起身。 拨开帐帘,屋外传来一阵跑动声,顾云篱还未走到门边,便感受一股迅疾的风向自己冲了过来。 珠帘噼啪声惊起,甩了顾云篱满耳,屋外窜进来个青色的身影,伴随着那声熟悉的呼喊:“姐姐!” 声音带着哭腔,甚至有了几丝沙哑。 她冲进来,一头扎进顾云篱怀里,搂住她的腰身:“你醒了!” “嘶……”险些扯到伤口,顾云篱轻呼了一声。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松开顾云篱,用手背摸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一贯清澈的眼眸里也爬上了些许红血丝。 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顾云篱便问:“我昏了多久?” 清霜看了她一眼,道:“姐姐倒是金刚身体,只睡了一天就醒了,那郎中来了,见你那伤口都直吸气。” “幸而未伤及关键处。”否则昨日那样的环境,自己能不能挺过来就是另一说了。 实则也并非她天赋异禀,只是心里有一股力量催鼓她醒来,因为此事必然不能够善终,林宣礼也好,还是那个嫌疑巨大的林慕娴也罢,各个心怀鬼胎,不知其所图,只留她们几人应对实在太过危险。 更何况,林慕禾还刚刚失去了小叶。 念及此处,顾云篱欲言又止地看向清霜,她应当没怎么休息过,白净的脸上也浮现出几丝疲态,双眼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方才进来说话时,都带着哭腔与颤音。 “你知道了?”她松弛了眉间,一概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无奈不忍,“我去的时候,她已无力回天。” “人之生死,本是无常。”清霜答,头却垂落寞地了下去,“只是……” 她的鼻音陡然有些重,低头垂下的发丝在净透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度,阳光照射下,那半张脸有些透光。 顾云篱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手心杯盏里的温水也渐渐失去了温度。 “只是断不该死在那样的人手中,死在那样的地方。”她说着,将脸埋进了两掌之中。 “天地不仁,人心不古,”顾云篱的眼眶也有些酸涩,“如今世道,人人如刍狗,算计勾当应接不暇。因是近些日子,太过平静,因而失了警惕。” “小叶姐姐她心思纯善,是非黑白看不清,又偏逢有心之人算计……”清霜怨道,“这世道,从来不是什么善恶有报!”她说话时,愤愤着,手拧作拳,攥得吱吱作响。 顾云篱搭上她发抖的肩:“所谓的善恶有报皆凭天意,当下的道理,这因果报应,都是要自己挣来的。” 清霜愣愣地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看她。 “不说这些,我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听她问起,清霜这才胡乱擦了一把泪,为她讲述起来:“你晕倒在林姐姐怀里,之后,她顾不上其他,恳求林宣礼立刻回扬州为你治伤。” 顾云篱眉心一颤。 “那追杀你们之人的身份也清楚了,竟与林宣礼认识,是东京人士,还是……”话及此处,清霜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顾云篱追问:“是什么?” “……是去岁林姐姐还在东京时,为她强定下却被退了的那门亲事的那人,叫何照鞍。” 顾云篱面色沉了下来:“既是如此,也还要下此杀手!” “府里有认识他的,都说是这闻家郎君的朋友,留了个假名,先前还在江宁府打过照面,这会儿闻家人百口莫辩,整个宅子都被皇城司的人封住了,等林宣礼调查发落。”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抿唇,缓神又问:“林姑娘如何了?” “淋了一场雨,有些风寒,不过幸而有姐姐给的那粒药吃,不至于发高热,只是些许症状,可林宣礼不许她出门,只让她在屋里养病。” “她经此一事,身心大恸,是该休息。”话这么说着,顾云篱的目光却垂在手腕上那只精巧的骨铃上。 第74章 她是否醒来了?还是仍在昏迷?受了那那样的伤,有没有发高热呢? 提起林慕禾,清霜像是才想起了什么事,忽地压低了声音:“说来……奇怪,只是我不知是不是我歪打正着,还是有其他的缘故。” 顾云篱:“是什么事?” 清霜屈指抵上下巴凝眉道:“前日姐姐离开闻家宅子时没来得及给那位大娘子写方子,我也担心你与林姐姐,便随手记着你先前的方子配了服药喝下,本想着回来再为大娘子医治,可谁料昨日回来时,大娘子哑毒就那么痊愈了。” 顾云篱越听越觉得离奇,问:“歪打正着?你为她配的什么方子?” 清霜一凛,随即想了想,答:“是八正散的方子,我记了有车前子、栀子和木通的那些,我记得粗糙,不知这些药草是否能克化了那大娘子的毒症。” “你这清热解毒的方子,如何能给她把哑药的毒解了?”眉头深拧,顾云篱又有些不确定,“可是府上来了其他医师?” “这可没有!”清霜摆摆手,“是那幼月姑娘亲自拉着我的手谢我,我、我还以为我医术精进了呢……” 实则她背出来的那几位药草也有不对的地方,顾云篱却没心思说这个,低下头沉吟:“……不对劲。”岂止不对劲,清霜歪打正着的几率不大,如今看来,倒像是刻意为之。 这时机怎么会卡得这么好,偏生在林慕禾被骗走时,她便中毒发病了?若这毒症没有痊愈,便只当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小厮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下的毒,但如今分明没有解药却痊愈,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她这失声一事是自导自演了。 思及此,在加上前些日子林慕娴刻意的接近,叫她瞧病,顾云篱心口顿时一寒,迷雾缠绕上来。 “我去见林姑娘。”立时,她站起身便将外衫穿好,就要朝外走。 清霜赶紧追上来:“姐姐,林宣礼那里又怎么办……” “正巧,我与他有话要说。”顾云篱系好衣带,“他心中若有是非,就该将此事查个明白!” 她语气恳决,语罢,一阵风似得跨出门槛找了出去,清霜眨眼反应片刻,只得连忙跟上。 出了这间院子,门外果不其然站满了皇城司隶卒,见她从院中出来,纷纷看了过来。 她路飞快,衣裙都跟不上似的跟在身后,带起一阵凉风。 有人先认出了她,扶着腰间的刀便走上前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冷冰冰地叫了一声:“顾娘子。” 这人却不是熟悉的模样,气质甚至比柴涯还要再阴冷几分。 顾云篱蹙眉,讽道:“郎君何故拦我?这府中还不允人行走了?” “非也,提点有令,正要来向顾娘子答谢。” 自己方才醒来,他那边就得到消息了?顾云篱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林大人要答谢我?正好,倒省的他来寻我,我与他也有话要说。” 那人似乎并不讶异,只拱了拱手,侧身为她让开路:“那正巧了,娘子随我来吧。” 狭长的府宅胡同内,十步之隔便立着一个隶卒,黑压压地,好似报丧的乌鸦,顾云篱跟在那人身后,心绪浮躁。 手上的骨铃随着她走动的幅度轻轻发出脆响,终于令她回过几分神来。 冷静,冷静下来才不会出错。她默念了几句,手指勾上腕间的骨铃银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闻宅并不大,没走多久,两人便已经到了前厅,然而还未踏进院子,隔着一堵墙,便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伴随着的,还有一阵鞭子擦过空气的破空之声,和狠狠抽打在人身上的皮开肉绽之声。 清霜兀自打了个寒颤,心道这林宣礼果不其然又在对人施酷刑了。可怜这闻家人的院子,就这么硬生生沾了这晦气的血腥。 “大人,仇干办来了。”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前院中捆着几人,顾云篱粗略一扫,已经有三四个撑不住拷打昏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个何照鞍被困在长凳上,背后已经被抽打得血肉模糊,黑乎乎地看不清原来的皮肉。 清霜连忙就是屏息。 “顾娘子来了。”持鞭的人脸上的阴狠之色还未褪去,便冲来人生硬地扯了下嘴角,效果格外瘆人。 身后有人接过他手中的鞭子,为他搬来了凳子。 “还未谢过你护着二娘。”他幽幽说道,擦了擦手心。 “我答应为林姑娘医治眼疾,自当护她周全。”她没有在他所指的交椅上坐下,只站着回话“我来,一是想看望林姑娘,二是想要与提点说件事。” “二娘染了风寒,还在静养,何时康复了,顾娘子再去也不迟。” “她是我的病患,”顾云篱冷声道,“理应由我为她医治。” “一个小小风寒,那群酒囊饭袋若是还治不好,倒是真的脖子痒了。”林宣礼却不咸不淡地说道,直接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顾娘子不妨说说第二件事?” 额心跳了跳,顾云篱长袖之下的手攥紧,压着火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事还需大人屏退手足。” 闻言,林宣礼抬眼瞥了她一眼,便示意身旁的人退下。 只剩下地上已经意识模糊的何照鞍,九进一出的呼着气儿。 “眼下人已经走了,顾娘子有什么想说的,但讲无妨。”比起先前几次打照面,林宣礼的态度说得上温和了,顾云篱心里古怪,但还是继续 顾云篱睨了他一眼,转身便冲林宣礼一拜:“我要说的事,与林姑娘有关。” “前日我被闻家的人带来时,却正巧赶上了府中大娘子被投毒以至于失声之事。” “我已听闻此事,不过慕娴她也已无事了。” “这种意外刚好赶在林姑娘被骗走之时,提点不曾怀疑过?”她说得很委婉,也知不能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林宣礼何等一个在意门楣光耀的事情,断不能容忍自己这样猜忌她们姐妹之间同室操戈。 自然,这样的猜想若是自己的错断是最好的。 她见林宣礼蹙起了眉,便继续添了把火,道:“且在这事情还未发生前,大娘子总是传我为她看诊,可是从那时起便有人算计起了此事,才令大娘子觉得不适?如若此事为真,那旧宅之中怕是已有龉龃。” 林宣礼眼神一冷,重复道:“慕娴传你看诊?” 顾云篱颔首,正要答,那地上本来马上就要昏迷的何照鞍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个抽抽便醒了过来。 “慕娴……?”他口齿中尽是鲜血,说话也咕哝着,重复完这个词句,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起来。 “慕娴!林慕娴!” “嚯”得一声,林宣礼站起身,面色阴沉地朝他走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唤慕娴的名字?” 说着,抬脚毫不留情地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狠狠来了一脚。 他被踢翻在地,却仍然喊着:“林慕娴!林慕娴!你这个……” 顾云篱一惊,一瞬间好似任督二脉被打通了,快速地反应了过来:莫非这何照鞍与林慕娴也有勾连? “你这个奸诈狠毒的女人!!”他恶狠狠地说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含恨又挑衅地仰视着林宣礼。 “林大人,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好,我现在便告诉你!” 瞳孔一缩,顾云篱忍不住咬牙,只待他讲出来。 即使对前情还不了解的林宣礼,此时也大约反应过来这何照鞍要说什么了。 他眼下的皮肤狠狠抽搐着,一双墨黑色的瞳孔闪着杀意,手背青筋暴起,下一刻便不假思索地便抽出腰间的佩刀! “林慕娴……”偏那人还不知惧怕,似乎知道自己早晚会死,索性也不怕他这寒刀的震慑,破罐子破摔,和盘托出,“她,早已与我苟合!” “哈哈哈哈哈!” “放肆!” 下一秒,刀光闪过。 “林提点!”千钧一发之际,顾云篱惊喝出声。 * 林慕禾正盖着锦被,卧在软榻上,鼻子还有些滞涩,但是感染风寒的症状已经好了大半,绝计不到林宣礼说得需要静养的地步。 她虽是坐在榻上,耳朵却一直听着屋外的动静。 也不知顾云篱怎样了,是否醒来了?还是仍在昏迷?她受了那那样的伤,有没有发高热呢? 思索着,手便抚上了腕间仅剩一只的骨铃上。 四岁前,她在林宅也并非无依无靠,起码还有一个乳娘照顾自己,这两串骨铃便是她满了年岁放出府邸时交予她的。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戴在她身上已十六年有余,仍旧铃声清脆。 若母亲的在天之灵还在,庇佑自己的同时,也庇佑顾神医平安吧。她闭了闭眼,心中默念道。 晨时停在窗外桃树枝桠上的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走,空寂了一日的院子里总算传来了些除了传饭喝药之外的人声。 林慕禾还以为是顾云篱来了,忙拨弄了一番刘海,从软榻上起身,整了衣裙褶子,小心翼翼地扶着不太熟悉的器具便朝外走去。 珠帘拨开,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来人的步调故意放缓,却不是寻常顾云篱的步调。 方才迈开的脚收了回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林慕禾驻足在原地。 “二娘,我来看看你。”来人声音也有些不太正常的沙哑,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知晓了来了是谁,方才身上那股欢喜的意味顿时消散,林慕禾抿起唇,朝她交手行了一礼:“长姐怎么有空来了?” 第75章 顾云篱身后的蓝纱衣料被她揉皱 “我早听闻你的事情了,”说话间,林慕娴已经走上前来,扶上林慕禾的手,“只是偏我也不知被什么歹人下了哑药,直到顾娘子开了方子,才得以痊愈,稍能说话了,便赶紧想着来看你是否周全。” 看不见她的面色,但林慕禾猜想,也多半不会太真挚。 “我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前日晚上阴雨不停,受了些凉,有些风寒之症而已。”说着,她兀自轻咳了两声。 林慕娴瞬间便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生怕也被她传上风寒。 料想到了她的反应,林慕禾倒没有什么感受,便侧身请林慕娴进去:“长姐不妨进来说。” 幼月已识得她的眼色,匆匆进去替她在软榻上张罗出了位子。 待坐定,她便退到了屋外,这屋子里便只剩两人。 “我听人说了,那晚何其凶险……”林慕娴不知从何开口,思索了一阵,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你受苦了。” 林慕禾唇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哂道:“小叶死于奸人刀下,顾神医因我受伤至今昏迷不醒,我又有何苦?” 提及一人的死亡,林慕娴一噎,脸色又白了几分。 “小叶之死,我也甚是惋惜!”她语调似是恳切,脸上却并未有几分动容的神色,林慕禾看不见,她索性连装也懒得装了。“你若还需贴身的女使,我将我屋头的一等女使给你使唤!” 林慕禾却咬了咬舌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于林慕娴来说,死一个小叶无伤大雅,左不过一个不重要的下人,没了再换一个就是,哪里值得伤神? “不必了。”开口,语调有点冷硬,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愕然。 林慕娴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一瞬间便有些不虞,但还考虑着有事要商,便忍了下来。 “那马厩的小厮着实奸诈可恶,我竟然从未发现他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说着,愤慨似的捶拳。 林慕禾却问:“长姐来,是只与我讲这些吗?” 话音骤然一止,林慕娴僵在原地,一瞬间,她发觉眼前这个一贯懦弱的幼妹有些陌生了。 她虽然微微笑着,可出口的话语间,却格外冷硬。 “慕禾谢过长姐怜惜我失去小叶心酸悲痛,特地来宽慰我。”她一字一句说着,除了语气,挑不出一丝错处,“我还染着病,切莫过了病气给长姐。” 额角抽了抽,林慕娴嗓子发紧,见惯了林慕禾低声下气的模样,如今她这样,倒打得自己措手不及了。 “你我一家人,谈这些伤和气的话作甚?”她干笑了一声,眸光却不加掩饰地宛如刀子一般,狠狠盯了她一眼。 “长姐也急于查清此事,便特意来问问你,我也好帮你查查,不叫小叶冤死。” 林慕禾却不置可否,笑了笑,静等她的下文。 顺了口气,林慕娴的手忍不住捏紧,斟酌着开口:“你被他们掳去时,那何照鞍和那马厩小厮可说了什么?”问罢,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长姐问这些,也是为了查清真相?”林慕禾却并不急着回她,只是勾勾唇,“只是这不由兄长操办吗?怎么劳动长姐?” “你不知,内宅转圜,还是我在其中更好话事些。”林慕娴急着,便随口搪塞道。 林慕禾一副了然的模样,装作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若说他们的话,我倒是记得些。” 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林慕娴手心里出着汗,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问:“是什么?” 林慕禾却不说话了,似乎在尽力思考,拉扯得林慕娴一阵着急,指甲嵌进了肉里都不觉得痛。 “有人说——”她故意拉长了音调。 林慕娴瞪大了双眼,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她看见林慕禾嘴唇一张一合,她要的答案传入耳中。 “问我,为何还能说话,为何没有被毒哑。” 没有感情的话音落地,犹如冷水倒进烧红的铁锅之内。 林慕娴呼吸滞住,瞬间乱了方寸:“你、这是何意?!” 林慕禾却只是平静地抚了抚衣袖的褶皱,问:“长姐怎么了?不是你要我说的吗?” “不、不是,”林慕娴恍然惊觉自己失态,险些咬了舌头,“我只是……” 林慕禾却停下了动作,平静地替她答了出来:“你只是心虚了?” 林慕娴顿时一怔,脑袋里“嗡嗡”叫了两声,下一刻,她厉声道:“林慕禾,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大力拍桌起身,脸色涨红,本以为能吓到林慕禾,却不料她依旧八风不动,并未受到一丝影响,反倒自己,因这一句话,一瞬间便显得更加心虚理亏。 “长姐比我明白才是,”林慕禾笑了笑,淡声道,“我原本还想,那日为何长姐偏要带我去与闻家人吃那顿晚膳,如今想来,原是早有预谋。” “你在胡说些什么!” “长姐不认?那小厮早就同我说了。”听她声音越来越尖,林慕禾的心就更下沉了一分,自己的猜想竟然没错。 “什么?朱青、朱青他?不可能!” “长姐原来早就知道他叫朱青了。”林慕禾挑了挑眉,凉凉道,“他们将我追得如何狼狈时,长姐还在锦绣窝里受人照料。”说着,她缓缓直起了身,有向林慕娴前逼迫的趋势。 “小叶被杀时,长姐又在做什么?”她的双眼被厚重的白纱挡着,理应看不到自己,此时却直直朝向着自己,语气平静地有些诡异。 林慕娴一瞬间怀疑自己生出了错觉,竟然觉得她的双眼,正隔着白纱审视般睨着自己。 无端的视线好似能窥人魂魄,识破人的谎言,林慕娴手抖个不停,怕得牙关打颤。 “冤死之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她又死在了那样的地方!”说着,脑海里闪烁起与小叶诀别时那一声凄厉的惨叫,林慕禾话也不禁带了哭腔,“你夜晚入睡时,不怕冤魂入梦吗?” 林慕娴急得浑身发抖,冲上前就要捂上她的嘴,却被林慕禾轻巧避开。 “我究竟做了什么,竟令长姐要处心积虑,下此杀手!!”她怒喝出声,一手攥住了林慕娴扑上来的衣料。 后者一惊,大力挣扎起来,尖叫了一声:“闭嘴,你放开我——!!” “砰!”得一声巨响,小几上的香炉应声而碎,香灰洒了一地。 正欲下刀杀人的林宣礼一刀砍在长凳上,瞬间,长凳劈成两半。 他怒而侧头,看向伸来的那一剑的主人——清霜。 与此同时,院外飞奔而来一个随从,在他身前抱拳,急道:“大人!不好了,东苑出事儿了!” “什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云篱心口一紧,看了一眼林宣礼。 林慕禾暂住的院子便在东苑,这么多皇城司的人把守,又能出什么事?莫不是又有人来报复? 然而紧接着,那人便将情况说了出来:“大、大娘子,与二娘子……起了矛盾,尤其激烈。” 顾不上这里还半死的何照鞍,三人旋即扭身便要离开。 前厅离东苑不远,片刻,便走了过去。 矛盾还在持续,一阵巨大的响动声传来,将来人都吓了一跳。 不等林宣礼开口,他身侧的顾云篱便快他一步,飞奔进了院子。 眉心狂跳不止,一把拨开哭着冲上来告状的幼月,她拂开帘子,迈了进去。 穿过后厅,她听见一阵喧闹声。 一片狼藉之中,那抹熟悉的身影倒在一片香灰之中,身形犹如弱柳,比先前还要单薄几分。此时她发丝凌乱,下颌瘦削,脸上红红的,就连覆眼的白纱都被扯开了一些,那些伤口隐约可见。 心口一瞬间便被揪起,怒火冲上心头,她没有看另一人是什么样子,上前便将她从撕扯中拨开,唤起那人的名字:“林慕禾!” 听见她的声音,林慕禾心口一热,支着地板趔趄地向前爬起,裙摆扬起,好似残荷,握住顾云篱的手腕便躲在了她身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顾神医!” 身后,林宣礼也赶到,刚一踏进屋里,就听见林慕禾委屈可怜的声音传来:“我不知怎么得罪,竟惹得长姐下这样的手!” 珠帘后,顾云篱身后的蓝纱衣料被她揉皱,覆眼的白纱被不不知何时的拉扯扯乱,歪歪斜斜地堆逶在脸上,这样一来,她眼上那些伤口也一览无余。 再看林慕禾的脸颊上,也有一个醒目的红痕,像是刚被人抬手打了一掌。 这间屋子里再没有除了林慕娴以外的人,那这一掌是谁打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偏那人此时还不认,衣衫不整、冠发纷乱地坐在地上,毫无长姐*应有的风范,指着藏在顾云篱身后林慕禾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你……!” 说着,她就要从地上爬起来,想上前捂住林慕禾的嘴。 “林大娘子。”轻巧躲过她伸来的手,顾云篱将身后的人交给跟进来的清霜,“无论何事,还请冷静下再说话。” 林慕娴气得喘息,胸口一阵阵起伏,可对上顾云篱那寒潭一样的眼神,又瞬间色厉内荏,迅速移开了视线。 又是一阵踏踏脚步声,一扭头,她浑身陡然一悚,仓皇不定的眼神顿时与林宣礼那饱含怒火的眸子对上。 一瞬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看见他垂在两侧的手已经紧拧做拳的手,以及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面色。 “姐儿!” 未等林宣礼开始发难,他身后便快步奔进来一个妇人,行色匆匆,侧身从门边冲了进来,搂住了正呆在原地的林慕娴:“到底发生何事!这样的大的响动也不省得拦着点!幼月,你是怎么护着姐儿的!” 第76章 捻起她的手腕为她抹着手腕上的红印 还掉着眼泪的幼月猛地听见这么平地一声惊喝,泪瞬间一收了回去,反应迅速,扑通一声跪地就开始使出惯用的招数:“是奴的错!” 是那位沈姨娘。顾云篱皱了皱眉,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了清霜与林慕禾一旁。 她们也懂得看人脸色,看着林宣礼面色愈沉,支支吾吾了哭了一会儿,就赶紧收了声,拿着帕子拭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宣礼的神色。 “郎君。”沈姨娘安抚好了失魂落魄的林慕娴,才慢吞吞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姐儿们偶尔有个矛盾也是正常……” “已经上手打成这样,小夫人却还觉得是正常姐妹的打闹?”听她胡搅蛮缠,顾云篱讥道。 却见那沈姨娘斜眼瞟她:“这位顾娘子终究是外人,我们府里娘子争执,又与你何干?” “小夫人这难道不是以此故意偏私?林姑娘是我的病人,大娘子这,若是将她打得更虚弱了,那林姑娘眼疾又要何时才能治愈?” 经她一说,林慕禾像是悟了什么,又抬起手掌,捂了捂发红的脸颊:“公道自在人心,姨娘不必如此。” 林宣礼未尝听不出几人话里的机锋,他背手凝视了两人一圈,半晌,终于下了发落:“顾娘子且为二娘看伤,林慕娴,你先给我出去。” 没人敢出声反对,林慕禾吸了吸鼻子,别过头去。 声音淡去,清霜嘟囔着咒骂了几句道貌岸然,扭头看见林慕禾红了半边的脸,也红了眼眶:“打人不打脸,这人也太可恶!” “我没事,清霜姑娘。”她抚着脸笑了笑。“害得你们行色匆匆,为我担心了。” “我去给你打盆凉水!”清霜没被安慰几分,抹了抹眼角,提起裙角便跑了出去。 顾云篱已经取出一盒膏药,沾在手指上,捻起她的手腕为她抹着手腕上的红印。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拂开她的衣袖,看见了那串和如今自己手腕上同样的骨铃,倏地一愣。 也察觉她瞧见,她并未有什么扭捏,径自为她解释起来:“这是我故人送予我的两只骨铃,保佑我安康和乐,长命百岁。” 许是想起这些年的境遇,她后半句说得有些磕绊,垂下脑袋思索了片刻:“虽说磕磕绊绊,但到底活到如今……幸而,还遇到顾神医,几次都能救我于水火。” 她歪了歪脑袋:“我想这骨铃,保佑得便是我与顾神医的这段缘分,不是吗?” 她说得好像有理有据,顾云篱听着,心里颤了颤,不由得看着自己腕上垂下的骨铃,心情一时有些说不上的奇妙。 “所以,还望顾神医不要推辞。” 她阖着眼,手里握着那段白纱,只等她替自己上好药再系上。 “既然是林姑娘的心意,我自不能推辞。” 她手指替林慕禾抹匀,嘴角又忍不住勾起。 “顾神医能收下,已经是了结我的心愿了。” 话毕,清霜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又哼哧哼哧从冰鉴里取了一堆冰块堆进水里,拧了一把递给了顾云篱。 后者接过,轻轻折起衣角,拂开她耳边的碎发,轻声问:“敷一下才可消肿,再为你上药,才不会留印子。” 发凉的巾子抚上脸颊,冰得她一个哆嗦,林慕禾轻轻吸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既然林姑娘如此信任我,”看着她眼上的伤口,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压低了声音,“那……今日你与你长姐的冲突,可否告知我原委?” 林慕禾面上的笑轻轻一顿。 片刻,她轻轻接过顾云篱手里的凉巾子,捂在脸上,低声道:“自然。” “我心中虽有不解,但大抵已经理清此事原委。”脸上麻麻的痛感消散了几分,林慕禾整肃了声音,“这场无端的祸事、小叶之死都不是什么巧合,是她与那何照鞍……刻意谋划。” 顾云篱挑眉,这事情并非出乎意料,可见方才那何照鞍崩溃之下的胡言乱语也未必不是真话。 清霜也撸起袖子,出门瞧了一圈,确定没有了刻意偷听的,这才回来凑近了一起听。 “你心中可有指摘她的凭据?” “她做得缜密,只是心急出了纰漏,我也只是偶然那日在她身上闻到了与那何照鞍身上一样的熏香,心里起了疑。” “那日小叶与我被劫持,那劫匪疑怪我们为何没被毒哑,我原本没放在心上。”话及此处,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可回了府中,却听闻她被下了哑药一事,骤然间,便一切明了了。” 她话说得平铺直叙,没有故弄玄虚,也没带什么情感,可将这种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还是令人凭空一阵恶寒。 便是最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人,都不会这般精心钻营这样恶毒的计谋来谋害人。 更何况,她与林慕娴之间,还隔着一层稀薄的血缘。 “我想,我大概明了了,你嫡姐的事情,你兄长也已起疑。”听她说罢,顾云篱沉吟道,转而又看着她渐渐消退红肿的脸,“那适才又为何起争执?” 林慕禾哂笑道:“我刻意激她,她心中有鬼,便自露马脚,恼羞成怒……” 话至一半,她一顿,轻轻吸了口气:“我说的,顾神医全然都信吗?” “信。”后者想也没想,应道,“我自然信你。只是稍后,你断不能这般和盘托出,需要让她自己一步步把真相剖出来,此时,你不可强硬。” “明白了吗?”语罢,怕她不解,她又抚上她掌心,搭在她掌心的白纱之上。 “我明白。”林慕禾耳根一烫,眼皮上轻轻颤动了一下,“顾神医,我想讨回一个公道,可也有预感,此事不会叫我们太过如愿。” “但无论多晚,我都要这个公道。” * 另一间偏房里,林宣礼手里拿着藤条,眼里没有一丝怜悯,重重抽打在跪地的林慕娴掌心。 她憋着泪,挨这一下,疼得浑身一颤。 “郎君!郎君不可再打了,娘子细皮嫩肉,如何挨得这样的打!”沈姨娘实在看不下去,哭着上来求情。 “母亲教给你的礼仪体统,我看你忘得倒是一干二净,如今不打你几下,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可林宣礼却不理,一把将她推给下人,抬手又是狠狠一抽。 也不怪右相府里亲缘疏冷,有时候沈姨娘总是想,他这个兄长实在是过分冷漠,过分无私了,这样的事情,拿在屋檐底下就能揭过的事情,为何偏要弄成这样? 她自知说多只会再给林慕娴找来一顿藤条伺候,只能无奈站在原地。 “我来问你,究竟是何事,需得你对自己的妹妹下那样的手?”语罢,又是一藤条。 林慕娴哭喊着哀求:“兄长恕罪、是我!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是我,明知她失了小叶,还偏要塞给二娘女使,言语里轻慢了逝者,又觉得她有些……有些……” 林宣礼扬眉:“有些什么?” 她抽噎着,结结巴巴回:“有些,不知好歹……” “仅仅因此,你便要动手?” “我……临近我请期前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有些怨怪。” 语毕,预想的藤条伺候并未降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起脑袋,呆呆地看向林宣礼。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他眸色阴沉,仔细一看,那藤条已经被他在手心里折断了,“慕娴,你何时成了这样?” “兄长!我说的话,句句都属实啊!” “属实?”林宣礼扬眉,“你以为我不敢审那何照鞍吗?” 话音一落,林慕娴周身一寒,话音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时间哑然,在原地呆立。 脑子里混成一团乱麻,林慕娴眼前发黑,无助感、恐慌感一起涌上心头。 慌乱中,她仰起头,正对上了林宣礼身后的一双沉郁的眼。 一瞬间,神志回笼,她猛地哆嗦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下去:“……我不知那贼人究竟说了什么,惹得兄长这样怀疑我,可慕娴身清,不是我做的,我断不会承认!” “你还在嘴硬——” 话音未落,被一声由远及近的传报声蓦地打断。 “提点!逃犯朱青,已被捉拿!” “逃了一日,终于抓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如皮球泄气,无影无踪,林宣礼盯了地上的林慕娴一眼,“提上来!” 与之而来的,还有听见响动一同前来林慕禾一行人。 原本以为能喘口气的林慕娴忽然发觉脑袋有些晕眩,心情比方才还要紧张几分。她屏住气,片刻后,听见一阵响动,紧接着,她便控制住自己不去理会四肢的反凉,装作适然地看向那个被两个司吏提上来,几乎失去了生气的人。 听见是这罪魁祸首,林慕禾恨得咬牙,她站在偏房的廊庑下,手紧紧攥着,使劲掐着自己的肉,才控制住不上前,给这人剜心剥肉。 “林姑娘,先进去。”身后的人握住她颤抖的手,扶着她走进,“走。” 朱青双腿血污不堪,被“砰”得一声扔在地上,好久没有声响。 少顷,他抬起乱蓬蓬的脑袋,一双幽深的眸子却瞬间与林慕娴试探看过去的目光相触。 心口突得一跳,林慕娴快速收回目光,表面一副平静模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有多么紧张。 v “贱奴!”不等林宣礼发难,沈姨娘便先开口,“你吃了什么狗胆,安敢合着外人算计章事府的娘子!合该直接将你这猪狗不如的绞死!” 这人却恍又低了脑袋,不回应一句。 林慕禾唇咬得紧,然林宣礼不说话,她也不动。 第77章 怎么跟她扯上就是来路不明了 将林慕娴的事情捅出去,与她而言实则并没有几分好处,她早已预想到,此事若是被林宣礼知晓,为了家族颜面,他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此时此刻,她就该做好受害者和庶妹的本分,静等他的公道便是。 “贱奴……有罪。”朱青被摁在地上,口齿不清地低喃了一句。 “你自然罪无可恕!”林宣礼道,“趁着你还有几日活头,说吧,究竟受谁人指使,胆敢谋害主家!” 林慕娴心跳愈加快,面色白的有些可怖。 她这样的反应,坐在对面的顾云篱便了然了几分,看向她的眸光便更冷硬了几分。 朱青张了张口,像是要说话,她心中的那根弦也在此时超出了负荷,“嘣”得一声断裂。 “长……” “是我一人所为。”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林慕娴浑身一震,双瞳紧缩,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僵硬地扭头看他。 众人皆是噤声,看向两人。 “是我贪图何家郎君钱财相邀,才要骗走二娘子。” “也是我为了掩人耳目,给大娘子的吃食下了哑药。” “无人指使。” 空气寂静了一瞬,林慕娴一颗狂跳的心终于归于平静,她怕人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喘息。 “可笑。”林宣礼没有说话,顾云篱却先开口了,“无人指使,你一个马厩小厮,哪里来得胆子算计主人?” “是我家中老母病故,无钱置办后事,何照鞍开出千金的条件,为我母亲风光大葬,允诺我回东京府的官职,只要我能劫走二娘子,便能得到这一切。” 他说得似乎句句有凭据,甚至说出了自己预先得到的那部分金银藏处,似乎便坐实了此事无人指使的事情。 林宣礼仍旧半信半疑,摆手让人将他拖了下去:“再给我审!” 一众外人都退避在外,偏房只剩下几人,林宣礼坐回凳子上,仍旧满脑袋官司。 林慕禾只觉喉咙干涩,习惯性地想扶一下身侧的人,抬起手,却摸了个空。 她恍然一愣,小叶已经不在了,自己的这些习惯却仍在。 无尽悲凉涌上心头,她提起裙摆,在地上跪了下来:“慕禾不求其他,只求长兄,还已经无故枉死的小叶一个公道,严惩疑犯!” 哪知林慕娴也扯起嗓子道:“也求兄长查清真相,洗清慕娴凭白受得这一盆脏水。” 清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在心里给她鼓掌:这样的厚脸皮,果真世间少有,不愧是东京人,这方面都甚是卓绝。 “林慕娴,你非要我将他所说之事,一字一句转述给你吗?”座上之人咬牙切齿,一身黑衣衬得他更像个阎王,饶是林慕娴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冷汗直流。 “慕娴何其冤枉,兄长不信我便罢了,但就这般轻信一个歹人,委实不叫人心寒!” “好好好!”林宣礼大概是彻底怒了,“那我问你,那何照鞍,与你是什么关系!为何这满家人不识,便一上来就要攀咬你?!说与你有染!” 他的怒火不加掩饰,站起身来,直接便将杯盏一把扫在地上,登时,茶水与瓷片飞溅,在林慕娴与林慕禾身边摔了个粉碎。 “林姑娘!”顾云篱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便将跪地的林慕禾一把拉起来,那碎瓷片紧接着便射出,险些将林慕娴的胳膊划破。 “郎君!”那沈姨娘像是吓了个魂飞魄散,一把甩开身边人,扬起衣摆就在他身边跪了下来,“郎君息怒!您与姐儿是血亲,怎能因此犯这样的糊涂事啊!姐儿定亲在即,受不了这样的折辱!姐儿,事到如今,有什么便说了吧!” 说着,她哭着看向林慕娴,却见她呆呆地跪在原地,怔怔看着地上的碎瓷。 “没错,”等到的却不是她的解释,林慕娴低着脑袋,声音闷闷地应了下来,“他确实与我有龉龃。” 林宣礼眼球一痛,顾不上扒着他裤沿的沈姨娘,厉声问:“林慕娴,你怎敢!” 可下一秒,跪坐的人仰起脑袋,却是一脸泪花。 见此情形,顾云篱顿时一警,暗道不妙。 “是他与二娘定亲时便有意勾搭我!叫我与他苟且,我只顾着家里的颜面不敢说出来,可谁料我已定亲,他、他却还不管不顾地纠缠我,甚至、甚至……” 林慕禾攥紧了手里的衣料,两颊发紧,心中暗道:好个破釜沉舟之计。 林宣礼想听真话,那边真话假话一起说,这招顾云篱已经试过,效果自然不用多说,这林慕娴急中生智,竟然想出来这种法子。 “甚至如何?” 林慕娴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轻薄于我!” “我实在冤枉,想不到这畜生还会反咬我一口,更想不到,兄长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经她如此一招混淆,黑的也说成白的了。 可她忘了哑药一事,这是她唯一没有算进去的一环,只要依凭这个,她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顾云篱难得有些急躁,看着林宣礼有些发愣的样子,正要开口将此事说出去,一旁的林慕禾却轻轻按住了她。 “顾神医,不必了。”声音很低,仅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现如今,再多说已无用,”林慕禾声音很低,低到听不出情绪,“再将此事戳破,便落不得什么好处了。” 林宣礼不愿家族因此事蒙羞,更不想毁了林慕娴的亲事,而林慕娴的回答,已经算是他最满意的答案了。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满屋子人精,谁能看不出她是在囫囵揭过?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各自给各自留得最后的体面罢了。 后宅之中,多是这样的事情。顾云篱不谙熟,林慕禾却是觉得这一幕熟悉得很。 再者,往后还要回东京,她捅出去,在东京的境遇只会更难,如今手中留得一个她的把柄,面对林慕娴时,尚且还有一个砝码。 千言万语只凝在她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顾云篱只懵了一瞬,继而便明白了。 只是明白过后,那些不甘与愤恨便一齐冲上了心头。 “这该死的畜生!”沈姨娘嚎哭了一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姨娘!姨娘!!”一群人轰得上前,又是一阵鸡飞蛋打。 林慕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发丝垂落,身形显得格外落寞。她舒了口气,安慰自己: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在预料之中么? “姐姐受苦了。”她缓缓开口,“我竟不知这桩孽缘后,还有这样的祸事,方才还与姐姐置气,都是我的错。” 林慕娴哭得通红,扭身看见她高高站在自己身侧,掖着手,配合着自己演戏,便觉得她那双掩藏在白纱之下的眼,又在妄图窥破灵魂一般,带着压迫感看着自己。 她呼吸一紧,不敢看她,低下头,又装作伤心般啜泣。 但好歹,她这个妹妹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林宣礼这才有些体会了柴涯前几日的处境,他狠狠眨了眨眼,只觉往前数多少年都没遇见过这么流年不利的年,没有一件顺心事! 就在他头痛不止时,却见仇沔提刀大步跃了进来,神色冷凝,不用他招呼,便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 顾云篱就看着林宣礼的面色陡然一变,极其精彩。 先是惊讶,继而有些喜悦,最后,又更加凝重了几分。 仇沔方一搁下手,他便一甩衣袖道:“你带几个人留下处理这些,其余人随我一起,即刻出发!” 语罢,竟然连地上的林慕娴都顾不上管,以顾云篱从未见过的步调飞奔了出去。 她愕然看了一眼清霜,后者冲她点头——她读得懂唇语。 没了主事的人,这事情又要这么含糊不清地完事,顾云篱便扶起林慕禾,轻声道:“既已如此,那便回去吧,你还要好好休息才行。” 林慕禾点了点头,浑身透着一股无力的疲惫感,任由她扶着。 然而刚没走几步,面前便忽然伸出来一臂,挡住去路:“顾娘子留步。” 顾云篱扭头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大人,又有何事?” “不是我的事,”他答,“方才闻宅外,鬼鬼祟祟猫着一个女子,形迹可疑,抓上来询问,才知是寻顾娘子的。” 顾云篱扬眉:“找我?” 仇沔也不废话,拍了拍手,叫人把那女子提了上来。 廊庑外叽叽喳喳传来一阵喧闹声,顾云篱隐隐觉得熟悉,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只待那女子被押上来,她才一惊,跟着清霜愕然出声:“随枝娘子!” 林慕禾身形一顿,向着声音来处扭过身子。 只见廊庑下,站了个穿得精致的女娘,被人架着胳膊,面色不爽,骂骂咧咧进来,见了屋里几人,脸上的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咧嘴笑道:“天奶奶,顾娘子,你们果然在这!” 话音刚落,就见她甩开身后抓着他那人,身上环佩珠玉碌碌作响地想要走过来。 那身后的人司吏悚然,因为他用力最大,方才随枝这么一甩,束在腕上的琉璃串子甩在他脸上,不比挨一巴掌舒服。 “慢着。”仇沔却抻臂,拦住她的去路,随即提起刀柄,抵着随枝左肩一角逼退她,“如今家中正遭逢恶事,主人家有令,凡所登门者,来路不明者一律拒之门外。” 话里的恶意顾云篱未尝听不出来,怎么跟她扯上就是来路不明了?她想笑,笑这人可笑的暗讽。 林慕禾也蹙眉,微微咬住了嘴唇。 “所以,放你进来与顾娘子相认已经是网开一面,还请这位娘子哪里来,哪里去吧。” 第78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枝被挡得一蒙,眼里先是懵,后又转为清明,继而,火上心头。 她咬牙,仰头冲顾云篱笑:“顾娘子,这不能是您欠钱不还的手段吧?那二百两银子,还是我掏自己的私库替顾娘子付了的。” 看出她眼里的征询,顾云篱眨眼,旋即道:“欠随枝娘子的银钱和代办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还报。” “仇大人,我与这位娘子确实还有未了的事情,她也并非什么来路不明之辈。” 仇沔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笑笑,回:“提点的吩咐,未敢不从,一切当以二娘子安全考虑,这等不知阴私的人……顾娘子体谅吧。” 她算看出来了,这人与柴涯不是一个路数,上一个认死理,不通情面得像只铁王八,这人却是个笑面虎,话里话外没有冒犯,但是死活不会通融,也无端让人生起一种比面对柴涯时,还要更强烈的一巴掌扇上去的冲动。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让这人松口,谁料随枝却先她一步发怒,骂到:“你凭什么敢说我来路不明?你上这扬州城打听打听,哪家贵人娘子不知栖风堂的随娘子?别说是扬州,哪怕江宁府的进香生意都有我的一份,你空口说这些,可有凭据?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小子!” 她说这话,手还指着,身上珠串声响甚,给她这番话打出鼓点,更加气势汹汹。 仇沔没见过这种路数,一时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等反应过来时,好脸色也没了,黑了一度:“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言语无状!” “放肆?笑死了,便是汴梁的贵人我都给她们卖过香,你算什么东西,跟我说放肆!”他的恐吓毫无作用,话音未落就被随枝叱了回去。 “来人,给我把她……” “别碰我,你们做官的不是最怕人参你们吗?好啊,都给我等着……” 顾云篱看呆了,连清霜同林慕禾,一时间都愕得说不出话,这人比之常焕依,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但骂得不错,骂得她们心里也舒服了几分。 就连堂外,都站了一群听见响动来看热闹的女使小厮。 “都愣着干什么,她哪里来得门路参你们?给我……” “好了!” 这堂内乱成了一锅粥,吵得人脑仁疼,仇沔只管压不管疏,更是让这场面更乱,终于,林慕禾冷声喝道。 顾云篱一个激灵,有些错愕地看向林慕禾,见她脸上难得冷色,虽看不见眼,周身却一股陌生的冷厉的氛围。 “林姑娘……”顾云篱眉心轻颤,喃喃出声。熟悉却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瞬间明白了林慕禾的意图,心情忽地有些酸涩,谈不上欣慰,也谈不上难过。 “我方才经此大难,神伤不及,仇郎君,何必再让府中添这些麻烦事?”她道。 “二娘子,这是提点下得令,若您……” “我认得这位娘子,只是看不见人,不知样貌,方才随娘子一番话,我也想起先前在她这里买过香。” 随枝虽气得不轻,但是脑子依旧活泛,闻言,立刻机灵地回:“哈哈,我也想起来了,原来是林娘子!” 仇沔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仍旧不松口:“事出从权,二娘子,烦请……” “看来仇大人也信不过我。”却听林慕禾冷嗤了一声,掖手重新站好,“虽是奉兄长之令,却也不信我,依我看,倒也不需仇郎君在此忙前忙后了。” 传闻这二娘子性情温吞怯懦,是断不可能说出这种冷厉的话的。 怎么如今是被夺舍了吗?他愕然,叉手揖站着:“二娘子,您这话说得,卑下断然没有这个意思。” “那仇大人就不用再刻意刁难随娘子了,放她进来吧,若无要紧事,她也不会特意登门来寻顾神医。”她叹了口气,“不是么?” 话说到这份上,仇沔再不松口,就实在是狂妄了。 他硬着头皮,扭过身,朝吹鼻子瞪眼的随枝艰难地行了一礼:“方才冒犯,不知随娘子是二娘子旧识,唐突了。” 后者却冷哼一声,整了整歪斜的褙子压襟,抬脚走了过去。 顾云篱却一直看着林慕禾沉着地和这仇沔对话,心情一时间说不上是欣慰还是伤感居多。 她整肃神情,抬手敷衍朝仇沔作揖:“我与随娘子有些私事未了,恐怕要与随娘子出去了结此事。” “此事未完,顾娘子还是少跑动的好,免得再惹祸事。”对上顾云篱,他又恢复了原先那副样子。 “我救下林娘子,竟然还再信不过?”眸色冷凝,她问。 “当得,自然当得,但是如今才过去几天,我们是怕顾娘子再出什么差池啊。” “若仇郎君不放心,那便跟着一同去便是,”听他诡辩过去,林慕禾出声打断他,“正好,此事后,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待长姐定下日子后,便一道回江宁吧。” 仇沔下意识就想反驳,可看见她并没有一丝笑意的脸,他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此事之中,受伤最大的便是她,连林宣礼离开时都特意叮嘱了多加照拂,若她因此真的反手向林宣礼告状,自己才得不偿失。 于是,嘴角边的皮肤抽动了两下,他掩下翻涌上来的不虞,拱手道:“二娘子的吩咐,我省得,只是这些天,还请二娘子先养好伤势,再议回江宁的事情。” 他态度缓和起来,林慕禾也依旧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颔首过,表示自己知道了。有时候与这些人相处,倒也没有必要一直给他们好脸色,经此一桩,她已经有些了悟了。 从前软弱,处处忍让,自以为示弱便能引起那些人微不足道的怜悯之心,叫他们放过自己,可人总是欺软怕硬,你让一寸,他进三分,变本加厉。忍让非但没有带来安逸,却为身边重要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只要稍稍强硬一下,这群人便露出了色厉内荏的本质,什么洪水猛兽,不过是子虚乌有之物。 “这位随娘子,”讨不到什么好脸色,仇沔识趣地移开脸,转向另一个更不好惹的,“只可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还请先行回去,待我们何时归江宁,自会再去通知随娘子,了结您与顾娘子未完之事。” 随枝心里暗道,这人还颇会装孙子,转而也勾了勾唇角,递给他一个不怎么走心的笑:“这位大人不是会通融吗?我就说,都是体面人,成那不体面的事?” 仇沔依旧笑眯眯的,后槽牙却咬紧了:“您说的是,方才怠慢,还请担待。” “我自然是大人有大量……”随枝还在侃侃而谈,顾云篱却看出林慕禾已有些应接不暇的疲色了。 “随娘子,”唤了她一声,“请随我来吧。” 随枝立刻收声,撸了撸袖子,急忙跟了上去。 瞅见她肩上不自然的动作,又忍不住问:“顾娘子,你这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怎么整成这个样子?要不要紧啊?”苍天可鉴,她这么问,纯粹只是怕此人出什么好歹,再拖延还钱的事情,绝无它意。 可话毕,她却敏锐地看见顾云篱身侧扶着的人一顿,悄悄朝身后侧了侧脸。 “……”她眯了眯眼,不等顾云篱回她,径自又打听起林慕禾来,“方才只知小娘子姓林,却不知名甚呢,可否请教?” 林慕禾也笑,礼貌又疏离地答她:“自然,我姓林名慕禾,是‘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的慕,禾苗的禾。” 随枝了然点头,应了一声,夸道:“好名字。” 顾云篱并未察觉身边人微妙地变化,疑怪地看了眼随枝,心里还一心担心林慕禾未完全康复的风寒,一边走着,一边握着她的手腕掐脉:“还是再为你开服药稳妥些,回江宁之前,好好养病吧。” “顾神医你的箭伤未愈,别再为我费神了。”林慕禾答,被她握住的那节手腕有些轻微的战栗,“你因我受伤,我已是愧疚不得了。” “配副药而已,费不了什么功夫。”她身体虚弱,说是要调理,但至今经历太多事,补药也只是隔三岔五的喝,并不平均。 随枝跟在这两人身后,愣愣听着她们一来一回说话,一副别人完全插不进话的意思。 她呆滞地看了眼同样跟在后面来回张望的清霜,她倒是释然,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路经过时薅下来的花草。 察觉她的目光,清霜像是瞬间读懂了她眼中的茫然,旋即以一副“过来人”似的表情冲她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底什么在不言中啊!随枝蹙眉看了一眼前方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这两人的眼神交流。 “……”她神色凝重地抿唇,手指赶紧捏起腕间的珠串,一圈一圈滚动起来。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片刻过后,便回到了东苑。 东苑外依旧站着四五个黑衣的皇城司吏奉命把守,黑压压地,目视着一行人入苑,对于新出现的随枝,更是格外关注。 她盯着如有实质的目光,来回瞟了几眼,待几人回到屋内,终于忍不住问:“顾娘子,这都是哪来的死人,怎么紧盯着人不放啊!” “是我兄长命人把守,随娘子不知,我经历了些事情,险些危及生命,只得如此。” 随枝似懂非懂,也没追问是什么事情。 顾云篱一路思索,她再提及此事,神色肃然,道:“此事总归*会有个了结,林姑娘,不要因小叶姑娘的离开太伤心。” “我知道。”林慕禾勉强笑了笑。 随枝忙从中插了进去:“且慢,顾娘子,先说正事,我可等你好久了。” 第79章 但顾神医于我,确实不一样了 一直对两人际遇有些好奇的林慕禾闻之一顿,便问:“究竟是多少钱,令随枝娘子这么看重?” 顾云篱看她面色不对,就要出声阻止随枝,可后者立刻接道:“二百两整纹银。” “二百两?”林慕禾吸了口凉气,“我这里也有私银,存下些钱……” 随枝扬眉看她:“欠钱的又不是你,你何必上赶着还钱?” 林慕禾蹙眉,不假思索道:“我的钱便是顾神医的钱。” 顾云篱猛地一颤,愕然看了她一眼,话卡在嗓子眼。 语罢,林慕禾仿佛才有些察觉这话的不对劲,忙就想开口解释。 怎料她面前的是个出名的快嘴,还未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哟,你俩什么关系呀?何来你的钱就是她的钱一说?老天,顾娘子,莫不是你这做医生的敲诈人家的钱……” 她一边说着,一边调笑去看顾云篱。 怎料此人不知何时,耳朵发红,手攥紧了,往袖袋里掏东西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她头皮一麻,立刻去看林慕禾,谁料这人也有些不正常,但相比顾云篱却算好很多。 随枝的话无意,听者却有心,总觉得她掺着什么火药味,像是意指自己,又揶揄顾云篱。察觉她看向自己,林慕禾轻笑,答得坦荡:“顾神医几次救我,对我有大恩,于我,早已不一样了。一点财帛又算什么?”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不去计较她的欺瞒,只一心待人,那自己的所有,都可以给这人。 万万没想到,不坦荡不明白的是这个看起来清明事理的人。 再定睛看了一眼,这两人手腕上竟然都挂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骨铃,垂在手边,是不是叮铃铃细碎地响两声。 随枝暗惊,复而心里道:不对。 “哈哈,没想到啊,林娘子也是小有财富哈。” 林慕禾:“我这些年攒过些银钱,还要留些为小叶操办后事,但待我回江宁凑一凑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能否再宽限……” “林姑娘。”顾云篱耳朵热得异常,听得脑袋不清明,缓和许久才终于出声,拦下她,“你不用、不是,用你的钱像什么话,多谢你的好意,你日后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不用花在这些地方。” “我还有些余钱,够还了。”末了,又赶紧加了一句。 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手绳来。 是根红绳坠着一个雕刻得细致的叶片木雕,随枝连年跑商,自然认得出来,这是阆泽弟子的信物。 那叶片背后,用篆书刻着一个“顾”字。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阆泽信物,以便我急于用钱时在最近的敕广司内取用,”顾云篱吸了口气,“我欠下随枝娘子多少银钱,你只管从这里去取吧。” 顾方闻年轻时与云纵私交甚笃,也曾跟着他在阆泽待过一段时间,便有了这象征身份的手绳。 不去查,倒真的无法知晓此人到底还有多少地方存着自己的钱,这信物还是清霜千方百计跟他抠出来的。 “好好好,”她赶忙接过,“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咱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好在顾娘子也是守信之人,我心甚慰呐。” 查验无误,确实是真货后,她笑道:“难为我这么多天蹲点,这下两清!” “我们不日回江宁,便去兑现给邹妈妈许下的承诺。”顾云篱缓过劲来,脸上又恢复一贯的清冷,“事已至此,随枝娘子干脆说吧,邹妈妈所托之事究竟是什么?也好我做个准备。” “这个嘛……”随枝将那手绳收好,思忖片刻,“不会为难顾娘子的,我也说了吧,妈妈年轻时在江湖之中遇到些事情,过后,便失去了嗅觉,多年来,无法感知气味,困扰多年,也寻了不少医士,没什么起色,便至此搁置。” “但前些日子遇见顾娘子,又听闻您的名气,便想着再试试,就算顾娘子为这几次援助还个人情,从此两清。” “是我所长之事,定然全力以赴。”顾云篱了然,松了口气,“还多谢随枝娘子为我料理这些烂摊子,实在抱歉。” “没事,钱给到就好了。”随枝摆手大气道,“我回江宁等顾娘子,几位保重,改日再见!” 说罢,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顾云篱,抬手郑重地在她好的那边肩上拍拍:“顾娘子,你要加油。” 顾云篱又是一脸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不解其意,摇摇头,起身送她出门。 脚步声走远,清霜揉了揉肚子踱步走到林慕禾边上,戳戳她:“林姐姐,你去休息呗?” 午时的阳光从透过门框打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向内蔓延,停在林慕禾鞋尖处。鞋尖的穿花叠被光吞没,她向前迈了一步,问:“这位随娘子,又是如何认识的?” “哦,这个啊,是我们要办件事,那秦楼的邹妈妈推荐的线人,办事利索靠谱,就是有点热衷铜臭,看重这些金银。” “这样,”她兀自喃喃了一声,“清霜姑娘与顾神医,总是能结识些有趣的人。” 她半边脸在阳光之中,发丝有些近乎透明,余下半边脸隐没在身后满室的阴影中,清霜仰头看,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正想着,顾云篱也折返回来了,手里还拎着食盒。 “清霜,正巧碰上送饭的女使,你和林姑娘赶紧吃些吧。”远远看见她们两人在门下,她扬声唤了一句。 见是吃的,清霜空了许久的肚子顿时收到指令般响了几声,她顾不上考量林慕禾那点奇怪,奔了出去:“我来也——” 进了屋里,清霜拿起食盒就跑去布置,哗啦啦带起一阵珠帘声。 看着林慕禾恬淡的面容,顾云篱又回想起了方才随枝那无心之语。 她有些赧然,又不知这赧然的来处,觉得自己奇怪,看着林慕禾,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顾神医,”察觉她在自己身前停留过久,林慕禾歪了歪头,上前问,“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似有若无的皂荚气息仿佛顺着光源透过的尘隙,爬上了顾云篱的心头。 腹稿一下子被她出其不意的询问打乱,她呼吸一乱,装作正色道,察觉她靠得太近,热得她想退,却无路可退,只能道:“方才那随娘子说话没有遮拦,你不要在意……” 林慕禾却似是不解,又近了些,竟上前牵起她有些出汗的手:“她说的什么,我没有在意。” 这像是还有没说完的话,顾云篱愣了一下,手心里温热,一句“那就好”就要出口,却听她的后半句又补了上来。 “但顾神医于我,确实不一样了。”话毕,原本温和的语调,落在听者耳朵里,像是带了一个小钩子,在心里轻轻挠了挠。 顾云篱忍不住蜷缩了下手指,她便像是才察觉顾云篱掌心不正常的沁汗,倏地又放开,“可是太热了?对不起,是我抓着你……” “不是。”顾云篱下意识脱口而出,脑子里却回响着林慕禾方才的那句话,手心里一空,竟然还有些失落。 她心口异样地跳动了几分,快速又雀跃,迷糊间,暗想,夏日炎热,自己怎会这般躁郁? 可——是怎样的不一样? 她不解,却隐隐觉得,知晓这“不一样”之处,或许是解她无端燥热的症结。 这模糊的话,足够让她平静的心湖荡起涟漪。 她一贯爱当下事,当下决断,鼓足了拥起,想再拽住林慕禾细问这疑虑,怎料一个“林”字刚出口,清霜就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她:“姐姐,来吃饭啦!”珠帘被她甩下,噼里啪啦,却像是在顾云篱沉寂的心里点了一支燃烧的花炮,炸开来。 登时,心火泄气。 那点火的人像是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应了声“好”,又询问她:“顾神医,你方才要问什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再让顾云篱深究,她忽然生不出这股勇气了。 顾云篱讷讷抬起头,盯了她半晌,应:“没什么。” “那,来一起用饭吧?”并不意外她的回答,林慕禾笑笑,道。 …… 清淡的几道小菜,两人都不算太有胃口,吃个半饱就放下筷子,就连清霜,也只是吃了一碗米便停下了。 顾云篱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没主动开口去问,只当是今日菜色不太符合她的胃口。 有女使进来收拾过罢碗筷,询问要不要上些茶点。 “也好,那便来些,清霜姑娘,你要不要……” “好啊好啊。”清霜应,兀自倒了杯茶喝。 顾云篱也终于靠着意志驱散了那股心火,恢复了正常状态:“林姑娘,我再给你把一脉,以防不查,再严重了风寒。” 林慕禾欣然应下,两人便撩开珠帘,向卧房走去。 清霜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在顾云篱入卧房前,戳了戳她。 想起方才与林宣礼那里的事情,顾云篱了然,冲她眨了眨眼,表示知晓。 扶林慕禾进了卧房,自己把脉过后,简单叮嘱了几句,安顿她休息,便转身回到珠帘后的小厅,唤清霜取药。 珠帘后,等了许久的清霜却快速坐正,揭开桌上上面的茶壶盖,沾水便在桌上写字。 ——太子。 这是她在林宣礼离开前,读唇语时捕捉到的字句,只是那人说得太快,她只能看到这两个字。 原来他那么急匆匆不顾这府里一地烂摊子地离开,是为了太子的事?事关失踪已久的东宫,顾云篱锁眉,思忖起来,莫不是有了东宫的踪迹? 越想,这个可能越大,否则,又怎会让林宣礼扔下方才还惹他勃然大怒的事情离开? 第80章 她宁可将这苦果独吞 脑中飞快地运作一番,分析起了如今东京的局势。 继后趁着皇帝病重,便开始除掉这些旧案的祸患,无非是倚仗着二皇子代表的左相势力势大,如日中天,没人敢拿他们奈何。可若是失踪的太子回到朝堂之上呢? 这是皇帝亲自立下的正统储君,比起近来已惹不少非议的二皇子来说,更受文官们的拥戴。哪怕是站在左相那边的,也会为了不被抓住把柄弹劾,明面上装过去。 思及此处,她隐隐觉得,这东京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危机四伏了。 起码,那里还有一个一直等待着她回复的李繁漪,她是先皇后之女,太子长姐,更是对抗桑氏一派的一股强劲的力量。 是而,她有预感,时机正在慢慢成熟。 隔着珠帘,思索起入京的时机,她又看向了帘内风午后微风吹得涌动的床纱。 林慕禾正坐在榻边,静静仰头感受着那股细风,发丝也滚入风吹过的痕迹中,再轻缓地落下,垂在她有些褶皱的衣襟前。 珠串晃动,遮住她的脸,眼中的焦点迷失,她的身影也瞬间模糊了起来,眼前的红色珠子转而清晰,顾云篱眨眼,收回了目光。 若是入京,才是真真要去利用她、欺骗她。顾云篱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常焕依与自己片刻的交谈,和窗外的那一阵来得凑巧的脚步声与她。 她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想来也未然,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然经此一事,她能明显察觉到,林慕禾对待自己的态度转变了不少,且让她越来越有些看不懂了。 思及此处,顾云篱心中就一阵惴惴惶恐,怕这层薄纱被捅破后,自己找不回现如今的体面,也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她。 破碎不堪的身世永远是她心口的墨点,哪怕亲近如清霜都不曾知晓全貌,那大火之后的真相,算计,宛如一颗带刺的棘果,只要她将之分享出去,就会将自己与他人伤得血淋淋的。 因此,她宁可将这苦果独吞。 “姐姐。”见她望着珠帘的方向又怔怔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又走神啦。” 回过神来,顾云篱欲盖弥彰地垂眸,并指揉了揉太阳穴:“抱歉……” “那既然有一点那位的消息了,她是不是也会消停点?”清霜思考得简单,遂轻声问。 这个中确实夹杂着更多两人不知道的势力的交锋对抗,然而,太子的消息回来,也的确会限制继后的动作。 “是吧……”顾云篱轻声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只是一点模糊的消息,不知真假,尚且不能武断认定,还待进一步调查下去。 话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顾云篱将药包好,起身对清霜道:“你也去休息吧,我将药送去煮。” 清霜颦眉,忧虑道:“但姐姐,你的伤……” 说到这里,顾云篱才想起自己还是个伤员,轻轻动了动那受伤的肩膀处,果然还传来着一阵痛感。 她无奈耷眉:“好吧,只能托你去煮药了。” 若是原先,还有小叶操持这些,一般来,清霜架火,她在一旁扇风,两个心思纯善的人坐在矮木板凳上聊天,那漫长的熬药时间,也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也想起原本应当和她们一样站在这里谈笑的人,清霜也落寞了几分。 两人再又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 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终于在几日后画上了句号,天气晴朗,纪家挑了一个好时候,恭恭敬敬递上了请帖,请林慕娴去往,一同商议请期。 午时前马车浩浩荡荡由林宣礼的护卫护送离开,几近日暮时,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马车车队从巷口回来了。 鞭炮声从巷口响起,从纪家担来的定亲礼足有十六担,足见这纪家人对林慕娴这位高官家小姐的重视。一派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中,林慕禾与顾云篱一行也被拉出来添喜气,站在闻家朱红色的正门木柱前,看着载着林慕娴的马车从巷口缓缓走来。 顾云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林慕娴刚来时的那日。 围在路边的下人女使们脸上扯着笑,生怕毁坏了这喜庆的氛围,一派热闹之下,满目都是被抬进府中的红绸担子。 这样的场景,几乎快叫人忘记不过几日前才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可说来,那场变故只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至于她姓甚名谁,与那身世凄惨的盲眼小姐究竟是什么瓜葛交集,又有怎样一路走来的风雨故事,都无人过问,没有人在意。 主子没有事,林慕娴的请期大事没有因此而废弛,便是皆大欢喜的喜事。 而她与纪家郎君定亲的事,也刚刚好将连日来笼罩于闻宅上空的阴云打散了。 听着耳边小厮数着从纪家抬过来的定亲礼,林慕禾只侧了侧头,依稀听见几声“不愧是大娘子的婚事”。 “若是这位二娘子,怕是就没有这样的派头了吧?谁又会这么看重她一个……” “两位郎君。”丫鬟窃窃议论声被骤然打断,清霜抵在两人肩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声。 “欸,清霜姑娘……”听见她跑出去,林慕禾立刻意会她要做什么,想叫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伸出去的手忽地被身后的人握住,然后再轻柔地带她回了远处:“不必管她。”这里拥挤了太多人,反而将两人可站的地方挤走不少,因此,挨得很近。 顾云篱又道:“总有人烂舌根,喜欢这样议论他人。” 实则林慕禾早就对这种话免疫了,并不在意,但听顾云篱这么认真,她怔了怔,转而落寞道:“也罢,这些话,早听得快起耳茧了。” 看着她低下头的模样,顾云篱更有些愠怒,握住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不施以惩戒不足以威慑,今后再有这样僭越无礼的,你不用怕他们,只管惩戒。” 林慕禾笑:“议论的是我,可顾神医看起来却比我还要生气。” 语毕,顾云篱方才意识到,她一怔,发觉自己捏她有些用力了,忙松开:“弄疼你了?” “我没事。” 顾云篱一下又止住了,皱着眉低头思索。 确实如她所说,若有机会,自己真的想为她平了这些不公,或许朋友之间,就是这样吧?总想着为她考虑多些,替她不平多些,想替她分担苦痛多些。 耳边清霜的声音却再次把她拉了回来。 “我先前学过相面之术,看两位印堂发黑,双眼凝滞无神,怕是有祸事临头。” “你胡说什么!”顿时,小厮怒了。 “我好心提醒你呢,若是不想遭厄运,就管住嘴,少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口舌,省得烂舌根子,为自己积攒点功德。”清霜说着,笑着松开两人,“你们不也为奴,在别人阶下捡饭吃,都是苦命的,何苦去编排同样命苦的人?” 那两人顿时面色一窘,四下看了一圈,才看见在红柱后的林慕禾,顿时知晓自己议论主子被听了去,两眼一睁,赶紧灰溜溜地跑开了。 看了眼这两人逃也似的步伐,清霜眯了眯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嫌弃这两人,又颠颠跑回顾云篱身边:“真是长舌鬼,呸。” 听她跑回来,林慕禾失笑道:“多谢你,清霜姑娘。” “顺手的事,”清霜摆手,有环胸看了眼在府门前停好的车驾,忍不住啧啧,“不过说来,确实有够重视,不才请个期,就送来这么多。” 顾云篱眸色微暗,也抛下方才那点迷思,道:“看来这位纪家郎君,很是满意这亲事。” “主君位高权重,东京也有不少想攀附的贵胄高门向长姐提亲,也被拒了,这天大的好事落在纪家头上,他们自然感恩戴德。”林慕禾顺着她的话,答。 “右相也当真舍得,让女儿低嫁给一个门第远不如自家的。” 他对林慕禾这个亲生骨肉已经至此,这样谋划也并不意外了。 林慕禾笑,摇了摇头:“主君一贯自诩清流一派,最忌讳与世家沾染,败坏名声。” 顾云篱了然,“噢”了一声:“那这位纪家郎君,看来不日也要擢升去东京任职了?” 林慕禾抿了抿唇,只轻轻顿首,没有明说。 皇帝忌讳世家,忌讳的更是他们繁杂的根基、人脉,孤木不成林,世家相互通婚、结亲,将他们牢牢地圈成一体,形成了足以让皇室忌惮的势力。 是而,皇帝才更加亲近不结党、不成圈子的清流一派,这倒也是右相为何这些年能快速升迁的原因。 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皇帝急需有人能制衡逐渐势大的左相代表的世家,而出身寒门的右相又足够拔尖惹眼,自然赶上了这好时候。 帮扶一下姑爷,当然也不过他抬抬手指而已。 明白此事后,在一众庆贺的吉祥话中,这场热闹的主角也缓缓从为首的轿子中欠身,由沈姨娘扶了出来。 去请期,她穿得端庄明媚,仿若没有一丝阴私,嘴角也轻轻噙起笑来。 看来那从未见过面的纪家郎君,确实颇合她的心意。 喜气洋洋的人群中,只有几人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林慕娴抬起眼,目光倏地落在了那个站在红柱前,一身浅绿褙子的林慕禾身上。 她依旧眼覆白纱,身形柳枝般仿佛风吹即折,羸弱地站在那里。身旁,还是一脸冰冷漠然的顾云篱,还有那个站在两人身前,扎着双髻环胸看着自己的丫头,具体叫什么,她不太记得。 顿时,喜悦感减淡了大半分。【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我也想帮你,哪怕是小事也行 周边恭贺道喜声她没心思听进去分毫,余光时不时都在瞥着上方的林慕禾。 “娘子,小心脚下。”沈姨娘的提醒声适时地在她身旁传来,恍然间,她才发觉,已经走上了台阶。 手心里沁出汗来,林慕娴咽了咽口水,重新将目光收回。 然而,原本站在柱子前的林慕禾却动了,连同着身边的顾云篱与清霜,也一并从人群后,走至前来。 她方才稍稍宽松的心顿时又提起,脚步停滞在阶梯前,任沈姨娘如何提醒,都没能再向前迈一步。 众人看见她的反常,又看着走来的林慕禾,一时间你一眼我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红色的高柱在她视野里擎起,连接着林慕禾身后厚重肃穆的神色大门,这般看去,仿佛整座府宅都要朝自己压来,而视野中心的人被人扶着,站在离自己三四级台阶远的高处,看不见眼神,唇角勾起,笑得温柔娉婷。 但她硬生生从那一点笑意中看出些渗人的意味来。 慌乱从激烈跳动的心脏处抽芽,她手心冰凉,问:“二娘?” 清风拂过,吹起眼前人衣摆,那道和煦的声音也随风传来:“慕禾特为大姐姐道喜。” 浑身一松,林慕娴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快速端正了自己姿态:“难为你病体还出来迎接,风大,快随我进去吧。”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不敢看林慕禾,眼神乱飘,却蓦地又对上了顾云篱的眼神。 “恭喜大娘子。”她垂首,语气淡淡地恭贺了一声,说不上真挚。 林慕娴应,已经带着几人步入了前院。 下人们散去,只剩下些平日伺候她的女使仆役,沈姨娘又在一旁清点贺礼,林慕娴吸着气,却忽然感受到身后站来一人。 她错愕回头,却见是顾云篱。 她神色如常,语调平和,像是不经意想起这事才提起般:“前几次大娘子托我为您诊脉,几次都平稳如常,如今可还要再诊一次,干脆放下这个心来?” 林慕娴哪里还敢再让她诊脉,忙说不用了。 顾云篱却眸色流转,扶着压襟道:“也罢,我还说,那日清霜为娘子留下的解药,本是为了救林姑娘的脱身之计,怎料却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治好了娘子的哑毒。” 林慕娴一怔,瞳孔骤然一缩。 “如此看来,娘子也算是有福之人,能逢凶化吉。”她违心地夸着,一字一句间却在细细观察着林慕娴的神色,“想来此后,娘子也定能顺遂。” 这不是试探,而是旁敲侧击地告知林慕娴,她的那些手段已经被剥得一干二净了。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这般让她碰上了?再者,顾云篱不是傻子,她中的毒究竟是如何痊愈康复的,焉能不知? 一瞬间思考通这些事,林慕娴张了张嘴,才发现喉间凝滞,恐慌几乎已经化作实质,堵住了她的喉舌。 她猛地抬起头,才发现,连同林慕禾与清霜,都在看向自己这里。 登时,宛如有一千根针悬在头顶,光是锋芒就要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她到底是从小深受教养,行动之间都从未出格过的女娘,哪怕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除了面色微微的变化,还是看不出破绽。 半晌,她双眼涩痛,才晓得眨眼,声音发直:“多谢顾娘子吉言。你为我诊治费心,于您的酬谢,自然不会少。” 顾云篱应了一声:“娘子家事,我便不在这里打搅了,林姑娘还今晨还有些不适,我再为她熬些药去。” 林慕娴维持着体面:“是了,二娘的身体要紧,顾娘子快些忙去吧。” “清霜。”顾云篱唤了一声,抬步追上前面的人,“回去吧。” 于是携着林慕禾一同折返,离开了林慕娴的视野。 好似悬在头顶般地针芒瞬间消失了,林慕娴松了口气,冷汗从脖子后渗进了衣料中。 还未发现她们话里锋芒的幼月看见她的汗,惊呼了声:“娘子是怎么了?今日的天也不是很热,要不要去再叫那个……?” “不必。”喝止住幼月,林慕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不其然摸出来一手汗。“我累了,你替姨娘清点,我放心,叫姨娘送我回房休息,我有些话想与她说。” 幼月还想再问,但看她紧抿双唇,怔了一下,还是依她所说,照办了。 熏香的室内,打扫整洁,和谐宁静。 可林慕娴却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直到珠帘被破开,她才终于止住步伐。 沈姨娘面有倦色,但看向她时,还是笑笑,问:“姐儿叫我来说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事?” 一看见她,林慕娴鼻子一酸,快不上去抓住她垂下来的胳膊,低声问:“外面可有人?” 沈姨娘答:“都让她们退下了。”说话间,她似乎已经料到了林慕娴要说什么,眸色不经意间已经暗了下来。 见此,林慕娴也克制不住心中鼓噪的不安,手指冰凉地越发抓紧沈姨娘,声音颤抖哀切:“姨娘,我怕。” 一挑眉,沈姨娘轻叹一声,抚上她用力的手,温柔地拂了下来,抓在手心里捂热:“姐儿怕什么?” “她、她绝对已经知道了!方才还在我身边旁敲侧击暗示我,怎么办,她会不会说出去……”一边怕道,林慕娴一边清点自己的罪孽,与外男有染,陷害庶妹,间接又害死了人,这一趟回来,半点好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 “姐儿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稳住,被她吓到,才是正中下怀。”眉心轻蹙,沈姨娘道,“方才我听人说了,那马厩的小厮昨夜也已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死无对证。” “至于那何家孽障的指摘,姐儿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眸色暗沉,“他若有脑子,就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所以,姐儿没什么要怕的。” “就算她真的知晓,又能掀出什么风浪?不日归京,太太做主,还能任凭她造次了去?”嘴角噙起冷笑,沈姨娘怜惜地摸了摸林慕娴的脑袋,“姐儿如今要操心的,就是婚事了,这是主君为你筹谋的大事,你今日也看了,那纪家郎君,也并非什么真的草包,不是么?” 听她一席话,果然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不过片刻,林慕娴原本忐忑的心情便平复了几分。 也奇怪,这人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可总是能让自己安下心来,所以比那个总是令人感到喘不上气的母亲来说,亲近多了不少。 但她还是有些惴惴:“可万一她……” “回了东京,是生是死,由不得她。”轻笑一声,沈姨娘扶了扶云鬓,笑意却不达眼底。 * “姨娘来人传话,明日动身回江宁,遣我来知会几位娘子,收拾好东西,明日辰时动身。” 来传话的女使悄悄向帘内觑了一眼,只看见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林慕禾风寒痊愈,但还有些咳症未消,她说话间,还夹杂着些咳嗽声:“知道了,劳你特地来一趟,快回去吧。” 隔着一张小几,顾云篱的手指搭在她手腕间,还在为她诊脉。 待那女使离开,她才开口:“好得差不多了,江宁扬州路程不远,倒也可行,我熬了些陈皮水,明日路上带些喝。” 林慕禾抿唇笑:“好。” 这几日刻意调养,她的气色总算不像几日前那么苍白孱弱了,脸颊上也有了些健康的红晕,红润不少。这样看来,原先的那身绿褙子才真正将她衬得更有生气了。 眼神黏在她脸上几个来回,终于确定了没有再在她脸上找到什么不适的迹象,总算移开。 林慕禾也感受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片刻,才缓缓飞走。 她心中一直记挂着顾云篱回江宁的安排,见自己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音,忽得便想起这事,启唇欲说。 “我有件事……” “林姑娘,我有话同你说。” 谁料两人却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顾云篱一愣,立刻道:“林姑娘要说什么?” 林慕禾摇头:“不要紧的事,还是顾神医先说吧。” “……”顾云篱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品了半天,没品出来林慕禾言下还有什么她悟不到的意思——实则林慕禾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腕间骨铃轻响,再次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她一顿,翻手取了小几的建盏,提起玉壶注入进茶水。 落进盏底,瓷盏将茶水映得如琉璃。 水波缓荡,顾云篱将茶水推至林慕禾身前:“我大抵要讲好久,林姑娘,你先说吧。” 淡青色的茶水皱了几分,缓缓归于平静,渐渐映照出两人的模样。 林慕禾的笑一顿,片刻,摸到建盏,轻轻托起:“也好。”她也不推辞,应了一声。 “我是想说……而后回江宁,顾神医要去办的事,我想同你们一起去。” 顾云篱一愣,还欲给自己斟茶的手一顿,错愕地看她:“一起?” “总是顾神医在帮我,”她抠了抠杯盏的涩胎釉面,发出轻微的细响,“我也想帮你,哪怕是小事也行。”语罢,轻轻啜了一口茶。 或者说,她想更加了解她,更靠近些,离她离得得近了,那种深宅中缠绕上来的阴凉孤寂感就会被驱散。 想起自己在雨夜时对她说的话,顾云篱眸色闪烁,也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应下:“也好,你独自留在旧宅中我也不放心。”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对面的人脸上也缓缓扬起个轻浅的微笑:“如此,便说好了。” 说罢,曲起小指,朝她勾了勾。 顾云篱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小孩子们拉勾许诺的法子。 第82章 愿见我所想见之一切 她心头也涌起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双睫颤颤,也屈起小指,轻轻勾了上去。 她的手果真也如这青釉建盏般,细腻温凉。 “嗯,说好了。”她忍不住蜷缩手指,被林慕禾只当作是勾手的动作。 语罢,两人都默契地勾紧,拇指打了个印。 手腕间的骨铃,也因此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慕禾心情不错,松开手指,藏在小几下轻轻抚了抚方才勾触的小指皮肤,又问:“那……顾神医要说什么?” 眼前茶水氤氲的蒸汽爬上她眼上的白纱,便不由得让顾云篱再次想起那日常焕依的话。 ——若任*由蛊虫停留,她眼部溃烂,便将溃体而亡。 “你的眼疾,我已经找到医治之法了。” 语毕,小几下的手轻轻一颤:“找到了?” “原本早就想告知你,可没想过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风波平息,就该为你医治了。”她没有把常焕依所说的告诉林慕禾,这样的话太残忍,况且,有她在,定然是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那次佛寺之时你因禁药病发,短暂看到过光明。”顾云篱耐心地为她解释起来,“还有上次,师叔也曾为我打探消息。” 提及那一次密谈,顾云篱忽地一停,轻轻扫了一眼林慕禾,却并未在她脸上看见什么异样的神色。 莫非,她那日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顾神医是想说,禁药是解我病症的关键?” “是。” 林慕禾蹙眉,抿唇沉吟一瞬,问:“事已至此,顾神医不妨告诉我,我的眼疾究竟只是病理所致,还是另有隐情?” 她聪明,自然意识到了这异样:究竟什么病症,要用禁药来做解?若是普通的伤病,肯定是用不到的了,再者,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眼疾的来处简单。 顾云篱轻叹一口气,自知这件事总不能隐瞒着她,她是病人,更该知道病症缘由。 思索良久,待林慕禾的茶水热气都不再翻腾时,她才开口。 “你的眼疾,并非病理,也不是有人下毒。” “而是不知沾染了不知何处的蛊虫,才引来这无妄之灾。” 话毕,她见对面的林慕禾打了个寒噤,手指一颤,建盏也被搁在了桌案上。 “蛊虫?” 对于林慕禾来说,这个词确实陌生,本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但她也只诧异了一瞬,随后,怔愣的神情收回,她点了点头:“稍懂事些的时候,我便有些感觉,这眼疾或许另有隐情,不然,就不会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了。” “普陀寺那次,你也是因眼中的蛊虫被禁药的气味勾起,才会复发。” 原来如此,林慕禾终于了然,片刻,抬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眼上的白纱。 得知自己身体里,还有一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东西的存在,这种感觉无不令人胆寒,纵使在顾云篱说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准备,猛地知晓,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所以,顾神医的解法是要……”她很聪明,稍稍一想,便想通了。 “是要用禁药,引我体内的蛊虫?” “正是,但因以前车之鉴,禁药勾起的蛊虫祟动,你实在无法承受,只得另寻他法。”她说着,再次抬起眸,直视她眼上那圈白纱,“所以,我要问你,我用的法子凶险,你可愿意?” “……”林慕禾却并未露出多么惊讶的表情,闻言,也只是轻轻一怔,“我信得过顾神医。” “现如今,顾神医于我如同江上孤舟,若我不信顾神医,便只能溺水了。” 得她这句首肯,顾云篱心中的惴惴不安感总算消散了不少。 既然她愿意全然信任自己,将她全全交给自己,那顾云篱,也定然不会辜负她这一腔炙热滚烫的真心。 “回江宁后,为你调养几日身子,便要用毒,慢慢勾起你体内的蛊虫,再辅以药浴,缓解用毒的候症。” “这个过程,未必会比你那日被禁药引出蛊虫的感受好受,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她说完这句话,从开合的窗扇外忽而涌进来些许晚风,屋外的橙黄色的落日余晖之景不知觉间已被缓缓爬上的月白色的夜色侵袭,由下至上地逐渐变换。 窗外的槐树从窗顶向下伸展,被菱花的窗框分为了三格唯美的画卷,将二人框入画中。 眼前茶盏内的茶汤被吹进盏内的槐花弄皱,波纹推开,映出顾云篱的面容。 林慕禾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这般说来,顾神医,我离双目见明是否也不远了?” 她倒是乐观,就这么笃定自己能治好她。 顾云篱心中不由得一阵失笑。 “若那日真的来临,我想亲眼看看顾神医所说的江湖之大,庙堂之高。” 顾云篱端起茶盏,没有管那里面落进去的槐花,就着一股槐花香啜了一口茶水。 “那应该……也不远了。” “当然,还更想亲眼看看……顾神医的模样。”槐花轻佻地触碰到饮茶的嘴唇,顾云篱手一颤,情不自禁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问阿难眼,阿难口,阿难鼻,阿难行步。 她慌乱垂下眼,想了半天,也只回了一句:“不过皮囊罢了。” 皮囊之下,不过是森然白骨,有一日皮肉腐烂,不过都是虚妄之物。 但由那白骨生出的、勾勒的、绘画出的皮囊,她也想亲眼去看,恰如佛前长跪时,发愿于佛陀前的心愿般—— 长生殿前,得见光明时,愿见我所想见之一切。 * 三日后,林家老宅人启程回往江宁府,因车驾不足,来回运输的东西又太多,便行了水路。 两岸青山夹道,船舶划开层层水浪,卷携涛涛江水,重新驶回来时的地方。 打点好一切,林慕娴也决定在江宁休整两日后,启程返回东京。 期间,仇沔又来了一趟,交代了那几个恶贼的结局。 林慕娴正同林慕禾喝茶,猛地听见朱青被绑在马后拖行羞辱,后一头撞死在墙上时,还是忍不住一个寒噤。 林慕禾闻言却一哂:“他倒是走得痛快。”不咸不淡,冷冷扔下这句话时,连林慕娴都有些惊疑,这话全然不像林慕禾说话的风格。 “死了也好,这般畜牲货色,倘若还活着,可叫人安息?”听见她语调古怪,林慕娴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道。 林慕禾只哂了哂,没有继续说话,看着林慕娴将禀报的人遣退。 “我来还有一件事,今日,要与顾娘子同行出趟门,前来告知姐姐。” 林慕娴自然巴不得她离自己越远越好,这妮子如今在自己眼前,眼皮子就跳个不止,看一眼心惊一次,可若不在眼前,心里又更没底,她亦是有些纠结。 思索一瞬,林慕娴摆手,笑答:“既然是你的意思,那便去吧,我看你同她在一起,总比在府里宽松些,出去也好散散心。” “你如今身边没有小叶,没个照看你的,不如这样,叫映月跟着你,也好照顾你。” 林慕娴却回绝了她:“多谢大姐姐好意,只是大姐姐有头等要事,犯不着再为我费心,此次,有那位仇大人一同跟着,大姐姐大可放心。” 后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挥手让她离开。 应了一声,林慕禾起身向她行了一礼,便要退开。 室内被四角的木窗框扇遮得密不透风,仅有朝南的门户大开,向内打进些光来,可却仅仅停留在门槛的三寸之处。 林慕娴这才发觉,自己隐没在四角笼中的黑暗中,目送着林慕禾独自摸索,衣裙斜扬,迈过门槛,朝屋外阳光正好的中庭去。 忽而传来一阵笑声,林慕娴垂下的眼又一瞬抬起,看向声音的来处。 中庭拱门之下,钻出来那个一身短衣,头扎双髻的女孩。她跳进门内,唤了声林姐姐,扯着她扬起的衣袖,将她从拱门内拉了出来。 视野尽头,有个人被阳光轻柔地镶起一圈光边,听见动静,微微侧过身,看着里面的人迈过门槛,朝她伸出手来。 盛夏的末尾依旧炎热,可林慕娴还是在身处的阴暗房间里感受到一股沁骨的冷,随后,打了个寒颤。 眼前猝然闪过了一幕幕画面,是那日闻家来人后,自己遇到何照鞍,形容失态之后的事情。 有人向她递来了帕子,轻柔地为她拭去冷汗。 “我愿为大娘子解忧。”年轻的马奴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瞳色漆黑。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一阵阴冷,惹得她一阵反胃,却没有力气搏开。 随后,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只愿大娘子怜我、爱我。” “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因贪恋自己的皮囊,渴望通过爬上主人的床的马奴甘愿成为自己的棋子,随后,死在残破的棋局中,粉身碎骨。 林慕娴心里却没有悲凉,只觉得后怕,怕一个不慎,那马奴将真相说出。 害怕自己的阴私暴露于阳光之下。 但好在,此事终于揭过了,就算并非自己一开始构想的结局,也算完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后面有人轻声唤自己。 “姐儿。”浓重的阴影里,沈姨娘走了出来,缓缓握住林慕娴冰凉的手掌。 她浑身一个震颤,想回头,却发现,阴暗的泥沼早已没过自己的胸膛。 * 这是清霜与林慕禾第二次踏入秦楼,也是顾云篱的第三次,因而,她比前两者熟稔了许多。只是这次邹妈妈却选在从后门接待几人。 马车停下一阵,却没等来邹妈妈,倒是等来了随枝。 “哎呀清霜姑娘,久等久等!”扭头跟财神爷打照面,随枝自然乐得高兴,兴冲冲走来想挨顾云篱近些套个近乎,怎料下一秒,却见她身后马车的帘子微动,顾云篱拨开帘子走下马车,复又转身,接住马车内林慕禾伸出来的手。 第83章 真要以为她就如表面这般柔弱可欺了 她换了身清丽的打扮,鹅黄的小胸衣与浅青色的褙子,宛如开在春日的一朵小白花。 若非那日见识过这位二娘子的脾性,随枝倒真要以为她就如表面这般柔弱可欺了。 手上的动作一停,她停在原地,礼貌地冲林慕禾行礼:“林二娘子也在,您安康。” 一早在马车上听见外面的响动,林慕禾也知道对面是谁,对她回了一礼。 “今日有些要事,耽误了片刻,不敢让顾神医多等,妈妈特意让我下来接您。”她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人把后门的门帘卷开,引着几人走了进去。 与前门踏入时的感觉不同,后门进入的环境安静了许多,隐隐能听到隔着木墙传来的前楼的喧闹声。 随枝轻车熟路上楼,嘴里还在念叨:“清霜妹妹呀,上次见你爱吃那扬州酥饼,这回我又带回来了点给你尝,还有咱们的梅子茶……” 实则管钱的是这小丫头,随枝算盘打得很响,但无奈清霜对金银这方面很是敏感,刚乐了没一瞬,果断警惕起来,问:“给我准备的?那又要多少银钱?” 随枝一顿:“你这话说的……” 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咚咚响,顾云篱一直在前方引着,手牢牢攥着林慕禾,提醒她何时该迈步,何时该停下。 林慕禾鼻尖有一阵香味萦绕,细细嗅了片刻,她忍不住道:“好别致的香,上次来时,这秦楼似乎用得就是这样的香。” ’ 顾云篱对此并不敏感,她提了一嘴,方才分神去嗅,却越发觉得熟悉。 “香内掺了白芷,倒是不同于这风月之地。”她品对出来些许,顺着她的话答。 “小娘子倒像是行家。”未等林慕禾回她,就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应声抬头,瞥见楼梯尽头的雕花木栏边,倚着一个妇人,神色温和,眼波流转,正是邹妈妈。 “邹妈妈。”挑了挑眉,顾云篱又带着人走完最后一截楼梯。 “一别数日,不知小顾郎中的要紧事,可解决了?”邹妈妈说话温和,少了前几次的揶揄,倒有了几分长辈的感觉。 “托妈妈尽心帮助,事情已成。”只是个中过程,至今不敢细细回想。 林慕禾显然有些记不太清这位邹妈妈,只听声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只能听顾云篱与她一言一句。 “林小娘子倒是比上次见到时气色康健红润了不少。”她此话一出,聪明如林慕禾,很快便将三言两语串联起来,想起了她身上熟悉感的来处。 “原来是您。”她忙福身再一揖,“闹市搭救,慕禾还未谢过妈妈。” 邹妈妈摆手过去,笑道:“上次小顾郎中来托我办事不曾见你,还疑心你们闹了什么不愉快,如今看来,是我乱猜了。” 不愉快是真,但隔阂消除也不假,顾云篱不想再被领着回忆一番,忙出声:“妈妈多虑了,我今日来,正是想来兑现那日许下的承诺。” 随枝也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妈妈,有什么话进来说吧,茶要凉了。” “也好也好,”邹妈妈说着,牵起林慕禾的手引她迈上最后几级台阶,“我也是瞧着随枝机灵会办事,特意嘱咐了她。” 林慕禾有些莫名,不知她为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但还是跟着她进了抽拉木门后的屋子。 矮几前摆着软垫,几人挨着坐下,顾云篱便开始为邹妈妈诊脉。 如她所说,五感之中缺失一感,且已经年累月,逐渐要连带起其他脏器感官了。 “妈妈近些日子可否觉得味觉、视觉都有些不灵敏了?” 邹妈妈恍然:“正是,我也想着,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顾云篱收回手指,又掰着她的下巴看了一番她的喉舌,行完望闻问切,思索良久,才得出结论道:“妈妈是脏腑失衡之故,肺主气司呼吸,开窍于鼻,脾虚则运化失职,湿浊内生;肾藏精生髓,脑为髓海,鼻为脑之苗窍,肾精不足则脑髓失养,嗅觉亦随之减退。” 邹妈妈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也不墨迹,只问:“依小顾郎中所说,我这病症可还有医治的余地?” 顾云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自然有法,我稍后为妈妈开一道‘辛夷散’,再辅以针灸,多行数月,便可开解。” 缠绕多年的病症竟然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开解了,邹妈妈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好啊好啊,我早看顾娘子华佗再世,这等小病自然不在话下啦!”随枝立即拍起手捧场起来。 于是便为邹妈妈写下药方,又闲谈起旧事,恍然不觉便到了午后。 木门忽然被敲响,从屋外走进来一个竖着山髻的女郎,进来唤随枝:“当家的唤您过去清点最后账目呢。” 被叫的人连忙支着席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酥饼渣子,冲屋内的人行礼:“有些要事要办,不能与诸位寒暄,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语罢,趿上鞋子就起身随着那女郎离开了。 谁知刚离开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来。 不等屋内人反应,抽拉门便被从外推开,声音来处,一个束着红玉带的女人走了进来,脚步匆匆,方一入内,目光便在屋内扫了一圈,紧接着,锁定了小几旁的顾云篱。 “顾小娘子!”她眉梢一扬,喜色蔓延,拂袖整了衣襟,并着手快步走近。 邹妈妈也是一愣,看看她,又看看顾云篱,不明所以。 有些久远的记忆走出笼子,这回,顾云篱没让清霜提醒,便想起了来人的身份。 “六娘子。”她拂手一揖,“好巧。” “是是是!是巧!”六娘子笑道,身后的随枝也跟着进来,面色有些紧张,在六娘子身侧,她显得乖顺多了。 “原来二位是旧识?”邹娘子也明白过来,抚掌笑。 “我方才就听随枝这丫头说起来,越听那治病的神医越像顾小娘子,就想来一看究竟,没成想真是!”六娘子也不扭捏讲究,径自接过丫头递来的软垫,便坐了下来。 林慕禾还有些没明白状况,迷茫地转向顾云篱那边。 顾云篱则微微侧了侧身,离她近了些,低声为她解释起来:“是还未到临云镇时的旧识,帮了她一把,如今,这位六娘子的产业也逐渐壮大了不少。” 靠得近了,她的热息便打在林慕禾耳际,只是如今,面对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林慕禾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接受了。 她搁下茶盏,似乎是因为顾云篱的低声,还有些许未听清,稍稍侧脸,就欲将脑袋支得再近些。 可似乎把控不好与顾云篱的距离,稍稍向前及身,飘扬的发丝便轻轻触上对面人的鼻尖。 紧接着,她清晨刚洗过的发丝上的皂荚香气便顺着她的动作一同涌入顾云篱的鼻腔。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没有听清,下意识的带着疑问的“嗯”声。 她瞧不见顾云篱的神色,却能感受到陡然间,对面人的呼吸声乱了一瞬。 而对面的顾云篱却正好低下头,看见了她洁白纤弱的脖颈,以及因扭头时,被勾勒地单薄好看的颈窝。 她眨眨眼,迟钝地收回目光,又一字一句重复:“是我的旧识,在去临云镇前帮了她一把。” “正是正是,”六娘子眼底生辉,“若不是顾小娘子出手,我们早冻死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了。” “不敢当。”顾云篱吸了口气,侧过脑袋不去看林慕禾,有些紊乱的呼吸声这才平息下来。 隐秘地勾了勾唇角,林慕禾也退了回来,大致明白过来:“既然是顾神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六娘子唤我林慕禾便好。” 六娘子笑眯眯打量她,目光在这两人之间徘徊了一瞬,片刻后,又收了回来。 “林娘子,幸会。”她礼貌地回应,便继续谈起,“我前些日子还试了办法去找顾小娘子,却一直没个消息,如今好巧不巧清点账目时遇上了!这果然是缘分,是顾小娘子与我们栖风堂的缘分!” 不愧是生意人,说出来的话也中听。 邹妈妈讶然:“是而你说得那位传授你制香之法的恩人,便是这位小顾郎中?” 六娘子说正是:“正是顾娘子传授的香法,才得以让栖风堂壮大,如此说来,也算是栖风堂半个东家!” 清霜迷茫地看着这几人你来我回,终于理清了:“原来随枝娘子是为六娘子做事!姐姐又给六娘子传授了香法!这不巧了吗!” “哈哈哈……”随枝干笑了几声,挠了挠脸颊。“正是巧了。” 谁能知道,自己这几日一股劲坑钱的冤大头,竟然是自己的隐藏的东家?她忽然感觉前几日进兜里的银钱有些岌岌可危了。 “呵呵呵……”清霜眯了眯眼,搓了搓手,忽然身心舒坦起来。 谈及此事,又是一番说来话长,几番了解,顾云篱才惊讶地得知,如今的栖风堂已遍布苏杭之地,最远的,已有了在东京的驻京办,经过改良的香也甚是受东京府的贵人们的喜爱,是如今大豊风靡一时的香坊。 难怪从进秦楼伊始,她便觉得这里的香味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缘由竟是如此。 “是而,如今还做些情报消息生意,姑娘们跑商,亦打听各路消息,若是以后顾小娘子有需要的,只管托随枝来告诉我们,什么消息,我定然竭力帮你打听!” 被点了名的随枝脸色阒然一变,隐隐发觉有些不妙。 天降一员助力,顾云篱猝不及防,也甚是欣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起身便朝六娘子拜谢。 故人重逢,又有新人添进,将林慕禾的注意力分出去不少,小几旁没有人刻意冷落她,女子聚在一起聊天,哪怕是不喜言辞的顾云篱,也跟着说了不少话。 第84章 坚韧、不肯弯折才是她纯白外表之下的底色 这般,也消减了不少小叶离去后的孤寂。 茶水饮罢几盏,竟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为邹妈妈施针罢后,已有晚霞爬上天幕。 清霜在前面领着林慕禾下楼,今日少有的好心情,也没有人来影响,几人都颇为愉快。 “六娘子襄助,云篱感激不尽。”临走前,顾云篱又谢过六娘子。 “你来我往,若没有顾神医,便没有今日之栖风堂。”晚霞的火红颜色烧到了人的衣角脸颊,六娘子声音温和,却在顾云篱即将离开时叫住了她。 “顾神医,留步。”她道,四下只剩下两人,“我还有事。” 顾云篱蹙眉,停下脚步,扭过身子:“六娘子还有何事?” 对面的人一边从胸口摸出一只斑驳的信封,一边道:“有京中的人,托栖风堂将这封信交予你。” 信封没有任何花纹,只用纸浆封了口,被六娘子递来。 接过信封,掂量着却极轻: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 “适才我说前几日找顾神医,也是为了此事。”她垂下眼眸,神色也严肃了几分,“为防秦楼之外有人暗自监视,顾神医,还请在此拆封吧。” 她话音一落,顾云篱也没有犹豫,撕开封口,将里面单薄的纸片取了出来。 可入目的,却是一串血渍。 “六娘子……递信者,是谁?”她愣了愣,指尖忽地有些颤抖。 血渍太过触目惊心,下一秒,不等六娘子回答,她搓指将纸展开,一行飞速写下的潦草字迹映入眼帘—— “嘉兴四年,林慕禾,药引。” 六娘子回答的声音也传到耳边:“传信之人,自称姓楚,嘱咐了京中的人,一定将信无损交予你手中。” 眼瞳一乱,顾云篱眼前好似又弥散起浓雾来。 与此同时,行至秦楼外的林慕禾还在等待着顾云篱,仇沔却不知何时来了,神色也相较前几次凝重了许多。 清霜质问的话没能出口,便见他交手一揖,不给别人机会,声调也冷硬:“旧宅来报,主君传家书,请二娘子回去共商。” 原本轻浅的呼吸重了一刹,林慕禾身子一顿,半晌,似是对他口中的词有些陌生:“主君……?家书?” 嘉兴……四年? 四个字卷入喉舌,只在心中又重复默念了一遍。 姓楚的人传信,无疑确定了传信的人便是楚禁,他果真回到东京,并且将自己嘱托放在了心上,第一时间便帮自己调查。 可染着血的纸片,潦草的字迹,实在让人一阵心慌。 “顾神医放心,京中据点的人说过,传信的人虽受了重伤,可却没有丢了性命。” 悬着的心总算回落几分,但看着纸片上的字迹,她心口又是一团乱麻。 嘉兴四年,是所有祸端的起始。 林慕禾,药引?不到十个字,却勾连起人心底各种猜测。这药引指得是什么?是林慕禾?可又为何要以她做药引? 加上嘉兴四年这太过刻意的时间,她便不得不将自己的事情与楚禁传信而来的事情连接起来。且有一股莫名的直觉告诉着自己,这般巧合,便定然不是所谓的“巧合”了。 她太久没有眨眼,眼睛干涩到了疼痛的地步,这才想起来眨眼。 手指快速将纸片卷进衣袖,她将信封揉做一团,捏紧在手心,才想起眼前的六娘子。 她的视线未曾离开,观察着顾云篱的神色,见她终于回过神来,才问:“顾神医,日后可要打算入京?” 愣了一下,顾云篱看着她,缓缓点头。 六娘子舒了口气:“我不知顾神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如我早先所说,只要顾神医有需要,整个栖风堂可为你所用。” “能为顾神医助力,是我之幸事。” 她原是东京人士,五官不甚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和,反倒更加坚韧几分,脸上风霜斑驳,可双眸温润地含着笑意时,却又展现着一股慈和的既视感。 顾云篱胸口酸涩,少有的有些动容,半晌,她冲六娘子一拜:“娘子助力,顾云篱日后定结草衔环相报。” “顾神医,”扶着她的胳膊扶起顾云篱,六娘子道,“停留太久引人起疑,快些回去吧。” 语罢,将她身子掰过去,推了推她的后背。 “六娘子,还请保重。”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顾云篱将手心的纸团揣进怀里,沿着楼梯快速下了楼。 出了楼外,却明显感觉这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除了同行的那几人外,她还看见了仇沔,只是他神色严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楼上逗留的那几分是在做什么了。 清霜听见她出来,赶忙迎了上来:“姐姐,你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 “也不算什么事……”清霜挠挠头,“似乎是林姐姐的父亲来了家书,传林姐姐回家听训。” 仇沔已催促起来:“顾娘子,还请上马,一同回府。” 不敢耽搁,顾云篱不动声色,撩起车帘,走了进去。 林慕禾正倚着软枕,听见她的响动,方才仰起头。 “家书?”顾云篱单刀直入,没有过多废话。 “是。”林慕禾颔首,又抿唇,思索片刻,继续道,“只是我来江宁两年之久,主君从未递过家书。我猜此刻来信,也是为了祭祖之事。” 只是值此多事之秋,回京之后,又能否抵挡住那繁华京都后的经营算计,又是另一番回事了。 林慕禾似乎从她片刻的沉默中读懂了顾云篱的忧虑,柔声出口:“回京祭祖的事情是一早便定下的,也并非我愿与不愿能够左右的,我想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蜗居不迎,反倒会更惹祸事,倒不如来什么,面对什么。” 是了,她一概是这样的。 顾云篱抬起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容。比起初见时,她脸颊上的肉长了不少,再也没有原先那样气虚盈亏的虚弱感了。可即使是原先那样的面容,她也从未在林慕禾身上找到一丝惧色,一丝妥协。 坚韧、不肯弯折才是她纯白外表之下的底色。 思及此处,顾云篱方才发觉,自己的有些担忧实则是多余了,她忍不住自哂,眉心松弛下来,良久,看着面前的人,道:“好。”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林慕禾垂着手,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为自己积攒决心,少顷,她忽觉手边一阵温凉,有人的手轻轻穿过她轻薄的衣料,握住了她的四指指尖。 虚虚握着,好似害怕再紧了些,就会逾矩,不成礼数。 她不动声色,被轻轻握住的那只手没有动弹,人身旁的人握着,也向那一握,营营汲取着勇气。 * 回到旧宅时,夜色已经融进了月白色天空中,树影迷离,夏日晚风吹过,将在马车内久坐的困顿吹散了几分。 仇沔迎林慕禾出来,稍一抬头,就看着一人站立在旧宅府门前。 一身严肃的紫衣,妇人抿唇含眸,静静掖着手,看着林慕禾被顾云篱掺下了车。 “小夫人,二娘子已周全护送回来了。”仇沔抱拳,道。 “有劳仇大人。”颔首示意过,沈姨娘目光扫过台阶下的两人,“二娘子,东京传来主君家书,请随我去小祠堂听受。” 顾云篱还想跟上,沈姨娘却早就看出她要跟上,在她抬脚前,应声道:“顾娘子,林家家事,不宜外客打扰,我已让女使将二位先前住处打扫一遍,请二位去客房歇息吧。” 这话反驳不得,顾云篱也明白,也只能看看林慕禾,好半晌,道了一声:“照顾好自己。”便和清霜一起跟着女使向住处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听不见音声,林慕禾这才徐徐转过身,朝沈姨娘拜:“烦请姨娘带我去吧。” 后者轻轻瞥了她一眼,催使女使领着她,一路弯绕,到达了小祠堂。 林家祖上并不生长于江南,依宗谱所记,实为东京府的门族,只是后来横遭贬斥,逐渐没落,才举家搬迁于江南,留下一座旧宅。是而,这里的祠堂才称为“小祠堂”。 祠堂内燃着香,刺鼻的香从幽深的祠堂内部传来,黑压压的木梁高悬,烛火幽微,将供奉在香案前的牌匾牌位照得晦暗不明。 林慕娴跪在蒲团前,朝那几排牌位叩首跪拜,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才提起衣角起身。 “午时父亲传了书信来,”她整整鬓角,开门见山,“询问我近况,又吩咐了许多旧宅事宜。” “此外,还有一部分,特意提及了你。” 语罢,林慕禾挑眉,福身叉手道:“慕禾敬听。” “一封家书而已,无需这样大礼。”摆手示意她起身,林慕娴将书信展开,“后日我启程回东京,与父亲母亲复命,着手操办余下的事情,父亲在书信中说,临近祭祖,也不便再耽误太多车马人力,叫我连同你一起带上,回返京都,赶在祭祖前再学些规矩,调理身子。” “祭祖,也只剩一月有余,来回车马奔波的时日,如今出发也正当合适。”林慕禾答。 “我的意思是,”原本以为她还会拒绝一番,她却应得爽快,林慕娴愣了一下,“如果你不想太早入京,晚些时候也行,你身体有恙,一切听你的意愿便好……” “既是主君想让我早些回去,那我便依照主君意思。”林慕禾答,“也省得来回麻烦。” 这倒也省事,但林慕娴心里有鬼,比起林宣礼,她更为惧怕的是那个父亲,害怕她的事情败露,右相又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林慕禾进京,更增加了败露的概率。 听见她的话,久久没有言语的沈姨娘却开口了:“姐儿,主君的意思便是后日一同回去,莫因着怜惜二娘子,惹了主君生气。” 她话说得温柔贴心,却向林慕娴递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第85章 林慕禾便被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缩了缩脖子 后者蓦地噤声,目光落在林慕禾身上,半晌,终于开口:“如此也是,既然二娘不愿再费周折,那便后日同我一起吧。” 不自然也只是刹那,说完,她不等林慕禾回答,便自顾自安排起来:“既然要回去,也不知父亲的意思,是继续留在东京,还是回来……索性我回去的车驾多,回去我让女使收拾收拾你的行囊,各样的东西,也都要置办上……” 沈姨娘看出她的失态,皱皱眉,咳了一声,打断她:“这些琐事不必劳烦姐儿,我来操办,比起这些,还有个要紧事。” 静静听着的林慕禾闻声,身子倏地一僵,片刻后,她意识到沈姨娘是要说自己的事情,便只能接:“姨娘但说无妨。” “唉,早先礼哥儿回来公办,应该也与你说过,今年祭祖,主君也是力排众议,决心迎你母亲的牌位入宗祠。” 早早知晓这件*事,也算有些预防的效果,林慕禾脸上没有露出沈姨娘期许的神色,也没有感恩戴德,她微微顿了顿,回道:“主君能记得小娘,已经很好了。” “他自觉亏欠你小娘许多,然斯人已逝,实属无奈,如今接你小娘回去……”眼看她又要将那乏善可陈的亲情说得再大些,林慕禾轻笑一下,打断她。 “主君的苦心我明白,姨娘不必多言,今日天色已晚,我回去收拾片刻,明日,去普陀寺将小娘的牌位请出来便是。” 沈姨娘:“……”默了一瞬,她看看林慕娴,应了一声。 语罢,不等她让人送她出去,林慕禾便要福身退走。 谁知方才走到门边,就听林慕娴在身后叫住了她:“二娘,还有一事。” 她扶着门框轻轻回身,静静听她的下文。 “你眼疾未愈,那位顾娘子又该如何安排,你可想好了?东京府路远,凭由路引也不易,再者,你可问过她的意思,她愿意陪你……去往东京吗?” 在林慕禾看不见的黑暗中,林慕娴的神情已经有些急躁了。 好半晌,林慕禾才轻轻咳嗽了两声:“大姐姐挂念,此事……我会问询顾神医的意思的。” 语罢,行了一礼,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偏要迎她小娘的牌位,母亲那般反对,竟然都说不动父亲……”看着她走远,林慕娴这才眼眶红红,语气有些愤愤道。 “若不迎回邱娘子牌位,朝中不知多少言官又要借此做文章来参主君,姐儿,就当是为了家中前程着想,何必与一个死人过不去呢?” 道理她都懂,可又忍不住替自己母亲不忿。 沈姨娘只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见她独自垂眸怄气,那双已经有些皱纹的眼褶堆积下的眼瞳里,愈加幽深起来。 * 翌日一早,请牌位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 一行只有几个护卫与女使,来回一驾马车,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来将院中几人唤醒了。 清霜还睡得迷糊,模模糊糊爬起来,便看见窗边立了个黑影,她一个激灵,从榻上弹起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才看清那黑影正是站在窗前沉思着的顾云篱。 见她这副模样,清霜摸不着头脑,轻舒了口气,抹了一把脸,趿上鞋问:“姐姐,你是整夜没睡吗?” “只是起身早了些。”听见她起身,顾云篱侧了侧脑袋,答。 然,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人,你睡前她还没睡,但隔日起身时,她又早已准备完好,这样的自制力,着实让人惊叹。 清霜默默吸了口气,惺忪睡眼里的世界也逐渐清晰起来。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晃动间,她看见顾云篱手里捏着一角纸片。 隐约间,那纸片上似乎还有点点血迹。 她刚刚苏醒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几分:“姐姐,这是谁的血……?” 语罢,却不见顾云篱答她,只是复又深深看了眼那纸片上的字迹,旋即,就将它移至身前那盏跳动的烛火前。 仅仅单薄的一片纸很快被温度极高的烛火外焰舔舐吞噬,眨眼间,顾云篱松开纸片,火苗贪婪地向上卷携,瞬间,便将那片纸,连同上面潦草看不清的字迹烧成了灰烬。 “姐姐?”清霜不解。 “没事。”顾云篱眨眨眼,面色不变,将灰烬收拾起来,掘开一旁的花盆土,埋了进去,又严严实实地压好。“不必管它。” 她神色说不上轻松,清霜很熟悉这样的表情,又是有些棘手,令她头痛的事情了。 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 是林慕禾,隔着门窗,她叩门声很轻,生怕吵到里面的人:“顾神医,你们醒了吗?” 清霜眸子一亮,赶忙答:“起来啦起来啦!” 然语罢,不等她穿衣服去开门,顾云篱已经先她一步,拔下门闩,将她迎了进来:“晨起寒露重,怎么这么早就起身?” 她应当是自己梳洗了一番,但看不见,总会有些地方照顾不到,是而顾云篱目光轻轻一扫,便看见她被水濡湿的额发与未擦干净水痕的脖颈。 “有女使叫我起身用饭,待会儿便要出发去普陀寺了。”她朝着屋外的方向顿了顿,复又问,“今日的天气如何?” 瞥了一眼澄碧一片,逐渐日头上升的天,顾云篱笑答:“昨晚有晚霞,今晨万里无云,今日应当是个大晴天。” 林慕禾跟着笑:“这样最好,迎母亲牌位,我也希望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清霜把衣裳穿齐整,拿着铜盆急匆匆去打水洗漱,顾云篱引林慕禾坐下,起身将窗户支开,才让逐渐明朗的天光泄进屋内。 甫一进屋,林慕禾鼻尖翕动,闻到了空气中稀薄的烧糊味。 “顾神医,屋内烧了什么东西?” 从昨日,顾云篱便因那纸张难以安寝,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入睡,复又早早醒来,思索琢磨那张纸上的信息与自己所知事情的关联。 可那事实却不容置喙,林慕禾的眼疾确有隐情,在她前半生从未出过东京城的经历推断,这眼疾中的蛊毒便是她家中人所致。 这样的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雪上加霜,还是太多的失望悲痛后的麻木?但无论如何,这对林慕禾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与其让她得知此事真相,再痛苦一回,不如再等等,等到一切都能好起来时,再将这残酷的真相告诉她也不迟。 当她问起时,顾云篱下意识双睫一颤,不动声色地扯谎:“没什么,师叔递了信,我不便留存,索性烧了。”说着,她伸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佯做疑惑状,问:“味道很大?” “不是,我对这些气味敏感些而已。”林慕禾没有怀疑,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不说这些。”顾云篱低头看着她脖颈边淡淡的水渍,眉心微蹙,取出手帕,以指轻点,为她擦拭起来。 “你这里,”说话间,隔着一道薄薄布料的手指已经盖住她脖颈上的湿痕,轻轻为她擦拭,“没有擦干净。” 她毫无预兆伸来,林慕禾便被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缩了缩脖子,听见她嘴里的话,方才木登登地僵在原地,任由对面的人为自己擦干。 脖颈擦完,她又屈指拨下她黏在鬓角处的湿发,顺着水痕擦干。 那帕子上沾着她衣料上的药香,本应是让人立时清醒的味道,林慕禾却蓦地觉得脑袋发懵,直到她擦拭干净离开,那药香浅淡了几分,她才觉得眼前清明了几分。 她心猿意马的时候,顾云篱却想,以后回了东京也无人照料她,这些起居又该如何? 果然,早些医治好她的眼疾才是上策,只是右相突如其来的家书,又不得不暂时搁置。 她有些头疼的蹙眉,清霜也匆匆洗漱罢了,进来收拾好东西,背上小包,也没注意到两人不对劲的气氛,招手道:“姐姐,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有些含糊暧昧的氛围戛然而止,林慕禾却兀自松了口气,抹了抹有些烫的耳垂,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 跟随旧宅车队,一路马车行路平稳,只用了多半个时辰,便抵达了普陀寺。 恍然过去半月有余,这里的万姓集市又大开,四下瞭一圈,顾云篱甚至看见了栖风堂的铺子,但马车疾驰而过,她也没看清铺子上究竟是谁,便朝着更深处的普陀寺去了。 遥遥的热闹人声再次传来,一下马车,几人分别都有了恍若隔世之感,看了眼黄墙朱瓦的寺庙,不由得感叹这修行之地,真是无论什么样的纷扰都打搅不了。 昨日差人告知请牌位一事,今早,普陀寺外便有小沙弥认出了前来上香的林慕禾一行人。 “长生殿已有法师在为邱娘子设坛作法,平安请出牌位。” “有劳诸位。”双手合十敬礼,那小沙弥侧身引林慕禾入内。 顾云篱自然而然想要跟上,却不料那小沙弥一顿,转身拦住她,道:“顾施主,住持一早知晓您要来,想再请您叙旧。” 脚下动作一滞,林慕禾闻声回头,听见顾云篱久久没有回应那小沙弥,便知她又是担忧自己:“顾神医不必管我,今日有家仆侍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话虽如此,但顾云篱还是思索片刻,让清霜留了下来。免去再吃一顿斋饭风险的清霜自然乐得如此, 山门前的小道,三人分成两路,向不同的目的地走去。 原以为那小沙弥会领着自己去住持平日清修的住处,然而他领着顾云篱没费多大功夫,在讲经坛外停住。 六角风铃随风摇曳叮铃着,来往香客进香而燃起来的檀香格外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第86章 她却总觉得心中一个劲地砰砰作响 不知是不是因为寺外的万姓集市的原因,今日的讲经坛没有听经的沙弥与香客,仅有住持一人跪坐在蒲团上,双眸闭合,嘴中念念有词。 回头一看,那小沙弥已冲自己一拜,转身离去了。而前方的老僧又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来到,依旧咕哝着经文。 顾云篱伸手打散面前遮挡视线的香烟,没有去打搅他,只是随意找了个蒲团跪坐下,朝前面的小尊佛像叩拜。 “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身侧的人忽然停止念诵,用顾云篱听得懂的话复诵了一句。 这是顾云篱罕见知晓的一句诫言,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内,讲贪欲无为。她略有不解,不知为何他会冷不丁说这么一句,于是放下合十的手掌去看住持。 这一次,那老僧的眸子却睁得相当亮堂,眼褶皱纹被撑开,那双晦深的眸子看着顾云篱,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看穿些什么。 “人心向欲,多贪不知饥饱,是而世人奔波,谋于算计,醉于权术,世道因此而混沌,众生皆苦。”他看着顾云篱,眼睛良久才眨一眨,说道。 身后莫名渗出一丝薄汗,顾云篱眨眨眼:“不知住持看见了什么,得此结论?” 闻声,那双眼眨了眨,灰白的须发颤了颤,随后,那住持才慈和的笑笑:“并非贫僧看见什么,而是世人一贯如此。” 顾云篱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往深处想,便又问他:“不知住持邀我前来又所谓何事?” “我已听闻那日山寺中的事情,只是未料想到,我们一时不查,为顾施主造成这样的麻烦,实在愧疚。”他站起身,顾云篱也随他一起,道:“不是住持的过错,不必有愧。” 她隐约明白了些,住持方才的那番话所指,似乎便是赵玉竹一事。 “顾施主可曾去过东京?” “曾去过几次。”她眨眨眼,走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佝偻老僧后,答。 “此次林施主请母亲牌位出长生殿,想必也要去往东京了。”忽地,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顾施主可想好了,要同她前去?” 一股风拂过葱郁的大树,带起一阵沙沙的摩挲声,眼前僧人的朱红色袈裟被风吹鼓,随着风飞扬,佛珠磕碰,顾云篱稍一仰头,就看见了老僧背后肃穆行说法印的金尊神佛,眼前人的身形被摇晃的树影遮盖,时明时暗,等着自己的回答。 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与住持所说那般,这些缘法因果,都要让她一一解开,才得以安生。 她正欲开口回答,却在忽而刮起的风中看见住持的嘴唇张合,说了句什么,然而风声很快将话音卷成碎片,顾云篱没有听见,疑惑地想要追问,那住持却忽地转身,向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下一秒,风声停歇,可顾云篱忽然听见一阵“噼啪”的珠串崩裂,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闻声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了那住持右手虎口处断裂的佛珠。 被整日念诵盘摩的佛珠滚落一地,有一颗,顺着地缝咕噜噜滚落在了顾云篱脚边,她忙低下身捡起,欲还给住持。 然而她捏起那滚圆的佛珠,却看见那佛珠上青色的刻字——“贪”。 她心中忽地一颤,愣神的刹那,那住持已经走了回来,缓缓朝她伸出手掌,和声答谢:“多谢顾施主。” 眼神错开,顾云篱看见了他手掌连接手指处的厚茧。 脑海里似乎飞快闪过了什么,只是住持一说话,她错开神,错过了那一瞬,再去找寻,已经没了踪迹。 她很快将这点刹那错神抛之脑后,帮着住持将佛珠一一捡起,不少佛珠沾染了灰尘,她略有惋惜道:“这珠子想必陪了您许久,这样断了,实在可惜。” “诸行无常,世上哪有恒常不变的东西?”住持呵呵笑了笑,将佛珠收拢进袖袋中,“这佛珠伴老朽四十余年,细绳龟裂,不堪佛珠之重才断裂,待回去,换一节细绳便好。” 顾云篱一愣,仔细想了想,这普陀寺立寺也才三十余年,看来这住持便是早早出了家。 “普陀寺立寺不过三十余年,方丈此先又是在哪出宝刹修行?” 住持闻言,“啊”了一声,惆怅叹息:“原来已有三十余年了。” “说来与顾施主又有些缘分,老朽二十岁出家,曾在东京大相国寺修行。后云游四方,路遇这方才由百姓香火供奉起的普陀寺,又居于此地。” “方丈竟是东京地界的?”顾云篱挑眉,跟着他在角亭停下。 “前尘往事,不可追也。”住持摆手,“聊表愧疚,我稍后将弟子为施主取两本佛经孤本,赠与顾施主。” 顾云篱连忙谢道:“如此,多谢方丈。” “顾施主若去往东京,定要当心。”临了,他忽然补充道,“繁华之地,人心犹为险恶,盛景之下,多是腌臜。” 顾云篱侧眸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么一句话,但提醒终归就是好意,她点点头,应了下来。 * 从讲经坛出来时,顾云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朝往生殿走去。 可去的时候,只有殿外在吟诵往生咒,做法事的法师,却不见林慕禾的身影。 她向里走进,看见清霜坐在青石板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把玩着地上的几株狗尾巴草,听出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便看见了顾云篱疑惑的表情。 她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小声对她道:“林姐姐想要安置小叶姐姐的牌位,去与长生殿管事师傅谈去了。” 点了点头,顾云篱又皱着眉提醒她:“石板阴凉,坐在地上,小心腹痛。” 清霜连忙捂了捂肚子,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揣进怀里:“好吧好吧,姐姐,你要进去吗?” “邱娘子的牌位还未请出来吗?” “说是要等法事做得完全,才可移走,林姐姐方才进去洒洗跪拜了一番,我也问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这样的事情急不得,顾云篱应了一句,提起衣角,迈进往生殿内。 殿里设得宏伟高大,四方神佛,她叫得上名的,叫不上的陈列其中,佛光辉映,是一旁牌位中盏盏长明灯的灯火。 无量佛居于正中,顾云篱拜过,便在寂静的殿内,数不清的牌位中循着记忆寻找着那位邱娘子的牌位。 脚步声沙沙,终于,在一处方才擦拭得干净的牌位前停下。 邱氏以微之灵位。 小小的香炉上,三段香已经燃尽,顾云篱又取了三柱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向这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牌位拜了三拜。 若你在天有灵,便保佑你的骨肉能安稳度过这世间劫难,保佑她双目重现光明。 伴随着殿外不断的梵文咒语的吟诵,她将三柱香轻轻插入香炉中,才看见牌位上的自己,有些已经斑驳得掉了漆。 她愣神,却忽然听见大殿后门一阵风掠过,吹起檐角的六角风铃,似乎有人在外走动。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循着声音向外走去。 被神佛压抑了光的殿内晦暗幽微,出口处却一片明净。 她拂开写满经文的咒幡做得门帘,低身走出往生殿,那阵风仍旧未停歇,刹那一白中,不知从哪棵树上吹下一片玉兰花瓣飞上她的睫毛,遮住了一只眼的视线。 顾云篱没什么欣赏风雅的雅兴,怔了一下,便不解风情地起手将那花瓣捏了下来。 花瓣移走,眼前光景明晰起来,玉兰树下,一地飞白,林慕禾正站在一株伸下来的枝桠下,垂着脑袋,手指摩挲着手下石桌的棋盘上的纵横沟壑,不知在琢磨什么。 是听见她走来的沉缓步伐,她才回过神:“顾神医,你与住持方丈说完了?” “没什么大事,上次的事为表歉意,方丈送了我两本佛经孤本。”她瞥了一眼林慕禾随意摆在棋盘上的棋子,问起方才清霜说得事,“小叶姑娘的牌位……” “方才与管事的法师相谈,母亲牌位撤走,还能余下位置,便来安置小叶,打理的费用,我用我的私钱打点便是。” 提及已故之人,总是免不了叹惋:“也愿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免受凡世间的苦厄。” 林慕禾抿抿唇,没有说话,只是又自顾摸索到一只温润的棋子拈在指尖,看她姿势生涩,应当不是熟手:“今日偶见这棋盘,才想起以前尚能看见些光景的时候也曾学过些,可时间久远,如今就是连棋盘位置都记不清了。” 这石桌上镌刻的棋盘被她歪歪斜斜放了几颗棋子,不成阵型。 顾云篱垂眸看了几眼,抬手将一颗棋子放在角边星位上。 “待我能看见了,顾神医若有闲空,可否教教我下棋的法子?” 不知不觉,顾云篱数不清对她许了多少“待她看见”之后的诺言了,她不自觉笑笑:“不必待你看见,如今就行。” 说着,她一一将棋子捡起放归一旁的棋篓中,握住林慕禾的手,引她抚上棋盘:“今日便能教你些许。” 她的掌心温热,恰好将林慕禾手上的阴凉驱散几分,她心底并无遐思,一心握着她的手引她抚摸中腹的天元位:“此处是为天元,是执棋者历来必争之地,最为险要。” 听她语气认真,林慕禾也不敢错神,慌忙收回有些错乱的气息,跟着她的动作感受。 “棋盘十九道纵横,三百六十一个交点,九个星位。”语罢,她又领着林慕禾的手触摸棋盘的凹槽,“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吗?那是定然感受到了,除了棋盘冰凉的凹槽,还有身旁人的温度,分明没有旖旎,她却总觉得心中一个劲地砰砰作响。 第87章 她又该如何在这世间绽放光彩 “九个星位。”听她问,林慕禾呆呆地回,语气紧巴巴的,似乎格外紧张。 顾云篱一挑眉,察觉她语气的不对劲,这才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见了林慕禾额角沁出的薄汗,和微红的耳尖。没有朦胧夜色遮蔽,这些东西便一览无余。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才发觉挨得太近,正想松开她的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呀呀呀!在呢在呢,六娘子神机妙算也!” 顾云篱瞬间忘了松手的事,回过头去,便见大殿墙角处拐出来两个女人,正是随枝与六娘子。 前者咋咋呼呼,被六娘子照着腰间拧了一把:“佛家净地,随枝,低声些!” 轻呼了一声,两人方才得空去看有些傻楞地站在树下的两人。 本来是幅美妙画卷,只是这两人表情都不太自然,气氛滞了一瞬,随枝立刻随机应变:“顾娘子和林娘子好雅兴,青天白日围棋对弈,妙呀妙呀。” 被揶揄调侃了的顾云篱方才回过身,咳了一声,才故作镇定眨眼,轻轻放下林慕禾的手:“今后有机会,一定教你。” 随枝插嘴调笑道:“围棋多难,林娘子,我会五子棋,要不要我教你?”又换来六娘子暗戳戳一拧,她方才收声。 “集市上瞧见林府马车,便想着顾娘子是不是会来,于是跟了来,没想到还真是您。”她将随枝扒拉到身后,看见玉兰树下缓缓走来的林慕禾,柔和地笑了笑,道了声林娘子。 “万姓集市还要劳动六娘子来监工?”顾云篱问。 “香料鲜少在市井乡里售卖,若是能在此开商渠,自是极好,因而看重了些。” 林慕禾听着,却道:“寻常人家用不起动辄几两银子的香料,想必六娘子这番卖得并不顺畅。” 顾云篱诧异地看看她,一旁的六娘子也是愕住,片刻后笑了笑:“正是,我一时有些急功近利,竟没有林娘子通透了。” “香料成本过高,寻常百姓生计还犹然不及,自然不会过目这些,但市井乡里的妇人娘子也并非不爱这些意趣。” 六娘子起了兴趣,一时间忘了来见顾云篱的目的,追问下去:“那依娘子见解,该当如何?” “我想,六娘子不妨削减些成本,做些务实好用,用得更久的香膏,想必会更得这些百姓受用。” “可胭脂铺子里从不缺香膏,人家为何不去胭脂铺子里买呢?”随枝摸了摸下巴,真诚发问,倒是没有任何故意的意思。 林慕禾道:“娘子的香如今已远近闻名,相同味道的香膏更便宜,自然会有人听着名声来买,二则,娘子再使些功夫,弄些别的功效,清凉提神也好,安息宁神也罢,总会有人发现香膏的好的。” 与她相处也算有些阵子,顾云篱却没想到林慕禾对经商还有几分自己的见解,眼神便更加柔和了几分:“林姑娘好见解。” 林慕禾一赧然:“粗浅之见,娘子听听便罢了。” “好坏我分的清,”六娘子越看她越惊心,“娘子三言两语,倒是给我脑子里开了新源,若真能赚到钱,我定然好好答谢娘子。”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人,好端端双眼失明,倘若没有这顽疾,她又该如何在这世间绽放光彩? 说罢话,六娘子才想起来时的目的,她眉眼弯弯,笑看着林慕禾:“我来找两位,还有件事。” “听闻两位,明日便要启程去往东京了?” 顾云篱:“正是。” 六娘子神色一松,舒了口气,道:“正好,我有桩生意在东京,要人去操办,我看林娘子身边也没个侍奉的,顾娘子难免分身乏术。” 她一边说着,她身边的随枝的神情便凝重一分。 “娘子,你的意思不会是……”她愕然看着六娘子,话还未说完,就被六娘子推搡到林慕禾身侧。 “既然如此,随枝,你便跟着林娘子她们一同进京吧,一路上好生照看林娘子,去了东京,生意办成,我有好赏。” 身边蓦地被塞了个人,林慕禾忙说:“这怎么使得……随枝娘子不是我的家仆,这样也于理不合……” 随枝头一次这么应和林慕禾:“对对,于理不合!” “哪有这么多忌讳的?”六娘子朗笑了一声,“这妮子平日偏爱银钱了些,但最有主意,若能帮得上两位,也论功行赏!” 林慕禾还想说什么,六娘子却摆手:“娘子不必和我客气了,就这么定下吧,随枝,你若做得好,待回了江宁,杭州铺子和京畿路的生意,便都由你来做。” 方才还在挣扎的随枝闻声立刻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也好,能和顾小娘子一起,我也是与有荣焉呐!” 身边的两人禁不住汗颜,本想着拒绝的顾云篱却被六娘子的话说服了,若是入京,自己着手探查旧案的事情,照顾不到林慕禾,便只能委托于他人。 那还不如是起码有过合作,算得上信得过的随枝好些。 “林姑娘,多一个信得过的人,也好照应你,我与清霜总会有疏漏,倒不如像从前那般,有个人贴身护着你更好。”思索通了这件事,顾云篱也帮着六娘子如是劝道。 随枝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那样的抗拒,反而一把贴住林慕禾,哀求道:“好娘子,我保证不给你添堵,从今往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就依了我吧……”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林慕禾头皮一阵发麻,只能连忙应下:“也罢……若随枝娘子愿意,我再推拒,反倒驳了心意。” 随枝也是利落,听她应下,立刻松开了她,转而看向顾云篱:“顾娘子,先前的事情不作数,待去了东京,赚银子的机会一把接着一把,都少不了你与林娘子的!” 知道她是说前几次狮子大开口朝她们要钱办事的事情,顾云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无妨,随娘子既然愿意与我们同行,何必计较先前的事情?” “那便这么办,”六娘子一拍手,颇是欣慰地看了看随枝,“东京府的铺子我已差人传信去了,顾娘子今后若有差使,只管去差使她们便好。” “多谢六娘子。” 得添一员助力,顾云篱心里的底气又稍稍上涨不少,她吸了口气,六娘子已叉手又要离开了。 “我铺子上还有生意不得不照看,随枝,你留下跟着林娘子她们……”语罢,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六娘子留步。”顾云篱却出声叫住她。 “嗯?顾娘子,还有何事吩咐?” 顾云篱轻叹一声,看了看林慕禾,又看看她身侧原本应当是小叶站着的位置,手握紧了几分:“实在是还有一事想要托娘子帮我完成。” “不必扭捏,有话便说吧。”六娘子笑了笑,停下脚步道。 “先前曾与娘子一句带过那日我在山林中与林姑娘所遇之事,不知娘子可还记得?” 她只记得顾云篱拿一句“十分凶险”将那件事带了过去,可也从随枝边角料的话中隐隐猜了出来,她所谓的“十分凶险”想必更加棘手凶恶。 “其中细节,今时今日不好细说,”她说着,刻意看了眼林慕禾的表情,果然在她刹那垂首间看见她唇角转瞬即逝的落寞,“只是经那件事后,林姑娘的贴身女使折了进去,她于林姑娘来说如亲生手足,却被奸人设计陷害。” 心口一揪,六娘子忍不住多看了林慕禾几眼,问:“那奸人……” “那奸人虽已伏诛,可该死之人仍旧逍遥快活,奸人亦不知是否会被正法……我查觉那日真相绝不止姐妹相残这般简单,可身处这境地,没有手段,更不知真相何时才能明了。” “是而,娘子想让栖风堂来查?” “正是。” “那奸人名叫什么?” “此人是户部尚书之子,名为何照鞍。” * 午时刚过,往生殿前的巨大香炉青烟快要遮盖住人的视线,在最后一声佛号中,邱娘子的牌位被用黄绸包裹,轻轻送还给林慕禾,正如两年前她从普陀寺为母亲请来普陀寺牌位一般。 法事不能有外人打扰,顾云篱便与清霜随枝在寺外等候。 “吱呀”一声,寺门被从内推开,抱着牌位的女子身披白纱,抱着一块斑驳的牌位,朝那为她开门的沙弥颔首致谢。 随枝很快领悟了自己的职责,机灵地上前,扶住了孤零零一人的林慕禾:“林娘子,小心脚下。”几级湿滑的台阶却是有些危险,原本就打算上前去扶的顾云篱脚方才迈出去半只脚只得讪讪收了回来,抠了抠脸颊。 清霜却将两人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隐隐吸了口气。 好在顾云篱总算开了点窍,待随枝将她搀扶着走到马车前时,她好似灵台一清,当即从随枝手边接过林慕禾的手:“上车吧。”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慕禾身上那股略微紧绷的感觉才消散了下去,随枝了然,识趣地收回了手,将二人送进马车内,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车辕上:“车里挤,还是外面宽敞,我就不进去和你们二位争地方了!” 赶车的车夫亦是浑身一紧,瞥了一眼身后莫名多出来的人,想叱问一句,但奈何主人家又没发话,他只能默默忍受。 一挥马鞭,身后的护卫跟在马车后,护送着马车从普陀寺离开。 申时一刻回到旧宅时,却见旧宅前停了长长一队马车,原本应当搬着行李上马车的小厮们却一个个面色郁郁,怨声载道地将放在车上的行李细软一一搬了下来。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顾云篱随便扯了个小厮来问:“明日便要启程回东京,为何要把行李都搬下来?” 第88章 迫不及待地,她更想让林慕禾早日复明 那小厮面色不太好,闻言也只能哀叹,“嗨”了一声:“主人家的令,谁能知道?好好的陆路不走,临时改换水路,问了半天也没听见个缘由,顾娘子想知道缘由,还是去问主人家吧。” 改换水路?顾云篱蹙了蹙眉,福身谢过那小厮,转身去接林慕禾。 她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思索片刻,也只是道:“也无妨,水路进程与陆路差不了几天。” “我是怕……”三个字出口,顾云篱蓦地收声,瞥了眼四下。 林慕禾也很快领会,毕竟这旧宅人人心怀鬼胎,突然改变计划,又不知打了什么算盘。 随枝摸着下巴,打断了两人越想越阴暗难测的猜想:“诶,想那么深作甚?问问不就得了?我听闻近来陆路确实不太平,更改计划或许真有人家的考量呢。” 清霜也附和:“是呀是呀,姐姐,去问问便是。” 应了一声,几人从侧门入府,弯弯折折,一路上竟然没有什么侍从仆役,直到临近前厅,才听见一阵嗡嗡嗡的人声。 清霜率先跑过去瞧了一眼,才知这府里有品级的女使侍从都三三两两聚在前厅边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怎料还未走到前厅,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崩溃声音:“天杀的,如今是什么世道!太平盛世怎么钻出来这么一群难民?可怜姐儿,回来一趟不易,却总遇上这样的事情!” 正是季嬷嬷。 顾云*篱也听见了那“难民”二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拨开一众围堵在门口的小厮女使,几人步入前厅,便是扑面而来的消沉气氛。 林慕禾虽看不见,但季嬷嬷那一嗓子下去无人应答的寂静,也隐约品出来些许不对。 林慕娴眉间愁云不展,甚至都未曾注意到进来的林慕禾一行人。 位首之右的沈姨娘正撑着额头,看见她们进来,应付了一声:“二娘子也来了,正好,此事也要告知于你。” 林慕禾应了一声,被女使引着在圈椅上坐下:“在宅子外也依稀了解了些,怎得不知为何又要改换走水路?” 沈姨娘叹了口气:“谁也不知为何忽然多出来一群从西南逃难过来的难民,听闻江南之地富庶,一股脑全扎了过来,江宁本就经历上次一事没了主心骨,这多出来的难民不知该如何应对,全一股脑扎堆在官道旁恳请施舍,更有甚者……”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喘息了一下,端来茶水喝了一口。 顾云篱便替她将没说完的补了上来:“更有甚者,已成暴民,企图劫掠路过的人家?” 沈姨娘只能疲惫地点点头:“顾娘子混迹江湖,想必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事情。是而,官道走不了了,只能改换水路。” 又是西南,她已经知晓西南形势严峻,甚至连敕广司的人都慎重了许多,可这地方四方讯息都较中原来说闭塞了许多,更有一群异类聚集在那里,想要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是难。 “这也怪,西南有商王质子与宗室亲王驻守,怎得出了这种事情,都听不见一点风声?” “沉疴之疾,非一日之功,想来那驻地亲王也并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林慕禾听完所有,静静分析说道。 清霜亦有些愁眉不展,顾方闻那老头子至今下落不明,且不说西南还有许多认识的亲友,出了这么些难民,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官家病重,这四方的天竟也就乱起来了,果然……”沈姨娘也揉了揉眉心,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来一回容易,回去却不易,水路也并非十分安全,亦是比寻常凶险。”沉默了许久的林慕娴终于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顾娘子,你要与二娘一同去往东京吗?” 掸了掸灰,顾云篱端起建盏,吹散漂浮的茶梗,却并未饮下,随即回道:“自然,林姑娘眼疾未愈,我答应了要治好她,自然她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直到医治好为止。” 她已经有些忘记了,当初答应为她医治眼疾时便想着是利用她右相之女的关系,顺利入京。如今这层早已被她放在了最底层,比起这个,她更怕林慕禾独身一人在东京那样的虎狼窝。 勉强扯了抹笑,林慕娴佯做宽慰:“也好,你与这位清……姑娘在,我也放心几分。” 唯今之计,也只有接受现实了,顾云篱隐隐有些预感,回京之路,可能并不会太平。 几人再商量了些出行的事宜,便摆手散去。 刚要起身离开,一个小厮弯身从抄手游廊奔来,通报道:“禀大娘子,有龙门卫前来,指明要府中顾娘子与二娘子、清霜小娘子相见。” 话音未落,清霜“突”得站了起来,看向顾云篱。 古怪地看了眼那小厮,顾云篱心中又算了一遍,自己并未做什么惹这群黑乌鸦怀疑的事情,且说得是与林慕禾一同相见,应当不会是…… 她旋即引着林慕禾起身:“不知来的是哪位龙门卫?” “奴问过了,那位大人自称姓秦。” 秦?顾云篱哑然,看了看林慕禾,显然,她也想起了什么人。 秦知树,那个不知道究竟为谁卖命的龙门卫,楚禁的旧识,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两人对他算得上印象深刻。 林慕娴不敢不应,自小她便对这群黑压压的人心怀畏惧,遂赶紧摆手:“也罢,去吧去吧,既是龙门卫,那应当可以放心些。” 几人起身,拜别前厅几人,朝着西门廊去。 这秦知树来,又是代表谁来的?是公主?还是林宣礼? 待到行至西门廊时,那提着刀肃立的人便十分显眼了。 远远见几人走来,秦知树轻轻瞥了一眼走在末端的随枝,冲着几人十分官方地笑笑:“许久未见,顾娘子。” 他并不打算寒暄,只是递来一叠书信:“殿下已至西京,知晓顾娘子会前往东京,特命我来与顾娘子送来凭由路引。” 惊了一瞬,顾云篱接过那叠文书,展开一看,是两份已经盖好官印的凭由。 “这……” “公主正在西京处理些事情,盼再与几位一叙。”完成使命,秦知树松了口气,“龙门事务繁忙,话已带到,不便多留。” 顾云篱对这群龙门卫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客气地谢过,便巴不得快点送他从自己眼前离开。 只等他走远了,清霜才敢暗戳戳吐槽起来:“可怕,太可怕了,怎么她就知道我们要去东京?” 顾云篱敛眸,思索了一瞬:“想来旧宅仆从中,或许有她的眼线。”有秦知树这么一个二五仔,旧宅里再安插一个公主的眼线也并不难了。 但无可否认的,李繁漪做得确实精细,甚至都考虑到了她们入京凭由难办这一点。 将那两份文书揣进怀中,顾云篱忽然注意到,从方才开始,林慕禾一直都沉默着,看着她与秦知树短暂的交谈过后,也似乎在沉思。 “林姑娘?”她出声,微微伏了伏身子,吐息声吹来,终于将林慕禾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在想什么?” “啊……”回过神来,林慕禾愣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是想,顾神医似乎已经决定,要向着殿下那边了。” 不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思考得来的结论。顾云篱却敏锐地蹙眉。 皇室之间的明争暗斗,可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平头百姓一无钱财二无背景,一旦卷进去,失败了,便是粉身碎骨的份。可顾云篱选择答应与李繁漪合作,自然还有一个不得不考量,也是最为重要的原因。 那便是李繁漪所要对付的人是继后桑氏,也是导致她举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那么合作便轻而易举了。 只是林慕禾不知道,她也绝无在此时将这件事告知林慕禾的打算。 “她已认定了我们要与她上同一条船,加之三年前京奂湖一事,我与我师父干涉插手进去,或许早已惹了权贵忌惮,今后回到东京,与这位殿下合作,想来也有个支撑靠山。” 眼下境地确实孤立无援,回到东京更是孤舟浮萍,是而,顾云篱的回答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林慕禾笑了笑:“也好,顾神医有自己的考量便好。” 她静静笑着,再一次让顾云篱无法窥见其周全的神色,更不知这一刻她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 迫不及待地,她更想让林慕禾早日复明,迫切地想从那双眼中看见色彩、情绪,看见那灰白的瞳孔渐渐染上墨色,填满她的情绪,以来参破她更为隐秘的心绪。 只是聪慧如她,哪怕目盲也从未影响过她对世事的窥探认知,那么自己的秘密,究竟又能藏几时呢? 待一切明了的那天来临,真的面对上那双澄明黑亮的眸子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 * 从水路去往东京的事情便就此定下,为了更平稳从水路上走,特地又重新挑了个日子,晚原先定下日子三四日才出发。 这三四日的空闲,随枝也被林慕禾以仆从之由留在府中,只是她为商户籍,没有身契,比府中的女使们又宽松自由了几分。 此事的林慕禾正没人敢多为难一寸,尽管这随枝娘子来历有些不寻常,但念在手边确实没个趁手的女使塞给林慕禾支使的,林慕娴也只能同意了让随枝留下。 于是原本有些安静的凭御轩又热闹了几分,即使马上要离开了,随枝还是带着顾云篱与清霜在院子里修整了一番,将花草侍弄得体了不少。 小厨房熬上林慕禾调养身子的药,趁着这空闲时期调养了几分。顾云篱思虑周全,又在院中通宵达旦地磨药煎药,做出来一小瓶药丸状的调养药,随身带着,方便路上随时服用。 一切准备妥当,六月廿七这日,风和日丽,河面上风速温度适宜,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第89章 顾神医,在想什么? 林家置办了两艘中型商船,一艘用来运送来回行李、以及从纪家接来的贺礼,另一艘则是主人家乘坐的。 清早开始整饬搬运,日上三竿,巳时初时,终于修整完毕,主人家登船。 林慕禾的行囊很简单,带了几身换洗衣物和一些寻常物件,甚至不及林慕娴装衣裳的箱奁大。船行数日,商船内的装潢与普通人家居所无异。 林慕禾与顾云篱居于甲板所在的一层,除却在外的护卫与皇城司暗卫,这里面便只住着她们四个。 铜镜前,随枝正为她算着带着的衣裳:“好娘子,来来去去就这么几身衣裳,都是去年的旧款了,东京的太太女娘们早不流行这样的了,待去了东京,我去裁衣店好好给你添补几身。” “依你罢,我双目不能视物,再鲜艳的衣裳穿在身上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林慕禾说着,循着记忆摸到一只妆奁匣子,轻轻将铜锁叩开,她摸了摸,取出一只银钗,问身后的顾云篱,“顾神医,还劳烦你为我看看,我手中的可是一支梨花银钗?” 看了一眼,顾云篱怔了怔:“正是,你要戴这个?” 林慕禾应了一声,她也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那钗子替她簪好,顺便又强迫症似的将她几缕杂发并入耳后。 这钗子她自是认得,是小叶的旧物,也是亲手送走歹人、送走了她生命的那只银钗。林慕禾并不忌讳什么沾了晦气,在顾云篱簪好后,她兀自轻轻碰了碰那钗子,像是在做什么约定,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顾云篱静静看着,没有打扰,在她结束一切后,原本平稳泊着的船忽然轻轻摇晃了一下,船舱外传来一阵号子声,是船要驶出码头了。 几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一同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河面风速正好,暑气也被冲淡了许多,清霜正扒在船边四处张望,码头上,送行的旧宅一帮人摆着手,其中以季嬷嬷最为卖力,一边摆手,一边还拉长嗓子喊:“姐儿,回了东京定要稍封书信回来——” 这回,是真真切切要去东京了。 周遭忽然涌来些实感,顾云篱的手忍不住颤了颤,她做了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 那个噩梦里燃烧着大火的地方,也是那个承载着亲族记忆的地方,更是她前半生最温存的残留之地。 此后,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她誓要亲手将旧案的蒙尘擦拭干净,将真相洞悉,公布于世人之前,还亲族世人清白,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手心忽然一热,她猛然回过神来,身侧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林慕禾,她抚上自己的手,察觉了掌心的汗,轻轻一笑,歪头问她:“顾神医,在想什么?” 是了——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为她医治眼疾,将困扰她半生的眼疾之谜一一解开。 “没什么,”她拨了拨被江风吹乱的发丝,回握回去,“许久没有去东京,一时间,百感交集罢了。” 且看她的神色,应当与自己差不多。 由此,方得始终。 * 同日,陈留。 临时搭建的难民棚吵吵嚷嚷,有妇人的哀求,抑或是不知缘由的谩骂声,或是孩童的啼哭声,无比纷扰,听得人心头火起,烦躁难忍。 看守的官兵亦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向身边的人抱怨:“南蛮子真能跑,竟然一口气跑来这里,到头来还得是咱们来管这烂事!” “难民一多,最易生时疫,今日不是说有阆泽的人来给这帮人看病么?怎么还不见踪影?” 那官兵说着,身后却蓦地伸来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纵使青天白日,这么一下子也险些给人魂吓出个好歹,他惊叫了一声,提起长枪连连后退几步,才看清方才拍自己的人。 来人一身轻简的灰色布裙,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箱子,身后还跟这个个子很高却佝偻着背的人,低着脑袋,十分可疑。 “你是谁?!”他松了口气,没好气问。 “在下正是收到阆泽飞笺,特来援助难民的郎中。”来人和善地笑笑,朝两人拱了拱手。 “噢……那他又是谁?”那官兵说着,提着长枪指了指她身后的人问。 “是我老家跟来的药童,是个治不好的偻子,一脸麻子,从小自卑,不敢面目示人……” “说那么多没用,十分可疑,抬起脸来!”毕竟至今陈留城墙外还贴着某个通缉要犯的告示,他们也不敢松懈。 “六子,愣着干什么,给他看看!”灰裙女子踹了身边人一脚,那人才颤巍巍抬起一张毫无可取之处的、布满了麻子的丑脸。 仿佛觉得再看一眼就要长针眼似的,这官兵只看了一眼,立刻移开眼,嫌晦气道:“行了行了,去吧去吧!” 这麻子脸更消沉了几分,扭头又老实站回那女子身后。 “还有些问题想向官爷打听,”女子将药箱放下,拍拍灰问,“这批难民从何而来,来了多少?” “能是哪的?西南的呗!这是腿脚快的,各地州府都不敢要,一路推诿塞来了这边,再有难民,就要往别的州府赶了!” “是啊,官家如今重病,更不可能让这群蛮子的去东京徒增晦气啊!” 女子了然,拱手谢罢,领着身后的偻子向距离最近的难民堆里去了。 这人正是蓝从喻,而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易容伪装过后的萧介亭。 “此地距离东京还有多远?”离那群官兵一段距离后,萧介亭终于憋不出,问道。 “陈留是进京最后一道防线,去往开封不过四十余里,确实近得很。”蓝从喻带起了面纱手套,执起最近一个昏迷的难民的手掐起脉来。 “多谢你一路带我来,不如就在此地别过吧,四十余里路,我脚程快,明日便能到了。”他实在等不及了,再耽搁下去,比把他架在火上烤还难受。 说着,他就要作揖别过。 “东京府查验比寻常州府严格了几倍,入城皆需各地州府开具的凭由公验,你一个官府通缉在逃,勉强算作黑户,如何去进那严防死守的开封城?”蓝从喻说着,已着手掏出来针包给眼前的病患施针,丝毫不受影响。 “我起码还有这一身身手,飞檐走壁,还怕……” “得了吧,亭州兄弟,”蓝从喻眉心蹙成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如今开封江湖人混得可不比方才建朝时那般快活了,你飞檐走壁,对面的羽林卫便一箭给你射下来,只怕等我回返开封,你已经与我阴阳两隔了。” 此人说话总是一针见血,颇有种杀人不见血的感觉,萧介亭哑口无言,刚燃起的精神头瞬间熄灭成了灰:“照你说,我该怎么混进城里?” “我自然有办法,答应了你的,定是能做到的,别废话,煮药去。”她眼睛不抬一下,掐着面前的老翁的人中,看着他逐渐苏醒了过来。 手捧一只用得不知多少遍的破碗,萧介亭心情无比酸涩,他面朝北遥遥望了一眼,继续佝偻着背,起火开始煮药。 * 夜风徐徐,吹入帐中,河道之内的盛夏夜晚,远不及在陆上那般炎热,窗户半支着,留给夜风趁虚而入的空间。 船舱内寂静极了,临近子时,所有人都已歇下,除了船上值夜的护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以及推着船只平稳前行的水浪外,只剩下人们入睡的轻浅呼吸声。 榻前的灯案下还放着一本未来得及合上的医典,顾云篱只盖了半边的薄被,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悄然潜入的夜风将她点在床头的灯吹得忽明忽暗,随时准备着熄灭。 她自然也睡得不安稳,夜行水路,于顾云篱来说多少还是有些阴影,这一晚免不了提着一口气入睡,不太好的梦魇趁虚而入,又让她难受地蹙起了眉。 仿佛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日。 父亲入宫为贵妃保胎,一去一月有余,仅有几次归家,直到前次归家后,再无音讯。 守在宫外的家仆传来的消息,也仅仅是官家留下了父亲谈话,再无其他有用的信息。 顾云篱睡得很轻,还是被一阵压得极低的轻语声吵醒。 心中惦记着事情,她挣扎着从沉睡中起身,唤了声阿娘。 闻声,有妇人连忙拨开她寝屋的帷帐,轻踏步伐走来。她已经有些忘记了母亲的容貌,即使是梦境,也只有模糊的模样,睡眼惺忪,她却恰好看见了母亲脸上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泪痕。 她还记着父亲至今没有归家,便问那母亲他的去向。 一改前几次诸如“快回来了”的搪塞,她拉起顾云篱的手,轻声唤了句“槿儿”:“你阿爹怕是回不来了。” 紧接着,有人拉她起身,惶恐不安的交谈声如石子落入波潭中波纹般散开,顾云篱隐约听见有人说了句“时候到了,宫里没有消息”。 她被人服侍穿好衣服,推推搡搡出了寝屋,没了炉火,才觉得冷了些,清醒了不少。 “今夜恐怕便要生变,太太快带着姐儿趁着夜晚出城才是……” 然而,不等屋里的人商谈对策,顾云篱便听见一声巨响——府门破开,人声忽然嘈杂起来。 “太医署院判云纵!勾连后妃,谋害皇嗣,罪不容诛,下狱畏罪自杀!官家有旨,抄没家产官邸,妻女一同下狱!仆役家丁,一律发配漠北!” 又是铺天盖地的哭号声,顾云篱听得清楚,当即愕在了原地,一时间,周遭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快!快带槿儿逃!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不要。顾云篱听见自己心中呐喊,可梦境里的她却身不由己,被壮实的家丁抄起腰抱起来,身后母亲跟着,从后门离开。 那时正有一批从西南运来的药材,眼见官兵已经涌入府中,那家丁自知逃不出去,将她塞进了空箱子内。 母亲颤着声音叮嘱她:“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阿娘!” “闭嘴!槿儿,你听话!”说罢,不待她再说话,母亲塞给她一柄匕首,重重将箱盖合上。 四下归于寂静。 第90章 想不到顾神医对市井吃食也颇有造诣 顾云篱猝然睁开眼,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做噩梦了,必定是那床头的灯又被风吹灭了,她一哆嗦,而预料种的呼吸困难的症状却并未出现。 温柔的月华从半开的窗扇前洒下,河道波澜正好,平静无比,她身上的薄被不知何时被拉好,喘息了片刻,她支着榻边坐起身,眼前却蒙蒙绰绰坐着一个人。 床帐被夜风卷起,极尽婉约地落在坐着的人身上,宛如月华化为了实质。 听见她起身的声音,林慕禾偏了偏头:“顾神医,做噩梦了吗?” 她没有梳头,披散着头发,长及腰间,是顾云篱从未见过的另一种姿态样貌,像是最平常的日子,温存点滴间,她最寻常的模样。 这样看她,似乎离她更近了些。 “水路浮沉,神魂不宁。”她移开眼,看了眼一片晴朗的夜空,也幸亏是这月光,才不至于让她着了魇,“你怎么不睡,反倒起身了?” 林慕禾也轻呼了口气:“与顾神医一样,神魂不宁,睡得浅,到最后睡不着。” 为何又睡不着呢?总归是离京两年,再次回京,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复杂的心情,辗转反侧,安不下神来。 “明日到庐州停半日,下船也好修整修整。”她清醒了不少,干脆撩开被子,披上外衣与她同坐在窗前的小桌边。 这商船并不大,四个人睡一间船舱,清霜与随枝睡在外侧那边,她睡得永远很香,此时静下心来,还能听见她熟睡的微鼾。 “庐州牛肉汤和烧饼一绝,到了地方,且可尝尝那边的风味。” 林慕禾失笑:“想不到顾神医对市井吃食也颇有造诣,还拿心惦记着。” “也不是,”顾云篱撑着下巴,看她笑了,心中那刚从噩梦中脱身的后怕与不适感也消退下去,“还未行船那几日,随枝便拉着清霜说了好多,我在她俩身边,免不了听去不少,但记住得不多,这牛肉汤算是一样。” 某些方面来说,这随枝娘子与清霜也算是志趣相投,两人整日叽叽喳喳,这漫长无聊的水上旅途也多了几分趣味。 水浪声涛涛,渐渐催使人又生了困意,林慕禾困得点头,却还想说什么,片刻后,她身形一倒,险些栽在桌上。 好在顾云篱眼疾手快,抬手将她差点与桌子来个重创的脑袋扶住。她已经困得支撑不住,顺着那只扶着她脸颊的手,便倒在顾云篱半边身子上。 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惊醒她,再让她难以安睡,顾云篱屏气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懊恼地皱眉,也不知自己屏气个什么劲儿。 可有人在她怀中熟睡不假,怎么把她安顿回床榻,又不惊醒她成了另一桩问题。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认命般地轻舒了口气,勾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林慕禾的腿弯,将她抱起,也不敢用力提劲儿,就这么憋了一口气,一路脚步极轻,飞快地将她送回了床榻之上。 也不知是自己确实抱得稳当,还是林慕禾这一睡确实睡沉了的缘故,她这一路安安静静,并没有被惊醒的迹象,直到顾云篱替她拉好被子,她才轻轻蹙了蹙眉,轻轻将脑袋向枕头里拱了拱。 将帷帐拉好,重回自己榻边,合上窗扇,点好一夜长明的灯,顾云篱合上眼,困意才姗姗来迟,拖着她与周公相会。 感受到几尺之隔外的床榻上,顾云篱呼吸声渐渐沉缓平稳下来,原本“熟睡”的林慕禾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向上拉了拉被子,忍不住在黑暗里笑了笑,听着耳边那轻浅而有序的呼吸声,伴随着水波声,终于沉沉睡去。 待再睁开眼时,顾云篱难得没照这原先习惯的时辰起身,自然睡醒时,已是天光大亮,自己案前还摆着一份冒着热气的早饭。 船舱内只剩下自己,另一侧的林慕禾也先她起床,不知去了何处。 洗漱一番,又把早饭吃过,顾云篱舒展了睡了一晚有些僵硬的身子,拨开布帘,走出船舱。 那三人正在船舱之外,倚靠着船舷向远处眺望,见她出来,随枝扬手朝她打了个招呼:“顾娘子醒得太是时候了,正好要在庐州渡停船了!” 顾云篱这才隐隐听见隔岸的嘈杂人声,走到船舷边,向对岸看去,已经能看清些许劳作的码头力工了。 林慕禾正与清霜说着话,似是听她罗列庐州当地特色小吃,难得睡了个好觉,顾云篱心情不错,嘴边也忍不住翘了翘。 这一幕也刚好给随枝看去,她瞥了眼林慕禾,没有注意到这里,凑上来,眯着眼,调侃道:“顾娘子,好臂力。” 头先听见这一句,顾云篱还有些不明所以,扬眉看了她一眼,待看见她揶揄的眼神,她浑身一紧,立刻明白了过来:“你——” “不忍打搅你与林娘子蜜意,我特地没出声,没想到顾神医看起来细瘦一个人,扛起个人也不在话下啊。” 面对此类调侃,顾云篱一向毫无招架之力,她欲盖弥彰地眨眼:“原来随娘子也醒着。” “那是……你们两说话窸窸窣窣的,也就清霜那样睡得船沉了也不知道的听不见吧。” 顾云篱:“……”她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随枝点到为止,看见她这模样,便不再说了。 船舶靠岸,沈姨娘叮嘱了几句船工,便带着一行人下船。 清霜早就做好了这半日规划,几人由来过此地办商的随枝领着转悠着吃喝,在闹市上闲逛。 实则闹市之中,也最易打听到近来的讯息。 等烧饼的空闲,便听见隔壁桌的几人议论起近来突然多起来的难民。 “我家那个去打听了,听说是那边不知为何闹了场蝗灾,几乎没什么收成,官府又不敢上报,怕惊扰官家的病,不让难民出逃,却也一直不给个办法,压不住那么多人,能逃的就都逃了!” “我怎么听说,是天降异象,有人说……” “嘘!可不敢瞎说哟……” 这两人各执一词,不知真假。听罢,烧饼也上了,清霜嚼着烧饼问起顾云篱:“也怪了,西南出事儿,师父也没个音讯,莫不是真的没那么简单?” “敕广司已经答应去找师父,在他带来消息前,暂且别胡乱揣测了。” 只是顾云篱隐隐觉得,这难民一事可能并不止蝗灾这么简单。 吃罢这最后的烧饼,也快到了约定起船的时候,几人便顺着闹市的小路朝庐州渡去。 人群拥挤,摩肩接踵,时不时便与行人碰撞,叫卖声、吆喝声与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交杂在一起,格外嘈杂,偏偏此时,人群中还有人在不停横冲直撞。 待波及到林慕禾身边时,众人都未曾预料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形钻过人群,猛地撞了一下艰难行走着的林慕禾。 她当即闷哼了一声,那黑影方才停了一瞬,也是这么一瞬,顾云篱看清了,是个衣衫褴褛,脸蛋上尽是脏污的小女孩。 下一秒,看着顾云篱将林慕禾扶起,她没有一句抱歉,又快步钻入了人群,引来一阵抱怨。 “没事吧?”扶着她在一旁摊子坐下,顾云篱撩起衣袖检查她被撞的那条胳膊,已经有了淡淡的红痕。 “哪家的泼皮小子,走路也不看着……”随枝骂了一句,忽地顿住。 “不对,林娘子,你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她一提醒,顾云篱才反应过来——那小妮子怕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为之! 林慕禾也缓过神来,一摸腰间,系在那处的荷包果然不见了。 “不好,顾神医给我的药——”她心里一惊,声音也跟着一紧。 “那里面都是药丸,她估摸是当银子偷了!”随枝恼了,朝拥挤的人群看去,远远就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身影在远处狂奔,大抵是估摸着她们已经意识到被偷了,那小孩跑得飞快,撞得闹市中的人骂声连连。 “我去追!”话音未落,还不等林慕禾出声,清霜便已经一个翻身跃上最近的房顶,“嗖”得一声追了出去! “小泼皮,遇上你清霜奶奶,还想溜?!” 众人只觉一道疾风掠了过去,竟看不见踪迹。 “欻啦”一声,清霜飞快追了上去,带起瓦片一阵脆弱的哀鸣,她生怕弄坏了这群百姓的屋舍,连忙加快步伐,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寻找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贼。 随枝的呼喊声早就被她甩在了身后:“清霜——当心砸坏了东西让咱们赔——” 好在那小贼并不难找,她横冲直撞,把人群撞得七零八落,所到之处骂声一片,清霜眯了眯眼,便在人群中锁定了衣裙花花绿绿衣裙间,那个小贼一团黑,缩着脖子鼠窜,奔逃中,时不时还要向上瞟一眼,看看清霜追没追上来。 “小贼,恁多心眼!”清霜气得火冒三丈,眼看距离够了,借着屋檐瓦片之力,一个翻滚便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 那小贼没想到来追自己的人有此等本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气急败坏间更加卖力地跑,边跑边骂:“闪开!都闪开!别挡路!” “哪来的小妮子!” “你要死啊!不活了你!” 猛地窜进来这么个不知死活的黑影,路人瞬间被激怒了,骂声四起,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着猛地窜出来的黑影到底是何许人也,另一声喝骂就自头顶如天外来音般传来—— “小贼!哪里跑,给我站住——” 来人一个猛子扎进人群! 几声尖叫后,人群中被迫腾开一条道,那黑不溜秋的小贼则一下子便无所遁形了。 她看着瘦弱,这么久的奔跑早就让她的力气消耗了大半,跑到一半,喉咙就有一股血腥味了,仰头一看,那追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影踪,她便不由得一喜:莫非真让她甩开了? 然而,下一秒,她便明白了一切【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渴了吗,可要喝些茶? 不等她为自己的飞毛腿感到骄傲的时候,便结结实实撞在前头的人身上,撞得眼冒金星,瞬间头顶虫鸣鸟语,天地倒转间也不忘骂:“哪来的没眼贼,敢挡我的路……” 语罢,身子不受控制地就要向后栽倒,然而没来得及跟身后的大地亲密接触,衣领便被前面的人一把攥住,狠狠提了回来。 晕眩感消减了大半,她朦胧中看见,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娘子。 等等!方才追逐自己的那人映入脑海,她浑身一寒,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呸!是你清霜小姑奶奶!”来人喝了一声,不等她告饶,利落地便给她胳膊来了个反剪,膝盖顶着她的后背便将她摁倒在地,“敢偷我们的东西!赶紧交出来!” “啊哟哟哟……疼疼疼!”此人手上力道没有轻重,她一瞬间疼得眼泪飙了出来,哭着讨饶,“救命救命,我错了我错了!” 赶来的顾云篱一行刚停下,便看见这一幕。 眼看着再这么下去就要把这小妮子弄脱臼了,顾云篱及时喊道:“清霜,不可!” “姐姐!她都偷咱们东西了……”清霜眉毛一耷拉,道。 “当心被反讹一口,找你要看诊钱啊!”随枝总算道出*关键,这才让清霜恍然大悟,赶紧松开了这小贼。 然而刚一松开,那小贼依旧不死心,撒丫子就想再次开溜,顾云篱早就防着这一手,抬脚随意趿起一块石子,捏在指尖,对准那小贼后腰处的穴位,嗖得一声射了出去。 “唉哟!”一声痛叫,小贼身体一瞬间失力,脸着地狗吃屎般摔在地上,疼得呲哇乱叫。 听见偷药的被抓住,提着一口气的林慕禾总算松了口气。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在这人最多的闹市中,自然吸引来不少人前来围观凑热闹,那小贼见都是些看热闹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躺在地上嚎丧:“有没有王法诶——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啦打人啦!” 清霜立时气得不轻,撸了撸袖子:“你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还不等她发难,就听着耳边人群的议论声传来一道尖刻的声音:“穿得这样破烂,看样子不像是本地的!” “莫不是城外那群逃难的逃过来了!” “我认得她!前天在我摊子上吃白食,送进官府里打了一顿,没想到又出来了!” “她身上是不是带了病?快快快,快离得远些!”这声音一出,众人立刻对这小贼避如蛇蝎,连连退了三四步。 “小娘子,”有人看着清霜,好心相劝,“你不是本地人,不知近来状况,这小贼是无父无母,整日偷鸡摸狗,打一顿还继续犯,官府都没办法啦,保不齐还带着赖病!你就当丢些钱财,别跟这种人缠上才好!” 竟然是逃难的?清霜一慌,看了眼这偷东西的贼,瘦弱又干巴,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灰扑扑的,不知多久没有修补洗涮了。 “你……你把药还给我姐姐,我就饶你一次!”终是有些不忍心,清霜“啧”了一声,选了最温和的方式。 “药?我何时偷了你的药!没有凭据别污蔑人!”小贼原本眼含热泪,可听着周遭围观之人的议论声,那眼泪便干了,她挣扎着爬起,身形还有些摇晃,“逃难怎么了,吃你半粒米了?!” “你!” “清霜,耽误不得,快要到开船的时候了。”顾云篱皱了皱眉,随即递给了她一个眼神。 清霜了悟,点点头,转身,不待小贼看清,起手就在她脖颈后来了一记手刀,登时,吵闹的声音停歇,看着她这么一出,周遭的人群也一时间没了声。 她将那贼一把扛在肩上:“不是偷东西吗,扛去官府再议论对错便是!” 她做得没错,众人面面相觑,没得指摘,纷纷道:“犯了这么多次,这回也该好好惩治这小贼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不明不白结束,清霜扛着人,暗暗朝边上的几人挤了挤眼,扛着肩上昏迷不醒的小贼,朝这条闹市长街的岔路口走去。 * 乔万万睁开眼的时候,后脖颈还穿来一阵难以忽视的酸痛,她用了几秒钟便回忆起了昏迷前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却摸到了手下的木板。 慢着,木板?她一愣,竟然发现这木板还有些起起伏伏的摇晃。 “你醒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和的询问,她惊了一下,兔子一样扭过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扛上了船,带进了一处船舱里。 那说话的人一身浅黄色的素衣褙子,身形若细柳抽条,坐在船舱内的长椅子边,好似话本里弱柳扶风的神妃仙子。乔万万视线上移,却是一怔。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眼被一道醒目的白纱裹覆上,看起来不能视物,朝自己说话时,她也并未感受到视线。 “你是谁?这是哪!你们要干什么!”陌生的环境,终于勾起乔万万的惧意,“不就是偷了你们一个荷包,至于这么对我吗!” “这是船内,我们没什么恶意,只是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林慕禾一字一句解答,“我叫林慕禾,是这荷包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乔万万。”乔万万敷衍回,也大抵听懂了,看她看又看不见,看着也不像那个逮自己的人那么有功夫,姿态也放松了不少:“那又如何?那荷包你们不是拿回去了吗?既然如此,各自两清,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这船已经行出庐州渡十余里了。” “天杀的,你们要绑我灭口?!” “非也,”林慕禾摇头,“你不是庐州人,是城外难民,再待下去只会惹来官府羁押,将你治罪,你犯得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有了此次教训后,今后切莫再去行偷窃之事了。” 乔万万听完,不屑道:“你又懂什么。” 这还真是秀才遇上兵,林慕禾无奈笑笑,不打算跟她逞口舌之快,摸到桌上的茶壶把,问她:“渴了吗,可要喝些茶?” 直勾勾看她半晌,确实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其他意思,乔万万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一边觑着她,一边磨蹭到板凳上:“喝。” 林慕禾便去摸索着去够茶杯,动作还有些笨拙,纯靠手感,摸了几下无果,乔万万总算看不下去了,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自己来!” 清茶入口,清醒几分,她正待喝下第二口时,船舱的门却被从外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那个扔石子打她的蓝衣女子,她眉眼清冷,搁下食盒看了自己一眼,便单刀直入:“你是滇州人?” 茶水险些噎在喉咙里,乔万万猛咳了几声,警惕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咬字发音都是西南巴蜀口音,我自然知道。” 乔万万一噎:“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顾云篱一挑眉,倒也没生气,只是打开食盒把餐饭摆了出来,给林慕禾盛好饭,再递给她:“上午吃了不少,这会儿少吃些。” 她点了点头,接过碗筷,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乔万万看得吞口水,忍不住瞟了几眼,便听顾云篱继续问:“西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弄出这么大一批难民?” 乔万万:“这不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蝗虫过境,老天爷不给饭吃,没收成,官府又重税压迫,没活头只能走咯。” 直觉告诉顾云篱她没说实话,但没有凭据,她也只能反问一句:“仅此而已?” “自然,你什么意思,莫非还希望再来点灾祸才满意?” 顾云篱没说话,只是径自从衣兜里掏出来林慕禾丢了的那只荷包,以及一个长而薄的木盒子,问她:“荷包是偷我们的,这盒子又是从何而来?” 看见那木盒子,眼前的乔万万却忽然变了脸色,双瞳一缩,不顾与顾云篱体型上的差距就要上来抢:“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顾云篱轻巧地向后一撤,却还是将那盒子任她拿走:“还是机关锁,如此珍重,是什么东西?” 她眯了眯眼,心下有了计较。若西南之事仅仅是蝗灾那么简单,顾方闻断不会这么久没有消息,这丫头为何又不说真话? “这是……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乔万万慌忙将那木盒子收进衣服里,结巴着回。 “顾神医,”林慕禾出声,“她也是可怜人,不想说,便作罢吧,左右药已经拿回来了。” “也罢,”摇了摇头,顾云篱也坐到长椅上,给自己盛了饭,扒拉着吃起来,“这船五日后途径宿州,那地方富庶,水路之上,应当还没有多少难民过去,你不如去那里讨份生活。” 看着她们吃饭,乔万万也吞吐起口水,忍不住坐了回去,试探着摸了双筷子,看两人都未出声阻拦,索性大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模样,像是饿了许久,连桌上掉的米粒也不放过,她一边把饭往嘴里扒拉,一边抽空问:“既然如此,那我问问,你们这船要去哪?” “从汴河一路北上,去往东京。”顾云篱拨了两口菜进嘴,也吃了个半饱,想着上午跟着清霜没少吃,便停了筷子。 她这一停,那乔万万竟然也停了下来。 “东京?” 筷子一掉,林慕禾与顾云篱忍不住都看向她,一脸莫名。 “我不去什么宿州了,你们,能不能,把我、把我带去东京?” 第92章 顾神医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的? 林慕禾扒饭的手也是一停,蹙眉问她:“东京路远,且周边戒备森严,别说难民匪盗,连无诏与凭由公验的官员都进不得,你要去那里作甚?” 乔万万一愣,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没想到,只是去个东京,竟然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我就是要去,我有自己的事情!”她脸一红,像是不想被人知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呛了回去。 她这越来越冲的语气,夹枪带棒的,林慕禾却没生气,只是无奈笑了笑,把桌子上没动过的几口菜向她那边推了推:“多久没吃饭了?多吃些吧。” 乔万万低着脑袋扒饭,时不时偷偷摸摸抬起眼珠子瞟她一眼,抬起筷子又是一番饿死鬼般的夹菜吃菜,直到吃得塞不进去了,这才遗憾地将筷子放下。 顾云篱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她揣在怀里却漏出一角的机关木盒,便快速将碗筷收拾进食盒,提了出去。 兴许是有些雏鸟效应,乔万万总觉得这个第一眼看见的眼盲姑娘比那蓝衣的女子和善好说话多了,于是趁顾云篱不在,她抹了一把还有些油光的嘴:“那个……谢谢了。” 林慕禾歪头,不明所以:“嗯?” “我是说,多谢你给我饭吃!”说实话,这是她流亡在外第一次吃得一顿饱饭。 “一餐一饭而已,何至于谢?”林慕禾笑笑,这回总算是准确摸到了那茶壶,凭着感觉给她倒了杯半满的热茶,“方才听你吃个不停,喝些茶水顺一顺吧。” 面对这样的人,乔万万那张尖刻不给人留活路的嘴也不忍心说重话了,接过茶水又嘟囔了句谢谢,喝了干净。 她个子很矮,看起来连十三岁都不到,却磋磨成这样,林慕禾不由心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思索片刻,便问:“逃难之路艰难,你怎得不和人搭上伴?你还这么小,若是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 乔万万捧着茶杯,听她问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也听那群人说了,我本就是农户女,干了一年庄稼活没收成,爹娘死了,姐妹跑路,只能自己讨生活了呗。” 语罢,她看了眼林慕禾莹润的指甲盖,嗤了一句:“你这样的官家娘子,怎么懂我们平头百姓的苦。” 林慕禾愣了愣,没有反驳她,只是岔开话题:“你方才说要去东京,可没有凭由公验,连京畿路都踏不进去,你又要怎么办?” 有人心平气和和自己说话,乔万万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看你也是大户人家……一顿饭三个菜,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林慕禾失笑:“你方才偷了我的荷包,现下叫我帮你,我该如何帮你?” 乔万万一窘,忙迭声道:“不是不是、我是实在饿得没办法了……” 想起那群庐州百姓说她是个“惯犯”,林慕禾也只是抿抿唇,没有拆穿她,撑着下巴回:“你若不说句实话,我想帮你也难。” 闻言,乔万万咬着唇,抠着木桌子上的缝隙,半天才嗫嚅道:“我有房远房亲戚,在开封做些布匹生意,走投无路只想着去投靠她们,否则,真不知怎么活了。” 林慕禾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听她语气里带了哭腔,便忍不住心软下来:“也罢……若是帮得了你,我自是会帮你。” 说着,她站起了身,整了整衣袖,便摸索着朝门口挪动去:“带你上船是避着人的,我在家中说不上话,还要转圜一番,白日里,你不要出这个船舱,知道了么?” 乔万万忙不迭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赶紧应声:“好好,姐姐,你人真好,比刚才那个凶巴巴的温柔多了!” 林慕禾有些哭笑不得,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不过几步,便察觉身后有人跟了上来,紧接着,手腕上一热,熟悉的药香飘了过来,便知是顾云篱来了。 “你心太软。”被人背地里说了一句“凶巴巴”,顾云篱觉得有些冤枉,见林慕禾从船舱出来,便快步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腕。 “看着她,总是会想到自己,忍不住便这样了。”林慕禾无奈笑了笑,跟着顾云篱走到了甲板边。 “谎话连篇,没有一句真话。”看了眼船舱的木门,顾云篱道,“她手心光滑,绝不是农户女,就更别说什么时时帮做农活的鬼话了,那去进京投奔亲戚的话恐怕也是见你心软唬你的。” 林慕禾一扬眉,脸上表情呆滞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片刻后,她叹息一声,有些懊丧:“我听她语气真挚,心一热,便说什么信什么了。” “这没什么,”顾云篱拍拍她的后背,“其实也未必没有几分真挚。”起码,难民身份不是作假,家园不能生存,被迫流离失所,所表现出来的悲伤也并非谎话演技能够的。 “她要去东京,这也着实难办。”顾云篱思忖道,“但萍水相逢,我们不计前嫌,帮她这么多已经够了。” “我觉着,她脾气很倔,”林慕禾认真分析起来,“且素来危险惯了,不太爱听别人劝说,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 顾云篱侧眸:“你的意思是……” “对,”怕被别人听见,林慕禾悄悄立起手掌,想在顾云篱耳边说话,却瞧不见身边的人,顾云篱终于机灵了一回,仅仅怔了一下,就乖乖把脑袋低下,让耳朵贴住她的手掌,“我想,索性带她一遍去了东京外边罢。” 耳廓痒痒的,身边的人还用着短短的气音说话,顾云篱发觉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痒了痒,她默默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用心去听林慕禾的话。 “去了东京外,便知晓不易,自会打消。届时,再送她去宿州谋营生也好。” 她压低声音说话,声音短促,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顾云篱游移了一瞬:“也罢,栖风堂的生意遍布江南,让她在那里做份工,也比过偷抢蒙骗的好。” 大致商量出个解法,林慕禾便又想起乔万万方才说得话,实在印象深刻,便忍不住与顾云篱说笑起来:“她说你‘凶巴巴’的。我倒有些好奇,顾神医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的?” 实则,顾云篱很少生气,身边有顾方闻与清霜这两个人的磨练,早就让她对大部分事情免疫了,就算心中有气,也绝不怒形于色。 但林慕禾的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早先初遇时,那住持方丈的一句“眉宇凝愁”,当时忍不住问了清霜,答案是否定的,如今想起来,顾云篱眯了眯眼,不由得有些怀疑,这其中是否和那邹忌问吾与徐公孰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 她不禁摸上额头眉心处,回她:“不常揽镜自照,我也说不清。” 于是忽地不知哪里福至心灵了,她一顿,看了看林慕禾掖着的手,道:“先前有人说我总皱着眉,像是恼了的模样,果真如此吗?” 林慕禾像是意会:“顾神医向我求证?” 顾云篱应了一声。 林慕禾笑,更多是有些忍俊不禁,便轻声道了句:“那便冒犯了。” 语罢,她抬起手,衣料垂落,便想着触摸顾云篱的额头眉心。手指如蜻蜓点水,在镜湖上点起一阵波澜。 她察觉到顾云篱略有惊愕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了自己的指腹,有些痒。 此处是她的眼,再向下些,便是她的山根、鼻梁,在向下些,是她日日与自己说话的嘴唇。 她摸得出来,她的鼻梁很高,如山峦,皮肤也极是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料。 可她仅仅停留在此处,不敢向下了,再向下,有些贪心,也有些冒犯,这般浅尝辄止,已经消解了大半迫切想要看见一切的欲望。 于是,依照着原先的约定,她摸了摸顾云篱光洁的额头,确实感知不出来眉心是皱着的,于是舒了口气,打趣着回她:“顾神医不必担忧,想来那住持相面之术亦有些不精。” 对面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愣了一刹,她这才发现,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见她手放下,才敢一丝一丝恢复气息。 可她忘了林慕禾听力极好,早就看穿了她的窘迫。 不过,林慕禾也乐意当这糊涂客,收回手,冲她继续说道:“想来顾神医平素里没什么表情,那乔姑娘便觉着你凶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可那点温度却似乎还顽固在顾云篱脸上,她抿起唇,狠狠咬了自己下唇一下,才轻咳了一声:“兴许罢,不过,你我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正好。” 林慕禾笑笑,没有说话。她向前舒展了一番臂膀,感受着船行时拂过脸颊的清风,心情甚好。 只是徒留顾云篱一人还在和自己较劲,莫不是林慕禾那手指上有什么引火的火油,不然自己脸上怎么到现在还降不下去温度? 顾云篱一愕,忽然有些惊悚地想,莫非,自己得了什么怪病? 常言道医者难自医,面对这种情形,顾云篱有些乱了阵脚,兀自给自己把了一脉,得出结论:心脉搏动有力,非常健康,甚至能跳进河里游两圈。 不成,她大概有些“只缘身在此山中”了,还是有空闲找个郎中给自己瞧瞧才好。 * 清霜吃过饭,在后船舷扎了半天马步,才有些困意,于是吸了口气,缓缓站正,扭过头一瞧,那给自己数着时间的随枝早已困得脑袋撞钟,撑着下巴打盹。 她叫起随枝,后者如蒙大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抱怨道:“吃过午饭就该歇晌,哪有你这种练功的?真是上赶着给自己找苦吃。” 清霜反驳道:“我师尊叮嘱过我,每日扎马步两个时辰,早中晚各三次,有益于经脉疏通,体内气息流通,所以自小起,我就没怎么过生过病!” 第93章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 随枝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闻言也懒得反驳,附和道:“妙啊妙啊,这其中真是有大智慧,那你以后扎马步,别拉着我给你计时了。” 两人拌嘴间,已经到了船舱门外,随枝推门而入,却一时间愣在原地,连哈欠都忘记打了。 “你堵在门口不走作甚?”清霜探出去半个脑袋,向里一瞟,登时“啊呀”了一声。 只见那地上,乔万万弓着身子缩成一团,听见人声,艰难抬起脸,朝两人伸手:“救命……救命……” 随枝吓了个冷汗贴背:“小贼,你这是唱哪一出!” 清霜挤了进来,便见那乔万万艰难从地上起身,腿并着,急得快要哭了:“求你,哪里有恭房?我憋不住了,方才喝了太多水……” 随枝:“……” “快快快!”清霜大惊失色,连忙把她扛起来,“恭房在下层,怎得没把你憋死!” 困意也被吓走一半,随枝有些认命,一同跟着这两人出去。 怎料才走出去一个拐弯的功夫,就被那眼尖的船工管事看见,立刻便叫住了几人:“小娘子且住!” 后背一绷,乔万万面露痛苦之色,思来已悔之晚矣。 “坏了,情况紧急,忘了这茬!”清霜一拍脑袋,道了句坏哉,就想把乔万万往自己身后塞,但为时已晚,那船工管事已经瞧见了,再加上她这番做贼心虚的模样,更加笃定了。 乔万万面露猪肝色,弓着身子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憋得满头大汗。 “救命,我只想上茅厕……” 说话间,那船工管事一甩手边的活计,快步走来回打量了三人一眼,那中间被箍着胳膊的穿着却与周旁两个大不相同,甚是显眼。 “这两位小娘子我倒是认得,”他停下来,目光锁在中间的乔万万身上,佯做和气,“不过……这位倒是看着眼生。” “你自然觉得眼生,”危机关头,随枝两眼一转,叉起腰来,“这是我的小妹,方才接上来的。” 乔万万两眼一瞪,愕然看着她,但奈何憋得难受,只能无助地低下脑袋。 这船工认得随枝,知道她的来历,对她也是颇为恭敬:“怕是庐州上来的?可是随娘子,这到底是主人家租的船,你往上带人,也要和主人家打声招呼啊……” “那知不知道,不都是管事您的一瞟眼的事情吗?反正主人家在上层,多日也不下来一趟,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说着,随枝一把将乔万万掩到自己身后,冲那管事笑了笑,道。 “这……”管事的心里也门清,拍了拍手背,无奈道,“随枝娘子,我实在难办啊。” 随枝只是冲那管事笑笑:“我急着带着我小妹上茅房,你这么挡着也不成办法。这样吧。往后往庐州运的香料,就交给管事您的船来运,您看这样成不?” 眼看乔万万憋得已经快要麻木了,随枝便快刀斩乱麻,果不其然,那管事闻言,脸上顿时云开雨霁,点头哈腰地应下:“好说好说,既然是随娘子的小妹,不过是多个人的事情,哪里还要叨扰主人家?上茅房是吧,从这下去右拐就是……”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人人见了钱,脸都换了一副,这管事都恨不得给随枝扫干净路上的灰尘,一路护送着把她们送下甲板,还不忘再提醒随枝一番,别忘了方才说过的话。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乔万万终于如愿上了恭房,再出来时,身心舒畅,方才跟着林慕禾她们吃得太多,出了下方暗舱,还不由得打了个嗝。 随枝捏着鼻子看了她一眼,还是有些肉痛,长叹一声道:“世上哪有我这么菩萨心肠的,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还给你圆谎……啧啧啧。” 乔万万自知自己理亏,脸色顿时一换,双手合十拜佛状对随枝道谢:“多谢这位……呃,姐姐,是我一时糊涂,走上歧途,经几位姐姐搭救,我算明白了,今后定洗心革面、洗心革面!” 随枝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了一声:“没关系,你不洗心革面,姐姐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 如此这般,收了钱与给了钱的,还有偷钱的,心照不宣,没人拆穿,一直谨慎活动在甲板层上,总算没被人发现。 乔万万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把清霜有些小了的衣裳免了免衣角勉强穿上,每日睡在船板上,不敢再过分要求睡床。 汴河水汹汹,推举着船行无阻,行了两日,终于快到宿州地界。 从昨夜起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洒在甲板上,夜半睡觉时,乔万万猛地被一阵湿意惊醒,猝然睁眼,她被凉得一个哆嗦,一摸身下,雨水不知何时从船舱木门的缝隙中漏了进来。 她打了个喷嚏,在黑暗中摸着地板起身,身侧却忽然幽幽亮起了光。 一时间她有些睁不开眼,缓了片刻,才看见那光的来源:是清霜,起身将夜灯点了起来,举着那幽微的烛火起了身。 看了眼她湿了一角的衣裳,她撇撇嘴,递来一张薄毯子:“我给你拿凳子拼了个小床,你还是在那上边睡吧。” 语罢,她把夜灯递给乔万万,押开一道窗缝朝外看了一眼,原本无人的甲板不知何时走出来三两个水手,说着什么,隔着浓浓的夜色,清霜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女侠,”乔万万跟着她想朝外看看,奈何她没有夜视的本领,只看到了一团漆黑,“外面怎么有点吵?” “雨大,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清霜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 雨声大,本就睡不安生,这下加上船舱外越来越密匝的人声,几人都陆续醒了,随枝掌灯出来,将烛火一一点上,潦草将头发盘在脑后,便问:“雨大,怕是船出了什么问题,从前跑商时,最常遇上这样的天,船也最易出问题。” 林慕禾已披了件外衣,听见声音,同顾云篱从里间走了出来。 下一秒,仿佛为了印证随枝的话一般,有人前来敲响了船舱的木门。 清霜起身开门,就见外面一个小厮半湿着衣裳,撑着把纸伞朝几人点了点头:“二娘子,船出了些问题,雨水排不出去,惊扰您休息,望您恕罪。” 林慕禾忙说了句哪里的话,担忧问起:“靠岸,周边可有村镇?要靠在哪里?” “前面不远是符离渡,停在那里修船,娘子放心,天亮之前应当便能修好。”那小厮安抚了几句,“只是今夜,恐怕几位都睡不好了。” 谢过这小厮,再将她送走,林慕禾甚至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暴雨少有,没有雷声的雨,往往更为来势汹涌。 乔万万扒着窗框,透过窗缝看了眼外面,整艘船已经陆续点起了灯,船舱外蒙蒙的亮堂,她却在心中战栗了一下。 “你扒着窗户做什么?雨大风寒,落了凉怎么办?”随枝打了个哈欠,在小炉子上烧起了热茶。 顾云篱却看着乔万万的背影,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扯来一个圆凳,带着林慕禾在烧水的小炉子旁坐下:“多穿些,别着了风寒。” 乔万万也凑了过来,与四人围坐一团,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凉感总算消退了几分,她揉了揉刚醒来酸涩的眼,看着几人淡定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你们不怕吗,黑灯瞎火的在荒郊野外停下来,不怕……” 顾云篱莫名看她一眼:“怕什么?” 乔万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目光扫过众人,欲言又止。 清霜还在纳闷,随枝却从她有难言之隐一般的表情中窥到了一二。 “怕鬼啊……月黑风高杀人夜,厉鬼多行于风浪中无依无靠的船上,这雨天,阴气还重……”她越说声音压得越低,凉丝丝的,配合着这雨声,渲染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吊诡气氛。 林慕禾也是被她阴恻恻的声音弄得一寒:“子不语怪力乱神,乔姑娘,大半夜的,你就别……” 随枝更是打了个寒颤:“呸!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住口!”行商的人最信鬼神之说,她颇为忌讳这些。 清霜忍不住摸了摸剑柄,声音有些磕巴:“你别瞎说,吓死这一屋子的人才满意吗?” “我没瞎说!”乔万万呛了一句,“你可知水鬼?这种鬼,最喜欢半夜……唔!” 她话没说完,便被一旁的清霜捂住嘴:“还来劲了!” “人心尚比鬼神可怕的多,”顾云篱却表情淡淡,提起煮沸的茶水给几人挨个倒了一杯,“若是真有鬼神,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善恶无报的事情了。” 茶杯递到林慕禾手上时,顾云篱刚好说完这话,有些烫的杯子捏在手中,温热了身子,她的注意力却不在手中茶杯,而是怔怔的向着顾云篱,听出了她这平淡的一句话中淡淡的落寞。 “对对对!”总算听见句正经话,随枝松了口气,连忙应声,“你不大点年纪怎么脑子里尽是鬼神之说?快快住口吧,活得都要被你吓成死的了。” 船体颤了颤,舱外船工相互吆喝,片刻后,船稳稳停在符离渡。 顾云篱喝着茶水,在昏暗的灯光下,似是不经意瞥了一眼乔万万。 有一批符离渡的修船工热情地前来帮忙,一阵声响过后,便在船下忙活起来。 夜里,又是陌生的地方,还上来一批陌生的人,不得不警惕戒备。 清霜上了门闩,几人各自叮嘱多留心些,这才都歇下来。 脚步声、雨声、低微的交谈声在这夜里交杂纠缠,有些催眠,乔万万躺在清霜给她用凳子拼成的“床”上,裹着一层被子,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片刻后,便抵不住困意,沉入睡梦之中。 可乔万万睡得不太舒服,梦里一团乱,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她睡了不知多久,便被一阵窸窣声吵醒了。 已过子时,船舱外静的出奇,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船也似乎修好了,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第94章 屏息之间,禁不住抚上自己的眼睛 刚醒的困倦霎时间跑了个没影,乔万万一激灵,心里愈加发毛,暗自骂自己:早知道就不没事儿找事讲什么鬼故事了! 她挤住眼睛,尿意上涌,随枝烧得那壶水她喝了不少,这不,报应就来了。 从长凳起来,耳边却飞快擦过一阵纸破般的窸窣声响。 她呼吸一紧,猛地便确定了声音源头——就在距离自己三步之遥的窗户边。 紧接着,在屋外幽微的夜灯照射下,她看见什么东西,伸出长长的手指,轻轻将糊窗户的纸捅破。 一瞬间,乔万万不敢呼吸了,狠狠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天娘,真遇上鬼了?! 尖叫声卡在嗓子眼,乔万万在黑暗里张大了嘴,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手抖得快哭了,肩头却猛地搭上一只手。 这一瞬间,三魂七魄险些离体,她浑身一僵,克制住恐惧回过头来—— 清霜却不知何时醒来了,黑夜里,她表情严肃,无声地将腰间软剑缓缓抽出。 剑身反光,映出了乔万万白得像纸般的脸色。 还好还好,不是鬼。她摸摸胸口,又看见那窗户边细长的手指在捅出来的窟窿眼转了转,汗毛一立,她昂首无助地看着清霜。 清霜只冲她做了个口型:噤声。她回过头来,却发现这船舱里的人竟然都醒了! 敢情只有她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顾云篱贴着隔开两间舱房的置物架站着,压低声音对后面两人道:“屏息。” 乔万万也立刻照做,她还不明白这所为何意时,那捅穿的窗纸窟窿便被从外伸进来一支细长的竹管,紧接着,一缕乳白色的烟便从那截竹管里涌出*,逐渐向内飘来。 清霜已经扯了面巾捂在口鼻,乔万万见状,也慌忙照做。 她蜷缩在角落,感觉等了漫长的时间,快要呼不上来气了,屋外那只鬼手的主人像是终于耐心告罄,听见里头没了响动,才肯行动起来。 插门的门闩被从门缝里伸进来的刀一把挑到,“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乔万万吓得不敢睁眼,就听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有几人轻手轻脚的跃了进来,却“咦”了一声。 下一秒,一声暴喝突然在乔万万耳边炸开:“不好!” 只听“兹拉”一声,听得人牙根发酸的金属碰撞之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拉开了混乱的序幕。 清霜反手出剑,抵上挤进来的黑衣人奋力一刀,火星子登时迸裂了一地! “铮”得一声,刀光乍起,打斗将不大的船舱内的布置桌椅翻了个满地,包括乔万万那刚刚拼成的临时床榻。 时不时乍起的火花与那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中,乔万万吓得双腿发软,愣是往出爬了些距离,就被打斗飞来碎成一地的茶盏吓得僵在了原地。 “这死丫头,发什么愣!”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牵住手臂,狠狠拉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被拉着倒地,紧接着下一秒,方才僵立的地方砰得一声碎裂了一个粗口花瓶,碎片飞溅得老远,甚至擦过她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顾不上脸颊的疼痛,她有些崩溃地在地上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拉着她的随枝脑仁一阵剧痛,骂了一句:“闭嘴,说什么不吉利的,你去与林娘子待在一起!” 黑暗之中,乔万万看不清,只能摸黑爬到林慕禾床榻边,泪汩汩流着:“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别怕,别怕,”林慕禾将她扶起,面对这种情况,她比乔万万镇定了不少,冷静地应对,“我看不清,只能你去,把柜子堵在后窗口……” 随枝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哭没有用,快去!” 乔万万没有法子,只能一边抹着泪,一边撑起还在打着哆嗦的双腿,颤颤巍巍去搬柜子。 这几个刺客力气极大,一刀劈下来,也震得清霜虎口发麻,她愕然看了眼那刀,下一秒,翻手起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踩着那刺客的胸膛便飞身跃起! 经历剧烈摩擦的剑身温度极高,“嗖”得一声擦过烛芯,“噗”声后,烛台霎时间被点亮! 顷刻间,黑暗唯恐避之不及地退散,船舱内亮堂起来,也将这三个刺客照得无所遁形。 满室器具散落一地,无处下脚,那三个刺客一身暗紫色布衣,头戴遮雨的蓑笠,用黑巾蒙着面,见屋内亮堂起来,气急败坏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这群人说得并不是官话,随枝听不懂,气恼道:“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他们要灭口。”顾云篱道,紧接着,不等随枝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能听懂时,她已将飞刃掷出。 顺着她所扔的方向与力道,飞刃快速避开清霜,射向她身后那人,对方功夫亦是上乘,挥刀便要将飞刃甩开,也是这么一下,清霜反应过来,空余的一只手飞快从腰间摸出一枚弹珠,屈指一弹,将那原本偏离轨迹的飞刃打回正轨—— “噗嗤”一声,锋利的刃尖划破刺客颈间皮肤,割开了他的动脉,下一刻,血水飞溅,那刺客手中的刀应声落地,连对面究竟如何弄死自己的都没搞明白,便与世长辞了。 猝然损失了一员,余下两个刺客都没有料到,但意识到这几人不简单,想脱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乔万万死守后窗,闭着眼等了半天,吓得牙关都在打颤,才终于听见前面的打斗声停了下来。 她听见一阵阵喘息声,把眼睛支开一条缝,就看见林慕禾已经起身,要去查看前面的情况。她一阵心惊肉跳,赶忙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即将被歪倒在地的灯杆绊倒的林慕禾。 “小心!”她一把握住林慕禾的手腕,眼皮还在跳个不停。 “前面一片狼藉,没有下脚的地方,”听见响动,顾云篱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出声道,“先不要过来。” 除去那个被割喉的,剩下两个刺客便被绑在了椅子上,背对背靠着,还在挣扎。林慕禾总算松了口气,问:“你们有没有受伤?” “我们没事。”抬脚将身边的杂物扫开,顾云篱看了一眼清霜,随即吩咐随枝,“你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为何打斗声这么大,满船一点动静都没有?” 清霜被那一刀震得至今虎口还在隐隐作痛,此时终于收剑入鞘,抬起手掌,却发现虎口处竟然被生生震裂了一个口子。她眉心一跳,目光落向那两个被捆住的刺客,顾云篱将他们的蓑笠与面巾扯下,露出二人真容。 两个面貌平平无奇的男子,此时从剧烈撞击中缓缓清醒过来,眼中神色阴毒狠辣,死死瞪着清霜与顾云篱。 “深更半夜造访,你们是谁?要做什么,又受谁指示?!”这一眼看得清霜火冒三丈,翻手又把剑抽出,直指那人喉间。 顾云篱:“屋中五人,你们要取谁的性命?说了,尚且能保个全尸!” 那人不为所动,只是扭了扭脖子,看着顾云篱,想到她听得懂那不知名的语言,张嘴说道:“嘛奈白。” 清霜面色一变,瞬间被点燃了怒火:“你还敢骂上人了——” “清霜!”顾云篱喝了一声,按住她即将再往前一寸的剑。 那人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笑,狂妄地笑了两声,清霜便察觉不对,飞速往这两人嘴里塞了两块木头:“还想咬舌自尽?” 可两人脸上依旧没有惧色,而是仰起头,眼中含满挑衅,紧接着,肉眼可见的,两人双眼忽然充血,愈加鲜红,甚至连瞳孔都有波及。 顾云篱只觉神经一跳,飞速出声:“不对——清霜,离他们远点!” 下一秒,方才还嚣张至极仍在挑衅的两人喉咙间突然发出一阵极其沙哑古怪的“咯咕”声,与此同时,清霜飞快反应过来,向后撤去。 青色的血管暴起,转瞬间,血管都变成了青紫色,皮肤之下,那血管颤动着,就好像有虫子在内蠕动一般,随着血管的颤动,两人面色也逐渐涨红。 林慕禾看不见,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躲在烂了半个的架子后的乔万万却将这画面一览无余,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猎奇最骇人的画面了,可下一瞬,只听“噗”得一声,她看见什么东西爆开了,紧接着,血液从地上那两人的眼眶里如岩浆般涌出,顺着脸淌下。 腥臭的味道霎时间在船舱内爆开,她直接恶心得一个干呕,险些将今晚吃得东西吐了出去。 她身旁的林慕禾更不好受,脸色登时一绿,扶着墙赶紧调息,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顾神医,他们……怎么了?” 顾云篱看着那算得上死状凄惨的尸体,心中一阵一阵地发凉:“眼球爆裂而亡。” 清霜捂着口鼻,嫌恶地皱眉:“这不是……” “同生蛊。”顾云篱屏气说道。“这三人被喂下蛊虫,倘若一人死了,其余绝对活不过一炷香。” “又是蛊……?”林慕禾讶然,忽然浑身一寒,屏息之间,禁不住抚上自己的眼睛。 “与你眼中的蛊虫不同,这种蛊虫太过阴毒狠辣。”顾云篱蹲下身,出声安慰她,“乔万万,你带林姑娘去床榻上休息,床头有清神香,点上驱散味道。” “顾神医,你、你要小心!” “好。”隔着一段距离,顾云篱回答的声音传入耳中,听着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对劲,林慕禾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就在应声间,清霜眼力过人,看见尸体上的异常,连忙唤了一声:“姐姐!” 只见那人眼中,缓缓爬出一只短小的黑色小虫,爬得缓慢,还未爬到地上,便被顾云篱飞来一片飞刃斩断,彻底根绝。 第95章 你究竟是谁? “符离渡,为什么会有蛊虫?”清霜最讨厌这类爬行的虫子,这蛊虫首当其冲,说话时,小脸还皱在一起,恨不得将拿蛊虫碾成齑粉。 “……”顾云篱低着头,看着那两具惨烈的尸体,陷入沉思。 冲着她与清霜来的?那便是顾方闻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波及到了自己这里。若是冲林慕禾来的,那便是当初为她下蛊的人察觉了什么。 除此之外…… 乔万万害怕得还在打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坐在床榻下的木梯上,脸色发白:“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惹来这种亡命徒来杀人!” 清霜不忿道:“这些人来路尚且不知,你胡说什么?若不是我们,你今日便要被拿去祭河了!” 林慕禾也有些不悦,第一次声音有些严肃:“乔姑娘,他人来谋财害命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若觉得这船上不安全,待行至宿州,便下去谋个生计吧。” 听见要把她留在宿州,乔万万连忙补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清霜还想说什么,身旁的顾云篱却缓缓直起身子,垂下眼睫,眸色幽凉,又不知在作何想法。 她闭上嘴,也明白与乔万万议论这些没有意义,索性扭身要出去:“我去看看随枝姐姐!” “不必了!”舱门外传来一声应和,清霜回望过去,正是随枝一脸凝重地从外面回来了。 “如何了?”见她回来,顾云篱也收回思绪,急忙追问。 随枝深吸了口气:“不太好,全船上下五十多号人,竟然都被迷晕了,主人家在上层昏迷得正香,没有被惊动。” “只是被迷晕了?”顾云篱有些错愕,她本以为,这船上的人要死几个才是。 “正是,他们似乎不想惊动太多人,应当是跟着修船的船工上了船。”随枝道,“只是……费尽心机上船又是为哪般?冲着谁来的?” “走,”顾云篱放下抵着下巴的手指,飞身走了出去,“把船管事叫醒!” 船舱外,七歪八斜地横陈了一片被迷晕的人。 不用顾云篱去找,那船管事已从甲板下层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他方才苏醒,头重脚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甲板,紧接着,几个暗卫也苏醒了,同样歪歪扭扭地爬了上来。 一层船舱的舱门已破,还有浓重的血腥气传来,是个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几个暗卫脸色一白,顾不上脚上知觉还未恢复,便跌跌撞撞跑到舱门前。 顾云篱一个闪身,避开跌倒的暗卫,一把握住了那船管事的手腕。 “修船的船工呢?”她厉声质问。 船管事血已经凉了一半,根本不敢看门里那三具身体,颤声答:“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带他们上船,船修好了,就猛地闻见什么味道,再后来,就晕过去了……” 随枝也没什么耐心,骂道:“谁问你这些了!那些船工一共几人,都哪里去了!” 船管事这才唯唯诺诺答:“一共六人,在甲板下,本想着修好给他们工钱,熟料有这种烂事儿啊!” 六人?若是人多些混上来尚且可以理解,但区区六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会引起注意,怎么会悄无声息潜上船?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三个刺客买通余下三个船工,将他们带上了船。 已有机灵的暗卫去找那三个船工的踪迹了,然而等了半晌,回来却一无所获。 “船舷上有泥痕,他们跳船跑了!” 船管事唯恐将此事归咎在他头上,跪在地上哀求:“实在没想过这太平盛世还有这样的事情!这群人的来历我当真不知啊!” “你的失职,自会有主人家来过问过错,不必向我们三跪九叩求饶。”顾云篱面上浮着阴云,有些不甘。 这刺客有备而来,甚至提前买通船工,却谨慎地没有将满船的人都解决了,只为了不惹出其他祸端。 她思绪飞乱,只觉脑袋里有一大堆的信息,马上便要成型了。 “顾顾顾娘子!你来看看林娘子、她她她开始吐了!”纷乱的信息被这一声呼喊打断,宛如即将拼成的碎纸片再次被风吹散,散在顾云篱脑海的每个角落。 抬起眼,她也顾不上厘清思绪,吩咐暗卫处理尸体,急忙步入屋内。 乔万万正慌乱跪坐在榻旁,笨手笨脚地拿着一个痰盂给林慕禾接着。见顾云篱来了,她起身让开,脸上还有一层薄汗。 床榻上,林慕禾一手扶着床架,奋力想呕出来什么,但晚间根本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也没呕出什么,只不过是胃一直在反酸水而已。 取出药瓶喂她吃下几粒清气散,顾云篱坐回她身旁,一下一下轻抚着因呕吐过后而一直咳嗽的林慕禾:“随枝,取些水来!” “来了来了!”那边早已倒了一杯,递给顾云篱,让林慕禾就着漱口。 “这蛊虫发作的味道恶心难忍,你嗅觉更甚,难免受此影响。”看着她平复下呼吸,顾云篱轻声安慰。 清气散下肚,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总算消退,林慕禾心有余悸,忍不住抚上双眼,声音很低:“若有一日我身上的蛊虫发作,也会这样吗?” 这样腥臭、这样恶心、这样不堪? “近来我施针,已经压下去它继续作祟的可能。”顾云篱看见她的手在抖,眼底涌上不忍,上前握住,紧紧捏在手心里,“不会有事的,这样的蛊虫仅是个例。” 林慕禾却像是怕极了,反手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想要寻找到给自己勇气的依据。 获得光明当真没有任何代价吗?一个同生蛊尚且如此,那她这样的,甚至是在顾云篱遇到自己前,都从未听闻见过的蛊毒,真的会简简单单便治好吗? 她心中一直有惧,只是从未表现出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让自己双眼复明的代价条件,是她不能够承受之重,又该如何? 屋外那三具横陈的尸体仿佛就是答案。 察觉握着自己手的人的体温越来越凉,顾云篱心头一颤,余下那只手取出手帕,轻轻替她把嘴角的水痕擦干净。 “你在害怕。”她睫毛很长,阴影投在林慕禾的脸颊上,随着她说话声轻轻晃动着。 “顾神医,”林慕禾的声音隐隐有了哭腔,“看得见,就要付出代价吗?” “不会的,林慕禾,”回答她的是身旁人沉稳的声音,“你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我会治好你的。” “这个世道本就欠你诸多,讨回光明而已……”她的声音镇定而轻缓,就如一旁香炉中的宁神香,“不过是你应得的。” “……顾神医。”不知是不是宁神香的缘故,林慕禾脑袋有些昏沉,或是今夜不太平,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原本的困意便重新回笼,催使着她遁入梦境。 手中的人体温终于渐渐回归正常,呼吸也沉了下来。 随枝悄悄看着,复又添上一根宁神香,才带着清霜与乔万万蹑手蹑脚离开,生怕将睡过去的林慕禾吵醒。 屋内恢复了寂静,船舱外收拾残局的人也不敢大声动作,小心翼翼的,清霜与随枝几人蹲在舱外,被这安静的氛围熏得也有些困顿。 里屋的林慕禾已经熟睡过去,顾云篱替她掖好被角,沉着脸走出了船舱。 乔万万正蹲在墙根下,紧紧抱着前胸,黝黑的眸子盯着地板,不知在出什么神。 见她出来,随枝扯着清霜起身:“今夜睡不好了,顾娘子,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顾云篱吸了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一晚纷扰,辛苦了,先将就着歇一晚吧。” 说罢,掠过两人,向后面蹲着的乔万万走去。 清霜问:“那姐姐你呢——” 随枝却看见她不虞的面色和那严肃的表情,捂着清霜便朝一边走去:“我困了,咱们去甲板下面凑活一晚,别打扰你姐姐了。” 清霜:“诶——” * 顾云篱停在乔万万身侧,深蓝色衣角沾了些许污秽,在乔万万狭窄的视野里飘动片刻,最终停下,垂在脚边。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墙根,微微仰起头:“顾娘子,你不困?怎么不去睡?” 轻舒了口气,顾云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声道:“乔万万,站起来。” “啊?啊……不要吧,我蹲久了,有点麻,起来会……” “起来。”顾云篱却不管她的抱怨,面无表情的重复道。 终于察觉她面色不太对的乔万万连忙颤巍巍地起身,扶着木墙才站稳:“既然已经没事了,我就、我就先去睡觉了啊……” 说着,就要顺着墙根离开。 “站住。”然而身后的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冷声叫停,“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啊?对你……顾娘子,那夜安……?”她手里还抱着那个木盒,弯着腰,试探着看着她。 见她这副模样,顾云篱气急反笑,眼中的温度已经消失殆尽:“你不愿说,我便也不与你多费口舌。” 乔万万神色一凛,咬住嘴唇,抱着手中木盒的力道更甚了几分。 “今夜的刺客,是冲着你来的吧?” “我?怎么会,我一个没爹没娘没权势的难民,从哪招惹这么邪乎的仇家?” “这便要问你了。”顾云篱并未被她的话说动,“你是滇州人士,口音证明了这一点。” 乔万万没说话。 “这三个刺客,也都是西南之地的人,所说的苗语,我不信你听不懂。” “他们原本只想迷晕你解决掉你,却不想我们都醒着,才动了全部灭口的心思,甚至满船的人,他们也只是迷晕了,并未伤及重要。” 乔万万额角渗出汗来:“我……听不懂。” “你知道为何吗?” “因为他们所要解决的事情,绝不可惊动太多人,绝不可让更多人注意到,是而才如此谨小慎微。” “我们四个,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无引来刺杀的动机,那么,便只剩下你了——西南逃出来的难民,不知底细,甚至连名字真假都不知。” 乔万万的脸已经有些僵了,她还想再开口解释,顾云篱已不为她留下机会了。 “我这一切,都与你拼命想要去东京有关?” “乔万万,你究竟是谁?你手中的木盒,究竟又是什么秘密?” 第96章 “悖逆臣纲”“万劫不复” 听到她说及木盒,乔万万的神色一瞬间沉了下来,赶紧将那东西塞进前胸衣襟中,脸上佯装的无辜也渐渐褪去,她垂下脑袋,轻轻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顾娘子,你不是想知道西南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顾云篱眉心一颤,顿时被乔万万一句话勾起心绪来:“你知道——” 然而,话不及说完,她忽觉一阵晕眩,脑袋一沉,眼前乔万万的人影也开始摇摆起来,就连眨眼都变得迟钝了,她一惊,垂下眼,混沌间看见了乔万万手里捏着的竹管:“你……” 原来她方才蹲在墙根,是在捡那根遗留下来的迷烟竹管? “顾娘子,对不住。” 视野四周爬上黑暗,顾云篱的话还未说完,意识便被迫离开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紧接着,一切五感便彻底淹没在意识长河之中。 这迷烟劲儿倒是很大,在身体感知到摔倒的痛苦前,就让意识溜走,因此,顾云篱并未感受到疼痛。 昏迷了不知多久,她意识才终于回笼,在梦境里狠狠挣扎了一番,才终于有转醒的苗头。 耳边是一阵轻缓有序的破水声,她感知了片刻,大约知晓,是商船在平稳地行驶。 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纱帐床顶,她脑袋有些疼,眨了眨眼,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动了动腰,想要起身,顾云篱却蓦地发觉小腿有些沉重,她立刻撑着床榻起身,才看清床边的境况:林慕禾正枕着交叠的双臂,趴在自己腿边,坐着小凳正熟睡着。 甩了甩脑袋,顾云篱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本想着轻轻将薄被子扯下来给林慕禾盖上,但动作又有些大,轻轻一扯,原本睡得就轻的林慕禾便猝然醒了。 她戴着白纱,旁人无法发现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听见耳边窸窸窣窣,刻意压低声音的动作摩擦声,林慕禾没有动弹,埋着脑袋继续佯做睡着。 顾云篱轻轻抽着被她压在胳膊下方的薄被,一点一点,缓慢进行,终于全部抽出,在手里抖了抖,便低下身子,轻轻将被子披在林慕禾的身上。 还带着她体温的薄被盖了下来,轻轻带起一阵风,拂起她垂在鼻尖的碎发。 身前的人为了给她掖好被角,轻轻探下身子,捏住被角欲扯得紧些。 也是低下身子的这一瞬,林慕禾适时的醒了。 原本有序的呼吸被她突然苏醒的动作打乱,一息之间,炙热的呼吸从鼻尖沁出,打在对方的脸上,鼻尖轻触,好似两颗滚烫的火石相撞。 顾云篱心中一慌,如触电般迅速向后撤去,心口一阵剧烈的跳动,久久不能平息。 而林慕禾却像是还未发现发生了什么,只是摸了摸鼻尖,声音还有些困倦:“顾神医,你醒了?” 捂了捂鼻尖,顾云篱飞快地眨了几次眼,重复了几次深呼吸,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揉了揉脑袋,错开话题,企图掩盖自己那一瞬间的慌神。 “嗯……”林慕禾打了个哈欠,“外间床榻尽数被毁,今日才要弄新的,里屋也只剩这一张床了,你晕着,便让你躺在这里了。” 经她一说,顾云篱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是怎么晕的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问林慕禾:“我晕了多久?” 林慕禾愣愣的:“才不过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那足够乔万万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心中一急,下床便穿上鞋:“你们在哪里发现的我?还有,乔万万她……” “顾神医,你刚醒,先吃些东西再……” “不、”顾云篱摇了摇头,有些僵硬地从床榻上下来,努力催动着还有些僵硬的四肢向外走,“她跑了?去哪了?” “你倒下不久,清霜她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上来查看,才看见她正要把你钱袋偷了逃跑,就赶紧把她制服了。” “那她现在在哪?带我去。”身侧被林慕禾扶上,顾云篱才终于深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没再废话,林慕禾便带着行动僵硬,身形看起来有些滑稽的顾云篱到了甲板下。 远远的,顾云篱闻见一股饭香,隐隐还有一阵人声。 待走近了,才看见桅杆下的小房子里,乔万万被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颓丧地垂着脑袋,随枝和清霜搬了张竹椅在一旁大马金刀坐着,手里还端着一碗炒三香配玉米饼子,吃得正香。 “小兔崽子,跟姑奶奶玩心机?我先前怎么说的来着?你不洗心革面,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看见她没有成功逃跑,顾云篱松下一口气,扶着扶梯栏杆歇了两口气,寒意也爬上眸子,被林慕禾搀着,她费了阵功夫走下来,停在乔万万身前。 她视之如命的木盒子被搜了出来,放在一边堆满酒坛的桌上,顾云篱没有去动,只是问她:“为什么要迷晕我?” 闻声,乔万万才抬起头来,有些不敢与顾云篱直视,毕竟是自己亲手迷晕的人,罪魁祸首遇上受害者,好比仇人相见,顾云篱没觉得有什么,她已经有些愧疚不堪了。 “顾娘子应该都猜出来了,何必再问我……” “我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冷声打断她,顾云篱余光瞥了眼那木盒,“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要你说。” 乔万万沉默了半晌:“你发现了那群人是冲我来的,我信不过你,与其那么被动,倒不如另寻出路,换个法子去东京……” 压了压眉心,顾云篱把那机关木盒拿在手中,摆在乔万万面前:“你去东京,为了这个?与西南有关?” “顾娘子是我见过最聪明……不,第二聪明的人。”乔万万笑了笑,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那木盒,“你一直想知道西南的境况,我便告诉你吧。” “西南驻守的庆亲王,如今已死。” 不过第一句,便让几人瞠目结舌,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顾云篱额角青筋跳了跳:“庆亲王……死了?怎么死的?” 乔万万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那木盒上,随即,闭了闭眼,那日的景象,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闪回。 “我……确实不是什么农户女,只不过是王府绣户的女儿。” 西南蜀绣闻名世间,庆亲王聘请十个绣户为病重的官家绣一件长寿龙纹衣,乔万万的母亲便在其中。 今岁收成不好,家中全靠母亲的手艺来接济过活,这样的单子,母亲几乎耗尽了心血。 事发的那夜,官家的长寿袍最后一个纹样绣好,再过几日庆亲王便要启程去往东京,探望重病的官家,这最后一块纹样耽误不得,待绣好时,已经熬得眼睛快要瞎了一半的母亲将纹样细细叠好,放进锦盒中,叮嘱乔万万送到王府。 从家中出发到达王府时,已经入夜,王府管事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等待,那夜,庆亲王似乎在接待什么人。 乔万万只记得在那间屋子里等了好久,等到她都压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整个王府内静得出奇。 她顺着屋子绕行,想要找到王府管事尽快交差,却有些悚然地发现,原本每处都有仆从下人走动的王府不知为何空无一人,就连点着的灯都很少。 汉白玉铺就的路上,乔万万走着走着,却觉得脚底粘稠,待行至最近一盏亮着的灯旁,她才低下头去看,可这一看,浑身血液温度霎时间降至冰点。 脚底粘稠不是什么水痕,而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的血液。 她双腿一软,惊叫出声,又快速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不倒在地上。 可她的响动还是惊动了府中的作恶之人,慌乱间,乔万万从不知哪个房间开着的窗户爬了进去,躲过了闻声追来的人。 王府太大,她迷路了。 但她不知,自己不过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还未松口气,这间屋子里便再次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与打斗声。 惧意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抱住脑袋缩在角落里,在混乱中听见了什么“悖逆臣纲”“万劫不复”的怒骂指责声。 紧接着,是刀刃划破血肉的绽裂之声,在角落里,她看见前面隐隐透着烛火的门窗“噗嗤”一声,溅上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呼吸一紧,她慌忙寻找退路,猫着腰又向房间深处翻去。 这一路爬,不知爬到了哪里,待她仰起头,却对上了一双苍老的眼。 凌乱的书堆里,有个须发发灰的老者正颤抖着身子,提笔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看见她误闯进来,他像是看见了希望,嘴唇战栗着,朝她招手:“孩子,快来!” 还未搞清楚状况的乔万万就想拔腿就跑,怎料屋外,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刀剑搏斗声逐渐逼近,仆从绝望的喊声传来:“乔老——挡不住了,要杀进来了,快逃,快逃!!” 愣神之际,那老者已经一瘸一拐走到乔万万身侧,快速将他刚刚写成的书信塞进机关木盒里扣好机关,塞给了乔万万:“我求你、我求你——” 说话间,乔万万被他推搡到角落,揭开了地板一角,露出一条暗道。 “你从这里一路离开,直达大理城外!”老者握着她的手,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大王已死,我逃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你!将这木盒,带、带去东京!找白崇山,面呈官家,就说、就说——” “我不要!我不要!”乔万万崩溃大哭,死活不愿接那木盒,可那老者手劲极大,硬是塞进了她手里。 一阵门板断裂的巨响在身后爆发,老者喃喃了句“来不及了”,便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塞进地道之中。 第97章 轻轻搭上她的手,引着她走下阶梯 浑浊沙哑的声音最后给乔万万留下信息:“去东京,找白崇山——将此信递交于他,就说是、说是旧友、旧友所托!” 眼前的地道门被猛地被合上,乔万万被推的一把摔进地道内,一时间骇得无言,甚至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只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冲进来的贼人一剑捅穿了胸口。 “砰”得一声,乔万万听见重物狠狠摔在地板上的闷响,从地板缝隙里漏出的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挡住了她的视野。 一滴还滚烫着的血液从木板缝隙里渗了进来,凝结成滴,“啪嗒”一声,滴落在她脸颊上。 有人用苗语说了句“还有人,马上给我抓出来”,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乔万万浑身冰凉,求生的欲望托着她迈开步伐,在一片黑暗的密道中跌倒又爬起,泪水干了又流出来,她紧握着手中木盒,终于在天亮之前逃出密道。 她甚至不知道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刀光剑影,死了很多人,那个尊贵的王爷似乎也死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家乡天灾人祸并行,已没有活路。 她不敢回家给家人带来灾祸,只得跟着大批的难民一路北上,几次险些死去,直到如今,遇上顾云篱一行人。 这便是敕广司口中那“西南形势复杂”的隐秘一角,堂堂亲王,不明不白死在夜中,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有,封锁得死死的,恐怕大理城中的百姓都不知道,这庆亲王已经死了。 听完讲述的一切,随枝面色有些难看,看着乔万万,不知她还在撒谎还是实话:“可我听闻*,庆亲王半月之前便从大理城出发要进京了……” 乔万万瞪圆了眼:“不可能,庆亲王已经死了,他莫非还能借尸还魂?!” 林慕禾咬着嘴唇,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面色有些难看:“除非——” “除非,这个庆亲王,并不是原本的‘庆亲王’。” 这么一说,此事就一下子扑朔迷离,诡谲难测起来了。 庆亲王便是庆亲王,不然还能有谁? 清霜与乔万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平白在顾云篱这话里品出来些许诡异,清霜更是哆嗦了一下:“被、夺舍了?” “哪有什么夺舍的鬼神之说!”随枝拍了拍她的脑袋,有些不成器地看着她。 林慕禾轻叹了一声,为她解释:“顾神医的意思是,那位庆亲王恐怕已经不是庆亲王了,不过是被人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了。” “杀庆亲王的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乔万万回:“我本来就算误打误撞进来的,连杀手的面都没见到!” 这条路不通,顾云篱又问:“你方才说,那老者屋外有人喊了他一声‘乔老’?” “只模糊听到了,我一个草民,连知府叫什么都不知道,但看他的模样,应当也是在王府里做事的。” 姓乔,滇州大理城中。 清霜像是想起了什么:“姐姐,是不是那个老头!” 也只能是他了,顾云篱念出他的名字:“滇州定西骠骑将军的旧部参谋,乔润松。” 随枝眼睛一亮,问:“这又是什么人物?” “西南临近百越,三教九流齐聚,对于定边来说不是易事,十多年前是彼时的定西将军在大理驻守,才守得西南安定,可五年前,定西将军徐敬檀病故,朝廷派了新任定西将军前往,但收效甚微,这乔润松,便是当年徐敬檀的旧部,后来大抵是入了王府做幕僚,谁曾想,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随枝听完,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顾娘子怎么这么了解这些事?” 林慕禾也不由得顿了顿,似乎在等顾云篱的答复。 “我久居西南,与师父混迹江湖,自然知道不少。”顾云篱话声一停,复又说道,“当然,这只是其一。” 林慕禾:“其二呢?” “其二,徐敬檀对我来说,印象深刻——她是大豊境内少有的女将,她病故时,也不过五十多岁。” 听顾云篱说起这位女将军,乔万万也低下脑袋,似是也想起了什么,声音也有些落寞:“徐将军在时,是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那时滇州再乱,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境况……” 此时回忆旧人,不是个好的选择,顾云篱也只是眼神黯了黯,便支着膝盖起身,声音也恢复了原先的寒凉:“诸般无奈,也不是你迷晕我,几次三番欺骗的理由。” 她背过身,捏起乔万万一路用命护送的木盒,细细观察了一番:“机关木盒,要交给白崇山白御史?” 乔万万忽地抬起头,眼神也亮了亮:“你知道他?” 顾云篱敷衍地笑了笑:“知道,还有几面之缘。” 乔万万顿时痛哭流涕悔罪不及:“哎哟,是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这等来头,既然你们认识,哪里还需要绕这么大一圈,这木盒……” “这木盒便是一根点着了的炮仗,谁拿着谁就要遭殃。”她话未说完,顾云篱便打断她,将那木盒拿在手中掂了掂,“你想交给我们,自己择干净一身轻?” 原本还想着回京将这个木盒送给白崇山不过顺手的事,没想到还有这种算计!清霜恍然大悟,看着那木盒,有些愤愤:“这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既然打不开,那便一剑劈开不也成?” “不可!”乔万万急了,“我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把它送到该到的人手中,你不能……!” 顾云篱:“木盒夹层中包着火油,蛮力劈开,只会把里面的东西烧成灰,谁也得不到好处。” “今日刺客只不过是一部分,想必仍有追杀你的人在赶来,”研究了片刻那木盒机关,顾云篱没什么头绪,又转头看向乔万万,“你打算怎么办?” * 夕阳沉沉,在泛着层层波涛涟漪的河面上镀上一层金光,成群的河滩鸥鹭低低掠过河面,滑开一道长长的水波,将镀金的颜色划破,紧接着,像是瞅准什么一般,向着不远处在河面上行驶着的商船俯冲直下。 忽听几声鸟鸣,清霜困倦登时消散了大半,待仰头看时,已经来不及了:几只鸥鹭从空中冲下,不待她反应,长长的鸟喙便衔住她手里的烧饼,用力向后拉扯。 “这畜生!还盯上人吃的了——”清霜大惊失色,一时不查,反叫几只海鸟得逞,扬手去打无用,那海鸟身形灵敏,扭身便从她掌风下飞快逃走,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飞上晴空,觅不得踪影。 一顿晚饭就这样被打搅了,清霜有些郁结,叹了口气,不远处的随枝冲她扬了扬手,扬声喊她:“清霜——别吃了!快靠岸了!” 距离上次刺杀已过六日,水路行进极快,待行至陈留地界,水路只允许来往运送军械与皇商入内,至此,便要改乘陆路。 因刺杀之事并未惊动住在高层的人,只以为睡得沉了些,那晚所有经历事情的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大有烂在肚里的意思,顾云篱一行人也识趣地不再议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六日。 水路最后一站在汴河渡口,待将船上东西搬下来,置办好走陆路的车马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渡口处把守着一大批官兵,四处都能看见难民的身影跪坐在路边乞讨,紧接着又被沿途巡逻的官兵赶走,顾云篱暗自有些心惊,这西南难民,竟然一路已经逃到了陈留? 这一路上,遇到的州府郡县,就没有管的吗? 她思索之际,林慕禾已从甲板上走下船,察觉她停在原地,便回过头唤她:“顾神医?” “啊,”回过神来,顾云篱收回落在那群难民之上的目光,走上前轻轻搭上她的手,引着她走下阶梯,“只是看着这群难民,难免心生疑惑。” “难民很多吗?”林慕禾问。 目光所到之处,除了专门设下的难民棚,其他角落甚至都睡着一些姿态狼狈的难民,碍于官兵在侧,他们不敢出手乞讨,有的妇人,只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双黝黑的眸子注视着来回路过的行人,企图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一些施舍。 “……数目其实算不上多,”她见过真正的饥荒,远比这惨烈几分,但这也并不能否认这些难民的苦痛,“只是这些数目一路逃到陈留,实在有些异常。” 身后,清霜与随枝架着乔万万从船上下来,四下瞧了一圈,也是有些惊讶:“我听闻朝廷已经颁布应对之策,陈留距离东京不远,怎会还有这么多难民?” 说话的是随枝,她狠狠掐了一把乔万万,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消停些,环胸喃喃起来。 “几位小娘子不知,朝廷下了令,却是将这些人遣回的令。”渡口有不少船工,几人停下议论的不远处,便有一群歇脚的船工汉子,听见几人议论,便接了一茬。 “遣回?西南没有生路,遣回去,是要他们自生自灭吗?”闻言,乔万万有些激动,呛声道。 “这也不是我等庶民能知晓的呀。”那船工一摊手,“只是说,官家病重,是代为监国的二皇子下的令,怕这群难民冲撞晦气,给官家再找来厄运。” “……晦气?”闻言,顾云篱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天灾人祸,何成晦气?” 那船工立时闭上嘴:“小娘子,还是少说两句吧,这里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顾神医。”身边的人扯了扯她的衣角,适时地将她心中即将燃起的怒火熄灭。 冷静了片刻,顾云篱跟着几人向渡口外走,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林慕禾才打破沉默,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小惠未遍,民弗从也。从前读《左传》,无甚感受,而今想来,先贤所言,却每每总在后世应验。” “难民不愿走,官兵又有上令驱赶,长此以往,必生祸端。”顾云篱叹了口气,应道。 第98章 她时常能闻到林慕禾身上那皂荚香 “且住!”随枝见这两人兀自又低迷起来,扬手一摆:“这么悲观作甚?朝中尚有士大夫斡旋,又怎会容忍这种不合理的禁令?再说了,东京的清流士大夫最好散财与民共苦,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是,明日就走了,我们也心有余力不足,何必忧心这个呢?早早回客栈歇息才是。”清霜也附和。 但面对这些难民,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路过时,还是和乔万万与随枝一道将随身的干粮分给他们许多。这样的世道,更不敢施舍银钱,只怕给他们招揽更多的祸端。 一路这给点,那给点,等到了暂住的仙山驿,清霜兜里买的烧饼已经分了个干净。 林慕娴一行人早已到达,吃过晚饭歇下了,驿站内拴着几匹马,还有许多其他住客,除却这几张陌生的面孔,顾云篱还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来人依旧一身黑衣,站在槐树下整饬马匹,听见陌生的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 待清霜看见此人,低低唤了句:“姥姥欸,这才是真晦气……” “柴官人,”看见故人,顾云篱并没有几分喜悦,只是讶然,“许久未见。” “二娘子,顾娘子,还有两位小娘子。”看见几人,柴涯停下手中的活,朝几人叉手作揖,“奉主君之命,来接应诸位回京。” 他错眼,看见了又多出来的乔万万,但神色没有异常,只是瞥了过去,没有过问:“既然到了,便入驿内歇息吧。” 自上次雨夜后,再没见过这人,再次遇见了,林慕禾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只是料想上一次见面,这一行人中还尚且周全,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柴官人何时回的东京?” “几日前罢了,奉命来接应几位。” 不知他经历了什么,竟然没有先前那么招人嫌了,清霜撇撇嘴,仍旧不想继续跟他打交道,推着林慕禾便朝不远处的客楼走去:“林姐姐,咱们去歇会儿吧,我好累~” 林慕禾愣了愣,很快看出她的意图,便由着她推搡进了客楼。 楼下有些吵嚷,楼上的人自然一览无余,靠在窗扇上,林慕娴垂着眼喝茶,目视着林慕禾走入了楼内,才收回视线。 沈姨娘正打发走邮差,手中捏着一封信,递了上来:“姐儿,主君的信。” 连日来行船的疲惫感使得林慕娴无暇应对,只摆手道:“姨娘拆来读给我听吧。” 沈姨娘没说话,照做,展开信一目十行:“信上说……姐儿到达陈留的消息已经知晓,但主君说,不急于回京。” “不回京,作甚?”林慕娴眉心一跳,脸上早已是疲于应付的不耐,“我都已经到陈留了,还要有什么事!” “姐儿莫急……”沈姨娘连忙上前宽慰她,“只是近来东京周边难民一事成灾,主君信中说,叫咱们在仙山驿停几日,给当地难民施粥布施。” 林慕娴不解:“他们固然可怜,可不是已有驱赶的诏令了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近来朝中波动,二皇子此举已受不少言官诟病,主君急需摆明立场,他的意思,布施于民,安抚民心,才能稳固地位啊,你是长女,如今礼哥儿不在,只能由你来代表林家……” “又是这些!”林慕娴眼眶有些红,身子颤抖,眼中尽是怨愤,她一把将茶盏碎在地上,咬唇死死道,“可这些与我又有何干!” 无辜的茶盏碎落在地,林慕娴丝毫没有收敛力道,瓷片碎裂,险些伤到了沈姨娘。 她气喘吁吁,手心里捏着那张纸,攥成不像样子。 沈姨娘没有说话,低下头看了眼碎在自己脚边的瓷片,眸色沉了一瞬,片刻后,直到林慕娴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她才出声:“姐儿,再忍忍,待出阁后,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林慕娴却笑得惨然,手心的力道松懈,她倚着桌边,像是妥协了似的,将那张信纸缓缓铺开,眼眶中还蕴着欲落不落的泪水。 仰起头,她拿袖口拭了拭泪,从桌案上取了张信纸,沈姨娘立刻意会,轻轻松了口气,上前为她研磨。 “我回信给父亲,府里面派人来了吗?” “派了柴涯来,明日晨起,便在汴河渡口旁设粥棚,只设两日,便回府去,多不过两日,也不用姐儿整日施粥,只是做给朝中那些长舌鬼看……” “知道了姨娘。”林慕娴吸了吸鼻子,提笔润锋,“你去知会一声二娘,叫她也做些准备。” 又看了她一眼,沈姨娘应了一声,搁下墨块,轻轻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幼月携了令,敲响林慕禾的房间,将此事告知,临走前,她又偷摸瞧了几眼林慕禾的面色,被顾云篱发现,一眼盯了过去,才讪讪笑:“我瞧着二娘子气色好了不少呢。” “幼月姑娘挂心了,”随枝笑眯眯地上前将她送出门外,扒着门框看了她一眼,“我们娘子好吃好喝调养着,自然气色不错,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幼月也不好再看下去,又冲随枝笑了笑,便快步离开了客房。 “啪”得一声合上门,随枝拍拍手上的灰,翻了个白眼:“三天两头的过来瞧一眼,是生怕这边人有点好!” 她说得太直白,林慕禾也只是笑笑:“也罢,被惦记上也无所谓……只是明日又要早早起身施粥,辛苦你们还要和我一起。” 清霜无甚所谓:“我每日起得也早,还要扎一个时辰马步,正好明日歇一天。” 余下顾云篱和随枝也说没问题,话毕,屋子里沉寂了一瞬,似乎在等某个人说话。一直将自己置之度外的乔万万被这阵诡异的沉默惊了一下,抬起头来,才发现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她挠挠头,心情有些复杂:“我也要去吗……?” 清霜环胸,撇嘴看了她一眼:“人不能忘本!你先前不也是难民?” “是是是……”乔万万悻悻拢了拢衣服,赔笑道,“我起来就是,劈柴生火都做得来!” 清霜这才满意,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从凳子上跃下:“既然如此,早早睡下吧!” 顾云篱也起身,点了点头,就欲起身离开这间屋子。然而还未站起来,就被随枝一把按在了椅子上:“诶诶,顾神医,你上哪去?” 被这么一按,顾云篱愣了一下,茫然抬头,就对上随枝坚定的眼神。 她一把薅起乔万万,推给清霜示意她带出去:“这妮子心眼多,还是在我眼皮底下老实点,顾娘子你这种老实人,别又着了她的道。” 乔万万呛了一句:“你这话说的——唔!”万幸被清霜捂上嘴,挣扎无果,只得妥协。 活了这么些年,顾云篱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老实”形容:“随娘子,你……” “你跟林娘子睡一间屋子,也好照应不是吗?我们两个睁眼瞎,夜半有个风吹咳嗽都不省得……”随枝抿唇一笑,当即罗列了一条足以说服顾云篱的条件。 思索片刻,顾云篱看了看坐在榻上林慕禾,她似乎没有发表意见的打算,便点点头:“也好,这里终归不是城中,夜半入睡,也记得留个心眼。” 随枝迭声应了,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屋子里的两人。 门合上,顾云篱才有了些后知后觉的赧然,她摸了摸鼻子,上前将蜡烛烛芯挑高,看了眼还坐在榻上的林慕禾:“夜里风凉,回床上坐吧……” 似乎是同有所感,林慕禾也摸摸脸颊,呆呆站起身,应了两声“好”。 先前船舱里虽是明面上有两间,但不过是置物架隔开的屋子,如今在这仙山驿里,却是实打实的同一间,身处一个地方,顾云篱甚至觉得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荚香气。 她看过林慕禾洗漱,拿着帕子蘸上皂荚粉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脸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候,衣袖会被水轻轻沾湿,因而靠得近了时,她时常能闻到林慕禾身上那皂荚香。 明明是最普通的味道,但却印象深刻。 但若是现在就休息入睡,却也为时尚早,思来想去,顾云篱脑袋空空,没有一个好的主意,看见她起身回了床榻,忽然心生一计:“也罢,天色尚早,又闲得无事,趁着这会儿空闲我帮你把经脉理通,也方便日后为你医治。” 好不容易听见顾云篱主动开了一次口,林慕禾也没管她说得究竟是什么,脸颊热乎乎的,点头应了一声。 于是顺理成章为她解下眼上白纱,帮着她轻躺在床榻上,掀起衣料,在她手腕关节施针。 过程很平静,仅有几次,扎到了痛处,林慕禾轻轻“嘶”了一声,顾云篱便立刻放下力道,轻轻旋下针来。 她已经有些忘记了,第一次为林慕禾施针时,林慕禾从头至尾都没有喊过一个疼字。 然而专注于施针的顾云篱早已忘记此事,屏气凝神控制力道,半炷香后,终于完成。 林慕禾还想抓住这个机会多与她说说话,可也许是针灸过的缘故,这次的困意来得极快,不等她想好要说什么,潮水般的困意涌来,她只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喃喃了一句“顾神医”。 睡着前,那人似乎听见了自己呼唤,转过身来,握上自己的手,用微不可察的语调轻轻回了她一句“我在”。 看着榻上的人熟睡过去,顾云篱才终于舒了口气,她眼上白纱还未来得及覆上,双目阖着,比寻常陌生了几分,垂首看了看,竟莫名知觉出几分可爱,于是慌忙收回目光,将林慕禾脸上的碎发理了理,撤下针,她才洗漱睡下。 然而这一夜,也注定不会太平。 一声哭号骤然将人从睡梦中抽离,惊起树上的乌鸦,黑夜里,有女人突痛哭了一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伴随着渡口外鹧鸪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瘆人恐怖。 第99章 依稀还能闻到她身上浸泡过酒液的清冽酒香 顾云篱一个猛子惊醒,下意识翻身下榻,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外面。 林慕禾也被这一声吵醒,应当说,这仙山驿里的大部分人都被惊醒了。 夜很晴,顾云篱撑着脑袋甩了甩,看了眼案头的香与窗外的月亮,大抵确定了时间,快要破晓了。 “顾神医,怎么回事?”听见她翻身起床的动静,林慕禾颤着声音问道。 快步走了过去,握住她因夜惊而有些冰凉的手,顾云篱支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仙山驿内已经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有人在哭,不知究竟何事,再看看。” 探查间,隔壁屋子的三人也醒来,跑过来敲门。 清霜捂着心口走进来,飞速点上了灯:“天菩萨,大半夜生生来这么一嗓子,死人都能吓活了!” 乔万万显然也刚醒不久,不过看她的模样,似乎是被硬拉起来的,可能她便是这仙山驿中少有没被影响的那个。 随枝走到窗边,朝外望了一眼:“马上就要天亮了,到底什么事情啊……” 她话音刚落,就听方才那阵女人哭号声再次传来,这次,大家都清醒了不少,也听得清楚了,只听那女人嚎着一句“我的儿啊”,一边哭,一边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片刻,便有打更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你那儿子死了多少日了,谁也救不成了!” “你放屁!我儿活得好好的,只是病了,醒不过来而已!” 几人面面相觑,隐约猜到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仙山驿中就传来不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的抱怨,那几个值夜官兵与更夫果然不耐烦了,驱赶着她离开。 谁知那女人不理,反而趴在地上不走,撒泼打滚,哭得更是惊心。 “驿中都是贵人,你若冲撞了贵人,别说你,你儿子的尸身也不保!” 紧接着,那几人竟然撕打在了一起。 这下,谁也别想睡个好觉了。 林慕禾叹了口气:“也罢,本来也只能睡半个时辰了,既然醒了,那便不睡了吧。” 乔万万懊恼打哈欠:“这三天两头,还能不能睡个好觉了!” 林慕禾却察觉顾云篱的沉默,她歪头向顾云篱,似乎听出她的分神,便问:“顾神医,你要下去看看吗?” 那几人争吵声还在,顾云篱闭了闭眼,取了褙子穿上,道:“医者仁心,若能帮一把,也算行善积德了。” 没人反对,清霜也应了声好,回屋穿上衣服,便跟着顾云篱下楼,找到了在仙山驿门口还扭打一团的妇人。 天还未亮,随枝在后面提了盏灯,淡淡的烛光围绕在几人身侧,这令人绝望的夜里,宛如几个下世普渡的仙人,让那疯癫的曹娘子看红了眼眶,一个蛮力提肘顶开那推搡自己的官兵,抱着怀里的一团东西,跌跌撞撞跑来。 “菩萨!菩萨!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那官兵看着客楼走出来这几人,登时青筋直跳,连忙上前拦住几人:“几位娘子!这妇人死了孩子失心疯了,莫再上前,看冲撞了你们!” “我没疯!何二,你闪开!不要挡着菩萨来救我的孩子!” 说着,那妇人再次上前扒拉开官兵,脚下却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顾云篱眼疾手快扶好她,也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女人。 枯蓬样的头发,憔悴的面容,以及陌生的西南口音,这让她不得不认识这个惨痛的事实,这又是西南跑来的难民。 可也是这么一靠,顾云篱便已经闻到这妇人怀中散发的腐臭味,只一眼,她看见了那破破烂烂的襁褓中已经呈灰白色,且因盛夏天热而开始腐烂的孩童尸身。 如那更夫所言,这曹娘子的孩子早已死去了。 站在她身后的清霜同样也发现了,可那妇人却依旧坚信孩子没死,捧着那尸身便推到顾云篱身前:“菩萨,你看看我的孩子,他就是晕过去了!你一定有办法,有办法让他醒来的……” “娘子,你的孩子确实已经……我,无能为力。”捏在手心里的银针被重新塞回腰间的针包,顾云篱压低声音,道。 “你胡说!你胡说!”那妇人不信,更加激动起来,“我看见你手里的银针了!你是郎中!你为什么不救人!” 清霜被这人猛地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架住她的手:“你不要胡来!” 那妇人发了疯似的怒吼,脸上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割裂又怪异,只厉声质问着顾云篱:“你是个郎中,为什么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 “啪”得一声,她话音骤然停歇,那拦着她的官兵一愣,抬起头来,才看见清霜忍无可忍地给了这妇人一记手刀,让她晕了过去。 只听“扑通”一声,那妇人两眼一翻,抱着怀中的孩童尸体便瘫倒在地。 扰人的吵闹声终于消失了,可顾云篱却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狠狠重锤了一下,那妇人撕心裂肺的话回荡在神魂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可是已死之人,又能如何转圜?医者行走世间,救人水火,面对已死之躯也终究无能为力,世间并无起死回生之术,若能腐肉生新,世上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生离死别的悲歌? 见这麻烦事终于有个解决,官兵终于松了口气,跟那更夫一把扛起那妇人,冲几人哈腰抱歉:“几位小娘子,实在抱歉,这是西南跑出来的难民,几日前死了孩子,疯疯癫癫每夜都吵吵,扰得人不安宁……” “为何会死了孩子?你们难道都不管吗?”清霜看了眼那妇人,眼底也是不忍,问道。 “这是一路奔波来带的恶病!平日里官府施粥设粮棚都养着他们,只盼赶紧回去了,她孩子的死,与我们也无关啊!” 道理如此,没什么可辩驳的,这些官兵也是奉命行事,无可指摘,顾云篱瞳孔颤了颤,摆手示意两人停下:“她怕是骤然失去亲人,神志受创,我是医女,且给她诊一脉吧。” 那更夫愣了愣,眼里闪过落寞,叹了口气:“小娘子何必白费功夫……也罢,左右明日又要出来闹事,不如你来看看,兴许能给她这疯病治好了呢。” 于是将那妇人放平,将她怀里依旧抱的死紧的孩童尸身移开,顾云篱衬了一张手帕,搭在妇人枯瘦的手腕上,静静诊了片刻。 心脉紊乱,没有规律,果然是神魂受创,受了刺激的缘故,一口气郁结心中所致。 起针替她将阳关几处淤结的经脉疏通,果然见她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 那更夫喃喃了一句“或许真有用”,眼睛亮亮的,看着顾云篱:“小娘子妙手回春,若真能给她疯病治好,真不知如何感谢了!” 顾云篱扯了扯嘴角,看着这两人再次将妇人扶起,扛起来的一瞬间,她手臂上单薄的粗布衣服滑落,露出半截手臂,顾云篱一口气还未舒出去,便看见她手腕上的零星的红色小点般的疹子。 “慢着!”立时,顾云篱喝住,那两人回过头来,一脸狐疑。 快步走到那妇人身旁,隔着绣帕将她衣袖撸起来,就看见她手臂上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心中一震,清霜几人还想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顾云篱却张臂拦住几人:“慢着,不要过来。” 怪了,她身上有疹子,为何方才诊脉时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她拧起眉,对那两人道:“她身上起疹,你们可有发现?” “嗨,哪里发现不了?渡口的医官也给看过,但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没有传染,就都没人放在心上。”那更夫说道,语罢,眼珠子又转了转,声音也低了几分,“据说……是西南那边的怪病,这逃难的人许多都有,是恶病来着。” 语罢,他扛起那妇人,又将那孩童尸体提在手中:“官府如今容忍他们在陈留逗留,已是大发慈悲了,几位,你们都是细皮嫩肉的贵人,就不要招惹这些啦。” 顾云篱神色还有些怔愣,看着那官兵带着晕过去的妇人逐渐走远。 东天已经有些微霜白,日头将出。 清霜走上前,看着发呆的顾云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姐姐,方才怎么了?” 被一阵晨光刺进眼中,顾云篱回过神来:“没什么,但愿是我多心了。”诊不出来的脉象,异常的红疹,天灾在前,顾云篱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暗暗记下此事。 只是那妇人声嘶力竭的喊声,对她终归是有些影响,直到回了房中洗漱,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顾云篱温了一壶热酒,倒在浅口的花碗中一遍遍洗针,林慕禾也洗漱过罢,隔着屏风,听着她洗针的声音。 那套针洗涮数遍,甚至连酒都凉了,手还浸在温酒之中。 “顾神医。”摸索过屏风,她露出半边身子,朝她唤了一声。 稍稍近些,依稀还能闻到她身上浸泡过酒液的清冽酒香。 “嗯?”回过神来,捏在手指间的银针却又再次落入花碗中,顾云篱怔怔看了眼那上面的水波。“且等我片刻,便和你一道出去。” 语罢,低身一一将针取出,但身后的气息却一直没有消失。 “顾神医,你是不是还在想方才的事?”片刻后,林慕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直指困扰于她的问题。 顾云篱有些吃惊,一时间忘记回答她,林慕禾才缓缓从屏风后出来,向她靠近了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死无常,时常无能为力,这也是情理当中。” 有些慌乱地将银针收入囊中,顾云篱拿清水冲洗着手心,笑了笑:“我明白。” “可我看顾神医却困顿于此。”林慕禾却没有停下,“已死之人,神仙难救,她唤你一声‘菩萨’,可你终究也是肉体凡胎,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权能。” 她虽目盲,心却不盲,在她身前,自己的心事好像总是这般无所遁形,只消让她轻轻琢磨,便会堪破。 第100章 能陪我走了这么久,我已心满意足了 “医者……素难自医,”顾云篱擦干手掌,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手持这些银针,总想着,能救多些,就救多些,可哪有那么多如愿以偿?” 摩挲的步伐声从身边响起,林慕禾摸到一只矮凳,轻轻扶着顾云篱手边的小桌坐了下来,她曲着腿,手臂搭在膝上,又温声问她:“哪怕世间号称能让枯木逢春的圣手,恐怕都有无能为力之时……顾神医的师父,莫非也人人能医?” 顾云篱眨眨眼,回:“自然……不是。”她小的时候也以为顾方闻无所不能,在那场大火烧起来时,跪在地上,恳求他进去救葬身火海的母亲,可化作飞灰之人,又怎么可能重回人世? “那你可还记得……第一次无能为力之时,是何感受?”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看着那人呼吸停止在自己眼前,手握银针却无从施下时的无措无奈她却永远记得。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圆满太难,便力求做到最好便是。 这是记忆深处的那人曾对她说过的话。 这么想着,她也喃喃出声,林慕禾也听见,轻快地笑了:“顾神医若是日后治不好我的眼疾,我也没有怨言。” “能陪我走了这么久,我已心满意足了。”说着,她仰起头,却看不见顾云篱垂下眸子时,眼中那一阵震颤。 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太过*美好,因灰尘而显形的光束照射在她发丝上,将她包裹在光内,光射过白纱,顾云篱错神,似乎看见了那之后的双眸。 * 日头升起,渡口外的一条空巷子内的大树下,挂着林家家幡的粥棚被柴涯呼喝着人三下五除二的搭好,米车停在棚子后,有人熬粥,有人预备干粮,各自干起活来。 棚下支起两三口锅,乔万万被弄来生火,但她技术不精,火磕磕巴巴生了起来,脸也被煤灰熏得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另一边的粥棚前,几个侍卫在一旁维护秩序,林慕禾与顾云篱正一碗碗舀粥,闻声而来的难民也在粥棚前摆起了长队。 清霜跟在队伍间,时不时帮衬着行走不太方便的人,另一边,林慕娴也装了装样子,舀了一会儿粥,便已经有些累了,带着幼月歇在了棚后的阴凉处。 乔万万不敢让她发现自己,躲在大口锅后淘米,再鬼鬼祟祟地下进锅中,这幅做贼心虚看得随枝一股无名火,再看她一把撒进锅中的米,更是恨铁不成钢:“你给我慢着!这米下这么多,你要吃焖饭啊?” 乔万万愣愣回神,又尴尬地挠了挠头,把手里的米舀子递给随枝:“那我还是添柴吧……” 回过头来看了看,顾云篱无奈地叹了口气,舀了一碗粥递给下一个人。 对面的人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贵人”。 声音很熟悉,顾云篱下意识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那张熟悉的妇人面孔。她眼睛里似乎有了些光,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看见顾云篱愣愣地看自己,她也愣愣,转而笑笑:“贵人,你认得我吗?” 施针下去,谵妄已消,看起来,她就连那疯魔时的记忆都忘记了。 不过几个时辰过去,可顾云篱却一瞬间觉得好似流淌了数日。 “没什么。”她眨眨眼,低下脑袋,却听身后的难民问这妇人。 “曹娘子,你的娃呢?哪里去了,从前成日抱在怀里!” 闻声,曹娘子回过头去,脸上露出个无奈悲凉的笑:“死啦,死啦,赶路的时候便被人踩死了,我却还一直当他活着呢,可今早睡醒看,早就凉啦,凉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粥碗,向人群后的空地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指着她议论起来:“疯病何时好了!” “可怜啊……” 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将粥递给下一个人时,她才找回些实感。 乔万万看着,心口更加堵得难受,往火里塞了一把柴,抬手抹了一把蕴在眼眶的泪。 随枝也看见她这副样子,兀自叹了口气,没再催她添柴。 这一日,施粥没有遇上什么大事,除了几个不守规矩的人被护卫摁住,其余时间便也相安无事过去了。 第二日,也是施粥最后一日,一行人照例起了大早来粥棚忙活,日上三竿,难民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 顾云篱的手已经有些酸,便换了随枝来舀粥,与乔万万在一边煮粥,看她过来,乔万万立正身子,殷勤地多添了几把柴,看顾云篱没有说话的意思,她兀自别扭了半天,才开口问:“那个……顾娘子,明日说是就要进京了,你可想好要怎么办吗?” “我只答应你送你到东京,至于如何进京,从未应下过你。”顾云篱淡淡回,撑着大勺在锅中搅拌。 “不是……”乔万万眉心一跳,急了一瞬,复又赶紧恢复笑脸,“这东西要交给重要的人,我不能不进去啊……” 顾云篱瞥了她一眼:“你从始至终没有跟我说过真话,我又何必为你一个不说真话的人忙前跑后?” “太冤枉了,我哪里没说实话!”乔万万扁扁嘴,正想试试撒泼耍赖,却见顾云篱倏地放下勺子,朝施粥处看去。 “够了吗?”随枝又舀了半勺在那难民的碗中,问。 “不够,这些不够啊……”那拿着碗的男人看了一眼,道。 于是又添半勺,眼看已经到了碗的边界,粥都要溢出了,那人还说不够,随枝也有些不耐烦了,应付道:“不够吃,便吃完了再来要,堵在这里,你之后的人怎么办?” 许是她气势凌人,看起来就泼辣不好惹,那男子只是阴恻恻看了一眼,便又被她瞪了回去,拿着手里的勺作势一下,他踌躇了片刻,身后的人也有了怨言,才灰溜溜捧着粥碗离开。 “怎么了?”顾云篱将锅勺递给乔万万,上前问。 “碰上个找茬的。”随枝愤愤说道,在后面引人清霜却不知何时回来了,冲着顾云篱眨了眨眼。 “姐姐,”她小跑过来,在顾云篱身侧低语,“那人不像是难民。” 眸光倏地冷了下来,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看了眼在身后还在看锅的乔万万。 “他手指甲干净得很,关节粗大,掌心厚茧,不像难民,像是常年习武的。” 有前车之鉴,不敢不防,更何况身边还有乔万万这么个定时炸弹,更应该谨慎些。 “看好她,”放下这一句话,顾云篱将锅勺递给清霜,“不对劲。” 语罢,起身离开了粥棚。 她还记着方才那故意找茬的难民往什么地方去了,跟随记忆追出去很远,却再没看见那可疑之人的身影,围在这里的难民实在太多,她眼神再好,一旦人没入人群中,就再难找到。 仔细看了周边一圈,又不想打草惊蛇,她一无所获,蹙着眉思索了许久,才回到粥棚旁。 乔万万正别扭地扛着斧头劈柴,已斧头下去,斧锋钝入木头几寸,她一喜,还想继续朝着这个豁口劈下去,紧接着,却惊恐地发现斧头卡在木缝中拔不出来了。 顾云篱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将她扒拉到一旁,一脚把卡住的斧头踢了出来,顺手便帮她劈了几根柴:“你说你是穷苦绣户家的女儿,怎么连劈柴这种营生活计都不会?” 说着,顺手将斧头递给她,果然又见她极为生疏地举起左手去接,又险些没接稳的画面。 果然如她所料,十句话里有半句真话就该谢天谢地了。 乔万万一怔,随即理直气壮道:“我阿娘宠我,鲜少让我做活……若不是这天灾和这人祸,平白摊上这档子事,我现在还在榻上数铜钱呢。” 顾云篱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乔万万却睁着两个滴溜溜的圆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云篱的神色,实在参不出来什么,便只能硬着头皮,扭扭捏捏问:“那个……顾娘子,你先前答应我保护我到东京,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顾云篱头也不抬的回答,“只不过,条件是你必须同我们坦诚相待,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坦诚,那便不得而知了。” 脸上神色僵了一瞬,乔万万笑:“眼看也快到东京了,俗话说送佛送到西,顾娘子说是不是?” “你是不是佛,就仁者见仁了,”顾云篱瞥了她一眼,“我言尽于此。” “诶诶,我越在这待着越觉得心里发毛,能不能先回驿站啊……那里起码有官兵守着,应当出不了什么问题吧?”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四下打量着周遭。 人多又杂,她害怕的表情神态也并非作假。 但此时回去一个无人照应的地方,更无疑是犯蠢,顾云篱心中也还记着方才的那阵异常,冷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你若想横尸房中,可以试试。” 乔万万被她说得唬了一下,旋即嘟着嘴又坐了回去,没再出声,只是神色依旧有些仓皇,显然方才那个找茬之后又来路不明的难民也给她心里敲响了一次警钟。 敌在暗我在明,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清霜见她又折回去继续劈柴,语气带了丝怨怼:“姐姐当初为何要答应她?她是可怜了些,但招惹上西巫那群疯子,又该怎么办呢……” “我猜师父许久没有消息,必定与西南的这些动乱有关,前几日甚至连同生蛊都出来了,想必,这其中也有西巫的参与,若能顺藤摸瓜找到些师父的消息,也不算白白帮她。” 清霜也点点头,低头看着鞋尖,背着手喃喃:“师父也是,这么久了也不见给一封书信……是死是活也吱一声啊。” 心里叹了口气,顾云篱也只能祈祷收了钱的敕广司能靠谱些,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她捞起一勺粥仔细看了看,确认熟了,便唤来帮衬的几个林家家仆将锅中的粥倒入木桶之中。 原先的粥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没领上粥的早就眼巴巴地在一旁,盯着那口锅盯得望眼欲穿。【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难民一多,定生动乱 于是,一大桶粥刚刚抬了过来,守在一旁的难民顿时就一股脑奔来,有的甚至为了率先喝上这口粥,不惜一把将身边的人甩开,举着手里的破碗冲上施粥的桌旁:“好姑娘,给我口粥吧!给一口吧!” 林慕禾守在桌边,被这人猛地伸来的一爪狠狠吓了一跳,再往前些,这些人就要挤过桌子,爬到人眼前了。 这乱象隔三岔五,粥少人多,总有人吃不上。一旁的官兵与家仆也纷纷上前,拼命维护着秩序。 “你方才已经领过了,怎么还来领一回了!”有人看出那人来过一次,急得呛声。 “老子饿!老子饿!多吃一碗怎么了!”怎料那人丝毫没有羞愧,反而更加嚣张,这副姿态顿时惹得身后眼巴巴等这吃粥的人的不满,一时间骂声一片,怨愤顿生。 那人死赖着不走,举着粥碗杵到林慕禾脸前,骂骂咧咧嚷道:“看什么看,老子要吃粥!” “你多吃一碗,别人便少吃一碗,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其余人还活不活了?”厌恶地皱了皱眉,林慕禾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你后面还有饿了很久的人,烦请让开!” “你这小娘们——”那人立时怒目横眉,又看数落自己的是个弱女子,那点可悲的自尊心作祟,瞬间便恼羞成怒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拳风到达之前,林慕禾听见周旁护卫的疾呼:“二娘子——” “砰”得一声,林慕禾头皮一阵发麻,只觉一阵凉风堪堪擦着额前而过,她心惊肉跳,还未来得及感知同感,一颗小铁丸擦着鬓角的碎发而过,打在那男人抬起的手腕上。 碗登时脱落,碎在地上,顾云篱也收回了弹指的手,快步上前。 还未来得及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男人身后被引得发怒的难民便一股脑想要涌上来:“我也要吃粥!凭什么给他多一碗,却不给我们多!” 没人去看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本属于自己那碗粥被旁人夺走而怒不可遏。 清霜急了,大声嚷道:“没有多给!没有多给!” 群愤已起,为时已晚,且人群中还有人拱火,人群一拥而上,乱象登时四起。 东京周边的几个府县都太平惯了,无论官员兵卒,都从未见过真正的饥荒岁月,自然对吃不饱肚子的难民的威胁欠了许多考量,自认为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官兵数量也稀疏,是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乱,这群人就显得手足无措了。 闻声而动的人越来越多,连日的饥饿早就让人将秩序抛掷之脑后,看见粥棚被人冲上,便也不管不顾起来,推搡着身边的人就向前冲来。 原本尚且算得上有序的队伍一下子被乱流冲散,积攒已久的矛盾就在此刻顷刻间爆发—— “官府不管我们,要撵我们走,又寻了这由头!那好,都别好活!” “都别好活!” “给我起开!别挡道!” 一呼百应,连日来被驱赶的难民都将压抑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群人哄抢那刚端上来的粥,就连粥棚前的木桌也被一把掀翻。 那从未见过此等场景的行伍长气急败坏道:“刁民!刁民!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这点声响丝毫威慑力没有,反倒更激起这群人的反骨。 “轰隆”一声,木桌被掀翻,在木屑即将飞溅在林慕禾皮肤前,顾云篱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迅速拉出漩涡边缘外,护在了身后。 清霜还想抽剑出来,可面对的又是一群无辜可怜的难民,她抖着手踌躇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忍心抽剑。 “随枝,你腿脚快些,避开这群人,去通知林大娘子那边有个叫柴涯的侍卫!”一边护着林慕禾退,在嘈杂吵闹的人声中,顾云篱喝了一声。 得了令的随枝立刻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眼皮疯狂乱跳,那极为灵验的感应又一次发作,顾云篱隐约也推测出,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必定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方才那几声拱火的声音很可能便是罪魁祸首。 这一切,说不定与方才那找茬的难民也脱不开关系。 心中一凛,她向身后开口:“乔万万,你护好自己——” 但向后一捞,却只捞到一团空气,回过头来,哪里还有乔万万的身影? “人呢!”她额角青筋跳跃,深吸了口气,向越来越像后挤来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无果。 “坏了,方才还在这里的!”清霜慌了,四下瞭望依旧没能找到。 乔万万呢? 乔万万在这。这忽然攒动暴动起来的难民人群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被困在人群中,危机感扑面而来。 原本只是在粥棚旁看见了人群里一对因为忽然吵闹起来的人群,而被挤出队列外的母女,她便心一热,想着上来帮帮忙,到底都是同乡,再者,这妇人带着个干瘦的孩子,看着实在可怜。 怎料刚出去不久,还未近身,这原本排队井然有序的难民人群竟然就忽地乱了起来,原本跌坐在地的那对母女又不见了踪影! 人流一旦流动起来,不确定性便极大,她个子矮小,第一时间便想着赶紧走出这地方,免得找不到人还被人踩死。 可还是晚了一步,等她想要出去时,已经被形形色色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或是愤怒或是伤心的声音从人流中的各个角落传来,一股脑进入耳中,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周遭的人推搡着前进,一瞬间,乔万万失去了方向。 比这更绝望的是,她在人群中听见了不合时宜的苗语,有骂人的,有哭号的,还有一道格格不入的—— “做掉她!” 这一瞬间,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都明了了,乔万万心头一震,果然在人群中看见几双阴恻恻的眼睛。 ——他们想要趁乱把自己解决了,隐匿自己! 不行,要快些逃!硬挤过去,应当能到那边上原先维护秩序的官兵身边,心里留存着最后的希望,乔万万不敢耽搁,卯足了劲挤进人群! 但她还是小看了这群六亲不认的难民,硬走了几步,还未迈出去几尺,那追杀之人反倒先一步追了上来。 “找到了!”她听见有人用苗语知会了一声。 刹那间,乔万万如坠冰窖。 * 四下找了一圈没能找到她,顾云篱拉着林慕禾先躲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清霜便跃起到高处查看,然而扫了一圈依旧无果。 此时,人群内矛盾升级,不知是谁痛叫了一声,人群非但没有寂静,反而又窜起来几声尖叫:“啊!!!见血了!别走了!别走了!” “抢什么抢!别抢了!” “谁的血?!谁的……是我的血!啊啊啊啊——” 一阵阵令人脑袋作痛的声音响起,顾云篱才发觉自己面对这种情况,竟然束手无策。 果真应了当初还在江宁时的那句话——难民一多,定生动乱。 “顾神医——万万,她,她有危险!这暴动一定是那日潜进船里的人撺掇起来的——”听着越来越凄厉吵嚷声,林慕禾一阵心惊肉跳,几乎是有些急迫地扯住顾云篱的衣角,说道。 “我知道,可——”可她实在找不到乔万万的踪迹。 若是让人群停歇下来,那其中意图借着骚乱杀人的西南杀手就会停下计划,只是现如今的情况,又该如何制止这场惨剧的发生? 她正焦头烂额时,头顶却突然炸起一声“砰”的震天巨响! 白日生烟,惊得几人都是一个激灵,仰起头看,竟是不知何处来的烟花。 还未来得及研究这烟花从哪来,顾云篱便听见自不远处,传来一阵有序而密集的脚步声。 披着铁甲的军队训练有素的从北边走来,盔甲摩擦声簌簌,带着让人不由得肃正的威仪感。 人群有了刹那安静,尽管还有人在吵嚷,但那自远方传来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了。 ——“长公主仪仗到此,难民中凡有作乱者,一律拿下!” 那行军仪仗中,为首之人人高马大,快有两个清霜高,手持一柄红缨枪,声如洪钟,离了几丈远,那声音都依旧清晰,震颤得人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一时间,不明所以的难民纷纷停下,朝声音来处看去,黑压压的军队踏着齐整步伐走来,极具威严,无人敢藐视,声势之浩大,令人群中那几个带头闹事的闻之浑身一寒。 军令一下,两列纵队立刻提着长枪将这群闹事难民从外围了起来。 被牵连其中无辜又不知情况的难民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动弹,柔弱的妇人更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原地跪下,恳求这群人放自己一条生路。 听见这群突如其来的士兵的来处,顾云篱暗自惊心——她有想过这位长公主会权势滔天,却从未想过,她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兵力?难怪她会与继后不对付。 但眼下并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人群稍稍安定下的那一瞬,顾云篱安顿好林慕禾,扭身挤入人群中,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难民,人群虽然停止了攒动,可低语声却依旧,嗡嗡嗡如飞蚊在耳边,吵得人心慌意乱。 挤开一众人,顾云篱来回仔细看过,仍旧没有发现乔万万的踪迹。 正彷徨不得踪影时,耳边纷杂的人语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的声响。 “救命——顾娘子……林……”声响很快淹没在更喧嚷的人声中,顾云篱不敢侥幸,循着那道声音便向后找去,她拨开人群,目光一处不敢放过,确保每一个人的脸都过一遍,一边又喊着:“乔万万!” “乔万万!你在什么地方!” 而隐没在人群中的乔万万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大些的回应声也传来:“顾神医,我在这——” 然而,回应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第102章 忽见火苗一起 顾云篱指尖猝然一痛,沉下眸子,步调骤然更快,朝声音来处奔去:“乔万万,你在吗!回我一声!” 那道回应的声音流星般转瞬即逝,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顾云篱奋力掰开身边的人,凭着方才的记忆挤过众人,攒动的人头中,她的视线瞬间被其中一个仓皇的身影吸引过去。 那正是乔万万,顾云篱总算感觉自己紧绷的额头松快了一下,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又喊了一声:“乔万万!” 听见这一声呼唤,乔万万总算回过头来,她脸上仓惶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敛,看到顾云篱终于寻来,喜悦之色刹那间便爬上脸庞。 顾云篱来了,她不用站在这里手足无措,像猎物一样待宰。 她扭过身子,心里呼啸而过一阵“得救了”的声音,就要逆着人群去找顾云篱。 然而,身后却猛地划过一道破空之声。 起先,有一人尖叫了一声,将乔万万最后一声呼救盖过,但顾云篱看得清楚,她嘴唇张合,喊了一声“救命”。 下一秒,一只红羽箭自人群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射出,直指人群中某个身穿鹅黄短衫的女孩。 刹那间,顾云篱瞳孔骤缩,看着距离自己三尺之遥的乔万万忽然好似受了重击,整个身子如被石子击中的飞鸟般,重重一颤。 她的身体一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像地上倒去。 眼前景物极速放大,不等乔万万切实体会倒下的痛楚,身后传来的将要将人崩裂的痛楚便狠狠击打着她的神经,剧痛转化为麻木,无暇思考这一箭自己是否会直接死亡,黑暗便侵袭了她的脑海。 “砰”得一声□□落地的闷响,乔万万摔在距离顾云篱几步之遥的地上,紧接着,围堵在一块的难民退开,有人嚎哭着:“杀人啦!杀人啦!” “死人了!救命——有人死了——!!” 宛若洪钟震过,顾云篱双手颤抖,看着地上倒下的乔万万,她单薄的身体上直直插着一支羽箭,面朝地趴着,也不知这一箭究竟深入到了哪里。 哄乱的人群像一群无头苍蝇,四处奔逃,却被围堵的士兵堵住了去路,不等顾云篱做出反应,便听有人怒喝了一声:“乱贼在内,还想往哪里跑——?!” 红缨枪扫过,将一众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难民一把扫到一旁,枪尖直指人群中穿着粗布黑衣的罪魁祸首。 那人正要逃跑,那身着轻甲的年轻武官挥着红缨枪便飞身而至,拦住了他的去路,人群之中,他的同党也被一一抓住。 “故意煽动民愤,怂恿闹事——”那武将低头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乔万万,“甚至蓄意杀人,来人,将这几人,通通拿下!” 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应是,吓得方才还群情激愤的难民都纷纷不敢动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也已被制裁,面对这群人,没人敢再喊一声不。 忽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烧焦味,顾云篱眉心一跳,忽见火苗一起。 * 睁开眼,眼前是木质的菱花床顶,四个角上还挂着精致的香囊,满室都是淡淡的馨香,奇妙地将人的情绪抚平。 乔万万睁开眼,眼前也并不是预料中的牛头马面,也没有恐怖的阴曹地府和奈何桥,反倒有一束光穿过木窗,和煦地打在她膝头的被子上,没有炎热之感,反倒格外清爽。 她艰难地撑着双臂从床榻上坐起,才发觉手心里被褥的手感格外的细腻,不似凡品,就连这屋内凉爽的感觉,都来自屋中的地毯上,摆放着的那只冰鉴。 愣愣看着屋内奢华的装饰,乔万万看得脑袋发懵,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这生活境地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愣神之间,门被从外推开,竟是随枝。 太好了——不是梦,她还活着!乔万万眼眶一热,一双圆眼湿漉漉地看着随枝,嘴巴也忍不住扁起来。 “且住!刚醒,哭什么,死也没死,偷着乐吧你!”在她发作前一秒,随枝及时道,拎着手里的三层食盒就走来,打开后一一摆在桌上。 乔万万这才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抹了一把泪,穿上鞋就跑来,拿上筷子就吃。 “你也是命大,”舒了口气,随枝看了眼乔万万,“怎么样,死过一次的滋味好受吗?” 乔万万没空答话,抓着馒头一个劲往嘴里塞,只能摇摇头作为回应。 “吃慢点,这副模样,饿死鬼转世了!”看她这副样子,随枝嗔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些声响引来了屋外的几人,听闻她醒了,清霜也跑了进来,左看右看了一番,看见她确实喘着气儿,且四口一个馍,终于确定她并无什么大碍。 跟着进来的林慕禾也听见她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声音,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顾神医没有骗我……你果然没事。” 看见她进来,乔万万这才搁下手里的碗筷,最后嚼了几口,咽进肚里,揉了揉还在作痛的后背:“这滋味,确实不好受,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说做就做了,若是一个不查,真被那群人取走性命,届时又要找谁讨要公道……”这般说着,林慕禾才敢松一口气,越说,声音越低。 事以密成,这两人的谋划,甚至连清霜都不知道,与随枝一起,其余几人一概被蒙在鼓里,心脏跟着兜了黄河十八弯。 “若不以身做饵,还钓不出来这群人。”吃了半饱,乔万万叹息一声,“不过还好顾娘子深谋远虑,紧要关头十分靠谱,这才能成功啊。” 这一场险些要人性命的动乱,顾云篱早有预料,追杀乔万万的人势必不死不休,倒不如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将她做饵送到这群杀手面前,引他们出手,再利用前来镇压的长公主的势力将其一举拿下,以绝后患。 只是这过程凶险,乔万万穿了一身贴身的软甲,最终还是藏在后背的机关木盒为她挡住了那致命一箭,火油溢出,火焰起,才让顾云篱反应过来。 “你倒也临危不惧。”面对她的夸赞,顾云篱颔首谢过,“幸而殿下得力,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乔万万咧嘴笑道:“这还是顾娘子第一次夸我,少见少见,惶恐惶恐。” 林慕禾听她揶揄,不由得也跟着笑笑:“顾神医她……只是有些不善言辞。” 看她笑起来,顾云篱眸子颤颤,轻咳了一声,眼底春水般的笑意轻轻漾开,复而,又慢慢融进眸色之中。 “事到如今,你的危机算是解除,那你……”她重新收敛了笑意,神色也有些严肃,说话时,也定定看着乔万万。 乔万万一愣,便听顾云篱继续问起:“你是否也可坦诚相待,和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话音落地,清霜面色空白了一瞬:“怎么还有瞒着我们的——?” 随枝没有说话,只是环胸站着,轻轻打量着乔万万。 她脸上孩童般天真的笑收敛了不少,圆圆的眼睛敛起来,竟然多了几分沉静:“那,顾娘子,你想知道什么?” 林慕禾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比如,你究竟是谁?” 见她要开口,顾云篱又补充:“绣户之女的话,便不要继续说了。” “还真是瞒不过顾娘子,好敏锐!”乔万万眨眨眼,兀自喝了口茶,“如你所说,我确实不是什么绣户之女。” 清霜的眸子瞪大了,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随枝掐了一把,住了口。 “我本名乔莞,是庆王座上宾乔润松的孙女。” 眼中那仅剩的疑云消散,顾云篱面色恍然:“果然。”是而,她才肯冒尽千难万险,不惜舍命护那封乔润松拼死送出去的密信。 她是绣户女,却不会针脚,不会劈柴,不会烧水的种种也都有了解释——都是胡编乱造的假身份罢了。 “那乔老他……” “祖父已死,临死前,护我出府,托我将迷信交由监察御史白崇山,护送我的几个护卫,这一路上,也都死尽于奸人刀下……”她说着,脑袋低了低,眼泪终于滑下,“奸人屠了王府上下百余口人,里外换了一批人,一点风声不曾透露。” 她忘不了这一路走来,每一个疏冷的夜晚。 风声飒飒,雨点拍打在身,过树林,穿草地,每日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夜晚甚至不敢入睡,只怕再一睁眼,便辜负祖父临终嘱托。 “奸人?既如此,你一定知晓那奸人是谁了吧?”听她说起,顾云篱连忙问。 “正是。”吸了口气,乔莞用手背擦干眼泪,“此人……正是二十余年前,被官家贬至滇州作为弃质子,商王李商誉。” “他连同西巫一派,趁庆王出发去往东京前夜,假借献计缓蝗灾一事,夜杀庆王,取而代之。” 心口重重一震,顾云篱一瞬间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继而弥漫开来,如一条线,将她脑中堆叠了数日的思绪穿了起来。 西南、庆王、难民、西巫、蛊虫,乔万万带来的一切谜团,在此终于串联成珠。 自打顾云篱幼时遭难,跟着顾方闻逃到滇州时,便对西巫一派印象深刻。 他总是跟自己吹嘘,当年在西巫门内多么风光,而门内弟子多诡谲难测,性情各异,善恶混淆已是常事。 但若安分些,这些便都无可厚非了,可门内时常分裂为多个派别,立场不同,所行之事也不同,这其中便有一股势力并不安分,甚至当年顾方闻叛逃出西巫,都与这个势力有关。 如今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顾云篱也大概猜到了——也许顾方闻多日没有消息,在西南身陷囹圄的原因,便是牵扯到了这场内乱之中。 “庆亲王身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个半月前,连日奔逃,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是端阳节前夕。”越说,乔莞眼中的恨与泪便汹涌不绝,手足亲人活活被乱刀砍死、甚至死于那群邪道们残忍的蛊毒之中,都足以让她夜不能寐。 端阳节前夕。顾云篱默念一番,那正是常焕依带着顾方闻的消息来找到她的那次,或许在庆王遭难之前,西巫之内便爆发了什么冲突,牵连顾方闻不得不涉入其中,自此,再无音讯? 第103章 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纯粹 夜奔出逃前,她本也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女,本应有锦衣玉食的前程,可却不得不踏上逃亡的路,隐去名姓,伪装着一路风餐露宿,甚至与野狗争食,只为将那木盒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联想到她前几日故作乖张的模样,几人脸上都涌起动容,饶是自己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人唏嘘了,听见她的描述,林慕禾心口还是揪痛。 她蓦地想起初遇乔万万那天,乔万万嘟囔着说了句“你又懂什么”,彼时自己在想什么呢?想过往的种种,也不必与她争个谁惨。可却从未想过,她那句话之后又是包含着怎样的经历。 家恨在前,没人能说得出那句“节哀”,只是抚着她的肩头,无声地安慰她。 一片令人悲凉的沉默后,清霜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啊”了一声,也有些急:“可你拼死相护的木盒,不是已经被那群杀手一*箭穿烂了吗!” “……”乔莞看见她真情实感为自己着急的面容,也终于破涕为笑,“木盒已被顾娘子亲手破解开,我所拿的,不过是空空一个盒子罢了。” 说着,顾云篱从思绪中抽离,从袖兜里将那封密信取了出来,交还给乔莞。 “这密信里是……”听见纸张翻动声,林慕禾问。 “是祖父绝笔,他说,那位大人与他是同僚,认得他的字迹,是而,这也是……” “是商王谋反的罪证。”目光与乔莞对视,顾云篱轻声接道,“是而这一路,才会杀手不断,都要取你的性命。” 怀中揣着惊天的秘密,她这才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谎话连篇,也不过是护自身周全。 这是祖父给她留下唯一的遗物,也是为满门冤死的亲族、无辜的生灵昭雪的砝码。 “顾娘子,你不是说你认得白崇山白御史吗?那你可有法子……”她手中攥着那封密信,想起了那日顾云篱的话,但自己又无法出入东京,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身边的人身上。 她已经哭过一场,眼睛湿漉漉的,闪着希冀与决然:“那商王假借庆亲王之名前往东京,谁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要尽快将此事上报朝廷才是!” 看着她因奔波瘦弱的身板,连日来的苦痛,让顾云篱心中剧烈震颤了一下,那个一直缠绕自己心头的问题再次袭来困扰起她——一旦答应为她将信件送至白崇山手中,便又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漩涡泥潭。若是换做先前的自己,兴许能够毫不犹豫答应她,可如今,有另一个人紧紧与自己绑在了一起,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再向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反而牵动着另一个人。 她若松口,就代表着也将无辜的林慕禾带入泥泞之中,若一招不慎,等待她们的是怎样的万劫不复,也无法想象。 然而,不等她在这利害中厘清,林慕禾却先开口了。 “无关乎帝王家社稷江山,”她握住乔莞的手,“只说商王此人,单屠尽王府所有人便知他暴虐残忍,并不可靠,西南百姓又该如何?” 顾云篱愣住了。 “百姓苦困太多,天灾不够,再添人祸,世上可还有这些无辜之人的活路?若将密信交予白御史,能为百姓解困,我也愿帮你。”这连日来,她看不见,却听得见难民之中的苦困。 食不饱,穿不暖,无人医治、甚至死了都无人过问,天地太大,生灵太多,人声太密匝,以至于微弱不值一提的人的生死便从不被上位者放在眼中。 呆呆看着她嘴唇张合的侧颜,顾云篱忽地便为自己方才那一阵踌躇感到一丝好笑,林慕禾心中似乎没有那么多考量,也许有,但那都不重要了,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纯粹,或是因为她本身已经并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在这一方面,她比顾云篱决然了许多。 “你——”乔莞一愣,眼泪说着便又要落下。心一热,就要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她。 “牵扯谋逆大罪,焉能让你们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来承受这种风险?” 忽而,屋外传来一声轻笑,女子冽泉般的声音透过窗框传来,自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威仪。 清霜浑身一震,某些久远的记忆被勾起,紧接着,背后一凉,便闻见一股山茶花香。 几人闻声,俱是起身,随枝与乔莞还有些发懵,没搞清楚状况,那三人,甚至最跳脱的清霜都乖乖起了身,叉指拱手,向门口那突然出现的人行礼。 两人不明觉厉,不敢耽搁,立刻也跟着行礼了。 这时,清霜就有些后悔自己要在门口站着听她们说话了,这人一进来,视线便垂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挡了路,脸上一窘,赶忙侧身向顾云篱那边挪了挪。 只是那道视线依旧揶揄,似乎还不尽兴似的又在自己身上打转了一圈,才收回。 “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请恕罪。” 来人正是李繁漪,她身侧照常跟着那位崔内人,见了屋内那几位熟面孔,笑着冲几人点了点头。 只想着这来人气势极强,气质不俗,应当是富贵人家,却没想竟然是这种来头,随枝与乔莞一惊,瞬间感觉身子都直了不少。 “方才处置了那几个闹事的,来得晚了些。”李繁漪坐了下来,摆手让几人也坐,清霜眉梢一喜,当即挑了个最近的圆凳坐下,然而,剩余几人却都没有动弹。 她脑袋一凉,汗落了下来,刚想弹起来,李繁漪便笑了笑:“拘谨什么?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坐下说话吧。” 这回,这几人谢了一声,才终于坐下,清霜紧绷的后背这才缓缓松弛下来。 “你们说的,我已了解了。”她看了眼乔莞吃得还剩一半的饭菜,眸色也柔和了几分,“万里奔逃,受苦了。” 乔莞苦笑了一下,道:“祖父嘱托,未不敢忘,只是……” 李繁漪看出了她想说什么,便拍了拍手,道:“密信之事牵扯皇室与谋逆大罪,落在平民身上,便是敲登闻鼓都要先打个半死的事情,此事,不必你们来做。” 乔莞眸子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我受封享禄,自然比你们更使得便利些,信便由我来交给白御史吧。” 乔莞却有些踌躇,看了眼顾云篱,像是在向她征求意见。 “殿下可曾听到过风声?”顾云篱眨了眨眼,朝她颔首肯定,问。 “他有些手段,至今朝中没有一点消息,但江湖之上,却起了‘天降不详,国运衰败’的论调,妖言四起,必有内情。” 崔内人接过了那封信,递上来呈到李繁漪手边。 “既如此,殿下打算怎么办?” “谋反是大罪,何况还有一桩皇室的命搭在其中,”接过那封信,李繁漪拿在手里看了看,便揣入怀中,“绝非简单上书便能解决……我想,在此之前,还要派人前去求证,那商王到底是亲王子孙,死也要死得明白些。” 乔莞闻声,有些激动:“可西南那么多人,他们如何等得!” 林慕禾一把按住她:“万万,殿下所言不错,这也实属无奈。” 李繁漪也叹了口气:“我不愿做恶人,已遣了一批人先去探查情况了。” 话毕,她身侧的崔内人顿时狠狠皱眉:“殿下,这事您怎么不与我商量——” “崔娘,如这姑娘所说,这群平头百姓等不得。”她闭了闭眼,轻声道。 后者一怔, 听见她已经派人去了,乔莞也松了口气,就听顾云篱继续问:“商王从不发迹,在西南这么多年都未出过事,又怎会一朝便谋逆……” 她话问出去,李繁漪与崔内人的脸色变了变,有些莫名,有些耐人寻味。 心里“叮”了一声,顾云篱后知后觉,这恐怕又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他,且还算我一个兄长。做出这种事,只能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繁漪轻咳了一声,道。 这话说得令人莫名背后一寒,几人也明白了,想必其中牵扯什么皇室的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还没问呢,”李繁漪笑了笑,将这有些凉的气氛缓和了几分,“你们预备何时进京?” 林慕禾答:“顾神医几位随我一同入京,本该昨日就去的,但主君命我与长姐在此以林家名义施粥两日,算来,明日就该启程回去了。” “是右仆射的吩咐啊,”李繁漪眯了眯眼,“他倒是会钻营。” 林慕禾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 “无事,”李繁漪抿唇,摆手起身,“你父亲近来在朝中可有些不顺,昨日我还听闻,在班房里与几个宰执争辩了一下午呢。” “朝中诸事,慕禾不懂。”林慕禾愣愣地回。 “只是知会你一声,千万别触了你父亲的霉头。”李繁漪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崔内人的眼神,便悻悻闭上了嘴,“也罢,明日我也要回京,不好与你们同行,待回京之后,找个时间再叙,如何?” 几人便纷纷起身相送,跨出门时,李繁漪却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几人,目光最后落在顾云篱身上:“不过,我还有些话想与顾娘子说。” 被点名的顾云篱也并不意外,推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后者满意顿首,与她一同出了屋子,连崔内人都没让伴侍身侧,走到延伸到院中的凉亭旁。 树影投下,在李繁漪白净却充满攻击性的面庞上留下疏落的叶影。 她看着顾云篱许久,终于问:“离中秋还有一月,顾娘子,我上次让你考虑的事情,你可有头绪了?” 几声麻雀叽喳,像是给她的话打了一个句号。 第104章 小娘子,带我去吧 “今日你也看到了,西南出事,有人比你更果决了几分。” 知晓她是在说谁,顾云篱无奈垂了垂头:“她向来比我清明几分。” 李繁漪眯着眼,凤眼里蕴起些许笑意:“西南的浑水,不用你去淌,但我想你犹豫那片刻,应当也有自己的顾虑。” “殿下已经打听清楚了?”顾云篱仰起头,语调也平静了不少。 “你师父——那位鬼医也身陷西南乱局,不是吗?”笑了笑,李繁漪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势也消退了不少,“局势混乱,以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转圜。” 顾方闻失踪也并不是什么秘闻,想来李繁漪也有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些消息。顾云篱阖上眼,静静吸了口气,复又惆怅地吐息。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在东京若无倚仗便无法立足的道理,她也比任何人都需要倚仗,更谨慎地走在这东京城内。 风铃摇曳,顾云篱被倏忽的风声分走了刹那注意力,向后一瞥,却看见林慕禾站在不远处的门边,担忧地看向这边。 心口一热,她忽然觉得多了几分底气在。 李繁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触及那一片白,她也笑了笑:“女子立于世不易,更何况又是林娘子这样的……我先前曾在烧尾宴上见过她,她过得,很是不易。” 顾云篱有些诧异,林慕禾对这位长公主殿下印象深刻,却不曾想,李繁漪也对她留有不浅的印象。 “……我知道,是而,才伴她入京。” 李繁漪挑眉,调侃道:“顾娘子对她,总与对别人不一样。” 顾云篱眨了眨眼,以为她是察觉了自己接近林慕禾的另一层目的,笑了笑:“殿下何出此言?” 李繁漪却不回她:“想来她也一样,不过出来没半炷香,便守在门口,怕我吃了你。” 这话有些荒诞,顾云篱却罕见地理解了,耳根也有些热,便想着揭过这茬:“殿下要与我共事,为何却不曾打听过我的意图?”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只知道,顾娘子于我有助力,可帮我成事,这便够了。”李繁漪向后靠了靠,倚在红柱上懒散地抬起手,将从屋檐下射来的日光挡住,“顾娘子想要成什么事,去做便是了。” 顾云篱的眉心也舒开:“殿下爽快。” 李繁漪抿唇一笑,那张脸更加昳丽:“顾娘子的意思是,要与我合作了?” 喉头滚咽,她眨眼后,语气也坚定了几分:“愿为殿下驱使。” 见她终于应下,李繁漪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了几声:“当不得驱使,你我共利。”她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连眼角都弯了弯。 顾云篱也松了口气,兜兜转转,还是要与这公主合作,但愿她做得选择没有做错吧。 听见李繁漪的笑声,林慕禾才终于松了口气,也明白两人的合作就这般定下了,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股熟悉得几乎一瞬间便能辨认出来的药香袭来,她轻笑了一下,唤来人:“顾神医?” 顾云篱走近了些,她又问:“怎么样了?” “我与殿下议成,日后在东京,也不算孤立无援了。” “若回京后,也能一直顺遂便好了。”林慕禾道,复而想起了什么,“回京后,顾神医得闲空,能陪我去趟大相国寺吗?” “好,”她顿顿,“是去祈福?” 林慕禾答:“是呀,一为今后顺遂,二为我双眼早日复明……” 三为你祈福,愿你所求之事,也能如愿。 “我还当林姑娘不信这些神佛。”顾云篱失笑,看见她发顶翘起的头发,又抬手替她抚平。 “一个念想,就当它心诚则灵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李繁漪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说来,我还有件事。” 两人回头,里面的清霜也跟着随枝与乔莞探出了个脑袋。公主离去,屋内所有人自当都起身相送,随枝看她又窝在里面,一把便把她薅了出来:“畏畏缩缩着干什么!” 连着几次与这公主见面,留下的印象都不太美丽,清霜不敢面对,最终还是被随枝拉着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顾云篱问:“殿下还有何事?” 崔内人也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又不知她要整什么幺蛾子。 “也没什么,”李繁漪转身,“方才桌上那蟹粉酥可还有?瞧着油亮亮的,我也许久没吃了。” 崔内人眼前一黑:“殿下,府外吃食要上一万个心,怎能在外……” “崔娘,你话好多。”瞥了一眼崔内人,李繁漪嘟囔了一句,“不用管她,顾娘子,可还有剩的?我拿回去些吃。” 随枝看着惊奇,嘀咕对清霜道:“好妹子,你这蟹粉酥做得还真像样哈……” 清霜头皮发麻:“她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吃这蟹粉酥作甚……” 乔莞两眼一亮:“原来是女侠你做得啊,好吃好吃!” 顾云篱有些莫名:“这客栈后厨应当还有,只不过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清楚,是……”她说着,转身看向清霜。 后者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直愣愣迎上顾云篱的目光,眼中尽是抗拒。 奈何这人没能看懂自己的暗示,还朝她勾了勾手:“殿下想吃,清霜,你便给殿下把那些拿上吧。” 李繁漪也满意笑笑,看向清霜:“小娘子做得蟹粉酥,卖相都赶上开封里的乳酪张家的卖相了。” 清霜汗颜,一时间有些矛盾,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面对,原地踌躇了半天,还是上前:“我给您去拿些哈。” 崔内人叹了口气,便要跟着清霜去取,怎料刚迈开步子,李繁漪便抬手拦住她:“崔娘,你去打点这位乔娘子的衣食住行,她与林娘子一同入京,终归有些不妥,办好凭由,就安置在长庆巷那边吧。” 被点名的乔莞立刻应声。 崔内人满脸无力:“殿下,那您……” 李繁漪不答,朝清霜勾了勾手:“小娘子,带我去吧。” 顾云篱与林慕禾也没想明白,清霜是哪一步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能看着清霜一步三回头,最终不得不认清现实,手搭着腰间的剑柄,头也不回地带着李繁漪向驿站的厨房去。 她步伐飞快,不敢看后面跟着的李繁漪,只听着身后的人行走间,衣裳之间环佩叮当。 这人穿了身白玉色的绸群,烟紫色的刺绣褙子,个子又高挑,长得也漂亮,一进驿站后厨,便与这灰扑扑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众多好奇或是惊艳的目光。 本以为这一路能相安无事过去,清霜也刚刚觉得松快了不少,身后那人的声音便响起:“小娘子,慢些走啊!又不急,走那么快干什么?” 清霜赶忙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已经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她抿住嘴,等着她走来。 走得近了,她方才感受到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自己不过堪堪到李繁漪的肩头,若是正常与她说话,还要仰起头来。 她笑眯眯赶了上来,四下看着锅气腾腾的后厨院子,似是不经意问起:“总叫你小娘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还真是,清霜一怔,回她:“我叫清霜,霜降时清晨的意思。” 李繁漪“唔”了一声:“这是有什么意义么?” 清霜也不觉不妥,为她解释起来:“师父是在霜降清晨捡到我的,他懒得再细想名字,便叫这个名字了,没什么意义。” 她说完话,身后的李繁漪却愣了愣,嘴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不少:“是个好听的名字。” 清霜哼哼了两声当作回答,心里却默默腹诽: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听! 七歪八拐进了后厨,幸而她方才用过的灶台还无人收拾,边角处的竹编浅盘上还放着五六块油晶晶又饱满的蟹粉酥,李繁漪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四下打量,摸摸风箱,又瞧瞧那几个调料罐子,清霜则摸了两张油纸,一张抓在手里衬着,将那几个胖乎乎的蟹粉酥都抓了进去,又快速包好,将最后一个角掖了进去。 菜板案头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收拾的菜,李繁漪接过那油纸包,拿在手心里掂了掂:“我看清霜姑娘不仅会舞刀弄枪,连庖厨都很是擅长啊。” 这不是她第二次夸自己了,清霜本来因她上次强硬的态度,对她印象并不太好,但这两回,又加上顾云篱也与她达成了合作,这份芥蒂也减淡了不少。 挠了挠头,清霜答:“师父和姐姐都不会做饭,就只能我来了呗,殿下,这后厨都是油烟,别把您衣裳污了,快出去吧……”说着,便下意识要推她出去,推了两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动作的僭越不妥,连忙收手。 李繁漪被她推得向前走了好几步,心下震惊:这小丫头手劲也忒大了! 好在清霜及时收手,一脸尴尬惶恐地偷偷拿余光觑她,给自己让开道:“抱歉抱歉殿下,您这边走!” 后厨外,公主的几个护卫连同崔内人已在外候着了,院子里的厨娘们聚在一起悄悄看着那边乍一看就贵气非凡的人,议论纷纷,都猜测是什么人。 看见她手里拿着的油纸包,崔内人掖着手上前接过,埋怨道:“殿下,您……何故如此啊。” 清霜眨眨眼,看见跟着过来的顾云篱一行人,赶忙朝李繁漪作了一揖,飞奔了过去。 站在顾云篱旁边,她又忍不住再去看一眼,却正对上她的目光,一对视,这人又眯起眼,朝她勾了勾嘴角。 过往人生中,清霜少有碰见这样的人,与常焕依的泼辣不同,李繁漪强势,却彬彬有礼游刃有余的模样,且关键的一点是,她长得很漂亮,是有些攻击性的漂亮,清霜本以为这样的人一定不好相处极了,但走了这么一遭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何故?”李繁漪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抿唇,“有意思而已。” 第105章 善者入世,行远道深 崔内人疑怪地看她:“……乔娘子的事情已经让人去办了,殿下,该启程回去了。” 一行人便送她出去,这一出去,却看见林慕娴与沈姨娘等一群人在驿站外守着,见为首的李繁漪出来,几人脸上皆是飞快过去的讶然。 “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林慕娴客套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繁漪打断:“虚礼不必了,这位便是林大娘子吧?” 林慕娴慌忙点头:“正是。” “我与二娘子有些交情,从西京返东京路过,听闻她也在此,便过来看看,孰料碰见这种事,便顺手解决了。” “这些刁民实在可恶!殿下,您没伤着吧?” “没有的事,”李繁漪摆手,打量了林慕娴一圈,“前几日还听右仆射说起大娘子的婚嫁,便提前恭喜了,依着我与二娘子的交情,届时,再给大娘子备份薄礼。” 几句话,便点明了与林慕禾交情不浅的意思,虽是客气的恭贺,但也不乏有威慑在内,听得沈姨娘几人的脸色都阒然一变。 可见这世间,钱权才是上上道。 顾云篱与林慕禾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原来有了靠山,是这种感觉。 林慕娴与这沈姨娘也是人精,自然听得出来这位殿下的言下之意,不待她们思考林慕禾一个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子如何与这样的人结交时,李繁漪又开口,转身朝身后几人看去:“回京事忙,二娘子与顾娘子几位若是有事,尽可托人去公主府。” 说罢,她看看崔内人:“寻这位崔内人便可。” 崔内人也笑笑,上前朝几人叉手躬身:“殿下还有要事,故不能停留,几位出来相送,有心了,但也便在此分别吧。” 林慕娴忙赔笑:“既有要事,那便不能耽搁殿下行程,殿下……慢走,改日得空,定携礼登门谢过殿下对二娘照拂。” 李繁漪抿唇笑笑,只颔首示意,扭头最后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便带着一众仆从离开。 直至这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原地的几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随枝早就忍不住想盘问,见她离开,便一巴掌拍在顾云篱毫无防备的后背上:“顾娘子深藏不露,怎么从未听过你说还认识这样的人物?” “阴差阳错,说来话长,便不说了。”顾云篱被她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闭了闭眼,回,“与上位者共事,更需谨慎,她既能为我们带来权势倚仗,也定会收取相应报酬。” 随枝也面色一凛:“那你们答应了她什么事?” 顾云篱看她一眼,也神秘兮兮的:“不可说。” 一般她这么说,那便说明这件事确实有些玄妙在内,随枝“唔”了一声,点点头:“好好好。”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有大把的钱没赚够,还不想绝了财路。 那头,林慕娴也暗自松了口气,尽管心中有诧异,亦有不解,她还是扯了一抹笑,握上林慕禾的手:“受惊了吧?” “还好,大姐姐挂心了。”林慕禾也只是淡淡地回她。 “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父亲的吩咐又不能不做……好在明日便要回京了,待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同父异母的姐妹,好歹有那么点血脉相连,说起来话来,却总觉两句都长,陌生得还不如与他人亲近。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想应付,互相福了福身子,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跟着沈姨娘回去的路上,林慕娴不禁回想起先前的时光,林慕禾还未被送回老宅的日子,一个深居简出的深闺娘子,常年缠绵病榻,除了必要时,她几乎从不出门,毫无存在感。 因而,林慕娴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偶尔碰见了的关照,也带着一丝不屑。一个盲女,体弱多病,能做成什么事? 母亲对她不喜,几乎是不愿见她,久而久之,她便也依着母亲的喜恶,对她厌恶起来。可回过头来,她似乎也并未做错什么事情。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分明干净无尘,指甲盖都格外莹润,她从小保养,这双手更是养尊处优。 可恍惚间,眼前闪烁,那双手又突得沾满鲜血,她吓得浑身一凉,使劲眨了眨眼,才发觉是幻觉。 “姐儿。”身侧的沈姨娘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异样,唤了声。 没有回头路了,林慕娴缓缓睁开眼,指尖摩挲,既然做了第一步,便没有转圜,她也绝不会原谅自己所作的一切,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姐儿又在想什么?”蹙了蹙眉,林慕娴没有看自己,沈姨娘的眸色便有些冷。与她母亲宋氏相比,她太过优柔寡断,做善人不够温良,做恶人又诡诈不及,无论如何,都差那么一点。 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旦迈上那一步,哪里还有让你后悔的机会? “只是想,二娘竟然还认识这样的人。”她随口搪塞,沈姨娘也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真实所想。 “此事,且回去与太太从长计议。”林慕禾骤然多出来一个靠山,自然令人觉得有些棘手,“那锦衣女官来头不小,是先皇后在时的坤宁殿殿直*,先皇后薨逝,便一心伺候起了长公主,因是旧人的随嫁,就连官家也十分看重她。” “那如此,今后成事岂不是更……”林慕娴咬住嘴唇,有些忧心。 “那又如何?”沈姨娘嗤了一声,“官家不喜长公主乖张强势,就连台谏都看不惯她的行事,不必我们对付,自有人去料理。” 话虽如此,可林慕娴心中仍旧觉得没底,犹豫了一番,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跟着沈姨娘回了客房。 * 李繁漪做事果断,镇压作乱的难民当即扭送官府,余下一批,各自设立粥棚,分开管辖,便比先前更有序多了,经历那一次暴动,难民果然安生了许多,但政令在此,遣送离开只是时间问题,唯一寄希望的,便是今早将质子谋逆的消息证实,做出反应来。 整理好马车出发,再次途径难民领粥的地方,顾云篱撩起车帘向外看,却看见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几处难民扎堆的地方,却有一群白衣医者在内,搭脉问诊,为难民熬药。 愣了愣,清霜也探出脑袋,看见此景,若有所思:“总算有人来给这群人看病了。” 以顾云篱一人之力,手断了也未必能给这么大规模的难民诊治,但若是成群的医者,便不一样了。 “好眼熟,姐姐,你可见过吗?” “是阆泽杏花馆的医士。”她眨了眨眼,放下帘子,“有他们在,也可放下心来了。” 林慕禾愣了愣:“杏花馆?” “阆泽门内所修众多,包罗万法。”顾云篱为她解释起来,“从武学诸如剑术拳馆,路边走卒贩夫的经商,医道,诸如此类,百八十行门类,无不有他们的身影。” 林慕禾恍然:“多有听闻,却不知阆泽涉猎之广,深入百姓之间了。” “‘善者入世,行远道深’,是阆泽门训。”也正因深入世间,才更能体会人间疾苦,怀人善之心,施仁善之术。 这是有人曾教给她的道理,是支撑她行善救人的源头。 看见这些人,顾云篱终于有了一种“即将回到京都”的实感,马车颠簸的感觉也更加真实,反馈于她的神经之上。 清霜终于要见到那个无数次在别人口中形容得繁华无尽、满布金粉的东京汴梁了,心情激动忐忑,时不时都要撩开帘子朝外看看。 出陈留二十里,四处行进的马车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越来越密匝,即便是东京城外,也遍布行商的商贩,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时不时也能听见砍价还价、妇人呼喝孩子、幼童奔忙嬉戏声。 果然,离东京越近,不见饿殍难民,农桑商贾其乐融融,似乎盛世之下,那般惨状才是个例。 临近东水门,马车逐渐慢下来,官道之上,来往马车也更多了起来,人车在此分离,仆从车夫赶着马车去做进城前的搜查,而主人家则下马步行,在东水门*前核验入城凭由。 前些日子东京下了场雨,因而甫一下车,林慕禾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再次回到这里,她呼吸了一番此处的空气,暗暗给自己打气。 一行人形形色色,神色各异,似乎都有来此的目的,因而心情各异,面对着着高大巍峨的青灰色城墙,和那巨大红底黑字的匾额上的“开封”*二字,都暗自吸了口气。 城门口林立着黑甲红衣的官兵,手持长枪看守城门,维护秩序,朱门前,例行检查的官员整盘查来往凭由,东水门外只摆了三桌,但进城的人多,便只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正值午时末,一日内最热的时分,又是晴空万里,热得人叫苦不迭,顾云篱撑了把遮阳的纸伞,给林慕禾与自己投下一片阴影,天热,饶是再怎么做都挡不住热浪,看见林慕禾后颈处泌出细汗,她思索了一阵,便把腰间放了冰片的香囊摘了下来。 手里被塞上纸伞,林慕禾愣了一下,还是接过,顾云篱的个子高她几分,她只能抬高伞,感受到对面的人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她浑身一紧,有些不确定地叫她顾云篱:“顾神医?” “天热,”顾云篱心无旁骛,半蹲下身子,手指翻飞,将自己的香囊系在林慕禾下裙的衣带上,“把我的香囊给你用,莫再中了暑热。” 她拍拍手,做完一切,站起身来,又从林慕禾手中接过纸伞,却看见她抿着唇,连前额都出了细汗,耳根也红了。 还不待自己发觉,就中暑热了?她皱眉,抬手在她额头一测,更加确定:“你……” “姐姐!”还未询问,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顾云篱下意识转头,就见清霜身后跟着随枝一同回来了。 两人手中一手一个手掌宽的竹筒,随枝显然看见方才那一幕,本要制止清霜上去没眼色一番,但奈何这人一见吃得就什么都忘了,跑得飞快,手里竹筒的东西竟然也一滴没洒。 她气喘吁吁跟上,冲顾云篱尴尬地笑了笑。 第106章 朱楼碧瓦,群楼掩映,此为东京 “做什么去了?”看她跑来,顾云篱问。 “那边路边有卖香饮子的,加了槐花蜜呢,这天好热,我就买了四碗,解解暑!”说着,便将手里的两个竹筒塞给林慕禾与顾云篱,自己则跟随枝站到后面喝那剩下两个。 “也好,喝些饮子去去暑气。”顾云篱扬眉,也觉得这饮子来得及时,正好给好似得了暑热的林慕禾去去热。 林慕禾也应了一声,接过竹筒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槐花的清香伴随着冰凉的糖水送入口中,口齿生香,将她方才那一瞬慌乱引起的燥热驱散了许多。 从前在府中或是旧宅,她都鲜少能尝到这种市井甜食,如今尝了一口,也顿时理解了,难怪宅内的女使们总是聚在一起讨论这些香饮子吃食。 几人喝得正香,前面排查的官兵也方才查到了这里。 看见几人不同于平民*的穿着,这官兵的态度比对待上一波人好了许多,还向几人作揖:“几位娘子,京中有疑犯至今未捕,特来盘查,还望谅解。” 疑犯?顾云篱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在那官兵让身后人卷开通缉画像时,这种猜测果然被应验了。 只见那画上画了个胡子拉碴,粗眉牛眼,蒜鼻厚唇,看着完全陌生,可偏偏右上角还要用朱笔写着大剌剌的“萧介亭”三字。 若不是见过他本人,顾云篱也要以为这就是萧介亭了。 难怪这萧介亭奔逃了数月却仍然抓不住,敢情这东京府的人根本不知道萧介亭长什么样子! 顾云篱与清霜见过萧介亭真容,一时间面色难以言喻,倒是随枝看了片刻,道:“萧介亭?这是何许人也?” “此人勾连鞑靼,设计陷害太子殿下失踪至今,十恶不赦,眼下正举国捉拿!” “嚯!”随枝一惊,“好大的胆子!” 那官兵似乎也是酒逢知己,又痛诉了一番。 余下知情的三人,也都不由得想起这人,也不知他逃脱了林宣礼的追捕,如今去哪了? “几位小娘子不认得他?”那官兵见几人都没作声,便收起这画像,喃喃,“也是,举国抓人,这奸人恐怕连东京都不敢来!” 这便犹未可知了,几人随意应和了几句,便躬身目送着这官兵接着去问下一波人了。 默契地没有提及此时,手里的香饮子喝完了,前方的队伍也行进了一大半,在这太阳更毒辣之前,终于轮到了她们检验凭由。 林慕娴与沈姨娘排在前面,已经检验过罢,站在城门口,接过随枝递上去的一沓凭由。 几个人翻阅着,有人却喃喃出声:“林家二娘子?右仆射家何时有了个二……” “住口!”位首的蓝衣官服的男人横眉怒斥了一声,“多嘴作甚!” 说罢,将几个凭由合上,恭恭敬敬递了回去:“他才入京公干一年,不知您的名讳,若有冒犯,还请二娘子见谅。” 顾云篱的眸色也凉了几分,看了眼那被训斥后心虚地在计簿上胡写一通的小吏。 “小事而已,不知者无罪,大人言重了。”林慕禾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冲那官员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开。 至此,入京最后的一个关卡就这样过去了。 东水门内墙有一段距离,林慕娴几人在前方走着,昏暗的城墙甬道内来往人形色各异,尽头处,似乎站了一群人,在等待着她们。 清霜好奇地来回张望,随枝则在一旁谨防她不慎撞到路人。 直至尽头处的光亮越来越强,比东水门外更加嘈杂的人声逐渐跃入耳中,一些寻常人家商贩小馆子也逐渐映入眼帘。 再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天光大明,低矮的院墙建筑与后面朱墙碧瓦的高楼错落于宽大的街道两旁,人流如织,马车也跟入街巷,驮运货物,不远处汴河直入外城,从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建筑中穿行,河面上,还有众多行商商船,叫卖吆喝、或是拌嘴吵架、呼朋引伴声交错在一起,构成了东水门旁的市井热闹景象。 “好多人!”清霜叹了一声。 “东水门临外城东桑瓦子*,后有十字街商铺,是而热闹得很。”听见人声和清霜叽喳的声音,林慕禾解释道。 在此等候多时的林家家仆已经迎上林慕娴,热络地唤了几声“大娘子”。 为首那家仆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应当很受重用,穿着也比一旁寻常嬷嬷妇人华贵了几分,见林慕娴,泪眼汪汪地打量她,拉着她的手来回丈量,最后,声音哽咽道:“娘子又瘦了。” “奶娘又说胡话,”林慕娴笑着将她的手扒拉下来,“我还觉着我胖了几分。” “哪里的话!”妇人破涕为笑,“太太还在家里等着您呢,快牵了马车回府,早早修整去。” 林慕娴便回头,看向在后面默不作声站着的林慕禾,唤了句“二娘”:“东西都带齐了吗?早些回府,你也好歇歇,缓缓近来路上的疲累。” 听见她呼唤,那妇人仿佛才看见她身后的林慕禾般,不咸不淡地瞥了过来,声音也冷了几分:“娘子不说,我都要忘了此行二娘子也要回来了。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请二娘子上车?” 那身后几个女使仆妇这才行动,上前冲几人福身,侧手引路:“二娘子,这边。” 林慕禾轻轻应了一声,便跟着女使上车,那妇人似乎还在议论什么,声音也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们几人听得清楚:“二娘子回来一趟,怎么还拖家带口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娘子可查验好了……” 京城人说话,总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且林慕禾在东京一概受气惯了,这妇人无论其他,便依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点评起来。 顾云篱眸色一凉,扭头盯了一眼那老妇,这一眼太凉,那妇人一个寒噤,不慎对视,后面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 清霜闻声,气得不轻,可这又是不熟的人,更怕自己发了火,给林慕禾招惹麻烦,便只能吹胡子瞪眼,手攥得死紧。 她正要一气之下滚进车厢里,就见正走上角凳的林慕禾一顿,回过身子来:“苏嬷嬷,我敬你一声嬷嬷,也念你在府中资历老,不想与你伤了和气。” 饶是苏嬷嬷怎么想,都未曾料到这个窝囊受气包一别两年,竟然会反驳人了,一时间,她愕在原地,愣愣看着马车边上的林慕禾。 “体面总是相互给的,我敬重您,也烦请您,对我的客人同伴也放尊重些。”语罢,她不等苏嬷嬷回答,便低身进了马车。 清霜郁结顿消,冲那老妇哼了一声,也跟着钻进车内。 随枝则咕哝着骂:“我还当话本子里骂人的老虔婆都是杜撰呢,原是经典源自现实啊。” 苏嬷嬷面色顿时气成猪肝色,一个“你”字还未出口,便被林慕娴伸手拦住。 她倒是面色不变,气定神闲,笑着拦住自己:“奶娘,二娘如今大了,先前那样,再不能够了。那位蓝衣娘子是为二娘医治眼疾的医女,不是什么腌臜人,您放心吧。” “眼疾?这瞎……她那病,能治好?连太医都没法子……” “苏嬷嬷!”沈姨娘厉喝了一声,睨了她一眼,“你话怎恁多?且带姐儿上车,回府安顿去!” 被喝了一声,苏嬷嬷脸上明显有不服,可也不敢忤逆她,只能没好声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车厢外,车夫甩鞭子轻喝了一声,马车终于开始行进。 东京广大,共分内外二城,大内*则居于内城中心,右相如今官居一品,府宅也在内城,马车外人声喧嚷,于是便从东水门前的东桑瓦子沿着水门大街一路向西,便去往内城。 沿路尽是清霜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哪怕是白日,这街上也有吹火杂耍,她撩开了帘子,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怎么使都不够,恨不得把这街上所有的铺面都瞧一遍。 正兴奋着,几声议论声却在马车边响起,车内几人都是好耳力,在车内,便听见外面苏嬷嬷的抱怨声。 “她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对我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 “嬷嬷别气,可人家再怎样也是夫人心腹,又是主君枕边人,还是少招惹为是。” “哼,”苏嬷嬷笑了笑,“天下可真奇了,还有这给别人孩子打算的女人,她莫非忘了,她那儿子是怎么……” “嬷嬷,别说了,保不齐听见了,又要……” 声音支离破碎,却也拼拼凑凑听了个完全,车内几人面色各异,听她不说了,清霜才慢慢放下了帘子:“大地方的人,都这么爱说人闲话吗?” 林慕禾失笑:“是她们几个原本就不对付,且说大宅院中,各自揪着那点利益,也常为小事争得头破血流,”她顿了顿,“不过往日,这些算计尚且轮不到我,最多议论几句罢了。” 顾云篱:“总比处处有人陷害的好,只是你这次回来,恐怕没有先前安生了。” 随枝想起方才那苏嬷嬷的嘴脸,笑:“都是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娘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今后硬气些,别给她们好脸色,自会绕道走。” 清霜也附和:“有我们呢,有些话林姐姐说不了,便让我们来说!” 林慕禾心中一热,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东京,也并不算孤立无援,时隔两年再回来时,她已经不是那个只和小叶相依为命的落魄庶女了,该属于自己的自由、光明,她也都要争取到。 本以为会很快便能抵达,但一路上人流众多,直到走出了水门大街,马车才终于能行进快些了,一入内城,主路便都是由石板铺就而成,比来时平稳多了,清霜倚着车壁,一路睡了过来。 待顾云篱将她叫醒,她懊丧不已,本打算用这时间好好看看沿途的东京风光,结果全睡了过去! 第107章 磨喝乐 西侧门外站了许多女使婆子,还有家丁前来迎接,欢喜热闹的氛围下,她们几人便好似显得有些多余了,女使们拥簇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窄袖交领小衣的女子,一声声唤着“浣月姐姐”。 在她面前,一贯在女使堆里打眼的幼月也不吱声,规规矩矩朝她行礼。 她三下五除二安排好这群人各自的去向,将苏嬷嬷和沈姨娘各自送回,安排人再护送着林慕娴回她的院子,直到最后,人声褪去,才看了一眼余下的几人。 “二娘子,太太说,您回来就回院子里歇息便是,今早都打扫过了,您身子骨弱,怕再添您的麻烦,”看了看她身后的顾云篱,她笑得甜甜的,“几位来的消息太太也知道了,也让我在观澜院收拾出来屋子了,请安的事,过后再说。” 语罢,她扔给身后几个女使一个眼色,便又一笑,福了福身,去追林慕娴了。 令顾云篱没想到,这林家的主母竟然看都不想看到林慕禾,可见对她的厌弃,已经到了人人心照不宣的地步了。 “不去倒也省事,”林慕禾松了口气,冲几人笑笑,“我还怕见着太太,不知说什么才好。” 几人面面相觑,看出她那一瞬的尴尬,便打着哈哈过去:“就是就是,我也累了,咱们收拾收拾,歇一歇吧。” 院子里仅有两个女使,也都颇为懒散,几人也并不是习惯旁人伺候的,干脆打发走两人,是而,待安顿下来,已是日暮西山时。 观澜院也不大,院中有一处镇山石,两面种着两三棵杨树,东西南北六间房。许久未归,林慕禾对这里又陌生许多,从进入门口时,便由顾云篱牵着,从入内的第一扇屏风起摸索,记住位置。 “至此,向前……”低头看了眼她裙裾下的藕荷色翘头云履,顾云篱眸光流动,“约莫三步,便是软榻。” 五指握着她的掌心,带她向前三步,摸到软榻上的厚垫子,再侧头问她:“这样可好?” “好。”林慕禾仔仔细细感受着,同身边的人尽量步调一致,逐渐熟悉起这半陌生的环境。 她也观察着林慕禾前半生生活的居所,太久没有人住,屋子里又陈设简单,显得冷清了许多,但她看得清楚,无论床榻还是桌椅,有锐处的地方都被包了一层软软的棉布,防止着什么人磕碰。 这样的东西在旧宅中也曾见过,那是小叶怕她不在时,林慕禾一个人走磕碰搬到,特意做的。心中有感慨,顾云篱心里也有些泛酸,但很快便将这情绪掩藏下去。 “由此,向你左手边走去,”带着她的手摸过四角的隔断窗,“一、二……五步,是床榻。” 府中的人不敢明面上怠慢,也确实给她换了床新的被褥,四角上,还挂着垂下来的鹅梨帐中香,顾云篱一个不查,被打了个正着,轻轻“呃”了声。 林慕禾被她少有这样的姿态逗笑,缓缓松开她的手,坐到床榻之上:“顾神医,你可否帮我看看?” “嗯?” “床榻靠窗里侧的床垫下,有个小抽屉,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 于是顺着她的指引,顾云篱探进去身子,果然摸到一处倒着的抽屉,她一把拉开,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床榻外的光照射下来,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个已经斑驳掉色,刚好够掌心大小的磨喝乐。 大豊民间,这种摩喝乐在孩童之中最为流行,顾云篱也依稀记得,自己幼时也有这样一个玩具,压在枕头下,夜半常常陪她入梦。 “果然还在。”林慕禾笑起来,摸上顾云篱手里的木偶,指尖轻触它已经被磨得平滑的鼻尖,“我三岁记事,上元节时,长兄拜入前太师私学,太太高兴,去看灯会时甚至也将我带上了。” 她娓娓道来,顾云篱眸子颤了颤,似乎也透过那模样斑驳的摩喝乐听见了她所描绘的那副场景。 “那会儿记得不全,只记得瓦子上人很多,路过时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三彩摩喝乐,被爹娘抱在中间,头上还攒着两串‘闹嚷嚷’,路过时,那闹嚷嚷簌拉拉的,镀金蛾子颤来颤去,金灿灿的,特别漂亮。” 那应该是一段过去时光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所以即使是很久远的孩提时的记忆,她都记得很清晰。 “之后呢?”顾云篱静心听着,半俯下身子,微微仰起头看着林慕禾张合的嘴唇。 “我回去之后,心心念念着那个摩喝乐和闹嚷嚷,”林慕禾道,“央着奶娘给我买一个摩喝乐,但闹嚷嚷太贵,奶娘也无能为力,因而便作罢了。” 语罢,她摸了摸手心里的木偶,仰起头回忆起来:“我还记得,是绿衣裳,手持长梗莲蓬,底座还被我儿时玩耍时磕掉了一块。” 依着她的描述去看,顾云篱也看见那处缺口,脑中忍不住想象起来林慕禾贪玩的模样,在这个并不算大的院子里,年迈的老妇伴着她玩耍,从门口的矮树,再到入西寝屋的台阶。 只是这一路磕磕绊绊,就连心爱的玩具都磕绊损坏。 顾云篱的思绪也再次扭转,忽地恍然——她将那段记忆记得太清晰,或许并不是因为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不过是四岁前的时光还能清楚的视物,那段记忆便变得弥足珍贵,以至于她在之后双眼逐渐失明,绝望愈加的过程总是忍不住去回忆先前的那段记忆。 至此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地回忆,想要记住记忆里那些对自己有意义的物件的模样、颜色,反复回忆,便深深烙刻在脑海之中。 这摩喝乐是为数不多颜色鲜艳的东西,是而记得这么清楚。 心口泛起来一阵难言的酸楚,顾云篱从林慕禾手中接过那只摩喝乐,摸上那处缺角:“确实有一块,你记得不错。” 林慕禾欣然,反问她:“你瞧,我记性好吧?” “只是这摩喝乐褪色了许多,”顾云篱又道,“改日,我去买些颜彩,再给她重新上个色,如何?” 她也想让林慕禾那段记忆,重新覆上更鲜艳的颜色。 “顾神医还会彩绘?”林慕禾抿唇应下,“那就麻烦顾神医,重新为它更新神采吧。” “好,”将那摩喝乐重新放入盒子中,顾云篱垂下眼,“待你重新看见了,再看看它的颜色是否和先前一样。” 不知她在心中翻腾了什么思潮,林慕禾突然感觉到,她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别样的感觉,怔了怔,她缓缓应了一声。 * 东京外城,北水门外,停靠着一批待运检的货物,门口司吏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扫了两圈,才抖着胡子将文书交还给她:“大人见谅,近来外城戒严,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的车马还是船只,都要过检。” 灰衣的女子挑了挑眉:“大人查便是,北水门来往船只甚多,尽早查了,别耽误后面的百姓。” 那司吏“诶”了两声,笑着就要招呼身后的官兵前去搜查。 “且慢!”可他手还未抬起来,便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止住他的动作。 几人愕然回头,就见一艘华贵的雕栏小舟之上,有人缓缓从小舟上走出来,几步踏上来。 来人一身灰蓝色直裰,头戴乌纱巧士冠,掖着手走来,他身后,也跟着两个差不多装扮的人。这司吏也是见过市面的人,一眼认出这人一身都是大内装束,顿时眉心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那来人叉手作揖:“不知是哪位大人……” 那人轻轻瞥过去一眼,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向那灰衣女子,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换,扯出来个难看的笑来:“蓝太医,您总算是回来了。” 蓝从喻抿抿唇,客气地回过去:“应都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那司吏登时一骇,在身后的小吏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率先知晓了这趾高气扬之人的身份——大内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应江,当今圣人皇后身边的红人。 “原来、原来是您!”他连忙谄笑,“中贵人*来此,怎不知会一声……” 不待应江说话,他身后的人便叱了一句:“噤声,都知与蓝太医讲话,你插什么嘴!” 他固然知道这女子是太医,但还没想到,竟然如此受重视! 应江微笑:“官家与圣人都盼着您回来,一早听陈留那边传来消息,这不就派我来接您了吗?” 蓝从喻表情依旧莫测,盯着应江“哦”了一声:“不知官家和圣人有何吩咐?” “您也知道官家的病如今……自然是希望您快些入宫,如今秋闱*在即,大家都盼着官家好些呢。” “我明白了。”蓝从喻点点头,看了看身后那船,“我从老家运来一批药材,不知……” 那应江立刻接茬:“查什么查!你们几个没眼色的,还不快快放行?” 蓝从喻满意笑笑:“那这便没什么事情了,都知待我回府换身衣裳,整理过罢,便入宫去。” “好好好!”松了口气,应江迭声应,一挥手,便让她身后的船放行。“这下,我也好给圣人复命,大人且行,我届时在西华门接您。” “我省得。”蓝从喻点点头,叉手送走了一步三回头叮嘱的应江。 朝那已经目瞪口呆的司吏点了点头,转身便登上了船。 船工划船,船桨推开水波,在一声放行声后,缓缓从北水门驶入了东京外城内。 那几个船工划着船,却总觉得这船吃水不对,按理说不过几箱药材,马车从新宋门过去便够了,可这人偏要多此一举租船从北水门进。 但看这人身份不简单,几人也没敢说什么,一路加速,终于将船停在了离北水门最近的京淮渡。 那女人从腰间摸出几块碎银正发工钱,比普通走一趟付的钱多了不知几倍,船工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一阵“哗啦”声,紧接着,水花飞溅,原本平静的水底突然一个猛子钻出来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第108章 脸上终于露出了见所未见的温柔之意 “啊——”惊叫声还未出口,那女子便朝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船家,”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子,“这多余的银钱,带着你们兄弟几个吃酒去,今日所见,权当没见过,可好?” 她笑得温和,但那船工却莫名感受到一股阴冷。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钻入船舱内,三下五除二换了身干净衣裳走了出来。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既然已经给了钱,那便保守这个秘密,这些市井百姓容易知足,接了钱,立刻点头应下,没吭一声。 萧介亭攀在船下,憋了一路气,也得亏习武之人容气比寻常人深些,否则就要气绝而死在这汴河水里了。 “这、这就是你说得‘自有办法’?”他说着,又甩了一把头发上的水。 蓝从喻睨了他一眼,冷声道:“闭嘴,别磨蹭,走!” 说着,她扭头,便精准在码头外一众停靠的马车中找到一辆挂着青竹旗幡的,带着萧介亭钻了进去。 不待萧介亭感受一下勾栏瓦舍或是东京市井风光,马车一路飞快,挑着人少的路一路疾驰,七歪八扭地使劲一处巷子内。 延庆巷,内城边缘,临矾楼以及东京几家出门的正店,地处曹门大街,十分热闹,马车驶入,便被嘈杂的人声包裹其中。 待下了车,蓝从喻更是不允他多看一眼,一脚将他踹进了小门中。 不待站稳,院内响起另外一阵脚步声,有个人似乎是等了她们良久,将两人带入了屋中。 萧介亭还一脸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再看那引她们入内的人,是个与蓝从喻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穿着身水蓝色的窄袖交领旋袄,她不理萧介亭的问话,合上门,便与身后的蓝从喻对视一眼。 紧接着,在萧介亭愕然的目光中,她快步迎上去,一把抱住了风尘仆仆的蓝从喻:“阿喻,怎么才回来!” 后者自然地揽住她,紧紧抱了许久,才堪堪松开,那水蓝色的衣衫也被揉皱了。 “路上耽搁,”蓝从喻一贯平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萧介亭见所未见的温柔之意,“来得迟了,阿含,诸事安好?” * 咸宁坊,林宅。 最后一处摸索完,林慕禾也回忆地差不多,朝顾云篱打起了包票:“我想我记得差不多了,待再熟悉熟悉,想必便能和当初在旧宅那里一样熟练了。” 顾云篱失笑:“记不记得住,都无所谓,还有我们。” 见里面的人差不多了,清霜也探进来一个脑袋,知会二人:“姐姐,外面有刚才那个领路的人,说有事禀报。” 轻舒了口气,林慕禾也做好了应对这宅中一切的准备,便道:“让她进来吧。” 清霜又一溜烟奔出去,在门口的随枝也端起架子,叫那名为浣月的进来。 “二娘子。”她依旧笑得很妥帖,礼数也挑不出错,“太太叫我给您带话,中书衙门递回消息,主君突然休沐一日,太太命灶上做了菜,请您与这位顾娘子一行人一同用饭。” 林慕禾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太太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身体见好,主君也要来,叮嘱您换身衣裳,也说若有缺下的衣裳,明日唤布庄的人来给您裁新衣。” 这宋氏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叫人议论也无从下口,谁看了不会说一句慈母?但林慕禾知道,这又是做给右相看的。 于是换了身尽量看起来不那么素净的衣裳,穿戴好去吃这顿饭。 想起右相,顾云篱便不由得心生紧张,他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且很可能与旧案有关,就不得不认真思量如何面对此人了。 一介寒门做到如今位及人臣,他的城府之深恐怕连顾方闻那种老江湖都要敬让三分,自己更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可怎料,宋氏命人做了一大桌子菜,特地摆了个小型家宴,众人却从酉时等到戌时,也不见右相回府。 坐在主位上的宋氏脸色极差,阴沉着脸吩咐几人随意吃下,便被苏嬷嬷扶着离席。 这一顿,吃得食不知味,连清霜都没怎么动筷。 直至戌时末,饭厅外才传来家仆的通报声:“主君回府了!” 林慕娴还想着母亲的模样,拽住那小厮问:“阿耶现在在哪?可还来吃饭吗?” “主君径直去了岁华园的书房,说是在衙门上吃过了。” 林慕娴眸色也一沉:“阿娘费心做了……他怎能!” 小厮的神情也有些难言:“主、主君说,官家病重,不宜铺张,今日一切,往后不可再摆了。” 林慕禾倒是庆幸他不来,没有说话,静静坐着喝茶。 林慕娴也气得不轻:“他还说什么了?” “主君、主君让您稍后与二娘子去岁华园问话。”他战战兢兢答,生怕林慕娴迁怒,“还有、还有……” 林慕娴恼了:“还有什么!” 那小厮慢吞吞抬起头,看向了正静坐喝茶的顾云篱:“说、知晓二娘子带回来一位医女,事关二娘子身体康健,也叫这位娘子,待您二位问话完后,去与主君一叙。” 右相,邀请她去说话? 闻言,顾云篱忍不住将脊背挺直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看了眼那小厮,搁下茶杯,应了一声。 主母宋氏也只是在屏风后一直等着,可等来的,却是右相泼来的一盆冷水。 一气之下,她竟将一直盘在手中的碧玉佛珠摔落在地,一阵碎玉滚珠之声,佛珠四散,足见屏风之后的人气得有多深。 “既不吃,那都撤下去!让他做他的清流好人,我来做这个恶人罢!愣着干什么,撤下去!” 众人敛声屏气,不敢出声,就连林慕娴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指挥着下人收拾残局。 僵持了许久,屏风后的宋氏似乎终于忍不住,起身拂袖而去。 听不见她饱含怒气的脚步声,饭厅内的众人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清霜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瞟着屏风后,才敢开口:“姐姐,我陪你去?” 眸色酝酿了片刻,顾云篱思索了一瞬:“不必,你和随枝在外面等着我们便是。” 林慕娴也低头整理了一番情绪:“二娘,你修整好了?一同去吧。” 林慕禾点了点头,也从圈椅上起身,随枝上前扶好她,一行人便步出饭厅,从抄手游廊后穿过中庭,一路无灯,便有女使提着降纱灯在前方引路。 来接几人去岁华园的,是右相身边的得力助手,亦是府中管家,名为蔡旋,讲话时彬彬有礼,见了顾云篱几人,也温厚得体,他约莫五十多岁,与右相差不多大的年纪,据说是当年右相入京赶考时便伺候在侧的书童,如今已成为了他的心腹。 “蔡叔,父亲为何突然休沐?寻常不是每十日一休吗?”林慕娴问。从前,右相每旬末休沐,在林慕娴记忆里,右相并不经常回家,时常歇在中书衙门中,也只有每月的休沐,才会一定回到家中。 他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太好,说相敬如宾也并不贴切,只是维持着夫妻间基本的体面。 “呃……”蔡旋顿了一声,“告诉姐儿也无妨,今日衙门中,主君与御前那位闹了点不愉快,放衙时,便让主君休沐一日,好好消消火气。” “御前那位”大抵指得便是二皇子了,顾云篱默默听着,暗想眼下的争执,恐怕便是处置难民一事了。 “……那他如今心情怎样?”林慕娴还隐隐怕着这个父亲,不敢在他心情不好时触了霉头。 蔡旋抿唇勾了勾嘴角:“主君再盛怒之下,也绝不会迁怒与两位娘子的,尽可放心,快些去吧。”语罢,他脚步一停,侧开身子,掖着手站定。 原来这一路言语,竟然已经到了岁华园外。 从拱门向内望去,只见正对的屋子亮着灯,从此处通向书房,是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种满了翠柏青竹,月华降下,竹影重重,斑驳的投在地上,隔着几步放置的木质高立灯,将这段路照得清楚。 走到此处时,清霜已经敏锐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压低声音对顾云篱道:“姐姐,屋顶上有人。” 但蔡旋耳力惊人,将这句话听了去,温和地笑了笑:“小娘子莫惊,这些人都是主君手下的人,对府中人并无恶意。” 顾云篱疑道:“既是住处,又地处咸宁坊,临近大内皇城,金吾卫应当夜夜巡逻,怎么还需这么多人值守?”她抬眼看了离自己最近的屋顶上的黑衣人,确定了一件事:这群人皆是龙门卫。 蔡旋咳了一声:“顾娘子不知,一月前府中莫名来了贼人,在书房中偷找东西,府中动用数十人都未能将他捉住,书房重地,主君因此加强了此处的巡防,以防再有人趁虚而入。” “原是如此。”睫毛轻颤,顾云篱联想到楚禁给自己递信的时间,猜出来蔡旋所说的贼人,恐怕便是他了。 数十个人围堵下,逃出生天,再加上那片染血的纸片,他情况必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如今如何了?来了东京也未曾听闻他的消息,待安顿好,一定要尽快联系上楚禁,也好进不来了解那纸片背后的其余隐情。 书房外站着四五个佩刀的龙门卫,衣物甚至都与那夜从刺桐港出来时遇到的那群龙门卫一模一样。 林慕禾与林慕娴先入书房,屋外,蔡旋摆来几张圈椅,请几人坐下等待。 书房内,灯火通明,入内掠过四折的屏风,向左拐去,入眼的是两三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熏炉里的清神香烧得正浓,林慕禾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子,跟在林慕娴身后,步入左间。 席地的软毯上,摆着一张红杉木矮桌,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宽松的墨色深衣,头戴乌纱立帽,半支着腿坐竹席上,低着头正翻阅着什么。 他蓄着短胡,眉心很深,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是休沐在家,也依旧坐得笔直,一双眼矍铄有神,听见声音,抬头望向进来的二人。 第109章 偏在她身上,就觉得岁月静好 “阿耶。” “主君。” 两人各自行礼,叫出口的称呼却各不相同。 蔡旋叫人在书案前放上软蒲团,便遣退了几人,退了出去。 “几时回来的?”搁下书卷,没有在意两人称呼的不同,林胥开口问道。 林慕娴答:“今日未时末便回来了。” “嗯。”点了点头,他揉揉眉心,看了一眼跪坐着至今还未开口的林慕禾,神情似乎怔了怔,“二娘也回来了。” “听说你身子好了不少,看来回江南两年,那边气候宜人,调养的还不错。” 调养的不错?没有病死在老宅中就算谢天谢地了*。林慕禾自嘲地想着,若不是遇上顾云篱,她能不能活过今春还要另说。 “顾神医医术高明,日日吃药补气调理,看着确实比先前好些了,多谢主君记挂。”她一板一眼地回。 托起茶杯喝了口茶,林胥舒了口气,没有继续寒暄,缓缓道:“江宁和扬州发生的事情,我已知晓一二。” 林慕娴的身子顿时一抖,但还是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和:“这事情怎么就传到您这里……” “泽礼不说,不代表我不知,”林胥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幼妹身陷危机,折损一个忠仆,你作为长姐,临行前如何叮嘱的你,你可做到了?” 问话一出,便知他并不知自己与何照鞍的那些破事,林慕娴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猛地提了口气。 只见右相从软垫上坐起,从身后的书架中取出来一只半掌宽的戒尺,提步走了过来。 林慕娴登时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阿耶!你、你……” “庇护不力,依家法,训四戒尺,以正家风。”他说话没有温度,也没有对儿女的怜惜之意,“伸手。” 自己方才归家,刚刚定亲,见到父亲第一面不是寒暄关照,而是一番带有训斥意味的戒尺,这任谁都觉得委屈,林慕娴眼中登时含泪:“阿耶,我才回来……” 可她也不敢违逆,眼中的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却还是伸出手掌。 林慕禾跪坐一旁,静静听着那四声戒尺响,和林慕娴忍痛的哭声,心情却并无波动。用家法惩戒,又能挽回什么?这礼教不可违,不容置喙,甚至就连备受宠爱的林慕娴都没有法子避开,只让她心中生寒。 这四下到底没用全力,林慕娴手掌红肿着,噙着泪收回,委屈地坐了回去。 “此去见了那纪家二郎,你觉得如何?”收起戒尺,林胥又坐了回去,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问。 “……”林慕娴低着头,“尚可。” “尚可?”林胥反问,“你还未打消入东宫的念头?” “没有,阿耶,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不忿,我为何将你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揉了揉眉心,他也不避讳林慕禾,“秋闱在即,依纪家二郎的学识功力,定能摘榜。有我在朝中,扶他入吏部又有何难?届时诰命还是名利,他哪个不能给你?” 如今左相把持吏部,官员任免科考,都由吏部主理,若在这里没有自己的势力,与他抗衡,便又难上一分。 “我想你自幼聪慧,不能不明白这道理。” “女儿……明白。”眼里的光黯了黯,林慕娴声音低落,也垂下了脑袋。 “明白就好。”轻咳了一声,林胥又看向林慕禾。 于她,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除了问询身体,好似再没别的可讲了,她比林慕娴更“懂事”几分,一直温吞有礼,从小到大,也没让他过多操心几分。 眸色一变,他问:“我听闻,你的眼疾找了医师,可有转圜的余地?” “顾神医只说,可以一试,没有确切的把握。” “是吗。”低下头沉思片刻,林胥抬起眸子,“你刚回来,有缺的东西,告诉你母亲便是……你小娘的牌位,我会叩请族老,列入宗祠的。” 这是她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了?林慕禾心下情绪翻涌,先前在江宁时,这话由林宣礼说出来也好,林慕娴也罢,都远不及眼前这人说这话时的怒气来得更多,嘴唇颤抖了片刻,她垂头:“谨凭主君吩咐。” 眼角的皮肉抽搐了一瞬,林胥似乎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顾云篱在屋外候着,隔得略远,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但看着林慕禾出来,周身气压低了不止一星半点,眉头便深锁起来,轻轻抚了抚林慕禾的肩,她轻声道:“待明天,跟我一起上彩,你回去好好休息,可好?” 能让她心情好些的话,现在她也能逐渐琢磨地说出来了,见她轻轻应了一声,顾云篱微微松了口气,跟着蔡旋进了书房。 她进去时,右相正背着手,盯着书房高处的四季图出神,见她进来,才回过头,那双眼一瞬间包含了无数信息,闪着锐利地光,朝她看来,似乎想要洞穿她。 身居高位者,总爱这样审视他人,这样的眸光,她也曾在李繁漪那里感受到过。 “顾娘子,”他掸了掸衣衫,挥手示意她坐下,“这该是你我第一次见,还是第二次?” 果然,他认出自己了,或者说,是他身边的龙门卫,一早就探查过了自己的底细。 “实在是……造化弄人,竟不知当时救得人,竟是右仆射大人。”她装作愕然,缓缓朝他作揖。 “没有顾娘子,我还不知能不能活过那晚,没能亲自答谢,实在惭愧。”林胥笑了笑,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可顾云篱却了然,等他醒来的“答谢”,是真金白银,还是杀人灭口,就不得而知了。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且时至如今,他已经没了理由再来杀自己了。 “大人言重,医者救人,举手之劳罢了。” “嗯……”林胥挑挑眉,自案头的绿釉瓷壶中沏了两杯茶,比手示意顾云篱也喝,“白毫银针,是泉州特供。” “多谢。” “缘分真是阴差阳错,我听慕禾说,你要为她彻底根治眼疾?”他轻尝一口,掀起眼皮,问。 “拙手一试,究竟能否为林娘子带回光明,还不得而知。” “哦。”林胥顿顿,复又抬起那双眼,似乎不想错过顾云篱身上任何的情绪或是动作的变化,“那顾娘子,可知慕禾这眼疾病因几何?” 他眼中有试探,尽管转瞬即逝,但顾云篱察言观色多年,自然没有放过。心下一震,她脸上没有变化,只搁下茶盏,抬起眼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娘子的病,有些眉目,只知与脑中有关,但究竟如何,还未知晓。” ——林慕禾的眼疾,他果然知道什么。 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顾云篱确定了此事。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是他心中所期盼的答案,未能看清他的神色,林胥便低头饮茶,勾唇呵呵笑了一声:“我不通医理。近些年遍寻名医,想为她将眼疾治好,但天下之大,还未曾找到。” 手心里沁出来汗,顾云篱道:“医术浅薄,若能为二娘子治好眼疾,是在下之幸。” 林胥摸了摸胡须,随手铺开卷轴看起来:“听闻顾娘子身涉江湖,是大名鼎鼎的鬼医弟子。据说鬼医毕生浪荡随心所欲,竟然收了徒。” 顾云篱抿唇笑了笑,没有应声。 “顾娘子既然师从圣手,那医术也不必做疑,”他顿了一下,“慕禾交给你,我也放心。原本还欲为她去请宫中的蓝太医诊治,如今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蓝太医,这是顾云篱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个人了,她似乎有些印象,但不深,只依稀记得,这人似乎与已故的父亲同样师出阆泽,也曾在太医院为同袍。 只是也不知,这蓝太医会不会也知晓些当年旧案的眉目? “大人言重了。”她惜字如金的回答,在林胥看来,似乎就是一个不善言辞,性情冷淡的医女。 一番试探无果,林胥也暂且搁下疑虑,唤来了蔡旋:“明日起,二娘院子用度按人数再添几成,既是为她诊治的,那便也是府中座上宾,不可怠慢。” “明白。” 将手中卷轴搁下,林胥抬眼,目光却瞥过她手腕倏地闪出来的那串骨铃:“顾娘子若有用药,尽管打发人去采买。” “谢过大人。”她抬起衣袖,叉手向他行礼,也将那串骨铃掩藏在了衣中,飞快的一眼,林胥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很快便错开了目光。 “夜深,蔡旋,送顾娘子回观澜院去。”他说着,也起身理了理衣衫,“娴儿那边,嘱咐送去些消肿的药膏。” 蔡旋道了句省得,便躬身请顾云篱离开:“顾娘子,请。” 步出书房,那有些框束人的气氛总算消退了不少,明明只是几句话,顾云篱却觉得度日如年,待出来时,才发觉夜空晴朗,明月与稀疏的星点都犹为清晰,夜间有风,东京的夜比江宁冷了几分,清霜正倚着柱子打盹,随枝也刚好回了趟观澜院,带回来一件素白的穿蝶披风。 檐下,似乎是抵不住困倦,林慕禾点着脑袋,昏昏欲睡。 从随枝手中接过那披风,为她披上,顾云篱轻声在她耳边道:“夜里风凉,回去睡吧。” 刚打起来那点瞌睡被这天外来音弄得烟消云散,林慕禾清醒过来,顾云篱的手已经轻轻绕过她的脖颈,将披风为她系上了:“快入秋了,夜里出行多穿些。” 为她打好衣带的结子,随枝也识趣地扶林慕禾起身,笑呵呵道:“娘子,清霜走之前温了糯米圆子,咱们回去吃。” 扶她起身,再自然而然地将林慕禾的手递给了顾云篱,自己打着灯,一把扯起还在假寐的清霜,走在了前头。 几人脚步轻缓,穿过黑压压的龙门卫,走出岁华园,顿觉天清月明。 月光足够亮,甚至随枝手中的灯光都有些聊胜于无了,身旁的人偏得月神偏爱,这月华洒在林间觉得孤寂肃杀,洒在清霜与随枝身上又觉得差些意趣,偏在她身上,就觉得岁月静好,更为她添些朦胧的绰约感。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顾云篱心头忽然涌上这么一句,抬眼看了夜空的玉盘,轻叹了一声:“今晚月色……甚好。” 第110章 甚至比寻常发高热时还要难受 “是吗?”林慕禾听她没来由得这么一句,也若有所感地仰起头,“今晚有清风,想来应当月明星稀。” 走在前头的随枝和清霜听见,互相对视了一眼,撇了撇嘴,眼观鼻鼻观心,一路无言地向着观澜院走去。 小厨房里果然温着糯米圆子,几人坐在池塘边的小亭中分食,恍不觉夜深。 同样的场景,远在内城边缘的延庆巷中也有三两人坐在凉棚下吃着晚饭。 萧介亭端着碗扒拉着碗里的烩面,至此已经五碗下肚。 “你的意思是,想要找个藏身的地方?”杜含吃面吃得很文静,没有声响,听见他发出巨大的嗦面声,不由得皱眉,“亭大侠,锅里还有,不必吃得这么急。” 萧介亭打了个嗝:“正是……抱歉,跟着蓝大人一路风餐露宿,没吃过饱饭,小娘子见笑了。” “且不说你没有路引便进京,哪日被巡防的逮住了,又是一桩官司,”她搁下筷子,分析起来,“再说你这名字,一眼便知是假名,连句实话都没有,为何大言不惭地要我们帮你?” 萧介亭大惊:“假?!你们都知道我是假名?” 后者看他的反应,忽地释然了,一时间,只能点点头,用沉默回应他。 一直喝茶的蓝从喻也放下杯子,道:“临近东京,我就大抵猜出你的身份了,一口漠北口音,肤质粗糙,应当是常年受风雪打磨,两手厚茧,关节粗大,是北地习武之人。” 这下,萧介亭连面都忘了吃了。 “遇见你时,身受重伤,又千方百计躲开入城审查进东京,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你犯了事儿,且不轻——我猜,你的真名,便是城外张贴的那通缉榜的‘萧介亭’吧?” 一口面汤险些喷出去,萧介亭目瞪口呆:“你既然知道,又为何……” “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蓝从喻揉了揉太阳穴,扶着额头,盯着萧介亭,“这关乎我全族生死。” 萧介亭不敢看她,慌忙低下头:“抱歉,蓝大人,我也有我的苦衷,在见到我要见的人前,决不能说。” 杜含被他的话气得不轻:“你这厮——” “阿含,”蓝从喻及时阻止她,握上她的手,“我累了,想歇息会儿,你帮我煮一碗姜汤,可好?” 知晓她要与萧介亭谈得消息必然十分隐秘危险,是而才支开自己,杜含有些气恼,但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待她进了厨房,蓝从喻才长舒了口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位失踪至今毫无下落,与你们是否有关?” 几乎是一瞬间,萧介亭便高声否定:“全无关系!我们世代护佑北地,怎会置漠北百姓不管不顾,行那种事?刀术百年,甚至跟着开国皇帝出生入死过,谁曾想,落得如今卸磨杀驴……” 意识到自己多话了,萧介亭猛地止声,一脸愤然地握紧了拳头,复又无力地松开,埋头将碗里的面汤喝了个干净。 紧紧盯着他,但从他脸上也看不见撒谎的痕迹,蓝从喻收回目光,默默把水喝完,重重搁在桌上:“明日你去顺衡武馆做事,那是阆泽地处,可暂且保你,但今年入冬前,你若没有被发现,这事情也没有解决,你必须离开东京。” 萧介亭:“入冬?为何?” 长吸了口气,蓝从喻望了眼天,语气有些沧桑:“为何?重病的那位,恐怕活不过今岁冬日了。” 若到那时东宫还未回朝,无人能制衡愈加猖狂的二皇子与继后,自己恐怕便会步上一任院判后尘了。届时东京,还有这群人的活路吗? 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入宫时,继后对她说得那番话。 “陛下愈加没个清醒时候了,可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不能没有陛下,蓝太医,你师出阆泽,可有法子?” 吊着皇帝的命并不难,真正让蓝从喻头疼的是,她话里的暗示——官家的清醒或是生死,都要堆在她这个太医手上,若局势没有转圜,等着她的便只有听从继后指示这一条路。 且不说她会不会卸磨杀驴,单是她要自己干得事情,就足矣诛灭九族不足为惜了。 自己一届草根郎中,何至于掺和进这庙堂之争?果真这现世,真是半点不由人啊。可一入阆泽,便注定入世,只有入世,才能历练,千百种缘法,也定有化解自己困局的钥匙。 且,静待时机吧。 * 岁华园书房内,已快子时,右相还在翻阅公文,时不时提笔书写。 一个龙门卫快步走来,朝侍候在外的蔡旋耳语了几句,便又转身离开。 “主君。” “何事?” “大内传来消息,傍晚时蓝太医入宫又为官家诊治,被圣人单独拉出去谈话了许久。” 林胥眉都未曾皱一下:“知道了,知会继续盯着。” “还有一事……”蔡旋面露难色,“有关二娘子。” 终于停笔,林胥抬起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泉州府的龙门卫递来信报,邱掌门想见二娘子一面。” “……”林胥脸上难得露出些许不悦,“仍旧像往常那般打发了,二娘身体羸弱,待调养好再说罢。” “主君,”蔡旋却开口,“我总觉得,这回与往常不同,他……是否已经觉察了什么?” 这番话,便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前不久发生的强闯盗窃之事,虽然书房内并没有丢任何东西,但那人同样也下落不明,那他去了哪里,是否和远在泉州的那个人有关? 眸色冷冽几分,林胥活动了一番有些酸软的关节:“既如此,到底是二娘的亲舅舅,且让他……来看一看,也不是不可。” * 初步在林宅安顿下来,顾云篱便一门心思投入到为林慕禾配置压制蛊虫和相克的药方,观澜院内,常能听见磨药捣药声,路过的女使们都好奇,抻着脖子想向内看看,却只能看见晾了一院子的药草。 连续数日施针打通穴位,林慕禾周身已经愈发轻盈,甚觉神清气爽。 顾云篱也初见成效,试着研制出来一道相对温和的药方,以图循序渐进,让毒性逐渐渗入眼中,逼走蛊虫。 清霜在屋外熬药,屋内,随枝正往木桶里倒入最后一桶热水,顾云篱拿着称还在称量药材,一碗一碗倒入还冒着热气的浴桶中。 真到了这一日,林慕禾还是有些忐忑,上一次病发的痛苦已经被刻入记忆深处难以忘却,她害怕再次重新体验一遍那种痛苦,坐在屏风后听着几人忙碌的声音,手却止不住返寒。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是顾云篱走来,看见了她绞在一起的手指。 “没什么……” “别怕,”顾云篱知晓她在怕什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我用了最轻的药量,若这次无碍,再慢慢加,这药浴便是压制毒性反噬的,会减轻其中的痛苦。” “嗯。”深吸了口气,林慕禾感受到身后的人轻轻给她将白纱解了下来。 “十日为一疗程,若无意外,四次疗程,若起效,便证明我的法子有用。”手中捏着她的白纱,顾云篱眸色微沉,细白的手指又抚上林慕禾穿在外面那一件薄薄的轻纱褙子,“药熬得差不多了,该进浴了。” 林慕禾的呼吸紧了一瞬,紧接着,便听她轻声道:“我来帮你更衣。” 她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披着防风的薄纱褙子,所以顾云篱也只是轻轻帮她将褙子褪下,领着她走向屏风后的浴桶。 热气蒸腾,熏上来的还有一阵阵被热水激发的药味,随枝探进去试了试水温:“可以啦。” 闻声,林慕禾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一分,顾云篱轻轻排排她的脊背,牵着她缓缓走上台阶,再没进浴桶之内。 热水甚至有些烫,一进入,热气便熏腾着向上走来,将她的发丝染上一阵湿热的气息,单薄的中衣被热水缓缓浸透,紧紧贴着皮肤,也将她披散在后的发丝染湿。 清霜也将晾得正好的药端来,递到顾云篱手边。 浓黑的药汁,再也不像寻常吃的那般是保养身子的温养药方,但是闻到那刺鼻的药味,就连早早跟着顾云篱碾药称药材,本该早就习惯了这些味道的清霜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喝药前,我再问你,可想好了?”顾云篱端着药,想到这一碗下去,无论如何她都会痛苦,便再次询问。 “……”轻呼了口气,林慕禾喉间吞咽了一番,“我信你。” 眸光闪了闪,顾云篱轻轻应了一声,将碗递到了她唇边:“一口气喝完,药很苦。” 冰凉的碗沿触碰上嘴唇,气味甚至大到盖过了这一桶药浴、甚至身边人身上的药香,林慕禾蹙了蹙眉,下了一股决心,颤抖着手指,接过那碗。 苦涩无比的药汁划过咽喉,令舌头都忍不住发麻,难以忍受的药味甚至激得她想要一阵干呕,可她还是忍住,紧紧皱着眉头,将那一碗浓稠的药汁灌入口中。 喝罢最后一滴,她甚至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清霜,取针来。”看她唇边还沾着药液,顾云篱抽出绢帕替她擦拭干净,唤清霜取来银针。 厘通脉络,让体内的气顺着脉络游走,热水催发药性,这一碗药下去,林慕禾只觉胸口身心都窜起来一股火,甚至开始灼烧喉咙。 她不敢睁眼,只感受到银针推入自己的皮肤,浑身如烈火焚身的同时,身后顾云篱为她施针时,贴在她轻薄衣衫外那冰凉的手指,成了唯一的慰藉。 “感觉如何?” “很……热。”这一瞬间,甚至比寻常发高热时还要难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名为情海的白纸染上墨点 “药性发挥,势必会这样,不用怕,药浴稍后就会起效。”看着她鬓角渗出的细汗凝聚成股,顺着皮肤滑下,衣襟也全部湿透,升腾的雾气中,她在水下的衣服被水浮起,一抹皎白起起伏伏,也时刻牵动着她的心绪。 清霜抱着手里的托盘,问:“姐姐,要泡多久啊?” “两个时辰,若水凉了,再取药材扔进锅中煮沸,加进来。”她闭了闭眼,复又展开一直揣在袖兜里的药方黄纸,不知看了多少遍,确认其中确实无误。 “药这么苦,我给娘子煮碗红豆甜粥,待完事儿热乎乎吃一碗。” 看着林慕禾痛苦的模样,随枝心里也沉得厉害,扭头便离开,去了小厨房。 这一碗药虽然削减了毒性,但终归是毒,对身体带来的苦痛不可消灭,这一阵热浪过去,便又是涌上四肢百骸的麻痒酸痛,变着□□番上阵,煎熬着林慕禾的神智。 嘴唇发白,她喉间甚至涌上一股腥甜的感觉,却强忍了下去。 看了眼已经燃尽一炷的香,顾云篱换上新的,将林慕禾的手轻轻从水中捞起,掐起她的脉搏来。 好在一切都在她计算的可控的范围内,浴桶中的药浴也终于渐渐发挥作用,减少了林慕禾的些许痛苦。 她死死咬着唇,喉咙中涌上来的腥甜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喷溅在顾云篱淡色的衣袖上。 清霜狠狠吓了一大跳,“啊呀”了一声,语气急得快哭了:“姐姐,怎么办……” 看了眼衣袖上泛黑的血迹,顾云篱道:“没事,你去再预备些补气血的药材,告诉随枝,晚上知会厨房做些肉来。” 眼下除了听顾云篱的吩咐,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清霜应了一声,赶忙跑了出去。 而林慕禾,似乎也被折磨地昏死过去,悬悬靠着浴桶边,呼吸都有些微薄。 自己看着似乎和医治寻常病人般八风不动,但心口也好似被一根线揪着,时刻搏动着,一声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之下,甚至能听见它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 浴桶中的人忽然闷哼了一声,顾云篱飞快抽神,低下身子去瞧,猝然发现,林慕禾眼上原本那些褐色斑驳的伤口,颜色更加浓郁发深了。 此刻,竟然是血红般的颜色,在她双眼之上,宛如被新割开的伤口,血淋淋的,看得人浑身发寒。 这药起效了,顾不上欣喜,顾云篱深吸了口气,轻轻伸手,将她掖得紧实的中衣领口微微扯松,取来针在她喉间扎下。 女子的皮肤确实宛若一盒冰封过后,初遇热源而沁出水珠的凝脂,甚至可以看见那之下清晰搏动的血管。 她靠得近,自林慕禾身上散发的热气也飘散在她额头、鼻尖,和双眼旁侧,针扎下,顾云篱却僵住了身子,由上至下看着身下人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因高温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紧紧抿起,甚至泛白的双唇。 眉心轻蹙,她颤着眸子,轻轻抬起手,摸上她的嘴唇,将她那瓣饱受摧残的下唇轻轻从齿间拨下。 林慕禾忍痛忍得太用力,下唇脱出,竟然沁出来一颗血珠,滚上顾云篱白皙的指尖。 落红如寒梅,在她指尖宛如一枚朱砂痣。 春衫窄,香肌湿——她又猛地想起来一首艳诗,恍然惊觉,刹那间便拉开了与林慕禾的距离。 心火缭乱,冷静下来便斥责自己,医者不端。 这一番折腾,竟然从日头正盛的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听闻她在为林慕禾诊治,宋氏与林慕娴派了几次人来查看情况,但都被清霜堵在观澜院外,就连院子里寻常洒扫的女使们,也都被赶了出去。 一众人议论纷纷,久久没听见音讯的宋氏终于坐不住了,眼看太阳落山前,匆匆赶来。 纷乱的脚步声在外响起,踏过院内木质的通院长廊,为首的苏嬷嬷还在喊:“天杀的,哪有这般治病,半日了不见分毫消息,若我们二娘子有事,你们几个赔得起吗!” 闻声赶来的随枝手里还拎着一把锅铲,见那苏嬷嬷气势汹汹走来,当即便堵在长廊口,骂道:“老虔婆,闭上嘴!顾神医给娘子治病,正需安静,你扯着破锣嗓子吼什么吼!” “治病?半日遣了多少女使来问,一个准信没有,太太记挂娘子,才来看望,你是哪学得规矩,敢拦起来我们了!” 她身后跟着宋氏,虽说是来探望,头面珠翠也一个不少,看不出来有多心急,清霜老早就知晓林慕禾在这林家的处境,这番虚伪的陈词简之胡扯,于是便也加入这场嘴炮:“早不来,晚不来,偏挑着这会儿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苏嬷嬷还想呛声,身后的宋氏却突然喝止住她:“临近祭祖,吵嚷什么!吵得福气都没了!苏嬷嬷,你退下!” 随枝压低了眉,盯着她,直觉告诉自己,这个看起来无害的贵妇人,更加难对付。 “随娘子,我知你自愿伺候二娘,没有身契,但这到底是我们家宅,也和气些,莫让吵嚷声惊扰了二娘治病。” 随枝环胸,“嗤”了一声:“太太的话我都明白,只是顾神医也先前说过,治病流程很长,不是掐一脉就能完事儿的功夫,话传给了来探望的女使,可我看她们,也没好好将我们的话传回去啊,这才闹了误会。” “我既然是她的母亲,自然要知晓她究竟如何了,”宋氏叹了口气,“合家上下就这么三个孩子,却个个不让我省心!” 旁边几个女使又帮着应和,看得随枝心里犯恶心,这会儿寻思关心了,早干嘛去了?她看,恐怕是生怕林慕禾被治好了才是。 “我只想瞧一眼二娘,随娘子何必阻拦呢?” 随枝一愤,只觉自己方才说了那一大堆,仿佛对牛弹琴,正要不厌其烦地再给几人解释此时不能打搅时,身后却传来了顾云篱冷冷的声音。 “太太上心了,二娘子诊治这日见不得风,眼下又睡着,不便打搅。”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袖口那一片血迹有些醒目,看得面前几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医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要日日照料,我知晓太太想让林姑娘早些好起来,但也请给在下些时间,待病情有转机,自然会如实相告。” 哪知苏嬷嬷又开口:“谁知道你欺我们不通医理要对二娘子做什么!” “苏嬷嬷未免有些以己度人了,”顾云篱挑挑眉,哂道,“终究这院子里我是医者,也得过林大人亲自首肯,若你信不过我,与林大人交涉,总比在这院子里吵嚷,惊扰二娘子的好。” 她一番话说得没有错漏,给宋氏留了台阶下,又不卑不亢地反抗过去,让对面的众人没了话说。 眼看确实没法从中作梗,苏嬷嬷气得不轻,宋氏也笑笑:“让顾娘子见笑,我也是爱女心切,苏嬷嬷,你过分无礼,冲撞府上贵客,还不赔罪?” “且慢,”顾云篱抬起眼,摆手止住,“赔罪就免了,嬷嬷年岁大,折煞我了,二娘子最需安静,我还要为她把脉,不便相送了。” 随枝反应过来,将锅铲扔给清霜,扯起笑脸来,推搡起最近的一个女使:“几位,待二娘子醒了,会让人知会的。” 一群人没了理,只得悻悻而归。 顾云篱也终于折返回了屋中,林慕禾还晕在浴桶里,两个时辰已过,也该出浴桶了。 再次将她从水中捞起,她早已难受地不省人事,湿透的衣衫隔着顾云篱夏日同样轻薄的衣料,缓缓浸湿,意识迷乱间,林慕禾似乎感受到了有人将她横抱起来,半边没有依靠的身子惯性向外倒去,顾云篱眼疾手快,赶紧提了提她的身子。 于是,还带着水的手绕上顾云篱的脖颈,林慕禾空悬着半边身子,没有安全感,昏迷间便下意识搂住了最近的人,水淋淋噼啪落了一地。 也许是这天热,又点着火炉,顾云篱总觉得身上又僵又热,低头看,衣裙早就被林慕禾湿透的衣衫打湿,一片片水渍挨着,宛如墨点,将她心中原本空无一物,名为情海的白纸染上墨点。 夜晚时,林慕禾终于悠悠转醒。 四下还是漆黑,但有人递上来水,温声让她喝下,她干燥的唇舌才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知晓她要问什么,顾云篱答:“有些成效,我的法子确实有用,日后,慢慢来,吃着药,再用药浴……若一切顺利,今岁冬始,你便能看见了。” 林慕禾心一热:“果真?”有哪个目盲之人不渴望自己能重获光明? 也直至如此,她才发觉,掩盖在自己心中的那块巨石,已经不知不觉落下了许多,透出那之后的光明来。 “随枝给你煮了红豆甜粥,刚又热好的,吃些。”顾云篱看她笑,心里也宽松愉快不少,从碗里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只可惜她一贯没怎么如此贴心照料过她人,喂得不熟练,气氛原本还有些旖旎,但在顾云篱第三次喂得多了,差点溢出来时,这气氛便不攻自破,林慕禾终于忍不住,轻声建议:“顾神医,还是我自己来吧……” 后者有些尴尬,沉默了一瞬,将碗递给了她:“抱歉,我不太会照顾人。” “没有,”林慕禾舀着甜粥吃,那碗药的苦涩也被掩盖了不少,“我瞧顾神医,是这世上真真最体贴的人了。” 这话,倒让顾云篱无地自容了,她抿抿唇,屋外清霜却小跑了进来。 “姐姐!”她手里还拿着一封金褐色帖子,“长公主府递来一张请帖。” “请帖?” 展开认真看了一番,清霜凭借着基本认识的那几个字,总算勉强读懂:“别的叽里呱啦看不懂,但就是个请你们去后日的品香会的帖子,还说……这品香会,是长公主特地资助栖风堂开的,后日午时初,在矾楼包场。” 第112章 轻轻这么一点,她才意识到要遭 读完,她叹了一声:“我早听闻那矾楼东西卖得极贵,又能听曲又能赏舞,她就这么包场了!”语罢,她又掰开手指算,看得顾云篱一阵失笑。 手里端着甜粥吃着,也将嘴里残存的苦涩味道替代了完全,林慕禾跟着接道:“矾楼常为些风雅集会提供场地酒水,就连官家,也曾去过的。” 倒是顾云篱有些隐隐担忧:“官家病重,她此举,难保不会被*人诟病,甚至谏言弹劾。” 另一边,崔内人也同样道出相同的忧虑。 “这开封死气沉沉太久了,就是没有生气,才让爹爹的病拖了如此之久,”李繁漪拍椅臂,不甚在意地翘起腿,“他们要说,便说去吧——我查了《玉匣记》,后日福宁殿冲花神,我在矾楼设雅集,摆两个香坛,为爹爹去去祟气!” “殿下,官家最忌讳怪力乱神,您怎可——” “崔娘,勿言,我问你,杜含与谢茗桥的帖子送去了没?” “都送去了,贡院外龙亭坊也都送去了,升国寺那边,也都一一送上了。”崔内人叹了口气,“殿下,二哥儿如今正巴不得你出错呢……” “那个孽障,”李繁漪不屑地笑了笑,捏了一块旁边小几上的蟹粉酥咬了一口,“且让他得意吧。” * 右相府内,上下热闹起来。 请帖几乎给全东京差不多年岁的贵女都下了一封,府上,甚至连林慕娴都有。 知道这消息时,还是随枝看见一群布庄的丫头乌泱泱去了林慕娴的院子,抓了个人问,才得知。 清霜顿时不高兴了:“还以为单单给咱们的呢,原来谁都有!”语罢,环胸盯着鞋尖,一时无法和这个消息和解。 “既是品香会,那定然要请多多的人来啊,只请你几个,那还叫什么会?”随枝打理着屋里的玉楼春,闻声笑着说。 “若只请咱们,惹来妒恨,得不偿失,”软榻上,顾云篱还在为刚刚泡完药浴的林慕禾擦拭湿发,“殿下思虑周全,这样做,正好不错。” “哦……”清霜撇撇嘴,又趴回了圈椅内。 她似懂非懂,顾云篱也没继续给她解释,转头又拿了块干巾子,捞起林慕禾还挂着水珠子的头发,手指穿插在她发丝间,一点点替她拭发。 林慕禾还昏睡着,脖颈处垫着软枕与薄棉衣,朦胧中,听见细细的交谈声,以及头皮上传来阵阵轻微的拉扯感,缓缓地,便醒了。 头顶的人在给她擦拭头发,做得还十分认真,没能发现她转醒,于是垂下来的长发轻轻扫过林慕禾的额头,引得她轻轻蹙眉,总算清醒了过来。 “醒了?”见她动了动身子,顾云篱停下动作,“感觉如何?” 到底还是有些虚弱的,但相较于前两次,这回的感受好多了,狠狠烧了一阵,出了一身热汗下来,她竟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还不错。”就着随枝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林慕禾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觉着,气色比刚来那日好多了。”随枝上下打量,“你瞧,就连头发也黑亮多了呢。” 顾云篱点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一缕黑发,眼神闪了闪:“确实如此。” “这都是顾神医的功劳。” 清霜见状,赶紧去将准备好的补药端来,又在胳膊底下夹了盒今早新渍的梅子,待林慕禾一口气干了那碗药后,递到她手边:“我昨个出去,到桑家瓦子那边看了眼,有好几个卖这糖渍梅子的,不过都齁贵,索性去城郊采了点梅子,回来自己做,味道不比他们的差!” 随枝见状,也伸手拿了一颗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确实好吃:“我说昨晚倒腾一晚上小厨房做什么呢!” 亮晶晶的梅子入口,和先前某晚在庭院阶下吃得梅子又有些不同,这次,甜意占据了上风。 苦涩的药味争先恐后地褪去,林慕禾一时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直到顾云篱抬手按住她还想继续吃的手:“三四个足够了,再吃口齿反酸,反倒不好了。” 林慕禾笑,受着她的手没动,而是从盒子里也取了一颗,递了上去:“清霜姑娘的好手艺,顾神医不尝尝?” 她洁白的指尖捻这那颗梅子,伸手递来,顾云篱一顿,自己一手还拿着给她擦头发的干巾,一手又握着林慕禾另一只手,确实没有闲余的去拿这个梅子了。 此情此景,一旁随枝呼吸一紧,默默嚼了嚼嘴里的梅子,跟清霜站着没说话。 眼下这样,似乎只能用嘴叼了,顾云篱眨了眨眼,探下脑袋,轻轻开口,含住她递来的梅子。 她极是小心,不敢伸舌,只用嘴唇轻轻裹住那梅子,可这样,还是碰上了林慕禾的手指。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顾云篱会拿嘴去接,一时间,手在原地僵住,愣了好久,才收了回来。 不出随枝所料,那耳根又红了,再看顾云篱,似乎还在品鉴嘴里的东西,但不断扑闪的睫毛也暴露了她略显慌乱的心绪。 她轻咳一声,及时化解尴尬:“还怪好吃,清霜,你做得还有余下的吗,给我分点放床头吃。” 哪知清霜眼神躲闪了一下:“哎呀,没了,你想吃,我再给你做,赶品香会结束了,你跟我去城郊采梅子去。” 随枝没有注意到她的躲闪,信口答:“好远……若坐马车去,我还考虑考虑。” “再说再说,林姐姐这里多着呢!”清霜赶紧答。 随枝也没理会,又拿了一颗吃:“待秋天时候,那城郊梅子恐怕都要被你薅秃了!” 几人闲谈间,在外面洒扫的女使款款来了,问了几句安,道:“浣月姐姐方才支了人来,说绣绫楼的裁衣娘子来为府上女眷做衣裳,只是太太院里又来了几位亲戚女客,一同量体裁衣,没有空来,便叫人送来尺子和样布,记下二娘子身宽体长,好做衣裳。” “……”几人心照不宣,知道这又是那边刻意的忽视打压,但都没放在心上,也不为难这传话的女使。 林慕禾道:“明白了,把那样布拿上来吧。” 头一次见这大户人家娘子裁衣,清霜眼里亮晶晶的,凑上来瞧那托盘里的样布。好在虽然主母刻意忽视,但送来的样布确实是实打实的行货,随枝伸手一摸,闻了闻,笑道:“还是香云纱,这料子在东京贵着呢。” 清霜分不清,只觉得这布料软滑细腻,穿在身上,定然舒服。 女使拿着布尺,就要上前为林慕禾量,但刚向前走了一步,顾云篱便接过那把尺子:“我来吧。” 愣愣看着她,女使讷讷回应了一句,便小心翼翼退下。 “娘子上回量体裁衣是什么时候了?”随枝又摸起来下一匹布,问。 “我也忘了。”林慕禾笑了笑,自十八岁,似乎就没怎么长过个子,自回旧宅后,衣裳也干脆每年买成衣,像这样像模像样地量尺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掂了掂手里的尺子,顾云篱待她折返进内间更衣的屏风后,兀自看了一眼她的衣袖:“也快入秋,东京不比江南温热,做几身厚实点的也好。” 林慕禾笑了笑:“只顾着我,顾神医怎么不给自己也置办些?” 顾云篱一愣,思索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自己常年奔走江湖,衣裳要耐穿,不图样式布料的好坏,她也不爱钻营这些美与不美,一套云纹蓝褙子,衣箱里就做了三四身随时替换,索性还有个清霜时时刻刻在长个子,在江南小半年时间,她脚脖子上的衣服又短出去半截,也就是给她置办衣服时,自己才会偶尔买上一两身。 近来事多,自顾不暇,便别说购置新衣这种事了。 “我还记得顾神医那身蓝色衣裳,”林慕禾仰起头,回忆了一下,“你喜欢蓝色?”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这个颜色既不太张扬,又不太死板,用来做衣裳颜色,也恰好而已。” 拿起尺子,她没有废话,轻声道:“张开手臂。” 林慕禾闻言,立刻直愣愣将两臂展开。 量尺没有温度,顾云篱量得认真,从她的手腕,到手肘,贴着尺子比过,再用手比叉,再次丈量。 除了双眼不能视物,林慕禾其他感官都犹为敏感,轻轻这么一点,她才意识到要遭。 浑身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甚至手臂抻得酸了都没顾及上,身前的人离自己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挨上了,但那感觉若隐若现,温热的气息一直在身旁萦绕,为有暗香来。 顾云篱也察觉到林慕禾一瞬间的僵硬,仰起头看了看她,瞥见她紧抿的嘴唇,她得出了结论:“很痒?” 屏气许久的林慕禾在听见这句话后瞬间泄气,一口气长舒了出去。 “嗯……有一些。”其实这话不对,但她不敢说,是我心系你,你靠近,我就紧张,就忍不住心口跳动,心情随着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悄然地变化。 顾云篱:“很快就好了。”说着,又去比量她腰间的尺寸,林慕禾身子瘦弱,连腰也很细,寻常衣裙遮盖下,看不出她有多瘦,便只有现在这种场景,才能够认真体会到她的孱弱不易。 尽管外人看来,她气色已经好了不少,也确实长了不少肉,但疾病纠缠的危害并非一日之功就能修整好,她长了些肉,但还不够。 病弱太久的人忌讳一口气全部补上去,看着眼前纱衣之下,因屋外透进来的阳光而在纱下可见形状的腰肢,顾云篱想,治好她的病,一定要将这身子补回来。 片刻后,这对林慕禾来说堪比酷刑的丈量终于结束,顾云篱掐指把几个数都记好,转身去一旁的扯来一张纸,提笔记好,交给了那等着回话的女使。 随枝也替林慕禾挑好了料子:“我看这香云纱做两件平日外出穿的裙子,这云锦贵重,做身宴席上穿的,余下的,做些家里面穿的就好,样式嘛,你们绣绫楼时兴的款式。都安排上!” 第113章 该与不该,从不是旁人定下的 语罢,不忘咨询一下林慕禾:“娘子,你觉得这样如何?” “听你的便好。” 走出屋内,在外面看了一圈也没见清霜的影子,顾云篱问:“她去哪了?方才还在这。” “我不懂她,方才还在这里好好待着呢,不知道想起什么了,又溜去厨房了。” 疑惑地挑挑眉,顾云篱不明所以,走出去看了眼正抱着什么东西溜进房间的清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懂她。” 林慕禾跟着抿唇笑了笑,那颗浮躁不已的心终于又回归正轨。 * 翌日,便是长公主设下的品香会,这事情一早在开封里传开,临矾楼的一整条街,都被一个从江南来的名为“栖风堂”的商铺包下,凡是售卖货物的地方,都放着一份香,以供路过的百姓挑选。 远远的看见曹门大街的停着的马车,清霜感叹:“好多人,这叫了有多少啊……” 在一处红墙根下,马车停下,前面几乎堵了一半的车,便只能下来步行走过去,索性也不远,这几步也不累。 拐过红墙,眼前风光大变,一改方才路过瓦子时的市井热闹,这所谓矾楼,显得风雅高贵了许多,主楼临水而建,建在一处水榭之上,足有四层高,而后四面又有各式各样的楼宇,一共五座,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丹楹刻桷,层台累榭,汴河水在此形成一处供人游赏的湖泊,那之上游船无数,来往尽是矾楼中接待宾客的船只。 费些事的,从栈桥绕过去,多不过两刻钟过去了,沿路上还有许多货买的,也可以瞧瞧,愿意使些银钱的,从红墙口绕过去,有一处小渡口,搭船去主楼。 林慕娴自然不会费力走路,付了钱便搭船过去,左右方便些,顾云篱便也打算坐船去。 正要掏钱,却见一只雕栏小舟缓缓停靠来,探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枝疑惑,总觉得来人眼熟,盯着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来:“乔万万!你也来了!” 来人一身软烟罗的鹅黄色对襟窄袖百迭裙,披着一块烟粉色披帛,梳着干净一丝不苟的衔云髻,珠钗点缀,略施粉黛,与先前那个邋邋遢遢,衣服脏兮兮的人大相径庭。 乔莞咧嘴一笑,走上来冲几人道:“老早殿下就让我来这等你们,特地给你们置办了小游船。”说着,她指了指后面的船,声音也小了许多。 “这船更舒服,整个矾楼也就这三条,寻常只给王公大官来坐的!一趟要四五十两银子!” 随枝嘶了口气:“这么贵!” 乔莞摆摆手:“左右是殿下请的,贵不贵多扫兴,快上船吧!” 她招呼随枝和清霜上船,看见了浅笑着向着她的林慕禾,眼眶热了热,她冲两人福身:“林娘子这身衣裳衬得有气色多了,顾娘子,快带她上船吧?” 到底是参加香会,两人都也打扮了一番,顾云篱的打扮,也只是多簪了一只绒花,换了件蓝纱银绣的褙子,看着比寻常精致些许了。 林慕禾则取了件藕荷色滚边镶珍珠的褙子,带了只暖玉冠子,就连耳上也挂了一串耳坠。这是随枝研究的东京时下兴潮,一大早便按着她摆弄。 几人应了一声,纷纷上船,船内果然宽敞许多,装潢宛若一个小型画舫,还放着许多摆弄风雅的东西,清霜来回看完,这才乖乖坐了回来。 “殿下此次开品香会,恐怕不仅仅是为品香,为官家去祟说吧?”抿了口茶,顾云篱问。 乔莞撑着下巴,抿唇答:“我也不清楚殿下究竟是什么用意,单是昨天,便有许多骂声,斥责殿下不顾时局……” “我看见不少书生打扮的,临近秋闱,京中四处都是安下来的举子,莫不是……”顾云篱一顿,点到为止。 懂得都懂,大家心照不宣,只剩清霜抱着手里的盒子问:“什么啊!怎么说一半就……” “此处不宜多说,”林慕禾比了个手势,“回去说。” 三言两语,游船靠岸,几人纷纷下船,登上主楼钱铺着金线地毯的水栈桥,顺着阶梯,一步步向内走去。 时下最流行的香种,除了瓦子里的宣和香局,便是近来新兴起的香坊栖风堂了,这香会由栖风堂主理,又请了许多其余商铺,意在合作共赢,矾楼上下彩灯结盏,白日里也点着灯火,四处来往宾客,语笑阑珊,好不热闹。 顾云篱四下扫了一圈,发现这香会来得人里,除了贵女,还有许多举子文生,时下流行男子簪花品香,并不以此为耻,这倒也情理之中,扫过一众人,这香会哪里是香会,明明就是个名利场,四处来的人各怀心思,贵女们捂着扇子看来看去,郎君又故作风骚吟诗作对,好不造作。 多少人来此是存了相看心思的,且不论说,这公主邀请这么多举子来,就是另有所图。 传闻今年秋闱,原本由官家主持总考,怎料突然重病,这事情便没有着落,且看如今局势,恐怕便要由代理监国的二皇子代替执行了。 要培养自己势力,发展新兴的官员,从新一代开始拔擢,就要从这批举子中下手了。 也难怪,近来对长公主不利的流言总是四起。 一楼中央直到三层直直打通,一座牡丹花台之上,十几个舞姬正随鼓乐起舞,这样的聚会,像林慕娴那般常年流连于贵女之间的市集雅会的,自然有大把密友闲聊,她今年还定下亲事,更成为了那小圈子里讨论的对象。 相比起来,鲜少参加聚会的林慕禾便显得笨拙多了,一路走来,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解她眼上的白纱,直至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才会有偶尔几句不明所以的嗟叹。 乔莞走在前面,引几人上楼:“殿下说晚些到,给你们准备了三楼的雅间,且待着。” 那雅间也别致,除了必要的设施,还放着一只花架,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香,负责伺候的丫头给几人解释,这上面的香,便是今日栖风堂与其他香铺子拿来的所有样式了。 一众琳琅满目间,随枝拿起一个錾刻小银盒,打开递到了林慕禾面前:“娘子瞧瞧,我前日去铺子看了,这是当家的上次经由娘子点播,特意制出来的一批香膏,但还未开始卖,是而跟其他新品一起,搞了这品香会来试试水。” 就着她的手闻了闻,这香更清淡了些,虽不必焚了的在身上留香长,但胜在便捷,随时可拿出来涂。 顾云篱也从她手里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经由栖风堂改良,这香保留了原先她写下的香方味道,也在在此之上,加了其余香味,使得更上一层楼。 “六娘子做事果决,好快的速度!” “哪里哪里,林娘子建议得好哇。” 闲谈间,雅间外吵嚷声也不绝于耳,忽而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越走越近,几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门口看去。 未几,女使拉开雅间大门,迎进来两个身着素雅的年轻娘子,但看着模样,都比顾云篱大上了几岁。 见几人在内,那两人双双蹙眉,回头询问,确实没走错,才进了雅间。 行了一礼,那左边的白衣娘子便自我介绍起来:“几位应当都是殿下宾客,在下杜含,杜若含秋光的杜含。” 那比她高了些,看起来更不拘一格的也拱手介绍:“谢茗桥,几位幸会。” 碍着礼节,几人也都介绍起来,那谢茗桥比杜含话多不少,很快便和清霜几人热络起来,说着说着,她忽然感叹了一句:“我还当今年秋闱,就我与含娘子两个女人——” “桥娘!”一直屏声喝茶的杜含闻声,立刻打断她,“你糊涂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谢茗桥连忙闭上了嘴,给几人挨个倒茶:“是我没想好,跟几位瞎说,哈哈,你们就当……” 哪知顾云篱蹙眉,问:“今岁秋闱,两位要参加?” 谢茗桥一惊,一脸“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看向她:“顾小娘子,你!” 杜含赶紧打断她:“小娘子倒是敏锐。”那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倏然冷了几分。 乔莞连忙缓和气氛:“两位姐姐别误会,这也是殿下座上宾,没有恶意!” 豊朝至今,少有女官,自开国武帝的明孝皇后立下女子可以入仕的规矩后,女学与女官风潮也只兴起过十余年,便在明孝皇后薨逝后不了了之,原因无他——这官场本就不够大,重要的官职地位被一群男人把控着,就算女子科考入仕,但审卷阅卷的考官依旧认定这是无视礼法之举,女人入仕,挤占了男人原本的位置,这天下还有不乱的道理? 因而,女学女官自开始,便备受打击,不了了之,却没有明文规定废除明孝皇后定下的这条律令,只不过时至如今,鲜少有女子入仕为官了,但在太医院的蓝从喻便是其中一例。 顾云篱与林慕禾知晓前因后果,看她们并没有否认,钦佩之情也涌了上来:“若能再现明孝皇后在时之景,当也是我之幸事!” 随枝也附和:“只许男人做官,还是太荒谬,从前我离家从商,父亲激我定然一事无成失败而归,但如今,我自己也有一番事业,可见有些事事在人为!有人阻挠你,只是怕你成功,抢了他们的利益罢了,该与不该,从不是旁人定下的,该是自己争来的!” 被她说得,这几人都热血澎湃起来,清霜也激动了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入仕还是有些难为自己,还是好好练好剑,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吧! 经这么一通,这雅间里的氛围总算融化了不少,杜含眼里的戒备也消失了,只是她似乎性情就是冷淡,几人聊天,她也只是偶尔应和,或浅浅笑一笑,倒是谢茗桥热情,与随枝一起天南说到海北,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第114章 分明冲撞财神了才是 聊天中,便挨到了午时,清霜起身出去透气,顺带看看这传闻中矾楼景色,便推开门,预备下楼去看那舞姬表演。 刚走到楼梯口,就有不知哪出雅间里跑出来玩闹的小孩子冲出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清霜刚要提醒小心些,就见那小孩丝毫不顾正在走上来的人,冲下楼梯,那不幸被撞的人向后一倒,想躲开,却一瞬间失去重心,向后仰倒。 可这是楼梯,一摔可要摔出好歹,清霜大惊失色,连忙伸出手臂,一把抓住那人后仰倒时扬起的手,使劲向前一拉。 这一拉,用过了劲,顺便还摸到那人指节上的玉玦,并换来一声惊叫:“殿下!!” “砰”得一声,后背撞上木板,眼前景物急速转变,同时,耳边同样传来一阵吃痛声。 一路随身小心保存的糖渍梅子被摔出盒子,散落了一地,酸甜的味道霎时间弥散开来。 头皮一麻,清霜惊魂未定,顾不上疼便立刻起身,扭头一看,对上李繁漪那同样惊愕的凤眼。 那小孩还真是胆大,这么一撞,就撞上这么个尊贵的人,清霜闭了闭眼,有些凄凉地想,今日哪里冲撞什么花神,分明冲撞财神了才是。 “殿下!!”熟悉的女人声快速步上楼梯,顾不上衣裙整洁,吓得脸色都发白。 清霜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好心帮了倒忙,看着李繁漪那双凤眼中复杂的眼神,她支着身子坐起,尴尬地无地自容,手摸了摸一边,在那个随身带着的匣子里摸出来一颗没有落到地上的梅子,递到李繁漪跟前:“对不住,殿下,前天渍得梅子,你要不要来一颗……” 好在这地板上还铺着软地毯,清霜还稍微收着力道,一下子摔下来,除了刚开始那点疼痛,李繁漪没再有特别疼的感受了。 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看着清霜,被崔内人扶着后背坐起身:“你做得?有心了,崔娘,收起来吧。” 崔内人实在没想到她都摔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思在这梅子上:“殿下!您……”但她不好斥责,给了后边女官一个眼神,就把那匣子里剩下的梅子装了起来。 清霜见自己捏起来那颗无人理会,不想浪费,索性快速塞进了嘴里。 那冲撞人的孩子早已被吓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跑路的原因,也是被后面的女官挡住了去路。 闻声而来的家仆瞧见这架势,登时三魂吓出来七魄,跪在地上求饶:“小郎君年纪小,不懂避让,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啊!” 清霜看着后背一寒,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跪下来求饶? 抿唇墨迹了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却听李繁漪没有理会那家仆的话,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看向清霜:“还没多谢小娘子‘拉我一把’呢。你没事吧?” 说话间,崔内人的目光已经让自己如芒在背了,清霜立正身子:“没事,我皮糙肉厚,常年习武,早就习惯摔摔打打了,殿下没事吧?” “小事而已。” 崔内人发了怒,看向那家仆:“今日香会本就人多,你看顾你家小郎君,更应该上心,若真冲撞了,你怎么赔得起!” 那小孩子和家仆都吓得面色发白,甚至有要哭泣的架势,但是看着面色黑沉的崔内人,那孩子还是噎住不敢作声。 “崔娘,言语教训一下便好了,”李繁漪看了看那孩子,没什么表情,“叫那群老头拿了错处,又要说我没有气度,跟个黄口小儿生气了。” 崔内人没了办法,再次询问她没有受伤,这才头疼地摆手,让这主仆两个离开。 梅子散落一地,清霜无比心疼,只能看着矾楼的侍女们来一一将它们捡走。 她只能跟着李繁漪再次回到雅间,路上,旁边的人就问她:“品香会里,你为什么要带着个装满梅子的盒子?” 清霜也不扭捏,盯着鞋尖闷闷回答:“殿下上次夸赞我手艺好,我想着感谢,给林姐姐做梅子的时候,就也给殿下留了一份。” 李繁漪讶然,挑了挑眉:“小娘子有心了。”语罢,也走到雅间门前,女官侧身将门拉开,躬身请她走进。 里面的交谈声骤然停止,看清了来者,几人纷纷起身行礼,拱手间,顾云篱一眼看见了贴着门边正要悄悄溜进来的清霜,呼吸顿时一紧。 少言寡语的杜含也说起话来:“殿下,方才听见外面骚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清霜立刻低下脑袋,这么一低下,就看见了李繁漪那烟紫色裙角边的一块脏痕。 “小事,小事而已。”李繁漪却没说,只是揭了过去。 “几位都来了,”她笑了笑,脱下披风交给崔内人,示意几人落座,“有些事情耽搁,来得晚了些。” 雅间朝向一楼处的牡丹花台,做了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的牡丹花台上的光景。 “今日的歌舞,是我特意从西京圆壁城请来的乐师与舞师,几位觉得如何?”她坐在主位之上,几人便在左右两旁分别坐下,听她介绍,才知那楼下的来历不小。 “原来是教坊的娘子郎君们。”林慕禾讶然。 随枝面色变得有些微妙,顾云篱也注意到她的变化,毕竟六娘子出身江南教坊司,对于这个地方,想来谁的心情都有些复杂。 “栖风堂与宣和香局的香,今年正在竞争御贡的资格,”撑着下巴,李繁漪看着下方四处品相的女娘郎君们,轻轻笑了笑,“往年宣和香局包揽这营生,没想到今年杀出来栖风堂来。” 随枝一愣:“殿下做这品香会是为了叫这两家分个高下?” “正是,”李繁漪摇摇头,“随娘子应当清楚如今御贡是谁在管,我若插手,倒便是我插手御贡大事,从中牟利了,倒不如真正较一较高下,看看谁更有资格揽下御贡的机会。” 户部,六部之中油水最为丰盛的地方,想要争得御贡的机会,也并不止单单支使够银钱才能使然,进贡给大内的东西,自然要顶个的好,附和大内的要求才行。 “今日会上,两家都会展出最新做出来的香,以争高低,打起来名声,以供之后评选。” 这便是栖风堂与宣和香局的争斗了,难怪今日虽打着共赢旗号,却还是见两家来的人都互不相容的架势,几人了然。作为马上要接手栖风堂生意的二掌柜,随枝自然希望栖风堂能赢得头筹。但今年两家究竟出了什么香来争御贡,也只有一把手知道。 顾云篱却觉得,李繁漪大动干戈弄一场这么定然会被人诟病的宴会,目的不仅仅在此。 “殿下,还有别的目的?”她凝神,侧眸问。 “顾娘子应当早看出来了,”李繁漪笑笑,“含娘子,你住在贡院附近,近来可听到什么消息了?” “有部分举子,得了您的请帖,怒而当街斥骂您不孝,几个带头,竟然联合一群的举子,在附近举办诗会,意在批判您此举。” 崔内人闻言,大怒:“这帮酸腐书生……!” “有人带头?” 她将这几个字重复,顾云篱电光石火间便明白了这意下所指——毕竟满朝之内能跟长公主这么明着做对的人不多,最有恃无恐的,恐怕便是如今监国的二皇子了。 “我托人贡院内的朋友查过,名册,也已递上公主府了。” 李繁漪满意笑笑:“你做的不错。” 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的手段,就将这群举子的势力厘清了大半。真正应了请帖来的,也约摸会有一半是心向着自己的。 玩弄权术,在天家人手中,似乎就是如此易如反掌,顾云篱心中嗟叹,就听李繁漪继续道:“秋闱在即,含娘子,谢娘子,成败与否,皆在此了,你们可有把握?” 心头突然一跳,林慕禾也忍不住偏了偏脑袋,仔细听着那边两人的回复。 “殿下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哪怕为了殿下,也定然全力以赴!”谢茗桥像是打了鸡血,李繁漪话音刚落,便兴奋出声。 杜含话少,但也表了份决心。 见状,李繁漪舒了口气:“女子入仕不易,若你二人能成事,那今后,便会有不计其数个女子继续入仕,只是道阻且艰,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且不管这是不是她鼓舞士气的说辞,还是真的发自肺腑的感叹,这一句话,叫这屋内的女子们也都纷纷心头一震,就连崔内人,也罕见地没有制止李繁漪,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欣慰地笑着。 一声热闹的鼓乐声在楼下响起,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李繁漪眸中划过什么,当即起身,抚掌道:“好戏开始了!” 语罢,只听楼下,一道浑厚有力的女子声音响起,鼓乐声停歇,舞师乐师纷纷暂歇,看着一个红衣的娘子登上台来,将此次香会最为重要的目的公之于众——真正的品香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一片白色衣角跃入众人眼帘。 “快看,有仙人!” “是仙子!!” 几声雀跃呼声,众人顺着率先发现的人所指,仰头看去。 下一刻,无数金桂花瓣自矾楼楼顶那牡丹花饰的机关中倾洒而出,有曼妙若骑鹿仙人的女子从空中跃然而下,裙带飘飘乎若化蝶,环佩叮铃,宛若仙界传音。 随着她从楼顶轻飘飘跃下,那些花瓣也顺着她飞舞的轨迹飘洒而下,凭空无依的空中,她竟然如履平地,也不见任何拉拽的东西。 清霜先看出来端倪,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轻功!” 下一秒,那白衣仙子像是听见了她的赞叹,竟然带着花瓣朝这边来了,一阵羡艳的惊呼声中,眼前白纱掠过,金桂花瓣随之飞来,若吹来一阵花海的风。 饶是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但那花瓣飞来时,林慕禾还是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清香。 她兀自凭感觉一伸手,捏了一片在手心。 第115章 林娘子所说,也是我想说的 顾云篱也分过神,去瞧她掌心那一片。那竟然不是什么金桂花瓣,而是用金纸细细裁剪而成的花瓣,浸了香气,仅仅这么一片,便忽觉金秋已至,属于秋日的淡雅清香*盈来,令人脑中忍不住浮现出对应的景象。 见清霜愣愣看着那从自己眼前飞过去的仙子,李繁漪也笑了笑,信手捏起一片在空中飞舞的花瓣,攥在了掌心:“栖风堂今年进贡新制出来的香,名为秋爽,如今看来,这名字倒也不假。” 随枝坐在一旁,听着楼下欢呼惊叹声,与有荣焉,忍不住挺了挺胸脯。 与栖风堂别具一格展示的方式相比,宣和香局的方法就平淡了许多,只是命人端上来香片,分与在场所有人一片,并没有太多其余的准备。 有珠玉在前,他们的方式便显得有些贫瘠了。 品过另一种香,几人重新落座,李繁漪却问起一旁的林慕禾来:“依林娘子所见,今年这栖风堂与宣和香局,谁能更胜一筹?” 顿了一瞬,林慕禾思索了片刻:“只是拙见,还望殿下包含。” 顾云篱也侧过身子,听她讲述。 “栖风堂所制的香胜在新奇,立意独特,相比起来,宣和香局似乎差了些。” 李繁漪:“那你是觉得,栖风堂胜率大些?” 林慕禾却摇头:“非也。” 闻声,随枝愕然看向她。 “虽新,却不在宫内之人的审美意趣之上,‘秋爽’二字小意,香确实新奇,但大内之中,多是规矩森严的地方,御贡之物赏赐于妃嫔官员,自然也要庄重沉稳些的更好,相反,宣和香局的‘晏清’更易被接收喜欢。” 原是如此,随枝方才那点疑惑瞬间解开,忽然,好似某一点被打通了一般,一刹那清明起来。 “顾娘子,你呢?” 顾云篱垂眸:“林娘子所说,也是我想说的。” 只可惜,如今再改方子是来不及了,但栖风堂初闯京城香圈,能做出这种成绩,已经实属不易了。 “我看林娘子久居宅院内,见解却不局气,”李繁漪赞道,看得出心情不错,“只在家宅之中,于你来说还是太屈才了。” 林慕禾低了低头,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谬赞了……” 香会的高潮即将过去,楼下依旧人声鼎沸,午时已到,矾楼之内为宾客准备上了酒菜,正挨个雅间端来。 女官从外面接来食盒,鱼贯而入,香气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顾云篱正想将林慕禾扶起,却看见清霜一反常态,没有第一个冲上去看看有什么菜,而是依靠在露台围栏边,手搭在腰间剑柄上,向上看着,神色有些凝重。 李繁漪也注意到这反常,停下动作,看向清霜:“怎么了?” “不对,”清霜眉心轻蹙,看着那牡丹花纹的楼顶,“有东西——” 突得,下一秒,像是马上印证了她的话,原本闭合的楼顶天花板机关忽然从中分开,众人只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直直坠下,“砰”得一声巨响,摔在了正对着的下方,那牡丹花台之上。 旁人没看清,但清霜眼力极佳,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巨响之后,血肉如牡丹花般绽开。 场内鸦雀无声,寂静了甚至有两息,才有人的神经终于缓缓反应了过来。 原本寂静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有了第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刹那间,混乱的尖叫、哭号,或是不明所以的问询声替代了原本喧嚷和乐的气氛,霎时间,恐慌不安的气息从人群之中爆发开来! 听见响动的第一刹,顾云篱与李繁漪便飞快地走到围栏边,朝下望去。 牡丹花台之上,吓得花容失色的乐师舞师抱在一起,惊惧地哭号,有人大喊着“死了人”,朝矾楼大开的几扇大门处涌去。 这牡丹花台,是曾任工部员外郎的官员特地设计,矾楼斥巨资与人力修筑的,东京城内,无人不知,此时,那华丽的台面之上,一具被摔得关节扭曲,以一种及其诡异的姿势的尸体摔在台上,血肉承受不住重创,鲜血从那尸体身下溢出,血腥味成为混乱的催化剂,彻底点乱这场“品香会”。 额角青筋快速跳动,李繁漪眼皮跳得飞快,看见已经有人跑到了门口,当即厉声大喝:“堵住出口,所有人,不得离开!” 好在这在场维护秩序的禁军都训练有素,尽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却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不待那个人跑出矾楼,便抽刀拦住。 “有刺客,保护殿下!!” “放我们出去!” “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顾云篱双眸颤动,显然也被这场景骇了一下。 “顾神医!”身后的人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回神来。 虽看不见,但她也从那爆起的哭号尖叫声中听出了混乱的源头,有人死了,且死在了情绪正在兴头上的众人之间,以一种最诡异荒诞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纷纷上前,向下一探,看清了楼底的惨状。 “怎么、怎么会这样……”乔莞吓得面色发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崔内人,”眸色冷了下来,李繁漪出声,“立刻去让开封府的人来。” “殿下,您……”不待崔内人上前,她已经转身,要从隔间出去,“下面不知情形,太危险,您不能……!” “耽误不得,不必管我,这满楼的进军护卫,莫非还能让贼人在这么多双眼皮子低下弄死我?”李繁漪伸手示意两个女官拉开崔内人,大步踏了出去。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纷纷跟了上去。 “乔万万,”一时情急,顾云篱又叫出了那个名字,“你照顾好林姑娘,我也随殿下下去看看!” 然而刚迈开一步,林慕禾却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叫住了她:“顾神医!我、我和你一起去!” 瞳孔颤了颤,顾云篱深深看了一眼她,又看看手无缚鸡之力的乔莞,转念一想,还是松口:“……也罢,乔莞,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细想一下,那尸体是从四层天花板上的暗格机关中掉出来的,那么说明这三层离那里最近,想明白这事,乔莞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子,颤着声音跟了上去:“不不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下去吧!” 混乱还在持续,四面出口都被护卫堵上,女眷的哭泣声四处传来,将楼下的气氛渲染地更加诡异,待李繁漪下来时,清霜已经借着轻功稳稳落地,落在离那具尸体不远的地方。 顾云篱瞧见她,忙唤了一声:“清霜!” 离得近了,那尸体的惨状才更加清晰,矾楼的四层之高,并非如普通家宅般,而是每层又挑高数尺,这么高的高度摔了下来,还是面朝下,血肉模糊地更是难以分辨。 偌大的花台之上,只剩下那具惨烈的尸体,从高空中,几片金桂花瓣摇曳落下,散落在那尸体一旁,血腥味与“秋爽”的香味交融在一起,使得在座人中纷纷一寒。 那模糊的“人形”被白纱盖着,看不清长相,甚至分不清男女,有大着胆子的人看了一眼,惊叫了一声:“这、这不是方才那个、那个金桂仙子吗!” 经他一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附和起来。 “这不是栖风堂的人,怎么会、怎么……” 一瞬间,几句风言风语便将栖风堂架上了滚沸的水前,随枝蹙眉,穿过人群找来今日负责矾楼香会的栖风堂管事,那人也已吓得瘫软在椅子上,双眼直愣愣地,喃喃着:“不、不可能啊……” “薛娘,这究竟怎么回事?”她一把薅起那人,“你随我上去,看个究竟!” “不、不行,随娘子,我怕、我怕……”还未拉起她,薛娘子便瘫倒在地,“我办砸了事情,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这人已经吓得神志不清,派不上用处了,随枝咬了咬牙,拨开堆搡在一起的人群,便朝台上走去。 李繁漪还想上前一看究竟,却被女史拦住:“殿下不可!” “让开!”她要一把推开阻拦自己的女史,顾云篱却上前一步,拦下她。 “殿下,我去看看。”语罢,她叮嘱乔莞看顾好林慕禾,几步跃上高台。 不过片刻的功夫,流言已经在极具恐慌的人群中散布开来:“是栖风堂的,死的人是她们的,为什么不让我们走!要抓抓她们,为何要关我们!” “就是,我们是无辜的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事已至此,李繁漪总算品出来些许不对。 她看着台上的尸体,眼中的愕然与忧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冰冷。 “含娘子,你与谢娘子一起带几个女史,将在场的人分散开,散于隔间,不要在此围观了。” 闻声,林慕禾一怔,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台上,清霜抽出软剑,轻轻挑起那尸体上的白纱。 顾云篱蹲下身子,细细看了一遍:“不是那个金桂仙子,看体型,应当是个瘦弱的男人。” 抿唇顿了顿,清霜轻轻用剑背,将这头朝下摔下来的尸体翻了个个,那张因重力摔打而五官扭曲变形的脸映入眼帘,也确认了顾云篱的推断:这并不是那个金桂仙子,而是个不明身份的瘦弱男子。 他的身上被蹩脚地套上白色舞裙,此时被血浸染,隔着剑尖检查了一番,清霜没再继续动尸体,收剑入鞘。 “清霜。”得出这个结论,顾云篱看了眼对面面色同样沉重的清霜,“去顶楼看看。” 两人离开花台,李繁漪便迎上来,问:“是栖风堂的?” “不是,”顾云篱摇了摇头,“我不是仵作,验尸之事还是要交给他们,我与清霜上去看一眼。” “顾神医,”林慕禾冲上去,拉住顾云篱,“我和你一起。” 第116章 含娘子的副业 尽管不知她为何忽然要和自己一起上去,顾云篱也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点了点头,拉着她走上阶梯。 惶惶人语还在继续发酵,已经从方才指责栖风堂的言论,转变到内涵长公主的这场品香会了。从楼梯走上,人群已经被分散地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扒在栏杆边看着。 微妙的气氛在内蔓延开来,林慕禾一边同顾云篱走着,一边道:“大抵不是意外,是有人有意为之。” 顾云篱侧眸看她:“御贡?” “不止这些,”林慕禾抿抿唇,压低声音,“恐怕是冲着殿下来的,只不过栖风堂白白当了靶子,被借题发挥了。” 回忆起方才雅间内杜含与谢茗桥所说的那批贡院举子,顾云篱恍然:“党同伐异……”至于那个“异”究竟是谁,自然便是一直与李繁漪不对付的那批人了。 脚步慢下来,扶着扶梯的那只手蓦地攥紧,心中一寒。 “此举不单是殿下,就连栖风堂、我们,都无异于架在火上烤,”林慕禾继续说着,“不论是否查得出那人的死因,殿下都有被台谏拿错处的由头了。” 若想真正将这事择干净,就要揪出背后主使之人,但…… 说话间,已经爬上了顶楼的天花板机关处。一路沉思的清霜终于开口:“既然那个人不是金桂仙子,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又在何处?” 栖风堂找来的舞者,应当可以信得过,没有问题才对,可方才流言四起,却不见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出现,那么,这人便成为最可疑的人了,毕竟方才撒花舞蹈过去后,她飞回顶楼,再没看见。 四层说是一层,其实与阁楼无异,十分逼仄,环视了一圈,顾云篱看见了悬梁上垂下的一根断裂的鱼线。 天花板的机关由承重决定,一旦超过最后极限,就会引动机关,向下打开。 看见那鱼线,顾云篱也大概猜测出来:“恐怕一直是这根鱼线吊着他的尸体,最后鱼线断裂,尸体摔到机关上,最终摔在底层花台。” “那金桂仙子轻功了得,筋骨根本不可能和那具尸体那样瘦弱。”看毕,几人心中也大约有了猜测,预备下楼告知李繁漪。 片刻功夫,开封府的人已闻讯而来,李繁漪面沉如水,静静听那开封府尹给自己报告:“矾楼内外都已围住,若真凶在此,一定逃脱不了。” 随枝和那位负责此次香会的薛娘子正受盘问,尽管薛娘子极力否认那尸体不是那位金桂仙子,可真正的金桂仙子却不见踪影,方才花舞时,这仙子遮着面,又无人看得清,仅凭薛娘子一人之言,就无法洗清嫌疑。 听见那官员审问的话,清霜头一热,开口道:“不是那仙子!绝不是!她会在楼内使轻功,筋骨怎么可能轻成那样?” “你这小妮子,本官在审问,你插什么嘴!” “聂大人!”李繁漪扬声喝了一句,“你只管查清真相,不必去管别的,既然不是那仙子,立刻在楼中寻人才是!” 顾云篱看了眼来得一群捕快官员,蹙了蹙眉,上前与李繁漪耳语,将方才的推断与所见一一告知。 被吼了一嗓子的清霜气得不清,见李繁漪一句话,那人又唯唯诺诺躬身,她更是不屑,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顾云篱身边。 那官员才知自己又自作聪明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将皇室牵连在内就不好办了,所以他一来,大抵了解清楚情况后,第一时间就想先将主责抛给栖风堂而将长公主摘出去,却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这长公主完全就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 “殿下,事发突然,还是将尸体运回衙内,叫仵作验尸……” “众目睽睽,死者死状凄惨,多少人目睹尸体,出去又要如何传播流言?你却说拉回去从长计议?”李繁漪环胸,冷笑了一声,“今日矾楼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我不信那杀人者能逃出去,来人,全楼给我搜,哪怕挖开地板,也给我把那金桂仙子找出来!” 这佥事显然没料到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颤着胡子嗫嚅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去、叫、叫仵作来!” “不必了。”话毕,楼梯处却忽然传来冷冷一声,众人回头去看,见杜含扶着扶手正从楼梯处下来。 她卷起袖子,看着花台中央的尸体,道:“验尸是吗?我先前做过仵作,何必浪费那时间,我来吧。” 仵作行当,常年与尸体打交道,不说身上沾染尸臭,但是被认定是晦气,便是百八十行里最不受人待见的一行,可眼前这女人穿着素雅清净,看起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这个行当打上交道的模样才对。 杜含说完,就连顾云篱都愕然了一瞬。 但看她撩起来的手腕处一圈经年的痕迹,顾云篱认得出来,那是常年佩戴羊肠手套留下的痕迹。 那佥事上下打量了一眼杜含,正欲讥回去,贬她不自量力时,李繁漪却先他开口:“你去叫衙上仵作来,在其他仵作来之前,由这位含娘子验尸。” “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呢……” “日落之前找不出眉目,不光是我,左佥事也想想如何交代吧。”斜眸冷冷睨了他一眼,李繁漪声调没什么起伏,“各位食皇禄,想必也不是一群饭桶吧。” 得了李繁漪首肯,杜含掀起衣摆,爬上了花台直奔那几乎无人敢上前查看的尸体。 她取出白色的绢帕垫在手心,低头排查起来。 与此同时,对于那位下落不明的“金桂仙子”的排查也在楼内展开,惊疑不定的声音此起彼伏,人心惶惶,不安恐惧的感觉宛如波纹一般传播开来,方才才被压下去的闲言碎语此时又开始嗡嗡作响,似乎是有人在内故意煽动气氛一般,分明分隔了几个房间,骚动还是又再次发生了。 林慕娴便在其中,尽管她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从周围贵女妇人们惊惧的声音中,也知晓了一二,今日沈姨娘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余下的女使仆人也都在矾楼外候着,这样的乱局,就只有幼月陪着自己,尽管这丫头尽量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但她看得出来,幼月实则已经怕得要死了。 尤其是在有人说,听见楼下的长公主一行人说,那杀人凶手很有可能还在楼中时。 不知是谁说了句“谁知道那人在不在我们之间”,整个房内的气氛便登时降到了冰点,紧接着,便有在京中稍有威望的贵妇与那门口的禁军谈判起来。 “若那凶手贼心不死,藏在我们之间欲再次行凶,我们又该怎么办!” “即便是殿下,也没有这么把人关在这里不让出去的道理!” “殿下有令,抓住凶手前,不许任何人进出,夫人此时闹着出去,还会担上疑犯罪名,请您三思。”那禁军护卫不留情面说到,伸手拦住去路。 “我有诰命在身,你们安敢动我?!” “殿下就不怕言官上奏,不怕都察院众人口沫吗!” 眼看越来越乱,就连幼月都察觉了不对,林慕娴心中一紧,一个不太美妙的想法在心中浮现:乱象独独在她们这里先出现,抛开众人都心中惧怕的原因,其中保不齐就有有心人在搅弄是非。 意识到这一点,她一把攥紧了身旁幼月的手掌,脑子快速运作起来。 好半晌,在幼月唤了自己几声没有回应后,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捂住额头:“幼月,我……有些难受。” 到底是伺候了数十年的贴身女使,幼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只是愣了一瞬,便扶着林慕娴歪倒在一旁的圈椅上:“怎么办,我家娘子头风犯了!” 装病这方面,林慕娴有些经验,手藏在衣袖下使劲掐着自己,面色发白,身旁的贵女瞧见了,也惊呼一声:“娴娘子,好端端的……” “定是被吓着了!” “大人,我家娘子头风病耽误不得,求你,求你放我家娘子出去,或是找个大夫也好啊!” 此话一出,当即有数人附和,其中不知包含什么心思,但屋内局势也确实向着林慕娴所期望的发展,只要恳求之下,让自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好。 那禁军皱着眉头,听见屋内一群人大呼小叫,没了法子,只能暂时道:“娘子稍待,我叫人通报下去……” 怎料林慕娴面色越来越白,捂着头竟然晕在了原地。 不知是谁喊了声“闹出人命来谁担这个责任”,忍耐许久的贵女妇人们一下子爆发了,借着心疼林慕娴,斥责起这禁军,甚至有人开始推搡起来。 原本只想借此出去的林慕娴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在幼月保护下,被迫睁开了双眼,好在还有人记得自己,混乱中,还有个女人也揽住她的手,冲一旁的人喊了声“别耽误了小娘子的病”,身前终于让开了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推搡间,林慕娴被迫睁开双眼,看见在一旁扶着自己的,似乎是个不认识的贵女,身量高挑,身上还有一股方才那股秋爽金桂的香味。 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但飞快地,来不及捕捉便一闪而过。 这群贵女妇人多是高官家眷,寻常护卫更惹不起,一群人一拥而上,没人敢暴力阻拦,只能呼喝着,却不敢真的上前。 楼下的顾云篱一行人也听见这忽然高声起来的响动,仰头望去,就见一个护卫慌慌张张奔了下来:“殿下,楼上几位夫人娘子执意要离开,我们……” 话未说完,台上专注验尸的杜含却突然嗖得起身,朝这边喊了一声:“殿下!” 第117章 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那护卫话说了一半,无措地站在原地,崔内人见状,上前指挥:“务必看好了,无论如何,哪怕得罪了人,也不能放出去!” 有了这话,那护卫顿时有了些底气,提了提腰间的刀就往二层走去。 那边杜含走了下来,面色稍稍松快了些,与几人低声道:“死了不过三个时辰,尸体指缝中有皮肉屑,或许,抓挠了行凶之人。” 眼眸一亮,李繁漪给了身边女史一个眼色,随即,女史便掖起手,带着一行人快步离开。 一旁等得头冒冷汗的佥事揣手上前,一改先前疾言厉色,问杜含:“小娘子,可查出来他是怎么死的吗?” “……”沉默了一瞬,杜含面色沉了沉,“右肩有刀伤,伤口暗紫,是被抹了毒的刀器所伤,刀伤很古怪,伤口向外翻,不知是怎么伤下的。” 闻言,顾云篱默默抓了抓手心,似乎在心里演示了一番,还未想出个头绪,杜含便又抛下来一记重击:“还有一事。” 她说话时,忍不住看了眼林慕禾,那目光却停留在她双眼白纱之上。 顾云篱敏锐觉察那道目光,不由得轻轻向前挪了半寸,将林慕禾拦在半个身子后,手轻轻揪住了她垂落的衣袖。 “还有?何事?” “死者双目失明,早已成灰瞳,还是个被去了喉舌的残哑之人。” 呼吸一颤,林慕禾手心蓦地攥紧,好在身后的顾云篱察觉了她呼吸的错乱,在攥紧手的那一刹,她的手也从指缝中滑进来,低声安慰着:“没事,没事。” 一个又瞎又哑的人,有什么值得杀的?无非是那背后的人想借此警告什么。其他人未必看得懂什么,但李繁漪却是懂得。 她冷笑了一声:“查,凡是身上有新鲜抓痕者,一律扣下。” 而还不等命令下去,矾楼之外却传来一阵哄乱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提枪拦人的禁军被来人一记窝心脚揣在门上,轰隆一声,跌倒在地。 崔内人忙差人上前:“放肆!矾楼内外戒严,谁给你们胆子违逆长公主口谕!” 来人却恍若未闻,直直走了进来,他一身绯色官袍,腰间佩刀,面对崔内人厉喝也没有停下,解了腰牌亮了出来:“臣乃提刑司公事庞升,二殿下听闻矾楼出事,特派臣来此,协助殿下。” 原来是身后有靠山,才如此嚣张,顾云篱眸色冷然,见李繁漪冷笑了一声,似乎嘟囔了句“蠢货”,紧接着,就见她面色一变,迎了上去:“原来是二哥儿的人,只是你来晚了,来人,着女史上去一一查验!” “楼上尽是贵女或是诰命夫人,殿下逐一查验,不怕折辱了诸位贵人?” “使君若有更好的法子,本宫洗耳恭听。” “死的既不是金桂仙子,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又去了哪,殿下何不将主理此事的栖风堂众一并押回审问,在下不信,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屈打成招,便是你的法子?”李繁漪背过身,摆了摆手,“崔娘,送客吧!” 说着,就要让禁军将他带来的那帮人赶走。 “二殿下如今行监国之前,乃官家喉舌,我奉殿下之命,你们谁敢!”那人扬声,一瞬间,无人敢动。 李繁漪怒而回眸,死死盯着那提刑官,道:“庞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咔”得一声细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木碎之声,那名为庞升的提刑官双瞳一缩:“不好!”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二层上,竟然连禁军都拦不住那群有倚仗怒而想讨要说法的贵女,人群挤压,那楼梯不堪重负,竟然从中生生裂开! 有人幸而被拉了回来,可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救,快救人——” 千钧一发之际,那锦衣贵女失去倚靠,直直坠了下去。 只听“簌”得一声,李繁漪还未反应过来,身侧便闪出去一个身影,以扶手借力,飞快地踮脚而起,朝那坠落的贵女飞去。 矾楼之内,登时哗变。 软剑“嗖”得一声缠住那贵女腰身,清霜使力一拉,那贵女顿觉腰上一紧,下一秒,原本的失重感骤然消失,她竟然生生被剑身缠住,拉入了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身影手中,紧接着,稳稳落地。 她惊魂未定,腰间桎梏消失,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一大群人终于回过神来,惊呼着下楼,奔向那倒地瘫软的女娘身侧。 收回剑,清霜被涌来的人吓了一跳,猛地撞上了什么人,还未看清那人长相,便连忙伸手将她扶好,低声道了句“抱歉”,便要去看地上那人的状况。 “有没有郎中,小娘子,她、她像是脱臼了!” 眼看好不容易维持好的秩序又要乱做一团,崔内人一阵头疼,忙喝令住禁军,要他们再次维持秩序,历经这样变故,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人们顿时偃旗息鼓,惊魂未定地要回到二层。 似乎又恢复了井然有序之状,顾云篱看着这不过片刻便发生的闹剧,忽地开口:“且慢!” 下一秒,清霜像是意会,飞快抽剑,剑尖划过一众贵女的发角,倏地,停在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肩上。 “呀!!”有人惊呼出声,满脸惊吓地后退了好几步。 “闹出这些祸事来,你还要上哪去?”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顾云篱侧身从几个女史身边穿过,径直走到清霜所指的那人身前,“小娘子?或是说……‘小郎君’?” 那背影僵了僵,旋即,骤然暴起。 然而顾云篱早就防备这一手,在他即将拔开手中的迷雾折子时,她手起针落,一击刺入那人镇官。 “啪嗒”一声,那人浑身失力,摔在地上,也露出了他的真容——他不知从谁身上扒来一件蹩脚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方才刻意佝偻缩起身子,因众人都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才无人发现。 眼中冷凝,清霜深吸了口气,抬起剑,将那人右手的衣料划破,果然看见了那一道渗血的抓痕。 看见那道抓痕,李繁漪眸子动了动,冷笑出声:“好一个‘金桂仙子’。” 人群哗然,看着那人倒在地上,一时间吸气声,咂嘴声,惊呼与议论声四起。 独独剩那提刑官庞升还愣在原地,看着那倒地不起的“凶手”。 “你……你们如何能说他便是那个凶手!”庞升面色凝住,仍旧不肯死心。 顾云篱抬眸瞥了他一眼,看着禁军将那人架了起来,便解释道:“如含娘子所言,死者右肩伤口向外翻,用力极深,能造成那样伤口的人,想必惯用左手,在使用刀具时反手拿刀,才会导致伤口外翻。” “他方才在人群拥挤中,下意识扶住清霜,也刚好使用了左手。” 庞升:“仅凭这个?那未免太武断,情急之下,用哪只手还要考量吗?” 此时,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此人在故意找茬,顾云篱没有色变,只是静静继续阐述:“大人何必硬要找这个由头呢?乱群之中,他身为男子却着女装,不已经足够可疑了吗?”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庞升面色一沉,轻咳了两声:“在场这么多贵人,在下也只是怕弄错凶手……” “不劳庞大人费心了。既然凶手已经抓到,就让开封府的人来将人一一押走吧。”李繁漪环胸睨了他一眼,“提刑司离矾楼这么远,还劳动大人跑一趟,辛苦了。” 庞升额头冷汗密布,只能硬撑着胸脯道:“殿□□恤了……” “你回去告诉二哥儿,就说多谢他费心盯着我这里了。”向他颔首过后,李繁漪转头吩咐身边的崔内人,“崔内人,送庞大人离开。” 一时间,楼内无比寂静,一众人有的甚至还未搞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谋杀,不过一个时辰便找到了真凶,一群人乌泱泱来,萧索索去,来回发生的事情太多,许多人都没捋清楚,便拍案定论了。 忙活半天的林慕娴看见那被押走的“真凶”,心口忽地一寒,一瞬间的回忆充斥进脑袋——那真凶,恰是自己装晕混乱时,那个扶住自己的人,只是当时只觉得不对劲,却未细想,如今看见,她浑身反上来寒凉,一颗心跳得飞快: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要丧命于那个杀人凶手的刀下了。 少顷,开封府的人终于赶到,因栖风堂与宣和香局涉及其中,主理人都被叫了去录卷宗问话,继续深追。 随枝因为在栖风堂理事,放心不下,还是跟了过去。一场以极其风雅开场的品香会就这样结束,潦草而荒唐,前来赴会的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一与李繁漪拜别,便陆陆续续打道回府。 折腾到快要日暮,终于安顿好了一切。 “顾娘子不留下与我用个晚膳?” “多谢殿下好意,”顾云篱拱了拱手,“今日发生太多事情,再留多时间,林姑娘家中也不好应对,只能先行告辞了。” 李繁漪这才恍然,“哦”了一声:“也罢,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身后已经整肃完毕的女史们也上前列好仪仗,静肃着等候她启程了。 “殿下,暮鼓已响,再晚些赶不上宫门关闭了,”崔内人及时上前提醒,“娘娘今日说,要您在宫里留宿一晚。” “恭送殿下。”顾云篱识趣地默默拜别,连同身后的林慕禾与清霜,也都小声告别。 没再寒暄,李繁漪笑了笑,带着身后一众人离开。 直至她离去,顾云篱才缓缓松了口气。 “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太多了。”林慕禾绷直了的身形也颓了下来,长舒一口浊气,“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天色不早,”顾云篱也觉得分外疲惫,揉了揉眉心,带着她上马车,“早些回去休息吧,因着今日的事情,还未用药呢。” 后者浅浅应了一声,登上马车,在夕阳之中缓缓驶上回府的道路。 风卷起车帘,顾云篱向外看了一眼,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距离矾楼外的湖畔杨树下,那名为杜含的娘子正与一个蓝衣女子站在马车边,脸上噙着笑,正相谈着什么。 第118章 如今也要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她倒是没想到,冷若冰霜的杜含也会与人这般言笑晏晏,只是她身旁的女子穿得衣服,顾云篱甚是熟悉,直到马车*掠过好远,她才有些迟钝地想了起来。 幼时,父亲每日上值入衙,穿得也是这一身青衣官服。 那女子,是宫中太医? 不及她多想,马车略过一个石子,整个车厢都是一震,也将她唤回神来。 林慕禾被颠得身子一歪,她赶忙伸手扶住,才没让她撞到边角。 也是这时,车厢里没了随枝,没人打趣,顾云篱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来,看向清霜,才蓦然发现,一贯路上叽叽喳喳总会说个不停的她却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 “清霜,”心中疑虑,她忍不住有些担心,怕她也留下什么不太好的阴影,“怎么了,从方才起就不见你说话,吓着了?” 林慕禾也早早发现她的沉默,见顾云篱开了口,她便也不掩饰担忧,问:“若是吓着了,我那里有些定神茶……” 清霜愣了愣,似乎刚从沉思中抽出神来。 “我没事,”她咧嘴一笑,“死得比这惨的我都见过多少了,怎么可能吓到我?” 那顾云篱就更疑惑了,既然如此,那她还有什么心事? “不是吓着了,那你……怎么了?” “……”抿了抿唇,清霜双手交叉着放在膝头来回摩挲,像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才开口,“姐姐,你觉得,今日的事情,是意外吗?” 眸子闪了闪,顾云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就连林慕禾也沉吟了片刻,才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两位皇亲贵胄相互博弈,互相给彼此下马威罢了,只是说是意外也不为过,谁能想到,好好的集会愣生生死了个人……” “不,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清霜听完,却没有认同,反倒否认,“林姐姐,姐姐,你们俩可有数过,那位殿下身边女史有多少个吗?” 女史?顾云篱一怔,在脑中搜索了一番,却一无所获。 “公主出行,配仪仗都有具体的数额,”顾云篱蹙眉思索,“至于有多少个,我还真没有特别注意。” “我数过!”清霜突然拔高声音,“那会儿她刚来的时候,我还感叹她出个门带这么多人,特意数了一遍,随行算上那个崔娘子,一共十四人。” “十四人……”顾云篱回想起方才临行时的场景,然而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毕竟,没人会特意去记这些东西。 “可殿下方才回去的时候,我又算了,算上崔内人,却有十五个人!” 十五个,心中默念了一句,顾云篱脑中忽地“叮”了一声,看向清霜:“你是想说,女史当中,凭空多出来一个人?” “或许并不是凭空多出来,是一开始就有。”清霜摇了摇头,“那金桂仙子表演时遮面飞来,我曾离她最近,虽说依照身形,‘她’确实身量高出来许多,且因会轻功,筋骨确实异于寻常女子,但,也绝不会是个男子形象。” “且说从头至尾,那被抓住的男子都从未说过自己是‘金桂仙子’。”林慕禾也听了进去,在清霜说完后,补充道。 只是凶手被抓住,众人忙着赶紧撇清此事,都自动将金桂仙子的事情抛掷脑后,并未真正寻找过,那个真正的金桂仙子去哪了。 “是而,那多出来的女史,很可能便是那不见踪影的仙子。”将所有信息串联起来,顾云篱得出结论。 一时间,车厢之中仅剩沉默,林慕禾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屈指在唇边,喃喃着回忆:“难怪从矾楼出来,在那群女史身边,我总问到些许那‘秋爽’的味道,说不定……” 如果那金桂仙子真的是李繁漪侍候的女史的话,今日的一切都会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在那位女史消失不见,扮作“金桂仙子”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凶手如此之快便被抓住了? 细想来,那仙子表演之时,向雅间内吹来的一阵“秋爽”,倒像是刻意告知雅间内的什么人,什么事情办好了的信号。 而真正的金桂仙子没有死,死得却是一个身材瘦弱矮小的又瞎又哑之人。 或许从一开始,李繁漪便料到了今日集会中会发生的一切,那金桂仙子也是她提前排布好的人,在料到二皇子的阴谋后,干脆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让人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只不过,死得却另有其人,那其中同伙的人在看到同伴惨状后慌不择路,选择制造混乱溜走,却没想到一早便被算计在内,露了马脚,被她与清霜认出,当场抓住。 几人面色各异,似乎都想明白了什么,好半晌,清霜面色发白,抬头与顾云篱对视:“姐姐,会是我想得那样吗?” 顾云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不过如今凶手被抓住,一切已经盖棺定论,她们又该从何处找寻真相?或者说,此时此刻的真相,在两个不同立场之间,已经一文不值了。 若推断是真,那她们,这全部的人,都被李繁漪算计在内,甚至是甘当了棋子。 思及此处,顾云篱难免一阵发寒,想起方才矾楼内种种,心情一时间颇为复杂。 “皇室之人,果然心思密如蛛网,”良久,林慕禾叹,“这位殿下,似乎远比我们想得还要精明几分。” 清霜抓着裙子,嘟囔起来:“我以为,林大娘子那样已经算得上厉害了,却不想一山总比一山高。” 听她拿林慕娴说此事,林慕禾忍不住失笑:“人心最是难测,可如今我们已经与殿下站到一条船上,索性,就当此事未发生过吧,反正从头至尾也只是我们猜测而已。” 顾云篱也应:“正是,清霜,不要想太多了,回去好好睡一日,如何?” 清霜讷讷地应下,靠着车窗向外看去,那模样,甚至还有些惆怅。 顾云篱头一次看她这副模样,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或许那个从前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女孩,如今也要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 大内,福宁殿内。 年迈病重的皇帝至今还吊着一口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闻不罢休的模样,靠着好几个软枕,才堪堪在软榻上坐好。 与他相反,坐在左边的女子虽眼角有了细纹,但依旧风韵不减,保养甚佳。 “伏玉、伏玉……”李准长嘘了口气,颤着指头喃喃。 “官家,大姐儿快来了,再等等。”桑盼见他又兀自动起来,皱了皱眉,却还是上前温声说道。 话音刚落不久,就听殿外传报,桑盼忙摆手,让人请来者入内。 殿直女史们纷纷敛声屏气,掖着手立在一旁,静静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直至在纱帐外停下。 “伏玉来了,快进来。” 片刻后,李繁漪撩起内帘,低身走进,打量了四周一眼。 闷热的夏季,皇帝依旧围得厚厚的,坐在软榻上,双眼无神地看向来者,那双混沌的眸子颤了颤,似乎认出了来人。 “伏玉……” 伏玉,是李繁漪的小字,是已故的母亲,长孙皇后为她取下的。 “皇后,先……出去,我与……玉有些话说。”他说一句话喘三口气,但身边的人还是听懂了。 看了眼那入内后至始至终未给自己行礼的女子,她飞快地掠过,领着女史离开。 目送她离开,李繁漪缓缓收回了眼神,重新落到眼前病得快死了的皇帝身上。 “官家日暮前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病榻缠绵的皇帝就连反应也比常人慢了些许,听见她的称呼,松弛的眼皮子颤了颤,浑浊的眼球没有焦距似的胡乱动了片刻,才在李繁漪的裙角处停下。 四周宫人被屏退,就连他极为信任的内侍都被遣退在外。 夕阳透过西窗棱,在昏暗的室内洒下一束光,将李繁漪与李准隔绝在明暗之外。 她眸色浓郁,目光滑过李准的身躯,再到他指间的玉扳指、身下的明黄色软榻。 香烟从铜炉中飘散而出,在李繁漪面前游移,遮挡住了李准的视线。 “你……上前来。” 闻声,后者眸子动了动,几步上前,在李准身侧站定:“官家留我一人,有什么事情嘱咐?” “我不在前朝,近、近来……咳咳咳!可发生什么事?”他一句话就要咳嗽一声,艰难地问出声来。 “前朝之事,尽在官家手眼之中,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李繁漪道,“二哥儿监国,虽没什么建树,但也没什么可批驳的。” 听见这个回答,李准沉默了一瞬。 “……淮颂,小谋有余,大略不足,”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桑家虎视眈眈,蚕食皇室不过是朝夕之事。右仆射一介清流……咳!虽、虽有龙门,可桑家世代簪缨,与桑厝斗,终归不敌。” “淮仪……淮仪可有消息了?” 李繁漪摇了摇头:“没有,举国之力,仍探听不到东宫消息。” “那、那皇城司……?” “林宣礼至今未归,已半月没有音讯。”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都不见有消息,李准不知又是哪口气没喘好,倚着软枕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见状,李繁漪为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身边,却被李准颤巍巍拂开。 “伏玉……!伏玉,为父,为父只能信你了!”他说着,揪住李繁漪的衣服,几乎要气绝般地说道。 “官家有何吩咐?” “若、若真有一日,”李准的目光放缓,像是在向前寻找着什么,“淮仪没有回来,你、你记住。” 李繁漪扶住他无所凭依的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宗室子李磐,与淮颂年岁相仿,自幼授于太学、品、品行端正。” “若那日真的来临,朕授你传旨之权,切、咳咳咳!切不可让桑氏得逞,淮颂、淮颂……只让他做个闲散亲王,便好了。” “李磐?”晦暗的光线之下,李准看不清李繁漪的面容,只是听她喃喃了一声。 第119章 在掌心纠缠着 “伏玉啊……我时日无多,等不得了,”他想看清这个女儿的脸,但无论怎么抬头,都只能看见一团虚浮的黑色,“我李家江山、绝、绝不可落入外氏手中!若万不得已,李磐即为、即为储君,你、定要、定要辅佐他……” 说着,他抬起手,取下了那只玉扳指,塞进李繁漪手中:“这是太上皇之物,亲传于我,嗬……如今给你,见此如见圣、圣旨!!” 还温热的玉扳指落进手中,片刻,便被李繁漪冰凉的手指浸凉。 明明是一番发自肺腑的托孤之言,李繁漪却并未有所动容,只是拧着眉心看了眼那扳指,旋即,收回了袖中。 她眼神晦涩不明,良久,才轻轻扯了扯嘴角:“官家就是为了说这个?” 话毕,李准抬起眼,愕然看了她一眼。 “我省得,官家好生养病便是。”她继续说,“今日我在矾楼,还特地为官家祛祟,如今蓝太医回来,您定要早些康复起来。” 闻声,李准眼皮动了动,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了。 见状,李繁漪叉手行了一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宫人内侍还在殿外等候,方才出来,应江停下,冲李繁漪行了一礼:“殿下。” “娘娘呢?”看了眼空旷的殿外,李繁漪蹙了蹙眉。 “娘娘身子不适,近来旧疾复发,先回坤宁殿歇息了。” 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看见自己不适,便不太好说了,崔内人上前,轻声道:“殿下,漱玉阁修整好了,该过去用晚膳了。” 点了点头,李繁漪冲应江点了点头:“应都知留步,本宫先行告辞了。” 语罢,不再去看身后巍峨的宫殿,也没有由崔内人搀扶,一步一步走下了殿阶。 她一路沉默,直到回住处用饭,也没有声音,直至入睡前,崔内人为她梳发,才听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手上动作一顿,崔内人低声问:“殿下自福宁殿出来,似乎就有心事。” 眸光流转,李繁漪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面容,轻声喃喃:“一个宗室子……” “殿下?” “崔娘,宗室之内,可有个叫‘李磐’的?” 崔内人思索了片刻:“是有,小太子殿下两岁,也曾在太学授课。” “……哪怕是宗室子。” 烛火摇动,李繁漪哂笑了一声,眸中的寒意,也融入夜色之中。 * 矾楼之事,不出所料的京中传开,因此,林家前去的人都被施以禁足惩戒,是而这些天,每日药浴服药未曾停歇。 用药带来的作用很快便显现,蛊虫被催动,开始缓慢地游走,深夜时,顾云篱听见“扑通”一声,原本就浅眠的她片刻便被惊醒,一把扯过衣架上的薄衫,奔出室内。 蛊虫活动的诡异感受令人一阵阵心悸,又痒又疼的感受侵袭着林慕禾的五感,与上一次蛊虫发作相比算不得痛苦,却也足够折磨人。 她倒在地上,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直打寒颤。 意识不清醒间,有人慌张跑来,及时将她横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 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上来,重回榻上,她嗓子烧得说不出话,只能喑哑地唤了几声,伸出手来,胡乱抓了一番,想要找寻到依靠。 顾云篱她一只手垫在林慕禾脑后,在她胡乱动弹间,发丝从指尖急促地划过,冰凉的触感如流水般在手中掠过,惊愕之间,身旁人滚烫的呼吸喷薄而出,洒在林慕禾慌乱间扯乱她的衣领之间。 浑身一颤,手中力道一瞬间松下,顾云篱一同与她跌进床榻。 罗绣软榻,有着她淡淡的皂荚气息混合着连日来的中草药味,霎时间将顾云篱弄得清醒了几分。 “顾神医……”不知天地倒转的林慕禾终于低语出声,挣扎间的中衣也纷乱不堪。 “我在这。”顾不上拉好衣领,顾云篱怕扯疼她,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将床头匣子里的药瓶取了出来,快速取了一颗。 林慕禾还在神志不清胡乱言语,在一阵衣物摩挲声中,听见顾云篱在耳边轻声说话:“我在这,没事的。” 语罢,微凉的指尖摸上自己的唇瓣,林慕禾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唇瓣被那截手指拨开,苦涩的药丸顺着唇齿滑落进口中,她怔愣了片刻,被苦涩的味道激得一个激灵,才停下无意识的动弹。 低头看了眼凌乱的床榻,顾云篱松了口气,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在她乱动的时候,几根头发也拉扯掉,在掌心纠缠着。 她衣衫凌乱,看了眼床榻上的林慕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微露的晨光中,顾云篱仅瞥了一眼,便飞快地错开眼神,低下头替她理好衣衫,盖好了被子。 药丸吃下去,痛苦减轻了不少,可仍旧存在,林慕禾难受,又在睡梦中咕哝起梦话来。 做完一切,顾云篱也没了困意,便起身欲回房洗漱,可刚一起身,身上的薄衫便从肩头滑落,落在腰后。 回头一看,衣衫上那段青色的系带,不知何时被林慕禾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 这日午后,离去多日的随枝总算回来了,不知这几日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形容疲惫,眼下还有了黑眼圈,一贯明透干净的皮肤,也暗沉了许多。 捧着镜子看了许久,随枝哀叹:“都揽的什么事!” 清霜在她身后,跟着她的一举一动观察着,也“啧啧”道:“随枝姐姐,你辛苦了。” “哪里是我辛苦?”随枝摆手,将小镜子放下,“是我命苦……顾娘子,你有什么养颜的秘方,给我使使,我这连日熬油点灯,就没睡过几个时辰好觉!” 院中凉亭里摆着林慕禾珍藏的一套茶具,顾云篱正捧着研究,闻声,答她:“如今还是将亏空的气血补回来最好,养颜的方子,待我稍后去找找。” 清霜一听,忽地想起了什么别的,眼睛一亮:“我上次上街,看见东京里的贵妇人流行上妆,据说也能把眼边的睑黡遮干净,随枝姐姐,你怎么不试一试?” “你这么有兴趣?我房里正好有栖风堂做得粉黛新品,晚点我给你试试?”说着,她托起清霜的脸蛋打量,看了半晌,懊丧弹了她一脑门,“你也没个睑黡,实在多此一举了。” 这妮子每日鸡打鸣就起身,起来扎马步,还要绕着院子跑好几圈,晚上戌时便要睡觉,气色好得不行,自然没有一点颓色。 林慕禾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茶碾子,将槽里的茶叶碾碎,听着两人调笑,道:“不如吃些茶,清清气,对身子也有益处呢。” 她面前摆了几个水蓝色的玉瓷建盏,茶勺、茶筅与称一个不少,清霜好奇跑来,看着那些东西,不明觉厉:“这就是‘点茶’?我先前只在茶馆子里见人斗茶,还从没这么近看呢。” 林慕禾便与她介绍起来。 顾云篱正煮水,扇着火,抬起眼,随枝收了镜子,也走来,在一旁坐下。 “你一去多日,开封府没有为难栖风堂什么?” “这倒没有,”随意拿了个点心塞进嘴里,随枝声音有些含混,“只是……这一查,牵扯出来不少东西,我听着都胆寒。” 拧了拧眉,顾云篱问:“是什么?” 拍了拍手上碎屑,随枝面色也稍稍严肃起来:“我不废话,那日死得那又哑又瞎的男人,是广平赌坊出来的。” “这赌坊……有什么不对吗?”闻言,林慕禾轻声问。 “赌坊,那自然有大大的不对!”随枝一拍手,“顾娘子身涉江湖,自然知道这类地方的险恶,表面看着经营不违律例,实则背地里,这些地方都勾连着见不得人的生意!” “那,就无人管吗?” “赌坊之类,大约都与各地黑市有交易,其中买卖人口,交易禁品,已屡见不鲜,”顾云篱轻声为她解释起来,“这些,是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情,其中背后牵连的势力,混杂不清,没人敢去趟浑水。” “那他是赌坊的人,又有什么不对?” “不对,便不对在他又哑又瞎。”随枝眯了眯眼,“栖风堂线人曾查出来,这广平赌坊与东京城内一处黑市常年有交易,这黑市且不同寻常,每日子时过后开市,天亮前闭市,听起来格外邪门。” “鬼市子?”闻言,顾云篱抿唇,道。 “正是!我还听闻,先前有官员清早早朝,路过盘楼东十字街时,天雾蒙蒙的,看见那边鬼火阵阵,吓得赶忙就跑,后来支使人去那片地打探,竟空无一人!” 清霜“哇呀呀”叫了一声:“大白天的,说这么瘆人!” 林慕禾却没被吓到,倒是认真分析起来:“想必是鬼市还未闭市。” 随枝:“正是正是。” 顾云篱越听越觉得跑偏,连忙令随枝悬崖勒马:“且慢,这与你所说的‘不对’,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呢,”随枝眯了眯眼,声音也压低,显得格外神秘,“你可知这鬼市上,买卖一种名叫‘药人’的‘货物’?” “药人?”顾云篱屈指,抵在唇边,“我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种营生在天子脚下也仍旧存在。” 随枝摆手:“这鬼市快与国朝同期了,百年来自然有它自己存续之道,越是天子足下,越是容易灯下黑。” 两人说得煞有介事,林慕禾也停下碾茶的功夫,问:“药人又是什么?” 顾云篱垂眸,表情并不轻松:“药人亦分多种,但大多都源自西巫,百余年前,西巫禁术炼尸之法残片泄露,引得江湖一阵轩然大波。有西巫弟子借残片,研究出了并不完善的‘药人’,这大多是由濒死或天残之人为材,用蛊虫丹药吊起他们的经脉,摧残神志,暗无天日地训练数年,才得以训练出来一个。” “吊起经脉——?”这说法一听,便能感受到那般过程那般滋味,定然无比黑暗痛苦。 “是而,药人大多如蜉蝣般,一经训练而成,不出两年即死……” 第120章 顾神医关心则乱 随枝顺势接道:“药人极难训练,鬼市之上甚至拍出千金之价,这广平赌坊算是这药人在东京鬼市的售卖锚点,至于他们是否暗地训练药人,还未可知。” 林慕禾:“既然牵扯出此事,那可会借此打击一番?” 随枝摇摇头:“连官家都无可奈何的买卖,仅凭长公主一人,如何能撼动?” “且不说这些,讲正事,”她叹了一声,“这闹剧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是那位当事的借着这事儿想给殿下来给下马威,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那提刑官一出来,不但前功尽弃,还扯出来广平赌坊之事,就算那位摘干净了,有个心眼的人也都会把此事与他联系起来……” 顾云篱提起煮沸的水,注入茶桶之中,将茶粉冲开:“皇室牵涉其中,问题便大了。” 茶粉被高温的水冲开,片刻间,茶汤如波纹般在茶桶中荡漾,映出顾云篱忽闪明灭的脸。 “有人还想拿殿下举办品香会的事情说事儿,但你猜怎么着?那人查了《玉匣记》,上面分明写着‘病者居所东行,江水之上,得遇花神,敬献牺牲以恭送’。” 清霜不解:“敬献牺牲?” “矾楼坐于大内东,建在江水上,而那日,死了的那个‘药人’,便是书中所说的‘牺牲’。” 拿茶勺搅动茶汤,片刻后,茶已成型,顾云篱放下茶具,分出来三只建盏,将茶汤一一注入,推到了几人面前:“死者死于花台上,公主所言‘去祟送花神’,自然也成立,再以此指摘,便就有针对之嫌了。” 听罢,清霜呆呆端起建盏,还是觉得荒唐:“死了人,就是送神了?” “这些事,很难论对错真假啦。”随枝怜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那建盏,闻了闻,“顾娘子好手艺!” “二皇子也知道,再揪住这事儿不放,不会有好结果的。”顾云篱补充道,又轻轻点了点清霜的脑袋,“还未说,她近来对你分外亲近,我们虽是盟友,可还是要再多个心眼的。” 讷讷应了,清霜端起那盏茶,喝了一口:“好苦!” 随枝瞥她:“哪有你那么牛饮的?茶,是用来品的……” 看着那茶,清霜只觉,这世间弯弯绕绕,复杂如这点茶,她品不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参透学会。 * 祭祖时日将近,林家寒食三日,满府上下,不得违令,就连做为客人的顾云篱一行,也被迫吃起了寒食。 整日吃些寒凉的素菜,哪怕是身体羸弱的林慕禾也不能免去,于是深夜里,阖府歇下,清霜偷偷开起小灶,也不敢大动明火,只做了些温热的小菜热粥,在林慕禾房中悄悄点一盏灯,几人凑在偷摸吃罢,连续几日,总算挨到林家祭祖之日。 这日,就连数日没有音讯的林宣礼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作为外姓人,顾云篱不能陪同,只能等待着。 七月十五,天气阴沉,又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府上无人敢高声言语,林氏族人齐聚宗庙,点高香,献牛羊牲畜,以求先祖庇佑。 跪坐在蒲团上,林家族长在巨大的香炉前复诵祖训,冗长无趣的环节,令在场的人昏昏欲睡。 恍然不觉间,林胥却猛然扔出来一记重弹——迎邱以微牌位如宗祠受香火。 尽管不少人心中并不同意,可碍于如今林胥在朝中的地位,族中不知多少人要受他庇佑,饶是再不反对,也只能应下。 这其中,便有怒极,却只能隐而不发的宋氏。 听见府中有动静时,已经是将要入夜的时辰,在观澜院外等候了一整日的顾云篱提灯看了许久,也不见回来的人中,有林慕禾的身影。 随枝看得也心急,便随机扯了一个路过的小厮,问:“我们家娘子呢?怎得还不见她回来?” 那小厮瞧见她是观澜院的,眼神躲闪,半天不见回应,看得随枝一阵窝火,“啪”得一声打在一旁的墙上,高声问:“问个事情,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个字,就这么难答吗!” 看着那小厮的反应,顾云篱面色沉了下来,心中也忽然有了猜想。 果然,那小厮哆哆嗦嗦正欲求饶开口,就见后面缓缓走来了那个名为“浣月”的女使,她眯眼笑着,将手里的灯递给那小厮,朝几人行礼:“随枝娘子,也是不巧,二娘子今日生母入宗祠受香火,作为邱娘子之女,夫人命她留下为邱娘子跪孝,要够三个时辰才能回来。” “跪孝?!”闻声,随枝不可置信地重复,“娘子身子羸弱,半柱香都够呛,一跪跪三个时辰,你们是要害死她?!” 浣月不为所动,笑了笑:“并非太太威逼,这也是二娘子同意了的,主君也没有意见……”言下之意,似乎是她们管得太多了。 不待随枝再跟这人继续乱费口沫,顾云篱已阴沉着脸,一把拨开挡在门前的浣月,奔了出去。 “诶!顾娘子,你不能——”浣月见状,连忙就要拦下。 “狗仗人势的东西,”谁料随枝一巴掌将她按回墙边,一边去追顾云篱,一边毫不客气地骂,“到底是什么人家,竟然生出这么些不会体恤的……!” 后面那两个字说得太快,浣月只看得清口型,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手里的灯便被清霜一把抢走了,她更是不留情面,啐了一声,便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顾云篱。 林家宗祠建在升国寺后,马车停下时,天已擦黑,宗祠内仍旧点着灯火,影影绰绰,但高大而黑压压的匾额之下,其余没有点灯的地方黑沉沉的,那几盏微弱的灯火也有如鬼火,愈发衬得这宗庙如同住了邪魔恶鬼的凶宅。 顾云篱没有停顿,拂开上前阻拦的小厮,直奔祭堂。 偌大的祭堂内,只有一众牌位前点着几盏长明灯,惨白的灯笼挂在檐角下,将那之下的一片空地照得亮堂,蒲团之上,林慕禾跪在灯下,身形已经颓下不少,在入口看去,那身影似乎又单薄了几分,看得令人一阵揪心。 顾云篱上前几步,才看见那昏暗之下,一角暗绿色的身影。 “此处是林氏宗祠,顾娘子,你一介外姓不相干之人,来这里做甚?” 一声长长的喟叹声后,一阵脚步声自前方响起,伴随着,还有幽幽的一声。 快步走到林慕禾身侧,她低下头,双唇紧抿,快失去了血色。 不等前面那人说话,她从身上翻出来瓷瓶,倒出来一颗,塞进她口中。 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只照亮那人半边脸,顾云篱皱着眉抬头,才看清那人竟是宋氏。 “顾神医,”清醒了些许,林慕禾声音嘶哑,“不要和太太……” “顾娘子。”那人穿着墨绿色衣裳,手心里滚着佛珠,方才还在念诵一声佛号,此时,却语调冰冷地叫住顾云篱。 “宋娘子,”将林慕禾扶起,顾云篱难掩神色间的愠怒,“二娘子体弱,又正是医治要紧之时,受不得这样的磋磨。” 听见她叫自己“宋娘子”,宋如楠心中一窒,脸上神色迷茫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盯着那两人半晌,她道:“擅闯祠堂,若不是念在顾娘子是主君宾客,我早已命人驱赶了。” 清霜与随枝也跟了上来,看见林慕禾的状况,都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替顾云篱扶好她。 “我以为娘子吃斋念佛,心存善念,不舍让二娘子受这般苦楚才是。”直起身来,顾云篱声音发寒,看向前方的宋如楠。 “我看顾娘子,倒是格外照顾我家二娘。”烛火之下,宋如楠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几乎要与之后垒得极高的牌位融为一体,今夜多云无月,夜里黑得太过浓郁,灯火忽闪,顾云篱甚至看不清那里是否站着一个人。 “受命于人,不得不上心,此为医者本分。” “是吗?”宋如楠笑了笑,“我先前忙于祭祖,疏落二娘的院中的事务,如今看来,顾娘子似乎是管得太多了。” “你的本分,不过是治好二娘,至于其他,你又有何权力干涉?” 她每说一句,身后的烛火便摇曳几分。 气氛剑拔弩张,宋如楠步步紧逼,从方才开始握紧的拳头,也愈来愈紧。 “太太,”顾云篱正欲反唇相讥,怀中的林慕禾却动了动,片刻,抬起脑袋来,“顾神医关心则乱,见我体弱,怜我不易,怕我撑不住,才一时心急了。” 动作一顿,顾云篱低下头,看见林慕禾揪着自己衣料的手,是在试图阻止自己继续与宋如楠对峙。 “关心则乱,便可不顾礼法,出入外姓宗祠?”宋如楠冷哼了一声,道。 长跪不起,又没人照应,闻这刺鼻的香烛味不知闻了多久,林慕禾抵着唇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那动静,听得外边的小厮都忍不住担忧。 “太太教诲,慕禾谨记,往后定不会了。”她由顾云篱搀扶着,缓缓从地上直起身来,她穿着单薄的白色衣裙,风吹衣动,格外孱弱。 “今日祭祖,主君将小娘牌位迎入宗祠受香火,想来……咳咳!是为了家中和睦,祖宗庇佑,若因我身子不济而闹出不愉快,岂不是辜负主君的苦心?太太一向以大局为重,此事,应当不会让主君为难吧?” 听她提及右相,宋如楠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万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用这招来压自己了! “你既然应下为你小娘跪孝,便该坚持到底才能见孝心啊。” “自、自然。”林慕禾抿唇,应下,轻轻掰了掰顾云篱的手,又要跪回蒲团上,“我身子撑不住,稍后若是倒下,还请太太宽容,让顾神医接我回去,莫让这事情传了出去,倒叫他人以为太太苛待我,坏了太太名声,牵连了家中的姊妹。”【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闻言,宋如楠咬住下唇,死死盯着林慕禾,她不会听不出林慕禾的言下之意,虽是退缩妥协*,可字句间亦在暗戳戳地提醒她:再这么下去,就两边都落不到好了。 “不必了!”见林慕禾拂开顾云篱的手,又要弯下身跪下时,宋如楠终于出声,“二娘子身子弱,孝心既已经送到,便不必再跪了。” 几人等得就是她这一声,听见宋如楠松口,随枝与清霜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跑上前,递上临走时为林慕禾拿的披风。 “你身子弱,因此跪出毛病来,便又是我的不是了。”掖了掖手,宋如楠眼底的情绪也忽地平静下来,一双眸子如墨,看着昏黄烛火下,忙碌着扶林慕禾起身的几人。 “多谢太太体恤。”林慕禾也只是虚虚一跪,借着顾云篱的手站定,身上便被披上披风,皮肤上的冷意缓缓褪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拢了拢衣袖,半贴进顾云篱。 “顾娘子倒是重情义之人,”宋如楠忽然道,语气分不清究竟是何用意,“不收片金为二娘诊治,果真赤诚。” 果然,后半句图穷匕见,又是意在挑拨,可这招早就不好使了,林慕禾恍若未觉她话中之意,笑了笑:“得遇顾神医,是我之幸事。” “林姑娘。”听她声音愈发虚浮,顾云篱皱眉,忍不住出声,“既然得了首肯,便快些回去吧。” 见此情形,宋如楠纵使心中有气,也只能隐而不发。 “太太、太太!” 忽地一声传报,自门口处响起,打破这低沉压抑的气氛,几人闻声扭头,不解地看那神色仓皇的小厮。 宋如楠瞬间被分了神,朝门口看去。 “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情,何至于此!”宋如楠怒喝了一声,问。 “是郎君、郎君正在岁华园……主君请了家法,要惩戒郎君,大娘子在那头拦着,嬷嬷怕主君一时气急打坏了人,知会我来叫太太回去!” 话毕,果见宋如楠面色一变,冲了过去。 “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祭堂内,几人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 宋如楠则一下子没了方才的从容,由那小厮搀扶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祭堂内还有那么一群人。 她停下脚步,身子却还在颤抖。 小厮提着灯笼站在她身旁,还在小声絮语着。喘息了片刻,宋如楠回过头来,看着被顾云篱搂进怀中的林慕禾,忽地惨然一笑:“二娘,你总恨我这些年薄待你,恨我让你从小没了亲娘。” 看着虽然清明,可意识已经有些混沌的林慕禾闻声,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可身体已经疲累至极,使不上力气,她拼命调动力气,也只是在顾云篱怀中拱了拱。 “万般恨意,我收着了,”宋如楠抬起脚,迈过门槛,手轻轻扶在门边,“只是,你莫恨错了人才是。” 不明所以的一段话,就连顾云篱都听得一头雾水,可她怀中的林慕禾却动了动身子,沙哑着开口:“太太的话……我记住了。” 不等深究,宋如楠扔下来一句:“带二娘子回去罢!顾娘子,我今日之言,绝非恐吓,你,好自为之!” 语罢,她不待小厮引路,提起裙角便迈出大门,飞快地上了马车,往咸宁坊赶去。 * 岁华园外,人人敛声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群黑压压的龙门卫将整个岁华园围住,就连侍奉的女使仆役都不得进去。 隔着一道门,只听见里面林慕娴的哭喊声。 “阿耶,何至于此,长兄再不是,也不该这么打啊!” 林胥手中拿着已经断了一截的戒尺,面色黑沉如水,一把将上前阻拦的林慕娴塞给身后的龙门卫,厉声道:“我在教训他,你插什么嘴!去把大娘子带下去!” 语罢,那龙门卫就要扯着林慕娴离开。 一旁的青砖地上,林宣礼跪在原地,脊背挺的笔直,那张肖似林胥的脸格外阴沉,颌角紧绷着,在林胥每一次戒尺打下来时,他的眉心都狠狠一颤。 林慕娴被拉走,院中的鞭打声仍不停下,一众龙门卫少见林胥如此盛怒,纷纷都不敢上前阻拦,只低着头,听着那一声一声。 “户部尚书之子,你竟随随便便就那般处置打发,你可知何家在东京是什么地位!” “何照鞍勾结广平赌坊,心思歹毒,其罪不容诛,我心恨之。”林宣礼忍着痛,答。 “你不过皇城司之人,审讯是三法司之责,此举僭越,都察院有多少人会借此说事情,你可曾想过?!” “还有三日前,你会见太子宾客,又是为何!” 这一回,林宣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忍受着。 见此情形,林胥怒火中烧,又要抬起戒尺打下去。 “住手!”可突然,龙门卫拉扯着一个人,冲了上来,一把将林胥手中戒尺夺在空中。 “林胥,你果真冷血薄情,泽礼流的是你的亲骨血,你也能下如此重的手!”一把将林宣礼护在身下,宋如楠声调颤抖,仰首厉声斥责。 目眦欲裂地盯着那看着自己的妇人,林胥气得双唇颤抖,手中戒尺与宋氏的手僵持不下,久久没能动弹分毫。 “让开!他私交外臣,落人口实,至满门清流之风不顾,依家法则该打,莫在此处添乱!” “你这样,又是在做给谁看?”情绪激动,宋如楠眼底湿润,歇斯底里吼道,“你的面子、你的声誉,比不得子女康健半分重要吗!” “母亲……!”林宣礼一惊,急忙止喝,可已来不及,林胥怒极,手中的戒尺竟然“咔”得一声,被他从中间捏断成两截。 “你这……” “主君——主君!!” 就在他即将情绪爆发之时,蔡旋从一众龙门卫中挤了出来,匆忙奔来。 “宫中急报!圣人传您入集英殿议事!” 天已入夜,竟然要再传官员入大内议事?蔡旋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在两人头顶,登时将方才剑拔弩张的火焰熄灭了。 手中戒尺落地,林胥一把甩开宋如楠,上前问:“可说了是什么?” “不曾,”蔡旋低头,“只是万分紧急,宫中内侍骑马而来,神色仓皇,想来,是极要紧事!” 顾不上再惩戒家法,林胥不再分给院中众人半个眼神,匆忙便奔出岁华园。 “去替主君将官府帽子拿来!”蔡旋急忙吩咐了一人,又看向跪地的林宣礼,“郎君,也快去西华门等候,恐怕是大事,莫等御前召见了才去,在门外也好给主君个照应!” 忽略了后脊的痛感,林宣礼起身,也不敢耽搁,没再多说一句话,便奔了出去。 蔡旋正想赶紧跟着离开,可目光一错,看见了还呆立一旁的宋如楠,他这才收住脚步,冲她行礼:“太太快回去歇息,今夜主君恐怕回不来了,府中还要您操持啊!” 语罢,他也带着一群龙门卫,匆匆离开。 方才还吵闹的岁华园,一下子归于寂静,宋如楠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忽然一股索然的滋味涌上心头,一阵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无论自己如何庇佑爱护子女,似乎都比不上林胥随便的一句话,分明方才还是父子对峙,可下一秒,又好似冰释前嫌,自己的出现,似乎才变成那个可笑的存在。 她隐隐收紧自己的掌心,头一次有些茫然。 抬起头,却看见门外同样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来往进出的龙门卫的林慕娴,她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母亲!”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林慕娴急忙上前,扶住了她有些颤抖的身体。 她面上担忧的神情不似作假,宋如楠眸子颤了颤,不知是该哭该笑。 岁华园内的仆从这才敢上前,将有些失魂落魄的宋如楠送走。 自宗祠内出来后,林慕禾剩下的力气与意志终于消耗了干净,昏倒在顾云篱怀中。 马车不停,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可甫一下车,便见一大群龙门卫冲出府,林胥神色凝重地一边走着,一边将官帽扣在头上,从府门外紧随而出的,还有此次回来祭祖的林宣礼,一行人行色匆,甚至都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径直接过小厮手中的马绳,一跃而上,奔了出去。 似乎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林胥一行人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们,不过片刻,府门前便没了人影。 “出什么事了?”见此情形,随枝压低了眉,喃喃。 “这个时辰,衙上应当也都闭门了……” 除非火烧眉毛的事情,再很难让这群人如此慌张了。 眼下顾不上去管这些,顾云篱还背着昏迷的林慕禾,飞快地看了眼那群远去的人,便抬脚进了西角门。 好在她及时喂给林慕禾丹药,回到观澜院中,诊脉一查,知晓她并无大碍时,顾云篱才重重松了口气。 片刻后,林慕禾已经睡了过去,替她将衣物褪去,只留一身中衣,顾云篱将她的裤管挽起来,取来药酒,沉眉擦在她已经跪得发青的膝盖之上,她本来便瘦,双腿之上更没有几斤肉,跪在那算不上柔软的蒲团之上,就愣生生地将膝盖跪出了淤青。 她不敢用力,只一遍一遍,耐心地将药酒揉进林慕禾的皮肤内,动作尽力放轻,直到把淤在膝盖的淤青揉开。 药酒的刺鼻味道盖过了帐中的香味,林慕禾睡得并不安生,时不时踢打被褥,直到点起了安神香,她这才舒展了眉头,渐渐熟睡了过去。 拂开竹帘,院外却来了两个女使,手中捧着两个高高的锦盒,低眉顺眼地站在廊庑下待命。 第122章 望顾娘子慎之重之 “顾娘子安好,”为首那个行礼,“绣绫楼送来二娘子前几日订做的衣裳,太太那边顾不上看,直接让嬷嬷打发我们来给二娘子送来了。” 随枝见状,叫上清霜一道将锦盒接过,打点了银钱,便拿进了屋内。 “这东京人的速度果真快,这才几天,就做好了!”清霜看着那几个锦盒,感叹道。 “绣绫楼内绣娘就有几百个,全城贵人们都爱从这里做衣裳呢,自然是越快越好。”随枝将锦盒放下,瞧了眼那上面精致的纹饰,“我取出来再熨一熨,熏些香吧。” 顾云篱:“劳烦你了,我去厨房看看药汤。” 随枝笑了笑,便揭开第一个锦盒的盖子,将里面的衣裙取出,是件白玉色的云锦织金窄袖小衣,下面还有配了的百褶裙。 顾云篱没再多瞧,转身就要去小厨房看火。 可刚刚踏出半只脚,就听见身后的随枝惊呼了一声:“顾娘子!” 只这么高声了一句,接下来,声音便被她刻意压低:“衣服里面有东西——” 脚步一顿,顾云篱转身走进,屋里烛火通明,那件云锦流光溢彩,在烛火下若有浮金,随枝手中却捏着一沓东西,定睛一看,是两封信封上没有任何痕迹的信。 随枝赶忙递给她:“多半是给你们的!” 清霜见状,连忙出去瞧了一圈,近处没有监视的龙门卫,她看罢,佯装侍弄花草,便赶紧溜了进来。 “姐姐,附近暂时没人。”她猫了进来,看着顾云篱手中的信封。 “哪里的东西,怎么会掺进林娘子的新衣里?”随枝凑了过来,就见顾云篱打开那信封,捏出来一张漆黑的纸来。 看见那张纸的瞬间,顾云篱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便走到窗边,借着那里的烛火,将纸移到了光边。 随枝看着,叹了一声。 那黑纸上,全是削得极浅的一层蝇头小楷,细细刻下一段话来。 对着光,那纸上的字迹显露。 “顾云篱亲启,敕广司委托已受任,呈西南邸报与圣手顾方闻音讯于此: 丙辰五月初三,西巫暗与质子商王密谋篡逆之事,隔日,商王以敬献灾荒之计,入西南王府,杀世子,杀宾客,全府一百五十余口,无一生还,尸身皆被以西南秘术存于暗道,此后数十日,秘而不发,商王鸠占鹊巢,取而代之。西南邸报,皆由圣手联同西巫正道调查转而告知。” 顾方闻果然与西南这场灾变有关联,顾云篱深呼吸了一下,闭了闭眼,接着向下读。 今年四月份,也就是顾云篱与清霜同顾方闻分开的那会儿,多年不将顾方闻视为派内弟子的巫术一派请顾方闻回派内,共商修复巫术残本之事。西巫之中,最大的两派分为隐宗与明宗,明宗主拓宽西巫势力,野心勃勃,意在江湖之中称霸,而隐宗则反之,主张偏安一隅,认真研习巫术,将巫术存于后世。 然而邀请顾方闻回去修复残本,不过是明宗长老的幌子,引顾方闻回到西巫同上贼船,好在他及时发现,欲脱身时,多年在门内信任的师弟却背叛他,联合明派将顾方闻困于西巫之内,好在之后常焕依察觉事情不对,救出了他。 然而不死心的明宗不知何时搭上了李商誉这条线,后者答应帮助明宗拓展宗门势力,并吞并隐宗,顾方闻得知,本无意去管这些事,可却发现,明宗内一直想要他修复的残本,乃是西巫禁术,或许,会与顾云篱自己的事有些关联。 敕广司的邸报到此为止,末端,仅用两行字结束:圣手已脱困,不日赴东京,望顾娘子慎之重之,静待时机,此信阅后即焚,敕广司碟部敬上。 这短短三月余,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顾云篱读完,才发觉自己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所以那时,常焕依才会说顾方闻“自身难保”,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的险境。 清霜看得一知半解,随枝便替她简单复述了一遍,她有些心慌,忙问:“姐姐,那师父他会不会再被那群人算计啊?!” 顾云篱摇了摇头:“他的心眼子加起来比我们几个的都要多,且敕广司传信来,便说明他已暂时没了危险,且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这封邸报不易,但最令顾云篱牵动的,还是末端的那句话——西巫的事情,或许会与自己背负的旧案有关。 随枝看着她揪着那张纸,低着头沉思,提醒了一句:“既然这是敕广司的,那这又是谁递来的?” 清霜也一愣,看着那另一封信:“林姐姐这件衣裳还真能藏……” 顾云篱也将那封信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颇为熟悉的青竹叶印记。 “阆泽。”看了眼那个标记,顾云篱当即得出结论,“他们为何……” 展阅那文书,却只有寥寥一句话:“七月十六,于绣绫楼,盼前往一叙,含敬上。”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这来历不明的信,一时无言,不知究竟该作何反应。 阆泽之约,莫不是又与顾方闻有关? 思虑良久,这信来历不明,顾云篱还是决定与清霜一同前往。 隔日,便是赴约的时候。 几人去马厩要来马车,那管事留了心眼,问道:“几位娘子出门可是要去哪里?我也好为几位赶车。” 府中尽是右相或是林宣礼的眼线,不论出行还是平常府中走动,大多都在监视之下,这管事也是受了上头叮嘱,一直关注着这边。 “昨日的衣裳,我有不满之处,”林慕禾冲他笑笑,“想来支使女使去传信,总归会有偏差,倒不如我亲自去了,讲给那绣绫楼的,省得她们来回走动了。” 身旁几人也跟着点头,清霜更是为了可信度,补充道:“林姐姐的衣裳太好看,我也想去让他们帮我也做上一套呢!” 那管事挑不出毛病,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松口“也罢,我让小六送二娘子,主君与郎君昨夜一夜未归,府中不安生,自然更要看顾好二娘子。” 顿了顿,林慕禾颔首,道了句“有心了”,便起身进了马车。 有个人盯着,管事总归放下不少疑心,送几人出去了。 马车走过曹门大街,一路过桑家瓦子,走了越有两刻钟,才停下。 绣绫楼建在内城边缘,地处僻静,有一片镜湖,在楼外停下,便依稀听见楼外的捣衣声,漂洗布料的声音。 从数个染色池子前走过,踏入绣绫楼内,宾客甚多。多是各家置办衣裳的管事,正与人详谈,或是哪家的贵女娘子,正在那推销布匹样式的人讲述自己的需求。 人声嘈嘈,今日这绣绫楼似乎格外繁忙。 清霜发出如斯感叹,便有在一旁等候侍弄的女娘上前,笑吟吟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娘子不知,即将入秋,正是置办秋衣的好时候呢,楼里这才这么些人,我看小娘子身体紧实,衣裳却单薄了些,今日来此,可是也要置办衣裳?” 清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推销吓了一跳,正想拒绝,她身后的顾云篱却先开口了:“正有此意,只是府上咸宁坊林家送去观澜院的衣裳,有些觉得不大合适,是而今日来了,想叫贵楼依照我么娘子的意思,再改动改动。” “呀,”那女娘笑了,“原是咸宁坊的贵客?”她偏头看了看身后的林慕禾,眨了眨眼。 “那快随我来吧,可是尺码不适?”说着,引着众人朝一楼一处隔间走去,“刚巧了,我们楼里的裁衣娘子今日正空出来一位,娘子衣裳有哪里不合适,当下便改了!” 她说着,在那隔间前站定,凉凉地瞥了一眼那从下马车开始跟着的小厮:“小郎君,我们女娘家裁衣裳,恐不能让你进去,你在此处待着,可行?” 本就是不情不愿来办事的小厮自然乐得如此,当即拍手道:“是我不懂规矩了,我且在外候着!” 此时此刻,清霜才终于有些迟钝地发现,这一进来便贴上来接待她们的女娘似乎从开始便在支开人,叫她们单独相处。 隔间门合上,屋中竟然还有两个侍候的女娘,顾云篱正想着该如何提起这事儿,那领她们进屋的女娘便让开一条道,请她去屏风后:“几位小娘子,来量体,记下尺寸吧?”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她们真是来推销绣绫楼衣裳的?顾云篱一边想着,一边应下随她走入那屏风后。 绸布的帘子挂在两旁,那女娘转身,轻轻扯掉帘子的系带,于是,上一秒还在思考自己是否会错意的顾云篱,下一秒便脚下一空,一声惊呼都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跌进脚底突然多出来的地道之中。 还好,这地道铺着毯子,她也反应地飞快,跌进去后,立刻便爬了起来。 隔着地板,林慕禾与随枝的交谈声还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正与那侍者讲述衣裳的不足,林慕禾似乎对此颇有见解,说了几句,还引来那侍者的夸赞。 顾不上揉弄摔得有点疼的胳膊,顾云篱仰起头,看见那扯系带的女娘也从上边爬了下来。 她手里捏着盏灯,向前推了推:“顾娘子,久等,且向前走吧。” 这正是那另一封信的接应人?顾云篱了然,甩了甩胳膊,但也提起气来,小心翼翼地预备上袖中的飞刃。 只是没想到,这地道出奇地长,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看见些亮光来。 隐隐的,有什么吵闹声隔着厚实的地面或是墙壁传来。 究竟是谁,见一面还要卖这么大关子?心中更加疑惑,而前面的女娘也停了下来,朝前方道:“娘子,人带来了。” 顾云篱闻声,顺着这女娘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这地道连通一处密室,似乎建在什么热闹之地下方,烛火通明,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顾云篱却觉得熟悉。 “知道了,丽娘,辛苦你了。” 前方的人转过身来,顾云篱也终于瞧见了这人的庐山真面目。 ——“含娘子?”她双眼睁了睁,有些愕然。 第123章 想叫你离开东京,从此不要再回来 那人一身白衣,穿得格外妥帖干净,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依旧冷淡没有温度,看起来颇为冷漠。 “顾娘子。”她冲自己点了点头。 “含娘子传信寻我,还约在这种地方,究竟是要做什么?”即使是见过的人,顾云篱也仍旧有些警惕。 谁知杜含却摇了摇,沉声道:“不是我要找你。” “要同你说话的,另有其人。” 她的表情很是严肃,转身提灯在前方引路。 居然另有其人?是谁为了见她一面,还要通过这么多层的人来打点?找她,又究竟所为何事? 顾云篱满腔疑惑,抬头看见杜含那算得上冷漠的背影,自知从她嘴里,应当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了。 这条地道修得完备,从铺陈得严谨的墙面地砖来看,应当精心设计,且有数十余年的日头了。 顾云篱目光扫过一切,前方终于出现了向上的阶梯。 拾阶而上,便见一扇从外紧锁的木门,杜含上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个暗号,那木门之后,便有人贴了上来,只露出个剪影,向外问:“是含娘子?” “是我,你去知会掌门,人,我带到了。” 掌门? 不待顾云篱思索这掌门是何人,面前的木门便被从外打开。 此处,似乎已经到了地面上,陈设也精致了不少,杜含与那开门的女人点头交换了眼神,便转身提灯离开:“人已带到,你同掌门说,我先回去了。” 应了一声,那女人便目送着杜含重新折返了回去。 “顾娘子,恭候多时了。”女人冲她福了福身,轻轻展臂,为她侧身让开一条路。 动作之间,她的手腕露了出来,顾云篱也看见了她手腕之上,象征着阆泽门派弟子的青竹叶木雕手绳。 “含娘子将我领到这里,又交付于姑娘,是为哪般?我自认与你们掌门不熟,又为何要秘密相见?” “娘子的疑虑,只管去问在内的人吧。” 说着,那女人拉开顾云篱眼前抽拉的木门,珠帘之后,却并不是什么陈设华丽的家具,而是一排排摆放的书架,那书架之上,书籍挤得满满当当,甚至压弯了书架。 “掌门,人带到,我先出去了。” “知道了。”书架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应和,顾云篱有些恍神,竟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小娘子,绕过书架,上前来吧。”带领自己来的女人退下,顾云篱一愣,那之后的人便唤她上前。 于是绕过排布有些无序的书架,顾云篱朝那声源走去。 绕过一扇屏风,那之后的光景明朗起来。 书架之前,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高高垒起来许多书籍与卷轴,甚至还有竹简在上。 那之后,有人缓缓直起了身子,朝自己看来。 那是个年逾花甲的妇人,束着高髻,簪着梅花银簪,那鬓发之间已染微霜,连皮肤也亦松弛,她穿着朴素,一身没有纹样的宽袖袍子,衣衫打点得也格外干净。 她站起身来,那打量的目光也朝自己投来,似有温度般,格外具有存在感。 皱了皱眉,顾云篱在脑中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有关这人的印象,于是便推了推手:“掌门费心让在下从暗道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是你。”盯着顾云篱的脸,这妇人上下将她的容貌看了个完全,忽地喃喃出声。 顾云篱一愣,有些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在下正是顾云篱。” “我自然知道,”那妇人仍旧没有将目光移开,“我知道你,也曾见过你,你……与你母亲真像。” 幼时,母亲?脑中忽然嗡了一声,原本平和跳动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一瞬间,无数个猜想从顾云篱脑中迸出来:幼时,她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她叫来自己,来意究竟是好是坏? 也许是一瞬间表情不可控,尽管顾云篱飞快地稳住了心绪神情,可面对面前阅人无数,阅历城府极深的人来,还是露出了破绽。 指尖上屈,从袖口中摸住飞刃,顾云篱十分戒备地望向那人,正预备只要她一发难,自己就将高处烛台打下来,引火烧来。 可那妇人,却并未展现出其余的情绪,反倒从那高高的书案后走了出来,眉宇深深陷了进去:“你可知东京如今是怎样的局势,就这般冒险进来!你——你不要命了?顾方闻,没有阻拦你?!” 她质问着,上前了几步,在靠近顾云篱的刹那间,原本严厉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你……” 顾云篱听得脑袋发懵,愣在原地,一时间没能消化她这一句话中扑面而来的信息。 她认得自己,认得顾方闻,似乎还熟知自己的往事。 “您……认得我。”目光呆了呆,顾云篱看着走近的妇人,半晌,只说出这句话来。 “你幼时只零星见过我几面,不认得我,是应该的。”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低头笑了笑,“我认得你母亲,也认得你父亲,你四岁时,随你母亲拜访杏花馆,还来我这里看医书啊。” 顾云篱早慧,记事也早,只是经历了那场变故,神魂受创,一些琐碎的记忆,更无处找寻,听她描述,她也只依稀记得个模糊的大概,幼时,确实来过阆泽在东京驻地的杏花馆。 “我名叫权淞,是如今阆泽掌门……也是,将你父亲推举至太医院的人。” 提起旧人,顾云篱终于回过神来,她想过京中会有已故双亲的故人,却未曾想到,相见来得竟然如此之快。但权淞并未表现出态度立场,不知她究竟要作甚,顾云篱心中的戒备还是未放下心来。 “几近二十年,我总在想,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权淞抵着桌边,声音低低的,“但万不该是如今这个时候,可若非如今这个时候,又无可奈何!” 深吸了一口气,权淞终于抬起眼,直视顾云篱的眸子:“我知你心中仍有疑虑,还不信我。” 语罢,权淞轻轻舒了口气:“你师父年春传信于我,说你今岁可能入京,带来了信物,以证此身。”她说着,松开的手掌,露出了掌心的一枚三角的楔令。 那之上,还用篆书刻着一个“顾”字,顾云篱认得,这正是顾方闻的敕广司敕令。想来他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信物,就拿这个充当了。 眼前这人,既然是顾方闻信得过的人,那自己应当也能信任。 顾云篱躬身,朝她一拜:“云篱不识,见过掌门。” 手中的楔令重新收回袖中,权淞叹息了一声:“我知晓你,正在右仆射府中为那位目盲的二娘子医治眼疾。” “你接近她,进府中,所为之事,就是当年的旧案吧。” 看着那枚楔令,良久,她眨眨眼,问:“不错,那掌门……想要说什么?” “若我说,想叫你离开东京,从此不要再回来呢?” * 大内议事堂中,争吵声沸反盈天。 “先前早觉商王此子狼子野心,放他回西南,无异于放虎归山,若早先提防,又何至于此!” “你早干什么去了?火烧眉毛了,在这里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处!” 西南探子传回来消息与证据,隔日,白崇山得到信报,当晚便依托内侍,紧急将奏报递上了中书。 是夜,议事堂中官员皆被紧急召来,在确定白崇山上奏之事并非杜撰之后,整个议事堂炸开了锅。 “商王此时未必成了气候,此时发兵,镇压西南,或许还亡羊补牢!” “西北战事未有定数,国库已为守战掏了多少银钱,如今又要动兵戈,国库又如何吃得消?百姓又该如何安居?” “西南不平,百姓谈什么劳什子安居,且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若要安定,便要付出代价啊!” 争论声不止,看起来混乱无章,谁说一句,立刻便有千百种反驳的说辞涌出来,实则,不过是主战的右相一方与求和的左相一方的博弈争斗。 “开封之外的流民,如今还未安置,西南如此,难道要把他们赶回去自生自灭吗!若能一战,灭掉反贼,兴许这群流民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两码子事情,何至于混为一谈!” “老匹夫,与你说不通道理,看我——” 眼看硝烟弥漫,没等商议出来对策,自己人就要先干起仗来,一直沉默着的右相终于忍不住怒气,爆发出来:“皇子在上,议事堂内肃静,你们胡乱吵嚷些什么!” 声音之大,愣生生将白崇山吓了一个激灵。 这一句惊雷般的声音,终于将滚水般的议事堂兜头来了一盆冷水,冷却了下来。 “诸位,”瞥了一眼愤怒的林胥,那左边的红袍官服的中年男子颤着胡子笑笑,“叫诸位来,并不是吵闹的,而是尽快商议对策才是,几日前,巴蜀怀马驿传来消息,庆亲王已下榻,预备之后上京,如今看来,这‘庆亲王’,恐怕另有其人。” “左仆射又有何高见?”听见他说话,林胥抬起眼,冷冷问。 “所谓擒贼先擒王,何不直接派人,去往西南入京必经之路,一探究竟,将反贼就地斩杀?” 这似乎是目前来说最容易的解法,若能避战,这样闷声不吭解决了自然更好,风声传不出去,百姓不会风声鹤唳,自然是皆大欢喜的。 林胥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主座之上,自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二皇子,李淮颂。 “殿下,从昨夜至今,您可有什么想法?” 面容尚且还有些青涩的年轻皇子愣了愣,随即顺嘴便道:“我觉得,左仆射所言甚——” “如今之局,不在杀与不杀李商誉!”他整句话还未说完,突然,都堂之外,传来洪亮的一声,一时间将堂内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不用去看,白崇山都对这道声音无比熟悉,熟悉的头痛感涌了上来,他心里哎哟了一声,看着都堂之外,李繁漪缓缓走入。 第124章 莫非,她能看见了 “殿下何出此言?”他对李繁漪虽然头疼,可幸好重点没有搞错,便问。 “西南今年天灾,诸位觉得,是天公不作美?”大踏步走入,李繁漪一甩袖子,直*接无视了首座之上目瞪口呆的二皇子李淮颂,坐在了位左空余的位子上。 “天灾人祸,自然无能为力,这又与商王谋反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李繁漪摆手,“毁一方国土,先乱其民,今年的蝗灾,或许,与李商誉背后的西巫江湖之人有关。” “且,我已听闻,近来百越亦不安生,岁贡将至,其使节正朝京赶来,百越西南相距甚近,在座的诸位,谁又能保证,这二者不会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那怀马驿中的,未必就是商王。” * 绣绫楼内,被按着裁衣的林慕禾总算察觉到有些不对,她推开一旁贴上来的尺子,问:“不是尺码的问题,何必再量?只是绣样的事情,我与绣娘说清楚便是了!” 那女使干笑了一声:“是是,我这就去叫绣娘来和娘子商议……” 林慕禾敏锐,听出来这女使语气中的不妥,暗觉不对:“且慢……顾神医呢?这么久了,也应当量好了才是。”说着,就要绕过那女使,走出屏风去寻。 “林娘子,顾娘子正与人商量绣纹去了,顾娘子对此要求颇高,是而才——” 听见那后半句,林慕禾总算确定了,这量体裁衣便是幌子。顾云篱最不在意吃穿,又怎会因一个纹样的事情斤斤计较? “我知道顾神医来此另有事情,你们也不必隐瞒这种事情,究竟去了哪,我们一同来的人,还不能知晓吗?” 那女使脸上划过一瞬间的尴尬:“小娘子既知,又何必再刻意打听?” “你们!”林慕禾心中一急,又想起昨日那封不知好坏的约函,心里打起鼓来,“顾神医究竟在哪!” 那女使没了法子,没想到她这么不好糊弄,正想着究竟该如何化解此事,可却忽然感觉,身后站来一人。 比声音先来的,是那股药香,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入林慕禾耳中, “我在这里,林姑娘。” 呆了一瞬,林慕禾恍然回过神来,方才那不安与惊疑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 “你……”那方才还拦着她的女使总算松了一口气,悄悄撤到一边。 “顾娘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林娘子还以为,我们把你拐走了呢。” “我太心急,误会了姑娘,实在抱歉。”耳朵一烫,林慕禾双手合十,做抱歉状。 女使笑笑:“娘子心系朋友,我理解,至于衣裳还有什么问题,稍后,我叫绣娘与裁衣娘子过来,娘子与她们说便是了。” 说罢,那女使冲着两人行礼,转身离开。 顾云篱也对她颔首示意,随后,带着林慕禾走出屏风,忍不住笑问她:“绣绫楼紧靠东京重地,我能出什么事?” “可方才,我分明,听不见那边的一点动静,是而这才着急了。”林慕禾突得揪住她的衣袖,“顾神医,许是我经历那些事,草木皆兵惯了,我只是……不想再担心受怕,再失去身边的人了。” 听她的话,顾云篱心底浮起些密密匝匝的细痛,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 “我不会有事的,”她抬手将林慕禾因方才推搡而弄皱的衣衫褶皱捋平,“方才,也只是应了昨日在你新衣里的那封密信的邀约……琐碎的,还有个消息,待回去后同你说,可好?” 压在心底的秘密一日不能宣白于她,她面对林慕禾,便一日的心觉愧疚。最起码,这些事情,不要再对她说谎了,也能消磨些那总是存在感极强的愧疚感。 林慕禾搭着她的手,问:“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云篱顿了顿:“是好消息。” 林慕禾听得蒙蒙的,点了点头,随着她走出去,正好碰上一便量好了尺寸的随枝与清霜。 “这里卖衣裳的小娘子能说会道,”随枝看着荷包里的银子,长吁短叹着,“三言两语就哄得我置办下两件衣裳!这门本事,还得继续学,往后香坊的人要是个个能说会道,还愁卖不出去香?” 清霜也颇为肉痛:“只看人说这里衣裳多好看了,却没曾想价钱这么吓人……” 语罢,她扯了扯衣裳,观察了一番顾云篱的面色:“姐姐,你……去过了,没事吧?” “没事,约我之人,是以含娘子的名义下的帖。” “含娘子?她也是阆泽弟子?” 阆泽弟子遍布百八十行,大多以入世为己任,联想起杜含那一手娴熟的验尸本事,确实合理了不少。 “上车说罢。”看见楼外正站在马车边打哈欠的车夫小六,顾云篱抿唇,不再多言。 几人了然,应了一声,随即上了马车。 跟着盯梢的小六一无所获,见她们出来,也没什么异常,索性便不去管这事儿,靠在车辕上,吹着口哨便一挥马鞭,驶向右相府。 清霜憋了一路,回了观澜院,便赶忙问了起来:“含娘子约你,可是长公主殿下那边有事情了?也不对啊……她要是有事儿,直接请咱们去的事……” 她问了一串,叫顾云篱有些头疼,忙叫她停下:“且慢,含娘子约我去,并非是殿下的意思。” 下一秒,清霜果然噤声:“哦……” 看她的反应,顾云篱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何时对李繁漪这么上心了? “既不是殿下,那她引你去见了谁?”林慕禾问。 “是阆泽掌门,她是我旧识,认出了我。” 随枝一顿:“她先前见过你?怎么认出你的……” “是那日在汴河渡口时,为那得了癔症妇人施针,”顾云篱自己也回忆了一番,“那掌门发现我曾为那妇人施针,那套针法,是我师父的绝学,她便因此发现了我。” “既然是顾神医师父的旧识,那应当,可以信得过吧?”林慕禾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那顾神医说得‘好消息’,又是什么?” 提及这个,顾云篱的眸色柔和了几分:“好消息,事关你的双眼复明之事。” 语毕,林慕禾呆住了。 清霜与随枝俱是双眼一亮:“林姐姐的眼疾?莫非,她能看见了?” 林慕禾抿起唇来,手搁在腿上,搅在一起,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相反,表情还有些战战兢兢,似乎不太确定,顾云篱接下来所说的,是否真的是好消息。 “是,她应允我一味极难找寻的药材,若用此药引你眼中的蛊虫,可事半功倍,再过两个疗程,便能复明了。” 一听这个消息,清霜快要比林慕禾还要激动:“真的?!那也太好了——这东京也不算白回来一趟啊林姐姐!” 可林慕禾的脸上却只是一瞬间闪过喜色,她忽地拉住顾云篱的衣裳:“极难找寻的药材,就白白给你?顾神医,她是不是还提了什么条件,这条件,会不会……” “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毕竟还有与我师父的交情在。”顾云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便拍拍她的手,“你若能早些看见,就比其他一切都好。” 林慕禾还想追问,那条件究竟是什么,但顾云篱却一把揭过:“不用担心这个,若是过分的请求,我自然不会同意的,以我之力,治好你也是时间问题而已。” 听她给自己保证,林慕禾的心才放下来点。可转瞬间,新的忧虑又涌上了心头。 治好了自己,顾云篱又要何去何从?是继续“利用”自己,还是离开自己?她会和自己,一直在一起吗?若不能,自己又该如何?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听着与清霜说话的顾云篱的声音,第一次有些矛盾犹豫。 她想看见顾云篱,可又怕,失去现在拥有的。 若真要抉择,自己该当何为?情之一字,苦也,乐也,哀也。 她沉默了半晌,也被顾云篱收入眼中,只以为她还在想那阆泽掌门提出的代价一事。 闭了闭眼,顾云篱收紧袖口的衣料,回忆起方才与权淞的那片刻的交谈。 她知晓当年云家阖府灭门之事,在自己随顾方闻逃出生天后,也在东京城内帮忙打点,自己才能安然出了城,躲过桑氏与左相势力的清算复盘。 明白自己的苦楚经历,自然更不希望她抛下好不容易换来的安稳,而再来东京冒险为家人翻案,踏上一条不归路。 但顾云篱早已心意已决,只平淡地拒绝了她:“云篱来此,便意已决。若再不能为家人翻案,今后,恐怕再无如今的机会了。” “时局虽乱,可机会便于乱中所生,掌门知东京危机,又可知绝处,才能逢生?” 权淞那双满是城府的眸子颤了颤,看着她决绝的面孔,良久,才摇了摇头:“你不仅与你母亲肖似,就连性子也与她不差几何。” 顾云篱垂眸:“我所行之事,九分危险,无意拉掌门进这泥潭……” “若同门之情、故友之情止息于此,这偌大江湖之上,还可再谈半点情义?”她说了一半,权淞却打断了她,仿佛知道她解下来要说什么似的。 “我既然找你来,劝不走你,便只能助你,也算……全了多年前的遗憾。” “您……”顾云篱心头一热,看着权淞,却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云篱……无以为报。” “你,可是要为那二娘子治好眼疾?杏花馆的弟子之中有几个颇有天资的,若你需要,尽可叫他们去帮你。” 心头一动,顾云篱忽然想到了什么:“医治之法,云篱已有眉目,只是,苦于收效甚微,进程太慢,于我,于那位林二娘子,都有如上刑。” 权淞挑眉:“阆泽收纳世间珍奇药草,你是想——” “正是,这药草名贵,七岁只结一颗,可助药物加快发挥药性。” “凌秋槲。”权淞眯了眯眼,道,“杏花馆中,曾收过一颗,我可以给你,但云篱,你务必答应我一件事。” 第125章 打你还要挑时候? “掌门乐意解囊,什么条件,云篱自当还报。” “若一日你暴露于白日之下,不要去管其他,离开东京,再也不要回来。”权淞所收的,却并不是什么真金白银。“我保全不了所有人,不愿郁娘仅剩你一个骨肉,还要再死于桑氏人手中。” “你若答应我,明日,我便叫人将凌秋槲,送予你。” 她看着自己,已显苍老的脸上只剩下恳切之色,顾云篱知晓,无论常焕依也好,权淞也罢,劝她都是怕她再重入地狱,落入恶人手中,为恶人全了嫁衣。 但那终究是自己的心魔,一日不除,一日无法安歇。 她低下头,良久,才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尽量,依照掌门的话去做吧。”言下之意,若没了办法,去飞蛾扑火,也是她心甘情愿。 权淞无奈,只能握紧了拳头看着她,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 顾云篱没有接话,过了许久,才听她妥协般叹息了一声:“不止你一人想知晓真相。” “但如你所知,当年牵涉旧案的人,几乎已经全部被桑家人暗杀灭口了,”权淞说道,“如今在我所知之内,仅剩一人,或许还知道些那年旧案的些许。” 顾云篱本已不报太大希望,桑氏下了那种决心灭口,这东京里哪怕有知情之人,恐怕也不愿冒头,引来杀身之祸了。但听权淞说起,还是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此人性情耿直,忠贞不二,是我信任的弟子,亦是你父亲曾经的同僚,他名叫沈阔,如今,在太医署内,与蓝从喻并为左右院判。” * 僵持一日,议事堂内的混乱,终于在李繁漪的主持之下有了个定论。决定先派新一任西南驻地将领去边陲安定蠢蠢欲动的百越,再着人去试探传信中在怀马驿的商王。如若怀马驿中真是商王,那便就地绞杀。 从巴蜀入中原,则必须经过剑门关一地,那处险隘,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今之计,维丨稳当先,若能将还未成气候的叛军堵截绞杀于剑门关,此患也不足为提了。 至于各州府涌去的流民,皆命当地府县衙门收留,以工养人,暂时稳定住如今混乱不堪的局面。 秋闱在即,这节骨眼上,无论多大的岔子,都要放到后面才对。 灯火长明了一天一夜的议事堂终于散了人,被紧急召集来的官员都陆续打道回府,片刻间,都堂内便只剩下李繁漪与一直没能怎么说上话的二皇子李淮颂。 或许是桑氏太过宠溺,此人总是狠戾有余,手段不足,心机城府也逊色不少,最最致命,却是有些自命不凡。 如今太子失踪不见下落,他掌监国之权,似乎更加无所忌惮,就连往日看见连声招呼都不敢打的李繁漪,他也敢说上几句话了。 “皇姐今日好威风。” 正预备离开的李繁漪闻声一顿,原本就疲累的心情在此之后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你高坐明堂,静看群臣斗,不说只言片语,倒是清闲地很,”扭过头,李繁漪冷冷睨了一眼李淮颂,“你猜猜这满堂朝臣,有几个愿意听你的安排,安心将社稷江山之事,交予你定夺呢?” 李淮颂气得不轻,可还是狠狠咬着后槽牙保持最后的风度:“听你的又如何?李繁漪,你终其一生,恐怕也只能做个不能摄政的——” “住口!”话不及说完,都堂之外,传来一声怒极的厉喝,李淮颂还未反应过来人声是谁,眼前便忽地窜起来一阵风。 “啪”得一下,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应声落在李淮颂脸上,力道之大,竟生生将他扇得后退了一步。 不可置信地捂上脸,他愕然抬眼,正对上李繁漪面无表情的脸来。 “伏玉!!”都堂之外,来人平缓的脚步声一下子乱了章法,她惊叫了一声,快步奔了进来,“你在做什么!” 李繁漪施施然收手,抬起手掌看了眼还有些火辣辣的掌心,她指节微屈,揉了揉发红的指尖:“娘娘来得正好。” 冲进来的妇人一身漂蓝色长褙子,头戴金玉冠子,无论脸蛋还是手指,都保养地极好,她慌忙捧起被一巴掌扇得还发懵的李淮颂的脸,眼中尽是心疼。 脑袋里嗡鸣了片刻,李淮颂从那一巴掌扇过来时的不可置信、到懵住、到反应过来,怒火中烧,只用了片刻,他腾地站起身,将桑氏甩开,脸涨得极红:“李繁漪,你敢打我!?” “颂哥儿!”桑盼惊叫了一声,连忙拉住他即将抬起的手掌,“不要冲动!” 冷冷瞥了一眼那怒发冲冠的人,李繁漪收回手掌,道:“打你还要挑时候?” “你这泼妇!我如今监国理政,你居然敢打我——你可知我现在位同储……” “李淮颂,给我住口!”桑盼浑身上下吓出来一身冷汗,一句穿透力极强的厉喝声,终于将李淮颂亟待说出口的悖逆之言塞回了嘴里,“你爹爹重病,正需内闱和睦的时候,你在这里生什么事!” 见他被桑盼强行悬崖勒马,李繁漪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娘娘也是时候改改他目中无人,藐视亲族的毛病了。” “我是你皇姐,就连淮仪见了都要尊称句姐姐,怎得你便直呼我名,且不说……都堂之内,朝政之事,岂能儿戏?” 桑盼深知如今言官看待自己是怎样的如狼似虎,一句话不对,若叫人听去,便不止要面临怎样的一番弹劾。 “淮颂是有错在先,可伏玉,你怎能动手打人?”她咬咬唇,稳下声音,重整旗鼓反问。 “娘娘不愿责打亲子,便由我来,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二哥儿,只今日一次,再有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言罢,她一甩衣袖,向两人敷衍地福了福身子,便扭身离开了议事堂。 议事堂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只剩下李淮颂愈加粗重的呼吸声。 堂内实则还有些许未曾下值的官员,但无人敢在这两位皇子之间的斗争中露头,屏息凝神听了半晌,听见长公主离开,二皇子重重踢到了一把椅子,便被桑皇后领走了。 从都堂回大内并不远,宫人内侍拥簇抬着皇后与皇子的步辇走在空旷的宫道之上,李淮颂仍旧不太甘心,或是说,自己从未料到过,哪怕是已经掌监国理政之权,李繁漪也仍旧不把他放在眼里。 “娘娘方才何必拦我,她不把你和我放在眼里,就该……” “你还嫌惹下的麻烦不够多?”不等他愤愤说完,桑盼便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前几日矾楼香会上的事情,你以为你做得有多缜密!你叫她拿住把柄还不知,竟还想跟她再起争执!” 蓦地被人说中刻意隐瞒了的事情,李淮颂险些咬了舌头:“娘娘怎知——” “蠢货!”桑盼只觉得眉心跳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心累,“若要做,就做得干净些,还要我来给你料理,也是她还不曾想借你的把柄发难,可你都察院的人都是死的吗!” 李淮颂有些呆滞,听着桑盼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彻:“这几日总有些参你的本递上中书,若不是有内侍在其中拦着,你!” 她看了一眼发呆的李淮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下了步辇,独身走在宫道之上。 一众内侍女官看她心情不佳,没人敢多说一句,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 刚下步辇,离右掖门便不太远了,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右掖门便被人从内推开。 一个身着深蓝直裰的内侍慌张小跑而来,瞥了一眼后面的人,凑上前来。 桑盼身侧的殿直蹙眉喝道:“慌慌张张跑什么,可有些体统!” “娘娘恕罪,实在是、实在是有极其十万火急的事情!” 桑盼拧眉,抬手示意殿直噤声,问:“什么事,气喘匀了再说。” 内侍却没顾上喘气,跪在低声便大声道:“方才、方才传来消息,后省、后省那位致仕出宫的孙押班,他、他……” 听见内侍口中的人是谁,桑盼的手倏地握紧,急忙追问:“他如何了!” “回娘娘,孙押班他、他自缢于信陵坊宅中!!” * “轰隆——”夕阳即起,却忽而狂风大作。 屋内的帘子、书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猎猎,纷乱不堪,随枝带着几个女使赶紧合上窗,才避免屋内的陈设器具再被打翻损失。 清霜捂着脑袋跑了进来,吃了兜头吹来的满嘴土,漱了好半晌口,这才感觉把嘴里的泥沙唾了干净。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刮起这么大的风?” 大风之日总有扬尘,林慕禾在帷帐内咳嗽了好几声,才探出脑袋,问。 不一会儿,屋外的大风便刮得昏天黑地,这个时辰,就算是日暮也该有些光亮才是,可如今却刮得没了光,宛如黑夜,不得已之下,屋内只能提早将灯点了起来。 顾云篱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透过窗纸看了眼屋外:“夏末初秋爱出些古怪的天气,正值,也快转凉了,恐怕此次大风去后,东京城里就要入秋了。” 今日外出了一趟,几人都有些疲累,但屋外风吹得声音犹如鬼啸,响得人心底不安,林慕禾多少有些受了影响,在榻上坐着,只能不停喝茶来缓解喉咙的不适与心情的压抑。 随枝适时地点起了安神香,屋里有些浮躁难安的气氛才稍稍被安抚了些。 这个时辰,睡也睡不着,也不能出门纳凉游玩,清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解闷,反倒是顾云篱忽地想起了什么,知会女使从库房取来了颜彩。 林慕禾明白了她要作甚,也干脆从榻上坐起,随她进寝屋,将那个已经掉色掉得差不多的磨喝乐取了出来。 第126章 引她在磨喝乐上上彩 “呀,林姐姐屋里还有这东西呢!”清霜从女使手里接过那一盒子颜料,看见那磨喝乐,叹了一声。 “以前答应你,给它上个彩,今日刚好没事,索性便做了吧。”拿起那磨喝乐,顾云篱上下又仔细看了看,继续歪头问林慕禾,“你可还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顺着她的手,林慕禾抚上那磨喝乐,顺着底座向上摸了摸,思索了半晌,也没记起究竟是个什么颜色。 清霜见她半晌没出声,索性摆手道:“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清?林姐姐,不如把底色刮掉,按你喜欢的,重新上个色吧!”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随枝附和,“先前的日子不好过,就干脆不依先前,重新上个颜彩,何必再与先前一样,那有什么意思?” 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低着脑袋去瞧林慕禾的神情,似乎只是在等她的意见。 她看不见林慕禾的眼,长久以来,竟然已经学会了从她的嘴唇、眉心或是脸颊的松弛或紧绷来揣摩她的心情了。 还好,林慕禾只是思量了一瞬,便采纳了清霜的意见:“也好,索性我也记不起来了。” 清霜一乐,赶忙就去盛水磨颜料。 随枝在一旁帮忙刮磨原先的颜料,清霜磨起颜彩的原料石粉,顾云篱则带着林慕禾,商量起究竟要画什么颜色。 待入了夜,清霜与随枝的工序完成,便跟着来一同上彩。 只是两人忙碌了大半晌,又被窗外呼啸的天气搞得困倦不已,撑着下巴看着顾云篱一点点上色,无异于催眠,没看多久,便生了困意。 顾云篱做事专注严谨,拿着笔按着林慕禾所说上色,一点缝隙留白都不留,等听见“哐当”一声,她才抽神,看见清霜直直趴在矮桌上,和随枝睡在了一起。 林慕禾倒是没睡,只不过也点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困倦了。 怕吵醒那两人,顾云篱刻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在林慕禾耳边低语:“林慕禾。” 轻声一唤,却不是熟悉的“林姑娘”,林慕禾瞬间清醒了大半,忍着耳后的痒意,慌忙也压低声音问:“顾神医……?” 顾云篱提笔蘸了蘸颜彩,递到她手中,问:“你要试试吗?还有半个莲蓬就画好了。” 噎了一声,林慕禾说:“可我也瞧不见……”虽这么说,手却已经抓住了顾云篱递来的笔。 “我来帮你。”顾云篱伸指点了点她的手,紧接着,便扶起她的手腕,扶好笔,引她在磨喝乐上上彩。 虽然惊讶,可林慕禾还是稳住身形,逼自己全神贯注地去画,但身侧这人的存在感太强,几次她笔下一颤,换来身边人呼吸一瞬的微妙暂停,她便更赧然了一分。 好在半个莲蓬,只用了片刻便画完了。 顾云篱起身,提着底座将那磨喝乐放在立柜上晾:“干几日,就有新的磨喝乐了。” 耳边除了她的声音,还有桌上熟睡着的二人的呼吸声,林慕禾晕乎乎的,再让她回想,已经不知那晚究竟是怎么睡下的了。 这夜风声呼啸,几人都留宿在她房中,清霜与随枝在地毯上四仰八叉睡了一地,后被顾云篱不忍心盖上被子,直到后半夜,才觉得凉,摸索着上了榻上睡觉。 第二日,除了林慕禾,几人都睡得腰酸背痛,清早醒来,又嘟嘟囔囔地回各自房里补觉去了。 临近午时放饭,前门的女使却来传话了。 “宫中的那位蓝太医,来给府里的人请个平安脉,方才去过太太那处,稍后用过午饭,就要来观澜院了。” 林慕禾问:“蓝太医?” “是主君上个月用名帖去请的,只是这月,蓝太医才丁忧回京。” 说了句知道了,林慕禾便挥退她,等了半刻钟,便听见一阵客气的交谈声,从观澜院的拱门外传来。 浣月领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走来,她穿着素雅,头顶包着白色的绿带襥头,提着一个药箱,颔首别过浣月,便在几人或是好奇或是疑虑的目光里走了进来。 “这位便是林娘子了。”看见最远处那蒙目的女子,她笑了笑,目光又略过了她身侧的顾云篱,“我听闻院中有医女,来此,也只是走个过场。” 顾云篱却愣了愣,眼前这人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她们从矾楼回府路上,遇见的那个与杜含相谈甚欢的女子。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客气地请人进来:“蓝太医辛苦,且进堂中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蓝从喻抿唇一笑,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提起衣裙便走了进来。 一进屋,便将竹帘拉了下来,蓝从喻坐上圈椅,松了口气:“想给你们送些东西,还真难。” 林慕禾一愣:“蓝太医认得我们?” “准确说,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起过,”蓝从喻摆手,目光却停在林慕禾那白纱附着的眼上没有离开,“我来,是履行掌门与顾娘子的约定。” 语毕,她打开药箱,取出一条锦盒,递给了顾云篱:“凌秋槲,是掌门命我带来的。” 心口突突跳了一下,顾云篱眸子亮了亮:“掌门相助,云篱定结草衔环相报。” 可蓝从喻却猛地把锦盒抽回手中,扬眉看了一眼她:“我之拙见,你要以此来为林娘子治病,恐怕只是治标不治本吧?” 身形一顿,顾云篱抬起眸子,目光却不在被她抽回的锦盒之上:“蓝太医……为官家医治,果真名不虚传。” 林慕禾听得一头雾水,疑道:“蓝太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娘子面色红润,气色康健,可见眼疾之症,非器质之疾,”她转了转眸子,“凌秋槲虽能催发药性,却也含有剧毒,顾娘子不惜兵行险招,想必这眼疾,来路不正,且相当诡异。” 她说着,拿着锦盒指了指林慕禾的白纱,继续解释:“器质之疾,除非换眼,别无他法;病理之疾,恐怕林娘子此刻早就瘫痪在床,无法行动了。” 顾云篱也来了兴致,倒没急着跟她索要那锦盒:“那依蓝太医之见呢?” “莫不是外邪入体……?”蓝从喻摸着下巴,轻轻颦眉思索起来,“不过顾娘子既然已经寻出药方,我也不必再猜了。” 说着,她笑了笑,重新将那锦盒递给她:“阿含与掌门都曾与我提起过顾娘子,早就想来拜访,只是近来大内之中常走不开,今日应帖前来,也刚好将东西带来,再见见顾娘子。” 接过那盒子,顾云篱打开瞧了一眼,素白的软绸布之上,静静躺着一株叶尖发红的药草,正是那株“凌秋槲”。 这倒也巧了,从入京之前,顾云篱便对这位“蓝太医”的名声略有耳闻,入京后,也几次三番也听人说过。 “蓝太医盛名,我也久闻。”她客气地回,忽地话锋一转,“蓝太医在宫中……是为官家医治?” 蓝从喻答:“正是,圣人娘娘点了我,恨不得我整日闷在太医署里研究呢。” 眸色沉了沉,顾云篱道:“早听闻官家重病,如今朝局不定,风起云涌,没有官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帝王生死,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换个人当皇帝而已,何必操心这个?”蓝从喻垂眸,搁下茶杯,“从方才顾娘子便旁敲侧击打听,我也不与你再打这个太极了,顾娘子想知道什么?” 顾云篱愣了一下,也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只是笑了笑:“蓝太医混迹官场,我这些花架子应当早就看腻了……那我便不说些废话了。” 蓝从喻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吸了口气,顾云篱瞥了一眼放下茶杯,跟着自己一起紧张的林慕禾,顿了片刻,才开口问:“如蓝太医所见,我所做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先行压制的道理。” 蓝从喻顿首。 “我师从鬼医,也曾将此事与他交谈过,后得知,林娘子的病症的解救之法,多年前,便有人研究过,且说不定已留下片些线索。” 蓝从喻眼中波光流转:“此人是谁?” 嘴唇颤了颤,从自己口中说出他的名字,顾云篱还是会感受到一阵锥心的疼:“……二十年前,被冠以谋害皇嗣,以至于满门抄斩的那位太医院院判,云纵。” 话轻轻落下,顾云篱看见面前的蓝从喻脸色倏地一变,杯盏碰撞,泄露了她一时的惊愕。 她只顾着去看蓝从喻,却未曾看见,坐在自己身侧,一言不发的林慕禾在她说出名字的一刹那,身子也猛地一僵。 见蓝从喻不说话,她又继续补充:“有传言,他随身记录的医典并未被烧毁,而是抄没存于太医院,虽不知传言真假,可是若有一线可能,我也想追查到底,若真能以此根治她的眼疾,也不算白白谋算。” 究竟是什么病症,还牵扯到从前的人?蓝从喻思索了片刻,回道:“太医的医案撰书,都存在太医署内,寻常时候,我也有权调动。” 顾云篱:“既如此,那是不是……” “但顾娘子知道,你要找的医案的主人,并不简单。”蓝从喻叹了口气,“我初入太医院时,已经是那件事之后多年,只知凡是有关他的物件,已被录入卷宗,都被存在最深处,太医院无权调动。” “无权……?” “云纵遗物,早已被大理寺密封,除非重开卷宗,否则便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顾云篱还是有些不甘心,问道。 “顾娘子,我只是个太医,如何能调动大理寺管着的东西呀。”蓝从喻一摊手,无奈道。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顾云篱揉了揉眉心:“是我太心急……” “顾神医,若太为难,就不必再劳费心力了……”听她声音有些疲惫,林慕禾蹙了蹙眉,抚上她的手腕,轻声道,“能到现在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顾云篱深吸了口气,“若没有可借鉴的方子,我凭自己之力,也要弄出根治你的法子。” 蓝从喻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若能重启卷宗,或许便能找到,但事关当年的圣人,我想这个可能应当很渺茫。” 那就真的没有法子了吗?顾云篱的心沉下来,忽觉喉间有些发苦。 第127章 对,喜欢你。 “大理寺近来忙碌,昨夜信陵坊的内侍自缢,不知触了哪位贵人的神经,今早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近来……应当没有再开卷宗的余力了。”蓝从喻饮罢最后的茶,赞了一句,“是好茶,小娘子雅兴。至于已故院判的医典之事,我回去再想想有什么法子罢。” 笑了笑,顾云篱与林慕禾起身,向她行礼:“多谢蓝太医为我送药,我等不胜感激。快到午膳时,何不留下用个饭?” 蓝从喻正想客套地拒绝,院子里却跑进来一个双髻的药童,神色慌张,进来连作揖都没有,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圣人紧急召见,官家方才又咳血了!要您即刻进宫!” 闻言,蓝从喻立刻站起身来,嘱咐她:“你先赶紧回去,叫郎先生和沈阔一道去殿中,我回去拿些东西,马上来!” 语罢,她歉然看向身后有些呆滞的两人:“抱歉,用饭怕是不行了,宫里召见,耽误不得。” 顾云篱拧眉:“不说那么多太医,我在来东京路上也听闻又诸多江湖医者前来,竟然还没有法子吗?” “沉疴痼疾,药石无医,”蓝从喻揉了揉脑袋,“与其说是医治……不如说是为官家吊着一口气罢了。” “吊着?”顾云篱将茶盏移到蓝从喻身前,这词对医者来说,实在有些极端,“不知究竟是何病症,就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林慕禾也跟着起身,道:“来东京前,我还听闻许多江湖之中的能人医者都前来毛遂为官家治病,这么久过去,果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瘕瘿之症,神仙难救,若开胸医治尚且有几分可能,但官家年事已高,没人试过,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九族和脑袋来冒险。”蓝从喻却抿唇,吸了口气,神情有点颓丧,“若是官家能寿终正寝了,也算我的功德一件。” 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就碰上官家重病,整个太医院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被往手心里扔了这么一块烫手山芋。 “瘕瘿……”顾云篱心中一震,“既已咳血,想必已深入脾肺,实在耽误不得,来人,快送蓝太医出门!” “今后有机会,再与顾娘子寒暄,林娘子,愿早日得见光明,”蓝从喻快速地作揖,“几位留步,在下告辞!” 语罢,提起药箱,随着那女使便快步离开。 院中一时间又寂静下来,顾云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再联想方才几人的谈话,忽地觉得这些事情都巧合得有些荒唐了。 怎么刚好,根治林慕禾眼疾的线索就藏在自己灭门惨案的卷宗之中呢? 林慕禾的眼疾,难道真的会与旧案有关吗? 想起方才蓝从喻匆忙之间嘱咐那药童的话中,一闪而过的“沈阔”。若如权淞所言,他果真是对当年旧案有所了解,那无论是想要翻案,或是为林慕禾寻找根治体内蛊虫的法子,就只能见一见此人了。 她兀自沉思,林慕禾知道她还在为自己的事情费神,踌躇了半天,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角,语气尽量轻松了些:“小厨房备好午膳了,顾神医一起吃吧?” 顾云篱回过神来,看见她抿起的唇瓣,和那如今看起来有些刺眼的白纱,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我久来已习惯目盲,能治好,是我的造化,是顾神医有当世医圣之才,”见她不答,林慕禾轻叹一声,宽慰她,“治不好,时也,命也,这一路来,认得顾神医,认得清霜姑娘,随枝娘子……还有那么些人,我已心满意足。” “若治好我,顾神医要冒极大的险,”她一顿,声音有些发紧,“我宁可不要。” 她很执拗,但只可惜顾云篱更胜一筹。听完她的话,顾云篱眨了眨眼,长睫扑扇了两下:“我明白。” 林慕禾似乎察觉到她的意思,刚想要继续说下去,清霜却已经闻见饭香,揉着眼从屋里走了出来:“姐姐,要吃午饭了吗?” 顾云篱转过身,答她:“灶上热了你爱吃的狮子头,洗漱洗漱,来吃吧。” 清霜欢呼了一声,雀跃地扭头回房。 林慕禾再想开口,却觉得无论说什么,氛围都不太对了,她隐隐蹙了蹙眉,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饭罢,林慕禾歇晌,顾云篱又在院中的小花坛中侍弄药草,清霜则捡起今早没有完成的练剑任务,在院中空旷的地方舞起剑来。 簌簌的破风声阵阵,她挥剑挥得尽兴,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早就成了肌肉记忆。 正全神贯注之时,她一个穿剑,面前却突然炸起一阵狸奴受惊的嘶吼声。 登时,她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收剑,顾不上额头的汗,便朝声源看去。 哪知那狸奴受惊,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地便冲向不远处顾云篱侍弄的那片药草丛去。 “呆狸子,不可!”清霜大惊失色,连忙便追了上去。 那是只头顶一片黑的将军挂印,清霜隐约看见它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看清,那狸奴便朝一边弄药草的顾云篱飞扑了过去。 “喵——!!” 一声惊叫,清霜及时刹住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顾云篱提着那狸奴的后脖颈,制止了它行凶。 它不太舒服,张牙舞爪地吼着,清霜看得心里一软,连忙上前抱住它,却在这狸奴浓密的毛发之下,看见它小腿上拴着的一截灰色布条。 ——这狸奴竟然是来传信的!顾云篱一愣,抬手便将那布条解了下来,果然,里面包着一张字条。 三两下,那狸奴挣脱开清霜的桎梏,爬到台子上舔毛去了。 “谁想的这么别致的传信法子……”清霜凑了上来,看着顾云篱将那纸条铺开。 纸上字迹有些熟悉的潦草,顾云篱心口一颤,第一时间看见了末端的“楚”字。 “重伤未愈,不能当面一叙,昨夜前敬事太监孙福全于府中自缢,圣人、左右二相皆意在此事,俱被拒之门外,恐此事与京奂湖一案有关,或有圣人秘辛,若需,点朱色于大将军尾挂,我尽当为你探查,楚。” “大将军?”清霜疑道,却听后面那只狸奴应了一声。 就连皇后都对自缢身亡的内侍格外在意,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她在意什么,或是说又在怕什么? 会和她想知道的事情有关吗? 将纸条撕碎扔进火盆里,顾云篱眸色沉凝,看了眼那舒服舔毛的“大将军”。随枝正听见声音,从厨房里给它拿出半条鱼招待,此时,它吃得正香。 “姐姐,要画红吗?” “不,”顾云篱垂首,搓了搓指尖残留的纸屑,“他重伤未愈,不能再劳烦他了。” “今夜,我亲自去瞧一瞧。” “亲自?”清霜声音一颤,“姐姐,那多危险啊……”何至于这般冒险? 随枝正蹲着身子看那大将军狼吞虎咽地吃鱼,听见了些许声音,仰起头问:“娘子要去作甚?” 清霜连忙噤声,见顾云篱缓缓直起身,朝随枝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扯谎:“阆泽掌门传信,前几日我拖她办得事情已有眉目,请我去武馆里说话。” 清霜瞪着两只眼,看看随枝,看看顾云篱,最终还是抿着嘴巴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只狸奴。 随枝倒是不疑有他,摸了摸那大将军的毛,呼噜呼噜逗弄了两下:“这狸奴倒也灵性,还从没见过这么给人送信的呢!” 清霜看见这猫儿也心生怜爱,上前跟着随枝一起逗弄,不过一会儿,这猫儿便把半条鱼都吃了干净,蹲下来惬意地舔爪子。 几人屏气凝神,看着它舔完毛,又好奇地在四处打量,这里闻闻那里闻闻,一双如翡翠的眸子来回观察,就是不搭理一旁“咪咪”唤了半天的清霜。 “莫不是我方才叫了句呆狸子,它听懂了?”懊丧了许久,清霜直起身来,目光却紧随着那猫儿。 “狸子有灵性着呢,你骂它夸它都晓得!”随枝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诶,眨眼儿功夫不见,怎么就没影儿了!” 顾云篱也顺着两人声音去看,就见那猫儿已经反客为主,悠闲地迈着步子,走入了林慕禾所住的正房。 里头的林慕禾也才刚刚苏醒,模糊朦胧间听见屋外一阵阵交谈声,便从床铺内起身,摸索着走出卧房。 大将军大摇大摆地走进卧房,向里面一瞧,就瞧见个瘦弱的人摸索着走着,它心里好奇,走路又无声,便悄悄在林慕禾身边环绕,时不时嗅一嗅她飘扬起的裙角。 林慕禾专心致志地根据自己记忆里的屋内陈设,向外走着,脚边的狸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又好奇,竟然与林慕禾生出几分亲昵。 “喵”得一声,它轻轻叫了一声,扒拉着林慕禾的裙角,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突如其来的一声,林慕禾毫无防备,惊了一下:“啊!” 被狸奴扒拉的裙角一绷紧,她重心一歪,胳膊便碰倒了一旁柜架子上的浅口花瓶。 “林慕禾!”顾云篱早觉眼皮子又在跳,看见那狸奴进屋就发觉不妙,一进屋,果然便看见这小东西惹事儿的情景。 她一甩衣袖捏在手心里,赶忙上前揽住她的腰:“小心!”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赶紧将那即将跌碎在地的花瓶扶回原位。 “哪里来得狸奴?”林慕禾惊魂未定,抵着她前胸就向脚下望去,那狸奴全然不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又冲她叫了几声。 “是……阆泽掌门给我传信的猫使者,”顾云篱笑了笑,将她扶好,低下身子将那只狸奴擒拿在手中,顺了顺毛。 可惜这狸子并不太喜欢她,或许是一开始印象不佳,这会儿子张牙舞爪,不断向她示威。 无奈,她只能把狸子递到林慕禾面前:“它貌似喜欢你,摸一摸?” 平复了一番呼吸,林慕禾也隐约感受到,离自己最近处,有一团呼噜呼噜正喘息着的生物。 她有些怯:“喜欢我?” 顾云篱:“对,喜欢你。” 第128章 血液涌动、心脏跳跃 说着,她将怀里的猫儿向林慕禾那边送了送。 柔软的毛茸茸的触感抵上指尖,林慕禾颤了颤,这才轻轻从顾云篱手中接过那只狸奴,柔软温暖的触感格外鲜活,隔着那层皮肉,似乎都能感受到血液涌动、心脏跳跃。 但猫儿总是三心二意,抱在手中不过片刻,它便腻了,挣扎了一下便从林慕禾臂弯里跳了出去。 落在地上,它毫无留恋,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外,清霜略显狼狈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跑了!大将军——大将军!!” 林慕禾听着外面一阵鸡飞狗跳,还有随枝的喊声,一时间汗颜:“大将军?” “是那只狸奴的名字,”顾云篱也露出来些许笑意,“是来传信的。” 林慕禾一顿:“传信?” 她果然要问起此事,顾云篱眸色黯了黯,依旧拿出方才的说辞:“上次去绣绫楼遇到那位阆泽掌门,拖她替我给师父传信,今夜不知何事,让我去一趟。” 林慕禾蹙眉:“什么事情,偏要夜晚去谈?”夜里四下漆黑,各种藏在阴暗处的腌臜污秽都涌了出来,她担忧,怕顾云篱又中了什么计。 但顾云篱本就意不在此,见她担忧,便拍拍她的手:“有清霜陪我,不用怕,今夜你和随枝在府里,锁上门睡,我会早些回来的。” 听她保证,又提起清霜,林慕禾这才有些犹豫,问:“非去不可吗?” “不用担心我,”顾云篱叹气,“对方是信得过的人。” 又向她撒谎了,顾云篱拍了拍身前人的肩,低声安慰,心里的感受却极是复杂,她知道,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维护编织,但是真的当着她的面说谎时,还是有一股难以忽视的愧疚感袭来。 掩在宽袖之下的手隐隐扯了扯衣角,林慕禾吸了口气,点点头:“好,那你定要小心。”顾云篱语气柔和,却也带着一股执拗,她听得出来。 外头吵闹声停止了,清霜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头发还有些杂乱:“姐姐——大将军跑了!” 随枝骂骂咧咧地跟上:“你一直追它,它不跑才怪!” 顾云篱扭过身,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的花草,只觉得头疼:“它是来传信的,应当是回掌门那里了……你这么喜欢猫,瓦子那边好多遍地走的,明日给你抓一只回来?” 清霜忙摆手:“喜欢和想养是两回事!咱们终日奔波,哪里能照顾得好啊……” 随枝拍了拍身上的猫毛,抬眼悄悄觑了身前的两人一番,适时地开口:“不是晚上还要出去吗?早早准备上,我去灶上吩咐,你们想吃啥?午时我睡过去了,连午膳都还没吃呢……” 林慕禾也回过神来:“也好,午膳吃得少,我也饿了,不如去小厨房做些小菜来?” 一听要加餐,清霜自然乐得高兴:“好好好!” 于是这日,院子里又偷偷另开小灶,几人不敢生火,做了几道凉拌小菜,怕被府中看顾起居的人发现,索性便躲在小厨房里偷偷摸摸吃罢。 几人一道,聊天之间,便挨到了日暮。 林慕禾坐在廊庑下假寐,随枝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点账,她本就没睡着,静静地听着身旁那人劈里啪啦地打算盘声,像是遇见什么难题,久久没能停下。 “这香膏,单盒卖四十文,两盒一起卖七十文,这明摆着买两盒就是赚的,怎得还这么少人买?”一边拿指头记住数,随枝一边嘟囔。 林慕禾听着,思索了片刻,道:“若是实用的消耗品,两盒买就买了,但若只是给生活添个乐的,买两盒也得不偿失呀,放在那处,也没人用,不白白吃灰?” 随枝愣了愣,忙直起身子:“话是这么说,但都舍钱买香膏的,家里应该也不短缺基本吃食吧?” 林慕禾摇摇头:“这是两回事,有些东西,聊做添香就够了。” 随枝一扔算盘:“上个月压箱底的东西堆积下许多,再卖不出去,别说今年御贡了,怕是明年的都赶不上了。” 听她的话,林慕禾也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仰头思忖了片刻:“何必两个一样的东西一起卖?倒不如将你们库里压存的不同的东西捆起来,每样占一个的卖,多买者多惠,品类不同了,买家就不想着多买浪费了,不是吗?” 随枝听她说着,一边也已经提笔记下来了:“是这么个道理……娘子,我瞧你,颇有经商之才啊。”说着,她上前拱了拱,拿笔杆戳了戳林慕禾,语气颇为诚恳。 林慕禾却低了低脑袋:“不中用的建议而已,随娘子言重了……” “哪里话!”随枝一拍大腿,“待你能瞧见了,不如去香坊里,我们家六娘子也说呢,林娘子脑子活泛,不是死板的人,正合适经商!” 林慕禾抿了抿唇,被她说得还有些不好意思:“若真有机会,我也确实想去香坊里亲自看看。”两人正说话间,侧边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是顾云篱和清霜。 身旁人的林慕禾的注意力果然便被吸引去了,她站起身,向那声音来处唤了一声:“顾神医?” 走到石板路上的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隔着廊庑的一道四格窗框,看向里面的人。 “晚上留盏灯。”看着她张望的面孔,顾云篱轻声说道,“你早些歇息,随枝,今晚的药也不要忘了给林姑娘煮上。” 随枝“诶”了一声,幽幽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林慕禾,果见她纠缠在衣角的手指。 “顾神医,”眼看她要离开,林慕禾憋了许久,“路上小心。” 低低应了一声,顾云篱没有再回头,转身便顺着院中的石板路离开。 她顾不上去看,顺着平日里下人偷溜出门的小路,一路与清霜摸出了府中。 从绣绫楼内的地道进去,再辗转出地道,正是与信陵坊只剩一街之隔的顺衡武馆。 夜里无人,提前打过招呼的武馆内的人都默契地忽视了两人,清霜取出夜行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和顾云篱套上。 信陵坊地处内城的黄金地段,所居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是而,此处不似瓦子般,夜里也热闹,又因出了命案,入夜之后,也格外安静,仅能听见些许府宅之中仆从们的交谈声。 马车辘辘驶过,马匹呼吸声粗重,那赶车的马夫便没能听见头顶传来的刹那窸窣声。 顾云篱与清霜正蹲在树干之上,拿着圆筒叆叇,窥视着不远处府宅的动静。 孙福全的宅子位于巷口,此时门外把守着大理寺的司吏,正来回巡查着。夜里当值,虽然警惕,可也抵不住困倦,光是在树上观察这段时间,清霜数了数,那守卫就打了五次哈欠。 “每两刻钟换一次值守,届时便是守备最松弛的时候,仅有一炷香的时间。”约摸蹲守了将近半个时辰,顾云篱得出结论。 “侧东角门有一处矮墙,从那里进去,顺着花园直走,就是值守最严密的书房。” “这回夜探,绝对不能声张,”顾云篱深吸了口气,“在房中只待半炷香,找不到有用的东西,立刻就走,不要停留。” 清霜也面色凛然,点了点头。 不远处,轮换值守刚过,来回换值的司吏相互调笑着说了几句话,交换腰牌,再重新巡视周边,一炷香便也过去。 两人静待时机,等得清霜都有些发困时,顾云篱却突然直起身,伸指拨开了遮挡视线的树叶。 “姐姐……?”清霜一愣,压低了声音,也顺着顾云篱看得方向看去。 “等会儿——那是谁?!” 之间瓦片廊檐之间,有个身影轻快地越过门墙,只在那值守巡查离开的下一秒,一记轻功,便飞入了院中。 “走。”眼看下一轮换值即将开始,顾云篱眉心紧蹙,拍了拍清霜的肩“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碧月当空,月华凄然,仅有几片轻薄的云雾笼罩在月前,树影茂密,遮挡住半轮月,鹧鸪夜啼,将这晚的夜色衬得更加寂静。 亥时末,更夫已经走过一遭,守卫硬撑着困意,最终还是忍不下去,长长打了个哈欠。 “好好的日子,别人都去瓦子勾栏里快活,咱们却要守着这晦气地方!” “唉……要我说,近来东京里也忒不太平了,前个日子长公主在矾楼开香会,结果就死了人,这才过了几天,就又死一个!” “偏偏是个横死的阉人……” “嘘!” 正说着,那率先挑起话头的忽然噤声,比了个手势:“人死了才一天,魂魄还没飞走呢……且住口,当心那老阉人的魂儿缠上来!” 气氛诡异,偏偏这人还感受到一阵阴风吹过,就好似那吊死的老太监的魂魄真的再次回来纠缠他们了。 紧接着,寂静的巷口处却传来一阵枝木劈裂声,两人顿时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手放在了挂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什么动静?”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联想方才的对话,守卫吓得心脏突突地跳:不能是方才一句戏言,真的引来那吊死鬼的孤魂吧?!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谁在那里捣鬼,给我滚出来!” 下一秒,却看见一团雪白的东西从拐角闪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头顶一块黑的白猫! “啧,原来是只狸子……我还以为!” 两人松了口气,平复着心情,感叹幸好是虚惊一场。 就在两人分神去看的刹那,两道身影擦过瓦片,几乎毫无声息地跃上了屋檐房顶。 这大部分被调来看守院子的人多半不了解内情,院外把守一到深夜,果然便松弛下来,混入院中倒也不难。 悄无声息地落地,躲在院角的马厩之中,马粪味甚浓。 清霜捏着鼻子,轻车熟路地取出一支火折子,轻轻一吹,竹筒上便冒出隐隐的火星子。 而此时,院外更夫敲着梆子路过,扯着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129章 异王留子,万事休矣 昨夜刮过一场大风,如今的东京,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院外守卫还燃着火把,也正好为起火创造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顾云篱没有犹豫,接过火折子,取了半捆干草,经风一吹,火折子燃烧起来,轻而易举地便点燃了那一捆干草。 紧接着,顾云篱低声知会清霜:“走!”语罢,一把将燃起的干草扔到草垛上,收起火折子,跟着清霜快步出了马厩,躲在马厩之后的树上。 没有潮湿的气息,火苗便肆无忌惮地顺着草垛子向上燃烧起来,不过片刻功夫,浓烟四起,火光冒了出来。 很快,便有人发现这里的不对。 “走水了!走水了!!”最先发现的人大喝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去找人帮忙灭火。 紧接着,这边的动静吸引来越来越多的人,火势凶猛,偏又是最易着火的干草堆,这一燃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虽心里有些愧疚,但此时却不是内疚的时候,顾云篱只看了一眼,便从花园直走,向东拐去,守卫最严密的书房的守卫也听见那边的呼喊声,也看见那高高窜起来的火光。 “来人救火!去河边挑水来!快!” 兵荒马乱之间,原本看守的人也撤去了大半,比起刚开始,守备宽松多了。 这招虽然有些亏损阴德,但效果立竿见影,总比磨蹭时间等天亮好,顾云篱摸黑躲到廊檐之下,趁着那几人分神的功夫,撬开一扇窗,便飞快地钻了进去。 屋内似乎只点了几根蜡烛,清霜紧随其后,翻进去刚想说什么,却发现走在前面的人忽然不动弹了。 “姐姐……?” 话音未落,一柄飞刀飞快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得一声,蜡烛熄灭了,紧接着,一片飞刀险险擦过清霜的脸颊,被她躲过,嵌进了她身后的墙里。 “来者何人?”昏暗不清的环境里,一道冷冷的女声传来,二人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方才看见的那个轻功跳进来的人。 “小娘子何必刀剑相对,岂知我们便是敌人?” 顾云篱不敢动弹分毫,因为脖颈边缘,正悬停着一柄细剑,再向内一点点,就足以划破脖颈处的皮肉了。 “深更半夜不请自来,你们是来作甚的?”依旧看不清说话人的样貌,顾云篱却感觉旁边的细剑已经隐隐移开了分毫。 “你不也做梁上君子,一样的黑,反倒质问起我们来了?”清霜一恼,却碍于那人逼着顾云篱,不敢做什么动作。 “小娘子,不如放下刀剑,此时动手,我们只有全部暴露的份儿。” 空气凝滞了几分,对面的人似乎也意识到,顾云篱说得不错,顿了片刻,才终于收回了那柄细剑。 见状,清霜总算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动。 片刻后,那人向前悄悄地蹲行了几步,声音低低传来:“两位夜闯,又所为何事?” 顾云篱:“探查些我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模棱两可,”那女人冷嗤了一声,偏过头来,“你不怕少顷出去了,我一剑解决了你们?” 清霜当即回怼了过去:“你试试!一会儿出去了,谁解决谁还不一定!” 向前走了几步,灯光终于不再那么昏暗了,书房里零星点着几盏灯,清霜怕外边的人发现什么不对,起身又将方才熄灭的那盏重新悄悄地点燃。 烛火摇动,她第一时间就去看前面的人。 那女人和自己一样,穿着一件看不清形制的黑色夜行衣,蒙着脸,头发高高束起,用布巾襥头包着。 就这么一眼,清霜忽觉眼前的女人有些熟悉,定睛又死死看着她那双在外露出的眼许久,急速调动起了脑内的记忆。 顾云篱看出她的不对,回过头来,用气音轻声呼唤:“清霜?” “——是你!”一刹那电光石火,脑子里的记忆与现实中那女人的样貌拼接完成,清霜恍然大悟,又紧急压低了声音,“你是、你是那个金桂仙子!”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戴着遮面白纱的仙子还冲着自己吹了阵花瓣,可以说是印象深刻。 顾云篱恍然大悟,心里讶异,那日香会结束,在马车之上那段推断果然没错,这金桂仙子另有其人! “你是殿下的人?”她蹙眉,说着,将面罩扯了下来,露出脸来。 一看那张脸,那“金桂仙子”顿时回想起来,这正是那日在雅间,陪着李繁漪的那几人中的两个。 意识到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 “原来是自己人。”叹了口气,顾云篱揉揉脑袋,“也是,圣人如此大动干戈封锁宅子,殿下想必也感兴趣了。” “可我并未收到消息,说今夜你们也要来。” 顾云篱移开眼:“我所为,是私事,既然如此,赶紧找吧,动作轻点,一炷香之内赶紧出去,我点燃草垛,想必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发现不对了。” 没再继续废话,那女子也飞快动身,动作极轻地在书架之上寻找。 然而一圈下来,一无所获。 倒是清霜另辟蹊径,躲在桌子下面寻找,果然就发现一处不对。 桌底一处的木板明显更薄,她取出短匕,找到一处空隙,将匕首嵌进去,用力一撬,果然,木板脱落,她眼疾手快接住,另一片薄薄的信纸便从那夹层之中飘落在地。 可正是此时,屋外守卫的人似乎也觉得了这场大火来得蹊跷,已经有所察觉。 “快去书房!” 脚步声顿时纷至沓来,容不得人再犹豫,清霜连忙捡起地上的薄纸,朝屋内的人低呼:“快走!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便已听见屋外开锁之声。 几人头皮一麻,顾不上将书籍整理回去,便飞快地跃出窗扇。 谁料屋外已经把守了诸多守卫,顾云篱眉心一痛,还未想出应对的法子,身侧便倏地飞过一道风来。 “在那!” “给我追!” 一道身影几乎是自寻死路般飞跃出去,将追来的守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顾不上感谢她这般舍己为人的行为,清霜飞快地掠了出去,牵起顾云篱的手,趁着守卫注意力转移的刹那,飞速隐没进了花园之中。 这一路气喘吁吁不敢停歇,出了孙宅,外围更是引来不少守卫,两人已经顾不得路线,在巷内瓦舍之上无头苍蝇般飞窜。 这一走,竟不知走到了哪里,待身后追兵终于没了音声时,清霜这才停下。 眼前似乎灯影幢幢,人声嘈杂,像是走进了哪一处不知名的瓦子,她心下一喜,这种人多的地方,也最适合躲藏。 谁知刚一抬眼,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面前也确实有灯火,却不是寻常瓦子那般的明灯,而是一个个红白灯笼挂在檐角之上,照映出来的景致。 人声鼎沸,这里像是白日的市集般,四处都是货买之人,光线昏暗,看不清人脸,这般场景,简直就是话本子里描绘的的阴曹地府,鬼气森森,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勾魂的无常鬼了。 她本就怕这些,心里越发毛了,赶忙就去叫顾云篱,可谁知刚一转身,方才还跟着自己的顾云篱却没了踪影。 霎时间,清霜浑身血一凉,宛如五雷轰顶——早知道就不在晚上说鬼了,天杀的,这才多久,就让自己真撞上了! 她四下慌乱地看,不知这群出没在此的究竟是人是鬼,咽咽口水,抬头一看,眼前登时受到不小的冲击:一张惨白的脸瞪着眼,死死盯着自己。 “啊啊啊啊!!”此时此刻,恐惧再也忍不下去,她尖叫出声,下意识地就要将腰间的剑抽出来。 “清霜!”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把按住她的手,“你怎么跑这来了!” 话音刚落,另一道身影也轻轻落在身边,清霜惊魂未定,那“金桂仙子”已经甩开追兵,跟了上来。 “姐姐,这什么地方,不能进了冥界吧……” 顾云篱看她的反应,一阵失笑:“先前随娘子说过这子时开市,天亮前闭市的地方,这里,想必便是那鬼市子了。” 误打误撞竟然来了这里!但确定了这里都是活人,那股恐惧感终于消退,再去看,方才吓得自己魂不附体的那东西,居然是寿材铺的纸扎人。 “两位娘子,”她伸出手,“方才找到了什么?” 清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展了出来。 那张薄纸已经被她揉捏地皱皱巴巴,顾云篱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展。 薄纸二尺宽,可在上面的字迹却寥寥无几。 “异王留子,万事休矣,恐难辞其咎,自以引颈,聊谢罪孽。” 深深蹙起眉,看着那几行字,又觉眼前迷雾缠绕,难以看清。 “异王?留子?”一旁的人喃喃出声,“孙福全又有什么罪孽,非要一死?” “圣人派大理寺把守,究竟是要遮掩什么……” 只是这句话留得太模糊,依现在所掌握的信息,完全不知这句话里究竟是何意。 正思索间,只听一阵敲锣打鼓之声,鬼市内众人闻声,忽然激动起来。 “开市了开市了!” “快去瞧瞧!” 什么动静?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前方已被一群闻声而至人堵得水泄不通,清霜驾着轻功,飞上最近的房檐,朝那鼓声来处去看。 只见那巨大的牌坊之下,挂着数不清的红灯笼,几个带着面罩之人敲锣打鼓,围着一个用黑布盖着的巨大箱笼吆喝起来。* 而围观的人群内群情激动,拍手叫好,骂骂咧咧说别磨蹭的,还有往那黑布盖着的箱笼上扔石子的。 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市里,似乎所有人性的恶,都借着夜色的掩盖,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地显露了出来,白日受到的冷眼不公,此刻都化为了浓浓的恶意,投射在那黑色箱笼上。 顾云篱也借着力,终于挤到了前排。 清霜高高地看见她,定睛一瞧,也跃了下来。 “姐姐,那是什么……” 摇了摇头,顾云篱盯着那黑布笼子,离得近了些,就能闻见一股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身旁的金桂仙子,却上前一步,盯着那箱笼,缓缓道:“活人市——寻常牙行拿身契抵给人家做工,而这里,只要出的起钱,卖出去的人的死活便由买他之人抉择。” 简而言之,便是堂而皇之地进行人口贩卖。 第130章 她对林慕禾,心怀不轨 “各位久等,各位久等!”在众人不耐烦的声音中,那敲锣的人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终于停下,清嗓喊道。 “今日拍的,可来历不小,各位瞧好了!” 说罢,便神秘兮兮地去揪那块遮盖的黑布。 众人屏息凝神,一时间叫骂的催促的声音也都停歇,都看着那人的动作。 “哗啦”一声,只见黑布被扯开,也露出里面的光景——巨大的黑色铁笼之中,一个瘦弱的男人被捆住手脚,宛如牲畜般被丢在中间。 顾云篱呼吸一滞,瞳孔猛地一缩。 “广平赌坊里用罢的药人!虽是残次品,可依旧用处极大!” 只见那药人双眼眼皮萎缩,嘴巴竟被粗劣的黑线生生缝住,那伤口似乎还未痊愈,还淌着鲜血。 “又瞎又哑,却不是天残之人,而是后天挖了眼,拔了舌,”那人用调笑的语气说着冰冷残忍的话,一边取出了一只漆黑的小盒子。“稍加催动,便能为人所用,仇杀也好,玩弄也罢!” 紧接着,他身边的人取出一个小勺,往上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经火一烤,一股奇异香甜的味道便漂浮开来。 只是那人却捂住口鼻,挑着眉,看着那勺子上挥发出乳白色的烟云。 “……禁药!”只闻到一瞬,顾云篱便狠狠蹙眉,认出这个味道,“屏息!” 下一秒,那瘫倒在笼中的药人却忽然像是被按动了什么机关,挣扎扭曲着颤抖起来。 紧接着,那药人仿佛天赐神力,仅仅两息,便挣脱了手腕上的束缚。 这药人就被像被控制了一般,那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这流程顾云篱太熟悉了——用禁药燃烧的香味勾起蛊虫,极伤五脏六腑,先前林慕禾病发,便是这个道理。 一时间,叫拍声此起彼伏! “二十两!” “五十两!” “这不就是那日矾楼里死了的那个……”清霜见了这幅场景,一阵胆寒。 “官府已经大肆查办,他们却仍旧堂而皇之地在这里买卖。”身旁的人冷冷看着眼前的景象,忽地抬起手臂,“一百两!” 清霜愕然看向她,紧接着,又是铺天盖地的叫拍声。 “三百两!”身旁的人又高喝一声,已经达到了相当骇人的数目。 一番抬价,最后,竟然真的被她拍下。 片刻后,人潮褪去,箱笼重新被盖上黑布,那金桂仙子豪横地取出几张交子票,塞给方才喊价的那人。 “明日此时,我来这里提人,”她蹙眉看了一眼那药人,“务必给我收拾利索了。” 那人点头哈腰地应下,连忙招呼人将那笼子抬了下去。 这鬼市里又恢复了一开始来时的热闹,顾云篱却完全不能被此感染,尽管周围都是人声,却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殿下正要查广平赌坊的事,没想到还有人在这里倒卖,真是老天都在帮忙。” 顺了几口气,顾云篱抬眸问:“这么久,还不知阁下名讳。” “听桃。”她淡淡回了一句,“天色不早,两位回去休息,若殿下有事,自会去府上知会。” 清霜还没有从方才那场面回过神来,讷讷应了一声。 从鬼市出来,夜幕星点稀疏,两人绕了许久,终于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右相府中。 府里寂静,值夜的仆役们也都顶不住困意睡着了,这几日右相一直住在都堂内,府中已经许久没见龙门卫的影子,两人静悄悄地潜回,没有惊动任何人。 天色尚深,还不到五更,想着院子里的人应当都正在熟睡中,所以刻意放轻了脚步,清霜更是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屋子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看着清霜回了房间,顾云篱移开眼,也打算回去草草睡下了。 这次夜探,确实得到不少信息,但杂乱无章,尤其是那片纸页,写得太含糊,引得无数猜想,也不知究竟该怎样推理下去。 正思绪纷乱间,正房的门却传来一阵细微声响。 循声看去,正房的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一角白色突兀地在夜色中泄露出来。 “是顾神医吗?”还有些沙哑的声音从缝隙内传来,硬生生止住顾云篱的脚步。 静默了一瞬,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过院中的小石桥,走到正屋前。 隔着门扇,林慕禾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走来,紧绷着的手背松弛下来:“你回来了?”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她看了眼林慕禾扒在门框上的几根细白的手指,“怎么还没睡?” 听见她肯定的声音,林慕禾这才将门展开,请顾云篱进了屋。 屋内还点着一盏灯,放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处,只要从院门进来,便能一眼看见。顾云篱一愣,自己临走前随意说了句留灯,她便记得清楚,特意给自己留了灯。 “我睡得浅,听见外边的响动就醒了,想着是不是你们回来了。”步入室内,顾云篱将床头的灯点燃,昏暗的屋内顿时亮堂了几分。 “清霜姑娘呢?” “她太困,先去睡觉了。”顾云篱答,“是我吵醒你了?” “没、没有,”对面的人答,沉默了一瞬,她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顾神医,你们去做什么了?” 眼皮一跳,顾云篱欲盖弥彰地眨眼,思索着怎样说,才能让她信服。 “我想听真话,”忽地,林慕禾继续补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顾云篱钉在了原地,“你身上有火燎的味道……一定不是太平地方,顾神医,你真的没事,没有受伤吗?” 说话间,她揪住自己的衣服,抚上手腕,想探查她究竟哪里受了伤。 想说的话在咽喉处噎住,顾云篱张了张嘴,才发觉自己的语塞。 身前人的表情恳切,语气焦急,越是这样,越戳得她心口阵痛,越不忍再对她说谎。 为何总是这样,自己在她面前,就好似有一股无所遁形的感受? 那究竟是谎言更痛,还是真相更痛? “没有……”她眸子动了动,忽然心头一滞。 “我……去了那个吊死的内侍,孙福全宅中。”她鼓足了勇气,终于说了出来。 那真话掺杂着假话,是否会好一些? 不想再欺骗她,可又不想看到她知道真相的痛苦模样。她只等林慕禾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若是问起,那她索性和盘托出,全部告诉她好了。 然而,等来的却不是她质问。 她捂上自己露出的那截手腕,骨铃声清脆:“所以……没有受伤对吗?那这火燎味又是怎么回事?” 这并非顾云篱预料之中的结果,是而,她一时间呆住,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层层白纱包裹的双眼。 她自诩通悟人性,常人所想的不过那些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今日我与你交好,明日,一个背叛便可形同陌路。 自己甚至做好了准备,等她问起时该如何回答。 可她没有,只是一味地抓起自己的手,目的单纯质朴——只为了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受伤。 “顾云篱!”得不到她的回答,林慕禾忽然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她看不见,只能仅凭触觉和嗅觉来感知现在的顾云篱,她不知顾云篱有没有受伤,心中的不确定的不安感被无限放大,冲击着她。 一声呼唤,将呆住的顾云篱唤回神志。 回过神来,她才察觉,林慕禾的声音甚至都带了丝哽咽。 “我没事……火燎味,只是为了引开守卫而放了一把火,没有烧到自己。” 她为什么不问自己?是没有意识到?是不愿戳破她?还是……她原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安危。 听见了她的回答,林慕禾心中那块不断飞撞的巨石终于停歇下来。身子起了一阵战栗,她长舒了口气,指节颤动,揪住顾云篱的衣料:“顾神医……我想你好好的,不要受伤,哪怕去冒险,也要护自己周全。” “我不想再连你也失去了。” 说着,她的手穿过顾云篱的腰身间的空隙,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 比起看不见这世间,她更怕失去身前人。 帐中香的气味汹涌地袭来,钻入顾云篱的鼻腔。 屋外是夏末的清风,顾云篱的身子僵硬了片刻,才终于想起来轻轻回抱她。 心口跳动的频率有些异常,一声声宛如两军阵前的战鼓,气势磅礴地敲打,跳动,仿佛一场博弈即将袭来。 黑夜里,四下昏暗漆黑,似乎更容易窥见自己的内心,顾云篱抱着怀中温热,感受着她呼吸起伏的频率,她四肢百骸传来的气味也无限放大,她的声音,她的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此刻了如指掌。 情深不知,只叹她悟人性有余,在这事上太过自负,却从未想过,总有一天,她也要亲自踏入那名为“爱恨”的天地,那是全然陌生的东西,是比人性更高一筹的东西。 低头看着那还隐隐颤抖的身躯,和她头顶的发旋,顾云篱猛地一阵心慌,猛然发觉——什么怜悯,什么同情,早就不复存在了。 光是她这么抱住自己,从指尖、发丝、脚底传来的阵阵酥麻的战栗,足以证明,她心思不纯。 可笑自己身在山中,从前竟然从未发现。 她蓦地想起清霜爱看的话本子,世家小姐总跟着穷书生跑,为了所谓爱情。 情,爱情,究竟是何种滋味?她从前听着,只觉荒谬,可如今看来,那种种事,皆在自己身上应验。 是怜惜,让自己不惜身死也要救她?是怜惜,让自己日日挂念她的喜怒?是怜惜,让自己不惮为她和旁人结怨? 是,也不是。但用怜惜来讲,此时此刻,就连顾云篱自己都觉得牵强了。 时至今夜,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情海翻滚,汹涌地冲破闸门,倒灌进干涸的陆地,无数颗在土壤里深埋着的种子在土地之下蠢蠢欲动,波涛涌入,它们飞快地生根、抽芽、快速地生长,带着那陌生的情愫,一次次重击,几欲冲破顾云篱紧闭的心房。 但那处地方早已为某人押开一道缝隙,只待洪水冲刷而来,一切构筑的防线、地基,霎时间分崩离析。 寂静的夜里,她缓缓阖上眼,确定了一件事。 ——她对林慕禾,心怀不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至今日,心中层层障翳被一阵清风拂开,拨云见月,一直淤堵的心口终于在此时疏通,先前与她相处时,种种难以描述、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她似乎喜欢身前的人,不像是清霜那样,见人和善可爱便心生喜欢的那种喜欢。 就像是那日从矾楼出来,路遇杜含和蓝从喻时的那种心境。 郁闷时,我看见你,就觉得欢喜,就觉得所有阴郁不悦都烟消云散了;看见你,哪怕从来不苟言笑,也想冲你轻笑。 指尖一烫,心火燎旺,霎时间引燃山林,熊熊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直把全身都烧红了。 她视自己为至交好友,甚至将故人所赠转赠给自己,而自己呢? 可这些从不是能够控制的,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一些奇妙的种子便被埋下,这数月朝夕之间的相处,逐渐滋养,直至如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她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似山野之中的木荷,耐火,抗火,难以燃尽,就连烈火也摧毁不了她。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千万种所遇之事,都叫我日渐对你心生爱慕,怜你不易,爱你之贫弱却亦刚强。 人世间太多悲愤交加的苦痛,苦海无边,顾云篱不知在这经年的仇恨中行走了多久,才终于瞧见这一处彼岸。 缓缓地,她睁开眼,手掌抵上她后背轻薄的衣料,用力将她抱紧。 “抱歉、抱歉。”她开口,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忧了。” 她突然的抱紧,也让林慕禾一瞬间有些无措,抱住她的手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顾云篱细微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也感知到了,只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境变化。 烛火葳蕤,照得林慕禾的眉目模糊,影影绰绰,即使离得这么近,顾云篱还是觉得看不清晰。 她鬼使神差地松开怀抱,藏匿于林慕禾后背的手自她身后的腰窝向上,一路蜿蜒流连,引得怀中的人身子禁不住刺激地轻轻颤抖。 顺着脊骨向上,她柔顺的墨发之间,白纱的衣角落入顾云篱掌心,她没有眨眼,轻轻一扯,眼前人覆眼的白纱顿时宽开,失去束缚,一圈一圈从林慕禾的山根处松懈下来,顺着她鼻梁,滑落到唇瓣。 显然,她并不知道顾云篱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反抗,没有疑问,只是静静收紧着自己的呼吸,三浅一深,维持着不让自己露出太过失态的模样。 身前的人再一稍稍用力,那一圈圈的白纱彻底失去控制,一头逶落在林慕禾的肩头,另一头被她攥在指尖。 这下就能看清了,从她伤痕累累的眼睑,到她细而浓密的睫毛,以及她因白纱落下,而缓缓尝试着颤抖着睁开的眸子。 那依旧是一滩死水般的灰色,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即便每日都要解开她的白纱去看这双眼,顾云篱还是心脏刺痛了一番。 她也想将内心剖白,将真相从头至尾告诉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苦楚不易,让她怜惜自己的痛苦,亲手抚过那些伤口,拭去自己的泪,渡自己的苦厄。 再等等,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能看见了,待自己身上的仇恨消解,她一定会亲口将这些不得已的苦衷告诉她。 “顾神医?”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只是一点点攥紧自己的白纱一头,林慕禾有些茫然,阖上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声。 “快了,”对面的人却怔怔说着,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睑上斑驳的伤口,“有了掌门所给的药,你的双眼马上就能看见了。” “我知道,”林慕禾回,“我一直相信顾神医,相信你能让我双眼复明。” 离得太近了,她还圈着自己的腰身,与指尖冰凉相反,她呼吸薄烫,带着淡淡的火燎味与仍有余味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已经不复方才的不安,她气息包裹拥上,在这寂静的夜里,莫名的安心。 “顾神医,”调整了一番呼吸,林慕禾稍稍动了动身子,“再不睡,就要过五更了。” 环着她的动作顿了顿,顾云篱才察觉,这动作挨得太近了。于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只愣了一下,便轻轻松开了她。 温热的身体离自己远了几分,她手心里却还捏着那根长长的白纱,低头看了一眼,却听对面的林慕禾极轻地吐息。 顾云篱眼睫轻颤,烛火摇动,在她眼下的皮肤之上投下疏密的阴影,她眸色浓郁,看着林慕禾抓着另一头的白纱,轻轻扯了过去。 还有余温的白纱从指缝间穿过,被她捏在手心,再草草地系上,白色纱穿过她的发丝,是这昏暗环境中唯一醒目显眼的存在。 “你不宜熬夜,快睡吧。”眨了眨眼,顾云篱收起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扶你回去。” 语罢,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小厅,走到木床边,为她撩起乳白色的纱帐。 床头的小香炉的香已燃尽,她从抽屉里又取出安神香,对着微弱的烛火点燃,又插回香台中。 袅袅香烟起,林慕禾躺回床内,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以为她点完香就会离开,可这次却没有,她似乎一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着。 还想再保持几分清醒,但有安神香的作用,她翻了个身,便觉困意袭来,强撑着清醒了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帐中人的呼吸声平稳下来,顾云篱这才轻轻起身,吹灭了那仅剩的蜡烛,转身出了主屋。 月明星稀,院子里仅剩夏蝉在入秋前最后的苟延残喘声,一声声躁动,就仿佛她现在的心情一般。 也罢,该睡了。她闭了闭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一夜,顾云篱从头至尾做了一场梦,梦里的自己还是幼年的模样,她梦见自己与林慕禾两小无猜,同居长干,梦见自小陪她长大,没有目盲,没有丧父丧母之痛。 许是梦里的世界太温馨美好,她这一睡,直直睡到日上三竿。 苏醒时,还是被屋外一阵通报声吵醒的。 清霜正在树下擦剑,看见来到的女使,想到顾云篱还在熟睡,正想提醒她小声些,那女使就已经开口了:“太太让我来传话,午后去大相国寺进香,问问二娘子可能去?” 清霜龇牙咧嘴,无奈垂头,摆手示意她等等,转身跑去了主屋。 片刻后,林慕禾披了件外衣出来,站在廊下回她:“去回太太,我能去,劳烦她费心备下车马了。” 那女使应下,福了福身子就要离开。 顾云篱的房门也被从内打开,女使瞧见她,也行了一礼:“顾娘子万福。” 她刚刚起身,洗漱了一番,还未佩头饰珠花,点头示意过。 “先前你不是想去大相国寺祈福?”她走到林慕禾身边,低下头问她,“正好,此次想求什么,一并去了吧。” 声音太过柔和,清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今日顾云篱身上有些不对,但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上下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林慕禾,随后一脸深沉地去找随枝。 随枝还忙着对账,在房里对着账本劈里啪啦地打算盘,她不耐烦地在账本写写,头也没抬,回:“这有什么怪,顾娘子也开窍了呗。” “什么——”清霜倒吸了口凉气,又摇摇头,“莫非……是真的?” “你再在我案头嗡嗡,我就要将你扔出去了,”随枝揉揉眉心,“午后还要去相国寺,我早些弄完好不耽误啊!” 清霜的注意力瞬间又转移了:“算账?随枝姐姐,让我试试呗,我还没试过学算术呢……”说着,摸起架子上空余的一个算盘,拨弄了两下。 好歹看她有个东西可以摆弄,不用叨扰自己了,索性扔给她一本已经算罢的账本:“那你试试,这两篇全算完了!” 清霜乐得接过,低头摆弄起来,凭借着幼时在学堂里仅有的那小半年珠算经历,磕磕绊绊算起来。 好容易安静下来,随枝算得更快,与一旁一个一个拨弄的清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这般算了一中午,吃了饭,女使就来叫几人出发了。 阖府女眷出行,每个人头顶都戴着白纱帷帽,乘马车一路顺着大街走,两刻钟后,就到了地方。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进香的人更多,大相国寺深受皇室尊崇,修得格外华丽古朴,四处都是买卖佛具或是香灰的贩子,热闹程度,不比瓦子那边逊色。 林家车架一一停靠在庙前的广场边,林慕禾被顾云篱扶下马车,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檀香味。 今日此处热闹非常,人来人往,还有孩童在外面放着风筝,清霜正想看看这闻名世间的寺庙到底有什么名堂,就猝不及防被一个飞奔来得小孩撞得向一边歪倒。 “诶哟!哪来的小毛孩!”她不待去捉那孩子,手心里便猛地被塞进来什么东西。 顾云篱上前问:“没事吧?” “没事……”她揉了揉胳膊,将那张纸抬起来,看了一眼,竟是密密麻麻的字,“什么玩意儿?” 顾云篱皱眉,接过那张写满字的纸,定睛一看,便看见右边抬头那醒目的一行——讨长公主檄。 扯了扯嘴角,她顺着那群孩童的来处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摆着一张摊子,围了一群青衫儒士举子,正嚷嚷着,义愤填膺不知在说些什么。 “姐姐,这是什么?” 抖了抖纸,顾云篱笑了笑:“是举子共创的檄文。” 林慕禾一怔:“檄文?讨得是谁?” “正是长公主殿下。” “哈?!”清霜瞪眼,接过那纸看了一眼,许多生僻不认识的,但勉强看懂了第一行字,“维嘉兴二十一年,岁在丙辰,天下士子,愤懑难平,特举义檄,以讨长公主之不道?” 第132章 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还不等她接下去看,就听那书摊边传来一阵骚乱,竟是有人已经上手要拆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举子的檄文摊子了。 “天家威严,岂容尔等酸腐儒生妄议?写檄文前,你们眼中可还有礼法纲常!” “长公主不义不忠不孝,讨檄是顺天下举子之心,你是长公主门客?莫不是她李繁漪要堵这悠悠众口!” “笑话!”那说话之人冷笑一声,“我是笑你们,檄文写成这副样子,也敢散于市井,好叫众人看看你们这群举子何等无用吗?” 清霜认出来那说话之人,正是杜含。 “你……你一介女流,还敢评判起我们?你又有多少能耐!”那举子气得脸色涨红。 “莫不是没话说了,指摘我女子之身?”杜含挑眉,说话更是一针见血,“我今口撰反讨檄文,叫你们看看便是。” “盖闻天有常道,地有常理,国有常法,家有常伦……” 众人本以为她是夸下海口,却在她完全没有卡壳的口撰中纷纷惊在原地。 方才气焰嚣张,还不将眼前的女子放在眼里的一众举子纷纷呆立原地,哑口无言。 见状,清霜本就愤怒,当即扯嗓子喊了一声:“好!!” 话音一落,一呼百应,抚掌声大盛! 喝彩声此起彼伏,既然有喝彩的,便也有唱反调的。 “空有才学,却当众羞辱旁人,可有半点君子风范?”有人扬起袖子,见她真的口撰出来一篇反檄,气急败坏,竟从这里开始攻击了。 “君子?”杜含上下打量了那说话之人一眼,目光扫过,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君子,何必行君子之风?阁下方才还说我一介女流,怎得现在却要以君子德行框束我?” 一句话便将方才那还妄图以德行绑架他人的人堵得哑口无言,他牙关颤抖,“你”了半天,也没挤出来半个字反驳,已经到了词穷的境地。 “写下檄文竟都是这些号称国祚之基的举子,”杜含淡淡将那群人的写下印好的檄文拿在手中看了看,“传出去莫不是笑煞旁人?” 语罢,她捏起那纸,竟然直接从中生生撕成了两半! “你……!你欺人太甚!”那举子的面色发黑,手心狠狠攥拳,看着似乎想上前将这人打一顿,但碍于这相国寺边上人太多,不敢发作。 不等他再骂出声,杜含将手中的檄文当作废纸一般扔在地上,扭身便走。 一转头,便看见了满眼崇拜的清霜与围观的顾云篱一行人,目光相交,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待她带着人走远了,清霜才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这就是读书人吗?好厉害……” 围观之中,也有林家下了马车的家眷,见这热闹结束,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方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娴儿,发什么愣?”为首带着一众女眷的宋如楠见林慕娴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杜含离开的背影,“该走了。” 在过往的半生,很少看见女子这般谈论天经地纬,她虽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却从未想过,读这些名家经典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今日看见杜含在寺前滔滔不绝,林慕娴方才明白了些。 但顾不上再向深处思考,身后的沈姨娘已经戳了戳她的身子,低声提醒:“娘子,该进去了。” 恍然回过神来,才看见就连林慕禾她们也已经走上了寺前的台阶,迈入了佛寺。 一行女眷祈愿拜佛,手中执香,拜完后再投入殿前巨大的香炉之中,就算结束。 再接着,就是往功德箱里添些香火钱。 宋如楠喜好礼佛,宅中就有专门收藏佛经的地方,近年来大豊贵妇人与贵女们都有添钱供养佛寺的习惯,在这佛风盛行的东京自然也不稀罕,带众人拜过主殿,便有僧人特意前来接待她,引她去别处观阅近来新添的佛经。 于是女眷们也可自由行动了,几个表亲家的女娘们笑嘻嘻地要去祈愿树底下挂红牌,求姻缘,求财运,林慕娴早已定了亲,也没了这些兴致,比起这些,还是去佛前跪一跪,祈求些现实的东西吧。 见沈姨娘还想跟上来,她揉揉眉心,摆手让她不要跟着,便从正殿绕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后,是供奉足高的千手观音像的八角琉璃殿,一股浓浓的檀香从殿内袭来,熏得她头脑发晕,诵经声盘旋在头顶,林慕娴顿了顿,刚想跨进去,却看见里面蒲团上跪坐的顾云篱与林慕禾。 她一下子停下脚步,没敢迈进去。 点燃长明灯的案台前,林慕禾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三拜后,又继续三拜。 待行完所有,她又从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塞进前方的功德箱内。 起身来,顾云篱问她:“怎么拜了这么多次?” 林慕禾抿唇笑道:“嗯……一个愿望三拜,这样显得虔诚些。神佛听见了,兴许会更乐意替我圆梦。” 顾云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林慕禾便认真给她解释起来:“若像太太和大姐姐那样,捐一笔相当可观的功德钱,就能先让佛祖了我夙愿了。可惜我拿不出多余的钱,只能更虔诚些,好让佛祖看到我的虔诚。” 顾云篱了然,“哦”了一声:“那你许了什么愿?” 林慕禾摇摇头:“神佛在上,我怎能说给顾神医听?那样就不灵了。” 清霜倒是很实诚,说道:“我把这寺里的财神挨个拜过了,只求让我发财。” 随枝在旁揶揄她:“诶,那不成了,你诚心拜一个尚可,拜了这么多,究竟要谁帮你发财?难不成叫他们在天上打一架?” 清霜一愣,渐渐便觉得随枝说得居然还有几分道理,顿时有些欲哭无泪:“那完蛋了,我再挨个跟他们说不要理我方才的愿望吗?” 几人忍笑,便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抬首,却对上了看着她们嬉笑,看得发呆的林慕娴。 顾云篱脸上的笑意褪去,看见她,点了点头:“大娘子。” 身后那几人也向她行礼。 “大姐姐也来拜观音?” “路过而已,来都来了,便拜一拜。”正面对上这几人,林慕娴心口还是抽抽了一下,不敢去看顾云篱的眼睛。 “既如此,便不打扰姐姐了。”林慕禾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不敢再多停留,林慕娴移开目光,快速应了一声,便踏了进去。 香烟袅袅,几个人无所事事,便绕着寺里参观,贵为国寺,这里修得比普陀寺豪华了不知多少,但是听僧人介绍,就知今年已经为多座大佛重新镀了金身,贵妇们出钱做供养人,听闻城外,还雕起了佛龛壁画。 啾啾喳喳的鸟雀声四起,几人走累了,正碰上斋堂,里面人来人往,多是效仿僧众吃素斋的贵人,好在这里的吃食卖相看起来比原先在普陀寺吃得好多了,几人午时吃饱了,买了几个箬竹饭团,准备走到斋堂后的游廊檐下休息。 刚过拱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了。 顾云篱赶忙拉住林慕禾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小心!” 她皱眉抬起脸,定睛一看,却愕然出声:“明空小师傅?” 那人匆忙抹了一把泪:“两位檀越,竟然在东京见着了。” 垂手一拜,他拎了拎肩上的包袱,就要继续走。 清霜急忙追上去问:“小师傅,为何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明空忍住悲色,尽量保持着平静,道:“寺中出了变故,监寺师叔叫我来送信。” 眉心一跳,顾云篱忙问:“变故?” “顾檀越与几位来普陀寺里做法事后的十日后,住持方丈他……” “在禅房中,圆寂了。” 圆寂了?顾云篱眸子愕然睁了睁,有些不敢相信,临走时,那方丈还格外康健硬朗,虽有七十高龄,却不曾见他有什么病症缠身。 “好端端的,怎会……” “方丈是自刎而死……”明空垂眸,淡漠慈悲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悲色,“诀别信上,说自己犯了佛戒,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一时间,心底的愕然惊讶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几人多少都对那普陀寺的方丈有所耳闻,骤然听闻他圆寂,还是自杀身亡的消息,都说不出话来。 顾云篱却忽然想到临行前,方丈对自己说得那番“贪嗔痴论”。 “我来相国寺,是交还方丈的度牒……他在大相国寺剃度,此番也算落叶归根。遇几位也是机缘,若今后能回普陀寺,还请几位来寺中进香。” 生死太过无常,谁能想到,那样通达*□□的人,竟然会以自刎来了结生命,以身证道? 语罢,他重新捡起那个包袱,背在身上,向几人合十双手,吐了句佛号,迈出了步子:“阿弥陀佛,几位檀越,若有缘,再会。” 看着他的身影,顾云篱与清霜怔了片刻,最终也只能说出来一句“节哀”。 * 寺中金钟长鸣,惊起一群飞鸟,已经将寺里参观的差不多的几人在讲经坛边听高僧讲经,虽听得不太懂,但催眠效果极佳,清霜听得昏昏欲睡,坐在那蒲团上,就好像幼时在学堂上课一般。 林慕禾这一番倒是听得认真,那僧人讲那观音的法相,待听众散去,几人又到一边小憩。 她靠在栏杆边,身旁站着顾云篱,微风吹过,衣摆被风吹拂而起,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指尖,像是清风不经意的挑逗。 神念一动,她心里还在琢磨方才的讲经:“妙法莲华经曰‘应以何身得度者,既现何身而度之’*,既说观音大士既有男相,又有女相,顾神医是怎么认为的?” 第133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这倒问住顾云篱了,她对佛家不太感兴趣,没什么研究,索性顾名思义了一下:“我听得不太懂,莫非人心中想是什么模样,大士所化便是什么模样?” 虽有些道理,但实在偏离,林慕禾轻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对错,只顺着她的话去问:“那顾神医心中的观音,是什么模样?” 她心中?顾云篱恍惚了一下,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 见她不答,林慕禾继续道:“你心中……至纯至善的心念,慈悲而渡一切苦厄之人。”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珍珠白裙,束着包髻,用一块软纱罩着,还坠着些许珍珠珠花,融在晌午后的阳光之中,像是引世人开悟的仙子。 她心中所想,就是渡她苦厄的观音之相吗? 八角琉璃塔上的风铃被风吹响,好似一阵明经入耳,眼前骤然间闪过白光,却显现出林慕禾的模样。 她唇边噙着笑,绀色的佛眼低垂,白纱盖身,站在光里盈盈看着自己。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请……渡我苦厄,送我至彼岸。 眸色幽深,她笑了笑,低下身子将林慕禾鬓角滑落的钗子向内推了推:“那我明白了。” 林慕禾问:“明白了?是什么样的?” “我所见之人,是我心中观音之相。”她不敢说得太直白,隐晦地说完,才敢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慕禾的表情。 但今日,她穿得宽松,披散头发,又有那层白纱遮挡,顾云篱只看到她匆忙抿了抿唇,似乎是慌乱了一瞬。 就像是烟花在心底炸开,林慕禾不知她是无意之言,想什么便说什么了,还是刻意为之。但无论如何,那一瞬间心跳的错乱是错不了的。 她正想说话时,却听那边的清霜忽然雀跃开口:“乔万万!” 乔莞冲她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殿下在后面禅房,要我来叫你们去。” 面面相觑了一番,顾云篱率先反应过来,扶一旁的林慕禾起身:“殿下也在?” 她手心温热,与平时凉凉的触感不太一样,顾云篱恍惚了一瞬,眼前闪过林慕禾耳尖的飞红,很快便掩藏在了发丝之下。 “听闻这边有点动静,便来瞧热闹了。”乔莞努了努嘴,意指大相国寺之外那群闹事写檄文的举子。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乔莞朝禅房走去,与普陀寺不同,这里的禅房明显豪华多了,甚至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禅房,李繁漪所暂歇的禅房还带着个小院子,禅房里陈设更是完备,快要赶上普通官家娘子的布置了。 一一见礼,李繁漪窝在躺椅上懒懒的抬手,示意几人起身:“好巧啊顾娘子,我好容易出来一趟,就碰上你们了。” 顾云篱倒是不信什么巧合,道:“殿下雅兴,也来相国寺内上香吗?” “我不信这个,”李繁漪摆摆手,从躺椅上坐起,“只是听闻太平升国寺那边一群酸儒书生不舍昼夜地写了讨伐我的檄文,在这里广告众人,正想看热闹,却撞见含娘舌战群儒。” “含娘子出口成章,极通文墨,可见不输这些空有傲气的男人,”林慕禾接道,“今年秋闱,定能出个极好的成绩。” 李繁漪哈哈朗笑了两声,抚掌道:“那就借林二娘子吉言!”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一番臂膀:“叫两位来,也不是说些闲话的,来谈些正事吧。” 说话之间,几个女史上前,给几人抬上了椅子与茶水。 “殿下请讲。” “想来随娘子与几位讲过了那赌坊的事情了,”崔内人呈上一叠纸,“昨日听桃也与顾娘子在鬼市排下了一个‘药人’,今早盘问,便知同出于广平赌坊。” “但此事……还与几位娘子熟知的一个人有些干系。” 顾云篱:“熟知?” “正是前几日,被皇城司提点越职上书弹劾的户部尚书家独子,何照鞍。” 语罢,见林慕禾面色一变,几乎是一刹那,顾云篱一把攥住她的手,那手却已经不可控地变凉了,她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对李繁漪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在此提到此人,她还是忍不住胆寒,眼前似乎又划过那夜的一幕幕。 好在,那带她逃离灾厄的人还在身边,此刻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将她心底生出的不安再次压了回去。 “如你所说,此人先前装得极好,光风霁月的,近来才被人掀了老底,但……前日,他被打更的在子时左右发现,浑身是伤的倒在东十字街街口,只剩下一口气,到现在,还命悬一线中。”李繁漪有些头疼地点了点脑袋,“问了那药人,才知一件更恶心的事情。” “还能再畜生?!”清霜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就恨得牙根痒痒,“这腌臜贼真是没下限!” 李繁漪轻轻瞥了她一眼,勾勾唇角,继续道:“那药人本是他身边的护卫……名叫‘东亭’,摔马致残,却被他拖进暗室里剜眼拔舌,卖给了广平赌坊。” 再提起这个名字,林慕禾身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此人带给她的阴影,远不止被追杀,还有那枉死的小叶。 顾云篱垂下眸子:“不想欺瞒殿下,我等先前在江宁被人追杀,此人正是那何照鞍身边的一条走狗。” 李繁漪抿了抿唇:“可见……恶人还需恶人磨,只是此人现在对我来说还有些用处,暂且还不能了结这条狗命,望两位见谅。” 一个重伤濒死,一个被拔舌剜眼做成药人,确实已经是很惨烈的结局了,但小叶为此命丧黄泉,又岂能就这样算了? “殿下不必介怀,”林慕禾开口,也已逐渐平复了呼吸,“我想要这几人碎尸万段不得超生,一命偿一命,但也不想假借他人之手,终有一日,我想亲手报此深仇大恨。” 果真如她所想,顾云篱呆了一瞬,她不是柔弱需要呵护的芙蓉,而是那火也烤灼不尽的木荷,小叶之仇,她终归要报。 语罢,她感受到握着林慕禾那双手,缓缓地收紧了几分。 回了回神,顾云篱问:“那这与广平赌坊的联系是……” “何照鞍先前在广平赌坊内欠下一笔巨额赌债,又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已是一笔惊天数目,依照那药人的话说,他们先前拼命想要抓住林二娘子,也是看中二娘子目盲,正是做药人的体质,如今药人难以炼制,鬼市之上,完全的药人甚至拍出万两之价,若他当真抓住二娘子,便可抵消大半的债务。” 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便说明,那夜的林慕禾,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抓住,活活制成药人了。 如今虽已无虞,可如此听来,还是令人浑身一个冷战子。 李繁漪继续说道:“但他没得逞,又与赌坊立下字据,没了法子,便将守卫致残送了过去,谁知后天致残,顶多就是残次品,赌坊的人反应过来,前几日,逮住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在街头,如今这事情都传进中书了,今早那折子雪花一样堆上来,都是参那户部尚书教子无方的。” 听罢,林慕禾脑中的那块一直缺了一角的拼图这才终于拼凑完整,这场几乎让所有人重伤的局,从一开始便是有人恶意盯上了自己——与何照鞍曾有苟且的林慕娴被威胁,情急之下将她这个庶妹卖了出去,伙同旧宅的马厩小厮,骗取信任,骗出城外,好让等候多时的何照鞍将自己抓取练成药人抵债。 可笑先前的自己一再忍让,却换来步步紧逼,不但没能脱险,反而还将小叶的性命也搭了进去。真是所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 “我按插进赌坊的线人来信,赌坊制的药人,近来却并未流向江湖之中,反倒……指向内廷。” “内廷?”又是大内,又是蛊虫所炼的药人,这两项碰在一起,便过于敏感,引得顾云篱不由得重视起来。 “还在查,”李繁漪喝了口茶,“今日碰巧与你们撞上了,又涉及林二娘子的旧敌,这才叫你们来说这事儿,若我查出幕后主使,还要牵连几位,再做一次证言。” “若能让这几个恶人一命偿命,但凭殿下支使。”深吸了口气,林慕禾指尖还是发凉,却仍旧语气坚定。 “有这话便放心了,”李繁漪道,又勾手叫来几个女史,“先前宫里上贡几匹蜀锦,我用不上,就给二娘子你们用吧。” “郑宫人,带几位去瞧瞧料子吧。” 顾云篱也起身,正打算谢过她,却见李繁漪朝她勾了勾手,眸色有些幽深:“顾娘子,我还有些事情想与你说,先留下吧。” 刚走出没有几步的林慕禾停下脚步,有些隐忧,似乎是想知道李繁漪究竟想做什么。 看了看李繁漪的表情,顾云篱应下,走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去吧,若有好看的样式,给我留一匹,如何?我和殿下谈罢,就去找你。” 手指绞在一起,林慕禾还是有些纠结,只怕顾云篱再答应李繁漪什么事情,再惹上麻烦。 “二娘子放心吧,”看见两人说了半天话也不见分开,李繁漪笑了笑,道,“不用半刻钟空就好,那料子多着呢,你们先挑。” 她发话,再留下就不对了,林慕禾也知晓,轻声应了一声,揉了揉方才被顾云篱拍过的地方,跟着清霜她们离开。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顾云篱才重新坐了回去,开门见山:“殿下留我,是为何事?” “先前和顾娘子的合作,是你和林娘子等人一起的,如今的……是本宫与顾娘子单独的合作。”她笑了笑,将方才崔内人端上来的纸递了过来,“听桃今日与我说了,你们认出她了。” 眸光一寒,顾云篱五指缓缓收紧:“正是。” “那我也便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李繁漪摊了摊手,“我这里有桩大买卖,不知顾娘子有没有兴趣?” 第134章 我宁可一直瞎着 顾云篱一颗不敢眨眼地观察着李繁漪的神色,道:“那我且听殿下说说,究竟是什么买卖?” 李繁漪抿唇,颇为欣赏地看她一眼,“我知道你想在大内查些什么,其余隐情我不知,但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随我入宫,为官家医治肺痨,”原本那副有些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收敛,李繁漪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认真,“不需你治好他,只需让他……能清醒一段时间就好,你想查什么,我让你去查。” 语罢,她挑了挑眉,声音压低:“我这买卖,你不亏。” 只听医治官家,顾云篱便吸了口气:“官家尊贵,圣体安康容不得马虎,我一介江湖医生,不敢以身犯险。” “你若是江湖医生,那寻常医生便都不用说了。”李繁漪摇摇头。 “蓝太医医术高超,闻名京华,又师出阆泽,难道便没有一点法子吗?”话说到了这份上,顾云篱还是不太想应下来。但若能进宫探查,今后行事自然也会方便许多,但涉及一个君王的生死之事,这么相比起来,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她能承担起相应的后果吗? 这东京就好像悬崖峭壁,她必须谨慎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一旦走错,她也不可能寄希望与同谋的李繁漪身上……况且,如今还有林慕禾,她还没有医治好,自己又怎能放心去大内那种地方? “蓝从喻,”李繁漪眯了眯眼,将这个名字在口中翻滚了一遍,“她志不在此……牵累太多,更想如何保全自身,她虽是杜含的红颜知己,却意不在我。” 从她口中听见“红颜知己”二字,这才确定了前几日的猜想,这蓝从喻与杜含,竟然是情侣关系? 错神一瞬,顾云篱看见李繁漪神秘兮兮地冲自己笑了笑:“毕竟这世上啊,向你和林娘子这样同仇敌忾的,还是少了。” 猛地被她这么一说,顾云篱顿时有些窘,忙揖道:“殿下说笑了,我和林姑娘……” “诶。”李繁漪摆摆手,“我又没说什么,你急着解释什么呢?说正事。” 话被堵了回去,顾云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欲盖弥彰,于是低下头,抿了抿嘴唇,继续听她说话。 “你也看得明白,如今无论大内还是朝中,局势混沌,水火不容,”李繁漪叹了口气,“既然你有所求,我有所需,为何不能一道呢?” 顾云篱皱了皱眉:“这与最先开始与殿下约定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不问你想探查什么,且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保你,助你,”李繁漪忽然压低了声音,“官家难说能挨到今岁之冬,他必须清醒过来,否则我李家国祚,就要毁于外姓之人手中了。” 她神情严肃而认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给了自己承诺,顾云篱终于动摇了。 “崔娘,取纸笔来。”她见顾云篱神色间还有犹豫,扬声让人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下一张字据,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以此为证,若官家清醒过来,我许你百金,和寿昌坊的宅子,如何?” 这样一来,也足以看见她的诚意,顾云篱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我可以答应殿下,但……还请让我医治好林姑娘,再为官家医治。” 李繁漪笑笑,将那字据塞给她:“我就喜欢顾娘子爽快性子,只要应下便好,其他……都看顾娘子的意思。” * 禅房的另一处隔间内,女史们捧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蜀锦,正笑吟吟给几人介绍。 随枝和清霜看得眼花缭乱,见一个爱一个,那捧着料子的女史见林慕禾半天没有动静,上前柔声问她:“娘子不来摸摸这料子?我可以给娘子一一描述。” 林慕禾愣了愣,手边便被递上一匹布,那蜀锦果然不愧是御贡之品,前几日绣绫楼的料子已经算是上乘,眼下她手心之下的,就如温和的流水一般,轻轻从指缝中穿过,格外细腻。 手指忽然动了动,她忽然问:“有蓝色的料子吗?” 那女史一愣,旋即笑道:“自是有的……娘子喜好蓝色?” 林慕禾没有说话,抿着唇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那女史为她选出来一匹浅蓝色的宝相花纹蜀锦,轻声道:“进贡时巴蜀上了十二匹,各地分赏下去,仅剩这两匹了,殿下说了,若娘子喜欢,一并拿去吧。” “多谢。”林慕禾摸了摸那料子,唇角漾起笑容。她已经新做了衣裳,上次去绣绫楼,顾云篱却也没做上衣裳,她虽不知顾云篱每日穿得什么衣裳,但依照她的性格,节俭惯了,恐怕也没有新衣裳穿。 那女史笑意盈盈,将蜀锦撞进锦盒中,转头,便见李繁漪和顾云篱一同走了进来。 见林慕禾手里的锦盒,李繁漪随口问:“林娘子选好了?要做什么衣裳?” 顾云篱缓缓走了过去,替她将那锦盒抱起,也低头听她回答。 “不是给我自己,”她说得很认真,“我先前在府上已经做了不少,这次,就给顾神医做些衣裳吧。” 怔了怔,顾云篱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已经是开春时做的了,但这一套就做了三四身,轮换着穿,所以平日里看着,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不自觉地,嘴角轻轻勾了勾,她低声在林慕禾身边道:“多谢你。” 李繁漪“哦”了一声:“还是林二娘子心细,顾娘子,你好生受着吧。” 清霜也在旁边应声:“是该做一身了,不如做个时下最流行的样子?” 听她说话,李繁漪也眯了眯眼,笑着又问她:“清霜小娘子,挑了什么样的,要做什么衣裳?” 清霜没想太多,干干脆脆答:“那件鹅黄色的团纹料子……要做嘛,自然是做个窄袖小衣,这样方便多了。” 李繁漪了然,环胸道:“我府上裁衣的娘子们近来也闲着,几位的衣裳,交给她们做好了。”语罢,递给崔内人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点头,随之应声。 眼看天色将晚,也要到了临出门时林家约定的离开的时间,几人纷纷告辞,拜过之后,走出了禅房。 林慕禾仍旧被顾云篱扶着,迈过陌生的门槛石阶,李繁漪却忽然叫住了林慕禾。 顾云篱亦随之转身,她站在门口,玩味地看着有些紧张的顾云篱:“林二娘子,你要早日康复,重见光明啊。”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林慕禾愣了愣,还是礼貌地回她:“多谢殿下。” 直至上了马车,林慕禾方才回过味儿来,辘辘马车声中,车体摇晃,车厢内几人昏昏欲睡,顾云篱正打着瞌睡,便忽然听林慕禾问:“顾神医,你今日与殿下……说了什么?” 一瞬间,方才的瞌睡劲儿消失殆尽,顾云篱一个激灵,脑子飞快地反映过这句话来:“……她要我入宫,为官家治病。” 单单就这么一句话,不光是林慕禾惊讶,就连一旁昏昏欲睡的清霜和随枝两人都一个猛子清醒过来:“官家?!” 顾云篱点了点头:“因而,我可以进宫,在太医院中为你去找能够根除你眼疾的药方,殿下允诺的报酬丰厚,我没理由不应。” “但那是官家,”林慕禾声音都有些不稳,“稍有差池,就问罪九族,这太冒险了,我先前便说过,我的眼疾若要搭上顾神医的性命,那我宁可一直瞎着!” 眼看她语气越来越激动,清霜赶忙上前揽住林慕禾的肩膀:“林姐姐,你你你……冷静一下,姐姐她医术高超,一定没问题的。”且不说,官家的病,其中又有多少势力在盯着,那大内与龙潭虎穴又有何异? 闻声,林慕禾瞬间颓下身子:“我何尝不知……” 她真心实意的担忧自己的安危,可自己却迫不得已,还要隐瞒其中的理由,顾云篱闭了闭眼,试了半天,也无法消解此般带来的痛苦。 “你相信我,”好半晌,她才轻声开口,“我不会有事,你的眼疾也会康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真相,为她治好眼疾,终归是要去一趟大内的。 “若有不对,我一定及时脱身。”她定了定神,抚上林慕禾的手,轻声道。 可真到不对的时候,还来得及脱身吗?她咬了咬唇,感受到那握着自己手心的力道,便知自己再多说无益了。 处在风暴外的清霜与随枝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两个死倔的人互相碰上,果然只有一方服软的份儿了。 见她低头抿唇,顾云篱心头一动,主动将脑袋凑了过去,轻声道:“待你能看见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所以,先不要管这些,早日看见,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她毫无防备的靠近,引得林慕禾呼吸停了一瞬,脑子晕乎乎的,想了半天,只能败下阵来——还能怎样呢?她意已决,只能答应她,好好配合她,早日摆脱这黑暗,说不定还能早日助她脱离那危机四伏的泥潭。 * 暮鼓已响,李繁漪缓缓从躺椅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崔内人端上清神的茶,道:“香客们走得差不多了,殿下,该回去了。” 懒懒地起身,李繁漪就着茶水漱了口,问道:“去接李磐的人如何了?” “已经到大名府了,”崔内人道,“殿下令下,就将他接来东京。” “不必,”李繁漪摆摆手,“好好看住他,这几日想来桑氏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作,就且让他们应对那边吧。” 她缓步走出禅房,女史们纷纷跟上,寺中僧人见了她,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一拜。 “殿下要成事,又为何拉上那顾娘子?若要为官家争得几日清醒,多请几次蓝太医,想必也能顺遂。” “非也,崔娘,”李繁漪回头看她,笑笑,“医治官家只是其一,其二,我觉得此人身上,还有我不知的秘密,听桃同我说夜探孙福全的宅子时碰见了她,我才更确定了几分,或许她的秘密,会助我更上一层楼。” 第135章 若能见到慕禾,便将她接回剑道 崔内人一愣,还想说什么,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看去,是乔莞小跑了过来。 “殿下,”她气喘吁吁,匆忙叉手行礼,“派去怀马驿的探子传回消息,昨夜,有江湖人闯入驿站,亲手结果了那个‘庆亲王’,探子查看过,尸体……并非是商王的尸身。” 也就是说,李商誉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入京,所谓庆亲王的行在,也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 “老狐狸,”李繁漪磨了磨后槽牙,“我就知道他不会犯险亲自来,这些日子他混淆视听,只怕蛰伏在滇州,不知又憋什么坏水儿!” 乔莞也面色发黑:“可惜我,不能手刃了他!” 李繁漪揉了揉眉心,挥手道:“崔娘,即刻上书递上中书,召宰执商议,就说我的意思,立刻让成都府的人派兵,镇压此人。” “那殿下您……” “我不能再去了,”李繁漪哂笑一声,“前几日已有一堆参我的劄子了,起码在秋闱前,不能再出茬子了。” 崔内人了然,立刻便着手让人去办。 长舒了口气,李繁漪看见面前的乔莞,忽然笑了笑:“乔娘子,若有一日这厮打上来,你可想过要怎么办?” 乔莞面色一沉,没有犹豫多久:“若有一战,哪怕蜉蝣之力,也要撼他一刀……也不算辜负祖父,不辜负义母。” “徐将军若在天有灵,也不会容忍此等下九流的宵小染指西南寸土。” 轻笑了一声,李繁漪眯眼拍了拍她:“我果真没看错人。” * 碧波涛上,杏花疏影,长风渡前停靠着数条简朴的船只,几个在渡口做面粥生意的贩子聚在一起,聊起这停靠渡口的船只来力。 “看模样都是江湖人,”一人笃定道,“腰间都佩着剑,看模样,各个都孤高得很!” “出手阔绰,像是这辈子没用过钱似的,”一人啧啧两声,“不过一碗粥,给了我十文钱!” 嗡嗡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被议论中心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一味听着身边女子好奇的询问:“娘子今岁几何?用什么保养的?皮肤怎得这般好……” 说着,便想伸手去摸,谁料此时,这人才有了反应,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桌上,冷声道:“小娘子,点到为止。” 她一身贴身的素白长衣,墨发用发冠束起,插银簪固定,两绺刘海在额角垂下,遮掩住她疏冷的眉眼,更衬得她眉心一点朱红更加惹眼。 几近四十岁的年纪,除却眼角的细纹,再看不出来风霜,白以浓站在那里,不仔细看,还只以为是长生的仙人,不染凡尘。 “世间没有青春永驻,若有意,日日晨起修炼,你也能成。”她冷冷抽回手,道。 女子眼睛一亮,忙追问:“那要如何修炼才能成娘子这样?” “每日卯时初起身,打坐调息半个时辰,马步半个时辰,跑步半个时辰,练剑半个时辰。”白以浓认真道,却是真真要传授给她。 然而第二个要求刚说出来,那女子面色就已经颓丧下来:“唉……这么难,那我还是老实呆着吧。”语罢,颇觉无趣,转身拿起桌上的抹布,一边去了。 耳边终于清净了,白以浓眉头舒展开来,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 “白师姐,”正安静了片刻,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呼唤,“你在这里。” 来人同白以浓穿着相似,同样束冠配剑,但不同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打扮的人。 “邱掌事。”见了来人,白以浓点了点头,指指茶杯,“坐下喝一些?” “不必了,我不渴。”来人名邱以期,与白以浓同属东南剑道一派,“师姐要在此与我们分别吗?” 白以浓摇摇头:“今夜有雨,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邱以期应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下巴:“想来……你那徒弟已下山六年有余,怎得又辗转来了江南?” “不清楚,”白以浓答得直白,“年初与顾方闻通信,告知我她与顾云篱在江南会长住些时日,只是不知她具体在哪,否则,也去通一封书信了。” “敕广司的江宁分舵前段时间被朝廷倾覆,江南也不稳妥,此去,师姐也要当心。我们今夜也休整一夜,明日各自启程。” 手边的茶杯一顿,白以浓面色呆了呆,似乎在考虑是否该礼尚往来一番,也关心关心此人,于是愣了片刻,她语气严肃:“你也小心,待我看过她,很快就追上你们。” 剑道颇为避世,门内弟子除却天下之事,很少干涉江湖之事,与其说身涉江湖之内,倒不如说个个都是些剑痴。 这么多人出行,对剑道来说已经颇为罕见了。 “此番若能见到慕禾,我在想……便将她接回剑道,找位名医来为她调理身子,也好过在东京那种地方,世多纷扰,回去了,也让她见见阿姐从前见过的风光。” 白以浓愣了愣,半晌,道:“若她身体康健,回剑道继承邱师姐衣钵也好,只是可惜了。” “只是那林胥多年死咬着不放,怎么如今却同意你去探望?”她思索了片刻,“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留心着些。” 话说到这里,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邱以期也知道白以浓不善言辞,颔首应过,便转身离开。 白以浓便又恢复原先的模样,笔直地坐在长凳上,喝茶,冥想,调息,直至夜深入睡。 但似乎她同邱以期所说的那句话成了谶言,今夜,偏偏就还不太平。 夜深人静,渡口寂静无声,只有波涛声依旧。 白以浓睡得正熟,却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吵醒,常年习武,她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那声音刚起,便醒了过来。 船体突然摇晃起来,紧接着,船外乱声猛然四起! 她的剑常年跟她一起躺在榻上,旋即,她提起剑,一个飞身破开船舱的门,一剑刺了出去。 登时,温热的鲜血四溅,好在白以浓躲避及时,没能溅了一身,被她一剑刺死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她也意不在此,提着剑就奔了出去,抬头一看,却见长风渡内火光四起,拼杀声一片。 迎面又冲上来一群黑衣人,见了她,好似看见软柿子,对视一眼,便道:“先解决她!” 白以浓眸色凉了几分,挽了个剑花,一语不发,不待他们冲来,便欺身而上。 一时间,剑光与血液飞洒,酿成这独具一格的夜色。 待一剑看清那人腰间配饰,她面色更是一寒,一剑将那腰牌挑下,拿在手中:“龙门走狗。” * 顺衡武馆内。 忙碌擦洗了一日的萧介亭累得满头大汗,接着去将木桩子摆整齐,这才到了下工的点儿。 值守的老人见他一如往常般从武馆出来,笑呵呵开口:“小伙子,是习武好还是干活好啊?” 萧介亭无奈:“干活自有学问,我虽想习武,但寄人篱下,只能听别人安排了啊……” 只可惜这老人并不吃他卖惨这套,笑了两声,便继续道:“明日辰时,记得准时来啊。” 萧介亭曾多次怀疑此人耳背,但苦于没有证据,每次都被这老头气得够呛,见状,他认命叹息一声,束紧衣服便赶紧离开了武馆。 深夜的东京城贫民区,格外安静,家家门窗紧闭,只能听见狗吠鸟鸣,萧介亭一路顺着记忆走着,路上碰见打更的更夫,开朗地打了声招呼,便拐入曹门里内。 漆黑的路上几乎没有灯光,仅靠上面的月光找路,萧介亭困得打哈欠,一路向里,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自己暂住的小院边。 他顿时精神起来,摸出腰间的小匕首便压着步子凑了上去。 “兄台,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他喝了一声,手里匕首还没来得及下,那鬼鬼祟祟之人便一个利落的转身,一脚给自己踢出去老远。 “呕!”这一脚正中腹部,险些将他肚里那点晚饭给哕出来。 手里的匕首应声跌落,萧介亭怒了,捂着肚子站起身,就要给这贼人个好看。 怎料刚起身,头顶的月光便恰好落在了他脸上,将他五官照得格外清晰。 “哪来的小贼,赶上你爷爷家造次,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黑夜之中,不待他的口号说完,就听见一声怒而发颤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地在面前响起:“萧介亭?!” 被叫住名字的人浑身一凛,连忙揉了揉眼,看了过去。 这一看,险些给他三魂七魄吓得干净——大晚*上的,林宣礼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介亭自问一生不算行善积德,也不算烧杀抢掠十恶不赦,但在运气这方面,一直未能如意。 看清眼前这活阎王,萧介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一阵抽刀声,林宣礼在他身后怒喝:“站住!!” 但他哪里会听他的话?萧介亭挤住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通乱跑,后面的人似乎终于被他甩开了,正感叹这回老天总算站在他这边时,头顶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头皮一凉,下一秒,一阵鸣金之声在黑夜之中炸开,火花四溅,萧介亭只觉虎口一麻,紧接着,匕首被振飞,他险险避开那劈来一刀,一个翻滚向后滑铲了数尺。 “林狗贼,你还不肯放过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见刀尖已经横在了自己脖颈处,萧介亭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歇斯底里吼了一声。 然而黑暗中林宣礼,却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后,横在颈间的冷冽刀锋忽然移开了,泛着寒意的长刀被收入鞘中,林宣礼沉着脸,眸色幽深,盯着萧介亭:“我知道。” 已经准备了一箩筐骂人的话的萧介亭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啊?” 第136章 你果然……爱穿蓝色 “大计未成,”他一脚将脚边的匕首踢了回去,“东京保不了你多久,你若有些脑子,就赶紧滚出去!” “我呸!”听见这话,萧介亭怒了,“我好不容易来东京,就为了给师尊翻案,岂能就这么走了?!” “你所谓翻案,就是蜗居此处,静待时机吗?”林宣礼冷笑道,“萧拥雪被关在大理寺典狱,非官家之令不得探视,你在这里,怎么进大理寺那种地方?” “大不了……!” “大不了杀进去?”后者冷笑了一声,“你还想萧拥雪在狱中过得再惨些?” 萧介亭哑口无言,如他所说,自己空有一腔孤勇,却也无谋,怎样救出萧拥雪,他还未曾细想过,只想来东京,见她一面…… 面色怔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有多么可笑。 “我给你七日,尽早离开东京……过往种种,我不追究你。” 活阎王竟然也有难得仁慈,萧介亭一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你不抓我了?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有那大计,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朝廷钦犯,我没有抓住斩了你已是仁慈,若想活下去,就少问。” “你充什么谜语灯笼!有话便说,既然知道我们是无辜的,为何还要我师尊关在牢中!” “你再不走,还在此处多嘴,待巡夜金吾卫来,大可直接将你抓取监牢。”面对他的怒吼,林宣礼不为所动,“不可因你一人,伤了大局。” 比起被抓住,再没机会,萧介亭自然拎得清,但胸中愤怒无处发泄,自己与刀术如此多人的命陨,竟然就因这群朝廷之人的谋争而卷携其中,实在枉然又无辜。 咬了咬牙,他愤然扭头,飞快地跑入夜色之中。 只留下林宣礼一人,站在原地,手握着刀柄,攥得吱吱作响。 * 一片幽寂的雪夜之中,刀光剑影,金器相撞,血花飞溅,怒极的辱骂声,哭号声好似癫狂的鬼魅,缠绕在人身侧,甚至想要通过毛孔渗透进去,将人拉入火烹油煎的十八层地狱之内。 昏暗的书房内,窗扇紧闭,清晨的一律晨光穿过窗缝,投在林胥脸上,他皮肤轻轻颤了颤,方才苏醒。 尽管做了一场磨人心智的噩梦,再醒来时,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就没什么其他异常。 蔡旋走了进来,看见他倚在书案上,眸色有些涣散,便知他又是做噩梦了。 “主君,中书的劄子送来了。”林胥浑身冷汗,深深吸了口气,指了指桌案,示意他放下。 “派去围截剑道的人,传回来消息了吗?” “还未有消息,”蔡旋答道,“算算日子,他们也应当快到江南了,只是主君……到底是二娘子的母族亲眷,此举会不会……” “二娘不需要这些母族亲戚,”林胥眼皮都没抬,冷冷说道,“多年来他们挟恩图报,以龙门之便做了多少事,不过附骨之蛆,不足为提。至于二娘,她本也不知,就索性……不要知道就是了。” “明白了,”眸色变了变,蔡旋沏下一杯茶,“观澜院那边,近来有些动静,据说那顾娘子寻来一味良药,马上便能治好二娘子了。此外,近来她们与长公主颇为亲近。” 书写的手一停,林胥终于抬了抬眸子:“若能拉拢长公主,自然也好……但公主此人心思深沉,只怕,利用了二娘。时刻盯着与长公主的动向,另外……再往观澜院送些药材,告诉那顾郎中,今年冬至前若能医好二娘,我有重赏。” 蔡旋挑了挑眉,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打算,应了一声,他掖着手,快速退了出去。 观澜院中,飘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儿,女使守着锅子看药,听见主屋内传来一阵阵雀跃的喳喳声,她也好奇,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主屋内,清霜与随枝围坐在林慕禾身边,一脸雀跃期待地看着她,时不时还要紧张地喝一口茶。 顾云篱手指搭在她脉搏之上,片刻后,终于确认无误,收了回来:“脉象改善,蛊虫已经游走至别处了。” 林慕禾脸有些烫,问:“顾神医,那我是不是可以……” “虽然已经离开,但要重新复明,还需一些功夫,”顾云篱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很快了……你双眼久被压抑,蛊虫离开尚且还不能立刻见明,恢复得会很慢。” 语罢,她抚上林慕禾的手,拉着她的手搭上脸上的白纱:“现在,应当可以感知到些光了……你想试试吗?” 从第一句话伊始,林慕禾的心里就扑通跳个不止,一直孤心所求的东西,眼看着很快便要得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的忐忑,太过复杂,她说不清,就连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我、我想试试。” 见状,清霜怕室内的光不够亮,她看不清。连忙翻箱倒柜找出蜡烛点上,一时间,屋子里更加亮堂了几分。 “那好。”顾云篱抿唇,垂下眼眸,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抓住她脑后白纱的衣角,动作轻柔,轻轻地缠开。 林慕禾微微垂着脑袋,将半截脖颈露了出来,她很瘦,即使补回来了不少,也依稀可见后颈脊骨的凸起,发丝掩藏之下,在她后脖颈的棘突之上,一颗红色的小痣格外明显。 顾云篱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她的皮肤很白,那点红痣又很鲜艳,这么低头看来,格外明显,发丝掩映之下,硬生生被她看出来些绮靡之感。 飞快地移开目光,顾云篱吞咽了一下口水,手指飞快地给她将白纱打得结解开。 眼睛上那已经被林慕禾习惯了的束缚一圈一圈褪去,宛如卸下了一件件令人喘不过气的重担。 睫毛颤了颤,她感受到顾云篱冰凉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眼睑之上,她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慢慢睁眼,不要一下子睁开。” 语罢,她才轻轻移开手掌。 一瞬间,好似有蝴蝶在她眼睑处停留了一瞬,又毫无怜惜地振翅飞走,林慕禾只觉眼睑痒痒的,多年如死水一般的上眼睑皮肤忽然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 这感觉太陌生了,她吓了一跳,睁眼的动作霎时间一停。 “不用怕。”温暖而有力的声音在身后坚定地传来,是顾云篱。恍然间,林慕禾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她第一次听见顾云篱声音的时候,疏离、冷漠,好似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情绪变动,然而如今,她的声音温柔多了,虽然一贯的没什么特别的起伏,但林慕禾能够感受到,那微妙的变化。 “你的眼睛能感受到些许光了,才会这样,简单说……它们‘活过来了’。” 有她的话,心里果然有了几分底气,林慕禾忍不住笑了笑:“我明白了。” 语罢,如顾云篱所说那般,轻而缓地睁开眸子。 灰色的瞳仁依旧,但自瞳孔开始,属于她眼睛原本的墨色已经可见一斑。 眼前太过模糊,四个边角还有黑边如影随形,如顾云篱所说,只能感知到四周的光,眼前的一切好似被蒙了一层纱,她看不清离自己极近的桌柜模样,只能依稀判断出来,屋子里点了灯,烛火围绕着自己,让她能更清晰地感知一切。 她低了低脑袋,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 肌肉好像没有跟上大脑的速度,她艰难地眨了眨眼,才欣喜地发觉,这一点微弱的光感,并非自己的错觉。 即使飞蛾扑火,也有浴火重生的那一点可能,林慕禾忽然不敢眨眼,害怕自己再一眨,就连这些微弱的光芒都留不住了。 清霜看她呆住了,知道她这是太高兴了,于是便问:“林姐姐,我今天穿了浅绿色衣裳,你能瞧见吗?” 循着她的声音望去,可惜,一片雾蒙蒙的光之中,她没能看见清霜所说的浅绿色,只有模糊的一团黑影,但知道那黑影就是清霜,就已经足够了。 随枝也凑上来:“我呢?今天下坊里,只穿了个耐脏的灰色,是不是更看不清啊?” 林慕禾微笑着摇了摇头:“能看见些许光,已经足够了。” 清霜看了眼顾云篱,她不出所料又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纱质褙子。 “那你能看清姐姐的颜色吗?”她说着,上前扶起林慕禾,带着她转身。 一片雾蒙蒙的白光的视野之中,一抹极其稀薄的,但格外显眼的蓝色闯入,将原本那颜色的平衡打破,混入其中,很快地,将她眼前染就得只剩下那抹蓝色。 她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夏日里那点身体微微的热度,也被林慕禾完全感知。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感受,一片迷蒙的白,似乎只有那抹蓝色是独属于她的。 就好像破碎的一面镜子,她的心脏,只会折射出独属于对面那人的光芒。 镜者自知,而观鉴者又何知? 顾云篱感受到了那一瞬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晚来了多年的风,将她蛛网结尘的心脏重新吹动,心口砰砰作响,不知为何,她的鼻尖也有些酸涩,看着她呆呆的眼神,笑着问:“林慕禾,你看见了吗?” 说话间,林慕禾看见视野里,那抹稀薄的蓝色轻轻晃动,告诉着自己,眼前所见,并非幻象。 “我看见了。”熟悉的酸涩感涌上心头,此刻,她已经做好了流不出眼泪的准备,可是下一秒,一滴滚热的泪珠顺着眼角,轻轻从她脸颊划过,一时间,她呆愣在原地。 “你果然……爱穿蓝色。” 自此后,见巫山云雨不做巫山云雨,唯见那一角蓝色,是打湿她心头的那一片云雨。 第137章 顾神医比什么神药灵验多了 看见她眼角毫无征兆地滑出一滴浊泪,顾云篱心头立刻慌了一瞬,抽出帕子便低身给她擦干。 她鼻尖红红的,长睫被泪滴沾湿,顾云篱指节一凉,才发觉沾到了她的眼泪。手帕上依旧是熟悉的药香味,林慕禾吸了吸鼻子,转而又噗嗤笑了出来。 顾云篱顿时有些看不明白了,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伤心。 “顾神医以后也要穿这个颜色,”她屈指点了点眼角,“好让我一直都能看见。” 听她说话,顾云篱总算舒了口气,失笑应她:“好。” 也许是睁眼太久了,一阵细痛感从眼球处传来,林慕禾“呃”了一声,捂住了眼。 “不要再看了,”顾云篱急忙出声,“你的眼睛方才可以见光,用得太久也不好。” 合上眼缓了缓,林慕禾这才感觉缓解了不少,低低应了一声:“嗯。” 清霜长叹了一声:“可总算有些盼头了,姐姐能看见,就可以去瞧瞧前几日做得衣裳了,都特别好看!” 重新系上白纱,林慕禾重新将纱布抚平,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今后要穿点颜色浓郁而鲜亮的衣裳,”随枝抿抿唇,忽然眼睛一亮,提议道,“娘子能看见点东西了,是好事,咱们晚间出去吃,庆祝庆祝,怎样?” 清霜早就想这一遭了,立刻应声道:“好呀,咱们自来了东京,还没有一起去过瓦子呢!” 这几日也算忙碌,为了给林慕禾医治眼疾几乎很少出门,她们自来了东京,除了那日鸡飞狗跳地赴长公主的香会,就未曾一道出去过了。 林慕禾也欣然答应:“也好,眼看夏天就要过去了,一起出趟门吧,待入秋了,可就没这么多好天气了。” “姐姐呢?”清霜眨了眨眼,问,“我昨个上街,听人说那赵氏茶馆今天有杂剧,咱们去看看吧!” 看了一眼林慕禾抿着嘴巴,有些期待的模样,顾云篱也没有扫兴,笑了一下,应:“好。” * 赵氏茶铺,曾是由一群女子创立的茶馆,以其令人神往的各种名茶、创新吃法而闻名,在东京创立五十余年,已是几乎能与高阳正店齐名的名馆子。 瓦子最热闹之处,赵氏茶馆的三座茶楼将楼前的场地围成一圈,那空地上搭设戏台,临窗户边的座位上,食客们一边喝茶吃饭,一边看着底下空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 这里热闹非常,很是火爆,几人来时算得运气好,竟然便赶上了最后一桌靠窗的位子还未卖出。 随枝难得大方,一人自掏腰包包下那桌,又凭借对东京商铺的了解,点了几个有名的菜和甜果子。 几人落座,楼下正有人杂耍人表演喷火,尽管知道其中玄机,清霜还是看得很高兴,还精准地朝他们在前面摆着的善盒里扔下了几文铜钱。 “这‘碧涧豆儿糕’配上槐蜜饮子,”随枝说着,那上菜的跑堂小娘子便端着托盘来了,“再有这‘雪堂丹砂’,配上这茶馆头一绝的‘松涛雪浪茶’,非常完美了。” 顾云篱不明觉厉,看了一眼那几个精美异常的兔毫盏,一时间还不知该怎么下手。 那呈上来的两个银台盏上精细地放着碧绿色的藕花糕点与用小红豆做成的软糯团子,模样可爱,还叫人有些舍不得吃。 她眸子动了动,拿起夹子给林慕禾夹了一块:“尝尝?我方才听食客们都在夸呢。” “好呀,”林慕禾侧着脑袋,接过那块糕点,“顾神医也吃……若是好吃,下次,我们还一起来。” 语罢,她悄悄一顿,微不可察地向顾云篱这里偏了偏脑袋,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好。”顾云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慕禾嘴巴里嚼着糕点,属于绿豆的香甜味道从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又细细用舌头感受了一番那股清香的甜味。 几人正品茗,楼下的空地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声与锣响。 清霜一激灵,立刻高兴地探出半个身子:“姐姐,有杂剧表演了!” 叮叮哐哐一阵敲锣打鼓声,几人把椅子向一边挪了挪,围到栏杆边听戏。 “这是那出《眼药酸》,”顾及她看不见下面的表演,顾云篱坐到了林慕禾的长凳边,离她近了许多,低声给她描绘,“是书生求官无门,出门卖眼药,却招摇撞骗,逢人便说此人有眼疾,要把自己的药水卖给他,就能药到病除。” 咿咿呀呀声,还有演员摔打声传来,楼下滑稽的剧目惹得众人欢笑。 林慕禾抿唇思索了一瞬:“真有这么神奇的眼药,给我使一使,保不齐明日我就能看见了。” 顾云篱失笑:“哪有什么包治包灵的灵丹妙药,若真要说灵药……我有医者仁心,不比药石死物管用多了?” 她话一出口,便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劲,就好像是要为了林慕禾的一句话,偏要跟这莫须有的眼药争风吃醋一样。 看了眼林慕禾的反应,似乎她也有所察觉,愣了愣,便掩着唇笑了两声:“我知道,顾神医悬壶济世,比什么神药灵验多了。” 她无意撩拨,但话中揶揄却还是让顾云篱慌了神,还好楼下喧嚷,心跳声被掩盖得很好,她抿抿嘴,抓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戏演得正好,到了那几个被骗的人暴打那书生的部分,一时间你追我赶,两方使尽浑身解数,引得看客们哈哈大笑。 那跑堂的小娘子又端着热菜上来了,随枝和清霜忙着看戏,顾云篱便起身,帮着她把热菜端上桌。 那跑堂收起托盘,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小娘子,有人托我给你捎张纸条。” 顾云篱一愣,手心里便被塞来一张叠得整齐的纸。 “那人在对楼从西边数的第三个窗边座。”跑堂轻声对她说,语罢,抱起那托盘便离开。 顾云篱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这一眼就看见了正悄悄听着这边动静的林慕禾。 她还不知道顾云篱回过头在看自己,直到顾云篱无奈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她这才赶紧扭回了身子。 “菜来了,不吃点?”顾云篱坐回她身边,问。 清霜已经端着碗夹了几筷子菜,又蹭到栏杆边看戏。 “我少吃些。” 她抬起碗筷吃起来顾云篱替她夹得菜,顾云篱也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双指一搓,那张被叠好的纸条无声地展开,几个写得端正的字显露眼前:“掌门所托,请来茶前一叙,含敬上。” 收回目光,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回袖中,抬起筷子也吃了几口。 “含娘子也在,”思索了片刻,她还是决定告诉林慕禾,“阆泽掌门叫她传些消息给我,我去去便来。” 林慕禾也没有问她究竟要做什么,又听见是杜含,便欣然道:“顾神医去吧,莫不是还要征求我的许可?” 耳根子一烫,顾云篱快速眨了眨眼,这一瞬间都快以为自己被看穿了:“没有……只是和你说一声。” 林慕禾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又吃了一口碗中的菜。 松了口气,顾云篱道了句“我走了”,便快速向对面的茶楼走去。 茶馆内人流密集,谈笑声,议论八卦声,喝彩声一齐从顾云篱身边掠过,路过一桌客人,她转手将那纸条射进温茶的炭火之中,下一刻,火焰快速吞噬,神不知鬼不觉,在炭火中化为了灰烬。 一路走着,终于瞥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杜含带着包髻,鬓角发丝垂下,正侧着身子,手里捏着茶杯,看着楼下引得众人喝彩的杂剧。 “含娘子。”顾云篱叉手行礼,拉开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顾娘子万福。”她也回礼,坐下之后,便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帖子,“掌门前日与沈师叔交谈过,再三考量,他也说想见一见你。这是拜帖,明日未时,在康宁坊的清风巷。” 她说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赘述,便告知了主要的事情。 顾云篱拿起那拜帖展开一看,一串字下,印着沈阔的私印,所见无误。 “阿喻未时之后休沐,我特地定了这里的位子,和她一起喝茶看戏,碰巧看见了你,也省得再费心思送去右相府里了。” 顾云篱是知道她和蓝从喻的关系,但眼前的人,在讲述二人之间的亲昵时坦荡而直白,这人好似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模样,就连这些情人之间的约会,也都井井有条并不扭捏,一时间,她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其他。她愣了愣,隔着茶桌前的竹编帘子,看了眼对面林慕禾所在的那扇窗。 她细微的动作也被杜含收入眼中,后者搁下茶杯,道:“顾娘子,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快回去吧。” 顾云篱眉心一跳,看杜含的表情,便知自己的小动作被看了去。她抿唇起身,也大方道谢:“多谢含娘子,少陪了。” 再之后,喝茶看戏,吃饱喝足回到右相府中,也是晚上时候了,再闲聊或各做各的事情,都各自就寝。 隔日用过午饭,林慕禾睡下歇晌,顾云篱便换了身低调的衣裳出了门,直奔拜帖上的康宁坊清风巷。 刚进巷口,便见几个寻常布衣的百姓正提着药包从沈宅中走了出来。 见她站在原地看着来往的人,有人踌躇了许久,终于上前,问她:“小娘子是要看病?快去吧,今日沈大官人休沐,这会儿正没人呢!” 顾云篱一顿:“看病?” “这康宁坊谁不知道沈大官人的名声,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给治,不取分文呢!” 阆泽门规也是如此,只是这沈阔已经入仕,却也仍然能不忘百姓,实属难得。 顾云篱了然,点了点头:“多谢婶婶,我明白了。” 那女人看她生得白净漂亮,乐呵呵地赶忙让开路,让她进去。 按理说,沈阔位居左院判之职,俸禄不低,寻常接诊官员,应当也有一笔收入,但他所住的地方却是寻常巷陌,也并不是多大的宅院,仅两进一出,阖家下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来这人也很是清廉,日子过得简朴节约,联想权淞对他的评价,顾云篱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接待她的是沈阔的妻子,普通的布钗荆裙,笑得温和,请她进了沈阔的药房。 没有焚香,仅有进门处挂着的几个八角香囊给满室加了点清香,顾云篱探身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响动。 高高的药柜之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的儒士袍,蓄着文士胡,看见顾云篱,神色恍惚了一瞬。 第138章 有人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了 他沉下脸,快速合上窗扇,确保没有一处透风。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停下一切动作,缓缓转身,看向站在竹帘之下的顾云篱。 片刻,竟然红了眼眶:“你、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以为你……”语罢,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沈伯父,请受云篱一拜。”见他落下泪来,顾云篱整肃,叉手向他郑重地行礼。 这便是父亲的旧日同僚,据权淞所言,他是在狱中见了云纵最后一面的人,也是很可能能够触击到当年旧案真相的人。 “快二十年了,我从未听掌门还是他人提起你,”沈阔长吸了口气,扶起她,“这近二十年,你去了哪里?不过去哪里,都比在东京好,这些年你跟着谁?日子、日子可还好?” 像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太多关切的疑问,都不知从何说起。 顾云篱一时间也心头百感交集,道:“随鬼医在西南学医,这几年,我过得不错。” “你也从医,”沈阔一愣,“是了,你从小就爱摆弄药材……” 他拉着顾云篱坐下,倒上茶水,询问起她的近况,几次都泪眼欲泣。 好容易平复了情绪,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声音陡然升高:“不对,你、你为何要来东京?” “你可知现如今是什么局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城中一切的风吹草动!” 温情的关切褪去,那背后冰冷骇然的局势显现出来,令所有人都胆寒。 顾云篱眸子动了动:“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来。” 沈阔看着他,“你”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顾云篱闭了闭眼,垂下眼,忽然面色一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地上:“沈伯父,你既不愿我来,就知当年旧案必有隐情。” 沈阔瞳孔骤然一缩。 “父亲含冤下狱,在狱中不明不白死了,母亲葬身火海,全家上下除了我无一生还。”她吸了口气,就连气息都在颤抖,“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今已经不止十年了,我全族之死,定有蹊跷。” “你跪着作甚,起来说话!”沈阔语气一急,赶忙将顾云篱扶了起来。 “沈伯父……父亲生前在狱中,你见了他最后一面,你一定知道些什么。”顾云篱抬起头,“几近二十年,我夜不能寐,梦魇侵袭,都是当年旧事……此番,只想知道真相!” 看着她恳切的模样,沈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何苦如此执着……你可知你活下来,已经耗费了多大的气运!”沈阔闭了闭眼,无奈至极。 “家恨不消,不为她们讨回公道,我一日不能安寝。”顾云篱眸色沉了沉,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沈伯父多年自避锋芒,明哲保身,已属不易,不愿牵扯进这桩重则杀头的事中。”她继续道,“我只想知道……那夜父亲在监牢之中,究竟同您说了什么?” 沈阔十指颤抖,眼里倒映出顾云篱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眸子,嗫嚅着嘴唇,半晌,才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臂,问:“你就这么想知道?哪怕这件事,会危及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不但不能为你父亲翻案,还会跌进更深的深渊之中,尸骨无存?” 平头百姓对抗皇权贵胄,就是蜉蝣撼树,飞蛾扑火,烧死在那场大火的几率远比赢的可能更大,但她身为飞蛾,尚且可以扑火,便证明不是那么无力。 “我只想知道真相……起码,知道并非我父亲之过。” 话音落在地上,没有震起片粒浮沉,药房内寂静了许久,久到顾云篱以为沈阔不会再说话时,他却开口了。 “你意已决,那……我便告诉你。”他喟叹一声,转身朝内走去。 顾云篱赶紧紧随其后。 “嘉兴三年,你父亲以谋害皇嗣之罪下狱,他自知贵妃滑胎并非他的过错,是而,在狱中便钻研调查。” 呼吸一紧,顾云篱手心缓缓攥紧。 “彼时风声很紧,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买通狱卒,长此后我进狱中探望,他告知我,贵妃滑胎,并非是毒药所致,而是……” 顾云篱的指甲已经快要嵌入肉里。 “是西南巫蛊之祸。” 沈阔说罢,好似浑身脱力般,身子一颤,颓坐在椅子上。 顾云篱舌尖一痛,紧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尝到鲜血的味道,一股汹涌的火浪霎时间从喉管涌了上来,她双目一红,一时间,竟然还未能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 “那蛊毒几乎不名于世,哪怕你父亲对西南巫蛊之学深有研究,都不曾听说,后来他才知,那是西巫禁术,名为……雀瓮引。” 耳边嗡鸣了两声,顾云篱艰难地眨眼,一时间,心脏仿佛被人重击。 雀瓮引,常焕依也同自己说过这种蛊毒,但那次,分明说得是林慕禾眼中的蛊虫。 她一瞬间想起了楚禁那拼死打探消息,送来的染血纸片:嘉兴四年,林慕禾,药引。 原本这九个字,她一直不解其意,直到今日,从沈阔口中亲自说出,她才敢确定一件事——困扰自己多年的灭门之事,与林慕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狠狠咬了咬舌头,让自己回过神来:“雀瓮引?” “你父亲将这些全部记在他随身的医案之中,然而自你父亲下狱,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被大理寺封印于卷宗之内,若没有官家指示,没有人有权打开它。” 一时间,顾云篱大脑混乱,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盯着地板,久久沉默不语。 这半年来奔波无止,经历生死,一路走来,她离真相越来越近,然而一路飞来的刀锋也足够锋利伤人。 嘉兴四年,一切起始,云纵受命为有孕的贵妃桑盼保胎,彼时新帝刚刚登基四年,先皇后过世,国朝未稳,对子嗣看得极为重要。云纵干脆离家住在了太医院内,妻女在家中盼望他回家,因而他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却不知此去即是永别。 紧接着,便是他被禁足于太医院的消息传来,而后,桑贵妃滑胎,举朝震惊,太医云纵渎职,是夜便下狱,大理寺定罪。 太医院中仍有为他喊冤的人,想要救他出这泥潭,然而,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不过两日,便传出他同内宫的姜修媛勾结谋害皇嗣,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然而害死桑贵妃腹中胎儿的,并非什么阴狠的毒药,而是另一桩更让人唏嘘的悲剧。 嘉兴四年,林慕禾四岁,据小叶所说,她无端发了一场高热,而后,疾病缠身,双目渐渐失明。 众人也都以为她是不幸,生了一场大病,便彻底失去看见世间的权力。 可桑贵妃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林慕禾的眼疾,都是那名为雀瓮引带来的厄运。 有人一早便在林慕禾身上种下母蛊,再将子蛊种在了桑贵妃身上,他巧妙地隐身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之中,还怕做得不够天衣无缝,将云纵抓做无辜的替死鬼,活生生送上一条妻离子散的不归路,一把火断绝了顾云篱此后所有的希望。 沉默的半晌,顾云篱脑中飞快地从头至尾,将所有的线索、事情联结起来。 如一张蛛网,缓缓地,在脑中成形。 这祸及两代人的祸事,想来竟如此荒谬可憎。 她只记得,朝廷对外所说是父亲在狱中畏罪自杀,可她从未信过这些说辞。 在那个朝政尚且不稳的年岁,顾云篱能想到的只有权术之争,而事实上,最后那一招卸磨杀驴也证实了如此。 普通人的性命,当真苟且如蝼蚁,身处上位之人,果真可以睥睨万物,任意如宰杀牛羊般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这世道太荒唐了。 她出离的愤怒,悲愤交加,紧紧握着拳,但纵使使出了万钧力道,也不能消解分毫她此刻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怒火。 双眼憋得通红,这一刻,顾云篱感受到数不清的情绪纷飞而来,沈阔似乎也在等待她消化这个消息,药房中一时间格外寂静,她却听见了撕心裂肺哭号、是那夜火海之中,母亲一把将她推出房门决然的声音,也是将她塞进木箱的小厮那一声颤抖的叮嘱。 是家中仆役葬身于火海之前,最后一声*的哀鸣。 是她前半生颠沛流离,日日熬煎于仇恨的苦海,劬劳悲苦后那压抑的哀嚎。 忽地,她浑身一颤,怒极攻心,一股腥甜之感冲上喉头,没有防备地,顾云篱猛地捂住胸口,毫无征兆地咳出一滩鲜红的血液。 “云篱!”沈阔愕然出声,赶忙走上前,两指搭上她的手腕,“你大动肝火,怒气郁结而攻心,伤及心脉……” 他抬眼,看见顾云篱猩红的双目,话声顿时一止:“你何苦如此?” “你才多大的年纪,心中究竟藏了多少事?”他递上帕子,“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父母在天有灵,怎么舍得你变成如今这样?” 说话间,他端来清水让顾云篱漱口,将她拉起。 “沈伯父……多谢你,只是不解此事,我心魔难消,不敢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和父亲,”她抬起头,眼中欲明欲灭,燃烧着镇人心魄的火苗。 “我知道你想拿到你父亲生前的医案……但,如今局势,桑氏当道,所行所言都需谨慎,尚且不是时机,仍需,从长计议。” “沈伯父保守秘密至今已是不易,我怎敢再将您带进火坑里?”顾云篱摇了摇头,“我想亲自查明一切。” “在一切明了之前,”她擦拭嘴角,眉头紧皱,“我只想让你们平安。” * 日暮前夕,顾云篱回了右相府。 走在回往观澜院的路上,她第一次有些恍惚,抬头看着已经染上淡橘色的天际,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于林慕禾的命运便已悄然交缠在了一起,但造化弄人,这织命的天神看了难道不会笑话,这故事来得荒唐吗? 走着走着,步履声沙沙,便已走到观澜院外。 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从影壁前走过,院中的小凉亭处,有人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了。 看见林慕禾单薄的身形,和那终日围缠的白纱,她心口忽然一阵绞痛,鼻尖骤然酸涩。 第139章 待你双眼复明,我带你在此处看花 喜欢一个人,先从心疼她开始,而后,包容她的一切,理解她的一切,就想和她一起度过那些苦难。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平白成了这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这一切罪孽,无辜的人太多,顾云篱已经数不清了。 “顾神医?”听见独属于顾云篱缓而有节奏的步调,林慕禾扭过头,脸上扬起笑来,“我等你好久了。” 她站在临水而建的亭台上,对自己说道,一瞬间,顾云篱眼前恍然,好像看见了那个仍旧孤苦无依,伶仃一人的她,隔着那层层苦难,欣喜又忍不住委屈地对自己说:我等你好久了,你来得太晚了。 这人世间,宛如一杯煮熬许久的茶水,苦涩难咽。 从那高热的一夜开始,她挨过了多少日夜,才等来自己? 顾云篱提起裙角,忍住已经有些异样的声音:“抱歉,见你午睡,没忍心叫醒你。” “无妨,”林慕禾没有在意这个,指了指亭中的小桌上的小糕点,“是殿下派人送来的御厨糕点,我分了清霜和随娘子吃了,特地给你留了。” 一个个绵豆沙包垒在盘中,十分可爱,可顾云篱却无暇去看,她眸色有些奇怪,看着林慕禾滔滔不绝的嘴巴,介绍着眼前的糕点。 “林慕禾。”她忽然开口,倏地打断了林慕禾。 “顾神医?”后者歪头,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 “我一下午不在,你为何不问我去了哪里……或者说,你不好奇吗?” 眼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好半晌,顾云篱才看见林慕禾将手里的点心放回盘中,掖了掖衣角,缓缓开口:“我信顾神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怀疑,不会好奇。” “人人都有秘密,”她道,“顾神医不愿说,我不会去问,也不愿让你为难。” “因为我知道,我只要相信顾神医就好。” 她说着,轻轻笑了笑:“所以,顾神医,不必心怀愧疚。” 晚风吹过,带着花瓣吹入凉亭,落在了林慕禾的头顶,她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刻意给她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眼前飞花而过,顾云篱看着她伸出手掌,在风中凭空一握,握住两片花瓣:“顾神医,今年庭院中的花开得怎么样?” 刚来时,院中花草稀疏,但这一段时间里,有随枝和她们一起侍弄,花开得已经很好了。 “花开得极好,随枝前日还移来两株姚黄与魏紫,”她顿了顿,“待你双眼复明,我带你在此处看花,如何?” “我也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她看着林慕禾的脸,不敢移开分毫。 林慕禾勾唇应她:“好啊。” 火焰灼烧着木柴,发出一阵噼啪的细微爆裂声。 低矮的山洞内十分逼仄,却也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人,一场厮杀似乎刚过,山洞内的几人都带着血迹,伤势或重或轻,都倚靠着石壁调息。 片刻后,有人归来,向洞内扔进来一只刚被抹了脖子的野兔。 邱以期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白以浓将那兔子的尸体抓来,熟练的扒皮穿在剑上,架在燃烧的篝火上烤。 深夜一番险些两败俱伤的夜斗,剑道此次所来的人几乎个个都受了或大或小的伤,来时将近二十号人,如今只剩下五六个人,还都吊着一口气等活。 即使一番缠斗,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太过狼狈,一身贴身的白衣只有衣角沾染着灰尘和不知是谁的鲜血,她面无表情地翻烤兔肉,看见邱以期醒来,只朝他颔首。 经历那一场恶战,邱以期被伤及内力,此时此刻脸还是白的,声音也有些低微:“可有追杀的人来?” “有,”白以浓答,“一共三个余党,已经全部杀了。” 她目光从兔肉上转移到邱以期身上,问:“来得人配着龙门腰牌,莫不是林胥做得?” 印象中,白以浓鲜少下山,对世事从不过问,但她却知道龙门镇官是谁,邱以期愕然挑了挑眉答:“我自剑道出山,从未得罪过其余人,他一手把持龙门近七成的人,想来就是他的手笔了……真是好一招卸磨杀驴。” “他不想让你去东京,只想让你死在路上,恐怕还预备嫁祸给其余人,昨夜杀进来五六十号人,是必定要取你性命的架势,如今尽数折损进去,难保不会再来一批追杀的,”白以浓沉静地分析,“此地不宜久留,歇好了便赶紧启程,就近先去江南,清霜与那鬼医弟子尚且还在,暂且在那里休整几日,再去东京也不迟。” 邱以期闭了闭眼:“他如此行径,我心中便更怕。” “从前我念在阿姐的情谊,还有慕禾体弱,跟着他在东京总比跟着我们在山上练剑好些,多年来对他颇有照拂,江湖之事也为他尽心为之……只是如今他这样,我只怕,是慕禾出了什么茬子……!” “你身受重伤,去了也就是等死。”谁知白以浓并未安慰他,一针见血道,“快吃吧。” 她打了两只兔子,分给山洞里其余三人,自己吃得却不多。 噼啪的柴火声中,她从角落捞起一个长条的灰布包裹的东西,缓缓打开,取了出来。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剑柄剑鞘镶着银饰的长剑,白以浓双睫微微一颤,握住剑柄,将剑身抽了出来。 长剑长约三尺,银纹封边,剑柄处是被人亲手暫刻镀打的纯银刻座,白以浓拿起剑,对着火光细细查看了一番,才又重新归入剑鞘中。 悦耳的剑鸣声在山洞内回响,引得几人纷纷都看了去。 邱以期听见这收剑时的剑鸣声,便知这剑是把难得的好剑,且不说剑道上下,江湖之中,白以浓,一把“栗雾”自下山后便未曾换过,彼时她心高气傲,下山之后不停与人切磋,短短一年便已无敌手,紧接着,她回了山门,却带回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破格收她做了徒弟。 那小姑娘也是学剑的奇才,鲜少有人能使得灵活的软剑,被她使得行云流水,就连内门掌事都对她刮目相看,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小姑娘的性子了。 “我听人说你先前在山上就忙着铸剑,原先的剑破损了吗?”看着被她插在兔肉里架在火上烤的那把栗雾剑,邱以期问。 白以浓将那剑重新裹好,头也不抬:“此行去见清霜,那把‘瀑水’已有多年,我重新给她打一把新剑。” “她是难得使软剑使得那么好的,你就舍得让她重拿重剑?” “软剑之功,是我看她年岁太小,怕使重剑伤及筋骨才给她的,”白以浓抬起眼,火光映照下,那双墨瞳格外漆黑,“她若想今后在剑道行走深远,总要使回重剑。” “你倒是格外看重她。”邱以期倚着身后的墙壁,笑道。 白以浓抿唇不语,那点眉心的朱砂看着格外醒目,片刻后,兀自捆好了那把剑,重新背在了身后。 她站起身,看着差不多吃干净的几人,道:“休息差不多了,赶路吧。” 语罢,山洞里的众人没有异议,快速起身,盖灭篝火,提起随身配剑,走出了山洞。 * 有上次权淞掌门送来的凌秋槲,林慕禾双眼恢复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开始顾云篱预想的程度。 虽然眼前依旧是一团团模糊的色块,但对林慕禾来说,这比起终日沉浸在黑暗中,眼前光景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快要得见光明,对这林家人来说不知算不算一个好消息,但近来,林家确实有一桩好消息。 秋闱将至,远在江宁的纪家二郎,也是林慕娴的未婚夫也来东京应考,虽然婚期已定,但终究仍要避嫌,右相格外大方,将他安置在升国寺旁的别业中,升国寺有众多前来赴考的举子,他住在那里,也好联络人情世故。 可见右相确实对他给予厚望,已经顶着被言官上书的风险替他铺路了。 来得那日晚间,右相叫来家中众人一同用晚膳,经历上一次被放鸽子的事情,宋如楠没有铺张,几人围坐一起吃了顿晚饭,只可惜各有心事,一顿饭吃下来,林慕禾非但没有吃好,反而还有些胃痛。 饭后,右相与纪显允闲谈,林慕禾坐在侧位圈椅中喝着茶水缓解胃痛,纪显允注意到她,便无意问起了她的眼疾。 得知府中已有医女为她医治,纪显允显得有些乐观:“想来有医女,二娘子也快见明了。” 他无心恭祝的话,却无意间点起了在座几人的心思。 闲谈声一止,一瞬间,林慕禾便察觉有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人人各怀鬼胎,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她勉强笑了笑:“多谢纪郎君,承您吉言。” 座上的人也装模作样道:“二娘眼疾治愈,也能消我心头久病啊。” 僵硬地客套了一番,林慕禾瞅准时机,便以身体不适退了出去。 夜风有些凉,好在主院外,有人还在等着自己。 顾云篱拿着她的披风,见她出来,赶忙为她披上系好,低下身子问她:“怎么了?” 看她面色苍白,顾云篱皱起眉,扶好她,搭在她的脉搏上。 “有些积食。”林慕禾咬了咬嘴唇,泛起一阵白,“我想回去。” 不敢耽搁,顾云篱赶紧招呼人抬来小步辇,赶紧回了院子。 喝下热水和药,胃痛感总算缓解了一番,随枝煮来一晚红糖姜水给她喝下,又暗戳戳骂起来主院的人:“自回来,但凡去见他们,就没什么好事儿!” 林慕禾靠在床边垫起来的软枕上,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今日大姐姐的未婚夫问起我的眼疾……想来这么久了,主君定会怀疑我眼疾的状况,只是不知他今后要做什么。” “总之还是防备着些,”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抬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手怎么还这么凉?” 第140章 我疼 比起先前,林慕禾的指甲已经莹润了不少,顾云篱还记得初见她时,她指甲枯白,有着明显的竖纹。 在她掌心里捂着,因为疼痛而冰凉的手指总算回暖了些,林慕禾宽慰她:“才刚喝下药,哪有那么快见效。” 随枝与清霜微妙地抿着嘴巴,看着两人,仿佛已经将其余人隔绝在外了,思索了一会儿,随枝随口找了个理由:“突然想起来还有账没算完,娘子就靠你照顾了顾娘子,先走一步!” 清霜也道:“锅里还有生姜红枣粥熬着,别糊了……随枝姐姐!你等等我!等等!” 她一溜烟跑没了,顾云篱慢慢品兑出来这几日这两人的言行举止的不对,似乎都是在刻意撮合她与林慕禾单独相处。 一时间,她相通此事,竟然破天荒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旁人早就看得比她清楚,暗地里推波助澜,自己却恍然不觉。 收起这些思绪,顾云篱才感觉手心里握着的那双手暖了回来。她起身给她把被子拉好:“快入秋了,被子盖好,东京比江南冷得快多了。” 怕她夜里还会腹痛,替她掖好被角后,顾云篱起身,要把门口泡好的热敷水端进来,可刚扭过身,衣角便被抓住。 “顾神医,”林慕禾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你要走了?” “不……” 否定的话还没说出口,林慕禾便继续道:“我肚子还是隐隐的疼。” 一瞬间,去门口给她拿药水热敷的念头消失了,顾云篱垂下眼,看着她握着自己衣角的手,白而细,关节处,似乎还有淡淡的粉色,握着她的力道并不大,自己却还是停下了。 “我给你按一按。”她顺理成章地将圆凳搬来,在她身边坐下。 林慕禾一愣,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片刻,点了点头。 耳边响起靠得极近的窸窣声,像是有丝线在耳畔轻轻撩拨,片刻后,她感受到盖在身上的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顾云篱的手伸了进来。 那股药香不容分说地涌了进来,很快便漫到林慕禾的鼻尖。 她微不可察地打了个激灵,顾云篱的手便已经顺着她的小腹,摸索到她胃所在的地方。 她只穿着一层中衣,于是手触碰上来,皮肤如有所感,轻轻地痉挛了一下。 顾云篱一顿,不动声色地去看她,见她脖颈处起伏,耳根已经微红,因为方才拉扯的动作,她衣襟领口敞开,一时间细弱的颈窝露了出来,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皮肤很白,淡青色的血管也若隐若现,细而脆弱,好似先前剖开的雨燕。昏黄烛火的熏烤下,她的皮肤像是一块会呼吸的脂玉,让人忍不住想上前盘摸。 快速地移开目光,顾云篱抿了抿唇,顺着她褶皱的衣料在被中寻找穴位。 她注意不到的地方,林慕禾的手已经轻轻蜷起,呼吸都不敢用力。 医者的手指严格遵循足阳明胃经走向,却在按揉中脘穴时被衣褶勾缠住,顶揉穴位,她能听见林慕禾的呼吸声没了章法,时而从唇齿间泄露,时而又化作鼻息,微微吹动自己耳边的发丝。 手指顺着中脘滑到下一处穴位,她故意扭过头,问她:“疼吗?” 不知是疼得还是紧张,她额头上已经渗出来些许细汗,听见她询问,却只是轻轻摇摇头。 于是手指的触感堂而皇之地碾过她柔软的小腹,在脐下关元穴停下。 顾云篱蹙了蹙眉,轻轻按下。 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林慕禾没有忍住,呼吸霎时间破功,“啊”了一声,紧接着,不受控制地屈起膝盖,浑身一颤。 顾云篱没有停下,转而用手掌按压起来。 “……顾神医!”其实此时说不出来究竟是疼还是其他的感受了,但林慕禾声音已经快有了哭腔,“呃……我疼!” 忽然提高的音调,和她条件反射弓起的腰,终于让顾云篱停下手来。 林慕禾气喘吁吁的,出了一头热汗,身子疼得发颤,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顾云篱的手并未离开,仍旧放在原处,骤然升高的体温,让她的手指宛如烧红的烙铁,光是搭在那里,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顾、顾神医……你……” 顾云篱看着她出了一头热汗,脸颊发红的模样,悄悄移开了目光,问她:“这回呢?还疼吗?” 呼吸平复,林慕禾脑袋一片空白,听见她低柔的询问声,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去感受。 果然不疼了,甚至还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感觉在体内升腾起来,温柔地盈护起她的肠胃。 “啊,真的不疼了。”她愣愣地回答。 顾云篱的手也从她的小腹退开,一时间,她还有些不适应,藏在被子里的手缓缓轻抚过她方才搭的地方,余温犹在,手指缓缓蜷起,勾住了那轻薄的中衣衣料,被指尖反复摩挲起来。 抬手理了理她微微沾湿的发丝,顾云篱放低了声音:“休息吧,待会儿粥好了我来叫你,嗯?” 她轻轻用略带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像是征询她的意见,温热的气息在身边萦绕,林慕禾止不住觉得心跳飞快,呼吸急促,怕被她看出端倪,她拉了拉被子,轻轻点了点头。 顾云篱没再说什么,起身理好她的被子,再将纱帘从钩子上降了下来:“我就在外间榻上,若是哪里还不舒服,叫我就行。” 纱帘后寂静了片刻,才传来林慕禾低低的应声:“好。” 随后,属于顾云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听见窸窣声,桌椅的喀拉声,是顾云篱在软榻上坐下了。 直到这时,林慕禾才敢大口喘气,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拉着被子便缩到里面,前面的人身上残留的药香还在锦被内,她默默勾紧了被子,侧过身子,缓缓将自己整个蜷了起来。 * 夜深,林慕娴还未睡下,她披散着头发,半倚着窗,看着窗外开得并不太好的花丛。 女使们尽心打理,可不知为何,花总开得不太好,总有枯败的,紧接着就会被女使们换下去,再放上一盆新鲜的。 “姐儿,夜里风凉,当心着凉。”支着窗户的棍子被来人取下,合上窗扇,林慕娴也躺回了软榻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姨娘,你说……那纪显允,能考中吗?” 沈姨娘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经常的碎碎念,回她:“那纪郎君也是个有学识的出息孩子,且有主君在,姐儿还在担心什么?” 林慕娴换了一边躺着,听见她的疑问,实则自己心里也并不清楚。 “二娘……若是二娘为了给她那婢女报仇,将事情捅出去,怎么办?” “这里到底是东京,有太太盯着,主君又极看重脸面,怎么会容忍她胡言?姐儿放下心吧!秋闱一过,到了婚期……大大方方出嫁了,就不会再有这些烦心事了。” 说着,她端上来一碗汤药:“前几日蓝太医给您开得安神的方子,嘱咐每晚睡前都喝下。” 看了眼那黑乎乎的药汁,林慕娴眉心蹙了起来,尽管并不想喝,但她还是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碗底喝得干净,沈姨娘接过那药碗,垂眸看了一眼抵着脑袋有些犯困的林慕娴,便随手塞给一旁的女使,上前搀扶她:“床已经铺好,香也点上了,快睡吧。” 喝下这碗药,困意没一会儿就来了,林慕娴困得眼皮都有些撑不开,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便被女使扶回床榻。 沈姨娘在一旁看着,叮嘱着身边的女使看好香燃尽,便要离开。 “姨娘、姨娘——”刚睡着的林慕娴却忽然高声喊道,沈姨娘的脚步一顿,连忙回过身子。 她在帐中踢着被子,嘟囔道:“你别走、姨娘……” 林慕娴胡乱抓着,声音又低又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猫儿,幼月看着,忍不住心疼道:“娘子自小爱跟着姨娘……近来究竟是怎么了,夜夜都睡不安生。” 心中有压抑的事情不敢宣之于口,自然久堵成心魔,心思不善却也不够恶毒的人总是如此。 沈姨娘眸色黯了黯,隔着帘子安慰她:“姐儿,我在呢。” 没一会儿,林慕娴安静下来,呼吸也逐渐绵长。 众人都以为沈姨娘会因不舍,在外间留下睡一觉,被褥都弄了出来的时候,却见她披上披风,由女使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便要离开。 “小夫人不留下吗?” 她头也不回,身影被前方女使手中的灯勾勒出模糊的光边来,有些凉薄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入幼月耳中:“我不留了,幼月姑娘,风大,回去吧。” 夜风吹鼓她的披风,将最后的话吹散在无边的黑暗里,幼月受不住冷风,打了个寒战,再抬眼,沈姨娘已经走出了视野。 “她最近怪了好多,”搓着胳膊,她跟一旁的女使嘟囔起来,“寻常娘子有个不适,都要整夜陪护,比太太还要上心呢……” “兴许娘子也快出阁了,姨娘这样,也是想看娘子长大些呢?” 幼月撇了撇嘴,没有细想,转身进了屋。 * 习惯了辰时醒来,林慕禾撑着床起身,还有些迷糊。 屋子里很安静,片刻后,有人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走进卧房里为她撩开纱帐,扶她起身,洗漱、梳头。 女使一反常态的沉默,林慕禾困倦消了一半,终于察觉了不对:“喜月?” 身后的人没有接话,只是温柔地给她梳发,五指插进了她发丝之中,缓慢而缱绻地滑下。 冰凉的指尖触及她的脖颈,林慕禾身子一僵,忽然感觉,熟悉的气息拥了上来,带着药香的薄烫呼吸洒进颈窝,她一个激灵,愕然道:“顾神医?”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修长的指节贴着她的棘突,用轻柔缓和的力道碾磨着那处红痣,引得她浑身战栗,林慕禾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顾神医,你要做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她的脸颊几乎快要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好漂亮的头发。”头顶传来那人熟悉的淡漠声音,此刻,却好像每一句话都带着钩子一样,每一个音节,声调的起伏,都引得林慕禾气息紊乱,头脑发热。 没来得及回她,身后却忽然一热,林慕禾浑身一个激灵,愕然发觉,顾云篱竟然从她身后抱住了自己。 不容忽视的药香仿佛顺着她的皮肤渗透出来,像是想要渗进自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温热的肉丨体贴着她单薄的中衣,紧紧拥抱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顾云篱呼吸的频率,心跳的速度。心神一慌,林慕禾脸一瞬间红得发烫,声音也结巴:“顾、顾……” “阿禾,”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只手轻轻撩起她的发丝,放在鼻尖嗅闻,“你用的什么发油?” 她的脸颊几乎快要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尽管看不见,林慕禾好似能感受到她从下而望上来的炙热的目光,她狠狠吞咽了一下口涎,脸红得不像话,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顾云篱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紧接着,她空出去的那只手从她腰窝处暧昧地滑过,扯住了她覆眼的白纱。 “顾——”浑身一紧,林慕禾正要呼唤。 “喳喳!”“喳喳!” 两声尖利的鸟鸣闯入梦境,下一秒,旖旎的梦境轰然崩塌,林慕禾呼吸一顿,紧接着便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娘子?”喜月有些懵懂的声音传来,“娘子醒了?今日多睡了两刻钟呢。” 林慕禾却没顾上回答她,手指却在唇边踌躇着,还在回忆方才的梦境。 外间,似乎有人听见了动静,缓缓走来,对端着水盆的喜月轻声道:“去备早膳,这里我来吧。” 喜月懵懵懂懂点点头,放下水盆便离开了。 隔着纱帘,林慕禾清晰地听见顾云篱走来的脚步声,联想到方才那胆大包天的梦境,瞬间不太淡定了。 “林姑娘,清醒了吗?我扶你去洗漱吧。” 熟悉的“林姑娘”瞬间将她打回现实,她也意识到,梦境终归只是梦境,脸上不正常的热度也消退了几分,心情也忽然有些微妙。 应了一声,她拨开帘子下床,顾云篱专心致志地给她调水温,分毫没能察觉林慕禾的异样。梦境和现实天差地别,林慕禾忍不住有些孩子气地在心底里抱怨,这人怎么总是跟块木头一样? 梦境里那声温柔地快要酥了骨头的“阿禾”对比太明显,让林慕禾都忍不住怀疑身边的人究竟会不会这样暧昧地说话。 似乎有些察觉她心情的微妙,顾云篱皱了皱眉,问:“还在胃痛?” 林慕禾:“……没有,刚醒来而已,顾神医昨夜睡得好吗?” 顾云篱答:“还不错,一夜无梦。” 这下,林慕禾又感觉心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沉默感。 “方才浣月来传话,右相与宋娘子备了午膳,要我们一同去用饭。” 心中的旖旎遐思瞬间冷却了几分,林慕禾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怕是昨天那纪二郎的话,也给他们提了醒。” “不管他们有什么心思,都不用怕,”顾云篱轻声道,拧干巾子,轻轻给她擦拭脸颊,“这次有我在。” 快要到用饭时,浣月带着女使来接人,几人到时,饭厅里,右相与宋如楠,以及林慕娴都已就座了。 几人如芒在背,清霜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菜,一时间也没了胃口,跟这群人吃饭有一堆规矩,饭前光是沐香洗手就已经十分繁琐了,看着这氛围,清霜忽然有些明白昨晚林慕禾为什么会积食了。 “我听院里女使说,顾娘子医术精湛,不知这几日给慕禾医治眼疾,进展如何?”用饭前,宋如楠自然地开口问,就是一副关心女儿身体的模样。 “夫人谬赞了,稍有些进展,给娘子用药,且再看看成效罢。” 话毕,右相与宋如楠的面色都稍有变化,紧接着,便是用饭,一顿饭吃下来,清霜吃得味同嚼蜡,只就近吃了几口,随枝也没怎么多吃,一碗白饭下去,就没再动筷了。 饭罢,又各自摆上茶水,几人归座,右相终于也要亮出目的了。 “慕禾身子好转,多亏顾娘子悉心为她医治调理,我先前说过必有重谢……蔡旋。”饮罢茶,右相悠悠道,唤来了蔡旋。 “主君。” “从库里拨五百两银子,送到观澜院。” 五百两!清霜惊了一下,却没敢表现出来。 “大人,”顾云篱却站出来,“我自出世行医,不收分文,且林姑娘她是我的朋友,先已赠给我金钗,权当诊金,这五百两太贵重,在下受之有愧。” 看似给了五百两,但顾云篱如何看不出来这人背后的算盘?一旦收下五百两,似乎就将她与林慕禾割裂开来,仅仅是医患的关系而已,那此后发生什么,顾云篱都没有理由插手了。 林胥也是聪明人,知道顾云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呵呵笑了笑:“这五百两在这里放着,若顾娘子有需,今后便从这里取来便是。” 这便没理由再推拒了,各自退让了一步,也留的体面。顾云篱便拱手谢过。 “叫来慕禾用饭,实则还有一事,”看着时间差不多,宋如楠也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前几年为她说下那何家的亲事,却作废了,如今看那何家二郎的德行,才知当年错过,也是慕禾的幸事。” 眉心一跳,在场众人的表情都是一变,林慕娴喝着茶,也攥紧了杯子。 “如今她也有二十了……慕娴也定下亲事,作为母亲,我也该为你考量了。” “太太……” “大理寺丞家的三郎君为人清正,我不强求你……只是想,去相看相看,真真见过了,再看合不合适,你觉得如何?” 昨日那纪二郎的话,竟是令他们生出这这种心思? 顾云篱的手猛地在袖下攥紧,下意识便去看林慕禾的表情。 “太太,我眼疾之事没有个定数,去了恐怕也只是惹人笑话,给家里丢脸。”沉寂了片刻,林慕禾的手搭在膝头,答。 “这是哪里的话,”宋如楠笑了,“你父亲位居中书,谁敢笑话你?” 林慕禾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时间,厅内寂静下来,众人面色各异,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林慕娴的面色更加难看,手紧紧握住衣裙的衣料,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与长公主殿下私交甚好,近来也有许多人闻讯来与我打探。”终于,右相开口出声,声音带着淡淡的施威之意,“你年岁不小了,长姐在前,也该考虑这些事情了。” “主君……” “不必多言了,”林胥没有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摆手示意她噤声,“左右我已应下大理寺丞家的邀约,明日定在赵氏茶馆,不管你相看得上还是相看不上,都去看看吧。”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了什么温度,这番饭后的谈话,性质也从一开始的征询,到了如今的命令般的口吻。 末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抬起眼,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云篱:“终归是我们的家里事,又干系二娘的终身大事,顾娘子这回,便不必同行了吧?” 语罢,林慕禾的身子一僵,连忙出声:“主君,我去便是,顾神医只是担心我身体……” “话已至此,”他直接打断了林慕禾的辩解,“我想顾娘子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道有些凌厉的目光落在顾云篱头上,她起身,看了过去:“自然,大人尽可放心。” 气氛到此,宋如楠终于承起唱白脸的角色,笑着打起了圆场:“家里人吃个饭,和和气气的才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若能定下,也算了我另一桩心头事啊。娴儿,你去带几位去库房选些好看的首饰头面,明日也好光鲜亮丽地去。” 林慕娴心里早就极度不平衡,听见这吩咐,心中不忿还未褪去,愣是停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好。” 饭后的茶点都被撤下,见几人离开,林胥也整了整衣袖,最后叮嘱了宋如楠一句:“秋闱将至,也该让娴儿多上上心,秋凉,这几日让她在院子里,好好给显允做护膝吧。” 宋如楠眸色微变,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起身送他离开了饭厅。 她知道林慕娴必然对林胥的这番做法行为心生怨怼,于是送走林慕禾一行人,便带着浣月去了林慕娴的披香院。 一进屋内,便听见一阵低低的絮语声,直到浣月轻轻喊了一声“太太来了”,那声音才停下。 “阿娘。”屏风后,林慕娴走了出来,眼眶红红的,身后还跟着沉默的沈姨娘,见了宋如楠,她低眉顺眼地也唤了一句“太太”。 “看来我是打扰你们说体己话了。”眸色沉了沉,宋如楠盯着沈姨娘,“我与娴儿有些话想说,夜深,你回去吧。” 沈姨娘应了一声,行过礼,便躬身退了出去。 没人外人,就连浣月也被遣了出去,宋如楠整了整衣袖,坐回软榻上。看着林慕娴坐在一边低头不语,她叹了口气,问:“你还在想,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偏心?” 林慕娴身形一顿,没有接话。 “那大理寺丞三子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又不思进取的,不过家里宠爱了些,怎么比得上你那马上秋闱科考的?”她一言道破,“那孩子就爱作诗写词,给教坊的人供乐稿,说来不过个浪荡子。” 林慕娴抿抿唇:“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要生什么气?”听见她的话,宋如楠一顿,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那沈□□和你说了什么?!” “姨娘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她的声音忽然拔高,林慕娴被吓得愣了一瞬,紧接着,惊愕的眸子中涌上泪光,也高声喝到,“我气——你们从不过问我们的意见,随意定了,从选亲至今,甚至二娘的大事,你们都可曾问过我们的意思?” 第142章 横插一脚 “你……婚姻之事,哪里由得你!”肝火一盛,宋如楠嚯得站起身,“那纪家二郎又是长房之子,品性好,模样端正,你还有什么不满?我苦心给你寻这门亲事,只想你去那好人家里!” “阿娘不知,就算是好人家,我不喜欢,于我不也是囚笼?” 自己挑遍了亲族上下,终于找到这么一个挑不出毛病的人选,如今,却听见林慕娴的这番话,宋如楠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闭了闭眼,只觉得怒气翻涌下沉,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难以控制:“我苦心找寻……只为了你早些离开这地方,你觉得纪家是你的囚笼,那如今的右相府,于你何尝又不是囚笼?” “……”心头一颤,林慕娴原本鼓胀的怒气顷刻间化为乌有,她撑着椅臂,身子颤抖,一时间怔在原地。 “阿娘只剩下你和阿礼了,”宋如楠瘫在软枕上,有些泄气,“这么些年不与你父亲和离,为得是什么?舍不下他中书宰执的权势?我宋家也是簪缨世家,祖父高至太子太保!我独独舍不下的,只有你们两个啊……” “阿娘……” 拧了一把泪,宋如楠摆手起身:“我多言了,夜深,幼月,进来服侍娘子歇息吧!” 林慕娴意识到了什么,愣愣的看着宋如楠出了门,才想起来去追,可追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背影,夜风萧萧,携了丝即将入秋的凉意,她浑身一个哆嗦,被幼月搀着回了房中。 坐回软榻上,她呆呆地坐在原地,盯着一处,久久未能回神。 * 飞鸟穿过枝头,惊动枝叶,扑簌簌落下几片叶子,雀影掠过一道人影,观澜院外,有人正披着露重的夜色回来。 清霜听见动静,赶忙提着灯跑出去迎接:“随枝姐姐!灶上留了饭!”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你。”随枝笑道,接过她手里的灯,快步同她一道走进主屋。 灯火通明,纱帘降下,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熟睡,顾云篱正坐在软榻上平香,见她走进,上前帮着脱下披风,便问:“如何了?” “不难查……兜转半个下午,才发现这人是咱们栖风堂常客,每逢出新品,都赶着来买。” “他一个男的,干嘛亲自来买这些东西?莫不是……”清霜说着,忽然露出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已经有了相好?” “正是呢,”随枝伸出手指摆了摆,“他常给教坊写词,时日久了,与那云韶部琵琶色长的小娘子看上眼了,瞒着家里人交往甚密。” “都这样了,居然还要出来相亲?”清霜嫌恶地龇牙咧嘴,“那教坊的小娘子也太惨!林姐姐更惨!两头都想吃的王八蛋……” “是呀,这事情他虽做得隐蔽,但我想,右仆射不像是连这个都查不出来的样子。”随枝说着,看了眼顾云篱的神色,果不其然,她面色已经沉了下来,眸色幽深,盯着小桌上的烛火,不知在盘算什么。 “此人不是良托。”她缓缓开口,“明日一早,我出趟门。” 随枝与清霜面面相觑一番,耸了耸肩,看样子顾云篱已经有了法子,她们只需跟着她去做便是了。 几人低声絮语,寝屋里本就睡得不踏实的林慕禾也醒了。 “顾神医?你在哪?是谁来了?” 听见她低低的动静声时,顾云篱便已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拿起刚好温热的水递给她喝:“我在,是随枝回来了。” 喝下水,终于清醒了不少,林慕禾也想起什么,问:“怎么样?” “明日,你照旧赴约。”她眸色沉了沉,“你且信我,我有法子,好吗?” 有右相的阻挠在前,她不能陪同自己,已经让林慕禾感受到一丝无助了,但她语语调沉静,仿佛有催人信服的魔力,尽管心里没有什么底,但呆了呆,林慕禾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林姐姐你别怕,”清霜也上前安慰她,“不让我们陪你去,我也能偷摸跟上!” 林慕禾忍不住轻笑出声:“好。” 心稍稍放下了些,这一回便睡得安稳多了,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后,顾云篱也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睑,合门离开。 待第二日林慕禾苏醒时,顾云篱已经早早地离开,清霜端着早饭进来,看见她坐在榻边出神,轻唤了一声,才将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顾神医呢?怎么一大早不见她?” “姐姐说出门一趟,给林姐姐你想办法,临走让我告诉你,今日就按部就班地去,但无论那个男的说什么,姐姐你都不要应他便好。”说话间,清霜已经熟练地把早饭摆了出来,“依我看,这些男的论品行道德,都不如我姐姐……真不知道那林老头怎么看得……” 听她称呼林胥为老头,一大清早有些郁闷的林慕禾终于没忍住,轻笑出声。 吃过了早膳,没过多久,主院便来了人,拉着林慕禾洗漱,挑衣裳,戴首饰,一口气折腾到巳时,那嬷嬷总算满意了,才细声细语安顿林慕禾:“娘子去了就是看看这人品性的,太太吩咐了,多相处相处,才能看出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道了,”林慕禾不太想听这些,冷冷打断她,“事不宜迟,早些出发,也体现出来些诚意,不是吗?” 苏嬷嬷脸上的笑一僵,咬了咬牙,起身给她让开路:“娘子这边请,马车已经在外面停好了。” 今日,林慕禾穿了那身在绣绫楼做得淡绿色的珍珠滚边褙子,玉兰色的小衣和褶裙,宛如一节嫩笋,与这东京刚刚来临的初秋还有些不搭,虽戴着白纱,却仍旧能看出来她模样精致,一到茶楼里,就吸引来不少小娘子的目光,纷纷打听猜测她这一身衣裳来自哪里。 那大理寺丞的三子名叫贺皑,特意选了个临湖的雅间,弄得格外别致风雅,从名香名茶,再到饭食用具,都格外讲究,但过于讲究,便有摆弄的嫌疑了。 看见她眼覆白纱,贺皑眼中还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把这些抛掷脑后了。常常在教坊流连在女人堆里的人,果然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光是坐在这里,不用林慕禾开口,他便叽叽喳喳说了不少,顺带还显摆了一番自己的作诗,甚至意欲找一把琴给她演奏一番。 “不必了,”终于,从头至尾沉默的林慕禾开口,“我饿了,郎君叫人上菜吧。” 她低着脑袋,继续听那人魔音贯耳,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屏风后,一群一同出来游玩的女娘们叽叽喳喳地掠过,互相玩笑着。 有人忽然叫了声“顾娘子”,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一瞬间,林慕禾有些恍惚,以为是顾云篱来了,身子便轻轻一动。 然而随后那被叫的人应声,并不是自己记忆里的声音,而是个格外陌生的声音。 她鬼使神差听着贺皑规划今后如若成婚的事情,脑中想得,却既不是如何摆脱这人,也不是如若自己真应了右相的要求,随便找个人糊弄完余生的模样。 如若顾云篱替她医治完眼疾,生活迈入正轨,又会是什么样呢? 她会和这群游玩的女娘们一样,大方地谈婚论嫁,也会如自己一样,相看称意的郎君吗? 但这个念头只有一瞬——她不敢细想,甚至在此之前,她从未设想过,今后没有顾云篱,会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境遇。 不知不觉中,她早就将顾云篱视为今后余生的一部分了。 正想得出神时,面前的贺皑却突然停止了自顾自的说话声,愣在了原地。 林慕禾倏地回神,正疑惑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骨铃声响。 随后,熟悉的药香与声音一同袭来。 “小郎君,楼下似乎有气势汹汹来寻你之人,不知你是否认得?”来人轻轻站在自己身侧,问道。 几乎是一瞬间,林慕禾扭过身子,呆呆地向那声音来处。 雅间里突然走进来个蓝衣女子,说了句他听不明白的话,贺皑脑袋里还在发懵,愣愣看了一眼林慕禾,再看看顾云篱,终于反应了过来。 “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与这为娘子正说着话呢……” 话音未落,这茶馆内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声。 顾云篱笑了笑,贴近林慕禾:“我好意提醒衙内,楼下的人正打听了你在哪,要冲上来寻你。” 贺皑“嗤”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顾云篱:“小娘子这话说得,我素来不与人交恶,谁会来和我过不去呢?” 林慕禾有些摸不清楚现如今的状况,正想转身去问顾云篱,后背却抵上了她的手指,示意她不要动弹。 语罢,楼下那阵脚步声更加剧烈,茶馆内,不少人被惊动,纷纷起身去围观看热闹。 “什么鬼动静?这又是怎么了?” “看模样像是来寻仇的……谁这么惨!” 这点响动终于传入贺皑耳中,他面色微变,忙唤仆从进来:“去瞧瞧外面到底怎么了!” 那仆从赶忙跑出去打探,然而走出去还没有三息长,外面却突然爆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摔打破裂声,像是有人被甩在地上,一连把一串的桌椅给扫翻了。 林慕禾的心口在打鼓,不知道顾云篱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但眼下这个场景她却越来越觉得眼熟,且她都快要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只听“咚”得一声闷响,屏风猛地被外力冲撞来的东西碰倒,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绢帛木架登时摔了个稀烂。 一个人影被重重摔在地上,在地板上滑行到雅间内,停在众人眼前。定睛一看,正是上一秒刚跑出去打探消息的贺皑的小厮。 林慕禾吓得一个激灵,下一秒,手腕便被顾云篱一把攥住,轻轻搂住她的腰。 第143章 别怕,跟我来 贺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两人:“则有!则有!” 他叫得正是他那贴身仆从的名字,然而方才那一阵鸡飞狗跳,这仆从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被一脚踹出二里地远,已经神志不清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撑起神志,气若游丝地朝贺皑伸手,报信道:“衙内、衙内快跑……是、是冲您来的……嗷!” 紧接着一记重脚,彻底将他打晕在地:“好小子!让老子好找!” 贺皑已经有些崩溃了:“好汉!好汉!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打晕我的家仆!” “无冤无仇?”那为首大汉五大三粗,一身粗布灰衣,皮肤常年暴晒而又红又黑,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差不多模样,凶神恶煞的人,气势汹汹,已经将半个二楼堵得水泄不通了。 “你这泼皮猴子,招惹我们小娘子还不够,居然还想再来撩闲别人!大庭广众之下,还聚在一起喝茶逗趣儿了!你可将我们家娘子放在眼里?” 林慕禾愣愣张了张嘴,意识到这人口中似乎在说自己。 她忽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佯做惊讶道:“贺郎君,你居然……” 谁知那壮汉陡然扭过脸,瞪着牛眼看了过来:“给我打!谁也别放过!” “不是,等等,你谁啊?再过来我就报官了——啊!!”然而话未说完,一记重拳直接呼到了脸上! “保护衙内!”屋外,听见这响动的贺家家仆也发现了不对,一拥而上,和这帮突然出现打手对上了。 混乱之中,不知谁先扔出去茶杯,鸡飞狗跳,根本无暇顾及一边的人。 顾云篱拉起林慕禾的手,沉声在她耳边道:“跟我走!” 而那平白挨了一顿打的贺皑也似乎缓缓明白过了什么,一眼看见了正要离开的顾云篱与林慕禾,顿时恍然大悟,当即怒喝道:“给我拦住她们!!该死的,敢算计我!” 话音一落,林慕禾忽然感受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冲——顾云篱拉着自己的手,飞快地踢倒了拦路的屏风,带着她跃了过去。 脚步声紧逼其后,容不得林慕禾多想,便跟着顾云篱跑开。 身后桌椅长柜被掀飞,破碎的物件从耳边飞过,还有那气势汹汹的追来之人的声音在而后缠绕。 “逮住那两个人!今天必须让她们给我个说法!” 茶馆里人流混乱,众人听见热闹,纷纷涌来围观,结果看见这场景,保不齐还会祸及自身,连忙拔腿就跑。 顾云篱与林慕禾混在奔逃的人群中,那追来的贺家家仆被挡在后面,只能眼看着两人奔出茶楼。 “还没人敢对我这样!给我——” “吵吵什么?看来打得还不够!继续打!” “保护衙内!!” 嘈杂纷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慕禾只管跟着顾云篱奔跑,她护自己护得周全,一路上人流密集,但却没让自己撞上任何人,她的手护着自己的肩,沉稳的声音安抚道:“别怕,跟我来。” 顾不上停歇,她脚步飞快,而林慕禾也从刚开始的踉踉跄跄,到逐渐可以跟上她的步伐。 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忽然破开一丝光点,甩开身后密集的人流,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淡淡凉意的夏末清风,吹起两人的发丝。 而这一次的奔跑,已经少了原先的狼狈。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掺杂着路人的惊呼,甚至还有楼上贺皑的痛叫。 但很古怪,这些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外,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她只能,也只想听清顾云篱奔跑时而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腕间因跑动时而发出的轻而响的骨铃声。 手腕从温热到滚烫,似乎只用了片刻,下一秒,顾云篱带她冲进茶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继续躲避身后人的追逐,她飘扬起的发丝在她鼻尖撩动,一同带来的,还有独属于顾云篱的药香味,药本是苦涩之物,按理说她缠绵病榻多年,应当早就厌弃了这些味道,但独独她的身上的那股药香,却总觉得异于其他药味。 “林慕禾,”她再一次呼唤了自己的名字,“你跟的上吗?” 说完,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更紧了一分。 呆呆张了张口,林慕禾匆忙应声:“跟得上。” 怕她还没听清,她又大声喊:“我跟得上!” 眼前人流稀疏起来,不少人看见她们被追着,身后还有一群人追来,都纷纷让开道来。风肆无忌惮地吹来,林慕禾觉得眼上忽然有些痒,一直覆在眼上的纱也有一丝松动。 下一刻,奔跑的频率骤然加快,与此同时,白纱缠绕在脑后而扎起的结不知何时松开,覆在眼上的白纱也经由大风吹起,眼上的白纱一瞬间被风扯去,失去包裹的双眼一痒,她条件反射一般,睁开了眸子。 午后的日光涌入视野,眼前还是模糊地分不清人形的光景,但属于顾云篱的那抹蓝色分外显眼。 喉管反上来的凉意非但没有让她停下,反而激起了她更大的动力,催动双腿,只为跟上顾云篱的步伐。 飞鸟从闹市之中穿梭而过,白羽扑簌,冲向碧蓝的天。人群中,只有两人逆流而上,一甩先前奔逃时的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此刻跟随她奔跑,身体竟然无比轻盈,尽管不知目的地究竟在何处,可她还是义无反顾。 只要你在身前,那便是支撑我义无反顾的最大的底气。 * 而追在两人身后的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一群人你追我我追你,将街上搅和得更不安宁,清霜赶来时,就看见一群人正追打着,而顾云篱和林慕禾也已跑到了楼下,逆着人群逃开。 听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的嚷嚷叫骂声,便让她收入耳中,一瞬间似乎便明白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贱贼,见我姐姐她们手无寸铁就上赶着欺负是吧?看剑!”语罢,抽出腰间早就蠢蠢欲动的软剑,冲了上去。 “哪里来的小妮子!” 一时间,这茶楼里哀嚎声又多了一个层次,楼内小厮跑堂们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无力地喊起来:“别打了、别打了……” 只可惜清霜怒上心头,只想给顾云篱她们出气,虽不见血光,却听见阵阵到肉的闷响。 “等会儿,你是哪来的人,你掺和来作甚?!”那被打的还不了手的汉子狼狈地节节后退,找不到空当还手。 武的不行,只能来文的,哪知这小妮子偏偏充耳不闻,骂道:“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一剑劈了过去,汉子大惊失色,拿起一个板凳就挡,但剑尖却如游蛇,灵巧地绕开挡在前面的板凳,剑背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又摔了一串杯盏。 那边摁着贺皑打得眼看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一边打一边往这头看,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 那二楼的管事娘子急得快哭了:“几位!几位收手吧!这茶楼里没得东西让你们砸了啊!” “小娘子。”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时,后肩却搭上来只手,她眼含泪花的扭过头,却见一群人排列整齐,正从楼梯上来,拍自己的人穿着一身紫义襕窄衫,递给自己一叠厚厚的银票,“今日茶馆所有损失,由我们包下。” 她赶忙看了眼手里的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厚厚一叠,足足有二十余张:“这、这有点多……” 她话未说完,眼前边走过去一个紫衣身影:“崔娘,找人散一散这里的宾客们,别摔打到了。” “是。”崔内人叉手应声,“小娘子手下吧,所损列个清单,送上公主府便好。” 知晓来人身份,这管事娘子连忙就要行礼,却被李繁漪摆手制止:“不必了。” 她穿着身烟紫色绣金的羽花褙子,珠花头面,与这鸡飞蛋打的茶楼格格不入。 那汉子瞧见她,总算如看见救星:“殿——不是,救命哇!” 语罢,又是兜头一掌袭来,却在离他命门之处倏地停了下来。 楼内原本打坐一团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只有贺皑与他的仆从以及一脸茫然的清霜愣在原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眼前狼藉,李繁漪深吸了口气,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你——” “殿下怎么在这!”剑没来得及收回,清霜连忙藏在身后,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太愿意让李繁漪看见自己这种模样。 看她怒火中烧的模样,李繁漪闭了闭眼,打算做戏做全套,遂清了清嗓子,道:“青天白日,闹成这样?你们眼里也没有王法?来人,都给我拿下,押下去抬了开封府审问!” 崔内人愣了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扬声便叫来了随行护卫,一瞬间,茶楼内鸦雀无声,一众人都呆呆地看着这突然进来的人,不敢说话。 “且慢,我冤枉啊——”那汉子大叫起来,被上来的护卫一块抹布塞进嘴里,没了声音。 贺皑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神志残余,他只能艰难地伸手,但身前很快被人挡住,李繁漪看不见他,也没有兴趣多瞟一眼那边的情况。 手心里的剑忽然变成烫手山芋了,清霜浑身一凛,暗道不好,莫非自己也要被押进开封府了?她心里嘀咕起来:不能吧?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至于你,”她正想着,李繁漪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意味深长,又带了丝玩味,“押去公主府,看你罪大恶极,本宫要亲自审审。” “诶——”清霜急了,等等,我们不是自己人吗! 第144章 顾神医喜欢过什么人吗 额头细汗密布,逃出瓦子,人果然少了许多,林慕禾心口还在狂跳,但感受却不再是先前的痛苦与无力,一股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欢欣充斥着胸腔,哪怕喘不上气,也依然觉得舒畅。 直到身后再听不见追兵的脚步声,顾云篱的步伐才慢了下来,而后减速,直到停下脚步。 此处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到底还有人烟,过午之后的街边仍有卖饮子或是卖蔬果的摊贩,见两人气喘吁吁停下来,都侧目去看。 “还好吗?”她停下来,胸口搏动,热汗从额角流下,却还是第一时间去问林慕禾的状况。 “我、呼……我还好!”她咧嘴一笑,还反手紧紧握着顾云篱的手腕,细汗顺着额头滑到眼边,沾湿了睫毛,顾云篱见她笑,也忍不住笑,抬手替她把额角擦干,再点了点睫毛上的汗珠。 “纱怎么还跑丢了。”林慕禾的眸色仍旧发灰,没有焦点,但相较于先前,已经有了些许神采,她眼皮上的伤痕颜色消退了许多,如今不凑近看,已经很难看出原先的伤疤了。 “原先被推搡得松动了,”她怔了怔,“想去抓,但跑得太急,风太快,没能抓住。” “无妨,回去再配条新的……且说,这白纱也快用不到了。” “一路跟着顾神医跑,什么都不顾了,”林慕禾长舒了口气,“自回了东京,还没有这么畅快过。” “你身子见好,先前在江宁时,跑这么久都已经喘不上来气了。”替她拍了拍后背抚顺气息,顾云篱仰头看了眼天,“不过今日这样,怕是不能回右相府了。” “我还没说,顾神医,”喘息过劲儿来,她才想起来问,“你一早出去,便是想了这个法子?” 顾云篱面露尬色,扯起嘴角笑笑:“打蛇打七寸,这招虽然粗鲁些,却打在这贺皑的患处了。” 两人在饮子摊前坐下,唤那摊主娘子上两碗紫苏饮子:“我且慢慢与你细说。” 那摊主娘子舀出两碗,笑吟吟端上来:“两位娘子行色匆匆,可是经历什么事?我老远就见你们两个跑来了。” 顾云篱道:“碰上泼皮无赖,硬要腆着脸追,一路狂奔才逃出来,多谢娘子的饮子。” “哦哟!如今还真是世风日下,官家病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出跑了!”她夸张地掩唇道,而后又送了两人一叠新做的绿豆糕。 她走到一边去招待另一桌客人,林慕禾才开口问起:“所以,顾神医说得‘七寸’是什么?” 于是顾云篱便将那贺皑勾搭教坊司乐人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此人流连花丛,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他方才与你说话谈天说地,可与你说了些什么?” 林慕禾却哑然了,她不好意思说,那贺皑说了什么自己一个字没听清,自坐在那赵氏茶馆里,脑袋里想得便是眼前的人。 明明坐在茶馆内,想得却是那日与顾云篱一起出行的光景,想她如果按着世俗既定,谈婚论嫁的模样。 她抿抿唇:“魔音难入耳,他扯了什么话,我根本没听。” 顾云篱眯了眯眼,缓缓放下手中的碗:“我见你想得出神,那你……在想什么?” 碗碟与糙木轻轻碰撞,发出咔哒的一声,紫苏饮子淡淡的香甜气息袭来,林慕禾吞了吞口涎,脑海里白了一白。 她都有些怀疑了,顾云篱是不是能窥见自己的内心,知晓那时自己在想什么,才故意这么说。 然而世间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低头喝了口饮子,她撑着下巴,道:“在想顾神医呀。” 轻飘飘的一声,顾云篱却猛地眨了好几下眼,才控制住神情:“想我?” “我在想,顾神医一大早出去,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来?” “可你看,你不是来了么。”林慕禾点了点桌子,又问,“只是今晚既然不能回右相府,你我又要去何处歇脚?” 这个问题出来,顾云篱忽然有些汗颜,摸了摸衣兜道:“这两碗饮子,是我身上最后十文钱了。” 这下难道要露宿街头了?林慕禾抿抿唇:“我头上珠花,应该能抵押做房钱……”说着就要摘下,但却被顾云篱一手按住。 “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条街尽头临近东十字街,栖风堂在那,今晚且去那里借宿一晚。”语罢,她接过林慕禾手心里的钗子,重新插入她青丝之间,“你戴这个很好看。” 耳垂情不自禁地红了,林慕禾低了低脑袋,又将那一碗剩下的饮子一饮而尽。 “老板,我们喝罢了,”顾云篱放下几枚铜板,拉着林慕禾起身,“走吧,去碰碰运气,若是那里也不能容身,大不了今晚在树下歇息。” 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没有犹豫,林慕禾跟着她起身,一同向栖风堂去。 * “顾娘子来得巧了,我们随娘子刚走不久啊!只是我们堂里娘子们平常来做生意,只在二楼的闲房里过个午,做香的娘子们都睡在后面班房,怕是没空屋,现下没别的睡处,若不嫌弃,在二楼闲房过个夜,可好?” 有睡处便不错了,两人没挑,迭声谢过,便随她上了二楼。 “唉,早前就想着给娘子置办出屋子,但近来出了这么多事儿,又忙着新香的生意就忘了!”薛娘子还在懊恼,“娘子下次来,保准给你安排上!” “我省得,是匆忙来了,没有知会,过个夜而已,犯不上住什么好地方。”顾云篱跟她客气道,这薛娘子与那日再矾楼看着不同,显然将她当成了未来主事,甚至还想拿出账本让她清点。 临街的铺子,即使到了晚上也依旧人声喧嚷,独有楼下上晚班的两个女娘仍在和客人交谈,声音不大,传入耳中,是一种别样的烟火气,盛夏的最后一丝余热在这个夜晚显得存在感极强,顾云篱坐在茶桌前,看着窗外熙攘,竟然觉得方才那一阵鸡飞蛋打的追逐有些恍若隔世了。 入夜后,一场急雨袭来,后院碾香的娘子们忙着回屋,雨点噼里啪啦,也将这一天短暂收尾。 在后院与碾香娘子说罢话的林慕禾被人扶着上了楼。 “顾娘子,我们下值了,你们好好歇息,已经递了信给随娘子,明日她也会来。” 于是带着林慕禾简单洗漱,便预备和衣睡下。 因是闲房,两张床榻便挨在一起放着,仅隔了一张屏风,也没什么纱帐遮挡,这晚条件简陋,尽管不知明日回府会面对什么,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快。 顾云篱留了盏灯在床头,掀起被子躺下,隔着屏风的对面,林慕禾侧卧的身影也被灯火勾勒得清晰。 心口怦然跳动着,仅仅隔着这道屏风,便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声,稍微细碎的动作,也能带起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顾云篱睁着眼,才发觉困意溜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了好一会儿,林慕禾翻动了身子,她才讷讷地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似乎也睡不着。 “睡不着吗?”她压低了声音问,烛火的光照有限,昏暗的光线下,再加上那道轻纱屏风的加持,她只能看清林慕禾隐约的五官。 声音近在咫尺,饶是做了万全准备,林慕禾还是没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有些……今日事情太多,没点香,还有些不适应。”但最重要的原因没能说出来,身旁一道屏风之隔便是顾云篱,而那股药香也若隐若现地萦绕在身旁,尽管努力闭眼入睡,却还是收效甚微,“顾神医不也没睡着吗?” 语罢,身旁的床榻却忽然传来一阵挪动的窸窣声,林慕禾手一紧,抓住被子,感觉到那气息和声音又离自己近了几分,顾云篱向自己这边挪了挪身子,好似就在自己耳边耳语。 “外面的雨声……有些吵。”实则先前和清霜一起赶路,马厩里也能睡得着,她不过与林慕禾一样,心火旺盛,难以入眠罢了。 “我陪你说说话,说着说着就困了。”语罢,她有些刻意地把话题扯开。 “那这样吧,”林慕禾也把身子转了过来,“我们相互问对方一个问题,不想回答,便直接问下一个,这样可好?” 顾云篱思索一瞬,答:“好。” “那……我*先来?” “你先来罢。” “顾神医,你最喜欢吃什么?” “……蟹酿橙吧。” “好,该你问我了。” “嗯……想不出来,罢了,那你呢,你爱吃什么?” 林慕禾愣了愣:“先前和顾神医你们一起吃的‘拨霞供’,就很爱吃。” 看来那一晚,在她记忆里尤其深刻。 压得极浅的交谈声在房间内回响,两人你一来我一回,问了许多,从身高到一顿吃几碗饭,越说越困。 “今日茶楼的茶,好喝吗?” 林慕禾已经困得点头,喃喃着回:“我没有心思喝茶……不知道。” 笑了笑,顾云篱看她困得打哈欠,轻轻又问她:“困了吗?” 林慕禾含混着答:“不、不困。” “你不问我了吗?” “哈……”她打了个哈欠,努力调动混沌的神志想问题,“顾神医……呃……” 只可惜没问完,就忍不住歪着脑袋暂时睡了片刻。 “我还有个问题。” “……”林慕禾抱着手里的被子,低低出了口气,表示自己仍然在听。 “今日在茶馆,你愣神之际,到底在想什么?” “想你。”她声音闷闷地嘟囔。 “想我什么?”眸色愈加沉郁,顾云篱抿了抿唇,可谓循循善诱。自从明确自己的心意,她总是想多了解林慕禾几分,以至于如今胆子大了,趁她困顿不清醒,说些糊涂话,用这些话来满足自己心底那隐隐作祟的欲望。 “想你……想你哪都好。”林慕禾又答,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想你会不会,嗯……也有谈婚论嫁的那天。” 眉峰一挑,顾云篱眸子睁了睁,却没想到她是这么个想法。 不等她继续深想,就听林慕禾的声音从对面再次传来:“该我了。” 顾云篱扯了扯被子:“好。” 雨滴声细细密密,敲打在房檐之上,淅淅沥沥,犹如轻拨琴弦,滴答在跳动速度轻而缓的心脏上。 “顾神医……喜欢过什么人吗?”静了好一瞬,林慕禾抿抿唇,脑中的困倦消失了半晌,心脏跳动的频率也由轻及重,颤巍巍地问。 第145章 轻轻描摹她的眉眼 街边的吵嚷人声也消退了,四下极静,静听还有极其微小的蝉鸣声。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林慕禾只觉得呼吸停止,攥在手心里的被子也越来越紧。 片刻后,在雨滴声中,顾云篱的答案传入耳中:“有。” 唇瓣一痛,下一秒,林慕禾在口腔中尝到了血腥味,这滋味顺着舌根,直入大脑。 她看不见的对面,隔着屏风,那双漆黑如墨点的眼瞳直直看着自己,瞳色倒影,情绪如倒泄的水流,缓缓在顾云篱的眼中漫开。 她有喜欢的人。林慕禾只觉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将这句话在心中翻滚了一遍,她还想继续问下去,但理智却先一步阻止了自己。 但不继续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被褥的窸窣声也消失了,沉寂了许久,就在顾云篱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却突然听她受惊一般“啊”了一声。 “呼”得一声,案头的烛火轻轻一颤。 “啊!”极其细微的噼啪一声,林慕禾下意识喊出声来,一把捂住被冰凉液体打湿的额头,一个激灵便从床上坐起身来。 方才酝酿已久的氛围宛如气泡破裂一般,顾云篱一惊,从榻上起身,连忙问:“怎么了?” 林慕禾伸出手,在方才的位置一接,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入掌心,而后,雨水有节奏而快速地在掌心聚成了一滩。 她愣了愣,似乎明白了这雨水的来源。 沉默之际,顾云篱已经拿起床头灯盏走了过来。 她睡觉的地方,已经滴入雨水,濡湿了一大片了。 林慕禾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呆呆道:“顾神医,房顶好像漏雨了。” 顺着她所说,顾云篱仰头看去,果然见一块瓦片破碎,屋顶的雨水积流而下,从瓦片的缝隙中落下。 “……”她眨了眨眼,悬着的心倏地放了下来,“瓦片错位,漏雨了。” 林慕禾抓着被子,向她身边蹭了蹭,声音有些惋惜:“好容易有个睡觉的地方。” 离得近了,她身上的味道又不由自主地飘来,除了熟悉的皂角香气,还有一阵淡淡的兰香,那是后院碾香娘子们今日碾得香。 眸色幽深了几分,顾云篱手指轻轻蜷起,紧紧盯着她:“这个时候,应当修不好了。” 身前的人身形一顿,似乎犹豫了一瞬,片刻后,她抱着手里的被子,仰头跃入自己的视野,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丝恳求的意味:“顾神医,夜里雨凉。” “……” “我能和你挤一张床吗?” 话音消弭在寂静的闲房里,回荡起来的波纹轻轻触动顾云篱那颗索然的心。 没有思考多久,几乎是下一秒的时间,她点点头:“好。” 于是低下身给她套上软鞋,扶着她在床榻上坐下,看着她占据自己半个床铺的大小。 床榻没有围栏,只铺了张席子与软垫,比起府中的仍是差了许多,但既然是闲房,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但睡一个人的床终究窄小,挤下两个人还是吃力。 自己再躺上去的时候,就能深切感受到这感觉了,因而,只能侧身躺着。 温热的气息拢了上来,林慕禾有些无措,又怕跌下床去,只能朝里缩了缩身子。 长发披散着,甚至泄溢进顾云篱的掌心,她侧卧着,看林慕禾一直朝这边缩着,片刻后,终于抬手,将她朝自己这边拢了拢。 指节的温度透过中衣,反馈在皮肤上,林慕禾咬咬唇,声音低低的:“我怕掉下去。” “我搂着你,”说着,圈在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不会的。” 雨滴的噼啪声还在继续,夜深之后凉意侵袭,顾云篱垂眸,看她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薄被拉起,和她一同盖在一起:“怎么样,还冷吗?” 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身前,林慕禾笑着答:“没有,不冷了。” 离得太近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身上,幽幽的药香盈鼻,还有一层从前不会闻到的,属于顾云篱衣襟的淡淡味道,很温暖,与这幽凉的雨夜相比,格外难得温存。 她不由自主地想挨她更近,直到额头传来些许带着她呼吸频率的气息,身体相贴,顾云篱怕自己冷,收紧了被褥,又将她朝内收了收。 逼仄狭窄的床铺,她的手也缓缓松开,悄无声息地揪住顾云篱前胸的衣料,无声地呼吸了一口。 这距离近又不近,不够她听清顾云篱擂鼓般的心跳声,却足够她感受到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之上逐渐攀升起来的温度。 没有多余的欲望,只有秘而不敢宣发于口的猜测。 ——她方才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那是谁? 不知是哪里的心绪作祟,林慕禾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又低了低脑袋,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缩进了顾云篱的怀中。 想让自己沾满她的气息,但更想离她心口更近,好听见她心中所想,知晓那个她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雨滴声逐渐缓慢下来,她思索着,神思缓缓坠入睡梦,抓着顾云篱前胸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弛下来。 好半天,终于伴着滴滴雨声熟睡过去,因身边的人,她睡得颇为安稳。 她静谧的睡颜对着自己,幽兰与皂角的香气漫上鼻尖,顾云篱的眸子才动了动。 林慕禾双目阖着,呼吸平稳,起伏有序。 目光灼灼,从她发顶的发旋开始,一路向下,轻轻描摹她的眉眼。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从眉心到她的鼻尖、山根,再到抿着的嘴唇,一下一下,好似要印刻在脑海之中。 * 雨下得急,清霜陡然惊醒,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许久。 车内点着灯,崔内人跪坐在一旁,而她身侧的李繁漪正低头看着一册文书,听见她起身的响动,才看向她:“哟,好能睡,终于醒了。” 清霜仍然警惕:“殿下不是要亲自审我,怎么不叫醒我?” 李繁漪闻言,愣了一瞬,转而露出个受伤的表情来:“哎呀,那都是我应付那群人的说辞,你就这么信了?我跟你姐姐可是盟友,怎么会苛待她的好妹妹呢。” 清霜懵懂地听完,大概明白了,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啊,意思是我不用被审了?那我能不能回去了。” 眸色黯了黯,李繁漪让崔内人撩开了车帘:“今夜你姐姐和林二娘子恐怕都不在府上,出了这种事,你回去,难道上赶着被右相抓住把柄吗?” “那我上哪去……”清霜顿时一颓,看了眼外面的光景,立刻反应过来,“那个……殿下,这是哪啊?” “自然是我府上。”合上文书,李繁漪轻轻笑了笑,示意崔内人起身摆下角凳。 她低身走了出去:“我不嫌你,收留你一晚,只是不知道你赏不赏脸了。” 有住处,那总比再花钱找客栈住好了,更何况住处还是这装修奢华的公主府!清霜赶忙揉了把眼睛,跟着她下车:“我怎么敢嫌弃殿下!多谢您收留!” 她没有踩着角凳,直接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这行为,崔内人看了直皱眉,正想惯性开口,却见李繁漪抬手,制止了她。 这公主府果然不同于一概以清流标榜,从不铺张讲究陈设的右相府。 光是雕金的公主府匾额,就让清霜看呆了许久。 府邸修得很大,院院相通,汉白玉铺路,翠柏相迎,院中甚至还有假山群与好几片小瀑布。 雨毫无征兆地劈里啪啦落了下来,清霜一个不查,叫淋湿了肩,扭过头,却见李繁漪从崔内人手中接过来一把伞,再头顶撑开,递到了她跟前:“夏末多急雨,过一阵就没事儿了……看你衣裳也脏了,洗洗吧?我府上有干净的衣裳。” 伞打下来,游廊上的灯光忽微微,将她的面容模糊了几分,昳丽的眉眼少了几分锐气,显得温柔了不少,那双凤眼却依旧好似带着钩子,盯着她,忍不住就会看得发呆。 往前数十年,清霜属实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美得不容置疑,只看过去的第一眼,便能笃定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偏还美得锋芒毕露,上天赐予她高挺的鼻梁、薄而浓艳的嘴唇、仿若能洞悉心神的眼,都带着足以割破咽喉的危机感。 被她这么看了一眼,清霜后背沁出来一层细汗,赶忙收回视线回答:“哦哦,好,多谢。” “殿下,伞……”崔内人看她给清霜撑着伞,忍不住出声。 “她才到我肩膀,给我撑伞多吃力,”笑看了崔内人一眼,“崔娘,叫人去备一身给清霜小娘子穿得衣裳,再备热水给她洗漱。” 无奈收回目光,崔内人福了福身,便走了下去。 熏着栖风堂制的秋爽香的室内,热水的气息蒙蒙,蒸腾着清霜的面颊。 第一次借宿不太熟的人家,她还是有些拘谨,方才吃饭也少吃了二两,但这一澡泡着,确实舒坦,仿佛四肢百骸的毛孔都张开了。 几个女史捧着托盘在她身边放下新衣,恭声道:“娘子,可要用浴油?或是牛奶……” “不不不!”清霜赶忙摆手,洗澡这么私密的事情,怎么能让人伺候呢!“你们出去吧,我干洗,干洗就好……” 女史顿了顿,应下:“旧衣我替您拿下去洗净,盘子里是新衣,您传唤一声,便来伺候。” 换来的又是清霜抗拒的声音,她披散开头发,几乎将自己整个没入浴桶里,呼吸一下,还在水面吐出泡泡来。 另一头,李繁漪解了发髻,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头阅读文书。 “殿下。”替清霜拿走衣衫的女史走进,“小客人衣衫中,有张信,交予您定夺。” “信?”李繁漪扬眉,顿时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的笔,“拿来我看看。” 女史呈上,她接过,却发现那信纸已经被揉成了不像样,耗费片刻功夫,终于铺展了,她一目十行地读完,沉默了良久,片刻后,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上面是顾云篱的笔迹,简短地讲述了今日她的安排:借李繁漪的人手在茶楼大闹一番,暂时断了右相为她说亲的念头。 末了,还特别叮嘱,上去干架的时候意思意思就好,不必下狠手。 但照清霜今日在茶馆那一番行动,这信看来并未写进她心里,或是说,她根本看都没看这信上的内容。 那领头的人还偷偷和她告状,那一剑抽在脸上,打得他头顶鸟语花香,差点原地栽过去。 第146章 剥虾 “……”她信手拿起一边的笔,聚了细锋,蘸了一点墨汁,在那信的后背题字了一番。 那厢,清霜洗漱过罢,早已卧进软香榻中,到了她平常严格作息的点了,她睡得飞快,这一觉,就直到天亮。 卯时半起身,先在院子里扎马步,练剑,即使在外也没敢懈怠。 李繁漪昨夜睡在了书房,清早便被她这一阵动静吵醒,艰难地爬起身,披散着头发,就走出去要看个动静。 院中的少女半扎着马尾,鬓边墨发吹浮,随着舞剑的动作而飘动,她招式熟练,身如幼鹤,手中的剑宛如白日流虹,刷刷闪着剑光。 汗珠从颌角淌下,滴入衣领的颈窝中,也没分散她的注意力。 直到一套剑法练完,她挽了个剑花收剑入腰身的剑鞘中,才注意到一旁石凳上的李繁漪。 “噫!”吓了一跳,她赶忙揩了一把汗,“殿下,您起得好早。” “你在外面刻苦,我在里面如睡针毡,也起来用功,看看你是怎么练剑的。”李繁漪打了个哈欠,看向她手里的剑,“我听说你们江湖人都给剑起名,这剑……叫什么名字?” “‘瀑水’,”清霜咧嘴笑,“是八岁那年我师尊送我的,我一直用到如今!” “师尊?”眸色深了深,“莫不是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鬼医?” “非也,”清霜摆手,脸上有一丝骄傲的小表情,掂了掂手里的剑,“那是我师父,我师尊师承剑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美得像谪仙,山下的人每每见了,都以为她是仙人呢!” “哦?”李繁漪眯了眯眼,缓缓捏起垂下的头发,“谪仙人啊……” 清霜与有荣焉:“若殿下有一日见到了,自然也会这么觉得。” 李繁漪笑了笑,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事情了,拨了拨头发:“昨日你把我手底下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险些惊动府司的人,你想怎么解?” 闻言,清霜面色阒然一变,立刻在原地站直了:“昨天不是还说我们是一伙的吗……不对,你的人?” 眸色变了变,李繁漪伸了个懒腰:“那是两码事,不追究你闹事是一回事,追究你打上我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你姐姐出发前,莫非没有跟你说,昨日只是一招连环计,那些闹事的打手,都是我的人?” 且慢,清霜一顿,脑中的记忆开始快速倒带,回到了昨日林慕禾走后不久的时刻。 顾云篱回来时,形色匆匆,换了身衣裳,临走前似乎想跟自己说什么,但还是只塞给自己一块叠得整齐的纸,只是当时她自己也快急死了,没顾上去想顾云篱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跟着追了上去。 “啊,纸!姐姐给我留的信……”她一摸衣兜,却摸了个空,这衣裳还是李繁漪给自己准备的,虽然说尺码合身的有些诡异,但她没多想,只想着那信,“在我旧衣里!” “都给你好好放着呢,别急,这会儿再看也没用了。” “……”她有些心虚地看着汉白玉的地面,“那怎么办。” 树声簌簌,几片树叶落在地上,由风卷着,滚到了李繁漪的脚边。 她眯了眯眼,道:“太计较显得我不大度,这样吧,前几日矾楼上,你做得梅子,我很喜欢吃,再给我做一些吃吧。” 语罢,空气中寂静了片刻,清霜瞪着眼睛,不太敢相信她这就说完了:“就……就没了?” “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回去就给您做!” 李繁漪满意地收回目光,从石凳上起身,继续道:“这个时间,再过一会儿,你姐姐应当也要过来了,吃早饭吧。” 清霜悻悻把袖子放了下来,扭头一看,崔内人不知何时已经在院子的门口站了许久,身后还跟着一群穿戴齐整完好的女史。 “……” 没敢再待下去,清霜急忙跟上那个引路的女史,一路小跑,去了公主府内的膳厅。 吃着饭,顾云篱与林慕禾便登门了,李繁漪立刻叫人添了碗筷,叫两人一起吃饭。 终于见到了熟人,清霜也放松下来,问起来:“姐姐,你们昨夜去哪里过夜?找了客栈?” 问罢,却见顾云篱和林慕禾两人吃饭的动作都是一顿,沉默了片刻,才由顾云篱开口:“路过栖风堂,身上没带钱,索性在那里过了一夜。” 清霜:“哦……”喝了口嫩豆腐汤,她默默看了一眼这两人都不太自然的神色,收回了接下来想要继续问下去的问题。 公主府的早膳比起寻常在右相府吃得豪华了不少,清霜暗暗感叹这群皇室子弟真是骄奢,但仍旧吃得很香。 临近的餐盘里放着几只清蒸大虾,顾云篱细致地剥了壳,再一个个放到林慕禾身前的餐碟里:“这些明目,可以多吃些。” 林慕禾耳廓红红的,拿起筷子夹一口吃,又问她:“顾神医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虾。”她垂眸,八风不动地继续剥壳,且剥得越来越熟练。 清霜继续喝汤。 李繁漪一贯早起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便没再动弹,看见那边的动静,却忽然有些福至心灵,笑了笑,叫来女史:“给清霜小娘子剥虾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小厨房还有许多呢。” 顾云篱剥虾的动作一顿,看了眼林慕禾碟子前堆成的小山,默默停下了动作。 正吃着的林慕禾也慢下咀嚼的动作,将头往下低了再低。 清霜:“……不必不必,我也不是特别想吃!” “不是特别想吃,那还是想吃的,素问,你来剥,剥完了去账房领赏。” 清霜想说的话堵在了嘴边,拿起筷子,戳了一个肉饼塞进嘴里,心中感叹:有钱就是好啊。 眼看几人都纷纷吃罢,女史们上了茶,一一放在桌上,李繁漪也掀开盖子喝了两口,慢慢说起了正事:“林娘子近来的眼疾如何了?” 顾云篱知道她是借此问,来旁敲侧击自己为官家治病的事,也了然:“药调理着,应当不日见明。” 林慕禾掀起茶盖的动作一顿,片刻,又纹丝不动地放归了原位。 “那敢情好,待二娘子能看见了,我一定摆一桌酒席,给二娘子庆贺。”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殿下折煞了。”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再不回去,恐怕右相要顷动人手去寻了。”语罢,她站起身,叫女史拿来外衫穿在了身上,“走吧,本宫陪同你们一道。” * 右相府内,气氛阴沉,家主林胥与主母宋氏坐在客堂的首座之上,座下,林慕娴坐在圈椅之中,手紧紧攥着裙衫的衣料,大气不敢喘一声。 正坐的对面,坐着一个面色铁青,看着便仍在怒火之中的妇人,另一边,中年的男子身着深色直裰,同样面色阴沉,见女使递上新茶,却看都不看一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已经快要巳时,大人竟然还没有一点音讯吗?”等了半天,仍旧没有动静,而他的耐心似乎也用完了,冷声开口。 “再派人去找!”睁开双眼,林胥眼中尽是弥补的红血丝,看起来猩红一片,他怒气不比这人小,但碍于有错在先,更不好发作。 这对夫妻正是大理寺丞贺章与发妻王氏。 放在平日,一个小小大理寺丞,敢和中书宰执这么说话? “我看没有必要找了!我儿被打成那样,大人给不了说法,明日我就写本参去都察院!”眼看如此没有结果,贺章彻底失去耐心,“嚯”得一声站起身,就要朝外走去。 王氏也跟着起身,狠狠一拂袖,随着贺章走去。 “从英,你且慢——”心头火起,但仍旧不能发作,林胥急忙起身想要去挽留贺章,却在下一秒,蓦地停下了脚步。 “贺大人,且息怒,有话慢慢说嘛。”拐角之处毫无预兆地走来一人,后面还跟着一群女史,来势不小,语气仍旧让人心头火起,但看清来者是谁,贺章心里再有火,也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满堂之人连忙起身,齐刷刷躬身叉手,朝来人行礼:“见过殿下。” 林胥微微抬眼,果然在那群女史之后,看见了林慕禾一行人,他闭了闭眼,手缓缓绷紧,在李繁漪一声“起来吧”后,让出了主位,依次在侧位上坐好。 气氛正好,顾云篱牵起了林慕禾的手,带着她缓缓走上前,在空余的位子坐下。 “你——”看见林慕禾,贺章登时坐不住了,起身就欲开口。 “贺大人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座上之人一出声,就立刻将他钉在了原地。 “殿下,实在是她们这几人欺人太甚!我儿昨夜在赵氏茶馆与她相亲,被狠狠打了一顿,至今还昏迷不醒!” “哦……原是这么回事儿。”李繁漪笑笑,“不过大人不问是非,直把错失归咎在二娘子身上,是否有失妥帖?” 贺章狠狠一蹙眉:“若不是她不想与我儿说亲,故意使出……” “大人慎言,”贺章怒上心头,口不择言,顾云篱眉心一簇,当即打断了他,“从头至尾不过大人臆测,可有凭据?” “你又是谁?谁准你跟我说话的?!” “大人,顾娘子是我的朋友,说两句话的事情,犯不着动怒吧?”魔音入耳,又把贺章的话堵了回去。 顾云篱面不改色,似乎全然不记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殴打就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义正言辞,林慕禾在一旁听着,都暗自佩服:“大人不妨问问贺郎君,在外究竟招惹了什么,才招致这些祸事?” “你、你什么意思?休要污蔑我儿!” 李繁漪撑着下巴笑着看戏,没有打扰,林胥如坐针毡,但看了眼李繁漪的神情,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贺郎君与教坊司云韶院娘子私定终身,近来还筹措银钱欲助她脱籍……饶是如此,仍不忘勾连招揽其他娘子,此事被那教坊司娘子知道了,才惹来这种祸事。” “你竟敢空口污蔑!”贺章勃然色变,“你当你与殿下有些交情,我就不敢动你吗?!” “贺伯父,”一直坐在位子上没有开口的林慕禾却突然出声,打断他的发难,“顾神医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不信,大可去茶馆打听,贺郎君的护卫不分青红皂白,险些将我打伤,此事我还未曾发难,也是念在贺伯父面子上,不想让您难堪,您若执意如此……慕禾也没有办法了。” 第147章 你想去做,我就陪你一道 满肚子话一下子噎了回去,贺章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心中也打起鼓来,一边怒,一边又忍不住隐隐猜测,看她这般笃定,莫非她说得都是真的? 听完这一圈辩解,林胥也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台阶:“贺大人若还想继续追究,我也奉陪到底。” 只有在这些关乎家族颜面的事情上,他才会难得同仇敌忾。 上有长公主英勇护短,中有顾云篱林慕禾义正言辞,下有林胥围截退路顺坡就驴,此时此刻,贺章顿时感觉屁股下面的凳子好似长了细针,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发麻的头皮,怒而起身:“若你今日一句不实,休怪我无情!” 语罢,他站起身,一拂袖,盛怒一般,大步离开。 身后一阵相送声,他更是气得无处发泄,只能用越来越重的步伐声来表达心中的怒气。 不过片刻功夫,这僵持一早上的僵局便被打破了,全程围观的林慕娴狠狠松了口气,连忙称不适离开了坐席。 接下来应当便是林胥一人的清算了,宋如楠起身,深深看了一眼林慕禾,也躬身退下。 堂内茶水被重新换过一遍,顾云篱与林慕禾向前坐了几位,静等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这些事情,何苦劳动殿下亲临?”揉了揉太阳穴良久,林胥像是妥协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昨夜收留二娘子一夜,刚好出来走走,顺手的事儿。”李繁漪不甚在意,又缓缓吸了口气,“二娘子身子未愈。右仆射何必这么着急?官家还在病中,你这样也不怕被参?” 林胥抿抿唇:“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儿女早些安定。” 林慕禾听着,衣料下的手缓缓攥紧了。 “原来是这样。”忽地,李繁漪笑了笑,却不带温度,连带周身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与大人相比,我们这些人还是差远了。” 林胥身形一顿,眯起眼睛笑:“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我随口一说,”李繁漪直起身,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近来龙门卫来往东京与大名府频繁啊,官家病重,大人也记得约束好手下的人才是。” 林胥抬了抬眼皮,终于有了些反应,片刻后,他轻笑一声:“下官省得,多谢殿下提点。” 看见他的反应,李繁漪眸色沉了沉,没再继续说话:“左右昨日之事不过是个误会,今日就到这了,二娘子受惊,好好歇下吧。” 有李繁漪这番话,再去刁难便是林胥的不是了。 他眉眼间有沉郁之色,尽管已经在中书独揽一面,但在面对这些皇亲贵胄前,仍然还需退让。 “恭送殿下。” 李繁漪颔首,示意崔内人摆驾:“二娘子,顾娘子,一道送送我吧。” 两人纷纷起身,在林胥深沉的目光注视之下,一路走出正厅。 步伐缓慢,李繁漪也在打量右相府内的陈设,几人都没有话,走在临水的抄手游廊边,李繁漪却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后跟着,却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慕禾身上:“二娘子,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愣了一瞬,林慕禾仰起头,但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开口:“殿下方才与主君的话,是何意?” 前方人脸上的笑容一滞,眉眼却缓缓松弛下来。 “大名府有宗室子李磐,如今,也不过十九啊。”声音轻飘飘落地,落在听者耳中,却宛如一记重锤。 顾云篱倏地一顿,眼中透出些许不可置信。 空气好似一只气球,充气许久,终于,在此时此刻涨破。 林慕禾手指颤了颤,几乎是李繁漪说完的一刹那,便飞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磐,与她年岁相仿的宗室子,在这个太子失踪,朝堂争斗激烈的时候,林胥早早便开始了下注。 把自己嫁给李磐,或许是一种成了收益,败了也没有损失的最好的两全之法。 昨日之事,只不过是他对自己态度的一次试探而已。 在知晓自己的眼疾即将痊愈的一刹那,他便已经将自己明码标价,想好了用处。 思及此处,林慕禾浑身的血液一凉。 “可见你眼疾痊愈之后,等待你的未必尽是好事。”李繁漪轻声说道,“我今日的话,或许能一时半会儿打消他的念头,却未必能保你终身,二娘子,若想保全自身,还需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今后要怎么做了。” 该怎么做?林慕禾脑子里白了一白,忽然反应过来,她短暂的规划中,似乎只有眼疾痊愈,为小叶报仇,其余的,若顾云篱想做什么,自己便去做什么,似乎没有再长远的规划了。 她想要自由,但在这宅中,似乎自由二字就是笑话。 这一路,她埋头沉思,直至回了观澜院,脸上还是怅然之色。 清霜在一旁看着,觉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揪住顾云篱的衣服问:“姐姐,林姐姐是怎么了?怎么从正厅回来就这么魂不守舍……” 李繁漪的一番话,看来确实对她影响不小。 “厨房的药差不多好了,清霜,你去瞧瞧,我跟她说说话吧。”收回目光,顾云篱轻声吩咐清霜,拍了拍她的肩。 知晓自己没有什么口才,也不太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清霜点点头,又忧虑地看了一眼林慕禾坐在长廊之下的身影,便转身离开了。 她走得飞快,片刻便没了声音,只剩下顾云篱行走的沙沙脚步声, 林慕禾终于分神,朝声音来处轻轻动了动脑袋。 未几,草药的清香轻轻漫过鼻尖,安抚着她有些失落沮丧的情绪。 “还在想殿下的话?”她缓缓坐在自己身边,手抬起,将粘连在白纱之上的几缕发丝轻轻别到自己的而后,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自己似的,又格外温柔。 搭在双膝的手轻轻缩了缩,林慕禾抬起头,悠长地呼出一口气:“顾神医,我想好了。” 顾云篱身形蓦地一顿,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待我看见了,便去和随娘子一样,在栖风堂里做事,你觉得如何?” 她坐在这里这么久,其实并没有无用神伤,而是真正思考了一番,在未来,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自己能够做什么。 “顾神医尚有一技可傍身,但我却没有,”她转过身,搭在膝上的手也缓缓攥紧做拳,“但随娘子那日的话,今日我却再次想起了。” 顾云篱静静听着,目光垂落在她攥紧的手上,轻轻应声:“栖风堂主事六娘子,先前便说过,你才思敏捷,商道独有见解。” 林慕禾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云篱会记得这么清楚,心里咚咚作响了两声,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今日殿下的话提醒了我,若没有本事,只依附于他人,并不*是长久之计。” “随娘子离家经商,现如今已经安定,我在想,我能否也像她一样,安身立命,不必在拘于他人喜恶之间?” 顾云篱眸色漾开,伸手将她攥紧的五指缓缓拂着松开:“圣人云‘有志者,事竟成’,你有此心,有此志,今后双眼复明,持之以恒,定然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生身自由,也从不是转嫁于他人,或摇尾乞怜得来,”她声音沉缓而坚定,五指缓缓握住林慕禾有些凉的手掌,“你想去做,我就陪你一道。” * 披香院中,女使们来往小厨房,盯着里面熬煮的药材。 幼月匆忙进去照看了一眼,药材仍在咕嘟咕嘟煮着,帮忙看着烧火的丫头扇着火,额头汗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也不敢懈怠。 片刻后,宋如楠匆匆自外面走进,一进来,便有嬷嬷上前:“太太,中午回来吃了饭就这样了……叫大夫看了,应当是上午在正厅时吓着了。” “好端端的……”宋如楠面色沉郁,帕子攥在手心里绞了数个来回,“先前比这还要紧张的局面都有,怎么如今就一下子……!” 她闭了闭眼,轻轻呼了口气,由女使搀扶着上前,走进正屋中。 一群女使敛声屏气地站在原地不敢出声,听见屋外来人,屋内的人终于动了,拂开竹帘走了出来。 “太太。”是沈姨娘,她一贯疼惜林慕娴,得知她失魂魇着,立刻便赶来侍候。 眼球轻微地痛了痛,宋如楠面色如常地眨了眨眼,颔首应下,便转身进内寝。 纱帘被撩开挂在一边,好让里面的人呼吸畅通。 林慕娴似乎还在梦魇之中,眉心紧蹙,双唇紧抿,面色苍白之下,额角也时不时浮躁地跳动,昭示着她的梦境并不太平。 即使医官已经来施针缓解,但她仍旧没能逃离梦中的一切,两个眼皮就好像被胶水死死黏住一般,无论她怎么使力气,都睁不开眼,而梦境之中的妖魔鬼怪却偏偏横行,虎视眈眈,张牙舞爪地要来攻击自己。 “不、不行——”毫无征兆地,睡在床榻之间的林慕娴忽然大喊了一声,挣扎着双臂疾呼,“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救命、救命!!” 一声呼喝,她猝然睁开双眼。 宋如楠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娴儿!娴儿!阿娘在这!” “啊啊啊!”看见她靠近,林慕娴脸上惊惧之色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加害怕,撑着绣榻连连后退,“姨娘!姨娘!” 听见她口中呼唤的人,宋如楠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一变。 “姐儿!”沈姨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步走近,奔至榻边,“我在这!” 眸中爬上些许红血丝,宋如楠的手死死握着,一时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太太,太太来了,姐儿,别怕。”她在榻边坐下,将林慕娴揽在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哄着,终于,在她一声声温柔的声音中,林慕娴终于安静了下来。 手指颤抖,宋如楠才发觉,一时间连自己都无法形容现如今的心情,失望?愤怒?但此时此刻,看见林慕娴惯性依赖在沈姨娘怀中,她方才有些实感。 心中落寞与孤寂的感受反而更胜一筹。 低了低头,她转身离开:“你好好照看姐儿,若还有事,叫女使传话。” “是。”沈姨娘垂眸,缓缓应了一声。 语罢,宋如楠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小厨房的女使边将熬好晾好了的药端了上来。 林慕娴似乎方才清醒了几分,眼中仍有迷蒙。 “姐儿,喝了药再睡会儿,嗯?” 第148章 西山隐君 林慕娴面色苍白,眼中还有些混沌,意识尚且有些不清晰。 她张开口,缓缓将递来的药汁喝下:“姨娘、她、她来找我了,我怕、我怕!” “她?”沈姨娘垂眸,在林慕娴看不见的地方,眸色逐渐幽深起来,“‘她’是谁?姐儿,世上没有鬼神,莫怕,莫怕了。” 一碗浓黑的药汁被她尽数饮下,药中的安神药材的作用很快挥发出来,没有清醒多久,便又混混沉沉睡去。 这一觉,总算安稳了许多,安神药下去,没有梦魇,意识沉入一片昏黑之中,她睡得很深,几乎对外界的声响动静没有一丝感知。 “小夫人,药已经用完了,明日还去再领吗?”幼月见里面终于安静下来,这才终于上前,小心翼翼地问询。 “明日……还是我去吧,姐儿的药,经过我手,还是放心些。” “纪小郎似乎听闻了娘子的事情,方才遣人送来了慰问的补品。” “是吗?”沈姨娘的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看向重重纱幔之后,林慕娴熟睡的剪影,“他倒是上心。” * 夜色尚浓,山寺门前寂寥,就连平日里洒扫的小沙弥也早早歇下,孤月当空,月华凄然,照得满地霜白。 寺庙楼宇也宛如镀了一层银,幽凉泛着光,枝桠低垂,只有偶尔掠过途径的鸟雀才会发出一点动静。 一行人披着月色走来,除了为首的女子,一个个都有些狼狈,连身上的衣衫都褴褛不少。 “叩叩”两声敲门声响,不见回应,之后又是两声,明显比方才还要急促。 终于,值夜的僧人转醒,嘟囔着“谁啊”,一边披上外衣,磨蹭着来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轻响,再次划破了这夜的寂静。 门外站着约莫四五个人,眸光冷冽,在展开门的一瞬间,僧人瞬间感受到五道寒凉的眸光落在他光洁的头顶之上。 几人立身站定,各自扶着腰间的配剑,在月光之下,缓缓看了过来。 一瞬间,僧人的瞌睡瞬间被吓没了,一股凉风袭来,将他吹得打了个哆嗦。 “几、几位……”他颤抖着开口,怯声问,“几位夜叩寺门,是要作甚……?” 为首的男子面色有些苍白,在月光之下,那张脸更显凄惨,却还是硬生生挤出来一抹僵硬的笑容:“途径江宁宝地,不慎被匪徒所伤,无处投身,不知宝刹可否容留我们,休息养伤?” 那坠在最后的女子见他说完,几步上前,眉眼疏冷,面若月宫仙娥,只见她从腰间取出盘缠袋子,摸出两块碎银:“不白住,付钱。” 手心里多了两块碎银,僧人愣愣吞了吞口水,再次打量几人,也并未从中感受到恶意,于是轻轻侧身,让开了路:“既是投宿,自当留便,几位请进。” 几人鱼贯而入,抬眼扫过寺庙。 白以浓默默最后看了一眼寺庙的牌匾,喃喃出声:“普陀寺……?” 这名字甚是眼熟,似乎在与谁的信件中见过。 几人被安置在一处空荡的禅房,禅院内空旷,佛龛内的香火也被风吹灭了。 邱以期有些疑惑,问那僧人:“贵寺在江宁一带也算闻名,为何如今萧条凋敝至此?” 僧人听罢,愣了一瞬,朝着夜空轻轻叹息一声:“不瞒施主,几日前住持圆寂,监寺师叔又去往灵山寺借经,寺中无人管辖,多处顾不得,是而如此。” “圆寂……?敢问故住持是何年岁?” “方丈故去,已有七十有二。”僧人垂下眼,轻声回答。 “人生七十古来稀。”邱以期阖了阖眼,低声宽慰,“请节哀。” “无妨,西方极乐往生,住持证道而死,也算全了佛法因果。” “正道?”他的话,却忽然引得白以浓的兴趣,遂转过身问他,“何以证道?” 僧人依旧垂着眼,顿了顿:“佛法玄妙,小僧只是看门洒扫的弟子,还未能参破。” 邱以期眸子动了动,点了点头:“多谢小师傅收留我们,待养好伤,我们必为宝刹捐笔香火钱。” “施主好生休息便是,明日晨起就有专管禅院的师兄们来,若有需要,施主向他们问讯便是。”语罢,他双手合十,佛号了一声。 几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屋中,禅房破旧但好在整洁,点了灯,一个弟子就开始为邱以期处理伤口。 翌日一早,伤口好得差不多的邱以期在寺门之外租了一辆马车,驾车前往临云镇内。 江南水镇,市买热闹,人群络绎,稍加打听,便得知顾云篱与清霜所在的医馆之地。 可一路寻过去,医馆大门紧闭,只挂着“主人外出”的木牌,两个弟子翻身进去查看,也确实人去楼空,门户紧闭。 “不在?”白以浓一愣,站在门前,一时间,脸上罕见地有些茫然,“也是,信是年初,都快入秋了……” “师姐,找个人打听吧。”眉心压了压,邱以期四下打量,才发现早已有人围着他们看着议论了。 敬历坊的百姓大多淳朴,见视线与邱以期对上,热情地上前解释:“近来总有江湖人慕名而来,几位也是来找顾神医看病?可惜了,一月前,顾神医就跟那位清霜小娘子启程去东京了。” 眉峰一扬,白以浓有些愕然:“去东京?” 那人摆手“唉”了一声:“几位不知,前段时间咱们江宁府出了大事,小顾神医她们也被牵连进去了,这事情闹得可大呢!” 邱以期思索了一瞬,似乎有了猜测:“是敕广司被朝廷抄没一事?” “对对对!这还牵扯着禁药买卖呢,据说搜出来一大批禁药……后面的,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也不知道了。” 白以浓回过头,问她:“她们去东京,所为何事?” 乍一眼看见这么个白日谪仙,这妇人也看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只是说要为人治病,多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多谢。”听罢,白以浓收回目光,朝她叉手谢过。 寻人无果,几人只能打道回府。 一路马车颠簸,白以浓靠在车壁思索,邱以期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左右我也要去东京,一路同行吧,师姐?” 面对这个师姐,邱以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近些年与她打交道甚少,她本人也常常闭关在山上,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不问世事,碰上他下山去寻林慕禾,这才又联系上。 对于她,似乎只有“剑道天才”、“西山隐君”这样的模糊印象,她常在西山闭关,而阿姐生前,也是从西山出世。 只记得她与已故的邱以微有些联系,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层缘故,她待自己比待旁人略有温度了些。 “也好,”白以浓终于回过神来,轻轻点头,“你的伤还要多久?” 她不是会体恤人的,说话也耿直,于是邱以期一怔,干笑两声:“不出三日,无论好坏即刻启程。” 白以浓收回视线,没再看他,转而将手轻轻搭在了那个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布包上。 然而平安度过这几日,似乎已成一件不易之事,邱以期不死,龙门卫上头的人绝不罢休,长风渡距离几个江南重镇都很近,一批龙门卫派出无果,另一批又紧随其后。 是夜,寂寥许久的山门再次被敲开,睡眼惺忪的沙弥撑开门,一柄寒刀便即刻从门内插了进来。 不待他惊恐合门,木门便被强硬撑开,他吓得魂飞魄散,朝外一看,山寺之外,黑压压站着一群身穿黑衣的人。 皮质的黑衣在月光之下泛着森然光泽,宛如一群报丧的乌鸦立在门前,自带威压的看向门内之人,为首的男人头戴斗笠,见门大开,收回了手中长刀。 抬了抬斗笠,他露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小师傅,近来可有可疑之人投宿贵寺?” 下意识地,沙弥便觉此人来者不善,看着不像好人,牙关一阵哆嗦,他颤抖着声音撒了谎:“不、不曾有人,几位,几位也来投宿吗?” 眼前人的眸色倏地凉了下来,唇角的笑意也消失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朝身后的人嘱咐:“搜。” “等等!佛门净地,你们要做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小师傅不诚,便自己搜查。” 不等那沙弥开口,便被人一把推搡到一旁,他身后的龙门卫也鱼贯而入,黑色,瞬间开始侵袭整座山寺。 夜风呼啸,白以浓倏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一旁的剑。 禅房所在开始逐渐点起了灯,嘈杂的声音传来,尽是被吵醒的僧人的愤怒喊声。 邱以期也起身,支开一道窗缝向外看了一眼:“人太多,不好硬碰硬。” 屋内两个弟子已经有些慌张无措:“掌事,怎、怎么办?!” “卸磨杀驴,林胥,你果真要如此吗……” 白以浓转身,四处在房中看着哪里可以躲藏。 但一间禅房,能容下五个人已是不易了,怎么会再有可躲藏的地方?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弟子却不慎碰倒了一旁的烛台。 “喀拉”一声,像是什么机关扭动,不待他发出惊叫,脚底却突然一空,石砖忽然后缩,下一秒,“砰”得一声,他直接跌进了脚下暗道。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一息之间,没有再犹豫,白以浓在前,拧着烛台机关,让两人躲进密道,她掷出剑,撑在开合的石砖之间,飞身跃进,扬手一夺,收回剑身,只剩下一片白色的衣角在漆黑的室内飞快闪过。 轻盈落地,却发现率先进来的几人都呆立原地。 昏暗的地下暗室之中,只有墙角的一盏长明灯燃着,身前,黑压压的垒落起一层层高高的货物,足足快将整个暗室占满了。 空气之中,一股诡异的幽香传来,漫至鼻尖,白以浓立刻屏息,压低声音道:“不对,屏息。” 纷乱的脚步声隔着头顶厚重的石板沉闷地传来,几人不敢高声语,静步上前,停在那一墙高高垒起的货物前。 白以浓将还未收入剑鞘中的剑抬起,就近撩开遮盖的黑布一角。 “银蔌。”只看了一眼,白以浓便下了定论。 第149章 心动 “朝廷禁药。”一瞬间,邱以期回想到了白日那敬历坊百姓所说。 画面倒转,灯火通明的政事堂内,群臣舌战。 “朝廷禁药!”有人扬手怒喝,“整整三百余斤不知所踪,此为一事!” “枢密院昨日通报,西南反势已见大势,举朝之间,莫非再无能将能领兵?!” “官家重病,满院太医无人能治!东宫至今下落不明!” “淮南路成都府滇州府流民四起,巡抚使又指着户部要钱,北境修要钱,西南安抚要钱,州府流民要钱,皇陵修建又要钱!国库就这么大,掏空了也补不上这么多窟窿!” “鞑子虎视眈眈,眼看入冬过春又预备继续挥师南下,却偏赶上如今局势,几位自称为国为民,忠于陛下,可弊病多日,政事堂内可商议出多少可行之策?!” 群臣激昂,因赈灾之事开头,导火线一路引燃,众人纷纷把事情摊开,相互指着鼻子骂,眼看从上到下,就要把十几年前的旧事摊出来说了。 “今日不议论出个所以然,谁都别回了!” 左右两相坐在公文累积成山的书案前,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烛火长明,吵闹声依旧,彻夜又是不眠。 探听的女史默默退下,一路辗转回公主府,正碰上恰要出门的乔莞:“乔娘子,哪里去?” 乔莞笑回:“听闻林娘子眼疾将愈,殿下让我去趟右相府送些礼物,顺便叙叙旧。” “娘子多日不眠,也是该好好歇歇了。” 笑着应了几声,乔莞坐上马车,一路向咸宁坊。 清霜正坐在檐下擦剑,看见她来,立刻收起剑,兴冲冲迎了上来:“万万!好久没见你!” “替殿下办些事,去了趟大名府。”乔莞眉眼间松快了不少,递上盒子,“殿下给林娘子的礼物,听闻她眼疾将愈,送上两株人参补气血。” “喔!好东西好东西!”清霜赶忙接过,请她入内,“我姐姐正给林姐姐扎针呢!” 室内,微风吹过,将隔断的帐幔吹开,林慕禾坐在小凳上,眉头轻蹙。 顾云篱全神贯注,在她头上轻轻旋按银针。 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吃痛声,她分出神,轻轻拍了拍林慕禾肩膀:“快好了。” 院外鸟雀叽喳,日光晴明,池中锦鲤跃动。 脚步声哒哒,乔莞撩开帘子,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林娘子,听殿下说你眼疾将愈,我来看看你!” 林慕禾早听见她的声音,悦然答:“顾神医说,今日施针,或能复明,前几日,双眼也觉光异常,兴许是前兆。” “这么大的喜事就这么被我赶上了?”她笑嘻嘻凑近,看见林慕禾满头银针,又赶紧退下,“我和清霜姑娘叙叙旧,顾神医,你们忙!” 清霜放下手里的盒子,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调笑声隔着窗扇传来,两人靠着围栏喂鱼,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转眸看了眼屋外,顾云篱又收回视线,手上仍旧不停:“疼吗?” “不疼的。”林慕禾答。 “今早我去采买药材,路过算命的摊子,抽了一签。”顾云篱轻声道来,声音不觉带了丝笑意。 “那结果如何?”林慕禾弯唇,问。 手指轻轻将她发丝撩起,针已施罢,顾云篱走到她身前,轻轻将她眼上的白纱取下。 眼睑褐色的伤痕已经浅淡了许多,她睫毛浓密,轻轻颤动,因顾云篱的触碰,敏感的眼睑抽动两下,想睁开,却还是忍住了。 “结果……是一支上上签。”顾云篱声音仿若漂游在耳边,林慕禾听着,半边身子忍不住瑟缩。 “顾神医什么时候信这个了。”她的手指离开,林慕禾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因为今日求签,心中所想的,是你眼疾能否痊愈的事情,”她说得一本正经,一边撩起她的头发,颇为严谨地将林慕禾的发丝掖进耳后,“上上签,是大吉,你不如现在想想,复明之后想去做什么?” 心头一怔,这一瞬,一束阳光透过窗棱打了进来,将她额前的刘海照得透光,也勾勒出她起伏的五官。 “去栖风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吧。”她阖着眼,回答顾云篱。 顾云篱低低用气声应了:“我陪你。”说着拿起药称称量药材。 眼前天平晃动,铜权在刻度线上轻轻滑动,顾云篱抬起眼,那铜权刚好在自己视野里,将林慕禾的脸遮挡住。 于是继续往近塞加药材。 “除此之外……还有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她的声音随着药材的累加继续传来,顾云篱来了兴致。 “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 “咔哒”一声,铜权归位,恰好使得药称回归平衡,下意识地抬眼,这一瞬,林慕禾的面容,也恰好从铜权之后显露出来。 今日的日光偏爱她,从窗户跃入,像金黄色的纱一样笼罩在她身上。 “顶顶要紧的事,是看看顾神医。” “看看你的样貌。” “昨夜,我心中想了无数遍,顾神医应当长成什么模样?但每一次,都觉得不太贴切。” 顾云篱屏住了呼吸。 “但与其整夜遐思,总不如亲眼所见。” 风动掠过,“叮铃”一声,是檐角风铃作响。 顾云篱心头重重一颤。 是风动?是心动。 这也许是自己与林慕禾的“第一次见面”。 从前是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黑暗混沌中与自己交谈,自己每日看着她的样貌,而林慕禾甚至从未见过自己长什么样。 不知为何,在她说完这番话后心里紧张了起来,顾云篱若无其事地为她将下一顿的药材称量好装进纸包里,扶她在软榻上歇息。 “过会儿我来取银针,你先休息。”她和声说道,给她铺好垫子,转身离开内寝。 撩开内寝的帘子,她兀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乔莞与清霜在外面钓鱼,钓上了又将鱼扔回去,见顾云篱出来了,对视了一眼,便又跟了上去。 “姐姐!”迈入房中,她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顾云篱正捧着一面镜子自照。 这倒是怪了,她从来不是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不用脂粉,不保养,怎么现在开始揽镜自照了? 哪里不太对。 清霜拉着乔莞走进,趴在屏风边问她:“姐姐怎么开始照镜子了?” “顾娘子天生丽质,不抹脂粉也好看啊!”乔莞笑嘻嘻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清霜,挤眉弄眼。 一瞬间,清霜迟钝的脑袋便忽然福至心灵地运转起来,她睁了睁眼睛,“喔”了一声。 “我脸上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见两人的目光,顾云篱轻轻颦眉,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没有的事,”清霜掩唇笑了笑,“非常好,非常完美。” 乔莞也在后面跟着点头。 眨了眨眼,顾云篱也品过味儿来,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又拿这两人没办法,搁下镜子,又走出去:“我去看看林姑娘。” “嘻嘻嘻。”身后两人跟着笑,跟着她走出屋子。 “乔姑娘如今跟着长公主殿下,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步上院中的小桥,顾云篱问起来。 “……嗯,西南不平,待成都府平反的战报传回后,我预备回西南去。” “回西南去?”清霜愣了愣,背着手盯着自己鞋尖,“我也好久没有回去,也不知镇子上的乡亲们怎么样了。” 实则,她还想回一江南,回一趟西山,看看师尊如今怎么样了, “待谋乱平息,战事过去了,再回去也不迟。” “西南危乱,你回去做什么?”顾云篱有些不解。 “祖父殚精竭虑,为西南呕心沥血,堪堪维持边地平稳,如今西南因歹人作乱致使成如今乱局,我想,我不能在此偷安,回去,尚且能尽绵薄之力。” 眨了眨眼,顾云篱吸了口气,复而笑了笑:“你心有鸿鹄志,便随心去做。” 乔莞拍了拍手:“这都是后话啦!顾娘子,不是还要去看林娘子吗?快去吧!我还想跟清霜钓鱼呢!” 一扭头,却见清霜满脸崇拜看着她:“你好厉害!” 乔莞:“……” * 几人的嬉笑声正也落入林慕禾耳中,她靠在软榻上小憩,片刻便醒了。 眼上白纱轻薄了许多,她忽然觉得眼睑有些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似的。 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后响起,来人轻车熟路地点香,将帘子撩起。 木制的地板与软底的鞋面摩擦,发出一阵细细的声响。 耳边一切声响好似都被放大了,就连顾云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她支撑着一边的桌子起身,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抚上眼上的白纱。 眼睑轻微的颤动从神经反馈至大脑,她忽然觉得,眼前这道白纱的存在感变强了。 “醒了?”顾云篱走了进来,刚刚净过手,正拿着帕子擦拭。 她声音响起的刹那,眼睑好似感应到了似的,再次跳动。 心跳跃升,五指微张,复又轻轻抠抓起了手下的锦绣布垫,像是要确认什么。 “呆什么。”见她不回应,坐在软榻上怔住,顾云篱失笑,上前轻轻在她眼前扇了扇风。 微弱的风袭来,紧接着,肌肉给予的反馈更加真实起来,微风短暂的停留,却换来眼睑更加急促的反应,睫毛跟随着肌肉,也轻轻颤动起来。 远行而去的蝴蝶,似乎复又折返回来,扑扇着翅膀在她双眼处采撷。 “顾……”她轻轻出声,顾云篱温热的掌心已经贴了过来。 “别动,我给你取针。” 于是心脏跃动的速度继续攀升,林慕禾有些不敢相信,方才轻轻抬起头。 正好的阳光穿透白纱,穿透皮肤,在她眼球之上,视野之内留下橘红色的印象。 今日的光,似乎比较往常更加强烈了许多。 她不敢猜测,不敢定论,她好像可以看见了,但又怕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 顾云篱动作很轻,在自己头顶将银针拔去,再扔进盛着热水的盆中。 这一瞬间,失落许久的五感似乎终于归位,一切实感归拢,汇聚在她眼前。 “要看看吗?”顾云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第150章 恭喜,重见光明 “……好。”她脑子里一瞬空白,呆呆应声。 紧接着,束在眼前的薄纱被身后的人轻轻将结缠开,失去束缚的一瞬间,双眼似乎无比轻松。 她眉心动了动,有些不太熟练地、生涩地调动眼周的肌肉。 双睫轻轻颤动,眼球传来一阵陌生的刺痛的生理反应,室外的阳光刺激下,她不可控地飞快眨眼。 紧接着,一片橘红色中,一缕光泄露进来。 顾云篱循循善诱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慢来,适应好了现在,再继续。” 她一愣,听话地循着顾云篱的引导,再次闭上眼,紧接着,再次睁眼。 这一回,双眼所感知的光似乎更加明亮了。 她大着胆子,继续睁开双眼。 模糊之中,先是一片蓝色的衣角在视野之中出现,林慕禾的瞳仁缩了缩,光从屋外打了进来,折射进她眼中,宛如一颗琥珀色的玻璃球。 呼吸骤然一紧,她反复眨眼,确认了眼前这片蓝色的衣角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束缚她多年的白纱被解下,被放在自己膝头的位置,白得醒目,像是在向她进行最后的告别。 顾云篱似乎也察觉了什么,看见她飞快抽动的眼睑,呆滞的动作,一瞬间,手蓦地攥紧。 “林慕禾,”她声音紧张起来,“不要着急,继续眨眼。” 听她的话,林慕禾继续眨眼,直至眼前模糊逐渐褪去,她看见了顾云篱衣角的竹叶刺绣。 “仰起头,”她的声音在身前传来,“慢慢来。” 如她所说,林慕禾缓缓仰起头。 细弱的脖颈仰成好看的弧度,堆逶在肩头的发丝顺着动作,缓缓滑到身后。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 “怎么样?”顾云篱声音紧张地有些古怪,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入眼的,先是她闪动着担忧、急切、又含着不确定的惊喜的眸子,黑得像墨点,细碎的光漾入眼底,在她眼中反射出星点般的光芒。 她生了双看似凉薄的眸子,长睫如羽,此刻却盛满林慕禾看得清晰的情感,在与自己的对视的刹那,甚至忘记了眨动。 而后,是她高挺精致的鼻梁、因紧张抿起的薄唇。 她发丝一半倾泻在脑后,一半梳成简单的发髻,用朴素的木簪固定着。 视线相触,瞳孔骤缩,好像有什么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一瞬间,林慕禾忘记了顾云篱谆谆医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从发丝,额头,到眉眼、鼻尖、再到唇角,而后是她纤长的脖颈。 心跳的声音已经大过了耳畔顾云篱的声音,待察觉眼球涩痛,她方才忍不住眨了眨眼。 “……”顾云篱的心脏也跳得飞快,连带着指尖都格外颤抖。 真正这日来临时,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前兆的铺垫,只有她今晨摸到的那支“上上签”。 “不要一直看,多眨眼,眼睛不酸了再睁开。” 林慕禾合上眼,没有说话,弯下身子,似乎在听从她的话乖乖眨眼。 但很快,顾云篱便发觉似乎并非自己想得那样,她将脑袋低下,肩头却忽然开始颤动起来。 “林慕禾?”叫了一声,却没应。 她一下子有些慌了,连忙蹲下身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慌张之间,她甚至伸手去探她的脉搏,细白的手腕被握住,她急忙切脉,却并未探出不对。 “噗。”耳畔响起一阵轻笑,被她握着切脉的手反将自己的手腕勾住,顾云篱仰起头,连忙去看。 却见林慕禾将脑袋抬了起来,脸上绽出笑来,连带唇边、眼角、眉梢都带着掩藏不去的喜色。 “原来顾神医长这个样子。”她一眨不眨看着顾云篱,看着她墨色浓酝的眼底,笑着说道。 顾云篱悬起的心倏地落了下来,她眉毛垂了下来,终于松了口气,不知为何,鼻尖有些酸涩,眼眶也涨得厉害,在林慕禾的眼中,她的眼眶微微红起来,闪动着些许水光。 “你心里想的我,又是什么样子?”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手,触碰着她眼睑上已经淡得几乎快看不见的伤痕。 细软的睫毛颤动,停留一瞬的蝴蝶振翅,扑扇着翅膀,朝屋中光向的地方飞去。 “我也描述不出来……”她说着,拱了拱脑袋,轻轻蹭了蹭顾云篱的手指,声音带了丝明显的喜悦之后的颤抖。 片刻,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这一瞬间,笼罩她数十年的黑暗混沌,终于被姗姗来迟的阳光侵退,禁锢在笼中的蝴蝶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振翅离开,向那一处光芒最盛之地飞去。 顾云篱失笑,勾起唇角,轻轻将她扶起身。 “恭喜,重见光明。” * 神色仓皇的殿直掖着手,飞快进出福宁殿。 层层帷帐之后,有人难受地呜咽出声。 小宫人们站在殿外,一个个抻着脖子,瞥着眼睛觑着殿内的情况,但再过分的,就不敢继续上前了。 锦绣罗帐之后,张殿直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催促人去打听。 “明谣,明谣!”罗帐内,女人被锦被围簇,面色灰白,唇瓣干裂,汗濡湿的头发贴在两颊,可唯独只有那双眼通红,眼底近乎有了癫色,“人呢,还没来吗!” “大胆!你是谁?未有通传怎敢入内!”话音未落,就见门口值守的小殿直厉声喝斥。 张殿直连忙起身去看,来人一身黑衣直裰,乌纱襥头,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匣子。 “放他进来!”瞳孔一缩,张殿直开口。 “张姑姑,可他……” “耽误娘娘的病,你有几个脑袋?”厉声喝止,张殿直便侧身给那黑衣人让开位置,请他入内。 穿过殿内帐幔陈设,直达寝殿。 他被拦在屏风之后,隔了片刻,桑盼艰难起身,忍着全身不适,颤抖着透过屏风去看那人。 “东西呢?” “在此。”黑衣人没有多言,快速将匣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捆看起来与平常所用的香并无二致的线香。 张殿直接过,快速接过香炉点燃,插了进去。 袅袅白烟从燃烧的红点中飘出,她立刻熟练的屏息,将手持香炉递给难受地几乎要趴倒在地的桑盼手中。 她几近抢夺似的接过,头猛地靠了过去,紧接着,紧闭着眼,近乎贪婪地嗅闻那香,随之而来的,身子一阵痉挛似的颤抖。 汗水早已濡湿了衣衫,她仿佛从水中泡过一样,抱着那香炉嗅了好一会儿,全身的颤抖才终于停下。 见她终于恢复了常色,张殿直长长出了口气,紧接着,上前低声询问:“娘娘,今日的人——” 桑盼撑着脑袋,指节揉摁着太阳穴,声调平直,没有一丝温度: “一个不留。” 语罢,一群黑衣的龙门卫突然从殿内窜出,门口悄悄打探的三四个小宫人瞬间被吓得一个激灵,连连向后退去。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惊惧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墙传入寝殿,桑盼眉心紧蹙,额头隐隐青筋跳动,倏地睁开眼:“拉去清净的地方处置,吵得我脑仁疼!” 张殿直了然,为她拉起床铺帘帐,便缓步走出殿外。 几个小宫人围在一起,缩在角落里,眼角的泪水早就因为攀升的恐惧而溢出眼眶,糊了满脸。 报丧的死神站在一旁,刀光雪亮,似乎已经向几人昭示了自己的命运。 见张殿直走出来,几人好似见了救星,连忙扑在地上求饶:“张姑姑,张姑姑!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何……” “拉出去处置,”可她们的话恍若一阵微风,分毫未能引起张殿直的注意,她只是站在殿外,语气森冷地吩咐着,“这几人妄图从福宁殿窃财倒卖出宫外,被我抓住,徇私大内,理应杀头以儆效尤。” 那几个龙门卫闻声,抱拳应是。 “不、不!”小宫人哭声更大,被生拉硬拽地向后拖行数十米,皮肉都刮蹭出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一条血痕,“殿直!娘娘明鉴啊!” 然而不待她们再哭喊求饶,那几个龙门卫提刀在几人后颈狠狠一劈,霎时间,眼前一黑,自此没了声音,垂直栽倒在了地上。 张殿直收回眸光,掖手重新走进了殿内。 那来送香的人还匍匐在屏风后,等待帷帐内的人问话。 “娘娘这病许久没有发作,怎得今日突然成这样,还比先前更厉害了几分!”她快步走过去,从手下处端来清水,递进帷帐内。 “娘娘,喝些水漱漱口。” 里面的人终于恢复了些气力,靠着软枕支起身子。 那黑衣人终于缓缓抬起了脸。 只是一张普通且没有什么记忆点的脸,但因眼角上翘,这张脸显得有些诡谲,他拱手答:“回内人,老爷说,许是近来没有休息好,一时波动,往后,还请娘娘注意,莫劳心费神,动肝火了。” “送来的‘东西’为何还没有上几次好用?本宫年年供养着你们,养了一群废物吗!” “回娘娘!此事实在无奈,赌坊里的‘东西’已经许久没有供应,这才削减了用量……” 额角抽了抽,桑盼平静了许久,这才重新睁开眼:“退下吧,告诉你家老爷,风声紧,让他看顾好自己。” “明白,”黑衣人推了推手,将手边的匣子装好,“万祝娘娘凤体安康,在下告退。” 收了赏银,他理了理衣衫,跟着一个内侍隐秘地离开。 福宁殿内,那股幽香仍旧,张殿直不敢大口呼吸,伏在一旁,直至那支香彻底燃尽,帷帐之后的桑盼也逐渐恢复了理智清明。 “颂哥儿呢?” “宫人来报,二哥儿这几日都在政事堂泡着,与左仆射大人他们议事,娘娘,可见二哥儿如今也逐渐上道了,您或能放下些心来了。” “上道?”桑盼笑了笑,“也许吧,只是事未成,没有定数,我一日就不能放下这颗心来。” “娘娘呕心泣血,委实辛苦……” 抬眸看了眼张殿直,她虚弱地勾勾唇角:“明谣,你同我从西南来此,本有上好姻缘,如今却困于宫门,可曾后悔过?” 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张殿直在榻前跪下:“跟着娘娘,奴从未后悔。” 不知想起了什么,桑盼又闭了闭眼:“西南起反事,我有时候总想,若是当年再坚决些,会不会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张殿直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不忍之色难掩,但一瞬后,又重新掩盖回去:“娘娘,如今,该向前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从前她看不见,自己的心思还能在她身前隐藏几分,那如今呢? 屋外的光线还是有些强烈,顾云篱起身将竹帘拉下,喀拉拉的声响也将她思绪分出了几分。 光线逐渐被盖下去,她走神片刻,忽然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对。 衣裳的颜色是不太沉闷了?来时根本没想到她今日就能复明,连头发都没怎么梳理,早知道拿镜子的时候,好好再梳洗一下了。 方才情绪有些激动,没有好好看她的表情,不知她对于自己的样貌,又是什么想法…… “顾神医?”有些疑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云篱倏地回神。 “你快要把整个帘子拉下来了。”她抬手指了指顾云篱手里拉着的系绳,神情有些无奈。 大半个帘子被拉了下来,几乎要把室内的光全部遮掩住,顾云篱方才反应过来,又强做镇定,再把帘子拉了回去。 罢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默诵一遍,缓缓转过身。 林慕禾却已经围着屋子转悠起来了。 她至今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复明带来的喜悦在心中占着上风,她从软榻的边角摸起,再到刻着云纹的桌角、白日里依旧燃着的香烛,直至到榻边,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抿抿唇,看向摆在内寝的博古架上的那只颜色鲜亮的磨喝乐。 方才上过彩,颜色鲜艳显眼,原本的博古架上也没什么东西,这一只就非常引人注意。 她踮起脚伸手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摩挲。 顾云篱的视线随她回转,一刻也不敢放松。 “原来是这个样子了。”她将磨喝乐拿在手心,朝顾云篱晃了晃,笑得明媚。 她生得不像林胥,应当随了故去的邱娘子的容貌,桃花眼含笑,带着一股破土之后的蓬勃生命力,不似如今秋日般寂寥,反倒如乍泄的春光,引得人移不开眼。 无论是眉眼,鼻梁山根,还是两片唇瓣,似乎都刚好恰和自己的审美。 至于先前的审美是什么样子,顾云篱没有细想,飞快揭过。 “和你记忆里的差了多少?”她走上前,离她近了些,询问道。 “时日太久,早已记不清了。”林慕禾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磨喝乐的莲蓬头,笑了笑,“顾神医上彩的颜色也正好,很漂亮。” 她比先前更有活力了许多,或是那双眼的缘故,话语间,总觉得移不开眼。 林慕禾眨了眨眼,看见顾云篱眼神之中的呆滞,好像走了神。 “顾神医?”她低低叫了一声,落在顾云篱眼中,只是她抱着手里的陶偶,看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 “顾神医!”她又叫了一声,顾云篱终于回过神来。 “抱歉。”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顾云篱立刻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 “想什么呢?”她又重新放回架子上,坐回床榻,问她。 “你双眼初见光明,可还有什么不适?”抿了抿唇,顾云篱故意严肃了语气,来遮掩自己方才的愣神,“虽能看见了,却还是不能放松。” “嗯……”林慕禾一愣,也认真思考起来,“还有些模糊,盯久了,还是会疼。” “是吗?”顾云篱皱了皱眉,靠的更近了些。 作为医者的本能又上来了,她凑近去看她的眼,一只手又不放心地切脉。 林慕禾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睁着眼不敢眨动,直到那盯着自己的目光褪去。 “刚能看见,近来还是少用眼些。”她柔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慕禾不想错神分毫,目光追着她,她的每一次眨眼,都记在心里。 “眼上的痕迹已经很淡了,我还有些药膏,每日涂着,应当就能消下去了。” 她认真说话时,眉心总是不自觉地轻轻颦起,包括左手的食指,也会因为思考微微屈起。 她鬓角有一缕头发飞了出来,随着她说话时一颤一颤,存在感很强。 林慕禾抿抿唇,眼中缓缓流过一道光,紧接着,撑着床榻缓缓起身。 细白的手腕失去衣衫的遮盖,五指轻轻搭上顾云篱的耳廓处,触碰的一瞬,她感受到指下的人浑身一颤,流利的说话声在耳边停止,说了一半的话寻觅不得下半部分,只能听见她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心底不由自主起了些坏心思,林慕禾抿唇笑了笑,指尖不经意从她鬓角的皮肤经过,随后勾住她翘起的那一绺发丝,学着寻常顾云篱给自己拨弄头发时的动作,有些生涩地为她别进耳后。 “顾神医,头发翘出来了哦。”她笑起来,手指撤回,眸光一瞥,看见了顾云篱耳垂不正常的红色。 “啊。”顾云篱方才回过神,连忙抚过她方才触碰的地方,心口砰砰跳得飞快,“多谢。” 她能察觉到自己耳根发热,所以有些懊恼,这么明显,林慕禾岂不是看得一清二楚? 从前她看不见,自己的心思还能在她身前隐藏几分,那如今呢? 方才她的手触碰上来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躲开,而是在想,这一回又会停留多久。 好在垂下的发丝很好地为她遮掩了此时的情绪,林慕禾眯了眯眼,轻轻笑了笑。 “姐姐!”耳廓的红未褪去,屋外就传来清霜和乔莞的声音。 进了屋内,两人明显察觉出来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但没有多揣摩许久,乔莞便敏锐的发现了什么。 “林娘子!”她双眼一亮,不敢确定,急忙上前,“你能瞧见了?” 林慕禾一愣,方才好好打量眼前的人,从她的声音中,这才判断出来,这正是乔莞。 “万万?”她顿了顿,方才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的目光随着乔莞的走动变幻,眼中也有了焦距,乔莞一激动,脚下一个趔趄,赶忙被清霜拉住。 “林姐姐,你能看见了?”她几步上前,在她身前转悠一番,发现她的目光含笑跟着自己,这才确定了,“真能了!” 林慕禾能看见,清霜却比她自己还要高兴,来回在她眼前转悠:“怎么样,我长这样,有没有很惊讶!” 她仍旧扎着双髻,系着橙色的缎带,一身干练的暖橘色半臂小衣,衬得她更有朝气,更活泼了些许,她腰间还缠着那把软剑,正是这剑,保护了自己多次。 “很惊讶,”她点了点头,“清霜姑娘比我想得还要漂亮几分。” 顾云篱在后面一顿,默默看了眼清霜,又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事啊!我来得时候还以为会要一阵子,却没想没一会儿就能看见了!”乔莞拍了拍手,“这好事,我得回去跟殿下说说!” 有了这两人,这屋子里就更加热闹了,被她们带着,顾云篱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乔莞行动极快,跟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飞奔出去,待快要日暮时,随枝也回来了,得知林慕禾见明,她当即拍桌,又打算出门再搓一顿。 正想着吃什么的时候,却见乔莞又急匆匆赶来。 这回,她明显较前几次规矩多了,顾云篱正疑惑,便见门后又走出来一人。 是崔内人。 林慕禾显然不太认识这位,好在顾云篱在她身后提醒:“这位是崔内人。” 心头一惊,她讶然:“我还以为万万要待到明日才说,没想到……” 顾云篱在她身后,眸色黯了黯,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道:“她与你甚是亲近。” 林慕禾一顿,眸子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开口道:“那时在船上,乔姑娘见我唱白脸,比顾神医这个唱红脸的更亲和些?” 察觉到她话中微妙的称呼转变,顾云篱一赧,片刻,才回:“也许吧。” 说话间,崔内人走上前来,几人也纷纷走上前来,朝她福了福身子:“林娘子,恭喜。” 语罢,她又吩咐女史递上几个包装华贵的锦盒:“殿下的一点心意。” 林慕禾慌忙接下:“这怎使得……多谢殿下了!” 崔内人笑了笑:“林娘子复明,于殿下来讲是件好事。”语罢,她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顾云篱。 林慕禾的手一僵,自然也想到了那个顾云篱于李繁漪的约定——待她双眼见明,便要进宫为官家医治了。 崔内人很有分寸,没再继续,只是说明来意:“除此之外,殿下还请几位赴宴。” “宴?”顾云篱问。 “得知小娘子见明,殿下想邀请几位在高阳正店吃个便饭,也好商议些正事。”她道,“接几位的车驾在府外停好了,我已与府上长辈知会过了。” 低了低脑袋,顾云篱也明白过来,于是轻轻点点头:“既如此,那便请内人稍等我们些许。” 清霜难得有些紧张,听完她的话,便回屋子里收拾,但在屋里看了许久,也没个再能怎样精进现如今装扮的想法,只从她为数不多的首饰里取了一朵小绒花,插在两个发髻之中。 片刻后,几人也都拾掇齐整,一起随崔内人离开。 临到主屋门前,顾云篱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林慕禾。 “你初次见明,此事还是不能声张,”谁也不知道林胥接下来的算盘究竟是什么,“先配上,待去了正店再摘,府中,还是防着些。” 林慕禾了然,点了点头,夕光下的眸色潋滟,应她之意,将那白纱重新拿起,有些笨拙地戴上。 顾云篱盯着她的手指,看她翻动了两下依旧无果,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捏起她的白纱,再细细结好:“好了,走吧。” 这层纱并不厚,隔着一片白蒙蒙,林慕禾还能看见顾云篱模糊的五官,眼睫眨动时,那层白纱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颤动。 “闭眼。”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她看见顾云篱的似乎笑了笑,但很快,没有捕捉到。 下一秒,林慕禾乖乖阖眼,将手心交予身侧的人,全心全意,跟随她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第152章 顾神医,不要乱晃了 东桑瓦子的高阳正店,因独一份酒酿闻名,从这里取酒的脚店遍布东京大小街巷,再远些的地方亦有分布。 正是快要入夜的时候,这里甚是热闹,正店之中来往食客络绎不绝,吵嚷声沸反盈天,周旁也有一群杂耍的艺人,喝彩声阵阵。 李繁漪似乎并未想兴师动众,车驾与寻常百姓停在一道,只是正店下方,总有些看起来不太显眼,但时时刻刻注意着来往行人动向的暗卫们。 崔内人在楼下站定,请几人上楼:“二楼最中间的位子,小娘子只要报‘崔蘋’的名字,便有人领几位去了。” “内人不一道?” 崔内人摇摇头:“几位欢饮,我便不凑热闹了。” 顾云篱也没有勉强,向她点头示意,便带着几人入内。 二楼雅间分隔成一个个房间,几人顺利入内,便见雅间内已经有了人。 欢闹声从窗扇外的室外传来,李繁漪手里正拨弄着窗口落下的降纱灯穗子,见几人来了,招了招手:“本来想早早歇息了,但乔娘子回来一说,我也没了休息的心思。” 她摆摆手,示意几人坐下。 宽大的长桌足够六个人坐下,桌上的菜已经上了差不多,时不时还有女史进出,端上来一盘盘已经验过毒的菜来。 “殿下有心了。”林慕禾浅浅笑了笑,坐在顾云篱为她拉开的凳子上。 “这可是件大好事!林娘子困囿黑暗多年,如今得见光明,实属不易。”她说着,从窗边走来,又看了眼清霜,“清霜小娘子也来了。” 清霜一顿,赶忙解释:“还没腌好!所以这回……” “知道知道,”李繁漪笑出了声,“不急着这一会儿,只是你上回离开,还有旧衣落在我这里,我已让崔娘给你放在马车上了,你回去时,记得带上。” 这是让她拿了什么把柄?顾云篱压了压眉心,只预备晚上回去再去问她。 都是熟悉的人,这顿晚饭便吃得甚是随意,这种氛围直到女史端来两坛酒来时,顾云篱才隐隐觉得,今日大家都高兴多了,一概吃完吃半碗的林慕禾都多吃了许多,也健谈了不少。 李繁漪做东,与随枝两人便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中有乐师牵来献艺,随枝兴起,还借了琵琶拨弹一手,虽听不懂技艺高低,但好听便对了,几人不吝夸赞,抚掌之间,一杯酒便被推到顾云篱跟前。 紧接着,女史又给林慕禾倒了一杯。 “顾娘子,为往后的合作,我敬你一杯。”没等她反应过来,李繁漪已经斟满,朝自己拱了拱手。 国朝公主,哪敢让她亲自敬酒,顾云篱头皮一麻,立刻端起杯子,先她一步一饮而尽。 酒不是什么烈酒,入喉有一股海棠花香,酒香清冽,带着一丝丝甜意,一杯下去,没有什么醉意。 李繁漪笑了笑,见状也是一饮而尽。 “林娘子,尝尝?”她搁下酒杯,见林慕禾握着那个小盏盯着,轻声询问。 “殿下……”顾云篱一顿,正要说什么,李繁漪却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烈酒,尝一尝也无妨吧?” 这倒确实如此,顾云篱一顿,低头去看林慕禾。 “我还没有喝过酒,”她看了眼酒水中倒映的自己,又转头看向顾云篱,“顾神医,我想尝尝。” “……”顾云篱闭了闭眼,没了法子,左右喝一些没什么大碍,她点点头,“你想喝便尝尝,无碍的。” 于是这一杯起,事态逐渐超出了顾云篱预想的范围。 随枝喝酒豪爽,这酒又有些香甜,她把一罐喝了个干净,仍然悠然自处,看不出来醉意,怂恿起同样没怎么喝过酒的乔莞和清霜尝鲜。 酒像饮子,虽然能尝出来些许酒味,但不妨碍好喝,顾云篱顾不得去管这两人,等她再次喝下李繁漪敬来的一杯酒时,那边的两个已经趴在桌子上说起胡话了。 随枝哈哈大笑,常年混迹商贾之间,她早已喝出本事来,连着把乔莞灌倒,终于打了个嗝,倚着靠背假寐。 好在林慕禾只喝了两杯,局面尚且不算难以控制,顾云篱有些欣慰,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林慕禾变得格外沉默。 “顾娘子?”李繁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旁都是一阵酒味,顾云篱皱了皱鼻子,才发现对面的李繁漪也有了几分醉意。“还有半坛,给林娘子倒上?” “……不必了,殿下。”她闭了闭眼,又去查看林慕禾的状况。 只见她低着脑袋,手里一直攥着那只杯子,指甲也不自觉地抠挖着上面的纹路,任身边吵闹,也没有任何反应。 “林慕禾?”她心里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嗯?”闻声的一刹,倏地,林慕禾仰起脑袋,没有白纱遮掩的双眸直直对上顾云篱的眼,清明不复存在,甚至还有几分迷蒙,淡淡的果酒香气伴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传入顾云篱鼻尖。 不妙,顾云篱内心暗道。 这一仰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眨了眨眼,眼前虚影重叠,那个影子摇摇晃晃的在自己眼前摇摆,锁定不住,十分恼人。 李繁漪已有醉意,撑着下巴看着这边,指尖拈着杯子笑出了声:“两杯就倒!” 顾云篱:“林慕禾,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也如同隔了一层布一样,明明就在耳边,却听不清。 眼见她脸颊上升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顾云篱急忙要给她起身倒水,怎料身子还未离开座位,衣袖便被她一把抓住,阻止她的动作。 顾云篱被迫被拉回了座位上,紧接着,林慕禾的手便摸了上来。 她仰着脑袋,两只手托住顾云篱的脑袋,皱了皱眉,语调有一丝醉意,也有些刻意的严肃:“顾神医,不要乱晃了!” 顾云篱被托得懵住,眨了眨眼。 林慕禾眼下有些逐渐明显起来的红晕,那是她喝醉了的有力证据,有些拨弄乱的刘海下,一双桃花眼不太清醒地直视着自己的眼,时不时眨动一下,似乎仍旧没能看清,于是甩甩脑袋,再费力地盯着自己。 她身上还有一阵被果酒酝酿过的淡淡香味,混合着原本的皂角香气,并不难闻,顾云篱怔了怔,有些疑惑地问:“乱晃?” “对!不要乱晃!”对面的人笃定地回答自己,语气还带了丝小孩子般的幼稚,片刻,她手臂酸了,忽地好像想起了什么,赶忙收回手,“对不起,顾神医,弄疼了吗?” 脸颊上似乎还有她手心的余温,顾云篱抬手轻轻碰了碰,眸色黯了黯,摇摇头:“不疼,喝点水吧?” 谁知林慕禾鼻子一皱,摆手后退:“不行,刚刚已经喝过了!” 顾云篱无奈给她解释:“你方才喝得是酒……” 林慕禾重新窝回圈椅里,摇头:“不喝。” 顾云篱吸了口气,起身倒了水,正思索着怎么给她喝下去时,一旁却幽幽传来一声呼唤。 “顾神医……” 她一个激灵,看向一边趴着又苏醒过来的随枝,这酒的后劲上来,她也未能幸免,半张脸压在桌子上不成形状,还不忘调侃她:“顾神医,我也想喝水。” “……”她倒水的动作一顿,哗啦一声,水壶里的谁洒了一桌。 紧接着,一边歪倒的几人似是纷纷都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乔莞支起身子嘟囔起来:“我的顾神医呢?谁给我倒水?” “我也想喝水……嗝!呜呜呜……”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捂着袖子哭泣起来。 于是清霜也跟着抹眼泪:“倒水……我也要水喝!” 闻声的李繁漪支撑着还尚存几分清明的脑袋“嗖”得起身,勉强走到她身边,一甩袖子:“本宫给你倒!” 说着,她随意拿起一只玉壶,咕嘟嘟又倒了一杯,递到清霜嘴边:“喏,水!” 清霜倒是没有怀疑,想也没想接过,顾云篱看清时,再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又是一杯清酒下肚,来不及让清霜质问,便又倒在了酒桌上。 顾云篱只觉一阵头疼。 “顾神医,你去哪?”身后的人又一把扯住她的衣角,有些委屈的声音嘟囔着从口中溢出,“不要给别人倒水……” “没有,”轻轻叹了口气,顾云篱暂时放弃去管那边的乱局,重新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只给你倒,喝吧。” 她唇瓣还有些湿润,就这自己的手,轻轻喝了一口,便漏出去大半,在顾云篱手指上留下淡淡的湿痕,她没有在意,瞥了一眼,又扶着她的脑袋继续喂她水喝。 有些懊悔的声音低低地在林慕禾耳边响起:“不该让你饮酒的。” 混沌的脑袋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她看清了顾云篱的模样,垂着眸子,好看的嘴巴轻轻翕动着,修长的手指仍旧捏着那个杯子,一点点喂给自己水喝。 她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在看她,疏冷的眼轻轻上抬,撞进自己眼中。 “清醒了些吗?” 林慕禾愣了愣,呆呆地点头。 果真清醒了吗?看起来不尽然,顾云篱敛下目光,轻轻将杯子搁在一旁,起身拉开雅间的大门。 门外侍候的女史立刻转身,躬身问道:“顾娘子有什么吩咐?” “……殿下喝醉了,晚膳吃得差不多了,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女史与一旁的人对视了一眼,福身回:“明白了,顾娘子稍待。” 语罢,赶忙催使人去下楼:“去转告崔殿直,说殿下醉了!” 小宫人一惊,赶忙顺着楼梯跑下去,没一会儿,崔内人便闻声来了。 屋内横七竖八趴着一群人,李繁漪还在抱着酒壶想继续灌清霜,但后者拼死抵抗,一时间扭作一团,不知究竟是在玩耍还是打架。 崔内人眼前一黑,赶忙让女史上去把两人拉开。 “崔娘!”李繁漪端着酒杯,勉强走了个歪歪扭扭的“直线”递上前来,“这酒好喝,你尝尝?” 若是单看她的模样,倒真的看不出来她喝醉了,只是嘴里说着胡话,这点无法作假。 “殿下,你醉了,咱们该回去了。”叹了口气,她上前扶住李繁漪,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醉?我没有……” 她说着,对上崔内人有些严厉的目光,顿时收声了,片刻,她又开口:“崔娘,我不想坐马车。” “为何?” “不舒服,我想吐了……”然而倚着门干呕了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顾云篱方才拉起林慕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见状,默默移开了目光。 第153章 她究竟是真的醉了,还是在借着酒劲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让顾娘子见笑,”崔内人抽了抽嘴角,转头吩咐其余女史,“愣着干什么,把里面几位娘子扶好,从后门小街走,知会内侍,让他们在东街等着!” 几个女史入内,七手八脚把几人扛起,顾云篱这才松了口气,扶着一边的林慕禾起身离开。 “能自己走吗?”她侧了侧脑袋,她的发丝尽在脸侧,毛茸茸地蹭着自己,有些痒。 林慕禾睁开眼,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视野之中,她能看见顾云篱半边侧脸,挺翘的鼻尖,和依稀张开的薄唇。 头晕目眩之感是有的,但此时经夜风一吹,那点晕眩感褪去了不少,也清醒了不少。 但她没有睁眼,依旧倚靠着顾云篱的肩,眯着眼睛,听着一边的动静。 顾云篱便轻轻扶着她,跟着一群人下了楼。 时至夜幕,正店后门的小街不在瓦子里,没什么声音,是一条居住的里坊,崔内人她们早已清了街,一时间,只有她们走动与说话声。 除了顾云篱,这几人都喝得不太清醒,清霜与乔莞执着于走直线,低头沿着砖缝走,却死活走不出直线,抱头痛哭起来。 顾云篱沉默地跟在后面,好在林慕禾很安静,乖乖地跟着自己走,竟然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这点安静很快便被李繁漪注意到了,她在前面不受崔内人控制,一路逗弄清霜跟着自己走直线,走了一会儿,见那两人抱在一起痛苦,又觉得没劲,辗转一番,将目光放在了后面默默走着的顾云篱身上。 后者忽觉后背一凉,一抬头,就跟喝得烂醉的李繁漪对视上了。 “来来来!”她飞快上前,速度快得不像喝醉酒的人,把两人从中分开。 顾云篱与林慕禾俱是愕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紧接着,便被她扯着走到一对石狮子身前,拍了拍两人。 “我早看出你俩不对劲!”语出惊人,李繁漪丝毫没有遮掩,伸指点了点二人。 顾云篱一下子被惊得呛住,捂着脸狠狠咳嗽了几声。 林慕禾还是懵懵的模样:“什么不对劲?” 崔内人尴尬地想上前拉她,但是此人出奇灵活,向后退了一步躲开,还摆起了公主架子:“崔娘,你别管我!” 她扭头看了眼咳得脸红的顾云篱,又看看林慕禾,紧接着,一个转身,指了指身后的石狮子:“你们两个的婚事,本宫准了!” 顾云篱:“……” 不等顾云篱与林慕禾反应,清霜却一把将乔莞甩到就近的女史怀中:“不要哇、不要哇……” 李繁漪:“你敢违抗本宫的令?!” 清霜坐在地上抱膝流眼泪:“成婚不好,姐姐不要成婚,林姐姐也不能……” 李繁漪忽然诡异地沉默了。 见状,崔内人赶忙趁机上前,把她揽了过来,还不忘冲着顾云篱干笑:“顾娘子,让你见笑,殿下喝醉就爱说些胡话。” 顾云篱眸子还张着,呆呆应了一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对面还有些迷茫的林慕禾,忽觉从心口开始,一股火“噗”得燃烧极高,从脖颈到耳根,再到脸颊,瞬间给自己点燃了。 她以为自己藏得不错,谁料李繁漪已经发现了! 她发现了,那其他人呢?最重要的是,林慕禾呢? 艰涩地眨了眨眼,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扶好林慕禾。 被揽着的人没有动静,垂着脑袋,发丝随着动作一摆一摆。 这一扶不要紧,刚碰到她的手腕,却听见林慕禾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林慕禾?”一瞬间,顾云篱怀疑自己听错了,凑近去看,真看见了她眼眶边的湿润,她一下子慌了。 “怎么哭了?”她头皮发麻,这种情况下,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 “顾神医,你不要给别人喝水。”正手足无措之间,却听林慕禾的声音蚊子一般讷讷传来。 顾云篱一顿,转头看她:“什么?” “你也不要给大姐姐看病。” “……”顾云篱手上的动作停下一瞬,眼中风云变幻了一番,紧接着,抬起她的手腕,声音低了几分,“还有呢?” 林慕禾抿抿唇,低头看着那握着自己的手,眸中水光盈盈一颤,不知为何,她生出了一种冲动。她也分不清是心中本就使然,还是今日醉酒的缘故,这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 努力让自己忽略胸口怦然的声音,她咽咽口水,斟酌着开口。 “还有……”她仰起脸来,直视着顾云篱,声音虽小,但传入顾云篱耳中,字字清晰,“你也不要跟楚大哥说悄悄话。” “就算说了悄悄话,我也想听。”她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地给自己揩泪,看得顾云篱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替她擦拭。 “我们没有讲悄悄话。”顾云篱否认。 林慕禾似乎还想反驳什么,但张了张口*,又揭开这一篇,不打算深究了。 “还有!”顾云篱没有排斥,她心中的鼓噪就越大,怂恿着她提出心中觉得更过分的要求。 “还有?”她看见顾云篱挑了挑眉。 “你不要成婚。”她说着,翻手攥住了顾云篱前胸的衣襟,含着水光的眼迎上顾云篱的目光,眸光定定,一时间,顾云篱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的醉了,还是在借着酒劲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眨了眨眼,她抬手拍了拍林慕禾的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不会的。” “果真吗?”她还有些不信,不松手,离自己更近了几分,淡淡的酒香已经被夜风吹得稀薄了许多,但仍旧可闻。 顾云篱的目光又将她看了几个来回,依旧不厌其烦地点头肯定:“果真,你要求的,我都照办,可行?” 语罢,她还想再说什么,林慕禾却忽然沉默了。 她倏地松开手,低下了脑袋。 夜晚的小街上,除了女史们提着的灯,再没有其他的亮光,顾云篱疑惑地去看,也没能看见林慕禾隐隐红透的耳垂。 她低着脑袋,混沌了许久的大脑却忽然清醒了一瞬,眼中迷蒙褪去,她慌忙拿手背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痕,心里打鼓一般响声极大,一声声,咚咚着敲击着自己的耳膜,回响声阵阵。 夜色正好,耳边嬉笑声也好,哭泣声也罢,尽数没能入耳。 只有逐渐明显的心跳声,清晰地在脑海中狂奏。 她脚步快了几分,尽管走得还是歪歪斜斜,但却执拗地走得很快。 顾云篱心中有疑惑,但仍旧没有往“她根本没怎么醉”这方面靠,不顾后面一群女史讶异的目光,她跑了几步,追上前去,紧急避免了林慕禾撞在一处旗幡上。 手腕一热,佩戴在身的两串骨铃轻轻相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林慕禾余光里瞥见她被夜色染得更幽深的蓝色衣角,终于停下了脚步。 夜风将脸上的燥热吹散了许久,她眼里亮亮的,看着顾云篱,问:“方才说得,都当真?” 顾云篱一愣,飞快明白了她说得是什么,无奈地点点头:“都当真。” “……”她又移开了目光,将脸转向后面,看不出来究竟醉还是没醉。“顾神医。” “嗯?” “我困了,想回去歇息了。” 小街之后,那几人也没再耍着酒疯了,随枝与乔莞自发把清霜牵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路朝着街口走去,糊涂不清的醉酒之言仍然胡乱从嘴里吐出,但好在小街空旷,没有其余人,这一路丢脸也罢,只算在自己人面前丢了人。 夜风很凉,困顿间,林慕禾感受到身边的人给她披上了披风,挨得她更近了几分。 新一波的醉意上涌,她眼前迷蒙,也不知何时,没了意识。 只记得这一路很平稳,意识不太清醒,朦胧间听见许多声音,紧接着,有人细细给她擦拭脸颊,换下沾满酒气的外衣,擦试过身子,再塞进温暖香软的被褥中,掖好被角,点香,留灯,降纱帘。 其余的,便再没有知觉了。 * 再此睁开双眸时,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眼前并非黑暗,而是看得清晰的白纱纱幔,还有垂下的精致六角香囊。 她眨了眨眼,花了些时间适应初见明朗的景象。 随后,昨夜醉酒的一幕幕清晰地在她脑海之中闪现——她喝得不是太醉,不至于到断片的境界,是而除了过分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脸上烧起火来,躺在被褥之中,她无措地摸了摸脸,钻进被子里暗自跟自己较劲半天,这才钻出一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呼吸。 未几,有女使前来敲门:“二娘子,您可醒了?顾娘子让人在灶上温了醒酒汤,等您醒了喝呢。” 是喜月的声音,林慕禾倏地冷静下来,在枕边看见了洗的干净的白纱,便重新拿出配上。 “我醒了,端进来吧。”她佯装咳嗽了两声,应道。 片刻,喜月端着醒酒汤,和余下的女使进来伺候她洗漱。 醒酒汤端在手中,林慕禾问:“顾神医呢?” “顾娘子昨夜似乎很晚才歇下,这会儿估计还在睡着呢。” 至于为什么很晚歇下,林慕禾清楚得不得了,她低了低脑袋,喝完那醒酒汤:“不必伺候了,你们想必也累,休息去吧。” 两个女使对视一眼:“娘子可要用早膳?既然那几位娘子都睡着,就让我们……” 她们的意图不难看出,从一开始向观澜院内派来这两位贴身女使,恐怕就是为了应承右相之意,监视自己,只是右相一概不重视自己,这监视的活计也清闲许多,这两个女使自然也懈怠了不少。 “不必了,我不饿,昨夜酒意未退,没什么胃口,只想在房里坐着歇会儿。” 喜月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只能退下。 两人一边退着,一边还在观察林慕禾,直到合上门,才听见两人走远的声音。 还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林慕禾在心中一叹,双目复明,既是好事,又是坏事,至少在右相府中,她仍需谨慎再谨慎,在林胥做出下一步的动作之前,尚且还不能暴露自己能看见的事情。 思及此处,她抬手抚了抚眼上的白纱,轻轻吸了口气。 本以为顾云篱还再要一阵才醒,但到了辰时,她便醒来了。 隔着轻薄的眼纱,她看见顾云篱穿戴齐整,走出西厢,顺着院中的游廊来到主屋前。 窗下的姚黄牡丹开得正好,还有许多盆栽海棠,将林慕禾桌案前布置得清新雅致,眼前繁花似锦,顾云篱的衣角突然闪至,她的声音亦随之而来:“在想什么?” 第154章 我等你 她站在菱花窗外,微微低了低身子,一支海棠长势旺盛,挡在她唇前,这样一看,倒似她口中衔花。 “顾神医怎么不睡得久些?”看见她,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笑,林慕禾反问。 “辰时到,再睡就不宜身体了。”她一本正经回答,有些学究模样,察觉了唇边的海棠,皱了皱眉,抬手将它拨开。 “醒酒汤喝了吗?”她继续问,也直起身,走入屋内。 “喝了,”林慕禾答,看见那被顾云篱拨弄得来回摇摆的海棠,忽然想起了什么,“顾……” 只是还未叫出她的名字,就有人打断。 “二娘子。”来人是院中洒扫的粗使杂役,在主屋前站定,朝内道,“主君院里来人,叫您去一趟岁华园。” 笑容止在脸上,林慕禾眸色微微一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知道了。”她起身,顾云篱便想着扶着她,陪同前去。 “主君说了,这回仅让二娘子一人去。”杂役补充道。 这下便连着她也防了,顾云篱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只是照旧将林慕禾扶出主屋,直到院门。 蔡旋掖着手,勾着一抹笑,轻轻朝两人点了点头:“二娘子,主君派我来接您。” 顾云篱抿唇颔首,轻轻松开了林慕禾的手。 “庭中姚黄开得甚好,”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慕禾一愣,只一瞬便想起了那前几日的约定,“我等你。” 语罢,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去吧。” 蔡旋也上前,让人扶她上辇。 林慕禾只来得及应她一声:“好。” 岁华园内,二乔开得正好,只是与一路侍立在侧的龙门卫相衬,多少有些煞风景。 林慕禾阖着眼,一路随着蔡旋前进,就如同先前失明时的样子,她再熟悉不过。 熟悉而陌生的檀香飘来,蔡旋在身旁朝内唤了一声,得了首肯,才将她领了进去。 “给二娘搬张椅子。”书房内,林胥依旧一身石青色儒士袍,正从书架上取书。 圈椅在身后放好,林慕禾不敢睁眼,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只是规规矩矩地给林胥行礼:“主君。” “嗯,坐吧,”他的声音离自己三步之外,正坐当前的,应当是他平常书写的桌案。 “听说你近来双眼见好啊。”刚一坐下,他毫不掩饰试探的声音便在身前响起。 林慕禾抿唇,答:“略比先前好些,但也只能察觉些光,还尚且不能视物。” “是吗,”林胥叹了一声,“看来这位顾娘子果真有些本事,连宫中太医都没有对策的病症,经她之手,便有转机了。” 听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赞叹,还是阴阳怪气,林慕禾不动声色,应:“顾神医师从鬼医,医道不同寻常。” “呵,”林胥笑了笑,“西南人巫蛊之术,自然不同寻常。” 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提及这个词,这不乏是他的试探,尽管心中一惊,林慕禾还是没有露出额外的神色,没有接话。 果不其然,紧接着,林胥便问起:“她为你医治许久,不曾提及病因?” 回忆早先顾云篱的话,林慕禾心中忽然一凉,确定他就是在试探自己:“只说是脑中的缘由,半年来一直施针,才转好些许。” “原来如此。”林胥搁下书本,脸上的疑云仍旧未消,他笑笑,“果真只见亮?”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只觉脸快要笑僵了,然而,一句应声的话还未出口,便感受到身后忽然站了一人。 他刻意压低脚步声,气息几乎无所感知,但多年来处于幽寂之中,林慕禾五感早就异于常人,在他在自己身后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喉间一紧,面上没有丝毫变化,从容答:“主君不信,可挑开我的眼纱一探究竟。”语罢,她自顾解开眼纱,缓缓睁眼。 下一秒,细微的刀锋出鞘声响起,她感受到额前的刘海轻轻一扬,极薄的刀刃泛着森然寒光,毫无征兆地在她眼前停住。 那道刀刃应当极其锋利,可林慕禾不敢去看,只逼着自己涣散着双眼,哪怕舌尖已经被咬得尝出血腥味,仍旧不敢有任何动静。 视野之中,林胥双臂撑着桌案,眸色郁郁,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神情的丝毫变化都会被他尽收眼底。 肌肉有些僵硬,空气凝滞,不知过了几息,林慕禾双眼涩痛,就要忍不住眨眼。 “主君可看罢了?”她轻声一问,转而抬起手心里的白纱。 那柄寒刃瞬息间被蔡旋收回,重新别回了腰间。 他依旧悄无声息的离开,而林慕禾身后那道无形的威压之感这才消失了。 冷汗这才顺着细密的毛孔流下,林慕禾仿若无事,自顾系上白纱。 “也罢,是件慢功夫,急不得。”林胥收回眸光,没再细究此事,“双眼复明后,你可想过今后?” “看不看得见还不是定数,”林慕禾答,“慕禾尚且不敢肖想以后。” “……”盯了盯她,林胥收回目光,“你意如此,我不好强求你。” “近来你与长公主走得颇近,听闻,你们昨日还去一同饮酒?” 林慕禾不语。 “两年不见,你变了不少,慕禾。”他眸色沉了沉,“是谁让你变了?公主?旧宅?还是你那个婢女的死?” “还是那个医女?” “我很不喜欢你如今这样,慕禾。” 没什么温度的话,却如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林慕禾身上—— 然而,林胥接下来的话还不及说出,岁华园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大内急报!” “哐当”一声,林胥“嗖”得起身,一瞬间连对林慕禾的说教都顾不上,大步走了出去。 “何事慌张?”蔡旋在外将那人拦了下来。 “主君!主君!不好了!内省传报,官家!官家——” 来人神色仓皇,鬓发吹飞,跪倒在门前,林胥见状,一把死死握住他肩头,喝道:“官家如何了!” “官家病危!正、正急召太医署众人,内省应都知传话,叫您即刻入宫!” 话音未落,他一脚被踢开,林胥顾不得书房内的林慕禾,飞快向园外走去。 天子危急,举朝震恸,此时此刻,再有天大的事情都顾不上了,一时间,岁华园内气氛几乎到了肃杀的地步。 “泽礼呢!” “方才闻讯,已策马出府,正往升平街去了!” 一瞬间,静好的蓝天忽然被一阵大风吹袭,不过片刻间,阴云遮盖,黑云压城。 云卷风啸,树叶疏狂,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观澜院亭中,顾云篱喝茶的手忽然一顿。 有眼熟的公主府女史立在院外,正被右相府中仆役引来。 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杯盏一紧,顾云篱起身,向来人轻轻顿首。 “传公主手谕,官家危急,请顾娘子即刻入宫会诊。”来人她认得,正是听桃。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顾云篱设想过无数个入宫为皇帝诊治的情形,却没想过,会是因为病危被叫去。 这刀尖上的活计,就这么被长公主殿下轻而易举地甩了过来。 果然不愧她一贯行事作风。 她眉心飞快地跳了跳,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手中的青玉杯盏,叹息一声。 从腰间抽出一片花笺,拿那杯盏压住,她一理衣衫,跟了上去:“在下领命。” 墨色的云在空中不停翻涌变幻,厚重的云层之间,漩涡肆起,狂风呼啸,风雨隐藏在危险的云层之中,先一步到来的,是滚滚的闷雷声。 今日暮鼓未响,风雨来势突然,东京城笼罩在浓墨阴影之下,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 西华门外,中书众臣紫衣黑帽站在门外,静候宫内消息。 左右二相各领一边,清流浊流已可见一斑。 “内省的人怎么还不来!” “急死人了!究竟如何,也该给我们个准信啊!” “三日后秋闱,怎会出这种事……” 叽叽喳喳议论、猜疑声四起,桑厝与林胥各居一方,掖手站定,目光沉沉,看不出此时此刻的情绪。 闷雷声降下,不消片刻,大雨以倾盆之势落下,不过一会儿,地皮打湿,各家家仆纷纷给老爷们撑伞,对着西华门望眼欲穿。 黑衣的龙门卫浑身水光,提刀小跑来,在林胥耳边轻声耳语:“太医署都去了,正拿针吊着官家的气,桑氏坐镇福宁殿,不许任何人打探,这消息,还是端水的镣子费力传出来的。” 难怪左相根本不急,官家急病,吊着一口气活,根本没有气力立下遗诏,宫内有桑氏把持,届时如若官家驾崩,与内侍串通一气,还有别人插手探听的份儿吗? 林胥脸色愈加阴沉起来,掖起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发出来一阵只有他能听见的咯吱咯吱声响。 桑厝笑意吟吟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大人怎么了,方才就脸色不善。” “天凉,腿寒的老毛病犯了罢了,”抛给龙门卫一个眼神,他转头朝桑厝点点头,“左仆射倒是一点不慌。” “官家真龙转世,必能逢凶化吉,为人臣子,此刻自然是在心中为官家祈祷,急有什么用?” 好个“为人臣子”。 林胥眯了眯眼,一旁的龙门卫早已会意,转身下去。 两人一番夹枪带棒的对话结束了还未有片刻,身后站着的群臣忽然吵嚷起来。 片刻后,激烈的讨论声从后至前,传入两人耳中—— “官家危急,为何还不开门!” “桑氏坐主宫中,闭塞视听,可有半点国母之仪?此时不开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遗诏未下,兹事体大,臣等请榻前听诏!” “开门!” “开门!开门!” 群臣激愤,嚷闹声越来越大,林胥重新站定,轻轻笑了笑,又看向一旁面色铁青的左相。 “右仆射好手段。” “官家没有音讯,左仆射不想早点面圣?” “……” 身后众人吵嚷不止,眼看门前的禁军侍卫要拿捏不住,连带着候着的内侍也被掺着“阉人”骂了一通,场面愈加难以控制。 “驾!驾!” 车轮飞快碾过宫门前的汉白玉石砖路,声音突兀,霎时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去。 黑压压的街道尽头,两匹毛发尽湿的棕毛骏马拉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即使前面有一大群人,也未见有任何要减速的趋势。 第155章 若不成,愿以命交待 车轮碾过,脏污的水花飞溅,马匹嘶鸣,紧接着高高扬起前蹄,雨水飞洒,群臣纷纷避之不及,为了惜命,赶紧朝后后退。 为首两人瞠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驶来的车驾。 那之上只有一个坐着衣衫湿透的女史,她脸上被雨淋得透彻,终于在宫门前急急勒马。 内侍被吓得一下子跌回水中,愕然看着来人。 “车上何人!此乃大内西华门,安敢在此放肆纵马!” “下马!” 几乎是停车的下一瞬,口诛之声便从四面八方涌来,而车上的听桃分毫不理,飞快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卷卷轴来。 “我有先皇后长孙氏手谕!”奋力一挥,卷轴垂下,“官家特许,无视禁令入内!” 语罢,原本吵嚷的群臣一瞬间噤声。 内侍目瞪口呆,见手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长孙氏手谕,是官家对已故的先皇后的明晃晃偏爱,即使她故去快二十年,这道手谕仍旧生效,而举朝上下,有此手谕的只有太子与长公主。 东宫下落不明,这女史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恐怕门内的桑氏也未曾料到,长公主还留了这么一手。 “内使还愣着做什么?”听桃手腕一提,将卷轴回握,“车内是为官家诊病的医士,若有贻误,拿你人头是问!” 下一秒,内侍哆哆嗦嗦起身,急忙指挥身后禁军开门:“开门!开门!还愣着作甚!” 厚重的宫门再次被推开,幽深看不见边际的大内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一声呼和,马车再次催动,驶入大内。 顾云篱坐在马车之内,牢牢抓住车壁上的横杆,好容易消化了此时此刻的颠簸感。 “顾娘子,大内之内不能策马,请下车随我一同去福宁殿。” 雨势极大,仿佛天神震怒,将夏末的怒气尽数撒在这片可怜天地之间,打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顾云篱飞快跳下马车,顾不得扑面而来石子般的雨滴,跟随听桃一路飞奔。 “此事关乎今后朝局,顾娘子,你可想好了?” 顾云篱喘着气,嘴里还往进灌着雨水:“此时后悔,是不是也来不及了?” 听桃闻言,笑了一声:“那顾娘子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吧,您是殿下举荐的人,您的生死,也是殿下的生死。” 心头重重一颤,顾云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在雨幕之中看见了大殿隐约的轮廓。 内侍在福宁殿殿阶前候成长龙,两人冒雨奔来,远远见了,撑着伞便前来阻拦:“来者何人——” “让开!”听桃不由分说一把掰开她,拉着顾云篱迈上殿阶。 “住手!住手!”后面跟来的门前内侍连滚带爬追了上来,狼狈地喝止住即将拔剑的禁军护卫,“女史身携长孙皇后手谕,除却官家,无人能拦!” ——“长孙皇后手谕?” 阴沉大殿之内,桑氏“嚯”得站起身,愕然看着来报的张殿直。 “正是,万没想到,长公主还留着这一手,那女史现在……” 话音未落,殿外闪进来二人,在巨大的龙衔珠香炉前跪下,叉手道:“参见圣人!长公主殿下命我携先皇后手谕,带医女为官家诊治!” “什么乡野医生,也敢带进福宁殿内,听桃,你别以为……” “殿下以身做保,若不成,愿以命交待!” 桑氏猛地噎住,宽袖之下的手死死攥紧,眸中怒意一点点攀升。在现任皇后面前提及先皇后,这无疑是挑衅,几乎是一巴掌拍在桑氏脸上。 顾云篱跪坐在地,一股后来的战栗席卷了全身。 她没有抬头,却听见桑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既是伏玉引荐,那便试上一试。” 眼前之人,正是那个下令诛杀她全族,多年来甚至不遗余力绞杀当年涉事之人,不惜斩草除根,如今,这人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前,身着珠玉绫罗,不似一个杀人凶手应有的下场。 因跑动,顾云篱气喘吁吁,还未缓过劲儿来,身体一起一伏,而来自桑氏的那道目光,早已缀在自己身上。 殿外风雨呼啸,阴沉过头,即使殿内明烛点了数百根,仍然照不清这殿中昏暗。 “着殿前司护卫皇城秩序,禁军守外城,另外,西华门外中书官员,放进来吧,让他们在文华殿待诏。”在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桑氏冷声下令。 不及她看清顾云篱长相,听桃便已带着她走进了寝殿之中。 太医署凡七品以上太医,都守在龙床前,烛火幽微,听见寝殿外的动静,都支着耳朵等着这新来的的替死鬼上前。 明黄的绸纱入眼,数不清的内侍、女官围在龙床两侧,垂头侍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紧张地不敢大声呼吸,气氛凝滞得可怕,嗡嗡得尽是太医们商议探讨的声音。 倘若今日皇帝殡天,那侍在殿中的女官内侍,恐怕都逃不开殉葬的命运。 顾云篱走上前,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 “哪里来的妮子?她,医女?” “有一个蓝从喻还不够,还要整出多少事端才好?” 站在龙床之前的,正是顾云篱熟悉的人。 她一身绿色圆领襕袍,发丝高束,正眸色幽沉地看着向她走来的顾云篱。 而后,还有一脸震惊,站在原地颤颤看着自己的沈阔。 “顾娘子,你还是要进来淌这浑水。”顾云篱走近,蓝从喻她低低说道,“此事轻则流放,重则诛灭九族,你可想过后果?!” “云篱,你……”沈阔急得出声,可一想到在外,自己并不认识顾云篱,又猛地刹住,一双眼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来些许退却。 顾云篱垂眸,接过女官递来的干巾子,将脸上与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用只有这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 “我已无九族可言。” 蓝从喻猝然在原地呆住,愕然看着她。 “你这孩子,为何一意孤行!”沈阔压低声音,十分痛惜。 沉默了一瞬,顾云篱道:“我不会拉沈伯父下水,我说过,真相如何,我要亲自查清。” 沈阔额角抽了抽,脸色铁青:“你说得轻巧!你当大内是戏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医治官家,可想过今后的路?多少人盯着你,要挑你错处,你只要稍有不慎……” “道阻且艰,我心中早有预料,”顾云篱垂眸,“若我一直身处被动,何年何月才能成事?” 她说着,一边取出随身的针包。 “哪怕求官家恩典,重开旧案卷宗,也是无法之中的法子。”她抬起眼,“沈伯父,言尽于此吧。我必三缄其口,决不会牵涉到您。”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是怕牵涉己身?”沈阔气得发抖,“你这性子……” 和你母亲一样执拗倔强。他忍了忍,默默收回了这句话。 “你果真要这样?”他眼中发红,一把攥住顾云篱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 “果真。”顾云篱沉静地点了点头。 语罢,顾云篱终于将目光放在龙床之上,面如金纸,唇色灰白,堆叠在一起的皮肤褶皱和眼翳似乎已经在向众人说明,他很快就要没救了。 沈阔不再说话,只是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开了空间。 搭指切脉,只一瞬,顾云篱便心口一沉:虾游脉,七死脉之一,眼前之人,只剩不到三日活头。 她没有废话,戴上手套,在身后一众太医针一般的视线之中,轻轻掰开皇帝的口腔,舌下血管青黑,呈痨蛛纹,更加确定方才的判断。 他身上已插了数针,若不仔细听,还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三才固本,五脏锁元,子午流注。”扫了一眼施针穴位,顾云篱喃喃出声,锁眉沉思起来,此为阆泽之中,最为隐秘的续命之法。 沈阔阖眼答:“正是如此。” 蓝从喻这才回过神来:“官家经脉堵塞,肺中风邪深入,已无解法,顾云篱,你想怎么做?” 顾云篱没有答话,只是在脑中飞速浏览过她毕生阅读过的医典、顾方闻也好、云纵教给她的医方也罢。 烛泪在烛台上淌出厚厚一层,大殿之中气味难闻,质疑声亦从身后响起。 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方才睁眼。 她直起身,再次探脉,道:“取砒霜、黄酒、热杏仁蜜露来。” “砒霜?!大胆医女,你要害死官家吗!” “住口!”沈阔怒喝了一声,制止身后一众太医的反对声,“云篱!官家如今不适用险招!” 顾云篱不理,沉了脸色,转而看向蓝从喻:“蓝太医,请取砒霜来。” * 岁华园内空寂,脚步声方才离去。 林慕禾坐在圈椅上,静静听了片刻,确定了一件事——皇帝突然病危之事太过猝然,事关今后朝局风云,右相竟然连自己还在书房内这件事都没顾上,就带着院中的人奔去大内了。 此刻院中,只剩下洒扫的小厮女使。 眼皮轻轻颤动,她大着胆子,缓缓睁眼。 四下无人,林胥的书房,除却他自己与蔡旋,无人能进,眼下急事当前,她恰好钻了空子。 心脏砰砰,重而急地跳动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从圈椅中起身。 右相的书房书架林立,藏书过千,他重要的东西,也都藏于此地。 林慕禾悄悄起身,朝书架的深处走去。 幼时的记忆里,在那场诡异的高热前,林胥似乎曾短暂地将此地开放给自己,他领着自己,在这书房里行走,企图在自己身上找到尚且可以利用的点,期盼她能展现什么。 但刚刚满四岁的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更因乳母叮嘱,在任何人都不能显摆自身,以求府中自保,她那日的表现,称不上好。 循着稀薄的记忆,林慕禾愕然发现,十余年的岁月,他书房内的陈设居然丝毫未动。 直至走进最后一层,书架后,昏暗的书房内,却有两点诡异的红光。 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三柱燃着的香插在香炉之中,书架之上数不清典籍书信,而香炉摆在正中空格上,似乎正供奉着什么人。 头皮忽然一麻,林慕禾再次环顾四周,静听周边。 没有声音,没有人发现自己在书房的动作。 她轻轻将眼纱扯下一半,垂在山根之处,看向那香炉供奉之地。 双眼很快适应了昏暗,她也在那一瞬间,看清了香炉之后的东西。 那是一处佛龛,供奉着一尊弥勒佛,昏暗的光线之下,弥勒的眉眼混沌不清,侧卧在金台上,笑容混淆在浓稠的背景之中,看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眉目狰狞。 第156章 种蛊 好端端的,为何会在书房供奉一个佛龛? 这房中尽是檀香,一时间,连自己也没能察觉这里还有这样的乾坤。 直觉告诉林慕禾,这处佛龛不对劲,她抿唇,缓缓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抚上佛龛的边缘。 漆木光滑,她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一处不对。 线香的香并未向着更高的空中,而是朝着佛龛重的弥勒之后缓缓飘去。 佛龛之后,还有别的空间? 心中忽然一动,她看了一眼那香炉,紧接着,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一般,抬手抚上。 香炉纹丝不动,像是固定在原地,这让林慕禾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这香炉就是机关所在,但如何拧动机关,又成了一个问题。 她只能穷举一番,又不敢发出声音。 汗滴在下巴处凝聚成滴,打湿她前襟的衣物,在她即将绝地放弃的前一瞬,忽然,手下的香炉卡中位置,只听一阵细微的“喀拉”声,弥勒像连带着它之后的佛龛木板倏地坠下,被机关维护的那处“秘密”,一瞬间无所遁形。 四周只有几盏烛火,林慕禾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眼前黑暗的环境。 佛龛之后,是一块牌位,被红线穿成的铜钱包裹,还有一张符纸贴在上面。 那朱红色的字,霎时间让她呆立原地,一时间,大脑空白,瞳孔震颤,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玄坛敕封:邱氏以微之灵。” 先是震惊,而后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出离的愤怒从胸口攀升而起,她手指颤抖,想要伸手拨开那牌位上的红线与铜钱,但理智告诉自己,她不能够这么做。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会让他在邱以微过世之后,仍然还要加以一个虚无不知真假的法坛来镇住她那莫须有的亡魂? 脑中忽然想起彼时在旧宅时,中庭那棵被疏于照料的枇杷树。 一股难言的呕吐恶心感涌上来,引得林慕禾一阵反胃。 什么情深,什么身不由己,什么“妻死之年植树今已亭亭盖矣”,都是那人惺惺作态,博身前名的手段罢了! 浑身颤抖,她看着那块孤零零的牌位,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一把将这一切砸烂的冲动。 而今尚且不是时候。林慕禾深吸了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几分,顾不上去揩泪,目光落在那牌位前的木盒上。 手指的颤抖,她飞快打开那个盒子,入眼的确实一节被红绳束缚的头发与一本不知名的册子。 这节头发是谁的,不言而喻,林慕禾不敢动弹太过,暗自记下它的位置,将那册子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薄薄的一本,却记得满满当当的字迹。 翻开书页的一刹那,林慕禾倏地便愣住了。 “嘉兴四年,五月十七,饭食饮水之中,未见有异。” “嘉兴四年,五月十八,削量于饭食饮水之中,未见有异。” …… 字迹密密麻麻,记载清晰了时间于所做之事,还有反应。 心口一阵麻一样的痛感袭来,她不敢耽搁,飞快翻过数页。 ——“嘉兴四年,八月初四,加量,见咳状。” 她呼吸一紧,继续翻动。 “……种蛊,双目微遮。” “……以药饲*蛊,双眼模糊。” 直至最后一页。 “以药温身,辅以四十九日,种蛊。” 手心一滑,她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册子。 这是一本记录不知谁的症状的医案,而林慕禾记得清楚,嘉兴四年冬,自己一场高热,烧得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淡淡的黑边包裹着自己的视野,此后余年,视力逐渐下降,黑边如影随形,不断扩散,直至八岁时,她彻底失去了感知一切光亮的能力。 “郎君!” 林宣礼淋着雨归来,看了眼院中面面相觑的众人,拧眉问:“二娘呢!” 一众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二娘子,二娘子在书房内坐着呢!雨大,二娘子体弱,我、我们寻思雨稍弱些,再送娘子回去,不沾了凉……” 林宣礼目光狠戾,瞪了那说话的小厮一眼,一把挥开他手中的伞,大步朝书房走去。 小厮无比惶恐,一句话不敢说,紧紧跟在他身后。 “二娘!”他甫一进屋,呼喝声忽然一止。 深色的地板上,林慕禾萎坐在桌案旁,一身素衣,面色苍白,圈椅歪倒,地上一片凌乱,而最惹人注意的,是林慕禾小臂上与额头上那道醒目的血迹。 面色愈加阴沉,林宣礼挥手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医女请来?!” 语罢,女使们进来,快速将林慕禾扶起,她似乎昏迷了片刻,转而捂着脑袋苏醒,茫然地四下转头:“长兄?!” “二娘,”眼中的凌厉与怀疑仍未消除,林宣礼低下身,“发生什么了?” 林慕禾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呆呆回:“我只记得主君、急事出去,天色渐沉,我想尽快出去,分不清方向……” 林胥的书房,无论是谁都鲜少来,平常洒扫的佣人都不敢靠近。 “一个不慎碰到烛台,手臂划伤,站不稳、还、还磕到桌角……”说着,她抬手轻轻点了点额头,手指上顿时就沾染了鲜血。 “嘶……” “二娘子在里面昏倒这么久,你们就没人发现?”林宣礼沉声开口,看起来气得不轻,“去了多久了,医女呢!” “回郎君,观澜院那位顾娘子,早被长公主殿下的女史请走了……” 林慕禾身形一顿,忍着额头传来的疼痛,终于站定。 面色一青,林宣礼眼中思绪翻涌:“把府医请来!” 转而看向林慕禾:“事出紧急,今后再遇这样的事,喊仆役来。” 林慕禾应了一声,由一旁女使扶好,在书房另一边的地方坐下,心中却忍不住起了疑云:今日的林宣礼怎么这么好应付了? 只是他不往下细究,她也不用继续故作无辜给他解释了。 紧阖双眼,手臂传来的痛感极其清晰,而方才所见一切,却让她无法回神,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应对。 顾云篱不在府中,联想到方才来通报的小厮口中的大内传召,林慕禾也大概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去,恐怕不知归期,是而,她必须更加小心。 * 气氛凝滞,顾云篱的声音一时间引来无数太医批驳,蓝从喻面色更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可知为何所有人都在吊着官家的气,却没人敢行险招?——人人都在等出头鸟去当那个枉死鬼!你是聪明人,哪怕官家有转圜,随意治你个伤龙体的罪名,你也人头不保!” 顾云篱看着她,神色诚挚,担忧与无奈又气氛的神色不似作假,如蓝从喻一开始所说,这趟搅不清的浑水,她不想任何人来淌,只想在此保全自身。 如若没有与李繁漪的约定,顾云篱自然不会去管这老皇帝的生死。 话音未落,消息已经传到寝殿外,桑氏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砒霜?若官家龙体有恙,你担得起吗!” “满院太医半天拿不下主意,怎么你一来就有主意了?莫非这一群人,还不如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 “将此人拿下!竟敢明目张胆蓄意谋害官家,拉出去斩了!” “生死之事,哪能玩笑?”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医缓缓说道,冲着顾云篱摇了摇头。 “那依郎大人之见,父亲的病已到危机,又该如何解?” 一道声音突然划破屋外雨幕,阴沉的殿外,李繁漪身披油布雨披,身侧跟着崔内人,大步走入。 原本坐在坐榻上的桑氏猛地抓紧了软枕:“伏玉,你来了……” 顾云篱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看向蓝从喻:“蓝太医,请取砒霜。” “你们既然没有法子,为何不让他人一试?难道非要看着爹爹病死在你们眼前,才觉圆满?!”李繁漪的声音从寝殿外传来,她声音颤抖,似乎真心实意为病榻上的李准而担忧。 “……”桑盼紧紧咬住嘴唇,僵持了片刻,才道,“伏玉,我只是怕……” “娘娘不必怕了,”李繁漪居高临下看她一眼,“有差池,我担着,大不了我们陪父亲殉葬,也比现在束手无策强,崔娘,派人去准备顾娘子要的东西!” “你、伏玉!”桑盼急得豁然起身,可猛然对视上李繁漪冰凉的视线,声音尽数止在喉间。 “诸事未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该拼上一拼才对。娘娘急什么?您不想让父亲苏醒?” 面对自己,她的话从不委婉拐弯,直愣愣刺进桑盼心中最虚微的地方,堵得她哑口无言。 沈阔眼看如今乱局,喃喃了一声“只能信你了”,示意医侍去取。 下一刻,带着药的医侍颤颤巍巍地把药箱递上去,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蓝从喻看着那药箱被呈上,终是吸了口气:“你还是要为殿下做事。” “蓝大人,”顾云篱头也不抬,快速将药取出,“帮我配药吧。” 她没有提及沈阔,也遵循一开始的约定,她不想拉沈阔下水。 “你想怎么做?” “砒霜溶于热黄酒,再含服杏仁蜜露解毒护喉,将风邪淤血咳出,再蒜施灸于背部四花丨穴,辅以斑蝥膏,将暂时淤堵的东西排出。” 她垂眸答话,实则这法子,她只在顾方闻提及设想过,从未实践,但既然理论可行,那便有一丝赢的可能,尽管心情紧张,体温也逐渐攀升,顾云篱声调还是平直有序,给人莫大的可靠感。 “这是……鬼医的法子?” “不是,”顾云篱否认,已经溶了药,“是我自己所想,不过从前从未施行。” 她说得平静,可蓝从喻听着,便一瞬间感觉脖子凉凉的,热杏仁蜜露已调配完全,她拿在手心,就宛如一块天平的砝码。 这样一下,谁也无法预料后果,是封官加爵,还是满门灭族? 满院太医指着自己去当替死鬼,她扛着千斤重的压力撑了下来,只差今夜,皇帝若安然殡天,一切就都尚有转圜的可能。 但这一剂药下去,便是豪赌了。 顾云篱抬眸看她:“大人想好了?” 呼吸颤抖了片刻,蓝从喻闭了闭眼,递上那碗蜜露:“来吧,顾娘子。” 第157章 诀别诗 一帘足以让人窒息的幽寂。 不知过了多久,病榻上的皇帝终于厉咳出声。 “官家!官家醒了!醒了!”有人惊喜得出声,一时间,寝殿外的人顾不上其他,冲了进来。 龙榻之上,李准咳得惊天动地,黑红的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咳出,不过片刻便将被褥手帕染脏,他气力无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目圆睁,眼底血红,模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大胆!你这医女,官家已经成这样,你还想如何?!”来人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跪倒在地。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取七星针开始放血,又知会蓝从喻:“蓝太医,急刺海泉穴。” 雨越下越大,龙榻下的人只敢大声厉喝,却不敢真的上前阻止,李繁漪死死盯着顾云篱,眼中烈火丛生,藏在袖下的手,此刻攥得吱吱作响。 “嗬——嗬——!!!” 忽然,李准浑身一个抽搐,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急急瘫倒在床榻。 下一秒,声息全无。 “来人,把她连同蓝从喻给我拿下!拉入殿前司狱!”终于,桑盼忍无可忍,厉声大喝。 * 林慕禾浑身一抖,在即将跨入观澜院大门前停下脚步。 随枝见她,赶紧追上来:“娘子!你去哪了?顾娘子呢?!” 清霜从院中凉亭处急急翻了下来,手里还捏着什么东西,递到了林慕禾手边:“只在这里看见有一片信笺,但是、我、我看不懂。” 那是一片用花汁染红的花笺,上面,还有些许雨点打湿的湿痕,将上面的字迹晕开。 身后还有人监视,林慕禾不敢去看,颤了颤嘴唇,问:“信笺?” 随枝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恍惚间,林慕禾似乎听见了那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吟弄这首诗的声音。 “千针暗绣鲛绡裂,半世浮沉玉漏倾。若使霜钟摧客雁,削尽春盟,再撑晚舟。” 手中捏着那片花笺,林慕禾神情怔怔,久久未能回神。 雨滴噼啪,但头顶有伞撑着,她未能淋到分毫,风声猎猎,将院中花草卷吹而起,卷携到她的脚下。 “听闻顾娘子去给官家治病了,那么多太医都没有法子的病,她去就管用了?”院中洒扫的小厮似乎还未发现她归来,兀自和身边同伴喃喃,“我看啊,此一去,啧啧啧……好不了!” 话毕,他身旁的小厮连忙给他使眼色,但不等让他意会时,林慕禾已经闻声而来。 “家宅不宁,你们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她说着话,气得颤抖,“一人去领十棍子!” 她到底是院中主人,说话还是有些分量,于是两人惶恐至极,跪在地上哀求起来,林慕禾却一点听下去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快步走回屋内,捏着花笺的手一阵阵颤抖。 这一首诗,就好似顾云篱给她亲笔写下的告别诗,倘若她能从宫中安然出来,那还便有再叙的可能,那若是出不来呢? 她不敢细想,闭上眼,颤抖着呼吸。 “林姐姐,别着急!”清霜心中也忧,握着腰间的剑的手也不肯松开,“有殿下在内担保,姐姐她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随枝也在一旁宽慰:“别急,顾娘子心中有数,唯今之计,只有信她了。” 轰隆一声,院外骤雨初歇,却带来了另一个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 “宫门大锁,恐怕今夜,主君他们都回不来了!” * 怒喝声起,屋内一众内侍女官,还是太医都惶恐下跪,大喊息怒。 “娘娘息怒,如今还需再观察一番啊!”沈阔急急跪倒,匆匆看了一眼顾云篱,她仍旧低头在扎。 “我看谁敢!”另一声暴喝起,李繁漪嗔怒,一个眼神便把一旁想要上前的内侍拦住,“今日阻拦者,通通视为欺君!你们一个个的狼子野心,都不想让父亲好过!” “伏玉,你怎的还拎不清?这医女分明就是——” “娘娘!举头三尺,有神明看着呢!”李繁漪侧首去看她,“我说了,若有差池,我来担保!” 有她的话,顾云篱手下仍旧不停,一遍遍用七星针扎针放血。 背上有千钧重的压力,两人不敢懈怠,直至额头上都密布着汗水。 漏刻一滴一滴,昭示着时间流逝,大殿内除却呼吸声,几乎再无声音,两拨人僵持在原地,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 忽然,帷帐一动。 倒入榻中,失去声息的人忽然猛地喘了一口粗气,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榻下众人呼吸一紧,一时间顾不上这边僵持的对局,纷纷都朝榻上看去。 顾云篱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此时,殿外狂风骤雨终于停歇下来。 紫衣内侍小跑过文华殿,没有通传,便跪倒在文华殿前。 中书官员等得头冒热汗,终于见雨停了,有内侍跑来,也顾不上平时的规矩如何,忙问他:“福宁殿内如何了!?” “回、回,嗬——”内侍大喘着气,愣是顺了好几遍,“回诸位大人,官家、官家已然脱险!” 话音一落,殿中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下一秒,安静的殿内霎时间人声鼎沸。 “我就知道!” “官家吉人自有天相!” “哈哈哈!!” 坐在位首的林胥总算隐隐松了口气,扭头去看一边的桑厝,他靠在位子上,跟随着群臣笑了笑,却也注意到了林胥的目光,转而幽幽地看向他。 座首的二皇子脸色风云不止,但好在他反应过来,及时收敛了神色。 “去福宁殿!”没有犹豫,他飞快从座上起身,身后的内侍们立刻跟了上去,“左右仆射随行,其余中书大臣,在殿中听候宣诏!” 一行人不敢慢下一步,飞快朝福宁殿去,这偌大皇宫之中,紧张而压抑的气息总算好了不少。 桑盼端着药,一口一口喂给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混沌不清的李准口中。 殿内不敢点香,众人屏气凝神,只待李准恢复意志。 顾云篱掏出帕子,擦拭一把汗,半张帕子都被汗液浸湿,大雨过后,非但没有带来些许凉爽,反而让着大殿里更加闷热潮湿。 正凝神思索着什么,眼前却忽然递上来一块洁白的帕子:“顾娘子,新帕子,擦擦吧。” 是李繁漪,她面色也没有多么缓和,与她说着话,目光却看着是前面的人。 一口汤药喝了好几口才咽下去,李准神情恹恹,仍旧不见清醒。 沈阔同朗琪瑞上前,颤巍巍摸了一把脉,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双眼泛红,看着顾云篱,终是什么都没说。 桑盼没了耐心,让一旁的郑内人继续喂药,起身质问顾云篱:“官家既然醒了,为何还不清醒?” 不待顾云篱回答,一直压抑许久的蓝从喻便先她一步道:“娘娘,官家昏迷许久,能醒来已是不易,再清醒过来亦需要些时间,还请娘娘多些耐心才是。” 一碗药汁好歹是让李准喝进去一半,这比先前好太多了,一旁随侍的几个太医纷纷都喜极而泣,喊着“有救了”。 桑盼被蓝从喻的话忽然噎住,不由得再次审视此人,她仍然记得,自己和蓝从喻共商合作的时候,她谦卑又有力度地拒绝着自己的态度。 此人身后有衢州老小,不敢以命相赌,她自然清楚,于是她心中只想着日后再处理,却不想,今日皇帝病危,她一下子便站到了与自己相对的那一面。 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桑盼很快移开目光,起身走出寝殿。 一众太医宫人们都意会,不再继续在寝殿之中逗留,纷纷快速退出福宁殿,在偏殿待命,殿中只留下蓝从喻与顾云篱,甚至连沈阔都退了出去。 片刻后,顾云篱拂开帐帘,走出寝殿,迎面,便撞上了桑氏有些幽深的目光。 她移开视线,等着桑盼宣座。 此时宫内众人终于舍得喘了口气,也奉上来刚刚沏下的茶。 顾云篱看了一眼,拿起闻了闻,没有品茶的兴致,便搁在桌上,准备迎接桑氏接下来的攻势。 这回身边还有个李繁漪,尚且不算没有把握。果不其然,几息过后,桑盼轻轻放下茶杯,吐了口浊气,开口问:“这位医女娘子来得匆忙,官家的情况也紧急,只是还未问过阁下姓名,师从何方?” 来了。顾云篱默念了一句,起身叉手答:“回娘娘,在下姓顾,名云篱,滇州人士,师从鬼医,顾方闻。” “滇州?”明显的,桑盼动作一停,笑了笑,“原来是鬼医弟子,难怪、难怪……” 李繁漪倒是来了兴致:“娘娘久居宫中,竟然也知鬼医名号?” “‘所救所杀鬼神难挡’,这名号在天下也闻名,我也只是略有耳闻。”语罢,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想掩饰方才的怔愣,“只是顾娘子江湖人士,伏玉,你又是与她如何相识的?” 这可是搅混水的好机会,顾云篱心念一动,果不其然,便听李繁漪道:“这倒是托了右仆射的福,顾娘子本是为他府上二娘子医治眼疾的,我偶然在矾楼会上识得,见识了顾娘子的本事,这猜想着将她引来为父亲医治。” “右仆射?”桑盼一顿,手上动作忽然一停。 李繁漪一贯特立独行,从来没有与人结盟的习惯,但顾云篱偏偏是右相府上的,这便引人深思了。 一瞬间,几人的立场又模糊了不少。 正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太监的传报:“二殿下携中书两位宰执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李繁漪笑了笑,“娘娘,让他们进来吧?” 桑盼也点点头:“宣。” 片刻,三人步入殿中,蓝从喻与顾云篱起身行礼,林胥便避无可避地看见了坐在末端的顾云篱。 眉心颤了颤,他很快移开目光,朝座上的几人躬身行礼。 李淮颂还是第一回见顾云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便是为父亲医治的医女?” 第158章 “你能否,不要将我推开?” 桑氏“嗯”了一声,缓缓看向林胥:“竟是右相府中清客,从前却不曾听大人说过。” “家中二娘近来才回京,顾娘子随行,才不过一个月,”右相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于是扯开话题,目光投向顾云篱,“顾娘子,官家还需多久清醒?” 顾云篱垂眸答:“急病刚退,在下之法也不过暂时驱除陛下体内风邪,暂时保住陛下性命,清醒还需片刻,此病危久,恐怕……” 余下的话,众人自然明了。 便是如今医术最为高超的医者,也不可能将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皇帝救出来。并非没人能够医治,而是如今形势,谁敢去给治好了,才是真不要命了。 官家能清醒几日,这便够了。殿内众人垂下眼,各自沉默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顾云篱再次感受到了沈阔所说的那句“朝局混沌”的威力。这殿中所有人,没人真心实意想要皇帝痊愈康复,桑家人只盼着他早日归西,储君没有下落,好让二子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右相希望他清醒,不过是想借官家之势,处理如今清浊两派之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矛盾,好让自己更高升一步。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金銮殿上无人不朝拜臣服,晚年之间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实在叫人唏嘘。 肉食者谋之,又何见焉? 但如今一只脚迈了进来,只能谨慎为之了。 “秋闱将至,如若官家能清醒过来,也是极好。”林胥说着,脸上露出些微笑意,看了一眼身旁的桑厝。 意识到此人又在挑衅自己,桑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应和:“自然。” 众人面色各异,忽而,寝殿内,应江掖着手快步走了出来,急急朝众人一拜:“官、官家醒了!” “哗啦”一声,最先迈开的步子是李繁漪。 “顾娘子,请来。”崔内人适时地跟了上去,低声对顾云篱道。 深吸了口气,顾云篱抬起眸子,看了眼此时此刻,几个都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人,踏入寝殿。 明黄的龙榻上,锦被堆叠,一个佝偻崔巍的身形有些孱弱地倚靠在软枕之间。 他发丝不复彼时医治的凌乱,此刻被宫人整齐地束好,嘴唇颤抖着,正被人伺候着喝下清水。 听见响动,他先是抬了抬眼,随后,一道混沌,却仍然犀利的目光穿过一众宫人的衣摆遮挡,直直投射在顾云篱身上。蓦地,她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 阴云不散,已是深夜,快要子时,林慕禾这下总算信了那句今夜所有人都回不来的话了,隔着宫墙,消息难以打探,一刻得不到顾云篱的消息,她一刻难以放下这颗悬着的心,即使洗漱过罢,在榻上也难以入眠。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声响,随后先是清霜的声音:“随枝姐姐,你回来了!” 她同样睡不着,抱着剑在院中一直等着,略有一丝风吹草动,她都会警觉地醒来。 林慕禾一瞬间从榻上起身,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摸过床头的灯盏便匆匆走出去。 随枝正和清霜提衣进来,于是,脚下急急一停,她在门前停下,衣袂与发丝一同在夜色之中轻轻一晃,垂在身侧:“随娘子,可有顾神医的消息?” 随枝紧急进屋,合上门,猛灌一口茶水:“使了银钱,托从宫中进香的修媛打听,只听闻殿中不太平……圣人似乎盛怒,不过,方才有消息,官家醒了。” “呼——”猛地喘过一口气,林慕禾总算浑身脱力跌坐回椅子里。 官家苏醒,那便说明顾云篱成功了,只是,他苏醒之后,又该如何呢? “太好了!”清霜叫了一声,语罢,又觉得委屈,使劲拿袖子擦了一把泪。 “顾神医她……还会在宫中留多时?” 随枝揉揉眉心:“尚且不确定,明日宫门大开,或有传旨的内侍,如若右相回来,也许也能带回消息。”语罢,她看了一眼已经面色疲惫憔悴的林慕禾,又提醒道:“娘子,你该歇下了,如今起码知晓官家醒了,一切尚还有保全之机。” 躁动难平的心口总算歇下几分,林慕禾忙不迭点了点头,抬手擦了擦方才流下的泪水:“是、是,我要好好歇息,明日早点打听顾神医、顾神医的消息……” 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清霜心里也一阵细微的疼痛,眼圈又红了:“我也去睡,随枝姐姐,你也快睡!” 众人心口都说不出的沉重,随枝眸色暗暗,“嗯”了一声。 倒在床榻上,林慕禾不知在黑暗中看了多久,才终于支撑不住困意,混沌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中刀光血影,梦得尽是惨状,梦见与顾云篱天人两隔,不复相见,她睡得极浅,似乎没睡多久,便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 冷汗流了一身,她双眼涨涨,还是想哭,却生生忍住,起身下榻走了出去。 声音响动院子院中。 阴云带来的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知何时,天幕之中快要要人窒息的云层逐渐褪去,林慕禾方才发现,晨光微露,稀薄的白光从天边泄露,院中露重,带着些许寒凉。 昨夜一场骤风急雨,院中细心照料的花都未来得及收敛,花瓣被打落在地,一地残花,落红无情,将湿痕还未褪去的地面装点得些许风雅。 她顺着声音,朝来处看去。 朦胧的夜色与微显的晨光交织,有些矛盾地笼罩在院中人的身上。 她还穿着那件朦胧素雅的蓝色纱衣,听见她追出来的响动,是而微微侧了侧头,朝这边看来。 眉眼浸润在晨起薄薄的晨雾之中,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歉然的笑:“仔细声响,还是把你吵醒了。” 还想说的话未说完,顾云篱猝然止住话音。 因为她看见了林慕禾脸上划过的一道泪滴,紧接着,就好似昨夜那场骤雨一般,越下越大。 她哭着,手心里还皱皱巴巴揉着什么东西,顾云篱赶忙要上前:“怎么哭了?” “你留下的花笺,我看见了。”她哭着,声音却依旧清晰。 眉心颤了颤,顾云篱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于是无奈笑了笑,止住脚步:“抱歉,未能和你赴约。” 林慕禾抹了一把泪,暗骂自己失态,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情绪就好像打翻了调料罐子,她分不清是什么情绪,百转千回,纠缠在一起,烧灼着她脆弱的心房。 该说句什么好? 目光垂下,看见顾云篱手中提着的药箱,她咬了咬唇,问:“你要走了?” “回来拿一趟东西,”顾云篱眨了眨眼,把手中的药箱搁下,“官家还需多日诊治,圣人下令,未来几日,我都要在宫中随侍。” 林慕禾眸子颤了颤,看着她,一时间无言。 “本来攒着许多话,想昨日与你说,”顾云篱眼神黯了黯,叹息了一声,“孰料有这种变故。” 如今再说,似乎也不是时机了,自己已经完全走入李繁漪与朝中势力角逐的泥潭之中,尚且难保自身,此时再将那些往事讲与她听,让她知道一切,再让她成为自己的共犯吗? 若平反这一路要死一人,她只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林慕禾,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往后的余生之中,就应当是一江水平,坦途无碍的。 嘴唇颤了颤,林慕禾听见她的话,脑中忽然恍然。 汹涌的情绪在此时冲破了闸门。 她忆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的一切,心中痛意竟然比昨日还剧烈,无数信息宛如碎片在脑中飞快飞过,长天秋水,她身子泛起一阵颤抖,不知是因天寒还是情绪作祟。 顾云篱也瞧见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就要上前:“天冷,你怎么不多穿些?” 一阵晨风吹起,卷起地上干涸的花瓣,从她眼前吹起。 林慕禾便在那花之后。 她忽然开口:“昨日,我在书房中看见了。” 顾云篱正欲上前的动作倏地一停。 “顾神医,你是不是早知我眼疾的秘密?”她的声音却没有停顿,一字一句,传入顾云篱耳中。 心口重重一颤,顾云篱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传来的一阵锐利的疼便先一步划破心脏,温热滚烫的鲜血溢出,她张了张口,无数言语在喉头滚过,到最终,只剩下一句“抱歉”。 她的话,就像是一个印戳,将林慕禾心中的一切证实,盖下定论的章。 心口传来不比顾云篱轻松几分的疼,她又想哭了,可还是忍住,看着顾云篱,看见她犹疑的脚步,她心里酸涩地说不出话来,眼中的人好似一只被丢弃的猫,可怜却又矛盾地站在原地,踌躇,犹豫,半晌没有动静。 一概是她走向自己,现如今,这也该倒转过来了。 林慕禾眨了眨,深吸了一口气,藏在白衣之下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是有意……” “云篱。”柔和得好似今日的晨雾的声音在身前响起,顾云篱确定心意那晚,无数次想过她轻唤自己名字的模样,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样。 她愣愣站在原地,双眸颤颤,瞳孔之中好似久未经风的泉水突遭柔风,泛起一阵接连不断的涟漪。 “我知你心有悲戚。”她想笑,安慰顾云篱,可勾出的笑,却总带着悲意,“前尘漫漫,世间愁苦万千,我先前总想,为何你不多笑笑?”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止在嗓子里,顾云篱不敢呼吸,屏气凝神,只怕错过林慕禾任何一句话,一丝呼吸。 “如今,我知道了。”她笑了笑,悲意褪去,只剩下那仿佛能宽和一切的温柔之意。 “我愿与你解仇怨,明真相。”她说着,朝自己走来。 风起,腕间的骨铃轻轻作祟,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密密,一如顾云篱此刻狂跳的心脏。 她记起了,那多次将自己拉出梦魇,搅散梦中迷雾的声音,一声声如魂魄颤抖的声音,震入心房。 “无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她终于走到自己身前,离得近了,顾云篱垂下眼,才看清她眼里早已遮掩不住的湿意,可她此时分明是笑着的。 “你能否,不要将我推开?” 第159章 也愿意倾身相抵 指尖颤抖已过分明显,顾云篱心口酥麻,七情六欲齐齐飞散,眼前飞花不止。 “你……”她想组织一番言语,但情深至此,却觉任何的诗文词句,都不能描述此时的心情。 “顾云篱,”林慕禾同样紧张,但心中难以压抑的情绪已经大过了一切,她不管不顾,第一次任由自己的心绪如此迸发,“我喜欢你。” 万籁俱寂。 “是想和你一条路走下去,想与你亲近,想和你说心里最深的话,想日日和你在一起的‘喜欢’。” “云篱,”她的声音也颤抖不止,带着浓浓的鼻音,“此后,便以真面目示我吧。” 晨光破晓,霎时间,金沙般的日光没有丝毫吝啬,撒入院中。 忽然泄露进来的晨光模糊了顾云篱的双眼,她一时间呆立原地,许久都没能回神。 一阵耳鸣,她恍然发觉——是自己心跳速度过快,耳边发出了一阵不堪负荷的声音。 “此后便以真面目示我吧。” 她狼狈地用无数个谎言编织出来的假象不攻自破,在许多个不眠之夜里,她也曾设想过这些假象被拆穿之后,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什么梦幻美好,都将是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她想过复仇会很痛,却没想过,这两个字眼竟然如此剜得人心血淋漓。 若说那日下定决心想要将一切都告知林慕禾时的勇气,在被迫离开进宫之后减弱了不知多少。 一切都好像被按下了加速的按键,林慕禾知晓了真相,往日精心编织幻梦一朝破碎,她甚至在林慕禾问自己的那一刹那,已经想好了今日两人该如何不欢而散的局面。 可等来的不是想象中的一切,没有她声嘶力竭质问自己为何要欺瞒她,质问她为何要利用自己。随之而来的并非丑陋、难以形描的崩裂之局,而是一道足以让她情不自禁落泪的温柔声音。 在知晓、猜测出所有罪恶的前提之下,她仍旧愿意说出那句“我愿与你解仇怨,明真相”。 哪怕自己一开始目的不纯,哪怕这一切相知相识相熟,都是带着卑劣的利用? “人人都有秘密。” “顾神医不想说,我不会去问,也不愿让你为难。” “所以顾神医不必心怀愧疚。” 恍惚间,那日与她在亭中约定的话再次汇入耳中,顾云篱恍然——原来她一早便给过了自己答案。是自己一叶障目,不愿、甚至逃避她日益显露的真心。 紧接着,更为炙烈的告白袭来,任顾云篱怎么想象,也从未想过,这两件事会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瞬间,无论是大脑、思维、还是情绪都一瞬间超过了负荷。 愣神之际,她已*迈开步子,向自己义无反顾地走来,紧接着,腰身一紧,晨凉的气息卷携着落花的花香、还有她身上一概有的皂角香气,冲入鼻腔。 眸中闪烁,顾云篱呆呆抬起手臂,耳鸣声逐渐褪去,只剩下晨风与林慕禾轻微哽咽的声音。 反应过来的刹那,她缓缓顺着林慕禾轻而薄的衣衫,顺着她的肋骨、脊椎,碾过她知晓的穴位,缓缓收紧,直至身体与身体相贴,密不可分,身上的药香混入林慕禾身上的混乱的气息之中,直至不分你我。 汹涌滔天的情绪不断冲击脑海,顾云篱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整夜未眠,生出幻觉了。 她紧紧抱着身前的人,通体的寒凉使她贪婪地汲取着林慕禾身上残存的温度,一点一点,就好像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 良久,林慕禾的声音闷闷传来:“顾云篱,你怎么不说话?” 拥着自己的人身子一颤,那抱得她快要窒息的力道这才稍稍松快了许多,她先前竟然不知道,顾云篱的力道这么大。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握着自己的肩,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但仍是很近,她似乎不舍自己离她太远,即使这样,眉心还不自察地蹙着,湿意涟涟的眸子看着自己:“什么‘解仇怨’,什么‘明真相’,你可想过后果?” 林慕禾一怔,似乎没想到她居然在纠结这个:“我赠你骨铃时,就想好了,你救我于死生际会,我平生半数气运,都想分你一半……顾云篱,你这呆木头,从未想过这些吗?” 但转念一想,她身上背负了多少东西,数年小心翼翼,早已让她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她不敢想,更多不能去想。 “先前我问你,你喜欢过什么人……”林慕禾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含着一阵浓浓的委屈。 “是你。”顾云篱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紧接着,自己的手被眼前人攥住。 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慢了下来。 “我骗过你。”顾云篱正拿手心给自己捂热凉得有些泛红的指尖。 林慕禾眨了眨眼,心口跃动不能自已,道:“我知道。” “甚至一开始答应为你医治眼疾,都是想要借你之手……” “我知道。” 顾云篱语塞,凝视着她那双桃花眼,忽然笑了。 片刻,她抬起林慕禾的手,冰凉的唇瓣贴上她纤瘦而突出的指骨,留下一点淡淡的湿痕:“我不善言辞,你说了这么多,我总想着……要回应你相同,不,或是更多。” 她唇瓣移开,引得林慕禾浑身一个战栗。 那双沉静的眼,冷静不再,转而化为一种惊心动魄,浓稠艳丽的颜色,直直看着自己。 “既然林慕禾愿舍下一切,视我为唯一的知己……那顾云篱,”她轻轻吸了口气,“也愿意倾身相抵。” 呼吸一紧,迟来的羞赧与红晕爬上林慕禾的脖颈,此时天光大亮,双眼明澈,再没有可以遮掩的屏障阴翳,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身前人的眼中。 “你哪里不善言辞,”她笑了笑,想靠得更近些,“这些就够了。” “我还想说许多,”顾云篱将她的手攥得更紧,“本想着昨日与你坦明一切,可迟了一步。” “待此事平息,我再细细与你说。”眼眶热热的,顾云篱吸了吸鼻子,“只是如今不是时候,官家恩准我回来,只许了半个时辰时间。” “你……”林慕禾心口顿时又拧起来,“昨日那般紧急,你踏进这泥潭,万事定要以保全自身为先。” 檐角风铃响起,顾云篱脱下身上的外衫,快速披在她身上:“天凉,再待下去会染风寒,快回去。” 话虽说着,可轻轻揽着她腰间的手却没有挪动分毫。 林慕禾也不动,面色仍有隐忧。 “我有机会,托殿下送信给你,每日平安不忘,可好?”她又在用这种温柔到极致的声音来征询她的意见,明知她不会说不,可眼中那星点一般的恳求、询问的意思,总是惹得她心口酥麻,忍不住败下阵来。 林慕禾抿抿唇:“我明白。” “我也有许多想问你的话。”顾云篱又说,抬手将自己外衫衣角给她拉紧,“等我回来。” 语罢,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陌生的女官站在门前,低声提醒:“顾娘子,时间快到了,圣人等得急。” 终于,声音惊动了睡着的随枝与清霜两人,急忙跑出来时,顾云篱已走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回头叮嘱两人:“我不在,你们几人保重,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 语罢,转身虽女官快速离开。 清霜泪已经落了下来,待她走远了,狠狠擤了擤鼻子:“真讨厌,就这么把人带走,一点交代也没有!” 随枝面色也精彩纷呈:“白日里,你们随我去香坊里吧,在这里呆着等人挑错,实在不是办法,顾娘子回来前,总先要保全自己。” 林慕禾点了点头,勾紧了身上的衣裳。 本以为今日就这般过去了,谁知午时,一道圣旨传入右相府中。 右相未归,宋如楠带着全家来正厅前听旨,一群人将正厅站满了,林慕禾站在林慕娴之后,隐隐看见了那传旨的内侍,一身紫衣,头戴襥头,是御前三品往上内侍才能有的穿着,可见,这人是官家身边的人。 来人笑意吟吟看了众人一圈,展卷轴读起来:“朕膺昊天之眷命,体乾坤之至仁。今有布衣顾云篱者,秉岐黄玄术,怀济世仁心。侍疾紫宸之际,功昭日月,术贯古今。特赐金银,安业坊赐宅,授太医局丞,充翰林医官院祗应。” 林慕禾猝然一怔,跪地的手缓缓攥紧。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右仆射,林胥,忠亮贯于星纬,识鉴洞于渊泉。昔者仲景起于张机,元化显于华氏,皆因明相举荐,乃使圣手扬名。今加特进,赐紫金鱼袋,仍令有司录其子侄一人补太庙斋郎,钦此——” 就连暂时以顾云篱为清客暂居的右相,也因此受了嘉奖。 这会是好事吗?随着众人起身谢恩,林慕禾面色却并未有多少喜色。 布衣之身,既不师出阆泽,也未有龙门在内引荐,便直接抬升入太医局,这不是捧杀是什么?皇帝权术之中最惯用的一招,就连右相都因此受奖,会不会有些太高调了? 但圣旨恩赐,众人还是面带喜色,收下了内侍递来的卷轴。 对于不细究的人来说,这自然是好事,送走内侍,右相府中难得喜气洋洋了几分。 “后日秋闱,今日恩赏的圣旨便下来了,官家器重主君,可见一斑啊!”苏嬷嬷围在宋如楠身边,喜滋滋说道。 内侍走后,宋如楠脸上的喜色也很快消失,拿在手中的圣旨,也一时间觉得棘手无比。 “今日金阶舞,明朝铁锁寒。”她冷冷看了一眼苏嬷嬷,转而问林慕娴,“娴儿,你怎么想?” 林慕娴咽咽口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龙之为虫,柔可狎而骑。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今日宣旨是紫衣中官御马而行,咸宁坊居升平街左,一路往来,想来尽人皆知,官家此举,明则嘉奖,实则敲打……” 第160章 道阻且艰 苏嬷嬷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打了自己嘴巴几掌,便快速退回一边。 宋如楠脸上总算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此事府中知晓,切莫声张高调庆贺……功勋荫恩,最靠不住,谨慎低调些为上。” 她转眼看了看林慕禾:“为你医治的娘子有几分本事,慕禾,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怎么不见你笑笑?” “我一介臣女,怎敢与官家同用一个医者?太太打趣我了。”林慕禾笑了笑,福了福身,“今日殿下约我出门,既已领旨,此地没有我的事情,我便不留了。” “送二娘出去吧,”如今多事积累,宋如楠有些应付不过来,见她没上套,便就此作罢,转头又顾念起林慕娴,“你上次身子未愈,这回好好休息。” 没再多留,林慕禾瞥了一眼林慕娴近来苍白得不同往日的神色,隐秘地收回目光,捋了捋白纱,起身由随枝搀扶离开。 * 江南之地,烟雨更盛。 普陀寺自住持圆寂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邱以期面色戒备不退,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片刻不敢离开。 此刻龙门与剑道的人各站一头,泾渭分明,似是井水不犯河水。 “傅宁,收剑。” 而两拨人之间,却有一人,一身黑衣,带着黑色的面具,抱剑而立,冷冷出声。 那带着斗笠的男人面色黯了黯,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剑归入鞘中。 “佛门净地,不可开杀戒。”她继续道,“这是主子的话。” 邱以期冷笑:“龙门鹰犬,你们效忠林胥,既已追杀至此,何必再惺惺作态?” 往前数三日,在地窖中发现那一大批禁药之后,龙门卫彻底将普陀寺围住,不允许僧人香客进出,势要将躲藏的几人逼出。 忍了两日无米无水,终于忍不下去,欲冒死出来,和这群龙门卫缠斗时,此人出现了。 一块不同于龙门卫的乌金腰牌亮出,竟令所有龙门卫色变,纷纷跪地听命。 除了林胥的人,邱以期再想不出来这人的来头了。 “龙门有‘明中暗隐’之分,”然而,久未开口的白以浓却突然出声,“镇军手持金龙腰牌,隐军手持乌金腰牌——” “阁下并不是镇军之人,对吗?”她抱臂,看向那面具人问。 她为何会这么了解龙门?邱以期一惊,却忽然想到已经故去许久的阿姐。 多年前,也是龙门卫上山,递来了他们等待许久,却从未想到的、邱以微的死讯。 他只记得那接连半个月,西山下了多年都未曾有的雪,大豊全境极寒,甚至冻死了不少人,而白以浓却日日在山门前等待消息,直至那龙门卫传来哀讯。 自己忍痛下山为阿姐收殓,白以浓似乎也跟随一道,却不与自己同行——是那个时候,她便去调查了龙门卫? “不错。”那面具女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邱以期的思绪。“阁下似乎很了解龙门。” 白以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似乎终于涌上来几丝凡人才有的神色,眉心颤颤,忍耐着什么情绪:“十余年新仇旧恨,不敢不了解,也不敢忘。” 语罢,她腕间提剑,一阵雪亮的剑光划开夜幕,剑鸣声肃然,她紧握剑柄,猛地抬剑,速度快得连幻影都未看清,便一剑将那面具女子带着的面具挑开。 立时,院中龙门卫纷纷亮出刀剑,而身后剑道之人同样也未示弱。 “噼啪”一声,面具应声落地,她一剑也将这人束发的襥头挑开,一瞬间,墨发随着夜风乱飞。 白以浓衣袂猎猎,声音极低:“何必遮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女子终于缓缓抬眸,邱以期这才看清,这人生得清冷,一只眼却呈现灰白之色,俨然不能视物。 “好快的剑。”凭空被人挑了面具,她也不恼,抬手制止身后人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眼,“如你所见。” 白以浓收剑:“无意参与你们的恩怨,阁下既然不是来杀我们的,且让我们通行。” “休想!”傅宁勃然,“你们几个,全部都要——” “隐军镇官腰牌在此,”女子却出声,“你先前所奉何人之令,俱不作数,与你身后龙门卫,尽数收归隐军号令。” “一块腰牌,如何能证明你就是?”傅宁冷笑了一声,“隐军蛰伏十数年,从未听过,你说是便是?” “看来林胥果真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忠犬。”女子声音淡淡,“龙门自归顺朝廷后便效忠皇室,何时成了他的私兵?” 语罢,傅宁脸色惨然,他自然明白话中的威胁。 见他不出声了,女子徐徐转身,看了眼身后的邱以期:“让他们走,你们,去地窖中将东西全部抬出来。” 一众龙门卫皆以傅宁为首,见他没有说话反对,便都让开了路。 白以浓抿唇,自己断在几人身后,仍然不敢松懈。 直至走出数十丈远,这群人都未追上,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脚步更不敢停歇,快速离开此地。 “师姐,你为何会知道她是隐军的人?”山道崎岖,邱以期怕伤口再次崩裂,带着几人在一旁暂歇。 白以浓站在高处警戒:“微师姐身死,与他们逃不开干系,数年来我想查明真相,不能当面质问林胥,便只能暗中调查龙门。如今中央镇官是林胥,隐军镇官却从未有文书记载,而龙门之内,隐军高于镇军,今日哪怕是林胥来了,都无权过问隐军之事。” “你是说,那女人是隐军镇官?林胥如今这般行径,看来阿姐之死,真的另有一番隐情,还有地窖中的那些禁药……” “你还有伤,不要多话。”白以浓看了他一眼,缓缓转过身,“休息好,改官道,去东京。” 她眸子颤了颤,脑中却还在想着地窖的那些禁药。 数目庞大,累积在地底,若是流入民间,又不知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且先前在临云镇时,问及清霜去向,似乎也提到过禁药相关。 看来,只有去一趟东京,亲眼见了问过了才能放心。 * 秋闱将至,作为朝中三年一度最重要的事情,准备的事宜早在开春时便开始,直至前夕,仍旧忙个不停。 官家清醒过来,点了林胥为副考官,与二皇子李淮颂一同监考此次秋闱,近日几乎泡在政事堂中,已多日没有归家。 作为此次医治官家的功臣,顾云篱与蓝从喻皆受擢拔,朗琪瑞从原本的院判之位滚了下来,整个太医署归属蓝从喻统领,一切似乎都向好发展。 “仍是昨日的方子,陛下只需按时服用即可。”顾云篱收起药箱,垂眸恭恭敬敬说着。 皇帝咳嗽仍然不止,靠着软枕看着她:“看顾小娘子,总有如见故人之感。” 顾云篱眸色变了变,动作未停:“臣下怎敢。” “……”李准厚重的眼皮垂下,似乎又困了,“你随侍几日,没有问题了,就回去吧。” 眉心一跳,顾云篱继续道:“官家若觉身体有恙,吩咐再传臣下便可。” 李准没有吭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云篱便提起药箱便却步离开。 回太医署内,已快到下值的时辰。 “顾大人!顾大人!”药房外,有侍药喊了几声,“长公主殿下找您!” 出门后,果见李繁漪坐在树下的凉亭内,崔内人依旧如影随形。 “大忙人,总算得空出来了。”见了她,李繁漪打了个哈欠,笑笑。 “殿下从哪里来?”顾云篱看见她穿着的宫装,问。 “方才在福宁殿探望父亲,”李繁漪答,“你在大内这几日,她们快把我府上门槛踏碎了。” 哪有这么夸张?顾云篱额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快眨了眨眼。 “你若一直不回来,清霜说不定每日都要来我府上问问。”李繁漪啧啧了两声,复而轻声嘟囔了句“可惜”。 顾云篱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李繁漪摆手,“找你还有一事。” “殿下请讲。” “楚禁告病快一个半月,听闻你的事迹,想见你一面。” 上次见此人,还是在江宁,但回京之后,见面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时刻要考虑后果,顾云篱早想亲自向他道谢,但碍着如今敏感的时期,一直未曾如愿。 约定见面的地方有些特殊,竟然是一驾马车,但里面颇为宽敞,是李繁漪特意备下的,顾云篱撩开帘子,正见楚禁抱着一只十分眼熟的猫一直安抚:“好将军,我求你了,别跑了、别跑了……” 车内忽然钻进来一束光,楚禁动作一滞,声音一噎,目光扫过顾云篱身上的青色官服,眸色变幻,最终,先打起了招呼:“小顾,真是许久不见。” 他脖颈处还有一道结痂的伤口,脸上也不太干净,顾云篱顿觉愧疚:“抱歉,楚大哥。” “还你的人情,人又没死。”他摆摆手,一把将想跑掉的猫收入怀中,“家妻遗物,但一直跟我不太对付。” “……”顾云篱的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移开,又看向他,“我听闻你告假多日,此后要如何?” “官家不是清醒了?等着他老人家如何处置我吧,”楚禁头也没抬给猫梳毛,“再回岭南也不错,最好离东京远远的……光说我了,你呢?你如今可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里坊百姓也好,官员也好,都对你议论纷纷。” “我……要解我心头之事。” 轻轻挑了挑眉,楚禁抿唇笑笑:“想做便去做吧,你困扰许久,也该有个了结了。” “我传信给你,这一个半月,想来你也没有浪费,大概知晓了林二娘子眼疾之事。”他继续说着,“若不离京,我也想查查当年之事。” “那你可有头绪?” “你还别说,真有些,”他坐正,“前些日子查到,当年游船,湖中游船众多,却还有一人也在游船,你猜猜?” 顾云篱蹙了蹙眉:“莫非是右相?” “好聪明!你怎么知道的?” “你让我猜,我认得的人少,只有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第161章 “就叫我‘阿禾’怎么样?” “此人与西南交往甚密,若不然,那林二娘子眼中的蛊又是如何凭空而来的?我托江湖上的朋友去查,那日,正好有西巫弟子趁满城巡游,混入城中。” “这么细,怎么查到的?” “此人叛出了西巫……自然惹人注意,虽说自你师父之后,叛出西巫好像成了件新潮事儿。” 顾云篱抿抿嘴,没有回答。 “这人可能与右相有关联,虽然证据不足,但动机充足,我有理由怀疑。” 如若这般,那这西巫弟子还可能与林慕禾的眼疾有关。顾云篱手指抵唇,抬眸看他:“此事我还需……” “我明白,替你看着,”楚禁摆手,“我知道你要干大事了,若是今后有帮得上的,尽管找我,在这京中,我尚且不算一句话也说不上。” 手指动动,顾云篱笑了笑,无奈向他推手。 “哦对了,还有一事,你和林二娘子怎么样了?” 顾云篱身形猛地一顿,抬眼愕然看他。 * 坐上离开的马车时,已斜阳入户,催使马车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顾云篱:“顾使,要去安业坊宅邸吗?陛下前几日赐下,近来已有人去打扫了。” “不必,”顾云篱答,攥了攥衣袖,她有更想见的人。“回右相府吧。” 马蹄轻踏,遵照她的意思,驶往右相府。 几日未归,通往观澜院的道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有变化的,仅是路过女使小厮时,他们一改先前的恭敬态度。 院内的人似乎一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先跑出来的是清霜,她眼睛里全是泪花,大张手臂朝自己冲了过来:“姐姐!!” 一个重重趔趄,她扑在自己身上:“殿下说你今天会回来,我还以为她又在骗我!” 随枝也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抹了抹泪:“顾娘子,你可算知道回来了。” “我没事,哭什么?”抬手拿官服给清霜擦了擦泪,“林姑……她呢?” “林姐姐早在院子里等你了!”她眼疾康复的事情还不能暴露,没有出门迎接。 于是提步迈入院中。 那晚吹了一地的花瓣被清扫干净,顾云篱莫名有些急,一进去,目光就来回扫过院中一草一木,寻觅她的身影。 “云篱。” 正扫过一簇玉楼春,一道声音从旁侧响起,顾云篱倏地抬眸,看向院中那处八角凉亭。 亭台水榭之间,林慕禾正坐在圆凳上,侧头看向她。 白纱随清风在她而后飞扬,带着实质的目光隔开层层屏障,终于直直射向顾云篱。 “你回来了。” 眼前景色倒退,顾云篱看见了那个夜晚,她站在原地等待,或是离开江宁探查师父消息归来的那个雨夜……多得数不清了,她总是这样,无论自己走了多远,似乎都在原地等待着自己。 “嗯,回来了。”没有犹豫,她提起裙角,用近乎奔跑的速度迎上去。 繁花深处,一支玉兰随风而摇动,静待赏花人。 表明心意的那一晚,在福宁殿的偏殿之中,顾云篱在锦榻上来回翻身,盯着烛火幽微的床榻,许久都不能入眠。 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迟来的不真实感侵袭了她,她抬起胳膊,五指在视野里轻轻张开,催动指尖的关节,反复试探真实性。 喜欢、暧昧的感情,从来没有人教导过她,无异于在一张空白的之上徒手摸索。 更深,在大内侍疾三日,宛如行步在云端,飘飘乎寻不到实感。 这种朦胧的感受一直持续到见到她的前一秒。 遮蔽在心口的阴翳经由晚风轻轻一吹,散入空中,寻不到踪迹。 触及到柔软的皮肤,熟悉的皂角香气,还有她轻柔的语气,无不真实地反馈给自己:那场存在于晨光乍现时的告白并非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顾云篱呆呆地眨眨眼,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喜欢林慕禾,刚好,她也喜欢自己。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她先前不爱笑,可今日,唇角的弧度却总压不住。 柔软精致的床榻上,眼前有什么东西晃动,转而虚影褪去,顾云篱方才意识到,那是林慕禾的手指。 “云篱,你在想什么?” 她斜靠在床框边,眼里亮晶晶的,轻声问着自己。 顾云篱眼睫轻颤,像是细语声惊动了暂留的蝴蝶。 “没什么,”回应她一句,再将手指重新搭上她腕间,不放心探查了几番,发现确实没有异常,方才问她,“这几日没有难受?” “没有,”林慕禾依言摇头,“我高兴还不及。” 将那层纱捅破后,她似乎比先前热切了许多,在情感这方面,林慕禾总比自己先通透几分。 对比之下,顾云篱便显得生涩幼稚了许多,她仍旧不知该如何控制平日的距离,不知情话怎么说,甚至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到嘴边的“林姑娘”刹住,想了半天,不知该喊她什么。 “叫我什么?”林慕禾抿唇思索,听见她亲口说出这个问题,蓦地还觉得有些好笑。 不通情爱的人开了窍,但没有开完全,问出的问题也生涩得叫人品出些别样的滋味来。 林慕禾也是头一回,经验纯属来自从先前小叶给自己介绍的话本子,或是清霜随枝在自己身边碎碎念的东西,但顾云篱问及这个,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多日前那个旖旎又潮湿的梦境。 她悄悄瞥了一眼顾云篱的神色,对方似乎还在沉思,琢磨一个合适的称呼。 心头鼓动了几分,林慕禾大着胆子道:“就叫我……‘阿禾’,怎么样?” “阿禾?”顾云篱有些心猿意马,重复了一句,又再熟悉了一遍,“阿禾。” 紧接着,她便看见林慕禾耳垂红了,顿时,心明洞阔。 林慕禾急忙移开目光,问她:“先前走得时候,你不是还有好多想说想问的?” 眸色黯了黯,顾云篱衔起她一缕发,拿在手心里摩挲:“……我只是想,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林慕禾了然,眸光也随着顾云篱手心里的那缕发丝晃动:“其实还在江南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见了你与常娘子说得话。” 竟然是那个时候?顾云篱眨了眨眼,心底忽然涌上酸涩,自己那时的第六感没有出错,那几日,果然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后来听见你要以阆泽信物押给随娘子抵债,我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她娓娓道来,“后来在主君房中发现了那本医典,才真真有了底。” “你医术精绝,又是鬼医弟子,出身滇州,口音却淡。加之当年那桩事惊动朝野,连京中百姓都偶有听闻。云太医出身阆泽,又想你的年岁,正好能对上。” 她心思足够细腻,思虑事情足够周全,在顾云篱未能注意到的地方,便已拼拼凑凑出了大概。 “不怪我吗?”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溜走,在指缝间滑过细凉的触感,顾云篱抬起眼,问她。 “怪你?”林慕禾顿顿,“怎会。” 她眉心轻轻蹙了蹙,佯装有些不高兴:“我怜你不及,怎会怪你?” 不用再细问下去,顾云篱也知道答案了。 “只是你在他的书房找到这种东西,他未必不会察觉。” “他在那之上供奉佛龛,镇压着我阿娘的牌位,”林慕禾咬了咬嘴唇,“还有她的一缕头发,看护得这么紧,发现我动了医案的事情,应当是迟早的事情。” “这里待不了许久了,”顾云篱思索着,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官家为我在安业坊赐了宅邸,近来,我想个由头,也接你过去住。” “哇,”林慕禾眼底难掩几分兴奋,“顾神医的宅子。”声音揶揄了几分,带着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俏皮。 顾云篱倏地就红了脸:“这么说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也幸而沾了顾太医的光,住上御赐的宅邸了。” “你……”顾云篱听见她称“顾太医”,险些咬了舌头,但又无奈,半个脸泛红,看着她冲自己笑。 “咳咳,”见她被自己整得快要说不出来话,林慕禾果断见好就收,“还有件事没和你说。” 顾云篱脸上发红发热正一点点褪去,悄悄瞥她:“什么?” “那日从书房里看见医案,遇见我长兄,我把自己弄伤把逗留在书房的事情揭了过去。”她说到弄伤自己,顾云篱眉心轻蹙,将她额角刘海轻轻撩了撩,果然看见一道已经消退的差不多的淡淡结痂痕迹。 “你……怎么这么鲁莽。”好在伤口并不深,已经快要完全消退了。 “事出紧急,我也没多想。”林慕禾拍拍她的手让她消气,“只是依照他敏感多疑的性子,理应深究,再好好调查一番才是。可他没有,竟然就那样放我离开了。” 这确实不符合林宣礼一概的性子,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何时这么糊涂了?性情大变是不可能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他是故意的。 越细想,越觉得离奇,有一种摸不清底细的感受。 第六感告诉顾云篱,这件事没有太简单,或许这东京朝局,还有她未能想到的另一方势力在参与着。 “他心思深沉,今后若是再找你,一定要告诉我。”顾云篱轻抚她还有些泛凉的掌心,“近来我恐怕还要继续入宫,待官家的病稳定下来,才能离开。” 林慕禾嘟哝起来:“这官职,好也不好……原先你还能整日都在府中。” “我差遣官职清闲,官家也没想让我一个江湖人真的操持太医院……”垂下眸子,她笑笑,“这一阵过去,就清闲下来了。” 不过从七品,这官职也并不稳当,且看来日吧。 两人凑得近了,一句一句说着话,像是怕浪费了任何一秒钟似的。 烛影悠长。 第162章 别冲我磕头,折寿 冗长的流民队伍横亘在郊外,鱼龙混杂,人声嗡嗡。 从西南流出的难民北上寻觅活路,走到了邓州,数量庞大,再次为当地官府带来不小的压力。尽管以工代赈的政策已经下达至各路州府,但难民越来越多,可供人工作的活计却有限,各地虽尽力调配,却仍旧出现了积压流民的局面。 治标不治本,若西南的乱事不平息,流民将只多不减,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已发展成如今局面,不少江湖势力亦听闻西南乱事,组织了不少义士去暗杀那位据说叛乱的商王。 上个月,成都府路与东京派遣的平西将军于夔州与叛军交战,然而兵将却突然染疫,大败而归不说,且元气大伤。 如今不少流民都动了充军寻觅活路的心思——至少在军中,尚且能有一口饭吃。 除却西南乱事,因这混乱而趁虚而入,故意挑事的势力也不少,这边的局势当真有一个“混乱不堪”可言。 难民棚下,安西军正在难民中挑选尚且青壮有力气的男子入行伍,不少人踊跃而上,毛遂自荐,只为了能在军中混上一口饭吃。 这难民棚的一角,有个人穿得尚且算整齐,正盯着那征兵的人看。 “郎中、郎中!”他身前的人在他眼前摆手,喊了几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句话啊!” 这人满脑袋头发黑白交错,看起来像上了把年纪,但身形却不似老人,硬朗得很。一身灰色的衣裳打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补丁,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本人也有些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打理自己的形象,显得有些邋遢。 闻声,这人终于舍得移开目光,那双眼眸光锐利,看了他一眼,才弯了弯眼角,又凭空多出来些许风流。 然而话一出口,什么滤镜都破碎了。 “鬼叫什么?”他翻了个白眼,“看病不要时间啊?我正想事情,你这一嗓子,思路都吵没了。” “……不是,大夫,都快半刻钟了。” 话还没说完,流民的手就被甩出去,他的声音也紧随其后:“没救了,等死吧。” “你!你这江湖医生!你胡说什么!”顿时,流民恼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骂起来,“昨个路过的医官还说我吃两剂药就好了,怎么到你这里就——” “那你听他的呗,”他无甚所谓地看了一眼流民攥住的自己衣领的手,“我又没求着你让我给你看病。” “你……!”那人怒极,身躯却忽然一颤,“噗”得一声,一口血便喷洒出来。 这人躲避不及,被喷了个正着,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外衫也彻底报废了。 “啊!!”旁边的难民见了,顿时大骇,惊叫出声。 “你两日前,吃了树皮,或是路边的野草了吧。”把外衫脱下,他团了团扔到一边,“树皮锋利,早将你脏腑划破,你说你是摔下山崖后才有咳血之症,殊不知,是那一摔,把你体内没克化的树皮又摔移位,再次伤及了脏腑,才有了咳血之症。” 听他描述,这难民心里凉了半截,才知这人并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于是立刻跪在地上:“大夫!大夫!求你救救我!我和妻儿走散了,她们还生死未卜,我、我要找到她们,我不能死啊!” “我说了,‘等死吧’,你活不了了。”他颇为无情地说道,换了个位子站,“别冲我磕头,折寿。” “你能看出来,就一定有办法的吧,有的吧?!” “唉。”男人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来,拍拍他的后背,“你若是听过我的名号,就知道我从不妄下断言。” 难民呆呆地仰起头看他:“你、你的名号——” 男人咳了一声,正色一番,就欲开口。 “顾方闻——!!”然而,不待他开口,一道极其具有穿透力的女声便从他身后传来。 “砰”得一声,一把套着刀鞘的小匕首回旋镖似的凌空飞来,精准击打在顾方闻后脑上,而后飞快撤回,被掷出之人稳稳接在手心。 “嗷!”顾方闻猛地捂住后脑,起身朝后看去。 来人一身紫衣,也已经有些破烂,可知这些时候奔波辛苦。 “你又给我惹事儿!人还没找到,乱窜什么!”常焕依勃然,心里仍旧觉得不解恨,上前又朝他腿踢了两脚。 “且慢,且慢!”顾方闻躲了两下,好不容易站好,“你怎么知道我是乱窜!” “老不死的……”常焕依气得磨牙,“我就扭头问个人的功夫,你上哪去了?!” 顾方闻眨眨眼,又拍了拍那难民肩头,语重心长道:“老兄,我也知道你妻女大概是什么模样了,你安心地去吧,若是路上能碰见,我会转告她们的。” 那人已然绝望,瘫倒在地,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了。 顾方闻也没逗留,跟着常焕依走远了些。 “你先别骂我,”他双手合十求饶一番,“我打听了,这群难民说,前几日确实看见几个模样像是敕广司的人往邓州城里去了。” 常焕依怒气消减了几分,斜了他一眼:“别废话了,我弄到了两张路引,天黑之前进城,尽快找到他们汇合。” 顾方闻点点头,看了眼西边落日残阳,感叹道:“这狗屁东京,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么难去?” 从大理城逃出来已有半个月,一路上追杀不断,明宗派出来的杀手一个个卯足了劲要至他于死地,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能应付得来,但一波接着一波,是个人都会心烦。 一群人从大理城逃出来时,还有随行的一队护送的敕广司镖队,在入京西南路后彻底被大批的流民和接连不断的追杀冲散,四处都是不确定会要你一命的杀手,顾方闻不敢声张,一路跟着常焕依东躲西逃,终于在邓州地界停下。 顺利混过入城检查,顾方闻总算松了口气,不忘拍几句常焕依的马屁:“师妹厉害,这都能让你办到。” 常焕依却一语不发,盯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眸子似有一万句骂人的话等着自己,就当他以为她要开骂的时候,常焕依垂下的手臂却倏地动了,下一秒,一道罡风再眼前乍起,惊起他额前几绺蒙着灰尘的发丝,带着凌厉风气的指掌在他山根处稳稳停下,没了气焰。 顾方闻眨了眨眼,挠了挠下巴上那一圈胡子,讪讪笑了笑:“这是要干什么啊师妹,大敌当前,不能内讧……” “你内力紊乱,上次在大理城的伤还没有好吧?”收回手掌,常焕依的面色更沉了几分,冷冷问道。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明宗的那群老不死变着花样整我……” “没让你废这些话!”常焕依喝到,“你不要给我惹事,尽快找到敕广司的人,安定下来,你自己想办法。” 语罢,她扭身就走。 邓州城内似乎还保持着安居乐业的样子,只是偶尔能看见些许被征调进城做工的难民的影子,有路引,还能在驿站待会儿,没有路引,就只能做徭役,换两口饭吃。 这一路上两人早已囊中羞涩了,好不容易靠着顾方闻城墙厚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让那驿站驿使同意两人住下,便赶紧收拾几近半个月没好好收拾的自己。 换了身干净衣裳,洗了一澡,顾方闻拧着头发的水吐槽起来:“这要是以前,谁敢对我这么下脸……” 他拿了块葛布,一边擦头一边出去,他话声却渐渐止住。 夜幕降临,今夜是个晴明的夜,月明星稀,院中的驿使却不知何时没了身影,破小的驿站本就那驿使一个人打理,这会儿怎么没人了? 他胡乱擦了几把,将葛布随意一扔,伸了个懒腰,朝天望去,似乎正欣赏夜景。 夜里无风,只有入秋的些许寒凉。 冷锋先是一点圆点,而后逐渐连成一道银光,在夜色之中显现。 危险的银光突然乍起,一双眼死死盯着院中人的身影,下一秒,驿站内那棵大树的树枝轻颤,只听“嗖”得一声,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下一秒,还不等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人看清了什么,喉管顿时一凉,一道极细也极其锋利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割破了他的动脉,血液飞溅,却都未曾溅到院中那仰望星空的人。 血液凝结在虚空之中,连成一条线,滴答滴答,将地面染红。 顾方闻动了动手指,锋利的丝线顿时收回他食指上的银色戒指中:“没完没了是吧?” 驿站外,另一阵打斗声传来,他飞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闪身出去。 刀光剑影之间,似乎还看见了几个眼熟的身影,常焕依身形在其中,一柄长刀快使成了剑,乒乓声不止,火花飞溅,一刀两个。 更多的人涌来,顾方闻再次加入这场缠斗之中,却在人群里看见了熟悉的人:“财神爷,你们果然在邓州啊!” 那身穿敕广司衣衫的人用剑挡住攻势,咬牙回他:“等候多时了,顾前辈。” 城郊本来没多少人,这群西巫人又不知弄倒了多少无辜的人,这么半天,竟然没引来一个巡城的人。 待尽数解决了这群人,明月已轮转到树影的最高处。 “前辈让人好找,”余下几人都是敕广司镖队的那些人,为首的女子姓宁,排行十七,众人便都叫她宁十七。“不过幸亏碰上了。” “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这头了?”常焕依问。 “奉令主之命,捉一个人。”宁十七抹了把汗,“是你们西巫的人,可惜……又让他跑了。” “令主?”顾方闻一顿,“你们赵令主也在?” 宁十七点头。 “她老人家居然移驾在此……”顾方闻默默打了个寒战。 “受顾小娘子嘱托,令主说了,必定要将您几位安全护送到东京去。”她乖乖回答。 “慢着,说歪了,你们捉西巫的人作甚?”常焕依提肘给了顾方闻一下,又问。 宁十七连忙正色,又朝她推手,恭敬答:“令主之命,只说与东京有关,只是此人早些年叛逃出了西巫,行踪诡秘,方才缠斗,又让他逃了。” 顾方闻眸色沉了沉,吸了口气:“又是东京……今春我就不该让那两个孩子去东京!” “你还当她俩是小孩子?”常焕依翻了个白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快走吧!” 第163章 人家两个浓情蜜意,你凑什么热闹? 八月初七,准备已久的秋闱正式拉开了帷幕。 官家苏醒的事情传遍京城,更点燃了一众举子的火热内心,贡院外一大早便挤满了人。 顾云篱清晨侍药,再给皇帝扎了几针,便放了值。 沈阔不知是否是前几日与她谈话,受了刺激,这几日告病在家没有来太医署内点卯,今日连着蓝从喻都未曾见到。 下值路上碰见刚好从政事堂出来的李繁漪,两人索性结伴出宫。 问起蓝从喻去向,李繁漪挑眉,道:“这还用想吗?杜含今日秋闱,在贡院里一待就是七日,她肯定早早去送了。” 千般爱护,这大概就是长久的恋人之间的那点温存,顾云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昨日台谏惨了右相几本,把他近来操使龙门卫的事情挨个捅出来了,”李繁漪又说起来,“今早,官家的令就下来了,今日副考官换成了礼部的刘增礼,也不知右相现如今是个什么表情。” 顾云篱错神:“刘增礼?” “左相门生,”李繁漪笑笑,“有人明摆着要整右相,他近来没收敛,引官家忌惮,被赶下去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刚好便宜了他们。不过,这些事……顾娘子,你有什么看法?” 顾云篱愣神片刻:“我?只是叹……官家心思难测,朝令夕替,不敢揣测。” 李繁漪挑眉,扑哧笑出声:“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我是想,官家清醒这几日,想必想了很多,桑氏他忌惮多年,这些年一直拿右相清流一派打压制衡,如今削了右相主理科举之权,想来,也要敲打他了。” “这说明,我们的机会来了。” 顾云篱看她:“机会?殿下想扳倒……有眉目了?” 后者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手将通行玉牌交给内侍,同她一起跨出右掖门。 “好好休息吧,这些日多谢你了。”没再解释,李繁漪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向前推行几步。 宫外早侍候了好几个等待放值的马车,顾云篱放眼一看,一眼便瞧见了正站在马车边和清霜说笑的林慕禾。 快步走上去,清霜热切地叫了声“姐姐”,看见后面的李繁漪,又赶紧正色,向她行了个礼。 顾云篱从随身的小药箱里取出来一支小小的玉兰钗子,递给林慕禾:“今日圣人赏下的,我看着样式和你相配,拿来给你戴。” 手心里凉凉的,玉质的簪子的感受温凉,带着温润的柔光,玉兰花小巧,点了金色做花蕊,做工自是上乘,林慕禾眨了眨眼,隔着眼纱轻轻笑了笑:“当值时还想着我?顾神医先前的敬业呢?” 顾云篱吸了口气,耳朵又不争气地发热:“只是看见了,觉得你合适。”实则先前也没有多敬业,给你药浴时,还总想着些别的。 清霜瞠目,看看这两人,再看了一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李繁漪,一时间语塞。 只是林慕禾这么说了,却拿着那只簪子没有什么动作,反倒抬眼看了顾云篱一眼,意欲不明。 顾云篱脑袋白了一瞬,穷尽毕生知识,终于赶在她要失望地收回手里的簪子的一刹那,了悟了她的意思。 “我给你戴上吧。”在外,她还是看不见的,自己给她戴上很合理。 林慕禾弯弯唇:“好呀。” 她低了低脑袋,顾云篱接过那簪子,情不自禁便又向她脖颈处的那点红痣上看。 只一眼,飞快地移开,然后挑了个好位置,给她簪上玉簪。 清霜已退到了李繁漪身边,问她:“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李繁漪但笑:“你哪里懂这些。” 清霜仰头看她:“谁说我不懂了!” 身旁人眼波流转,“哦”了一声:“清霜大侠自然什么都懂,还有,我的梅子呢?” 清霜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来有一个手掌那么大的布包,递给了她:“剩得梅子就剩这些了,殿下,不要介意啊。” 李繁漪“呵呵”了一声,接过那小布包,看了一眼,用油纸包严严实实扎起来一共有七八个,一股梅子淡淡的酸涩清香袭来,沁人心脾。 “官家给顾娘子赐了宅邸,但从未听你去看过,什么时候才去啊?”她状似无意提起。 安业坊和寿昌坊只隔了一条街,公主府正在寿昌坊内,上次清霜去过一回,也算见识了这帮皇亲贵胄的奢华程度。 “是呀!咱们也是在东京有宅子的了……放半个月之前,我肯定不信有这好事!”清霜颇为骄傲,又拍了拍一旁的白马,“还有自己的马车,总算不用每次出门都腆着脸跟右相府里那狗眼看人低的小厮借调了。” “我正想,如今接阿禾……不是,接林姑娘过去,也防着右相府中有人……” “啊!!”清霜尖叫了一声,面红耳赤,“‘阿禾’!你们!你们——” 林慕禾笑着,虽然也有些赧然,但情况比顾云篱好多了。 清霜揪住顾云篱衣角,看她躲闪的目光,道:“这么大的事情,姐姐怎么不跟我说!害我这几日白白担心你夜不归宿,影响和林姐姐的感情!” 李繁漪抬手把她掰了回来:“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非还要昭告天下?你消停些,叫什么,一条街的人都叫你引得看过来了。” 顾云篱:“……”好热,早知道就不嘴快了。此时被一群人看过来的羞耻感早就盖过了方才那短暂的不好意思。 她低着脑袋,衣袖却被林慕禾轻轻揪了揪,她动作很轻,将自己拉得向她那边侧了侧:“这个‘阿禾’好听,今后能不能多唤我几声?” 清霜还不依不饶,被李繁漪架着留下:“别打扰你两个姐姐了,坐我的车回去吧?” “这哪行……”冷汗从后背流了下来,清霜挠头道。 “人家两个浓情蜜意,你凑什么热闹?”哂笑了一声,李繁漪目光复杂地看她道。 语罢,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后面早已等候已久的崔内人那边。 顾云篱总算松了口气。 扶着林慕禾上了车,正欲催马前,却有个小厮跑来,给顾云篱递上一封信:“顾使,我家老爷让我给您。” 旁的没再多说,小厮看了她一眼,折身离去。 “是什么?”见她回来,林慕禾凑上去问。 低眉展信,这却是沈阔递来的寥寥几行字。 “我与你先前说过的……那位我父亲的旧僚,叫我近来提防着些,近日太显眼,会招致祸端。” 昔日旧僚,便又无可避免地提起她的伤心事,林慕禾眸色黯了黯:“他关照你,话也有道理。” 顾云篱将信重新折好,塞入袖中:“为官家治病,算我欠下他的,但我查案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只能往后不再牵连他了。” 不知为何,心口突突跳了两跳,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手指缩紧了:“好。” 应了一声,马车晃动着开始前行。 两人方才下车,便发现右相府内情况有些许不对劲。 寻常在角门守着的小厮正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急切地来回张望,看见了她们回来的马车,顿时面露喜色。 顾云篱蹙了蹙眉,取出白纱给林慕禾配上:“走。” 方才下车,那小厮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在两人面前站定:“顾使、二娘子!” 林慕禾阖着眼,问:“小春,平日不见你迎接,今日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小厮顿时面色一窘,连连赔笑:“二娘子说笑了,咱们心里一直都敬重二娘子呢!” 顾云篱没什么心情听他捧臭脚,遂轻轻向前一站,问:“究竟何事?” “呃……”小厮搓了搓手,“太太、太太想请您过去,求你办件事。” 顾云篱扬了扬眉,诧异地看她一眼,然而还不等自己回答,站在她身后的林慕禾便先一步替她答了:“太太邀约?那我陪顾神医去吧。” 小厮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两位跟我来吧。” 进了府门,绕过许多院子,终于才到了宋如楠所在的院子。女使们看见还一同跟来的林慕禾,都愣住了,机灵地急忙去禀报给宋氏,片刻后,两人被请进了屋内。 “慕禾也来了。”软榻上的贵妇人穿得素简,神容有些疲惫,软榻上的矮几放着几本经书,还有未干的笔墨,顾云篱匆匆扫过,她正在抄写佛经。 说罢,她从榻上坐正,拨弄手中的佛珠,还不曾停下。 “太太。”两人坐下,林慕禾唤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不知太太请顾神医来,是要……?” 宋如楠揉了揉额头,看起来想发怒斥责她,但那种神情只浮现了一秒,随即就被强行压下:“既然你来了,我也不瞒你了。” “你姐姐她……如今很不好。” 说完的第一个瞬间,林慕禾险些没有忍住冷笑的冲动,她默了片刻,问:“今晨我还听闻长姐去贡院送纪小郎入考场,怎么这时就不好了?” 顾云篱侧眸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宽袖之下隐隐发颤的手,便知她此时气得厉害。 亡者的魂灵说不定还未走远,便在此向她诉说起了加害者的苦楚,尽管她并不知情,但也阻挡不了因此而生的怒火。 宋如楠压着火气:“谁也说不清楚,无端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请了大夫,也说没有法子,是而没办法了,只能想请……顾娘子施以援手。” 果然,顾云篱挑了挑眉,先是看了一眼林慕禾的面色。 她和自己坐得很近,在宋如楠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手指便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她不是在耍小性子,只是有那么一瞬的不平。 于是,顾云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林慕禾的面色。 宋如楠额头起了汗:“顾娘子、不,顾大人如今为官家诊治,想来也是我们不自量力。但,她终归是慕禾的姐姐,血脉相连,哪怕看在慕禾的面子上也……” 那么一瞬间,顾云篱冷笑出声。 林慕禾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倏地松开。 “难为太太还能想起我们。”她笑了笑,“太太都这样求我们了,还有推辞的道理?” 第164章 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宋如楠仰头,看不见她的眼,只看见了那道白纱,只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却总给自己一种极强的既视感——她冰凉的目光,似乎透过了那层白纱,直直窥见了自己无所遁形的灵魂。 而她身边的顾云篱,至始至终没有表过一次态,听见林慕禾首肯的声音,她才缓缓起身,扶起一旁的人。 “长姐临近婚期,我也从未去照看过,也好,这回同顾神医一起去瞧瞧吧?” 宋如楠终于松了口气,顾云篱的眸子却转了转,低头看了一眼林慕禾莹润的耳垂。 一行人去往披香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而林慕娴的卧房却黑压压的透不进来一丝光,几根蜡烛的光聊胜于无,屋子里压抑得人喘不上气。 “沈姨娘呢?”宋氏走进屋内,没有看见她的身影,问。 “方才去给姐儿抓药了,至今还未回来。” 顾云篱顿了顿,问:“什么药?” “是安神药,姐儿自从江宁回来心神一直不宁,姨娘亲力亲为,每每都抓了安神药给姐儿吃。” 收回了目光,顾云篱“嗯”了一声。 林慕禾与宋氏一同坐下,手里拿着茶却并未饮下。 纱帐被撩开,躺在里面的人面色苍白,出了一身虚汗,却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医者本性,顾云篱搭上她手腕切脉,又掰开口舌一看。 舌苔黄腻,这是长久失眠心疾才会出现的症状,乍一看,她确实是像梦魇引起的昏症。 “如何?”宋如楠急切地询问。 顾云篱垂下眼,只道:“将帘子拉开,给大娘子见些光吧。” “不是什么恶症,”她起身回答,“大娘子有心病,心中想得太多,惶惶不可,是而如此。” “就这样?那她为何……” “我稍后施针便可,”顾云篱打断她,转身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林慕禾,“太太不如好好问问,大娘子的心病究竟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语罢,她起身取针,给林慕娴扎过针后,便带着林慕禾告辞。 方出了卧房,在檐下,有几个女使正碾药,顾云篱走过,却倏地停了下来。 林慕禾一愣:“云篱?” “稍待我片刻。”她拍了拍林慕禾,蹲下身子,看了眼那药碾子里的药。 “这是什么?” 女使赶忙答:“是安神药,大娘子每日都要服用的。” 低头伸手取了一些在指尖,顾云篱垂下眸子看了许久,又放回药碾。 “顾娘……顾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眼中光焰明灭,顾云篱怔了一瞬,答:“没有,只是看看大娘子平素里都用得什么药而已。” 语罢,她起身便随林慕禾离开。 直至走出披香院好远,林慕禾才问她:“方才……那药有问题吗?” “所用药材没有问题。”顾云篱低声答,“只是日日服用,便不对了。” 林慕禾正要细问,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正是沈姨娘,她手里还提着两个药包,系着白色的披风,朝两人走来,这条路是通向披香院的小径,几人不可避免地要碰上。 “二娘子。” “姨娘。”林慕禾停下,“听太太说,姨娘去为大姐姐抓药了?” “嗯,姐儿久不醒,这次,顺带抓了些清神的药,我方才听幼月说了,顾娘子去为姐儿瞧病了?如何了?”她面带关切,不似作假。 “施针了,应当不久便能醒。”顾云篱眸光闪烁了一番,忽然又问,“小夫人抓药,可知晓药方子?” “经我手的东西,自然要都知晓。顾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药方确实是极好的安神方子,小夫人有心了。” 三人福了福身子,就欲各自分道扬镳。 错身过了三步,身后的沈姨娘却忽然出声。 “顾娘子,听闻你在草野之中也常为百姓诊治,可通小方脉?” 顾云篱一顿:“自然,向我求医的,多也有孩童。” “那……顾娘子可知,先天不足,罹患童子痨,会突发恶症,骤然暴毙吗?”沈姨娘又问,“只是这些日原先娘家的小侄儿暴毙,心里觉得可惜……” 这理由拙劣,更像是她懒得编,随便搪塞的,顾云篱看着她,答:“童子痨是缓病,除非久病无医,才会身亡……突发恶症,更像是碰了什么不该碰得。” 神色怔忪了一刻,沈姨娘道:“我知道了,多谢。”语罢,提步离开了顾云篱视野。 见她走远,林慕禾才疑惑道:“她问这些……” “是她们的事情,”顾云篱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回观澜院,“不必去管这些。” “那药……” “药中掺了曼陀罗,虽是助眠的药,但日日服用……夜梦盗汗,久会影响心脉。”再往下,她没有说了,今日林慕娴的诸多症状,已是答案。 “或许宋氏与这位姨娘有些旧怨,她便成了倒霉的那个。”顾云篱眸色凉凉,“天道轮回,恩怨如此,我们不去管,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 言下之意,借沈姨娘之手,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左右不亏。 林慕禾点了点头,罕见地没有再说话。 顾云篱眨了眨眼,停下了脚步。 “你不开心。”她突然说道,没有疑问,是一句确定的陈述语气。 林慕禾面色一顿:“……” “你不喜欢我给你姐姐诊病。”见她沉默了,顾云篱更加确定了自方才的那种感受。 林慕禾耳朵“唰”得红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小气,但这本也无可厚非,林慕娴是间接害死小叶的凶手,顾云篱给她诊治,她自然可以不高兴。 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就听顾云篱接着补充:“那天你喝醉了,对我说‘你不要给大姐姐看病’,还要不要和楚禁……” “别说了!”被人戳穿心思本就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偏偏此人还要继续添把柴火,把林慕禾刚刚调整好的心态又搞没了,她几乎要跳起来,手心捂住顾云篱的嘴唇,“那都是酒后……” 酒后就不清醒了吗?实则不然。那天果真是酒壮怂人胆,把压在心底不敢吃得飞醋吃了个遍,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总有种有恃无恐的感受,仗着自己喝醉了,肆无忌惮地宣泄久压在心头的那点占有欲。 事后想起,再被提及,又是另一重折磨。 “酒后?”顾云篱说着话,炙热的吐息打在她的手心里,留下一瞬潮湿的感受,林慕禾打了个哆嗦,隔着白纱,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戏谑,“是酒后戏言,所以不作数了吗?” 那自然是作数的,怎么能不作数呢?林慕禾想喊出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于是,她成功在顾云篱脸上收获了一瞬间的怔愣,仿佛没想过她会这么大声回答自己。 她是怎么想的呢?林慕禾咬了咬嘴唇,却忽地听见顾云篱的轻笑声。 “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顾云篱的语调很平直,如果不是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几乎就要叫人以为她是在讲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了。 但平淡的话,也足以在林慕禾耳边炸起一道粉红色的余波,她一时间愣住,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了。 “所以,你不喜欢什么,都要和我说。”隔着白纱,林慕禾似乎能看见她眼底那点笑意,“情爱之事,我是傻子,从前只觉得古怪,却从来不知为何,那天你喝醉了,我才知道,你想得有这么多。” 这人好像无师自通,明明不是什么令人惊心动魄的柔美的情话,但却有令人心动的玄妙。 林慕禾大有被反将一军的感受,抿抿唇,嘟囔道:“明明是块呆木头,现在是怎么了……” 她声音很低,顾云篱没听清,歪歪脑袋:“什么?” “没什么,”前者仰起头,“那你要做好准备了,我应当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比如?” 比如这一路看起来水到渠成的缘分,实则少不了她处心积虑地运作。天定的缘分很难得,但自己一点点争取来的,品尝起来也是一番好味。 林慕禾笑了笑:“我不告诉你,且看云篱的悟性吧。” 这又在给自己出难题了。顾云篱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上前牵起她的手,颇为无奈地妥协道:“那好吧。” 两人说着话,又不免提及方才的事,林慕娴的异状,过量使用的安神药,还有莫名问出那样问题的沈姨娘,无不昭示着府中的诡异。 “她想报复宋氏,是而将枪口对准了林慕娴?”顾云篱黯了黯眸色,“我听府上仆役说,她是自林慕娴刚出月就跟随抚养的。” “我小长姐两岁,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也算她咎由自取,这是她的还报。” 从恶人的位置倒转成为受害者,不知林慕娴知晓真相,得知自己最依赖的人也不过拿她算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那都不重要了,静观其变,看恶人自食其果,必要时再推波助澜一番就好。 林慕禾仰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日光正盛的天,忽然百感交集。 不过两个月,便又经历了这么多事。 若你在天有灵,且认真看吧。 * 入夜前夕,官家忽然派内侍急召入宫,同行还有十多个禁军陪护,看起来格外看重,就连此时都要陪护。 为首的禁军总事顾云篱还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在福宁殿外守候的。 “不知官家传召,所为何事?”她没有上前,只是看着那总事问。 “只说传您入宫侍疾,听内侍说,是今日的药,官家觉着味道不对,传您进去了解究竟。”他神色认真,顾云篱没看到不对,稍稍放下了心。 “官家如今疑心病重,为人臣子,自当辛苦些。”说着,他冲顾云篱笑了笑,“顾大人,还得麻烦您了。” “总事稍待,我去取药箱。”她折返回去,片刻后,被林慕禾与清霜送到了门口。 “两位不必担忧,”总事朝几人拍拍胸脯,笑得爽朗,“我身边禁军,必护顾娘子周全。” 饶是如此,林慕禾仍旧觉得不放心,临行前,将一只短匕偷偷塞入顾云篱衣袖中。 第165章 东京远比你想得要黑暗。 “回去吧。”顾云篱顿了顿,朝后看了一眼禁军,“宫门落锁前,我若回不来,会差人送信。” 提步上车,禁军护送,一路驶出林慕禾视野。 她却总觉心口惴惴。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顺着顾云篱熟悉的路直通大内。 她搁下帘子,摩挲着药箱,不敢松懈。禁军行走时铠甲摩擦声阵阵,步履整齐,还时不时有一阵禁军之间相谈声。 她稍稍放下心,坐回马车内。 不知何时起,马车外灯火渐渐稀松起来。 隔着车帘,光亮微弱,顾云篱心口陡然一凉,掀起车帘朝外问:“你们要带我去哪?” “顾大人怎么了?这就是升平街的路啊。”那禁军目不斜视,嗓音嘶哑如砂石相磨,答。 这简直睁眼说瞎话了,一条路上挂在宅口的灯笼极少,哪里是升平街的模样? 她已觉不对,果断起身,一把从内打开了马车的木门。 然而,却有重物压塌在门上,她使力开门,却听“噗通”一声,什么东西轰然歪倒在自己眼前。 顾云篱浑身一抖,眨眼过后,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是那禁军总事的尸体。 他脖颈间热血还在涌流,显然刚死了片刻,血腥味还未来得及发散。 突然,长鞭凌空炸响,两匹枣红马陡然发狂嘶鸣,车身颠簸如浪中孤舟! 没顾上检查那总事尸身,顾云篱快速反应过来,大踏步迈了出去。 夜风灌入的刹那,她瞳孔骤缩——黑暗之中,铮铮三声疾破声,车辕处赫然挤进三支弩箭,尾羽漆黑如鸦! 额角青筋在欢快地跳跃,顾云篱只觉心口跳动速度飞快,快要冲破鼓膜。 入眼的,四五个禁军尸体横陈在街上,顾云篱很快便明白过来——这随行的禁军里,有要加害她之人,而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混入了原本禁军的队伍之中,时机一到,禁军总事与他的人立刻便被灭口。 策划此事之人,果然处心积虑,誓要至她于死地,恐怕官家宣召的令,也是假消息。 谁想要杀她,一下子一目了然。 没有犹豫,她瞅准时机,飞快下蹲,纵身一跃! 滚落车辕的瞬间,身后马车轰然撞向石墙,木屑飞溅如雨。巷口高墙上忽亮起数十火把,将暗夜照得惨白。 “顾大人,”为首的禁军一哂,“你夜入大内,谋害随行禁军总事,是要谋反吗?!” 血口喷人的技术,简直让人感叹。顾云篱咬了咬牙,看着这站满墙头的人,冷冷一笑。 指节翻飞,她咬了咬牙,袖中银针疾射向最近禁军的双目。那人猝不及防,下意识举刀格挡,她立刻趁机扯下腰间香囊,将其中驱虫的磷粉尽数与硫磺粉射出,又反手掷出火折子。 禁军面色陡然一变,大喊了声“不好”。 地上落叶白日刚被洒扫的人聚在一起,陡然一阵明火,伴随着一阵巨大的火轰声,火焰霎时间将顾云篱与他划开一道天堑! 飞速将引了火的衣衫一脱,顾云篱纵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抓住她!不要放过她!” “杀了她!抓不住就杀了她!” 一支羽箭隔空射来,顾云篱拎起烧了一半的外衫重重将那飞射来的遇见兜住一掼,勉强挡下第一波攻势。 只是孤身一人单枪匹马,终究难敌追兵数十人,她大力扯来受惊的马匹,将刺激嗅觉的香囊在它鼻下一放,彻掌在马尾处狠狠一打,马匹登时不受控制,直直朝着前方冲去。 马蹄无眼,立时将几个冲在前方的禁军无情踩在蹄下。 一刻喘息之机,顾云篱扭头没入更复杂的深巷。 然而飞来的箭簇躲避不及,刺破她小腿的皮肤,紧接着便被她硬生生拔出,甩在地上。好容易甩开些许,于是便立刻撕下一片衣角裹住伤口,防止血液留下痕迹。 禁军追杀声仍在身后紧紧跟着,她向更深的巷子出走着,却感觉腿上的伤口血越流越不止,追杀声近在咫尺,几乎快要到了绝路。 桑氏为何忽然要杀自己?是因为她冒头为官家治病?还是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如若这般,是自己暴露了,还是有人背叛了自己? 浑身冷汗一泼一泼淌下,她手臂上火燎的伤口也火辣辣地一刻不停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云篱!”一道声音忽然自不远处的巷口出现,顾云篱艰难地抬眼,便看见沈阔一身血迹,手中染血的匕首哐当跌落在地,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急急在她身前停下。 “我就、我就知道!”他看见顾云篱那一身伤,面色一白,双手颤抖地抚上顾云篱的手臂,“我几次三番叫你、叫你不要来这趟浑水……” 他眼里闪出泪,赶忙扶好她:“随我来!” “沈、沈伯父?”顾云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不敢停下,被他带着又没入另一条巷子。 “我下值时看见这群禁军出宫,便觉不对……就知道你要出事儿!”他不由分说揽过顾云篱,带她在夜色中飞快穿行。“前面还有埋伏你的杀手,我、我废了好大力才弄死了他!” 他似乎在解释自己身上血迹的来处。 一巷之隔外禁军走动的声音还时时刺激着顾云篱已经有些疲惫的大脑,她只能跟随着沈阔走。 “东京远比你想得要黑暗,人心复杂,群臣各怀鬼胎……你一个小娃娃,如何斗得过那群老狐狸?” 巷子幽深,顾云篱对这一带地形一无所知,不免再次警惕起来,看着他死死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脑中快速滚过沈阔突兀的出现、一身的血迹、还有这一路跑动时的话。 禁军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也是这一瞬间,顾云篱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脚步倏地停下。 “每日来往大内里外的禁军这么多,沈伯父,你为何只注意到了要来刺杀我的这群人?”她一把甩开沈阔的手,忽然质问起来。 “云篱,你在说什么?!这么一大批禁军去右相府,没有官家的令,就是异常啊!” 他说完,顾云篱便更向后一退:“不……右相府在咸宁坊,太医下值从右掖门出大内,而你所住的安庆巷在升平街右,无论如何都不路过,更不会知禁军要去往哪!” 语罢,她猛地掏出临行前林慕禾塞给自己的短刀:“后退!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沈阔手中喷溅的血迹,还有方才他扔在地上的短刀,忽然反应过来——禁军每个都身穿重甲,无论怎样动作都会有铠甲摩擦的声响,而方才那护送自己入宫的总事的死,分明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沈阔一身轻便的衣衫,想要悄无声息地杀人,简直太容易了。 那道抹了脖子的伤口极其精准地切割在中枢动脉上,除了极其精熟的杀手,恐怕只有精通医理的医者能准确一刀割喉。 思及此处,顾云篱浑身一凉。 而面前的沈阔看见她抵出的刀尖,神色骤然空了一瞬。 紧接着,他眉心缓缓颤了颤,像是在极力抑制什么东西的痉挛。 下一刻,他直起身,随意拿衣袖擦拭了手上的血迹,冷冷看向顾云篱:“云槿,你果然很聪明,难怪是那两人的孩子。” 一阵碎裂声在顾云篱心口隐秘地传来,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他突然改变的态度破灭。 “只可惜,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怎么逃?”他笑了笑,“你逃不了了。” “你——”浑身一颤,顾云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论是心口,还是身上的伤口都传来一阵让人无法承受的痛。她这般信任这个父亲旧友,甚至无论如何都不想牵连他,到头来—— “你在一日,我就活不下去!”沈阔忽然大喝了一声,“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来此,追求那微不足道的所谓‘公义’?你若安安分分流浪江湖,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的事端!” 顾云篱咬牙,深知此时不是和他掰扯对错的时候,要逃,必须要逃,否则今日只有一死——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身后,却忽然乍起一道破风声。 “砰”得一声闷响,后脑猛地吃了一记闷棍,顾云篱猝然睁眼,看着沈阔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紧接着,眼前夜色纷纷向后倾斜,来不及看清身后人是谁,她立刻便昏死过去。 “啊……啊……沈、沈郎!怎、怎么办!”拿着一节粗棍子的妇人泪流满面,看着倒地不起,额头缓缓渗出血液的顾云篱,吓得跌坐在地,语无伦次。 棍子跌落在地,滚到沈阔的脚边。 这正是那日招待顾云篱的沈阔妻子孙氏。 正发泄情绪发泄了一半的沈阔也只是茫然了一瞬,他看着晕死过去的顾云篱,抹了一把脸,连忙将孙氏拽进了怀中:“不、不,没事,没事……芝娘,走、带她、带她去……” “去什么地方?” “去……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呼啸的夜风之中,两人手忙脚乱,扛起昏迷不醒的顾云篱,飞快地遁入更浓稠的夜色之中。 * 头顶的剧痛仿佛要将人撕裂,脑袋里翻江倒海,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而后摇晃着折磨自己。 顾云篱神志稍稍回溯一点,便死死攥住那一点,逼迫自己快速清醒过来。 眼皮仿佛被浆糊黏住,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求生的欲望在此刻与生理性的昏厥交锋,一番不见血的厮杀之中,前者终于占了上风。 片刻后,这挣扎终于起效了—— 倏地,顾云篱睁开眼,突兀地大口喘息,抵过方才那一阵近乎快要窒息的知觉,眼前天地倒转,景物混沌模糊,摇晃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什么,耳边还一阵嗡鸣,适应了许久,眼里的一切总算正常起来。 入眼的,是四面密不透风的石墙,她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处境——她被绑在了一只椅子上,绳结捆得死紧,血液不流通,身体几乎接近麻痹的状态。 而椅子正对之处,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一盏油灯与墙壁上的两盏蜡烛堪堪将这一间密室照亮,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桌前,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第166章 令鬼魅驱散,生机重现 “你……”看着沈阔的脸,顾云篱此时此刻只剩下反胃。 小桌上,还摆着一本医案,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沈阔似乎就在阅读这东西。 “你父亲与我师出同门,”沈阔眸子颤了颤,忽然说道,“杏花馆内,他连年都是魁首,还与鬼医交好,两个人意气风发好不逍遥。” 顾云篱蹙了蹙眉,只是感受到额头上什么东西滑落在唇边,她伸舌一舔,是自己的血液。 “你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就想和我说这些?”她冷笑了一声,目光却飞快扫过密室内的一切,空空荡荡,除了目之所及的蜡烛桌椅,再没有其他,而自己受困,根本丝毫动弹不得。 “自然不止。” “我是小他两年的师弟,亲眼看着他出师、盛名、升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人前半生可谓一帆风顺,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什么。” 前半生顺遂,可也仅仅止步于此。顾云篱哂笑一声。 “这本医案还是他赠予我的,还有他精心写下的批注,帮扶师弟师妹,他十分上心,后来我也如愿进了太医院,穿上那青衣官服,如今,还坐上了他的位子。” 顾云篱隐隐有些明白——这样的一个师兄一直压在自己上头,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医典,纸页已经泛黄,但细如针脚般的批注密密麻麻,足见下笔之人如何用心。 “后来他深陷谋害皇嗣的事情,我始终不信——你父亲为官数载,从不牵涉朝野斗争,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顾云篱讥道:“你既然知道,如今却还要助纣为虐。沈伯……沈阔,你的良心何在?” “那种东西,可保人性命?可让人平步青云?”沈阔反问,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上头的人说他杀了皇嗣,他就是杀了皇嗣!谁管真相如何!死一个太医,保全所有人颜面,这才是众人乐道的好结局!” “所以,我父亲身死前夜,你入狱是……”眸色倏地一凉,顾云篱咬牙道。 “我劝他承认这桩罪行……说不定尚且能保全你们家中女眷一条命。” 瞳孔一颤,顾云篱不可控地回想起那日的一切——全府上下,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活口。 “承认罪行,就能保全?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们只有死的命——所以,我父亲根本没有畏罪自杀!” 他起码要争一口气保全身后妻女,拼死也要翻案才对,不是他做的事情,一死了之,根本不是他会做出来的。 沈阔忽然一顿,看着她的脸,眼中闪烁着恨意:“哈、哈哈哈……” “云槿,你可知五十斤沙袋压在身上是什么重量吗?”他突然抬起脸,眸色亮得吓人。 “你……究竟在说什么?”顾云篱咬牙,心口陡然一紧。 “我亲自将那沙袋扔下去的——就那样,看着他活活被压着窒息而死。” 一瞬间,好似有什么击中了顾云篱,她嘴唇颤抖,在一刹那明白了沈阔的话,紧接着,茫然、惊愕的情绪褪去,涌上来的是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滔天燃烧起来的恨意。 “不管贵妃滑胎与否,他都活不了!”沈阔大声喊道,“云槿,你想求公义?” “公义,不是那么好得来的!” “你该看清了!”他突然扑了上来,重力将顾云篱身下的椅子推到,她重重仰倒,还未看清,喉咙间的呼吸骤然被攫取,沈阔死死掐住她的脖颈,眼中猩红一片,“你死了、你死了我就能活、顾云篱,云槿、求你、求你!” “求你去死——” 可供呼吸的空气一走而空,顾云篱眼中闪出了生理性的泪花,空余的腿死死踢打着沈阔,脸色逐渐涨红。 “沈郎!”一声疾呼,终于将沈阔神志唤回,他手猛然松开,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腔,顾云篱剧烈咳嗽起来,眼前被泪水糊了一片。 掐死她会留下罪证,况且,还要给桑氏交差——沈阔强迫自己冷静片刻,随即站起身,任由顾云篱瘫倒在地,用尽力气也无法起身。 “你不是好奇你父亲怎么死的吗?”他抹了一把杂乱的头发,“不如你也来体验一番——” 这时,顾云篱方才看见了被绳结吊起,悬在自己头顶的一只几乎快有半人高的巨大沙袋。 浑身血液一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沙袋。 “快走!已经告诉了娘娘,稍后她就要过来了……”孙氏急忙拉扯沈阔要把他带走。 喀拉一声机关响,沈阔走上前,解开了吊起沙袋的绳子绳结。 脚步声逐渐远去。 而头顶的沙袋也失去最后的一节束缚,轰然坠下! 一瞬间,巨大的压力袭来,死死压在顾云篱前胸—— 刚回来不久的空气一瞬间被挤压出去,重力几乎要一瞬间将人压死,零星的空气也不给顾云篱留下,她死死咬着牙憋着一口气,不让最后保命的空气流失。 压在椅背后的手疯狂想要撑起与地板的距离,然而这是徒劳,几乎快要一个人重的沙袋压下来,就算手脚皆松,也未必能脱手,更何况如今根本动弹不得的情况? 她心凉了半截,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吗? 不断动弹的手压在底下,顾云篱却猛然摸到地板处有一节高低不平的缝隙。 ——还有机会,只要双手松开,就尚且还有活路。 思及此处,她开始疯狂用那一节凸起的石板刮蹭,将那绳结磨破。 此时,求生的欲望被全身调节至最高的阈值,她死死咬住牙,面色憋得发红发黑,手下的动作也一刻不敢停下。 压在肚子胸口的沙袋愈加沉重,空气马上就要告罄,顾云篱甚至看见了视野两边逐渐上浮的黑边——那是濒死的征兆。 原来当时父亲狱中死时,便是这样的感受?这般想,滔天的恨意再次奔涌而来。 决不能草率地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压在身下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她顾不上痛感,继续用力摩擦。 终于,一阵细微的崩裂声传来,绳结开裂,压在身下的手顿时松开,她只愣了一瞬,飞快地就要去推搡压在身上的沙袋——然而长久没有呼吸,重伤的身体,又加上方才的一番动作,可供她驱使的气力早已告罄。 她推不动这连正常人都难以推动的沙袋,可见沈阔真的下了死手,要她今日非死不可。 隐约间,她似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撕扯她的灵魂,要将她带离这具躯壳。 手上推搡的动作越来越轻而微弱,她没了力气,视野之中的黑边已经侵袭了大半,这一刻,似乎索命的无常就在身旁冷冷看着,只待她咽气的刹那就勾走她的魂魄。 “叮铃”一声,细弱的铃响响起,仿佛与她相隔了千里万里。 “叮铃”又一声,这回,仿佛近了许多。 “叮铃”、“叮铃”—— 顾云篱猝然睁开眼,最后一丝生欲逼迫她苏醒,骨铃声响宛如带她离开冥府的招魂铃,将她最后的神志唤回。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手艰难地伸向腰间的腰带。 手指触及一块冰凉,她忽然双眼一热,泪水飞快划过了脸颊。 那是当初林慕禾赠予她,抵做诊金的那支鎏金钗,被她贴身放在腰间,就连沈阔都没能搜到。 一股磅礴的底气从心底滋生,令鬼魅驱散,生机重现,顾云篱不知那是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是那一瞬,她调动了全身最后一丝的力气,握住那只鎏金钗,朝身上的沙袋狠狠一划! “刺啦”一声,顷刻间,麻袋被划破,百斤的沙子在这一刻从缺口倾泻而出,一阵“沙沙”声,压在顾云篱身上的力道飞快减轻,大把空气涌入口中,顺着喉管长驱直入,直通入肺。 宛如干涸的土地迎来第一场春雨,所有生机在此刻争先恐后跃出。 顾云篱眼前一白,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 满地倾泄的黄沙,她失力瘫倒在地,呼吸着空气,等候着身体积攒起力气。 浑身被汗浸透,身上尽是伤口,她只歇了几息,便颤抖着爬起,重新将那支金钗握紧。 忍住想要栽倒的冲动,她飞快封住自己身上几处穴位,将身体调动到极限的状态——必须逃出去。 摸索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摸到了大开密室石门的机关,轰隆一声,机关大开,她捏紧金钗,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脸上黏湿一片,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液还是泪,她走出密室,却发现,这地方数个地道四通八达,远不止这一间密室。 这不像是沈阔一个太医能有的地方,她冷静片刻,忽然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孙氏惊疑不定又害怕的自言自语声传来:“这么久了……也该死了吧?” 她举着烛火,正要走过拐角,眼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尖叫声来不及叫出,顾云篱按着她的脑袋,狠狠将她撞在墙上,下一刻,孙氏晕死在地,顾云篱蹲下身,飞快地搜过她全身,终于摸到一节短匕,模样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还是林慕禾临行前塞给自己的。 她哂笑了一声,没再看她,顺着她来得那条小道相反处,跟随烛火飘动的方向,一路摸索。 再不去处理现在的伤势,自己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出去。 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烛火飞快颤动,向一处抽动。 顺着那方向,顾云篱摸索一番,找寻到一处机关。 费力爬上,梯子,她力气减弱,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 然而,刚刚向上一爬,看到新的空间的刹那,眼前便闪过一道雪白的剑光。 剑尖反射着她愕然的眼,她呼吸止住,只差分毫,就要被这一剑戳瞎了眼睛。 这老天,果真不想让她活了吗?她吸了口气,朝黑暗中看去。 却见一人身穿白衣,长身玉立,站在地道口处,盯了自己许久。 悬在身前的剑尖忽然收回,白衣人疑惑的声音传来:“你……是顾云篱?” 第167章 林娘子,在你身侧 顾云篱撑着一口气,虚睁着眼去看她。 她的白衣很显眼,身量修长,长发用银冠高高束起,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却依稀可以看见她眉心的那点红痣。 是谁?隐隐有些熟悉,但残存的神志却不足以让顾云篱思考下去,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那白衣人蹙眉,见她没有否认,于是伸手握住她的上臂,用力一提,将她提了出来。 一见她浑身血迹,还有一股浓重的火燎味,她吸了口气,迅速从衣袖中逃出一瓶丹药,倒了几颗喂进了她嘴唇之中。 强撑着意志睁眼,顾云篱察觉口中的丹药并非毒药,便在口中嚼碎,吞了下去:“你、你是谁?” 白以浓闭了闭眼,将她扛起到背上:“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事实上,问罢这句话,顾云篱便已经彻底失去了保持清醒的力气,在她后背晕倒。 扛着她走出这件偏室,屋外的弟子也从房檐上飞了下来:“师叔!不太对劲……整个院中都没有见那些东西。” “在地库之中,约五十余斤。”白以浓说道,“掌事呢?” “应当还在其余院子搜寻,只是师叔,咱们找禁药,就能找到那两位——” “不必了,”白以浓垂眸,“人我已经找到了。” 只不过,碰面的契机似乎有些不对,眼下情况一团乱麻,她也有些不清楚,只能暂且将顾云篱带去疗伤。 语罢,她吹哨唤来一只夜莺,将它放飞,给邱以期报信。 一行人来东京也不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偌大的东京要找人可谓大海捞针,且还有暴露于右相眼前的风险,于是几人干脆凭着在临云镇打探来的消息寻找,一路顺着禁药的线索查来,摸索到这广平赌坊,果真发现了不少禁药余量,只不过,还是没有顾云篱一行的消息。 万万没想到,相遇的过程这么草率,也没想到,顾云篱会受这样的重伤。 “这位娘子怎么了……师叔,地库之下还有什么人吗?” “有,被我敲晕了,不过如今看来,那家伙不是什么善类。”白以浓皱皱眉,此时再折返回去给顾云篱报仇已经不合算了,因为,赌坊后院之外已隐隐传来些许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在隐秘地靠近。 说话间,夜莺飞回,她兜紧顾云篱:“走!” 几道白影悄无声息地飞上房檐瓦舍,再避开来人目之所及处,落在巷中,朝白日里暂居的客栈去。 火把燃烧熊熊,另一批人举着火把在街巷之中穿梭,找寻着什么,这一拨人分成好几支队伍,在东京城内搜寻着顾云篱的身影。 “这群畜生,藏得太好了!”清霜骂了一句,顾云篱离开不过半刻钟,清霜便觉得心里难安,追出去,可那些禁军早就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才发觉整件事情不对。 然而东京城内街巷密布,十分复杂,找过去只剩下一地血迹与碎得七零八落的马车残骸。 入夜时分,瓦子勾栏热闹非常,而顾云篱却和那群禁军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觅不得踪迹。 一时间,能动用的人手都用上了,在全城搜寻她的踪迹,可眼看月亮快要爬到枝头了,也一点踪迹找不到,清霜心里急得好似有猫在挠,时间流逝一点,心中的忧惧就增加一分。 与她相比,林慕禾却显得冷静非常,跟着几个侍卫同清霜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没有显出一丝疲累,只有眼眶与眼底愈加红,手指也被她抠成不像样。 “娘子、娘子!”随枝勒马停下,气喘吁吁下马奔来,“去看过了,安庆巷里的那个太医家宅只有家仆,他们夫妻二人都不见了!” 林慕禾闭了闭眼,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冷静,这事情很可能与那沈阔有些关系。但那是顾云篱父亲的旧日同僚,在此之前,她也不愿多加怀疑,可此时几人同时消失,是否就说明了,顾云篱的失踪与他会有一丝关系? 尽管这样毫无边际的猜想没有什么可推到的逻辑性,但此时此刻,一点音讯全无,林慕禾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她那微弱的第六感。 “打听过了吗?”她抬起眼,问。 “家仆只说是一起出门看瓦子灯会了,但东西两个瓦子都派人去找了,没有他们的踪迹!” “……”林慕禾吸了口气,手指抖得不像话,强撑起来的冷静也快要濒临崩破。 去哪了?会去哪?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连大内之中也被李繁漪的人手找过,根本没有丝毫消息。 如若是桑氏记恨她,将她绑去,会带她去哪?出城?还是直接将顾云篱就地杀了? 她胡思乱想之间,一旁的清霜却忽然抽剑,朝前方巷口拐角厉喝了一声:“是谁在那!” 话音未落,她已俯身冲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身后一群人急忙跟上,只见清霜反手转剑,飞跃上拐角瓦楞,朝着巷口拐角处那异动声响之源刺去! “刺啦”一声,火花飞剑,黑暗中的人轻巧地向后一退,避开她的攻击,又一阵金器相撞声,赶在清霜击来下一招前格挡住。 黑暗之中,清霜一咬牙,没想到这人挡剑挡得如此轻而易举,她反身一跃,使出平素里最惯用的流水剑,朝那人攻去。 而这一招无一被挡下,此人像是谙熟她的一招一式,无论她怎么刺,都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去。 等等,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古怪的想法刚从脑袋里浮起,只不过一息之间的错神,黑暗之中,银白色的剑柄便趁机弹起,直逼她的颈间。 “发什么愣?”清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还未出鞘的剑横在她脖颈间,刚好停下。 清霜眨眼,反应过来:“师师师尊?!” 语罢,脖颈便被那剑柄一打,她“诶哟”一声,赶忙缩了回去。 身后的人终于跟来,火把将黑暗照亮,也照清了来人。 白衣束身的女子,手中持剑,依稀间,可见她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林慕禾跑来,一眼便看见了她那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蓝色衣角。 “顾云篱!”她眼眶一热,还未思考眼前的白衣女子是敌是友,便冲了上去。 “姐姐……”看着白以浓背上那看起来几乎快没了生息的人,清霜呆了,“姐姐、不是、怎么会这样……师尊,她——” “没死。”白以浓眨眼,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只是在林慕禾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想要触碰顾云篱被血泪浸染地不成样子的眉目时,她瞳孔忽地一缩。 依稀之间,林慕禾的面容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的五官重叠在一起,没有一模一样,但那眉眼形状、格局,都让她险些错神。 背上的人被放下到地上,林慕禾蹲下身,拿自己的衣袖胡乱地给她擦拭额头渗下来的血迹,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涌出眼眶:“怎么成这样了、快、去找郎中、找大夫——” “你……”盯着她蹲下的身影,白以浓神色恍惚了一瞬,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肩。 “前辈,多、多谢你背她出来……”她抹了一把泪,逼着自己忍住哭声,如此混乱之间,她也还记得清霜那声“师尊”,向她道谢。 再次仰起头,白以浓更加确定那一瞬并非错觉,她确实与记忆里的人长得极像。 “抬她起来,送去就近的医馆救她。”收起思绪,白以浓拍拍清霜的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找地方给顾云篱疗伤。” * 昏迷之后,不觉日月,时而极寒,时而极热,时而犹如被扔进冷水之中淘洗,片刻后又如被投进油锅里煎炸,梦里尽是不知所命的乱象,妖魅横行,小鬼侵扰,顾云篱好似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走了一遭。 刀山火海,恶鬼咆哮,嘶吼着要将她留在地狱,她低头去看地下那一群张牙舞爪,嘶吼着想要将她继续留在地狱的魑魅魍魉,迷蒙了一瞬。 突然,火海中,她好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爬起,她孱弱,身形矮小,衣衫破旧,却将那些抓住自己衣角的恶鬼的手全部挣开,冲她一笑。 “顾神医,快回去吧。” 紧接着,许多熟悉的身影从火海中显身,替她挡下恶鬼的厮杀。 “云槿,还不回去?” “槿儿,去吧,去吧。” “姐儿,还没待够?该走啦!” 随后,像是被天神纵身一捞,这地狱之中飘来一阵皂角香气,似还有隐约的哭泣声,她从火海中脱身,最后一丝魑魅魍魉的嘶叫声被隐没于黑暗中。 一阵白光乍现,刺得她双眼睁不开,挣扎了不知多久,她才忽觉睫上一片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唤她苏醒。 睁开眼,周旁模糊,耳边一阵仿佛隔在遥远之外的絮语声。 “睁眼了睁眼了,终于醒了!”像是乔莞的声音。 “菩萨佛祖三清在上保佑,总算醒了,总算醒了!几位大神,我改日一定挨个给你们投功德钱!”这是随枝的声音。 “姐姐、姐姐、你认得这是几吗?”模糊的眼前,似乎有人摆弄两根手指,让自己回答。 只是嘴巴像被粘住,嗓子也火辣辣的,顾云篱发不出声。 “怎么不回答?不会吧、不会吧……” “都让让,让蓝大人看看!”是李繁漪,她话毕,就有人走来,似乎叹了口气,将一旁的人拨开,将她扶起,递上一杯清水。 手腕被搭上手指,蓝从喻抿唇:“已无大碍,顾大人果真是铁身体,这样的伤,三天就醒了……只是后续还要静养。” 顾云篱脑子嗡嗡的,每一句都仔细听过了,却没能听见自己心中想听的那道声音。 费力地睁开眼,眼前虚晃的景致一个劲摇晃,她再眨眼,快速调整焦距,先看见的是站在自己榻前面露担忧的众人。 目光快速移开,她在前方扫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 蓝从喻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摇头:“林娘子,在你身侧。” 顾云篱一顿,立刻便扭身,却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第168章 “疼吗?”“疼。” 顾云篱一顿,立刻便扭身,却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不知熬了多久,哭了多久,林慕禾眼下发青,眼皮红得发肿,发丝也不整齐,只是胡乱用一支簪子固定住。 余下众人心照不宣,都默契地退了出去。 “哭了?”一出声,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么沙哑。 林慕禾咬了咬有些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眼泪却又蓄满眼眶。 稍稍动一下身子,还是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疼。但她还是抬起手,擦过她眼角的泪珠:“对不起。” 然而换来的却是林慕禾更加汹涌的泪:“求神没用,拜佛没用,什么法子都使了,不见你退烧,顾云篱,我真以为你要……” 林慕禾噎住,两道秀眉蹙起,她本也没有发火,一时间,看着顾云篱还尚且虚弱的面色,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愣神之际,却没有发觉顾云篱神色的变化,正想着索性让她好好休息,身前的人却忽然动了。 温热的气息拥上,顾云篱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向她靠近,随后,有些谨慎地,搂住她的胳膊,缓缓从前面将她抱住。 昏迷了三日,她消瘦了不少。这是林慕禾心中的第一个念头,转而,那一点点微薄的怒火也消失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这三日,顾云篱就连身上那点药香都稀薄了不少。 眸光一转,瞥见她手腕上的被火燎而脱了层皮的皮肉,她又心疼起来。 “疼吗?”轻轻碰了碰顾云篱的胳膊,她问。 后者缓缓松开她,垂眸看了眼那伤口,似乎认真想了一下,才低声答,目光却在对面人的脸上:“疼。” 她一说疼,林慕禾便想,自己何苦为了他人过错,生顾云篱的气? 不敢触碰顾云篱的伤口,她抿抿唇,起身问:“想吃什么?罢了……你才刚醒,我去给你煮碗粥喝。” 顾云篱扬了扬眉:“你……” 林慕禾一顿,意识到她想说什么,耳垂红了红:“我会学,我和清霜一起,你等我一会儿。” /:. 顾云篱失笑,向身后的支起的软枕靠了靠,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难得有这么虚弱的时候,纯白的中衣穿在身上也显得袖管有些空荡,长发披散着,在前胸垂散开,重伤初愈,她肤色苍白了不少,可眸子却依旧如墨,回头这么瞧了一眼,林慕禾竟然觉得这样的她还别有一丝病弱之美。 毕竟,这样的时候很是少见。 应了一声,林慕禾走出卧房,刚一抬眼,就直直对上四五双矍铄的目光。 余下那几人都待在卧房外的外间里,见她出来,都纷纷瞪圆了眼,俨然一副偷听被抓包的模样。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随枝,她打了个哈哈,“你们说完了?那个什么,蓝大人,您再给我们顾娘子看看呢?” 蓝从喻飞快起身:“嗯……好。” 语罢,擦过林慕禾的身子便钻进卧房之中。 “林姐姐,你要煮粥吗?走吧走吧!”清霜急忙说,然而说完了就后悔了,这么问她,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偷听的事实! 林慕禾显然也明白了,于是移开目光,看了眼门外天光,道:“正、正是要去,走吧,还要劳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清霜挠挠头,跟上她,“我正好也饿了。” 顾云篱还躺在榻上检查自己的伤口,卧房之外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正给自己把脉时,蓝从喻面色不太对劲地闪了进来。 “不用把了,你脉象没什么问题,”蓝从喻走进来,随意坐下,“不过三天昏迷,还是虚弱,这几日好好休息。” 顾云篱也了然,收回手,顺势靠了回去:“这三日,想必发生了不少事。” “是有好多,”片刻后,李繁漪也走了进来,“你想先听哪个?” 她面色没有先前红润,这三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明显的精神头不太足。 顾云篱抿唇,垂眸思索了片刻:“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我?” 李繁漪盯了她一眼,随后道:“不是我们,是……清霜的师傅,似乎姓白,她说,是在广平赌坊发现的你。” 广平赌坊,又是这个地方。顾云篱凝眉,一时间沉默了,正理清着其中的顺序。 谁知,李繁漪却没有等她思考,直接道:“广平赌坊我已留意调查多日,那处,是继后势力盘踞之处,寻到你时,回赌坊查看,没有看到继后的人,却在密道里看到了沈阔。” 事情失败,担心惹火上身的桑氏自然快速离开了,没有让人抓到实质性的把柄。 额心一跳,顾云篱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李繁漪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话——在这个风口,为何与她几乎没有前嫌的桑氏让沈阔来算计谋杀她?仅仅因为她为官家医治?这个理由太牵强了,此时说出去,更没有可信度。 更何况,还有李繁漪至今没有追究的一件事——那夜夜探孙福全宅子,究竟又是为何? 还有一件事,顾云篱也没有确定:“那沈阔……” “这又是另外一桩事了。”李繁漪闭了闭眼,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昨日,大理寺狱中他撞柱自杀,留下自陈信,恳求换他妻儿的命,还——” 李繁漪话声一顿,带着探究的目光再次放在顾云篱身上。 “还?” “还在自陈信中……坦白与当年太医云纵合谋毒杀皇嗣之事。” 心口重重一颤,顾云篱瞳孔乍缩,呼吸陡然一紧,原本平放在膝头的手也紧紧攥起。 那双丹凤眼中眸光灼灼,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盯着顾云篱的面颊。 处处的不合理,已经几乎将顾云篱逼上了必须要坦白的这条路上,一切欲盖弥彰的解释都无所遁形,她唯有将真相全部告知给李繁漪。 她咬了咬唇,对上了李繁漪的目光。 后者无奈叹了口气,摊摊手:“事已至此,顾娘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当初答应与我合作的真实目的。” 正要回来询问顾云篱想吃什么粥的林慕禾听见这声,脚步顿时在卧房之外停下。手心紧紧被五指攥紧,她想上前,可又深知,此时此刻不能如此。 “殿下果真要听?” “顾娘子,就算你说你是鞑子变得,现下这个情况,我也不可能弃你不顾,与你割席了。” 顾云篱诧异地扬眉,她不知,在李繁漪这边,她们的同盟之情已经如此深厚了。 默了几瞬,她眸光忽然有些悠远,望着不远处窗边的花枝,轻声道:“那就从……嘉兴四年,太医云纵谋害皇子,于狱中畏罪自杀之事说起吧。” “嘉兴四年——嘉兴四年——” 帷帐中的女人不停地念叨,撕扯着垂下的藕色宫纱,一旁的小香炉中,散发着诡异香味的线香仍在燃烧。 “明明都杀干净了,都杀干净了!”她一把揪住张殿直的衣角,“怎么会落下?!怎么会——” 本来是一件处理得没有错漏的事情,十余年来她虽怀疑过仍有知情人,却也一一清除了,眼看着皇帝马上就要驾鹤西去,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云纵的遗孤? 这老天仿佛专门和她对着干,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自己称心如意。 “娘娘!娘娘莫急!”张殿直被抓得一痛,狠狠蹙眉,便赶紧将她的手掰开,“眼下不能自乱阵脚,她无非是看着官家如今清醒了,想要借此倒查……如今长公主就盯着您,盼着您出错啊。” “那、那如今该怎么办?沈阔这个不中用的废物!死了、死了正好……” “明日秋闱放榜,谁会去理会一桩太医旧案?娘娘且放宽心,只要待二哥儿成事了,管她是谁的遗孤,生死不都在您言语之间?” 逼着自己呼吸了一番,桑盼终于将气息调整顺畅,也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是啊,只要掌权,就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她了! “线香快用完了,送东西的怎么这几日都没有动静?”她抬手抵住额头,声音粗哑了许多,问。 听她提及此事,张殿直面色不太好看,踌躇了许久,才道:“江宁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没有货源,大半的东西喂给药人,都失败了,娘娘如今要加大剂量,可略有不慎就要伤及根本,不能不谨慎啊……” “还没有动静?”桑盼痛苦地捂住额头,惨叫了一声,“三百余斤就打了水漂?他虽死了,可也要给我个说法才对、他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已经差人秘密去了,娘娘,”张殿直越看越觉得心疼,揽过她给她揉起脑袋,“莫急、莫急……”她说着,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泪水也顺着眼眶滑落到桑盼凌乱的发间。 倒在她怀中,桑盼紧紧攥着身下锦被,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疲累过,自己努力做了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 可这条路走了太长太远了,早已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 最后一丝话音落在房中,引来一阵冗长的沉默。 无论是屋内听着的,还是屋外听着的,都一时间未能开口回应。 “故而,”良久,李繁漪终于开口,这一阵的沉默,也足以让她理清脑中各种分散细碎的思绪了,“你觉得继后当年滑胎一案另有隐情?” “准确说来,是逼我父亲死的缘由恐怕并非只是滑胎之事。”沈阔对她那句撕心裂肺的话,仍旧刻骨。 一句“不管贵妃滑胎与否,他都活不了”,彻底让顾云篱醒悟过来,为何桑氏近些年来不遗余力肃清旧案的涉事之人?恐怕便是害怕再有人发现她不可告人的秘密。 “今春,郑鸿楷一纸上书呈于中书,叩请官家重开旧案,然而不过三日便暴毙于府中。”李繁漪摸了摸下巴,“彼时便察觉此事有蹊跷,他死得太突兀,但,又找不到证据,原来……” 她抬起眸子,眼中的光亮得有些吓人,顾云篱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李繁漪眼中的意味。 可方才的那一刹那,她有一瞬懂了,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烛火,宛如一簇黑夜之中的野火,熊熊燃烧着,有侵吞一切之势——那是名为野心的东西。 猛地,她打了个寒战。 “一桩旧案错判,未必能撼动她,”她直视上自己,“但她若有别的秘密,那便是另一说了。” 如若此事能成,不论右相还是左相的势力,都足以被狠狠削弱一番。 “顾娘子,你想查旧案,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第169章 深埋在灵魂处的惶惶只有靠肌肤相亲才能缓解 林慕禾与清霜摆弄许久,终于亲手做出一碗卖相精致的粥,她没有提及方才的事情,只是将粥端来,一勺一勺喂给顾云篱。 米粥清甜,红枣与枸杞点缀,甜味恰到好处,但顾云篱刚刚苏醒,胃口有限,吃了大半碗,还是吃不下了。 林慕禾索性将剩下的那点喝尽。 看着她舀起一勺一勺甜粥,用着自己方才用得勺子,顾云篱忍不住有些口干,轻巧地移开目光。 “还饿吗?”她还是察觉了自己的目光,侧头看过来,问。 “不、我饱了……粥很好喝。”重新看回来,顾云篱眼神闪烁一番,却情不自禁地停在她濡湿泛着光泽的嘴唇上。 笑了笑,林慕禾将粥碗搁在一旁桌上,摆弄着拿出药膏与棉团:“该给你换药了。” 顾云篱乖乖躺好,余光情不自禁黏在她脸颊上,看着她轻轻将自己的中衣袖口拢了上去,用棉团蘸了药水,垂头细细为她重新清理伤口。 细细的扎痛的从手臂传来,让顾云篱更清醒了几分。 她不由得忆起方才那个地狱般的梦境,那一个个从火海之中起身,催促她回到人间的身影、声音。 将一切都坦露出来的感受并不好受,就好似将陈旧的伤口再次划开,任经年的血液再次流淌,重新痛苦一遍。 但,也并不完全痛苦——起码这痛苦能让她更加清醒,提醒她滔天的仇怨还未明了,更加坚定要推翻一切的决心。 命运将至亲从她身边掳走,令她前半生沉浸在仇恨的烈火与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但幸而,这天道尚且不算无情,让她历经千难万险,也将那个值得她付出真心的人,一步步托举到她眼前。 “呼呼,”看着她因为自己的动作颤抖了一下,林慕禾连忙给她吹了吹,“乳娘先前和我说,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棉团,看着顾云篱的神色:“还疼吗?” 顾云篱轻缓地眨眼,看着她谨慎纠结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忽然有些喑哑:“不疼了。” 但手臂上那红红的印记,至今看着都觉得心惊,又怎会不痛? 眉梢轻蹙,林慕禾默下来,之间轻轻蒯了一块药膏,眼眶又有些红了:“怎么会不疼?” 清凉的药膏在指尖被温好,她仔细斟酌的指尖考量着该使用着怎样的力度为她上药。 不知从哪一点、哪一刻开始,她垂头认真看着,没有看见顾云篱愈加浓郁的眸色。 带着温热温度的药膏终于轻轻涂抹在那红红的烧灼伤口上,药性清凉,还有些微刺激,在触及皮肤的那一刹那,顾云篱毫无防备地轻轻一颤,打了个激灵。 林慕禾手指一抖,急忙收手,仰起头,正要开口抱歉,却冷不防对上了她浓稠墨黑般的眼,和有些混沌的眸色。 她什么时候离得这么近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林慕禾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眼前人轻薄却滚烫的吐息。 目光情不自禁放在顾云篱微微张翕的嘴唇,她呆了呆,一股莫名难言的情愫从丹田游动,不可控地爬上大脑。 皮肉骨骼,此刻化为了最勾人堕落的一抹艳色,从顾云篱嘴角化开,攀升到她耳后。 她看见顾云篱眼睫的一下不可控、神经性反应般的颤动。 都是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压抑的情绪似乎在某一处奇妙的地方得以释放,林慕禾眸色只迷蒙了一瞬,便感受到身前人忽然又靠近了一些。 棉团忽然跌落在地,连带着还有青色的瓷釉小药罐,一齐“骨碌碌”地滑落。 她没有防备,眼睑上忽然被轻轻一啄。 顾云篱唇瓣冰凉,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点,随后稍稍退开些许,纠结又难挨的眼神看过来,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真的不疼了。”她声音哑得不像话,另一只手撑在林慕禾身前,将林慕禾的一角衣衫压住,再往后退不开,往前,刚好与她贴得更近。 攥着她受伤那只手的衣角越来越紧,林慕禾眨了眨眼,忽然也向上凑了上去。 于是衣衫摩擦,发出一阵低却清晰的窸窣声,紧接着,便被有些纷乱的呼吸声压了过去。 也分不清是谁最后主动上前了一步,也不知为何忽然便生出了这样想要亲吻的欲/望。 可供手臂撑住的地方不多,身前人十分周到,轻轻攀住林慕禾的手腕,不让她失去着力点下坠。 稀薄到几乎不可闻的药香与新浸染的皂角香、药膏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似乎深埋在灵魂处的惶惶只有靠肌/肤相亲才能缓解,萦绕在侧的焦虑成为这场亲吻最强效的催化剂,不停催促着彼此贴得更近。 但亲吻却也浅尝即止,顾云篱不知道该怎么亲吻,只知道轻轻啄弄她柔软温热的唇瓣,动作青涩地像是在食不知味地啃食,同样的,林慕禾亦不知道,只是迷蒙地在心底想,她的嘴唇好凉。 于是,源自自己嘴唇的温度被她不遗余力地渡到身前人的嘴唇上,她尝试着回应,呼吸乱得不像话,但那该有的赧然却在此时迟迟不到,只有顾云篱轻柔的衣衫被她绞在手掌心,碾磨地几乎快没了形状。 牙齿轻轻磕碰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怔,随即看着对方眼底漾着水光的笑意,都轻轻笑了笑,亲吻没有停止,反而在这相视一笑中更进一步——顾云篱天资聪颖,似乎在这些事情上也能通过反复而获得一丝经验。 含住她下方的唇瓣,顾云篱眼阖得极低,亲吻余间,还用余光轻轻观察着林慕禾的神色,她并没有抵触,还在一点点摸索着回应自己,这更成为鼓舞自己的一个微妙的点,她合上眼,原本攀住她手臂的那只手,也改为轻轻地护在她腰间。 也许是方才那甜粥的味道,在这浅尝辄止的吻中,顾云篱竟然尝到一丝甜味,初次亲吻的感觉太过新奇美好,林慕禾不可控地阖眼,仔细感受着她每一次含/磨。 呼吸交/缠,手腕骨骼似乎都在忍不住颤抖,直到手腕上那股清凉的药劲快要过去了,才终于分开。 斟酌着抬眼,却都看见对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和嘴唇上盈盈水光,林慕禾的视线仿佛触电般移开,抿唇快速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药。 顾云篱也没有好多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叹起自己的大胆,忍不住想要看林慕禾的表情,但她低下身取药,错过了一瞬。 胸腔中的呼吸颤颤,她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终于镇定了几分。 好在林慕禾还没有忘记这次的目的,重新换了棉团,低头给她仔细再清洗一遍,细细上药。 “看来是真不疼了。”她耳朵上的热度还未褪去,轻声嘟囔。 顾云篱没听清:“什么?” “……”抬起眼看她片刻,林慕禾须臾又移开眼神,“没什么,你、你好好休息。” 那点羞赧姗姗来迟,变成方才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一个劲的回放,她甚至感觉现如今的嘴唇还停留着方才顾云篱唇瓣的触感。 紧接着,她“腾”地起身,将药收理起来,又憋了口气,将顾云篱按回床榻,掖好被子,快速走了出去。 总之,第一次的感受还是十分美好的,只是终究要消耗些时间消化这件事——顾云篱情不自禁抚上嘴唇,心中好似放了场五光十色的烟火。 于初秋的爱恋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冰凉却沁人骨髓,一分一秒,都在低而轻地向下沉浸着。 * 沈阔之死,不可避免地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但显然,无论是官家还是圣人,都似乎没有想重开卷宗的打算,顾云篱告假在家,官家养护暂时由蓝从喻代行。 虽不能起身,但官家似乎也在意此事,接近日暮时派了内侍出宫,直奔顾云篱宅邸。 来得却不是一概侍奉在侧的应江,而是另一位稍年轻的内官,顾云篱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直觉官家似乎察觉了什么,开始防备起了原来的心腹,且有意培植新人。 来人带了一大批慰问礼,笑眯眯传达官家的问话——自己与沈阔起冲突的缘由。 顾云篱索性将计就计,说自己撞破了沈阔与云纵合谋杀害皇嗣的前尘旧秘,因而招致他的灭口。这样一来,沈阔见灭口不成而自杀的事情也合理了几分。 “原是这样,”内侍笑笑,“官家特赐下补品,盼望顾使早日康复,入内侍疾啊。” “有劳中贵人传话了,我躺了四日,好了不少了,定早日入内。”顾云篱一板一眼答他,“我送中贵人。” “诶诶,不必不必,顾使好好歇息,”内侍急忙阻止她,“今儿个秋闱放榜,在下奉了官家之令,也要誊报名榜呢。” 轻轻挑眉,顾云篱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中贵人请去,也愿官家再得贤才……” 互相客套着,总算送走了这人。 今日原来放榜,难怪早晨蓝从喻没有来。一场秋闱,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几乎半个朝野的人都在关注这场科举。 顾云篱思索了一番,忽然也想去看看这放榜之日的热闹,但小腿仍然不太便利,低着脑袋看了一眼小腿,正想着如何的时候,却听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一转头,随枝正不知从哪推了一把轮椅,清霜正坐在上面被颠得一阵起伏不定的“啊啊”声,十分新奇。 “诶,顾娘子,你看我给你搞来什么了——” “……”看了眼清霜颠簸的模样,顾云篱缓缓移开眼神,“不必了,我还是坐马车吧。” “今天放榜,姐姐也想去看吧!公主殿下上心这事儿,早早在贡院旁边准备上了,走吧走吧!”清霜从轮椅上跳起,“这方便是方便,但是太颠簸,有待改善啊!” 随枝“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难怪我没见什么人用!” 一番折腾,总算在后来的林慕禾的劝说之下,随枝放弃推着轮椅去带顾云篱看放榜的事情,一行人坐上马车,便朝贡院去。 一整条街都被来往前来围观放榜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马车隔了有一段距离便不能再前行,顾云篱索性下车步行。 林慕禾跟着下了车,仍是不太放心地看着她的小腿:“没事吗?” “皮肉伤而已,没什么,”顾云篱摇摇头,勾起她的手指,“走吧。” 迈出步子的刹那间,前方的人群便传来一阵骚动。 “出来了出来了!!” 第170章 浓重的花香袭来 “是放榜的使者!” “走走走!” 人流湍急起来,顾云篱带着林慕禾向前走了几步,在树下暂时找到一处僻静地,随枝和清霜早挤到前面看热闹了,这树下摆着桌子,不少人正围在一起下注:“最后时间了最后时间了!押一押今年的一甲二甲!返十成啊!” “我押沈官人!” “非也!孙兴文孙郎君才通八斗,又拜师于前太子少保,我看希望最大!” “都各自有成算,来来来!别挡着别人!” 林慕禾看了眼,有些好奇:“云篱,这是在作甚?” “一群赌徒而已,押谁能中第,好赚一笔。”顾云篱很快移开目光,“只是今年……谁能中第,谁能笑到最后,恐怕还不好说。” 林慕禾睁了睁眼,似乎明白了她所说的话。 朝贡院放榜的地方看去,有不少熟人,左右二相的家仆、还有许多官家女子、家眷正满眼晶亮地翘首期盼着放榜。所谓十年寒窗,等得便是这一日,有多少人喜,便又有多少人忧愁。 上下千余年,人人都以做士大夫为荣,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甚至考了整整一辈子都未见有善果。 挤在前面清霜凭借着独特的身形优势与身手,挤到了最前方,负责张贴布榜的胥吏刷好了浆,正一点一点铺展开。 从后至前,第一个、第二个名字出现,身后的人群出现一阵惊呼声,随后,欢呼声越来越多,听得清霜头皮冒汗,只盼着这慢动作的胥吏赶紧铺完,目光也跟着纸张的移动一个一个扫过,却迟迟不见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个名字。 直至最后一处贴完,清霜的目光终于骤然一缩。 “一甲!一甲是谁?!” “老天爷,一定要是沈大官人啊,我半数身家都押上去了!” “不、不对——” 人群吵嚷声骤然一止,一众人忽然极有默契地沉默了一瞬,也是这一瞬,清霜看清了那写在卷轴紧右边的那个名字。 ——会试一甲第一,杜含……会试六甲,谢茗桥,会试十八名…… 往后她没耐心再看了,看见了那个名字,当即便折返窜了出去。 人群太拥挤,她被挤得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一头扎出去,不顾方向的乱窜:“让让!让让!” 身后,各种惊讶、不可置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含?谁是杜含?怎么从未听过?” 清霜没管这些,抬手扒拉,却没看见前方有人,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扑,迎面却撞上一头花香,“诶哟”了一声,清霜被迫停下,下意识抬头望去。 “殿、殿下?!”她捂着额头,手腕却被抓住,对上李繁漪那双闪着光的眸子。 “你看见了?”她问。 清霜结结巴巴回:“看、看见了……” 李繁漪抿唇,期许地看着她。 “是杜含姐姐,是一甲!” 话音一落,来人只呆愣一瞬,复而大笑了一声,眼前景致急速拉近,清霜只觉浑身一紧,浓重的花香袭来。 紫衣近在眼前,她笑声疏朗,情至深处,竟然不管不顾的拥住自己:“我就知道!” 被搂住的人迟钝地眨了眨眼,在相拥的一刹那,似乎也同样感受到了她那股发自肺腑的喜悦,缓缓地,也跟着她雀跃的声音,露出一抹笑来。 李繁漪像是情到深处,激动抱住了自己,清霜眨着眼,也跟着咧嘴一笑,片刻后,身前的人终于将她松开,牵着她向后走去:“你挤进来的路上可看见杜含与蓝从喻她们了?” 清霜还没回过神,鼻尖那股花香逐渐被人群冲淡,她眨眨眼,如实答:“没有,人好多,我也是费了大力气才挤上去看见的。” 向后走着,人群稀疏起来,清霜也看见了公主府的车架停在墙根处,女史们静立,另一边,顾云篱与林慕禾也相携一道走来。 “恭喜殿下。”来得路上,顾云篱也从人群中听见了放榜的结果,大部分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登科一甲感到陌生,相互打听着此人究竟是谁,分析起来当今局势。 秋闱以糊名誊录杜绝舞弊犯科的事情存在,科举之事关乎国祚,这些年来,近乎很少有人会在秋闱中使手段,相对来说,大豊的吏治算不得极其清明,但也没有腐败到过分的程度。 没有手段在其中运作,这一番科考,成千上万份的考卷中,能在其中拔筹自然也凭的是真才实学。 李繁漪心情很好,闻言顺手拍了拍清霜的肩膀:“不见杜含她们……莫非送榜的内使已经去了?” 崔内人答:“应当还未有,礼部还未下令,想来含娘子心中有成算,是而也懒得来看了。” 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高傲,但一想到杜含在成千上万人中能居于榜首,这种感觉便凭空消失了,在场之人无不佩服。 “崔娘,吩咐下去吧。”李繁漪顺了口气,“想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顾云篱挑了挑眉,愣了一瞬,也反应过来——左右二相想要的人才都未能如愿夺魁,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必定要仔细纠结一番。 “顾娘子怎么还想着出来?”李繁漪看了她和林慕禾一眼,露出个隐秘的微笑,“先养好身子吧,现下可缺不了你啊。” “还未问过殿下,我听清霜说,那日救下我的人……” 听她提及,李繁漪“啊”了一声,微笑道:“那几位,据说要与剑道再取得联系,查些事情,近些日子忙乱这些,那日送你回来,便离开了。” “与剑道联系?” 清霜应道:“师尊没明说,但看他们的样子,来得似乎很艰难……还未细问便走了。”她不免有些落寞,三四年没见,再次见面,却碰上这乱时,连话都没怎么说几句便又分开了。 李繁漪注意着她的神情,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落寞,抬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急,我的人跟着去了,这几日该回来了。” 清霜也很好哄,点点头,话音刚落,就见又女史前来,低声道:“礼部巡礼使已经出发了。” 扬扬眉,李繁漪抿唇沉吟:“动作倒是快。” 一甲第一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处打探消息的人纷纷都返回通报,一时间,这消息宛如长了翅膀似的走满大街小巷,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个消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 这位登科举子,是个女子,数日前曾在大相国寺外与撰写讨长公主檄文的升国寺举子对峙,口撰反檄,将那群人辩得哑口无言,灰溜溜离开。 一时间,朝野哗然。 * “这些都是上书参长公主殿下的……”应江捧着厚厚的文书劄子上前,将那一叠另外放好,尽管意图明显,但如今,李准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些事了。 卧病在床,国事依旧交由李淮颂打理,而他也偶尔翻看奏折劄文,秋闱之事重要,这才刚刚放榜半日,便有大批折子雪花般呈了上来。 “都参了些什么?” “今年秋闱一甲……是个女子,且从前从未听过,又是长公主府上清客,惹来不少朝臣不满,说有违祖宗之法,怀疑殿下在其中作弄。” 一厚沓的折子无非就是这些事情,李准抬了抬眼皮,挥了挥手指:“你退下,朕自己看。” 应江面色一僵,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他离开方不久,便有另一个内侍前来,正是去请顾云篱消息的那位,叫许温之,近来被李准秘密调至御前的内侍。 “官家,这是中书压下来的折子。”他一进来,便同样递上,“左右二相忙于秋闱之事,索性被人刻意压下了。” 李准蹙着眉,接过那道折子。 “是御史中丞白崇山前日递上来的,谈及今春郑鸿楷之死,还有前几日沈阔畏罪自杀之事,已牵连出这么些事情,还险些害顾大人丧命,是而,叩请圣裁,欲重开旧案。” 幽深的眸色酝酿了不知什么情绪,李准将折子放了回去,叩了叩桌面:“重开旧案……又不知会有多少人会阻挠,且再看看吧。” 许温之了然,又拿出其余劄子,低声禀报起来。 这场事关秋闱的风暴,不可避免地刮至每一个角落,隔日下朝,政事堂之中便为此开始了对李繁漪单方面的批斗。 左右二相安插的势力没有一个能荣登一甲第一,都心中蓄着怒,这番大展拳脚的时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静看长公主腹背受敌。 “女子科举,便是有违祖宗之法,长公主在政事堂内干政惯了,手伸得过长了!” “大人此言差矣,昔日太祖明孝皇后立下女子入仕的规矩,便是祖宗之法,我此番一无违礼制,二没有插手作弊,大人因此参我,实在冤枉。” “你——” “其次,是男是女,会影响举子真正的才学?定西将军徐敬檀不也是女儿身?她故去后,西南多久没有能将了?再者,我看大人才是居心叵测,容不下贤才,是不想朝中再进可用之人?” “血口喷人!胡搅蛮缠,李繁漪,你别以为你是皇子老夫便不敢参你!” 李繁漪大呼冤枉,赶忙起身朝他作揖:“方才的话,伏玉不敢半分僭越,若有得罪,曹大人见谅。” 一番口诛笔伐,最终以这群人败势为定局,朝中虽有反对的,但亦有支持者,左右二相争斗个没完,正愁没有人能调和这两方的气焰,如今送上来个杜含,正好转移矛盾,虽便宜了长公主,但终究也是利大于弊。 但此事还没完,正中的李淮颂终于挑准时机,惋惜道:“秋闱事多,不宜再生事端,方才官家已让人送来了批复,长姐,此次秋闱不可再插手了。” 这是李繁漪意料之内的事情,她没有说话,向后一摊,算作默认。 越是临近死期,皇帝疑心病越重,巴不得谁都不信,谁都提防,哪怕那日殿中一番托孤之词,也不妨碍如今防她一手。 她冷冷笑笑,看了眼明显愉悦了几分的李淮颂,也没管堂事还未结束,起*身便拂袖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第171章 那是这世间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血浓于水的人 后者将她的姿态收入眼中,自认为这次终于搓了她的锐气,心情甚好,便继续商议。 “那三日后的殿试……” 沉默了许久的林胥终于开口了:“官家既然清醒过来,殿试又是重中之重,殿下可曾问过官家的意思?” 秋闱主考一事,是左相势力刻意弹劾,盼着他被激怒能做出点什么再让他们挑错,但是这群人显然低估了林胥的忍耐力,直到秋闱结束,他都一副淡泊的模样,好似真的没有意见。 扯到殿试上,他像是才记起还有这么一桩事,终于发作了。 桑厝也不好多说,只道:“明日我与右相一同拟一道劄子,请示过官家再议。” 李淮颂的心情又没有那么好了。 * 坊间近来关于这位一甲娘子的事情穿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无不以此作为谈资,更有甚者,断言殿试之后,杜含必定保不住如今一甲之位,早晚让位于他人,也有人说,女宿四星光华大盛,芒冲文昌,又是女兴的架势。 后面这段话是谁传出去的,不言而喻,顾云篱听见的时候,也忍不住想给这位殿下鼓掌了,官家不允许她继续插手秋闱的事情,她便变着法地给今年这几位科考的女子造势。 “要是以后做了状元娘子还了得?”说话时,顾云篱坐在小马扎上,跟林慕禾在院中刨坑。 “就是就是,一个个都是读书人呢,怎得一点胸襟都没有。”清霜跟着吐槽,一边去旁边的池塘里舀水,打进木桶里。 这座御赐宅邸上一任主人是前户科给事中,多年没有居住,院中花草也疏于打理,甚至比不过林慕禾的观澜院。 蓝从喻闻言,不甚在意地耸肩:“随他们说去,顾娘子,你腿伤没好完全,还是不要这样蹲着,你是医者,应该也比我明白。” 顾云篱默了一瞬,老老实实找了马扎,坐上跟林慕禾一起刨土。 “蓝太医,你大清早来,恐怕不只是要说这个吧?”见林慕禾脸上沾了土,依旧没有消减热情,胡乱抹了一把,拿小铲子继续铲,顾云篱索性停下自己没什么效率的动作,一边给她擦脸上的灰尘,一边说道。 对方奇异地也沉默了片刻,眸子黯了黯,才轻轻叹了口气,随意找了个假山石坐下:“自然不是,今日是掌门托我来的。” 闻言,顾云篱动作一顿,目光投向她:“为了沈阔一事?” “正是……这人隐藏伪装得太好了,多年来,连我和掌门都未曾察觉不对,她将沈阔引荐给你,险些间接害了你,你风口浪尖之上,她不宜与你再见,再为你招来祸端。” “不怪掌门,”提及沈阔,顾云篱心中只有恨,还有让他轻易自裁便死而解脱的结局,“连我都被他温吞长辈的模样给骗了。” 林慕禾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见顾云篱兀自哂笑了一下,默默抬手抚了抚她,聊作安慰。 “掌门心中有愧,想尽力补偿你。”蓝从喻又道,“你往后要查案,她说,她定当竭力帮你,阆泽在朝野之中也有不少官员在职,算不上一点话都说不了,只要你想,帮你上书、参言几本,都应当能做到。” 闻声,顾云篱眸子亮了亮,仔细思索了一番,日后重开旧案,只靠长公主的势力为自己开言路,确实有过分结党之嫌,如若有阆泽官员在内,也不失为一番助力,混淆视听。 多事之秋,权淞能不惜自己也被牵连,还要来帮她一把,已经是顾云篱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她眨了眨眼,拍了拍手中的土,起身朝蓝从喻一揖:“掌门心意,我收下了,蓝太医,还要劳烦你回去之后,替我与掌门说声,此事……本也不怪她。” 蓝从喻也起身:“我不多留,掌门让我带了许多补品,给你带来了,顾太医,你可得好好休息啊。” 见她又要撩起衣摆送自己,蓝从喻头疼地摆手:“罢罢罢,你留步吧!就剩一条好腿,别再瘸了。” 顾云篱:“……” 后者叹气复又叹气,愁得不行:“等风头暂时过去了,掌门想再见你一面,亲自向你道歉,这些日子,她会帮你再查查沈阔生前,找寻些蛛丝马迹。” 顾云篱无奈摇摇头:“蓝太医,代我多谢掌门。” 后者急匆匆摆手,提着衣角便要离开,顾云篱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会儿快到贡院散值了,她应当是又要去接杜含去了。 扭过头,林慕禾冲她一笑,蹲下身子继续摆弄那株树苗:“你歇着吧,我和清霜一起。” “这是什么树啊?怎么就这几片大叶子?”清霜不解,把打满水的木桶放下,蹲下身问。 “枇杷树,”林慕禾解答,“趁着这会儿土里还是湿润的,移栽来刚好。” “那是不是来年秋天就能吃枇杷了?”清霜双眼一亮。 “不一定,”顾云篱认真思索,“如若今年侍弄得好,或许有可能。” 移栽枇杷树,也是想起旧宅那棵邱以微种下的树,虽不可能从江宁运来,但新种下一棵树的感觉也不坏,林慕禾似乎很高兴,忙活一上午,挖了接近一尺的坑。 顾云篱拾起那棵树苗,细细擦了擦上面的土,再让她扶好树苗,自己一锹一锹填土。 “不知长成亭亭盖矣时又是什么时候,”浇下水,林慕禾看着那嫩绿色的枝叶,忍不住喃喃了一句,“那时我们还会在东京吗?” “之后如何,交给时间与天意便好。”顾云篱站起身,轻声回她。 抬起眼,却看见不远处的花丛一角闪出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眨了眨眼,还未看清,清霜便已奔了出去:“师尊!你回来了!” 来人换了身衣裳,似乎已精心梳洗过了,白衣依旧,接住清霜的飞扑,第一句便是:“晨课做了吗?” “做了做了,每天都不敢落下!”她扯着白以浓的衣服拉她过来,“我姐姐的宅子,怎么样?” 扫了一圈,白以浓没有太大感受,道:“不错。” 语罢,刚刚种完树的林慕禾也缓缓起身,朝她看来,轻轻福了福身。 “前辈要做的事情办好了?”顾云篱问候了一声,问。 “嗯,你的伤如何了?”她虽然回答着顾云篱,目光却在林慕禾身上,那目光有一丝茫然,但转瞬之间,又叫人觉得她好似在看一个故人。 “好些了。”顾云篱答,“前辈似乎认识阿禾?” 白以浓摇摇头,却垂下目光问:“你是林胥的女儿?” 林慕禾一愣,点点头:“前辈认得主君?” “……不认识。”提及此人,白以浓面色并不好看,“但我认得你母亲。” 话音一落,连顾云篱都呆住了。 “那日见你便觉得如见故人,原来是故人之子。”白以浓看着她,眸光里闪出许多林慕禾看不懂的情绪。 “我……母亲?”抿抿唇,林慕禾显然没有想过,如今还能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母亲的音讯。 “此事由我来说,不太妥当,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个。”白以浓闭了闭眼,朝身后看了眼,要来找你的,另有其人。 随着她的目光,几人朝不远处的石青拱门看去。 一个深色衣料,着装如白以浓制式的人正站在那之后,呆呆看过来。 林慕禾揪了揪衣袖,心口忽然砰砰作响起来。 “清霜,随我来。”目的达到,白以浓最后深深看了眼林慕禾,叫了声清霜,便带她离开。 那深色衣服的人走近,顾云篱总算看清他的长相。冥冥之中,她觉得这张脸与林慕禾有两三分肖似,但眨了眨眼,那感觉又消失不少。 “阁下……是那位剑道掌事?”她猜,说话间,将林慕禾挡在了自己身后。 “啊,正是。”邱以期眨了眨涩痛的眼,方才答,他还是看顾云篱一早谈完事情,才敢上前。 眼前人称得上陌生,林慕禾见他不开口,自己也不说话,双双沉默了片刻,终于,这人才想起了说话。 “林……慕禾?” 看见她眼瞳轻轻一缩,便知没错,邱以期笑了笑,这么面对上,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纠结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都这么大了。” “您……是?” 她身形还是肉眼可见的瘦弱,再加上回来路上,听到的这些年的境遇,邱以期忽然后悔来找她了。 二十年来,自己便任她在山下受尽苦楚,听信于歹人,受制于歹人,从未来看过她。如今堂而皇之跑来相认,又算什么呢?不会让人徒增恶心? 他也承认,这些年心存侥幸,私心在剑道中周旋,觉得林胥虎毒不食子,在东京,林慕禾起码不会过得太差,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于是思来想去,原本酝酿好的话改变:“我……是你母亲的同门。” 他说完,小心地观察了一番林慕禾的神色。 她依旧有些警惕,站在顾云篱身后,但眼中还是讶然,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与母亲有关的人会站在自己面前。 “同门?” 顾云篱怔了怔,恍然想起了常焕依先前所说的那些“江湖传言”:邱以微出身剑道。只是这个“出身剑道”太模糊了,甚至也只是江湖上没有根据的风言风语,甚至她在剑道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也无从知晓。 “你母亲……”邱以期眨了眨眼,努力牵出了抹笑,“名叫‘邱以微’,是剑道第六十八代西山传人,明德十八年下山历练,我与她、还有方才那位,同属‘以’字辈,她我们两个的师姐。” 林慕禾听得有些呆,记忆里的母亲,似乎一直都是那块冷冷的牌位,大多的描述,源自于陪伴她四岁光景的乳娘,那应当是个温柔坚韧的人,包括林慕禾的性格,似乎都继承了她多些。 “是吗……”她喃喃出声,看着邱以期,似乎在尽力想象了。 脱胎于母体,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感受,似乎只有母亲羊水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她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在她腹中的岁月,更不可能有记忆。是而邱以期提起这个听起来有些虚幻的人时,她有些惘然。 她只知道,那是这世间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血浓于水的人。 第172章 邱以微敬赠师妹白以浓 看着他的表情,邱以期却忽然连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深知自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以长辈的姿态对林慕禾再说些什么话,嘴唇颤了颤,他低了低头,无力地笑了一声:“也罢,见你如今双眼复明,身子好起来,我们也知足了。” 林慕禾看着他的面容,总觉得熟悉,但没想深究,点了点头:“多谢前辈。” 她越是这样,就让人越想到那之后的一切始作俑者——林胥,他如今身居高位,风光无限,让人恨得牙痒痒。 “我不多留,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只是来看看你。”原本的计划被推翻,邱以期难堪地不敢再待下去,出声告辞。 顾云篱时刻观察着他的神色,颔首目送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离开,心中也起了疑。 林慕禾还是怔怔得,似乎还在想方才邱以期的话。 “云篱,”她忽然开口,“剑道是个什么地方?” 顾云篱眯了眯眼,沉吟了片刻:“江湖东西南北中各分五大派,有入世者如阆泽、集成,有侠义戍边者如刀术,更有避世只逢乱世而出者,是为剑道。” 她没说西南巫术一派,毕竟这一派系,连曾经的得意弟子顾方闻都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剑道居于福建闽地,西山是其分系中最为卓绝的一派,人才辈出。” “她不是剑术最卓越的那个,却是最刻苦,受长老器重的。”白以浓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白衣顺着石头嶙峋的形状下落,缓缓说着,“你问这个作甚?” 清霜站在一旁扎着马步——这是白以浓初次见面问候她的大礼,多年不见,看看基本功夫有没有落下。 “我听一个师叔说,林姐姐的母亲也是剑道之人,看来师尊你也已经知道了呀。”她笑了笑,面前的白以浓眯眼,拿剑柄怼了怼她的膝窝,不留情面。 “再下伏,不够。” “师尊,咱们多年不见,除了考察课业就没别的了吗……”她颇为沮丧地说道,但还是乖乖继续向下蹲了蹲。 “自然有。”白以浓扬眉,说道。 一道风吹过,将清霜裤脚吹得纷飞,也将白以浓额角的刘海轻轻掀起。 她从身后取出那个自进来时就背着的深色长条布包,放在了膝头。 “我送你的‘瀑水’有多少个年头了?”她问。 清霜仰头思忖:“快有十年了吧!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她话未问完,就见白以浓手指翻飞,快速将那布包的系带缠开,黑色的布失去束缚,顺着里面的东西滑落在地。 一柄通体漆黑,剑柄镶嵌银饰的长剑被白以浓窝在手中,剑身没有刻痕,形体却很流畅好看,清霜看得两眼放光,却不敢说话,满眼希冀地看着白以浓。 “你使软剑有些年头了,但剑之道深远,若想继续精进,终有一日要换回重剑长剑。”她道,径自抽剑,“这是我亲自给你打得新剑,从今日起,便使这把新剑吧。” 剑光纯粹而澄明,光影闪烁,在剑尖汇成一点光,肃杀又冷厉。 清霜喜欢得不得了,颤颤巍巍从她手里接过,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几个来回,剑身细腻而冰凉的触感,只有极致的淬火才能做到这样的效果。她仰头,拿在手中,也只有一开始的刹那有些不适应,几个来回,便觉得熟悉了许多。 “师尊,这剑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白以浓答,“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剑,自己的剑,自然是你自己给它取名。” 还要她来取?清霜一顿,决定还是日后请教一下顾云篱她们,她实在没有取名的天赋。 再来回挽了几个剑花,她珍重地收起,朝白以浓一拜:“多谢师尊!我特别喜欢!” 白以浓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不过眼中闪出些许浅淡的笑意,颔首过罢,她起身掸了掸衣角:“此行原本只打算来看看你。” “原本?”清霜不解。 “只不过……”白以浓眸光扫过前方,看见了花丛后出现的林慕禾,语声减弱,“出了些新状况。” 她没有避讳,直直朝林慕禾看去,目光中却有疑惑,按理说,邱以期应当与她说很多,不会这么快结束才对。 紧随其后的,是顾云篱。 “前辈。”她轻唤了一声,叉手朝自己行礼,“您不远前来,未能迎接,失礼了。” “无妨,”白以浓随意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在林慕禾身上,“他与你说了什么?” 林慕禾也已察觉眼前之人几次三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虽不知缘由,还是冲她友善地笑笑:“原来两位前辈是母亲昔日同门……虽未见过母亲,但如今知晓,心中尚觉慰藉。” 话虽说完,可她看着白以浓,眼中有欲言又止的意思。 白以浓头一回读懂这些隐含在眼神中的意思,顿了片刻,她起身:“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还想知道的太多了,包括当年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林胥书房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佛龛又是什么,这些年为何既知她是同门之女,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思及此处,才知自己并非没有怨恨。 “前辈知道什么,尽数告诉我吧。”她吸气片刻,道。 * 白以浓的记忆里,第一次见邱以微是在自己七岁拜入山门时。 她大自己五岁,初见时已是姐姐的模样,西山弟子以字辈二十余号,她不是那个剑术出类拔萃的,却很受几位长老器重,上下大事都放心地交给她操办。 包括了接新入门的弟子上山。 家乡一场瘟疫,全家皆死,独剩她一个被云游路过的剑道长老拎回了山门,那天的邱以微一身白衣西山校服,如她如今这样束冠插簪,温柔而细心地领她走过山门前那上百级的山阶,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让她吃上了七岁前第一顿饱饭。 提及山下,她似乎对那地方很憧憬,在她单方面的诉说中,白以浓得知她的父母是已故的剑道弟子,是从小在西山长大,还有个弟弟,所以自小她未曾下过山,对那尘世之间,很是向往。 一点也不好,年幼的白以浓在心里回答过,却没有出声。邱以微也发现她不喜言辞,但没有在意。 后来领了名姓,与前尘割裂,白以浓就很少再看见她了,她很忙,满山弟子都唤她一声师姐,是而责任也大。 白以浓很快放下这个人,境遇所致,她对情感的感知很迟钝,除了自己,也很少在意他人,比起这些,她更喜欢和剑打交道。 再次见到邱以微,已是她入山门的第三个年岁,她小小年纪显出了剑道之间不一般的天赋,逐渐被长老看在眼里,着力培养。 她长高了不少,变化也大,从刚来时脏兮兮的小孩长成了少女模样,模样清冷,性子也冷,没什么人敢和她说话。 时隔三年,邱以微似乎还没认出自己,经由别人提起,才想起来,笑着站在她面前,揉揉她的脑袋,道:“哎呀,阿浓都这么大了,当时来的时候还不到我腰间。” 她懵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自来熟,明明当年之后再没说过话,就可以亲昵地叫自己“阿浓”。 因她能力显眼,也搬上山顶居住,此后,日日都能看见邱以微,她监督师妹师弟们的课业,在这方面,她显得很严苛,不复往日温柔,不管如何都会严格指出,白以浓记得那几年,自己没少挨她的打,但事后,她也会拿着药膏敲响自己房门,给她白日创下的淤青上药。 那之后的岁月,都留下了这位师姐的印记,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剑,第一次切磋,被邱以微不留情面地挑掉剑,而后站在自己身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道“师妹,起来再战”。 自己虽然天赋异禀,但阅历在前,总比不过自小练剑的邱以微,领悟之道,总差那一点。 她也给自己定了目标,切磋比武中,要挑掉一次邱以微的剑,为此,她自请闭关三个月,出来时时值盛夏,她迫不及待去找邱以微,却得知她要下山历练。 她似乎等这一日很久了,白以浓去时,她正收拾行囊,得知来意,她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待历练归来再和你切磋可好?” “山下啊,那是山下!我从小就想出去看看,阿浓,你可想过日后下山历练要去哪里吗?” “下山,找人切磋,挨个打过了,回山上。”白以浓没什么起伏地答,不知她为什么对山下这么憧憬。 “哈哈哈哈!”她笑得很大声,“看来你想成为那个‘剑道第一’了。” “师姐不是说,不想成为第一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 “师姐,你下山,会给山上写信吗?”她没说写给谁,但邱以微眯着眼看了看她,了然。 “自然,敕广司如今驿运方便,每月我都写一封信给你,可行?” 隔日,她便下山了。白以浓晨起去找她时,才知她天没亮便下了山。 前几个月,她如期送信来,信中给她讲述山下风光,白以浓也从那一封封信中得知了她云游历练的路线,自闽地起,北上去婺州,再去越州、杭州、再往北,至池州。 中间有两个月,敕广司信驿乱了一段时日,直至第二个月,才恢复通信,于是,那个月白以浓收到两封信。 她按着顺序拆开,第一封无非是介绍江南风貌,谈及那里风华,末了,她叮咛写道: “你天资聪颖,禀赋卓越,易心高,山门师兄姐妹一体,莫因气□□恶,切磋时点到为止,万万珍重,待翌春回山,再与你切磋。明德十八年七月廿八。邱以微敬赠师妹白以浓。” 再拆开第二封信。 但这封信,不太一样了。 “江宁路遇一人赶考进京,被恶匪欺辱,师门有训,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此行从他去东京,他为人温吞,讲话很有意思,与阿期很像,日后有缘,介绍与你认识。” “欲往东京,早闻京都风华,乃江南之所不及,待见了世面,讲与师妹听。” 信断在八月份,正值彼时秋闱时节。 第173章 年年盼归,年年不归 她寄来的每一封信,白以浓只看过一遍便收起了,但唯独这封,她辗转读了很多遍。 此后的信虽不太准时在每月下旬寄来,但至少每个月不曾落下,她继续北上,途径宿州,亳州,在淮南路,最终抵达东京。 十月份时,白以浓再次入山闭关,应对年末的岁终课考,西山一贯竞争巨大,但在这期间的每一次切磋比试,她都乖乖听从了邱以微的话,点到为止。 再出关又是一个月后,邱以微寄来的信被放在她房中的案头,没人动过,甚至蒙了一层灰。 她拆开再读,抛去一些关心叮嘱之语,还有白以浓未曾亲眼见过的京都风貌,还有她与那名为“林胥”的青年的些许事情。那人读书刻苦,是没落的士族家最后的一点希望,邱以微一路送他去了京城,临分别之际,他却挽留她,央求她留下,美其名曰害怕科举不中,折返回江宁再遭恶匪。 心软的邱以微应下,山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热闹、缤纷多了,然其中险恶,彼时的邱以微不知,而只能从信中窥见一二的白以浓更不得知,她只觉得这个叫林胥的人有些过分烦了,若再送他回江宁,翌春时,邱以微还能准时回来吗? 她不由得想起西山之中,也不乏那些下了山后一去不复返,一头扎进尘世的师姐师兄们。 很显然,她的忧虑逐渐成了真,从邱以微一封封递回的信件中,即使迟钝、对情感感知不太敏感的白以浓也感受到她言辞之间,对那个青年态度的转变。 他不负众望,考中了,风光无限,邱以微也替他高兴,说这一路护送起码没有白费。 年少不经尘世污浊的年轻剑客,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书生撩动了心弦,或是那张嘴花言巧语厉害,抑或是她欣赏他的才华,这些无可厚非,白以浓不懂这些情恋之事,捏着那张信纸,感叹,果然,山下风光无限,心智强如邱以微,都被俗世迷蒙。 最近的信中,第一次额外多夹了什么东西,白以浓翻过纸张,才发现掉出来一片被压得平整的枫叶。 “叶片不同于西山,甚是新奇,赠予师妹。” 看着这行字,白以浓才恍然发现,她半年来不曾停歇的送信,自己还没有回过任何一封,也不知她是怎么有这个毅力坚持下来的。 于是第一次,她铺开信纸,给邱以微写了第一封回信。 “新节将至,何时归?白以浓,明德十九年腊月初三。”写罢,西山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下了满山。 也是这一封信过后,邱以微的信断了,自此之后,再未有信递上她的案头。 写信的那一方也转变过来,新节过去,不见回信,白以浓第一次提笔主动写信。 “翌春欲来,西山阶前雪已扫尽,何时归?” 这一封信仍没有等来她的回信,那个一封封不停寄信,却得不到一封回应的人转变,白以浓连写了几封无果,觉得有些不对,翌日遇见一个师兄,第一次拦住他,问起此事。 似乎没想到她会拦住自己,那师兄扬眉,半开玩笑似的回答她:“山下风光富贵迷人眼,兴许与人爱慕,此后成家立业,再不回来了呢?” 彼时的白以浓不知,这看似师兄姐妹和睦的西山之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邱以微回来的。避世之地,未必不会有纷争,若邱以微还在,那依照这几位长老对她的器重程度,未来的西山掌事之位非她莫属。一山之主,怎会没人想去做? 但山门有训,下山之后的去留,没有人可以干涉,哪怕以往多器重她的长老,听闻此事,也只能惋惜,摇头,最后无奈地说一句“随她去吧”。 数月没有音讯,怎能就这样一句“随她去吧”了结?白以浓忽然想起,她可以给那个名叫林胥的人写信问问。 几近两个月后,她如愿得到了回信。 “以微与我很好,欲结秦晋之好,我代她向你问好,叮嘱练剑课业勿荒废。” 捏着那张纸,白以浓皱着眉,扔进火炉里,化作灰飞。 山下风光果真如此之好?她不解,但几日后,自请于眉心点了一枚朱砂痣——此后,她将与所谓世间情爱决断,为剑之道孤身至终年。 案头不再有信递上来,翌春归来的约定,也被忘却。 她不知邱以微与自己失联的那几个月经历了什么,在林胥一叶蔽目的信中,得知的只有她与他相恋,要如俗世夫妻般喜结连理。 如今回头看来,兴许那些时日,并非如此。 此后,她常在山中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邱以微已成婚,更有甚者,说她已有身孕。 也是这之后,白以浓第一次与她的弟弟说上了第一句话。 “我不信阿姐会放弃西山的一切,我要下山去亲自问个清楚!” 然而等不及他亲自下山,一群黑衣人之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西山带来了一个令白以浓至死不敢忘的消息。 邱以微身死于难产,死在了下山后年的腊月。 春归,春归。简单的二字,自此之后,成了一种奢望。 “你们……”邱以期浑身颤抖,连剑都拿不稳,“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阿姐呢!” 白以浓立在山门阶前,只有放在剑柄上的手颤抖着暴露了此时她彻底乱做一团的心绪。 呈上来的只有邱以微下山时的一身西山校服,还有那只有些磨损的银冠、和刻有名姓的西山铭玉。 “大人哀思甚重,尸骨不能返还,只有将衣冠奉上,烦请另立衣冠冢。” 一声剑鸣,说话之人还未反应过来,便有血花飞溅,他的手筋被尽数挑断,血洒了山阶一地,白以浓面无表情地收剑:“是死是活,我要亲眼见了。” 她要下山,谁也拦不住,但亲眼看见了那冰凉的坟冢,心彻底凉下时,她才恍然怔忡,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孩子呢?那是阿姐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山……” 名为林胥的人一身官服,不见当年在邱以微信中提及那般落魄,只背手道:“慕禾不足月出生,身虚体弱,从娘胎里便有弱症,你们常年与剑器打交道,杀伐之气太重,东京温养之地,她在这里长大,会比西山好。” 慕禾?便是邱以微的孩子,隔着屏风,她遥遥看见了那个在摇篮中,孱弱地不像是一个月大的孩子,就连母乳都不怎么会咬,还需乳娘时时刻刻喂着。 这样的小家伙,怎么能受得了沿途去西山的颠簸? 踌躇一番,这样的想法还是作罢。 回去的路上,邱以期泣不成声,白以浓却只觉得那几日脑袋空空,仿佛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回到西山,她失魂落魄地收拾屋内,翻动匣屉,却轰然掉落出厚厚一叠的信件,散落满地。 她低头一封一封去捡,手背却一湿,不可置信地眨眼,泪滴掉落得更快,打湿了她的手背——迟来的眼泪汹涌地落下,将信封都打湿,洇出了那之后信纸上的字迹。 切磋的约定成了泡沫。 白以浓方才发现,自己并非无情。 满山的人,她与师尊、长老并不亲厚,遑论其余师姐兄妹,在这西山之上,唯一称得上联系紧密的只有那个带她走上山阶,切磋时会亲自扶她起身的师姐。 此后,西山陷入了数十余年未有的混乱,掌事之争愈加激烈,邱以期加入其中,而远在东京的林胥抛来了橄榄枝,彼时他正上任龙门中央镇官,寒门出身,压不住其中势力,刚好与争夺掌事之位的邱以期相互扶持,各取所需。 虽有前嫌,但年幼的林慕禾还在东京生活,他忍不下心与这个人彻底割席,而西山的争斗不止不休,邱以期答应下来。 白以浓默然,收拾行囊,开始长达数年的闭关。 再往后的事情,林慕禾自己也能说出一二了。林胥成功靠着邱以期在剑道的势力坐稳中央镇官之位,而后升入中书,再然后,便是贵妃滑胎,之后他成功获得官家信任,升任尚书右仆射。 讲完这些,天色已晚。 白以浓神色依旧,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看着林慕禾道:“再次见你,没想过是那时的情景。” 狼狈的夜里,火把将前方照得一清二楚,她顶着与故人七分神似的脸出现,连自己都诧异愣神了许久。 “抱歉,若当时决绝几分,将你带回山中,或许就不是如今这般了。”她垂眸,语气很是诚恳。 林慕禾鼻尖酸涩,听她几乎没有起伏的讲述,却硬是听得愣神,浅淡的字句,她仿佛窥见了当年母亲经历的风华、岁月,隔着时间的长河,她感受到自己血管的起伏,那里流动着与邱以微相同的血液,是她与自己紧密而不可分割的血证。 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好的,倘若当年将她带回西山,掌事之争激烈,不会牵连年幼的她?而那之后,是否还会与顾云篱相遇,如现在这样一步步走在一起? 这并不是最好的安排,多少有心无力、不可抗力才组成了如今的局面?埋怨同样在这场命运的玩笑中受伤的人并不可取,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应当从那个始作俑者身上讨回。 顾云篱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听完,思忖了良久,方才恍然道*:“林宣礼大阿禾三岁,林慕娴大两岁……也便是说,邱前辈遇到林胥时,他便已有了家室。” 白以浓骤然抬头,看着她,瞳孔颤颤。邱以微绝不是会毁坏他人家庭的人,可又为何与林胥“相恋”,生下了林慕禾? 那个答案触手可及,顾云篱想,林胥城府极深,恐怕在第一次见到邱以微时,便已计算好了她可利用的价值,瞒下家室,步步引诱…… 浑身一寒,林慕禾忽然冷笑了一声,把清霜吓了一跳。 她眼泪聚在眼眶边,眼中的恨经由泪水浸润,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邱以微消失、不再传信的那接近一年半的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个问题,林胥不可能回答自己,林慕禾手缓缓攥紧,忽然想起了祭祖那日,宋如楠对自己说得那句“你莫恨错了人才是”。 第174章 果断又精确地歪过头,点唇凑了上去 知晓当年旧情的,似乎只剩下这位从头至尾参与其中,却似乎有隐衷的主母身上。 顾云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上前握住她颤抖冰凉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你想知道一切,似乎只有她能告诉你了。” 话音未落,随枝从另一头跑来,手中还捏着一本红红的什么东西。 林慕禾眨眨眼,眼球有些神经质的涩痛。 烫金的朱红请帖上的“婚帖”二字闪闪发光,刺得人不自觉移开眼,随枝道:“右相府差人送来的帖子,七日后,林慕娴与纪显允大婚,请顾娘子去。” “果然。”林慕禾接过那烫金请帖,指腹摩挲过那两个大字,“纪显允中第,二甲第四名,虽不是一甲,却也及第。” 是而,迎娶林慕娴的约定则要兑现了。 * 天色浓亮起来,观澜院中一片寂静,只有些许窸窣的洒扫声响起,自沈阔一事将顾云篱害得带伤在床的这几日,林慕禾便再未归过家。 喜月拿着一只小瓢从木桶里舀水浇花,时不时还往主屋里瞧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平日里总坐在窗边的娘子已经将近七日没有回来了,往日里算不上热闹,但颇有生气的院子也冷冷清清,洒扫的小厮们见院主人不在,也疏于精心照料,扫落叶也不上心,更有甚者,直接坐在檐下聊起天来。 院中的那两盆姚黄魏紫,是平素里随枝最用心打理的,喜月也喜欢这两盆花,因其名贵,即使林慕禾一行人不在,她也上心浇水修剪着枝叶。 忽然,原本叽叽喳喳正聊得火热,还一边磕着瓜子的两个小厮浑身一个激灵,赶忙从檐下坐起,将身上的瓜子壳拍了下去,慌张起身。 见状,喜月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水瓢,起身朝院门看去。 廊庑之下,苏嬷嬷臭着一张脸,掖着手走进来,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下面无所事事的两个小厮,立刻便沉着脸骂:“主人家不在便皮松了?一概是二娘子宽厚,让你们懒散惯了!都给我起来,今日偷闲的,全部扣半个月的银钱!” 她语罢,喜月一个激灵,连忙想解释自己干了活,但话还没组织好,就见苏嬷嬷身后走出来一人,挂着个很客套的笑:“何必动这个怒?娘子今日搬离,这些人也伺候了些时日了,没有必要啦,嬷嬷。” 这人正是随枝,说着,她还从后面扶来一人:“是吧,娘子?” 多日未归的林慕禾,竟然在今日回来了,她穿了身淡绿色的衣衫,依旧覆着白纱,款款站在檐下,闻声,只是轻轻颔首。 “搬离?”喜月喃喃,急忙掖手上前,“娘子不住观澜院了?” 眼看苏嬷嬷因为心情不好,又想把这股火撒在女使身上,随枝抢先在她之前开口:“是不住了,这些日子承蒙各位小娘子小郎君关照,今日回来,是收拾些东西的。” 见她神色茫然,苏嬷嬷冷嗤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动起来?要二娘子亲自动手吗?” 话音一落,满院子方才还无所事事的女使仆役们急忙起身,开始忙动起来。 林慕禾跟着随枝的指引,一路回到主屋。 “我与二娘子在屋内收拾,你们去把另外三间屋子的东西收起来!”随枝朝外喊了一声,又把苏嬷嬷给送了出去,这才又折返回主屋,提着两个木箱来收拾。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箱子大约够了。”合上窗,林慕禾摘下眼纱,看她提来的箱子,提醒道。 “什么多与不多,娘子就是觉得这屋子里没多少自己的物件,但我跟你说,凡是用过的,咱们碰过的,一概都是自己的,通通拿去!”随枝一边说,一边用绸布将一只青瓷笔洗包起来,复又指着小几上的绿釉茶具,“这个也得拿去,顾娘子现在的俸禄可买不起这种好茶具。” 林慕禾:“……”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她起身,帮着随枝一道一起收拾。 秉持着方才那样的信念,这一回能收拾起来的东西就很多了,一口气从巳时收拾到快近午时,算上顾云篱她们三人在其余几个屋子的东西,整饬出了一个马车的行李。 苏嬷嬷目瞪口呆,忍不住拦住林慕禾问:“娘子不回来了?” “往后治病日子也长,把物件需品拿过去,也省的来回跑动,惊扰主君和太太平日休息了。”林慕禾弯唇笑了笑,和颜悦色道。 苏嬷嬷哑然,只能看着小厮一箱一箱抬上去,直觉应该把这个事情告诉宋如楠,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见另一辆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下,顾云篱官服未脱,俨然一副刚下值的模样,低身撩起车帘,她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由仆役放下角凳,走了下来。 若不是说官气养人,那一身青衣官服穿上,与先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以往还能用眼角脚趾头瞅人,现如今,她还得毕恭毕敬福身称一句“顾大人”。 “有劳嬷嬷来送阿禾,”她不咸不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走到林慕禾身侧,“快午时了,府中还有乔迁宴,便不留下用饭,还请嬷嬷再通报太太一声,我与阿禾先行了。” 苏嬷嬷汗颜,只能频频应是。 她站在自己身后,林慕禾心情又松快不少,连着还有些脱离这地方的难言喜悦。 回至安业坊,正是午时三刻,本以为今日乔迁宴就是与清霜几个人,顾云篱便想着,索性只是家常饭,寻常应对,也不必有太多礼仪。 一下车,随枝张罗着就把东西搬了下来,目送顾云篱与林慕禾回屋更衣。 搬弄东西的小厮都是昨日从牙行里赁回来的,只知这宅子主人如今是官家身侧的红人,对其余一无所知,搬起一只妆奁匣子,他理所应当便往右边去,却被身后随枝一把拦住。 “你要往哪送?”她环胸,认真审视了一番,问。 “啊?自然是往林娘子的院子,这些不都是那位娘子的吗?”他挠挠头,看见随枝一连高深莫测,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别管了,一概往顾大人院子里送!”她一摆手,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小厮的后背,“听我的,准没错,我跟这两位娘子多久的交情了?” 实则不到两个月,但碍于她一副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表情,小厮不明觉厉,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招呼着身后一起搬运东西的小厮一道,一齐向顾云篱的院子搬去。 随枝留下一句“孺子可教也”,便提起衣裙,兴冲冲迈进府门内。 另一边,林慕禾只换了件外穿的褙子,便无所事事,随意坐在小圆凳上,等待顾云篱换下衣衫。 屏风内的人一无所觉,听着外面安安静静的声音,只以为林慕禾已经出去,三下五除二,把官服扒了下来,随手扔进一旁的衣篓。 隔着屏风,林慕禾忽然看见背屏后一道人影晃动,而衣衫整动声簌簌。 屏后的人换下中衣,弯身从一旁的衣凳上取来一件新的,预备套上。 顾云篱的手臂并不瘦弱,幼时起便跟着顾方闻上山采药种地,练习控针、研磨药材,经年积累之下,她的两臂很有力量,而林慕禾早有体会——她甚至能单手把自己从地上捞到马背上。 于是经由那道屏风遮挡,那之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大有一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林慕禾不自查,感觉呼吸烫了一瞬,忍不住抿了抿唇。 怎料,屏风后的人行动迅速,似是怕自己等久了,并未给自己再细看的机会,飞快套上中衣后,又将另一层衣衫套上,俯身换下鞋,对着一人高的铜镜再次整理了一番,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林慕禾蹙了蹙眉,紧抿的嘴唇也缓缓松弛了下来,不知为何,心底还涌上来些许失望。 “等久了吗?”顾云篱整了整鬓发,看见她坐在小几上等着自己,笑问。 “没有。”上下扫了她一眼,今日她换了先前林慕禾用长公主赏赐的那匹蜀锦坐下的衣裳,冰蓝色的料衫,阳光之下还流光溢彩,“走吧?” 顾云篱果然还是有些本事,半截香的时间都不到,衣裳还理得一丝不苟。 “嗯,昨个随枝说要办个乔迁宴,这几日戒荤腥许久,今天应当也能少吃点了。”蓝从喻不在,那个监督她谨遵医嘱的人便成了林慕禾,这几日严格遵守,嘴巴里淡得喝水都觉得有味道了。 走出休息的客院,顾云篱对这新赐下的府邸也不甚了解,走得时候也怕走错,因而速度也慢了下来。 步入通往前厅的游廊,顾云篱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径自取出来一张薄纸,递到林慕禾眼前。 “这是……?”纸张很薄,林慕禾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官家御赐宅邸,另给了京郊的一处田,这是田契,我想了想,我留着没什么用,索性记了你的名字。” 如她所言,那田契上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林慕禾瞳孔颤了颤,默默收好:“御赐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不怕官家问起来?” 顾云篱仰头看了眼正好的日头:“你要与随枝从商,有些薄本是最好的,这是你想安身立命的法子,我自然要好好支持你。” 她虽情感迟钝,但似乎在这些事情上,总又心细如发,自己随意提起的事情,她也珍视如己务。 顾不上与她再说什么,两人便已经走到了前厅外,隔了一堵墙,那边似乎热闹非常,不像是只有清霜与随枝两个人的模样。 顾云篱忽然心口一紧,暗道不妙。 她只以为今天这饭吃得是家常,跟着林慕禾迈进前厅后却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摆着一张雕花长桌,却没几个人在桌上,顾云篱粗粗扫了一眼,竟然十个人。 乔莞和随枝还在就园中的灯笼挂什么形制而喋喋不休,李繁漪正坐客位第一座,拣着盘子里清霜前些日子刚刚腌好的的水萝卜吃,杜含也来了,倚着池塘边的雕栏正抓了一大把鱼食扔了进去,换来蓝从喻惊呼了一声,赶忙把她手里剩下的食抢了回来。 “顾大人昨日刚从西市买回来这几条锦鲤,你别给喂死了。” 杜含不解:“多吃些,不是能长得更快吗?” “一共就那么大的胃,鱼儿又不知饥饱,一口气吃死了怎么办?” 顾云篱:“……”说是来乔迁,她分明感觉这群人来添乱的成分更大些。 这场乔迁宴,甚至还有白以浓与邱以期,两人沉默地坐在一边,有些淡然地看着这群小辈聚在一起打闹,俨然一副参与不进来的长辈模样。 “我竟不知,今日的乔迁宴来这么多人……” 清霜乐颠颠跑来:“人多才热闹,姐姐,就等你们俩了,开饭开饭!” “不见后厨升炊烟,这饭又是怎么做的?”听清霜张罗着开饭,邱以期有些纳闷,便问。 “自然是从外面订餐了,稍后有过卖送过来,昨个张罗在牙行租了几个人力,还没准备厨娘伙夫呢。”随枝贴心解答。 安静了一瞬,邱以期与白以浓同时睁了睁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诶,顾大人,林娘子,坐坐坐!”靠近主位的一边,李繁漪扬手招呼她过来,“今日我连崔娘都没带,就想好好给你庆贺一番。” 这群人一个个兴奋得好似今日搬家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顾云篱无奈又好笑,牵起林慕禾,在长桌一边坐下。 乔莞还对那只挂在凭栏上的灯笼耿耿于怀,顺着桌椅摸过来,恳切地给顾云篱提意见:“顾大人,你也是西南出来的,想必你也能共情我的想法,依我看,这个灯笼还是挂成木架式的好,还能遮风挡雨……你那书房我也看过了,那红杉木架子太丑了,依我看,换成紫檀木的更显品味,还有林娘子,那月影纱什么光都遮不住,还是换一个……” 她一口气说了不少,顾云篱听得一愣一愣。 随枝吸了口气,撸起袖子走过来,揪起她的耳朵将她扯到一边:“好你个乔万万,你又‘依你看’上了,顾娘子一个月俸禄才几个钱?换紫檀木,怎么不把你换成紫檀木?” 她真心实意给顾云篱考虑了一番,也让顾云篱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即使有了官职,也依然不富裕的事实。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为什么还叫我‘乔万万’,随娘子,你放开我,扯人耳朵长不高啊……” “你自己造下的业障,你还不认了?你也别闲着,过来给我搬花!” 这边吵吵嚷嚷,那边岁月静好,李繁漪还想再吃口水萝卜,又让清霜给挪到一边了:“殿下,吃多了对肠胃不好,收着点。” 后者甚是欣慰,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清霜乐颠颠端着那一坛水萝卜到白以浓跟前:“师尊师尊,你想吃不?萝卜虽然没有西山种得水嫩,但是也是可以的!” 白以浓摆手婉拒,仍旧淡淡的:“一日二食,此外不可多用。” 李繁漪:“……” 东说一嘴,西说一嘴,这不大的官邸前厅院子一下子吵吵嚷嚷,有大笑的,有哀嚎的,颇为热闹。 顾云篱缓缓舒了口气,竟然发现,这样欢闹的日子自己已有多年没有体会到了。 而她身边的林慕禾亦有所感,虽然混乱,但还是忍不住露着浅浅的笑。 若往后每一日都能似如今这般,抛却寻常的烦恼,没有那些恩怨的累困便好了。 众人闹哄的时候,厅外脸庞陌生的小厮揣着手进来:“随娘子,正店送酒菜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没空再挟制乔莞,随枝一把将她放开,提起衣角迎上去,张罗让人将吃食端进来,放在宴客的长桌上。 清霜与乔莞也没敢闲着,跟着一起安排,手里接过一只餐盒,清霜却感觉脚底有什么东西在蹭着自己,低头看去,却见一坨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飞快地掠过自己脚边,横冲直撞,不顾还有端菜的人,险些绊倒几个人。 “诶哟!哪来的猫!”有小厮被绊了一跤,险些没栽倒,惊魂未定喊道。 “呔!哪里跑!”眼看它要踩着脏蹄子往众人里穿得最白净的白以浓身上扑,清霜一个飞扑上前,趁它再作乱前控制住它。 一时间猫毛与猫叫齐飞,随枝提着它的后脖颈肉将它提了起来,定睛一看:“大将军?!” “小娘子小娘子,手下留猫、手下留猫!”一声急匆匆的呼声从外传来,有人狼狈地追来,双手合十告饶,“孩子还小,不懂事,我没管好……” “楚大哥!”清霜惊喜地叫了一声,引得众人都看向这突如其来的一人。 看清那人,顾云篱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起身跟他见个礼,而是扭过头,看了眼林慕禾此时的表情。 她面色如常,对上自己的眼神还冲她笑了笑:“原来大将军长这样。” 自双眼复明后,她确实还未见过大将军的模样。 那猫是只灵活的肥猫,头顶一块好似剪了个锅盖似的发型,尾巴又黑又长,油光水滑的,可见楚禁平日里是当祖宗似的喂养的,虽然是个传信的好帮手,但性子也很倨傲古怪,从不拿正眼瞧人,鲜少对两条腿站着的人和颜悦色。 林慕禾看着楚禁接过那只猫,下一秒,无情的猫爪沾着刚从地上踩的黑泥,一巴掌扇在了楚禁脸上,留下两个醒目的黑脚印。 “你这老猫,外头就不能给我点脸面?!”后者嚎了一声,又谄媚地看着随枝,“哎,随娘子,我今天来其实是……” 正说着,却感受到自前方投射来数十道视线,冷不丁让他打了个寒颤。 “哎呀,今天吃这么好?我知道了,小顾的乔迁宴是吧?我赶上好时候了……” “您确实赶上了,我们订的菜刚到,既然来了,留下吃个便饭吧?”随枝叹了口气,道。 清霜也兴高采烈地拍拍他的后背:“人多好,人多热闹!” 就这样,多来一个楚禁加入,这群人终于规规矩矩坐下,开始这场乔迁宴。 “顾娘子,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缺得,今天这乔迁宴就送你我自己种得发财树吧!”乔莞第一个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是棵种在盆中的翠盈盈的小树。 “我送一只小香炉,这可是漆金香炉,烧出来的烟很好看!”清霜也道。 “不必多说,顾大人迁入新居,本宫送你两个足金的镇宅御兽,放在书案前!” “两本‘左传’手抄,不成敬意。” “新药碾子,比太医署那个快打磨圆滑的好使不少。” 一一接过,这群人送得礼物各有各的千秋,特征明显。 小厮端上几坛酒来后,桌子上寂静了一瞬。 楚禁与蓝从喻一行不明所以,兀自斟满了道:“都在酒里了,小顾,多谢你留我吃饭!” 上一回喝得昏天黑地的样子仍旧历历在目,余下几人都很谨慎,林慕禾更是连杯子都没端起,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然而有第一口,往后就不受控制了。 轮到顾云篱,便是一杯接一杯,不得不喝了,毕竟今日这乔迁宴是为她办得,逢人来一杯真心实意的祝贺,她也喝得心甘情愿。 只是到后面,她隐隐品出些不对。 “为顾大人,荣升太医署干一杯!” “干干干!” …… 此后又是六七杯,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由头。顾云篱已经有些头晕,细数自己已经喝下去十多杯了。而敬酒的主力李繁漪与随枝似乎也有见好就收之势,相视一笑后,随枝倒了杯酒,转而递向一旁滴酒未沾,还最清醒的林慕禾。 “林娘子,我敬你,日后在香坊生意,还要你与我一同协力了!”她说着,把那斟得满满的一杯递了过去。 愣了愣,出于礼节,林慕禾还是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就要举到唇边。 “且慢!”她身旁的顾云篱却猛地推出一只手,拦下随枝,“她、她不能喝,我替她喝了。” 蓝从喻赞赏道:“顾大人微醺也能记住病患忌口,佩服佩服。” 林慕禾仰头看去,顾云篱面色仍旧清冷,唯一与寻常不同的是,原本清亮的眸色混沌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繁漪揪了揪衣袖。 她愕然睁睁眼,看着对面随枝一脸坏笑,忽然明白了什么。 随枝装模作样地推拒一番,最后笑嘻嘻递过去:“那行那行,顾娘子浅尝浅尝。” 顾云篱蹙着眉接过,饮下那杯酒,喉间一股辛辣,她没空反应,半眯开一条缝的眼却瞥见杯子底下随枝刻意向上托举杯盏的手指,顿时一愣:“你做什么?” 林慕禾咬了咬唇:“随娘子,少喂些——” 然而,没有等她听见回应,眼前的人影骤然一晃。 酒意上涌,她酒量居中,不算很能喝的人,今日这一遭,更是体验了一番“人间险恶”,可直到头晕目眩,意识快要没了的时候,她都没意识到,今日这群人竟是在刻意灌醉自己。 醉倒前,似乎有人揽住自己,往嘴里喂水,顾云篱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感觉格外温暖,挣扎了一番,意识敌不过霸道的酒精,先一步败下阵来。 眼前一黑时,她暗想,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居然真有喝趴下的这一日。 “哐当”一声,众人正坏笑看着这边一幕时,顾云篱发出一声巨响,醉晕在桌上。 林慕禾手里的水喂了一半,洒湿她一片裙角,她急忙放下,将顾云篱慌忙扶起,却见她双眼阖着,俨然一副昏迷过去的模样。 “天奶奶,都给你使眼色了别这么灌,这一下不得摔傻了?”楚禁大惊失色,抹了把脸,后怕道。 “啊!!”不知谁嚎了一嗓子,引得众人再次向发声处投去目光,是清霜又没有斤两地喝多了,见此情形,一嗓子哭号出来。 坐在尾端的邱以期一个激灵,忍不住暗暗道:“怎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德行?” 这顿饭吃得,他已经见识了太多,尽管有清霜在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真看见林慕禾与顾云篱时而亲密地耳语,相互夹菜、挡酒时,他还是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跳得飞快。 一旁的白以浓蹙眉,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声音有些无奈:“你哭什么?” 清霜一把鼻涕一把泪,脑子也是混沌不清:“我就想哭啊——” 蓝从喻一甩衣袖,从位子上站起来,掰过顾云篱脑袋扫了一眼,沉静道:“不至于。” 听见她肯定的话,清霜总算不哭了,但已经把白以浓袖口整得一塌糊涂了。 李繁漪看着她们师慈徒孝,甚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随后拣了一块水萝卜扔进嘴里。 她却没想到清霜还注意着自己,哽咽着开口:“殿下,不能再吃了,吃多了会……嗝!” 她打了个熏天的酒嗝,白以浓面色一沉,终于也不惯着她了,将她提起来,拍了拍她软得快成麻花的腿:“站定,醒酒。” 清霜哽咽着站好。 顾云篱其实没有醉到真的失去意识,朦胧之间,还是能听见自己倒下之后的喧闹声。 而后,她听见林慕禾悄悄附在她耳边,试探着问:“真的醉晕啦?” 她想撑起眼皮回答,但醉意上涌,挡也挡不住,强撑了一番无果,记忆也在这一瞬间断了片。 紧接着的那段记忆确是昏天黑地,死活想不清楚,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路回房的颠簸都未感受到,仿佛喝得死过去了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有些陌生的纱帐,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只觉那股酒意还未完全褪去。 天色已黑,些微月光透过床纱照射进来,照清了眼前的光景。 她脑仁有些疼,仍旧有点昏沉,艰难地扶着一边床就要起身。 这一起身,没能成功——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自己的衣角,她一用力,又倒回了床榻。 “嘶——”撑着脑袋翻了个身,顾云篱正想喊人,可在看清眼前的光景后,话音倏地停在了嗓子眼里。 床榻的里侧,有个人披散着长发,正对着自己,安静地熟睡着,她一身中衣轻薄,离自己很近,顾云篱瞪着双眼,几乎要与她鼻尖相触。 长睫如羽,静谧地阖着,她睡觉很安稳,半只胳膊压着自己的衣角,是一个极其信任自己的睡姿。 顾云篱知道,自己认得此人,但却一时间想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 晃了晃自己一头浆糊的脑袋,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并未醒酒。 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她痛苦地眨眼,盯着对面人随着呼吸微微动弹的嘴唇,忽然福至心灵。 那个名字近在唇边,她眨眨眼,开口。 “是你……” “林慕禾。” * 自己应当是还未醒酒的,顾云篱潜意识里非常清晰,但意识却被还未褪去余味的酒精操控,迷蒙间,手已经先大脑一步,将林慕禾耷拉下来的几丝刘海拂了拂。 两息之间,她看见林慕禾的眼睑轻轻颤了颤。 呼吸一紧,来不及移开目光,便对上她倏然睁开,清亮的眸子。 “醒了?”她轻声问,先一步握住自己还没来得及抽离的手,“手心还是烫的。” 帐内幽暗,只有些微的光照亮着顾云篱的视野,她有些惊愕地发现,面对这样的光景,自己原先那呼吸骤紧,哮喘的毛病不知何时不犯了。 现下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但顾云篱醉酒的脑袋蒙蒙的,不足以思考这些,只能看着林慕禾支起身子,松松垮垮的中衣微微向下垂去,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她呆滞地眨了眨眼,只盯着那处,一动不动,片刻,缓慢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喝点清水?蓝太医走之前说,要明天醒来再喝醒酒汤。”她递来一只瓷杯,递给顾云篱。 后者没有作声,只是很乖巧地接过,却没有喝,只是静静捧着碗,等着一双湿漉漉地眼睛看着她。 林慕禾看着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失笑,撑着床榻对她道:“怎么不喝?” 她问罢,果见顾云篱端起杯子便猛灌,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猛地咳嗽出声,一口气惊天动地,把林慕禾那点初醒的瞌睡吓了个干净。 “慢点喝,你……”她忙不迭接过顾云篱洒了一半的水杯,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喝醉酒的顾云篱,有些乖,又有些执拗,见咳个没完,又想憋口气把这股想咳嗽的感觉压下去,但最终结果只是把脸憋了个通红,出了一头汗。 林慕禾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刚想说句什么,就见顾云篱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给她拍背的那只手腕。 她终于不咳嗽了,但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面色泛红,额头泛着一层稀碎的光,是她方才咳出的细汗,她嘴唇湿漉漉的,此时此刻,也正随着呼吸而张合。 “怎、怎么了?”林慕禾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把那点笑意忍了下去,方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似乎从自己醒来开始,顾云篱就一直在直勾勾盯着她。 和醉鬼是讲不通道理的,同样,也无法预测通晓醉鬼的思维。 也许是那一刻色胆包天,酒精更是火上浇油,顾云篱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时,心脏几乎高压过负的声音。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向前蹭了蹭,仿佛做坏事之前的猫,总是装作不经意般,目光随意又刻意地扫过眼前人,一双眼混沌又明亮地,直直看着眼前人:“可以吗?” 林慕禾只觉脑袋里“嗡”了一声,没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接,她呆滞的一瞬,眼前的醉鬼也恪守道德底线,向前一步,但没有再近,仍旧问:“可以吗?” 她身上带着今日酒水的清冽酒气,被体温蒸腾后,仿佛闻着气味便能让人醉倒,林慕禾模模糊糊地眯了眯眼。 她所说的“可以吗”,自己自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于是纠结了片刻,思索明日顾云篱若是醒来,记起这晚的事情,又会是什么表情。 她愣神的刹那,落在顾云篱眼里,却像是在点了点头。 于是,目标清晰,她看着那早就聚精会神盯着的某处,果断又精确地歪过头,点唇凑了上去。 酒气在一瞬间扑面而来,林慕禾脑袋空白了一瞬,身体骤然向前倾倒,惊呼声没来得及发出,便被人堵住了唇。 …… …… …… 昏暗的光线之下,顾云篱神色有些迷蒙,嘴唇濡湿,幽深的瞳孔盯着自己,似乎有些食髓知味。 而她自己的嘴唇,已经有些红肿破皮,抿了抿唇,她竟然有些不敢看对面的人,心口跳得好比急速敲打的木鱼,快要冲破胸口。 “云……” 正想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却正巧对上顾云篱再次醉倒的呆样—— 她神色迷茫,似乎还想凑上前再来一次,但第二波醉意上涌,将她一切想说想做吞没而去,两眼一滞,她猛地合上眼,噗通一声倒进了林慕禾微敞的怀中。 她鬓发微湿,无力抵靠在林慕禾前胸,呼吸渐渐绵而悠长起来。 薄烫的呼吸打在她胸口,因为动情,顾云篱眼角之间染着淡淡的粉色,睡过去的模样静谧。 月影如纱,轻缓地照在两人身上,她记得清晰,上次这样相拥而眠是一个喧嚷的雨夜,今夜夜色响晴,没有闷热潮湿的雨,但淅淅沥沥的绵绵之雨,却另有来处。 * 宿醉之后,顾云篱依旧苏醒得很早,该到入宫点卯的时辰时,她准时睁开了眼。 奇怪的是,没有宿醉的头痛欲裂,这一觉睡得反而无比舒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目光落在一旁的林慕禾身上,她和自己一同盖着薄被,正朝自己侧卧着,双眼阖着睡得正香。 欲盖弥彰似的眨了眨眼,她抿着嘴,低头将林慕禾微敞的衣领合上,再给她掖好了被子。 她没有醉酒就断片的毛病,是而,昨夜酒精作祟色胆包天的模样就都一概回想起来,甚至包括昨夜是如何带着林慕禾一起回到自己院子的事情,也一概想起来了。 * 众人见她一脑袋摔在桌上,顿时那阵子把人灌醉灌倒的兴奋劲儿也偃旗息鼓,天色渐晚,上了一番茶水,便要各自打道回府。 随枝喝得也不少,又在扯着乔莞争论不休:“再敢说我审美不行,小心我让你还我来东京船上给你垫下的那笔钱!” 乔莞险些跪地求饶:“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啊……” 那头清霜见白以浓要离开了,以为她这么一走又要回西山了,于是揪着她的衣角耍赖不让走,但白以浓不留情面,到该休息的时辰了,就该准时准点洗漱好了躺在榻上。 挽留无果,清霜只能扒着门前的门柱子默默流泪目送着她。 直到看不见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险些要站不稳了,在来回晃*动的视野中便看见了崔内人前来接李繁漪的车驾,女史们靠边站好,李繁漪正走下府门前的台阶,她扁扁嘴,有一种热闹过后清冷寂静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殿下……您路上,一定要慢点。”抱着柱子,她有些含混不清地“叮嘱”。 走在前方,只给她留了个背影的李繁漪身影微微一顿,忽然静了几秒。 片刻后,清霜似乎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复而转身。 不明所以地仰起头,便见李繁漪绷着一张脸,走到自己身前,抬手将她从柱子上“掰”了下来。 “你就这么想和你师傅亲近?” “啊?”奈何对面同样是个对自己没有斤两的醉鬼,一脸酒气懵懵地仰头与她对视。 这一眼里,李繁漪觉得她完全没有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崔内人在她身后也看得有些不解:“殿下,该走了。” 一阵夜风倏地吹过,将清霜额前细碎的刘海吹拂起,有些冰凉的风也带走些微醉意,令清霜短暂地清醒了几分。 她挺了挺脊背,仰头继续问:“殿下,你不回去吗?天凉,你又吃了那么多水萝卜……” 李繁漪闭了闭眼,不知道她为何跟水萝卜这东西过不去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自然要回去,但还有事没做完。” 清霜:“和我姐姐?但她都喝晕了……” “不是你姐姐,是你。” 语罢,她轻微几乎到不可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继而从衣袖中取出一串什么东西,递给清霜。 是一束金线编织成扣的剑穗,坠着几颗莹润的羊脂玉编成串,环扣被挂在李繁漪指尖,此时轻微晃动着,相触而发出一阵喀拉的磕碰声。 第175章 带着微薄酒气与寡淡的药材香气混合,将她紧紧搂住。 清霜懵了一瞬,眼睛盯着那串剑穗看了许久,才吸了吸鼻子:“给我的?” “对,给你的。”李繁漪晃了晃那穗子,“清霜娘子给我做了这么多事,我正愁不知送你什么好,那日看见你师傅给你新剑,是而想着给你配个剑穗。” “哇!”清霜惊呼了一声,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性情使然,她忽然一把握住李繁漪的手,又高兴地往下淌泪。 被她握住的指尖烫得惊人,清霜笨手笨脚地把挂在李繁漪手指上的剑穗取了下来,拿在手中又是一阵细看。 看着她虽醉酒,却明亮的眼,李繁漪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复杂,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离去:“天冷,不要抱着柱子坐在地上了……听桃,你去扶她进去休息。” 院中剩下的人也确实快无暇顾及她了,随枝酒劲儿后上,想帮着林慕禾把顾云篱这个看起来轻简但背起来很有分量的人抬回房间却无果。 且顾云篱喝过酒之后宛如成了一头倔驴,方才被冷风吹醒后,神色目光也看着格外清凌,一点也不像是喝醉酒的模样,却只听林慕禾讲话,旁的人问烦了都不见她搭理。 “顾娘子!你院子是这边!”随枝带着醉酒语调的声音传来,顾云篱置若罔闻,盯着正给自己擦手的林慕禾。 “嘿……”随枝一叉腰,揉了把脸,“怎么还变驴了?” “随娘子,你回去休息吧,我应当能送她过去。”笑了笑,林慕禾知会了一声随枝,便带着顾云篱向她住得院子去。 这府宅不算太大,原先主人是馆阁学士,为人清廉,宅子也修得正好,走了片刻,便到了地方。这一路上顾云篱乖得不像是喝醉的人,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让她牵手,她便伸出手握住林慕禾的手,一路上握得紧紧的,走在她身后,目光也一路黏在她身上,不曾移开。 虽然平日里顾云篱也从来不会反驳拒绝自己,但是今天这副模样确实头一回,对林慕禾来说也十分新奇,这一路她试验多次,哪怕让她把头上的钗子取下来也没有异议。 在门前站定,她忽然有些古怪的心思,低头思忖了片刻,问:“云篱,你在听吗?” 顾云篱点头。 “伸手?” 顾云篱摊开手掌,指节微微弯曲,莹白的掌心泛着些许红,伸到了林慕禾面前。 “……”看她这副任人拿捏的模样,林慕禾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不困吗?” “困。”她照实回答。 “那便休息吧?” 顾云篱点头,转身就把房门打开,塌进去半个身子,却忽然停下。 林慕禾也一愣,迎上她有些迷蒙的目光。 “那你呢?你不困吗?” 那股方才被压下去的坏心思因她这句问话后再次作祟,林慕禾眯了眯眼,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也好困,也想睡觉。” 醉着还不清醒的顾云篱脑子迟缓地转了转,半边身子在屋内,那之后的陈设也糊在了黑暗中,看不真切。 夜里的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簌簌吹来,将林慕禾衣角掀起一片,她打了个激灵,手上却忽然一热。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身前的人朝后方的黑暗中一退,轻轻用力,也将她也拉了进去。 眼前倏地一黑,带着微薄酒气与寡淡的药材香气混合,将她紧紧搂住,林慕禾趔趄了一下,才被顾云篱轻轻扶好。 稀薄的光线里,她正看着自己,低低道:“外面冷,那就睡觉吧。” “喀哒”一声,就连林慕禾身后的门,也被她贴心地关好。 …… 回忆结束,顾云篱抹了一把脸,后知后觉地脸颊开始烧得滚烫起来。 林慕禾昨夜照顾自己,有些疲惫,此时靠着床睡得正好,对于顾云篱的醒来一无所知,或许是这里给够了她安全感,寻常敏感的五感,也变得迟钝了许多,连身旁人苏醒都未能察觉到。 该到起身的时辰了,顾云篱下了床,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快速洗漱,入宫点卯。 方一出门,却看见一只大胖猫正卧在院中的枇杷树苗下,正慵懒地晒着初升的太阳。 洒扫的小厮见她醒了,朝她打了声招呼。 “大将军怎么留在这了?”顾云篱一愣,蹲下身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将军不为所动,扭了扭脑袋,继续卧着。 “大人喝醉了不知道,昨夜那位楚官人留下的,说是让您替他照看几分。” “他自己的猫,怎么留在我这里?”顾云篱纳闷。 “听他说,是昨日定下他做北地安抚使了,即日便启程了。” 竟然去了北地?顾云篱一愕,没想到昨夜那场乱哄哄的乔迁宴,竟然也成了他践行宴了。 东京是个是非之地,不适合楚禁这种人待,他去北地,或许也真能发光发热一番吧。 继续顺了顺大将军的毛,她收回目光起身,道:“知道了,你去做些鱼干,喂它吃,至于往哪安置,待我回来再说。” 小厮连忙应是,目送着她离开府邸,入宫点卯。 * 而林慕禾这一觉睡到巳时,醒来时,随枝正提了早膳盒子来,常年混迹应酬酒席的人已锻炼出来了本事,她神清气爽的模样看不出来昨日喝得烂醉,招呼她起身吃饭。 “顾娘子一早进宫了,看来昨夜睡得蛮好的嘛。”她看着林慕禾一口一口吃粥,还有嘴唇轻微的红肿,揶揄道。 被戳中此时心事的林慕禾脸一红,勺子险些没拿稳,佯装镇定地又喝了两口粥。 随枝没有太过恶趣味的意图,见好就收,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道:“先前娘子想说同我一起做香坊生意,今天正好空闲,不如一起去瞧瞧?” 抿了抿唇,林慕禾搁下勺子,抬眼看去:“好。” * 用完早饭,二人上了马车便朝香坊而去。 栖风堂生意一贯不错,正值新研究的香膏出世,店中尽是慕名而来的娘子贵女们。 从后门入内,随枝给她拿了一只试用:“如娘子先前所说,做成这样能随身携带的香膏,果然甚受寻常百姓喜欢,先前用了旧香料,而今换了一种新材料,味道也比先前更久更香了。” 香膏盒子做得甚是精美,林慕禾拿在手心里爱不释手,掀开盖子一闻,一股清霜的柑橘与桂花香气一同沁入鼻尖,她愣了愣神:“这是——‘秋爽’?” “非也非也,”随枝摆摆手指,“而今新加了些料,已经是另一种香了。” “很不错的味道,”她不吝夸赞,“那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等着娘子来取吗?”随枝抿唇一笑,“六娘子说,若娘子想跟着我一起操弄香坊,自然百倍欢迎,这第一款新式香膏,就由娘子为它取个名字吧!” 怔了怔,林慕禾指腹的香膏也在手背上化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侧,她凝眉思索了半晌,问道:“先前含娘子也与蓝太医也常来香坊,购置东西吧?” “正是正是,两位很是光顾我们的生意,我都想给她们打折了呢。” “嗯……”她垂眸,轻轻一笑,“若含娘子殿试一举摘得状元,这香,不如就叫‘状元香’,如何?” 随枝的眸子顿时缓缓睁大:“好哦!我怎么没想到!” “想来含娘子应当会卖我们这个人情,做个买卖的噱头,应当不错,你觉得呢?”她搁下手中的小罐,复又问。 “自然是可以,只不过……若是,呃,我是说如果……” 林慕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笑道:“行与不行,看含娘子,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随枝忙不迭应声,赶紧找来纸笔记下,一抬头,便撞见身后小门外,顾云篱正下值,换了身衣袍前来。 清霜也跟在后面,眼中满是好奇地打量着香坊陈设,前屋里生意热闹,后院的碾香娘子们正有说有笑地制香,随枝难得没拨弄算盘,见顾云篱身后又跟着个清霜,十分识时务地把她叫来。 “前些日子做了些脂粉上妆用的,我瞧你皮肤嫩滑,正好让我拿来一试!”她说着,推着清霜上楼。 “什么上妆?能让人变好看?”后者不解回头。 “自然自然,把你画的你姐姐也认不出来,走走走,还在这碍……不是,还等着作甚?” 她的意图不难看出,顾云篱无奈,但也没法子,索性走到林慕禾身边,轻声问她:“我听随娘子说有新上的香膏试用,如何?” 林慕禾手边正放着那香膏小罐,本可以直接打开给她感受一番的,但她却顿了顿,轻轻抬起手背,向上举了举:“喏,我方才试了试,是从来没闻到过的香味。” 香膏留香持久,淡淡泛着光泽的膏痕在她细白的手背虎口处闪了闪,顾云篱依言听话的抬起她的手,放在鼻尖闻了闻,浅淡的柑橘香气与桂花香混合得恰到好处,闻之心旷神怡,而属于林慕禾的皂角的清新气息也从她袖管口向上弥漫,悄无声息地混入。 顾云篱眸色闪了闪:“香膏好闻……这皂角香气也恰到好处。”她是情不自禁说出来的,说完就立时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香膏根本没有混合皂角,何来皂角香? 林慕禾显然也是一愣,遂抬手自己复又闻闻:“皂角香?哪里……” 她顺着自己的衣袖闻到,话声陡然一止,明白了顾云篱话里所指。 顿时,口干舌燥的感觉又从喉咙中起了端倪,她一愣,旋即一笑:“哦……确实有。” 在她身边,还刻意去嗅闻她身上的味道,多少有些无礼,似乎还有些轻浮,顾云篱抿唇,目光挪香一旁木架上的其他物件。 “我每日用先前特制的皂角胰子洗手,沐浴也常用,云篱喜欢的话,也送你些?”她顺着顾云篱的目光挪动,又走在顾云篱视线之下,歪头问她。 “不……”顾云篱下意识拒绝,皂角胰子香味确实有皂角香,但却未必是你身上的那股味道,落在人鼻腔之中,是独特的气味,不会辨认出错的气息。 “你留着用便好,”她耳朵不自然地有些红,“我只是觉得,好闻。” 第176章 以后都给云篱饶价 挑挑眉,林慕禾抿唇压住笑意:“我知道,我知道……今日当值,官家没有问起你的事吗?” “自是问过,”轻咳了一声,顾云篱正色,“我还是那番说辞,他只说知道了,却并未有重开卷宗的意思。” “没有?”林慕禾一顿,“想来,官家也并不重视此事……若想重开,或许还需再催一把火。” “但也并非无用,起码这件事已进入官家视野,殿下也说,会让人每日不停上书,文火慢炖,暂且急不得。” 至少李繁漪手上收集了不少桑氏暗中处置人的证据,还有从头至尾围绕至今的禁药一案,若这些证据形成了完整而严密的链条,可以将她的罪行串联起来,也必定是能给予她致命一击的证据。 她给官家的一记救命之法,能延长他的寿命有限,想来李准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近些日子,稍微有些精神头,就传中书与枢密院的大臣谈话。似乎想在他离开之前,极力挽回一番现在的局面。 “西南的反事近来虽然没有太大的响动,但也时刻进行着,北地、太子……诸多事宜,我这一个旧案反而成了最不值得重视的。”顾云篱轻叹一声。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等,徐徐图之,定然会有结果的。”林慕禾握住她的手,“不提这个,方才来得路上,随枝与我说,此次香膏的售卖六娘子欲同我共分得利。” “是你提的法子,和你一起分成也是应当的。” 林慕禾眯了眯眼,轻轻笑着问她:“那你猜猜,她要与我分多少利?” 顾云篱对经商没有什么研究,想了想:“那我猜猜……五五分成?” 林慕禾秀眉一皱,好笑地看她:“五五分成,生意还做不做了?我看出来了,顾神医心里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你若是当初应下六娘子,真做了香坊东家,这么做下去不得亏本赔死?” “那是多少?”对方眼神诚恳,似乎是真的在请教。 “三七分成,让我三成利,已是极好极大度了。”她抿唇答。“我初来,往后若是能做好了,便能和随娘子一样,拿每月的分红收益了。” 顾云篱垂头认真算了算,香坊的生意一概不错,即使是三成利也是不小的数目了,她忍不住轻叹:“如今我做医官,一个月月俸也才五两银子,二三石禄粟。” “五两银子也不少,”林慕禾随手拿起一罐香膏递给她,“这样,往后云篱来这里买东西,我都给你饶价。” 顾云篱看着她,接过香膏,也配合道:“那往后还要仰仗林娘子了。” 细想如今,似乎自己才是最穷的那个——清霜一概管钱,也会学着倒弄钱财,将钱再三考量后扔进钱庄生利息,随枝一向做生意,身价恐怕早已不是自己所能及,李繁漪便更不用说了,她至今对此人的财力没有模糊的概量。 如今连林慕禾也开始摆弄起生财之道了。也好,往后不必为生计烦忧,若是…… 若是一切尘埃落定,各自得偿所愿,也能有随意选择去留的底气。 她闭了闭眼,与林慕禾一同看起香坊内其余的物件。 * 将最后一支银针小心翼翼旋下,洗过、收进针包之中,今日上值算是接近尾声。 “陛下近来可觉得胸口出气不顺,总有淤痰?”她照例问。 李准仍旧进出气不稳,点了点头。肺痨如此,鬼门关走过一遭后,这样的症状也未能好转。 细诊脉,李准的身体每况愈下,救是救过来了,但本就是一支残烛,再怎么努力,也只有燃尽的结局。 他无力地靠在一角,忽然问道:“顾娘子,你且说,朕还有几日活头?” 顾云篱顿时吓出来一身冷汗,连忙叉手:“臣下不敢,陛下真龙之子……”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且放心说吧。” 叫她放心说,便能放心说吗?顾云篱认为不尽然,是而垂着头,她避开回答这个问题:“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延寿。”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李准也没恼,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她退下。 顾云篱求之不得,提起药箱,缓步退出寝殿。 她退出去,正碰上许温之在外对呈上来的梨汤用银筷试毒,女官捧着银碗,用汤匙舀出一勺,吞进口中,这是试毒最后的一道保障,若是试毒的人出现问题,这东西自然不能呈到上面。 见她出来,许温之掖手向她点头示意:“顾大人慢行。” “这是送来的温养梨汤?”她随口一问。 “正是,”许温之道,朝后面的小黄门点了点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去送顾大人?” 被点的小黄门急忙迎上来,顾云篱没说什么,提起衣摆迈出大殿。 时至快用午膳的时候,她迈下殿阶,在宫道上走着,碰上了为福宁殿送餐食的女史们。 一概无视而过,她走过拐角,却听见一阵压得极低的细语伴随着低泣的声音。 停下脚步,却看见两个小宫人端着什么东西,面色惨白。 “怎么办……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了,你方才怎么不看着!拿错了内侍省的要怎么罚我们!” 猛地抬头看见顾云篱,她吓得一个激灵,支支吾吾道了声“顾使”,更不敢看她身后的小黄门。 “蟹酿橙?”她闻到味道,多留意了一眼。 “正是、我们、装盘时未看清,拿了没做好的这盘……” “哎呀,那还不去换?在这哭作甚?”小黄门立马喊道。 “且慢,”顾云篱睨了他一眼,“寒凉之物,吃了不易官家身体,不必呈上了。麻烦小内使与许押班说说。” 她看着那两个小宫人抹着泪道谢,劫后余生般收拾,忽然想起,李准的吃食自己似乎没有怎么多加留意,便随口问:“官家今日还吃什么?你们说着,有不对的,内使告知许押班,往后不要再上了。” 小宫人思索着说了许多,到最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今日是月中旬,按尚食例,给陛下令添了一道羊肉羹。” 羊肉性热,没什么问题,顾云篱合了合眸子,顿首离开。 刚刚迈出一步,她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双眸猝然一睁。 “顾使?”小黄门被她吓了一跳,不解问。 “不对……”她眉心隐隐一颤,骤然转身,“走!立刻回去——” 明黄的纱帘内,女官们排成长长一串,手中各自奉上手中拖着的漆盘。 自龙榻起排起一张梨花木长桌,女官们依次摆下盘碟,许温之在一旁伺候着李准起身,将他刚刚喝罢的梨汤放到一旁的女官手中的盘上。 “官家,今日尚食局奉了许多,多少尝些?” 一道午膳足有三十多道菜,这还是李准下令宫中节俭之后削减用量的结果,每一道菜做得精致诱人,而坐在桌前的人眼神死气沉沉,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 见他无动于衷,许温之又劝:“陛下,多少要吃些……清淡小菜,太医也说过没问题。” 闻声,李准终于抬抬眼,轻轻颔首,示意他将最近的东西端到身前来。 许温之脸上露出抹笑,忙将就近的羊肉羹舀了两勺在碗中,亲自验过了无毒,这才要送到李准嘴边。 后者方才张开嘴,正要将那一勺肉羹吞入嘴中,殿外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奔跑声,仿佛要将地板踏出个好歹,许温之手一抖,那一勺肉羹“啪嗒”一声落回碗中。 “不可啊不可啊——”来人扯着尖嗓子,拼命地喊道,紧接着,一道矮小的蓝衣身影噗通一声绊在门槛处,面朝地摔得一脸鼻血,却仍不忘喊,“官家,不可!不可吃那肉羹!” 许温之急忙放下手里的碗,起身喝他:“没规矩的东西!胡言乱语什么,这里是福宁殿!” “顾太医说、说那梨汤与肉羹相克不能克化,食之有性命之危啊!”他愣是大喘着气把最后一句说完,语罢,殿内气氛凝肃了一瞬,紧接着,一众女官内侍面色俱是一白,一个哆嗦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就连许温之都颤了颤。 李准闻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虚虚掩着的眼球动了动,看了眼那青瓷碗中看着十分诱人可口的羊肉羹,抬了抬眉毛:“顾太医何在?” “微臣在!”一路跑来的顾云篱气还没喘匀,满头大汗地奔入,跪倒在地。 她一身官服根本跑不开,身量小穿着轻简的小黄门撒丫子狂奔,不敢放过这个“救驾”的好机会,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跑来制止了李准吃下那口险些咬了他老命的羊肉羹。 许温之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跪下:“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 李准没有理他,只看向此时连帽翅都有些歪斜的顾云篱:“你说。” 顾云篱吸了口气:“羊肉助火生痰,梨汤寒性凝滞血脉,陛下的病本质阴虚火旺,若今日吃下那肉羹,二者相克,腹中沉积,只怕引起暴咳……” 暴咳之后,究竟是气绝而亡,还是别的结局便不得而知了。 许温之好歹是久在御前伺候的,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急忙解释:“羊肉羹是尚食月历上标注的,我亲自审过。” 尚食局的女官急忙道:“梨汤也从药膳中挑出来的,昨个也给许押班问过的……” 顾云篱蹙了蹙眉,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了。 但帝王之心,谁能参透?李准一贯疑心病极重,今日这桩巧合,必定要有个定论说法了。 “我这条命,果然值钱得很,这么多人都想要。”李准冷冷笑了笑,没有再用膳的心情了。 顾云篱低着头,适时道:“既然二者都审过,或是巧合也不一定,今日陛下未用过,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李准又看着她,这一回,却盯了许久。 下一秒。 “朕若倒了……会是什么光景?” 头一次,顾云篱忽然敢迎上他这审视的目光,也在对视的这一刹那,忽然心生一计。 “官家想要知道?”她垂下头,问。 李准不答,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那臣,有一拙见,不知官家可否一听?” 第177章 日后若是一切平息,带你四处看看,将先前没见过的都看一遍。 “你的意思是,官家要将计就计,病一场?” 顾云篱从一旁人手中拿过剪刀,掰住一旁的花枝剪掉碎枝:“正是,只是这肉羹梨汤依我之见多半是巧合罢了,但官家疑心病太重,他信任许温之,许温之也断做不出这种自毁前程之事。” “病一场,看看谁要趁他虚弱之时做些什么,便极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谋乱者’。” 林慕禾倒吸了口冷气:“谁会这么大的胆子……” 顾云篱笑了笑,剪下来的短花枝递到林慕禾手心里,院中时不时移栽进来许多花卉,还有原先本有的,没什么人打理,长势有些杂乱,她索性便在今日跟林慕禾一道修剪完了。 “这群人胆子不大,就不会有如今各方势大的情形了。”胆子小的人,在这朝堂之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官家只是想要个‘结果’罢了,殿试在即,他疑心这个,明日我可能又要被迫在宫里呆一晚上。”翠莹莹的枝叶被她无情剪掉,同时还不忘给林慕禾解释,“这样的叶子长势快压过主干,再长,树形便要不好看,不如剪掉,让它安分守己,莫与主枝抢养分。” 林慕禾不明觉厉:“云篱不仅通晓药理,就连园艺花科也有涉猎啊。”她手里拨弄着府中池塘最后剩的几个莲蓬,圆润的莲子剥出来,落在手心里,珍珠般的一颗颗,好看也发着一股清香。 顾云篱低头专心修剪枝叶,她拿起几颗,率先递到顾云篱嘴边:“劳者先吃。” 后者也听话地吃进去,金秋时节,还能吃上一两口盛夏时的莲蓬,滋味也不错。 “只是若不是你发现了,这肉羹吃下去,又是一桩杀头买卖!”林慕禾面色沉了沉,“果真一步都不能错……今日如此,往后又该如何?” “这太医,未必要做多久,”顾云篱轻轻摇了摇头,“我想,日后若是一切平息,带你四处看看,将先前没见过的都看一遍,如何?” 如今的她,不用刻意斟酌,遣词造句说情话便能自然流露出情愫,让林慕禾冷不防一阵心动。 抿唇一笑,林慕禾撑起下巴,仰头看着拨弄枝叶的顾云篱:“好啊,那云篱想先带我去哪?” 顾云篱认真思考起来,连手里的枝叶也顾不上挑拣了:“嗯……本想先带你去大理城瞧瞧,可惜那里如今太乱,不如先去夷陵看看,从前与师父和清霜云游,最先去的便是那里。” 她认真的模样很好看,有时林慕禾就喜欢看她颦眉思索的模样,清清冷冷,但抬起眼的一瞬间,落在她身上的刹那,那点冷淡疏离的眼神之中又闪出遮掩不住的欢喜,这一瞬的变化,她很喜欢看,不厌其烦。 原来人的眼睛真能说话。她撑着下巴想。 “怎么不说话了?”下一秒,顾云篱果然看了过来,目光移动的瞬间,落在她身上,眼底随后浮现出一点如细碎星光倒映入内的神采。 那其实是自己的倒影,不知为何,落进她眼中就好像被揉碎的星彩。 “我在想呢。” “想什么?” “想与云篱一起云游,是副什么光景呀。” * 顾云篱的事情过去已多日,观察了李繁漪几日的态度与动作,邱以期与白以浓终于在清霜时不时来透露的一句“此人靠谱”的暗示中,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碍于顾云篱近来处在风口浪尖上,几人并未住在她的宅邸中,而是选择在房价最便宜的曹门里租了间屋子住下。 经历了得知自己被林胥蒙蔽、牵着鼻子走了数十年,邱以期对于东京的人处于极其防备的状态,当日与李繁漪相谈,也只是告知了在普陀寺发现禁药一事。 对方很聪明,看他们狼狈的模样,便知在江宁经历的事情绝对不止这些,也知道他们有所保留的缘由,很是体谅地没有追问,而是给足了时间让他逐渐放下心中的疑虑芥蒂。 曹门里的小院子不大,住了四个人,两个弟子平常睡在一屋,邱以期与白以浓各自分开睡下,如今还有一个每天都跑来看望的清霜,这小院就显得更为逼仄了。 李繁漪来时,清霜正数着一贯铜钱给白以浓介绍:“三文钱就能买一把青菜了,师尊,你白日十文钱的价格太贵了,明显是那人看你口音不是东京人,所以故意坑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扒拉着白以浓买来的那把青菜:“叶子也蔫了,我呸,这东京人怎么尽挑着外地人坑?” 白以浓沉默着记下,只是听她说着,拳头渐渐捏紧了。 李繁漪来得很低调,甚至连崔内人都没有跟着,而是只带了个听桃。 清霜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布衣百姓的衣裳,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事实上,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并不是放在谁身上都适用,哪怕李繁漪只穿了件淡色的素褙子,也难掩她周身的气度,默默看了眼她穿得那身褙子,再看看自己,清霜默默收回目光,暗暗计划起下一次做冬衣,一定也要穿穿现今东京贵女娘子们爱穿的褙裙。 “院中这么拥挤,前辈何不去我安排的地方?” 两个弟子手忙脚乱给这位驾临的天横贵胄沏了杯茶,放过去之后便赶紧跑回伙房,悄悄地看着这边。 “无功不受禄,您有心了。”邱以期推了推茶杯,“您喝茶。” 他客气地有点疏离,但也无可厚非,李繁漪笑了笑,端起茶杯十分给面地喝了一口。 但这几人置办住处就花了不少钱,更别提还有余钱置办什么好茶了,茶杯里的茶梗还漂浮着,一口下去宛如沙子兑水,甚至有点喇嗓子,让人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对面的人变着法给自己下的逐客令。 饶是如此,李繁漪还是面不改色地吹道:“好茶。” 邱以期扬眉喝了一口,下一秒脸色也一变,尴尬地揭过:“您大驾光临,也不是来同我喝茶的吧?” “自然不是,”李繁漪搁下茶杯,显然没有再品一口的雅兴了,“我的意图,前辈不是很清楚吗?” “上次与殿下所说,还不够么?” 李繁漪摇了摇头:“邱掌事是聪明人,我不废话,既然您想查清林胥所作所为,我便以这个来做交换的筹码,如何?” 听见她提及林胥,邱以期动作果然一顿,沉吟片刻:“那我便看看殿下的诚意了。” “林胥是明德年间二甲进士出身,科考前,曾以身家做抵,向扬州宋家,也就是如今的右相府主母宋如楠求亲,换得在扬州拜入大儒周好问门下读书的机会。” 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凳子抽拉的声音,李繁漪诧异地抬眼:白以浓兀自拉来一张椅子在邱以期身旁之处坐下,炯炯目光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清霜也知道她们要谈事情,索性把数好的钱放在桌上:“师尊,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说!” “诶,急什么?这会儿还不到晚膳时候吧?”李繁漪唤住她,“曹门里和安业坊多远,你少待一会儿,一道送你回去吧。” 清霜抿抿唇,挠了挠脑袋:“总是麻烦殿下,这怎么好意思……” 这么说着,她扭头进了伙房,和那两个同样偷听的弟子聊起天来。 白以浓目送她离开,遂道:“可以继续说了吗?” 李繁漪目光移动,看向她:“嗯,宋家祖上官至太子太保,也是簪缨世家,可祖上后一直走下坡路,男丁仕途亦是不如意,而林胥确实有名的寒门子,诗书所通早闻名于乡里。” “他既早有家室,为何……!”邱以期双目一红,手紧紧攥着,道。 “而后,便是遇*到邱娘子,”李繁漪眸光暗了几分,“科考顺利,往后你们也都知道。而我所要说,便是此后一年半的光景,嘉兴元年之事。” 嘉兴元年,实在混乱的一年。 “师姐与西山失联,没有音讯。”白以浓思索了一瞬,轻轻接道。 “正是,这段时间,他从翰林院快速晋升至吏部员外郎,因寒门出身,标榜清流,得官家青睐,有意提拔他为朝廷新贵,以清流之力抗衡桑家人……也是这年,他与江湖势力交往甚密,这期间几近一年时间,不见这位神秘的‘邱娘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他入东京府,家眷提携过来,阿姐怎会不知他是有家室之人?依她的性格,绝不会……” “绝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更何况,才认识了他多久?所以……我曾怀疑,这几近一年时间内,这位邱娘子被用什么法子软禁在内,无法离开。” 会是什么法子?邱以微剑术说不上精绝,但在西山也数得上名号,怎么会连彼时一个文弱书生般的林胥都抵抗不了? 两人沉默了,但放在膝头的手却紧紧攥着衣角,显出他们此时心情的复杂沉重。 “或是因为她腹中的林娘子?”李繁漪抵着额角道。 而对面的两人平复了许久心情,这才重新抬头看向她。 “多谢殿下不吝告知……” 李繁漪也并不故作姿态,轻轻摆摆两指,道:“我所知道的,已经同两位说了,两位也该说说你们知道的事情了。” 邱以期吸了口气:“自然。” 那夜普陀寺的遭遇,包括他们顺着禁药的线索,一路摸到东京的广平赌坊之事,被他重述了一遍。 李繁漪屈指,静静听着,不知从何时开始,面色阴沉下去,连眸色都变幻起来,从一开始偶尔应和一句,到后来几近沉默地听完他的陈述。 禁药这条线,已明了了几分,消失的那百余斤禁药竟然被暗藏在普陀寺内,而这几日误打误撞找来的广平赌坊,却正是李繁漪自矾楼香会后着力调查的地点——她多条掌握的信息中,都暗示着桑氏与此地交往密切的,而那日沈阔将顾云篱绑去了赌坊地下的密室,更是坐实了她私下秘密往来禁药的事情。 话毕,几人之间寂静了许久。 而让她倏地沉默下来的,便是那中途杀出来的隐军镇官。 “瞎了一目的女子……”她眯了眯眼,食指与拇指下意识地反复摩挲。 下一刻,她忽然起身,一掸衣袖,朝两人拜别:“多谢两位告知。” 紧接着,脚步飞快,她不顾衣袖纷飞,大步朝外走,还在伙房里侃天说地的清霜见了赶紧追上去,却见李繁漪余光瞥了一眼自己,朝她身侧的听桃道:“你送清霜姑娘回去,我有些事。” “殿下,您一个人——” “不必管我,一路有暗卫跟随。回去了知会崔内人,叫她去外祖府中等我。” 清霜呆呆地看着她,几句话之间,她都没空和自己说几句缘由,只在转身离开之前看了她一眼。 吸了口气,李繁漪眼中闪烁的光忽然平复了一瞬:“抱歉,让你白等我一遭,之后一定赔你。” 第178章 那你是心疼银钱,还是心疼我? 清霜呆呆地点了点头,不及与她道别,便看她急匆匆转过身,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脚步匆匆,李繁漪全然顾不上这些,心口忽然没征兆地砰砰作响,眉头也紧皱起来。 她认识的目盲之人不多,林慕禾算一个,另一个—— 是先皇后母家,她母亲的义妹,长孙怜。 她与长孙怜交际不多,或者说,她自觉自己是一个亲缘感情淡薄的人,即使是母族也不太亲厚。 只是长孙怜,为何会与一直不曾发迹的隐军联系上,甚至还做了其中的镇官? 而这消息,却也恰好通过邱以期之口让自己得知,这番看下来,倒像是她故意为之。 不可控地,她想起了那个自开春去往北地,失踪至今的太子弟弟。 会与他有关吗? * 是夜,官家再次病发的消息传入宅中,消息是应江亲自传递来的,他对于皇帝的计谋并不知情,着急忙慌地连衣裳都没让顾云篱收拾好,便将她驾上车,一路颠簸地送去大内。 入秋的风极凉,簌簌间灌入衣摆,冻得人浑身一个寒战,清霜打了个哆嗦,看着那群人簇拥着马车离开,这才裹上又一件小衫,提步跟了上去,不忘回头叮嘱安慰林慕禾:“我在后面跟着呢,林姐姐,别操心了,快回去吧!” 夜风呼呼,将她的话搅碎成絮,很快便混淆又消散在夜风之中。 林慕禾原本的那点困意,也被这一阵冷风吹得一丝不剩。 她撑了撑眼皮,知会守门的小厮将门关好,提起衣裙随着随枝回到院中。 “怎么好端端又病倒了?每次只要一点动静,我都感觉又要出事儿!”随枝抱怨着,跟着林慕禾走着,一边说着,才一边反应过来,林慕禾没有回房,反倒是朝着西角门去了。 “娘子,不回去休息吗?” 前面的人兀自将门闩取下,朝外看了一眼:“暂且不睡,还有事情没办完。” 随枝沉默了片刻,跟着林慕禾走上前,被空旷的街巷里的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安业坊的街巷中,不少府宅点起了灯,少顷,对面宅邸的几个家仆押开一道门缝,似乎在探听传旨的人是否离开,这一看不免与随枝对上眼神,他讪讪一笑,尝试着与随枝沟通:“小娘子……不知深更半夜,顾大人何故离开啊?” “你也知道深更半夜!”随枝飞眼一瞪,“大半夜不好好伺候你们家主人安寝,偷听什么墙角?无可奉告,滚滚滚!” 两个家仆被她炮仗似的态度吓得往后一缩,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唯唯诺诺把门关上,彻底没了音声。 没一会儿,纸灯也被吹灭了。 随枝抓了把头发,无奈地看了眼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林慕禾:“娘子怎么不急?” 林慕禾不置可否,也并没有随枝想象得那般轻松:“想来不到明日朝会,官家又重病的消息就要传遍了。” 随枝脑子活泛,只怔愣一瞬,便反应了过来,这恐怕是他们之间早就串通好的。 “所以如今是要……” “去取两个黑色帷帽出来,我们去公主府。”林慕禾冲她点了点头,“明日会有大事发生。” 随枝立刻明白过来,折身回去,又顺带为她拿了件厚厚的披风。 夜中阒寂,两人为掩人耳目,没有选择,而是一路步行,向公主府去。 好在安业坊距离公主府所在的寿昌坊并不远,夜里随枝提了一盏灯,两道身影行走飞快,赶在子时敲梆子前抵达了公主府的后门。 果不其然,公主府夜灯长明,守在后门的女史见来人,先是警觉了一番:“站住,深更半夜,尔等何人?” “小内人,是我。”来者抬手将黑色的帷帽纱帘撩起,“有要事要告诉殿下,烦请小内人通传。” “不必传了!”女史身后突然闪出来个身影,竟是乔莞,“我们刚得知顾娘子大半夜被叫进宫的事儿,殿下索性都不睡了,正和含娘子议论这事儿呢。” 女史不敢再阻拦,连忙迎她与随枝进去,几近子时,公主府内上下还依旧灯火通明,文星院中聚集得都是长公主的幕僚清客,林慕禾进去时,李繁漪正在与杜含交谈着什么。 “夜半叫过去,多半是有些危急了……偏偏这次指名道姓让顾娘子去,连阿喻也是方才知情。” 李繁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偏偏就要殿试了,怎会赶得这么巧?”抬眼间,看见林慕禾来了,才点头示意了一番,“林娘子来了?” 她往后看了一眼,只看见随枝和乔莞,并没有清霜的影子:“清霜没同你们一起来?” “她不放心,跟着宫里来的车去了,我同她说了,稍后过来。” 林慕禾语气平缓,看着气定神闲,本来坐在小桌前有些头大的李繁漪和杜含二人对视一眼,瞬息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什么。 “顾娘子又被召进去,还不知安危,林娘子却不像前几次那么着急了。”李繁漪眯眯眼,让人给两人衣衫收起来,奉上一杯热茶,“看来娘子知道些什么?” “正是,”林慕禾顺了口气,“云篱叮嘱我待她离开来告知殿下。” 一瞬间,李繁漪和杜含纷纷坐直了,朝她望来。 林慕禾便将白日里折花时的话简要告知了李繁漪。 …… 子时的梆子敲过,屋中的几人面色各异,暗自思忖着。 “依顾娘子所言,食物相克多半是偶然,却引起了陛下疑心。”杜含道,“这倒是妙招,官家如今也确实是……” 确实疑心病过重,将死之人,却意外的执拗,硬是想要撑到太子音讯确切的那一刻,至今也未另立储君,越是这样的局势,伏在下方的人便越是惴惴不安,蠢蠢欲动。 “他老人家想最后试探李淮颂与桑家人,也想看看我究竟要做什么。”李繁漪抿唇笑了笑,“不过我应当是次要的。” 林慕禾不语,饮了一口茶:“那殿下要怎么办?” “如今可不是看我要作甚的时候了。”李繁漪笑了笑,“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也要跳墙——” “我不信他们能按捺住这种机会。” * 隔日一早,天刚亮,消息便传了回来。 顾云篱稳住官家病情,却再次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顾云篱看护不力,禁足府宅中,官家一日不醒,一日不允出府。 俗话说事不过三,自今春官家听闻太子失踪,一口气没提上来病倒后,这是第二次陷入危急的昏迷了。 一时间,无论朝野巷陌,议论声不止不休,原本定在明日的殿试不得不推后,这场秋闱开始之前便纷乱不断,而进行之中也十分坎坷,一众人的心可谓被吊到了高处,又被不痛不痒地放了回去,没惊出什么波澜,却足以让人心里难受出个好歹来。 监国之责再次落在了二皇子头上,官家又一次病倒,似乎有人喜有人忧。众人都在抻着脖子张望,这场遥遥无期的殿试究竟应该怎样开始、收场。 国祚之基,一时间,朝会上此事成了最大的争论点,就连越来越棘手的西南反事都没能盖过,到了政事堂中,都是为此事吵了个不止不休。 争论的点,无非是官家病倒之后,这殿试是否要如期举行。 对于李淮颂来说,这是一次成功则已,失败则颓的赌博,秋闱上已经失势,若想要在目前的局势中再占据上风,只有在殿试上下功夫了。 皇帝殡天,只是早晚的事情,储君仍旧没有着落,谁都看得出来李准是不见到最终消息不会死心的架势,但若是他真的看不到了呢? 没有储君,届时朝野上下又该乱成什么样子? 安业坊宅邸外,站着一群看护的兵额,监视着今晨被禁足在内的顾云篱。 禁足在府中,还被皇后下了为皇帝抄经三十遍的命令,顾云篱却没什么心思写,搁下笔走出书房,院中值守的几人便都纷纷看了过来。 可毕竟如今李准生死还要靠这位太医定夺,在最终的结果没有出现之前,他们也不敢对她有太多不敬,稍稍颔首过,便没有说话。 走过中庭处,屋前的树影投在地上摇晃,将她的身影盖得时而明朗时而阴翳。 已经过去一整日了,她消息闭塞,也不知外面的情况如何,皇帝的这招,又要引起怎样的波澜。 但好在这回,总算把握了一回主动权。 出神中,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谈话声,是从角门外传来的,她凝神一听,觉得那声音熟悉,便顺着廊道往过走。 被光照得有些发白的檐角之下,负责看守的护卫兵额声音有些无奈:“什么时候解禁,我们也不知,还要看上面的意思,小娘子,何必为难我们呢?” “只是见一面也不行?”熟悉的声音在角门外传来,顾云篱心头颤了颤,迈步走了过去。 “一些银钱,几位吃酒去便好。”林慕禾手里正往那看守的手中塞下银钱。 周边没什么人,那看守看见钱袋子,面色也变了变,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这才状似勉为其难地收下:“半刻钟,不能再多,保不齐内省的人会过来看,被抓住我擅离职守就惨了。我在那边给小娘子看着,不能贪多啊。” 他收起银钱,才感觉身后有什么人站定,回过头去,却正对上顾云篱一言难尽的目光,他没再好意思,挠挠头:“顾大人,这位小娘子说要来见您,呃……您二位慢聊。” 语罢,一溜烟到一丈开外的地方去把风了。 林慕禾这才看过来,顾云篱看得仔细,她的肤色比往常暗沉了几分,眼中也有几道红血丝,一看便知又是整夜没有休息。 “你昨夜又没好好休息。”她站在门内,看着林慕禾,陈述道。 “你进宫里,又不知要被怎么摆弄,我哪里还睡得着?”林慕禾看了看她垂在两边的手,还沾着没有来得及清洗掉的墨点,“禁足也是头一回,不过在他太医院领个职,拿些月俸,便又遭这份罪。” “谁让我又赶上这等好时候。”无奈笑了笑,顾云篱抿唇,“都是计划之内的事情,你何苦再支使银钱给他们,跑这一趟?” 林慕禾眯了眯眼,仰头问她:“那你是心疼银钱,还是心疼我?” 顾云篱抿唇,又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好笑,衬得她有些小孩子气,于是她也一本正经答:“自然心疼你。” 林慕禾笑了一声,才迈上角门的台阶,离她更近了些。 第179章 还不如你做得那碗好吃 “诶诶娘子,不能再向前了!咱们通融也是有底线的!”那看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于是,两人之间只能隔着一道门槛,凑近了才能听清她的声音:“有两件事。” 顾云篱顿了顿,将身子与她凑得更近,垂下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脚没踏过门槛,但身子相挨,早就越过了那条界限。 “今日政事堂中上书奏请殿试的折子太多,官家不见醒,二皇子想将殿试提前,许多人反对,但……” 顾云篱抬眸:“但?” “但升国寺十数名举子联名上书,恳求开殿试,稳民心,这下就连反对的大臣们都没了办法。” “所以殿试果真要提前?”顾云篱屈指抵在下巴,思索了片刻,“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林慕禾轻轻应了一声:“所以,或许今晚,官家便会有动作,殿下让我转告给你,无论要你做什么,都先以保全自身为主。” “自然,”顾云篱点了点头,停顿了一秒,“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林慕禾说到这里,轻轻仰头看着她,目光细细打量过她脸上每一丝细节,又扫过了全身,“是我的私心,只是想看看你禁足府中这两天瘦没瘦?” 每日青菜白粥,美其名曰为官家积福,吃着确实有些难以下咽。 闻声之人轻轻一顿,认真思索一番,指了指自己,斟酌着答:“应当还好吧。” “不过他们每日做得白粥,我尝了。” “嗯?”林慕禾不解,她为何忽然提到这个。 “尝来,还不如你做得那碗好吃。” * “殿下太鲁莽了,”一身文士衫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卷折,沉声道,“此事重则僭越,哪怕是应举子之意,都不该这么快下定论。” 桑厝揉了揉紧皱起来的眉心,抬眼看着对面坐着的人,眼中涌上一丝不耐烦来。 “升国寺的举子,是你做得吗?” “不是!”李淮颂头皮一紧,连忙矢口否认,“来得太巧了、甚至差人去查,也只查到是自发组织的上书,原本我并无此意,只是、只是想看看群臣的意思再下定论……” 面对这个舅舅,李淮颂总是惧怕更多,甚至高于了自己的母亲桑盼。 “可谁知一群举子冒出来,你骑虎难下。”桑厝替他说完,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扔在桌上,“颂哥儿,你如实和我说,官家病倒的翌日,你去哪了?” 他声音不大,却浑厚低沉,带着天然的威压,叫李淮颂忍不住出了一头汗,垂下头不敢看他。 眼前的香炉飘出缕缕紫烟,在他眼前虚化,缓缓之间,与昨日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坤宁殿内的香又燃了起来,李淮颂在外等了许久,燃香味道散得差不多干净了,他这才入内。 “娘娘又不舒服了?”他不甚耐烦脱下外衫随手一扔,大步踏了进去,拂开织锦帐帘,一眼便看见正颓坐在胡榻上的桑盼。 直觉告诉他,桑盼近来愈来愈有些不正常了,他偶尔想要询问,但得到的只有桑盼冷冷的一句“不必管我,顾好你自己”。 “来了。”看见他,桑盼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今日政事堂里又说了什么?” “殿试之事……两边僵持不下,我卡在中间,不知究竟该如何,稍有一点意见,恐怕台谏就要上赶着来参我了。” 语罢,原本撑着额头的桑盼忽然一滞。 “这群该死的老顽虫!” 噼啪一道碎盏声,她怒极,一把将小几上的茶盏摔在了地上:“要把人逼成什么样,他们才肯甘心?” 李淮颂鲜少见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在胡榻前呆住,一时间不敢说话。 “我儿,”她重重呼吸了两个来回,“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她问自己,李淮颂莫名呼吸急促起来,“我不知道,娘娘,我只是怕——” “我怎会把你教成现今这样?”桑盼闭了闭眼,怒其不争地叹了一句,“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他如今都这个样子了!” 几近癫狂僭越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只够让李淮颂听见,可他闻声还是不可控地变了颜色,满脸惊恐,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娘娘!不可胡言!” “你等得,淮颂,可旁人能等得?”桑盼一把攥住他的衣角,“你一日不安定,我一日难以安寝,你若不动,要等着谁?李繁漪吗?她势必站在东宫那边,如今秋闱势大,若再不压制她的气焰,又要等到何时?” “娘娘所说我何尝不懂,可方才政事堂中,舅舅同我说了,此事还要我们再静待……” 于李淮颂也好,桑厝也罢,自然可以拉长战线等待完美的时机,但桑盼却等不得了,一个顾云篱将她旧时的梦魇阴云一口气带来,重新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空,时刻紧盯着自己,催逼着自己。 但若李淮颂掌权,后面的一切便好使得多了。 想到西南越来越严峻的反势,驻地将领连败的音讯传入耳中,她心中的不安感就好似要化成虫蛇,阴毒狠辣地啃噬着自己的心脏,看着她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为此经营半生,舍弃了这么多,如何能在这个时刻放弃? “我这半生为你铺路、奔波,”她攥住李淮颂的衣角不肯松开,“你若怕了,桑氏一族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支香的缘故,此时此刻,她有些疯癫的模样倒映进李淮颂眼瞳之中,刺得他瞳孔骤缩。 “娘娘……想让我怎么做?” “如今在你啊,在你啊淮颂——你要去做,你若不怕,你想怎么去做?” 她的声音带了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落在李淮颂耳中,宛如一阵阵催魂的音符,微妙的感受顺着血管爬上了心脏。 倏地,眼球间传来一阵刺痛,他神经质地眨了眨眼,那一瞬间,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他来不及捕捉,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想怎么做? ——身为继后嫡子,他自然想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可这世上既有了一个东宫,就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他无论多么渴望,都只能隐藏在心绪之中。 “你母亲又与你说了什么?”桑厝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了现实,“你往后想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低头看了眼自己养尊处优的手掌,李淮颂嘴唇颤颤,轻声道,“我该怎么办?” 桑厝有些恼怒地闭上眼,甚至不太想看眼前这人:“还能如何?——赌一把。” “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去做,赌官家暂时不会醒,赌此事能顺利进行下去。”他揉了揉眉心,“不成功,便成仁。” “只是这次,舅舅帮不了你什么,”桑厝道,“殿试之宜,我与林胥都要避嫌。”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淮颂的肩,像是委以重任,谆谆叮嘱。 仅靠他自己?李淮颂呆了呆,支着桌子起身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再听的模样。 他只能灰溜溜起身,顶着满脑袋官司走出桑厝的书房。 日光疏朗,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明快。 * 是夜,顾云篱睡得并不踏实,窗外一直是看守来回巡逻走动的声音,吵得她根本无心睡眠。 “都精神点,待会儿就换值了!”隔着窗扇,她直起身,听着外面人的一句一句细言碎语。 “白日内省的狗阉人过来,我就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就指着我鼻子骂,这群……的,只会狗仗人势!” “谁让咱们命苦,被派来做这活计?再苦再累,受着吧。” 夜凉如水,外面的人有了困意,声音越来越低。 此时已经快过子时了,却仍旧不见消息,莫非今夜没动静了?顾云篱暗自思忖,正想窝回床榻继续睡觉,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恭维声。 “哎呀,内使怎么来了?这么晚,也不作声招呼,好让我们前去迎接啊。”方才还在辱骂的声音陡然换了种语调,颇为谄媚地应承。 顾云篱从床榻上爬起,套上衣衫,门便被人从外打开。 来者正是许温之,他眸色冷冽,瞥了一眼她,道:“随我走一趟吧,顾使。” “内使内使,既然顾使要入内,那我们是不是也……” “诸位辛苦,再守一晚,此事结束了,为诸位多发一月的月钱。”语罢,他不容置喙,仰首叫身后的小黄门把门带好,带着顾云篱离开,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大内。 只是这一路却并未走西华门,反而挑了处僻静的小路,没什么声息地到达了福宁殿。 福宁殿内的灯火并不明亮,寝殿之中只燃了两盏烛火,李准倚靠在软榻边借着烛火看折子,身侧只有那日照看的小黄门侍候着。 目光与李准对视的刹那,顾云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贻误许久的殿试,终于在一部分臣子与举子共同上书之下举行,今晨一早,街上便鞭炮二踢脚齐鸣,把还未怎么睡醒的清霜吵醒,她只得一边练剑一边嘟囔着骂起来。 礼部与吏部共同协理此次殿试,二皇子主考,仪式上并未有任何欠缺,所有入选殿试的举子齐聚文华殿中,接受仕途科考的这最后一程。 林慕禾没有什么睡意,早早起身,赶在西华门前,同清霜她们一起“瞧热闹”,说是看热闹,但几人心知肚明,都想看看,今日这场皇帝精心设计的瓮中捉鳖之局,会以怎样的形式收场。 从日出东天,到日头在正中,足足一个上午过去,却也不见一点儿消息从大内中传出。 她忍不住问起一旁的听桃:“往年殿试,这会儿子还未结束吗?” “早该结束了。”听桃摇摇头,“只不过看起来今年要花些时间了。” 朝堂之上又有什么局势风云变幻,林慕禾并不关系,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昨夜便被秘密接进宫内的顾云篱怎么样了。 她身旁的几人也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想着该怎么安慰时,却忽然听得远处紧闭的西华门传来一阵厚重的声响。 声音足够响,顿时便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而去。 清霜抻长了脖子去看,方才还紧闭的大门,被几个禁军守卫用力从内推开。 轰隆一声,震得人耳膜一阵哀鸣,清霜抬眼一瞧,紧接着,那门后缓缓走出人来。 不及刻意去看,身后涌动的人群便先她一步激动起来,嚷嚷着“出来了出来了”,朝西华门走去。 林慕禾一个不查,便被身后一心只想看热闹,有些不管不顾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去。 她愕然,在嘈杂的人声中,似乎听见了有人喊了声“状元娘子”。 心中一震,她身子被人一撞,踉踉跄跄便朝一边栽倒。 想呼唤清霜她们,却只能看见一颗颗脑袋,正心中麻烦之际,她却似乎在人潮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 “云篱?”她眨眼,喃喃叫了一声,依凭方才的那一眼,逆着人群朝那边追去。 第180章 在人群里找了你好久 “云篱?”她眨眼,喃喃叫了一声,依凭方才的那一眼,逆着人群朝那边追去。 人群熙攘,她被挤来的人堵得看不清那抹蓝色的影踪,只能胡乱扒拉着身边的人。 然而就这样轻轻扬了扬手,却忽然被一道熟悉温度的手攥住。 身子随着那道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倾,林慕禾猝然睁眼,被对面的人瞅准空隙,一把拉了过去。 眼前骤然间闪过许多花花绿绿的衣裙颜色,她瞳孔一缩,险险被身前的人扶着胳膊站稳。 凭栏之后,本应待在宫中的人此时却穿着那件她熟悉的素蓝纱衣,站在自己面前,冲着她轻轻一笑。 “云篱,你怎……你何时在这里的?”她诧异地在原地站定。 “过来些,人多。”顾云篱勾住她的手腕,将她带了过来,“事情一结束,我便出来了,在人群里找了你好久。”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顾云篱抿唇,将她拉得更近,以防再被人流冲走。 “文华殿中,杜含获一甲状元。” “二皇子李淮颂,被罚暂停监国之责,在西吉宫内自省。” 一切如李准所愿进行着,顾云篱在某一瞬意识到,他并不是疑心病太重突然疑心四起,而是早早便盯上了他们,如今赏罚既下,其中这一切,不过是个过场而已。 而现在恰恰李繁漪所说,正是时机成熟之时。 * 殿试在两方压力之间,被迫举行,而原本应当缠绵于病榻的皇帝却忽然高坐明堂,将参加殿试的一众官员举子们纷纷吓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桑氏势大,如今竟然敢铤而走险,可如此看来,顾云篱倒觉得是皇帝有意相逼,才会致使如今局面。 顾云篱为皇帝紧急扎了两针,一路跟随许温之将他护送到殿试举行的文华殿外,总算功成身退,给一众面面相觑的内侍女官们留下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一路顺着右掖门,拿着御赐令牌畅行无阻,找到了西华门外。 鞭炮与锣鼓声齐鸣,状元登科的喜气让众人无暇顾及文华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缠绵病榻的皇帝又为何“突然康复”,并登坐明堂点状元榜眼。 早有准备好的人开始放起了震天响的烟花,“砰”得一声巨响,白日生烟,巨大的礼花经由强力的压冲,直冲入天,纷纷扬扬撒下各色的纸片,抬眼看去,宛如天女散花。 林慕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哆嗦了一下,纷纷扬扬的彩纸如雪花般散落而下,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漫天的礼花碎片,眼中倒映得一片五彩斑斓。 目睹了她被蓦地吓了一跳的过程,顾云篱忽然福至心灵,抬手抚上了她有些泛红的耳垂,两指轻轻捏住,低声道:“搓一搓就好多了,怎么样?” 人群从中间分成两部分,为登科的状元探花让出一条道来,喝彩声、欢呼声齐响,林慕禾却没在意身后锣鼓喧天的盛景,捂住她给自己搓弄耳垂的手,笑着回:“果真如此。” * “杜含擢升入翰林院任待诏厅任翰林修撰,其余入典簿厅,考录四史编写……”看着手中的邸报,林胥眯着眼,陷入了沉思。 这样的任调与往年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今年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持续已久,宛如一场闹剧的秋闱,从开始到最终的结束,竟然将一位皇子牵连下去。 连同皇后桑氏,也被以管教不力罚入坤宁殿禁足思过,皇帝的举动,俨然是要趁着最后清醒的时候,将桑氏的风头打压下去。然而这其中谋划,竟然还是同一个太医一道密谋而成。 “纪家小郎也入了典簿厅,按着您的意思,之后要往兵部调任,我也意会过他,让他近来多留意。”秋闱这场暗中的较量,谁都没想到会让长公主渔翁得利,如今桑氏的势力被官家狠狠削弱一番,左相虽在其中明哲保身未被牵连多少,但也不敢再向先前那样猖狂了。 但这也未必就说明他的机会来了,经秋闱一事,官家敲打他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于帝王来说,臣子可以是照见史今的明鉴,也是用来制衡的棋子。 棋盘之上,杀伐过后,残局之中还能剩几个残子? “傅宁他们可传回了消息?”他把邸报随手一扔,问道。 “上次传信是半月前,下旬的应当也快传过来了。”蔡旋答,“只不过主君,陛下如今心弦如发,盯得更紧,更不能露了把柄啊。” “且西南异动,难保先前那人会再找回来,这一回,又不知他要怎么狮子大开口。” 果真是流年不利,做什么事情都鲜少顺心。林胥难得露出些许烦闷的神情,坐在圈椅中拧着眉心:“娴儿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 “前几日婚服做成了,大娘子还去看呢。”这是府中难得的喜事,蔡旋自小看着林慕娴长大,如今也感同身受的高兴,“小夫人也说,大娘子的魇症好了许多。” “如若*二娘也能像娴儿般听话,我也不必费神至此。”林胥闻言,面色稍霁,却又喃喃起来。 “那位顾娘子如今也是官家身边的红人,二娘子与她一道待着,总归看起来没什么坏处的,”蔡旋安慰他,“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想来日后二娘子长大些,便能明白主君的苦心。” 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甚是默契,蔡旋为人办事靠谱,这么些年来也早已摸清了林胥的脾性,几句话之间,林胥便没有方才的愁容了。 “西南那边,还是要警醒着,西巫人狡猾诡谲,能息事宁人,就绝不要与他硬来……”他摸了摸下巴上蓄着的短胡须,又屈指吩咐起来。 “西巫的贼蛮子!溜得比耗子还快!”一节短木被说话之人狠狠一劈开,四分五裂,她恨恨骂道,气喘吁吁,连日来积攒的耐心几乎快要告罄。 常焕依还是第一次听宁十七爆粗,一时间愕在原地。 “不不不,没有说您的意思,我只是……”她瞥见常焕依凝滞住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这人也出自西巫,立刻合十双手道歉。 “好孩子,你没骂错,我们西巫……不对,她们西巫弟子就是这样的。”顾方闻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顺势又打了个哈欠。 常焕依再次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方才一番急赤白脸的追逐,衣衫上沾染了许多不明的药粉毒物,她索性一把将外衫脱下来扔掉:“明宗在外搞臭的名声,隐宗可不替他们背这口黑锅。” 一路循着线索追来,这西巫弟子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无论他们追到哪里,似乎都能预判他们后方追来的路线,而精准躲了过去。 “西巫的牵丝之术,原本是用来引尸的,后来用于辨位侦察,竟然也是一门奇术。”就近的树木上,顾方闻踮足摸了上去,看了眼树枝上那一道浅淡的勒痕,静静说道,“这人有些本事。” 宁十七面色更难看了:“那如今怎么办?我们追着,他前面了如指掌地跑着,何年何月能抓住他?” 常焕依不语,只抬眼看了看顾方闻。 “这有什么难的?”后者察觉到了常焕依的目光,挠了挠后颈,“我可以帮你。” 对于这个往常只在江湖风云之中听得一二名字的前辈,宁十七一直抱着格外崇敬的态度,尽管这一路顾方闻的阴招损招没停,时不时想把她绕进坑里,让她出些钱弥补令主给他开出的天价护送费。 还好每一次,都有常焕依在她身边让她悬崖勒马,好歹没真得被他坑去。 果然,前辈还是前辈,总有她这个小辈想不出的办法的,于是她急切抬眼,赶忙问:“您有什么法子?” , “我不白帮,”顾方闻摆手,“你去跟你们令主说,这必须减二百两银子,否则没得商量。” 感情这一路,他就等着宁十七问出这句话,好将自己的真实目的表现出来了。 “这……”她求助地看向常焕依,怎料这回连这人也不帮自己了,僵硬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他们与敕广司这位令主赵绥各分两路,追捕这个比泥鳅还能跑的西巫弟子,宁十七拿不定主意,下意识觉得自己或许又落进这个人的圈套了。 “你迟疑什么?不是你说这厮对你们令主来说十分重要吗?”顾方闻扬声,把她又吓了一跳,“不必多言,我替你追,你记着这笔帐!” 无助地看向常焕依,她却一反常态地笑了笑:“正是正是,早抓住,早完事儿,宁姑娘,你不也想替你们令主分忧吗?” 不等宁十七将其中理清,点头答应时,顾方闻已一个飞身跃上了树梢,缠在指尖的细线“簌”得一声飞射出去:“我来破这人的阵,干扰他,逼他向赵绥那边去,师妹,你带着她赶去汇合!” 两人配合默契,不等顾方闻说完,常焕依便攥住宁十七的胳膊,扶刀疾步迈开腿! 此处巨树与竹林交错,地形嶙峋复杂,那西巫弟子正是看重这地势不便追捕,混入林中,觅不得踪迹。常焕依在前面动如脱兔,坑洼难走的地面于她而言如履平地,反倒是宁十七有些跟不上了,不得不再次感叹,自己和高手之间果然还是隔着一道天堑。 走出约有小半刻钟,林中深处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响,在树荫遮蔽的林间游蛇般穿行,她倏地一怔,忍不住想凝神去听这阵铃响,尽管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但铃声仿佛入脑,她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就要朝那铃响处走去。 死腿,快停下啊!她在心里哀嚎,然而嚎了没一半嚎完,脖颈便传来一道极大的力道,扯得她差点一口气憋过去,但也是这么一下,将她立刻从方才迷失状拖了出来。 脑袋上被狠狠拿刀柄一敲,常焕依将她一把薅了回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这点声音就受不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90 第181章 爱操心的顾云篱 宁十七喘了口粗气,心口还砰砰作响,一口气喘不匀,眼里闪着泪花看着常焕依:“前辈……呕!” 那一阵铃声影响,她头晕目眩,竟然吐了出来。 常焕依将她揪着衣领提起来,肃声道:“不舒服就待在这,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又一阵铃响自前方的密林中传来,她蹙了蹙眉,见宁十七吃一堑长一智堵住了耳朵,这才放下心来,将随身的长刀抽了出来,飞身追入密林。 “老毒物——!” 林间传来几声迅疾的挲挲走步声,足尖飞过杂草,压塌一片,愈往深处,铃声愈加狂奏,她死死咬住舌尖,一刀将挡路的青竹劈开,扬腿使力狠狠一踢,那节竹子分裂成五段,如五片飞刀一般,裹挟着疾风朝幽深难测的林深处射去。 只听“噼啪”两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传来,常焕依脚步一顿,身形骤然一止,一道破风声乍然自身前爆开,刮起的狂风将她的发丝吹得乱作一团,瞳孔骤缩,一节竹段被人从密林深处尽力一掼,朝自己飞击而来。 她反应迅速,提刀挡在身前,锋利的刀刃将飞来的竹段劈成两半,化解这一击,那铃声倏地停止。 “老毒物,滚出来!”常焕依咬牙,对这时不时飞出来恶心人的把戏厌恶到了一定程度。 林中寂静下来,静得仿佛方才那一场纷争是人的幻觉般。 “还真是你,”冷不丁的,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黑衣身影从树顶跃下,“师姐,你这样又是何苦?” 竹子被压得极限弯折下来,那之上的人跃下,一身黑衣,还以黑巾遮面,看不清容貌,但他声音沙哑至极,像是吞咽了沙子,难听得有些瘆人。 “呸,你还敢叫老娘师姐?!”常焕依恶狠狠啐了一口,提刀骂了一句,“我一路跟着他们追来就觉不对,果然是你!” 仅剩露出的那双眼传出些许疑惑,黑衣人摊手:“只是将禁术带出去,就犯得着你们这些年来这么要死要活地追杀?” 常焕依闻言,却倏地一怔,面色涌上些许疑惑:“你——” “铮”得一声,毫无预兆,数十根丝线从这人指尖飞速射出,一瞬间将常焕依手中的长刀仅仅箍住,打断了她那一瞬的疑问。 该死的,常焕依暗骂了一声,她生平最烦使丝线的,这些线极柔极韧,自己的长刀没有办法破开,遇上必处劣势,这么想着,她果断扔了刀,一个翻身后跳,躲避其余飞射而来想要割她喉的丝线。 然而这黑衣人俨然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手中勾着丝线,绕过周边节节青竹,几乎要将常焕依包围在内。 “你何苦追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何必再来逼我!”他怒喝了一声,见丝线逮不住她,手中丝线猛然一收,催拉起周旁青竹,齐齐朝被围困在中心的常焕依压去! “这杀才,又在鬼嚼什么东西?!”常焕依快要无暇顾及他诉说,想低身从空隙离开这一圈包围,然而下面丝线密布,只要过去,就必然被削成肉片。 “你别怪我,师姐!”那双眼中迸溅出杀意,让人浑身一寒。 而另一阵寒光却骤然从另一边的林中飞掷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另一道黑色的身影,来人手中提着一柄长而直的漆黑横刀,衣袖飞舞之间,只听几声利刃斩风声,围绕在常焕依头顶,亟待要把她戳成筛子的竹子与丝线一瞬间被更为强势的刀锋斩断,一瞬间,巨大的弹力与惯性反噬,那黑衣人不查,手中霎时间飞溅出血花,他痛叫了一声,“噗通”一声从竹子上跌落在地。 漆黑的横刀被那人利落地收回刀鞘,挂在身后,常焕依目光颤颤,看着林中跃出一大批敕广司之人,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常娘子,幸会。”来人与她年纪相仿,一身黑衣劲装,一双眼如冰鉴初拭,亮又冷。 看见身后气喘吁吁跑来,又抵着树呕吐的宁十七,常焕依顿时知晓了这人的身份——赵绥,那位身价不菲的敕广司令主。 “救你这一下,抵了那二百两银子,烦请还告鬼医。”她扶了扶腰后的横刀,朝常焕依伸出手来,将她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奸商,哪有你这么算账的?!我不同意——”闻声从另一边竹林赶来的顾方闻一来就听见这声,嚷声怒道。 “追你月余,确实该承认你有些本事。”赵绥没搭理他,冷冷盯着地上的黑衣人,“将他身上的东西都卸了,给我绑到马上去!” * 殿试之后,朝中格局变幻多端,二皇子被暂时踢下了代理监国的位子,而官家病体虚弱,无法亲临朝堂,最终,这监国之权落在谁的头上,又称一件人人都要揣摩的事情。 然而不等群臣考量局势,思考如何站队时,官家的旨意便已下达中书。 尽管旧制上还没有公主直接入政事堂的,但朝中如今的直系皇室血脉,唯剩一个李繁漪,坐主政事堂内的只能是她,虽有人反对,但长公主却十分体恤,从前的嚣张跋扈似乎都已成了过眼烟云,入政事堂的第一日,便提出左右二相共同议事禀圣的法子,堵住了台谏的悠悠之口。 她做到这个份上,比以往的李淮颂还要周到,再上书参本,就有些专门挑官家的茬的意思了。你进我退,彼此留个体面,是李繁漪的处事之道,但倘若再得寸进尺,此事未必能善终,众人都是人精,各退了一步,不好再说什么。 向皇帝将今日政事堂议政之事禀报完时,顾云篱也刚好诊完脉,与许温之仔细核对完今日的膳食。 在宫内,李繁漪与她边界处理得一向很好,遇见也只是恭敬地相互打个招呼。见两人明显有事要谈,顾云篱和许温之很识眼色地退下,退避于寝殿外。 目送二人离开,李繁漪上前细致地扶李准坐起身,问:“官家留我,是有何事?” “……咳,先前知会你所做的事,办得如何?” “人已经安顿在了大名府,这些日,每日都有太学博士为他授课,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磐聪敏好学,课业不曾懈怠,策论也甚有水平。”李繁漪瞬间明白了他所指的事情,推手如实答。 “这便好……如若淮仪真得回不来,伏玉啊,朕便只能拖你、咳咳!拖你来辅佐,你是我与尔容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对你倾注了多少心血,你不会不知。” “爹爹的苦心,伏玉知晓,”李繁漪垂下眸子,“我不会辜负您。” “桑家人只是暂时蛰伏,今后未必不会再东山再起,殿试一事只能衔制他们一时,时日一久……”他话未说完,又重重咳了两声,“如你所见,伏玉,我时日无多了,身边唯一可信之人就剩你了!” “李家江山,绝不能成外姓傀儡手中之物。”他喘息了一声,“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官家果真要我说?”李繁漪抬眸,看向榻上的李准。 “你说便是,你我父女一场,有什么话,不必遮掩。” “淮仪下落不明,官家若想稳定如今朝中乱局,不如趁早做下决断。”如今李准迟迟不肯立下储君,便是有几分不听到太子最终消息不罢休的意思,但他自己深知,李淮颂与桑氏已经做出前几日的决断,便是朝局焦灼的象征。 他的病体,能不能撑到东宫确切消息传来的那日,又是另一说。顾云篱一向不会说好听安慰的话来宽慰他,身体是什么样,她便怎么样说,他自己作为这个病人,更清楚几分。 闻言,他终究是沉默了,靠在软枕后的身子缓缓陷了进去,漂游的目光中,李繁漪看见了一丝不甘。她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见李准不答,便不再说话。 沉默了良久,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再开口,又是另一个话题:“听温之说,今日右仆射嫁女?” 眸色闪烁了几分,李繁漪答:“正是,郎婿是自扬州科考进京的纪显允,如今在翰林院典簿厅任职。” “他倒是从来都周到。”颤了颤嘴唇,李准笑笑,看不清究竟是夸赞还是暗讽,“替我带一份礼给他。” * 林慕娴的大婚,作为府中的姐妹,林慕禾便必须亲自去为她添妆,坐在镜子前,她只让随枝盘了个轻简的发髻,带上一只山口玉冠,换了身淡雅的裙衫,预备出门。 顾云篱下值归来,正换好衣衫,拿了贺礼在马车前等待林慕禾,她没太用心预备这些,随意从上次恩赏里拿了些,包了起来搁在车上。 见林慕禾从角门出来,她又带上了白纱,这几日见惯了她不佩纱,双眼明澈的模样,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 “久未戴这白纱,今日重新戴上,可有不适应?”她自然接住了林慕禾递来的手,轻轻将她一扶,坐上马车。 “还真有些,”林慕禾摸了摸双眼,“但……这也好,总能提醒我,让我记起从前经历的事情、光景。” 她穿得素雅,不像是个前去参加婚宴的人,顾云篱眸子闪了闪,知晓她的言下之意:“你想怎么做?” 坐在马车里,林慕禾暂时拨下眼纱,那双眸子因车内稀薄的光,显得有些阴沉:“大姐姐大婚,是她一向最看重的东西,往日的那些祸事,不也因此而起?” “是而,我既然作为妹妹,自然要好好为她祝贺一番。”她笑了笑,从发间取下一只银钗。 那只银钗,顾云篱认得,她抿了抿唇,缓缓覆上她的手:“今日林慕娴大婚,以他们的重视程度,想来不会做过分的事,我去不了新妇院子,你在里面也要注意自己,若有不对,定要来前厅找我。” “明白的,我带上这白纱,云篱好像就还拿我做原先那样,操心个没完了。”虽是抱怨的话,却听不出来抱怨的语气,林慕禾笑着将银钗插回发间,张望了一番,“怎么不见清霜和随娘子?” 提及这两人,顾云篱叹息一声:“男方那便迎亲,沿路要撒钱散财,她们两个提着兜子便去凑这热闹了。” 沿路跟着捡钱的人一定非常之多,又是新科中榜进士,这一路抢钱不知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第182章 “恭贺大姐姐今日喜结连理。” 车夫甩鞭,沿路行驶起来,去往咸宁坊的这一路上比往常热闹了不少,百姓都知右相要嫁女,纷纷都想前去讨个彩头,马车甚至只能找个角落的地方停下。 两人在门前分别,林胥同林宣礼在门前迎客,二人都穿得颇为喜庆,就连一贯沉着张脸,一副旁人欠他千八百万的林宣礼都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神色。 她递上贺礼与请帖,当即便有唱单的高声报唱,迎上前方二人,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恭贺大人遣嫁之喜,些微薄礼,聊做贺喜。” 林胥眸色流转,和颜悦色道:“多谢顾大人,请往前厅去,来人,还不过来招待顾大人。” “不必,”顾云篱摆摆手,“多谢大人好意了。” 她挥退那跟上来的小厮,顺着对右相府的记忆,找到了前厅之外的小花园。她来得尚早,小花园里正在做最后的布置,沈姨娘在一旁指挥着,瞥见她,面色微微一变,又吩咐了几句,便走到她身前:“顾娘子也来了。” 她手中还有些许花束,索性塞到了顾云篱手中:“添些喜气。” 那是一簇洋金花,状似喇叭,顾云篱垂眸看了看:“小夫人有心了,为何不见去大娘子院中操持?” “姐儿出嫁自然是要大娘子在屋中操持,我不过一个姨娘,这些时候,哪有资格去掺和这些?”她说着,自哂似的勾了勾唇角,“宴客的地方在隔壁,我还未操办完好,顾娘子还请移步那便休息。” 将手中的洋金花收起,顾云篱没有说话,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洋金花,就连宴客的前厅处也有不少做装点,望着越来越多的宾客,顾云篱顿了顿,将手中的那一束花扔进一旁的木架之后。 一簇洋金花被人从桌边拿起,细细插进花瓶中,女使又调整一番,问一旁的人:“如何?” “好看好看,姐姐好厉害。”身旁人欢呼了一声,脸上喜色难掩。 正思索着该怎么插下一束时,前方传来了一道招呼声,引得二人仰头望去:“哎哟哟,二娘子来了!可把您盼来了!” “苏嬷嬷。”林慕禾阖着眼,白纱依旧,气色却比离府前好了许多。 苏嬷嬷将她迎进披香院,复又喝了两人一声:“快把最后的插完,别东张西望了!” 语罢,那道素雅的身影也跟随着她入内,消失在视野之外。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怎么穿成这样……” “嘘,你胡说什么!还当她和以前一样了?” 林慕禾耳力惊人,身后议论声听得清晰,她笑了笑,没有说话,被苏嬷嬷牵引着来到了披香院的正屋。 “怎么现在才来?”见她走进来,一身周正喜气衣衫的宋如楠微微皱了皱眉,习惯性想要训斥,但说了一半,就改口,“也罢,来了便好。” 林慕禾道:“太太恕罪,早上身子不适,耽误了一阵。”她随口搪塞了一句,也料到今日的场合宋如楠不会轻易怪罪。 “你姐姐在等你,去吧。”宋如楠看着她的穿着,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摆手示意跟她一起进去。 屋内的黄铜镜前,林慕娴穿着一身青绿大袖衫,外披一件搭青色帔子,缀金绣鸳鸯纹,正坐在板凳上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似是在出神。 铜镜照得人面容模糊,只能依稀分得清晰眉眼,她眸光凝滞,久久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屋外的动静,连林慕禾的到来都没有意识到。 凤冠霞披,是进士娘子才能有的制式,往后,只要纪显允能争气些,诰命自然也不是问题,她险避开了何照鞍这个天坑,有如今这婚事,按理说,该庆幸高兴,可屋外喜气洋洋,从早晨起就萦绕着自己,而她本人却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喜气洋洋,她竟然很难去感同身受。 忽然,铜镜之中滑入一道素白的身影,登时,林慕娴浑身一个激灵,瞳孔突得一缩,险些惊叫出声。 铜镜里,那人的白纱醒目,似在身后盯着自己。 她立刻回头,一颗心跳得飞快。 “娴儿,发什么呆?你妹妹来为你添妆了。”宋如楠蹙了蹙眉,道。 面前的林慕禾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恭贺大姐姐今日喜结连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恭祝的词汇,可林慕娴却并未听出来几分真心实意的道贺。 “我没什么好看珍贵的首饰,今日给姐姐添两份妆。”语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点翠镯子,摸索着递给一旁的女使。 林慕娴一颗心惴惴,没有动弹,任由女使为她套在手腕上。 “还有,”她听见林慕禾继续道,看着她从头上拔下一只银钗,样式朴素,没有宝石点缀,过于平庸,“这银钗对我意义非凡,今日也赠予姐姐。” 林慕娴近来休息得仍旧不太好,今日早起,眼中红血丝还有些,就连如今脸上的气色,甚至都是用脂粉累起来的,她唇瓣嗫嚅,接过那钗子,戴回头上:“多、多谢二妹妹。” 眼看最后添妆的程序也完成,宋如楠松了口气,起身离开:“我去外面看看,再布置布置,你们两个姐妹,也说说话吧。” 林慕禾礼貌地送走她,轻轻颔首。 一时间,屋内的女使跟着退了出去,卧房内,只剩下两人。 过晌的阳光从窗框间泄露,射入屋中时,却被今日立起的两道遮面屏风挡住,光透不进来,因而,穿着一身浅色衣衫的林慕禾便有些显眼。 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林慕娴自认为,她与林慕禾没有什么话可讲…… “姐姐。”忽然,林慕禾开口,引得她眼皮轻轻一颤。 “你不好奇,不生气,我今日为何送你这支朴素银钗吗?”林慕禾抿唇一笑,像是真心求教。 “我不好奇!”林慕娴几乎呛声回答,“我与妹妹没什么好说的,你添完妆,就快去休息吧。” 她似乎生怕林慕禾说出什么东西来,声音到最后几乎有些尖刻。而这一声也确实让林慕禾停下了片刻。 “我还当姐姐记着呢。”她叹息了一声,声音有些落寞。 “什么——?” “这钗子,曾是小叶的旧物。”她说着,微微仰起头,状似在怀念什么。 而闻声的林慕娴却浑身一寒,几乎是下一秒,她飞快地颤着手,将头顶的银钗拽下,扔在地上:“不、不要——” 银钗摔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她看见林慕禾却一反常态,蹲下身,将钗子拣起。 林慕娴只觉得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眨眼的片刻,她面色更白了几分,颤抖道:“你、你——你能看见了?” “姐姐,你在说什么?” 猛地抬眼,却看见那只银钗跌落在地,并未被捡起,而林慕禾也好端端立在原地。 怎么会?!林慕娴呼吸一紧,手死死抠在椅臂,努力平复着呼吸。 “看来姐姐还记得。”幽凉的声音响起,林慕娴浑身汗毛倒竖,再一眨眼,地上那支银钗又消失了。 而视野之中,忽然多出来一片脏污不堪的衣角,她愕然抬眼,却在与那双湿淋淋的双眼对上的刹那间,双瞳狠狠一缩,一声尖叫险些没憋住—— 那银钗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捡起,这身影林慕娴并不陌生,也从未放在眼里过,而此时,她正拿着钗子,阴恻恻地死死盯着自己。 林慕娴只觉这一刻,心跳骤停了一瞬。 透过白纱,林慕禾面色忽然有些凝重。 有上次与沈姨娘的对话,还有顾云篱对那些药的解释,她几乎很快便明白了林慕娴的反常是为何。 方才不知哪一瞬,她跌入幻觉之中,此刻竟然连现实与幻想都分不清了。 府门外,一片朱红色,镶着金银的喜轿已等候多时,只等新妇入轿,纪显允笑得春风得意,一身大红色喜服,鲜衣怒马,一副少年郎君模样。 周遭尽是恭贺声,他挨个回应,心中却也焦急。 以纪家的身家,若非和宋如楠沾亲带故,他更不可能搭上右仆射这棵巨树,因而,林慕娴是低嫁,纪家举家之力,都不敢怠慢这位身世清贵的新妇。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起哄喧嚷声,众人都朝前方看去,一阵鞭炮声炸起,他如有所感地转过身,便见一身锦衣的林宣礼将林慕娴背了下来。 喜娘连忙将轿子前的角凳摆下,拉着纪显允后退了几步,热情欢快地唱着吉祥的念词。 一时间,纪显允有些恍惚,隔着林慕娴捏起的缂丝扇子,悄悄去看她的神情。 她低着眉眼,长睫遮盖住眼底的颜色,脸用脂粉点缀,皮肤有些苍白,也没有什么神情,看不出来喜怒。 紧接着,她被喜娘牵着踏上角凳,低身钻进那之后的喜轿。 下一刻,锣鼓齐响,在一片晚霞之中,迎亲的长队带着足有四十余担的嫁妆一路向东,向纪显允的宅邸而去。 他心口砰砰,翻身上马,意气风发,一路上拱手致谢,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行走,时不时还往路上的人群中撒些钱。 随枝与清霜便在其中,凭借着好身手,清霜总能精准接住从空中那散落的铜钱,这一路上算下来快要拣了几十文,有人跟着她俩一路追到这里,眼看她又要借力起跳,那人不爽地瞪了她一眼,却正好被清霜看了个正着。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随枝出了一脑门汗,这一路上看到不少或鄙夷或愤怒的神色,她抿抿唇,拉着清霜赶紧往后退,“见好就收,你钻钱眼里了?” 清霜头顶也冒了层汗,汗颜着跟着她往后退:“送亲跟迎亲的都去了,咱们去找姐姐吧?” “不用找了,”随枝将她扯着领子拽了回来,点了点脑袋,示意她朝前去看。“喏。” 顺着她所指去看,只见迎亲的队伍朝东离去,作为娘家人的林胥与宋如楠只能站在门口目送,而接近日暮时分,李繁漪姗姗来迟,奉上准备的贺礼。 第183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搂,搂住了顾云篱的脖颈,将脑袋埋在她颈间 “官家留我了许久,知道大娘子今日成婚,特意让我备上一份薄礼,来得晚了,还望右仆射不要计较。” “殿下肯赏光,带官家的礼来已是荣光,怎敢计较这些……”林胥惶恐躬身,双手接过了李繁漪手中的长条锦盒。 李繁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那只锦盒:“天色晚了,我也不在您府上逗留,正好顺道去看看大娘子新婚。” 林胥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掖手站着的林慕禾与顾云篱,沉吟了片刻:“如今也送娴儿出嫁,此后,就剩……” “主君,”林慕禾忽然开口打断他,“今日出来太久,我身子有些不适。” 被打断说话,林胥面色一青,背过去的手紧了紧,又问:“慕禾的病有些日子了,顾大人还没有头绪吗?按理说,这几日她都在你府上歇息,应该有些成效了才对。” “成效自然是有的,欲速则不达,复明一事,还要时日。”顾云篱也干干脆脆地回答,朝他一拜,“晚席不便留下吃了,大人今日嫁女,在下便祝您阖家和睦罢。” 闻言,林胥很是勉强地笑了笑,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躬身一道送李繁漪与她俩离开。 略过宅后的小巷,清霜才与她们碰头。 她身后还背着那把白以浓赠予的剑,剑柄上已经绑上了那日李繁漪送给她的那条剑穗,送礼物的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剑,随后收回了目光,忍不住开口:“怎么不见你去你师傅那?” 清霜挠了挠头:“今天路上可以捡钱,我就来了,没顾上去看师尊。” 李繁漪正欲满意地笑笑,却又听她继续说:“反正现在不缺钱,今日捡的钱还能给师尊当几日买菜钱!” 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她面色变换精彩,就连身后的崔内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古怪地觑着她。 顾云篱与林慕禾却微妙地在她神情间品出了什么,但也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不过,殿下你要吗?”还没气够,清霜又出声了,“这钱据说沾了喜气,是大吉,殿下肯定不稀得捡,我送你一枚吧!” 语罢,她还真的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来一枚,递到李繁漪空抓的手心里。 后者也抬起手掌,低头看了一眼,那刻着“豊元通宝”的铜板还带着些许温度。 送东西的人也没在意,看了眼越来越远的送亲队伍,道:“不是说要去看看吗?” 顾云篱最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走吧。”语罢,顺势拉上林慕禾的手,走上来时的马车。 李繁漪不是滋味地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在清霜疑惑的目光中也上了马车。 一行人来到纪宅时,新妇正在喜娘念词中刚刚跨过火盆,林慕娴手中牵着同心结,正在纪显允的牵引之下,有些磕绊地往前院走。 这一路上,周遭人声嘈杂,越发扰得她心跳难安,一股难以掩压的躁郁感冲上了心头,甚至愈演愈烈。 原本喜气的声音也好像变成了一句句充满恶意的议论私语,嗡嗡作响,好像缠绕在腐肉之上如饥似渴,贪婪想要进食的蚊蝇声。 原本恭贺的话也变了味,这本应喜庆的日子,她却忽然想到了何照鞍的下场。 据说他已与废人无异,双手双脚被打折,整日昏迷,全家人都吊着一口气为他续命。 他是如此,那自己呢? 若何照鞍的下场是那死去的小叶鬼魂作祟,那此时此刻,她的冤魂是否便在这人群中混迹,正幽怨地死死盯着自己? 周边几乎没有让她信得过的人,只剩下一个幼月与不算亲熟的苏嬷嬷。 此时此刻,她方才反应过来——自她从披香院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沈姨娘,若她还在,自己说不定还尚且有些底气…… 一时间,林慕娴忽然感觉手脚发麻,不敢动弹了。 “阿娴?”见她不动,纪显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娘子,娘子!”还是幼月唤了一声,才将她唤回神志。 冷静些,撑过这一时,回了新房睡一觉、睡一觉便没事了,一定是这几日心神不宁,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在心底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跟着纪显允向前厅走去。 纪家父母两人早已等候这位新妇多时,毕竟算得上攀高枝,此时此刻见了她,脸上没有一处不在*笑。 林慕娴却只觉得压力极大,听着喜娘的唱词,第一次躬身,朝身后天地一拜。 头上的凤钗极重,压得她脖颈酸疼,这一拜,她顿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阵轻微的晕眩感袭来。 “新人执绥,共入华帐——” 紧接着便是第二拜。 她低下头,用扇子遮挡着视线,如常叩拜。 “阴阳和合,乾坤定矣。新人交拜,琴瑟永谐——” 围观的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实则这声音并不大,大多数都没能听见,可她神经敏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只觉得那吵嚷的妇人,口中念的东西有些熟悉。 脑中一阵嗡鸣,林慕娴头疼地皱了皱眉,拿着扇子的手一抖。 视野摇晃间,她闻到一阵浓重的花香,瞬息幻象又起,虚影重叠,视野里,纪显允那双云纹皂底黑靴忽然变换,倏地,变成一双湿淋淋的白色绣鞋。 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林慕娴心中喊了一声糟,眼瞳急速颤动着,她不敢向上看,死死盯着那双绣鞋。 “红绸系同心,交拜礼天成。从此结发恩,白首不相离——” 与此同时,那人群喧嚷声骤然清晰起来,她听得清楚明白。 “小烨,你莫跑!”有妇人正拉着顽皮的孩子站定,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而这一声呼唤,成了戳破林慕娴心中那最后一层薄膜的利刃。 一瞬间,脑子空白,喜娘喊着交拜,她眼睁睁看着那双湿淋淋的鞋子向自己挪了一步,随后,一双惨白、泡得浮囊的手掠过扇子的遮挡,在自己眼前伸开。 她心如死灰,顷刻间忘记自己应当处在幻觉中,天地之间纷扰声变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站在人群中的顾云篱也发现了林慕娴的异常。 喜娘唱词过后,她没有起身,反而呆滞在了原地,那喜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再唱了一遍,可仍旧无果。 顾云篱一怔:“怎么回事?” 林慕禾想起那时在披香院的情景,抿唇看着不远处的人,微微握紧了手:“她……恐怕又陷入幻觉了。” 话音未落,却见林慕娴手中遮面的扇子喀哒一掉。 众人皆是一愣,而站在她对面的纪显允浑身一抖,赶忙上前:“阿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凑近一瞧,此时此刻的林慕娴面色惨白发灰,嘴唇也在颤抖着。 在林慕娴的视野里,那枉死的冤魂不断朝自己逼近,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她”脖颈处空荡的窟窿时刻在提醒着自己,她回来了。 “不——” 乱局即将开始时,顾云篱在眼球一痛,忽然在对面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你看见了吗?”她面色一凛,忽觉此时不是该待下去的时候了,她一把握住林慕禾的手,唤了声后面还有些不知情况的几人,“快走!”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几乎是下意识的,众人纷纷从有些拥挤的人群脱身,朝府门外走去。 走动之中,林慕禾忽然若有所感,朝身后望了一眼。 有另一道身影在对面的人群中,也一道离去,几乎是哪一瞬间的感应,她觉得那人就是一直不见踪影的沈姨娘。 “是她、是沈姨娘!”她忽然开口,然而,后方人群之中却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不知是谁凄厉地叫了一声。 “杀人了!杀人了!!” “新妇发疯了!发疯了!” “快走!快走——” 围观的人群骤然乱作一团,几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脚下不停,直向外走。 可林慕禾嗅觉异于常人,在那一瞬间,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容不得她犹豫,身后奔来逃散的宾客们发了疯似的向外跑,林慕禾一个不及,便被身后的人一推,险些摔倒在地。 “林姐姐!”清霜惊叫了一声,想折返回来,却被人流冲得再向前了几步。 “抓住我!你们往出走,不要回头!”混乱之中,白纱被推搡间丢在不知何处,林慕禾被迫睁开双眼,手臂却猛地被人一拉,紧接着,腰身一紧,她身子一悬空,被来人用力抱起。 衣衫纷飞,身子有一瞬的失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搂,搂住了顾云篱的脖颈,将脑袋埋在她颈间。 令人安心的味道散发出来,林慕禾心口惴惴,心有余悸地朝后看去,却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前厅处,无论仆役还是宾客都如鸟兽般逃窜,正中心,纪家父母已经吓呆在原地,滑落跌坐在地。 只见混乱中心的人,手中拿着一只金钗,双手与脸颊沾满了血迹,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呆呆地看着地上自己的杰作——纪显允倒在血泊中,他的脸颊被划了长长一绽,狰狞地好似地裂的口子,而脖颈处被锋利的金钗捅出一道血花,但似乎没有伤及最重要的动脉,饶是如此,已经足够痛的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疯癫的林慕娴,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地用手堵着流着鲜血的伤口。 “你想带我走?!不可能!”林慕娴疯癫地大笑了一声,还挥舞着手中的钗子,“你已经死了!死了!!” “咯……!”纪显允目眦欲裂,“你、咳咳!!阿娴……” 来不及看到这幕疯剧的结局落幕,顾云篱已抱着自己,飞快地挤过人群,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这场精心准备的婚宴,似乎就这样以一个极其疯癫戏剧的结局划上了最后的句号。 这一瞬,在颠簸之中,林慕禾心情极为复杂,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能更加搂紧顾云篱的脖颈。 而她似有所感,将自己搂得更紧,转身,跟随前方的清霜拐入人流少起来的巷子。 第184章 这才是你,你一概是这样。 婚宴的喜事险些闹成白事,围观者、知情者无不感叹,好好新登科的进士老爷就这样被新妇捅得没了半条命,实在无法不让人唏嘘。 发生这样的事情,情理之上,林慕禾也该回一趟林府,看看这桩事究竟要怎样收尾。 夜色渐浓,几只鸦雀盘旋在阴云笼罩的天幕中,没有温度的雀瞳倒映着下方林府的一切。 扑簌簌一声,三两只振翅飞下,落在就近一棵树杈上,几片鸦羽随之落下,如落叶般,摇摇曳曳,落在人前进的路上。 林慕禾看着脚下飘落的鸦羽,不由得抬头看去,乌鸦掩藏在层叠的树影之中,扭动着脖子,似乎与自己对视了一瞬间。 林府外,停靠着开封府的车马,府门前的灯火通明,还未靠近,便感受到一股压抑又紧张的氛围。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身侧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手中的细汗,顾云篱微微一愣,转而顺着林慕禾的五指指缝,与她相扣在一起:“这一天,不是等了许久了吗?” 怔了一瞬,林慕禾兀自吸了一口气,手中捏紧了那支银钗,那之上的刻雕因大力几乎要在她手心里嵌出形状。 一踏进府门前,便有开封府衙役拦住了去路:“站住!此地被开封府暂封,无关人不得入内!” “我是府上二娘子,听闻家姐出事,回来探望,”林慕禾端立着,声音不疾不徐,“这位是顾大人,为今上诊治。” 闻言,顾云篱也配合地淡淡瞥了过去,也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官能压人。 那人一听,方才的态度登时转变,连忙道:“二位稍等,我进去通报……” “不必通报,放她们进来吧。”一道声音在内响起,有些熟悉,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含娘……不对,杜大人?”林慕禾一愕,嘴唇微张。 “原来和杜大人认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请进,请进!”那衙役见状,立刻点头哈腰地请两人入内。 杜含一身绯红的官袍,束着包髻银簪,向两人看来。 果然官气养人,这几日,她身上便有了股不怒自威的感觉,瞥了眼那衙役,端的也是喜怒不形于色。 林府上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寻常的小道都有衙役值守,顾云篱与林慕禾跟在她身后,见人少了些,这才停下脚步。 “含娘子怎么会来?”林慕禾问。 “近日奉命盯着开封府卷宗整理,官家赐职,要我协同整治开封府,”她撑着腰,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干两件事,收一份俸禄,若不是能为以后铺路,我万万不想下值了还来这里凑这闲热闹。”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说话,为她平素里冷冽的模样添了份生气,林慕禾闻言,轻轻笑了笑:“开封府既来,那方才发生的事情,可有决断了?” “林慕娴已押入开封府牢中,现在只等着纪显允能否苏醒,只不过不论醒不醒得过来,都逃不开‘谋害朝廷命官’的罪责。”杜含环胸,朝前院的方向看去,“右仆射经此事,恐怕安生不得了。” “竟然牵连如此之广?”林慕禾吸了口气。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新科进士新婚被新妇所刺,无论是门风还是律例,都难善终。” “是啊,想必今夜便有折子参上中书了,”杜含叹气,“其实朝中人不难看出右仆射的心思,他清流多年,女婿一上任便有往兵部调任发展的意思,不就是想慢慢朝枢密院伸手?” 可谁能料到,这一盘几乎没法输的棋局,就这样因林慕娴这一颗棋子而崩裂,这一切,难道不算是一种报应? “自食其果,犹不可叹。”林慕禾冷笑了一声,朝杜含一拜,“多谢含娘子,今夜,恐怕要辛苦您了。” “不辛苦,命苦罢了,”杜含摆摆手,给两人指路,“府尹正在前厅说话,我是得空了才出来透口气,你们去吧。” 顺着她所指,林慕禾与顾云篱一道先去,还未走到前院,便听见一阵由呜咽声编织起来的哭声,林慕禾一踏进,隔着眼纱,便看见几个丫头婆子跪在地上哭着。 身着官服的开封府尹正坐堂前,身旁衙役捕快站了一列,往日习惯了位高权重,别人看自己脸色的林胥此时此刻面色铁青,连主座也不坐,和同样失魂落魄,双眼无神的宋如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本官言尽于此,念在往日与大人的交情上,奉劝大人早做决断,尚且保全家族。”叹了口气,府尹继续道,“目睹此事之人太多,好问,我也帮不了你了。” 他说着,闻声看向走来的林慕禾与顾云篱两人。 “顾大人,您怎么来了?”他认得顾云篱,几次在福宁殿向李准参事时,顾云篱都在场。 “我来陪她,发生这样的事情,林娘子也想着回来看看。” 听见这边的动静,一直怔愣的宋如楠忽然仰起头,阴凉的视线刀子一般射了过来。 顾云篱蹙了蹙眉,向前站了站,将林慕禾挡在身后。 “如今只能等纪郎君醒来,笔录已记好了,不多留了。”点点头,那府尹朝前院众人拜了一拜,领着那一大群衙役乌泱泱地离开。 目送着他们离开,林胥已没有心思对刚到的林慕禾说什么,只是背着手,望着前厅正墙之上挂着的牌匾。 那四个大字“止水鉴形”挂在头顶,光芒已经有些暗淡。 “主君,大娘子方才被拉去典狱了,我已经打点了人,让他们在内照顾了。”见人走远,蔡旋适时地上前,道。 林胥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却是一颤。 顾云篱看在眼里,果然,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 “二娘子,顾大人,请坐。”蔡旋又摆上椅子,请二人坐下。 还没等两人坐下,一直沉默许久,没有说话的宋如楠忽然开口了:“你不能让娴儿待在牢里!” 林胥皱眉,看着她低斥:“不待在牢里,难道放出来?!等着旁人来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这事定有蹊跷!娴儿绝不可能杀他,她期盼这么久的婚事,不可能、不可能!” “凭你一张嘴,就能说服今日婚宴上那么多双眼睛?”林胥冷笑了一声,“把她带下去,这几日不要生事!” 语罢,便有两个龙门卫上前来拉扯宋如楠,怎料还未近身,她便怒而起身,举起桌上的碗碟茶盏一把狠狠摔在了地上:“都给我滚!我是这家中半个主人,你们有什么脸面来拉扯我!” 飞碎的茶盏溅了一地,林慕禾险些躲避不及,被顾云篱拉到一旁,才未被碎片殃及。 “疯了,疯了!”林胥死死盯着她,往日与她维持着的那点平衡的体面也不复存在了,“本是和睦之家,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林慕禾心中难言,一时间不知是畅快多些,还是唏嘘更多。 狗咬狗,才最是精彩。 “主君!”蔡旋见状,连忙将林胥拉住,“现下不是争吵的时候,更该想想怎么应对,明日上了朝,好能应对台谏悠悠众口啊!” 宋如楠气喘吁吁,站在原地,愣是没人敢近身。 深呼吸了一次,林胥抵着额头,不甚耐烦道:“去请族老来。” 蔡旋一愕:“请、请族老?” 宋如楠一怔,就连林慕禾与顾云篱一时间也愣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什么。 “去宗祠,将她除名出族谱。”冷漠、不带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林慕禾没想过,林胥竟然能绝情至此。 “主君,这么做会不会太——” 蔡旋躬身,半句话还没说完,身子便被猛地向外一撞,他被狠狠撞飞出去几米,踉踉跄跄站定,才看清撞自己的人——宋如楠,她冲上前,眼睛猩红,一把揪住林胥的衣领,将他狠狠向下一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座之人都未能反应过来。 “畜生!畜生!”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你不想着如何保她,如今却想着卸磨杀驴,以绝后患?!” “林好问,你有没有心!她是你的女儿,你偏要做到这样无情的地步?!” 对上那双冷漠的眸子,宋如楠双眸颤颤,才发现眼前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当初他温柔的假面被撕下的时候,自己为何还未醒悟过来?就这样,看着自己百般呵护,寄予厚望的女儿一步步踏入深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可对峙着剑拔弩张的两人都未朝来处看去,林宣礼疾步上前,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声音,一走进前院,看见这副场景,喊道:“父亲,母亲,你们……” “她已酿成大错,神仙难救,此时不保全全族,莫非要这么多人陪着她沦陷?”面对着宋如楠的歇斯底里,林胥平静的语调更像一根尖刺,刺痛着宋如楠微薄的心防。 “我险些忘了、哈哈哈!”她倏地松开手,目光随意略过一旁的林宣礼身上,看向一旁的林慕禾,“这才是你,你一概是这样。” 林慕禾心口突然猛地一跳,下意识捂住胸口。 “沈□□也好、邱以微也罢,多少人都给你的仕途铺路,现如今,又要搭上我女儿!” 指尖一凉,林慕禾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应当还未见明这件事,猛地抬头,看向宋如楠。 “林慕禾,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她话音未落,身前的林胥猝然瞪大了眸子,伸手就要来拉扯她。 “滚开!”她一把甩开林胥,快步走向呆立的林慕禾。 顾云篱一把挡在她身前,警惕地在袖中摸到了匕首,冷冷看着她。 “一碗汤药,经脉全废!”她在离半步处停下,“她邱以微是大侠,谁料到失足在一个弱书生手里?” “啪嚓”一声,林慕禾在这一瞬,听见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理智破碎的声音。 “一整年啊,她困在院子里哪都去不得,生下你便咽了气,你还在怨我让你受尽苦楚,却不知没有他林胥的授意,我如何能随心所欲?”她双目通红,说着,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你恨错了人啊!” 第185章 ”比起死亡,生这条路,才是她所想让你走下去的。” “胡言乱语!愣着做什么,夫人也和大娘子一样疯魔了,拉下去关进屋子里去!” 一直以来,连白以浓都讲不清的那重要的一环,就此打通,猜测被证实,碎片仿佛在这一刻拼凑起来,形成了完整的链条。 涌上来的第一个情绪,不是愤怒,而是一阵恍然,林慕禾呆了呆,心中想:果然,所有的猜测都不是故意抹黑此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自私、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他的目的,所有身边人都可以为他献出生命,给他的仕途铺路。 “慕禾,你不要听她——” “大人,阿禾身体不适,”顾云篱一把甩开林胥伸来的手,眸色寒凉,将他逼退了几步,“今夜喧嚷恐怕受了惊,我带她回去休息。” 语罢,她不再停留,牵起林慕禾的手,拉着她向下走。 将这些全部听了去的林宣礼面色有一瞬的空白,在看到顾云篱拉着林慕禾走下前厅的台阶时,竟然忘记了阻拦。 “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猪狗不如,连畜生都比他有几丝人性!泽礼,你不能让你妹妹在牢里!你要救她!” 怔然几秒,林宣礼不知作何感想,他眨了眨眼,对上林胥的眼神,片刻后,才转身对蔡旋道:“请……族老来!” 一瞬间,宋如楠浑身脱力。 林胥不太自在地疯狂眨眼,恶狠狠看了一眼她,拂袖而去。 “呵呵呵哈哈哈哈!!”宋如楠被龙门卫拖行下去,有些癫狂的笑声几乎响彻府中,她怎么会忘了,从前太学里的老师总说林宣礼像林胥,才学像,行事更像? 他冷漠权衡的性格,几乎与林胥重叠,冰冷的一声,终于彻底将宋如楠击垮。 听着那一阵癫笑声,顾云篱带着林慕禾走出府门。 夜风寒凉,林慕禾神色呆滞,恍然间,遮盖月亮的阴云被风吹开。 月光冰凉,却又仿佛带着宛如天神怜悯的温度,照洒在身。 乌鸦振翅,飞离栖身的枝桠。 一个原本应当快意江湖,甚至可能成为一门之长的天之骄子,在经脉全废,被迫困在后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又在想什么? 林慕禾不敢想象,在月光笼罩下来的瞬间,瑟缩了一下身子,瞬间,强做的镇定崩溃。 手腕一热,身旁人及时勾住自己,月色清冽,照在顾云篱脸上,勾勒出不忍的怜惜之色,她眉心颤颤,眼瞳之中还倒映着自己。 在她眼里,林慕禾看见了自己,神色怅然,眼中水色迷蒙。 看着她悲色难掩,顾云篱心口仿佛也被一道揪起,仿佛跟着她一道感受到了那撕开皮肉般的痛楚。 “想哭的话,抱着我哭也好。”她低了低脑袋,空余的手轻轻揽住她后背,将她朝自己带了带。 不等林慕禾回答,顾云篱稍稍用力,便将带入自己怀中。 与夜风不同的温柔气息笼罩上来,一刹那让林慕禾强忍的悲痛无所遁形,显露无疑。 下巴抵在顾云篱肩头,鼻子一时间酸得她说不出话来,紧接着,眼眶一热,此刻的泪水再也没有阻碍地从眼中溢出,片刻便将顾云篱肩头打湿。 她手不受控制地抚上顾云篱后背,泪水越往出溢,胳膊便收得越紧。 “她、她该有多疼……!”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隔着二十年的岁月,为那个自己素未谋面,却血脉相通的女人哭泣。 “为什么……如若没有我,她会不会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顾云篱听着她几乎快要语无伦次的哭泣声,越发将她搂得更紧,手掌抚着她的后背不停地给她顺气。 闻言,她眸子颤了颤,心里也好似被划了一刀。 “不会的,”她扣紧林慕禾的脑袋,用力搂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她经脉全废,也要拼死将你生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在多年后自责。” “比起死亡,生这条路,才是她所想让你走下去的。”情难自禁,她忽然察觉,自己眼眶也湿了,蓦然间,她也想起将自己奋力推出去的女人。 她们都拼死留下一丝生机,奋力为自己留下生路,此后,让她们带着这一份生的期盼,蹒跚而行。 世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这一路而来,她们尝到其中多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终于让两个破碎不堪的灵魂相触,而紧紧依偎在一起。 好在,往后的路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 大相国寺内,檀香呛人,夜色浓稠,寺中仅剩吟经与木鱼声响,月光茫然,将一切照得生冷。 此时此刻,多数的香客已经归家,只有少部分人,还在寺内的点点微弱烛火中于佛前跪坐着默诵、祈愿。 “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檀越跪坐良久,究竟所求为何?”僧人拨弄着佛珠,目光移向在长明灯下跪坐的妇人,缓声问。 “师傅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身着深色衣裙的妇人倏地睁开眼,问。 烛火熏黄,沈明|慧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她双手合十,头发简单盘起未点任何珠钗,语气平静地不像是心有所求的尘世之人。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经文,是为善恶行为必感果报,有下卷言‘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微小的恶行,也必感果报。” “善恶有报?”她轻轻一笑,从蒲团上起身,“人世间,善恶有报之事少之又少,师傅果真还信这些因果报应?” “……檀越心中有恨,青灯前长跪,莫非也是想消除恶念?”那僧人面色有一瞬的停滞,旋即了然,问。 “不,”沈明丨慧笑了笑,重新归整了一番发丝,“善恶不曾有报,那便我自己来报。” 僧人不知何意,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目送她起身走出了殿外。 夜色几乎快要将整个天幕笼罩下来,她向前走了数十步,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寺门外,林慕禾气息微乱,她的衣裙随夜风而动,遮眼的白纱不复存在,对视上来的,是她那双清亮的眸子。 身后,顾云篱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稳,也同样朝自己看了过来。 “二娘子,你果然已经复明了。”只是怔愣了片刻,她便缓缓说道,眸中的光闪了闪。 “姨娘,今日一切……果真是你做的。”看见她这副模样,淡然又无甚所谓,林慕禾更加确定。 “娘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笑了笑,理了理衣裳,“你不也与她有仇怨,如今的下场,你不觉得心中畅快吗?” 口中一噎,林慕禾咬了咬唇,很难说一个“不”字,害人者得此下场,失去了她最在意最真实的东西,她自然觉得畅快。 “自然,姨娘好计谋,大姐姐最是信任你,甚至比得过太太,这样高高举起,重重摔下,不粉身碎骨,也要深受其痛。姨娘自大姐姐尚是婴孩时便照顾她,果真一点都不心疼吗?”她喘匀了气,一只手轻轻搭在扶着自己的手上,不断收紧力道,以求得一丝安宁。 闻言,沈明丨慧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平静之下的裂纹,她神色变了变,像是在内心之中挣扎了一番。 可最终神情还是是归于平静。 “我心疼她,那谁来心疼我?”凄然笑了笑,她缓步上前,离林慕禾更近了些,“这府中人人都自命清高,却一个比一个腌臜,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姨娘,谁也护不住,连自己都护不住。” “我的芸儿,谁又来心疼她?” 这是林慕禾与顾云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芸儿”是谁,似乎也有些显而易见——那日从披香院出来,林慕禾还记得,沈明|慧专门停下脚步,搪塞了个理由,来问她有关小方脉的事情。 那得了童子痨的孩童,果然是她早逝的孩子吗? 林慕禾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思忖了片刻,问:“所以,你的孩子得童子痨,误食了什么,进而致使丧命?” “这府中,会是‘误食?’?”沈明丨慧眼底有泪意,她抬手揩了一把,“她宋如楠好狠的心,夺了我孩子的命,又要我来照顾她的孩子,往旧伤上剜腐肉也不过如此。” 是而仇恨的种子早早便深埋下来,数十余年的日日夜夜,都不曾懈怠地浇灌,长成了参天的大树。她利用了林慕娴对于宋如楠给林慕禾指婚于户部尚书之子的不忿,分毫鲜血未沾地,送她走上歧途,一步步看着她坠入深渊,在其中推波助澜,直至之后不动声色地让她精神崩溃,到今日的局面。 贪婪、自私、冷漠者得到了其应有的结局,她作为执棋者,静默地看着一切成局。 十余年前沈明丨慧失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十余年后,同样的报应作弄于宋如楠身上。林慕禾说不清这场博弈中究竟是两败俱伤,还是一人得胜。 平静了许久,沈明丨慧终于缓和好,看着眼前的两人:“你们两个,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只是来碰个巧,没想到果真遇到了。”林慕禾眸色黯了黯,“心有灾厄者向佛门求清净,姨娘也并非实在无情。” “你来找我,想必不是只是来问这些的。”沈明丨慧看着她,情绪不明,“你想知道什么?” 眸子一颤,林慕禾呼吸一紧:“大姐姐与何照鞍暗通款曲,想必也是姨娘在其中引导的吧。” “娘子没有凭据,就想这样激我?”沈明丨慧却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告诉你?” 手心一痛,林慕禾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已经将手心掐出了血痕。 “自是我们有同等价值的消息,能与小夫人交换。”她愣神之时,身后的顾云篱却上前一步,轻轻揽住林慕禾向自己带了带。 林慕禾一怔,有些意外地仰头看着顾云篱。 “顾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小夫人不想知道,为何当年你的孩子非死不可?究竟是宋如楠狠心,还是另有隐情?” “你……想说什么?” “十余年前,新帝还未即位,先帝西去,朝中上下配孝,台谏之内严查官风,而你的孩子,却恰好出生在那时。” 言下之意,这对于正值上升期的林胥来说,是个棘手的污点,如若被人引去做文章,又会错失升官的机会。 一时间,沈明|慧的神色一怔。 “你莫非未曾想过,林胥为何会默认这一切的发生?”问罢最后一句话,她勾住林慕禾有些冰凉的指尖,“我言尽于此,小夫人是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对方明显怔愣了许久,沈明|慧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只不过,林胥一向薄情,一个出生不过多久的孩子没有什么情感,是而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轻轻放下。 “我说完了,小夫人,你也该说说了。”语罢,顾云篱后退了一步,再次让林慕禾站在了前方。 缓和片刻,沈明|慧面色变化精彩,不知那一阵的沉默究竟思考了什么。 “她与何家郎私下联系的信件,在我卧房右边第三格地砖中,妥善藏着。” 林慕禾心口猛地一揪,果然,这其中少不了沈姨娘在其中运作,自此,她眉心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那马奴,爱慕她,想亲近她,彼时正愁不知该怎样将你弄到城外,便想了这个法子,从你身边亲近之人下手。” 是而,那时的朱青才会咬死不松口,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一股剜心的疼从心口直线上升,脑海里不断回闪小叶的声音,却没有对她容貌的记忆——她甚至来不及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小叶,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就天人两隔了。 “姨娘做这些,心中无愧?不怕死后冤魂索命?”林慕禾咬着舌尖,冷冷问。 “我早无独活之意,这么些年来,不过是想为我的孩子报仇。”她笑了笑,凄冷的眼神瞟过林慕禾,“我的孩子活不了,而你同为庶子,却能活下来,每每见你,我总想起我可怜的芸儿。” “爱屋及乌者,恨乌及乌……”顾云篱喃喃了一句,轻轻搂住身形有些颤抖的林慕禾。 沈明|慧有些落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哂笑了一声:“到头来,究竟谁捞到了好处?” 自然有人从始至终都在借此获得利益好处,不仅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还顺利地将矛盾转移,就这样冷冷看着她们相互对峙了十数年。 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已没有再能告知林慕禾的事情了。 “姨娘,你往后要做什么?”林慕禾倚靠着顾云篱站定,叫住离去的沈姨娘。 “做什么……”沈明|慧眼底忽然浮现出一丝茫然,但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要为我的孩儿讨回公道。”她直起身子,没有再朝后看,声音传来也低低的,“娘子想找我算账,且等等吧。” “我也早知我会有报应来得那一日。” 两人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步履不算快,片刻功夫,便已走出很远。 第186章 拉过李繁漪的手在她腕骨处抹了两下 天边刚亮起一点晨光,寅时许,沉睡一晚的东京城街道上便点起了盏盏灯。 晨间的朝会开在寅时末,天还未亮,一群身着官服的官员便已穿戴整齐,在待漏院等待。 “当真当晚便除了族谱?” “果真啊!不到子时消息就传出来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做能保全更多人,说着也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未免太无情。”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待漏院中响起,除了平日里要紧的政务,其余的便是在*议论着昨日发生的这件骇人之事。 忽然,没人出声了,议论声停歇了一大半,只剩下些谈论正经政务的声音。 来人一身绯色官服,衣衫整齐熨帖,乌纱官帽端正,神色与往常无异,不像是经历昨日那样危急事情的模样。 林胥入内,不少目光便刷刷地投射过来,其中盯得最紧的,无过乎台谏的一群言官。 没再能耽误多久,大庆门大开,一众官员收起絮语,提灯有序入内。 李准身体不足以再来开朝会,于是文德殿内,坐镇早朝的变成了长公主,她居于龙椅之下,一身朱红的长褙子,外披绣着团纹朱雀的深蓝霞帔,头戴比往常更端肃的玉带冠子,端坐在红木靠椅上,像是早早便来了。 长公主在勤政这方面,朝中没人能挑出毛病,单是这一点,便比只有在开始勤勉了几日,后面便越来越懈怠的李淮颂好了不少。 她身侧侍立女史,戴“一年景”,身着窄袖直裰,掖手代替李繁漪将昨日官家批复的奏折宣读了一遍。 而后照例各方事宜说了个遍,有些官员甚至都在打哈欠,而座上之人聚精会神听着,甚至有时长久才眨一次眼。 一场朝会从寅时末开到卯时末,在诸多政事商议完毕后,终于有言官带头,一齐参右相一本,其中罪名,不乏“管教不力”、“纵容子女”、“难为宰执”一系列。 “杜含,昨日你与开封府尹监理此事,你来说说。”李繁漪没皱眉,道。 百官群中,站出来个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形,女官的服制与寻常官袍无异,唯一不同的,便是她头戴团冠,这些时日,长公主有意提拔这位新晋状元,众臣想挑毛病也没有法子。 上任之后,她仅在翰林院待诏厅待了七日,便将户部多年积压的一笔糊涂烂账平了,联合御史中丞上书参倒了户部尚书,为此追回上千两银子,充入军费之中。 念着这一层,被器重也毋庸置疑。 “臣在。”身段挺拔的女子举着笏板上前,冷静地将昨日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罪犯林慕娴已押入开封府典狱,纪显允还未苏醒,有医官看过林慕娴,此人可能有疯疾,至于如何断罪,还要交予大理寺承办。” “林胥管教子女不力,就算除了族谱又如何?新科举子新婚被刺,千古难有这样的荒唐事!” 李繁漪抬手制止那言官义愤填膺的说辞,目光转向林胥:“右仆射没什么想说的?” “诸般行为,都脱不开臣下管教无方,臣无话可说,”他声音平稳,“身为群臣之表率,理当接受一切罪责,以正视听。” “是故,臣——”林胥深吸一口气,“自请停职,入昭罪宫面壁反省,另赎田六千亩,平众臣怒。” 语毕,殿中寂静了一息。 “右仆射果真乃忠贞清流。”李繁漪勾了勾嘴角,叹。 …… “自请停职,入昭罪宫,倒是挑不出毛病的法子。”咽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许温之上前端走药碗,默默应了一声。 “刺伤新科举子,本也可大可小,只是右相近来在朝中风头有些盛,早被群臣不满,今日得由头发泄而已。”李繁漪喝下茶,接道。 “他都将亲女除了族谱,还能再说什么?”李准笑了笑,“此事,也好让他收收锋芒,这些年他兼任龙门内职,确实比以往嚣张了不少。” “养虎为患,不得可取,他若真是忠臣,此时也该收敛了。”李繁漪道。 李准默了片刻,忽然动了动身子,看向她:“挑个日子,把他接来吧。” “陛下想好了。”李繁漪动了动身子,没有疑问,更是陈述。 李准没有答复,只是靠着身后软枕摇了摇头,无奈地抬了抬手指:“你下去吧,近来,辛苦你了。” 李繁漪也没再多留,起身掸了掸衣裙,叉手退去。 寝殿之外,应江带着个正捧着一叠劄子的小黄门走来,见了她,面色微微一滞,朝她行了一礼:“殿下。” 李繁漪没想搭理他,倒是格外多看了那小黄门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 半个福宁殿的内侍都被应江管辖在内,如今虽有许温之在其中分了一杯羹,这人的势力也仍然不可小觑。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嘴唇,脚步一停,也朝颔首:“辛苦应都知了。” 再往出走,刚好碰上顾云篱前来请脉,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只是一个眼神间的交流,便擦身而过。 应江方才将劄子放下,正想说什么,寝殿外便传来顾云篱来的通报声。 李准也察觉他的欲言又止,干脆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便说吧。” “……坤宁殿那边,娘娘心情悲痛发了高热,多日未进水米,二殿下听闻,想前去探望。” “从前不见他对他娘娘这么上心。”李准哼笑了一声,抬出胳膊,任顾云篱上前搭指请脉。 “那官家的意思是……?” “既有禁令,便让他过了禁令去,从前滑胎便罢了,如今大内里这么多太医,莫非还能让她死了不成?” 听见这个字眼,顾云篱手指上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她敏锐感受到应江似是无意投来的目光。 应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转身告退。 顾云篱也适时收回:“陛下脉象平稳,但,还是少动怒好。”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李准收回手,忽然问:“你的法子奏效,还不曾听你要过奖赏。” 顾云篱惶恐道:“为陛下分忧,何谈奖赏?” “先前刺杀一事,也并未给你个交待,你来保朕的命,为朕分忧,不给你些奖赏,似乎也说不过去。”李准说着,从身边扔出来一道劄子,让许温之递到顾云篱手边,“你瞧瞧。” 顾云篱扬眉,双手接过,展开那厚厚的劄文,低头扫了一遍,忽然怔在原地。 “御史中丞白崇山联合御史台五人呈上来的劄子,请求重开旧案一事,追本溯源。这已在御案前摆了数十日,朕一直觉得,不是时候。”他动了动,“那日事发后,伏玉来宫中与我说过,你是被人在赌坊下发现的。” 顾云篱浑身一紧,一时间明白了,皇帝这么绝情,是下了决心要整垮桑氏了。 好一道东风,她暗想,低身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叉手道:“臣重伤,其中已记不清了。” “你既是重伤,那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是有……路过的侠士救下,才得以苟延残喘,保留一丝生机。” 既是东风,便要好好一借。顾云篱仰起头,对上李准视线的刹那,忽然指尖一抖。 他也未尝不是在顺水推舟,既能推到桑氏,他更不介意在这其中,卖顾云篱一个人情。 果真是最善权谋利弊的帝王家,顾云篱心中叹。 * ——“昭罪宫?这是什么地方?” 香坊之内,来往客人依旧不绝,一道屏风后的地方,清霜不解地问道。 “难道也在大内?” “非也,这地方在大相国寺内,是开国时前朝罪太子被贬之地,此后便被冠以‘昭罪宫’。” “还有呢还有呢?” 随枝拿着算盘转过身,绕开清霜:“没有了!我又不是东京百晓生,就知道这么多了。” 清霜“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不见林姐姐?” “唉,”随枝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新品出了些问题,娘子亲自在看配香。” 后院内,负责新香的香娘子们站成一排,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顾云篱与林慕禾一个一个检查托盘中的香料。 “这些没什么问题,”顾云篱放下最后一味香料,接过林慕禾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按理说,不该出现起红疹的症状才是。” “可也确实出现了,这一批里,甚至还不止一个。”林慕禾头疼地低头思忖,“那会是为何?” 顾云篱低眉也思索了片刻,忽然又问就近的香娘子:“所有的香,莫非都是坊里制出来的?” 那香娘子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顾云篱正要陷入一筹莫展时,却见末尾的香娘子举起了手:“我想起来了!” “这批香料是分两艘船进来的,原先有一批还卡在了汴河渡口,工期紧急,索性安排了另一个香坊来帮忙赶制……”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人说?”林慕禾难得正色,有些微怒。 “只有百余份,便没想那么多……” “那八成是代做的香坊的问题了,你可知是哪个香坊?”顾云篱拍了拍她,转而问那香娘子。 “是宣和香局下的代做铺子,在汴河渡口旁。”香娘子如实答。 了解了情况,林慕禾总算稍微有点底,安排人给起了红疹的客人送去药膏与歉金,这才跟着顾云篱一道回了前屋。 临近暮时,香客们来往已不多了,方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香坊里试着香,而清霜还在一旁卖力地给她介绍。 “这个也可香啦,”她说着,拉过李繁漪的手在她腕骨处抹了两下,“殿下你闻闻,有没有陈皮的清苦香?” 李繁漪依言放在鼻子下闻闻,不置可否,反倒挑剔起她来:“就见你说什么‘可香啦’,你这卖货的,没个别的说辞?” “我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的,”清霜皱皱眉,把香膏合上,“这是见殿下才介绍的。” “嚯,”李繁漪笑着挑眉,“倒是我的殊荣了。” 清霜不太高兴地皱皱鼻子,转头看见两人从后院回来,便迎上去:“殿下来了,方才买了十几罐呢!” 察觉到顾云篱有些疑惑的目光,李繁漪轻咳了一声:“买来赏赐,也不错。” 第187章 “那我……就是跟在掌柜娘子后面吃白饭的。” 顾云篱没有再深究,将今日殿中发生的事与她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要将那两位前辈引荐给官家?” “官家只让许温之代为操办了,有白前辈和邱前辈作证,想来能更容易再往深去查。” “有的忙了,”李繁漪打了个哈欠,“我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月末,官家欲开秋猎,召百官参加。” 好端端的病在床上,翻个身都要喘三喘的情况,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会要不惜劳动身体办这场秋猎? 清霜感叹:“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她话没说完,赶紧闭上了嘴。 “恐怕不知秋猎这么简单吧?”林慕禾问。 “自然,”李繁漪笑了笑,“后日,大名府的那位就要入东京了,官家……估摸着是想在秋猎宣布,另立储君。” “这场秋猎,百官可携家眷参加。”她看了看顾云篱两人,“这可是场好戏。” * 秋猎,是每年由皇家举行的一场大型狩猎比试的活动,意在鼓舞百官及少年少女们英勇好武,顺时令、示农隙,彰显天子之威。 本来今年的秋猎,百官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官家身子骨摆在那里,动两下都要咳嗽两声的架势,别说他不敢冒险,一直绷着一根弦的众臣也不敢看着他玩命。 可或许是人到末时,一条烂命已无甚所谓了,官家这次好似被倔驴附了身,任群臣进谏,都不为所动。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也只有臣子退让的份了。 于是各部又开始忙乱这些事情。 而顾云篱也总算见到了那位只在李繁漪口中出现过的“李磐”。 十八岁的年纪,从前的日子应当是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的,这一路从驻地来东京的颠簸路程,让他看着没来由地憔悴了几分。 李准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让许温之将他带了下去,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做完一切,起身向外走。 或许于李准来说,再来十个八个的宗室子,都比不过他从小悉心栽培的李淮仪得他的心,为了这飘无音讯,不知生死的太子,他心中渴盼着,最终还是落败于现实,不得不承认东宫或许真的遇难了的这件事。 走出福宁殿,小殿直领着顾云篱从殿后的小花园绕行而出,却碰上了正在外看花的李磐。 今晨,顾云篱在一旁侍药,瞥过他一眼,对方似乎也对她有些印象,见她走来,急急迎了上来。 顾云篱被迫脚步一停,站在游廊三层台阶之上,朝他叉手行礼:“世子。” “见过顾大人,”他忙不迭回礼,笑得有些讨好,“您下值了。” 顾云篱心里还惦记着另外的事儿,不想跟他客套废话,于是抬眸直接问:“世子有何吩咐?” “我、我只是想问问,二叔的病如何了……”他倒是恪守规矩本分,尽管十有八九要不得已立他为储,他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任何僭越。 明明能直接问许温之的问题,为何偏偏拦住自己来问?顾云篱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少年拘谨的模样,直觉他也并不是如表面所见这般看着无害。 “在下只是一介太医,官家病情如何,不敢透露分毫,世子若想关心,何不直接去问许押班?” “我想给二叔备些礼以表心意,顾大人既然给二叔治病,他需要什么,应当也……” “子文,你拦着顾大人在这说什么呢?”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出现一道声音,将他钉在了原地。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顾云篱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就连面色都白了几分。 身后,李繁漪缓步走到他身后,抬起手掌,轻拍在他肩上:“顾大人可是要务缠身,别耽误她下值啊。” “是、正是如此。”李磐冷汗流了一背,忙不迭附和点头。 顾云篱看了眼他发颤的手指,收回了目光,朝李繁漪拜了拜:“那殿下留步,在下先行告退了。” “去吧去吧。”李繁漪摆手,顾云篱也不再去看这别扭世子,跟着小殿直便一路出了宫。 昨日栖风堂出错的那批货物,终究要有个交待,百十来个货物听起来不多,但加起来算上成本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这笔钱总不能白白让栖风堂出了才是。 回府换了身衣裳,顾云篱便匆匆赶去见林慕禾,一到后院,便见随枝正指划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站成一列,吩咐道:“气势上先唬住,让他们不敢瞎扯!百十来两银子不能这么算了,都给我精神点!” “这是……”顾云篱看了眼那五大三粗的人,闭了闭眼。 “不是要找个说法吗,顾娘子你和林娘子两个人气势不够,多带些人,唬住他们!” 林慕禾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清霜跑来递上出行用的帷帽,她这才接过,道:“目前尚未有证据,需过去问过看过了才是,昨日追回了几个香包,云篱一一瞧过,确实是原料里掺了别的东西。” “啊?那这些……” “用不了这么多人,”顾云篱转了转手腕,接过帷帽戴上,又拍拍清霜的肩,“一个清霜足矣。” 后者挺了挺胸脯,拍拍前胸打起了包票:“有我呢!” 随枝没了办法,转手遣散这群人:“这些代做坊子都鬼精得很,你们要多留个心眼!” “嗯,随娘子,你留在坊里照看,我们办完就回来。” 林慕禾说着,撩起乳白色的帷帽帘子,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朝随枝点了点头。 三人各自扣好,从后门上了马车。 清霜一概喜欢坐在车辕上吹风,如今看这两人的关系,更是识趣地没有钻进去,而是和一旁的车夫侃大山。 “老伯,赶车一月月俸几何啊?” “坊里大方,一个月就有半贯钱,每日车马出行,有时候还能在坊里对付一口吃,好的嘞!” 清霜闻之,回过头对顾云篱兴奋道:“太好了,姐姐,我以后也来赶车,每个月也半贯钱呢!还能在坊里吃饭!” “你若整日在坊里吃饭,随娘子怕是要连扣你的月钱了。” “诶,小孩子长身体嘛。”车夫笑着打趣。 车内不大,林慕禾被帷帽闷得有些喘息艰难,就想撩起帘子透透气,但帘巾堆叠,她愣是捯饬了半天,也没能把帘子撩起。 顾云篱终于看不下去,一手握住她乱动的手掌,一手又轻轻沿着边,缓缓替她撩开。 车内有些逼仄,林慕禾脸颊薄红,一双眼在光线稍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亮,顾云篱也曾多次想过,那双原本如枯井的眼复明之后会是什么模样,然而心中所想,终不如亲眼所见,那双眼比她想得更明亮,更引人难以分神。 “他们没见过你,就暂且不会怀疑到栖风堂头上,”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出巾帕擦拭林慕禾额头的细汗,“待会儿,你就是‘掌柜娘子’。” 林慕禾眨眨眼,顺势问下去:“那你是什么?” 顾云篱一愣,抿唇思索片刻:“那我……就是跟在掌柜娘子后面吃白饭的。” “那掌柜娘子说什么,你都要依。”林慕禾笑了笑,接道。 “自然。”顾云篱也点头。 “那云篱教我骑马吧。”她撑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道。 顾云篱失笑:“怎么忽然扯到这里了?” “东京里好多娘子们也都精通骑射,再者月末不是要秋猎?我也想学着骑马,到时候不那么无聊。” “也好,”顾云篱也点点头,“处理完这件事,带你去挑一匹好马。” 末了,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用我的月俸。” 林慕禾弯了弯眼睛:“好呀。” 在这一方面,顾云篱似乎有些执拗,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穷的那个人时,就已想着第一笔俸银下来时,该给林慕禾买点什么东西。 又上赶着可以照抄的答案,这就更好办了。 两人闲谈之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清霜跳下车,额外塞给车夫两个铜板:“老伯,还得请你等等我们!” 语罢,顾云篱与林慕禾也下了车。 代做铺子临近汴河渡口,今天天气不算好,天晴,风却很大,将帷帽幅巾吹得猎猎,林慕禾眯了眯眼,看见眼前渡口忙碌的景象,来往船工吆喝,还有一众摆摊的小贩。 几人找了一圈,才打听到这间代做铺子正在汴河边上,临溪而建,一个院子里尽是捣香人,但多是男子,只有零星几个中年妇人坐在角落一起碾香。 院中看着像是管事的擦着手走来,见三人身上素净,便上来问:“三位娘子,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院中蒸汽蒸腾,有些闷热,林慕禾索性撩起帘子讲话:“你是这里管事的?” “是是是,小娘子有何贵干?” “找你们自然是来做香。”林慕禾答,她身后的顾云篱则仰头环视这整个后院。 “小娘子做香?”管事一愣,“可以,当然可以!” 见是来撒钱的,他态度好得不得了,侧身就将几人请进屋内,端上茶水照顾:“小娘子要做什么香?做多少?何时要?” 他搓着手,有些谄媚地笑着。 林慕禾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东京铺子许多,今日来只是想瞧瞧贵铺的本事,合适了,再订下。” 管事瞬间懂了,也知道眼前的人不好糊弄:“那确实如此,小娘子想看什么?跟我来吧。” 语罢,引着三人绕着铺子看了一圈,从原料清洗到蒸香,烤香等一系列,都看了个遍。 顾云篱跟在林慕禾身后,不动声色地检查过每一处,却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能挑错的地方。 “咱们可是东京城的老字号!多少年的生意了,错不了!”管事自夸着,言语间无不期待林慕禾赶紧定下。 “不错,”林慕禾由衷夸了一句,“铺子寻常是往何处供货?” “宣和香局嘛,那可是御贡的珍品,”管事道,“瓦子那边各类香坊也都供呢!” 顾云篱目光扫过最后一处,最终定在一处管事不曾带着去看的小阁楼,便指了指,插嘴问:“那是什么地方?” 第188章 “天凉了,借你暖暖身子。” “诶呀,那便是平常给宣和香局做香的地方,为保质,除了专门的香先生,掌柜都不让旁人进去的。” 这一趟下来,似乎没有什么收获,林慕禾说了句考虑考虑,便带着几人离开。 上了马车,林慕禾越琢磨越不对劲:“莫不是故意使绊子,特意就往那里加了料?” “倒也未必,”顾云篱道,“他们做着半个东京城的买卖,大约不会干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情。” 思忖片刻,她拨开车帘,对外面坐着的清霜道:“那处阁楼也不太对,清霜,还得拜托你潜进去瞧瞧。” 后者应了一声,跳下马车,便朝一处踏身而起。 这一去,过了快有半个时辰,天色都快见晚,才见清霜回来。 “还真有鬼!”她气喘吁吁,撩开帘子,“但不是香料的问题。” 顾云篱眉心一簇,问:“那是什么?” “刚刚暮钟敲过,有个穿黑衣的人从小门偷摸溜出去了,”她顺手指了指,“我看见就赶忙回来告诉你们,现在追上,或许还能赶得及!” 入秋之后,天色越来越短,暮钟敲过没多久,天色便要沉下来,三人没敢耽误,让车夫驾车回去,便跟着清霜追了过去。 汴河渡口临近东京最大的平民居所,长短不一的巷子交错复杂,那黑衣人显然精通隐蔽之术,在街巷来回穿梭,时不时停下检查,几次甚至在路上换了衣裳,险些认不出来。 也亏得顾云篱与清霜混迹江湖多年,才没有跟丢。 林慕禾一路跟得吃力,尽所能没露出破绽,就在她快要没力气的时候,这黑衣人总算停下了脚步,拐进一家打铁摊子外。 那里竟然有人似乎早已恭候多时,身着带兜帽的披风,挡得看不清脸。顾云篱蹙了蹙眉,就见那人从袖中摸出一个短盒子,递给那身着披风之人。 几人在后面房顶瓦片上观察着,不敢露头,只敢悄悄看着,林慕禾站在下面没有上前,来回注意着周围。 “会是谁呢……”清霜喃喃了一句。“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干什么去。” 下一刻,就好像老天要专门为她回答这个问题般,一阵夜风从树梢略过,将那人的兜帽吹开。 顾云篱瞳孔紧缩,瞬息间的动作在她眼中慢放数十倍,下一次眨眼前,那人已十分谨慎地将兜帽迅速拉了回去。 但这一瞬,也足够她看清了。 那人她认得,称不上熟悉,但印象深刻。 ——张殿直,那个随身侍候在皇后身边的宫人。 两人的交谈很短,几乎是交换完物品,便各自佯做无辜地碰到一起,向不同的方向离开。 张殿直走得飞快,上了一驾马车之后,那马车便带着她在全城遛弯,绕行了许久,却最终上了一条船,顺着河流流向,向北而去。 “这条水渠通往延福宫卧龙池,”顾云篱望着那艘小船远去,静静说道,“向来是进宫的人。” “可看清了这人是谁?”林慕禾问。 “是坤宁殿殿直,张明谣。”顾云篱揉了揉眉心,“坤宁殿被官家下了禁令,非诏不得出,她应当是买通了监守侍卫才出来的。” “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还是从暗渠乘船回去,只为了这香?”林慕禾思索片刻,“这香,应当不简单。” 看张殿直熟稔的样子,不像是第一回这样出宫了。 “之后她应当还会再出宫买香。”顾云篱笃定道,“这代做铺子也不简单,既然明面上查不到,那就只能暗着来了。” 天色渐晚,几人打道回府,香坊也正快到打烊的时候。 林慕禾叫了几个平日在香坊内负责收集情报消息的娘子,在汴河渡口蹲守那家代做铺子,这才回了安业坊宅邸。 忙碌了一天,终于能躺回榻上好好歇息,这几日顾云篱忙着记录起居病注,准备田猎的安顿事宜,林慕禾也忙,新做的香品卖得不错,她跟着随枝学算珠点账,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每日顾云篱晨起离开,她睡不了多时,就也要起身去香坊里照看生意。 洗了头发之后,她半卧在榻间看账本,捏着指骨心算,算着算着,困意就涌了上来。 手里的账本从掌心滑落至榻下,她控制不住眼睫眨动,点着脑袋竟然就睡了过去。 顾云篱洗漱过罢,回来便看见这幅场景,林慕禾头发还未擦干,尾尖甚至还在往下淌着水珠,流下的水珠洇在账簿上,即使睡着,她还是无意识地勾着那一处最后的着力点。 轻轻叹了口气,顾云篱拿了块干净的巾子,坐到榻前,轻轻将她挪到自己膝跟前,轻声叫醒她:“擦干头发再睡。” 后者本来也睡得浅,在顾云篱走过来时就已经醒了,于是坐起身轻轻“嗯”了一声,任由身后的人给自己擦拭头发,还时不时打个哈欠。 指节穿过半湿的发丝,顾云篱很有耐心,一点一点给她擦干,最后又在床架上放上软垫,让她靠在上面让头发自然风干。 等到头发彻底干透,已经快到亥时了。 照旧留了一盏夜灯,将薄被展开卧了进去。 原本躺在里侧看着像是熟睡的人忽然睁开眸子,向自己蹭了蹭。 被子耸动了一下,原本闭着眼的顾云篱忽然睁开双眼,就感觉腰上一热,另一头的人蹭了过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又把被子向上拽了拽。 “天凉了。”林慕禾半张脸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道,“借你暖暖身子。” 顾云篱也翻过身,低眉看她,笑了笑:“借吧,掌柜娘子。” 入秋后确也天凉,但还没到烧地龙放炭盆的地步,顾云篱拢了拢被子,轻轻搂住身旁的人,阖上眼。 今夜很静,除了偶尔的风声,连贯穿一整个夏日的蝉鸣声也听不到了,这一觉睡得安稳,一夜又是无梦。 翌日,到了右相要答应赎田入昭罪宫反省的时候。按理说,林家本应举家相送,然而女儿疯魔,主母恨恨闭门不出,到头来送他入内的,只有一个林宣礼和林慕禾,和几个家仆。 再一看这位当朝宰执,似乎比以往消瘦了不少,穿着件石青色的右衽罩衫,便跟随着看守昭罪宫的僧人走入。 说是叫“昭罪宫”,实则就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在大相国寺的右上角处,寻常几乎无人路过此处,便显得有些荒凉。 林宣礼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只在林胥转身进入院子时,低低道了句:“父亲,保重。” 林慕禾也躬身,不太有诚意地朝他背影一拜。 林胥的身子一顿,复又转身,朝这仅有的来相送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转身踏了进去。 院门被僧人插上,隔绝了最后一道视线,林宣礼摸出一锭银子塞给那看守的僧人:“半月之久,烦请小师傅多多照看。” “无业不受因果,施主请收回吧。”那僧人连忙摆手,“寺内一日二食,不会怠慢右仆射,您大可放心。” 银子被重新塞回手里,林宣礼皱了皱眉,只能放弃。 林慕禾见状,由着随枝搀扶,就要离开。 “二娘,”刚要离开,林宣礼便出声叫住她,“你何时归家?” “应当……是眼疾痊愈的时候吧。”林慕禾停下脚步,笑了笑,答。 “家宅不睦,你也该早日回来。”林宣礼硬邦邦地说道。 “长兄又在说笑了,”这回,林慕禾脸上的笑收了起来,转身面向他,“家宅不睦莫非是因我而起?” 林宣礼张口,想说什么,而林慕禾的声音又紧随而至:“主君与太太不睦,不是一概便有的事情?大姐姐婚宴的乱子,莫不也因为我?” 他张了张口,眉宇紧皱,看着林慕禾,似乎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不知道自己平常的一句话,为什么惹来她这样的反驳。 见他不说话,林慕禾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要走。 “难道你要与家中割席了吗?”林宣礼的质问在身后响起,这一刹那,林慕禾十分想回答一句“是”,但如今不是时候,她只得将这句话咽下。 “我说郎君,您这就咄咄逼人了,娘子只说与她没关系,犯得着扯到这上面来吗?”适时的,一旁的随枝开口,讥了回去。 “你又是谁?我在跟主家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还是给点好颜色就要蹬鼻子上脸了,随枝眉头一皱,火腾地烧了二尺高,骂回去:“我呸!我一没有身契,二不是奴籍,是自愿跟着娘子,你又是谁,在这里跟我指划起大小王了?” 林宣礼被她骂的愕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她胆大包天至此,竟敢连自己也顶撞了。 “随娘子,可以了。”怕她再说什么,没理可占,林慕禾及时制止她,朝林宣礼推了推手,“长兄自便,慕禾先行一步。” 随枝狠狠翻了个白眼,扭身就跟林慕禾一道离开,留下林宣礼独自在原地发愣。 林慕禾一路疾行,远远的,隔着眼纱便看见顾云篱正站在一棵巨大的祈愿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上面的祈愿牌子。 加快了脚步,她走过去,顾云篱也正把最后一个字看完。 “结束了?”她问,手一松,被拉紧的枝桠一颤,扑簌簌间,落叶摇曳而下,落在林慕禾肩上。 “你在看什么?”林慕禾没有回答,问道。 “看寻常百姓祈愿,无非恩爱和美,健康长寿,”顾云篱如实答,“只是寻常愿望,却能以各种言语写来,觉得新奇。” “人间百乐也不如此,”林慕禾也顺势捏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看了一眼,“他进去了,据长兄所说,要十日之后才出来。” “十日之后,恰好能赶上田猎,”顾云篱扬眉,“看来他也并非没有成算。” “今日呢,官家没有说什么?” “倒也没有,今日遇见殿下,知会她让眼线盯紧坤宁殿那边,只待下此张殿直行动,一举抓住。”她瞥了一眼周边的人,微微压低了声音,“你长姐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纪显允今早醒了,本以为他会追究此事…*…怎料他却一口咬定那日是意外,不愿怪罪林慕娴,还恳求法司网开一面。” 林慕禾蹙了蹙眉:“他……果真有这么在意大姐姐,甚至不计较被刺伤的事情?” “我看未必,”顾云篱哂了哂,“右相只是暂时铩羽,还未彻底倒下,他要向上爬,总要用得上林家。” 林慕禾难得默然了几分:“那大姐姐呢?” “听人说,疯得厉害,见谁都不清醒,甚至……沈姨娘去了,也没见她恢复。” 若是半年之前,谁能将如今这个疯癫的女子同先前京城中都有名气的名门贵女怜惜在一起? 沉默了片刻,林慕禾心底有一阵爽快,但同样,看她如今的模样,竟也有股兔死狐悲之感。 如若自己也像林慕娴那样,一路听从林胥与宋如楠的安排,下场会是如何? 第189章 略带温度的指节穿过自己腰间 “别想这些了。”顾云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说要学骑马吗?” 林慕禾讶然:“今天?” “还有十多日,自然要从今日开始。”说着,顾云篱端正了表情,俨然一副严师的模样。 随枝终于见缝插针能说上话了,趴在树边抠着树皮嘟囔起来:“好嘛,顾大人把林娘子带走了,坊里就剩我了,唉……” 顾云篱无奈笑了笑:“随娘子不如也歇上一日?我让清霜先去马行,挑几匹好马留着了。” 后者一听,自然乐开了花:“这敢情好啊,顾大人莫不是发月俸了?连买马钱都舍得掏了!” “云篱很会骑马么?”林慕禾仰头思索了片刻,上一次见她骑马,还是在那个雨夜,她的骑术也确实精湛。 “江湖走动,一双脚走不远,就要用上四条腿的。”她说着,牵起林慕禾手腕,“回去换身衣裳?” * 京郊马场独自经营着一家马行,除了平时喂养照顾一些世家权贵子弟的马,其余便是依靠马行的生意。 马厩里一股挥之不去的干草味与马粪味儿,清霜皱着鼻子走过,眼前略过一匹匹马,花色不一,品相也各自不同。 “小娘子,你看了这么久了,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马?”跟在她身后的小厮搓着手,已经这么走了许久,从上一个马厩到这一个,将近半个时辰,但这人迟迟不肯下决断。 “都是好马,”清霜说着。目光再次扫过前方,“但是又不太对我胃口。” 小厮汗颜,实在不知道她口中的“胃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能无助地跟在她身后。 清霜继续踱步向前,又是目光逡巡,这回,目光终于落在一只通体雪白银鬃的白马身上。 “这是什么马,好漂亮!”她眼眸一亮,惊喜地拍手,在一众马匹之中,一眼便相中了这只非同寻常的。 不仅如此,这马甚至还单独关在一个马厩内,可见其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 那小厮顿时吸了口凉气,连忙小跑上前拦住她:“哎呀,小娘子好眼力,这马名曰‘照夜白’,可是前年回鹘进贡的汗血宝马。” 清霜闻言,咂了咂嘴:“怪不得,那应当不便宜吧?” “有价无市啊小娘子,这马……咱们也不卖,”小厮尴尬地搓搓手,赔笑道,“这是长公主放在咱们这养护的,平常草料什么的,吃得都快比人好啦!” 清霜默了,仰头看那马,发现它也在盯着自己。 “所以,小娘子不如看些别的?咱们马行里还有很多良驹啊,有驯得好,日行百里也是没有问题的。” 暗暗啧叹了一声“有钱真好”,清霜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只得重新看向其他。 初遇太惊艳,这会儿子看其他的马,都觉得不如那匹照夜白。 她继续踱步,后方,顾云篱一行人也姗姗来迟。 “清霜。”顾云篱轻唤了一声,目光也扫过马厩之中的马匹,一一扫过,然后在心中评级。 她看得很客观,在一众里面看过,大约有了个底。 “我挑了半天,没个特别喜欢的。”清霜小跑过来,背着手嘟囔道,只是余光还盯着那匹白马。 小厮总算松了口气,眼前这人看着沉稳靠谱多了,他稍稍放下心来。 “我的天,这可是东京城里算得上最好的马行了,”随枝在后面说,“我们清霜娘子果真挑剔!” 她这么说着,顾云篱却顺着清霜往旁侧倾斜的身体,一下子明白了这孩子心中的真实所想——那匹通体银白的汗血宝马。 而林慕禾摘了眼纱,也四处打量着马厩内的马匹,嚼着干草的、还有不停出气的。 一众马匹中,正好有一匹黑色的马站在马厩中,安安静静地吃着草,只有尾巴在时而甩动着。 “这匹叫什么名字?”她缓步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把干草,学着喂马人的动作轻轻抚了抚马儿的额头。 这让她想起了那晚雨夜里,自己拼尽全力拦下的那匹马儿,低下头,果然见它耸动着嘴唇,一点一点吃着林慕禾递来的干草,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心。 “嘿,”清霜看见,抚掌一笑,“它还和林姐姐挺熟!” 随枝不信这个邪,也拿起一把干草递到马儿嘴边,却见它扭转脖子,分开些距离,专心致志地啃食着林慕禾手里的那把。 “……”她现在信了。 “看来很喜欢你。”顾云篱眼底聚起些许笑意,“你喜欢吗?” 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在自己面前变得格外温顺,安静地吃着草,这场景看着又怎么能不心生欢喜? 于是林慕禾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揉了揉马儿头顶的鬃毛,道:“……喜欢,第一眼就看见它了,它喜欢我,我喜欢它。” 那小厮及时道:“小娘子好眼力!这是半年前从鄯州买回来的青唐马,才八个月大,正是认主的好时候!” 林慕禾问:“青唐马?” 顾云篱解释:“大豊战马,多半是青唐马,易驯服,体格健壮、耐力强,适合冲锋作战,确实为不错的好马,只是这样的战马,为何会流入马行?” 小厮哈哈干笑了一声:“如您所见,性子太温顺了,不适合上战场啊。” 性子温顺,也正好让林慕禾来骑,不至于遇上太刚烈的,一不留神出了事故,顾云篱没再多想,便买下了这匹。 不买不知道,一买吓一跳,这样一匹青唐马,竟然要了九十贯钱的高价,还是看在她在朝中做官才打了折的价。 果然马场是这些权贵子弟才会常来的地方,普通人来这里买一匹马,怕是一辈子都难还清。 饶是如此,顾云篱还是没有犹豫地付了钱,从皇帝的赏赐里取一部分,买完也仍有不少盈余。 那边清霜贴心地帮着林慕禾把马牵了出来,正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解:“骑马还是要有力量,没有,那就要用巧劲儿。” “巧劲儿?” “马可不是轮椅车子,无条件听你的话,走动时晃晃悠悠,就要你收紧腰腹的力量,保持平衡,否则就要栽下去啦!” 林慕禾被她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坠马的后果,轻则摔断腿,重则直接被马踏死。”顾云篱将收票掖回袖中,上前帮林慕禾将马镳配好,又扯了扯缰绳,“是而,还要一步一步来。” 林慕禾愕然:“好……” 马场的小厮递上来一条织锦襻膊,顾云篱顺手接过,在手心里捋好,轻轻点点她的胳膊:“抬肘。” 她神情认真,连带着林慕禾也跟着吞吞口水,抬起手臂。 略带温度的指节穿过自己腰间,再到脖颈后,所到之处,刮蹭起一阵薄烫的知觉,林慕禾忍住没有缩脖子,一边还要听着顾云篱的介绍:“马的耳朵如果向后贴,它可能不高兴,或者是感到威胁了,若是打响鼻可能是在清理鼻子,或是有些兴奋,因而骑马之前,切记要观察好它的状态。” “嗯,我记住了。” 清霜与随枝见状,识趣地去一旁各自租了一匹,在宽阔的马场赛起了马。 林慕禾先是熟悉了一番马具与马的习性,又试着牵着马匹行走,相互熟悉。 顾云篱很有耐心,柔声又教给她上马的技巧,而后,终于到了实践的这一步。 “慢慢来,不用怕,这马儿性情温顺,不会发狂,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对你。” 语罢,像是为了印证顾云篱的话似的,马儿轻轻打了个响鼻,朝林慕禾蹭了蹭。 “那来吧!”她下定决心似的,戴上护指的指套,在顾云篱声音的提醒下,根据方才她的演示,慢慢踩上马镫,在稳定好后,轻轻抬起另一条腿,跨坐了上去。 顾云篱的手一直在一旁虚虚扶着,见她安然上了马,终于也轻吐出一口气来。 马匹摇摇晃晃,林慕禾紧张地直咽口水,一人一马都战战兢兢的,尽力配合着对方。 好一阵,双方终于相互适应下来,顾云篱这才一点一点教她如何催马、如何夹马腹、振缰绳。 好在林慕禾聪明,一点就通,试了几次,便渐渐摸到了门道,她手心里出了汗,虽然腰酸背痛,但心底的高兴是遮掩不住的。 “轻轻用脚跟夹踢马腹,”顾云篱在身后跟着,亦步亦趋,“试着让它往前小跑。” 林慕禾依言,握紧缰绳,轻轻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果然轻轻踏步,朝前走去。 “啊!”她惊呼了一声,连忙歪果头,欣喜地看着顾云篱,“动起来了!” “小心。”顾云篱也跟着勾了勾嘴唇,仍不忘提醒她。 身下的马儿听话,林慕禾会得快,马匹快步溜达起来,她试着进一步操控,甚至连腰后的酸痛都忘记了。 顾云篱在后面追了几步,马儿跑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她便追不上了。 视野之中,宽阔的马场上,御马的人三三两两,林慕禾身上的窄袖短褙子随风飘动,身影稳坐马匹之上,随着日光与风动一道,在空气中划开一绽,她跑得很顺利,似乎就连背影都沾染着可以看见的喜悦。 顾云篱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追不上了,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从生涩到上手,在马场上驰骋。 风也猎猎,这一刻的自由是寻常无法比拟的。 身后一阵笃笃马蹄声,顾云篱回过头来,便见随枝一手握着缰绳,在自己身前勒马,啧啧叹:“林娘子好聪明,算账一点就通,就连骑马都是学一遍就会了。” 顾云篱笑了笑:“她可比我聪明多了……你们赛完马了?” 身后清霜姗姗来迟,从马上下来,控诉道:“哪有你这样的!跑一半拿草料勾引我的马,它直接杵在原地不动了!” “正所谓兵不厌诈啊,”随枝笑嘻嘻躲过她不轻不重的一拳,“这也是计谋。” 清霜一拳扑空,重心失衡,赶忙借力翻了下来:“嘿,你!” “还有一招,无奸不商。”随枝补充道,“正是我这般。” 顾云篱:“……”她收回视线,再次看向不远处的林慕禾,她催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似乎得心应手。 清霜见理论没用,索性放弃了,顺着顾云篱视线的望了过去。 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姐姐。” “嗯?” “你是不是没有教林姐姐怎么勒马停下?” 第190章 “半大先生,教我足够啦。” “……” 静默了一瞬,清霜身边刮起一道风,顾云篱额角飞快一跳,险些咬了舌头——怎么百密一疏,忘了这个?! 她快速扯过清霜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力一振,一夹马腹,急忙朝那道越跑越远的身影冲了过去,马匹一阵嘶鸣声,在绝对力道与技巧的控制下,它不得不暂时臣服于身上的女子,跟随本能而朝前飞奔! 耳边清风呼啸而过,衣角翻飞声猎猎,顾云篱心口跳得突突,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事。 终于,身下的马儿伏低身子,快速追赶上那道白影。 眼看前方就要跨过一个草垛,顾云篱眼前更是一黑,恨不得穿越回片刻前给自己来两巴掌,但这行不通,她只能尽力催马,朝那人尽力冲去。 “林慕禾,小心!!”风声很大,她不知林慕禾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只得拼命大喊。 草垛越来越近,她一瞬间做好了翻身踏着轻功下马的准备。 “啊!!”有在马场边围观的贵妇娘子见此情形,都怕得尖叫起来,拿团扇遮挡住视线,不忍看来。 顾云篱死死咬着牙,一只手用力捏住缰绳,另一只手就要朝前方的马匹探去。 但草垛只剩一步之遥,来不及了—— “林慕禾!!”她又大喝了一声,这一瞬间,风声倏地一停。 耳边一阵蜂鸣,顾云篱大脑空白了一瞬,这么刹那,也仿佛被时间拉长。 眼前的景物慢放起来,身前那道白影尽力一拉缰绳,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在用力。 “吁——!!”有人厉喝了一声,手腕指节拉得发白,身下马匹如听神谕,下一刻,扬起前蹄,在一种愕然眼神与惊叫声中,跨越了那一个草垛。 紧接着,时间的流速恢复正常,顾云篱眼皮飞速一跳,离开极力勒马,身下的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堪堪停下,她飞快地下马。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那边的林慕禾,只见她跨过草垛,甚至学会了调转马头,轻轻喝了一声,催使着马向她走来。 她的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耳边的鬓发随着马场宽阔覆下的风纷飞而动,衣袂翩翩,她神色轻松,与脸上惊异之色还未褪去的顾云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篱,我学得怎么样?”轻轻一扯缰绳,马儿稳稳在顾云篱身前停下,她笑问。 顾云篱心跳声震震,眼中的眸色由不可置信转为一瞬间的欣赏、喜悦,而后与有荣焉般,笑着点头:“甚好。” 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弱荷,是一株坚韧的苇草,前半生的孤弱不过是因为困于府宅,无人在意她、教授她,却并不代表她本来就是柔弱的,她算账学得极快,有经商的头脑,足以证明,她是个极聪明、一点就通的人。 心中的那口气松下,她张开手臂,朝林慕禾道:“下来吧,我接住你。” 一声轻快的应声,马上的人翻腿下马,她只有这一点学得不太好,下马的一瞬间,轻呼了一声,一个趔趄,栽进了自己怀中。 前胸一片温热,顾云篱低下头,对上林慕禾闪动着的双眸。 与此同时,皂角香混合着风与青草的气息,钻入鼻腔。 她身上亦是有汗,薄薄一层,片刻便被风吹干了,顾云篱搂住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仍然不停歇,久久未能平复。 也是这一天,她方才窥见林慕禾双眼复明之后,那蓬勃而爆发出来的强烈的生命力。 “你才刚学会骑马,太危险的动作不要做。”但是看着她手腕上磨出来的红痕,她还是像个老妈子似的叮嘱起来。 两人靠在一起,林慕禾自然也能感受到顾云篱胸腔里惊魂未定的心跳声,也知道自己这下像是差一点玩脱了,于是抿抿唇,仰头道:“好,我知道了。” 后面的随枝与清霜姗姗跑来,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林姐姐,你吓死我们了!” 林慕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对不住,我一时太高兴了……” “好了,”顾云篱深吸了口气,总算平复下来心跳声,“你学得这么快,都要能出师了。” 随枝也应和:“是嘛,虽然娘子打算珠是高手,但骑马也不差呀!” “田猎时也会有马球捶丸,还有比射,姐姐,要不我们都去试试?”马场另一边便是笔试投壶射箭的地方,林慕禾正在兴头上,当即应了下来。 几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朝那边走去,射箭的地方人并不多,大多数人还是在马场上骑马,清霜搓着手正跃跃欲试,引路的小厮将栅栏门抬开,她走进,朝箭场放眼一望,却被其中一人吸引住了目光。 本就零星几人的马场中,那人穿了身朱红的对襟旋袄,就格外惹眼,她手腕上扣着一对箭袖,一头墨发高束起用绸巾包着,只有坠着珍珠的发带再随风飘动着。 她侧身站着,背臂展开,手中正拿着一把黑漆弓,一只红尾羽箭绷紧在箭弦之上,满弓的力道之下,弓弦都在因紧绷而颤抖着。 清霜目不转睛,就在眨眼的一瞬间,便见她松开手,羽箭飞射而出,破空声一瞬间响彻,也将那人耳边的鬓发与流苏银篦扬起,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足有十丈远的距离,羽箭毫不示弱,破开今日风的阻力,直直射入草垛靶子的正中红心,深深扎了进去。 “好厉害!”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声动静却引来射箭之人侧目。 顾云篱眯了眯眼:“是殿下?” 快走了几步,顾云篱才发现李繁漪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下值时拦住她的李磐。 “见过长公主殿下、世子殿下。”一旁立了三四个女史,清霜不想规矩也规矩了,朝着李繁漪做了一揖。 “好巧,”李繁漪笑了笑,“顾大人也来马场练习?” 她说话时,一旁的李磐已飞快用目光扫过眼前的人,这一眼被林慕禾敏锐地捕捉到——这样试探打量的目光她很熟悉,也让人很不舒服,于是无意间瞥过去,这人却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顾云篱轻轻侧了侧身子,手不自觉地揪起她的衣袖。 “来带阿禾习马,”顾云篱回答,“她学得很快,所以带她来这里看看射箭,却不想殿下也在。” “殿下箭法果真精绝,”林慕禾也开口,“今日风这么大,也能百步穿杨。” 清霜转着眼珠子,悄咪咪打量了一下箭筒和草垛靶子之间的距离,约莫有十四丈,这个距离,一张黑漆弓能射中,确实是极厉害了。 李繁漪勾勾唇,摸了摸指上的狼骨弓戒,道:“来带成王世子练习步射罢了,过些日子就是田猎,子文,你也不想丢脸对吧?” “正、正是,皇姐说得是!”李磐抿着唇,支支吾吾回答着。 顾云篱总算明白他为何这么束手束脚了,自己寄人篱下,命运尚且还不知要往何处去,还有一个无论身份、权力都在你之上的人一直待在身边,这种压抑感确实难以消弭。 但如此畏手畏脚,果真能如官家所愿,继承大统? 李繁漪现在一副要扶持他的模样,可她果真是这么想的吗? 目前这样子看来,倘若他真的即位,恐怕也不过李繁漪手底的一只傀儡罢了。 “我方才教你的,都听明白了?”李繁漪抬了抬眼皮,将腕扣解下,问道。 “明白的,明白。”李磐忙不迭答应。 “那你来试试。”话音未落,李繁漪便催手叫人递来一张黄桦弓,“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长进。” 清霜也好奇,站在一旁看着这看起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世子,究竟要怎样把这张弓拉开。 李磐闭了闭眼,接过弓,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疯狂滚动过方才李繁漪教给自己的技巧,从箭筒里抽箭,搭弓拉弦。 林慕禾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立手在顾云篱耳边,想要说话时,顾云篱也微微低了低身子,让她不那么吃力。 “云篱也会射箭吗?”她声音低低的,呼吸与说话的频率相伴,气息喷洒在顾云篱耳畔。 心猿意马了一瞬间,顾云篱回过神来,眸子颤了颤,轻轻点头:“会,但未必有殿下这么精。” “半大先生,教我足够啦。”她扯了扯顾云篱的袖子,“我从前还没摸过呢。” 那边的李磐奋力拉弓,满脑袋的汗,身子都在颤抖。 但好在终于是如愿拉开了,他心下一喜,便想看看一旁李繁漪的反应,扭过头来,看见的却是李繁漪站在清霜旁边,低头与她说话的场景。 “你不试试?”她说着话,拿手肘碰了碰故作正经的清霜的胳膊。 “正好!”听她提议,清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殿下箭术这么好,跟我比两场?” 李磐呼吸紧了紧,随后再看向另外那几人,顾云篱和林慕禾正低声耳语,没有分来眼神,唯一一个闲着没说话的随枝,都在捧着弓看。 他心里一颤,此时的挫败感不亚于李准第一次看见自己时的那声叹息,气息不稳,就连手里的弓箭都抓不稳当,慌忙回神之间,羽箭已脱离控制,飞射而出。 破空的声音总算引得其余几人看来,这一箭力道不够,准头不足,一箭出去,在距离箭靶只剩半丈距离时,失去了力量,夭折在了半空中。 一瞬间,李磐头皮一麻,从脖子开始,一股羞耻的火烧上了耳根,直冲脑门。 “呵。”他听见李繁漪的轻嗤,更不敢抬头看她。 “乡学的人说你文武双全,原来是这么全法。”她摇了摇头,“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意在组建精锐,北抗外夷,后有东宫亲征鞑靼,你说你不想让官家失望,如今这个样子,这笑话是要讲给谁听?” 李磐面色憋得通红,又慌张地扯来一支羽箭,再次射去,这次用足了力道,但风力相搏,还是脱了靶。 眼看着气氛不好,林慕禾也不敢再逗留,拉起顾云篱的袖子:“云篱,你带我去射箭吧!” 顾云篱自然察觉了她的意图,轻轻应了一声,便带着还没品兑出味的清霜向另一边的草垛走去。 随枝赶紧跟了上去,确定两方有些距离了,这才敢开口:“天娘,殿下这个气势,谁还能站稳?” 顾云篱顺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放在手心里摩挲:“攻其人,先攻其心,心智脆弱者,难当大任。” 林慕禾听着,默默垂眼,余光瞥了一眼那边的李磐,他已放下手里的箭,由崔内人带着离开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200 第191章 “择日,我给你做一把弩箭,如何?” 顾云篱特意选了一把轻便的弓,试了试弓弦松紧,便递给林慕禾:“捏着试试。” 弓很轻,一只手也拿得动,林慕禾掂量一番,道:“正合适!” 一旁的清霜也拿起弓,挑选着羽箭,试着射出去两支。 顾云篱并指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开始教授林慕禾如何展臂:“肩头与手臂齐平,臂展要大,全部打开了。” 说着,她托起林慕禾的手肘,放在标准的位置上,又轻轻敲了敲她的腰:“腰也要绷直了。” 林慕禾“嗯”了一声,微微眯了眯眼,寻找着靶心。 她的视力还是有些欠缺,离得太远的就会模糊,虚虚对了半天,也没弄出来个结果。 身侧一阵衣物窸窣声,愣了一下,那股熟悉的药香便再次裹挟上来,绸蓝的衣料轻轻擦过脸颊,有些痒,林慕禾轻轻眨了眨左眼,背后便抵上来一个温热的胸膛。 “箭在弦上,最重要便是抓住时机,犹豫就会错失良机。” 她的气息与话音就在头顶,甚至有些嗡嗡的回想,林慕禾动了动身子,她便严格地提醒:“不要乱动。” 撇了撇嘴,林慕禾又重新聚精会神。 顾云篱的手掌抚在自己拉弓搭弦的手上,声音也在耳畔传来:“拉弓,用力。” 她听见弓弦紧绷发出的轻微吱吱声响,极近的视野里,顾云篱操控着自己的手,计算好了风向,声音很轻:“发。” “嗖”得一声,箭离弦,飞速射出,弓弦回弹,“嘣”得一声,林慕禾感觉手指一痛,紧接着,手便被身后的人捂住了。 离弦的羽箭经由风推,竟然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靶心,一时间,林慕禾也顾不上手指上的疼痛,欢呼了一声:“好厉害!” “手心怎么样?”然而后面的人无暇去看,只是掰开她手心看了一眼,就轻轻蹙眉。 提这个,林慕禾默了默,展开手掌给她看:“是有点疼。” “弓弦粗粝,你吃不消。”顾云篱看着她手心里的红痕,从袖袋里摸出来个瓷瓶,倒出些白色粉末在上,“今日骑马已经磨红不少了。” 话音一落,另一道声音就挤了进来:“林娘子磨手,不如给她做一个护指?” 李繁漪一改先前的颜色,慢悠悠地在两人身侧站定。 顾云篱却若有所思:“她力道不够,目力也稍欠,弓箭不是最好的选择。” 林慕禾一愣,揉着掌心看她。 “择日,我给你做一把弩箭,如何?”她说着,朝自己询问。 “这倒是好!”李繁漪道,“唉,还是顾大人心细啊。” 林慕禾:“你来做?” “嗯。”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她惊叹了一声。 “你的手量小,做个适合你的,日后也能用来防身。”比起只能近距离伤害的匕首,弩箭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李繁漪也随手拿起弓箭,瞥了眼清霜,开始拉弓搭箭。 衣袖抬起时,顾云篱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殿下今日来马场,是刻意还是一时兴起?” 她正拉紧弓弦,眯着眼瞄准,一边盯着,一边问道:“顾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顾云篱眸色一变,知道自己猜对了:“今日马场上,多有高官家眷,甚至官员在其中,殿下带世子出来……” “嗖”得破空声起,羽箭同时与一旁清霜的箭飞射而出,两支箭速度不相上下,下一瞬,竟然一同将那靶心射了个对穿! “哇!”随枝惊呼了一声。 清霜也瞠目,扭头呆愣地看着李繁漪。 “朝臣喜欢站队,喜欢各自权衡利弊,”她指尖相互摩挲,声音也凉凉的,“那我再给他们一条路,就看他们会不会走了。” 将李磐带出宫,亮于朝臣眼中,无不在向百官释放一个信号:被幽居宫中的二皇子恐怕已无争储之势,为了制衡桑家,官家绝不会让他成为储君,而除此之外,唯一的法子,便是册立宗室子了。 “只是我至今不明,”李繁漪搁下弓箭,朝天边望了一眼,“一个策论写不出,弓箭握不稳的纨绔子,是怎么入得他眼的?”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抿唇没有答话。 恰此时,崔内人走来,叉手道:“殿下,送世子回宫路上,碰见了左仆射。” 挑挑眉,李繁漪勾唇,指了指,看向顾云篱:“你瞧,效果立竿见影。” 左仆射如今可是忙人,右仆射入了昭罪宫面壁反省,连平日里跟他作对水火不容的人都不在了,往日里政事堂的事务,又大半积压在了他身上。 眼下的情况,自己的亲外甥和他亲娘一起作死,禁令什么时候解除都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死对头虽然暂避蛰伏,但未必不会在之后憋出更多的阴招来对付自己,况且他虽然进去了,却还留了个林宣礼在,到底仍然不能放下戒心。 此时就该趁着这段时间,更快抓住机遇,早早为下一步做打算才是。 碰见李磐,说是巧合,但也未必是巧合,近来长公主动作频繁,他刻意留意,却不想来一趟马场,就碰上了这件事。 躬身送李磐上了马车,他眼中忽明忽暗,思索起来。 而坐在车内的李磐,经历了一整天的挫败感打击,却在遇上左相后,终于有一种要好起来的感觉了。 面对自己,他尽了一个臣子本分,摆出来的态度也恭敬,让他终于在陌生的东京城里体验到了被人重视尊敬的感受。 因而,他对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颇有好感。 “殿下吩咐,世子回宫后,要日日同教习步射的太傅学习,策论也不能落下,这也是官家的吩咐。” 车外,内侍轻声提醒,又将李磐从短暂的愉快中无情地抽离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被从真定府一路叫来自己是为什么——太子失踪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而二皇子又因违逆失宠,留下自己一个宗室子,日后,只能靠他来延续皇家血脉了。 但现在的形式,官家信任这位长公主,甚至委以监国重任,自己若能即位,她恐怕还要摄政…… 那自己和一个傀儡有什么区别? 他无权无势,来东京这种地方就是让人挟制的料,唯一能依靠的老皇帝还是半口气随时都能驾鹤西去的状态。 思及此处,他缓缓收紧了放在膝头的手,狭长的眸子里一时间闪过了茫然、无措,而后,深深的焦虑袭来,几乎快要将他淹没。 驾辇开始行走起来,李磐手指颤抖,忽然,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撩开车帘便探出去半个脑袋,朝后看去。 视野尽头,几个臣僚正与左相恭敬地说着话,而左相似乎也看见他探出头,朝这边微微侧了侧脑袋。 李磐一惊,快速缩回了车中,手指都在发凉。 * 与清霜比试了一番射箭,两人不相上下,一番下来,倒是引来不少人围观,李繁漪稍稍郁结的心情也终于好了些。 风越来越大,眼看着,天边的阴云被吹来,堆叠在西边,乍眼看去,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袭来。 入秋之后,东京下了数不清不知多少场这样的雨。 潮湿的气息从天边压来,风也越来越大,将人的衣裳裙摆吹得猎猎作响,顾云篱找来披风给林慕禾披上,带着随枝和清霜就要离开。 湿风阵阵,卷携着远道而来的水汽向人扑来,原本在马场的贵妇女娘们也都纷纷打道回府。 送走顾云篱她们,李繁漪回到休息的屋中,欲换下身上的猎装。 “殿下,太师回来了。” 整理衣领的动作一顿,李繁漪扬眉,扭身问:“何时回来的?” “听家仆说是午时,您要去见见太师吗?” “起驾,不必回府,直接走。”语罢,李繁漪利落地甩过肩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崔内人意会,拣起一旁的披风,跟在李繁漪身后为她披上,便快速向外走去。 马车驶出马场,在这场倾盆大雨下来之前,终于抵达太师府。 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府门前的家仆快步上前,将伞撑开递到崔内人手中:“主君方才还说起来殿下,这会儿便来了。” “外祖这几日身子如何?” “好多了,也见硬朗。” 抿了抿唇,李繁漪顺手解下披风,在廊下净手,便踏了进去。 屋内,须发灰白的老人倚着软榻,戴着叆叇看书,听见脚步声,便搁下书本,朝门口看来。 “阿翁。”她点点头,瞥了眼他桌上的书,“什么时候爱看这些话本子了?” “偶然得来,瞧见还有些意思。” 太师长孙应,三朝帝师,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儿女皆有官职,哪怕是皇帝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长孙太师”的存在。只是他比皇帝长寿多了,七十多岁快八十的年纪,也依旧很硬朗。 “我认识有个人,也爱看话本子。”坐在圈椅上,李繁漪脑海中浮现出什么人的模样,轻轻勾唇笑了笑。 “都是些孩子们爱看的,我闲的无聊才翻一翻。” “还好如今不在朝中就职,否则明日,一群弹劾您的折子就上来了。” 长孙应哼笑了两声,放下手里的书,两指从小几上一叠书中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上次你托我办的事情,已有了音讯。” 李繁漪眸子亮了亮:“怜姨回信了?” “百忙之中,可算回我一封,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不中用,谁都不愿意搭理我。” “怎会?我不常来,政务忙,现在又是要紧时候,来了更怕扰您休息……” “全家里,就捡出来你这么个舌灿莲花的,”长孙太师摇了摇头,将信纸抽出来,“她向来不爱说话,你阿娘走后更甚,信里面也只有一句话。” 李繁漪接过,展开一看。 “劳义父挂心,月末月初之间归京,勿忧,怜尚好。” 月末月初,那正巧是田猎的时候,这越发巧了,更让李繁漪心中对长孙怜的猜忌又提升了一个高度。 近乎消失了无音讯的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又和谁待在一起? 李繁漪蹙了蹙眉,又问:“她出去月余是在作甚,没有告知您吗?” “她哪里是我能管束的?一个比一个有主意,这个下落不明,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你如今也受官家宠信……” 李繁漪眸色黯了黯:“我们几个,让外祖忧心了。” “罢了罢了,我一把年纪,再活几年就要去阴曹地府报道,”他叹息一声,转而却又忽然严肃起来,“但伏玉,你要知道,帝王侧,哪怕亲如父女,也能反目。” 第192章 “不用在乎旁人,他们喜欢不喜欢,都没有干系。” “我省得。” “你心里有数就好,外头也下雨了,待一会儿再走吧?” 雨声快要盖过说话声,几个小厮女使在外面的廊下躲雨,抱怨雨声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除此之外,伏玉还有一件事想求阿翁。” 静听了片刻,她移开眼,忽然再次开口。 长孙太师眯眯眼,翻了一页话本,道:“说吧,这个地步,阿翁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李繁漪吸了口气,片刻后,道:“我想借阿翁的人脉,办一件事,参一个人。” 后者眼皮不抬一下,问:“是圣人?” * 回府后雨下得倾盆,如泼水般撒进院中,清霜抱着脑袋躲雨,好险没被淋了一身湿透。 “怎么这个时候了,雨还下得不停?”她甩甩衣袖,一把薅起也在廊下躲雨的大将军,放在脸下蹭蹭,“好重!它是不是又肥了?” 闻言,大将军怒而起爪,挠了一下却被清霜躲开。 “你别嚯嚯它!手没个轻重,洗手吃饭!”随枝看她又在地上提着大将军的两只前爪,摆弄着让它跳起了舞,无奈骂道。 大将军忍无可忍,一把挣脱开清霜,扑进了饭桌前林慕禾怀里。 “你也要吃饭?”它亲近自己,林慕禾心里也一阵柔软,随手拿了片云片糕递到它嘴边,“咪咪,你也吃。” 大将军凑上去闻了闻,一阵失望,果断扭转聊胜于无的脖子,一下子又跃了下去。 “狸子很挑,断不爱吃这些。”顾云篱笑了笑,顺手接过林慕禾手里的云片糕塞进嘴里,“后厨每日给它做小鱼干,它嘴养刁了,寻常的闻都不闻一下。” “呀,那等楚官人回来,养成这样,日后如何是好?”林慕禾笑问。 “几条小鱼而已。”顾云篱随口应着,一边的女使也端上来今天的晚饭。 晚饭是清淡温补的热汤面,府里厨娘一大早文火炖着鸡汤,这会儿正是时候,下一把面,放些葱花青菜,几碗面条端上来,鸡汤香味四溢。 四下里尽是嗦面的声音,吃了一会儿,有只鸟儿却被雨水淋得飞不动,啪唧一声撞在了廊檐的柱子上。 随枝赶忙咬断面条,过去一看,一只黑鸦已经浑身湿透,在地板上滑出一道湿痕。 “好傻的鸟,下雨了不知道躲躲!”清霜说着,也跑过来看。 随枝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把它脚上尾羽扒开,才看见那之上小小的布条。 “……” “噫!”清霜一惊,打了个饱嗝。 “什么东西?”顾云篱一愣,起身去看,那黑鸦正低头梳理羽毛,从它脚上解下来的布条被随枝递上去,由顾云篱展开。 林慕禾也停下,起身来看。 “现已在邓州,一切安定,偶遇赵绥,相伴而行,你师父安好,抵京前,切莫妄自行动,一切当以保全自身为先,常。” “是师叔的信!”清霜欢快地说道。 “邓州……也不远了。”默默盘算了一下,按普通的脚程来算,有小半月也到了。顾云篱愣了愣,惊奇地发现,她们也许能赶上田猎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忽然心悸了一阵,这场田猎,果真能顺利开下去吗? “是那位常娘子?”林慕禾问。 “对,”顾云篱答,“她先前见过你,你却没见过她的真容。” “是位嘴硬心软的前辈,那时我便知晓了。” “嗯……除此之外,还有我师父,他也随我师叔一道来。”提起顾方闻,顾云篱难得卡壳,不知道该怎么给林慕禾描述,“他这个人有些古怪,届时若见了,他嘴里说什么,你就当听着玩玩就好。” 那岂止是古怪?清霜在她身后翻白眼,这人集刻薄、玩赖、抠门、记仇、不靠谱、爱戏弄小辈诸如此类的特点,简直不胜枚举。 被她说得,林慕禾倒生出来几分紧张,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母也好,凉薄的生父也罢,顾云篱一一见了个遍,而自己却还未见过顾云篱口中那个神秘的“师父”。 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从脑中浮起,她忍不住想,见到自己时,这位长辈会怎么看自己? 一时间,手心里竟然还出了些薄汗。 “哎呀,林姐姐你不用担心这个!”清霜叹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她,“我师父虽然阴险狡诈刻薄抠门记仇小心眼,但是本性不坏,尚有人性。” 林慕禾额角抽了抽,心道:这是形容一个人该有的词句吗? 顾云篱咳了一声,抬手轻轻点点清霜的后脑勺:“你说得太过了。” “没有任何夸大其词。”清霜倔强地补充。 顾云篱叹气,转身对林慕禾郑重说道:“不用在乎旁人,他们喜欢不喜欢,都没有干系。” 她神色认真,没有揶揄,让林慕禾方才升起的紧张,片刻便消失了个干净。 “也是苦了这鸟儿了。”随枝抽了块干巾帮着这乌鸦擦拭羽毛,找了根支杆,让它栖息在上面继续梳理。 雨滴噼啪,晚饭也吃得差不多,几人就欲回房歇息一阵了。 “大人,娘子!”刚要转身,就听前厅一阵踩水的脚步声,几个人齐齐回头,看见在门房值守的女使丹心正撑着伞跑了过来。 “坊里的香娘子来了信,”她喘了口气,“代做铺子那边有消息了!” 随枝眼眸一动,赶紧上前把人迎上前:“什么动静?” 林慕禾也上前,递给她一杯热茶:“慢些说,先喝口水缓缓?” “多谢娘子,”丹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香娘子说,方才又有人从铺子里出去了,不知要往何处去!” 宫外接头的人有了动静,想必宫内监视张殿直的人,也有了消息。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刚想说句辛苦了,就见丹心喝下茶水,继续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那位说,那铺子每等过三更,院子里就点起一点灯,一开始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多盯了几天,才发现是拿次等料子充好!” 随枝眉头一皱:“还有这种混账事儿!” “难怪……偏那一百多个香出了问题。”林慕禾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你且告诉她们,先不要妄动。” 顾云篱偏偏脑袋,看她沉思的模样,问:“你想怎么做?” “嗯……”沉吟片刻,林慕禾仰起头,注视起她的眼睛,“他们偷偷用次等废料充好,鱼目混珠,想来都是些没有原则、唯利是图之辈,想来夜半暗度陈仓也不止是他们唯一做出来的事情。” “那就花些银子,买通里面的人,把这条线都摸个明白。” “都是为银钱而奔走的人,也必然能为银钱出卖本就一文不值的原则了。” * 大内,雨点噼啪,宫内四处都是走动扫水排水的宫人,几近天黑时刻,坤宁殿里一片寂静。 朱红的殿柱后,张殿直塞给看守的小黄门一锭银子,朝他眨了眨眼。 “殿直,这真的得是最后一次了,这事儿太冒险了……” “拿了银子,话怎么还这么多?”张殿直瞪了他一眼,紧了紧身上的小宫人衣裳,将雨披套在身上。 “若是叫内省的人发现了,我也是掉脑袋的啊!”他拍了拍手背,面色为难,“只这一回了,不能再有了!” 张殿直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却也认真考虑起了此事,这禁令不知何时解除,这样下去必然不是个办法。 “知道了。”她摆摆手,撑起伞,“带路吧。” 小黄门面有不忿,但也只是闪过一瞬间,便收好了,他掖着手,装出样子来,领着张殿直走出班房。 这场瓢泼大雨快要把大内上下冲刷了个干净,没有穿雨鞋,片刻间脚底的鞋袜便湿透了,张殿直皱了皱眉,仍旧举起伞,装作是跟随在内侍身后的宫人,一路朝西南角的西华门去。 西华门处,除了寻常类似殿试、或是官家急召的情况,通常都不会打开,但大内屹立于东京数百年,其中存续,自然也有它的道理规矩。 一月内有三日,日落前一个时辰,值守禁军便会偷偷打开门,放出去些有玉牌的宫人出门,只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就不会出什么事。 雨滴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值守的禁军守卫身上只有甲胄,被雨打得已经有些不耐,拿了银钱后,便打发两人快走。 出了宫门,张殿直总算松了口气,一路向原先约定的地方而去。 心口鼓动阵阵,如约见了那黑衣人,交换来香,就听他说道:“这是最后两盒了,此番都给娘娘拿过去了。” “最后?那么多东西,就出来这些东西?”她不可置信地瞪眼。 黑衣人赶忙让她压低声音:“早跟您说过了,这东西做起来不易,损耗相当之大啊。” 越在这里停留说话,便越容易被发现,张殿直忍了忍,只能作罢:“待出来了再与你们算账!” 她撑起伞,狠狠扔下这句话,扭身便随那小黄门再次离开。 这一路顺畅,也没感觉有什么人跟着,她紧绷的心终于稍稍松弛了几分,一路顺利回到大内,她低着脑袋,在禁军侍卫一声“可以了”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雨势减弱,湿透的鞋底难受,她只想快些回到坤宁宫,换上鞋袜,把东西交付给桑盼,今早结束一切。 然而走着走着,身前的小黄门却忽然停住脚步。 雨水再次漫过鞋袜,她有些不耐烦,抬起眼,嘴里还在说着:“怎么不走了?快些,过了换值的时候就麻烦了……”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内使饶命!内使饶命!” 张殿直指尖一抖,猝不及防抬眼,却见前方正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人她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官家病危,带着顾云篱闯进来的明桃。 “张殿直,”她抬起手,身后几个女史迅速上前,将那小黄门押在一边,余下的,将张殿直围了起来,“禁令期间,你无诏出宫,是为哪般啊?” 第193章 “我们家掌柜娘子不胜酒力” “……”张殿直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哂了哂,唤了一句,“明御正。” “看来殿直不想解释了。”明桃眸色冷冽,笑倏地一收,“押下去,送去内省,听候发落!” 闭了闭眼,巨大的无力感奔涌着向张明谣袭来,这一刻,她没有畏惧不久之后内省会给她什么样的处置刑罚,反倒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不在坤宁殿,娘娘怎么办? “娘娘睡着了,都小声些!” 桑盼睁开眼,寝殿内昏暗,烛火聊胜于无。 “明谣呢?”雨势减弱,昏睡着的桑盼终于苏醒了,而一醒来,没有熟悉的人,她想也没想,脱口问出。 “殿直方才离开……娘娘,醒了可要吃点醒神的东西?” 清醒了几分,桑盼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问:“去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多些了。” “怎么还未回来?” “兴许雨天,脚程慢了些,娘娘莫急,再等等呢?” 而这一等,到天色晦暗,宫门早已落锁,也不见音讯。 桑盼心脏一瞬间沉了下去,风雨如旧,她萎坐在胡榻上,控制不住自己地咬起了手指。 * 大雨过后,东京城内碧空如洗,澄澈得不像话。 一大清早,蓝从喻刚在太医署内轻点了几个药材,便有宫人前来传唤。 禁足在坤宁宫的皇后突发头疾,急召太医去看顾。 屁股还没捂热乎的蓝从喻就只得赶紧提着药箱匆匆赶去,此时此刻,便不由得羡慕起了每日只用当值两个时辰的顾云篱。自己虽然升官加禄,但干的活也比平常多了。 一番诊治下来,桑盼抵着脑袋沉默不语,只是睁着有些红的双眼看着自己。 “娘娘阴虚阳衰,心脉搏动太快,”她收起药箱,“近来可吃了什么提神的东西?” “未曾,”桑盼揉着眉心,“蓝太医,你只管告诉我,严不严重?” “不是些病理上的问题,但长此以往,对娘娘自是损伤极大……” “你可听见了!”不等她说完话,桑盼便仰起头,怒瞪了一眼跟在蓝从喻身后的内侍,“去告诉官家,我身子不适,让他念在我与二哥儿母子之情上,让他来看看我吧!” 内侍抖了抖身子:“娘娘,您这要求也……” “蓝太医都说损伤极大,你们还不当回事?”她身旁的小宫人见状,总算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呵了一声。 内侍面色纷繁精彩,犹豫思考了许久,终究还是拱拱手:“卑下会告知许押班的,娘娘静待吧。” 见此情形,蓝从喻识趣地退出去,留了几副安神药,便匆匆提箱子离开。 这一挨,过了未时,总算下值,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马车,第一眼便瞧见了端坐的杜含。 “阿含……”身子骨陡然一软,她就要拥上去。 怎料杜含一伸手,抵着她的肩膀往后推了推,脑袋向一旁点了点。 疲累到没空看别处的蓝从喻这才瞥见缩在角落里的人。 灰扑扑的一身,头发干枯,脸上也胡子拉碴,乍一眼瞧,十分陌生。 “蓝娘子……许久不见。” 话音一出,蓝从喻脑子里方才酝酿起来的那点旖旎消失不见,清醒了过来。 “萧……你不在武馆待着,跑出来作甚?” 这人挠挠头:“我实在坐不住了,近来听到些风声,总觉得自己的机会也到了。” 他话没说完,蓝从喻便感觉青天落下一架虎头铡,自己的脑袋就在边上搁着,而萧介亭就是拉着虎头铡机关的那个人,只要他手一松,一铡下来,自己就得人首分离。 “你听到了什么风声?祖宗,你不知道最近风声紧成啥了,那两位争储的事情闹成这样,你再出来掺和一脚,那不得反了天?” 萧介亭眉心颤了颤,面有难色:“我知道,但我自己等得起,我师尊未必能等得起,今天来,就是跟你告个别,知会一声,我要做什么,绝不会牵扯到你们二位半点。” “且住,且住,”蓝从喻头疼地摆手,只觉比当值更让人心累的事情出现了,“你要做什么?” 提及这个,萧介亭眸色一亮:“我听闻,官家要在月末月初举行田猎。” “来京如此之久,我一直苦于没有法子面圣,陈述实情,便想……不如趁着田猎时,告到官家御前。” 杜含倒是冷静,替他分析:“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混进田猎中?庶民告御状,是不论何故都要挨二十大板的,更何况,你又是在榜通缉之人。” “只要能洗清我师尊冤屈,管他几板子!” “我不日调任大理寺,或许可以为你打探打探……” 看着萧介亭,蓝从喻一肚子话想说出来,譬如劝他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议,新皇若即位,总要大赦天下,大赦之后,狱中的人便能出来,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再论其他,不更稳妥? 但看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就知他这一个月来为了蛰伏刺探情报耗成了什么模样。 他或许不需要什么清白,但他身后的刀术,却急需洗清这不白之冤,百年大派,以仁义忠孝为本,在北地做了百余年戍国者,怎能忍得了现如今这一盆叛国而通外敌的脏水? 藏在喉头的话止住,蓝从喻看向杜含,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妥协。 “我等只能送你至此,”她轻叹一声,“朝局流离,我也不过求自保之辈,没能帮上你什么,实在惭愧。” “蓝娘子说这话……已经够够的了。”萧介亭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半刻钟后,马车驶离,路过曹门里,萧介亭熟练地滚下车,来不及让马车两人说一句道别的话,便快速消失在错综的巷子里。 杜含调任大理寺的第二日,林慕娴一案终于以纪显允不做追究,赎了二百两银子告一段落。 释放这日,只有宋如楠亲自到典狱门口接她。 在狱中的林慕娴也早已听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众人皆以为她的疯症只是一时的,可待她出来时,才看清情况。 重伤仍旧还在养病的纪显允没能过来,支使了一个器重的小厮前来。 一见到从狱中出来的林慕娴,这小厮本来酝酿好了的一席话也堵在喉间,不知该不该说,或者说,眼前之人的状态,能不能听明白自己的话都是个问题。 她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进去,双眼无神,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后,更显得身形空空荡荡,竟然有些骨瘦嶙峋之感。 看见宋如楠时,她也仍旧面无表情,无神的模样,等宋如楠忍不住哽咽,想上前搂住她时,她却忽然触电般一掌扬开来人的手掌,惊惧地后退,却被身后的典狱司吏堵住去路。 “离我远点!远点!”她低喝着,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而是要取她性命的恶鬼。 面对这样的情况,众人无奈,将她驾上车更是难如登天,疯魔得快要没了人样,最后无奈,还是有人上前在她后颈下了一记手刀,将她劈晕,才顺利将她架上马车。 宋如楠紧跟着便也要上车,却被纪显允派来的小厮一把揪住衣衫:“太太、太太留步,我是我们纪郎君的书童,有些话还要和您说!” 上车的动作一滞,宋如楠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停下,让手下的女使们先送林慕娴回府。 “纪郎君不追究,我已万分感激了,还想着登门道歉,怎得还劳他派人亲自接娴儿回家?” “郎君惦念娘子,知道娘子那日出手,决不是故意之举,郎君托我来,还说……愿放下前嫌,与娘子再结善缘……” 宋如楠眼眸颤了颤,一点光落了进去,很快便被眸中的黑暗吞噬:“娴儿如今已被除族谱,不是林家女,你家郎君不知?” “自是知道的!郎君对娴娘子,也是一片深情啊……” 眸色沉了沉,宋如楠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家郎君的心意,我知晓,回去吧,一切等日后再议。” 小厮欲言又止,还想揪住她说什么,却见宋如楠已没了继续说下去的耐心,扭身便登上了马车。 如今的状况恐怕也只允许谈到这个地步,小厮抿抿嘴,知道多说无益,转身便离开。 典狱门口再次恢复了冷清,而停在拐角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也被车夫催动,扭转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清霜扒在车窗床沿上,最后瞥了一眼林府马车离开的方向,喃喃:“倒像是真疯了……见谁咬谁。” “或许也未必,”林慕禾手心里摩挲着银钗,垂眸低低说着,“疯癫之症,也是能演出来的,人们大多不会,也不屑于苛责一个神志疯癫的人。” “这么会演?我看着可真了!”清霜嘟囔着,“那她也太有心机了……” “人心,便是如此,”顾云篱答,撩开车帘看了眼马车之外,“她在牢狱中走了一遭,想来明白很多事。于右相来说,手足血亲也不过是仕途上的砖瓦。” 时至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为时太晚了。 马车驶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热闹的酒肆。 车夫停下,林慕禾在前,率先下了车。 踏入酒肆前,林慕禾停住脚步,轻轻呼了口气。 “掌柜娘子,”里面的小厮似乎看出来人身份,上前迎接,“您要的位子给您定下了,一楼东边角上,人也到了。” 顾云篱与清霜很快便进入了角色,乖巧扮演起了掌柜娘子手边的“喽啰”。 “小二,”清霜熟练地把人掰到自己身边,“给我家掌柜娘子来一壶‘藕花深’,上点下酒小菜来!” “是是,马上给您打酒去,几位有需要,尽管呼喝我便是!” 他说着,目光移到没说过话的顾云篱身上,后者察觉,斜睨了他一眼。 林慕禾也摆出掌柜娘子的气势,颔首过,便领着人朝东角走去。 几张隔断屏风后的漆木桌上,坐着一个衣衫破旧,局促不安的老汉。 他不太习惯这样的地方,一边坐着,还一边上下打量这间酒肆。 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抬头,看着林慕禾三人一行。 “邓翁?”为首的女子试探着说。 “正、正是我!” 顾云篱上前将椅子拉开,让林慕禾坐下,信手从袖中摸出来一张纸来,推到邓翁面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林慕禾点了点桌上的纸,“你既是铺子里的老人,多年不受重视,至今仍是这点月钱,想必心里也不平吧?” “小娘子这话说得……都是混口饭吃,肯给月钱,有个活命的生计就不错了。” 清霜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送酒的小二动向,听见这邓翁的话,蹙了蹙眉,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一时间又把话忍了下去。 “现在有个让你不用每月盼着发月银的活计,你做不做?” 小二端上酒水,顾云篱随手倒了两杯,尽职尽责地给两人都推去一杯。 “姑苏的‘藕花深’,我请老翁喝。” 邓翁觑着她,手里捏着酒杯,啜饮而尽:“小娘子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就是个破踩香的,没什么本事……” 饮罢,他眸色亮了亮,瞥了一眼那壶酒,显然还想再喝,却不好意思开口了。 “铺子里背地里做什么营生,老翁应当很清楚吧?” “啊?”邓翁一愣,面色骤然转变,开始结巴着胡说起来,“您说什么呢……我们铺子一直都——” “我给老翁五十两银子,以做定金,”林慕禾比出五指,“这条暗线如何运作、如何售卖,我都要知道。” 邓翁呆立在原地,愕然看着她。每月近一百文的月钱,家中花销过,就剩零星几个子,五十两对他来说,近乎是一笔天文数字。 “小娘子,铺子里的事情,我哪里那么清楚……” “老翁若是顺利帮我将事情办成了,再给您五十两,另给您寻个好差事,你家中妻子的顽疾,也可以帮你顺道治了。” 上下加起来一百两,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一百两的银子,更遑论他?而妻子终年难以下床的顽疾,确实也是他心口的一根刺。 语罢,林慕禾见形式不错,又道:“我这随从,没什么别的本事,但却有一身好医术,师出阆泽,若你应下,诊金,不收你一个子。” 顾云篱愣了愣,俨然身前的人已经很快地代入了角色,一句“随从”说得极为自然。 待林慕禾语罢,顾云篱还亮了亮自己借来的那“阆泽信物”,以增可信度。 阆泽的名号,在这群百姓之中可谓如雷贯耳,接近草野的门派,往往被平民所亲近。 于是,只是犹豫了一秒,邓翁口中的说辞便陡然转换,一把夺过顾云篱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我一把年纪,还望小娘子不要欺我!这杯,我先干了!” 语罢,一饮而尽。 林慕禾看着,生出了要不要跟他一样将杯中酒饮尽,以示真诚的想法,怎料手刚刚碰上杯子,椅子之后的人便俯身压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覆盖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指,略轻的声音轻轻擦过耳廓,惹来一阵痒意:“不要喝酒。” 语罢,顾云篱直起身子,从林慕禾手里取出那杯酒,放在唇边也一饮而尽:“我们家掌柜娘子不胜酒力,我代喝了,老伯爽快,那一切也都好办。” “我定然知无不言、知无不言!”他憨笑着回答。 第194章 “阿禾的一切,我都无可奉告。” 这一趟,不算白来,将五十两的钱庄票子交给他,清炒的几盘下酒小菜也刚好炒好,只是邓翁走得快,菜上来时,已经不见了影踪。 这便宜了清霜,她抽起筷子便开动起来。 顾云篱也总算可以坐下休息,那藕花深的酒香清冽,还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闻起来很清新惹醉,林慕禾鼻尖翕动,闻了闻,试探着去问顾云篱:“云篱,真不能让我尝尝?” 清霜也忙中仰起头:“也不是什么烈酒,应该是喝不醉的吧?姐姐,你就给林姐姐尝尝呗,这藕花深正是时候,不喝多可惜。” “你果真想尝尝?”喝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林慕禾现如今又是恢复身子的时候,酒水辛辣更是少些更好。 “你双眼方才复明,这些更不该碰,这个月,也确实喝过不少了。” 林慕禾点点头,双眼湿漉漉的,看了眼那酒壶,做得很精致,青釉的质地,有种不同于秋色的美。 顾云篱思忖了片刻,心中所想陡然一变:只喝这一回,似乎也无伤大雅,正待她开口,从屏风后,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好巧啊……”声音有点熟悉,但几人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想起究竟是谁。 顾云篱扭过头,就见屏风后,李磐身着深蓝色的直裰与黑布襥头,眼里闪烁着,看向这边。 “果然是、是林娘子……和顾大人。”他扯了扯嘴角,朝几人点头示意。 反应过来,林慕禾立刻起身,顾云篱也一把提起清霜,要朝李磐行礼:“见过世……” “诶,不必不必,我便衣出来,不用透露身份。” 顾云篱蹙眉:“世子今日没有课业?怎想得来这种酒肆里了?” “皇姐今日特许我休息一日,咳咳,”他抵唇轻咳了一声,“没想到遇到二位了。” 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摸不清楚,就连清霜也失去了吃饭的兴致:“是挺巧哈,我吃好了姐姐,咱们回去吧?” “诶,出来一趟,吃些素菜怎么像话?”谁知李磐张开手臂,拦住几人去路,余光乱晃,时不时便往一旁的林慕禾身上瞥,“上次马场遇到几位,便想结识,今天酒肆偶遇,想来也是上天的契机,不如我们……坐下吃个便饭?” 林慕禾也察觉他似有若无瞟过来的目光,蹙了蹙眉,婉拒道:“府里留了饭,不便在这里多留,实在失陪了,世子殿下。” 饶是顾云篱这般迟钝的,也敏锐地发觉了这人的不正常之处。 心里微微扬起一股火苗,她上前用身子挡住大半个林慕禾,抿唇飞快地思索起来。 那日马场上,他不顾着射箭练习,都干什么去了?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出,顾云篱拧眉,随口胡诌搪塞他:“长公主殿下昨日约了一同在我府上吃个午膳,既然世子不舍这萍水相逢之缘,不如我们一道?” 一听李繁漪的名号,李磐顿时若霜打的茄子,方才那股子微微显露的纨绔劲儿也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皇姐相邀,哈哈……你们几位吃饭,我就不掺和了。” 清霜也明白了顾云篱的用意,佯装惋惜道:“那太可惜了,今天有好些好吃的呢!” 搬出来李繁漪果真有用,林慕禾松了口气,不敢再多分一个眼神出去,抓了抓顾云篱袖子,便道:“云篱,我累了,想回去歇息歇息了。” 她仍能感觉到李磐似有若无地余光瞟来,索性藏在了顾云篱身后。 “好。”拍了拍她的手,顾云篱知会清霜先带林慕禾走,自己便去结账。 哪知这李磐似乎仍不死心,见林慕禾走远,又凑上付钱的顾云篱边上,旁敲侧击起来。 “顾娘子,听闻你与林娘子格外交好,是无话不谈的密友,那你可知……” 铜板叮铃两声落在柜台上*,顾云篱手指蜷回,收回手来,也正视上他。 “不知。”她冷冷抬眼,对上李磐错愕的目光。 “啊?” “世子没听清?”她将找零的钱塞回钱袋,继续说道,“我说‘不知’。” “顾大人,你莫不是跟我说笑?”李磐愣了愣,被顾云篱没来由的冰冷态度给激了一下,但还是不死心,“难道是因为我皇姐的缘故?我并无他意,只想认识认识……” 顾云篱算看明白了,这人没有什么眼色,看不懂人的好赖脸,话到这份上,居然还没听出来自己的厌恶与抗拒。 “世子,听不懂我的话?”她停下脚步,侧身看着这人,“阿禾的一切,我都无可奉告。” 李磐面色一变,终于像是明白了似的,挠了挠头:“我看着粗笨没用,自然入不得顾娘子眼中,你既是她朋友,不想告诉我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篱吸了口气:“不是朋友。” 李磐一顿,两眼瞪大了,怀疑自己没有听清:“啥?” “我与她不是朋友。”最后瞥了他一眼,顾云篱一振袖,起身便走。 李磐一时之间,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见她要走,就又想抓住她问个清楚,哪知刚一伸手,从门口便闪出来一角剑柄,将他的手弹开。 “谁?!”怒意比痛意先来,他瞪了眼,门框边却探出来半个脑袋。 清霜的刘海随着动作向下垂着,两只眼睛炯炯,看着他,劝道:“世子,与小娘子交往,是有根线的。” 顾云篱在前方催促:“清霜,该回府了!” 林慕禾也撩起半边车帘,朝这边看来。 李磐不敢去看那边,只能面色涨得通红,看着清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况且,我也并非生了什么腌臜心思。” 清霜心说你要是起了腌臜心思那还了得?现在就把你两只手拧成麻花! 面上,她还是苦口婆心劝了最后一句:“你和林姐姐,绝计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 “你!你——”李磐面色大变,“你可知我是谁,竟然敢!” 清霜不再搭理他,扔下一句“您吃好”,便飞奔着跳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那马一蹄子跑开,只给李磐留下个尘雾缭绕的残影。 他颇为不忿地咬咬嘴巴,扭身又回了酒肆中。 马蹄声渐远,车里的清霜还在吐槽:“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平素里还不够忙,才会生出这种心思!” 林慕禾蹙眉:“马场里与他也没什么交集,他何故如此?” 顾云篱撑着下巴,沉声道:“不论何故,不要理他便是。” 语罢,车里安静了一瞬,清霜微妙地觉得这话有点别的意思,瞧瞧瞟了一眼顾云篱的神色,她果断钻出车外:“气死我了,我出去透透气!” 林慕禾:“……” 转而去看顾云篱,神色不太好看,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感到不悦。 眼波流转了片刻,她轻轻俯身,上前道:“其实我都听见了。” 顾云篱微微仰头,眸色中有疑惑:“听见什么?” “你跟他说‘不是朋友’的话,我都听见了。”林慕禾说着,又轻轻指了指车外。 顾云篱一噎,垂下眼眸:“我所说,也并非胡编乱造。” “那不是朋友,是什么?”她又问。 顾云篱无奈地瞥她一眼:“……” 轻轻咳了一声,林慕禾思忖了片刻:“我知道了,病患关系,你说呢顾神医?” 顾云篱蹙眉,被林慕禾看去,后者笑着继续说道:“那是……掌柜娘子与吃白饭的小二的关系。” 顾云篱有些无奈了,只注视着她,看她还能再说出来什么。 “这也不是?”林慕禾一顿,又继续说,“那就是太医大人和我这种草民的关系了。” “胡说什么。”终于,顾云篱被逗笑了。 “那你说说,不是朋友,是什么关系?” “嗯……”顾云篱摸了摸下巴,“是官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和路过的江湖客的关系。” 林慕禾不解:“这算什么关系?” “清霜说,话本子里都这么写,”顾云篱有理有据,“而后小娘子倾慕江湖客,想跟着江湖客浪迹天涯,从此脱离府宅的囚笼,而江湖客也甘愿带着小娘子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江湖纷扰。” “所以,不是朋友,就是这样。”论据说完,顾云篱眨了眨眼,下了结论,“相互喜欢,不对吗?” 这一回,倒是顾云篱技高一筹了,林慕禾呆了呆,旋即附和:“确实如此……所以,你现在呢,不生气了?” 顾云篱一愣,问她:“我何时生气了?” “你没生气?” “错在李磐,我生你的气作甚?”顾云篱理所当然说着,“怎么总乱想。” 说着,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对面人的脑袋。 “那你方才不说话……”心里又是震震,林慕禾抿抿嘴,继续问。 “我只是在想,今日碰见李磐,他定然不会一人来这种酒肆,但他刚到东京,除了那日马场,几乎再未去过别的地方,又是和谁一道的呢?” 这倒是了,林慕禾一时间也思索起来:“殿下放他出来,莫非也知道这事?” “兴许吧。”马车停下,顾云篱舒展了下手指,“饿了吧?先去吃饭。” 李磐这莫名的示好,令人冷不防恶心了一下便罢,顾云篱却觉得他并非无端起意,在大内那种地方,想要打听一个人,可简单多了。 接近林慕禾,莫不是看在她既是右相之女,又是长公主好友的前提之下,才生出额外的心思? * 这是杜含的为官一日。 寅时一刻起身,躺在里侧的蓝从喻还在熟睡当中,昨夜点灯理卷宗理到快子时的杜含看着,莫名起了一肚子火,心道这中榜当官之后,日子竟然比先前还要苦。 起身洗漱,即将离家时,蓝从喻醒了,顶着还未睡醒的睡容,上前亲亲自己,而后询问几句东西带齐否,再给她系上了披风。 “昨夜殿下给你那么些东西,都理完了?” “理完了,”至今脖颈还有些酸痛,杜含默默祈祷着,今日能顺利准点下值,好回家补个觉,“你不睡了?” “睡多了,倒不困了,我送你出去。” 杜含默了默,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 “嘿嘿,若我下值早些,回来给你炖补气血的药膳。”一边说着,蓝从喻一边把她送出去,看着她上了马,随着自家小厮走出巷口,这才回去。 一路秋风刮脸,到右掖门时,正赶上宫门大开,几个言官不怀好意地笑眯眯看着她,假意问候:“杜大人每日卡着时辰来,算得真准啊。” “哪里话,几位御史谬赞,含不过严谨待工,不足挂齿。” 她神色平静,态度不温不火,冷淡得也恰到好处,把这话化解了回去,看见这几个老顽固脸上吃瘪的表情,她甚感满意,随着众大臣一同步入殿内。 李繁漪又一早便等候在听政位上,她忍不住想,这人每日又是几时起身的? 第195章 “这把火,你来烧。” 然而今天晨起便妖风大作,注定了今日不会太平,刚处理两件江左流民的事情,便是吏部着手开始今年考课一事。 官员任免、擢拔、贬谪,很大一部分便在每年考课中,政绩不合格、被查出贪墨枉法的,皆要贬谪或是面临更严重的刑罚,大理寺这几日没日没夜地翻阅卷宗,为得便是不被吏部寻出什么错处来。 但杜含终究刚上任,这把火怎么烧,还是烧不到自己身上,正当她以为今日大概就这么过去时,一群红衣官服之中,走出来一个脸熟的面孔,举着笏板,一脸刚正不阿地上前,朝李繁漪叉手。 “白御史,”李繁漪挑挑眉,“何事要奏?” “老臣要奏的事情,早已写于劄子上,递上中书了!”白崇山声音中气十足,在殿内回响。 “白御史,既然已递上中书,何必再费一番口舌?” 座上的李繁漪也装作一副不明的模样,问:“那御史这是……” “臣只想问,劄子递上去已逾半月,为何还不见批复?!是殿下懒政,还是另有缘由?!” “本宫居于政事堂不过几日的功夫,这事儿还能怪在我头上?上呈中书的折子,我每日都批复完,还要请示官家,未有遗漏,的确也不见御史所说的劄文。” 白崇山愣了愣,一理官袍,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老臣便再奏一次!”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甚,只有站在另一侧的左相,眼皮子突突跳了两下。 “今春,郑鸿楷暴毙亡于家中,此为第一异事;而后宫中内侍叶敏出逃,自此下落不明,此为第二异事;内侍太监孙福全,府中自杀,此为第三异事!此后,大理寺中、太医院中、甚至内闱,都有不少人或因意外、或因渎职而死。” 有人在此时插嘴:“白御史所言,意外、渎职、不都是正常的事情?又何必为此参一本呢?” “王大人,容我说完才是啊。”白崇山回他,又继续道,“错,便错在这些人,都指向一件事——” 李繁漪眸色隐秘地亮了亮,手指搭在椅臂上,问:“何事?” “十余年前,太医弑皇子一案!” 话音一落,桑厝便觉眼皮跳动停止了——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他话毕,身后的人像是提前排练预演好了似的,纷纷举着笏板上前。 “姜修媛毒害贵妃一案,也有诸多疑点!” “眼下正是要紧时候,扯出这些事情,是还想让朝局不安吗?!” “白御史,这其中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正值考课,为何说不得?莫不是当年承办此案的心中有鬼?” 两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也把杜含那点瞌睡吵没了。 片刻后,便听李繁漪怒喝了一声:“肃静!” 吵闹声登时减弱,众臣谁也不服谁的模样,一时间憋了口气,瞪视着。 杜含轻轻吸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笏板。 “白御史,你说这些,可是要作甚?” “臣无他意,只求……重开卷宗,倒查此案!”他沉声说着,丝毫未被身后的声音影响。 “一件陈年旧事,涉事者已死,枯骨都成灰炬,为此而惊动官家、圣人,当真值得?” “曹大人此言差矣!”话音未落,杜含朝右一跨步,上前来,“为官者,护佑官家天下,百姓安康才是本分,曹大人这话说得,倒像是求公义理正才是错事了一般,不觉枉学古今圣贤之书?” “杜含,你不过一个小小五品,刚上任的毛丫头,怎敢——” “都闭上嘴!”李繁漪忍无可忍,喝了一声。 “殿下。”静了片刻,缄默了有一阵的桑厝终于上前。 杜含暗自挑眉,又退了回去。 “此案终究涉及皇室颜面,是否要查,还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 “自然,”李繁漪笑了笑,“白御史,您起来吧,一把老骨头,跪坏了我可赔不起。” 白崇山起了身,默默理了理衣褶:“老臣要参,就是此事。” 左相暗暗瞥了一眼白崇山,又看看座上的李繁漪,脑中飞快思索着什么。 然而出神的刹那,他忽然发觉,李繁漪转过了头,似乎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心中权衡的天平,在此刻微微倾斜起来。 旧案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则全看官家的意思。他如今有意打压皇后,包括她背后的桑氏一族,这事兴许也能帮他进一步削弱桑家人的力量,但,也有将皇室颜面弃置于不顾的意思,一桩案子,牵扯了那么多人死去,甚至十多年后,仍有余威,若当年错判,旁人、官员百姓又该如何看待? 如今看来,皇后与二皇子怎么看都是一步下不下去的废棋, 是而对李准来说,这桩旧案是一件再好不过的法子,但其中利害,又更难说清哪个更重要。案头上,劄子雪花一样堆叠,一下朝,杜含便同中书众臣留下,共商此事。 原本期待的早日下值也成了泡影,两眼一抬,红日正当头,她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而黑心老板李繁漪也终于舍得放人,一句“今日就这样,诸卿散了吧”,漫长的这半日终于结束了。 “杜含留下。”李繁漪张口,叫住了正欲开溜的人。 两人踱步出去,走在空寂无人的宫道上。 “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繁漪笑笑:“你不累吗?我听蓝从喻说,你近来忙得一日睡不了三个时辰,她还要我给你减减负。” 杜含一板一眼地答:“累是应该的,我刚入朝,根基不稳,不做些政绩出来,恐怕更难服众。” “哼哼,”李繁漪抵着脑袋笑看她,“跟我就不必说场面话了。” 杜含眸子动了动,片刻后,再次开口:“那殿下,月俸什么时候能涨?如今本官于翰林院,差遣于大理寺,做两份事,拿一份月俸,有点吃不消了。” “好说好说,”李繁漪笑眯眯给她画饼,“帮我办件事,别说涨月俸,再给你办间宅子也不在话下。” 可惜杜含不吃这套,面无表情地仰头:“殿下直言吧,不必这么说。” “……”正值午时回家吃饭的时候,李繁漪背着手,带着她走出去,在树荫底下停驻。 “你如今任职大理寺正,管着卷宗的事情。” “正是,殿下也不必卖关子了,想要我做什么?” 李繁漪有些无奈,看了她一眼:“官家如今仍旧举棋不定,缺一把火。” “这把火,你来烧。” 杜含双瞳颤了颤,怎么也没料到,李繁漪所说的这把火,是真的要来一把切切实实的火。 当日,一点火星先起,而后,火苗跃动,紧接着火势蔓延,在架阁库库房后的柴堆开始,无情卷舐起来。 杜含似是被一声惊叫惊醒,随后便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与救火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救火!!” “水!水呢,还不快拿水来!” “水来了水来了,快让开!” 撸起官袍,杜含冲进救火的队伍里,扛起水桶便往火焰上浇,一时间,架阁库外乱成了一锅粥,浓烟弥漫,人群来回窜动,有逃命的,有死命把库里卷宗往外抬的,救火的,没一会儿,全城都知道大理寺走了水。 满脸烟灰地看着火势减小,杜含忍不住有点心虚,这把火放得好像有点大了,险些没收住。 “前几日才下得雨,怎么今日起火了?!” “定是有人纵火!这关头纵火,究竟是要如何?”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杜含甩了甩沾满灰的袖子,匆忙朝那怒发冲冠的大理寺少卿行了一礼:“大人,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见她灰头土脸的模样,大理寺少卿也没有再多留:“快回吧,谁料出了这种事情啊……杜大人回去也好好休整休整!” 到第二日,这事儿已然发酵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把火,总算触及了朝中清正之臣的底线,也让李准陡然清醒过来。 昨日刚提了重开大理寺卷宗,到后晌就失火,到底为了遮掩什么,简直快要把答案贴在人脸上了。 但这手段未必太拙劣,更是有些泼脏水的嫌疑,群情激动地要把房顶掀了的有,而想冷静下来思考的也有,眼看原本斯斯文文的一群臣子快要在殿上开始互殴了,气得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地喊了几声“有辱斯文”,最终被更大的争吵声掩盖下去。 原本病榻上还在斟酌的李准听闻此事,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顾云篱满头大汗地扎针,这才悬崖勒马,没闹出大乱子来。 闹到这个地步,再不决断,就真要出事儿了。 许温之端着笔墨与印玺,一声大气不敢喘。 扎了满头银针的李准疲惫地靠在软枕上,颤颤巍巍地拾起印玺,看着内侍提前为他撰写好的开卷文书。 顾云篱候在寝殿外,心中也知晓,寝殿之内究竟在做何事。 一颗心脏鼓动,她面上平静,但胸腔内的心脏的搏动声不止。这件事,终于要有个结果了,旧案重开,便有重审,桑氏如今成倾颓之势,这真相宛如一颗莲子,就这般一层一层剥开,才可见其中。 片刻后,顾云篱听见一声重重的叹息,而后,许温之走出来,手中托盘里的折本也已合上。 “交予中书核查审阅。”他将东西交予内侍,轻轻松出一口气来。 紧接着,他转过身对顾云篱道:“顾大人,撤了针就可离开了,官家累了,想多休息一阵子。” “明白,有劳中贵人。” 许温之目送着她离开,复又折返回去。 “官家,帘子给您拉上,好好歇一歇吧。” 李准呼吸粗重,被侍奉着躺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如今怎样了?” “前几日,身子不适传蓝太医过去了,头风疼得厉害呢。”许温之如实回答。 “也罢,”思索了一阵子,李准叹息了一声,“让二哥儿去看看她吧,否则,倒显得我无情了。” “官家仁厚,”许温之笑了笑,“您的苦心,想必二皇子一定能明白。” “明白吗?”李准掀了掀眼皮,“这怕是未必。” * 李磐的事情就这么被林慕禾在心里揭过,左右是个不相干的人,她倒也不必为这种人而多花心思,是而便专心投身于香坊铺子里的生意。 每日拨弄算珠,对账盈亏,坊里的几个合伙娘子虽一开始不太看好她,但时日久了,逐渐对她有所改观,她的法子很好,卖出去的香品也比寻常多了好多,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但铺面不大,有时候又无法承担太多的来往客人,早先便商量着,把隔壁快做不下去的小面馆也盘租了下来。 那老板也是爽快人,付了钱便跟着坊里人一道开始清理搬运东西,拓开铺面。 隔壁一直忙碌,直到今日,总算是完工落成了。 两间铺子相隔的墙壁打通,货品搬过去,又重新布置了一番,栖风堂店面又大了一圈,连牌匾都重新打了一只,竣工这日,拴着大红绸,几个工人用大红绸吊着,呼喝着号子,将牌匾高高吊起。 前来围观的人不少,许多小孩子围在下面看热闹,几个卖香娘子站在铺子外呼喝,给玩闹的孩子们手腕上也抹一点,玩得更欢快,更引来不少人围观。 鞭炮声噼里啪啦,庆祝新铺面开张的锣响敲响,随枝今日打扮得精致,手里拿着扇子,正从铺子屏风后催促着:“哎呀好看的,别扭捏!你如今可也是掌柜娘子,拿出些气度来!” 清霜也在好奇,凑上前想看,又被随枝扒拉到一边应付:“你出门看着,保持点神秘感!待会儿在让你看!” 后者撇撇嘴:“搞了什么,怎么这么神秘!” 她跑出屋子,正好看见下了值的顾云篱正走进铺子里。 这回有理由先进去了,清霜嘻嘻一笑,扑上去便推着顾云篱往内室走。 “你这是作甚?”顾云篱一惊,猝不及防被一推,趔趔趄趄走进屋内。 “随枝姐姐不知道要跟林姐姐搞什么惊喜,这会儿还在卖关子,姐姐,你也进去看看?” 顾云篱点点头,看了眼手心里的绒花,是只轻巧的玉兰,刚一迈进内屋,就听里面传来随枝的惊呼:“好看好看!”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个打扮精致的女娘,束着同心髻,戴了许多平素里不会穿戴的钗环发饰,穿了身橘红的珍珠滚边褙子与一年景百迭裙,脸上点着珍珠面靥,抬起眉眼来,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是不同于平常的风格。 第196章 手臂堪堪勾着顾云篱的脖颈 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却并不违和,甚至新奇地好看。 林慕禾平素里穿惯了素雅清淡的衣裳,乍这么一穿,自己也不太适应。 “哇!好漂亮的一年景!”清霜大呼。 “今日可是换牌匾的日子,不能落了气势!”随枝推着林慕禾的肩膀,推到顾云篱身前,笑问,“顾大人,你觉得如何?” 顾云篱眼眸不眨一下,细细看过,道:“更像是掌柜娘子了,好看。” “怎么就这一句?”随枝不满,“再多说些!” 顾云篱哑然,搜肠刮肚,才发觉在喜欢的人面前,往往总是词穷:“从前没见过,原来阿禾穿什么颜色都合适。” 林慕禾只觉被她盯得热热的,轻轻嘟囔了一句:“那往日里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这对顾云篱来说,是头等难题,一瞬间绞尽脑汁,憋了一句:“哪天都好看。” 显然,林慕禾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知道依顾云篱的性子,似乎也再说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回答了,她笑了笑,勾起顾云篱的手掌:“我要去摘牌匾,云篱也一起?” 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响,顾云篱站在人群前方,看着随枝与林慕禾一人扯住牌匾上红绸礼花的一角,在一声锣响后,提前剪好的彩纸纷落而下,红绸随拽动,顺着牌匾落下,露出黑底漆金的“栖风堂”大字,今日策划的香品展销,也在此时开始。 清霜跳起来接了几把彩纸,拿在手心里叠花,仰头再看的时候,已经瞧不见顾云篱与林慕禾的身影了,反倒是喧嚷的人群中,李繁漪从中而来,身侧还跟着一脸窝囊,有些煞风景的李磐。 “旁人都在帮忙,你怎么不去?”果不其然,她走来了,清霜挑挑眉,手指继续翻动,仰头看她。 “我是掌柜娘子的好朋友,自然可以不干活!” “她们都忙着,你带我转转吧?”见激将没用,李繁漪换了个方式,“你介绍得好,今日我就投些银钱。” “果真?”果不其然,清霜眼睛一亮,立马把手里的花一扔,凑了上去,“殿下想看什么香?我来给殿下介绍……” 眼见带着自己来的李繁漪离开了,李磐在思量要不要叫住她挨一顿骂,和自己无所事事闲逛这两个选择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栖风堂装修得很是典雅,香品整齐摆着,每个展柜都有专门的娘子接待,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瞥了一眼,随意试了试,往更深处而去。 今日人多,竟然没人顾得上拦他,拨开一道珠帘,没了展柜,李磐才知道自己走错地方了。他赶紧就要转身离开,可深处却传来一阵“喀拉”声,将马上要离开的他定在了原地。 隐隐中,似乎还有两道似有若无的呼吸声萦绕。 他正想向里走,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衣领却忽然一紧,被后面的人拽住。 “诶,里面不能进……”随枝话说一半,看清这人长相,顿时变了面色,“哟,世子,您也来了!” “呃……”被抓包后的难窘冲上心头,李磐尴尬地笑了笑,随意抓了两个香,“我、我也买香!” “那自然欢迎。”随枝笑不达眼底,推着这人往外走,余光却似无意间瞥了眼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内室。 屏风后,蓝色的衣裙与橘红色的袖袍交叠在一起,乍有难舍难分之势。 林慕禾坐在箱奁上,额角冒着细汗,惊魂未定地看着圈住自己腰身的顾云篱,大气不敢喘。 顾云篱尴尬地不能自已:“东西太多,脚滑了……”她说着话,感受到自己的吐息打在林慕禾脸颊上,近距离看见了她皮肤那微微的颤抖。 说着,就想起身。 而衣角却被林慕禾一手压着,自己起身的动作非但没有做成,反而一个趔趄,又朝她近了一步。 呼吸一紧,她手心里一颤,一直攥着的什么东西跌落在林慕禾橘红色的衣料中,被林慕禾缓缓捏起,拿到眼前。 玉兰绒花做得逼真,林慕禾顿顿,眼波流转似云烟,问:“这是什么?” “绒花……”顾云篱垂下头,“下值路过头面铺子,那卖东西的娘子拉着我进去看。” “我瞧见这个,和你平素里穿得很合适就买来了。”神色凝滞了片刻,顾云篱看了眼她今日身上橘红色的衣裙,“但和现在这身,不是很搭。” “倒是精致物件。”林慕禾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眼,转而收进自己口袋中,“既然是你送我的,那我就笑纳了。” 她今天抹了口脂,嘴唇比往常殷红了几分,说话时一张一合,更显得她唇红齿白,这身橘红的衣裙本就艳丽好看,穿衣者不知,反倒是顾云篱这个旁观者,看得心跳加速。 她平日里穿着淡雅,衣柜里几乎没有浓郁鲜亮的裙子,这一身橘红,倒更像是欲望的具象。 真是色迷心窍了,一有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迸出来,顾云篱就暗自咬了咬舌头,给自己来一下。 她刚想趁着这个空当起身,屏风外却传来一阵缓而轻的脚步声。 隔着一段距离,外面热闹的声音还未止歇,这人脚步缓缓,像是闲逛,却也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耳力极好的人,除却那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还听见了这人一阵轻微的嘟囔声。 “哪去了?明明刚刚还在扯礼花……” “这里呢……” 一下子便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顾云篱忽觉,心情没有方才那么好了。 正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人赶出去时,坐在箱奁上的人忽然动弹了一下。 衣料窸窣,发出阵阵摩擦声,脖颈被迫向下压了压,始作俑者坐在三层箱奁上,勾住她领口的衣料,轻轻向下带着,而屏风后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侧了侧脑袋,朝这边看了一眼。 一时间,顾云篱呼吸一滞,手忽然一紧。 湿润微热的气息从下方传来,顾云篱嘴角轻轻一湿,双睫忽地轻颤了两下。 不顾外边还有个人时不时危险地晃悠时,自己的脑袋被她双手托住,带着试探、颤抖的轻啄声在耳畔响起,一点点反馈在顾云篱脸颊上。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胆子能大到这种程度,一时间有些惊愕,又在时刻注意提防着外面那个不受待见的不速之客。 “你心情一不好,嘴角就便成直直一条线了。”后者的手臂已经顺着顾云篱垂下的脑袋,缓缓摸索上来,手指抚上她的嘴角,轻轻往上推着,做出个微笑的弧度。 另一边,随枝的声音也传来:“诶,里面不能进!” “哟,这不是世子吗……” 声音渐行渐远,扯着那个人走远了。 放在腰间的手忽然松开,改为握住林慕禾那只乱动作祟的手。 有些低而含糊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是吗?” 身前的人倾身压了下来,手护住自己的后脑,把主动权再次转换,那片温热贴了上来。 衣料摩擦而发出的窸窣声更大、更频繁了,时不时穿插着隐秘的喘息声、水啧声,厚实的屏风之后,两道身影上下交叠着,相互交换着逐渐升温的呼吸,林慕禾手里攥着的玉兰绒花也不受控制地跌落,却被顾云篱一手握住,忙里偷闲地随意钗在她的发丝之间。 衣袖褶皱来回翻动堆积,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橘红色的衣袖随着扬起的手臂滑落下,两条光洁的手臂堪堪勾着顾云篱的脖颈,时不时动弹的身躯也把她身下的箱奁带动的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自己方才胆子大了些,可真到这会儿,又有些怯了。 “呵——”嘴唇分离了一刹,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身子发软,刚想坐直时,窗外却又突然传来一声询问声。 “小娘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个揭礼花的掌柜娘子?中间穿橘红色的……” “没瞧见,郎君别处寻吧!” 还真是阴魂不散了,林慕禾蹙了蹙眉,空隙间抬头去看顾云篱的脸,但却只来得及看见她带有些赌气意味而贴过来的脸颊。 领口也被微微扯开一角,耳廓边,属于顾云篱的发丝来回蹭着,林慕禾忍不住想缩脖子,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人执拗地要在自己脖颈处作弄,战栗了一下,她忍不住哼唧出声,下一秒,顾云篱果不其然停下了动作。 林慕禾眼角湿湿的,只觉下面坐着的箱奁都要摇摇欲坠,搂着顾云篱脖颈的手也不敢松开。 顾云篱眯了眯眼,抬脚把那几个箱奁踢回原位,重新稳固回去,她嘴唇殷红,嘴角晕开着红色的口脂印子,一番难舍难分的亲热,也把林慕禾嘴唇上的口脂蹭了过去,但她显然还没意识到,低着脑袋又要蹭过来。 乱成一团的视野里,林慕禾有点迷糊,片刻后,耳边轻轻蹭过来一个声音。 “今日陛下准允,重开旧案卷宗。” 难怪刚来铺子里时,她看起来那么高兴,林慕禾了然:“看你高兴,我也高兴。” “嗯。”顾云篱轻轻应着,越发将她搂得更紧了,“为我满门翻案,也能……寻到取出你眼中蛊虫的法子了。” 眼眶忽然一热,林慕禾不知为何,眼泪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她也只是低着脑袋,轻轻把泪水蹭在了顾云篱的衣角上。 …… 捯饬了半天,顾云篱这才把嘴唇上沾得口脂擦干净,而林慕禾脸上的珍珠面靥也被蹭的掉了几个,最终索性都摘了下来,才不显得突兀。 坊里生意还在继续,林慕禾不太自然地眨眼,掬了一把水洗过手,甩着水珠子走出内室。 随枝趴在柜台前打算珠子,速度快得手要见残影,见两人出来,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手上动作也慢下来:“上哪去了?店里这么忙,顾娘子也没点眼力见,不知道帮着我们干干活啊!” 这两人都心虚,也没反驳,没吭声,赶紧帮忙去了。 第197章 “去吧,一起去。” 而一边的李磐还想凑上来说话,没走两步,便被崔内人拎着袖子拽到了一边:“世子,今日依您的意思出来了,也该回去温习昨日课业了。” 对李磐来说,对崔内人的恐惧*程度可以媲美李繁漪,但他还是挣扎了一下:“内使,能不能……” “不能,”想也没想,崔内人便拒绝,“世子被予以厚望,更改勉励自己,莫贪恋一时才是。” “那皇姐她——” “这正是殿下的吩咐。” 这回彻底没辙了,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虽不平,想反抗,但还是窝窝囊囊地忍了下来。 这群女官女史,似乎就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实在尊敬他的?若还在真定府,哪个女使敢这么呵斥命令自己? 忍一时风平浪静,此时忍下去,若自己日后真继承了大统,谁还敢再低看他? 余光目送着这大煞星离开,清霜忍不住嘟囔着问李繁漪:“殿下来就算了,带他来作甚?” 察觉了她心情不好,李繁漪试香膏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道:“不带他出来,怎么把这股风刮出去?让别人见识见识?” “啥?什么风?见识什么?”清霜听得一头雾水,一连三个疑问。 “……”闭了闭眼,她干脆换了个话题,“你这么讨厌他?” “讨厌得不得了,”清霜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他是世子,我姐姐她们又更不好讲,偏他没个眼力见,三番五次来找林姐姐,烦得要死。” 脑中回忆了一番李磐这几日的行动,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发觉,可到底还是低估了李繁漪手底下眼线的密集程度,这几日的动向,她无不了如指掌。 “看他那样子,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知道什么是分寸吗?”清霜还在吐槽,说完一气,却忽然发现,李繁漪一直都没有开口。 她赶紧噤声,心虚地偷摸用余光觑着身侧的人。 “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她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没有了往日与自己说话时的调笑意味与揶揄。 “啊?” “你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那你呢?”她撑着柜子,低着脑袋问她。 “喜欢?这、这多简单,就是、就是……” 真要说起来,她还真的词穷了,脑海里飞过话本子里的“山盟海誓”、“风花雪月”,但都不是答案。 而问这个问题的人紧紧盯着自己,没有催促,目光如一道温和的流水,与往日极大不同。 “你瞧,你也说不出来什么。”李繁漪笑了笑,合上香膏盖子,“看来清霜大侠武功盖世,却也不通情爱啊。” 心口毫无征兆地砰砰作响起来,她忽然觉得耳根发烫,照不清缘由,只能低头漫无目的地瞎摆弄,嘴上还不客气:“谁说的!我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了……” 李繁漪无奈,转而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姿态:“你还说人家,你自己不也不清楚吗?” “那殿下莫非清楚了?”后者大有不服输的气概,仰头又问。 “我自然清楚。” “哈?” 还没反应过来,顾云篱那边帮着整理完柜台,便来到李繁漪身前,朝她拜谢:“没来得及多谢殿下。” “哪里话。”李繁漪笑了笑,“利你我的事情,我不亏。” “没有殿下在朝堂上转圜,或许不会这么顺利。” 李繁漪摆手,复又提起另外的事:“前日捉了张殿直,可她一直咬死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她与桑氏主仆情深,想在这里捞出答案,也难得很啊。” “禁令严格,什么事情,值得她费尽周折出宫去换回来?” “是她与宫外交换的东西,”李繁漪随手从袖中摸出了那个盒子,递给了顾云篱,“这次来,也想让你瞧瞧,这香究竟有何不同?” 接过盒子,顾云篱拆开摸出一根,随口问:“殿下没点一根试试?” “那女人要的东西,我总觉得不正常,没动弹。” 顾云篱蹙了蹙眉,这香与一般的并无二致,于是便放在鼻尖轻嗅了几下。 做医者常年与药材打交道,顾云篱的嗅觉早已异于常人,有些东西一闻便知其中配料,是而,只是几息的瞬间,她面色阒变,瞬间将手里的香拿远了几分。 “怎么了?”李繁漪被她吓了一跳,赶忙问。 顾云篱咽了咽口水,赶紧把香放回盒内,思索了片刻:“殿下可还记得在江宁府衙门时的禁药一案?” “自然,那位邱前辈不还在普陀寺……等等,这东西莫非是?” “那时追杀我们的敕广司江宁分舵舵主,也在吸食禁药,她东西做得巧妙,是混进正常的香丸之中。”顾云篱面色不太好,余光看着林慕禾,确定这个距离安全,才继续说道。 “而殿下给我的这盒香,与她的香丸所用工艺大差不差,也掺着禁药。” 张殿直不惜冒着巨大风险也要取回来的东西究竟是为了谁,自然不言而喻。 顾云篱脑中思索得飞快,从一开始遇到赵玉竹、被刺杀、再到对峙公堂、林慕禾第一次病发以及而后的一切,思绪如一根丝线,逐渐相互穿插、织就,最后,在终点形成一结。 而一旁,作为全程的亲历者的林慕禾似乎也理清了这其中的联系。 “江宁府幕后,挟制着敕广司的是……她?”厘通的那一刹那,林慕禾愣愣地说道。 顾云篱眸子颤了颤:“雀瓮引……” 先前与权淞沈阔提及旧案,谈及云纵在狱中留下的医案,以及贵妃滑胎的另一个隐情——并非是因为那时姜修媛下毒,而是一种名为“雀瓮引”的西南蛊毒,而这东西恰也是导致林慕禾眼疾的祸因。 即使至今不知雀瓮引如何炼成、如何运作,但她也能猜出七八分来。 巫蛊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子蛊与母蛊相互挟制、相互操控,而林慕禾失明,恐怕便是操控蛊虫的后果,那同被种下蛊虫的桑氏,这么些年又怎会平安无事? 因而,才需要吸食禁药来缓解痛苦。 原来赵玉竹死都不肯说出口的幕后主使,竟然已经涉及到了皇室,这潭水确实深,小到乡野间的无赖混混,到一州知府,甚至皇室,从头至尾,在第一次于江宁碰到那群暗度陈仓售卖禁药之人开始,便算是正式没进了这一池深水之中。 越往深查,离真相越近,顾云篱心中的疑虑便更深,至始至终,旧案的一切似乎都厘通了,右相为制衡桑家人势力扩张而设计陷害彼时还是贵妃的桑氏滑胎、并嫁祸给云纵这个无辜的太医,他以林慕禾做药引,带给她长达数十年的病痛失明的折磨,也间接致使了顾云篱举家抄斩,亲族葬身火海。 但还有一个疑点她不解——孙福全吊死前留下的意味不明的纸条,以及沈阔在地下暗室中对自己说的话。 隐隐的,她觉得这两个人留下的迷语般的话很可能指得是一件事,而这件事,恐怕也是让这整件事清晰明了的关键。 她将推理的过程一一讲解明晰,神奇的是,在场的几人都对这个事实没有太惊讶,只是拳头都默默收紧了几分。 “张殿直此事,还未禀报官家吗?” “不敢让他老人家操心了,这事儿还没审出来结果,你们不是还要查那铺子的事情?那给她送香的人在那代做铺子里,暂时不好打草惊蛇。”李繁漪弹了弹神游还未听明白的清霜,换来一记有些怒又有些怂的瞪视,这才满意收手。 “普陀寺那么多禁药,就此没了下文?”顾云篱问。 “在查,但那两位前辈遇到的人,或是我认识的人,这几日设法联系她,得知她不日便要回京,届时,我再细问她。”思及神秘不知影踪的长孙怜,李繁漪皱了皱眉头,“她向来行踪成谜,不受约束。” 原本清净的佛寺,缘何又会沾染上这些脏污的东西?顾云篱有些恍惚,原来坐满神佛的无垢庙宇,其下也藏着这样阴私不堪入目的污秽。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至纯至真之物? 离开江宁时,那住持方丈与自己进行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事情伊始前,方丈一席话,让顾云篱拨开了迷蒙在内心的迷雾,找到自己的本意,是而才下定决心要为林慕禾医治眼疾,调查清楚当年的旧案。 他像是个提灯的行者,口中念诵生死的谛语,堪破俗世,却不惜犯了生杀戒,在寺庙自裁。 他既是住持,又会不会知晓寺中那三百多斤的禁药的来处? 这样看来,他的死似乎耐人寻味了许多。 送走李繁漪,回府后,顾云篱躺在榻上睁着眼思考了许久。 林慕禾正在迷糊困顿的边界,就忽然感受到身侧有人贴了上来。 模糊间,她听见顾云篱轻声对她说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大相国寺。”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她又问。 林慕禾困得厉害,没怎么思考,反身回抱住她,困倦地应声:“去吧,一起去。” 顾云篱轻轻回:“好。” * 翌日午后,赶在诵经结束前,两人来到大相国寺内。 傍晚时分,来进香的人不多,天光日头开始下落,寺中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顾云篱与林慕禾讲了一番昨日的猜测,就来到寺中管理度牒的地方。 上一次在这寺中,还遇到了那个来交还住持度牒的小沙弥,兴许在这里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大相国寺自建国前便已存在,只不过先朝不叫这个名字,这里存放着从百年前到如今已逝的僧人度牒,按理说,这东西该归僧录司管辖,但大豊地界中寺庙众多,僧人更多,索性便存放在各处寺庙,按时盘查。 管理度牒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和尚,看模样比那住持都大,话说不利索,听力也不足。 这地方荒凉程度堪比右相禁足的昭罪宫,只有一个看着懒怠的沙弥不幸被分到此处洒扫落叶,却不务正业,正在树下看蚂蚁搬食。 老和尚在简陋的屋内席地打坐,看着快要入定的模样,顾云篱与林慕禾连着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声。 第198章 撞了自己一个满怀 “老人家兴许耳朵不好吧,不如我们自己找找?”漂浮着灰尘的房间内,林慕禾戴着隔尘的面纱,轻声建议。 顾云篱只能点头,好在屋外偷闲的小和尚还知道些情况,近一年州府返还的度牒就在进门右手边的架子上,只要在这一堆中找到便好。 老僧依旧旁若无人般入定,两人各从一边开始寻找,有些度牒已年久,经不起翻动,两人小心翼翼不敢出错,找了许久,声音似乎终于影响到那入定的老僧。 “哪来的贼!”一声沙哑的喝叫在身后响起,林慕禾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就见那老态龙钟的僧人从蒲团坐起身,抄起就近的木鱼槌子就打了过来。 “小心!”身子被顾云篱猛地一拉,她趔趄着向一旁栽倒,重心不稳,无可避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但身后有顾云篱垫着,一阵轰隆声响后,她没有感受到什么痛感,只是有些灰头土脸。 “云篱!你没事吧?”她飞快起身,把压在身下的顾云篱扶了起来。 书架被推到,原本有序的度牒散落一地,顾云篱眉心抽了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有些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个突然发疯的老僧。 外面的小沙弥听见声音已经赶紧跑进来,阻止这老僧继续伤人:“方丈!方丈!她们是来查东西的,哎呀!这书架子!” 这老僧看起来有些疯癫,瞪着眼看了两人片刻,问:“查?一群死了的秃驴,有什么好查的!” “我们要查一个人,约莫半个多月前交换度牒,法号明觉……”林慕禾扶着顾云篱,出声道。 “不认识!”老僧听都没听完,扬手赶人,“一年要死多少和尚,谁能记得清?” 小沙弥上前赶两人:“还不走?书架子推到了还没让你们俩收拾!” 顾云篱还不想就此放弃:“他在数十年前去了江宁府普陀寺,死于自裁——” “两位施主!走吧,算我求你们俩……” 小沙弥卖力地推着两人,却听后面的老僧忽然出声:“他啊……你们找他作甚?不是死了一阵了吗?” 小沙弥一愣,林慕禾果断挤开他,又折返回去。 “您知道?” “在昭罪宫那种地方待了二十多年还能完好出来的,定是印象深刻啊。”老僧糊里糊涂坐回蒲团,俨然一副又要入定的架势,顾云篱心头一跳,上前握住了他干瘪瘦削的胳膊。 “老师傅,你还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昭罪宫的事情就那几样,说不出新鲜,”老僧甩开顾云篱,“去别处打听去,我要睡觉了,快走吧!” 顾云篱想动动手腕,却忽然发现,四根手指都因方才一瞬间的摩擦,划出来几道血淋淋的痕迹。 一旁林慕禾倒吸了口凉气,赶忙捧起她的右手:“怎么成这样了……” “二位,受伤就出去处理吧,”沙弥不留情面,再次把两人推了出去,“请自便!” 这时,手指上的痛感才迟钝地明显起来,顾云篱抬起手掌,就连弯曲手指都成了问题。 “那住持方丈,原先竟是昭罪宫的僧人。”手指虽然火辣辣的疼,但顾云篱却仍旧思考着方才的事情。 “都成这样了,还在想这些!”林慕禾语气不太好,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指盖观察伤口,“去找个地方清理了伤口。” 这人总是反应比自己快几分,往往危险来临之前,顾云篱便已经率先预判,拉着自己逃离,可屡次下来,她总是因为自己而受伤,即使知道有些时候不可抗力,林慕禾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左右在这老僧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两人索性打道回府。 手指被精心处理着,顾云篱试着动了动右手,顿时便是一阵火辣辣的沙疼,她不敢再动,只能看着林慕禾动作极其小心地给她把四根指头包好。 虽然动作轻柔,但表情不太好看,顾云篱莫名有些心虚了,一时间也不敢乱动,任由她处置。 然而相互沉默了片刻,都不见对方说话,学聪明的顾云篱也逐渐掌握了些章法,吸了口气,出声道:“有点疼。” 果然,下一秒林慕禾便破功了,赶忙轻轻托起她的手观察,问:“哪里疼?我太用力了吗?” 眨了眨眼,顾云篱抿着唇,眸光闪烁,似乎在观察着林慕禾的神情,见她眉心松弛缓和下来,才改口:“现在好点了。” 后知后觉的林慕禾察觉了什么,也没了脾气,坐在小圆凳上轻声嘟囔:“我要是厉害些,也不用你次次都来护我,落得一身伤。” 顾云篱一顿,瞳孔微微张了张,她不知道,林慕禾生闷气的原因是这个。 “你哪里不厉害了?”她轻声说,数着完好的那只左手,“会骑马、听力好、算珠拨得快,做生意都没什么人能比得过你。” “再者,”她停顿了一下,指了指林慕禾腰间的小钱袋,“我往后身家,还要仰仗你。” 话很直,没什么刻意的温情,符合顾云篱一概说话的风格,林慕禾懊恼地想,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就能安慰到自己了。 “罢了……”林慕禾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情,我想着再托坊里的娘子们打听探查,大相国寺这么些年,总有能查到的事情。” 两人正要想着怎么把午饭解决了,屋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没有节奏的“咚咚”脚步声。 有些惊讶地抬眼,林慕禾率先起身,刚把帘子撩起,外面就扑进来个气喘吁吁的清霜。 “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林慕禾问。 顾云篱站起身,就着不太便利的左手,给她倒了杯茶。 清霜顾不上饮茶,只捏在手里,喘息动作幅度大得洒了一半。 “大事儿!是出大事儿了!” 顾云篱眉心一皱。 “方才使节来报,我在殿下府上听了一耳朵,西南造反的那个商王,联合了百越,还有交趾国的外夷人,一举攻陷了滇州,连同一开始驰援的成都府,都即将要被吞并了!” 大豊建朝百余年,皇室血脉相残第一遭,让叛军直逼剑门关,也是第一遭。 第一次,顾云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王朝在自己脚底,轻微晃动了一下。 太平盛世的谋反,显然荒诞陆离,而一切猝不及防,犹如阴晴不定的秋雨,铺天盖地地袭来。 嘉兴二十一年八月,商王举旗谋反,已讨昏君之由北上,原本只是一簇微弱火苗,一个长久屈居于西南的小小质子,没人能觉得他能成什么气候,但谁曾想,就连大豊边境的百越与交趾都不安生,这两股力量结合,竟有了破竹之势。 商王抛却一概从荆湖南路北上的路线,转而攻向成都府,若剑门关失守,长江水道易手,对中原造成的损失亦然不可估量,而因此地失守会勾连起的西北祸事,又是另一桩棘手的问题。 这消息刚刚从成都府递来,枢密院连夜商量对策,都不敢把消息报给差一口气归西的李准,现在这状况,一个皇帝来维持住堪堪不稳的局面太重要了。 而像顾云篱这些时长近身官家身边伺候的人,则都要守口如瓶,不能透露半个字给皇帝。 顾云篱右手受了伤,左手施针一下子笨拙生涩了许多,因而下值都晚了小半个时辰。 许温之满脸官司地送她出去,愁容满面掖手叮嘱:“大人也谨记,千万不能提啊。” “我明白,”顾云篱点点头,“官家如今不宜再受刺激。” “我送您出去吧,”许温之欠了欠身,“您的手是个问题,库里有上好的药,官家命我去给您取来。” “多谢中贵人了。” “那时右仆射自请昭罪宫时,就怕再勾起旧事,让官家难受,千般防着,还好他老人家如今记不清许多事,左右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如今偏偏冒出这样的事!” 顾云篱微微偏了偏头,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昭罪宫”。 许温之还在继续絮叨:“终究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知道的,那时候可要怎么办……又防不住官家主动问起,届时难道要欺君……?” 他兀自絮叨个没完,顾云篱看得出来,他确实对此事格外发愁。 她不敢表现得对此兴趣浓厚,只恰到好处地附和着:“未必能成气候,中贵人放宽心便是。” 许温之叹了口气:“顾大人不知那商王,不是善茬,当年在昭罪宫时,就为了出去,一把火差点把自己烧死,逼着官家放人。” “昭罪宫?”见他主动提起,顾云篱顺势问起,“那地方不在大相国寺内,怎么还……” “那是太祖开国时,软禁前朝罪太子的地方,后来才特意改名叫昭罪宫的,不是个吉利地方。”许温之啧啧两声,“所以才说,右仆射把自己弄到那里反省,才是对自己狠。” “佛门净地,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顾云篱佯做惊愕,道。 “赎灭罪孽,说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那场大火后,原本在那的僧人都被牵连,杀了不少……” 听到这里,顾云篱在心中疑惑,死了不少人,而那住持为何却去了普陀寺,还一路成了住持?这住持和商王会是什么关系,与那禁药、或是桑氏,又有什么关联? 到了地方,许温之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实在是这几日压力过大,满殿没什么人能听他发牢骚,这会儿碰上顾云篱,才说了这么多。 把治伤的药膏交予顾云篱,他后知后觉擦了把汗,不再多话,送她出了大内。 下值晚了些,外面没有动静,出了右掖门,就见宫门口马车旁,林慕禾站在树荫下,满脸着急地往内看。 见自己出来,她表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提起裙角跑来,撞了自己一个满怀。 “今天怎么……”林慕禾语调还有些颤,长松了口气。 顾云篱抬了抬包着纱布的右手,笑了笑:“用左手施针,慢了些,没有出事。” “我还以为你——” 第199章 “到底要怎样,你才不生气?” “以为什么?”顾云篱完好的手揉了揉她的掌心,“没事的,这时候没人敢对我再做什么了。” “姐姐!!”清霜从车里跳出来,飞奔过来,“我还以为你因为手疼扎错针被老……不是,被官家罚了!” 顾云篱沉默了一瞬,总算知道了林慕禾这忧虑从何而来。 几人搭车回府,正赶上厨娘做起了午饭,顾云篱这才发觉,这回下值确实晚了些。 昨天的伤口今日就已经结痂得差不多了,宫中御赐的药抹上清凉,抑制了时不时传来的痛感。 顾念着顾云篱不能吃重口的,厨娘特意把午饭做得清淡,几个小菜配肉末豆腐汤。 顾云篱右手不能伸屈,只能不甚熟练地用左手夹起筷子,然而夹了半天菜,没能挑上来几筷子,只能用勺子舀汤喝。 看她半天的林慕禾眼睛亮亮的,目睹了她从一开始壮志满满,到中间一次次筷子错开,直到最后的放弃,妥协般去舀汤。 她胃口小,每顿饭也吃不了多少,索性搁下自己的碗筷,坐到顾云篱身旁,挑起几筷子就近的烧茄子,便直直送到顾云篱嘴边。 一口汤还在嘴里没咽下,顾云篱眨了眨眼,一时间愣住。 “总喝汤怎么吃饱?”林慕禾歪着脑袋,又把筷子往前送了送。 顾云篱乖乖张开嘴,把递上来的烧茄子吃下。 吃罢这一口,林慕禾又夹来一筷子。 对面扒饭的清霜与随枝自动忽略了这边的景象,见顾云篱试探的目光传来,都默契地埋头吃着就近的那一盘炒丝瓜。 就这样一口一口,顾云篱吃得很饱,收尾把豆腐汤喝干净,对面随枝风卷残云地吃完,已经溜了,但还留个清霜,一边扒拉着快见底的汤煲,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这边。 微妙的沉默维持了片刻,林慕禾也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搁下筷子,问她:“汤不够喝?我去叫厨娘把剩下的端上来……” “不、不是!”清霜连忙出声阻止她。 “怎么了?”顾云篱自己舀了一口汤喝,“方才就见你有话想说。” 清霜扭捏了片刻,答:“前几天不是听随娘子说,坊里出了养颜的脂膏吗?我……我也想要几份。” 顾云篱:“你要这个做什么?” 她这个年纪正值青春,皮肤都是最好的时候,何需用得着这些?顾云篱又吃了一筷子菜,却忽然感受到桌下,林慕禾轻轻戳了戳自己。 没用片刻,顾云篱就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坊里有几个客人都是我招揽的,我就想,既然出了新品,那我给她们送过去瞧瞧也好……” 林慕禾侧头笑问:“看来清霜今后也能在坊里当把手了,你且去坊里拿吧,还没开卖,就同她们说,是我的意思就好。” 顾云篱不置可否,看她放下筷子就要转身离开,又十分刻意地补充:“说来,不如给殿下那边送些,坊里生意这么好,也有她一份力在内。” 清霜忙不迭点头,飞快地说了句“我走了”便消失在二人视野里。 “她真的很喜欢和殿下一起。”林慕禾又夹起一筷子菜。 顾云篱顺着吃了,也觉得饱了,便没再继续:“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小主意。” 林慕禾笑笑,招来女使将桌上的东西撤下,摆上茶水点心。 “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着她吃完东西,拿茶水漱口,林慕禾支着脑袋,侧头看着她,轻声喃喃了一句。 顾云篱:“什么?” “你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林慕禾回答,指了指桌子,“饭不可一日不吃,我看,你手好了之前,我就这么一直喂你,怎么样?” 其实今天用了官家御赐的东西,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就差不多可以正常用手了。但顾云篱没说,她垂下眼,长睫遮盖住眼中明灭,抬手又往嘴中送了一口茶水,回道:“好。” 林慕禾满意地笑了笑,又凑上前去看她的伤口:“要是留疤了怎么办?那老和尚真是的……” 提起这个,顾云篱方才想起将今天与许温之所说的告知她。 “江宁的香娘子们最善打探消息,还有六娘子操持,”林慕禾听罢,忽然想起了什么,提议道,“那住持既然在江宁待了这么久,不如让她们去探查一番?” * 公主府内,几个幕僚们坐在堂内,还在商议近来的政事。 清霜手里抱着个盒子,数不清第几次来这里了,她已经轻车熟路,连府里几个女史都认得清了。 李繁漪刚下了朝,正松了头发斜靠在胡榻上看劄子,一抬眼,就看见门口有个人探出来半个脑袋,往里瞧着。 “今天怎么还有空来?”搁下劄子,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 “坊里新做了可以养颜的脂膏,”清霜笑了笑,跳着跨过门槛进来,把手里的盒子递上,“殿下你不是天天熬夜吗,给你送来。” “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繁漪意味深长地接过那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说道。 “啊?”清霜挠头,“什么非奸即盗……我没有!只是随娘子说起来了,我就想到送来的。” 拿脂膏盒子的动作一顿,李繁漪抬眼:“没有别的请求?” “没有!”清霜说罢,又顿了两下,“我其实还想问,最近怎么不见万万了?” “她以前可爱热闹,前几天揭牌也不见她来。” 说来说去,又不是一心一意来找她的,李繁漪心里微妙地不爽,但还是回答她:“几日前,她自请去剑门关,刺探情报。” “剑门关?!”清霜一惊,“那里不是……” “乔润松的仇一直是她心中的刺,她没有武力,便想着这样,也能为乔老复仇。”停顿片刻,李繁漪看向清霜,“我没有理由阻止她,这是她的意愿。” 原本那个看着笑嘻嘻从来不将事情放在心上、胆小怕事又懦弱的乔万万,却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清霜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战场上,生死仿佛成了最小的事情,千军万马之间,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好似都不重要,那样危险的境地,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 见她神游,李繁漪看得牙痒痒,没忍住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你何时再来,能一心只为了我的事儿?” 这话说得又暧昧又隐晦,连清霜都听出来点不对劲,但不敢往别处想,捂着额头抱怨:“您身边多的是人关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的……” “你真是……”一口气憋在心口,李繁漪差点没喘上气,她一贯养尊处优惯了,谁不是捧着自己的,遇上这种硬茬还是头一遭,一时间,她有些气,手里盒子一搁,“拿回去,我不要了。” “啊——”清霜耷拉下眉毛,终于发现了哪些不对,“别,别,哪有送出去再还回来的道理!” 终于有些上道了,李繁漪忽然就气消了一半,但嘴上仍旧不放过她:“不成,又不是专心送我的,我不要,你真是大胆,如今谁不是上赶着讨好巴结我,也就你敢这样来糊弄我。” “殿下殿下,别生气啊!”清霜急了,“其实我老早就发现了,特意赶着第一批做出来就拿给你了的!” 李繁漪不吃这套,再拿起劄子继续看:“谁知道是不是编来骗我的。” 清霜有些急了,因为摸不准这人的脾气,只见她那两道漂亮的眉轻轻蹙着,真的像是生气了。 李繁漪扭头,兀自看起来劄子,眼尾却轻轻勾起,瞧着清霜的反应。 却见这人放下手里的盒子,开始在自己随身的那个小包里掏着什么。 这是要做什么?李繁漪蹙了蹙眉,一时间忘记自己正在“看劄子”,转而盯着她鼓捣的手。 窸窸窣窣一阵,清霜身子一顿,像是终于摸到了,紧接着,扬起了头。 李繁漪飞快地收回目光,余光里,瞥见她正手心里正拿着一个绿色的物件。 “我给殿下赔礼,行不行?”清霜手里捏着那物件,笑得露齿,递了上来。 李繁漪这次“纡尊降贵”地移开眼,把劄子放下,目光锁定在那绿色的物件。 定睛一看,她瞳孔微微缩了缩,没想到,竟然是个看着很不起眼的荷包,绿色的缎子缝合起的,针脚堪称鬼斧神工,每一针都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但偏偏还大差不差地缝合齐整了。 这般手工,出自谁手,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了。 那绿色绣囊上还绣着一个七歪八斜的东西,李繁漪凝眸看了半天,委实没猜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荷包?”她抿了抿唇,压制住想笑出声的冲动,佯装还怒气未消的模样,“你做的?” 清霜撇撇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嗯?”李繁漪扬眉。 “是我做的,嘿嘿,殿下,别看丑是丑了点,但一针一线都包含着我内心真挚的情感!” 她说着,把荷包递上来。 李繁漪顺势拿起,放在掌心里捏了捏,手感很好,如果抛开绣工的话,确实是个不错的荷包,但抛不开,这针线确实太显眼了。 “你给我说说,你绣了个什么东西?”她指着荷包上的绣样,问。 清霜蹙眉,凑上前看了一眼,不解道:“蝴蝶啊,这不是很明显吗!” 李繁漪:“……” 这算是上次给她那只剑穗的回礼了,心里那点别扭不高兴这会儿也都消弭了,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回能让自己好好整清霜一回,李繁漪怎会就这么罢休? 且得让她长个记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个丑是丑了点,但勉强能看,”李繁漪不留情面地评价道,“但你就这么觉得,本宫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 “我没有!”清霜快要趴上胡榻,“到底要怎样,你才不生气?” “啪嗒”一声,劄子被李繁漪合上,她顺势把荷包收进前胸里:“你想*让我消气?” 谁敢惹你?清霜腹诽道,但还是勾着笑点头:“对对对!” “那简单。”眼前人脸上的不耐烦顿时烟消云散,看得清霜心里一咯噔,直觉自己似乎又被这人绕进坑里了。 “月末的秋猎,你来做我的护卫,我就不气了。” 第200章 竟然成了于她最珍贵的东西。 清霜蹙眉:“现在的气,还得要月末才能消?哪有这种理?” “我就这样,”李繁漪不悦地点点桌子,“你现在答应了,气就消一半了。” 她说着,丹凤眼微微眯了眯,时刻观察着清霜神色。 清霜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其实自己说不清为什么会注意到她近来的状况,留意坊里新品,一出来就跑来送给她,十五六岁的年纪,对这些都不太懂,偏偏还遇上这么个步步紧逼的人,令她一时乱了阵脚,于是没有多思考几秒,她便张口应了下来。 “那好吧!” 李繁漪扬眉,没想到她答应地这么爽快,于是点点桌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清霜撇嘴:“我可不敢惹殿下。” 实则李繁漪也有私心,看着她应下,目光也悠长起来:“你近来可去你师尊那里?” “去啊,师尊她们忙着和西山联系,修理林胥那老贼呢,近来都没空搭理我。” “秋猎时,你可要护好我周全。”李繁漪像是怕她反悔一般,又重申了一遍,看见清霜重重点头应下,她这才满意地没再说话。 而清霜则一直暗暗追着自己那只荷包,看着被她收进衣袖里,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原以为李繁漪好东西见得多了,保不齐嫌弃她这丑兮兮的荷包,却没想到她就这么收下了。 这也是她头一回认认真真缝了东西,忐忐忑忑地找机会送到人跟前,绣得时候没想太多,总想着李繁漪送了自己剑穗,自己也应当还礼送她些什么。 过程中,总想她会不会嫌弃,会不会不稀得要这东西,但磕磕绊绊地,最终还是做好了,费了大劲,今天终于送出去了。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就像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就盯着那张绮靡的脸移不开眼一般。 但遵从本心,一概是西山、师尊、师父教给她的至臻道理,她这么想了,也那么做了。 幼稚的内心像一颗还被壳包裹着的种子,终于有一日,生出的力量将坚硬的外壳顶破,有些她素未认知到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也开始生根发芽了。 李繁漪事务繁忙,能抽空陪她闹这么一通,已是今日特例了,府里做得新糕点上来让清霜尝了些,她又打发人给她包起来些,便有人来催她了。 “殿下,有客来。”屋外,崔内人没有入内,隔了一段距离说道。 “知道了,”李繁漪摆摆手,看了眼吃得满嘴渣滓的清霜,“我还有事要忙,你慢慢吃,不够吃再从膳房里取,顺便给你姐姐她们也带去些。” 语罢,她起身下了胡榻,随意将头发一挽,抬手在清霜脑袋上揉了一把,便随崔内人离开。 游廊外已有许多飘曳而下的落叶,在廊下堆积着,晨起扫了,不一会儿又堆起,府里洒扫的下人一茬又一茬地来打扫,这会儿见了李繁漪,都停下来行礼。 “这一年好快,”盯着这些落叶,李繁漪蓦地开口,“去年还同淮仪一同给母亲折了落叶。” 长孙皇后逝世于秋日,东宫与长公主不忙时,总喜欢折落叶祭奠逝去的母亲,但谁也没想到,一年之内可以发生这么多事,东宫失踪,官家病倒,现如今的皇后也被下了禁令,还有内忧与外患,不由分说地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崔内人眸色黯了黯:“殿下放宽些心。” “只是感叹,路走着,再回头看就不对了,”李繁漪抿了抿唇,“什么客人来了?” 崔内人笑了笑:“是四娘子回来了。” 李繁漪身形一顿:“是怜姨?” 她问罢,脚下步伐更快,提着有些碍事的衣裙,一路来到谒舍。 竹帘被人从内撩起,几个女史正立在一边,为小几旁的人送上了茶水。 小博山炉里冒出一阵紫烟,袅袅吹于那一身墨色衣衫的女子身上,她长发简单盘着发髻,只用簪子固定,宽大的墨色衣袖下,身形纤瘦却有力量,听见响动,朝这边侧头而来。 细碎的刘海之下,那只灰白的眼瞳格外引人注目,刚来不久的女史有些愕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被一旁的老人拉到一边,低声呵斥了一句。 这只盲眼来源已久,但李繁漪永远不会忘记。 多年前的混乱之中,她为了护住自己与母亲,挡下一箭,一只眼自此不能见明,成为了李繁漪心里的一根刺。 “怜姨,”李繁漪笑着扯来软垫坐下,“你何时回来的?” “今早。”长孙怜喝了口茶,“听义父说,你来找过我。” 没有多余的寒暄,长孙怜一直如此,她只是长孙太师收养的义女,与宗族内亲缘淡薄,跟在先皇后身侧一同长大,性格一概冷得像块冰,对谁都是如此。 “怜姨一走小半年,是去哪了?”李繁漪倒了杯茶,问道。 “去北地探查了些情况。”她道,“除了淮仪的消息,还有些陈年旧事。” 眼皮轻轻一跳,果然,李繁漪心道,自己的猜测没错:“那可还有淮仪的消息?” “不明,”她又丢下一句模棱两可不知其意的回答,“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另外的消息。” 心头忽然升起的火焰被浇灭,李繁漪呼吸从急促转为平缓,道:“怜姨只管说吧。” 那只灰白的眸子显得有些非人之感,再加之她几乎没有温度的语调,让人快要以为,这人是不是冷血动物化形而来的人。 “二十年前宫变,尔容受惊难产,于殿中而亡,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解,坤宁宫上下有殿前司把守,为何会有这般纰漏。” 听见“宫变”一词,不光是李繁漪,就连一旁的崔内人,呼吸也是一紧。 这段少有人知晓的往事,早已被多方封不得消息,几乎成为了宫闱中不可触碰的禁忌,她这样说出来,让人心惊了一瞬。而她说得话,更让人觉得胆寒。 “怜姨,你……”李繁漪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她。 “宫变后多年,我才逐渐回过味来,总觉那日不对,是而这些年一直在查。” “怜姨,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我……”咬了咬唇,李繁漪手心攥紧了,心情说不上地复杂。 “你还小,你有你要做得事情,何必拘于这些旧事上?”长孙怜答,“那日事发后,我暗查过坤宁宫上下,却有一个内侍一直对不上号,二十六的年纪,便放出了宫去。” 宫变之时,李繁漪也才三岁,她早慧,那日从反军如何攻入、母亲受惊胎动、难产的一幕幕都记得清清楚楚。 谒舍的门不知何时被人合上,崔内人也已退到了外面,室内,只剩下两人对坐。 “一路追查,竟在北地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那内侍藏匿于西北,我找到他时,已快咽气,才知当年的祸事,并非偶然。” 李繁漪眨了眨干涩的眼,原本因为清霜而松快了许多的心情又重新笼上了一层雾霭,耳边是长孙怜一句句简洁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走神,还是仍旧在听,只是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真切。 喉咙发干,她艰难地在嗡鸣声中,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 …… 送走长孙怜时,天色已垂暮。 李繁漪面色有些发白,在昏黄与蓝紫交错的天光中,目送着她离开。 明桃与离开的人擦身而过,入内,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太对劲的氛围。 “殿下。”她鞠手,“有动静了。” 李繁漪回过神来:“何事?” “官家准允了二殿下探望的请求,这会儿,已经去了坤宁宫了。” “哈……” 李繁漪长叹了一声,身形忽然颤了颤,身后的崔内人赶忙上前将她扶好:“殿下!” 众人都不知她与长孙怜谈了什么,此时此刻,眼圈竟然都有些泛红。 忽而,胸口处原本就放得不太牢靠的东西失去着力,忽然向外掉了出来。 几人愣在原地,见她这样,都不敢上前替她捡起。 片刻后,李繁漪眨了眨眼,俯身将那掉落的东西拣起,拿在手心里摩挲。七歪八扭的蝴蝶纹样轻轻反馈在着她的指腹,一瞬间,李繁漪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幼稚的人吸引。 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一时间竟然成了于她最珍贵的东西。 * 连日被下了禁令的坤宁殿,除了平素送饭的宫人外,都不允许旁人接近,今日官家终于准允二皇子去探视久病的生母,因而一早,殿内就开始洒扫起来。 宫人们忙活起来,却都不敢靠近寝殿,近些日子以来,坤宁殿内的气氛诡异地令人难受,原本操持殿内一切事务的张殿直忽然被内省押走,至今没有确切音讯,而失去了张殿直整日照顾的皇后,似乎比平常还要疯魔些,每日除了吃饭,几乎不允许人靠近寝殿分毫。 小宫人拿着水壶浇花,不敢发出大声响,时不时也朝外看着外面的动静。 今日过后,官家会不会继续维持如今的禁令,还是个未知数,众人都希望快快结束眼下这样的形势,喘口气也好,整日如此,坤宁殿也快成了凶殿了。 未几,殿外一阵轻微的言语声,几个宫人立刻反应过来是二皇子来了,立在门口便等候起来。 内省的人在外候着,李淮颂怒意未消,狠狠瞪视了一眼这群面上和善恭维,但句句都在阻挠自己的人,踏步迈进殿内。 疏冷的秋日,殿内漆黑幽凉的地板上投射进来被窗棱窗框分割开的阳光,香炉熄着,可李淮颂还是闻到了些许浅淡的异香。 “殿下,还得请您独自进去,娘娘这几日都不允许我们入内……” 上一次与皇后相谈,还是殿试之前,上次的不欢而散与并不称心的结局让李淮颂在拨开帘子前少有的踌躇犹豫了一瞬。 殿内,只剩下他的脚步声与沙沙衣料摩擦声,他慢慢走着,冷不丁地,耳边传来一声“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10 第201章 “你的手特别,我很早前,就记得清楚了。” 浑身一个激灵,李淮颂抬眼,正看见桑盼穿戴妥帖,一身水蓝色的褙子,正坐在寝殿内的软榻上翻阅着什么。 “娘娘。”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叉手道,“多日不见,身子好些了吗?” 桑盼冷冷地斜了目光过来,翻动了一页:“我尚好,你坐吧。” 看她的神情淡然,没有张殿直在侧,她好似也不受影响,举止间没有任何异常。 离得近了,李淮颂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而这些香味的源头,似乎就来自于桑盼身前矮几上的香炉,味道尤其明显。 “娘娘熏了什么香?”他随意问道。 “不是什么香,”桑盼轻声说道,而后抬手将手边的茶水浇在香炉中,“你父亲准允你来,可和你说过些什么?” 提及此事,李淮颂的眸色黯了几分:“父亲病重,只召见皇姐与一些中书众臣,我离了政事堂,他也从未过问过。”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李淮颂不甘心,可却没有别的法子,上次的事情显然是触了官家逆鳞,就连几个上书为他说话的臣子,都被官家责罚,重则贬谪,一时间,无人敢在上奏。 “那你舅舅呢?”桑盼的目光虽在手中的书上,可眼前的文字仿佛拆解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难以解释的符号,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去求过舅舅,可他、可他只说,让我静候时机。”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还有……许多事,我正想同娘娘说。” 桑盼幽居宫中,坤宁殿以外的事情,只有从前张殿直还在时能从外面打听到,如今更是视听闭塞,一点消息都没有,李淮颂思索良久,将近来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她。 从李磐入宫、长公主带着他出席各式各样的聚会或是游猎,有意培养他,到右相家中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前几日我还听闻风声,那商王彻底举了反旗,还联合百越交趾国,杀势极猛……” 听到这里,桑盼忽然浑身一僵,那本书的数页被她捏在掌心,眨眼的功夫,竟然被碾裂一道撕口。 “听闻李繁漪抽调了荆湖南路的兵力前去支援……不知战况如今如何。”他像是平常汇报课业一般,给桑盼说着,却没有注意到她逐渐发白的面色。 “右仆射在昭罪宫面壁反省,应当、暂且掀不起风浪,娘娘,我看,现在……我们还是有些胜算,舅舅让我静候时机,也会有他的用意的……吧?” 桑盼怔怔抬起眼,反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是觉得,桑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定不会弃你于不顾,是吗?” 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李淮颂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此,他陡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些年积攒的势力,不过成了左相手下的旗子,无论他也好,还是桑盼,真的有人把自己当作可以辅佐的人来对待吗? “舅舅他……” “他是个冷血的混账,至亲之人都疏离,又何况你我?”桑盼吸了口气,“他已将你看作废子了!” 双腿一软,李淮颂喉间梗住,半天没能说话。 “淮颂,今时今日的局面,你莫非甘心?” 那双眼又有些泛红了,李淮颂仰头看着她,心里想着。自始至终,他拼了命追赶着李淮仪的高度,却被无情甩在身后,心有不甘,终于见到机会,却又坠落至此,心中的疲累根本无法言说。 他无法理解桑盼的执着,至亲母子,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他却总觉得看不清她。 “事到如今,娘娘还有什么法子?” “我自然有办法,”桑盼盯着他,突然神经质地抽了抽嘴角,笑了一声,“棋还没下完,你不能走,他们都不能走!” “我哪怕是死,也要见到胜负再死!” * 大理寺承接起倒查旧案的事情,但处处受阻,查案进度很慢,接连几日过去,居然也仅仅是在层层权限之中,拿到了开旧卷宗的权力,官家同意倒查,却也态度模糊也许是还想顾念什么,但这点恻隐之心,却苦了下头办差的人。 想要阻挠倒查旧案的人不在少数,起码这几日来,陡然增多的额外事务,时不时出错的卷宗排布,真正呈上案头来无关的文书卷宗,都十分碍事,让原本就缓慢的进度几乎停滞。 杜含一个脑袋两个大,真正体验了一把这群老狐狸是怎么兵不血刃地给人添堵,自己一个官场新人,对上这群老畜牲,还是太显稚嫩。 至关重要的医案寻不到,那这桩糊涂账就要一直掰扯个没完,时日一久,官家不耐烦且是一回事,撑不撑得到有进展的那天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另一边,代做铺子那边也传来邓翁的消息,早就静候多时的香娘子们由他带着,找到了平素里铺子夜间往汴河排污的口子,连同他们夜间偷天换日,以次充好的事情一时间全部被揭开,显露于百姓眼前。 原本御贡稳操胜券的宣和香局因此跌落泥潭,被无情地踹出行列,御贡的机会再次引起百家争抢。除却东京,上好的香铺子亦不少,栖风堂借此找回了口碑,重新加入了这场竞争中。 因此,林慕禾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每日起得比顾云篱还早,与随枝一起忙碌于香坊的事情,到打烊后好一阵,才得以回来。 顾云篱手好得差不多时,买来木材弓弦,在铁匠铺打了许多箭簇,回了府后,便叮叮哐哐干起了木匠活。 接连三日,二人除了每日睡前的交流,几乎日日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 折腾数日,御贡的香样终于更精一步,连同一切需要的东西交予礼部,只等结果出来。 林慕禾也终于能喘口气,早早完工,回了府中。 院子里,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引她的注意,洗过手,她穿过中庭,来到庭院中,看见了埋头鼓捣东西的顾云篱。 她穿着一身耐脏的青灰色外袍,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束不受控制散落出来,蹭在脸颊侧,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只埋头干着手里的活计。 倒是听见林慕禾的脚步声后,她方才分神,仰头朝她看去,笑了笑:“今日的事情都忙完了?回来这么早。” “忙完了,只等礼部后日张榜,若能得御贡机会,坊里还能开得更大了。”林慕禾说着,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顾云篱身边,看着她手里摆弄调试着一只已经成型了的弩箭。 原来这几日她每日在院中埋头苦干,是为了给自己做了个适手的弩。 “刚好,我也做好了。”顾云篱说着,掂了掂分量,“依着你手掌大小做得,你来看看?” 弩做得精巧,放在手里拿得正好,也可拿稳。 林慕禾笑了笑:“云篱连我手掌大小都知晓呢。” 后者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上手帮她熟悉弩箭:“你的手特别,我很早前,就记得清楚了。” 一支泛着银光的箭被放入卡槽,林慕禾分了神:“很早前?” 她的手上没什么肉,指骨摸起来很明显,小指比常人的长些,从前牵手时,顾云篱便发觉了。 “嗯,你的手很瘦,需用力的弩不适合,这个……”顾云篱抬手,扶着林慕禾的手肘将弩箭抬起,瞄准对面花瓶边的果子,“不需要很大力气,弓弦虽紧,却易于上弩。” 如她所说,弩箭很容易便被放了进去,跟随着她的指引,林慕禾也凝神,瞅准对面桌上的果子,眯起了眼。 “拨扣。” 话音一落,林慕禾迅速拨动,弦上弩箭飞射而出,甚至一眨眼都不到,便将对面桌上的苹果射穿,汁水横溅,四分五裂。 弩箭并未停下,在穿透苹果后,又“砰”得一声,深深钉入了对面的木质凳椅上。 威力很大,射程约有五十丈,用来防身,最合适不过。 “好厉害。”林慕禾眸子睁大,由衷赞叹。 “几日后秋猎,你若想猎些东西,拿这个来用,山鸡野兔不在话下。”顾云篱道,又摸出来一段黑色的腰扣,“届时穿上这个腰扣,弩箭悬于身侧,方便你拿取。” 她真做到了事事贴心,就连腰身大小也估量得格外准确,至于为何这么准确,便是另一番耐人寻味,林慕禾抿唇,拿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地摩挲:“云篱一下子送我这么多东西,我一时间真的想不出要怎么回礼了。” “回礼……”顾云篱又重新伸手“估量”了一番她的手与腰围,“你能护好自身周全,便足够了,我不要那些东西。” 她说话时,目光沉了几分,虽很细微,但林慕禾还是注意到了。 这番事无巨细的安排照顾,一时间有了些别的味道。 她抿唇,扭头,发丝微旋,与身后的顾云篱险些擦唇而过。 两人都没有相互离开,快只有一发之隔时,林慕禾开口问:“云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默了片刻,顾云篱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她的脑袋重新掰回去,再次扶着她的手臂,上箭瞄准。 “秋猎时,若官家真的要宣布立储,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发生什么事情、不测,谁也无法预测。” “是而,我想让你率先来保全自己。” 这话总有些不对味来,林慕禾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卡在喉头,无话可说。 离最初的目标越近,那股焦虑感便越来越明显。 拿着弩箭的手抖了抖,顾云篱垂眸,看见了林慕禾因自己方才的话而轻轻颤抖的睫毛和那不自觉紧抿起的嘴唇。 离秋猎仅剩七日,这几日虽表面风平浪静,却隐有些狂风暴雨前般的宁静,旧案倒查受阻、朝堂上因西南的谋反又开始相互甩锅推诿,难言的焦虑惶惶似乎没有放过任何人,一齐纠缠了上来。 “只是说说,”可是说完,顾云篱又有些后悔,看林慕禾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总有些于心不忍,“届时未必会有乱子,就当去散心玩乐了,练好弩箭,也让他们瞧瞧林二娘子的厉害,你说呢?” 第202章 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也对,”林慕禾身形似乎放松了不少,眯了眯眼,“倒时候我也猎些东西来,争一争筹码。” 指节轻扣着她还是有些瘦弱的手腕,顾云篱心里又浮起些念头,转而松开了她的手。 “嗖”得一声,弩箭再一次飞速脱离箭道,朝着对面仅剩的那个完好的苹果射出,苹果又一次四分五裂,这回,林慕禾的准头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学什么都很快,只要轻轻点拨一下,便能自己领悟剩下的东西。 再不济还有清霜在身侧,总不会落得太危险的境地。自己这样,反倒有些关心则乱了,顾云篱慢慢这样安慰着自己。 错神思索时,林慕禾微微侧头,将她沉思的神情收入眼底。 * 劳碌了整整快半个月没停歇过的杜含,总算迎来了她为官生涯的第一次休沐。 只有两日,她因此格外珍惜,闭门不出昏天黑地睡了整整快一日,蓝从喻有些看不下去,硬生生将她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多日劳累,忽然这样瘫着睡下去对身子不好,你睡了快一天了,起来吃些东西,出去逛逛,前几日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没撤下来呢,你今年都忙得没空去看了,走吧?” 被子里的杜含嘟囔了几声“你好烦”,最终还是没有拗得过蓝从喻,无奈起身穿衣,随她出门散心。 瓦子里人流不绝,千里之外的西南叛乱丝毫没有影响东京人的吃喝玩乐,热闹依旧,众人坚信,太平盛世下,这样的乱子不过一时,不会持续太久,这是多年总结下的经验。 一路上经过许多花灯,最终兜转下来,竟又走到了栖风堂的店外。 日暮时分,店里还有许多在挑选的客人,柜台后,林慕禾正与随枝对账,算珠子噼里啪啦,时不时再提笔记上。 “那状元香听说卖得不错,买一罐回去看看如何?”没去打扰专注的两人,蓝从喻兀自拿起临近手边的一盒,询问道。 “也好,叫状元香,状元还没用过,确实不像话。”后者点点头,拿起一只放在鼻尖嗅了嗅,“难怪东京城风靡这些香膏。” 确实不同于寻常只服务于世家贵族的名香,香膏携带方便,香味独特清新,卖的也便宜,就连寻常百姓都能买得起,加之状元的名号,这香一时间卖得极快。 “含娘子,蓝太医。”身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名字,两人转过身,是不知何时注意到她们到来的林慕禾。 “今日她休沐,出来逛逛,林娘子好生意呀。”蓝从喻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 林慕禾打量了一番杜含,连日来政事操劳,她气色不如从前,浑身透露着一股被官场操磨后的疲倦。 “坊里前几日做了些养颜的脂膏,含娘子庶务繁忙,不如拿回去试一试?” 杜含叹气:“多谢,只是脂膏再好,碰上我这些差事,恐怕都无济于事。” “拿去试试,总比不用得好。”林慕禾将两个小盒子塞给她,“蓝太医也用用。” 蓝从喻从善如流接下,也没管杜含有没有应下,塞进了衣兜:“那就多谢林娘子了。” 有侍者端来了茶水,杜含也逛累了,索性便在香坊里坐下歇一阵。 “看来娘子近来很忙。”看她喝下茶水,林慕禾试探着说道。 “一边顾着旧案,那边兼修国史的伙计也不能停,”杜含叹了口气,“一群老狐狸们变着法子地给人添堵,这些时日进展几乎没有,一群人盯着,找不出东西来,就没有进展。” 倒查会遇到阻力,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而倘若一直没有进展,会是怎样的后果,林慕禾心里也有七八分的猜测——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事情有太多了,时间一长,记住此案未完的,恐怕只有这些受难者。 “只要有证据,便能继续倒查了吗?”默了片刻,林慕禾忽然出声问。 “是这么个道理,但有这群人阻挠,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且不说……就算卷宗里真有有用的东西,想要拿到恐怕也是难事。” “怎么又谈起公事了,今日不是休沐吗!”蓝从喻及时阻止了这两人继续谈下去,林慕禾也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继续。 “顾娘子呢?她寻常不是一下值就来这里,怎么不见她?” “临近秋猎,官家同要出席,她也忙着届时官家陪护,这会儿应当快下值了。” 几人闲聊了一阵,本以为休沐日子能好好休息一番,但天不遂人意,椅子还未捂热乎,就有人找上门来。 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李繁漪一个急召,再次将杜含召走,茶水来不及喝完,便匆匆离开。 原本松弛下来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又恢复原状,随枝撑着下巴感叹了一声:“这年限,怎么没个不忙的……日日这样怎么吃得住啊?” 甚至就连顾云篱都是披着夜色回来,灶上热了红豆粥,微醺的烛火下,林慕禾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一边与自己说着宫中的事情,如往常一般,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提到杜含所说的事情。 入睡后,她照旧拥着自己,令人安心的气息环绕在自己身边,林慕禾将脑袋埋在她怀中,听着顾云篱的呼吸声逐渐沉稳下来,绵而悠长。 她如今已不需要在床头点灯,噩梦造访的频次也越来越低,只是夜深睡浓时,她仍旧会不自觉地搂紧自己,经年的伤疤快要入骨,怎会消失得这么轻易? 顾云篱缩了缩肩膀,这是入睡时潜意识里的动作,从前林慕禾睡在她之前,从未这么细心地观察过这些细节。 望着头顶的乳白色的床帐,林慕禾心口又酸又涩,轻轻动了动身子,将自己埋得更紧了些。 * 杜含昨日匆匆离开,确有大事,而在第二日,众人便知晓了结果——原本应当还在昭罪宫中面壁的右相提前结束了这漫长的“反省”。 他坐镇龙门中央镇官,这么些年来,龙门在江湖中虽有骂名,但威望依然不减,西南兵变,剑门关危急,虽有荆湖南路兵力援助还远远不够,朝廷姑息江湖势力多年,值此危急时,便想起了这些从前最看不上的“江湖势力”。 作为沟通江湖与朝廷枢纽的龙门,此时便成为关键的一环,哪怕朝中有一大批不希望右相再次出山的,面对这个情况,也只能向大局妥协。 几道劄子呈上中书请求放右仆射归来主持龙门大局,就连枢密院也来掺了一脚,事发突然,却极有节奏,未尝看不出来是一早便谋划了的。 纵使知晓其中的门道,但李繁漪只能妥协,顺应大部分臣子的意见,在放归文书上盖了印。对林胥这样的人来说,置之死地后,但凡有一点火星子便能再次燃起火来,防不胜防。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好事,府中人本应喜气洋洋迎右相回府,可现实情况却是,除了林宣礼与蔡旋,还有些不明情况的仆从显露出来些许高兴的情绪,其余人的反应都过于平淡了些。 至亲至疏至夫妻,主母宋如楠眉眼间没有什么情绪,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接了旨。 送旨的小黄门被这府里过于压抑的气氛吓得有点后背生冷汗,紧张地宣完旨,连平素里最爱搜刮的打点银子都没顾上要,便急急离开了。 林慕禾听见消息后,一直到快申时才动身回府。 谁知这一回,却赶上好戏上演。 不同于往日,目之所及的岁华园内一片死寂,平日里守卫在此的龙门卫也不见了踪影。 龙门的风头太盛,右相可谓吃一堑长一智,更加约束平日言行,撤掉了龙门卫,以此来堵住某些想要借此参本的言官们的嘴。 由丹心扶着,林慕禾走在廊庑下,而另一边声音极静,听不到什么声响。 当维系着林家这疏离的关系崩盘之后,他们甚至连平时常挂在嘴边的“体面”都不曾想给对方留下,林慕禾哂了哂,挑了个末尾的位子坐下。 林胥只是向她这边瞥了一眼,继而开口道:“送到京郊庄子,好好养养这疯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且看她什么时候正常了再说。” 看着往日端庄娴雅的女儿变成如今模样,作为父亲的人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在看不到她的价值后,弃之如敝履。 与这群人相比,这半月来,都各自受了操磨,瘦的瘦,精神枯槁的枯槁,独她出现时,气色与身形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不必了。”宋如楠却直接否决了林胥方才的话,“娴儿既已除了族谱,就已不是你林家的人了,我将她送回苏州娘家,总有些人情温暖在,不至于像这府邸,一个个的都是营营算计之辈。” 这和戳着脊梁骨骂人没什么区别了,但林胥依旧面色不变:“不可,离得太远,又不知要教成什么模样……” “你还想怎样?”他话未说完,便被对面人忽然提高的一声打断,“林胥,你别忘了你是如何坐到如今的位子的!没有我宋家,你现如今只怕还是个草堂里替人抄书的!你不心存感激便罢,竟然还要反咬一口?我宋家怎样,又能教成什么样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这话显然精准地戳到了林胥的痛处,他冷笑了一声,冷冷丢下一句:“不可理喻!” “父亲,母亲!”林宣礼皱着眉起身调和,“*既如此,不如还是送回江宁老宅静养,季嬷嬷也算看着娴儿长大,疼她许多,那里离苏州外祖他们也近,平常也可走动……” 哪知还未说完,这话里不知哪个字刺激了林慕娴,原本正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的她一个激灵,一把将滚烫的茶水扫在地上,尖叫了一声。 林慕禾顿觉耳朵一阵嗡鸣,捂住了耳朵。 “我不去!我不去!”林慕娴尖叫了几声,又嚎啕大哭起来,被几个女使按在凳子上挣扎,“不回去……放开我,我不去,我哪都不去!!” 话毕,林慕禾的心口却无端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预感忽然毫无征兆涌上心头,她站起身,虚虚眯着眼,隔着白纱看见了正和女使角力扭在一团的林慕娴。 心跳声愈加明显,她握住一旁丹心的手,低声道:“带我后退。” 若是积善积福之家,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林慕禾看见那边狼狈的情境,仿佛看到四只鹰犬相互啃咬啄食,心中叹道: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第203章 “主君觉得他是良配,尽可自己去。” 回顾前半生,她也曾思索过自己凄惨境地的缘由,幼时不明,还曾想过是不是自己不够乖巧、身体瘦弱无法为家族所用而备受厌弃,而时间越久,心境越冷,她也逐渐看清这个外表看起来浮华的“家”的本质。 哪怕是自小为了家族、林胥仕途铺路而精心培养的林慕娴,一朝如此,也沦落成一个弃子的结局。 但总会有人觉得这世间理应如此,甚至奉为圭臬,林慕禾只觉得可笑,甚至不足以愤怒,此时此刻,只恨母亲身死的真相被蒙蔽至今,自己听信那个谎言至今。 她想得出神,冷冷隔着眼纱,看着那几道身影扭打纠缠在一起,像是恶化为了实质。 直到一声称得上撕心裂肺惊叫声响起,血珠飞溅,她方才抽神,浑身一个激灵,耳边一阵被尖叫激起的嗡鸣,她听见丹心害怕地叫了一声,拉扯着自己连连后退。 “主君!!” “父亲!” “娴儿、你、你做什么?!”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血珠噼啪溅落在地,林胥痛苦地捂住额角,鲜血此刻正顺着指缝溢出,他不停地倒吸着凉气,仰倒在圈椅上,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而浑身颤抖。 林慕娴被压在地上,手中的碎瓷沾着鲜血,那血迹分不清是谁的,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你们都要我死!都要吃了我!哈哈……哈哈哈!做梦!”她疯魔般喃喃着,目光狠狠“碾”过所有人。 在看向林慕禾时,却明显一顿。 林慕禾猝不及防地隔着白纱与她对视,一时间,她在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中读到了太多——报复成功后的爽快、恨意、愤怒、悲凉,分不清究竟是她太疯癫,还是果真如自己猜想那般,这一切都是她伪装出来的。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她这一绽划过,几乎是将那最后一点亲情血脉割断了,这狠狠一击,也让林慕禾恍然。 无用的亲缘,伤她至深、害她至极,为何还要留着? 林慕禾心口震震,宛若擂鼓,细想来,她如今有可托付余生的爱人、有可并肩同行的朋友,侵扰半生的顽疾消退,还有了可傍身的营生,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瞬间,心中骤然豁朗。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混乱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瞬间,林慕禾想了很多,却也不过片刻的功夫,随后,疯癫的林慕娴便被身后的人拖着离开。 宋如楠怕林胥反应过来的震怒,震惊与惊恐相交织,看着林胥的模样,却奇异地没有生出一丝担忧或怜悯的心思。 “唤医官来!”她几步上前,看着林宣礼搀扶着林胥,冷声吩咐一旁的仆从。 圈椅上的人呼吸粗重,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震惊中缓过神来,林胥沉默了下来,未被波及的那只眼黑沉地快要滴出水来,鲜红的血液从指缝流出,几乎要将他整张脸割裂成两个部分。 林宣礼只觉自己心口跳得厉害,一概引以为傲的和睦之家,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些不解,看着地上斑驳的血渍,扶着林胥的那只手也缓缓松懈开来。 目下环视了一圈,瞥见的是冷淡的母亲,焦急之色似乎也是为了疯癫惹祸的妹妹,另一边,更是冷静地有些可怕的林慕禾。 丹心好容易缓过神来,扶着林慕禾的手臂道:“娘子,我们、我们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沉默了片刻,林慕禾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后朝宋如楠做了一揖:“太太,我去看看大姐姐。” 一个疯癫至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借此离开的借口罢了,但宋如楠此时也没有力气再去为难谁了,于是,她只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人将她扶下去。 然而刚刚迈开步子,却听身后的林胥沉声叫住了人:“站住,她疯成那样,你去看她作甚?” 话音一落,林慕禾停下脚步,飞快地勾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人。 丹心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林慕禾并未有被喝止住应有的害怕的姿态:“主君要我做什么?” 医官匆匆到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倒吸了口凉气,忙上前为林胥处理伤口。 碎瓷片划过额角,只差毫厘,就要伤及眼睛,但这长长一绽伤口,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你离府够久了,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继续在外住着,惹人非议吗?”一边忍着医官清洁伤口的动作,他一边说着,声音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林慕禾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冷声回:“多年前主君将我送回江宁老宅时,曾请来道士,说我命犯七杀,破家宅安宁,怎么如今却又要我回来?” 这不过是要将她送回老宅的借口而已,但林胥也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句话竟然如今成为了击打在他身上的回旋镖。 “二娘,”林宣礼出声,“方士之言不可信……” 林慕禾没有看他,倒是转过身来:“既如此,慕禾不多留了。” “你在外轻贱自己,与商贾之流同谋,不回家中居住,我已忍耐你许久,盼你自己能懂些事,早日明白,可过去这么久,非但不见你悔改,却变本加厉!” 林胥扶着椅臂,声音沉得吓人,就连林宣礼都没再说话,兀自退到一边,用眼神示意着林慕禾服软道歉。 “主君希望我明白什么道理?”林慕禾哂了一声。 “冥顽不灵!”这一声反问,将林胥的怒火浇得更旺,一时间竟然连额角上的疼痛都顾不上,“嚯”得一声起身,拂袖怒指,“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看就是你在江宁结识的那群江湖三教九流,将你害成了这个模样!” “二娘,你给父亲认个错,此事就这样过去了……”眼看要吵得更厉害,一旁冷眼旁观的宋如楠没有出声,反倒是林宣礼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事到如今,长兄还想维持今时的体面。”林慕禾笑了笑,“若非主君口中的那些‘三教九流’之人,我还尚且不知自己前半生被蒙蔽至此,若非她们,我怕是早早便要死在江宁的老宅,何至于还有机会在这里与主君说话?” “我在江宁快要病死时,主君可想过我的死活?是而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迫害家风!” 从小到大,林胥对这个庶女的关心并不多,自她眼盲之后,就更是再未主动过问,印象里的林慕禾,还是幼时那小小一个,体弱多病,经不起风吹日晒,缠绵在病榻之间。 或许是因为她与被自己逼死的邱以微太过相似的缘由,每每看见她,他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女人,心中愈加胆寒,是而,更不想看见这张脸,自小起,她似乎就是文弱听话、乖巧而任人拿捏的模样,而今天,却强硬得不同于任何往日。 不对……不是今日突然如此,而是自从江宁回来的第一日开始,她身上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纵横官场多年,林胥自然清楚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道理,一概优柔而内荏的人发了脾气,强硬适之,往往会适得其反。如今林慕娴已经成了一步无可挽回的废棋,他不能再失去最后一颗棋子。 于是,他硬是将怒火忍了下去,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柔和些:“我还是你的父亲,自然是为了你的将来而操心,你若悔悟,先前所说的,都不作数。” 林慕禾听着,心中只剩下想要冷笑的冲动,在这些事情上,林胥与林宣礼这父子两人出奇地团结。 “那宗室子李磐年岁与你相当,至今还未婚娶,你若回来,给你安排这门亲事,自然可保你下半生无忧……” 又是这个人,林慕禾近乎嫌恶地皱眉,心里直犯恶心,反唇讥了回去:“主君觉得他是良配,尽可自己去。” “反正在主君眼中,我也好,我母亲也罢,不过都是尽可被你利用的物件罢了。”她声调紧绷,竟然有了些许尖利的感觉,那是太过激动导致的。 终于,林胥强行压下去的怒火在这句话说完后,终于冲破闸门。 “将她给我带下去!”一声暴喝,林胥重重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矮凳,“不知好歹,目无尊长,狂妄至极,给我拿家法处置她!” 在这里,没有人会为林慕禾求情,一顿家法下去,孱弱的她会成什么样子更不敢想象。 然而沉默了良久的宋如楠却在此时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口:“台谏多双眼睛盯着,主君顶着伤势,不怕再被参?” “还不是因为你教出来的好孩子!”林胥讽笑一声。 林宣礼手紧紧攥着,看着眼前这疏离至极的父母二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句话确实成功威胁到了林胥,他咬了咬牙,思索了片刻,拿纱布捂着额角伤口,咬牙切齿道:“关进观澜院里,不要让她出来!谁来都不准探视!” 三四个人拥上来,桎梏住林慕禾的身体,她被摁着手臂动弹不了,尚且瘦弱的身形轻轻颓倒,惹人生怜,但没有人再敢说求情的话,对林胥来说,没有再用家法惩罚,已经是相当仁慈的结果了。 一路上沉默,直到正屋的门被重重合上,插上铁锁插销,最后一丝阳光隔绝,屋内陷入了一阵阒寂的黑暗。 * 正轻轻旋扭银针的顾云篱忽觉眼皮轻轻颤了颤,像是什么感应般,眼球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她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摁住一边。 李准并未察觉她的不对,阖着眼,继续等待着她完成。 顾云篱只感受到一阵好似攥住心脏般的心悸冲上心头,忽然发作,那一瞬间,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强忍着这股不适感,她为李准施针过罢,收拾着药箱准备离开。 比起先前那些不好的预感,这一次的感觉来得更为强烈,更为熟悉——那日林慕禾与小叶被朱青骗走时,便是这种感受。 她直觉宫外出了什么事情,是而顾不上其他,一出了福宁殿,便快步往右掖门去了。 许温之本想和她叮嘱些事情,转头知会宫人好好照看官家的功夫,一扭脸,顾云篱已经不见了。 宫门大开,府上的马车依旧停在每日停靠的地方,并未有什么不对,顾云篱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只是近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而刚刚踏出宫门,便见车上跳下来个身影,急匆匆地跑来,正是清霜。 她脸上慌乱的表情少有,不待顾云篱走过去便已走来:“姐姐,不好了!” 第204章 她甚至眼疾未愈 眼前骤然一黑,没有看见林慕禾的身影,顾云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别慌,怎么了?” 她将丹心告知自己的事情,向顾云篱重新转述了一遍。 “被关进观澜院里,谁也不允探视,险些动了家法……” 她知道林慕禾总会有向林家割席的这一日,却没想到真正来临这日,没有任何的准备——积压在林慕禾心头的阴霾太厚、太压抑,真正爆发之时,就像是一阵突兀的狂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一刻,宛如蚁噬心脏,顾云篱没顾上再听接下来的话,坐上马车便吩咐车夫向右相府而去。 不出所料地,她被拦在门前,这次接待她的不再是叫不上名字的小厮,而是林胥的心腹蔡旋。 “顾大人也在朝中为官,又身系官家安危,还是少与右相府联络才对,免得让我家大人又招来些莫须有的罪名。”他揣着袖子,往日伪装出来的和善也消弭得不剩多少。 “我要来带林娘子回去,她……”顾云篱手心紧紧攥着,然而话说了一半,便被眼前的人打断。 “这么久不见二娘子眼疾有什么起色,想来顾大人也没什么法子了,”蔡旋道,“您肯赏脸为二娘子瞧病已经够好了,往后,我们再寻其他的医师便好。” 语罢,他拱拱手,是要送客的架势。 清霜咬了咬唇,被这人的态度气得手痒,说着便已经抚上腰间别着的长剑,但很快便被顾云篱拦下:“我与林姑娘至交,不能进去探望?” “主君有命,谁也不能去,顾大人莫要为难人了。” “你们这不就是把人当犯人似的……”清霜自知不能用武力,气得张口说道。 “小娘子慎言,”蔡旋掀了掀眼皮,“二娘子如今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声名不宜受损,先前同几位娘子,还有那商铺的生意已是出格,往后,还请几位自重。” “谈婚论嫁?”听见这个词,顾云篱只觉得荒谬,她冷笑了一声,指骨被自己攥得咯吱作响。 蔡旋笑了笑,道:“主君意属成王世子,这正是门好亲事,在此前,还请几位娘子慎言慎行。” 闻言,顾云篱只觉额角突突跳得极是欢快。即使早先便知晓了右相打得是什么算盘,但真正听他将这些腌臜的想法不加掩饰地讲出来时,她的心情不止难受恶心一说了。 “她甚至眼疾未愈!你们就这样着急?”面对蔡旋近乎无懈可击的假笑脸,顾云篱第一次生出了上前打人的冲动,而理智却又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做不行,反而会适得其反。 “娘子早日有安顿之处,是对娘子好,顾大人既是外人,就不要过问这些了,府中尚有要事要忙,顾大人没有其他事情,就先请回吧。”蔡旋面色渐渐有些冷硬,抻臂将两人拦下,身后的小厮也黑着脸,上前作势要赶人。 清霜哪里受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辱,握紧拳,朝着那伸手要赶人的小厮面中狠狠来了一拳! “砰”得一声闷响,一拳到肉,那小厮响起一声杀猪般的痛叫,鼻血飞溅,一颗门牙顺着他倒地的反方向,飞了出去。 “啊!!”小厮飞出去两米之远,摔在台阶上,捂着脸哀嚎。 另一个小厮也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怒喝:“你们怎敢殴打官宦人家的家丁!” “抱歉,”顾云篱眉心跳着,将清霜拉回身后护着,“她最厌恶有人碰她,也请贵府的人自重。” 身后的清霜咬牙切齿,只恨这一拳怎么没打到这蔡旋身上,更甚,更应该打在林胥身上。 “……”蔡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几位慢行,没规矩的下人还有劳清霜娘子教训了,待下去我定然好好让他们长长记性。” 顾云篱握住清霜的手腕,没再继续和他虚与委蛇,扭身便登上了马车离开。 这趟回了栖风堂,随枝正一脸着急地等着消息,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里没有林慕禾,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我今儿个晨起眼皮子一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随枝捂着额头叹,“早知道有这事儿,我就不该让她出这个门!这林家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因着今日的事情,铺子里早早把闭店打烊的牌子放在外边,店内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坐在桌前,沉默着思考着对策。 目前的状况来看,顾云篱已经失去了随意进出林府的资格,更没有再接近林慕禾的立场,长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罢,通通都师出无名,一时间竟然还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 沉思之间,栖风堂外的街巷吵嚷声便有些恍若隔世,顾云篱呆了呆,朝外看着,指甲却深深嵌进了手心的肉里。 一片吵嚷声中,堂内的寂静得有些不真实。几人正低头思索半天没个结果时,紧闭的店门外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诶……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关店了……”声音很熟悉,熟悉的令人拳头发紧,但此时此刻,几人也没了心思再应付他。 “世子,咱们走吧、走吧……”有小厮在一旁低声哀求着。 “不行,我还是要看看到底怎么了……”李磐的声音依旧在四周萦绕,随枝心情本就不佳,偏偏还有人往枪口上撞,就不要怪她先不讲理了。 “唰”得一声,眼前刮起一道风,顾云篱愕然抬起眼,就见随枝起了身,一把走到门前,把那闭店打烊的牌子往下一拽,腾得一声把门从内打开。 站在门口的李磐毫无防备地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声后,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没完没了了是吧!”随枝面色黑沉地像雨夜的积水,扯嗓子喊了一句,“整天过来烦人,你到底要看什么!要做什么!” 想着今日蔡旋的那番话,清霜看见这张脸就来气,若不是因为身份差距,她此时真的想过去给这人好好揍一顿。 “随、随娘子,你你你发什么神经,我我我只是恰好路过……” “路过?我呸!谁信?平素里敬你是成王世子,每日过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你还来劲了!” 平日里不见有事儿,今天来这么一遭就获得了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李磐全然懵了。 “心里正烦,您请回吧!我们闭店了!林娘子也不在!” 顾云篱吸了口气,在李磐视野的盲区内,拿起茶杯将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林娘子不在了?那是去哪了?回府了吗?随娘子,我就是觉得抱歉,所以想来跟林娘子道个歉……” 人一想纠缠,就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儿,磋磨不完的意志,这在李磐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这人真的神了,清霜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拍桌子起身走上前:“不在!还不是因为你……林姐姐被弄回家,这下连出来都不能了!满意了没?快走!” 最后那点理智让清霜没有爆粗,抬步将他想后逼退了几步,作势就要关门。 “诶诶小娘子,那我去右相府,是不是就能……” 清霜实在忍不住了,心烦得像是有东西在挠,遂狠狠一翻白眼,张口就要骂:“你别给脸不要——” “清霜!”骂人的话说了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制止的声音,清霜差一点咬了舌头,关门的动作卡在原处,回头愕然看着突然起身走来的顾云篱。 “啊啊!是顾大人!您也在,您在不就好说了嘛……” 随枝与清霜都吃了一惊,明明气在心头,却还是压住怒火,看着顾云篱究竟要做什么。 “世子来此,只是想向阿禾道歉?”她抬手将清霜按住,带到自己身后,又拍了拍一旁的随枝。 这回,李磐那股窝囊的样子又出现了,挠着脑袋支吾道:“若是能多说几句话,自然也是好的……” 忍住心底那股窜起来的火,顾云篱在心中告诫自己,现在不能跟这人撕破脸皮。 她留他还有用处。 随枝眸子转了转,看着顾云篱的态度,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于是她一把将脸色涨得通红的清霜扯来,笑吟吟道:“清霜,去,把今儿上午做得马蹄糕与黄金烙酥拿来给世子殿下做赔礼。” 饶是不知这两人忽然转变态度是要作甚,清霜还是扭头去拿了。 把随枝说得东西包好,清霜递了上去,心情也平静下来,静看顾云篱她们要怎么做。 随枝把那包东西塞给李磐,态度已经陡然转变:“方才忙得失态了,我是个嘴贱的,该打该打,世子殿下您多担待……” 好在李磐脑子不足以去生这个的气,接过东西便扔给了小厮,便问顾云篱:“顾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篱眸子动了动:“若是道歉,自然登门诚挚些为好……只可惜殿下来得不巧,阿禾被右仆射大人叫了回去,不允出府,目前怕是见不到了。” “啊?这是为何?那何时才能出来?”李磐眉心一皱,问。 “在下不得而知,因而现在也很着急。” “我听闻右仆射也是忠直清流,莫不是因为这铺子营生?那倒也是……女子最后总要相夫教子,商为末本,闺阁女儿家做这个,确实有失体统。” 顾云篱眉心狠狠颤了颤,忍着怒气的缘由,就连额角和眉心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面前的这人平日里一副窝囊样子,看起来逆来顺受,遇见她们时也都撑着一张好脸,却不知在这类出生便拥有地位与钱权的人眼中,哪怕先前多么讨好,他骨子里仍旧瞧不起这所谓不入流的商贾,看不起白手起家的女人,就连贬低的话,都是习惯性便说了出来。 李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了嘴,但转而却又觉得自己说的也没什么错。 “殿下若是想要去登门道歉,可否帮我个忙?” 李磐虽然没太听懂当时她的那句“不是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看得出来,林慕禾与顾云篱关系十分亲密,是而,他忙不迭应下:“顾大人请讲。” “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我如今见不到她,她家中待她也不好,心里有些担心,还请世子去时,为我捎一封信。”顾云篱面上笑着,语气却有些紧绷。 第205章 果然是顾云篱的字迹。 翌日。 门窗紧闭的观澜院正屋里,林慕禾坐在床前,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顾云篱在外怎么样了,那股冲劲儿下去之后,林慕禾又有些后悔,却并不是后悔反驳顶撞林胥,而是没有事先与顾云篱说好,一句话都没有知会,消息猝不及防,她现在又得多担心? 她本来便夜间睡不好,昨日一夜是否又是未睡? 心情酸麻又复杂,她窝在圈椅里,将脑袋搁在双膝上,隐隐叹了口气。 若林胥不肯放她,那她以死相逼,还不信一概疼惜面子的林胥不肯做出让步。自己于他仍有价值,他便断不可能看着自己死,如此想着,她又将发饰的簪子取下,捏在手心中,仿佛为自己寻找底气。 “咚咚”两声敲门声起,打断林慕禾的思绪。 门朝外锁着,这两声敲门声实在是有些多余,不等林慕禾开口,门锁喀拉拉轻响,链条被抽走,一缕晌午的光泄了进来。 蔡旋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二娘子,主君问您反省的如何。” 里面没有应声,蔡旋皱了皱眉,抬手挥拂走眼前的灰尘,向内看了一眼。 有些幽暗的室内,林慕禾坐在圈椅中,那缕泄露进来的微光恰好便投在她身上,将她面容笼罩在刺目的光中,她覆着眼纱,坐姿却端正,并无悔态。 昨夜送来的吃食也几乎未动,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和林胥对着干。 “看来不如何了。”蔡旋挑了挑眉,“来人,把昨夜饭菜撤了,给二娘子送上新的。” 身后的女使低着脑袋,快速将矮桌上的吃食换下,摆上新的茶点。 蔡旋敛目,沉声道:“前院有客,主君吩咐,二娘子吃好了便去前院见客。” 林慕禾蹙了蹙眉,一时有些疑惑。原本依照林胥的性子,关自己几日都有可能,那是来了什么人,才让他不到一日,就让自己出门见客? “二娘子还是好好想想吧,主君为您选的路,才是最好的选择。”看着她有些倔强的模样,蔡旋“好心”提醒了一句。 林慕禾没有应声,待他关上门后,随手捏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顺着茶水咽进肚里。 简单吃过,便被带去前院。 平日里林家便不热闹,如今没有了宋如楠与林慕娴在,府中更是冷寂。 那点交谈声外没有其他声音,自然也传入林慕禾耳中。 “听闻您受了伤,前来探望……但皇姐事务缠身,不能分神来,就让我来了……”模糊的声音传来,林慕禾耳力好,记忆力也不错,一瞬间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是我那不听话的二女儿,让世子见笑了……”林胥的声音也絮絮传来。 林慕禾皱了皱眉,被身后的蔡旋催促道:“二娘子,请吧。” 她进去时,那两人的对话正在李磐的那句“马场上见过,不慎冒犯”。 听见她入内的响动,林胥回过头来,盯着林慕禾看了片刻,便与李磐一道起身。 “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从前从未听她说过还与世子认识,不想还有这层渊源。” “一面之缘、一面之缘罢了。”李磐笑得有些讨好,目光看似不经意瞥过林慕禾,紧接着,打量的目光便有些不加遮掩了。 林胥哼哼笑了笑,走上前来。 阖着眼的林慕禾感受到那人走到自己身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莫冒犯了他,你若听话些,为父才能再好好为你筹划啊。” 林慕禾从前从不觉得有什么人的声音能如此招人恶心,但如今却是领教了。 她扯扯嘴角,没有应声。 “蔡旋,我书房里有份墨宝寻不到,你与我一起去找找,拿来送给世子吧。”后者对林胥的算盘了然于心,抿唇笑了笑,便跟着他一道离开。 前厅处,只剩些值守的仆役女使。 喜月小心翼翼地扶着林慕禾,带她坐在了小水榭上的软垫上。 茶还未凉,李磐身前的杯盏里还有些许茶水,他看着林慕禾,一瞬间还有些无措,挠头组织了一番语言,抬起头来,却是把周边的仆役遣走了。 “林、林娘子。” “世子白日造访,只是为了和我干坐着?”林慕禾有些不耐烦,隔着眼纱瞥见李磐的神色,索性主动开口问道。 “自、自然不是!”李磐慌忙否认,“我是担心你……” “我都听她们说了,你是不是因为做生意的事情被右仆射大人禁足了?唉,我就说嘛,女子总还是要……” 眼看他又要发表他无用的见解,林慕禾抬手制止他:“世子,若没有事,我便走了。” “诶诶!”李磐回过神来,赶忙给自己嘴两下,“我、我是听顾大人的话来的!” 这话宛如灵丹妙药,往日绝不会为他停留的林慕禾听见那声“顾大人”,一瞬间便停下要离开的动作,缓慢地将身子转了回来:“顾大人?” 眼见只有顾云篱能留住她,李磐嘿嘿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她:“我也是从顾大人口中得知你如今被困在家中了,所以、所以这才下了拜帖,借探望右仆射之由来看看。” 那封信捏在手心里,只有薄薄的一片,但上面字迹却是她最熟悉的。 “慕禾亲启”。 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便是匆忙写下的,纸页上,似乎还有顾云篱身上那股独特的药香。 “我、我没看过,林娘子快看看吧!” 李磐的声音将林慕禾拉回现实,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上涌的酸意,摸索着将信取出,展开。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零星四个字——“借此东风”。 她抚摸着那道字迹,嘴唇翕动,再看不到别的字迹。 电光石火,脑中飞快琢磨起这简单的四个字的意思。 恰如林胥之意到访的李磐,送上来的信,和他殷勤的态度加之一起,没用片刻,林慕禾便明白了顾云篱这四字的意思。 空气沉寂,李磐只看着林慕禾一个劲地摸索着那四个字,良久,心中不免疑惑,正想开口询问,他却忽然一颤。 林慕禾的眼泪适时地从眼眶溢出,洇湿了她眼下的白纱,噼啪一声落在小桌上。 “怎么哭了!”他忙要抽帕子,却被林慕禾摆手拒绝。 她却仰起头:“多谢世子。” “这、这谈什么谢不谢啊……”李磐挠头,“顺手的事情,不足挂齿。” “我……心情欠佳,怕是不能再同世子说话了,”她抬手抹了抹泪,将信妥善收好,收进袖袋中,“免得惹世子也不高兴。” “林娘子,你这是哪里话,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与我说说也好啊。” 他说这话,林慕禾却已起身,作势要离开。 好不容易能这样坐下好好说话,李磐哪能放过这机会,见她要离开,急忙起身就想跟上。 他想追上林慕禾,情急之下,就要伸手抓住她的臂肘。 然而只是碰到了一瞬间,却听林慕禾“啊”了一声,随后身子狠狠一缩,吃痛般捂住了自己的手臂,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世子自重!” 她眉头紧蹙,脸色发白,像是被自己的动作狠狠吓了一跳,面色痛苦地捂着胳膊。 疑云陡生,李磐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疑惑——自己刚才分明没用力气,但看林慕禾的模样,那痛苦不像是装的。 “你怎么了这是?”他作势想关心上前,换来的却是林慕禾往后几步的退却。 水榭上的动静很快便将在外等候的蔡旋招来,他看了眼各自站在一边的两人,面色沉了沉,旋即便示意喜月上前将林慕禾扶下来。 “二娘子她方才——”看着喜月上前扶走林慕禾,李磐心里更疑惑,随口问起。 “二娘子身子虚弱,有些弱症,回去调养便好,今日怠慢了世子,真是万分抱歉。” 他每说一句话,李*磐便注意到,林慕禾的面色便白了几分。 “来人,把墨宝送上世子的车上。”蔡旋道,转身又礼貌询问,“世子可想留下来用饭?” “不必不必,府上应当做好了……”虽然回答着蔡旋,但李磐的目光却在林慕禾身上,越看,他越觉得不太对劲。 “世子少待,我先将二娘子送回去。” 胡乱点头应下,李磐看着蔡旋朝自己叉手作揖,转身便与那个女使一道送林慕禾离开。 于是,他眼看着蔡旋上前,靠近了林慕禾几分,似乎与她说了什么,紧接着,他便见林慕禾缩了缩身子。 “二娘子何必再次违逆主君意思?您想出去,就该好好听话才是。”这是蔡旋的原话,李磐听不见蔡旋说的话,落在他的眼中,则全靠脑子里瞎想,再联合方才林慕禾反常的反应,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便涌上心头。 再次看了看这院中的随从,自两人开始坐在一起时,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这边的动静。 咬了咬嘴唇,目送着林慕禾离开自己的视野。 难怪连顾云篱都要靠自己传信才能跟林慕禾联系,难怪那林家大娘子婚席上疯癫!今早同李繁漪说起时,她还一脸为难,原来皆是因此。 李磐的手心缓缓握紧,脑子里飞快闪回了方才的一幕幕,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这右相府,莫不是有虐待子女的手段。 在这样家里待着,能有善果才是见了鬼了。 * 秋夜极凉,地板上还有寒气,屋里没有地龙炭盆,仅仅自己一个人,冷得像是在冰窖里。 林慕禾围了两层被子困倦地打盹,却忽然被一阵子窸窣的响动吵醒。 没反应过来这响动是什么后,屋外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哪来的长毛畜生?快抓住扔了去!” “看着眼熟,总感觉在哪见过……” “诶诶,别过来别过来!” 林慕禾疑惑,困意也被这声响动吵得差不多了,她抬起脸,朝外听去,却依稀听见一阵猫叫。 “好眼熟,是不是先前来过咱们院子啊。”这是喜月的声音。 心头忽然一动,林慕禾困意消失地一干二净,随即便从床榻上爬起,站到窗户边朝外道:“喜月,是不是‘大将军’?” 先前的记忆被唤醒,喜月惊喜地叫了一声:“还真是!” 林慕禾抿唇,吸了口气,试探着开口:“它想必是来找我的……别赶它走,把它给我吧。” 一只猫,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屋外几人商量了一阵,就把从外拦着的窗户打开,将猫递了进去。 肥猫硕大一只,看不见脖子,但被人拦着前腿提起,却意外地听话,没有挣扎,看见林慕禾后,反而“喵呀”地亲昵地叫了一声。 “娘子,可要小心些啊。”喜月切实担忧了一番,毕竟她见识过大将军的战绩,肥却灵活,真不想让人逮住它时,十个人都没办法。 “嗯,我明白。”摸索着由喜月将猫塞进怀中,林慕禾轻声应。 一瞬间,她的手没入大将军快看不见的脖子上,果不其然摸到一个小硬管。 万分艰难时,还是猫咪靠谱。 林慕禾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那小硬管解下来,把晚间没动过的肉脯给了它几片。 手指些许颤抖,她吞咽了一下,吸气将那小硬管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竟然是一叠卷起来的软纸,她挪到榻边,借着烛火,细致小心地将纸片展开。 果然是顾云篱的字迹。 第206章 第一次在清醒时这么主动 “李磐寻长公主无果,又寻左相,快有结果,阅后即焚。” 她没有犹豫,将纸放在烛火前,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第二张。 “禁足间,饭不能落下,切要保持体力。阅后即焚。”纸太短,任由顾云篱极尽功力缩减字迹大小,也不过只能写下零星几个字。 但只不过零星几个字,林慕禾却看得眼眶发酸,看着它消逝在火光中。 第三张。 “夜间多盖被,秋夜天凉,勿着凉。”一阵火焰侵袭的声音后,林慕禾吸了吸鼻子。 第四张。 她推着纸页展开,烛火摇曳了一瞬,让她眼前模糊了一瞬。 转而,视线恢复正常,林慕禾揉了揉眼,再次看去。 不到一寸方的纸页上,只有简单直白的四个字: “念卿早归。” 这一回,林慕禾手指停滞在半空中,烛火摇曳了半天,也没能等来最后那张纸送上门让它吞噬。 * 小纸片并未留下什么灰烬,烛火跳动了片刻,终于归于寂静。 大将军正在一旁舔着毛,时不时睁着两只圆眼,看着林慕禾。 “来。”林慕禾朝它招招手,这小家伙亲人,她上次便发现,尤其亲近自己,连顾云篱都甚之。 大将军迈着肥硕的身子蹭过来,朝她喵呀了好几声。 毛茸茸的身子贴了过来,温暖着林慕禾有些发凉的手,她惊讶的发现,大将军身上还沾着些许顾云篱身上浅淡的药草香,想来再给它脖子上挂小管时,顾云篱费了不少周章。 “她让你来的吗?”挠着它的下巴,看着它舒服地眯眼,林慕禾自顾自问。 大将军“喵”了一声,像是听懂了她的问话似的,又蹭了她几下。 深夜里,这只狸奴倒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乖顺地在自己脚边卧下,让这一夜不再寂冷。 * 李磐想得很简单,李繁漪身居高位,这些事情应当都不在话下才是,他前半生窝在锦绣堆里,纨绔惯了,从不会过问这些事,不知疾苦,官场更是陌生,因此,这些弯弯绕绕在他脑子里并不成型。 得到李繁漪一句“我没办法干涉”,他失落沮丧地离开,又被近来负责教习她的崔内人说了几句。 思来想去,自己在这东京认识的人便只剩那仅有几面之缘的左相了。 左右二相互为政敌,不睦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是他能帮到自己一把,解救被虐待的林慕禾,一面又能讨好李繁漪,一面又和左相加深了关系,确实也是件好事。他没有多想,而左相也没让他失望,更甚而言,算给他上了一课。 御史台向来以刻薄刁钻,言语犀利闻名,进了这地方的哪怕是只苍蝇都要被骂上几句才能出去,右相因龙门之势再起,却又因之被盯上而承受了又一波的弹劾。 众臣念着龙门势力在先,这点攻击不痛不痒,算不上什么。但左相却不走寻常路,参了他教唆虐待子女接近世子,交往过密结党营私的一本。 本就是风声鹤唳的时候,朝中看他再起心中不满的人多,一时间这本平素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劄子竟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即使知道背后有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右相也不敢触这个“与世子交往过密”的霉头。 长公主巴不得此时有人治治林胥这嚣张模样,当即一道令,让宫中掌教姑姑去了趟右相府。 而当真有查到家中,林慕禾露出颤颤巍巍撩起衣袖,那一胳膊青紫的痕迹时,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大意之间,被这李磐摆了一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林娘子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右仆射此举确实是过分了。”那掌教姑姑不是别人,正是崔内人,尽管知道些内情,可看见林慕禾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心疼起这个孩子。 本应哭着声泪俱下泣诉自己的苦衷的林慕禾却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沉默着没有说话,越是这样,不明情况的人越是觉得她太可怜懂事,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本是右仆射的家中事,可牵扯结党之嫌,不得不着重对待了,我等也是奉了台谏与长公主的协令,来带走娘子问话。” 林胥眉宇间阴沉,但面对宫中来人,却还是维持着皮面上的妥帖:“掌制之言我都明白,只是临走前,还容我与她说几句话。” 虽担心他再做什么,但这样的要求也没什么问题,崔内人思虑了片刻,应允下来。 林慕禾抬了抬眼,对上林胥堪称冰冷的眼神,还是跟了过去。 同样幽沉的书房内,林慕禾并未依言坐在圈椅上,而是站在背屏后等着林胥开口。 数十日前,也是在这间书房,蔡旋的刀锋险些将自己的眼球划烂,那阴冷的感觉似乎又一次传来,但这回,林慕禾已经不怕了。 “好计谋,”见她不坐,林胥索性也懒得再装什么父慈女孝的戏码了,“你回江宁住了两年,越来越有主意,如今算是不服我这个父亲了。” “江宁两年之余,不该明白的也该明白了,我还要多谢主君将我送回老宅,否则,一辈子待在东京,我还不会有如今这样。”林慕禾轻轻笑了笑,说着话,手轻轻将束在脑后的白纱扯开。 林胥挑了挑眉,他另一边的伤口刚刚结痂,一道疤痕从额角纵横到距眼角方寸之地,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文官的柔和,而将内里本色的凶恶显现了好几分。 那双墨黑的眸子荡进些许屋外斜阳的光点,更显得黝黑。 她手中握着白纱,眨了眨眼,适应了一番四周的环境,继而才缓缓抬起头,与正对着自己的那人对视而上。 眼神若两把实质的刀,在目光汇聚的刹那交锋,迸溅出一阵并不存在的火花,乍一次对上这双眼,林胥心口突然跳了一下。 她与邱以微太像,就连这双带着审视的眼神的眼都一般无二,好似多年前,那女人聚积了恨意的泪眼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隔了近二十年,他本以为影响不到自己,却还是蓦地攥紧了手心。 “我猜的不错,你果然已能视物。” 林慕禾哂:“能与不能,不都拜主君所赐?” 面色变了变,林胥的神情谈不上意外,只是垂手笑笑:“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啊……” “我不该轻视你,早先就该发现才对,”他背过手,呵呵笑得恍然,“你模样随她,这点却像我。” 林慕禾又毫无防备地被他这句话恶心了一痛,手心发痒,若此时有一柄匕首,她也不知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上前给这人狠狠来一刀。 “我担不起这样的‘称赞’,没有主君冷血,没有主君无情,哪怕血肉亲子,朝夕爱人,都能化为筹码。”她冷冷笑了笑,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林胥听罢,却没有回应,只是怔怔道:“我如今才发现,你自回来,从未唤过我‘父亲’。” “这二字我早当不存在了,”林慕禾道,却忽然将手心里的白纱“刺啦”一声扯断,扔在地上,“想来如今主君早想将我剜肉割心,置于万劫不复了。” “我如今也半成全主君,如这白纱,一分为二,从此再不绵连,”她语气平静,声调却发紧,垂视着裂成两半的白纱,“只当我从未有过你这个生身父亲,主君也从我有我这等不肖女吧!” “二娘子!你在胡说什么?!”比林胥先情绪激动的是蔡旋,“此等悖逆之言,怎可随意说出口中!” “主君已将大姐姐除籍,何患再多我一个?”林慕禾冷笑了一声,避开蔡旋伸来的手掌,轻巧地闪过一边,“我忘了,我一介庶出女儿,本就没机会上那劳什子族谱。” 语罢,她不再去看身后林胥震怒的眼神,也不再等待他的决断,提起衣角,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那离去的身影,林胥眸色冷得快要结出冰渣,此时此刻,就连蔡旋都不敢再上前与他说话了。 * 从府门跨出的那一刻,凝滞许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流通,压抑许久的阴云被这一阵秋风堪堪吹散,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将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浊气吐了出去。 崔内人同样怜惜地看着她:“问询的事不急于一时,待娘子伤处好些再来便可,殿下吩咐过了,马车在那边。”语罢,她指了指不远处停靠着的一辆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 她自是熟悉,也明白了崔内人的言外之意,于是匆匆拜谢,不顾周遭有些诧异的眼神目光,朝那辆马车奔去。 衣裙飞扬,她心口鼓动,手在触碰到车帘的一瞬,便被自帘后伸出来的手握住了手腕,轻轻一带,便将自己扯了进去。 昏暗视线里匆忙与那双眼对视了一刹,她没反应过来,便重重跌进顾云篱怀中。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药香重新包裹住自己,却无端引她浑身战栗。 一个饱含极度担忧惊惧后的亲吻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带了些情绪,亲上来时很重,她抱着自己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挤得散架。 没太清醒过来,林慕禾便已循着本能回应这个情绪化的亲吻。 两人动作之大,将马车车壁撞得摇晃。 狭窄的空间内,可供坐的地方不多,林慕禾被迫被压在窗边,手无措地在凌乱的衣襟之间寻找着力点。 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亲吻洪水般一浪接着一浪,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这几日分离的焦虑,一时间,顾云篱耳边只有亲吻的啧声与林慕禾时不时发出不适的声音。 抬手将车帘拽得严丝合缝,她不太满足于现状,一只手扣着林慕禾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一只手又扣紧她的脑袋,不断加深亲吻,纠缠得难舍难分。 这是除她上次醉酒外,第一次在清醒时这么主动,林慕禾莫名发觉自己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端,身子软成一滩,只能勾着她的脖颈来作为着力点。 那只手并不安分,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亲吻、交换口中涎液,隔着她的衣衫,一寸寸按捏着自己后腰的某处,引得林慕禾一阵阵地发颤,口中发出的声音也险些变了调。 紧接着,她又侧头,找到了上一次屏风后新开辟出来的地方,不断田咬吮噬,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处灼红的斑点。 她力气大了,林慕禾终于有些受不住,哀叫了声:“疼……” 第207章 亲一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 后知后觉地起身,顾云篱眸子一缩,看见她胳膊上青紫的痕迹,一瞬间便没了旖旎的心思:“他真的对你用刑——” “没有,不是,”后者脱力般倚靠在车壁边,大口喘息着,“是我自己弄得,不弄出来,怎么有说服力?” 顾云篱皱着眉,细细看过她胳膊上的每一处,确实都不是重伤,但这一个个的,她自己在弄这些伤时,又该多疼? 眼里的疼惜骗不了人,尽管她此刻是一副因此生气的模样,但落在林慕禾眼中,却又有些可爱,于是她赔罪似的主动上前,亲了亲顾云篱有些泛红的眼角,怯声道:“不会有下次了,云篱。” “我不该小瞧你,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亲一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至少顾云篱的面色缓和了许多,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一道道青紫的痕迹,她眼眶热了热,继续道:“往后切不可如此了。” 林府宛若个蛛网盘结的盘丝洞,林慕娴作茧自缚,终归反噬到她自己头上,却也被那洞窟吸血吸了个干净。 林慕禾眨了眨眼,掌心覆上,笑了笑:“没有往后了。” 顾云篱一惊,仰起头来看她:“你——” “我已和他明说了,往后我独身一人,与他、与林家再无瓜葛。”不用再委曲求全,低声下气的感受很不错,至少现在她颇觉神清气爽,纵观往前无数个日子里,都没有此刻心情畅快。 时至如此,确实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但听她讲述起书房前后两次的遭遇,顾云篱还是后背生出一阵冷汗,想要搂紧她,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再弄疼了她。 腰际的手不再像方才那也紧紧扣着,反而只是轻轻搂着,林慕禾也察觉到她此刻的顾虑,心口有些发麻,反手便将她搂紧了,半张脸埋进她肩头的衣襟中,五指蹂躏着衣衫,好久之后,直到呼吸终于归于平稳,她才长舒着一口气,缓缓松开怀中的人。 而后去台谏留证,二人再次碰到了李磐,他一早听到了消息,早早等待着林慕禾出来,但看见一旁跟着的顾云篱,却又有些犯怵。 此人虽平素里讨厌了些,但这回没有他稀里糊涂被当枪使,还真不好说,林慕禾思索了片刻,还是上前同他道谢。 后者乐呵呵地笑着,说了几句不打紧,神情之间还有些意味深长的羞赧。 林慕禾满身疲惫,没说几句话就已经阵阵犯困,李磐似乎也终于学会了什么叫“见好就收”,放了二人离开。 上了马车,林慕禾方才发现受审文书遗落下,顾云篱没让她再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衫让她休息,便折返回去替她拿。 衙署内各人行色匆匆,无人顾及她折返回来,偶有几个人投来些许目光,但都没人阻拦。 一路向内,隐隐的,顾云篱听见一阵絮絮的说话声。 “世子……何必对那庶女这么好?本是个低贱的人,哪里承得上这样的恩惠?” 脚步立时一停,隔着一堵影壁石墙,顾云篱身形顿住,面色倏地沉了下来。 “庶女又如何?到底也是中书重臣的女儿,又与皇姐亲睦,往后若我……嗯,留在身边也是助力。” “世子好谋划!”说话的是伴随李磐从真定府而来的小厮,前段时间,崔内人看得紧,他几乎没空出来,如今临近秋猎,没人有空管他们,出行也自由了许多。 “虽是个庶出,做个侧室也不错,”李磐笑了笑,“林家大娘子脑子有问题,我还怕这个二娘子也有问题,而今看来,温柔小意,十分不错。” “有这回事,她肯定十分感激世子,往后接近也容易方便多了,再过几日秋猎……” “呵呵,”石墙后的声音有些闷,但也遮掩不住李磐的得意,“那个姓顾的太医太碍事,入仕的女子,实在不好拿捏……不过她现在是官家身边红人,与她搞好关系也没错。” …… 影壁后的人没作声,眼底冷得像一片寒潭,顾云篱吸了口气,转身轻步便离开,又知会了个人重新去取文书。 这样的人,果真要迎合官家之意,继承大统? 顾云篱不解,李繁漪会容忍这样的人越过自己,成为未来一国之君? 思及方才李磐的话,她冷笑了一声,宽袖之下的手收紧又松开,待再上车时,脸上郁色便消失地一干二净了。 一路回府,这三日铺子里少了林慕禾,但却依旧操持有度,今日归来,又有个好消息来。 礼部审查后,栖风堂顺利获得御贡资格,与江南进贡的香品,一齐会在三日后的秋猎呈上御前供贵人使用。 惊了一场,但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虚惊一场,三日来没睡个安稳觉,这回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了。 翌日一大早,众人便都起身了,就连平素里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去铺子里的随枝也起了个大早,临近秋猎和御贡,也是栖风堂翻身仗后的第一场极其重要的任务,林慕禾一夜休息得不错,便也早早起身与随枝去了铺子。 同样的顾云篱也一样忙,入宫为皇帝诊治后又要忙于秋猎出行的备药事宜。只剩个清霜,似乎也没闲着,这几日等林慕禾的消息,疏于去白以浓那边,她索性去早市买了一大筐新鲜菜,抄近路去曹门里看望。 她来得时候,院子里唯二两个西山弟子还在院中练剑,把东西放下,与白以浓说了没几句话便要离开。 “你来得匆忙,又要去哪?”见她行色匆匆,白以浓蹙眉,叫住了她。 正要迈过门槛的清霜险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现在要去问问她!” 她的社交圈子一概成谜,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曹门里的乞丐,她都能说上几句话,与顾云篱不同,清霜有时候外向地吓人,是而她口中这个人是谁,白以浓也没太在意,见她模样似乎有些急,犹疑着点了点头,放她离开。 后者一路小跑,穿过好几个坊里,轻车熟路地来到那个她到访不知多少次的地方。 门口的侍卫都认得她的模样了,知道她是长公主特意关照叮嘱的人,还与这丫头打了个招呼,没有阻拦便放她进去了。 公主府里一年四季好似就没有不忙的时候,路过几个洒扫的仆从女使,还冲她打着招呼:“霜娘子又来了啊!” “正是正是!我来找殿下,她在哪呢?” “在前院里见客呢,”那洒扫的女使笑答,“霜娘子还得再等等。” 清霜想了想,干脆便坐在游廊的木阶上等,时不时与那女使说一两句话。 “往日来客没有拜帖都进不得公主府,但小娘子却能通行无阻,可见殿下确实看重小娘子啊。”女使擦着地板,一边说着。 闻言,一直没注意到这件事的清霜罕见地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品咂出味来——是啊,以李繁漪如今的身价地位,常人怕是见都不能见,来客也都当递拜帖才是,怎么偏自己来去自如? 另一边传来一阵响动,是几个身着文士袍的人躬身朝沿路的女史叉手作揖,递上事先准备好的拜帖求见长公主。 脸忽然有些热,清霜挠了挠脸颊,嘟哝着回她:“是吗……” “是呀,”女使高兴地收尾最后一处,“对了,膳房的灶上今晨文火温煮着老母鸡汤,殿下说了,小娘子若是来,带你去尝尝!” 清霜眼眸亮了亮,便随这女使一道往膳房走,路过那两个文士袍穿着的人,些许词句飘入耳中。 “禹州……” “曹大人……” “完好……只待殿下……” 她飞快走过,零星听见这只言片语,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扭头一心只惦记那文火慢熬的老母鸡汤了。 公主府内虽忙,却也井井有条,烟火气很浓,守着灶台喝了两大碗鸡汤,终于等来李繁漪有了闲空。 甫一进去,清霜便听见上一轮谈话的尾声。 “总之……桑氏那边盯得紧些,她想做,那便让她做。” “明白,殿下操劳多日了,是时候歇歇,后日秋猎,更该养精蓄锐……” 通传的声音传来,李繁漪掀起眼皮,看见清霜跟在那送汤女使的身后,觑着这边。 鸡汤被女使端着一路送到前院,揭开盖子,还冒着热气。 “稀客,你怎么想着来了?”见是她,李繁漪没再继续绷着身子,仰躺进贵妃榻里,摆手让周旁伺候的都退下。 “我不是答应了殿下事情嘛,”清霜笑嘻嘻上前,在她贵妃榻下搬了张角凳坐下,又推了推那还冒着热气儿的鸡汤,“灶上熬得,我方才尝了点,可鲜。” 李繁漪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么回事儿,“哦”了一声:“你果真愿意做我的护卫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清霜说着,拍了拍腰间的剑柄,“只是殿下,我以前只跟过镖,还不知道护卫怎么做呢。” “……”她认真求教,一双圆眼忽闪忽闪,看得李繁漪心里痒痒,遂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很简单。” 调整了下呼吸,她感觉肩头也松快了不少:“届时只要跟着我便是……哦对了,你会捶丸马球吗?” “自然是会的,”清霜点头,“秋猎还要玩马球?” “二人组队,届时……你和我一队。”李繁漪眯了眯眼,端起鸡汤喝了一口,回答道。 清霜应着,手里又把玩着贵妃榻一角上的宝石,目不转睛。 李繁漪思绪飘远,眸色也逐渐幽沉。 “秋猎之上多是危险,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她说完,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话太暧昧,眼皮子突突一跳,就去看清霜的反应。 怎料她眉眼弯弯,还在笑:“我明白,殿下怕危险,我来保护殿下!” 第208章 “我要杀个人。” 一时间,李繁漪不知道该不该为她这样迟钝感到庆幸高兴。 * 嵩山猎场乃是历届秋猎举行之地,东京城郊,隔着一整座城与西面的金明池对望,因其背靠嵩山,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颇受王公贵族喜爱。 一场秋猎不仅只是步射六艺,更多的还是在这百官齐聚的地方交流人情世故,其余都是次之。 在皇家围猎中做营生,放在哪说都是脸上沾光的营生,萧介亭不理解这个现象,只知道挤进这里干活实在是难,他没有什么计谋,只是靠牛一样默默无闻吃苦劳力赢得了征工头子的青睐,招他入伙。 半月之前,这嵩山猎场便开始精心布置起来,一众征工而来的百姓衙役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干活,到今日,猎场布置已初具样貌。 除了整个嵩山的山头,山下马场步射场接连在一起,而演武台与观景台一并勾连,属于皇帝正位的地方则是视野最佳的位置,能够将整个场地纳入眼中。 若想有近身机会,就只能找个机会混进马场内。 他正琢磨着,就见一个身着襕袍的官差走来,朝正忙碌的众人望了几眼。 “后日秋猎开幕后有捶丸马球赛,马场上缺几个捡马粪的,你们谁要来?” 与这些秽物相关的事情,人们都默契地迟疑了一瞬,思索着要不要忍一时去马场上见见世面时,有个人几乎是没有思考,便大声喊道:“我!!” 一众粗布衣裳后,有个人身宽体壮,举着手喊叫着。 君子能舍小节,捡个马粪的事儿而已! 萧介亭如是安慰自己。 * 秋猎前的前二日,被禁足许久的皇后桑氏终于被恩准解除禁令,准允一道去往猎场共赏。 皇帝与皇后为万民之表,再将帝后感情不睦的事情闹大了也于一国稳固不利,是而,这个决定并未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经此一事的桑盼,似乎也终于明白了皇帝的苦心,整个人都显得淡薄了几分,从坤宁殿出来后,还呈上了厚厚一沓一笔一划抄写的经文。 嘉兴二年桑氏受选入宫,从西南一路来到东京,在一众臣子推举之下被选为继后的人选,近二十年的时光,帝后“相敬如宾”,既没有多么受宠,也没有多么受冷遇,也顺利诞下一子,这正是臣子们乐意看到的。 出坤宁殿这日,桑盼平日里最爱穿的艳色衣裳也换成轻简的素衣,连同这几日安安分分做事的李淮颂一起到福宁殿侍疾。 这两人在身旁,顾云篱如芒在背,施针罢,嘱咐了汤药,便见桑盼端着药碗与李淮颂走了进来。 立在一旁,这人虽然没有看自己,但无形的压力已经弥漫上来。 “顾大人,秋猎事宜可准备妥当了?”见她立在原地,李淮颂扭头问,似乎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询问。 “昨日已准备妥当,事先备好的东西已送去了嵩山猎场,待明日启程,下官也会随侍官家左右。” “那还真是有劳大人了。”喂着李准汤药的桑盼笑了笑,将最后一滴药汁送完,旋即看她,“多日未见顾大人,气色比起先前好多了。” “谢娘娘挂怀。”顾云篱抿唇,看了眼一边燃烧着的线香,“时间不早,陛下、娘娘、殿下,下官告退。” “我送送大人。”桑盼笑了笑,端的是温良宽和,得到李准的颔首示意,她便起身,走在顾云篱身前,步调轻缓。 顾云篱眸色渐冷,低眉信手,拎着药箱没有停留就要离开。 “顾大人,”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桑盼开口叫住了她,“这些时日,有劳您为官家这病而操劳了。” 顾云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还不到正午,阳光正好斜斜打在几级台阶上的桑盼身上,禁足这些时日,她消瘦了许多,缺为她平添了几丝宁静致远的气质,她穿着短褙子,半截手腕露了出来,手中还拨弄着一串佛珠,据说这是她禁足期间悟出的道理,一心向佛方得解脱,真假不知,但这样的态度确实也取悦到了李准。 蛇蝎成佛,也能是佛吗?顾云篱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台阶上的人面容拂着一层柔和的日光,而光晕却堪堪只到肩头,身后福宁殿巍峨恢弘,大豊百年来的历任国君都在此地居住,它投下的阴影宛如一只大张开铁门的笼子,矗立在桑盼身后,隐没在阴影里的一切好似都要虚化成另一团黑暗,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吞噬进来。 女人笑意不达眼底,像是一尊殿前的两面佛,站在那里静听信徒祈愿。 顾云篱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叉手道:“娘娘言重了,也望娘娘康健,在下先行告退了。” 桑盼没有说话,似乎是要放她离开的意思。 直到要走出那条宫道前,顾云篱还觉得那道目光如影随形。 如往常般乘上马车,再去往栖风堂,马车路过白日的瓦子街,也是格外热闹,秋猎的盛事就连百姓也与有荣焉,西南反事在前,秋猎振奋士气,鼓舞朝野上下崇武之风,民众之间对此也讨论热闹,勾栏瓦子也格外热闹,更设了相扑步射这样的比赛表演,就连戏台上唱着的,都是一出鼓舞士气的长坂坡。 御贡在即,店里生意大半都交给一同合伙的另一位娘子,林慕禾与随枝埋头核对选品,每一个都要亲自经手,才会放心地放入御贡的箱内。 拨开帘子,顾云篱四下看了一圈,却没瞧见往常早该出来乐颠颠跟她诉说白日事情的清霜。 “昨日便没回来睡,怎么今天还不见她影子?”放下药香,顾云篱走到正检查香品的林慕禾身边,问起。 “早晨崔内人派了人来说,她昨天在公主府里又喝了几口小酒,才没回来,方才又有人来过,说今晚长公主殿下要同我们一起出去,她正好跟着公主一道来。” “怎么最近与公主这么亲近了?”顾云篱摸了摸鼻子,凑上去也闻了闻香,“莫不是开窍了?” 林慕禾眼珠*子转了转,认真思索了一下:“这般说来,也未必不是呢?” 顾云篱瞬间就噤声了,开始仔细思索起来——李繁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顶上十个清霜的心眼,这两人凑在一起,果真会没什么问题吗? 从前只顾着看热闹了,真到了认真思考的时候,顾云篱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后日秋猎,开场时我要待在官家身侧,届时百官都要携家眷前来,难免鱼龙混杂,你与随枝也要注意安全。” “殿下说了,那日也会给我们派些侍卫护卫周全,别操心啦。”核对完最后一个,林慕禾侧着脑袋摸了摸她凑过来的脸颊,轻声道。 后者耳朵红了红,眼神又不自觉盯起了她张合的嘴唇。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将御贡的货物收好上了锁,林慕禾想起了什么,在顾云篱即将迷了神前,轻巧地蹲下身子,在下面的箱奁里摸出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顾云篱回过神来,抹了抹鼻子,才低头看她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盒子被轻巧地打开,是一只做得精巧的袖剑,没有多余的纹饰,漆黑的一只躺在白绸上,只有那一节剑刃泛着点点寒光。 “袖剑?”顾云篱一顿,将袖剑拿起,放在手里端详。 “你近身御前,不能佩刀剑,我与随枝前日去采购时路过家铁器铺子正好看见它了,索性买来给你防身用。” 秋猎注定不会太平,这是几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至于届时要闹成什么地步,目前尚不可知,但如林慕禾所说,近身御前,配个袖剑正好。 两人凑在一起,又研究起袖剑怎么用,在手腕处配好时,珠帘外传来人声,是清霜回来了:“姐姐!我回来了!殿下让我说,晚些时候一起逛瓦子,去她府上吃饭呢!” 她踏了进来,一亮相,就惹来一众人的目光。 原因无他,她去了趟公主府,还搞了身行头回来,是一身绿色的绣着雀纹的短褙子裤裙,衣衫大小像是量身定制,十分合身,衣料瞧着便是上乘,她昨夜一晚未归,这身衣裳是谁给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随枝抿嘴笑了笑,扯了扯那立整的面料,笑道:“好嘛,还换了身衣裳回来。” “嘿嘿……”清霜挠了挠头,转身又进了里屋,迎面便对上了顾云篱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往都是自己这么看别人,突然转换过来,她还有些不适应。 “殿下怎么想着要去逛瓦子了?”林慕禾拍了拍身旁的人,错开了话题。 “许是忙久了,也想放松一下?”清霜答。 果真如此吗?顾云篱没有作声,只是又紧了紧自己腕间的袖剑。 瓦子上灯火通明,套圈、射箭、投壶应有尽有,人群之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要靠挤着才能在路中通行,清霜与随枝带着林慕禾玩得开心,套圈还套上来一只兔子。 李繁漪走在后面,姿态看着十分放松,在一处投壶摊前停下,见顾云篱兴致不高,捏起一支投壶箭,漫不经心问:“后日便要干场大活了,顾大人不趁着最后清闲的时间放松一下?” 她信手一投,箭投中一耳,侧头笑看她。 另一边清霜与林慕禾一行还在为套到一只兔子兴高采烈的抚掌,还没注意到这边。 “我来试试。”回过神来,顾云篱也取了一支。 这逛瓦子的一路,随身护卫女史便有五六个,散布在人群中的暗卫更是不知其数,只是出门逛逛,有必要带这么多护卫吗? 她投出一支,心中在想其他事,失了准头,擦着右耳跌在了一旁。 “咚”得一声锣响,摊主扯嗓子喊:“左位娘子,中十筹胜!” 李繁漪似乎心情不错,扬手赏钱。 秋日后,天黑得很快,回到公主府一同吃饭时已经快到戌时末,于是便只上了些好克化的食物,几人相谈,抬头已是月上中天。 众人在屋内的矮桌旁用膳,正对着门外,连接着一道游廊,月光透过游廊上的竹帘,撒到桌上。女史端来一壶酒后,顾云篱精神了些,余光里,瞥见在这院子里的女史仆役们都纷纷退了下去。 她兀自捏起茶盏一饮而尽,停了筷子。 林慕禾也眸色微变,见她停下,只再吃了一口,便也搁下筷子。 烛火与月光交融,将那壶酒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而后,一只手捏起酒盏,给自己满了一杯。 李繁漪推推手:“这些时日,也有劳各位娘子们助我,这一杯我先干了。” 清霜眨了眨眼,嚼着马蹄糕的动作也缓缓慢了下来。 除了不能喝酒的,其余人都赶紧给自己满上,同样一饮而尽。 酒还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喉咙发痛,顾云篱忍住没有咳嗽,但却把双眼憋了个通红,林慕禾赶紧为她递上茶水,抚了抚她的后背。 这一幕落在李繁漪眼中,她眸色有些落寞,侧眸,却与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清霜对视上。 心口紧了紧,她捏着杯盏的手缓缓泛白,捏得用力。 “思来想去,还是告知几位才好。”她忽然开口,话里的内容也没头没尾。 顾云篱抬起眼,茶水喝下,已经好了许多。 “殿下想……说什么?”这一晚上,那种不正常的感觉似乎就要揭开缘由了,顾云篱眼神沉静,望着李繁漪,问。 随枝与清霜都没有作声,虽不明所以,但也感受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氛围。 树声沙沙,清霜忽觉喉咙有些干涩。 夜里的凉风入内,吹得李繁漪鬓角的发丝扬起,在月光映照下泛着点点光。 她笑了笑,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要杀个人。” 第209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烈酒入喉,她却没有丝毫醉意,眼底清明,一切都显示着她并非在说笑。 随枝忽然打了个哆嗦,忙摸了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胳膊。 月光跃进眼底,顾云篱感受到一旁林慕禾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收紧了一瞬,抬眸,与李繁漪对视。 “殿下要杀李磐?”她开口,语调沉静。 清霜一噎,愕然看她,就连一旁的林慕禾呼吸也都停了一瞬。 “聪明。”李繁漪也只是愣了一瞬,旋即笑道,“你为何猜是他,不是李淮颂,抑或是桑盼?” 顾云篱垂眸,思索了片刻:“德不配位者,于国于民实乃大祸,几日观之,他……并非可堪大任之人。我还曾想,殿下为何会容忍他……” 孰料,话未说完,李繁漪却再次开口:“杀他一个,不够。” 语罢,一团火在夜色中缓缓点燃,燃烧成旺,化作一点灯火,落入李繁漪眼中。 烈酒并未让她神志不清,甚至可以说更清明坚决了几分,她倏地起身,朝门外冷寂的月色望去。 “我要的东西,不止这些。” 顾云篱一怔,忽然明白了她在看什么。 面北而去,正是大内。 心中骤然重重一颤,顾云篱眼中纷繁变幻,看着起身北望的人,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一直觉得,李繁漪眼中燃烧的那团火焰很危险,会将身边的人灼烧,波及一片,但此时,月色入户,风声萧索,她与林慕禾坐在软垫上,对面的清霜与随枝神色都有些怔怔,一时之间,她竟然觉得这团火没有那么危险。 这是既可以燎原将人灼烧得死生不能,又可以温暖身边人的一团火。 望着李繁漪的背影,阴影逐渐被月色拉长,就连清霜似乎都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诸位,”她开口,将手中杯盏的酒液洒在廊下,微微侧头,回看几人,“我不要做一人之下……若可选,我要做万人之上。” “我给你们机会决定去留,”李繁漪吸了口气,却从袖中扔出一只匕首,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此事若不成,千古骂名是有了,若不愿与我同道,我也明白。” 顾云篱挑了挑眉,抿着唇,暂时没有回答。 连同林慕禾,都在盯着那跌落桌上,被月光照射得泛着光的匕首。 清霜也罕见地沉默了,眼底有些迷茫,最终方才咽下的马蹄糕似乎也失了味道。 随枝行商多年,自来很忌讳与官家人打交道,在强权之下,任你家财万贯,有多少钱都没用,但栖风堂能顺利掺进栖风堂、在东京积攒人脉,其中未尝没有长公主的作用在内。 几人相视,似乎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衣料轻轻展起,几人一道起身。 那柄匕首被人拿起,银边的刀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推开,沾染着几分凉意。 “圣人有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后世之功如何评说在后世,”顾云篱说着,将那柄脱鞘的匕首双手呈上,连同身后站起的另外三人,“殿下要立当世之功,我等自然同道。” “请殿下收刀。” 眸光闪烁,李繁漪唇瓣抿起,眸光垂落在那柄匕首上,刃身打磨得细腻,可见倒影。 她与那刃身映照出来的那双眼对视,复而笑了笑,抬手将匕首收下。 “有几位的话,我果真踏实了不少。” * 旌旗猎猎,自望春门起,队伍绵延数里。 街巷清道,官家出行,是而百市暂停,只为了方便皇帝出行。 这场秋猎有百官参加,明日正是开始,今日一些重臣便已随同皇帝车驾一道而行。 热闹的街巷中,临近街道的商铺窗扇大开,挤着脑袋想往看,瞧一瞧官家与皇后真容。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组成的禁军队伍随行护送,应江与许温之作为殿前司诸班指挥使,负责此次御前行进的安防,各自骑马跟随在銮驾旁侧。 金色盖顶的銮驾马车由四匹马同拉,一旁女官、内侍穿戴整齐严肃,各自妆点,随銮驾之后,一路上街边百姓吵嚷声已是沸反盈天,殿前司甩鞭开路,立时吓退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紧随其后次之的便是李繁漪与李淮颂的车驾,或许因为身份即将转变,就连本就根本没有机会近侧的李磐也被安排了相同规格的车驾。 清霜跟在李繁漪马车旁,看着那时不时撩闲的李磐,隐隐磨了磨后槽牙。 顾云篱没有与皇室同乘车架的权力,但皇帝近旁不能没有太医随侍,因而她只能跟在銮驾之后,车驾排序严谨,天子近旁,更不允许有无关人跟随,林慕禾只能跟随御贡的队伍前去。 从东京城到嵩山猎场的路程并不远,寻常打马只要三四个时辰便能到达,但如今护送着皇帝,行程慢了许多,花了半日才到达猎场。 这场李准不顾病体也要举行的秋猎终于如他所愿,缓缓揭开了帷幕,秋高气爽的时节,又是科举之后,少男少女结伴而行,只有前方被禁军护送的队伍严肃,一到了这条长队后面,便比前面松快多了。 有些少女认出了在后面乘车的栖风堂旗幡,还兴冲冲跑来问询新品的消息。 抵达嵩山猎场时已是未时末,皇帝下榻,住进了早就准备好的官舍内,奔波一日,他硬撑着也有些疲累,随行内侍煎好了药喂他服下,又由顾云篱与蓝从喻一同看过施针,这才躺下休息。 晚风清爽,偌大的嵩山猎场之中坐落着足有百亩的马场,今日官眷已经到了不少,左右二相仍旧政务不停,单独辟出来一处营帐处理平常的事务,李繁漪也没闲下来,干脆将劄子搬来批复。 清霜百无聊赖地守在她身边,耳边尽是听不懂的话,时不时抬眼还会与林胥那老贼对上眼,真是越待越不舒服。 李繁漪连着看了她数眼,最终看不下去了,搁下劄文将她“撵”了出去。 一出来,正巧碰上刚从主帐内忙完的顾云篱,她穿了身轻简的窄袖衣裙,临近傍晚,风有些大,她又披了件褙子,与清霜对视上。 “怎么不去当你的‘护卫’了?”见她一脸饱受摧残,忍不住打趣道。 “也没有让我干活的地方!只是站在那群人后面守着……那林胥还时不时瞥我好几眼,我怕被别人说,没敢瞪回去,殿下大概是看我没什么用,就让我出来了。” 看了眼西边要隐入山后的夕阳,顾云篱笑了笑:“赶上时候了,这会儿应当开晚膳了,只是官家疲累,宴席应当是没有了,也能没什么束缚地好好吃一口了。” 虽是来放松的,但清霜却没觉得来得这些人哪里放松,该忙活的还在忙活,就连杜含也被兼任文史记录官,负责起了整个秋猎的行程记录,半天没瞧见人影。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外场的营帐走去。 夕阳之下,林慕禾与随枝在木质凉亭内坐着,与顾云篱想得不同的是,她身旁围坐了许多莺莺燕燕的小娘子,约是随同官员而来的官眷贵女,乍一眼望去,那边热闹极了,时不时还传来阵阵女郎的娇笑。 清霜暗暗想抬头看看顾云篱的表情,而她却先迈开了步子,朝那凉亭而去,清霜遗憾,没能看清。 小娘子们挡着,林慕禾一时没能看到远处来了人,还在与她们讲话。 “秋末的新脂膏上了,可否为我留一份?您就记,是吏科给事中家的三娘子!” “那秋爽不能再贩?哦……当季只有这一回啊,可惜可惜,我姐姐嫁去了禹州,也听闻它,如今想买却买不到了。” “林娘子,”有人抚上林慕禾的手,热切地唤她,“我先前见过你呢!在林大郎君的烧尾宴上,看你如今双目见明,有自己的事业,真替你高兴!” “我同阿耶说起,他总说什么不入流的话,可而今你们也跻身御贡之列,不用再被这些虚言束缚……” 女孩们讲起话来叽叽喳喳,林慕禾似乎不太会应对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很多时候,都是一旁的随枝接过话茬,还将这一群娘子们逗得花枝乱颤。 虽不太会,可她脸上没有排斥,脸颊红扑扑的,似乎也在尽力回应,顾云篱前行的脚步一下子便顿住了。 回望林慕禾的前半生,困于幽宅中,因双眼失明,这些官家小姐们的聚会更是从未参加,抛头露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因而,她不同于自己,游历江湖之中能认识许多人、结识许多朋友,甚至自己、清霜、随枝这些人都也认识不过一年。 这般想着,她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走在凉亭下,没有打扰上面的人交谈。 直到随枝眼亮瞥见了她,唤了一声,才引来那群小娘子们扭头看来。 人群中,林慕禾侧头,才发现她的到来,一双眼里迷了落日余晖,温柔地像她身后天幕的一片残云,她笑了笑,向自己招手:“云篱。” 一看不要紧,又有许多人认出来她,连带着一个更能说的清霜挤了进来,七八个人坐在凉亭里,还有些挤,一直说了个没完。 有人问起顾云篱云游的经历,她愣了愣,坐在林慕禾身边,慢慢回忆起来。 衣袖交叠,她忽然感觉旁边的人动了动。 众目睽睽之下,林慕禾朝自己身边靠了靠,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侧,被衣袖掩盖下的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伸了过来,轻轻勾了勾自己宽袖下的手掌。 身子僵了僵,但口中的话依旧流畅,她余光瞥了眼身侧的人,正勾着一抹轻浅的笑,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手仍旧不太安分,勾过她的手掌不够,又顺着指缝滑入自己手掌之中,轻轻扣紧。 温度从掌心上传,逐渐汇入了心口,顾云篱耳廓红红的,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第210章 “我不该看你吗?” 这群寻常在宅院里的小娘子们太好奇,又想揪住她继续听她讲,清霜却上前来,一把扯过了话头,将顾方闻云游时被狗咬掉两只鞋的事情讲了出来,成功移开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有些累,先和云篱失陪了。”瞧了眼顾云篱红透的耳朵,林慕禾温声说道,在一众娘子有些失落的声音中,牵着顾云篱的手走下了凉亭。 马场周边的营帐官舍遍布,属于栖风堂的官舍还有一截路。 天色渐暗,余晖被吝啬地收走,烟紫色逐渐爬满了整个天幕,马场周遭点起了火把,将场中照得通明。 上一刻,两人还手牵手路过营帐,下一刻,再次经过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两道身影不知何时交叠在了一起,隐隐可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倚在无人的木桩处,顾云篱紧搂着身前的人,低下脑袋在黑暗中寻找她的嘴唇。 林慕禾眯着眼,时不时关注着她的神情,心情大好,身子却快要软倒在木桩前。 呼吸交缠在一起,顾云篱感受到她回应起自己,微微睁眼,便将林慕禾偷偷看她这一幕抓包了。 “你……”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一时间哑口无言。 林慕禾心虚地眨眨眼,手不自觉地背在了身后。 片刻,她踮起脚,飞快地在顾云篱眼角亲了一下:“我不该看你吗?” 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顾云篱赧然,全然没发觉主动权又调换过来,无形中,又落入林慕禾的圈套里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阵兵甲声。 话声一止,她与林慕禾顿时一滞,看向声音来处——是值守的禁军换岗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禁军换岗结束,隐没在黑暗中没有动弹,这来去的禁军一时还未发现阴影处还有人。 兵甲声越来越远,顾云篱正欲带着林慕禾离开,却在迈步的前一秒,倏地停下。 另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来的,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都办妥了,殿下。” 在营帐之间的缝隙中,两道人影随之而过。 顾云篱匆匆一看,那两人却是应江与李淮颂。 * 尽管这二人组合在一起十分可疑,但顾云篱却没有合适的理由怀疑他俩——应江在殿前司兼任诸班直都知,安排禁军前后换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二皇子参与其中,也更无可厚非。 脸红心跳的氛围被这两人打破了,但林慕禾心情依旧不错,牵着她的手,散步向官舍走去。 入秋后蚊虫依然肆虐,回到官舍后,林慕禾手腕上便已经被咬了两个大包。 倒是顾云篱,常年浸在药草中蚊虫不侵,拉过林慕禾的手腕上了药,又给她一只驱蚊的香囊,而行营准备好的饭菜也正好备齐,清霜不想与李繁漪所在的那压抑的气氛中吃饭,干脆回到顾云篱的官舍一起吃。 明日便正式开始秋猎,官舍之外,还有许多云韶院的娘子们排练琴艺,内侍女官们叮嘱声阵阵,逐渐随着时间淡去。 这一晚很是安宁,除了时不时换值的禁军所发出的声响,再无其他。 倏忽间天地明暗倒转,晨光熹微,秋猎便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顾云篱与林慕禾再次分别开,御贡呈上将在第三日围猎正式开始前进行,而这前两日便是马场内的马球步射。 太常寺花了些功夫,整个狩田礼从祭旗、誓师无不鼓舞人心,另全场无论臣子官眷都振奋精神,两侧设置的观礼台人声鼎沸,伴随着猎猎旌旗吹动声,马场上的陆师兵演惹来一阵阵的喝彩声。 而上次触了皇帝霉头的二皇子李淮颂似乎也是想借此讨好一番近来对他冷眼的李准,上演了一番彩衣娱亲,一场马术表演,总算融化了老皇帝冰封的内心,也见他露出了些许笑容。 顾云篱就在御台侧方随女官们站在一起,自然对台上众人的表情一览无余。 桑盼笑得温和,与李准不知说了什么,又惹得李准呵呵笑了笑,大手一挥,赏赐了今日所有参与马术表演的人,任谁来看,这对帝后夫妻之间似乎情感甚笃,仿佛先前勒居幽宫的事情都不存在一般。 比顾云篱离得更近的是清霜,她站在李繁漪身侧,神情快要憋不住了。 坐在前方的李繁漪撑着下巴,笑了笑,态度不明,倒是仰头看了一眼表情精彩的清霜,后者眉飞色舞被抓了个现行,连忙移开了视线。 李淮颂这一出,倒是显得其余没有准备的李繁漪与李磐有些说不过去了,看着李淮颂甲胄,一身热汗跑回台上与李准说话的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父慈子孝? 李繁漪眼底结了层霜,在位子上换了个姿势,才施施然去瞧旁边的李磐,只见他已经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了,抚掌情不由衷地赞叹,却不见李淮颂瞥来任何一个眼神,搞得他更加尴尬。 一个血缘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宗室子无故要鸠占鹊巢,任谁都很难给他好脸色,李磐自然也明白,但手却还是忍不住攥紧成拳了。 “瞧二哥儿这出表演,着实惊艳,”眼波缓缓流转,李繁漪侧头看向正坐的李准,“只是近来我忙着政务,又要教习磐哥儿,没能分心为爹爹准备,实在惭愧。” 话毕,李淮颂脸上的笑脸僵了僵,要知道,若没有那件事,如今执掌的政务该是自己才对。 李准轻咳了两声:“朝中你在操持辛苦了,不必拘泥于这些。” 李繁漪笑笑,却忽然拂袖起身,朝李准叉手一拜:“今日马球赛的一等彩头是去岁征高丽带回来的七彩琉璃盏,这样,这场马球赛,我和磐哥儿也参与参与,为爹爹赢个彩头,如何?” 被点了名的李磐一个激灵,赶忙跟着李繁漪起身,没思考片刻,便道:“我也愿为皇叔参赛!” 李淮颂隐隐咬了咬牙,一甩袖:“皇姐倡议,淮颂自然不能落下!我也来为父亲争一争彩头!” 李准心情大好,眯着眼笑了几声,竟然与一旁的桑氏打趣起来:“你瞧瞧。” “儿郎女郎们崇武尚文,当以皇子皇女们为表率,此番秋猎自然既有鼓舞士气之由,那边让你们去吧,你父亲病中久居深宫,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看这些……官家郎君与娘子们也一道参加吧,好热闹几分。”桑氏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说着漂亮的场面话。 三人各怀心事,叉手弯身,郑重地应声。 顾云篱目光紧紧着在李繁漪身上,见她起身,唇边那似有若无的笑,便明白了——这场争彩头的马球赛,定然不止只争一只琉璃盏那么简单。 一听要打马球,苦站了半个上午的清霜脸上终于涌起了激动的神色,终于不用干站着了,这太好了。 皇帝一高兴,挥手放了半场人的假,就连随侍的顾云篱也被予以可以下去玩玩的机会,不善骑射之术的老骨头朗琪瑞和蓝从喻被安排在御台旁的绝佳观景位,既可以观看马球赛,又能随时随地照顾到皇帝。 第一场球赛,先由一众武将官员开了个好场,就连平日里看着不善武的左右二相都上场,打了个有来有回,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将开场的气氛点燃开来。 山风阵阵,吹得人鬓发纷飞,一大群贵女也整装,换上打马球的襻膊与轻简的衣裙,上马打球娱乐,林慕禾牵来那日买来的温顺的马儿,取名为“拂黛”,正在马厩里低头吃着草。 场上呼喝声阵阵,时不时一阵阵铜锣声响,昭示着有人进球。 随枝坐在长凳上,头上还戴着遮阳的帷帽,看着场上打球的男男女女,道:“都好有精神,太阳这么毒,我就不去了,娘子,你上场,我会给你打气加油的!” 林慕禾笑着带好襻膊,正想说什么,却见随枝面色变了变。 她如有所感,朝身后看去,眸色也在瞬间凉了凉。 几步之外,李磐一身轻简骑装,颇为腼腆地挠着后脑,道:“林娘子也要打马球?” 那日他与那小厮的谈话,顾云篱都与林慕禾说过,为一个烂人生气实在不值,但防不住这烂人来缠着自己。她垂了垂眼,想起了前夜与李繁漪那一番交心。 随枝似有所感,先替她反问了回去:“世子也要上场?” 李磐道:“正是,下一场就是皇姐与皇兄要与我们一道上场了……但我还没有寻到搭档。” “我看林娘子也没有搭档,这不是巧了吗……” “不是很巧,”另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马厩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天青色的窄袖对襟直领旋袄,干练利落的人,她沉静浅淡的眸子锁定林慕禾,继续说道,“抱歉,我与林娘子约好了,怕是不能与世子一道了。” 紧随其后的,是李繁漪与清霜,两人也都整装,身后的女史牵着马,正安抚着,时不时传来一阵响鼻声。 “那、那……”李磐面露难色。 李繁漪笑笑:“场上定有与你一样没找着伴的,不如寻寻?” 可他谁也不认识,谁会愿意和他一起?正愁眉苦脸,心底还暗暗怨恨着顾云篱时,却见一个人一身黑衣,朝这边走来。 林慕禾眼瞳刺痛了一瞬,默默攥紧了一旁顾云篱的手,看着来人。 “林提点,”眯了眯眼,李繁漪又看向不远处的御台,皇帝的目光正停留在此处。“你怎么来了?” “官家有命,让我与世子一队,一同上场。”来人躬身叉手,答。 李准有意扶持李磐的心思如今已昭然若揭,要知道,去岁的马球赛正是东宫与林宣礼一同夺魁。 李磐暗下去的脸又一次容光焕发,一群人相互看了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许多意味不明,便由李繁漪开口:“既然如此,下一场也快开始了,诸位,上马候场吧。” 马厩大开,清霜也再次见识了李繁漪那匹珍贵的汗血宝马“照夜白”,光是站在那里,就让其余的马黯然失色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林慕禾学得快,上马也十分利落,全然看不出来是个刚练习不到一个月的新手,顾云篱仍旧不太放心,挨个细细检查过,这才回到自己的马上。 上一场休息过后,引人注目的下一场参赛人选也一一上阵。 林慕禾手拿月杖,眯着眼,四下瞧过场上:南北各设立球门,球过风流眼得一分,除却她们,还有几个世家贵女郎君,共有十六人,其中八人各为一组,争一方得胜,李磐则不幸被分到了李淮颂那组。 李繁漪手击月杖三下,是她们一开始定下的暗号——这场比赛,不要了李磐的命,也要让他半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0-220 第211章 承让了 微妙地交换了眼神,顾云篱扯起缰绳,与林慕禾的马站定。 只听一声锣响,唱筹官一杆扔球,直入空中! 林慕禾捏紧缰绳,一夹马腹,只听身后顾云篱道:“跟紧我!” “驾!”球升入空中,众人纷纷催马,朝球的方向策马而去。 李繁漪与清霜率先振起缰绳,飞奔而出! 衣袂飞扬,眼前景致飞驰而过,清风拂面,将原本篦得整齐的鬓角发丝吹散,与此同时,场边助威呐喊声也在此时爆开—— 栖风堂带来的香娘子们由随枝带着,还有一群贵女们呐喊,声势丝毫不输其余人。 而李淮颂似乎对这场势在必得,怒喝一声,驱马直冲,径直穿过了林慕禾与顾云篱之间,手中月杖一动,朝那马球奋力一挥,登时,球改换轨道,朝另一边飞去。 李繁漪志不在输赢,但见此,也被激起了胜负欲,她一挥月杖架在肩上,一边策马,一边对清霜道:“今日若是赢下,除了那个彩头,我这照夜白也送你骑!” “果真?!”清霜一乐,见她再次确认,挥起月杖便冲了上去! 李磐还在犹疑之际,林宣礼便已催马而上,将他甩在了身后,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只能跟上。 林慕禾催马,不甘示弱,与顾云篱压身冲去,身后的顾云篱正好便在改道必经之路,她手腕一挥,精准击打着马球,滚落在地,向另一边李繁漪的方向冲去。 第一球花落谁家,争得难舍难分,吸引着众人紧张地观看。 月杖挥动声混杂在风声中,林慕禾目光紧随马球,一杆一杆,与顾云篱配合着将马球送入对面的球门,就连林宣礼都惊讶,这个看起来羸弱的妹妹,不仅学会了骑马,就连打马球也争得出色。 “咚”得一声锣响,马球飞射而入风流眼,伴随着清霜一声高呼,第一筹花落谁家已然见了分晓。 “长公主队得一筹!” 第一筹后,场上形式逐渐明了——李繁漪与清霜骑术极佳,在场上主攻,而顾云篱与林慕禾则负责传球掩护,其余人各自分工明确,效率极高,而反观李淮颂这边有李磐这样的拖油瓶子在,一场能碰上一回马球都算谢天谢地了。 此番下来,李淮颂目标明确,第二球飞出,直冲主力的清霜而去,阻挠她接球。 他孤身一入,林宣礼在另一边自觉负责起了主攻,怎料身后林慕禾与顾云篱却缠了上来,策马飞奔于两侧,令他攻不能守不能,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一战术。 一场混战,马球飞了个遍地,其余几个世家女与郎君见此都有些骇然,这放在哪一场,也没见过这种强度的。 林慕禾精神有些亢奋,打得出了些汗,遥遥看了眼顾云篱,她正驱马在另一边击球,与一道击球的林宣礼较上了劲儿。 场上形势不明,人眼快要跟不上球的速度,在一阵高呼声中,球被清霜一击,陡然改换了原本的路线,朝着林慕禾飞来! “林姐姐,接住了!” 马球滚落草地,借着惯性飞快前行,林慕禾呼吸一紧,双目瞬间锁定。 与此同时,另一道令人心烦的声音出现了。 李磐却刚好与她在同一边,这可是他碰球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见对手是林慕禾,月杖又在另一侧握着,他顿时放下一大半的心,一边策马追上,一边笑道:“林娘子,你把握不住——” 可话音未落,他便愕然失声。 马上的林慕禾伏低了身子,丝毫不理他的话,手在后背流利地一转,宛如一*只纷飞的鸟,快得连李磐都看不清动作,月杖便转换一手,在他还在信口开河之前,她盯紧球,奋力一挥! 时间刹那间停止,李磐手中的月杖飞出,竟是被林慕禾一杖掀飞了出去! 众人都没能预料到这样的发展,只见那经受重力一击的球,飞射而出,直冲球洞—— “砰——” 锣响,筹旗插入,唱筹人声如洪钟:“长公主队得第二筹!!” 筹杆落入栏中,唱筹声回荡在整个猎场之中,喝彩声水浪般此起彼伏,将整个马场围绕在其中。 林慕禾双眸颤动,手臂还有些酸痛,抬头看见那只马球顺应着自己所想的方向,直直穿过风流眼后,一瞬间便激动地欢呼出了声。 她扬起月杖,垂下身子抚了抚身下拂黛的脸颊:“多亏了你!” 一旁的李磐目瞪口呆,直到随从递来的新的月杖,他这才后知后觉,整张脸耻辱地涨红,捏着月杖的手也一时间攥紧,将指节都捏得发白。 林慕禾似乎察觉了他的那点情绪,扭头向他点了点头:“世子殿下,承让了!”语罢,她一夹马腹,立刻向下一球开球处奔去。 看台上,随枝盯得目不转睛,见林慕禾投进一球,激动地便搂住了一旁的薛娘子,指着场中:“我没看错吧!就是咱们娘子!” “对对对,正是!正是!” 见确认了,她干脆抛开束缚,扯着嗓子尖叫着给场中的人加油。 顾云篱听着,恨不得跟林慕禾一道找个洞钻进去。 连着被人赢下两球,李淮颂气得牙痒痒,愤恨地看了眼一旁勒马施然整肃的林宣礼:“泽礼去岁不是与我皇兄配合甚好,怎得这回却不见投中一个?” 后者扛着月杖,在马上歪歪斜斜,瞥了他一眼:“殿下太过急功近利,不愿与人配合,再好的球技,也难转圜。” “你!”他明里暗里都在讥讽自己不如太子,触了李淮颂逆鳞,登时便勃然色变,但无奈在场数十双眼睛盯着,他只能忍下去,阴恻恻地看着他,暗暗安慰自己,快了、就快了,且看之后,这群人还敢不敢这样对自己! 遥遥看着这两人面色极差地说话,李繁漪心情甚好,扯过马头,轻声对一旁追来的清霜道:“是时候了。” 三击月杖,她一甩球杆,策马继续向前。 “殿下,开球了!”身后,另外几个世家子朗声道,将李淮颂唤回神来。 “驾!”众人纷纷振起缰绳,再次向中心冲去! 四方的马场之中,十四匹马载着人穿梭其中,如画卷上的墨点,马球来回穿梭,连败两局的李淮颂显然不愿再被压制,这一回,更是拿出了比前两次都要十足的精神,林宣礼虽不喜他,却也没敷衍,一边照看着那边的李磐,一边与李淮颂打了次配合,终于进了一球。 这一球虽是自己与林宣礼打出来的配合,进球的却不是自己,李淮颂心里还是难受,握紧月杖,在下一次开球前,举起马鞭便狠狠抽在马背上,只听一阵嘶鸣声后,他顷刻间在马场上飞驰而出! 御台上,许温之还在温声给李准汇报着下方的情景,见状,愣了愣,如实告知。 李准抿了抿唇,眸色幽沉,看不出来此时此刻真实的想法,倒是一旁的桑盼,缓缓直起了身子,方才还古井无波的眼中,却在此时闪出了一抹跃动的光来。 一声迅疾的马哨声响起,场中的计时的三炷香只剩下一炷香了,时间飞快流逝,若不能在香燃尽前再进两次,就是真的输掉了。 清霜见状,勒紧了马,惊呼了一声:“天爷!” 身侧,李繁漪追了上来,连同另一边的顾云篱与林慕禾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讯息——时机成熟了,李淮颂已经被激得要不择手段,这样混战的情况下,是最好下手的。 四人终于汇聚在一起,在呼啸的风声中,顾云篱听见李繁漪的声音掺杂在风声中,有些细碎的声音。 “诸位,我既要赢——” “也要他滚下马去!” 马蹄肆意践踏着脚下的沙土,沙尘飞扬,月杖挥舞的破风声一阵阵划过耳边,李繁漪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丹凤眼中的光亮得吓人,紧接着,便策马向李淮颂欺身而去! 于是李淮颂一扭头,便看见了那一袭紫衣的人压身飞速朝着自己逼近,他狠狠咬了咬牙,不自觉地握紧缰绳,不肯认输,朝着马球奋力一挥,那球立刻飞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眼看就要跃入球门,可下一刻,另一匹黑马杀入围中——又是那个小妮子! 她身手极好,月杖毫不留情地便在中间截断球的路线,向着另一处击打而去。 身后的李繁漪快速掉转马头,朝另一边而去。 李磐看得既紧张又着急,恨自己没用,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连球都没能碰到!他一心看着球,却没能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顾云篱与林慕禾。 李繁漪疾疾从他身边擦过,向他丢下一个眼神,仿佛是在谴责他的无用。 一瞬间,李磐心中的火终于被点燃,他捏紧缰绳,叱了一声,也朝相同的方向飞奔! 而另一边,林宣礼瞅准时机,挥起月杖,又将马球击打至另一方,众人一时间都打上了头,满脑子都想要争筹,无人在意这场上微妙的变化——不知何时,清霜退到一边,林慕禾与顾云篱跻身策马的队伍中。 手中缰绳磨得手心发痛,林慕禾与对面的顾云篱对视一眼,抬杆将马球传向了她,后者稳稳截住,扬起月杖狠狠一挥! 飞沙尘土飞溅,迷了眼。 马球有些偏,没能朝球门去,而是偏向了看台的方向,电光石火间,林宣礼一扯缰绳,飞奔出去拦截。 他一杆将球传向了全场最不被人看好的那个人的方向——李磐。 众人视线紧随马球,尤其李淮颂,在看到林宣礼这一招时,面色顿时一沉,咬着牙便冲了过来,他势必要得到这一球,不会允许李磐这个宗室子染指半分! 李磐显然也下了决心,这一回,终于接住一球,不等身旁的人反应,便快速催马,运球朝着球门飞奔! 下一刻,李淮颂用极快的速度追上,几乎要与他紧紧相逼,他死死守着球不肯放手,二人一来一往,将一众人甩开! 衣袖与马蹄相互交缠遮挡,众人看不下脚下发生了什么,只能瞥见那两人较上了劲儿似的胶着在一起。 时机到了。 顾云篱暗哂,袖间,一支银针飞快地射出! 这一针没有扎在李磐的马上,反而刺进了一旁李淮颂的马上! 他正在气头上,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下马匹的异常,权当是它也激动起来了。 两匹马越挨越近,紧接着,李磐便听见身旁这人嚣张道:“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 立时,这些时日积压的怒火、受过的冷眼一齐冲上脑海,他一咬牙,一只手狠狠一挥! 只听重重的“喀”的一声,月杖相击,下一刻,李淮颂身下的马便狠狠朝着李磐冲去! 一阵马匹激烈的嘶鸣,沙尘飞扬,伴随着马球飞出的破空声,似乎将时间都拉长了。 一心只有输赢的李淮颂不顾身下马匹失控撞向李磐,目光紧随马球,眼看着,它便要跃入球洞。 “砰!”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突然跃入视野当中,此时此刻,西域宝马的爆发力才终于真实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它何止是快,几乎让人看不清身影,便载着人冲去! 漆黑的月杖在空中陡然一挥,朝着另一方掷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功臣身退的顾云篱与林慕禾扭转马身,飞速接上,与前方接应的清霜配合,一齐将球传递过去! 第212章 “那么多人见我冷漠,但独她还愿意再亲近我。” 好一招黄雀在后,林宣礼眯了眯眼,停下了催马的动作。 倏忽间,香燃尽,马球飞射入风流眼。 “咚!” “呃啊啊啊!!”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引得众人看去。 只见李淮颂的马失去控制,狠狠撞向了李磐,后者顿时失力,在一声惨叫声中,从马上跌落! 几乎是眨眼间,林宣礼策马直上,李淮颂的马扬起前蹄,痛苦地嘶鸣着,周旁世家子与女郎们纷纷大惊失色,立刻离开漩涡中心。 李磐的马失控脱出,扔下主人惊恐地满场飞奔,而在另一匹马蹄高高扬起要踏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林宣礼飞身而出,半个身体压在地上,手臂辣痛,衣料顷刻间磨烂,一个翻滚,将眼看着就要被马踩踏而死的李磐救了下来。 另一边,李繁漪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快停下!快停下!”有人惊慌地呼喊着,候在场边的几个太医见马被控制好,这才慌张跑来。 坠马在地的李磐满脸恶汗,抱着自己的一条腿痛苦地喊着,林宣礼气喘吁吁,缓缓松开他,任由太医上前检查。 另一边,李淮颂面色阴沉,恨恨下马,丝毫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狠狠一丢月杖,拂袖而去。 在其余人眼中,都是他想争夺击球的机会,不惜催马撞上李磐的画面,而在另一边汇报的许温之也是如此。 得胜的李繁漪四人则不紧不慢地催马前来,在哗然之中,李繁漪冷眼看着,道:“太医,磐哥儿如何了?” 太医仰头,答:“踝骨脱臼,左臂蹭伤了一片。” 话音未落,便有人抬着檐子赶来,将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上去,李磐疼得嗷嗷叫,生理性的眼泪流了一脸。 林慕禾与顾云篱见状,纷纷都敛下眉目来,倒是清霜,险些没憋住笑,被顾云篱拧了一把后腰,这才收敛。 但几人脸上没有任何同情之色的事实,还是落入了疼得快要精神错乱的李磐眼中,林慕禾目光轻轻瞥过他,丝毫没有留恋,便附耳朝着顾云篱说了句什么,全然没有李磐想得所谓心疼的眼神。 几个太医风风火火地将人抬走,唯恐耽误了最佳治疗时辰,片刻,那唱筹官这才迟疑着将最终结果宣布了出来。 “第四场,长公主队胜!” 李淮颂面色黑得能滴水,竟然发现自己一时间瞪不过来人了,这场上几个,不是废物点心,就是跟自己对着干的,实在令人心烦! “二哥儿,你急躁了。”大获全胜的李繁漪不动声色,冷冷出声,目光又落在那匹马身上,冷声吩咐一旁的女史,“害人的畜生,拉下去杀了。” 这话含沙射影,大有指桑骂槐之意,李淮颂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马场上跌落摔伤已是常事,但这回表面看来是李淮颂故意如此,回了御台,李准的神色也晦暗不明,只问了李磐的情况,没有夸赞,也没有苛责,令人摸不清状况。 但这一局终是李繁漪胜了,她心情颇好,换了衣裳重新坐回位子上,撑着脑袋看着台下的第五场开始。 另一边,叫了一路的李磐终于掰好了骨头,在一阵剧痛中,他脚踝上打了夹板,配了只滑稽可笑的拐杖,太医给他上好药,叮嘱了几句,便下去煮药了。 疼痛缓解了几分,他躺在床榻上,越想越难受,一口气堵着上不来——怎么旁人出尽风头,自己却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还有离开时,路过林慕禾时的那眼神—— 越想越气,他不顾仆从阻拦,不顾腿上腕上传来阵阵刺痛,架着拐杖便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却迎面有个佝偻身子的人挡在身下,李磐不耐烦地伸出那条好腿踹了他一脚:“遭瘟的!挡爷的路作甚?!还不滚!” 那人颤巍巍仰头,揉着被踢的地方:“贵人,我就个捡马粪的,您息怒、息怒哈……” 抬起脸来,是张胡子拉碴的面容,不修边幅,只有一双眼似有若无地闪着光。 他无暇管这些,骂了一句,便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怒火中烧,此时,他只想找林慕禾问个清楚,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凭什么敢对自己这样…… 他不敢制裁上位的人,怒火一下子便发泄在了比他位低之人身上,将仗势欺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过一个营帐,他忽然听见一阵动静,倏地停下脚步,忍着疼痛仔细去听。 围布之后,少女悄然的话语声传来。 “我厉害吧?”营帐之后,林慕禾揪着顾云篱的衣裳,仰头邀功似的问询。 “厉害,”被她堵着的人声音柔和,带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那几杆都打得漂亮,我不如你。” 然而,这并不是林慕禾想听到的话,她不满道:“就这些?” 顾云篱眨了眨眼,垂眸看去,可见她前胸露出的光洁白净的皮肤,还有那双扑扇着睫毛的眼,沙土的气息还萦绕在她身侧,却没有冲散那股皂角香。 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于是在她希冀的目光之下,顾云篱缓缓垂头,在她前额轻轻印下一吻。 后者一笑,勾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向下带了带,嘴唇贴了上去。 湿热的亲吻落在脸上,像是蝴蝶时不时轻轻颤动掠过,顾云篱笑了笑,也配合地搂住了她的腰身,十分上道地回应起她。 围布之后,李磐呼吸紧紧屏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心头鼓跳,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自以为隐蔽地弹出半个脑袋来—— 这一眼,却猛地与那营帐后的人对视上。 身着青浅色衣裳的女子被那身形略高挑的女人紧紧搂在怀中,纤瘦的腰肢被握着,后腰的衣料都因她的用力而扯起褶皱,而被深深嵌入五指的指缝之间。 那蓝衣女人垂着头,正与她忘情地吻在一起,姿势极具保护性,像是将林慕禾牢牢护在了怀中,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发丝交缠,她忽然抬眸,被林慕禾脑袋遮挡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眸子来。 这样的姿态是做给谁看不言而喻,李磐呆愣的一瞬,那道寒凉的目光直直射来,令他浑身一抖,脚下一颤,扑通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 这回,不等他反应,后脑就好像磕到了什么东西,他喊叫声来不及说出口,便晕了过去。 林慕禾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嘴唇分开,喘息着问:“什么声音?” 余光里,李磐倒在草地中不省人事,顾云篱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亲她的眼角,声音含混道:“没什么。” 草地稀松,有些野兔野耗子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林慕禾也没有在意,眯着眼感受着眼角时不时传来的湿润又有些痒的感觉。 亲热够了,两人这才从另一边营帐之间的空隙里走出去,在第五场开始之前,马场的杂役们正在整饬整个马场,上一场战况实在激烈,许多地方都被马蹄踏开,形成了一个个小坑,马球比赛暂时停下,等待马场修复完成。 看台上,随枝还在拉着几个贵女们嘻嘻哈哈地聊天,听见后面的响动,便敏锐地回过头,笑着看向两人:“一下了马场就没见踪影,叫人以为你们干什么去了!” 被暗暗说中的两人别过了脑袋,坐到看台上的软垫上,那群贵女娘子们便拥上来,两眼泛光地说起来两人在马场上的表现。 方才随枝带头尖叫助威的便是这帮娘子们,顾云篱话少,却还是被这群娘子们带着硬是回应了好几句。 “初见顾娘子,便觉得是个冰山似的美人儿,”有个娘子撑着下巴嘟囔,“好像跟谁都不亲厚,却只跟林娘子亲近……” “是呀是呀。”从前只听闻这位太医的名声,不见其人,如今活生生坐在自己眼前,似乎就有了些许活人的烟火气,这群贵女们胆子也大了不少。 这人无形之中道出隐秘的事实,顾云篱双睫微颤,余光里悄悄去瞥林慕禾的神情,她却神色如常,甚至眼含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似乎也在期待自己能够给出什么答案似的。 目光收回,她拈起建盏,轻轻喝了口茶:“那么多人见我冷漠,但独她还愿意再亲近我。” 这话说得,倒像是林慕禾的亲近是种求之不得的施舍,是她巴望着林慕禾来亲近自己一样,微妙地,问这话的几人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对方眼中察觉了些许意味。 被谈及的人也没想到顾云篱会是这样回复,似被将了一军,眨眼端起建盏喝了几口。 还是随枝又笑得神秘,故作无事般招着手:“诶哟酸死我了,来来来,喝茶喝茶!” 几个贵女再次对视了一眼,纷纷恍然,顿时也笑起来,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跟着起哄。 “你们几个上场打球,看得我也后悔怎么没上去跟着打一杆,”随枝咂咂嘴,“结果打完了还不见回来,清霜这死丫头还在当她的护卫,害得我只能跟几位小娘子们闲扯了……” 她社交能力惊人,分明这里面还是头一次见的,这会儿便能打成一片了,恐怖如斯,恐怕也只有清霜能望其项背了。 随枝还在说,忽然,人群一静。 众人扭头,见一身深蓝直裰的许温之掖着手,带了个小黄门正笑得慈眉善目,朝这边走来。 “顾大人、林娘子。” “许押班,”顾云篱忙起身,连带着身后一片贵女,纷纷起身行礼,“您怎么有空来看台这边?” “方才同官家转述马场赛事,尤其意属林娘子,从前不曾听右仆射提起,是而想亲眼见见。” 林慕娴疯癫的事情想必早已被李准知晓,此时把林慕禾叫上去所为何事实在太容易猜了,顾云篱面色沉了沉,看向林慕禾。 而许温之似乎也看出来两人所想,笑了笑:“两位不必担忧,官家说了,只是瞧瞧。” “官家有令,岂能推辞?”话音一落,林慕禾便起了身,“劳烦中贵人带路了。” 四下一片寂静,随枝眯着眼,咬着嘴里的花生,发出了清脆的“嘎吧”一声。 几人朝看台上的娘子们辞行,便跟随许温之朝御台上去。 第213章 “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这一路上随处可见拾马粪的马奴们,顾云篱本无意在这些人身上,却忽然瞥见个奇怪的人影。 她行医数年,早就便能判断一个人的身形是自然还是故作别扭,而那捡马粪的马奴佝偻着身子,却能看出来肩宽腰窄,手臂肌肉发达,整个佝偻的姿势也怪,不像是先天的,倒像是刻意为之。 蹙了蹙眉,目光所及,那人捡马粪捡得卖力,头发乱蓬蓬的,不修边幅,一身圆领的衣裳也解了半边扣子系在腰上,露出半只胳膊,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顾云篱有些恍惚,竟然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 “云篱?”身旁的人轻唤了她一声,顾云篱方才回神,才发现已经到了御台下方。“你怎么了?” “没事……看到个人有些熟悉,大概是看错了吧。”收回神,顾云篱笑了笑,跟着许温之上了御台。 御台之上,李准正在与李繁漪说话,似乎还是有关李磐之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随意在东京挑出来个世家子都能甩李磐十条街,但皇帝铁了心不想让桑家人分到皇位的一杯羹,事已至此,还在叮嘱李繁漪好好培养李磐。 李繁漪但笑,身后站着的清霜都有些心疼她了:明知道那人不是做这个的料,却还要违心培养,简直是在给自己窝心。 李淮颂与桑盼又何尝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是现下情况,只能面色稍微沉了沉,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和乐。这御台上的气氛压抑得难受,不比方才还能纵声欢笑的看台,林慕禾面色淡淡的,拜见了皇帝,没过多时,右相也受命前来。 曾经的父女,如今的仇人再次相见,气氛微妙,谁也没能摸得准皇帝的意思,只听他夸了几句,一旁的桑盼却眸色幽沉,看着林慕禾。 隐隐的,她心底有些鼓噪,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应当早早就认识她了才是。 也是,林家二娘是个盲女的事实满东京皆知,略感熟悉也是应该的,她不动声色,随意地夸赞了几句,复又瞪了一眼一旁不忿的李淮颂,示意他收敛些。 见无话可说,林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林慕禾便想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正欲起身,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赶来,朝许温之耳语了几句。 原是李磐上好夹板出门绊倒晕过去,这会儿方才被巡值的禁军瞧见了。 闻言,众人满头黑线,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一丝无语。 “顾大人,劳你去看看吧,旁的人我还不太放心,伏玉,你也去瞧瞧。”李准叹了口气,道。 几人应下,林慕禾也顺势告辞,一行人朝随行太医的营帐去走,到时,正赶上他模模糊糊醒来。 营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模糊间,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脸在自己面前晃悠,伴随着一道声音。 “睁眼了,想来没什么大事儿……险些惊动官家。” “诶,你还认得这是几不?”清霜习惯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眼睛只睚开一道缝,神智尚且模糊的李磐眼前晃了晃。 “呃……”脑袋还混沌着的李磐看着,呻吟出声。 “娘耶,大概是傻了……” “清霜!”顾云篱佯怒,拨了拨她的肩。 “顾大人,我家世子他他他……” “只是磕到了,无碍。”顾云篱收起目光,冷漠地回答,心中暗想,还是在我眼前磕到的。 李磐终于艰难地在女使搀扶下坐起身来,捂着额头迷茫地看了四下一圈,身侧站着自己的随从、李繁漪,还有那个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小丫头…… 视线晃动,落在一脸淡漠的顾云篱身上。 他浑身像是触电,一个激灵坐起来,又扯动了擦伤的手臂,龇牙咧嘴一番,指着顾云篱便语无伦次地嚷嚷起来:“你你你你、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顾云篱脸上浮起些许寒意,但一瞬间,又换为平常的疑惑:“世子看见什么了?” 林慕禾愣了愣,看着李磐眼中避如蛇蝎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还有你!”李磐奋力一指,“我原想着为什么她如此不识好歹不愿和我亲近,原来你们两个——” “李磐。”他话未说完,李繁漪的声音便传入耳边,令他浑身冷得打了个哆嗦。 “胡言乱语什么?你自己出门便被绊倒在营帐钉子前,是你随从亲口说的,你又看见了什么,如此出言不逊?” 李磐震惊,转头去看自己的随从,却见他也窝囊地点头,心中顿时一颤。 “你、我……你们!” “受了伤就好好养伤,”李繁漪面露不耐烦,“我让淮颂来给你赔个不是,他确实有些急功近利了。” 李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林慕禾的目光,他又倏地心虚起来——方才一番话已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了,往后,自己恐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一行人离开,只剩下他在营帐内独自发呆。 撩开帘帐,马场上又热闹起来了——新一轮的马球赛开始了,场中的娘子郎君们正打得热火朝天。 迎面的营帐撩开帘子,林宣礼正扭着自己的手腕,扎着一圈白纱布走了出来。 碰上几人,他也有些愕然,目光瞥过林慕禾,他一顿,朝几人行礼:“殿下、顾大人。” “林提点有心了,”李繁漪笑笑,“若不是您,磐哥儿不知道要摔成什么样了。” 要不是你,李磐现在大抵也该去下面报道了。李繁漪把真实想法压下,看不出一丝破绽。 “官家吩咐,不敢不从,世子还是受了伤,是在下过错。” “哪里话。”两人虚伪地客套了几句,李繁漪便吩咐一旁的顾云篱,“带林娘子下去休息吧,午时快到了,也该用膳了。” 顾云篱顺利地走了下去,林宣礼也躬身拜别,绕着马场四周继续做起他的本职工作。 马奴们正聚在一起喝水,没有什么异常,可敏感如林宣礼,还是在一瞬间察觉了不对劲。 在自己出现之后,马奴之中似乎有人一直在刻意规避自己的目光,十分可疑。 他皱了皱眉,想上前一探究竟,那马奴却开始走动,扛起粪筐,佝偻着身子拾起了马粪。 他追上,这马奴加快脚步,他快,马奴也跟着快。 “啧。”终于,他忍不住,快步便要追上这马奴。 可就在这一刹那,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啊!!” 声音将所有人都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便朝着声源看去,一瞬间便也明白了这尖叫的来由——一只马球被飞掷而出,却并未走向任何一边的球门,而是不受控制地朝向御台飞去! 那上面坐得可是官家与圣人!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面色一白,失去了血色。 仅仅反应了一秒,林宣礼便果断放弃了去追那马奴,转而飞身而上,就要阻拦那失控的马球! 忽然,身侧刮过一道疾风,他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便飞窜而出。 是那马奴! 宛如神医再世,这人身形也不佝偻了,腿脚也便利了,一脚踩着一旁的木栏,驾着轻功腾起身来!也是这一瞬,林宣礼看清了这人的真容。 萧介亭!他还以为这人在东京消失是知难而退离开了,却不想在这里等着自己! 一咬牙,他想跟上这人,却不想萧介亭轻功极好,两个腾身便将自己甩到了身后,他目标明确,朝着那马球便冲了过去。 在一众惊叫声中,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猛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硬生生将势头正足的马球拦截了下来。 受惯性影响,萧介亭一个翻滚,扑通一声跌落在御台旁,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马球,气喘吁吁。 坐在高台上的蓝从喻忽然感觉双目一疼,定睛一看那突然出现的人,顿时眼前一黑。 惊魂未定,原本还恹恹的李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姗姗来迟的林宣礼一把揪起地上还在喘息的萧介亭,将他提在自己眼前:“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混入秋猎当中!” 哪知这人已经不怕自己了,哂笑了一声,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挣开:“林大人,我护驾有功,没有犒赏吗?” 呵斥的话还未出声,下一秒,面色还未缓和过来的许温之走下御台,愣愣看着这场景。 攥住萧介亭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放下,林宣礼抬眸,问:“许押班。” “哦,林提点……没什么,官家要问这位的话,遣我下来知会一声。” 是喜是忧尚不可知,但萧介亭却咧嘴,冲着林宣礼挑衅一笑。 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如同一开始和蓝从喻与杜含所说那样——他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能为北地洗刷冤屈。 坐台上,杜含记录的笔一滞,面色复杂地看着那被人押了上去的人。 御台上的人面色各异,桑盼面色不虞,端坐着打发内侍:“方才是哪家的孩子?若是冲撞了官家该如何是好?” “无碍、”李准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说话间,看到这边紧急的情况的顾云篱也赶到了御台,没顾上看那地上跪着的马奴,她赶紧做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给皇帝把了一脉。 索性并无大碍,除了心脏跳动地快了几分,再没有其他异常的现象。 她松了口气,简单交待了几句,这才有空去看地上跪着的那人。 这么一打眼,她眼前一黑,感觉有一口钟在自己心口狠狠撞了一下——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人会是萧介亭,这和上赶着找死有什么差别?皇帝如今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太子至今毫无音讯一事…… 而萧介亭似乎也已认出了自己,面上却并不显,只是规矩地跪着。 等待着他的究竟是赏赐还是问罪尚不可知,萧介亭跪在御台前,脑袋低得死死的,偏林宣礼没有办法,手攥紧了死死看着他。 “原来是个马奴。”见上来的人一身破烂灰扑扑的直裰,李淮颂轻嗤了一声,目光里尽是轻慢,“你护驾有功,想来也能借此飞黄腾达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淮颂!”桑盼怒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李繁漪眯着眼打量着这人的身形,宽肩窄腰,露出的半条胳膊肌肉虬结,若不是练家子,只是个终日劳作的马奴,绝对不能练成这样。 “阁下身手极好,不像是屈居做马奴的人。”她开口,心中疑云陡升。 经她一说,李准也若有所感,微微抬了抬头,问:“确实如此,你且说来,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第214章 有些抗拒林慕禾不能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里了 一时间,台上的几人纷纷神色紧绷,顾云篱紧紧攥着拳,四下扫了一圈,却与林宣礼对视上——与萧介亭的联系,只有林宣礼知道才是。 萧介亭今日出现在马场之上,绝非一时兴起突然如此,按理说,一直追查太子下落的林宣礼应该知道才是,可是为何历经将近两月之久,也不见林宣礼将他捉拿,这又是为何? 是萧介亭藏得太好了? 她神经紧绷着,还未思索完,就见萧介亭直起腰,向着御座上的李准深深一个叩拜。 舌尖一痛,顾云篱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张地咬住了唇舌。 还好清霜下午留在官舍里吃午膳,若她在,是否能表现得万无一失还未可知。 在一众或是不屑或是疑惑的目光之中,萧介亭深吸了一口气。 “在下来自朔州,”不知何时,他的声调紧绷,“师承北地刀术一派。” 语罢,四下寂静。 在座之人无不眸色渐变,而不知何时,桑盼浑身僵硬了一瞬,紧紧扣住了椅臂。 “刀术?”李繁漪喃喃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莫名。 “好一个刀术!”不等李准做出反应,李淮*颂却是勃然色变,重重一拍案几,“违逆勾连鞑靼,使我皇兄至今下落不明,而今竟然还敢出现在官家面前,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时间,李准的面色也十分难看,扒着椅子死死盯着地上跪下的人。 “你……嗬,叫什么名字?” 直觉告诉他,这人今日恰巧出现在马场,恰巧为自己拦下飞来的马球并非是巧合,一个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他甚至直起了身子,不顾一旁许温之的阻拦,极尽全力靠近。 “诸位方才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为何不听我说完?” 不光是李准,此时就连桑盼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狠狠抓着座椅,眸色阴骘,此般失态,直接引来了一旁李繁漪的侧目。 不等座上的人同意,他再次叩拜,声音中的颤抖不复存在,变得沉稳了许多:“在下萧介亭,刀术掌门萧拥雪门下大弟子,今日替官家挡下这一球,只为一事——为我刀术正名,还我门派、师尊清誉!” “世间还有罪魁祸首来求清白的事情了?若非你们勾结,我皇兄岂能失踪?!” “真是荒唐!来人,把这找上门来的逆贼拖下去!” 李淮颂眸色有些发红,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挥袖便招来殿前司近卫。 “且慢,”眼看几个身着软甲的殿前司近卫就要上来,李繁漪扬手一停,“二哥儿这么急着给人定罪作甚?为何不听他细细讲完,再论对错?” 她眸色有些冷,没有戏谑的意味,显然是动了真格,一双凤眼闪着寒芒,一时间,李淮颂竟然有些不敢看她。 语罢,她示意李准:“官家觉得呢?” 李准头疼地抵着脑袋,一旁的顾云篱见状,连忙取出随身的瓷瓶,倒出两颗药递了上去。 “……讲。”他声音嘶哑地回应,语罢,一旁的桑盼与李淮颂都缓缓咬紧了牙。 “太子失踪一事,与刀术无关,更与我师尊无关!鞑靼夜袭进军时,我师尊还与太子殿下一同在营帐中叙事,后鞑靼的蔑儿乞惕部直冲太子营帐,我师尊令我护佑殿下奔逃,可一路鞑靼蛮子攻势太强,我才与殿下走失!”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有证据?”一直未曾说话的桑盼忽然开口,声音紧绷。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我刀术百年之后再无清名,门派断绝!” 于一个江湖人来说,这确实是毒誓了,但这又如何能打破几乎要被众人认定的事情呢? 桑盼冷笑了一声:“随口之言,安能当真?来人!” 这回,殿前司众人上前来,架住了跪在地上的萧介亭。 “官家,要如何处置?”李繁漪出声,看着跪地的萧介亭,缓缓攥紧了手,还是请示李准的意思。 李准却不理,示意许温之将他扶好,嘴里的药味还未褪去,声音有些颤抖:“淮仪呢?他在哪?他、他可还活着?” “……”脸色一沉,萧介亭突然有些颓靡,原本直起的肩膀忽然泄力般萎倒。 片刻,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有愧,未能如师尊所愿,安全护送殿下离开……自雁门关走散,再无他的音讯。” 眼见最后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李准闭了闭眼,眼看着就快要晕倒,顾云篱硬着头皮上前同许温之扶好他,目光中有不解,看向萧介亭。 他似是不愿意牵连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与自己对视一眼,自然也没看到顾云篱的眼神。 “押下去——交予大理寺审问!”李准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下了令。 * 骤然出了这样的事,顾云篱只能随身赶紧给气晕过去的李准掐人中、施针,一番下来,这日的马球也没能好好打,一整个下午无人敢玩乐,各自待在了营帐中。 顾云篱忙到入夜,李准那口气才喘顺了,苏醒过后,李繁漪也好,桑盼与李淮颂也罢,甚至李磐过来探望,都没能引起皇帝的一丝情绪波动。 他好似被剥离了神智灵魂,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之上,谁说话都不搭理,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顾云篱身心俱疲,上午打了马球本就有些累了,没想到后面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屋门被推开,蓝从喻从外走来,冲她点了点头:“后半夜我来吧,你快些回去休息。” 愣了愣,顾云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 寒暄了几句,她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官舍。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饭香,勾得她肚子响了几声,方才想起忙的连晚膳都没用。 林慕禾听见了响动,从内间走出来,带她进屋:“我们都还没吃,等着你呢。” 一进屋,清霜便迫不及待开饭了,官舍里提供的吃食不能像在京中那样丰盛,好东西都供给了皇亲国戚,分到她们这些平常小官这里,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林慕禾吃得少,也许也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情,她没动几口便停了筷子。 顾云篱三言两语把今日的事情讲给几人听,引来一阵哆嗦。 “真是造孽……太子又下落不明,现在谁能说理?哪怕不是他们做的,也得背着这个千古骂名了。”随枝听罢,感叹了一句。 “可我总觉得奇怪。”顾云篱放下筷子,眉头深锁。 林慕禾歪头问她:“奇怪?什么奇怪?” “你先前在林家,可知林宣礼与太子关系如何?” 林慕禾默了默,思索了片刻答:“他与太子关系亲厚……八岁时便选入东宫伴读,可算是与殿下一同长大,听旁人来说,这两位关系应当极好,十六岁后,他科举入皇城司,虽为官家办事,但大多时候,也都听从东宫的意思。” “怪便在这里,”顾云篱看着对面的人,语气有些幽沉,“先前在江宁时,他还恨萧介亭入骨,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的架势,可如今萧介亭送上门来,却不见他有江宁时半分着急的模样。” “对喔!”清霜一拍脑袋,“他吃错药了?” “你快吃饭吧!”随枝翻了个白眼,又往她嘴里塞了块馒头。 林慕禾抿唇思索:“你的意思是……他可能知道了什么,所以不再迁怒于萧介亭?” “不但如此,很可能,他在上次江宁一别后,打听到了东宫的消息,是而如今才会坐得这么稳。” 这么想来,竟然有些细思极恐——他既然知道些什么,为何不同李准说?甚至今日萧介亭被带了下去都没有任何表态?这之后又在憋着什么东西等着众人? 随枝平白打了个寒战,赶忙打断这两人思索:“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太子音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明日就要御贡了,不如好好想想流程,别在明天丢了脸。” 御贡,顾云篱一顿,想到李繁漪先前所说——围猎开始前,皇帝要带着皇后一同祭旗,而后才是御贡,紧接着,便是所有人一同入嵩山打猎。 而皇帝祭旗之后要做什么,李繁漪早先便说了——他欲立李磐为储。 明日不像是会太平的日子,她叹了口气,也道:“罢了,今日好好休息吧。” 清霜却眨眼,忽闪着睫毛看着她:“姐姐,这菜好难吃,我都没吃好。” 随枝问:“那怎么办?忍着吧,明天找你的殿下去要些好吃的不就得了?” 清霜大惊失色:“说什么呢,什么我的殿下!” 随枝:“……”重点是这个吗? 顾云篱无奈地看她:“你想做什么?” “这不是山脚下吗?今天我就看见好多野兔,我现在出去猎一只回来,烤了吃怎么样?” “夜深露重,那么危险,你非得去?”随枝磨着牙问。 “等我!一刻钟我就回来!”清霜也不管顾云篱有没有同意,跳起来便把弓拿起来,跑了出去。 “诶?!这死孩子!”随枝气得磨牙,同顾云篱示意了一下,“我出去看着她!” 只剩顾云篱与林慕禾两人对望,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气。 “我给你做得弩箭,可带着?”忽地想起了什么,她问。 “随身带着,”林慕禾一愣,“怎么了?” “我总觉得明日不会太平,”顾云篱失力般靠在她肩上,好似这样疲惫感便能消解大半,“你随身带着,也能防身用。” 看出她眉间的隐忧,林慕禾抿抿唇,道:“好,我自会带着,明日御贡时我不能去前方,还要在外候场,又不能与你在一块了。” 看不见,摸不着,总会滋生出隐忧,不知何时,顾云篱发觉自己已经有些抗拒林慕禾不能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里了,一旦知晓不能见面,心底的忧虑便不可控地在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仿佛察觉她所想,林慕禾反手握住她的手:“瞎想什么呢?就一会儿不见而已。” 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搂紧了些。 没半刻钟,官舍外便传来一阵跑动声,两人一愣,便见随枝与清霜风风火火跑了回来,手中并无所获,却一脸惨白。 “完蛋!”清霜扫了四下一圈,这才关上门,低喝了一声。 “怎么了?”顾云篱问。 随枝还在顺气,支着腰,颤抖着手指着清霜:“你、你让她自己说!” 清霜欲哭无泪:“我哪知道那动弹的东西是个人!大半夜的不点灯在外面暗戳戳动弹,我还以为是野兔呢,一箭射过去才听见有人闷叫……” “我都说了让你且等且等!这下怎么办!”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完蛋了,一有证人,我还怎么狡辩?”清霜越想越绝望,看着顾云篱,“姐姐,这下怎么办?” 顾云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道:“明日我打听打听谁受了伤,带着赔礼过去,看看能不能和解……” 林慕禾也眉心蹙起:“往后切不可如此了……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若是酿下大错可怎么办?” 说着说着,她忽然一顿。 黑灯瞎火的,两个人躲在隐蔽的黑暗处是要作甚? 第215章 难怪天下逐鹿,皆为此物 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显然,她也有此疑惑。 “你果真没看清是谁?”思索罢,顾云篱又问清霜。 “没有……只依稀瞧见,应该是个男人,另外一个是男是女我就不知道了。”她乖乖答,因为犯错在先,也没干卖乖,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云篱,“姐姐,我们不会要赔很多钱吧?” “……”顾云篱沉默了片刻,吸了口气宽慰她,“未必,夜半私自交谈,不像是好事,明日暂且先别声张,若有人提起,再向他们赔礼也不迟。” 清霜一凛,忙不迭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野外之地,隐隐已经传来了些许鸟雀古怪的叫声,灯芯烛火摇晃,到该歇息的时辰了,几人没再继续多说,最后叮嘱了几句,各自都睡下。 斗转星移,这一夜格外寂静,一点额外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众人睡得很沉,直至第二日天明,才开始了新一天的事宜。 然而越是安静,顾云篱越觉得不对。昨夜误射了人,今日,或是昨日晚上就应当有些动静才是,然而直至现在,也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关于昨夜那场乌龙的音讯。 果然是碰上了什么人的隐私之事,临走前,顾云篱再次叮嘱了清霜一番,这才与蓝从喻换了班。以防万一,她又将那日林慕禾给自己的袖箭戴在了腕上,有衣袖遮挡,没有人发现。 经历昨晚一夜的沉思,皇帝不知有了悟出了什么人生真谛,想通了一般,今日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再出现难受的症状,顾云篱为他把了一脉,确实还没什么问题,她讶然,旁边的许温之笑呵呵地请她到一旁休息。 “今日祭旗,官家还要穿戴,顾大人先休息休息吧。”他说着,留了个小黄门看顾,便扭身回了官舍。 顾云篱只能在外候着,时刻等候着里面的人传召。 一众内侍与女使捧着衣物走了进去,来往忙碌,期间,李繁漪还进来了一躺,向李准汇报祭旗仪的准备情况,她今日穿着正式隆重,一身深青色绣有翟鸟纹样的宽袖翟衣,头发高高束起,不留一丝多余的鬓发,盘得精致。 一众有位阶的女官各自身穿圆领襕衫,戴一年景冠子,规矩地侍立一旁,就连清霜也被装束得格外正经,规规矩矩地穿着窄衫,平日里盘做两个低垂丸髻的头发也束起成双环髻,她此时还有些心虚,一边不适地调整着衣裳,一边站在官舍外等待着李繁漪出来。 未几,晨鼓响起,时辰将至。 天光大亮,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顾云篱一身青色的官服,早早便在御台下方候着了。 整个马场作为了祭旗的场地,四方各插着九尺玄色旌旗,旗杆也绑五色丝绦,风不是很大,却也足够将旌旗吹得鼓动作响。 遥遥一望场上,百官身着官服,三色交映,齐刷刷地占成一排,官眷穿着隆重,场中没有人多嘴说话,乍一眼望去还颇有一阵气势。围猎本也是鼓舞军心的事情,一众人振奋了精神,也在理解之中。 而官员与官眷之后,便是此番等待在祭旗后进贡御品的皇商们,虽看不清,但顾云篱也能确定,林慕禾便在那之后的某一个队列之中。 四下禁军各自严阵以待,手持兵甲,但愿今晨那些不好的预感都是自己的错觉,她默默在心中道。 御台下方的一片空地中摆着一方黄土方坛,此时还有一群太常寺官员与内侍忙活,就连李磐也要负伤上场,站在了皇子队列之中。 身前忽然飘来一阵异香,顾云篱错神,身旁缓缓走过一人。 是桑盼。 她一身翟衣,头戴凤冠,面白唇红,点缀珍珠,行步端庄沉稳,目不斜视,仿佛将自己当作了不存在的事物。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平静地有些过头了,顾云篱收回心思,站得都有些腿酸时,吉时终于到了。 笙鼓齐响,太常寺典乐手持符节,在御台上说着仪式词。 无非是些顺天意、承君恩的话,顾云篱听得耳朵起茧子,没有仔细听,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紧接着,由皇帝与皇后带领皇室子用青铜爵斟黍酒,洒于旗下敬天地。 三献之礼,仪式繁琐复杂,引人昏昏欲睡,又要献祭太牢,又要唱词,足足快有一个时辰之久。 远远看着李准有些颤颤巍巍还需要许温之在一旁扶着的身子,顾云篱隐隐有些担忧他能不能撑过这一个时辰,也有些感叹,这些人总是想上赶着给自己找点不痛快。 终于,祭旗仪式完成,众臣跪拜,在一声声山呼中,顾云篱抬起头,刚好看见了禁军换值,她皱了皱眉,一个时辰里换了四次值,往日也是这样的频率吗? 左右二相作为文臣之首,站在群臣首位,顾云篱站在御台旁侧,刚好能瞥见那边的人,随着李准的一声“平身”,众臣谢恩,支着地面缓缓起了身。 而视线所至,左相却不知为何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了捂右腿。 他面色有些不正常,引来一旁林胥惯性的调侃:“只跪这么一会儿,桑大人就撑不住了?” 左相额角青筋跳跃,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年事已高,比不得右仆射身体康健了。” “……” 顾云篱心里一颤,几乎很快便联想到了昨日被清霜一支暗箭所伤的那人——莫不是左相?可她也不能确定,再者说,他夜半出去又是所为何事? 容不得他多想,祭旗仪式结束,李准重新回到御台上,她便要立刻赶过去为他诊脉,给他服下药。 除了心脉有些过快,过度劳累之外,李准的身子罕见地没有什么其他差错。 没有皇帝的命令,下面的群臣没有人敢提前离开,而李准坐在软榻上,喘息着调息。 一阵阒寂,桑盼垂着眸,手心里还有一串佛珠,在她五指之间静静受着盘拨。 李淮颂也端坐着,目视前方。 余下的李繁漪与李磐也沉默着,都在等待着李准发话。 几颗药丸下肚,总算将他这口气喘顺了。 顾云篱适时地想要退下,可御台旁不知何时站了四五个禁军,将下去的路堵住,她刚想开口请他们让一让,另一边的李准却在此时开口了。 “许久没有这样……诸臣与我共聚一地的场景了。”他声音不大,但全场没有额外的声音,是而,却也格外清晰。 御台上的众人与群臣微微有了些反应,而李准继续说道:“自今春,太子北征鞑靼失踪,朕一病不起,耽搁朝政,又出了西南乱事,是我之过错,国之不幸,民之哀。” 照这个架势,倒像是他要出一道罪己诏了,众人连忙山呼怎敢。 “有诸君为我撑下这李家半壁江山,实乃朕的幸事。” 李繁漪动了动眸子,一只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她双睫颤了颤,向一旁看了看。 意识到李准将要说什么时,顾云篱心中忽然一动,手心不自觉地攥紧。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可一日无储,数月过去,不见有东宫的消息,朕总在想,是不是真的该放弃这些了?”他长叹了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桑盼的异常。 她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手中拨弄佛珠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又是一阵不知谁带起头的宽慰声,顾云篱想走下去,可那几个禁军侍卫却堵得严严实实,令她无处可去,不祥的预感宛如阴凉的露水滴落在脖颈处,令她一颤,只得转过身来,四下看着这御台上的异常。 不知何时,禁军竟然将大半个御台围住了,这样的场合,警备严格一点本是无可厚非的,可怪就怪在,他们为何堵住去路,不让自己离开? 李准的声音还在继续:“磐哥儿,你来。”默了片刻,他和声叫来了李磐。 李淮颂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极为难看,双拳紧握,攥得咯吱作响,他想扭头去看桑盼,却因为有人挡着,只能看见凤冠的一角。 李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跪倒在他脚底,声音有些颤抖:“皇叔……”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一早便知道将自己不远从真定府叫来的缘由,一时间,一颗心砰砰作响,快要将周边的声音掩盖掉了。 “二皇子是我与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因有前鉴,这些年来,对他总疏于教导,骄纵任性诸多。”当着众人的面,李准竟然就这样毫无遮掩地直言起自己对李淮颂的不满,像是拿捏定了他不敢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去看身边那个本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 “一国之君,骄慢者不可,目无百姓者不可、易被左右者,亦不可。” 声音如撞钟余波,一层层激荡在李淮颂的心口,他双眸颤颤,知晓自己不如李淮仪得李准宠爱,却从不知,在他眼中,自己竟然是个这样的存在,这样一无是处。 他听见自己胸口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台下群臣都是人精,话说到了这份上,自然明白李准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二皇子监国时,几乎要对储位志在必得,如今李准却不愿立他,仅仅只因是他品性的缘由吗?宗室子李磐还不如李淮颂,昨日马场的表现,任谁都对这位世子有些微词。这之后的缘由,无非是愈加势大的桑家,招来了李准的警惕,左右二相之争已久,时至今日,总算要有个说法了吗? “宗室子李磐,出于真定府,性情温良,虽德才欠缺,但却终是能培养而来的。” 李磐快要忍不住笑容,跪在李准脚边,小心翼翼抬眸,却猛然一寒。 他对上了一旁桑盼森寒的目光,一瞬间,几乎快要以为她要将自己拆了吃了。 “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朕、朕硬撑着这口气,将这悬而未决的事情说个清楚!”李准重重咳嗽了两声,听得人心惊。 顾云篱忽然有些猜想,今日李准身体无碍,莫不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册立……李磐为储君,待朕西去,封二皇子为骊山王,长公主李繁漪……代为辅政!” 语罢,众臣哗然。 放着现有的皇子不立,反立一个宗室子为储君,哪有这样的道理?反对的声音大有人在,豊朝自建朝来,言官文臣之力便不可小觑,甚至可撼动立储立后之事,一时间,声音大响,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李准忽然一阵失力,跌坐在身后软榻之中,许温之与顾云篱赶忙上前,却被他摆手挥开,撑着一口气道:“叫人取笔墨印玺来!” “皇天后土在上,陛下果真想好了?”忽而,久未出声的桑盼在一旁开口。 今日敷得粉,抹得唇,令她侧眸看人时,忽地让人幻视一只吃人心肺的鬼魅。 顾云篱心忽然急速跳动起来,许温之因方才李准那一拂,趔趄地还未站稳,此时正被她扶着,忽而,眼前景致变慢。 身着直裰的内侍忙不迭将早已备好的东西呈上,跪在了李准身前。 那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玺摆在漆黑的托盘上,日光照射下,泛着一阵阵光,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来。 李繁漪握住椅臂,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世间不向往权力的人能有几何?不光是她,李磐也好、李淮颂也罢,就连桑盼,一时间都盯着那东西不动弹,仿佛呼吸都要停止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魅力太大,难怪天下逐鹿,皆为此物。 第216章 父子相残,何至于此 除了玉玺,那上面还摆着一张早就便写好的传位诏书。 桑盼目眦欲裂,手指划过椅臂,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内侍浑身发颤,托举着手中的东西,缓缓向李准呈上。 变故在此刻发生。 眼看着那玉玺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名字在诏书上,李磐还觉得这几日受得委屈都值了,是而,那眼里的光都快要遮掩不住,他甚至忘记去看一旁李淮颂的阴骘的目光,几乎得意忘形。 下一秒,群臣吵嚷声停歇。 “噗呲”一声,什么东西被利刃割开,腥热的液体喷溅的速度连眨眼都不用,便悉数溅在了李磐脸上。 血红的液体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大脑顿时一白。 “啊!啊!咯、咕——!”被一刀割喉的内侍双目泛白,扑通一声倒地,手中托盘应声滑落,玉玺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顷刻间便溅上了血液。 血液如飞洒的水花般四散,只在一瞬间,便将周旁的人侵染了个遍,只不过李磐离得最近,受波及亦最大。 就连顾云篱也没能幸免,绿色官服被污染,她眼皮跳得急速,一瞬间的功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挥刀之人阴恻恻地盯着地上的李磐,刀锋还在滴血,声音如冷厉的恶鬼般嘶哑难听:“父皇老了昏聩了!不知被谁蒙蔽,才做出如今这样的决定!” “嗬——嗬——”脸上同样飞溅着血液的李准一口气没能喘上来,显然吓得不清,他倒在软榻上,剧烈地喘息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半边身子被血液染透的李淮颂。 “李淮颂!”下一刻,李繁漪愤然起身,“御前动刀见血,你是要造反吗!” 语罢,不等李淮颂回答,却忽听一阵迅疾的兵哨声自马场周围响起! 数只乌鸦盘旋飞过头顶,登时引来一阵尖叫哗然,有人大骇,喊着不祥之兆,一时间,御台上混沌,御台下也混乱不止。 不等李繁漪起身,原本站在后面的几个禁军却猛地抽刀,刀锋却并未指向作乱的人,反而落在李繁漪脖颈处! 然而还未保持一息,一柄漆黑的长剑便出鞘,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清霜一剑将那几人的刀挑开,怒喝:“狗东西,离她远点!” 李淮颂眸子不正常地剧烈颤动着,看向施施然起身,被溅了一身血却不恼的桑盼。 “造反?”她声音有些低,仿佛泛着蛊惑人心的波纹,令人无端生寒。 “只不过陛下昏聩,听信了你的谗言,才会立这东西为储君。” “因而这一回,本宫与淮颂,不过是‘清君侧’,除掉祸乱朝纲的祸患罢了!” 事发太过突然,血溅三尺,在场几乎无一人幸免,护在台下的林宣礼还欲抽刀前去阻拦,却被身后的禁军抽刀拦住脖子,不可动弹。 “你!你!”李准气得喘不过气来,不受控制地栽倒在软榻上,一双布满褶皱,满是风霜痕迹的手死死揪着软榻上的垫子,“桑氏逆贼,其心、其心可、可——” 许温之急得大叫:“圣人三思啊!此乃谋逆大罪,您怎可如此啊!” “闭嘴!”李淮颂大喝了一声,一脚将软榻边吓得屁滚尿流的李磐踹倒在一边,令他伤势再次雪上加霜。 他捂着胸口退到一边,又对上桑氏的眼,一下子惊惧上涌,翻了个白眼,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李繁漪手紧紧攥着椅臂,半天没有说话。 见状,李淮颂冷笑了一声,站在榻前红着眼质问李准:“宁可立这样的废物为储,父亲也从来不想看看我!从前比不过李淮仪我便认了,可如今这家伙,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李准粗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着,指着他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许温之甚至不顾一旁逆党的阻拦就要冲上来:“殿下、殿下!陛下气急,您得让太医救治陛下啊!” “多嘴,”李淮颂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拖下去!” 早已与他们达成一致反意的禁军近卫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托起许温之,便要硬拽着他离开。 不过片刻之间,禁军尽数倒戈,将马场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像是一早便计划好了这样的发展,原本本应忠于皇帝禁军被彻底调换,禁军竟然成为了反贼挟制皇帝的工具,实在可笑。 顾云篱也忽然明白了这几日这群来回换值、以及深夜密探之人都是为何了——她想过没憋什么好事,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事。 马场重的官员们回过味儿来,一时间都开始对台上违逆之人的口诛笔伐,战火没一会儿便烧到了左相头上,作为桑氏母家,这件事他绝对不可能再撇清关系了。 林胥黑沉着脸,上前狠狠揪住桑厝的衣领质问:“皇后携二皇子谋反,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其中有没有你的助力,恐怕你自己也不敢说!” 身后,一群官员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痛呼声此起彼伏。 “父子相残,何至于此!” 可他面沉如水,面对周遭的辱骂声,半天都没有动弹,只是紧紧盯着御台上的乱象,似乎仍旧在权衡着。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顾云篱暗暗摸到腕间的袖箭,目光扫过周遭——胜算几乎为零,四下围满了禁军,御台上只有一个清霜佩着剑,此刻正亮出来逼退要将刀架在李繁漪脖颈上的禁军兵卒。 “你究竟想要什么?”突然,李繁漪开口。 李淮颂对她的恨不亚于李磐与李淮仪,闻声神经质地扭头:“皇姐最是清楚不过的不是吗?我只要——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李繁漪简直想要嗤笑出声——这世间出了生身父母,什么东西才是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总有人将这些东西当作理所当然,一旦失去,便要恼羞成怒,不择手段。 她笑了笑:“你想要储君之位,可如今百官身前,得来不正,未来谁会服你?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你而今得逞,可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史官提笔,无论王侯权贵,于笔下皆据实为记,古有崔杼三杀史官不见其改,用不了百年,恐怕便会有不服篡逆之君的人揭竿而起,一人起,万万人起,谁能挡得住? 李淮颂面色凝滞了一瞬,似乎真的被李繁漪的这一番话定住了。 桑盼眸色一暗,一甩手道:“今时今日,可还有退路?淮颂,她一心蛊惑你,你还要着了她的道?!” 迷茫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李淮颂再次恢复原本的神色,怒骂了李繁漪几声,后者咬了咬牙,便听桑盼道:“长公主话太多了!还是莫要再浪费口舌了!” 她隐隐哼笑了一声,这才从椅子上起身,看着软榻上几乎快要气绝的皇帝,道:“也罢……你说得有些道理,得位不正,确实容易引来反噬。” “来人,请陛下回官舍!亲自修改传位诏书,这得位不就正了吗?” “你疯了!” “嵩山猎场周围尽是我的人,而今武官无一人带兵,谁能拦得住我?”李淮颂大笑了几声,“今日你死了、李磐死!天下之中还有谁能任帝王之位?无论如何,这皇位都是我的!” 语罢,他又森然扭头,脸上再也寻不到常色,恨不得将李准看穿个窟窿:“你不是觉得我难当大任?那父亲,你亲眼看着吧!” 语罢,他忽然顿了顿,瞥向一旁的近卫:“今日的记录官是谁?将他也给我带来!” 可见李繁漪的话,对他并非有没有影响,顾云篱用了一瞬,想起了这场秋猎的记录官是谁——杜含。 这当真是无妄之灾,没有片刻,一身官服的杜含便被押了上来,头顶的官帽也被粗鲁的禁军弄丢,发髻松散,鬓边额前散落出来些许发丝,可见方才挣扎地厉害。 “阿含!”被押着的蓝从喻惊叫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喊道,可杜含没有看她,只是被压着跪倒在地,直挺着脊背,不为所动。 “是你……”李淮颂眯了眯眼,看着这一圈本“不该”出现在御台上的女人,冷笑了几声,“便是你们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出现,才会扰乱大势!” “来人!”他笑了笑,喝了一声,“将父亲请去官舍,长公主、还有杜大人、顾太医,一便去见证此刻,我要父亲,亲眼看着我成为这大豊的储君!” 后肩猛地*被挟制住,顾云篱没有挣扎,只是任由身后的人押解。 官舍之外的御台,许久没有出现的应江现身,代替桑氏暂时控制住虽早知他倒戈向桑氏,可李准多年来对他的提拔并非虚物,最后却只得来这样的背叛,他快要不能接受,还未唾骂出声,喘过气来,便被两个禁军架着身子带去了官舍。 帝王威仪,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溃如蚁穴。 * 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禁军忽然从不知哪些角落里冒了出来,将整个马场团团围住,就连在最后方的御贡队列之人都不能幸免,人群之中顿时吵嚷起来,猜疑声四起。 离得太远,众人都不知最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一瞬,林慕禾却真真切切感受到胸口好似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刹那间眼前发黑,几乎快不能呼吸上来。 “娘子!”随枝狠狠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她,“怎么了这是?” “不、不对……”闭着眼狠狠呼吸了几次,林慕禾这才缓了过来,“这群禁军不对劲!” 说话间,身后已经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个出口都没能给众人留下。 不过片刻,前方的音讯也传来,话未至,恐慌的氛围便率先传来,有胆子小的人已经开始哭泣,还有人尖叫着想要向后逃。 “造反了造反了……!皇后和二皇子造反了!” 那人面色惨白,不顾身边人阻拦便妄想要拨开身后的人冲出重围,他擦过林慕禾身边,后者额角一跳,下意识想要拉住他的衣角阻止他,却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料。 下一刻,只见那把守的禁军毫无感情地举起手中的长缨枪,不过一抬手,便将那无状奔逃的男人从胸口捅了个对穿! 上一秒还在奔逃的人顷刻间失去了生命,汩汩鲜血汇聚在红缨处,凝聚成滴,被甩在地上。 原本还尖叫吵嚷不停的人群骤然寂静下来。 林慕禾忍不住生理上的反应,看见那刺目的鲜血,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只差一步,差一点就能拽住这人了。 第217章 ”然西南草木,皆思念皇婶。” “再有想逃者,下场和他一般,这一枪以儆效尤,若再有不自量力者,休怪我等无情!” 袖子猛地被一拽,随枝急忙把林慕禾拉了过来,面色白得难看:“百年难遇的事情今年有两遭,真是命犯太岁了!” “不、那、那云篱她们,还有清霜、公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林慕禾忽然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一把攥住衣袖,忍不住颤抖起来,声音抖得没有成调的话,“她们、她们怎么办?!” 顾云篱就在御台之上,还有清霜——如若桑氏于李淮颂反了,第一个威胁到的不就是她们吗? “你上哪去!”随枝大惊,拦住她的腰,就将下意识想往前走的林慕禾一把抱住,“越到前面越是危险,就算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一句话好似在林慕禾心口敲了一钟,她死死咬住舌尖,硬生生尝到一股血腥味,这才稍稍沉静了几分,可口中的话仍不能成句:“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许是早些年跑商遇到过太多,此刻随枝除了有些胆寒,竟然比周旁的人都要冷静,“好好待着!这会儿能有个什么结果,且等着看有什么状况!” 是、是该如此。林慕禾默念了几句,奇迹般竟然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眼眶憋得发疼,她恨不得长出十丈高,起身看看远处御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有几个文臣不怕死上去抵抗,当场就被禁军一梭子戳没了命!” “怎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怎么会这样!” “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切不可冲动啊!”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为何要让我碰见这样的事情?!” “御台、御台上如何了?官家怎么样了?!”有人压着声音问,生怕身后禁军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解决了。 “前面、前面的说,方才都押着去了官舍,不知道要做什么,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能懂些什么,何苦啊何苦!” 细细听着,林慕禾勉强顺了几口气,一只手攥着随枝的手腕,冷汗不停:“且等,你说得对——若能接应帮上云篱,也是好的。” * 桑厝目光所至,皆是谩骂之声,皇帝病危,身为人臣非但没能给皇帝分忧,反而还在这种紧要关头起兵宫变,今时无论自己再怎么挽回,恐怕都逃不开青史之上一番笔墨的臭骂了。 皇帝对待桑家的敌意越来越明显,甚至要越过嫡系的皇子册立宗室子为储君,他虽刻意接近李磐,想在这里抛下自己的锚点,哪怕日后李磐真的登基,桑家的处境也不会太艰难,但他忽略了一点,自己有后路可走,但桑盼没有,而从小到大只会听着桑盼的话而行事的李淮颂,更难在此时保持理智。 昨夜军帐外,夜深人静之时,桑盼约他商议,可说是商议,实则不过是她的威逼利诱罢了。 此事若能事成,以桑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扭转局势,迎李淮颂登基也未尝不可,史书上一笔不过留给后世功过评说,他们只要当世之福便可。 可桑厝虽有心控权,玩弄皇家权术,却从未想过反事,再往前数三代,桑家也是一代忠良,只不过到后面有吞象之心罢了。 这种走钢索的冒险,他自然不会去做,但桑盼却拿出了让他不得不妥协的筹码—— 昨夜连夜部署下去,嵩山猎场方圆二十里内都不会有人经过,皇帝的禁军羽林也早已通过换班神不知鬼不觉换成了桑家心腹,只为成事。 御台上,只留下了一个晕死过去的李磐,血糊了一地,他看见应江在桑盼耳边二语了几分,二人越过官舍,不知去了何处。 若此时反水,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桑盼扔给自己的筹码,个个都是能让桑家九族全灭的条状。 闭了闭眼,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文臣见不得他这副模样,骂了一句,脱了鞋拿在手里就抽了过来。 “冷静!冷静啊诸位,这样非但帮不了皇上——” 理智的声音存在了片刻,便被激愤的人群淹没。 官舍之外,应江手中捧着什么东西,正递给了桑盼:“娘娘,方才截获的递来猎场的邸报。” 涂着丹蔻的指甲摩挲过简陋的纸张,两指使力,几乎要将那张纸碾碎。 “人呢?” “处理干净了,只是……” 她一边拆开信封,一边问:“只是什么?这样的关头,不要出岔子,若是不慎,你我可都得死。” “自然省得,只是这人,身上并无驿使腰牌,杀了之后才发现,似乎也并不是朝中送军报的。” 拆信的手一顿,桑盼极目看了一圈压抑的全场,目前一切尚在控制中,只待彻底让皇帝放弃原本的想法,重新立李淮颂,一切就能结束了,只要不出岔子就好…… 她眼睑的皮肤颤动得飞快,拆了信,便读了起来。 谁知这一看,竟遍体生寒。 “娘娘?”应江吞咽一番口水,问。 “一个个……都来逼我,都来逼我!”她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恨意快要溢出眼眶,“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如此苍莽行事!” 语罢,她狠狠将那信纸扔在地上,足尖碾着,留下黑灰的印记。 “娘娘!此时更不能乱了心神阵脚!”应江急忙俯身,一阵头疼,本就是刀尖上行事,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他的脑袋可仅有这么一次机会…… 还未说完,桑盼双眼泛红,拂袖离开,去往官舍。 只有那张纸遗落在地,见她走开,应江方才捡起,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才能让桑盼如此色变。 有些脏污的纸张,笔迹很有个性,不像是代写信件的抄录官会有的字迹,而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应江也是浑身一凉。 “不日或抵东京,一叙家情,问皇叔安,知我之事,可有安眠? 问皇婶安,西南风光无限,皇婶离家多年,可恋故土乎?然西南草木,皆思念皇婶。誉笔。” 这封信是谁写得,自然不言而喻,字里行间的疯劲儿确实一如他对商王的印象。 桑盼确实出身西南,可为何仅因这样一封挑衅意味明显的信件,便如此动怒?她与商王又有何纠葛? 这封信写得暧昧不清,像是故意呈上来气人的,应江打了个寒颤,不敢多想,飞快地将那张信纸扔进了就近的火烬堆里。 官舍内,几个人高马大的禁军走进,加上一同挤进来的几人,几乎快要将整个官舍挤满了。 脖颈上架着一把刀,顾云篱额头沁着汗珠,被命令给李准施针,吊起一口气来。 清霜眼睛红红的,剑不敢收,还在与那群人僵持着。 沾了血的诏书有几处已模糊不清,就那样被随意铺在小几上。 另一边的地上,杜含被压着按倒在地,随身记录的史册还有半个字未写完,便被李淮颂掐着脖颈威胁道:“杜大人贵为殿试之首,新科状元,自然清楚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杜含的表情仍旧淡漠,手腕擦在地上快被磨出鲜血,也不见改口:“据实而书,是记录官之责,殿下要做万民指摘之事,早该料想到后世骂名。” “狗东西!”李淮颂怒骂,抬脚便狠狠踩在她手背上,“真以为抬举你叫你一声杜大人,你就敢拿鼻孔看我了!” “含娘子……”李繁漪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脖颈处的血管都因气急而颤动着,她焦躁地看了眼摆在官舍内的香炉,只一瞬,又快速地收回了眼神。 “臣不敢。” “你改还是不改!” “够了!何故在她身上多费口舌!”桑盼又喝止住他,扭头看向气虚几近濒死的李准,“诏书一写,玉玺一盖,什么史实春秋不都任你修改?!” 语罢,她呼吸急促,看向还在施针的顾云篱:“顾大人,你若再不弄好,这只施针的手便别想要了。” 背后如寒芒在刺,顾云篱扬眉:“陛下已是强弩之末,臣已尽力,娘娘不想让陛下好,尽可废了我这双手。” “你——你以为我不敢废了你?!”李淮颂恼羞成怒,语罢,就要拔刀。 “普天之下,再能医治得了官家的人还有几个?”顾云篱说道,手一停,“殿下可要三思。” “淮颂。”如若目光能化为实质,此刻桑盼的目光恐怕就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亟待着将顾云篱喉管割破,可她硬逼着自己冷静,声音紧而颤,有些嘶哑难听,“这么点时间,我们自然等得起。” “顾大人,您且好.好.治。” 深吸了一口气,顾云篱垂下眼睫,手上虽然还在动,余光却在四下打量官舍内的情况。 五六个禁军将一切翻盘的可能都尽数压灭,几乎没有任何钻空子逃跑的法子。 此时比起担忧自己的处境,她更心慌——林慕禾处在外围,此时如何了?叛军行事无状,若是对她有不测,又该怎么办? 手指一颤,险些扎歪,她定了定神,回过神来。 床榻上的李准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一口气好似才被打通,争先恐后涌入气管,他沉沉跌倒在凌乱的床褥之中,想要挣扎地爬起,却没人能扶他,挣扎了半晌,还是攀住顾云篱的手腕,艰难地起了身。 三指搭脉,顾云篱心口一凉,看着突然爆发出这么大力气的李准,面色有些难以言喻:这是死脉,撑过这一刻,不过是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啪嗒”一声,诏书被扔在地上,顾云篱被李淮颂一把甩到一边,趔趄了几步这才站稳。 刚刚好过了没片刻的李准被他一把拉扯起来,苍老的皮肤褶皱都快要撑平展来,混沌的眼底看不清什么情绪,有愤怒,也有悲凉,或是悔恨。 二十多年前的宫变终有一日还是还报在自己身上,父作之,子述之,他自以为能够拿捏住从小到大被他压抑长大的李淮颂,却忘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生长在阴翳中的弱童终究还是长成了可怖的巨兽,而一切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一手将原本可以相安无事维持下去的父子之情生生撕裂了。 “从小到大,父亲从未有看得起我的时候,觉得我哪里都不如他李淮仪!”李淮颂提着手下这个老态龙钟,几乎连坐都坐不稳的人,将他一把摁到地上,“如今我就要你亲眼看着,你珍惜如此的皇位被我攥在手心里!” “李淮颂,你可还有心?!他是你父亲!”忽得,李繁漪怒喝出了声,这话没有起到威慑的作用,反而更是雪上加霜。 顾云篱愣了一瞬,继而有些愕然地抬眼看向她。 聪明如李繁漪,若想保住李准,又怎会在此时火上浇油,刺激李淮颂? 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头,刚刚冒头,就要被顾云篱自己强行压了下去——除非,李繁漪并不想让李准活。 第218章 “你若愿意,随我一道,若不愿……” 果不其然,这话激得李淮颂更怒,丝毫不听,那点微薄的父子情谊早已消失殆尽,他一抬手,压着李准的手便去够一旁的狼毫笔,聚积了太多墨汁的笔锋噼啪滴下许多墨汁,将李准深蓝色的冕服染得凌乱不堪,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这股力气,纵使李淮颂如何用力逼迫他写字,也没能得逞。 大张着呼吸的嘴巴也只能发出一阵阵“啊啊”的呻吟痛叫声。 李繁漪像是看不下去,湿了眼眶般扭头。 看着这个原本永远将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跌落高台,摔得泥泞不堪,桑盼只觉从心口升起了一股畅快感,她面色有些扭曲地摩挲着袖口繁杂纹饰,呼吸都有些急促。 苍老的身体又怎能抵得住这样的折磨?尽管拼死抵抗,他仍旧不敌李淮颂的蛮力,硬生生的,原本诏书上的李磐二字被涂抹掉,改成了艰难写下,有些看不出字形的“李淮颂”三字。 李淮颂粗喘着气,手上力道之大,已将李准的手腕生生拧碎了,他疼得嚎叫,可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从头至尾,也只能发出些难听的“啊”声。 即使如此,也不见李淮颂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笑了笑,扭头又去将跌落在旁,被鲜血沾染着,不似在外时那般光泽的玉玺拿在了手心。 一脚踹开李准,他将诏书扯来,就要在右下角盖下印来,他的执念太深,几乎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 眼看着那诏书就要被盖上印,他的手却忽然一滞。 眼皮跳了跳,李淮颂缓慢地抬眼,看了一眼自己被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握住的手腕,再顺着那截手臂看向咬着牙,还在企图唤起他一丝良知。 “淮颂……”他几乎是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着,浑浊的眼中还闪动着泪光。 可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适得其反罢了。 一簇火苗在心底“噗”得冒头,紧接着,逐渐越烧越旺,李淮颂那颗心本就那么点容量,这火顷刻间便将烧得体无完肤,也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燃烧殆尽。 语罢,他阴恻恻地转头,神态疯魔得连站在他身后看戏的桑盼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原本该盖到诏书上的玉玺忽然换了个方向。 开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桑盼的眼中竟出现了一丝诧异,只可惜,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重重的闷击□□的声音响起,登时像是在众人的神经上狠狠捶打了一次。 惨叫声如恶鬼的嘶鸣般响起,李淮颂高高拿起玉玺,再重重砸在地上的人脑袋上,一下还不够,紧接着第二下便再次狠狠砸下! 血肉开裂,原本象征着权力的玉玺顷刻间被血液染红,伴随着还有李淮颂每一个音节都饱含恨意的声音:“死!你死了,就没人能挡我了!” “哈、哈哈哈!!” 生机流速极快,不过片刻,李准的脑袋便已被血液染透,他气若游丝,眼睫被血液糊着,再也睁不开来。 怎么会呢?他在心中默念,这样的一生,怎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眼前愈加模糊,他感受到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力道离开——到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这一瞬,他能感受到生命在急速地流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在场之中,他仅剩的亲生血脉。 被血液糊着的视野里,所有人身上都被蒙了一层暗红,抬眼望去,试图能看到李繁漪眼中的痛苦或悲凉,可目光相触的一刹那,看到的却只有一双冰凉冷静得有些过头了的眼。 不及思索,索命的无常似乎已等不及了,他眼前骤然一黑,最后一口气渡出,整个身子猛地一僵,不牢靠的灵魂就这样被锁链牵引,不由分说地从身体抽离而去。 “你……果然是疯了。”一片血泊,将整个官舍熏得尽是腥臭的血液味,李繁漪皱了皱鼻子,冷冷说道。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热血急速消退,玉玺被丢在地上,李淮颂脱力地栽倒在地,颤抖着身子看向俨然气绝身死的李准。 在场众人,就连几个禁军面上都涌起不忍,甚至已经有些动摇——自古以来弑君是大罪,这谋逆的名头怕是再也遮掩不住了。 顾云篱闭了闭眼,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最后落得一个被亲子弑杀,这放在历史之上,都足以引来一片叹息愤慨。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了。”却听桑盼说道,一边将半边脸染了血的李淮颂从地上拖拽了起来,“既然做了,就不要畏畏缩缩的!” 李淮颂表情木然,想将手上的血蹭干净,却与墨汁混合起来,反而越擦越脏。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论场上文官们怎么闹,回应的只有禁军刺入胸膛的长刀长枪。 被两个禁军压着的林宣礼动弹不得,就连身旁的随从都也被卸了刀剑。 方才刚刚停歇下一次混乱,还有文官想要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些君臣忠义的话,盼望能让这群人动摇,可他们尽是这些年来忠于皇后的人,三言两语又岂能动摇? 更有武官想要冲破围堵冲出去,可寡不敌众,参加秋猎的除了些许京官,便只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弱得一手能掐死的武官。 东京周边的武官仍驻守在四大营内,而距离嵩山猎场最近的东行营距此也有近三十里,目前这样围堵的情况下,出去尚且是个问题,更何况是前去报信? 且不说,想要调动四大营,还需官家亲印——可皇帝还生死未卜。 可不知何时起,御台上忽起一阵混乱。 内侍们似乎是想拼死获取一线生机,以许温之为首,拼了一条老命与应江扭打在了一起。 同为殿前司押班,两人身手也是不相上下,一群禁军赶忙上前阻止,混乱之中,终于有个小黄门瞅准了机会,从御台上一跃而下。 身后禁军反应不及,起身前去抓他时,那内侍已借助着小小的身量,飞快跑出去数丈之远。 压在身上的禁军有一瞬间的动摇,借此机会,林宣礼突得暴起,一脚踢翻一人,顺手便将那人的长刀抢来,硬生生劈开几个禁军,飞身上前,替这内侍挡住了身后追来的几个禁军。 “内使当心!” “哐当”一声,前方长枪砸下,林宣礼应付得吃力,费力扭头,才看见这内侍拼死护着的东西,竟然是一块泛黄的玉。 那内侍也不敢耽搁,趁他争取的时间,不要命地冲向了前方官员聚集的人群之中。 他跑得太快太急,马场上也有土坑石子,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可身前却被人扶住,慌忙抬头,正对上林胥惊疑的目光。 “大人!大人!”内侍已经怕得流出了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撑到这里,勇气好似泄气的皮球,一瞬间溃散,只得将手中的东西呈上,“这是、这是官家亲印!平日由许押班好生护着,求您、求您将它带出去,去东行营借、借兵!” 双目颤颤,林胥眼神迷了一瞬,拣起那只玉印看着。 一旁的桑厝也死死盯着,下一秒,却突然冲了上来,就要争抢他手中的玉印。 “桑厝,你铁了心要助她们反!”林胥骤然回神,身后官员一拥而上将桑厝按住,喝喊声此起彼伏。 “你们!” “右仆射快走!后面由我们挡着!” 话还未说完,身后一群文官推着他,合力将他往后推去。 原本还只是浮躁恐慌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躁动起来,身后的禁军纷纷警戒起来,扛着长枪威胁起来,人群攒动,林慕禾被迫跟着人群来回移动,随枝紧紧攥着她,几个随行的娘子们也不肯分开,戒备地关注着时刻都会出问题的人群。 “怎么了到底?”随枝抻着脖子踮脚瞧了一眼,吸了口气,只看见前方攒动的人头,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浪忽然波动起伏得更大,又有人死在前面,禁军惯用的招数非但没能威慑得住人群,反而更是火上浇油,尖叫声与哭号声在耳边萦绕,人群有些不受控制,超脱所有人的预料,一群人不知何时鼓起了勇气,站在一起逼迫着禁军让路。 “都扶好了,别摔倒了被人踩!”随枝艰难地扭动身子,回过头来却猛地出了一头冷汗,原本围在一起的几个娘子不知何时被冲散,只剩下个林慕禾跟自己站在一起。 不及出声,一阵迅疾的马哨声不知自谁吹起,一声之后,又有一声,原本关在马厩中的马受这刺激,嘶鸣着闯出了马厩,不过片刻间,就将拥挤的人群冲散,面对突然发疯的马匹,就连禁军也不能第一时间反应抵抗,林慕禾却咬着牙,在群马之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目光逡巡而过,却猛地被什么人一撞。 拥挤的人群间,一个身子瘦弱的官员灰头土脸,气竭倒地,手中还拿着一块玉印,他摔倒在地,一只手却还死死攥着林慕禾的衣角。 随枝头皮一麻,赶忙就要拉扯开:“你做什么!” “小娘子、小、小娘子——”他痛苦地出声,一边说话,一边还咳着血沫,“右相命我将玉印带出,送去东行营调兵,只是我受人一、一刺,怕是不成、不成了!” 听见林胥的名号,林慕禾眼睑抽搐了一下,低着脑袋,脑袋嗡嗡作响。 “大人、御台上如何了?”她尽力平复声音,问。 那人气若游丝,强撑着说完,泪流满面地哀求她:“小娘子、求你!求你!” “不行,”随枝一把按住林慕禾要接过的手,“带着这东西跟身上贴着靶子等人杀有什么区别?你我……” “可云篱和清霜她们都在上面,若没有援兵,只能等死了。”林慕禾却咬了咬牙,指尖颤抖着,拂开了随枝的手,一把将那玉印拿在了手心。 随枝双眸一颤,顿时失语:“你……” 她们身处马场最边缘的位置,禁军排布相对松散,是最易逃出去的,马厩的马匹乱成一片,已经有人骑在马上想要趁乱逃出去了。 “随枝,你若愿意,随我一道,若不愿……” “啧,”后者气恼地揉了一把头发,没等她说完,便道,“去就去!只是若只有我们两个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 第219章 身后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林慕禾一顿,目光一扫周遭,看向周遭几个比起旁人冷静许多的人,都是白日里说得上话的几个其他御贡的娘子和郎君。 片刻后,松散混乱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马匹嘶鸣声,几个禁军立时注意到了那边,以为是有人要骑马逃走,纷纷提着枪便要去那处堵截。 然而前脚刚一离开,后脚,一阵厉喝的御马声便自另一头响起。 沙土飞扬,眼前顿时黄沙一片,将视野迷乱,马蹄奔踏声震耳欲聋,只不过片刻的疏忽,便有七八个人策马飞速而出! 马匹奔得极快,一脚踢翻就近一个禁军,将人群踏开了一个口子,不及反应,那为首的白衣女子便狠狠一振缰绳,喝了一声,用力一抽马腹,下一秒,马匹嘶鸣一声,扬起的黄沙之中又奔出去数人。 尽管有人要追出去,可人的两条腿终究追不上四条腿的马,还未近身,便被扬起的黄沙呛得咳嗽不止。 还未喘过气来,一声怒喝从人群后响起:“再有闹事者,就地格杀!” “你们几个废物,还愣着作甚!前方有人持了皇帝玉印,还不快给我追回来!” 风如利刃般割过耳畔,耳膜一阵阵鼓噪的疼痛,似要逼出血来,奔出马场,七八个人朝东方不同的方向飞驰,林慕禾为首,数人在之后断后,手心已磨出血,可她顾不得这一时疼痛,只能不停催马,盼望着能再快些,再快些—— 身后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逃出马场,而后尽是一片山林路,再向东行三十余里,便是东行营,只要去那里调兵来,就能阻止谋反,一行七八人皆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按着如今李淮颂暴虐的模样,到最后能不能留下她们这群人尚且另说,是而还不如赌一把,将消息传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七八匹马不要命似的飞驰,没过多久,身后的禁军追兵已经追来。 随枝时不时回头,惊悚地发现后面的追兵即将逼了上来,受地形的影响,树叶林荫遮挡,一条路只能容纳两匹马并排通行,这样一来,行进速度大大减弱,不过一会儿就要被追上。 前方天光渐明,这条林间路很快便要走到尽头,而尽头之后,便是一片再无遮蔽的原野,在此处奔逃,去哪里都将无所遁形,而林慕禾想要前去东行营,所行路线便无法遮掩,一目了然。 “前面的人,还不停下!若主动交出玉印还能保你一命!” 随枝暗骂了一句,奋力再一夹马腹,追上前面的林慕禾:“后面的人快追来了,你先跑!我们尚且能拖住他们一时!” 头皮一麻,林慕禾回头一看,一队足有二十余人的禁军已追了出来,几个御马而行的追在后面,眼看就要追来。 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忽然福至心灵,向后腰处一模,摸到了掩藏在衣袖当中的那把弩箭。 随身带着的只有七支箭矢,面对这里面二十余人,这完全不够看。 可不拼一拼,怎能知晓究竟能不能成? 没有多犹豫几分,她飞快将弩箭取下,再随枝惊愕的目光中,抽出一支,身下的马还在狂奔,腰腹用力之下绷得极紧,她扭过身,迅速地朝身后追兵瞄准。 “随枝,趴下!”她紧张得声音都在抖,视野由于马匹的颠簸而来回摇晃,只能尽全力去稳住身形,瞄准那冲在最前方,眼看就要抓住末尾一人的禁军。 “手臂打直,两肩不要沉,瞄准前屏息凝神,不要犹豫,直接按动扳机。” 这是顾云篱教给她的诀窍,此前也试过多次,这回一定可以,一定能行的。她在心底里给自己打气,一瞬间,周旁景物若止水般停滞,眼前事物放慢速度,那禁军狰狞的眉目在这一瞬变得格外清晰。 “嗖”得一声,箭矢出了箭道,飞快地擦过并行的七八人之间的空隙,朝后射去! 白日流虹,那追在最前方的禁军甚至还未看清迎头射来的什么东西,一阵尖锐便刺破了前额的皮肤,重重射进了脑中! “噗呲”一声,眼球霎时间充血,鲜血仅用片刻,便流满了脑袋,他痛叫了一声,颤抖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脑袋,可□□的马匹也受了刺激,不受控制地乱动,生生将后面的人阻挡,紧接着,这禁军浑身失力,惨叫着摔下马,马匹受惊,也跟随着主人摔倒在地,身后的禁军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阻挡了行进。 “娘子厉害!”随枝惊呼了一声,随后御马速度更快,一撤缰绳,“驾!前面便是原野,娘子尽管去,我在后面护着你!” 她说着,也已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匕首,握在手心里。 马踏声被卷进风里,林慕禾收回弩箭,冲随枝点了点头,直起腰身,继续振起缰绳,朝前方行进。 终于,前方有天光涌入,身下的马腾起前蹄,飞快地跨过一节树枝,奔入原野之中。 秋日的原野之上,绿草与金黄色的麦浪相互交织在一起,让风再此具象,因嵩山围猎,方圆五十里的耕作收割停歇,此地见不到半个收割庄稼的农人,林慕禾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少些因此无故收到牵连的人。 金绿交织的原野之上,数十匹马争先恐后地奔驰,黄沙与草野乱飞,身后追兵高喝声一声声刺激着耳膜,林慕禾不敢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地催马。 只盼顾云篱她们能等得及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东行,就是东行营,”随枝的声音还在身后,“娘子去东行营后,就会减少他们的怀疑,你先走,我们来断后!” 语罢,不等林慕禾反应,随枝用力一扯缰绳,将整个马头调转,身后的几人也纷纷四散开来。 此时此刻再去纠结谁来引开追兵,已经没有意义,林慕禾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悲色,下一秒,便狠狠皱紧了眉头,朝东南方去! 头顶盘旋着不知情况的飞鸟,一阵阵长鸣,没有情感的雀瞳中,倒映着原野上移动的人影,呈分散的“瓜”字型各自奔逃,禁军二十余人也各自分开,紧紧追在其后。 “小娘子,你现在若停下,还能免受些许皮肉之苦!”身后三个禁军的高喝声刺激着耳膜,林慕禾充耳不闻,只管前行,只庆幸他们没能随身带着箭矢,否则在这一望无际毫无遮蔽的原野之*上,自己只有一箭被人射死的宿命。 可即使没有带箭矢,这群常年御马的人也比自己马术精湛,虽拉开了距离,但随时都有追上来的风险,且不说他们见自己并不听劝,更有抽出长刀,想要直接将自己斩立决的。 自己还有六发箭矢,只要能中三个,就可以解除危机。 如此想着,林慕禾再次将弩箭抬出,飞身朝后猛地一射! “乒乓”一声,那禁军额角动弹得飞快,惊险地挡过一箭。 发箭之人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停顿,再次上箭,朝后又是一箭! “呃啊!!”刚挡下一箭,反应还未及的人惨叫一声,轰然摔下马去,他身后的人急急勒马防止再有被绊倒的惨剧发生,而另一梭箭矢再次射来,他毫无防备,右肩挨了一箭,只能停下。 “一群废物!”仅剩的那个咬着牙,挥刀便将林慕禾再次射来的几支箭矢弹飞,到此时,已再无东西可用了。 她躲避不及,刀锋狠狠擦过手臂,登时,云锦的衣料被利刃割破,鲜血登时涌出,将衣衫濡湿。 林慕禾喉间发紧,只得继续催马,可那禁军眼见越追越近,离自己只差一步之遥—— “站住!前方何人!”快有人高的青纱帐中,策马走出来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他手拿长枪,一下子逼停了二人。 “吁——!”慌忙勒马,林慕禾险险停下,那身后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围猎期间禁止通行,你们是谁?竟敢违令!”看盔甲制式,这应当便是东行营中外出巡视的士兵了。 林慕禾刚要开口,身后的那个禁军却贼喊捉贼起来:“小兄弟,我乃大内禁军,随行官家仪仗!这女人的同党刺伤官家,携着官家玉印奔逃,我等奉命捉拿还被她弄伤,还望小兄弟莫怪!” “胡言乱语!”林慕禾急忙喝止,“二皇子与皇后谋反,斩杀内侍,我身携右相交予我的官家玉印!见此如见君!你信我还是信他一口胡言?!” “你一个女子,为何将东西交予你?小兄弟别听她胡搅蛮缠!” 那巡防士兵一噎,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了。 林慕禾一咬牙:“既如此,不如去东行营说个明白!” 士兵一想,正是如此,便道:“既然不明真假,那就去行营一辩吧!” 只见那禁军面色一黑,趁他扭头说话的功夫,提刀便砍了过来! 士兵惨叫一声,愕然转头,这时该明白不该明白的都了然,他方才拔刀,与这人搏斗起来:“你、你快去!!” 不必他说,林慕禾也已奋力抽打马尾,再次行进。 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后面又有一批追来的禁军。 她颠簸得五脏六腑快要移位,宛若催命的擂鼓声,林慕禾手心里早已鲜血淋漓。皇帝玉印就在前胸放着,此时宛如滚烫的烧炭,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身后的马蹄声愈加鲜明,她原本盘得整齐的发髻也因一路颠簸散落,钗环早在路上不知掉去了哪里,发丝飞扬,心底的绝望正成倍地攀升。 还未到东行营,顾云篱她们还在等着自己—— 忽而,一片黑色的鸦羽飘落于眼前,一声难听的乌鸦鸣叫声自头顶响起,林慕禾闻声仰头,却见一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乌鸦正盘旋在自己的头顶。 林慕禾一时间忘记了手臂传来的疼痛,瞳孔骤缩。 凌空之中射来一只短镖,擦着她耳畔的发丝而过,生生削断了她一截头发,被割断的发丝垂落的刹那间,身后猛然响起一道血肉绽裂之声。 重物落地的声音扑通一声传来,林慕禾的五感方才在此归位。 她猛然抬头,却见前方,不知何时奔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女子一身暗紫的短衫,正于马上疾驰,她手做捏月状,方才那只短镖,正自她手中飞出,而后还有一人,一身灰扑扑衣衫,胡子拉碴,头发胡乱梳着,脸上还带着一抹玩味的笑。 这是谁?又是敌是友? 第220章 “我恨娘娘入骨,娘娘岂不知?” 林慕禾脑袋发白,身后禁军虽死,也不敢松懈,且不说后面还有更多的追兵。 可那紫衣女子却险险在自己身边勒马停下,凝眸看她,开口时,竟然令林慕禾感到了几分熟悉之感。 “林二娘子,看你见明,我心甚慰。”她笑了笑,身后那人也追上来,在自己身边停下。 “你便是云篱那丫头信里的……”那人扬眉,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闭上嘴!”这紫衣女子喝了一声。 话音一落,林慕禾便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这人是谁。 “常、常娘子?!”她面色一怔,声音之中带着丝不可思议。 “不是寒暄的时候,”常焕依一笑,拍拍她,又瞥见她手臂上的伤口,“我们只有这些人,大军未至,只能帮你拦住前面的人,你且去,不要回头,将东行营的兵力调来!” 没顾上了解常焕依口中的大军未至究竟是什么,林慕禾身下马儿便被那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拍屁股,受惊扬起前蹄! “小妮子,快去吧!”他哈哈笑了一声,不等林慕禾回头,那马便发疯似的蹿了出去! * 官舍内,血腥味弥漫,李淮颂双目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已无声息的李准,机械地喃喃着:“都怨你、都是你的错……若你立我为储,就、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发生!”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血液从李准趴着的脑袋下漫出,渐渐的,将李淮颂身上的衣料染湿。 见他这个疯样,桑盼咬了咬牙,暗骂了句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便附身要从他手里把那玉玺抢来。 见状,李繁漪趁势喝道:“今日二皇子弑君弑父,几位都是见证,你们还想效忠他?” “李繁漪!你休要妖言惑众!” “你们看见这样的事情,就算他之后登基为帝,就会放过你们?你们都要被赐死!”李繁漪丝毫不理,还在大声说着。 那几个禁军已经动摇,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间踌躇不定。 “你们若能衷心办事,今日事情一字不漏,自然有千百份好处等着你们,既已上了船,再下去,日后不还是谋反之罪!”桑盼冷笑了一声,竟就着李繁漪的逻辑,反击了回去。 这群禁军一时间两难。 “诸位,好好想想吧!”李繁漪再次大喊,“此时悔悟还不迟!” “多嘴!”被挑衅到极致的桑盼再也忍不住,抽起一旁禁军腰间的刀,哗啦一声拿在了手里。 “既然学不会闭嘴,那就让你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举着手中的刀,四下看去,最终,锁定在顾云篱身上,“你最该先受死!” 打磨极致的刀身泛着寒光,在场没人敢阻拦她,就见她挥刀,要砍向顾云篱。 眼皮与额角抽动飞快,顾云篱两腮被咬牙咬得泛酸,清霜的疾呼响彻在前:“不行,姐姐!!!” 手中袖剑蓄势待发,她一凝视,可身前的桑盼却忽然浑身一颤,手中刀一松,“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呃……啊啊啊啊!”她像是突发恶疾,忽然抱住自己的肚子,疼得大吼起来,面色也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宛如恶鬼罗刹。 一旁禁军还未反应过来,还在愣神,见此机会,顾云篱飞快将袖剑从掌心抽出,略过李淮颂,飞快地横在桑盼脖颈之间。 那人疼得惨叫,可目光的恨意却清晰,被顾云篱被迫抬着下巴站起,眼神阴冷得快叫人打寒战。 “还不收刀!”顾云篱怒喝,袖剑没有丝毫怜惜,锐利的锋芒很快便在桑盼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血迹蜿蜒而下,“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这一刹分神,清霜与顾云篱配合极好,在桑盼被挟住的瞬间,清霜手中的剑陡然被她反转,迅速反握,后腿重重向后一踢,身后拿刀挟制着李繁漪的禁军一个不查,手中的长刀应声落地,他惊觉,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便要低身去捡。 锋利的剑芒几乎是一瞬间抬起,将他逼停,寒光凛冽,剑锋似发出了一阵嗡鸣,还不待他眨眼消化眼前的情况,喉间便忽地一凉,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淌下,没有多余的声音,不过眨眼的功夫,血流如注,生息乍收。 那禁军轰然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李繁漪迅速起身,提起身后的凳子便猛地朝身后那两个禁军砸了过去,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余下两个禁军抽刀,要应对时,却又瞥见被挟持的桑氏,一下子都不敢动弹了。 在地上还在发懵的李淮颂僵硬地抬起头,眼中迷茫,显然还未弄明白这陡然转变的形势。 他踉跄着起身,脸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濡湿着些许发丝沾在脸颊边侧,呆呆地看着痛苦地面如金纸的桑盼。 她疼得快要站不住,身体强撑着,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顾云篱横在自己脖颈处的袖剑。 “她是你母亲,我本不想如此,但无奈几位一直在将我向绝路上逼,”顾云篱开口,眸色冷得发寒,“你若不退,我就只能杀了她了。” 桑盼冷汗流了一身,却仍旧咬牙:“你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挟持住我,你们便能翻盘?” 李繁漪笑了笑:“娘娘还是担心自己吧,处心积虑这么久,一个不慎如此,你心里不怄得慌吗?” 可见她是懂得怎么样最戳桑盼心窝子的,话一说完,桑盼的面色果不其然便阴沉了下来。 两方正僵持着,却忽听官舍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李淮颂回头,还在喘着粗气,官舍外的脚步声越靠越近,他喝了一声:“在外候着!” 室内一片混乱,地上还横陈着死不瞑目的皇帝尸体,现下情况,这里面的惨状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事?”他尽力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问。 “殿、殿下!右相带大臣欲以死相逼,逼您妥协……” 事已至此,还怎么退让? 看了眼地上已经急速失温的尸体,李淮颂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扭头看向李繁漪。 “皇姐自小看我不顺眼,与父亲待我有何两样?那日政事堂那巴掌,淮颂可是记了好久……” 李繁漪扬眉:“怎得,记着想怎么报复我?” “……自然是勉励自己,早晚有一日,这巴掌我会还给你!”李淮颂回,双目赤红,“只有我登上皇位,你们才能敬我、重我,我才能将你踩在脚底。” “如今,只要我杀了李磐,连父皇最后亲指的储君都没了,这皇位不就是我的吗?” 语罢,他呵呵笑了一声,目光掠过被挟制的桑盼,一把便将身旁刀抽了出来。 “她是你的母亲,你竟不愿救她?”李繁漪冷笑一声,看了眼桑盼的背影,摇了摇头,“冷血无情的模样倒是一脉相承……” 桑盼嗓子发紧,嘴唇抖了抖,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迷茫——可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她极力麻痹自己,只要李淮颂成功上位,自己便能再无后顾之忧,天下之事,不都由她享尽?因而,李淮颂不能妥协,一妥协,先前所做得一切都成无用之功了。 而她身后的顾云篱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冰凉的剑刃更向里推了一毫,锐利的疼痛伴随着腹部难以忽视的疼痛交织而上,几乎令她眼前一黑。 “娘娘是觉得他一旦登基便可高枕无忧?”说话时,声音几乎是从顾云篱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人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她如何能不恨?这样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却不下杀手,不过是她想亲自为蒙冤枉死的家人亲自洗刷冤屈罢了。 “那娘娘不妨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高枕无忧的命,”她道,“我恨娘娘入骨,娘娘岂不知?” 后背紧绷,桑盼瞳孔骤缩。 “十余年前的云纵究竟因何而死,娘娘不知?” 语罢,她感受到身前这人身体一僵,紧接着,她的声音传入耳中:“你——都知道了?” 顾云篱一扬眉,心道:果然有隐情。 她脑中飞快运作了一番:“普陀寺下三百余斤禁药、自裁而死的明觉和尚……” 顿了顿,另一个线索拼凑上来,却缺少联系,可她还是说了出来激她:“大相国寺内的昭罪宫。” “娘娘还隐瞒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桑盼忽然发疯似地重复着,“绝不可能,我明明——”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滞:“你竟敢诓我!” 可见这三个碎片,果真是有联系,否则便不会引着桑盼做出这样的反应。 李淮颂面色复杂,看着她,眼神竟然有些诡异的平静:“你们尽管闹,官舍之外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我看你们能如何。” 他的话不错,眼前这局势,除了被顾云篱挟持在手边的桑氏,几乎没有优势,一个清霜又能抵抗几个禁军?终究寡不敌众。 清霜咬牙骂道:“好一个畜生,连自己亲娘都不管了!” 这骂声却并未激起李淮颂的片刻色变,他几乎是没有犹豫,扭头便带着那两个禁军走出了官舍。 而桑盼的面色愈加难看,几次喘息没能成功,紧接着,两眼一闭,竟生生疼晕了过去。 没了她一概的支撑,顾云篱一惊,她便“扑通”一声,毫无倚靠地瘫倒在地。 清霜面色复杂,看着地上阖着眼的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汲汲营营一生,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众叛亲离,甚至亲子都不愿为她妥协,这便是所谓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顾云篱与她感受一般,恨意翻涌过后,又有一股怆然袭来。 “清霜,”李繁漪吸了口气,“把她绑起来。” “殿下是要去救李磐?”顾云篱收了袖剑,问。 “谈不上救不救,只是若不表示一番,不知要叫旁人怎么说我。” 那边,清霜三下五除二将昏迷过去的桑盼绑了起来,和顾云篱一道架着,同李繁漪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禁军没有明确的命令,看着被绑得死紧的桑盼,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不该上前。 “李淮颂,你要干什么!”还未抉择好,就听不远处马场上被围住的群臣中发出一阵怒喝声。 顾云篱极目望去,李淮颂正缓步走上御台,手中禁军弯刀泛着寒光,直直走向刚刚苏醒,还在呕吐不止的李磐。 “不、不不不!不要!”后者吓得屁滚尿流,崩溃地大喊,却因腿软爬不起来,只能不断搓着地面向后撤。【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0-230 第221章 ”我,我不甘心,也不愿。” “好皇弟,今日便让你明白,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要觊觎染指。”李淮颂冷冷笑了一声,像是对他下达了最后的宣判。 李磐话中没有成句的话,捡到身边的东西就想扔出去。 台下,桑厝额角突突地跳动着,他被几个文臣正摁在地上打,这会儿,那几人也没有再揍他的兴致了,纷纷仰头看向台上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在赌,只要李淮颂解决了这几个难缠的人,他凭借自己为官数十载的手腕,未必不能扶他上位,且事已至此,就算自己倒戈,也未必不会勾连九族,还不如搏一把。 另一边,林胥深吸了口气,一手推开几个身边堵着的禁军,一边奔向御台,一边朝还在抵抗着的林宣礼喝了一声:“泽礼!” 那边的林宣礼抽神,也分神去看台上的情况——他额角突突地跳得欢快,手中的刀早已被禁军打掉,此刻只能靠肉搏,见状,他奋力踢开几个身旁的禁军,就要追了上去。 “右仆射!”一阵有些尖利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一把沾着血的刀紧接着便贴了过来,生生拦住了林胥的去路,是应江,他和许温之撕打在一起,筋疲力尽,还是略胜一筹,许温之此时已力竭,却还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腕,不让他动弹。 一时间,就连台下都僵持住,激愤的臣子有,而坐看情况,揣度局势的亦有,这么一搅和,原先明朗的反对态度又混沌起来,原本便不太坚定的墙头草们纷纷都停了下来。 顾云篱还听见白崇山在人群里破口大骂,早没了一开始见到时的儒雅形象。 而御台上,李淮颂也已一把将李磐摁住,握着手里的长刀,语气森然,盯着他:“要怪怪你不知好歹……你这颗脑袋,太碍眼了。”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李磐头摇得像拨浪鼓,形象全无:“不、皇兄!皇兄!我不同您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还有父母,还有幼妹,你放过我,我自此回真定府,再不踏足东京!!” 可李淮颂再也听不进去一句人话,对他求饶的话恍若未觉,一脚踩住他的前胸,紧接着,便高高举起手中长刀。 日光照射,在刀身处泛着寒凉的光芒,李磐还想挣扎,但已没有解法。 “死吧。”恶鬼低喃在头顶响起,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长刀并未落下,耳畔一阵耳鸣,周旁声音在这一刻宛如被消音,李磐只觉耳畔一阵剧痛,有鲜血不受控制地流出,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捂着自己的脖颈半天,却猛然察觉,自己并未身首分离。 一支箭矢被千钧之力掼来,破开马场上涌动的风,急速如白虹贯日,朱红的箭羽带起一道如红带的轨迹,穿过空中,向着御台上的人急速射来。 “嗖”得一声,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以至于场上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愣住,就连李繁漪都惊住,面色多了一瞬的空白。 “噗呲”,尖锐的箭头穿过脆弱的脖颈皮肤,将那举刀之人的咽喉来了个对穿! 血花绽开,在御台上划出一道诡异的风景。 李淮颂双瞳紧缩,手中长刀应声落地,未能给李磐来个斩首,却将他的右耳割了下来。 尖叫声贯穿,他“砰”得一声摔在御台上,将那支箭扎得更深,血如泉涌般从口中溢出,他想抬手将箭拔出,可一摸,脖颈处便剧痛。 李繁漪瞳孔一缩,朝四下望去,却并未看到有任何人拿弓,可见来人箭术百步穿杨,而她认知里,能有这般箭术的,只有…… 忽听一阵马蹄奔踏声由远及近,宛若有千军万马袭来,一声高喝响彻云霄:“龙门隐军在此!奉东宫之命,勤王保驾,违逆者,斩立决!若有同党,悉数歼之!” “异党一个不留!” 一匹骏马从人群后奔出,来人一身干练黑衣,手持弯弓,飞速奔踏而来,沿路射死四五个前来阻拦的禁军,马蹄无情践踏,而她身后,数百个龙门卫与数不清的东行营士兵正乌泱泱奔来。 那是长孙怜,李繁漪心口一滞,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来——东宫? 太子没死? 寂静了一瞬,马场之上哗然如沸水煮开! 场上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军不过片刻便被训练精良的龙门卫斩杀,黑衣的龙门卫如乌鸦般,席卷了整个马场,大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时间,场上只剩拼杀之声。 顾云篱眼眶生疼,尽管此刻还有众多未解之谜,还有许多未做之事要等着自己做,可她心口坠得生疼,顾不上其他,提起脏污不堪地衣角,便朝马场之后奔去。 林慕禾怎么样了?她是否还好?禁军之乱是否牵扯到了她? 心乱如麻,她四下望去,可来回如织的人群中,却一直不能看到那个人影。 一阵惊马声响起,顾云篱倏然抬眼,眼前人潮汹涌,杀号声如入阵曲,刺激着人的耳膜,一匹黑马冲开眼前重重壁垒,骤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 与周遭极不相符的白衣出现在,马上的人衣袖被鲜血染红了一片,确如凛冬的红梅,昭然醒目。 纷乱的发髻早已松散下来,墨发任由动作与风向而动,如墨色的飞鸟,骤然闯入顾云篱心口,振碎遮蔽她心口的云,一如她闯入林慕禾生活时那般。 脚步忽缓,眼前的人急急勒马,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翻身下马。 一落地,林慕禾才发觉御马而行的这段路,自己下半身几乎已经麻木了,脚一沾地,便不受控制地要软倒下去。 她险些栽倒,却被顾云篱眼疾手快地捞住。 还未开口,她却猛地感受到一阵将要把自己揉碎的力道。 夹杂着尘土与血腥气的气息袭来,她身上那阵熟悉的药香似再难寻到,可下意识地,她还是回抱住顾云篱。 “我、我回来了。”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来回马上的奔波弄得一团糟,她手臂上还有一条刀痕,糊着鲜血,只是这一路过来,顶着秋日的疾风,伤口已经有些干,不再渗血,可乍一眼看,却依旧触目惊心。 顾云篱捞着她的身子,这才没让她跌倒,呼吸急促间,林慕禾感受到脖颈处滑落一滴湿意:顾云篱竟然哭了。 流泪的人也有一瞬间的错愕,自小对情感感知得迟钝的顾云篱很少流泪,仅有的几次也都刻骨铭心,她不知自己为何流泪,却拦不住那划出眼眶的泪水,淌了几滴,她有些无措地眨眼,身前的人却伸出另一只尚且干净的衣袖,抬手为她把泪水揩干净。 嘴唇颤动了片刻,顾云篱盯着眼前的人,气息颤抖,硬是深吸了口气,道:“没事、没事就好……” “你的胳膊!”她惊觉,赶忙松开林慕禾的手。 “去东行营送玉印时,不慎被身后追着的禁军伤到了。”林慕禾答。 “你——”顾云篱呼吸一紧,这才知道了她究竟去做了什么。 大乱之际,突出重围,还要从一群禁军的追逐中逃出生天,去传递信息,哪怕是她都要考量几分,林慕禾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若再有一丝不慎,你便、你便……”她不敢说下去,好在,预设的悲剧没有发生,她这样不过是在预想后,心中的后怕一阵阵地上涌,还伴随着一阵无力。 “我能、我想,”林慕禾却这样回答她,“你、还有清霜……还有那么多人都在,我想救你们,若我不去,任由其发展……我,我不甘心,也不愿。” 说着,她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灰尘脏污,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来时路上还……” “这里太危险,先去高处。” 此时禁军还在与龙门卫拼杀在一起,除却龙门卫,却还有东行营的兵将前来,再次将整个马场围了起来,反军先前用得法子,此时又作用在自己身上,见大势已去,便已有禁军跪地放弃了抵抗,但长孙怜的杀令在前,此时哪怕是投降已经无用,刀刃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地将叛军斩杀,血腥味弥漫,在场从未见过杀伐的文官、娘子或是贵妇们一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却也安下心来。 这场宫变,竟然就这样以最令人无法预料的情况划上了句号。 顾云篱带着林慕禾上了高处看台,暂时安全起来,方才想起来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林慕禾一顿,赶忙道:“是去东行营路上,我被常娘子所救……” “常师叔?”顾云篱一惊,赶忙四下去看,既然常焕依来了,那是不是顾方闻也…… 不等她思索完,后脑却猛地被人屈指一弹,位置和力道十分令人熟悉,打得她后脑壳一阵酸麻,“呃”了一声便回头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个人,正是林慕禾去东行营路上碰到的那个与常焕依通行的中年男子,头发乱糟糟地随意束着,一身袍子灰扑扑的,此刻他眉尾耷拉着,甩着手痛呼:“这么久不见你,脑袋愈发硬了!” 顾云篱眉梢扬起,声音都有些激动:“师父!” 这一掌打在自己马儿屁股上,害得自己险些没能勒住马的人,居然是顾云篱的师父? 林慕禾心下惊讶,但忽然便想起了清霜对他不吝刻薄词汇修饰的那番话,就有些释然了。 顾方闻这话一语双关,顾云篱也听出来了,放在以往,她们绝不会参与这样的庙堂之事,更何况还发生了这样疯狂的谋逆之事,方才那一弹,更像是顾方闻气得没办法了的小小惩戒。 自己为了调查旧案,或是逼不得已、或是主动做了好些事,若叫以往的顾云篱来看,定然会颠覆她的认知,顾方闻气也好,弹自己一下也罢,顾云篱都能理解。 “小妮子,我们方才也见过。”察觉到林慕禾探究的目光,顾方闻压着唇笑了笑,越过顾云篱,指了指她。 意识到自己深夜里思虑过无数遍的“见家长”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林慕禾心情复杂,在顾云篱拘谨地给她介绍过后,朝这人一拜。 顾方闻眯着眼,笑得有些隐晦,看着这两人已经逐渐熟悉且下意识亲密的动作,心中也有了考量。 “这大半年你究竟去哪了?为什么都没有音讯?”好不容易逮住顾方闻,顾云篱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提起这些事,顾方闻便脑袋疼,摆手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这会儿不适合说这些……我先去寻你常师叔和清霜那死丫头去,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了解不完,待结束了,我再跟你讲哈。” 第222章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话音未落,不待顾云篱追住他,他便腾起身子跃下高台,一瞬间便混进下方人群中,寻觅不得。 如同顾方闻所说,今日混乱至此,又猛地冒出来一个本以为早就死在北地的太子,恐怕深夜都不能彻底解决。有太多谜团、不明的事情还未清楚,还需一件件解决。 从高台向下看去,大部分的禁军皆已伏诛,有些想要丢弃兵甲逃跑的,也尽数被飞去的箭矢一箭射死,参与这场宫变谋逆的,除却主要谋事者,都成了刀下亡魂。 马场昨日还是一派平和之景,哪会料想到今日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清霜提剑将那还妄想负隅顽抗,擒住李繁漪而翻盘的禁军抹了脖子,金色的剑穗在视野中飞过,终于,杀号声渐弱。 她摸了一把溅在下颌上的血,扭头去看李繁漪:“殿下,你没事吧?” 双目发红,李繁漪像是发愣才回神,朝她点点头:“我没事。” 前方人群中,那个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李繁漪呼吸有些紧,拍了拍清霜:“去寻你姐姐,我有些话和她说,这会儿没什么危险了,一会儿便去找你。” 那黑衣人覆着一只眼罩,正朝李繁漪走来,清霜虽然神经大条,但此时也音乐察觉到李繁漪的情绪不太对。她也在那一阵听到了东宫二字,这是属于她的私事,她不好多问,却还是在临走前踌躇了几分,还是对她道:“殿下,你别怕,还有我们呢。” 李繁漪无声地失笑,看了眼她剑柄处挂着的那剑穗,眼眶热了热,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清霜还有些欲言又止,但那黑衣女人走得越来越近了,她顿了顿,还是转身离开。 “怜姨。”待清霜走远,李繁漪扯了扯嘴角,“你一早便知晓,对吧?” “我答应了他,”长孙怜将弓箭背在身后,说道,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不能和你坦诚,我很抱歉。” “淮仪本事不小,”李繁漪忽然笑出了声,“竟然还能让怜姨撒谎。” “五个月前,我在朔州边界寻到他,他已奄奄一息。”长孙怜默了一瞬,自顾说起来,“余下的,你想知道的,不妨去问他吧。” 说着,她向后方遥遥看了一眼,像是给了李繁漪一个暗示:“只是……他如今也不太好。” * 这场毫无预兆开始的宫变,终以二皇子李淮颂作茧自缚,自食恶果被一箭贯穿了脖颈的结局告终,一场宫变,竟然就这样草率地将本就没多少时日的李准的命带走了,马场之上尽是哀哭之声,还有怒骂反贼的声音,反贼们被压在刀下,垂头丧气,不再有一开始的威风。 杳无音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太子未死,甚至带兵平定了宫变,又引发了一阵轩然大波。 消失了一整个宫变内的明桃不知何时回到了李繁漪的身边,轻声道:“殿下,都已到了嵩山后,没想到她们会提前宫变,失了时机,请您治罪。” “罢了,都回去吧,”揉了揉眉心,李繁漪脸上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疲态,摆了摆手,“不怨你们,是有变数。” 那个唯一的变数——萧介亭,不在任何人计划之内。 她思索了片刻,起身朝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迎面上,却看见了林宣礼提刀正走出来,视线对上,后者停下步伐,恭恭敬敬朝自己作揖。一驾形制颇大的马车停在混乱之外,真正接近了,李繁漪心口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长孙怜所说的“不太好”,究竟是个什么地步?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在马车前停下,一旁的龙门卫将车帘撩开,她低身进入。 宽敞的马车内,没有多余的配饰、熏香,只有一张简单的书案与坐靠的软垫。 无论官员百姓所知的东宫太子,都是温文尔雅、敦厚端方的君子形象。 李繁漪从不吝啬承认,自己这个弟弟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他性情更随已故的长孙皇后,温和、不疾不徐,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仁君模样。 与他截然不同,李繁漪的性格没有随任何人,在这人人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维持体面的大内与朝堂格格不入,她嚣张跋扈,不避锋芒,与李淮仪简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但若从小失去母亲庇佑,只有冷漠功利的父亲在上,还有个时不时盯着自己与年幼的弟弟,虎视眈眈的继后在侧,她除了锋芒毕露,再别无选择。 “皇姐。”一声温和,有些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李繁漪唤回神来。 车窗帘子被轻薄的纱替代,些许日暮的光透了进来,也明亮了李繁*漪的视线。 李淮仪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直裰,身上却披着一件大氅,坐在桌案后看着自己。 抿了抿唇,李繁漪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只道:“何时回来的?”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他被衣衫遮盖的双腿上,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一月前到江宁,休整养病,近来快马加鞭,才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李准已死,他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且不说,一代皇帝,死状竟然那般凄惨。 “养病?你——你怎么了?”眼皮飞快跳了跳,李繁漪目光落在他掩藏在桌案下的腿,喉间一紧。 轻叹了一声,李淮仪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将书案移开,把那衣衫撩开。 “朔州奔逃,春寒料峭,我伤及左腿却救治不及,已经废了。”他说得坦然,表情却生生刺痛了问话的人。 心口重重一颤,李繁漪呼吸一停。终究一母同胞,他身上淌着与自己相连最近的血脉,是自己举目世间最亲的亲人,纵使方才心中有怨气、愤怒,再看见他几乎萎缩的左腿上时,也消散地差不多了。 “是谁?是鞑靼人,是刀术?还是——” “淮颂与继后连同应江勾结前线小将与鞑靼,分散主营兵力,当夜篾儿乞惕部夜袭太子帐,我被萧拥雪与萧介亭护送出大营,一路奔逃,大雪纷飞失了路线,后有追兵,才落得如此。” 竟是李淮颂与桑盼的杰作?李繁漪咬紧了牙,心下了然,难怪,萧介亭出现后,桑盼便在她计划之外提前开始了这场宫变,原来是怕事情败露? “鬼医弟子如今在我帐下,让她来说不定——” “阿姐,此行,鬼医也一道前来,他也已看过,我的腿已无力回天了。” “朝中辛苦阿姐夜以继日操持……淮仪有愧,如今却无力跪叩阿姐。” “你同我说这些,仅仅只是想说,你有你的苦衷?”深吸了一口气,李繁漪问。 “非也,阿姐。”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如今已毫无知觉的左腿,轻轻叹息。 “我想……我不愿做这储君了。” 额角一颤,李繁漪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表情凝滞,似乎是没有听清李淮仪的这番话一般。 “你说什么?” “三蔽五缺之人,怎能登临大宝,且不提,这半年一遭,我……看清许多。”他说着,重新将桌案移回来,神情淡漠,捋着衣领。 李繁漪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庆幸?她从不羞于承认自己拥有上位的野心,可此时此刻,心情复杂地难以言说,自己谋划多日,暗中铺了多少条路,积攒了多少人脉? 而这个一出生便拥有了所有自己期望的东西的人,如今却说不想? 她感觉到自己下颌的肌肉在轻微的颤抖着,梗住半天,才又问:“你……想怎么做?” 李淮仪也怔忪了片刻,沉默的片刻之间,原先从纱帐窗帘外透进来的暮色也收拢。 “我听怜姨说,父亲以为我身死朔州,不愿让桑氏与淮颂即位,从真定府接来了成王之子,欲立他为储。” 李繁漪双睫颤了颤,一手抵在车壁上,问:“这便是你让怜姨救下他的缘故?” 这世间男子固有的思维,从来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女人身上考虑,李繁漪觉得自己谈不上失望,只是在他说完后,浮起一个“果然如此”的想法。 她眸色之中的怜惜缓缓褪去,锋芒重聚,眸光凛冽起来。 “或许吧,大豊终不能一日无君,既是父亲遗愿,我不妨便这样顺水推舟。” “你可知晓李磐德行品性?” 不用细看,今日在御台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便足以窥见李磐的本性,不论如何说,他都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品性德行,若加以矫治,未尝不能……” “你以往提点李淮颂的可少过几分?”李繁漪嗤笑了一声,“人性复杂,你历经此事,还是不能明白吗?” 李淮仪语塞,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可知父亲重病榻前,叫我过去,同我说了什么?” 李淮仪抬眸看她。 “他赐我扳指,见此如见君,辅佐李磐登基后治国。”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冷笑出声,“历代摄政亲王、外戚都是什么结局?被群臣起而攻之,得天下之口诛笔伐。他从不怜惜将这样的苦难加诸我身上。” “阿姐,你……” “他做不了皇帝,也做不得皇帝。”吸了口气,李繁漪开口,身子直起,“我绝不同意。” “可如今,还有他法?这又是父亲的遗愿……” “若我说,我要这个皇位呢?”李繁漪却不等他回答,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话音一落,马车内安静下来,李淮仪面色空白了一瞬,显然没能消化她这突兀的一句话。 双眼艰难地眨了眨,他说话都有些磕绊:“阿姐,你在说什么?” “从前以为你身死朔州,我一心打探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究竟是否活着,可一路走来,方才发觉自己多少时都心有余力不足,想护住的人不在、看着敌人风光,却只能隐忍,一切都太憋屈、难受了。” “我从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与其自己被动,倒不如主动……这一来,我才发觉,仅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远不够。”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语罢,她转身撩开车帘,低身走了出去:“我不会让他即位,就算你此时反悔,也没用了。” 李淮仪一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可转念一想,她确实又是这样的性格,一时间,他也呆坐在马车中,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事多,待这些事情了结了,我再来问你其余的事情。”最后一声消失在车帘外,她走得很决然。 第223章 “一会儿就不冷了。” 晚风中掺杂着已经被吹得稀薄的血腥气,叛军被收拾得差不多,场上仅剩些惊魂未定的官员及官眷。一些大臣听闻东宫未死,以右相为首,齐齐正向这边走来。 李繁漪与这群人擦肩而过,忽觉有些累,漫无目的地走在马场上。 混乱之后,亲人手足能得全然已是不易,不少官员正同家眷抱在一起哭,劫后余生,确实让人动容。 四下扫了一圈,李繁漪的目光却忽然顿住。 不远处,几个人正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说什么,那是顾云篱、林慕禾与清霜她们,除了随枝,还有两个看着陌生的面孔,正与她们聊得甚欢。 清霜叽叽喳喳地说话,背在身后的剑穗随着动作摇晃着,在李繁漪眼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彩。 风声入耳,她们离得不远,因而她也能听得几句她嚷嚷着的声音。 “死丫头,半年没见怎么一点个子没长?我听云丫头说你这每顿饭也没少吃啊!”顾方闻正把着清霜的脑袋,量着她的身高。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清霜气得想挠人,却被按着脑袋动弹不得,只能气急败坏地后退甩脑袋。 “你少嘴贱几句会死?又是好日子过多了!”常焕依忍无可忍地在顾方闻腚后来了一脚,这才制止了顾方闻继续的动作。 而顾云篱与林慕禾则站在一边,时不时与常焕依说话,再对着这两人忍俊不禁地一笑。 这样和谐的场景,自己多久没有体会过了?生母故去得早,生父冷漠,就连唯一的血亲也因身份不能时常相见,出生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却极少能得一份真情,枕榻寝眠,甚至都不能掉以轻心。 怔愣的片刻,她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像是站在原地发呆。 习武之人五感极佳,她看得出神,很快便惹来顾方闻与常焕依的侧目。 两人一同收声,朝李繁漪看去。 几近日暮的天色之中,她身旁一个人都没跟着,身影孤寂,立在不远处。 清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向了那身影伶仃的人。 几行征雁南飞,带走了最后一丝暮色,马场上的火把燃起,发出噼啪的声音,昏黄的火光将马场照得昏暗,清霜只是愣了一瞬,便咧嘴一笑,朝自己走来。 “那是谁?”顾方闻皱了皱眉,环胸问道。 “身上还穿着翟衣,皇亲国戚,只能是那公主了吧?”常焕依道,语罢,看了看顾云篱,“我一去几个月,你们倒是认得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人物。” 顾云篱笑了笑,与林慕禾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她都多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殿下!”她脸上应当是胡乱擦了一把,还有些花,但没人告诉她,跑过来时又笑着,像只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却还要扑上来逗人开心的小狗。 李繁漪眸子颤了颤,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人,却发现她们不知何时走来了。 “已经没事了!”清霜说着,“方才我还找殿下呢,谁知被我师父拦住了,不然早就去寻你了!” 李繁漪抿了抿唇,低头问她:“找我做什么?” “殿下不是叫我做护卫吗?我怎么能扔下殿下不管?”清霜不明所以,说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索性站在李繁漪身边,给她介绍起这几人,“殿下没见过她们,这是我常师叔,那是我和姐姐的师父……” 她具体又说了什么,李繁漪没太听清,只能垂眸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唇。 那两人只是抱拳,以江湖之礼朝她行礼。 “我们清霜如今也是有些手段了,”常焕依笑道,“连公主这样的人都能搭上了。” 几人嘻嘻哈哈,也没忘了李繁漪,她眼中的某些低迷的情绪忽然不知何时褪去了,这里面的几人都不是太内敛的人,常焕依也更是热络性子,几句话,便已经能自如说话。 林慕禾余光瞥着李繁漪,看着她逐渐也摆脱了方才低迷的模样,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旋即接过了常焕依抛来的话茬。 * 皇帝死于皇子之手,令朝野哗然,运送皇帝棺椁的队伍几乎是连夜出发,而皇帝的尸首堪称惨烈,顾云篱愣是忍着恶心替他暂时处理好了尸体,当夜,顶着当空明月,所有人一同跟随皇帝棺椁回京。 不敢耽搁教程,硬是在子时前将皇帝的棺椁送了回去。 不知忙到多久,才终于得以各自打道回府。 纵有再多的问题,那也等着明日再问了,顾方闻与常焕依在顾云篱这宅邸里住下,又唏嘘感叹了半天,才被清霜硬推着去洗漱,等到各自歇下时,已过子时许久了。 空置了几日的房子重新住人,深秋时节,还有些冷,林慕禾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严严实实的露出脸来,看着顾云篱在下面把一只炭盆稍好,净手后拿着处理伤口的东西返回了床榻。 炭盆烧起来,屋子里才没有方才那么冷了,顾云篱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明日把地龙生起来,就不用靠炭盆取暖了。” 今年的秋寒比往常来得早了许多,以往这个时候,夜晚都没有这么寒冷。 看她还窝在被子里,顾云篱问:“还是很冷?” 林慕禾半个脑袋被被子拢着,答:“是很冷,所以我提前捂热被子,待会儿你进来就不冷了。” 顾云篱失笑,把她胳膊轻轻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虽然那会儿简单处理了一下,但顾云篱还是不太放心,拿出药酒与金疮药又重新替她包扎了一番。 “热气还没跑,”见胳膊上重新被包扎上纱布,林慕禾敞开被子,邀请她,“快来。” 她胳膊的伤口不太深,细细包扎过后,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疼痛了,顾云篱还是怕再伤到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动作躺了进去。 体温真切地传来,她再三确认,林慕禾确实完好,除了手臂上的那道刀伤,再无别的伤处了。 后者却趁她愣神之际,忽然将她一整个裹到了被子里,刚沐浴过的皂角味儿与花瓣香气涌上顾云篱的鼻尖,她猝不及防被压在身下,还不忘提醒她:“你手上还有伤——” 话音不及被吞没,被子捂了下来,她乖乖就范,眼前黑暗拢了下来,只有些许光透过缝隙溢进来,黑暗中,她似乎还能看见林慕禾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 身体忽然微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身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但顾云篱也能听见她逐渐沉而缓的出气声。 她不动弹,却像是在等着自己先一步动作,顾云篱不知道自己猜测对不对,但这个念头刚起,便非常自然地遵从本心,支肘撑起上半身。 林慕禾终于如愿,且看如今顾云篱不用自己开口,便已融会贯通,实在是一大进步。 只留了榻前灯的卧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衣衫交叠摩擦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细不可闻的轻啄声。 林慕禾的衣衫系带没有系牢,纠缠之间,肩头的中衣忽然滑落,顾云篱猛地触碰到那一处,忽地一滞。 她跌回榻上,手却下意识搂着身上的人,一声闷响,她自己哼了一声,还没反应,便又被压在了身下。 不知是黑暗的缘故还是如何,她的眸色忽然黯了黯,压在林慕禾腰上的手不仅没有移开,反倒更向下一压。这一压,触及林慕禾腰间的软肉,她“呃”了一声,毫无支撑地栽在顾云篱前胸处。 “好不容易攒得热气……”肩头一凉,她蹙了蹙眉,不自觉地嘟囔。 语罢,却不想顾云篱空余的那只手抚上她裸露的肩头,意味不明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番。 行医之人手并不算细嫩,她肩头皮肤光滑,被这么一摸,忽地浑身一个哆嗦,有些无措地看着眼神有些混沌的顾云篱。 “没关系,”她听见顾云篱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帘帐被扯下一半,隔绝了卧房里一丝来自床榻外的光线。 这人的动作很生涩,又像是怕伤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显得有些畏手畏脚,亲到脖颈时,又忍不住停下动作,不敢碰她受伤的左臂。 心口砰砰地跳动着,林慕禾从未有一时比现在还要聚精会神,横亘在人之间的两条腿不安分地动弹了几下。 轻浅的声音在耳畔漂浮着,林慕禾有些迷糊,不知何时与顾云篱倒转了位置,躺在垫了许多层褥子的床榻上,她原本简单盘着的发髻也逐渐松散开来。那层被子还盖在两人身上,随着愈来愈大胆起来的动作,逐渐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如顾云篱所说,确实不用担心积攒的热气流失,体温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攀升,帐内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喘息声。 行医之人似乎对有些事情一点就通,不过摸索之间,似乎就摸到了门道。 林慕禾身子颤抖着,生理性的泪水积聚在眼眶,声音也带了丝哭腔。 仅剩的挂在右肩的衣衫也松散下来,帘帐被彻底扯了下来。 顾云篱蹙紧眉头,低头仔细钻研着,鼻尖沁出的汗水凝结成滴,落在了下方之人的前胸,黑暗之中似乎都在泛着水光。 她眸色闪了闪, “呃……” 黑暗之中,林慕禾有些煎熬地咬紧了嘴唇,忍不住想起身搂住她。 锦被被丢在一旁,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搂住她的脖颈,终于找到了一处着力点,林慕禾眼神有些失焦,在模糊的视野里,看着头顶的床帐似乎在摇晃,水波散开,她不合时宜的想,亲自去送玉印这件事,顾云篱并非没有怒气。 至少这个时候,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份怒气,微妙而隐晦地掩藏在她有些粗鲁的动作之中。 情到浓时,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酥麻的感觉一阵阵从某处涌上脑海,而顾云篱也怜惜地俯身给她擦干泪水,也缓缓慢了下来。 林慕禾忽然有些执着于亲吻,不管现下的状况,蹭着脑袋想要去亲她,手腕却被猛地被顾云篱抓住,有些艰涩,刻意压制着呼吸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动作有些大,忽然带起了降下来的床帘,月笼纱将卧房里的烛火模糊,打了进来,林慕禾失神间,恍然发现,顾云篱也并非像她想得那样沉静。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云篱,模样被难以言说的情欲熏染,眸色沉而混沌,脸颊因为汗湿而黏着几缕发丝,此时此刻,她那双幽沉的眸子里倒映着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垂落的头发有些碍事,顾云篱直起身,手指缓缓抽离,复而抬手,轻轻将遮挡视线的发丝捋了回去。 微弱的烛火中,林慕禾瞥见了她抬起的某处闪动着的水光,忽然面色爆红,呼吸一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便将不小心拉开的床帐一把扯了回去。 “怎么了?”顾云篱又俯下身来,温热的体温再次传渡过来,林慕禾咬着嘴唇,只顾着摇头。 没让她再有多说话的机会,她一把搂住顾云篱的腰身,顺着她的脖颈便向上吻去。 似乎明白了什么的顾云篱眸色闪动了几分,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使力,将林慕禾的腿微微抬了起来。 在这一晚并不算陌生的感受再次不由分说地袭来,头顶的床幔再次随着颠簸摇动起来,而纱帐外的烛火,不知何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熄灭,只留一簇悠长乳白色的烛烟悠悠飘动,混入整个房中的气味之中。 第224章 “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鸟雀啾鸣,天光响晴,本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东京城却全城上下缟素,就连昼夜不歇的瓦子也门窗紧闭,不见原先一丝欢声笑语。 花白的纸钱飞了满城,皇帝驾崩,百姓虽不知内情,却也从全城紧张诡异的氛围之中猜出来些许,流言隐秘的传播,更令人忍不住好奇的,是一夜之间倾倒的左相府——据有人传,多日前的嵩山围猎之所以未竟而终,是因为二皇子谋反,这也解释了为何二皇子被以庶人之礼草草下葬。 原本站在桑氏一派的官员们个个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要与左相割席,但原先尚且还谈得温和的长公主却突然发了癫,飞快地安排另一位中书重臣补缺了吏部尚书之职,不等众臣反应,便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清洗。 此前与左相勾连过多、利益相关的官员都纷纷被牵连倒查,轻则革职,重则抄家流放,关联不密切者,也尽数抄没了许多家产,充入国库中,好歹保全了自身。 这些也都是后话,李繁漪手段雷霆,朝中有人不满,尤其台谏言官认为她僭越,但东宫却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相比原先的李淮颂,此次回朝,几乎到了有些懒政的地步。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再穿原先朱红或是深蓝色的官服,纷纷都换上了浅白色的圆领襕袍,上下行之间,只见一个个成群成行的官员。 太子失踪的真相终于大白,而关押在大理寺典狱中的萧介亭也被释放出来。 他一早听闻太子归朝的消息,即使在狱中呆了多日,出来时也没见几分颓靡的姿态,反倒兴奋异常。 典狱外,杜含一身素色的圆领,手捧赦罪诏书,面上却没有什么高兴之色。 听她读完诏书,身后两个主簿官在她一个眼神下,识趣地离开。 萧介亭还沉浸在终于沉冤得雪的兴奋中,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让他们走了?” 杜含吞咽了一番唾沫,将诏书塞进他的手心里,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恭喜,沉冤得雪,北地与你,此身终于分明了,我代阿喻也一道恭喜你。”她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谢谢谢谢,还得多谢你跟蓝大人,真不知道怎么谢才好……”萧介亭哈哈大笑了一声,说着说着,忽然一停,“只是既已真相大白,何时才能释放我师尊?” 身前的人身形僵了僵,抬在腰际的手忽然垂下。 萧介亭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杜大人?” 他神经大条,再笨再轴,见她不语,也察觉了一丝不对,但却不敢去猜,只能扯了扯嘴角,不死心地问:“朝廷定会释放我师尊的对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杜含垂下头,似乎仍在组织着语言。 “杜大人,怎么忽然哑巴了?” “萧官人,”她忽然开口,又抿唇,手指紧了又松,“这几日理卷宗时,我亦将典狱无论重刑犯还是轻刑犯,挨个盘查一遍,却并未找到你所说的那位……萧拥雪。” 额角一抽,萧介亭想也没想便摆手:“怎么会?当初我就是听闻我师尊被押解回京,这才——” 话说一半,他也猛然滞住,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廷要抓住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林宣礼不遗余力地抓捕自己,或许并不是因为不能在萧拥雪身上盘问出什么,而是因为,那场变故之中幸存的人仅剩下他自己了。 萧拥雪被押解入京从头至尾不过是个幌子,是引他不惜走烂双脚、迷路濒死在林中也要抵达东京为师门沉冤昭雪的引子罢了。 而杜含的表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梗住片刻,她垂眸,声音很轻:“后细查起来,问询到当日前去北地支援的兵将,只说……萧拥雪早已身死北地,连朔州都没出得来。只是你从北地奔逃,一心平反,未能与那里通信,不知此事。” 萧介亭的笑终究是僵在脸上:“师尊虽六十有四,可武功并不松懈,怎会、怎会呢……” 冷如杜含,此时看他语无伦次,也心有不忍,她欲言,最终还是又止。 北地的寒春直至四五月份才有回暖的迹象,一场大雪从十二月份下来,要到三月才能消融干净,而这场以一己私欲为开端的政斗谋乱,却生生将无数人困于这场大雪之中,权贵弹指之间,或许只是一金、一玩物,可却能带起一层激荡的涟漪,水波无情,无辜之人的性命尽数湮灭。 冲上脑中的愤怒难以平息,二皇子已死,那只剩择日问斩的桑盼,他想愤然起身找到这人一刀给她个痛快,可这想法刚刚冒头,便又被压了下来。 甩了甩脑袋,萧介亭长舒了一口气,低低对杜含道了一声“多谢”。 “你要去何处?” 萧介亭思索片刻,答:“自然是回朔州去。” “你……不报仇了?” “自有朝廷律法惩治有罪之人,我固恨,但北地不能无人……此番回去,我再想想,往后如何吧。”爪牙之力如何与朝廷的擎天巨臂相抗衡?恨朝廷自私的利用,却也恨自己无用,他脑中一团乱麻,心累身体也累,只想归家,回到朔州—— “朔州兵变,仅仅只是桑盼与李淮颂的谋划?” 门外,尽是奔忙的臣僚,屋内安静的气氛与外面格格不入,一道屏风后的两人对坐,天气逐渐转寒,众人衣衫都厚了许多,李繁漪穿了身深色的氅服,正喝着热茶。 李淮仪坐在轮椅上,眯了眯眼,也喝茶,问:“阿姐想问什么?” “那夜鞑靼夜袭,你为何会与萧拥雪在帐中?” “共商迎战鞑靼之事。”李淮仪移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答。 “军备松弛,当夜还有小队分散兵力围击鞑靼一支小兵,迎战之姿是这样?”李繁漪笑,“今春鞑靼进犯,你素不爱军事却自荐前去亲征,我便觉得不对,却只当你是长大了,想要历练,如今想来,处处是疑点,说吧,你与先帝共谋了什么事?” “阿姐敏锐,我自愧不如。” “你不必这样,”李繁漪摆手,“如今先帝已故,直说便是。” “先帝忌惮江湖势力……是而想以刀术开刀,令我在北地演一出构陷的戏码,拉刀术下马,将其势力并入北地戍边军之中。”他说话简洁,三言两语便说完。 眉心一皱,李繁漪道:“这样寒人心之举,他是怎么想的……” “是而,那夜我与萧拥雪夜谈,便是为了此事,劝她主动招安,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 不知该嘲讽李准自食其果,还是该叹这场无妄之灾,李繁漪揉了揉眉心:“这件事,你便打算一直不说了?” “父亲已逝……就当,顾全颜面吧。”李淮仪说着,不自觉地垂下目光,没有去看李繁漪的眼。 闻声,李繁漪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下:“顾全颜面……那我问你。” 不等李淮仪应声,她便问道:“怜姨同我说了,你出生那年宫变之事,三大王军攻入坤宁殿,惊扰母亲使得提前临盆,费尽全力将你生出来后才咽气。这事的内情,怜姨未曾与你讲过,你不曾知晓?” 对面的人面色终于打破了那一副平淡的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纹,平静的冰面被投来的石子扔开一道道裂纹,快速蔓延开来,冰面之下,究竟又是什么?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那根本不是意外,坤宁殿守备森严,为何会突然……不过是有人授意,刻意为之,才会致使这样的惨剧。你分明知道!” “阿姐,你先冷静……” “他李准嫌弃长孙家不足以助他坐稳帝位,想引桑氏入局,故意趁宫变微弱之时为之,逼死我母亲……你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竟能如此冷静!” “我亦愤恨他无情,可如今父亲母亲都已故去,你我不是寻常百姓,乃是身负皇姓之人,当顾及李家、大豊的声名才是……” 听着他的话,李繁漪愈发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眉心不解地蹙起,升腾起的的怒火和不干快要将自己吞噬。 “哐当”一声,茶杯被她狠狠掷在一旁,从方才便积攒起来的怒火不停地灼烧着。 “你替他三番两次遮掩,不过为了所谓皇室声名……那你可知九泉之下,为他一时糊涂之举而承担过错的人又有多少生灵?母亲知晓你的决断,泉下有知,会如何想?帝王权谋,当真便冷血煞气至此?”她声音不大,两手撑在茶几上,质问着身前的人。 “阿姐,那你想让我如何?告知天下人这场荒唐事?”见她情绪激动,李淮仪却并不能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暴怒,在他眼中,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故而,他的语气像是妥协,却是兜头给李繁漪泼了一盆冷水。 与自己相比,出生生母即死的李淮仪甚至从未见过那个只活在旁人口中的长孙皇后,而自己不同,模糊孩提记忆里母亲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都被她日夜反复在脑海中重演,虽已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可这些感受确实真实不能作伪的。 只隔着一层血脉,想让旁人与自己感同身受,似乎有些可笑。 她忽然有些筋疲力尽,熟悉的孤独感涌了上来,明明至亲就在身侧,屋里也烧着地龙,可她却总觉得手脚生寒。 “阿姐,你——”对面的人却惊呼了一声,想要伸手来。 李繁漪恍然发觉自己眼眶不知何时湿了,下一秒,她飞快地后撤,避开了李淮仪伸来的手。 “砰”得一声,房门被从内打开,正同顾云篱她们一道来的清霜猛然被这一声吓到,便看见李繁漪快步从房中走出,险些撞倒几个手拿文书的官员。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李繁漪却像是没看清她们似的,脚步飞快,甚至连清霜都没顾上与她打一声招呼。 “姐姐,太子殿下便在那里,待会儿有内侍引见,我、我先——”清霜一急,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 顾云篱望着那道身影,道:“去吧,我同阿禾去找便可。” 话音未落,清霜便已奔了出去。 中书外,马匹正打着响鼻,一片萧索中,李繁漪正起身上马,听见后面的声音,这才微微侧头,看向来人。 清霜却只看见她眼眶红红的,分明面无表情一张脸,却愣是让她看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心直口快,还没想便秃噜出口:“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第225章 “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闻声,马上的人动作一滞,一股莫名的笑意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 “你追出来做什么?秋猎已过,你已经不是我的护卫了,不用再跟着我。” 清霜一噎,挠头思忖道:“不是护卫。” “我、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语罢,秋风一过,吹响李繁漪头顶已经萧索了许多的大树。 叶片沙沙作响,满城缟素,只有这些落叶有些枫红或金黄之色,装点这白得单调的街巷,李繁漪的眸光垂落,最终落在清霜身上,心道,就如她一样。 “若我说是呢?我和他之间,你会帮谁?”她吸了吸鼻子,问。 这个问题不亚于掉水中要救谁的问题,但清霜与这位太子不熟,几乎是一瞬间回答:“自然是帮殿下了!” 李繁漪扯了扯嘴角,微微俯了俯身子,好让自己更能看清她。 “那若以后我做错了事,你还会向着我吗?” “呃……”清霜一顿,“殿下做错事,想来也有苦衷吧!” 李繁漪失笑,看着她,心口方才挣扎出的裂缝好似正被什么东西滋养温和地修补着。 “既然是朋友,那你往后,都会陪着我吗?” “当然,殿下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帮你,就都陪着你!”又是不加思索的回答,或许真的是她年纪不大,还未能体会到自己这几句问题之中隐藏的不知如何纠结的心绪。 盯了她许久,李繁漪的眼神便凝滞了许久,直到清霜抠着脸颊,问道:“殿下,你要去哪?” “去找个人,”忽地回过神来,李繁漪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天色不早,你去找你姐姐吧。” “诶等等!”清霜却叫住她,“我不能一起去吗?” 催马的动作一滞,李繁漪蓦地顿住,片刻,她微微侧头,问:“你想和我一*起?” “不是殿下你说的吗……”清霜撇了撇嘴,脚尖不自觉地垫着地皮,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崔娘,再备一匹马,她随我一道。” 崔内人愕然,显然对她忽然而起的决定感到惊愕:“只是殿下,不是要去太师府吗……” “我知道,你去办吧。”揪了揪缰绳,李繁漪深吸了一口气,食指重重地在虎口处摁拧了一番那块玉扳指。 一直消沉从来不是她的作风,既然已经确定要失望,那便不必在此执着李淮仪为何会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不如重整旗鼓,再想解法。 * 中书内,听见方才长公主出门时巨大响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目送着她离去,些许议论声便不受控制地各自散开。 “如今东宫归来,公主性子还是乖张至此,没有半分收敛……” “东宫与她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偏向她多些,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此目无一长,日后,唉……” 两人正唉声叹气地为皇室未来发愁的时候,前方正堂中陡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廊外妄议公主?都不想要这张嘴了!” 两人纷纷噤声,缩了缩脖子,此时,胥吏正好领着顾云篱与林慕禾走来,几人目光不经意相触,随后各自移开。 顺着廊桥离开,两个人的声音又隐约传来:“瞧瞧如今成什么样了,女人都能随意进出中书……” 闻声,顾云篱凉凉地瞥了那两个背影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引路的胥吏有些尴尬,掖着手给这两人打圆场:“二位见谅,中书里不少老臣,所思所想难免陈腐了些,二位既是救驾功臣,自当礼遇诸位。” 救驾算不算得上还另说,毕竟再怎么周旋,老皇帝还是匆匆驾鹤西去了,而顾云篱总算也能松口气了,不用去给皇帝诊脉的日子里,在太医院可算是快闲出病来了,就连平常忙得脚不沾地的蓝从喻,都闲下来不少。 再行进几步,便到堂前,帷幕之后的人影若隐若现,胥吏入内禀报,不多时,便传二人进去。 对于太子,顾云篱与林慕禾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大半年混乱纠葛的一半来源恐怕就是这位,再加上方才李繁漪那样失态地出门,二人的态度也不温不火,礼貌地行礼,便坐下。 内使换了套新的茶具,顾云篱谢了一声,端起建盏饮茶,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身前这位太子殿下突兀地湿了一块的一角,判断出来,方才李繁漪与他的交谈,应当确实谈不上愉快。 再落到他刻意用毯子盖住的左腿,她适时地收起目光,搁下了茶盏。 林慕禾似也注意到,于是,在李淮仪开口前,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林二娘子,顾大人,”眼见把那盏茶饮罢,李淮仪轻声道,“这倒并非我们第一次遇见。” 林慕禾一愣,转头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在她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民女不知此前何时还见过殿下。” “数月前,扬州城郊的雨夜。”李淮仪笑了笑,“只是彼时还不知道,那受人追杀的竟是两位。” 顾云篱快速回忆了一番,很快便思索过来:“是何照鞍追杀时,后面路过的跑商人……” 李淮仪轻轻点头:“正是。” 林慕禾呆了呆,那雨夜她失去得太多,阵痛太大,以至于那日奔逃时,有些细节竟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那一夜,那群跑商人的出现,确实也为两人争取了片刻的奔逃喘息之机。 “竟然是殿下。”她眨了眨眼,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与顾云篱一道起身,朝他道谢。 “彼时就看出两位胆识非凡,回了东京却不想还能遇上。”李淮仪道,“若非有林娘子向西南传递玉印,顾大人在内周旋,恐怕我再赶回来都晚了。” 两人急忙道怎敢。 “只是先帝已逝,不能大张旗鼓地嘉奖二位。” “国丧期间,我等作为臣民,涕零伤怀不及,怎敢再要求嘉奖?能为朝廷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顾云篱从善如流地说道,上位者给你三分颜色,并不是让你得意忘形的意思,这群人更喜欢于看到你谦卑的模样,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两人都深谙其道。 “赏赐不会少了二位,”李淮仪笑了一声,指尖轻点膝头,“除此之外,二位有什么要求,或是愿望,若是我办得到,自当全力以赴。” 二人愣了愣,看着李淮仪真诚的面容,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挟恩图报自古以来不得好下场,他这句话又掺了几分真诚? “不必拘谨,我知道二位是阿姐的朋友,这番话也是真心的,这些日子还有劳顾大人一直为先帝医治,我才能养精蓄锐……” 他说着,把身边的人屏退,关上门,这才再次看来。 林慕禾的手指忍不住蜷起,在衣袖下纠结了一番。 “若殿下说得是真,那,我只有一个请求。”她开口时,顾云篱侧头看去,两人从未想过会有这茬,也不曾商议过,她也好奇。 “请讲。” “请殿下下令,让我独自另开户牒,我不愿再与右仆射有瓜葛,不愿再以林氏女身份自居。” 李淮仪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这个请求:“你是泽礼的妹妹,此事,他知道吗?” “殿下,我想这是阿禾自己的意愿,”顾云篱忽然开口,“应当无需告知任何人。” 被她这么一打断,李淮仪却没生气,只是呆了呆,片刻,道:“之前听闻过林娘子与家中不睦的事情,只是泽礼却说是子虚乌有的传言,我便没放在心上。” “并非传言,其中细枝末节,怕不能与殿下说,也不想污了殿下尊耳。” “……”抬首抵在下巴上,李淮仪再次看向她,“你想好了的话,这自然是件小事。” “那慕禾多谢殿下了!”见他终于应下,林慕禾松了口气,兴奋地朝他一拜。 明明有救驾之功,却只要一个与家中割席,这任谁看了,恐怕都会觉得林慕禾得了失心疯。 “那顾大人呢?林娘子已经提了,顾大人也说说吧?” 眸子动了动,顾云篱思索了片刻,旋即起身:“臣要得简单,只要两个字。” “两个字?哪两个字?” “是‘公义’二字,”她叉着手说道,连同林慕禾也起身,“秋猎前,大理寺承接重查罪皇后滑胎一案,但遇此事后搁置,此番,我只求能追查下去,让真相清明。” 语罢,堂内安静了几瞬,片刻后,李淮仪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的上半身,轻叹了一声:“该说是巧合,还是冥冥之意?”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不解,却没出声。 “今早右仆射在中书当值,向我述职,还提及此事。” 顾云篱心头一颤,扬了扬眉:“下官不明。” “他说此案时隔久远,且涉案之人都已入罪,先帝西去,朝局不稳又国事繁多,何苦动用人力来为一件无益之事费心。” 瞳孔一缩,林慕禾咬了咬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顾云篱按住手:“右仆射乃中书重臣,在下不过是一个太医,自不敢指摘右仆射,但臣一心别无所求,只求能完成这件事。” 右相做贼心虚,明面上无法直接对顾云篱下手,便想到用这样的方式阻挠旧案再查,他恐怕想悄无声息平息此事,却不想顾云篱竟然会在此时提出来。 两人的表情都不算明快,分明是一番犒赏,却都没有喜悦的神情,反倒有些沉重,李淮仪眯了眯眼,眼前景致一虚:“看起来,二位都像是知道些什么。” 顾云篱不语,只是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一切,当以旧案真相为准,”顾云篱道,“如臣方才所言,只要‘公义’二字。” “好,”李淮仪应声,“顾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乐得承这个情。” 除却这件事外,三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讲了,中书正堂外刚巧传来为留下办公臣子送饭的声音,李淮仪也适时地放了二人离开。 两人走出,迎面走来个林宣礼,手里提着个食盒,与平常所见时的模样十分不同,林慕禾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旋即,只是微微停下,朝他点了点头。 出了中书,二人在马车之中,才终于能放下其他来说话。 “东宫态度模棱两可,如长公主所言,他们这些人酷爱保全颜面,若真查下去……他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林慕禾瞥了眼车外再无旁人,这才大着胆子问道。 “我看东宫,并非没有此意,”马车行进起来,车身晃动,顾云篱从一旁取来一个手炉,包上细绒帕子递到林慕禾手中,“左相倒台,朝中清流大喜过望,明面来看,确实是件好事,毕竟能够掣肘皇权的一大隐患消失了。” 有些发寒的指尖被暖了起来,林慕禾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桑厝已死,他便是下一个……” “他便是下一个权阀,”近来东京城内降温,倏地冷了许多,有时就连呼吸都有白雾,“还冷吗?” 第226章 “晚些时候,在房里悄悄做,如何?” “不冷的,”摇了摇头,林慕禾笑笑,“回家就好了,前几日地龙打通了,想来今天烧了火就暖和起来了。” “右相一家独大,这半年前后,倒台了户部尚书,左相下马又牵连出一帮大臣,一时间,朝中能制衡他的人还真说不上来。” 一鲸落,万物生,显然桑氏倒台,极大地滋养了与他对立的右相,而太子也好、李繁漪也好,会眼看着再生出一个新的“桑厝”出来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林慕禾垂了垂眼,“或者,他最初便并不是个清正之臣。” 自科考时便一步步算计,将身旁的人利用榨干为止,化为自己登天路上的一砖一瓦,这样的人初心如何,也着实难考。 “听太子所言,他甚至还欲插手有司之事,恐怕其中怕事情败露有之,得意忘形也有。” “不想这些了,”林慕禾甩了甩脑袋,撑着车壁靠过去,“这三日禁热食,不知可否偷偷打个牙祭?” 顾云篱扬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何时跟清霜似的?” 林慕禾不理,裹紧手里的手炉往顾云篱身上蹭,把热气渡了过去,道:“我想吃药膳鸡。” “嗯……晚些时候,在房里悄悄做,如何?” * 正堂内,只有一阵碗碟碰撞声。 供给东宫的吃食,哪怕是寒食也做得精致,就着热茶,李淮仪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了,林宣礼老妈子似的收起来,如往常般禀报:“事关左相牵连的人今日已经查过九成,贪银都充入了国库,户部与御史一道清点过了。” “嗯,泽礼办事,我放心。”他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坐垫,“坐吧,你也没用饭吧,我吃不下这么多,你也吃些。” “臣不敢,”林宣礼抱拳,“殿下还有吩咐吗?” 咂了咂嘴,李淮仪把热茶饮尽,叹气:“也罢,你不愿,我不强求。” 林宣礼眼睑一颤:“不是,殿下……” “北地军报,鞑靼欲趁秋寒进犯,他们养精蓄锐大半年,今春反击没给他们长记性,还要变本加厉攻来。” “有人建议趁此机会将刀术招安于朝廷,你意下如何?” 这个“有人”就有些微妙了,林宣礼眉心颤了颤,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之意。 收归江湖势力,势必经手龙门,如今半个龙门,除却长孙怜管理的一小部分隐军之外,便都由右相管辖,朝中局势已有些向右相倒戈的趋势,此时他若附和,李淮仪又会如何揣度? 他插在一起的手指不自觉地相互绞紧,梗了半晌,他声音艰涩:“殿下,臣只忠于殿下,绝无二心。”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片刻后,李淮仪的声音伴随着茶水注入声一道传来:“泽礼,你又在说笑了,问问你而已,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林宣礼却不敢放松,僵硬地直起身子,不敢看他。 若说年少伴读还有同窗友人之谊,而如今,君臣相伴,若利益相对,可还有先前的情谊在? 李淮仪的试探,更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林宣礼头顶,秋寒,冷得深入骨髓,使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问题——终有一日,李淮仪会逼着他在顾全忠心于家族之间做出抉择。 是忠君之事,大义灭亲,还是与家族站在一条线上? 一边是他自小被教导要做忠君的道理,另一边是生身长大的家,莫非没有两全之法? “你自小和我一同在东宫伴学读书,你我如同兄弟,我自然盼望你好。”李淮仪说着,轻轻拨弄着茶盖,将飘浮起的茶叶碎片刮到了桌上,“今春战事消耗太多,如今朝中兵力空虚,也正待江湖之上的义士们响应,为镇国安邦出一份力,让刀术这样的江湖门派并入朝廷之中,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臣怎敢与殿下以兄弟相称,”冷汗从颈间浮起,林宣礼道,“江湖门派,自不比朝中精心训练过的官兵,闲散惯了,若并入也不一定好管辖,此事……臣觉得,还需再议。” “嗯,”后者应了一声,“我也觉得如此,好了,辛苦你来给我送饭,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淮仪又摆出了那副温和的笑脸,仿佛方才那个借机试探的人不复存在了一般。 林宣礼忙躬身退下,直到出了门,他方才喘息了一口气。 手心里尽是汗,抬头望向中书的院落,不免想起感叹,果真伴君如伴虎,这才第几日,便已经生出了这样的芥蒂嫌隙,这其中,就没有中庸之法吗? * 地龙烧得正旺,屋里热了起来,顾云篱吩咐厨娘上街买只鸡,便拿着医术里琢磨起来。 她不擅长做饭,但炖个药膳还是可以的,本想着求教一番清霜,但府内上下不见她身影,就连今晨起来时还在的顾方闻一行都没了影踪。 问过府内的仆从,也都说不知,就这样摆弄琢磨,林慕禾在一旁帮她清洗配菜,她看着火候,一锅药膳鸡炖到了傍晚,总算是软烂入味了。 前脚刚揭开锅,后脚就像是专门等着自己一样,脚步声纷至沓来,林慕禾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听见这阵脚步声,顿时便清醒了。 顾方闻人未至声先至,隔着老远便道:“什么味道这么香?一回来就有饭吃,云丫头孝顺呐。” 竹帘之下不过片刻便闪来两个人影,常焕依还在斥他:“半辈子没吃过饭了你,能不能有些正形!” 一迈进厨房,目光与坐在小马扎上的林慕禾相触,顾方闻一噤声:“哟,小禾娘子也在呢。” “顾伯父。”她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云篱做了药膳,你们也来吃点吧。” “云丫头做的?”顾方闻表情凝重了一瞬,“你也敢吃啊。” 林慕禾失笑,刚想回答,顾云篱便从一堆柴火里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方闻:“师父。” “唉不说你不说你,说你两句又这样盯人了,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骇死人了……” “药膳是阿禾要吃,早早炖上的,单吃这个怕不够,我让人去买了些其他的菜,”她起身舀了清水洗手,“等清霜回来了再开饭。” 林慕禾眯着眼睛笑:“我听云篱的。” 顾方闻啧啧了两声,身后的常焕依环胸问:“那丫头去哪了?早晨不是同你们一道走的吗?” “出去追长公主,便不见人影了,应当是随长公主出去了吧。”顾云篱道,“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我只说这孩子心性单纯,那长公主看着便是个城府极深的模样,她这大傻丫头,怎么能玩得过她?”常焕依叹了口气,“奈何你们两个都不是听话的主,叫你们离这些远点……” “现下都是这局面了,说这些也没用了,”顾方闻推着常焕依入内,“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状况。” 趁着等菜的时间,顾云篱与林慕禾干脆和这两人坐在一起,商议这几日的对策。 “现在,只剩一件事了。”顾云篱垂了垂眼,轻声道。 与她有关的,便只剩翻案,今日太子虽答应下了自己,但这都是利益为上的朝堂,难保他不会反悔。 顾方闻撑了撑下巴,看着她垂眸的动作,缓缓轻舒了一口气:“此事,有着落,折腾这么一遭,总不会败兴而归。” 林慕禾也附和,轻轻牵起她的手,喃喃道:“如今那卷宗内云伯父留下的医案一时间找不出来,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林胥书房中的医案了。只可惜上次发现,我未能一举拿出来。” 两人提及此事,就有些蔫巴巴的,若是上次偷出来,现在的一切就简单多了,但彼时的境况,若真偷出来,等着林慕禾的是什么,就更不好说了。 语罢,却不见顾方闻与常焕依露出忧虑的神色,两人笑了笑,常焕依便道:“你们不猜猜我两去做了什么?” 顾云篱抬起头:“做了什么?” “事系我在西南的遭遇,你待我想想怎么开口……”顾方闻摸着下巴咂咂嘴,“简而言之,与你父亲被冤一事有关,此前我在书信中同你说过,右相与西巫弟子来往密切,尤今年严重,而这西巫弟子,来时路上被你常师叔捉住了。” 他简单讲了讲那日与太子幕僚以及敕广司的人一同抓捕那西巫弟子的情形。 顾云篱扬眉:“捉住了,那岂不是……” “若缺少足证,自可拿他为证,只是……如今的问题却不在此。”常焕依摇了摇头。 林慕禾一顿:“继后已定罪,此时南北皆战事,朝廷也大有让江湖势力一道抵御内忧外患的意思,他执掌龙门,一时间离不开他,真相揭发,怕会大事化小,难以撼动他。” 顾方闻道:“这样的人,若不能斩草除根,日后东山再起,又是个难缠又恶心的麻烦。” “师父方才说太子的人也在内捉捕他,可是也对右相起疑?” “这人罪行罄竹难书,不止这一桩罪状,西南兵变时牵连起大批的人,那时成都府的人派兵前往镇压,却个个都精神萎靡,战力低迷,都是中蛊之象,实为此人被商王买通所为,因而,太子才欲捉住此人。” 顾云篱蹙眉:“听这些描述,他倒是只像个为利奔走,没有原则的人。” “你说的没错,”顾方闻哼笑了一声,“只要有钱,他能给任何人卖命,此人修习西巫禁术,终被反噬,痛苦难抵,只能用禁药来缓解痛苦,是而得来的钱财尽数用于此,为右相卖命,想来也是因此。” 事情到此地步,实在可笑,一桩牵连不知多少无辜之人的冤案,竟然还无法彻底撼动林胥,人命好似草芥,顾云篱以为事到如今能有改观,可到头来发现,不过和最初一样罢了。 “他昨日还派人向我递来请帖,近来许多江湖之中大小门派应召前来东京商议,可惜了,我已脱离西巫,怕是不能给他助力了。”顾方闻说着,又瞟了眼冒着白气的灶台。 顾云篱双眸一颤,倏地抬起了头。 恰好,出门买菜的女使也回来了,他从小马扎上起身,乐呵呵地就要去接。 林慕禾却注意到一旁顾云篱的异常,她侧头,问:“云篱?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太子对右相态度不明,那便说明他也在考量,考量如何处置如今一家独大的右相。” 以右相自来谨小慎微的性子,定不会在这个风口冒大头,那若是他非冒不可呢? 顾方闻的身形一顿,回过头来:“你想做什么?” 第227章 李繁漪也想和自己去浪迹天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靠与江湖势力的关系起家,为何不能因此而功败?”脑中思绪飞快,顾云篱眼中一亮,“师父,江湖之中,与你相熟的人和势力可不少。” 与顾方闻相熟的不少,但得罪的也不少,但他思索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江湖之水汇聚而成也是江流,太子如今踌躇,那我们便让他下定决心,势必要解决右相……” 林慕禾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让顾伯父与常师叔与江湖势力交涉,捧杀右相?” “正是如此……朝廷与江湖不睦已久,若这群江湖人只愿搭理右相而不信任朝廷,又会如何?” 这一招虽阴,但效果立竿见影,如今左相倒了,吏部无人,连带着前几日兵部也牵连了一片人,不光是皇帝,这群剩下的官员里,不想看到右相起高楼的人也大有人在。 思虑通这件事,门外也正好传来响动,是清霜回来了。 方才有些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清霜从外面回来,被顾方闻老远喊了一声:“死丫头,天黑不知道回家,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她背上还背着剑,这会儿听见顾方闻的声音,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想着反驳,反而嘟着嘴,嘟嘟囔囔地往这里走来:“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顾方闻一挑眉,诧异地与身后的三人对视了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妮子竟然没有顶嘴,是良心发现,打算孝顺自己了吗? “怎么了这是,蔫巴成这样,”常焕依走上前几步,带着她走进,顺势弹了弹她鬓角翘起来的几绺头发,“你不是跟那个长公主出去了,她欺负你了?” “那当然没有!”清霜喊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反应有点太大了,于是声音又倏地小了起来,“不是不是,今晚吃什么?”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意思:不对劲。 “吃吃吃,什么时候都放不下吃,”顾方闻把她扯了过来,“怎么回事?” 看着几人都向她投来目光,清霜顿时吞咽了一番口水,跟这几人僵持了一会儿,却还是扭头,朝灶台走去:“没什么!我就是饿狠了,啊,姐姐你炖了药膳鸡?我也想吃……” “嘿……”顾方闻直起身子,一脸不信邪,刚想往前走,便被身后的常焕依揪住了衣领,“你凑什么热闹,她不愿说就不说呗,还当她是小孩?” “可不就是孩子吗……”顾方闻摸了一把后颈,却又一顿,“好吧,总归是长大了,也是有心事了……” 林慕禾抿了抿唇,和顾云篱猜测起来:“莫不是长公主殿下和她说了什么?” “殿下对她的态度,不知何时起就有些暧昧不清了,我不想干涉,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清霜眼里从没有大事儿,哪怕是生死关头,她也能从容应对,既然不是这些事,那莫非…… 那头,清霜正忙活着把饭菜摆开,一旁的女使还想拦她,但她这会儿好似有了一身牛劲儿,怎么使都使不完。细看来,那耳垂自她进门伊始就红彤彤的,没下来过颜色。 与林慕禾暗示似的勾了勾小指,顾云篱心道:那八成是情感问题了。 一切都要回到在太师府时。 午后阳光正盛,清霜在廊下枯坐着等李繁漪和长孙太师与长孙怜叙话,从日光大亮等到了日暮低垂。 “喀拉”一声门响,她昏昏欲睡,就差要靠着栏杆睡着时,李繁漪拉开门,从内走了出来。 慌忙把口水擦了擦,她拍着衣裳的灰起身,问了一句:“殿下,完事了?” “困了?”李繁漪答非所问。 “没有,等得太无聊了而已。”清霜道。 “嗯,”李繁漪轻吐了口气,“陪我去花园里走走吧?” 这是以往她从未提过的要求,清霜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下。 太师府内的花园不大,秋日里,几丛金菊开得正好,两人走在鹅卵石路上,还看见了许多清霜从前都没见过的花,她拨弄这里,看看哪里,说是陪李繁漪散步,实则是李繁漪看着她溜达了许久。 目光落在一株本不应在这季节盛开的紫薇上,清霜轻呼了一声,跑过去来回看:“我当这东西只有西南有呢,没想到东京也有种着的!” “反季培育,需花大量的心思,”李繁漪为她解释,“何况,这样不应季开花,对花来说,也不过这一朝的芬芳。” 清霜暗觉她这句话应该还有什么深层的意思,但她思索了一阵,确实没琢磨明白,只依本心答:“殿下这话说得,能开花就是好花呀。” 李繁漪失笑,看着她的背影,又走了一阵,她瞥过一株芍药,忽地开口:“待你姐姐的旧案平反,你可想过要去何处吗?” 清霜停下,仰头思索:“我姐姐无心为官,一切平息,应当还和从前一样,回江南,或是各个地方游历吧?那我就跟着她一起,她们去哪,我就去哪。” “你不曾自己想过这些吗?”李繁漪又问。 清霜抿唇:“自己的话……我也想四处游历,我还没去过燕北之地呢,他们说朔州冬日比夏日还长,我也想去见识见识,看看那种把人吹得走不动路的风雪是什么样子。” 问话的人听着,不自觉间蹙紧了眉头,忽地停下了脚步。 清霜一愣:“殿下?” 可见,在清霜的计划之中,还未考虑到自己的存在,李繁漪忽然有些生气,问:“你方才还说,不论我做什么都会陪着我。” 清霜脑袋里一白:坏了,她好像真说过。 还不等自己回答,李繁漪再次开口:“你不曾想过我吗?那我呢?” “你去朔州潇洒,我在东京要怎么办?” 她还以为李繁漪又像是以往那样逗弄自己,想看自己抓狂的神态,刚想来一句“您别打趣我了”时,一抬头,却对上了李繁漪的眼神。 那里面真真切切,没有揶揄,没有刻意戏弄之意,满是对自己的质问。 自认识李繁漪起,这人不是爱逗自己,就是爱看自己抓狂,或是佯装生气让自己来哄,清霜都已经快要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乐得费工夫去跟她玩这些有些幼稚的游戏。 但现下是什么情况?这人无论神情还是眼神,都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愣了片刻,她手抓了抓,但身旁没个能抓的东西,她抓心挠肝地抠住一片裤子衣料,在手心里揉的发皱:“殿下你说什么呢……” “您要是想,也可以跟我去看看朔州嘛……” “仅仅只是朔州吗?”李繁漪唇角的皮肤颤了颤,勾起来一个看起来并不像笑的神情,“看来你的话,也并非全部可信,许诺了旁人的事情,就能这样敷衍了事。” 清霜哪里想过那番话会是这么沉甸甸的分量,抓着裤子的手改绞在了一起。 “事情平息,你就要去做你得逍遥大侠,”李繁漪说道,一手竟然将那株芍药折了下来,“我不想让你走。” “殿下,我不太懂……”清霜挠了挠头,尴尬地抠了抠脑门。 “你从来也没有明白过,”李繁漪打断她,“我同你说得话,从来没有你理解的那么简单,你话本子看了那么多,莫非一点都没学懂吗?” 这又扯到哪跟哪了?经李繁漪这么一说,清霜感觉现在的理解感受还没有一开始明晰,但这回李繁漪的表现充分说明,这次绝对没有先前那么好容易过去了。 话本子,话本子里就有她的言下之意吗? 看她懵懂的样子,李繁漪第一次这么憋屈,火气像是烟囱被堵住了一样,不能疏通,是而向室内反气,缭绕的烟气将自己炸了个满堂,非但半点好没捞着,还被狠狠气了一回。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沉默下来,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清霜站在原地,神情无措:“那、那我再去读一些……” “你陪我来这么久,天也快黑了,早点回去吧,否则你姐姐要来我这里捞人了。”不等她说完,李繁漪阻断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抱歉,方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都说成这样了,还能当作没说?清霜有点不太理解这群人,可现下让她回应李繁漪也是一件难事,因而,闻声,她也只是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殿下,你也早点回去。” 点了点头,李繁漪再次仰起头:“我送你出去吧。” 太师府的路清霜并不熟悉,四下又没有跟来的随从,想了想,她还是跟着李繁漪离开。 游廊被红日折射出一道道弯折的影像,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从条框中穿行而过, 送人的马车等候在府外,清霜上了车,听着车外没有脚步声,李繁漪似乎还未离开。 车夫还在套着马车拴绳,她思来想去,趁着这片刻的空隙,轻轻撩开了帘子:“殿下,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想的。” 日暮昏黄,李繁漪只是站在马车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所以,她想说的话是什么呢?清霜倒在床褥之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想过去问顾云篱,但顾方闻如今又在,说什么话肯定逃不过被这人盘问,她有些抗拒,只恨今天随枝睡在了铺子里,否则她就去问问这更懂行的人了。 月色入户,今天的地龙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她在床榻间打了个滚,忽地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 只穿着一身中衣,她赤着脚下床,跑到自己每次搬家时都小心翼翼当宝似的存放起来的箱屉旁。 那是她这些年来攒钱买来的话本子,摸出钥匙打开,里面的话本子垒得整整齐齐,她抱着一丝试一试的心态想,抽了两本出来。 书本上满满的标注,她起初认识的字不多,问过顾云篱,只能用一样读音的字记上,再标注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意思,有些书,第一遍读时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死了,那人活了,儿女情长,侠骨柔情,那都是后来读得多了时品出来*的。 扯来个蒲团,她举了盏灯,摸出一本江湖大侠与公主的故事。 大侠豪气云天多情烂漫,公主天真无邪小意温柔,身份倒是和她俩挺像,但可惜李繁漪不天真无邪,她也不多情烂漫,故事的最后,大侠挽救了小公主的国家,小公主想放下一切,要与大侠浪迹天涯。 但大侠却说,江湖路远,刀剑无眼,她不适合那里。 手指摩挲着话本最后这页,清霜咬着下唇,忽然有些大胆的猜测。 莫非,李繁漪也想和自己去浪迹天涯? 可她们之间,又不是大侠与小公主那样的关系……思索在此处,她忽地睁了睁眸子。 第228章 “是我特意抹得栀子花油。” 下一刻,像是触电一般,她飞快把话本子合上,扔进箱屉中,兔子一样飞回床上。 临上床前,她也不忘吹灭灯盏,用被子紧紧把自己裹了进去。 眼看着清霜屋子的灯熄了,顾云篱总算把半支开的窗子合上,把就近的灯盏掐灭。 连清霜自己都没注意到,今天她入睡的时间早已比平常晚了近小半个时辰,已经是十分不正常了,虽不知道清霜自己窝在房里点了这么久的灯是在作甚,但也不难猜出,肯定与李繁漪有关了。 自从秋猎的事情结束后,事务繁忙,她们还没有正式坐下来与李繁漪谈谈,太子归朝后,她又要作何打算? 几步屏风外,林慕禾的声音传来:“这个时辰了,你还要盯她盯到几时?” 屋内传着一阵哗哗的水声,林慕禾方才对完账本不久,这才沐浴洗漱。 绢布的屏风后,水汽缭绕,顾云篱把窗户压严实了,这才缓步走到屏风前:“我总怕她想得太多,平白伤神。” 透过屏风,她隐隐能看见林慕禾蜷缩在浴桶内,只露出来的半个脑袋。 “公主对清霜很不一样,很喜欢她……你我也能瞧出来,不是平常的喜欢,你身为她的姐姐,替她担心无可厚非的。” 顾云篱眸子颤了颤:“……” “顺其自然,莫非云篱想做棒打鸳鸯的狠心人?” 是不是鸳鸯还两回说,作为朋友、盟友来说,李繁漪身上挑不出毛病,但若与清霜相处,怎么看,都觉得是清霜吃亏多了。 浴桶里淅淅沥沥传来水声,林慕禾侧了侧眸,见她一直在屏风后,挑眉道:“云篱,我够不着擦身的香胰子了。” 眼神忽闪了几下,顾云篱手指不自觉地拈在一起搓了搓,那道影子清晰又有些模糊,随着动作,水声清晰,她默默走近,水汽朦胧间,依稀可见她微微从水中露出的肩头。 那香胰子就在一旁的木架上,顾云篱几步上前,取下来便递了过去。 林慕禾倒是很自然,湿着的手掌擦过顾云篱尚且干燥的掌心,将那只香胰子拿在了手心。 想着她待会儿出浴,顾云篱折身回去替她拿了一条干净厚实的毯子,刚一折返回来,便看见她正把贴在后背的湿发缓缓拨弄开,用胰子打出泡沫,轻缓地揉搓着。 肤白胜雪,她后颈处的那颗红痣就好似茫茫雪地之间的一片红梅花瓣,扎眼,引人不得不去看。 那处红痣旁还有些许还未消下去的痕迹,似乎是被人重重碾磨过,除了这一处,她肩头与锁骨连接处也有些许大大小小暧昧不清的痕迹,这出自谁之手,不言而喻。 顾云篱双眼宛如触电,飞快移开目光。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但在有些时候,顾云篱也会悔过,自己有时候昏了头,确实做得过分。 似乎察觉了她有些沉的目光,林慕禾回过头,朝她笑:“在看什么?” 这一转身险些被晃了眼,顾云篱滞涩地眨眼,只道:“没事,我拿着毯子等你。” 好在,这一场对顾云篱单方面的酷刑没能持续多久,回到榻上,拿着干巾子一点点帮林慕禾把发丝绞干,到熄灯盏前,终于干透了。 灯火归于黑暗,身侧之人发丝之间隐隐透着一股浅淡的胰子香,还有她抹过的发油香,顾云篱眯了眯眼,困倦之间,忍不住勾了一丝头发放在鼻尖轻嗅。身侧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小动作,身子轻轻动了动。 顾云篱屏气凝神,一时间不敢动弹。 片刻后,没了声音,她方才放下心,将那绺发丝轻轻放下。 刚一阖眼,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不待她反应,带着花香的人便顺着被子滚了进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顾云篱颈间向上爬,逐渐把她的耳垂弄红。 “好闻吗?” “嗯?” 意识到她是在说自己的头发,顾云篱不太自然地在黑暗中眨眼,又回了一个肯定的“嗯”。 “是我特意抹得栀子花油。” 话音未既,她又轻轻贴了过来,气息萦绕,手也不安分地动弹起来。 勾住纱帘的钩子没撑得住主人的用力一拽,衣料摩挲的声音再次重了几分,降下的纱帘来回颤动着,片刻间,一角白色的中衣又从纱帘的缝隙中滑落了一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伸了出来,抬手将剩下的一半纱帘扯了下来。 * 皇帝的棺椁满日头出殡,趁着这几日天寒,便要运送到京郊百里外的皇陵之中,近来事情繁多,每个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 大内摆设的灵堂之中,李磐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将花白的纸钱投入火盆中,眨眼的功夫,纸钱烧得一干二净,化为灰烬。 皇帝出殡,只有直系的皇子可以前去陪同,作为宗室子,李磐只能在这里跪着烧些纸钱,来表示一下他那乏善可陈的“孝顺”。 他带着麻布制成的白色兜帽,神情有些麻木。随从与他跪坐在一旁,看着他这幅模样,也不敢开口。 仔细看去,他脸颊处还有结痂没有彻底愈合的伤口印记,而最大也是最不协调之处,便是他缺了一块的右耳,此时被一圈白纱布缠着,格外显眼。 那是李淮颂一刀落下的结果,好在那一刀没有真的落在脖颈上,李磐不知该庆幸自己幸运,还是不幸。 这死老天偏偏就爱这么戏弄人,自己就好像一个供人娱乐取笑的跳梁小丑一样,被这群人招来嘲笑,看着他满眼期待,最后又给予他重重一击,再看着他失落而归。 像一只山鸡向往着本不该属于他的辉煌,而后真正的凤凰驾临,光芒万丈,插着花羽的山鸡自然被嘲笑得体无完肤,尊严也好,面子也好,个个都被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内侍们对他的议论早已在大内中弥漫开来。 “以往大家都以为太子殿下身殁了,这才有了他的可乘之机,线下太子归朝,那那日先皇在秋猎台上所说,也不知还做不做数?” “那哪能作数,就算他想,群臣也不能同意,太子殿下宽厚,待人和善又才情兼备,与之相比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对比,谁又会去选他?” “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他险些摸到东宫的位子,也不知殿下是否心有芥蒂,能不能容得下他……” “嘻嘻,那谁知道?反正呀……” “世子!世子!”一道声音隔着这些吵得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传来,李磐倏地睁开眼,方才扔进去的纸钱已经烧没了。 他侧耳再凝神去听,方才还在耳边清晰可闻的议论声却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安静得太过诡异。 而空旷的灵堂内,只有他和随从,并没有什么絮絮叨叨说人闲话的内侍身影。 定了定神,他问:“怎么了?” “方才东宫内使来报,晚些时候太子殿下送先皇丧礼仪仗出殡归来,约您去东宫说话。” 额头一紧,手里捏着的一张纸钱被他攥得不成样子,他缓缓起身,膝盖酸痛:“他约我?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可说的?” “殿下,可不能这样说!您忘了前几日大王的吩咐了吗?” 皇帝西区,远在真定府的成王,也就是李磐的生父也赶来吊唁。 前几日,父子两个好不容易相见,本以为能像寻常父子一样说句话,但成王说得,却是让他好好巴结太子的话,如今的王爵早已不复往日的风光,尤其是在李准在位的这二十余年里,各地藩王实权早已被剥得剩不下一二,新帝倘若登基,如何处置这些旧藩王又是一个问题,而李磐如今的身份如此敏感,不仔细想想,往后什么处境,就真的悬了。 尽管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但成王的话说到了那样的份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巴结这位见了没几面,对自己态度究竟如何还尚且不知的的皇表兄了。 “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吧?” “是呢,世子,咱们收拾一番,也去吧?” 修整过后,东宫前来传话的人也正到门口,此时宫门已经落了锁,这几日来,李磐都是留宿在大内,但奈何长公主与太子都事务繁忙,这么些天,也没有人来管他。 右耳的伤口逐渐愈合,可深夜时,那种痒痛如同蚁噬,时时刻刻都让他的神经振颤着,痛苦难挨,有时没能彻底完好的伤口又会渗出血来,睡梦中,血液糊在畸形难看的耳边,把纱布染红,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那日可怖的阴影、羞辱与痛苦。 自己的听力多少受到了些影响,但太医看过,这个样子已经无法再转圜,自己往后的余生,都要顶着这残破的耳朵度日了。 藏在袖袍之下的手隐隐攥紧,右边的额角神经质地痉挛——右耳又在隐隐作痛了。 他本能在真定府里逍遥做个整日打马游街的纨绔,没有这些人心险恶的纷争,将他招来,如今又要像丢垃圾似的把他丢回真定府吗? 前方带路的内侍是东宫里上了年岁的老人,说话也温和客气了许多,比起近来李磐遇到的那群尖酸刻薄的阉人,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殿下早早让我来请世子过去,世子还未用饭吧?” 李磐恍然回神,答:“未曾。” “那就好,殿下还留您用饭呢,前几日也曾见过成王,近来疏落了您,还请见谅。” 李磐眼观鼻鼻观心,没敢说一句不是,紧跟在这人身后。 东宫居所宏大,自李淮仪失踪后,虽无人居住,可也日日有人打理,在那恢弘的黑瓦斗拱之下,东宫的金色的阑额在灯火之下泛着光泽,映照在李磐脸上,他眼神微微迷悬,一个声音不受控制地在心底响起。 差一点、差一点这个地方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世子?”略微疑惑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将李磐的神志拉了回来。 他恍然间回神,道了声抱歉,便随着内侍走入太子宫。 内侍女官们在有条不紊地走动着,跟着人穿过一座座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殿宇,总算到了太子宫内,李淮仪正穿着一身平常的衣衫,坐在小桌前品茗。 见他来了,他温和一笑,命人添了桌椅与碗筷。 “来了,坐吧。” 内侍们识趣地退开,屋内就只剩下两人。 此时此刻,也只有看见李淮仪那已经废掉的双腿,李磐心中才扭曲地升起一丝快意,好受些许。 第229章 “好多钱。” “先帝下葬,今后你就不用再守灵烧纸了,经历这些事情,好好歇息一番吧。”在李淮仪动筷后,李磐这才敢吃些。 圆桌上菜很丰盛,国丧期间的太子规制,也有一顿八个菜的待遇,但李淮仪却只动面前的两盘,观察些许,李磐这才发现,他是因为再向前伸手,便够触不到了。 看出这一点,他的心情微妙地有了些许扭曲的快感。 “前几日你父亲来见过我,与我商议你今后的去处。” 李磐的动作一顿,搁下碗筷:“殿下与我父亲说了些什么?” “你父亲的意思是,你既来了东京,就暂且待在宫内,继续以往皇姐对你的教习。”李淮仪说着,也停下吃饭的动作,“先帝也曾对你给予厚望,我也望你不要辜负他先前对你的期待,从今往后,留在太子宫中由太傅教习。” 还是要将他留在东京?今后,他还能否回到真定府去了?李磐闭了闭眼,低下头道:“我全听你们的。” “不止先帝,我也对你给予厚望,既然来了,也望你能勉励自己,改一改先前的纨绔脾性。”看着他还缠着白纱的耳朵,李淮仪轻叹一声,“你无端卷入,是我们的过错,此后必不会亏待你的。” 他也在观察着李磐,看看他是否真如李繁漪所说那样不堪,这番下来,虽未看出品性,但行事有些拘谨寡断,心思过重也是能看出来的。 思及此处,李繁漪那日的话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眼神微微失焦,心中还在斟酌,那日她的话,是她真心所想,还是一时气话? 他神思期间,却没能看见对坐的李磐不知何时抬起了脑袋,眼神有些晦暗,此时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 先帝下葬后的第三日,停了许久的朝会再次大开,李繁漪照旧位居听政席,太子归朝,她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但离奇的是,这一遭下来,竟然没多少人斥责不满。 朝中的人微妙感受到了这欲隐欲现的不同,长公主的势力在这半年里空前壮大,在这其中,先帝为了制衡而做出的事情功不可没,如今左相已倒,不少审时度势的人面对朝中一些老臣颇有微词的声音都选择了沉默,没有第一时间附和。 长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从前先帝在时也十分亲近,如今太子的态度尚且不明,太早反对着实是个不明智之举。 因着李繁漪的缘故,一手被她提拔起来的杜含近来也颇受欢迎,早晚下值,就连清早提灯在右掖门口等入朝会时都有人主动上前和她搭话,逐渐掌握了在官场上看人脸色,虚与委蛇的杜含如今也能从容应对了。 退朝路上,胡子花白的老臣们一边走下殿阶,一边摇着头共同议论着今日公主在朝会上的表现,她没有一点让权的意思,甚至还当面反对了太子的决断。 “先前便算了,如今也是越发狂妄,眼中容不得他物了。” “先帝纵容,现在太子也对此不闻不问,长此以往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要我说,总得要人熄一熄她的气焰!” “前日,我还听闻民间有什么谣传,什么紫薇冲……” “嘘,贺大人,您何时也信方士之说了?” 面无表情地从前方三人路过,杜含没有搭理这几人,果不其然,迈出三步后,便听见身后的人气急败坏道:“瞧瞧,你瞧瞧,成什么样子了!” 她没空跟这些人掰扯这些,放在案头的卷宗还等着她整理,因为左相下狱,吏部尚书一职空缺,官员考课又拖了下来,趁着这会儿,更要加紧把案卷整理好,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云纵的旧案也该继续查下去了。 新上任的官员都想着烧三把火,颇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性,哪怕今日朝堂上右相为首的官员话中明里暗里暗示的阻挠之意很明显,可仍旧阻拦不住杜含一查到底的决心。 “杜大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将她叫住,“行色匆匆,是要去大理寺上值?” 转过身去,林胥一身紫色官服,手里还捏着笏板,神情倒是和蔼,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寒。 他身后还跟着一干与他同行的官员,见他主动叫住杜含,都纷纷朝她行礼。 “大理寺公务繁多,趁着考课还未开始,将年前攒下的事务都处置完了才好。”杜含答。 “值此之际,确实该勉励用功。”眯了眯眼,身后的同僚意会,一时间都掖手告别。 察觉出他还有话说,杜含隐约猜到了是什么,眉心微微跳了跳。 “杜大人,借一步说话吧。”笑了笑,他将笏板递给一旁的小厮,朝她展臂。 抿了抿唇,杜含没有应声,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游廊:“就在此处吧,右仆射见谅,去晚了顾不上点卯,在下是要被扣俸禄的。” 文官向来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为荣,但是这一条在杜含身上似乎体现得并不明显。 几步走了过去,林胥也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杜大人……” “如果是为了先前的旧案一事,那恕在下无能为力,这是太子殿下与公主一道下的令,”杜含叉手道,“且有都察院盯着,不敢有逾矩。” 额角抽动了一下,林胥背手,眼神一刻内闪出了些许危险的意味:“非也,杜大人想必误会我的意思了。” “是吗?”杜含眨眼,“我主观臆断,右仆射见谅。您是想说什么?” “我有些旧日卷宗想查看,几日前已交予大理寺审核,迟迟不见批复,事关商王谋逆一事,这才想在今日叫住杜大人,劳你留意。” “原来如此。”杜含道,只是审批的事情,犯得着和她一个大理寺正讲?意味不明的要求,也该提起戒备。“我自当回去留意,关乎大事,自然马虎不得。” “杜大人秉公执法,当是这新登科举子之中的楷模表率了。”看她应下,林胥忽然说道。 “当不得大人这话,若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 看她着急的模样,似乎真的非常要紧那两个子的俸禄,林胥笑了笑,终于放她离开。 好在没有耽误多久,顺利点卯,继续埋头苦干。 成千上万份卷宗之中,偏偏有关旧案的卷宗分散各处,足以看出有猫腻在,这一回,杜含干脆亲自接手寻找卷宗的事情。 这天终于结束,她顺带分神批复了林胥的卷宗,临下值前,右寺正却再次找到她,递来一包用绒布包装着的书简。 “右仆射要的卷宗我悉数整理出来了,只是明日我要下禹州督察,恐怕来不及送去,不放心交由别人,杜大人办事稳妥,帮我送一送吧?”他行色匆匆,去向也并非捏造,杜含蹙了蹙眉,思虑片刻,离下值还有两刻钟,去中书送一趟的事情,确实费不了多少功夫。 于是接过那袋子东西,抱在怀里掂了掂,她蹙眉:“这么多?” “商王当年的案子涉及众多,大理寺光是审罪就审了十来回,自然是多。” 蹙了蹙眉,杜含还想再说什么,但右寺正却没给她机会了,一摆手,道:“我还得早些回去收拾准备,劳烦您了杜大人!” 想了想,不如早点把这事儿弄完,她收好东西,回去换了身常服,便出了府衙大门,朝中书走去。 这一走,竟然遇上了提前下值的顾云篱,马车从身边经过,片刻后停下,顾云篱探出个脑袋来,唤了一声:“杜大人!” 杜含回过头,正因手里抱着的这一堆卷宗累得冒汗,仰头道:“顾大人。” “这是上哪里去?怎么不备个马车?” “公事之外,备马车也要扣在月俸里。”杜含如实答。 顾云篱:“……” 她沉默的一瞬,林慕禾将身子探出马车之外,撩起车帘对她道:“大人去哪?上来顺路走一程吧?” 那倒是正好,杜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没跟两人多客气便上了车,马车内一时间有些逼仄,暖烘烘的,杜含手中那抱着的一大袋子卷宗也十分显眼。 “临下值,是要去哪?”顾云篱问。 “右仆射点名要事关商王的卷宗,右寺正没空,托我代送一程。” 这样重要的卷宗交由她来送似乎也没错,但凡是有关林胥的事情,两人都觉得有些问题,于是眯着眼思索了一番,顾云篱越想越觉得不对。 林慕禾手指抵在鼻尖,思忖道:“近来旧案再查,难保他不会憋出什么坏心思来阻挠,含娘子,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里面的东西?” 经手的卷宗需严格审查,杜含不想因为自己开了袋子惹来什么是非,但林慕禾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林胥想整他们,在这里面下功夫确实有待考量,是而她思索了片刻,摇头:“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地看了眼杜含。她在做官这方面多得是发狠工作的劲儿,却少了几分城府,有些耿直了。 思量再三,三人还是拆开袋子,仔细检查起来。 整整十五卷卷宗,挨个翻过,还真让她们翻到了东西。 厚厚的书页中,陡然被林慕禾翻出来两张压得平整的银票。 顾云篱眉心一跳,也自手中书册里摸出来两张面值百两的银票。 杜含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的眸子微微睁大了几分,由衷感叹道:“好多钱。” 林慕禾一时间不知道该急还是该笑:“他故意放了银票在内,怕是想要污蔑你行贿。” 顾云篱面色微沉:“调取卷宗是假,诬陷你,阻挠倒查旧案是真。” 连右寺正都被他买通了吗?杜含微微错神,思索着,这官场与她想得简直大相径庭。 * 隔日,顾云篱再次如往常般上值,近来从成都府递来的西南伤情被累计成册,送来太医院研究对策。 可供参考的东西太少,加之雨季,两河处又出现了洪涝决堤之害,大涝之后触时疫。这事情便落在太医院头上,暂且研究一个干预的法子,是而清闲了没几天的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埋头钻研了一上午,蓝从喻更是抓挠得一头乱发,喃喃起来:“纸上谈兵终不得法,莫非就不能亲自去前线看一遭?” “是这个道理,但且看朝中怎样决断吧……”顾云篱答,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低语声。 “这是今日第几次啦?” “昨日不是刚领了吗,怎么又来了……” 她蹙眉,看了眼同样不明情况的蓝从喻,起身走了出去。 几个侍药正聚在一起说话,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朝一个侍药说着什么。 “顾大人。”见她出来,几个侍药连忙躬身。 “怎么了?” “还不是……呃,那位又差人来取药了吗?” 顾云篱反问:“那位又是谁?” 她疑惑间,蓝从喻从身后走出来:“还能是谁,成王世子啊。” 第230章 她的野心可见明月 “上次蓝太医去给他看过后,开了止痛止血的药,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昨日才拿了两天的量,今天就又来了。” 见管事的出来了,那与侍药说话的人赶忙看了过来,见是认识的人,便急忙叉手道:“顾大人!我家世子的右耳近来频频出血流脓,请了太医去看也不见好,这才想来多拿些止血止痛的药物。” “各个地方送的药都有份例,坏了规矩,内侍省的又要来责问我们,小郎不如去和内侍省的说过了,再来多要,否则,我们也很难做啊。” 顾云篱拧眉,问:“开得什么药?” 蓝从喻眨眨眼:“是红玉生肌散,太子吩咐了要用最好的药,但这东西光做出来就要花些时间,他这么来用,怎么赶得上做得速度?啧啧……” 近几日天气确实不太好,而李磐体质也有些特殊,那处伤口一直不见彻底痊愈,每每都会反复,这样的疾症,只能慢慢调养,但过程太痛苦,他时不时差人来拿药也确实能够理解。 “先拿些止痛的吧,那边的小郎,你家世子每日用药是个什么规制?怎得用得这么快?” “是昨日、昨日我伺候不周,世子发怒,不慎打翻了,这才……” 这倒也符合李磐的性子,顾云篱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去药房里抓药。 几个侍药还在研磨,研磨的杵钵里红红的一片,顾云篱停下,多看了一眼,问:“这药中竟然还放了朱砂?” 蓝从喻点头:“去火良药,我这还加大剂量呢,也不见那位伤势有缓和。” 抿了抿唇,看着那被研磨成细粉又层层过筛的朱砂,顾云篱心头似乎飞快地划过了什么东西,却没能捉住。 送走这人,两人心累身累地靠在门边闲聊。 “听闻那世子自从右耳受伤后,愈发暴躁了,今天上值路上,碰见几个女官,都在议论那边,说前几天又有人伺候他上药,被打了一顿。” 顾云篱拧眉,没有掩饰嫌恶:“无妄之灾,他虽可怜,这些宫人又何辜?” “就是说嘛,”蓝从喻摇摇头,“但……那位却对他培养有加,甚至令太傅教导,让人大跌眼镜。” 顾云篱怔了怔,又不免想起太子已经废掉的右腿,还有近来气压很低的李繁漪与别扭拧巴的清霜,不由得有些忧心——李繁漪是怎么打算的呢?虽说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查清旧案,但她也忘不掉那日月下拒刀时的一切。 她的野心可见明月,莫非仅因太子归朝,就要放弃吗? 这样挨到了下值,两人如同往常般从右掖门出大内。 熟悉的马车在门口等待着自己,但这回,林慕禾却没有如往常般在马车内等着自己,而是站在马车角凳旁,时刻关注着右掖门的动向。 傍晚的风很大,将她素白的衣裙兜帽吹得纷扬,她眉心微蹙,她站在原地掖着手,见自己走出来,不等自己迈开步子,便飞快地跑来。 眼下的皮肤似乎抽搐了一下,若说方才见她独立风中,顾云篱还生出些许欣赏美景的心思,这会儿,这些旖旎就全部消失了,她手心一紧,赶紧迎上前。 不等她开口,身旁的蓝从喻便笑道:“林娘子这是怎么了,不就半日没见吗?” 怎知林慕禾非但没有因这句话而生出羞赧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瞳欲言又止,揪住了一旁顾云篱的衣裳。 蓝从喻也没去看她的表情,扫了一圈,疑怪道:“怎么不见阿含?她这会儿应当下值了才是……” 一扭头,对上林慕禾的眼神,顾云篱心头一颤,飞快地想起了昨日的事情,问:“含娘子怎么了?” “出事了。”林慕禾言简意赅,“含娘子被大理寺监正押走,此时正受盘问。” 蓝从喻一怔:“什么?” “是昨日那堆卷宗?”顾云篱问。 “正是,说是数量对不上,现下以调动不力的罪名把含娘子押下来了。” 破了一重,没想到还留有一重,顾云篱闭了闭眼,心道,跟右相这种老狐狸比城府,自己还是太嫩了。 蓝从喻一瞬间没了方才调侃的心思:“这群人真不能让人安生了?什么罪名都能……” “这事情与殿下说了吗?”蓝从喻一急,问。 “不可,”林慕禾却摇头,“这样的事情再扯上殿下,保不齐会被以结党之由问衅,雪上加霜。” 顾云篱额角抽了抽,问林慕禾:“你可见过含娘子了?” “尚未,事情发生,就赶忙来这里等着你们,那边也一直是托人关注着。” 想起杜含那张淡漠无所谓的脸,顾云篱忍不住想,她接受盘问,又会如何应对? …… “含娘子,十六册少了一册,那一册去了何处?这涉及商王,马虎不得,如若能讲出来,此事就是扣个月俸的事情而已。”审问的人缓和着声音,正说着话。 提到月俸,杜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终于动了动,她抬头,道:“十五卷没错,从未有什么第十六卷。” “架阁库记录的是十六卷,怎会有错?您若说不出来,就只能……” “我只不过经手代送,真去了哪,不该去问右寺正吗?几位在这里审问不知情的人,不是浪费功夫吗?” “杜含,右寺正今日因此事都未能前去禹州,他方才也说了,给你的袋子里,完完整整有十六册。” “你若今日说不出去向,那就不止扣月俸这么简单了。” 杜含耷了耷眼,只道:“那劳烦让右寺正来同我说话,我也有话要问他。” 盘问的两人一怔,抿唇相互一看,起身走了出去。 至于是请示谁去了,杜含不用猜也能想到。她有些疲惫地后仰了一下,心道:这算不算加值了? 那几人出去良久,好一阵,这间小屋子的门终于被推开。 已经入了夜,来人端着一盏烛台,与身后的几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继而走来。 昏黄的烛火把右寺正脸上的沟壑照得清晰,他抿唇坐下:“杜大人,该说的我与两位监正都说了明白,您还……” 不待他说罢,就见杜含伸手进袖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叠叠得整齐的东西来。 他定睛一看,是一沓银票,知晓内情的他忍不住有些心虚,移开目光笑问:“杜大人,这是何意?贿赂我?外头还有监正在呢。” “那没有,”杜含依旧淡淡的,“这不是大人您放进案卷册内的吗?这么快就不认得了?” “杜大人!你休得信口雌黄!污蔑我可有证据?!” 一群老狐狸,演技一个赛一个的精湛,这番模样怕是随枝来了都要拍案叫绝,但杜含却不吃这套,叹了口气,抽了一张抵在桌上,指了指上面的某处:“那烦请大人之后做事也些微谨慎些,这银票并非出自钱法提举司,字行之间为了鉴真伪,用浅色的油墨印了字号,大人怕是没看见。” 在右寺正要伸手夺过来之前,她猛地把银票收了回去:“至于是谁的,去这上面的钱庄一查账本不就知道了,也不必浪费时间,这会儿逾下值已有半个时辰了。” 右寺正不知,准时下值是杜含不可触碰的底线。 看着那银票上被指出细小琐碎的墨印,右寺正心里凉了一下,脑中飞快闪过自己筹划这一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怎么就偏偏在这种地方出了差错呢? 杜含双指并起扣在桌上:“既然大人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拿这些银票去钱庄核对了,到时候,便是大人贿赂右仆射不成,还想反咬一口栽赃陷害同僚的事情了。” 语罢,她不待右寺正说话,倏地起身,转身便要朝外走去。 “诶,等等!等等!”右寺正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从位子上弹起来,就要拦住她。 衣袖被揪住,杜含*回过头来,就见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 “是我不查,忘记了少拿了一卷,”他吞咽了一番口水,尽量压低了声音,“杜大人见谅,我也一把年纪,总是忘了这忘了那的。” 眯了眯眼,杜含宽袖之下的手缓缓松开了几分,她扭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的话,还请大人与两位监正说清了,考课在即,我也不想因此被台谏数落。” “那是自然,这误会我自然会向监正说清楚,那杜大人,这些银票……” 他指了指杜含手里捏着的银票,试探着问。 “这些都是我的东西而已,”杜含了然,收进袖中,“大人还想问什么?” 眼看着那几张价值百两的银票被杜含收入囊张,右寺正一阵肉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痛摇头:“没、没什么。” 待顾云篱一行赶到大理寺府衙外时,明月高悬,只有府衙前的几盏灯笼还亮着,将衙下光景照亮,这个时候早该下值,门口却仍有两个役使在守门,嘟囔着议论今天里面所发生的事情。 “劳驾,”蓝从喻上前拦住两人,“敢问二位使君,里面的大人还未下值吗?” “是啊,今日出了事儿呢,”那人瞥了一眼蓝从喻,嗤鼻,“这又不是你能打听的,且住,快走快走!” 蓝从喻皱眉,但还耐着性子上前:“使君,里面的人怎么样了?您帮我通个信儿呗?” “不成,这是衙内的事情,你在这添什么乱,快走快走!” 语罢,这两人就要赶人。 “使君!”见状,林慕禾几步上前,顺手便从袖袋里摸出两块银子塞了进去:“两位都是太医院的大人,与里面的杜大人有些联系,劳驾您,给我们说说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收了银子,这人顿时态度转变,方才开口:“方才都去架阁库了,似乎是不是杜大人的过错,至于内情嘛……我等就不知了。” 他话刚一说完,就见后面匆匆跑来个小厮,挤开两人停下:“杜大人让我出来同几位说,少待她片刻就好,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右寺正已经和杜大人去架阁库里找卷宗了,过会儿便能出来了。” 竟然就这么没事了?蓝从喻呆愣地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手里还拿着钱的役使还有些尴尬,看林慕禾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才尴尬地冲两人笑了笑。 就这样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大理寺门前的灯终于熄了。 马车内,林慕禾靠在顾云篱肩旁,这一阵子太安静,她都生出困意,正点着脑袋要睡不睡。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将她吵醒。 身上还盖着顾云篱披着的披风,所以打盹的这片刻,她并未感觉到寒冷,只是这会儿,小手炉里的温度只有残余。 一直在外等着的蓝从喻赶忙把手中的氅子给她披了上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0-240 第231章 在林慕禾审视的目光下,她忽然有些心虚。 一直在外等着的蓝从喻赶忙把手中的氅子给她披了上去。 杜含缓缓吸了口气,兜住氅子搓了搓手。 “怎么凉成这样?”一摸她的手,冰凉得打颤,蓝从喻赶忙用自己的手传递热量。 “架阁库里太凉,”她回,伸手推了推蓝从喻,“去马车上说话。” 看见她眸色的变化,蓝从喻抿了抿唇,与她一道上了马车。 好在今日林慕禾赶来的马车宽敞了许多,虽然四个人在一起还是有些逼仄,但也足够展开手脚了。 看着杜含冻得模样,林慕禾把手里的暖炉塞了过去:“昨日就该再多留心眼,否则也不会生出这种事端。” 杜含猛地吸了一口热气,摆手道:“此番,不算白挨这顿折腾。” 顾云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便见杜含从前胸里取出一本薄而旧的书册,放到几人中间。 顾云篱瞳孔一缩,抬头望向杜含,便见她缓缓开口:“去架阁库找书册时,右寺正为混淆视听,不小心失手打翻一层书架,想把自己藏得东西扔进去,我没拆穿他,整理卷宗书册时,却在商王案卷的旁边,寻到了这个。” 车内微黄的灯盏照在那灰扑扑的薄本上,上面没有任何的标记,叫人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但顾云篱心中却有预感,而在对上杜含的表情时,这个预感更加强烈了。 “是……什么东西?”林慕禾也凝眸看着,问道。 “纸页泛黄,这样的本子在太医院中常见……”顿了顿,杜含抬眸看向顾云篱,“这东西,还是顾大人你亲手打开吧。” 纸页有些泛黄,边缘也泛起了褶皱,本子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特点,顾云篱却觉得无比熟悉——幼时在家中,父母都惯用这样的纸本来写东西。 翻开一页,看起来有些陌生却隐隐透着熟悉感的字迹映入眼帘,顾云篱屏住呼吸,飞快向后翻动。 这是云纵留下的那本笔记,她想过会费些功夫,甚至可能再没有找到的希望,却没想过,出现得竟然这么突然、猝不及防,像是那精心设计的一环中唯一疏落的一环。 “我没有细看,扫了一眼,似乎是有关旧案一事,也是偷偷拿出来的。”杜含指了指书册,“这里面的东西我看不懂,还得让你去看了。” 猛然抽回神,顾云篱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都在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捏得她指尖都有些发凉了。 “不多说,我累了,回家休息,二位陪阿喻等我等了这么久,多谢。”见顾云篱收好那东西,杜含也松弛下肩膀,说道。 送走这两人,已是戌时末了,天已经浓黑,回了府中不见常焕依与顾方闻,这两人依旧神龙不见首尾,来去无声,只有随枝和清霜在还在灶头给两人留了饭。 匆忙吃过饭,简单将今天下值时发生的事情讲给二人,顾云篱便带着那薄本回了卧房。 无论是自己、还是顾方闻或是云纵,都有一个习惯,便是会复盘每一个经手过的病人,很显然,这本子似乎就是云纵复盘时留下的。 上面字迹整齐,与她那日在密室中看到沈阔阅读的那本医书一模一样。 案头的烛火忽然跳动了几下,继而,烛光更亮堂了几分,顾云篱微微仰头,见林慕禾穿着一身垂顺的中衣,正低头认真地给她挑着烛芯,又轻轻俯身,点亮另一支蜡。 衣料和一旁自己摆放的散落纸张摩擦过,发出细微的摩挲声,顾云篱仰头看她:“夜深,你先睡吧。” “我也不困。”林慕禾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撑肘支在桌边,看着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个薄本,“夜深,你也得早点歇息,明日不还要当值?” “明日,我告个假。”顾云篱笑笑,“任职这么久,我还从未休息过。” 说是休息,可不还是盯着书卷去看? 林慕禾在心里撇了撇嘴,自知如今寻到了云纵的旧医案,顾云篱定然会专心研究,自己多劝也是无用之功。她眸子转了转,索性移开话题:“云伯父的字迹端正清隽,但云篱的却似乎和他的并不太像。” 云纵的字迹多了些规整的感觉,相反,顾云篱的字迹与她的人不太一样,行字之间带了些草书味道,林慕禾一直保存的那张花笺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幼时临帖,我是照着母亲的账簿临的,字迹多学了母亲,不像他。”思及此,顾云篱笑了笑,“她说我父亲字迹太框束,学来拘谨,桎梏个性,便由她来教我习字行文。” 鲜少听她提及幼时的事情,因此,林慕禾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听:“只知道云篱的父亲是太医,却很少听你提及伯母的事情。” 或许是不忍去提,怕自己说了太多,引得自小连母亲一面都未曾见过的林慕禾神伤,顾云篱从不刻意提起这些。 眼神微漾,她笑:“我母亲姓赵,名馥郁,是药材商人,出自岭南集成,我记事起,府里堆叠的药材箱子就没有一天空余的。” 提及此,她眼底微微晃荡,也是那涂了防火油的药材箱子在多年前的大火里救下自己,让她能够撑到顾方闻赶到。 目光放在了那本医案上,林慕禾视线模糊了几分:“那医案中,可有线索?” 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字,其中大多是事关桑盼孕期的记录。 顾云篱看了一半,冗长琐碎的信息里,并未体现出来桑盼的身体有任何异常,在云纵尽心的保胎之下,一切看起来平和无事。 直到第五个月时,记录断开,顾云篱记得,正是这个时候,继后滑胎,云纵下狱。 能让云纵都无所察觉,神不知鬼不觉地致使滑胎,只剩下西南蛊术,在狱中思索良久不得法时,云纵终于悟出,并在医案中做了标注。 林慕禾静静听着,眼睑毫无所觉地抽动着,她知道,那个时候自己生了一场险些死掉的高热。 往后翻动,顾云篱脑袋里却一直是那日沈阔对他所说的,云纵之死另有隐情,以及她在那日皇后兵变时套出她的话。 正思索间,她无意翻动一页,却有一张纸随着她翻动的动作,缓缓飘了出来。 顾云篱眯了眯眼,伸手捏住。 纸张上并不是她熟悉的端正的字迹,称得上潦草,却能认得出来,这便是云纵的字迹。 上面胡乱写了两串错开的时间年月,后边错开的部分用浓重的墨迹画了个圈,意味不明。低头凝神看了许久,到林慕禾都困得打了个哈欠时,顾云篱却忽然想到了那个吊死在家中的内侍——据李繁漪所说,那是宫中的敬事司内监,从前主管的便是皇帝宠幸妃子的记录。 低头再看,她心头忽然一阵豁然:这一串时间的开头,是嘉兴三年的十一月,往后五个月,排布的是桑盼的孕期,太医摸脉很准,这一点绝不会错,本应在嘉兴四年四月滑胎的桑盼却是在那年隆冬正月滑胎。 时间对不上。顾云篱心头划过一道暗光,一个荒诞的猜想突然冒出脑海来。 沈阔所说的不可告人的秘辛,致死云纵的导火索,便是这记载异常孕期的纸片吗? 心头猛地跳了两跳,顾云篱将纸片压好,微微侧头,却见林慕禾的眼神已经飘忽起来。 太晚了,她嘴上说着不困,这会儿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了?”朦胧间,似乎看见顾云篱正看着自己,林慕禾短暂地清醒了片刻,问。 “没事,你困了。” “我没……” 没等她说完,顾云篱便已经起身,捞起她便将她放回了床榻上。 暖热的地龙烤着,林慕禾只挣扎了一瞬,便不可控地闭上了眼。 给她细细掖好被子,顾云篱脑中刚爬上来的那点困意也消失殆尽,她起身,又重新回到案上,继续仔细梳理起这本小小医案中透露出的信息。 这一看,她也忘了时间,烛台上的蜡烛都燃尽,烛泪流了整整一个烛臂。 清晨,她在一阵窸窣声中缓慢地睁眼,还未完全睁开,便感受到脖颈与腰椎传来一阵难言的酸痛。 窸窣声来源自身前,林慕禾像是刚醒,手里还拿着薄毯,正盖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连觉也不睡了。”她蹙着眉,连中衣还未换下,像是刚刚醒来便过来给她盖毯子。 顾云篱扭了扭酸痛的颈椎,刚想说什么,鼻子却是一痒痒。 紧接着,在林慕禾愕然微张的眼神之下,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 一个不够,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把她瞬间浮起的疑虑打散了。 在林慕禾审视的目光下,她忽然有些心虚。 自己何时这么弱了?不过一个晚上没睡,竟然就染了风寒。 厚厚的被子裹了上来,即使被林慕禾硬拉着上了榻,她也不忘把那本医案捎上榻,裹进了被子里,也依旧抓着不撒手。 本想着今日随便搪塞一个借口告假便罢了,人总不能给自己造下这些口业,昨日刚说完,今日便应验般地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头有些昏沉,连带着神情都有些恹恹,林慕禾抬手在她额头探了探温度,好在没有发热,只是普通的风寒。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人再把地龙烧热些,”看她窝在被子里,眉毛耷拉着,林慕禾心情也有些低落,“我要是睡得别那么沉,也不至于……” “我自己不当心身体,怎么还怪在你头上了?只是小风寒,不用这么紧张,你去找清霜,她记着风寒药的方子,让她去帮我煮药便是。” 抿了抿唇,林慕禾点了点头,给她把安神的香点上,才走出去。 从前给顾云篱治伤的大夫都要说一句她是金刚身体,这回却惹了风寒,连清霜都惊讶,匆匆跑过来看她,顾云篱捏着手里的医案昏昏欲睡,靠在软枕上点着脑袋。 听见身边的声音,她瞬间回了些神,捱开一道眼缝,开口:“你怎么来了,小心把风寒传给你。” 清霜倒是不掩饰,蹙着眉屏息道:“姐姐,你最近太累了,方才我给你去衙署上告了三日假,好好休息吧。” 末了,她煞有介事地补充:“放心,蓝太医说她理解,这三日不扣月俸。” 第232章 是乔娘子的信 顾云篱:“……”她想再说话,但嗓子却像被沙子划过一样,再多说两句,都疼得厉害,且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扫了一圈,并没有看见想看见的那个人,她抿了一口放在榻边的水,问:“阿禾呢?” 清霜正背过身给她找润嗓子的药,听见这一声,眉飞色舞地撇着嘴无声重复了她的话,转身回头,又笑眯眯回答她:“林姐姐说要亲自给你熬药,让我回来给你找润嗓子的东西,过会儿给你熬个陈皮水。” 顾云篱挣了挣被子,实在头昏脑涨,放下手里的医案躺了回去:“天寒,你也让她多穿些,莫和我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清霜把清嗓的丹药递了过去,看着顾云篱吃下,又给她降下纱帘,“睡一会儿呗姐姐,药熬好了再起来也不迟。” 顾云篱撑着昏昏沉沉的额头,艰难地思索了一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窝进了被子里。 轻手轻脚地从卧房里出去,清霜又一路摸到小厨房,微寒的天气,小厨房门口散发着一阵阵热气,纷纷向外蒸腾着,清霜小跑了过去,手里还揣着一袋陈皮。 浓浓的药味儿从林慕禾守着的那口小锅中散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只蒲扇,仔细盯着小泥炉的火。 “她可歇下了?”药汁煮沸的滚动气泡声在响,林慕禾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问。 厨娘们正在做午饭,小厨房里各处都烧着灶火,倒是不冷,清霜索性把外面穿着的小夹袄脱下,擦了擦被热气熏得脸:“睡下了,还是我看着她睡得,我把这个陈皮水熬了,待会儿再端给姐姐喝。” 四处都是热气,秋寒的天气,竟然让她额头生出细汗。 林慕禾打扇打得手酸,方才停下歇息,一帖药要煎一个时辰,她起身,额角与手上都生着汗,渍得某处发疼。 但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寻来干净的帕子把汗擦干,便要继续打扇。 “小禾娘子,”刚拿起小扇,小厨房门口便又走进一个人,是常焕依,她与顾方闻清早才回来,又不知去做了什么,“瞧你累得,我来吧。” “啊,我自己来……”林慕禾刚想玩婉拒,手里的蒲扇便被不由分说地抽走了。 那头清霜还在添柴烧火,闻声腆着脸道:“师叔师叔,我也累,您能不能帮我也打打扇子?” “你一边儿去,正好你也多打打扇子,练剑的莫非连个扇子都扇不动了?”常焕依毫不留情地驳回。 清霜缩了缩脖子,嘟着嘴又挪回凳子上:“怎么跟我师父一样……” 常焕依自然而然地扯来小凳子坐下继续打扇,她常做这样的事情,经验比林慕禾丰富了不少,火候控制得很好,扇了几下,便随意搁在了一旁:“今早回来就听闻小顾没去当值,怎么我们走了一晚上还染了风寒?” “她一夜未睡,约莫被窗缝吹进来的风吹着凉了,这几日她也忙,没休息好,没经得住风吹吧……” 常焕依听得一愣一愣,听她语罢,笑道:“小禾娘子倒是细心,说得这么清楚。” 被她一揶揄,林慕禾又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常娘子与顾伯父出去,是去做什么了?” “近来敕广司打听来许多西南的讯息,那头的形势似乎微微好转了些许,许多消息都能传出来了,这几日晚归不归,都是在敕广司待着,昨日,那位令主也赶回东京了,是而我与他去见了她一面。”常焕依说道,余光却瞥见林慕禾有些别扭的姿势,蹙了蹙眉。 似乎是因为出了层汗,她抬起胳膊的姿势不太舒服,眉心也不自知地蹙起,这副模样落在了常焕依眼中,片刻间便觉察她的异样。 “胳膊怎么了?”她低头,问。 “没什么,就是汗湿……”林慕禾一愣,就想要把衣袖刷下去。 这个动作还未做完,紧接着便被常焕依一把攥住了手腕:“做什么?怎么还藏着掖着!” 清霜看见这边的响动,也赶忙放下蒲扇走了过来。 窄袖的衣衫被常焕依撩起,将她的左臂露了出来。 小臂处缠着一圈白纱,乍眼去看,那上面还隐隐有些血迹。 眉心颤了颤,清霜也看见这副模样,一瞬间噤声。 “自秋猎到现在已有十日多,你的伤口就算没有痊愈,也该结痂了才是,怎么还在渗血?”眉心拧着,常焕依将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这些日子就一直换药,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林慕禾低了低头,露出些许愧疚的神情,不用多说什么,常焕依也明白了。值此关头,每个人身上肩头都压着事情,连顾云篱都忙在太医署里,她不想因这些事情让旁人分神,便就这么瞒了下来。 闭了闭眼,常焕依咬牙道:“这群不省心的死孩子,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没想到和小顾一模一样!” 她又喃喃嘟囔了句“怪不得能走在一块”,牵起林慕禾的手便要离开。 “霜丫头,再叫个人看着火,我带她去瞧瞧!” 清霜忙不迭应声,追出去一半的脚又收了回去,心道,还好顾云篱睡着,不然这会儿怕是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府内有顾云篱寻常配药碾药的药房,常焕依前脚带着林慕禾刚到,后脚顾方闻便也来了。 “我看她还睡着,没打扰她,就过来……噫,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拉着脸作甚?”低身走进来的顾方闻被屋子里的气氛给吓了一跳。 林慕禾半条胳膊袖子被挽了起来,那一圈缠着的白纱被接下,簌簌落在地上,可见还未干涸的血迹。 常焕依拧着眉没搭理他,指尖不敢去碰她的那道伤口,“嘶”了一口气:“怎么不见你出声?太能忍了。” 顾方闻也看出来不对,立刻拿温酒洗了手走来。 伤口仍旧在流着血,虽然没有溃烂的迹象,但也没有一丝愈合的模样,顾方闻皱了皱眉,二话没说便扯来林慕禾的手腕,搭指抚上。 平常的脉象,摸不出一丝不对,甚至还能感受到皮肤之下脉搏康健的搏动,这么看下去,林慕禾非但一点病都没有,相反还健康得不行。 与常焕依对视了一眼,两人一瞬间便将思绪从她身体病理上抛开,若非身体的缘故,那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蛊虫。 如今林慕禾虽然见明,但蛊虫却一直在身,虽然做好了时不时都会发作的心理准备,但是这样的迹象乍一出现,她还是有些无措。 “孩子,你别怕。”顾方闻难得有了几分正色,拍拍林慕禾,“我取些血来,看一看便知。” 林慕禾点了点头,眼中也沉静下来。 一番如一开始顾云篱对她做得那样的取血下来,血滴入碗,片刻后,如那日常焕依所见一般沉底不见化开。 “果不其然。”常焕依闭了闭眼,心道,“那日我听小顾讲继后在官舍内发疯,就想着是不是蛊虫的缘故,当时不太确定,现下却能说得通了。” 林慕禾仰头:“常娘子,顾伯父,你们说吧,是怎么回事?” 顾方闻却没想太多,面对病患,他一概都直言不讳,没有常焕依与顾云篱那样还要照顾病患的心情的意思:“种在你身上的蛊虫是子母同生的蛊虫,眼下你体内蛊虫还在,种在那桑盼身上的蛊虫也还活着,那日秋猎,你们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想来又触动了里面的蛊虫,这畜生作祟,方才令你伤口愈合不能。” 听完,林慕禾身体忽地打了个寒战,手指忍不住攥起,焦虑再次涌来,手臂处的疼痛似乎在这时才打开了被屏蔽的开关,顺着神经快速地跃升至大脑,一下一下刺激着她。 * 日上三竿,正值正午时分,日头高悬,太医院内刚送来了今日的餐食,昨晚担心了一晚上没睡好的蓝从喻困得打哈欠,正食不知味地吃着饭,今日顾云篱告假,她多干一个人的活,正有些生无可恋。 “院判,那边又来差人取药了,怎么办啊……”侍药探进来个脑袋,一脸黑线地问着。 “昨日做出来的还有吗?”蓝从喻疲惫地起身,跟着侍药走出外边,却见李繁漪正带着崔内人不知何时来了。 “殿下。”院中几人赶紧给她行礼。 “我方才才知道顾大人今天告假,想起许久没来照看你们,正好今日东宫邀我用饭……怎么,我又是碰见什么事了?” 救星来了,蓝从喻心里念叨了一声,半推半就地把李磐的事情说了出来。 “崔娘,你去瞧一眼磐哥儿,总这样也不是法子,”李繁漪眯眼笑了笑,转而安抚了一句蓝从喻,“没事,昨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含娘子没事吧?” “还好阿含机智,留了一手,否则真防不住……那位。” 老狐狸做局做得隐蔽,从头到尾都没牵连自己,反倒是昨天那位右寺正,今天便因为渎职被台谏说了个狗血淋头。 李繁漪点头道:“也好,他做得越多,破绽也越多,这样更好,今日来此就看一眼……” 但看她的眼神,似乎又不止“看一眼”的意思,她一概会察言观色,看着李繁漪挪动步子,及时叫住了她:“殿下还想知道什么?这里没别人,不妨问吧。” 李繁漪顿住,愣了一下,也没有为蓝从喻看穿自己而觉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本是想问顾大人的,孰料她告假不在……也不是什么大事。” 蓝从喻听得头皮发麻,她毕竟大李繁漪许多,公主虽然为政与人周旋时手段了得,但在某些方面,却有些故作游刃有余的架势,她看得清楚,但也乐得不拆穿。 “你这几日下值,可见过清霜?” 听她问罢,蓝从喻心下了然,心道果不其然。 “她不是惯常与殿下交好?这几日倒是没怎么见她,以往顾大人下值,她也常和林娘子来接。”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李繁漪眼底飞快划过失望之色:“这样,罢了,我不打扰你用膳,先走了。” 挑挑眉,蓝从喻应了一声,恭送着她离开。 太医署不大的院门被女史推开,李繁漪探身走了出去,拐入宫道。 “殿下,剑门关急报,是乔娘子的信。” 第233章 厉害起来四五天不搭理人 方一走出,宫道上飞快闪出来一个人影,正是明桃,递给李繁漪一封密信。 方才心中的所想顷刻间被她打消,神态一瞬间凌厉起来,她接过信,三下五除二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 “殿下,可是商王那边有什么消息?”明桃仰头,却见李繁漪的唇角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缓缓勾起了一个笑来。 “西南徐敬檀的旧部与西巫隐宗联合起兵,举了义旗,抵抗驻留的叛军,守住了恭州。” 只是,恭州在西南腹地,旧部的联合军在这里注定孤立无援,撑不了多久。好不容易生起这么些火苗,定然不能让它白白熄灭了。 脚步一停,李繁漪吩咐:“不回去了,去东宫。” 自太子归朝后,东宫内一贯沉寂,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太傅收拾了今日讲学的东西,看了眼坐在书案前挠头的李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叮嘱道:“世子,今日的左传,回去还要多加温习才是。” 李磐也不是没有听见那阵微微的叹息声,面对这个老太傅,他不敢发怒,手指紧紧抠着书页的边角,有些局促窘迫地点了点头。 这样垂着头,他有感觉右耳传来一阵刺痛,那还未好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他忍不住想要摸出口袋里的药瓶吃,刚在手心里倒出几粒,就听书房外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宫人走动与问安的声音隔着窗扇传来:“殿下。” 他飞快地眨眼,将手心里的药丸一口气塞进嘴里,忍着那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儿咽了进去。 好像只有吞进去这么多药,耳边传来的痛苦才能减弱几分。 未几,几道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看着压迫感十足的李繁漪从书房外走进,李磐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她逆着光,身体挡住了涌进书房里的大部分光,看着他,声音不咸不淡,像是例行公事般问:“我听太医署的人说,你的右耳还未好全?” 李磐不傻,到这个时候,自然品得明白,李繁漪并不待见自己,甚至算得上厌恶,因而,回答时也唯唯诺诺:“是、愈合得太慢,又痒又疼,我忍不住……” “忍不住?”李繁漪扬眉,“你若不想让你半边脸溃烂,就好好忍住吧,太医署里每天给你磨药的宫人药碾子都要磨出火星子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旁人吧。” 虽然数落了一番,却不见她提过削减她用药的份例,李磐没作声,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世子,”崔内人侧身送李繁漪出去,回头又轻唤了他一声,“太子吩咐了,午时留在东宫,一道与殿下她们吃些吧。” “好。”应了一声,目送着这些人离开,李磐猛地又将药瓶拿了出来,倒出两三颗,再次扔进嘴里。 随从进来,便刚好看见这一幕,急忙压低了声音赶上前来:“世子,药总不是这么吃的,您、您这样不是法子啊!” “滚开,我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育了?”将嘴里的药丸咬得嘎嘣作响,李磐深吸了口气,斥了一句,“我自有我的打算。” 话毕,不等小厮跟上来,他便一甩袖,离开了书房。 女官们捧着食盒进出善堂,李淮仪正被人推着轮椅走到桌边,声音还有些惊讶:“原以为这个时辰,阿姐不会来了。” 李繁漪的本意也不是和他一道用膳,但他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否认,喝了口热茶的功夫,便见李磐畏畏缩缩地进来了。 看见他,心里便生出一股无名火,感叹此人像只蜚蠊,打不死便罢了,寻常看着还膈应。 “磐哥儿也来了,坐吧。” 三人入座,李磐浑身不舒服,在两人的谈话下,只敢夹着就近的菜吃。 而这两人显然意不在吃饭,从头至尾,没见李繁漪动过除了眼前的菜之外的一口,李淮仪亦是,话题也都围绕在了朝堂之事。 话题提及两江流域如今整顿起来的西南难民,李繁漪忽然一顿,看向默默吃饭的李磐:“近来听闻魏太傅一直在负责教习你的课业。” “是、正是,魏太傅博通古今学识渊博,能为我授业,是我之幸事。” “魏太傅博学,也曾是我和淮仪的授业恩师,一同在太学为我们讲学。”李繁漪撑着下巴搭了搭手指,随即直了直身子,“学了也有些时日,今日,我来问你些事情吧。” “阿姐……”李淮仪一顿,刚想说什么,却被李繁漪摆手制止,“只是看看他近来学得如何,不必紧张。” 李磐放下筷子,手放在了桌下的膝头,紧张地抠着指甲。 “方才说及两江流域难民后续之事,朝廷以工代赈,派他们修筑两江堤坝安顿名声,若今后西南反事平定,堤坝修完,你当如何处置?” 愣了片刻,李磐转着眼珠子回忆着方才李繁漪与李淮仪两人的谈话内容,吭哧了半晌,终于答道:“既是西南难民,反事已定,自当归乡,西南经历战事想必满目疮痍,他们回去,也好重建西南……” 李繁漪又问:“若有不愿归乡的呢?” 见没有批驳自己,李磐心跳得不是那么急促了,他整了整袖口衣料:“朝廷下了令,还有不从者?不愿返乡者,增赋税,他们出不去,自然就想着归乡了。” 话毕,桌上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繁漪动了动身子:“你近来读《左传》,可读到了子产论尹何为邑?” “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她一笑,“你自食民奉官禄,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怪你,罢了。” 李淮仪眉心颤了颤,端坐在轮椅上,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明明没有批驳他,之事用最缓和的态度评说了几句,可李磐却觉得她说得话,还不如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两句。 沉寂了两瞬,他起身叉手:“我吃好了,也当温习功课,皇兄与皇姐慢用。” 李淮仪也附和:“去吧。” 李磐巴不得再长一双脚,飞快地便离开了两人的视野。 “阿姐来,想必不只是陪我吃这顿饭的吧?”桌上饭菜没动过几口,李淮仪见李繁漪也没有吃下去的胃口,招来宫人,“没动过的菜,端下去分了吧,往后不要再做这么*多了。” 宫人惶恐应是,招人飞快撤走餐盘,上了茶水。 “是,除了同你吃饭,还有一件事,是方才才递来的探子军报。”李繁漪喝了口茶,将乔莞递来的密信内容全部告知。 “义军?”李淮仪一愣,“没想到仍有旧部死守……徐将军余威仍在,若她还在世,说不定,便不会有这些事端了。” “商王积恨已久,举旗谋反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李繁漪说着,“宫变之后,先帝没少折腾他,又是昭罪宫,又是三千里流放……” “只可惜有手足之情在先,再怎么折磨也不能下杀手,便这样养虎为患。”李淮仪接道。 “徐敬檀一死,西南便又动荡起来,偏偏而今还抽调不出得力的守将。”李繁漪道,“但既然有了义军,便说明他们也渴望归朝,恭州终究属于西南腹地,四面不通,若不是其中有江湖势力帮助,怕是这个消息也要被封死在西南了。” “阿姐的意思是……?” “既有星火,经风一吹,也终能燎原,商王的兵将整个西南都困于囊中,若这点火光消散,西南孤悬,后方又有南越虎视眈眈,而后将更难以收复。” “趁此机会,何不派兵驰援,商王而今攻不下成都府,却也已大挫剑门关,他改走长江水道,要攻打江汉之地,下一步恐怕便是襄阳了,有后方维计,若时机成熟,两面夹击,再取叛军大旗,不失为一计。” 茶水注入,李淮仪捏着杯盏,凝眉思索了片刻:“其中牵扯西巫势力,阿姐可有事先调查过?” “自然,递来的信报里若非切实查过,否则不会递上我手边。” “事关用兵一事,仅仅你我之言,怕不能决断,还要枢密院与中书一道商议才是。” “明日我写一道折子,上奏中书。今天来,只是问问你的意思。”李繁漪说着,“这些天,你可有再思虑过?” 她眼神瞥向门外,言下所指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阿姐,他……” 看他的模样,李繁漪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罢,这些事情也并非一夕之间可改,她笑笑,摆手看了眼窗外。 金菊开得尚好,但值国丧,却不允许这样鲜艳的颜色出现,因而都被宫人挨个搬去了花房,几只橘红的穿花蝶扑扇着翅膀围着窗前放着的一盆白菊飞舞,翩跹盈盈。 李繁漪看着,忽然道:“小虫不知如今是国丧,竟敢披着这么艳丽的衣裳。” 李淮仪一愣,笑道:“它们也是近来流连此地,东宫寂冷,留着也是道生机。” 宫内死气沉沉,确实压抑,李繁漪垂眸,起身就要离开:“还有事,不多留了,我先告辞。” * 药房里的药味儿浓郁,顾方闻叼着一根细草,正坐在小圆凳上碾药,另一边,常焕依还在为林慕禾重新冲洗伤口:“你莫怕,我们都还在,万事万物有始有终,总有解法。” 顾方闻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何必苦着一张脸?你问问你常姨,年轻时走江湖哪没中过五花八门的毒还是蛊?不都靠一条命活下来了嘛。” 常焕依又叱了他一句:“磨你的药,废话这么多!” 转头对林慕禾又笑笑:“他虽说得夸张,但也不无道理,小顾拿到了医案,我们也捉住了那个当初给你下蛊的西巫弟子,不必担忧。” 这些话也渐渐抚平了林慕禾内心方才滋生出的焦虑,她忍着清理伤口时的疼痛,片刻后,抬眸看向常焕依,小心翼翼地问:“常娘子,这件事能不能……” “不能哈,”见她抬眼,常焕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不等她说完便拒绝道,“你还不了解小顾,要是知道我们合起伙来诓她,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想搭理我们。” 顾方闻继续附和:“你没见过她生气,厉害起来四五天不搭理人。” 药碾好,注了药油,再轻轻敷在林慕禾伤口之上。 见此,林慕禾只能打消这个念头,静静等待顾云篱知晓此事。 第234章 “你还信我吗?” 后者一觉睡到了午后,一觉醒来,脑袋清醒不少,但嗓子还是辣痛,帘子被人轻轻拉开,她率先看见林慕禾的脸,她正垂着头给自己吹药,刚想说什么,另一道声音便又掺和了进来:“诶诶,喝水喝水,去,清霜!” 紧接着,帘子被彻底拉开,顾云篱这才看清,一院子的人都聚在自己这个卧房里了。 喝罢水,林慕禾这才端着药碗到她嘴边,这么一群人看着,她也没有亲手喂她喝药的雅兴了,一边喝着药,顾云篱心中一边暗忖,气氛不太对。 “好端端的还染了风寒,当真医者不自医啊顾娘子。”随枝靠在桌边,轻声感叹。 “小病而已。”她喝干净药碗,放回林慕禾手里,目光却瞥了一眼她的左臂,不属于她原本味道的药味儿暗暗弥漫着,她想问什么,常焕依却先开口了。 将林慕禾刀伤不愈的事情讲完,她额角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低着头,手摸索过一旁的医案。 “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也……” “我知道,”顾云篱开口,声音还有遮掩不住的沙哑,她又喝了口水,“我有些话想同她说,昨日,杜大人还为我寻到了我父亲生前记录的医案,待晚些时候,同师父和师叔说,可行?” 总不能苛求病号再做些什么了,顾方闻也点点头,知道她心里是有数的,便带着几人离开了卧房。 房里安静下来,顾云篱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温水喝完,轻声对林慕禾道:“我看看。” 袖摆轻轻卷起,被常焕依精心上过药的手腕处伤口裹着洁白的纱布,林慕禾声音很低:“我也是前日才发觉的,不是故意……” “嗯,我知道。”看着已经细致地处理过,她放下心来,又将手里的医案拿在膝头。 “时至如今,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林慕禾赶紧点头:“你说便是。” “你还信我吗?”话毕,顾云篱没有丝毫缓冲地问道。 眨了眨眼,林慕禾心口一紧:“为什么这么问?我自然信你。” 长舒了口气,顾云篱又摸出润喉的丹药吃了一颗,嗓子舒服了许多:“昨日我把医案从头至尾翻了好几遍,里面记着许多我父亲对这蛊的猜想,如今看来,许多都对得上。” “嗯。” “而若想彻底祛除蛊虫,目前只有一个法子——你,要听吗?” 而林慕禾没有说话,只是揪住自己一角衣衫的手已经说明了答案,顾云篱垂眸,抚了抚她有些发寒的手背:“雀瓮引既为同生蛊,一方死而另一方亡,解蛊之法,便是引蛊虫到一处,用刀剖开血肉,生生取出,才得解脱。” 她昨夜躺在椅子上,思索良久,就连入梦之后脑中所想都是这有些堪称残忍的法子,这一晚没有睡好,不经提防,风邪入体。 “剖开血肉”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人浑身发寒。 身上的蛊虫无法安生地消失,这是林慕禾一早便做好的心理准备。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怕疼,只不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病痛折磨下让她逐渐习惯了那样的疼痛,听见这四个字时又怎能不怕? 从前她也想过,若是医治不好,不若就一了百了,顺应天意,该是怎样的命数就怎样接受罢了。 但如今再让她拥有这样坦然的想法,竟成了一件难事。 半年的时间里,失去又得到,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事,才让她觉得与这个世界的勾连又深了几分。她割舍不掉的东西变多了,再无法像先前一样。 看着她犹豫而踌躇的模样,顾云篱心口的肉抽疼了几分:“你信我,我就一定能为你安全取出蛊虫。” 她说着,伸手轻轻抚上她因害怕微微颤抖的脸颊,安抚似的摩挲了一番,因风寒的缘故,她的手指多少有些发烫,炙在林慕禾柔软的皮肤上,引得她微微战栗,眼中的无措聚了又散,最后,眸中的焦点缓缓落在了顾云篱的脸上。 林慕禾偏了偏脑袋,鼻尖的吐息如羽毛般刮过顾云篱手心虎口处的皮肤,留下一圈浅淡的湿润。用脸颊蹭了蹭顾云篱的手,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信你。” 血肉之痛算不得什么,她只是害怕,怕若事不成,她会落得什么结局,顾云篱又要如何面对?但既然顾云篱要自己信她,那自己当倾尽全身赌注,将全部押在她身上。 有些紧张的气氛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稍有缓和,但林慕禾却看见顾云篱眉心又不自察地紧蹙在了一起,她失笑,抬手去展她的眉:“还没到那会儿,我都不怕,你做什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是吗?”顾云篱顺着她的手揉了揉眉心,又想起当初在普陀寺时那方丈所说。 “嘴里还苦不苦?我上午让人去买了蜜饯。” 说话间,顾云篱又觉得鼻子发痒,连忙背过身打了个喷嚏。 “你别离我太近,又从我这里染了风寒。”遮着半张脸,顾云篱抬起眼来,“如今你也是栖风堂的掌柜娘子了,缺不得你。” 自己再病,那确实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蛊虫会不会趁虚而动,于是应了一声,林慕禾便起身:“我去把陈皮水给你端来,想来你还和顾伯父有话要说。” “嗯。”目送着她离开,顾云篱轻轻舒了口气,等了片刻,顾方闻与常焕依从外面走了进来。 撑着身子坐起,顾方闻知道她要说正事,也没顾上揶揄,静静听她将昨夜在医案上摸索出的线索与思路厘清。 “此事我也觉着蹊跷,”顾方闻说道,“怀胎五月后滑胎,贵妃却整整卧榻在床一月有余,除却蛊毒确实阴狠的原因,其他都有些不对劲。” “月余前,有个大内期满出宫的内侍在宅中自缢,我们探入宅邸探查,却只得到了那张纸片,”顿了顿,顾云篱眼波里漾起些许思绪,“后来问询公主,才知……这内侍是掌管帝王敬事的。” 那意味不明的纸片、无故吊死的内侍、那日桑盼在自己诱导逼问之下的色变之间,似乎终于生出了一条无形的丝线,穿在了一起。 几乎有一件当下可以确定的事情——桑盼的孕期有误,且联合了敬事内监向上瞒报,而在狱中的云纵琢磨了许久,才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便引来了一场杀身之祸。 而右相本在其中暗中运作,误打误撞地,被撞破秘密而急着灭口的桑盼在前挡下了他所作的一切,因而,他很好地在这场阴谋之中隐身,得以到如今的位置。 至于桑盼为何要隐瞒真正的孕期一事,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几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又默契地移开眼神。 “个中细节,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常焕依直起身,“我听闻,近来连带着从前与她有勾连的赌坊也被查封,些个商户巴不得赶紧卷了细软去逃,真要清算她的罪行,还要些时日。” “在蛊虫取出前,她还不能死,”顾云篱吸了口气,嗓子又有些疼,“待我身子好些,就去同殿下去说这件事……” 两人点点头,顾方闻叹了口气,翘着腿往屋外瞥了一眼,感叹道:“那么阴险狡诈的人,偏偏还有个良善的女儿。” 就像是她的出现,成为了某些罪孽的牺牲品,她的存在,就耗尽了林家本就稀薄的良善。 常焕依也如有所感:“从前我还怕她是别有所图,总提防着,如今看来又闹了笑话。” 顿了顿,她看向因风寒而面色有些发白的顾云篱:“你心中有成算便好,从前我拦着你,是不知你身后的事情,若你能除心魔,我与你师父,自当全力帮你。” “近些日子,你先前托我做得事情,也布置得差不多了,”顾方闻顺势接道,“你风寒痊愈了,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云篱抬了抬眼,问:“见人?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顾方闻点了点她的脑袋,“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你了。” 应了一声,顾云篱重新窝回被子里,片刻,又觉得自己躺了太久,便坐起身子,昏昏沉沉地在屋子里踱步。 事到如今,顾方闻还要带她见谁?早知道不让他卖这个关子,直接去问了。 * 在密信发来的第二日,李繁漪便写了折子,递上了中书。 如此大事,自然免不了在朝堂上议论,高兴的有,怀疑的亦有,围着这件事,又开始说了个没完。而大多数人还是有些忌惮来自西巫的那股势力,庙堂之人,对江湖之事了解甚少,并不知晓西巫内部的架构,猛然听见义军是与西巫联手,便都有些抵触。 毕竟如今的商王能够起势,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因为西巫之中的势力。 其中蛮族不少,不少大臣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与支持长公主决断的臣子吵了一番,这事情最终没能讨论出结果,只能放到了中书与枢密院再次讨论。 垂帘之后,李繁漪靠着身后的椅子,再次坚决了自己的态度:“如若因此错失良机,诸位又当怎么担起这个责任?” “长公主说笑了,此事真伪尚不得知,朝中南北皆有战事,兵力吃紧,若中了商王诡计该如何?”说话的是枢密院副都承旨,右相虽然没有表态,他却已经从他的沉默中摸索出来了什么,说道。 “再者说,朝中派出的按巡使还未传来讯息,公主自己的探子便先传回来消息,是否……” 李繁漪扬眉,打断他的揣测:“按巡使无用,在前线不务正业做不出些有用的事情,便要反咬一口我的人?承旨大人,怎么说也不是这个道理吧。” “殿下慎言!”态势不明,白崇山还是蹙眉,制止了一句。 “殿下说得,好似有人不想让朝廷好似的,臣可担不起这个帽子!” “诶,我哪有这个意思?”李繁漪换了个姿势,摊手道。 “好了好了,承旨大人,何必得理不饶人?”李淮仪见势不对,眼看又要发展成人身攻击,赶忙出声制止,“阿姐,你也少说两句。” 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旁的右相这才动了动身子,整了整官服,起身叉手对正打圆场的李淮仪道:“既然如此,不如派密探去西南看一眼事实如何,再下决断。” “若派兵不及,又该如何?”见他终于说话了,李繁漪直起身,直接问道。 “岭南拨军,总比从东京兵部派兵快些。”林胥道。 李繁漪呵呵笑了一声,倏地起了身,冷冷丢下一句:“几位尽管权衡,且看商王愿不愿意等诸位。” 余下的人被她这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面面相觑,想发火,身份上不能僭越,且东宫还没发话,他们说话就有些太不懂事了。 第235章 “全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目送着公主一行人离开,白崇山一阵脑袋疼,缓和起气氛,挑起了另一个话头,才将这件事暂时遮了过去。 “我回去再想想,”李淮仪摆手,终于结束了今日的政事堂议事,“总会有个两全的法子。” 太子发话,没一会儿,中书堂内的人便各自散去。 摸着桌边的茶水喝了一口,李淮仪抬眼,却不见林胥起身离开。 “右仆射可还有事?”他扬眉,问道。 某些方面,他与李繁漪几乎是如出一辙,比如这个挑眉的动作,看得林胥忍不住蹙眉,思虑了片刻,还是开口:“这些时日台谏呈上的劄子文书,殿下可有细细看过?” 他表情诚恳,乍眼看去,真得像是个为储君尽心分忧的忠臣,此时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李淮仪垂眸,将茶盏放下,道:“自然都看过。” “既然如此,臣便放心了。”林胥像是松了口气,轻声说道。 李淮仪问:“不知何事,还让右仆射忧心,当面问上我一句?” 林胥忙躬身道:“不敢。” 李淮仪轻微地哼笑了一声,示意他坐下说话:“你是想说,劄子中参我阿姐的那些是吧?” “殿下既知,又何必与臣卖这些关子?”林胥叹了口气,摇摇头,“中书许多退居二线的老臣,也都盼望着殿下掌政,如今您已归朝,长公主是否还需监国的事情,莫非不需重新再议?” “原来是因为这个。”李淮仪笑了笑,招手唤来宫人,上了另一壶热茶,“天寒,大人喝些茶,堂内地龙还没打通,别冻得惹了风寒。” 见他这一副又想揭过的事情,林胥心中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还是宽和地摇了摇头:“殿下,燕啄皇孙,而今之人过犹不及,提防之心不可不有。” 李淮仪摩挲着桌面上的纹理,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彼时长公主初诞,太上皇为庆元孙出世,封宜宁长公主,赐地禹州,亦赏万军为邑,至今仍在编于禹州。” 听到这里,李淮仪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朝中许多人看长公主嚣张跋扈,却不敢真的对她做些什么的原因有三:第一,正统皇室长女,母家又是世代清流的太师府,身份上说不过去,第二,便是皇帝的偏袒,幼时的长公主便已经与李淮仪一同为魏太傅教导,策论骑射无不一同精进,皇帝暮年时,甚至钦点她监国,足见其偏袒,第三,便是她自出生起便被赐地封兵一事。 往前数多少代,也不见有公主能有这个权力,手握三万兵力,出生便食封地朝禄,做到这个地步,也确实当得起那句“权势滔天”。 燕巢之内,尚有夺虫而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先例多得数不过来,林胥如今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李淮仪自然门清。 他眸光明灭,盯着那茶水,从它冒着热气,再到彻底凉透,过去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抬眼。 “右仆射的话,我明白。”他笑了笑,自己推动着轮椅向前行了一段距离。 “劳您耽误下值,还要同我说这些了。” 堂内并不是很聚光,林胥见他催动轮椅,自己也慌忙起身,朝他一拜:“您哪里的话。” “这件事我自会认真考虑,今日事情太多,我便不送右仆射,先行一步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林胥恭送着他离开,望着那道身影,一时间,心里忽然生出有些发毛的感觉。 他忽然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是否因为近来诸多事情逼着,因而有些得意忘形了? 但公主在禹州的兵力,也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光是他,自秋猎结束后,同枢密院几个大臣也议论过此事。 足足三万兵力,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威胁。 双眼有些干涩,林胥握紧了拳头,这才抚平了官服的褶皱,转身走出中书。 左相的倒台,就连枢密院都拨下去一茬人,二府之内,已经再没有能掣肘自己的人,他已经足够谨慎了,这些时日从不过问战事与考课之事,只等着合适的时机来完成自己的计划。 蔡旋守在马车边,亦是早早便等待上了。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他掖手候在马车旁,神情之中还显得有些焦急。 “何事?”登上马车,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问。 “东宫秘点各路观察使,方才探子来信,泉州观察使前几日便到了,正在秘查当地官商。” 眉心抽了抽,林胥终于抬眉:“这位殿下,手段倒是了得。” “主君,如今该怎么办?那姓沈的不像是会守口如瓶的。” “前几日□□回去省亲,他没说什么?” “看小夫人的模样,似乎并未说什么。”蔡旋思索了一瞬,答道。 “吩咐下去,都做干净些,”林胥揉了揉眉心,“这回再不成事,也不必再回来见我了。” 蔡旋应了一声,就要转身下车,林胥却再次叫住了他:“账簿拿回来,待我看过了再烧掉。” “明白,主君。” * 顾云篱的风寒好全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时候了,一屋子人精心照料下,再加上她一概强健的体魄,好得利索,嗓子也不再像刀刮似的难受。 “今日再歇一天,明日再当值也无所谓,”林慕禾替她盘算着,“我替你和蓝太医打过招呼了,这几日俸禄不会给你短缺的。” 风寒过后,顾云篱的声音还有些鼻音,她揉着鼻子抬眸看她:“果真?”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嘛。”林慕禾笑笑,“清霜方才出去,替你去衙署点卯了。” 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就有些过分了,但顾云篱再脑内挣扎了一番,还是默认了这番做法。 另一边,清霜正打量着官署四下无人,清晨时分,太医署里人还没来全,偷偷摸了进来。点卯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在点卯册上盖个印就好,但清霜不常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也分明和蓝从喻提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翻到顾云篱的名册那一页,她赶紧把顾云篱的私印取出来,飞快盖了个印,拔腿就溜。 刚走到门口,一个阴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她猛地被吓了一跳,想躲避,脚后跟却打滑,险些朝后摔倒。 肩膀处猛地被人一把攥住,硬生生让她悬崖勒马,没至于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那点被猛地吓了一跳险些摔倒的怒气被这一扶消磨了不少,她抬头一看,魂儿却差点飞出去。 还不如让她直接扑倒在地摔倒了。 “你躲什么?”拧着眉头,李繁漪盯着被自己按在手下的人,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做什么亏心事,这么怕见人?” 这话问下来,清霜一下子在不敢见她和给顾云篱点卯这两件事之中犹豫了,两片嘴唇颤抖嗫嚅了半天,也没见她说出来什么。 李繁漪瞥了一眼屋里摆放着的点卯册,了然一笑:“我听蓝从喻说,你这几天天天过来帮你姐姐点卯,随便一蹲,果然蹲到你了。” 还是专门来蹲自己的,清霜一个激灵,瞬间直起了身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谄媚一笑:“殿下,你说多巧呢……” “不是很巧,我是专门逮你的。”李繁漪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听得清霜后背又是一凉。 自从那天晚上清霜自己对着话本猜出来这人是什么意思后,就不再随意出府门,甚至有些刻意躲避着与李繁漪每一次见面的机会。 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去看李繁漪的脸,却又在心底劝说自己,是自己自作多情,其实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堵在门口也不是个办法,李繁漪额角抽了抽,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处角落。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啊……”清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问。 “你倒是干脆,”李繁漪却答非所问,看着她半天不敢抬头,只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全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看她的表情,像是又要生气了,清霜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警告自己不要再被此人迷惑了,哪一次不是她拎着自己耍?然而刚坚持了没几秒,她便又有些不敢去看李繁漪了。 “没忘啊。”吭哧半天,她飞快地说了一句。 “没忘?那好,”李繁漪说道,“明日你继续来做我的护卫。” 清霜一噎:“行吧。” 她倒是有些拧巴,语气里听不出几分愿意,李繁漪眸色黯了黯,揭过这个话题:“你先前说得,还作数吗?” 这回清霜怎么装傻都没用了,两人都心知肚明,李繁漪所指的事情是什么。 陪着某个人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了,清霜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却更不想做胡乱应承旁人的,起先她并不明白那一句看似平平无奇的问话之下掩藏的深意,如今清楚了之后,方才觉得自己起先答应时有多么鲁莽。 于是,她刚想开口,却又对上了李繁漪那双眼。 她与顾云篱行走江湖时,常听有些算卦相面的术士说,长着这样一双丹凤眼的人薄情而寡义。在那双眼里,清霜第一次读到些期许的眼神,脑中忽地一闪,回想起那日兵变结束时她在马场上那孤影伶仃的身影,一瞬间,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堵在嗓子眼里,僵持了半天,她还是没有狠下心来,说出那句拒绝的话。 “作数,怎么不作数?”片刻后,她回答,皱了皱鼻子。 李繁漪眼中果然闪出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欣喜,默了一瞬,她收敛了笑意,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后,这才转过脑袋来。 “我要做一件事。”她轻声开口。 清霜不明所以:“啊?” “商王起势愈大,朝中派不出得力的兵将应战,势必会衰弱士气。”她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说着,“届时,我想去应战,到前线去。” 话毕,清霜瞬间一个激灵,方才的那些迷蒙混沌登时消散得干净。 她张了张口:“前线?那会多危险,殿下,你怎么……” “所以我问你,如若我去前线,你会陪我去吗?” 若不去,战场上那才是真正的刀剑无眼,若她不在,李繁漪被暗箭所伤又该怎么办? “去。”心脏没来由地股动了两下,清霜应声,手心里也有些发烫。 第236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顾云篱不知清霜去给自己点个卯的功夫会遇到这么多事情,还在静心吃着晨间的一碗清粥,今日天气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她小病初愈,吃罢早饭,便和林慕禾在院中散步。 秋日的阳光不冷不热,照在身上是刚好够暖身子的程度,她没拿暖手的手炉,也不觉得冷。顾方闻与常焕依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碰见这两人还在散步,便干脆一道带两人过去。 顾云篱这才想起前几日顾方闻说要带着自己去见一个人,等了清霜许久,也不见她有回来的迹象,倒是公主府的差人过来知会了一声,午时李繁漪要留清霜吃饭,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几日明显冷战的两人竟然就这么神奇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坐上马车后,顾云篱还是好奇,便再次问:“师父,你想让我见什么人,不必卖这个关子了吧。” 林慕禾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起来。 顾方闻还想故作些深沉,常焕依却先开口了:“要见的人,你应当也认识。” 轻咳了一声,抬首止住常焕依,接过话茬:“这人与你母亲有些联系。” 呼吸紧了紧,顾云篱吃痛似的眨眼:“我母亲?” “你……离家这么久,可还记得你母亲从前是作甚的?” 这个问题,她甚至就在前几天同林慕禾说过,她自然记得清楚,闻言,林慕禾顺势替她回答:“莫不是与敕广司有关?” 顾方闻一挑眉,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丫头。” “敕广司令主,赵绥?”顾云篱将这个名字在口中滚了一番,方才问出口。 世间姓赵的人太多,她从来不奢望空据一个姓氏来关联任何一个人,甚至在为自己取假名时,想到的第一个姓,都是这个“赵”字。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屏风后的人。 枯松花样的绢布屏风后,那黑衣的女人走出来,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一般,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 “除却长相与性子,你倒是没怎么像她。”盯了片刻,赵绥眯了眯眼,方才说道。 顾云篱一瞬间便理解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母亲自小便是孤女,幼时便拜入集成,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京都,甚至包揽了那些年东京的药材生意,比起自己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 “哈,那倒是,不然怎么叫你坑去五百两?你和赵馥郁不对付那么久,如今总算在她孩子身上找回一茬了,感觉如何?”顾方闻有些贱兮兮的声音响起,被常焕依一拧肉,嗷了一声,便立刻收声。 顾云篱对经商没有什么兴趣,自小便跟着云纵学医,记忆里,母亲赵馥郁似乎还同什么人抱怨这个事情。 “你母亲与她师出同门,说是同门,更像是对手,从前还有些水火不容呢,都想一争令主之位,只是后来碰上你父亲,你母亲这才想把生意做到东京去,没再和赵绥争了,如今,她倒是更有点独孤求败的意思了。”顾方闻方才在马车上说的话在耳边重新回响了一番,顾云篱思索了片刻,还是迟疑着叫了她声“赵师叔”。 赵绥不知是否满意这个称呼,没有表态,只是又多看了她几眼,便抬步向内走去:“除却叙旧,还是有要紧事。” 顾方闻轻咳了一声,附和:“对对,还有要紧事。” 赵绥没再说话,带着几人便朝内更深处去,她拧开一个机关,长长的甬道显现,是一处地下密室。这样的密室顾云篱有些印象,往更深处走去,墙壁上挂了火把,将甬道照得亮堂。 顾云篱轻轻搂住林慕禾的肩膀,护着她不被火光烤到,又换来身后顾方闻一阵啧啧声。 林慕禾耳朵一红,抿着嘴,没有作声,只是默契地和顾云篱加快了脚步。 直至看见权淞的身影,顾云篱这才想起这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这不就是顺衡武馆之下的地下暗室吗? “我昨日发现,严刑拷打此人无用,像是不怕疼似的,怎么抽都没用,”权淞说着,脱了手套搁在桌上,方才回头,看见了来了的几人。 “这么热闹。”她由衷感叹了一声,目光落在顾云篱身上,又柔和了几分。 林慕禾方才发现,这一间暗室,居然聚集了大半江湖门派的掌门,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她愣愣地看着,凑在顾云篱耳边轻声感叹了一句:“好厉害。” 顾云篱失笑,顺着权淞让开的位置看去,瞳孔忽地一缩。* 不远处的石壁旁,帮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年岁看着比顾方闻年轻几岁,身上虽没有可见的伤口,却虚弱不能自已,神志不清一般,还在喃喃着什么。 “给我、给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便是那个将雀瓮引卖给林胥的西巫弟子。”常焕依替两人解释道。 这副模样,顾云篱谈不上陌生,甚至有些熟悉——桑盼也好,赵玉竹也好,吸食禁药而过量的人,似乎都是这个模样。 几人不约而同地蹙眉,权淞默了一瞬,方才继续解释起来:“哪招都不吃,也不敢打死他,今日请几位来,也是想商讨下对策。” 说不上叫这人罪魁祸首合适,还是原罪更恰当些,但屋子里几人,纷纷都面色凝重,没有一个好脸色,见他疯癫挣扎的模样也没有一丝怜悯,眸色寒凉,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逐渐失去了继续挣扎的力气,缓缓归于沉寂,总算有了片刻清醒。 修习禁术,势必遭到反噬而痛不欲生,而禁药便成为了缓解这种疼痛的最好法子,但过量吸食有瘾,导致如今这副样子,顾云篱不奇怪,心中却也在感叹,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和这些禁药脱不开关系。 “几位还要拷打我到何时?”嘴里还有血沫,这人哂笑了一声,啐在了地上,林慕禾蹙了蹙眉,忍不住手心攥拳。 看着此人的模样,手臂上至今还未愈合的伤口就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如若没有此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私盗禁术而流传,是否就不会发生此后这一系列的憾事? 而这人却像是感受到了她注视般,幽沉的眸子缓缓转了转,看了过来。 他猛地嗅了嗅什么,锁定住站在原地的林慕禾。他因长期吸食禁药,脸颊与眼眶凹陷进去,只有一双眼闪动着贪婪的光,像一只双眼冒着绿光的骷髅,看得人生理性不适。 “是你。”他忽然开口,引得众人一愣,纷纷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慕禾,“这才几年,你就这么大了。” 语罢,顾云篱便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林胥在林慕禾身上中蛊的时候,定然有这人在场,他甚至目睹过幼时林慕禾备受蛊虫与病痛煎熬的凄惨模样,如今在他身上,顾云篱瞥不见一丝悔过,甚至还在他眼底瞧出了些许的得意神色,像是在欣赏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般,上下打量着。 他吸食禁药吸得神志不清,甚至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没过几年。 “我就说你最适合做子蛊的母体,如今看来,我说得不错。”他嘿嘿一笑,神经质地看向一旁面色乌云盖顶的顾方闻,“老贼,在用蛊这方面,你还是输给我了。” 林慕禾咬着嘴唇,半晌,才颤抖着吐息:“他看起来,并无半分悔过。” “指望恶人悔过,天方夜谭罢了。”赵绥说道,“他整日被蛊虫反噬得痛不欲生,应当比谁都想死。” 顾方闻冷笑一声:“蛊虫需要寄主活着为他提供养分,怎么会让他轻易死了?你们严刑拷打他,他怕是巴不得被你们打死了才好。” “我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冷不丁的,那人出声,可转瞬间,他的面色又是一变,像是被硬生生分裂成两个人一般,“你我不是师出同门吗,师兄,师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顾云篱闻声,面色微微一变。 “畜生东西,你还有脸提师出同门!”常焕依怒极,一拍案,就想上去摁住他再打一顿。 顾方闻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声音有些沉:“何必搭理他的激将法?师妹,淡定些。” 被他这么握住手腕,常焕依窜上心头的怒火扑哧一下似乎灭了,她不自在地抽回手,冲着那人啐了一声。 其余几人都有些微妙地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移开眼。 “林胥巴不得你死,而今他功成名就,已再不需要你,你指望他来捞你,已经不可能了。”顾方闻并未注意到这些,对这人说道。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举证他,好给你们成事?”冷笑了一声,这人摇摇头,“那不行。” 顾方闻后槽牙痒痒,看着他的模样,哼哼笑了两声。 “屈打不能成招,那就只剩一招了。”冷眼旁观了许久的顾云篱忽然开口,“如今想弄到些禁药,也不是难事。” 不到万不得已,顾云篱绝不会想到用这种法子来让人服从。 但她忽然想到,当年他们操控林慕禾身上的蛊虫时,用得大概就是这招,否则也不会多年后受此反噬。她所想做的,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将他所作的罪孽再悉数还给他罢了。 这东西在众人心底都是个禁忌,由它滋生出来的罪恶几乎祸及三代,是而在顾云篱提出时,几人都有些愕然。 就连被绑在架子上的人都愣了几分,片刻后,他呵呵笑了一声,只是笑里已有了些色厉内荏:“你们不齿用禁药,到头来却还是要用,所谓正道,也不过如此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顾云篱出声,随后转身拉着林慕禾就要离开,“你不愿说,总有千百种法子撬开你的嘴。” 与恶人交手,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去谈及原则了。 沉默了片刻,权淞定了定神,看了眼屋子里剩下的三人,似乎是在等候他们几个的意见。 顾方闻摊了摊手:“我自然无所谓,两位都是名门正道,恐怕还需思量。” …… 屋内的窗扇被人打开,正午时分的日光跃入窗户,将有些幽暗的室内照得明透,午间的风没了寒气,吹在顾云篱脸颊上,让她迷了一瞬。 “你风寒还没好全,今天就到这吧?回去再休息一会儿。”林慕禾提议道。 顾云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无妨,再闷在房里,我也该发霉了。” 说话间,身后暗室的门再次轻响,顾方闻低身走了出来,颇为嫌弃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令身旁几人都纷纷蹙眉,翻了个白眼。 清风吹入,将窗前书案前的纸页吹得簌簌作响,顾云篱转身看向顾方闻。 后者眨了眨眼,凭借着多年师徒默契,提前预判到了顾云篱想要问什么:“都是些旧事,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第237章 “詹事认为,长公主如何?” 林慕禾一怔,看了看两人,大抵猜到了——那下蛊之人与顾方闻师出同门,而顾方闻自西南回来后也似乎对在那里的遭遇也有些讳莫如深,今日提起,顾云篱终于忍不住,想要刨根问底一番了。 “人总有年轻的时候嘛……说来话长,你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眼看他又要墨迹起来,常焕依瞪视他一眼,顾云篱的表情不像是想听他开玩笑的,叫他好好说话。 作为西巫百年难得一出的天才,自小在毒虫堆里泡出来,受尽众人追捧夸耀的顾方闻年纪轻轻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的脾性,也因而得罪了一大票人都看他不顺眼。彼时西巫明隐对立还不温不火,几位长□□治,相互辖制,在那时的西南骠骑军威之下,安安分分地没有生事。 直至明德四年,西南骠骑将军徐荣病死在南巡时,西巫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乱事。 以顾方闻的天赋与能力,本是要与西巫另一位翘楚弟子结亲,共同执掌西巫的,但顾方闻本人并无此意,甚至早早扬明了要出去历练江湖,谁料就是这样的时局之下,一场阴谋暗地滋生,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个靶子。 先是那个预备与他结亲的弟子与他出行时暴毙于雨夜,西巫几个长老以残害同门之罪要拿他正法,借此以蒙蔽视听开启了屠杀,清除与他们对立的隐宗长老。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鬼医叛出西巫”,开创一代先河,引得而后西巫弟子时不时就搞这么一出。 经此一事,几个隐宗长老身死,顾方闻亦受了重伤,在常焕依明里暗里的帮助之下才勉强逃出山,逃到曾经的对手兼好友云纵那里,养伤月余,这才养了回来。西巫引起的骚乱,最终也在徐荣之女徐敬檀接管西南后画上了句号。 “此次回西南,是明宗的人告诉我,回去帮他们解一个蛊,就把当年那位因我而死的弟子的尸身交还给我。” 顾云篱眉心一颤,她以为这个人只是浅谈而过的一个角色,却不想还有故事。 “当年不愿结亲,一半因我不想,另一半嘛……”顾方闻苦笑一声,目光落在顾云篱与林慕禾两人身上,眼神之中多了丝怀恋,“是因为这人也看不上我,她与徐敬檀倒是情投意合,我们两个本想着和长老说一说,让这件事作罢,谁料又发生那样的变故。” 一人死,一人丧父丧侣,最后不得不担起重任,又守了西南数十余年。 上一辈的故事,总是隔了一层轻而薄的纱,知道了全貌,忍不住让人唏嘘。 难怪徐敬檀一生没有婚娶,也难怪这些年西巫一直仰她鼻息而活,微妙地制衡着,她一死,就又重新骚动起来。 林慕禾皱眉,疑惑看向后面的暗室:“那那个人……” “当年陷害我,这人也有一份,往后做得混帐事,你们都知道了嘛。”顾方闻摇摇头,“都是些当年的混账事,本来没想和你们说,但架不住你们要听。” 几人面色各异,知晓全貌后,只有深深的叹息。 日月轮转,天下之大,又有多少有情人能在其中得善果?从前只感叹世事无常,而今听罢,两人方才有了实感。 能得始终不易,守好眼前人,才不枉这一路风霜。是而,必须要让恶人得以正法。 * 隔了一日,顾云篱养好了精神,终于重回太医署当值。 好在有蓝从喻给她兜着,这三日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一回来,她便继续投身编撰医典的工作,直至午时,两人这才有闲空坐下喝茶歇一阵子。 “听前几天的送药的侍药说,那位拿止痛的丹药当糖豆吃,难怪隔三岔五就来要,真不把咱们当人,”蓝从喻有一搭没一搭喝茶,和顾云篱吐槽着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好在上次长公主来过,这几天才收敛了许多。” “殿下未曾说过,到底要怎么处置他吗?” “现在太子还拿他当可造之才,跟着太傅学东西,奈何是根废柴,怎么打磨,都只能当根烧火的啊,”后者摊手,“据说上午太傅教不下去,拂袖而去了,传得哪都是,唉……” 正说着话,又有侍药进来请示:“世子那里的药,今日到了按例的时候,咱们还送不送了?” “送,怎么不送,不然他挑剔起来,有我们几个好受的。”蓝从喻摆摆手,搁下茶杯,正要起身,却被顾云篱按住。 “总这样也不是法子,今天我去再为他看看吧。” 那侍药听见了,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总算不是他独自去送,吃力不讨好,还要挨一顿骂了。 吃罢午饭,顾云篱便随侍药整了整按份例放进药匣,同侍药一道去了李磐暂住的澄辉阁,却扑了个空,只有几个侍候的人在。 “太子殿下约了世子在东宫点茶,这会儿不在,二位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一旁的侍药巴不得他不在,放下药匣子交给这宫人,便想带着顾云篱赶紧离开,二人从后院进来,又只能从后院离开,屋檐之下,有几个宫人还在打理花草,秋日能存活下来的花草也不多,但那一片花团锦簇中,却偏有一丛突兀地枯败,枝叶腐朽萎靡,正被几人从土里掘出来扔进一边的推斗车里。 顾云篱看着那些枯败的花,都不像是枯死或是侍弄不精导致,于是停下脚步,忍不住问了一嘴:“这些花怎么了?” 那宫人赶忙起身朝她一叉手:“世子不爱喝药,常把熬过的药倒下来,昨日一口气倒了许多,今天我们来看,就枯败成这样了。” 倒得什么药,还能让这些花草枯败成这样?顾云篱低眉思索,身旁的侍药却拉了拉她,低声道:“大人,咱们管这些作甚?他不在还少些事端呢,走吧!” 耐不住这侍药的劝说,顾云篱也只是多留神了几眼,便随他离开。 东宫资善堂内,李淮仪正环胸,盯着面前这人的动作。 作为实打实的纨绔一个,李磐连基本的礼仪都未曾认真学习过,每日上完太傅的课,又要跟着教习礼官学习,这冲茶献茶又是一道功夫,上午他把太傅气走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这会儿便想着看看他除了读书不行,其余的又如何。 破天荒的,李磐没有怎么抵触,乖乖地过来给他检验成果。 他正低头碾磨茶叶,动作愈来愈快,碾子声音响彻整个室内,叫人听了忍不住蹙眉。 “磨茶讲一个静心,你动作这么大,是又有什么心事?”李淮仪出声问,顿时,李磐的动作一停。 他耳朵上还包着纱布,像是没听清似的,疑惑看着他。 李淮仪闭了闭眼,摆摆手,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揣着一肚子心事,让内侍推着自己出去:“我出去透口气,慢慢来,不必心急。” 这回,李磐倒是清楚了,磨茶的动作也随之缓慢下来。 轮椅行走咯吱声逐渐微弱,他磨茶的动作顿时一停,耳朵处似乎又传来一阵疼痛,紧接着,他便如往常一般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瓷瓶,往出倒药。 只可惜,这回只倒出来两颗,李磐方才想起,自从上一回李繁漪来过,自己就没有再向太医署多要,吃到现在,只剩下零星几颗。 思及此处,他像是极力忍住了暴虐的欲望般咬牙,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而后往嘴中扔进最后那两颗药,嘎嘣作响。 苦涩的药味似乎没能让他怎么清醒,他拨了拨手里的茶碾子,目光突然幽深了几分。 资善堂外,李淮仪对茶室里李磐的变化一无所知,还在同身边的人闲谈:“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魏太傅仁善,不忍疾言厉色苛责,长此以往,也难以成事啊。” 身旁的太子詹事无奈躬身,似乎还想着劝一劝他:“殿下何苦呢?为他人做衣裳,况且,他也……” 李淮仪叹气着摇了摇头:“不必劝我了。” 太子詹事叹息了一声:“虽说国丧未过,还尚有时间培养,但脾性又怎可朝夕之间转换?殿下,此事,仍需您三思啊。” 眸中的光微微波动了片刻,李淮仪忽然侧头,问:“詹事认为,长公主如何?” 詹事以为他只是随口问起,思索了片刻,便答:“臣也是看着两位长大的,长公主虽性情嚣张高傲了些,德行才学皆不输旁人,尚仪之姿……” 话说了一半,他眼角忽然抽搐了两下,惊愕地扭头看向李淮仪:“殿下,您不会是……” 李淮仪却没有回答他,只失笑地看着他:“詹事,推我进去吧,我出来得太久了。” 总是晾着李磐也不好,他现在甚至还需要照顾着他的情绪。 轮椅声辘轳,碾过木质的地板,还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李磐手中磨茶的动作一停,扭头看向来人。 “殿下。” 看他动作明显缓和下来,磨臼里的茶叶也逐渐磨成了细粉。 李淮仪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在桌前停下,便吩咐詹事退下。 紧接着,便要往茶碗里注入茶汤,用击篦将碾磨好的茶粉在茶汤中击打均匀,这是个更费工夫的事情,但这几日以来,李磐已经做过无数次,就算再笨,也学出来些肌肉记忆了,他顺手拿起击篦,低头凝神打散茶汤。 寂静的室内只剩下他击打的动作,刷刷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李淮仪没有去看他冲打得如何,只是看着他逐渐沁出细汗的鼻尖,还有至今都未曾拆下的右耳上的纱布,问:“近来,太傅为你留下得课业是否太繁重了?” 动作一停,李磐抿唇,眸底闪过一道暗讽的光,咽了咽口水,答:“太傅反正不是说,都是为了我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抱怨,只是这么一句话,李淮仪蹙了蹙眉,总觉得他这话有些怪,但却又无从说起。 “既然先帝有将你过继来的意思,你也算半个皇子,这些自然不能懈怠,你能理解太傅用心良苦,自是最好。” 李磐抽了抽嘴角:“那是自然,臣弟都一一记着。” “往日的纨绔岁月,今后不能再想,我与阿姐都对你寄予厚望,你万不可骄躁……” 一边说着,李淮仪便想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奈何这人一直低着脑袋,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一时间窥不得真相。 “我明白,我都明白。”李磐回着,忽地抬起了头,冲他一笑,“殿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皱了皱眉,李淮仪微微后撤了下身子,摇了摇头,移开话题:“你的耳朵,之后再让顾大人替你瞧瞧吧,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听他提及自己残破的右耳,李磐面色不自觉地又阴沉了几分,但也只是眨眼睛的事情,很快,他便将那点情绪掩藏好了。 李淮仪总觉得眼前的人哪里变了,或是说,与李繁漪提到的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他方才了解这个宗室子不久的缘故,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盘旋在了心头。 第238章 “不如亲自去禹州看看。” 资善堂外,宫人们浇完水,正带着修剪完花枝的工具徐徐离开,李淮仪又瞥见了那两只纷飞的穿花蝶,在宫人的悉心照料下,这些花都开得极好,引来不少这样的蝴蝶整日流连在其中。 茶汤缓缓被击打成暗红色,已经到了火候,今日给李磐冲茶用得,还是前几日李繁漪送给他的泉州进贡的红茶,看他冲得不错,也不算白费。 在李淮仪的凝视之下,李磐将那碗打得颜色漂亮的茶水分别击注进紫砂的建盏内,茶汤更加显得浓郁混沌,不太明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殿下,尝一尝吧。”他小心翼翼地将建盏推到李淮仪面前,却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喀拉一声,建盏歪斜,几滴茶水不受控制地洒在漆木桌上,留下一道水痕。 李淮仪不自觉地皱眉:“怎么抖成这样?” “方才冲茶,手太费力了,我再给殿下重新冲……” “不用了。”李淮仪敛眸,径自接过他推来的那盏。 李磐应了一声,这才也给自己将剩下的茶水倒入建盏。 泉州的茶叶留香久远,茶味清新浓郁,就连窗外的几只蝴蝶都被茶香吸引来,在桌前盘旋。或是侍候的宫人从不驱赶它们,这两只穿花蝶扑扇了几下翅膀,不怕人似的停在了桌面。 李磐的注意力却没有被着突然飞进来的两只蝴蝶吸引,他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隐隐又觉得右耳开始发疼,却生生忍着,看着李淮仪,没有吭声。 瞥见那两只蝴蝶,李淮仪笑了笑:“泉州的贡茶名不虚传,就连这些小东西都被吸引来了。” 闻声,李磐这才垂眸,看见了那两只蝴蝶。 此时,它们正停在茶水上,触须动弹着,似乎也在品茶。 他眨了眨眼,手指缓缓收紧。 “殿下,请用吧。”片刻后,他再次开口,端详着李淮仪的神色。 红褐色的茶水荡漾,这难得是李磐没有出错的一次,这样想着,李淮仪叹息了一声,轻轻将茶水放到唇边,啜了一小口。 看见他顺利饮下,李磐眸光闪动了些许,紧接着,李淮仪疑惑地看他:“茶不错,你自己也尝尝吧。” 后者应了一声,敷衍地尝了一口。 李淮仪蹙了蹙眉,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目光一转,落在漆木的桌上。 这一看不要紧,他眼瞳骤然一缩,目光所至,方才那两只还活泼的蝴蝶此时却倒在桌面之上,两只触角还在奄奄一息地颤动着。 眸光一寒,刹那间,李淮仪明白了什么,即将再送入口中的茶水被他搁在桌上,引来李磐的质问:“殿下怎么不喝了?” 语罢,他呵呵一笑,看了眼已经死在桌上的两只蝴蝶,暗骂了一句“畜牲”,顺手将杯中的茶水也喝了一口,盯着李淮仪再次质问:“殿下,你怎么不喝,我都喝了……” 话毕,见李淮仪转着轮椅向后,他心中那团怒火逐渐无法压抑,熊熊燃烧起来。 茶里绝对不对劲,李淮仪心惊,刚准备开口,就见李磐将那舀茶汤的汤勺拿了起来。 一股眩晕与腥甜之感猛地涌上前胸,李淮仪面色一变,下意识便将手捂在了前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李磐。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着木讷温吞,看着任人摆布的纨绔会将心思打在自己身上。 连日以来,他甚至以为靠着太傅与其他教习的教导之下,这人能有些许改观。 一口热血突然从唇角溢出,他想开口唤人,但喉咙却麻木滞涩,竟然发不出声音,对面的李磐面色甚至更差,右耳的伤口似乎又因动作而开裂,鲜血渗透了纱布,将他半张脸染得鲜血淋漓,他疼得直抽气,胃里与喉管像是有东西在灼烧,手里的汤勺也几乎有些抓不稳了。 他只饮下了一口,毒性就已经飞快上涌,逼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们、你们都要赔我……” “来人!”终于,李淮仪扯着嗓子喊出了一声,而面前的人也一汤勺砸了下来,但巨大的痛苦伴随着,他这一勺砸在椅臂上,将杯盏砸碎,瓷片飞溅到李淮仪腿边,将他的手割破了一绽。 闻声的詹事与宫人纷纷敢来,入目的便是李磐鲜血淋漓地举着茶勺那尖锐的一端,要刺死太子的这一幕。 “噼啪”一声,什么东西自门口飞了出去,李磐吃痛惨叫了一声,飞出去的瓷瓶落地碎了一地,他也失力倒地,却仍旧不死心地想要抓住李淮仪残废的那只脚,将他拖拽下轮椅。 “都是你们,没有你们,我早就、早就……”他胡乱抓着,口中的鲜血往出溢,“父亲不要我了,你们也要杀我!” “都想杀我,这是你们欠我的,都要赔给我,唔!” 脑袋被来人狠狠踩在脚下,原本鲜血淋漓的右耳再次受创,鲜血流出,染脏了李繁漪的鞋底,她眉心抑制不住地抽动,怒火快要冲破胸膛,喝道:“愣着做什么,传太医!” 吓呆了的詹事这才回神,急忙奔了出去。 “贱骨头,”她咬牙骂着,“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过,还想加害旁人!”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李繁漪……”李磐瞪视着,一时间竟然顾不得耳朵与身体里传来的痛苦,“道貌岸然,想杀我,何必兜圈子?若不是你们,我如今何辜在这里受苦……!” 李淮仪额角一抽一抽,眼前发黑,听见这一句话,仅剩的什么东西似乎也在这一刻破碎了。 “拉下去!不要跟他废话!”李繁漪气得发昏,转身又去看身边李淮仪的状况,他面色发白,揪住自己的一角衣裳,似乎想要说什么。 “阿、阿姐!”他说了一句,又吐出一口淤血,李繁漪双眼瞪得涩痛,却不敢移开眼神,赶忙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你等等、你等等,太医就快来了——”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发烫,她狠狠掐着自己皮肉,才保持着声音的稳定,“太医呢,去寻顾云篱!快去!” 躺在轮椅上的人反握住她的手,声音艰涩,在昏迷前想尽力发声。 李繁漪赶忙低下身去听。 “对、对不起。” 耳边嗡嗡了一声,瞳孔一颤,李繁漪大脑忽然一白。 声音隔绝之外,顾云篱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奔来,见此情形,就知道又出了大事。 用衣摆飞快扫开那些碎瓷,顾云篱赶忙叫人把两人拉开,让李淮仪平躺下来。 飞快搭指探脉,李淮仪已经晕了过去,只剩李繁漪握着他的手,心情近乎绝望地看着忙碌的众人。 摸到脉象时,顾云篱松了口气,又赶忙掰开他的喉舌去看,摸了几滴茶水在手上,放在鼻尖嗅闻,这才转身安慰她道:“殿下,别急,毒尚且不致命,快将太子殿下放到榻上去!” 几个机灵的宫人赶忙动了起来,李繁漪眨了眨眼,方才定神,她一把攥住顾云篱的手腕,道:“顾大人,务必治好他!” 语罢,转身同太子詹事追了出去。 顾云篱一脑门官司,取针开始封住穴道,在其余人惊惧的目光中,有条不紊地开始医治。 “砰”得一声巨响,挡着路的门被来人一脚踹开,门后几个摁着挣扎着的李磐的宫人闻声一怔,呆呆地看向一脚被踹得吱呀作响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发出不堪重击的哀鸣声,李磐与李淮仪一样也尝了一口带毒的茶,此时手臂被人勾着,正瘫倒在地呕血。 “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几个宫人拉扯着挣扎的李磐,看着面色可怖的李繁漪惊叫。 呕血的人见状,心头那股升起的热血似乎终于减弱了下去,面色惨白,一个劲地抹着自己口中溢出的鲜血,惊惧地看着不远处那宛如恶鬼般的女人。 “让开!”厉喝了一声,李繁漪扭头瞪视了一眼那上前拉扯自己的内侍,后者顿时一个激灵,急忙松开她的手。 下一刻,只见她随手将一旁侍卫的腰间佩刀抽了出来,刀身划过刀鞘,用了极大的力,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刮蹭声,火花飞溅,刀泛着寒光,映照着李磐面如金纸的脸。 “你、你不能杀我!”他连连后退,堆叠的衣袖被身后的树枝挂烂,口中语无伦次,“先皇要点我做储君,你不能杀我,不能——” 几个宫人见李繁漪举起长刀,看着她暴怒的模样,一时间都想着保命,纷纷松开李磐,惊叫这闪躲到一边。 没人敢去阻拦她,紧接着,就听一阵刀鸣,锋利的刀尖划过皮肉,李磐杀猪般的嚎叫声在院中乍起,故作声势的伪装顷刻间分崩离析,声音惨得令院中的宫人们都纷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躲开了,李繁漪这刀没能砍断他的脖颈,却也将他一只手平直地砍断,还做挣扎状的手啪得一声跌落在枯草之间,霎时间,血液流了一地。 几个年纪尚小的宫人见状,面色惨白,捂着嘴就想要呕吐出来。 这一刀没能消减李繁漪胸中怒气,她手里拖着那把刀,看着举着空空如也的手臂惨叫的李磐,冷笑了一声。 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收手,捏紧刀柄,就要再次砍下。 “殿下!不行!不行!”一道声音自门口传来,大得好似炮仗,吓呆了的宫人们扭头一看,就见清霜扒着门框,飞快地冲了过来。 李繁漪也有一瞬间的呆愣,清霜拧着眉心跑来,就要将她握着刀的手掰开,但李繁漪像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清霜掰得面色通红,这才把她手中的刀一把扔掷在地上。 哐当一声,众人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崔内人方才急匆匆跑来,见状怒斥了几个宫人,又颇为嫌恶地看了眼倒地昏死过去的李磐。 “今日之事,是世子恼羞成怒要刺杀公主,公主不得已而为之,你们都省得吗!” 宫人们哪敢说个不字,恨不得把嘴缝上,都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头。 掰开李繁漪的掌心,她手心上面都是紧握刀柄后的红痕,指尖还有破门时被木屑飞溅出而划破的伤口。 看着她这副样子,清霜鼻子一酸,抽出手帕就将她的手心捂住:“殿下,你、你冷静些……” 飙升至顶点的怒气在瞥见那一方手帕时忽然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逐渐减弱下去。 眼前虚晃了片刻,紧接着,耳边因怒极而产生的嗡鸣声在这时终于消退,耳边的人声逐渐归拢。 “你、你来做什么?”看着本应该在东宫外守着的清霜,李繁漪喃喃开口。 “我听见响动,就冲进来了,殿下,自有律法来惩治这畜牲,你、你不能因此而脏了自己的手……” 崔内人也快步走来,见李繁漪无碍,方才舒了口气:“殿下,冷静下来就先去太子宫里,顾大人说,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就这样呆呆地被清霜牵着,她心口跳动的频率逐渐归于正常,没什么印象地就被带来太子宫。 侍药在内着急忙慌地配药煮药,顾云篱刚好停了针,拨开帘帐走了出来:“喝进去的不多,没什么大事。” 她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清霜和她紧握在一起的手,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继续解释道:“他这几日频频向太医院请多余的药,取了生肌散内的乌头与朱砂,下在了茶水内,想以此毒杀殿下,好在有那两只蝴蝶,殿下才留了心眼,没有多喝,未能危及性命。” “殿下,没事的。”听完顾云篱的话,清霜又忧心忡忡地对李繁漪说道。 三魂归了七魄,李繁漪轻轻抹了一把脸,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入内室。 “今晚大约就能醒了,这几日我开的去毒的方子,要日日熬着喝三顿。”顾云篱一边叮嘱着身旁的太子亲侍,一边用余光去瞥身旁眉心微微聚在一起,凝神看着李繁漪背影的清霜。 许久,她方才抑制住想要拉着清霜一问究竟的冲动。 她亦算是看着清霜长大的,也比她预先知晓恋慕是什么滋味,所以多日来,看着她的表现,也终于明白了少女心底的心事如何,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干涉她的想法。 东宫的骚乱,直至夜幕降临,太子终于幽幽苏醒后方才平息。 烛火跃动燃烧了整整一夜,没人知道公主与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成王世子便被下了拔舌杖*毙之刑。远在真定府的成王巴不得赶紧撇清与李磐的关系,谋杀储君的罪名足够株连九族,但公主与太子仁善,只危及了李磐一人,对于成王,也只有不痛不痒地收缴封地贡银一举。 事情传出,又在整个朝野之内掀起轩然大波。 几日后,太子终于养好身子,在集英殿内召集中书重臣议事。 顾云篱不知那天在集英殿内发生了什么,只知从那天后,长公主不告而别,西出去往禹州,甚至连清霜都没带上。 东京城难得安静下来,清霜连着消沉了两天,夜半还点着灯,快子时方才熄灭。 “殿下一声不吭地去了禹州,是要做什么?”林慕禾轻声问,“她忽地不在,我还有些不适应。” “她不像是任性而为的人,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的。”顾云篱默默将手下的医案展平,轻声回答。 与一开始得到这本医案时不同,如今的书页上都大大小小写满了她思索时的批注,连日研究医案,她也有了眉目。 “只是不知那日集英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太子闭朝这些天,我听含娘子说,近些天来台谏的折子都快扎堆了。”摸索着下巴,林慕禾复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清霜坐在中庭的柳树下发呆,那棵柳树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只有零星几片叶子挂在上面,飘摇着亟待被风吹落。 顺着林慕禾的目光看去,顾云篱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随即起身。 见她动了,林慕禾方才跟上去,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 清霜抱着剑正擦拭着,顾云篱盯了片刻,喃喃道:“也不知白师叔她们回西山何时归来,她若在,兴许……” 这两日内,就算顾方闻上去主动招惹清霜,逗她几句,也不见她像往常一样气急败坏地跟他缠斗一番,这等古怪,引得顾方闻也奇怪,甚至还想给她把两脉,看看是不是心智出了问题。 脚踩过游廊的木质地板的声音终于引来清霜的注意,剑早就被她擦得锃光瓦亮,她这才回过神来,收剑入鞘,站起了身。 “她应当只是有自己的考量打算,并非故意不辞而别,”顾云篱开门见山,没有说多余的话,“你……” 清霜低了低脑袋,似乎嘟哝了句什么,声音太小,顾云篱没听到,林慕禾却捕捉到了。 “明明说要人陪……” 叹息了一声,看着她蜷起的身子,顾云篱眼瞳颤动了片刻,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你若想,就去吧。” 话音落地,消散在人耳旁,林慕禾有些愕然,转头看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清霜却一慌,赶紧起身:“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这几天……” 顾云篱却摇摇头:“你长大了,我不干涉你的决断,若是牵挂,只管去。” 双眼睁了睁,清霜抿唇,忍不住出声问:“可、可姐姐你怎么办,我要是走了,谁来保护你们?” 些许滋味涌上心头,顾云篱眉眼柔和下来:“你总会有自己的事情,何必只围着我转?” 心口松动了些许,林慕禾如有所感,眨了眨眼,蹲下身来:“是啊,若你挂念,不如亲自去禹州看看。” 长公主封地在禹州,算来应当不是危险的地方,顾云篱想。从清霜懂事起来后,几乎就没有和自己分开的时候,她习惯了跟随自己的步伐走,顾云篱决定什么,她一定义无反顾地支持,像如今这样斟酌纠结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自己,去禹州?”清霜再次念了一句,似是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金色的剑穗。 “你做好决断的话,我去为你弄来凭由,亲自去找她,问问她,总比你坐在这里暗自瞎想得好。”顾云篱说道。 她的话中,清霜隐约知晓了些什么,耳垂有些不自然地泛红。 “我再、再想想吧。”她倏地起身,抱着剑离开。 轻声叹了口气,与身旁人对视了一眼,顾云篱还有些百感交集。 “殿下究竟怎么想的呢?”林慕禾喃喃着说道。 “听近来朝中议论,长公主赐地禹州,封军三万,此时回封地,惹来不少人忌惮……”顾云篱抿唇,联想到李繁漪先前的举动,“此次回去,应当与这个也有关。” 林慕禾眨眨眼,似懂非懂。 如顾云篱所说,近来政事堂与台谏炸锅,与长公主忽然回禹州一事脱不开干系,比这更靠前的缘由,则是那日太子在集英殿内召集中书重臣所做的决断——李磐杖毙处死,自己身损无意即位,新帝的位子,自然要落在李繁漪头上。 话音一落,静了几秒,整个殿中登时哗然。 历朝历代女主兴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只是每一次都褒贬不一,不见善终,大豊中兴数十余年,从开国至今,仅有过几次太后与皇后干政,还从未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 但在子嗣空缺之下,众臣没有法子,看着李淮仪坚持的态度,罗列了李繁漪的近些年来的各类德行,企图能让他放弃这个想法。 在这其中,最不希望李繁漪的登基便是林胥了。 第239章 “医者难自医” 虽没有与她正面的冲突,但有顾云篱一行在,且说及她的雷霆手段,上位的第一件事未必不是来收拾自己。坏总坏在李磐身上,大胆到竟敢明目张胆刺杀储君,一时间,他原先盘算的计划也都全部落了空。 于是,他以长公主朝政之上没有显著的功绩为由,起劄驳斥,不过一日便得来许多老臣的附和同意,千篇一律都在讲同一件事情的劄子雪花似的堆上案头。 政事堂内不再有李繁漪的身影,这些劄子尽数都由李淮仪去看,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头昏脑胀,他不想再看,索性叛逆了一回,悉数扔进了火炉里烧掉。 顾云篱照例当值,大内的气氛近来格外压抑,许多宫人都偷摸在背地里议论近来争执的事情,一时间大内里众说纷纭,饶是内侍省严令禁止谈论,也没能刹得住这股风气。 自上次中毒之后,太子的状态便有些恹恹,似乎受了些许打击,如李繁漪所说,他虽有些谋略,但对人心总是探摸不足,频频在这里栽跟头,从前在北地是如此,而今在李磐身上亦是如此。 顾云篱浅把了一脉,便收回手,照寻常开药,同太子詹事叮嘱了两句便要离开。 “顾大人,”盯着劄子的人忽然抬起头,叫住了她,“你与阿姐亲厚许多,可知她去禹州,是要作甚?” 提着药箱的动作一顿,顾云篱转过身来,叉手笑答:“殿下与公主是亲姐弟,殿下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从何得知呢?” 李淮仪一噎,又换了个问法:“那你近来可有收到阿姐的书信?” “未曾。”顾云篱如实答,看他有些憔悴的面容心中轻轻摇了摇头。 那日李繁漪的反应,可知她并非对这些亲眷无情,做为长孙皇后给她留下的唯一、也是最后的血亲,她自是珍惜李淮仪,。 只是帝王之家,任何情谊都是有代价的,大豊崇文抑武,必定受文官牵制过多,有些决断,即使身为帝王,也会受此掣肘。而今,李淮仪才尚且真切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见再也问不出来什么,自己也不能抽身去看,李淮仪摆摆手,放了顾云篱离开。 从东宫出来,走下殿阶,却正好瞥见几个内侍和宫娥正在殿阶拐角悄悄议论着什么。 “……莫不是去禹州,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从前风光成什么样了。” “你们没见那日在后院里,骇死人了,我听梅娘说,血都流进玉池了。” 仗着太子仁善,从不对宫人发火,这些人便有些得意忘形了,顾云篱瞥了一眼,轻轻咳了一声,这几人方才回神,匆忙掖手站好,立刻收敛了方才的嘴脸,一个个低着脑袋跟她见礼。 “顾大人。” 顾云篱也没有仗着身份压人看人难堪的兴致,是而只是冷冷瞥了这几人一眼,轻声道:“我管不住诸位,只是祸从口出,若要议论,也藏着掖着些吧。” 几人打了个寒噤,为首的那个宫人急忙上前,怕她把事情捅出去:“大人!大人留步,我们只是闲来无事,多嘴了几分,今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顾云篱拧眉,正想和她解释时,不远处却匆匆跑来一个紫衣内侍,手中不知拿着什么,跑得气喘吁吁,没有丝毫形象,脚步声就在宫道之中来回回荡。 那正要拦住她的宫人也忽然瑟缩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奔来的人。 突出的石阶不适时地将他绊倒,扑通一声,内侍摔在地上,手里的手册却还死死在手心里攥着。 愣了一瞬,顾云篱飞快地上前,将他扶起,这内侍摔得巧妙,倒是没摔破相,只是疼得龇牙咧嘴,仍不望痛苦地喃喃:“潭州八百里加急!快去!快拿着去!” 眉心一跳,顾云篱搁下药箱,抽过他手心里的劄子,就飞快迎着殿阶爬上。 而东宫内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响动,不等她走上去,太子詹事便已经推着李淮仪从大殿内走了出来。 劄子被飞快抽去,那内侍连滚带爬地起身:“叛军改道,自江汉水路欲北上攻去!” 顾云篱心口一颤,暗叹:这么快? 江汉水道若被攻陷,紧接着便是襄阳,此地再沦陷,那便直接威胁了位于中原的东京府,前些时日李繁漪的判断竟然没错,商王果真要用这样的战术,荆湖南路出兵,果不其然惹来了他的觊觎。 瞥见她还在,李淮仪暂且控制住表情,唤来方才的宫人:“送顾大人离开,即刻召枢密院与中书的人政事堂内议事。” 顾云篱巴不得赶紧离开,一路回了太医院,捱到下值的时辰,飞快便走了出去,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颠簸,将宫内发生的事情和林慕禾讲了一遍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地方。 推开门之后,却看见几个有些意外的身影。 权淞不知何时来的,正与顾方闻和常焕依说着什么。 匆匆放下东西,顾云篱牵着林慕禾便走了上去。 “阆泽飞笺前几日都送了出去,应召弟子数百人,都愿奔赴成都府解困,而今商王即将攻入江汉水道,势必又要惹出一带祸事,西巫蛊术你最精通,若你在,会顺利许多。” “跟你们讲了,该去的时候,自然会去,只是如今还有件事情没办完……” 走得近了,顾云篱大约猜到是所谓何事了。 “你应下了就好,”权淞松了口气,又伸手指了指他,“云纵既然把手串给了你,你也就算半个阆泽弟子,这样不过分吧?” “嗯嗯,自是不过分。”顾方闻应声点头,瞥见回来的顾云篱,看她拧眉的模样,一吸气,就问,“看模样,你也知道了?” 天下消息,跑江湖的总比朝堂之上的人能快些收到消息,商王前日转移,今日,消息便传回了东京。 “顾伯父消息灵通。”林慕禾感叹了一句。 一个时辰前才八百里加急传进大内的消息,这边已经知晓了。 顾方闻笑着摆摆手,又对权淞道:“我能答应你,只是要你帮我办的事情,你都办妥了吗?” “君子取信于人,你吩咐的事情早就办了,我只盼你遵守约定,若敢反悔,且等着吧。” 话毕,常焕依赔了笑,撑着手肘戳了戳顾方闻:“听见没!” “嘶,知道了知道了!”顾方闻嚎了一声,起身送客。 直至今日听见这两人的对话,林慕禾方才有了些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受,她紧了紧衣袖,思索着方才马车内顾云篱对自己说得话,一场避之不及的战争,正在以千军万马之势压来,从前那个只在朝廷官员口中听到的名字似乎离自己也越来越近了。 “师父请权掌门做了什么?”顾云篱问。 “你先前不是说要整林胥那狗贼吗?权淞认识的人比我可多,这几年江湖上看不惯林胥的人又多,她操作一番,比我这个得罪了一帮人的人好多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顾云篱汗颜,就见常焕依正了正色,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说其他正事。” “啊,对,”顾方闻恍然点头,目光放在了林慕禾身上,“医案我同云丫头都细看过一遍,他留下的东西不多,想要将你身上的蛊虫彻底斩断,还需同时为你与桑盼取出蛊虫。” 动刀子的法子太少,让林慕禾想,也只能想到医圣刮骨疗伤,因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样吧,禾丫头,改日你挑个良辰吉日,咱们就那个时候动刀子,如何?” 他笑眯眯地征询林慕禾的意见,还在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给她描绘:“到时候麻沸汤一喝,你就没有感觉了,再把那该死的虫子取出来,给你拿针线缝合,一切就这么大功告成,如何?” “行了师父,”见林慕禾的脸越来越白,顾云篱忍无可忍开口,“如何开刀取虫,还需再研究。” 顾方闻颇为遗憾地咂嘴,叹息了一声,挠头又问:“对了,怎么不见清霜?昨天还看见她在树底下擦剑伤春悲秋,今天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顾云篱这才发觉,今日回来,清霜居然没有出现,她眉头一皱,隐隐有了预感。 朝院中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思索之间,随枝急急忙忙奔来:“娘子!娘子!有事儿!” 这会儿是关铺子的时辰吗?林慕禾心底有了猜测,赶紧接住她:“是清霜的事儿?” “是、是!”随枝气喘吁吁,“半个时辰前跟我借了匹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好久没见她还马,觉得不对,叫人出去找人,才知这死丫头跑出城了!” 顾方闻一笑,指着随枝道:“还有清霜能整的人,奇了。” 随枝眼前一黑,顿时理解了从前清霜为何那么形容此人了。 好在这群大人里,还是有这么一个靠谱的人在,常焕依没空搭理顾方闻的贫嘴,连忙问:“就走了?什么都没带?没留下?” “留、留是留下了点……” 三人同时出声:“留下什么了?” 随枝挠挠头,取出个钱袋子:“十两银子,应该是借我马的钱吧……” “这死丫头,”常焕依气得拧了一把身边的人,“什么都不拿就去禹州?过关凭由可拿了,她认不认得路尚且还不知道!” 林慕禾同样忧心忡忡:“凭由好说,只是清霜她单纯良善,路上保不齐挨人一顿宰骗……”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长辈的顾方闻倒是不紧不慢地揉着方才被常焕依狠掐一把的腰肉,似已习以为常,慢悠悠道:“不摔几下怎么知道世事险恶?” 顾云篱无奈道:“再晚些摔打也不晚,这会儿正是情况不明的时候,若是去禹州路上真遇上了什么歹人……” 顾方闻没再说话了,煞有介事地点头。 常焕依咬着嘴唇,环胸思索了片刻,又扫了身边的一群人,一个两个的都有要事不能离开,能走得又帮不上什么忙,到最后,她摇摇头,认命道:“我去追她!” “诶,师叔——”顾云篱惊觉出声时,常焕依已经走了出去。 “凭由托敕广司的捎来,我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赶上那妮子!”她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说话的片刻就已经走出去了好几丈远。 一瞬间,顾云篱考量权衡了一下,眼下这个时候,常焕依追去正是个没有错的选择,是而,她只能应声。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顾方闻无奈地耸肩,看了看留下的这三人:“你瞧她,就是急性子嘛。” 林慕禾看着他的神情,瞳孔微微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顾伯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清霜要走了?” 看他这么淡定,林慕禾越觉得神奇,索性问出声。 “诶,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顾方闻甩手道,扶着自己被掐得快没有好皮的腰,一瘸一拐地要离开,“孩子都长大了,不带听我们的话,我理解,正好她常师叔没事去追上,我身上这些小伤小意思也能消停几天了。” 顾云篱慢慢琢磨出来些许不对劲,看着顾方闻看起来故作深沉的模样,一时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上次交待的事情,应当差不多了,”顾方闻轻咳了一声,扭身对顾云篱道,“如今那废物世子死了,林胥那狗贼肯定按捺不住了……还有如今这战事,我不信这群当官的会眼看着他起高楼。” 官场仕途,终归以利益为终,这么大一个势力逐渐成事,势必会有看不惯他,想要阻挠他的人大有人在,她们只需要在这其中做推手罢了。 台谏一张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加之林胥本人也并非完璧无瑕,虽近来他正在着手抹去,但所作所为已经惹来了太子的忌惮,这件事就注定不会轻易善终。 明白了顾方闻的意思,顾云篱手心里生出来些许汗来。 她摸索到一旁林慕禾的手,轻轻攥进了手心里,时机将至,变数也多,难防林胥又再做出什么事来。 林慕禾每日亦要去铺子里查账对货,思来想去,都有些危险。 回到房内,院子里没有了从前随枝与清霜叽叽喳喳的声音,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抚了抚手边的大将军,轻声叹:“这下好了,没人招惹你了,你也能清净了。” 大将军不明所以,在她手底下蹭了两下,疑惑地喵了两声。 清霜在的时候,总喜欢时不时来挑逗它两下,惹得大将军尾巴不耐烦地来回抽打,惹毛了跳起来挠她,也能被清霜轻而易举地逃开。 喵了两声后,它似乎也察觉了院子里少了什么人,走出去看了一圈,只可惜一无所获,没能看见它预料的那个人,却把顾云篱带了回来。 “去办凭由去了?” 已见夜色,林慕禾正想起身过去搂住她,却不想大将军见缝插针,肥硕却灵活的身子一个跃起,飞扑到林慕禾怀中,鸠占鹊巢。 顾云篱张开手臂的动作这么一顿,颇为无语地看着这只肥猫挂在林慕禾身上,亲昵地蹭着她。 “噫,今天怎么想着来找我了?”林慕禾的心思也从后面的人身上转移,受宠若惊地搂住这只肥猫,顺手给它捋了捋毛。 这么一只抱着,属实有些沉,可惜这只猫并没有继承它主人的眼力见,顾云篱不咸不淡地看了它一眼,缓步上前。 对于这个身上一股药味儿的人,大抵是有些同类相斥的感受在其中,大将军只表示过很短暂的好感,平日里对顾云篱的态度也变成了爱答不理,可以说,它对这府里除了林慕禾以外的人,都是这个态度。 “去哪鬼混过了,”瞥了一眼地上几个不轻不重的脚印子,顾云篱顺理成章地将它从林慕禾身上扒拉了下来,揣起它的脚看了眼,对林慕禾解释起来,“瞧它的爪子,脏成这样,你衣裳也脏了。” “你手臂还有伤,当心它踢到了。” 始作俑者不满,一个鲤鱼打挺,扑腾一声从顾云篱手里挣脱,迈着掷地有声啪嗒啪嗒地步伐就离开了屋子。 顾云篱的心思,林慕禾也乐得装作看不出来,低头笑了笑,看了眼确实被踩花的裙摆前襟,道:“今天刚换上的,早知道方才不抱大将军,抱抱云篱了。” 后者一赧,吭哧了一声,生硬地扯开话题:“脱下来洗洗罢,找个时间,再把大将军摁进屋里好好洗一遍。” 语罢,她便折过身去关上了门。 地龙烧着的热气不再流失,屋子里比方才还要热乎几分,林慕禾取了衣裳在屏风后换,顾云篱方才说起正事:“刚刚去找赵令主给清霜办凭由,另又买下一道敕令,自明日后,你出行皆有两个敕广司女卫同你一道出行。” 屏风后窸窣换衣声快了几分,片刻后,林慕禾探出脑袋来:“瓦子里人这么多,他应当不会……” “谁也无法保证。”顾云篱严肃起来,“待师父交待的事情事发后,他陷入危局,更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打断了自己说话,语气忽然有些急促。 林慕禾微妙地感受到了什么,睁了睁眼。 “况且,你手腕上的伤仍未愈,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 “听我的,这两人暗中保护你,不会影响你的。” 话毕,顾云篱舌尖一痛,蹙了蹙眉,方才想起去看林慕禾的脸。 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换上了中衣,眉心微微颦起,烛火在她眼里微微流转,添了几丝破碎的感觉。 “云篱,你是怕……”看着顾云篱的模样,林慕禾心底升起猜测,缓缓开口。 “我怕,”顾云篱颤巍巍吸了口气,大方承认,对上那屏风之后的眼,“从你上次冒险为皇帝送玉印时我就怕极了。” 林慕禾忽然噎住了。 “金器无眼,你受一次伤,又因蛊虫的原有不能康复,谁能知道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伤及重要,还是你单纯运气好呢?”不知为何,一概话不多的人忽然开了话匣一般,有些滔滔不绝。 “晚间睡觉时,我都睡不踏实,总是惊醒,怕压到你的伤口,想着和你分开睡,又怕你不慎压到自己。” 一时间,林慕禾忽然明白了人们总常说的那句“医者难自医”究竟是什么了。 研究医案时,除却冷静地分析云纵留下的每一个字眼之外,她愣神之际,是否也是因未明的前方而感到恐惧? 恐惧自己用尽浑身解数留下的人,有朝一日甚至可能死在自己用以救人的刀针之下。 对一个医者来说,救赎自己的爱人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从兵变那日开始,一点点的不安感逐渐积攒起来,起初连顾云篱都没有在意,直到现在,终于汇聚成了一只足以让她感到恐惧的巨兽,蛰伏在身旁,喘着粗气,时时刻刻想要将她拆吞入腹。 震荡不安的灵魂已经无法从单个的牵手、拥抱、亲吻来寻求安抚了,甚至最深入的交流都是杯水车薪,林慕禾知道,只有自己真正完完整整地剥离这让她苦痛半生的根源,这一切方才可能平息。 从前过得太苦了,以至于如今只是一点点甜,她就知足了,在顾云篱说完后,她才有些恍然地意识到了什么。 一概清冷自持的人首次这样失态,往常冷静的面具在她语速略快、骤然增多的话语之下产生了裂纹,只有林慕禾能得以窥见的焦虑、不安显露无疑,脆弱地在字句中等待着有人上前去安抚她。 第240章 我听你的 “好,”她轻声应了一句,伸手握住顾云篱有些泛凉的指尖,“我听你的。” 顾云篱呼吸渐渐平息缓和了许多,方才情不自禁的一席话说得口干舌燥,也彻底暴露了她心底的焦躁,她反射性地紧握住林慕禾抓过来的手,揉得林慕禾皮肉泛白。 察觉到她情绪外泄的人顺着她的腰身搂住自己,脑袋轻轻靠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轻抚着顾云篱的后背,声音柔缓却有力量:“今日清霜骑马奔去禹州时,我就在想,她又是何种心境,才促使她做出这样的决断呢?” 顾云篱怔了怔,有些没明白她为什么骤然从方才的事情跳到清霜身上,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我想和我骑上马,去送玉印时的心情有几分相像吧。” 听见这句话,顾云篱不解地低头看她。 “是担心着某个人的安危才会热血上头,做出这样的决断,”林慕禾静静说着,“你若问我后不后悔那日不惜被数十个追兵追着也要去送那个玉印,我现在来说,也不后悔。” “我想清霜她也应当是这样的,那日马场里有你,还有清霜、随枝、公主她们……若我不去,一时间还会有谁去做?”说到这,林慕禾笑了笑,“所以,不止是你在担忧我的安危,我亦是如此。” “我信你,顾神医医术连皇帝太子都认可,那么奄奄一息只留了一口气的人你都能让他耗那么久,而今还有顾伯父在,我都不怕,你也不要怕,好吗?” 从方才开始就有些跳动过快的心脏终于在她话语中一点点平息下来,一时间蒙蔽了大脑的负面的情绪正如退潮一样缓缓流泻而下,顾云篱应了一声,仍旧叮嘱了一句:“虽有人跟着,但你自己也要注意。” 耐着性子应了好几声,直到顾云篱真的彻底不提,这件事才总算作罢。 这晚夜间,林慕禾刻意没有睡得很深,夜半时,果真听见一阵动静极小的窸窣声,黑暗中,她缓缓捱开一道眼缝,自己左臂的衣袖似乎被轻轻撩开,顾云篱垂着脑袋,指尖几乎没有触碰般地轻轻搭在她裹缠着纱布的地方,似乎认真盯了许久,确定确实无碍后,方才轻轻将她的衣袖盖回去,重新躺了回来。 这一晚总算平静地过去,再睡了一晚起来的顾云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如往常一般先林慕禾一步起身,给她将衣裳都熏过香,打点好一切,方才起身入宫当值。 * 顾方闻虽平日看着不太靠谱,但做正事上,尤其是事关顾云篱身上的旧事,格外上心,也相当可靠,加上有权淞的帮忙,没过多久,就见了成效。 政事堂内单独为太子辟开了一处屋子,专供几个宰执与平日太子传召的大臣议事,自李繁漪走后,虽有不少人都担心她擅自动用禹州的兵力,却都一一被太子压下,其余人有微词,但这比起公主在此把控朝堂的局面好多了,慢慢的,就再没了声音。 政事堂的单间屋子内没有生地龙,只点了炭盆来取暖,一个屋子里聚集了太子三保,又有中书与枢密院重臣,一同围在一张堪舆图前商议。 “荆湖南路水军总督支援成都府一战已经元气大伤,再去应对从岭南集结的商王叛军定然吃力啊。” “岭南军莫非不可……” “自然不可,此处蛮夷众多,若没了镇军镇压,若再出商王此祸又该如何?” “拆东墙补西墙,这样下去总有个地方是漏着的,兵部莫非拿不出法子吗?” “一个个都指着兵部要人,北地鞑子的事情还没完,近来又盘算着四处滋扰,今年江南防倭乱又要人去防守,哪里空得出来那么多!” 争执许久,林胥捋了捋胡须,余光瞥了一眼李淮仪的脸色,娓娓道来:“是而如今,派淮西各路各自分些兵力前去是为目前来说最优的解法。” 不知是谁在底下嘀咕了一句“长公主三万兵力无动于衷,又怎么算”,被座上的太子盯了一眼,一瞬间又赶紧收声,没再敢多嘴。 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对于朝廷来说,长公主的这三万兵力就是根点着了的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虽然没人敢说,却都在背地里忌惮着,时刻都想关注着长公主会拿这三万兵力做什么事。 提了这一嘴,大臣里有人忽然提起:“前几日长公主殿下还未离开时,说西南还有徐将军的旧部起了义军,西南到底也是商王老巢,若能与义军前后夹击,对于襄阳战况又是否会好些?” 好不容易有个孤悬在外的愿意起兵反抗,但偏偏其中还有这些年备受诟病,臭名远扬的西巫势力在内,引得几个老臣都皱着眉,对着这人提起的一点罗列了一大串弊端,最后还是暂且揭过,以太子派几百亲兵前去探查为终。 “枢密院的意思呢?”李淮仪盯着舆图,问道。 “臣等觉得,右相的意思正好,而今京都不能缺少武将镇守,以荆湖南路以北兵力迎战,也正好。” 李淮仪眼睛虚虚睁着,目光没有放在任何一位臣子身上,只是盯着舆图那个用朱笔标红的地方——襄阳。 “那便按右相的意思来吧,叫中书拟旨去吧。” 晨间的议事就这样结束,拜别过太子,一屋子的臣子们相互结伴、单个独行地离开了政事堂。 独林胥还留下,整了整衣袖,手中又摸出来一叠文书。 “右仆射还有什么事情要参?”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李淮仪问道。 “殿下,泉州巡检……”林胥应了一声,躬身便要答话,门口却忽然走进来个内侍叉手通报。 “殿下,大理寺寺正杜含杜大人求见。” 挑了挑眉,李淮仪歉然看了一眼林胥,道:“让她进来吧。” “右仆射方才说什么?泉州巡检如何了?” “哦,”愣神刹那的林胥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将手中书册递了上去,“臣年初应陛下旨意巡临海四路,细查过,当地江湖门派剑道有许多不和朝规,私炼兵器,而今证据收全,方才交给殿下过目,请您评断……” 他话音刚落,杜含便从屋外走进,手里同样也捧着几个厚厚的书册,神情严肃。 没来由地,林胥眉心抖了抖,心口莫名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杜大人,可是卷宗之事有眉目了?” 杜含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将东西呈给一旁的内侍:“大理寺去岁卷宗悉数核查完毕,共检出六百二十一份错判卷宗,已各自打回各路司理院重审。”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臣等该做的,”杜含没什么感情地客套了一句,“卷宗里,有关桑盼的案卷整理出十多份,悉数交由少卿他们复审了。” 林胥眯了眯眼,笑呵呵地道:“杜大人新官上任,真是使不完的精力,我终究是老了。” 他笑得和善,俨然一个关爱小辈的长辈模样,让人怎么想,都想不到多日前,这人还联合右寺正背地里阴了自己一把。 杜含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述职被打断的不悦,只是敷衍地答:*“臣子本分,谈不得什么。” 李淮仪摆摆手:“还有吗?” “有。”杜含道,“先帝在时,为调查太医院沈阔构陷顾太医一事,特批重开桑盼滑胎旧案,此事由于大理寺改组、桑氏兵变搁置已久,前些日子殿下准允继续查,而今终于有了写眉目。” 一概不显山露水,喜怒不形于色的林胥听到这里,唇边的呼吸轻轻一颤,他转头看了眼杜含,袖袍之下的手不适地活动了一下。 “哦?”李淮仪挑眉,“细细说来吧。” 杜含便依着无意找到云纵旧医案的事情,如实说来,致使桑盼滑胎的并非当年姜修媛因妒恨下得鸩毒,而是源来西巫的蛊虫。 不等李淮仪说话,林胥抖了抖胡须,笑道:“云纵乃是罪囚,他医案中的东西便能全然相信了吗?” 这回,杜含终于转头看向他,说话时,也连着将他上一次联合这寺正整自己的那份算了进去:“那右仆射以为,什么东西才可做凭证?” 李淮仪抿了抿唇,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杜含说话。 “若当年的云纵真因此蒙冤,致使举家身亡,家宅亡于火海,这笔帐又当怎么算呢?大理寺行事公正,一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是而才有年年校对卷宗重审的事情,右仆射大人话说得轻而巧,却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圣贤有云……” 眼见她还要继续,李淮仪忙摆手,道:“好了,杜大人,想来右仆射也是无心之过。” 林胥屏着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的皮肤,冷冷地看了杜含一眼。 “抱歉,臣失态了。” “依你之见,是要如何?”轻咳了一声,李淮仪继续问。 “这也是臣今日来求见殿下的原因。”杜含躬身,叉手,“桑氏犯下逐条罪孽,问斩之日仍未定下,是而臣请待此事查完,再断何日处置桑氏,以还常人清白,正大豊之国法。” 话毕,她又郑重地弯腰,摆明了坚定的态度。 林胥眼球忽然有些刺痛,他眨了眨眼,片刻后,才猛地发现,李淮仪正在看着自己。 “杜大人赤诚一片,为官者,有这份赤子之心,国祚才能运转,保国运长虹啊。”只是飞快一眼,李淮仪便收回了目光,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是很难的要求,准了。” 杜含连忙道谢。 林胥人精一个,又怎会听不出李淮仪话里有话?他顺着李淮仪的话说了几句,侧身目送着杜含离开。 “右仆射所说之事,先放在这里吧。”李淮仪点了点桌子,“毕竟如今两边皆有战事,腾出空处理这些,还需我认真想想。” “是,老臣明白。” “而今阿姐也不在,我也确实……” 后面说了几句,林胥也没有什么耐心听下去了,他干涩地眨了眨眼,终于等到李淮仪放人。 前脚他刚离开,不过片刻后,一道身影便从后门进入。 脚步声引得内侍一惊,却见李淮仪摆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怜姨。”他向后仰了仰,余光里,有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上次我托您做得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此处了。” 语罢,只见长孙怜摸出来几道劄子,放在桌上:“几日前便有各路传报,江湖上诸多势力不认朝廷兵符,只认龙门金令,已经惹来诸多微词,但一部分劄子,多在中书便被拦了下来,尽力搜集了,只有这些。” 随意翻开一道劄子,李淮仪面无表情,眸光阴冷:“他林胥果然有几分本事,我从前那么暗示他,怎就不见他多收敛几分呢?” 他看着若有所思,可心中,却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你要怎么做?” “大豊经不起再养一只虎豹为患了。”李淮仪合上劄子,“暂且将这些秘送去台谏存下。” 虎豹行于路,即使不发难,也足以惹来路人的忌惮。 左相倒台后,在这场政斗中赢得胜利的快感还未怎样席卷林胥,紧接着,太子不冷不热的态度就彻底将他一盆凉水浇醒了。 为了制衡他的新势力势必很快便要出现,在此之前,虽要收敛锋芒,却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稳固现下积攒下来的基础。人人都会辱骂不知君臣,一概扩大自己势力的权臣,而人人都又向往成为权臣,从前林胥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而今却明白了。 政事堂内,不需他再看桑厝的脸色,也不必再看着本应呈自己意见的事情被人拿去请教左相,所有人对他尊敬百倍,上下朝野之中,谁见了他,不会俯身拜一句“右仆射”? 林家没落三代,终于在他手中中兴起来,多少旁系小辈都以他为榜样,从前看不起他的亲戚、朋友,而今哪个不腆着脸求他办事,谁敢说他如今是失败的,谁又能想到,少时离家后,闯荡至今,已经成了这个地步? 尽管这一路来得并不容易,血迹与污垢充斥在来时路上,至今夫妻淡薄,儿女寡联,他也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数十余年前,他跪在宋家府门前,恳请借银,拜入大儒门下修习。 人心不足,贪欲能被隐藏,却绝不会凭空消失。 林胥那平日从不喜形于色的面容之下,对于权力的渴望又已经到了何种程度,而今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困扰了两代皇帝近乎一生的门阀倒下,自然绝不会允许第二个门阀再次出现。 “帮完你这一回,我便要离京了。”听着李淮仪说完,长孙怜摩挲了一番手中的劄子,轻声道。 李淮仪动了动,将轮椅转到她那边,问:“离京?” 那双浅淡发灰的眼没有焦距,也看不出她的喜怒,只是平静地回答着他:“我有事要做。” “是和阿姐有关吗?”李淮仪不过片刻,便大约猜了出来,“她回禹州要做什么,怜姨是不是也知道?”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长孙怜看他一眼,将劄子收好,“不过,离京确实是为她而去。” 心中大约有了猜测,李淮仪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怜姨,此去保重。” “保重。”后者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他一句,“我不留了,先走。” 眨眼间,她已经闪了出去,屋内又安静下来,像是方才的人从未来过一般。 炭盆的火焰发出一阵噼啪声,屋内的内侍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正想低身去问李淮仪是否要离开时,他却吸了口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送我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了。” * 火把的声音噼啪作响,巴蜀之地的秋日并不寒凉,还带着一丝盛夏过后未来得及收走的热意,不知是该因此而庆幸还是不幸,若是太冷,又有冻殍遍野,给大战受挫本就来不及恢复的成都府再来一次重击。 因叛军之中散出的疫源而影响的百姓纷纷染了时疫,更有甚者不慎中蛊,神志不清,行为举止都疯癫似没有人性的畜牲,光是安置这些人,就足以让成都府耗费巨大的心血精力。 夜晚的剑门关旁依旧嘈杂,叮叮哐哐的修缮声与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连成一曲,将这夜里衬得忙碌无比,火把燃烧下,役工们忙碌着修缮因为多日战事被攻打的大门与山阶。 乔万万困得打哈欠,却硬生生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对着跳动的火把的光,她上衣衣袖全部卷进了腰封里,蹲在长板凳上飞快地书写着线报。 忙碌的役工们偶尔经过这敞露在外边的桌子,看着被蚊子咬得不厌其烦的乔万万,是不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都暗暗啧啧了几声:这孩子太有毅力,看着还未及笄的模样,就敢来前线了。 这几近一个月的战役之中,她为了探查情报废了不少功夫,亦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经历过诸多危险,身上都沉淀出来比原先稳重了许多的气质。 一封密信匆匆写罢,乔万万赶忙叠起收好,自桌上热好的漆油倒在信封上,再用长公主专门给她的密印戳个火漆印,揣回了怀中。 “乔姑娘,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吗?”一个颇为面熟的役工刚歇下,在对面坐下,正擦着汗,问道。 “对。”乔万万应道,“叛军东去,我也要随之而去。” “听你的口音,你也应当是咱们周边的人吧?”那人笑呵呵地问起。 “我家在大理城,”提及此,乔万万的面色暗淡了几分,“只可惜那里至今被叛军占着,我也没机会去瞧一瞧。” 那人惋惜地叹了声气,话中也添了丝忧愁:“也不知这叛军何时才能被制服,成都府的仗是打完了,可别的地方呢?” 战火殃及之地,家毁人亡不过是屡见不鲜的平常事,初来此地,离大理城又近了许多,她免不得会近乡情怯,伤心几分,可成都府战事,家破人亡的人数不清,时至如今,提及故土,她只有浮起在心头的恨,恨不能亲手割了李商誉的脑袋,为枉死的祖父一家报仇。 “老伯,你坐这里歇歇吧,我回趟剑阁,收拾些东西,明日怕不能跟你道别了。”她收拾好情绪,朝那人说道,让出了位子。 “乔姑娘忙正事,跟我这个老汉道什么别,快去吧快去吧!”那役工咧嘴一笑,听见她要回剑阁,忙不迭地催促起她。 飞快顺着陡峭的山阶向上爬,乔万万有些惊心,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剑门关时,这么长的山阶爬完,半条命差点交待在这,而今爬起来,却也是气都不喘一下了。 走了一阵,被火把映照得熏黄的山道影影绰绰,人影不绝。 到剑阁时,里面的人正议论着战事,主帅脱了战甲,正与一众部将安排近来防守。 “你终于来了。”见乔万万来了,有人走来,“东西写完了?” 这是此次出行长公主派给她的亲卫之一,防止她消息还没探到就死一半在路上,特地负责她的安全。 “写完了,什么事?”乔万万将密信掏出来塞给她。 “长公主与恭州的信都来了,先看哪个?” 说话间,一旁议论着的几个主帅与将士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乔万万。 “恭州的。”乔万万不加思索,从她手里拿过信,飞快拆开。 盯着看了片刻,屋内便静了片刻,纷纷看向乔万万,等着她开口。 一息气泄露在鼻尖,乔万万双眸忽然睁大,些许不可置信的声音传出:“好、是好消息!” “恭州内反贼已经肃清,许多周边府县投奔恭州而去,义军又编入数百人!” 话毕,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还传来几声由衷的笑声。 “朝廷的援兵还有没有音信?如今恭州是打下来了,可之后呢?到底与周旁隔绝,若商王有意,再灭了恭州又只是弹指间的事情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0-250 第241章 “当然是来找你!” 乔万万的笑也收敛了不少,默了片刻,又去取长公主的信。 “公主说了什么?” “朝廷可有音讯了?” “剑门关的修缮银还未批下来,此地还有时疫,届时又该怎么办?” 眼看这些声音要没完了,乔万万面色飞快变了变,一抬手,止住了几人的声音:“殿下信中道,她已在枢密院据理力争,未能说动……” “这群狗文官!” “可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 “且住且住!”乔万万急得喊了一声,座上的主帅亦怒喝了一声,总算将这群人喝止住了。 “殿下说,若朝廷不愿出兵——她来救诸位。” 这又是什么意思?屋中几人俱是一愣。 “若四日后不见朝廷有实质性的令下,长公主将令禹州封兵兵力前去援助。” —— “这是禹州兵?”黑暗中,清霜看着来往行军的士兵,咂舌问道。 常焕依揪着衣领,恨自己出门太急,没带两件厚衣裳,禹州比东京府还要偏北,夜间冷得人牙关打颤。 长夜深处,一条长长的队伍正悄然行进,无声无息,仿佛一道沉重的黑色洪流,正在大地深处悄然涌动。 队伍前导,几个斥候隐伏于黑暗边缘,如鬼魅般散开。那几星火把被严严实实裹在层层油布之中,仅余幽微红光在无边的暗色中摇曳,似几粒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长矛尖刺犹如黑色的荆棘,在苍冷的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夜鸟骤然噤声,翅膀扑棱着仓皇远遁;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倏忽熄灭,门窗紧闭,如同被冻结的恐惧凝固在每一个角落。 三万精兵留在禹州,分散于各处各自训练,若有身死亡者,则要从当地驻军之中补缺,清霜原本以为那传说中被留在禹州的三万兵力应当就是些普通的杂兵,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批看着训练有素的精兵。 “这批应当是加强禹州城防的兵力,”常焕依下了判断,“这凭由怎么还不送来?别看了,找个地方生火先歇一晚!” 清霜“哦”了一声,从小坡上出溜下来,在常焕依的命令下转去林间拾柴。 夜里的旷林之中寂静,只有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叫,添了几丝诡异的气氛,常焕依留在原处打火,清霜一个人走在林间,听着林中这几声鸟的怪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些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她免不得想起来东京时的船上,乔万万拉着几人讲鬼故事的那个夜晚。 既然有水鬼,那是否就有旱鬼?从前看得志怪话本里什么狐仙书生,画皮树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清霜赶紧低头卖力捡柴,不敢向那黑暗里的那一处看去。 “师叔!师叔!你在吗!”她喊了一声。 “死丫头,大晚上喊什么喊,把野猪喊来怎么办!”熟悉令人安心的声音传了回来,清霜松了口气,继续顺着路捡柴。 这回她憋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捡,累得腰都有些酸,方才停下。怀里的柴都快抱不下,她正欲沿着原路返回,敏锐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一丝窸窣声。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经此,一瞬间警铃大作,方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幻想再次涌出,偏此时,林中还忽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古怪的鸟叫声。 越听,还越觉得不像是鸟发出来的声音。 清霜有些腿软,抱着柴又喊了一声:“师叔!师叔!你在吗!” 这回却没有回应,漆黑的林间,仅能依靠月光照明,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一下子,清霜心里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她抱起柴,就要按原路返回,可也正此时,一片乌云飞来,将头顶的月光遮住,一下子,原有的路线看不清。 那阵窸窣声更大,证实了方才那一瞬不是自己的错觉,更恐怖的是,它还离自己愈来愈近! “啊啊啊妖孽看剑!!” 欻啦一声,腰后的剑被清霜一把抽了出来,剑光一闪,怀里的柴尽数跌落,这一剑结结实实碰上什么硬金属,发出一阵让人浑身发麻的金器碰撞声,清霜惊愕地睁眼,眼前的月光也恰好重现。 身后站了两个人,一人正举着剑鞘,吃力地接下自己这一剑,另一人正站在她身后,穿了件兜帽的斗篷。 不是鬼是人,清霜不知该不该高兴,还不等看清来人,就听见她怒喝了一声:“什么人,竟敢——” “明桃?!”看着熟悉的面孔,清霜连柴也顾不上了,在对方眼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忙扭头去看她身后的人。 “那、那你是……” 那披着斗篷的人似乎也没料到是她,身形蓦地一僵,片刻,她缓缓抬手,将兜帽摘了下来。 晃了晃脑袋,将有些杂乱的头发拨起,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眼里倒映处几分月光的绝色,噙着笑,看着前方的人:“你怎么来禹州了?” 鼻尖蓦然一酸,清霜忍住情绪翻涌想哭的感受,结结巴巴答:“殿下、殿下才是,大晚上的,为何会来此?” 明桃还沉浸在荒郊野岭都能偶遇熟人的震惊中,来回看着两人。 “我的封兵欲在今夜暗度陈仓,分批去往西南支援,我来高处,看一眼情况如何。”李繁漪冷静地回答着她,“你还没回答我,你来禹州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没有思考过多,清霜脱口而出。 有些诧异得,李繁漪的瞳孔缩了缩,似乎惊讶于清霜的直白,片刻后,她盯着清霜的眼,倏地笑了笑:“来找我作甚?我这么大的人,还能丢了不成?” 清霜无言,咬了咬下唇,又道:“我不放心,我想来,就、就来了。” 这并不算是完美的答案,但李繁漪却甚感满意,看她穿得单薄,忍不住蹙眉,问:“禹州比开封还要冷,你怎么只穿了这些?”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清霜瞬间想到了自己大半夜出来捡柴的初衷,自己还没把柴抱回常焕依那处呢! 思及此处,她急忙蹲下身子,把散落一地的柴拾了起来,见状,明桃也低下身帮她捡起来。 “死丫头,大半夜叫什么!捡个柴捡去哪儿了!”凌厉的女声自身后的树林中传来,清霜险些泪洒现场,太好了,师叔没有消失,她还在! 片刻后,常焕依从树后走出来,看见熟悉的背影,正要数落,一抬眼,猝然看见了这林中多出来的几人。 “……” 数目相对,沉默了片刻,李繁漪恍然,想自己是不是听见了常焕依那一道快得察觉不到的“啧”声。 “师叔!”清霜喊了一声,又想起方才常焕依的叮嘱,赶紧闭嘴,“我方才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你什么时候叫我了?”常焕依不明所以,朝李繁漪拱了拱手,“原来是公主。” “我还以为她独自一人来禹州,”李繁漪垂下眼,“有个人陪着,我就安心许多了。” 语罢,她带着明桃向前走,重新将兜帽戴好:“你们在何处扎营?前面?” “正是。” 几人便快步向原处走去。 高山之上,可以将山下秘密走动着的队伍看得一清二楚,行军队伍中连火把都刻意包着,整齐地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李繁漪注视着一切,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这么些人,虽分批出发,能混进普通的队伍之中,可终究纸包不住火,总归会被发现的吧。”常焕依看着,道。 “那我便先斩后奏,若等到朝廷军令下来,义军还能剩下几苗人都说不定了。”李繁漪道,“只待我事成,自有人为我辩经,而今何足惧乎?” 能有这番魄力,实在是少见,就连常焕依也惊叹于她的果决与利断,忍不住侧目看她,心中骤然升起一团疑云来:这位公主,是想要做什么? 明明是寒冷的秋夜,她手心中却凭空生出一丝细汗。 清霜也大约听懂了,她心中没有对这些事情对错之分,只觉得既然是李繁漪做得,就必然和姐姐一样,自有她的道理。 “那殿下,你接下来,会回东京吗?”她看着山下逐渐隐入山林之中的军队,寂静的野外再听不见其余声音,问道。 “回去?”李繁漪念了一句,“不回。” 眉心骤然一颤,清霜猛然回忆起那晚在太师府花园中她同自己所说的话,看着而今她所作,本能地便将这两件事串联在了一起。 “殿下,你是想……” 看见她眼中的恍然,李繁漪笑笑:“我欲起兵,亲自请命带兵迎战商王叛军。” “欲成大事,无大业傍身,确实不可,那日集英殿中,我更加确信此事,”她垂眸,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清霜,“你既来了禹州,还想不想同我一道?” * 弹劾右相的折子愈来愈多,自龙门开始为皇帝效命的那一刻开始,谁都未曾想过,这个组织有一天会发展成如今势力,甚至就连皇城司都屈居于其下,在李准驾崩后,与皇城司一道兼起了监察百官的职责。 纵有不满,但大敌当前,就连太子都对呈上来的劄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林胥的惩罚也不痛不痒,做做样子。 商王攻进江汉水道,甚至在两江流域编造起帝位易主的童谣,更激怒了远在东京的群臣。 调用两淮兵力前往襄阳迎战的令一下,却引来了两淮安抚使司的反对。 “两淮之地兵力终究只擅长陆战,襄阳临水,一群善陆战的去打水战,又成何体统?” “那而今还有哪处水军能抽得空来,来襄阳支援?整条水道都极为重要,若哪一处空缺,又难保商王不会趁虚而入,再时又闹出什么事情来,谁又来担这个责?” “一个个都想保全己身,若襄阳真的沦陷了,届时我看你们怎么办!” “大人,你说话太重了,这种事情,谁都不想发生啊……” 隔三岔五再政事堂内因迎战的事情大吵一回,李淮仪已经逐渐习惯了,但这样吵下去,最终却仍旧没个解法,才是令他最苦恼的事情。 皇城司传来的密报一日跟着一日传来,商王甚至从岭南召了一批极善水战的兵力,看着像是势在必得,就连从前从不担忧这些的大臣,这些时日也频频上奏,要求枢密院尽快想个法子。 “右仆射一介文官书生,没见过真正的沙场,不知道打仗不是在舆图上随便勾勾画画的儿戏,我等也理解。”说话的是同知枢密院事蒋奋,此时正靠在椅背,双手环胸,嗤了一声,说道。 几个明显站队右相的中书大臣面色一绿,正要起身嗤问,林胥便开口了:“同知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用兵作战。” 李淮仪缓慢地向后靠了靠,没有掺和进这场舌战中。 “那依同知之见,唯今之计,又该如何?” “依我之见,江汉流域往常多是称霸水道的江湖绿林之人,右仆射而今把控着龙门,连接沟通江湖,为何不号召这群人来帮着抵抗叛军?” 他话一说完,就有人阴阳怪气地附和起来:“是啊,如今右仆射可不一样了,那些人不接受朝廷招安,只认右仆射的龙门金印,我们说话不管用,只能仰仗右仆射了啊。” 对面几人的面色顿时一沉,这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尽管中书里有人已经刻意按下多条奏报此事的劄子,却还是拦不住台谏密不透风的排查,没过几天都捅到了李淮仪那里,虽不见李淮仪发表什么意见,但这个事情足以让人后背生汗了。 自林胥上任右仆射以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建树,做得也只能说是无功无过,这些年他严于律己,为官这方面做得倒是滴水不漏,而皇帝恰好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制衡桑家,方才能做到如今。 而今武功便至此,无疑是在挑衅朝廷与皇室权威,听见此,林胥慌忙撩起衣袍就要下跪请罪,却被李淮仪摆手拦住:“右仆射这是做什么?我不是皇帝,何故行此大礼跪我?” “臣惭愧。”林胥拱手,话毕,就引来一阵或大或小的冷嗤声。 “都站着说话不腰疼,前线等不起诸位这么耗着了!成都府时疫至今还在焦灼,商王一路搭过来,使了多少西南阴招,怎么破解如今都没个法子,你既然惭愧,就该赶紧联系江湖上那群人,好好治一治那边乱象!” “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谁不会……” 见讨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来个结果,李淮仪深吸了口气,一群人终于噤声,下了决断:“两日前下的旨意不改,若两淮安抚使司有意见,那叫他们亲自来京,当着我的面来说说他们的难处便是!” “殿下,那成都府……” “右仆射,你既然管着龙门,就如同知大人所说,尽尽责吧。”李淮仪揉着眉心,扫了四下一圈,“再若不成,我再亲自领兵,也不是不成。” 玩笑似的一句话,也好似在人心口敲了一钟,众人面色阒变,纷纷山呼不敢。 打发走这群人,他这才由詹事推着离开,这一离开,却并未向东宫住处而去,而是一路朝着太医院而去。 紧闭着的房门内,几个侍药好奇地朝内望去,议论着里面的动静。 一阵女人低哑的的嘶叫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叮呤哐啷鸡飞蛋打之声,李淮仪被詹事推进屋内,眼前不及反应,便飞出去一只杯盏,好险打在自己身上,碎了一地。 “摁住点,把这些东西都撤开!”蓝从喻的喊声贯彻整个房间,摆在地上的胡榻上,躺着个正疯疯癫癫奋力挣扎,蓬头散发的女人。 顾云篱手里端着一碗药,躲过桑盼伸来的一爪,掐住她的脸颊,毫不犹豫地便将那碗药汁送进了她嘴中。 一碗药汁在她的挣扎之下,勉强灌进去半碗,倒是把按着她的人都累了个半死。 顾云篱飞快抽手,免得被她一口咬住的下场,蓝从喻却没那么好运了,迎面被啐了一口唾沫。 看着榻上那形容颓废而狼狈的女人,很难想象不过半个月前,她还是坐在坐在后位上风光无两的一朝国母。 “照这个模样,想审出来些东西,还是有些困难啊。” 看着屋内鸡飞狗跳的一幕,李淮仪叹息了一声。 不排除桑氏还在装疯卖傻的可能性,但眼下这个情况,想从她最终审出来有关旧案的消息,实在是难了。 原以为时至今日,桑盼不欲顽抗,藏在她身上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她为何百般阻挠旧案倒查,又要不遗余力剿清旧案涉事之人? 但已经被禁药逼得疯癫的桑盼一日之内少有几个时辰清醒,更无法回答她们的问题。 “今日就到这里吧。”看了一眼一脸黑线的蓝从喻,李淮仪道,而桑盼也诡异地安静下来,仰躺在胡榻上,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 顾云篱蹙眉,正想开口,却又见她眼底浮上痴色,抓着身旁的人喃喃起来:“给我药!给我药!” “……” 众人对视一眼,妥协般离开了这间气味浓厚的屋子,到外面议事。 李淮仪在廊下停住,示意蓝从喻下去清洗自己,开口叫住了也欲行礼离开的顾云篱。 “顾大人留步。”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太医院的事情,大人近来可忙?”他问,却有点拐弯抹角。 顾云篱抿抿唇,直言道:“殿下不若直接开口吧,不必说这些虚话了。” 后者一愣,似是被她不合时宜的坦率愕住,片刻后轻笑一声,思索了一下,便开口:“大人应当也知道近来商王进犯一事吧。” 话头挑起,顾云篱便大约猜出了他的意图,她沉吟一声:“商王联合西巫,阴损恶毒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光前线将士,甚至无辜百姓也深受其害,殿下今日叫住我,是否是为了这个?” “……”李淮仪挑眉,无奈舒了口气,“顾大人太聪明,我都没什么话说了。” “殿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顾大人师承江湖圣手,医术高明,而今太医院既无要事,淮仪便有个不情之请。” 顾云篱脑子里“哦”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 “西巫秘术,而今的医师郎中都束手无策,听闻鬼医出自西巫,顾大人又承袭他的本领,都精绝此术,不知可否……” 未说完的话,尽数隐没于两人心中,心照不宣,太医院里毕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李淮仪点到为止,顾云篱也心知肚明。 “师父他怎么想,我向来不敢确定,我等混迹江湖,不如朝廷上的士大夫,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志,但商王所为,不为人伦所容,若殿下有令,为百姓、为生灵,我也自当义不容辞。” “但,在此之前……” 李淮仪额角一颤,飞快明白了顾云篱未竟之言。 “旧案一事,想必是顾大人心头的一根刺。”他笑了笑,莫名让顾云篱心口一寒。 “我答应你,这件事,绝对会给大人一个公道,但却不是而今……” 皇室中人的空头承诺,并不可信,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正想着如何能四两拨千斤地把话堵回去,就听李淮仪继续说道:“云大人的冤情,我自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心口突得一跳,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虽不知他与顾大人什么干系,但当年云太医与鬼医的交情,我还是有几分听闻的。” 他果真不知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吗?顾云篱眯了眯眼,心道未必。 “此外,我再应下顾大人一个要求,是我能力所及,定然全力以赴,为大人办成。” 几个侍药自觉地站在数尺之远的地方回避,李淮仪扫了一圈,本以为顾云篱会下去考虑几分再回答,却不想在自己说完的几息之后,她便启唇。 “臣没有别的奢望,”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了答案,顾云篱乘势而上,“桑氏体内还有蛊虫,在下只请……亲手处置她。” “顾大人的要求……倒是别致。”愣愣看着她,李淮仪抿唇应允,“可以。” “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吗?” 第242章 “她去哪我就去哪。” “啊,”顾云篱倒是不客气,又想起一桩事来,“待所有事毕,臣请辞官致仕,届时,还望殿下通融了。” “……”江湖人士也好,庙堂官员也罢,似乎都对致仕隐居有些执念,就连顾云篱也不能免俗。 “若要前去为百姓解困,又是何时,又在何地?” “我会钦点你为随行医官,需找个时机,正式让你去往……” 话未说完,一个内侍就慌慌张张从太医署门前经过,余光里似乎瞥见了他,这才一甩袖子,着急忙慌地拾阶而上,奔了过来。 “殿下,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声音慌张,引来众人看来,顾云篱看着这内侍的模样,心中疑惑,就见他从前襟里摸出来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李淮仪:“是、是长公主的*信!” “你喘好气再说话。”李淮仪冷声道。 可这一摸,还没完,他又取出来另一封改了火漆印戳的信,声音听着快要气绝:“这、这是皇城司密报!比军报快了四五个时辰!” 李淮仪面色一变,取信的手陡然一转,先将那封皇城司密报拆开,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顾云篱无意去瞥,但这个方位,她却刚好能将那纸上的字一览无余。 这应当是前几日率令前去西南探查的林宣礼传回的信。 “商王大军又向前推了五十里,江汉水军不敌,撤回江汉北岸,两淮安抚使司为保全自身,只各自派了千余兵力前往,根本不敌。” “一群阳奉阴违的东西!”李淮仪怒而摔信,“这些年将他们养得太好了,都忘了打仗是什么滋味了,这才几天,就又丢了五十里!” 太平盛世之下,就连兵将都疏于操练,而以文治国的大豊此番更甚,新出来的这一茬士兵大部分还是五年前募兵招来的,团练使又不上心在此,操练还未成型便赶鸭子上架上了战场,这样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还有呢!” 顾云篱见气氛不太对,悄悄后撤,就想寻个时机离开。 怎料这内侍下一瞬的话,却令她头皮一麻,脑袋仿佛炸开了。 “禹州、禹州兵曹今日来报,昨夜,长公主封兵秘出禹州,直向西南而去!” 说话间,李淮仪已经将信拆开了,偏偏那内侍还没眼色,抻着脖子去问:“公主殿下还捎来一封信,只是不知……写了什么?” “若今日朝廷没有明确军令,不指人挂帅出征,今夜,禹州余两万兵力,将随宜宁出征。” 捏着信,不光是李淮仪这个念信的,一旁听着的内侍、顾云篱都当即似被雷劈在了原地。 后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清霜昨夜应当才到禹州,怎得今日长公主的信就传来了?她要南征叛军,清霜可知情?或者她知情,是要随李繁漪一道而去吗? 顾不上去看李淮仪的反应,骤然顶了一脑袋官司的顾云篱飞快地朝几人行了个礼,近乎跑着地出了太医署。 她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出门,林慕禾的车架还未在右掖门等她,她叫了辆马车,一路疾驰回府,一下马车,正赶上林慕禾要出门。 “云篱……?!”这个时间看见顾云篱,林慕禾也瞪大了眼。 “阿禾,清霜她们可有传回信?” 林慕禾愣愣地接话,一边摆手示意车夫将马车牵回去:“未曾,怎么了?” 牵起她的手,顾云篱飞快迈入府中,头顶恰巧传来一道振羽声,顾方闻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嘿,这黑毛畜牲怎么知道跑回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猫叫,是大将军久违地看见猎物,捕猎之意大起。 “欸欸欸别咬!” 林慕禾赶紧跑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跳在石桌上蓄势待发的大将军。 在它作祟之前,她一把将其按住,避免了坏事发生。 顾云篱一抬手,那黑鸦就好似有灵性,认识她一般,乖顺地收了羽,停在她手上。 “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顾方闻惊奇道,赶紧从林慕禾手里接过还想乱窜的大将军,“我来,你别把伤口再扯着。” 展开黑鸦腿上绑着的小纸条,顾云篱两指一撮,竟然又搓出来两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这回是真的“纸短情长”了,全篇没有任何赘述,她眯着眼睛费力看完,这上面干脆地将自东京去禹州的事情说完,又将两人的去向告知,最后还贴心地附赠了一句全篇唯一的情感描述。 “心中有数,莫担忧。” “说什么了?”眼看着那只黑鸦飞上大将军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的树梢,顾方闻这才松开这只肥猫,问。 “不出意外,今夜常师叔就要与清霜随军动身,前往襄阳了。” 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过大,让林慕禾傻在原地:“随军?去襄阳?什么军,为何……” “是长公主在禹州的封军,”顾云篱咬了咬嘴唇,“方才有急报传,商王的叛军又朝北推进了五十里。” “这公主,不怕这群当官的参她吗?”顾方闻眼前一黑,脱口而出。 怕吗?顾云篱看了眼林慕禾,在她眼里知道了答案,这位公主自始至终,似乎都从未怕过台谏的这群言官,甚至就连一向一参一个准的白崇山,都拿她没有办法。 但如今事关出兵,事关无诏用兵,台谏果真会轻易放过她吗? 她捏了捏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 清霜身边起码还有常焕依,尚且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今日太子留我说话,要我办两件事。”她卷了卷衣袖,“襄阳与成都府受商王与西巫明宗之人荼毒,前几日权淞掌门找上门来时,我心中就有了计较,却没想过太子会亲自找上门来。” 林慕禾听着,心口一紧,不用顾云篱多说,自己便能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本想着再斟酌几番,战场之事,勾心斗角不输庙堂,危险也不少于寻常,刀枪之地,杀伐血气沾染,总要谨慎而行,谁料今日师叔她们传回这样的消息。” “所以……” “你去哪,我就同你去哪。”不等她问完,林慕禾便猝然开口,在她之前回答出声。 “你若想独自去,我绝不依。”语罢,怕顾云篱反悔,将她留下,林慕禾复又补上一句。 正如她心中所想,顾云篱一瞬间便将林慕禾独自留在东京的想法否决了。 “战场并非儿戏,前线之地,变数太多,你可想好了?”顾方闻一扬眉,不甚是滋味地咂了咂嘴,道。 “一是为医者之责,”顾云篱回握住林慕禾的手,轻轻吐息,“云家医训,悬壶济世,乃医者本分。二则,太子答应,待此事解决,必还我满门清白真相,桑盼任我处置。” “而今听来,似乎有些仓促,但在此之前,我也深思熟虑过,若此时不在东京,无家仇要报,还在江宁就听此噩耗,我想我也会去做。” 自学成从西南游历天下到而今在京都下脚,顾云篱与清霜、顾方闻不说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见了许多,西南并不太平,偶尔还能遇到氏族之间因土地纠葛而大打出手,江湖之上,有时也常有顾方闻不知何时招惹来的仇家追杀,这些也都一一经历过。 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是并非小打小闹的战争,且不说刀剑无眼,对面还是连顾方闻都觉得头大的西巫明宗,便足够人三思了。 顾方闻听罢,沉默了好一阵。 “我本想着,这辈子应该能得个善终,安安稳稳度个晚年。”他叹了口气,从顾云篱手里抽过那几张纸条,自己又重新读了一遍。 “谁知道你们两个都一样样的不省心。”他笑了笑,眼底倒映着顾云篱有些倔强的表情,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说话时的自己会是这个表情。 顾云篱忽地生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顾方闻如今年岁几何?他和父亲差不多年纪,记忆力,似乎还比云纵大些,若按着父亲还在时算,他而今也该有五十余岁了吧? 现如今,活得能像朗琪瑞那样七十余岁还有力气当值走动的已是少数了,而顾方闻不修边幅,很少注重外表,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里有三分之一搀白,看着像花甲老人,只有偶尔精心梳个头,才能减龄几分。 看着这样的人,顾云篱忽然又有些踌躇,然而不等她开口,顾方闻就好似已经看出她欲言又止的脸上有着什么表情了。 “你这孩子又瞎想什么呢?”顾方闻拧眉,想上去在她脑袋顶上来一下,却又瞥见一旁的林慕禾,又顿时收回了将要作祟的手,“你、清霜还有你师叔都去了,我莫非还能自己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成?” 他不是一个很有仁爱、责任心的人,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招惹了不少正派人士,但至少坚守着底线,没让他到千夫所指的地步,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追随他的人,如今能让他做决定,甚至还是帮朝廷效力,恐怕也只有这些在世间仅剩的亲友了。 “那师父的意思是……” “出门在外,还是得有个大人。”顾方闻叹息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何时动身?” 顾云篱还没反应过来这人说话的快速跳跃:“还需等朝廷旨意,大约就是最近了。” 林慕禾闻言,也由衷露出个笑意,她自是支持顾云篱所作出的一切决断,但若是这一路上,能有顾方闻这些长辈的支持,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顾伯父能一道,自是最好了!” “嘿,”顾方闻笑了笑,纵观顾云篱与清霜,都没有林慕禾这样的性子,谈不上乖顺,但却有那两人都没有的温柔,叫人也能颇为宽慰地在受那两人打击之后,有一丝心灵上的慰藉,“总算有个懂事孩子了!” * 不到第二日,长公主浩浩荡荡领兵前去襄阳迎战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铺子里议论得都是这些,尤其是有些贵女知晓林慕禾与这位长公主的关系匪浅,便一窝蜂过来向她探听消息。 街坊之中有关长公主无诏带兵出行大概有两种声音,一是早就看不惯她平素里嚣张行径的人,指责她目无法纪,没将储君放在眼里,私自带兵就是大不敬,就要被谴责,最好朝廷现在就下令把这人召回,另一种,便是支持她这样做,叛军眼看就要攻下襄阳,朝廷迟迟不肯出兵,两淮也并未如一开始设想的那般全力出兵援助,长公主既然有兵力,此时援助解燃眉之急,自是尽了皇室之责,无诏出兵不过是个可以一笔带过的小错误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我只听闻太祖开国时,太祖皇后也曾随军一道出征,”一个贵女漫不经心试着香膏,眼神还在瞥着,“这都隔了多少年,长公主带兵出征,我阿娘说,殿下颇有太祖皇后之风!” “禾娘子,你与长公主殿下交好,可知晓她到底怎么打算的吗?她未曾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林慕禾拨着算珠的手一停,抬眸看了眼那十分明显,想要从她这里套出来些东西的贵女,笑了笑:“殿下是如何想的,怎么会告知我呢?如今我不过是个管着小店的普通人罢了,娘子想知道,保不准市井消息还更可靠几分呢。” 那女娘颇为无趣地直起身子,随手指了两罐香膏,道:“那好吧,还以为禾娘子能知道些什么呢,就给我这两只吧,包起来。” “我差些没算完,”林慕禾歉然一笑,唤了声随枝,“随娘子,你来给这位娘子包下这两罐香。” 好在这些贵女问归问,买东西的手也没停过,林慕禾秉持着多说多错的信念,不论谁来问,都是一句不知道,其余无可奉告,一来二去,这些贵女们自知在她这里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也都纷纷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午后生意冷清了不少,随枝这才得空,拉着林慕禾到屏风之后问询起来。 “清早听见这消息我也炸了,昨晚太忙就在铺子里睡下了,谁承想错过这件大事!”她忙活了一个上午,累得方才吃过饭,正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娘子,跟我便说实话呗,你和顾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了?” 林慕禾贴心地给她端来几碟果子:“慢些吃。” “我们也是昨夜才知晓,清霜已经和常娘子跟随长公主去了。”她叹了口气,“太子请顾伯父与云篱出山解商王带来的西巫之祸,若今日朝廷能商议出个对策,恐怕不日就要动身。” 随枝喝茶的动作一顿,警觉地抬起头:“娘子,你莫非也要跟着去?” 林慕禾静静摩挲着茶杯的杯壁,道:“她去哪我就去哪。” 话及此处,她一顿,抬眸去看随枝:“若我们都离开,东京还要留个人照应。” 随枝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不香了,啪唧把果子放回原位:“这人便是我了?” 她砸了咂嘴,打了个饱嗝,手指点着桌子思索起来:“真去了战场前线,整日都是受伤流血之人,好则缺胳膊少腿地活着,坏则尸首都不全,娘子你真的想好了?” “若能尽一份力,这些算不得什么,都是为了安宁拼杀的将士,没什么可怕的。”林慕禾淡淡地回答道。 “也好,”随枝叹了口气,“栖风堂的生意总不能抛下,你不责问,六娘子也要找我算账了。” 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却还是选择开口:“虽有些不该讲,但我还是想说,战场都是刀剑,商王又是个不定的二踢脚,你与顾娘子,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林慕禾一笑,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我已经想好了……” “多谢你。” 见此模样,随枝便知多说无益了,她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正想说些什么缓和缓和气氛,却见一个熟悉人影从门外小跑了进来。 来人进门,来回望了一眼,却没瞥见人影。 随枝扬声叫道:“丹心!” “大中午的不在府里待着,你跑出来作甚?” “有、有正事!”丹心道,掠过屏风看见了林慕禾,“娘子,您快回府,朝廷来了旨意,顾大人这会儿正往回赶呢!” 这么快?林慕禾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旋即便飞快起身,随枝抛给她一个安心的表情,她便扭身,跟随丹心离开,一路快马加鞭,朝家宅而去。 历经从昨夜开始,到今日将近一天的商议,各持意见的中书终于讨论出来一个结果。 与民间一般,朝中大臣对这突发事件的态度也相差无几,两拨人各执一词,从天擦亮争议到午时红日高悬。 “听闻中书里半数人不放心殿下领兵,说什么也要派个宣抚使去稽查监督,”马车上,杜含飞快地给顾云篱转述着今日上朝时情境,“下旨来,恐怕就是你们随同长公主一道前往襄阳的诏令,此次据说就连阿喻也要一同前去,东京暂时有我,还有掌门她们撑着,你们且放心……” 顾云篱匆匆点头,顺带调整了一番官服:“派出的宣抚使定了谁,含娘子可知?” 马车停下,车夫高喝了一声——到地方了。 杜含赶忙下车,不忘回答她的问题:“据说是宣抚使亲自来宣旨,届时就能看见了……” 她话音倏地一停,站在马车下,看着府门内的景象,顿住了。 顾云篱若有所感,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向前一瞥。 越过黑匾金字的府门,几个紫衣内侍册立在影壁前,一人正着红袍,背手而立,正仰头观望着顾宅之中的景致,看着像是颇有兴致。 目光一侧,林慕禾正站在左侧,面无表情地掖手立着,表情甚至还有些冷淡。 而顾方闻则一副毫不掩饰嫌弃的表情,环胸站着,面对那人并无一丝一毫的恭敬之意。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红衣官袍之人缓缓转过身来,千呼万唤始出来般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林胥。 尽管心中有了猜测,但猛地在自家看见这张脸,顾云篱心头还是升起一股反胃的感觉。 这人看见自己,脸上再次挂起那抹虚伪的笑容,缓缓将手中捏着的卷轴向前递了递。 “顾大人,既然回来了,就上前接旨吧,前线可等不得多久啊。” …… 两军阵前,距襄阳城还有一百里之地。 荆湖南路兵将衰颓,连日来的战役,对于久未经此大战的士兵来说实在太难,尤其是在兵败后退五十里后,士气低迷,又有不少伤兵中了招,营帐内多见口吐白沫的士兵,血腥气与难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时刻挑拨着这群士兵脆弱的防线。 帅帐内,用沙堆堆起的作战沙盘被来遍布了象征着敌军的红色小旗,四面环堵,只剩水道前的山陵平原之地仍旧还有些黑旗在负隅顽抗。 但主帅谢威明白,这样的形势撑不了多久,两淮的援兵迟迟不来,仅靠如今这千余人,根本挡不住势如破竹的商王叛军,现如今的情况,周边的州府都怕自己出兵也引来如荆湖南路一般之祸,虽应承下来会出兵,却也只是应承,何时派兵、派多少人,一律杳无音讯。 他们都在观望,且看商王若攻下襄阳,下一步会怎么走。 几个探子连滚带爬地奔进帅帐之内,手里还攥着一张染血的旗子,正是荆湖南路都指挥使谢威的谢字帅旗。 “将军!分出去百人的先遣部队被商王的西巫军截住,拼死奋战仍旧不敌,我们到时,都、都……”话及此处,那探子有些哽咽,“只剩下这张帅旗了。” “朝廷究竟还在犹豫什么!莫非要等襄阳被彻底攻下,威胁中原,他们才满意吗!” “枢密院与中书之中尽是温饱数年,不知战场为何物的酸腐儒生,要他们在意我们的死活,天方夜谭!” “官家一去,这朝廷彻底没规矩了!太子不是归朝了吗,怎不见他——” “住口!”坐于帅席上的人终于怒喝出声,多日未曾休息好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瞪了那说话的副将一眼,又颤巍巍地将那张帅旗拿在手心里,深吸了一口气。 “将军,西路军联系的通道已经被他们截断,向西路递信请援之事又该怎么办?” 真正的战况,远比奏上的文书劄子中写得还要惨烈几分,江汉之地刚经历过今年的汛涝,又受此重创,农忙被耽搁且不说,光是死人,这些天都有些统计不过来了。 谢威头疼地一手撑着脑袋,再次提笔研磨:“催不来朝廷援兵,便再催!” “将军,再来一战,势必伤了根基,如此得不偿失,为何不先于商王军和谈一番,且看有没有可转圜的余地……”一个参议见状,顶着被骂的风险,颤巍巍地开口提议。 “商王竖子,悖君弃主,他有多大的脸,要将军与他这般鼠辈和谈,笑话!” “而今是谈这些的时候?百姓与将士的安危才头等要紧——” 狼毫已经被墨汁全部浸透,却不见谢威提笔,参议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心头的刺,他们等得,朝中权贵等得,可每日都在送命,面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士兵与百姓又能再等几时呢? 第243章 他脑子不太好使 见他不动,那提议的参议双眼一亮,知道自己提出的意见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谢威。 “你想和谈就和谈啊!”有个看着有些莽撞的武将冷嗤了一声,重重一拍桌,震得桌上酒器都一颤,“你龟缩不敢应战,想让商王生怜,但那畜生没有人性,会因为你三言两语就停战,放着这么好的攻陷机会不用,让你休养生息?” “屁都不懂,我就说了,这些文人治军,早晚完蛋!” “你什么意思!” “两位何必内讧起来添乱?孙参议,你说的话也有失偏颇,那商王一路过来的手段如何你我都知道,无所不用其极,怎会答应和谈?” 这人说完话,帅帐内又是一阵沉寂,谢威捏着笔的手久久未动,似乎还在思考。 “难不成,只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商王叛军杀过来吗?” “都不必多说了。”久未言语的谢威却忽然开口,手腕推举着狼毫笔动起来,“我再写一封折子,宋潜,你稍后遣人加急再送去东京。” “朝廷不管我们,我们自己来,”谢威飞快地写着折子,瞥了他一眼,“今夜子时一过,取二百善水战者随我从汉江水道东行,我亲自去荆湖北路借兵!” 众人一愣,没想到他沉默了这么久,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法子。 “将军,这怎么能行,此处还需要将军主持大局啊!” “宋潜,我将帅印留下,你坚守此地,却不可让商王再前进一寸,待我带兵归来——” “主帅一走,士气更低,将军三思!” “还有和谈之事,不要再提,”谢威看着他,吐了口气,“从今日起,再提和谈者,自请出营!” 孙参议登时没了声音。 “将、将军……”营帐内气氛紧张,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的传信兵见里面终于安静下来片刻,这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方才来了个人,说要见将军,有要事相告。” 宋潜拧眉道:“都什么时候了,别什么人都招揽!” 谢威一摆手,示意他噤声:“是什么人?打听清楚来意了?” “是、是个小姑娘……” 营帐内安静了一瞬,下一秒,几个人叫骂声音嚷来:“我倒看看是什么小姑娘,上赶着这时候找不痛快!” “带进来。”谢威却冷静地冲那传信兵点了点头,手下已经将折子写好,手指轻轻搭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片刻后,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营帐之外传来。 “我天,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情况紧急,怎么通报个事情还能这么久?” 传信兵满头大汗,一句话不敢接茬,给乔万万撩开营帐帐帘,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见他这副样子,乔万万忽然福至心灵,大约琢磨出来为何通传了这么久。 帐内的气氛不比方才好了多少,五六个人高马大的武将站在不大的营帐内,快要把这里的空间挤占殆尽,围在中心的堪舆沙桌前,已经鬓角染了霜白,面容不怒自威的人正撑着桌子,一双眼盯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看个穿。 “呃,见过谢将军,还有几位将军。” 不待谢威开口,宋潜便已经不耐烦催促道:“哪来的小妮子?你要说什么事情快说!” 反骨只冒出来一瞬间,便被乔万万强行压了下去,她飞快从前胸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去:“诸位见谅,宜宁长公主有信给诸位,拖我先行来此。” 眉心一跳,谢威一怔,最快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折子就快步走来,先参议一步接过那封信。 乔万万松了口气:“信件真伪,将军自可看信中长公主亲印。殿下不日带兵前来驰援襄阳,陆路脚程行动再快,也要个七八日才能赶来,因而殿下叮嘱,而今务必守住襄阳,守住江汉水道,自今日起,务必不能再让商王前进一寸!” 一时间,“长公主”“带兵”这两个词没能让营帐内的众人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听孙参议颤巍巍问:“长公主带兵?她——” “长公主在禹州封军三万,其中三分之一前去恭州支援义军,余下悉数调拨至襄阳,只为助诸位,殿下冒天下之大不韪,朝廷之内批驳之声甚大,还请诸位……莫让殿下失望!” 营帐内的几人都有些激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乔万万:“你这妮子,莫不是瞎说得吧!” 谢威飞快地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读完,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末尾处那鲜红的长公主亲印,打断了这几人的质问:“是长公主亲印不错。” 方才还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氛的营帐顿时一变。 “两万、两万够了!” “哈哈哈,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去他大爷的和谈!就该让商王这畜生东西滚回西南去!” 捏着信的谢威手指都有些颤抖,眼中闪烁明灭,抬眼郑重地看向这个送信的姑娘。她应当也是日夜兼程,衣裳与脸颊都沾满浮尘,头发都有些打绺,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由衷扯出来一抹笑:“快,来人!带这位下去梳洗歇息!” * 长公主带兵亲征叛军的消息在朝中诏令下达的第二日,开始以飞快的速度传播,快到让人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刻意在其中运作,甚至几个敏锐的台谏官员察觉到这一点,又坚持不懈地上奏,但被认为是吃饱了撑得,折子也不了了之,搁置在一边。 眼下,在战事被奉为第一重要的情况下,其他这些小事都无伤大雅了。 骤然在茶摊铺子里听见这里的百姓议论长公主带兵一事,林慕禾还有些惊讶。 几人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木钗荆裙,看着就像是一队平常赶路的百姓,在渡口喝些茶水。 “眼下这节骨眼,怎么还有这么多去襄阳的?”看着渡口停留的这批人,林慕禾有些不解,这些人许多大包小包,看着像是去行商。 顾云篱就近瞥了一人一眼,道:“仗打得越厉害,有些东西就越贵。” 顾方闻呵呵笑了一声,目光随意示意一处:“你还是良心实在孩子,做惯了正经买卖,不知这世上多有一句无奸不商,你瞧着渡口这些人,猜猜都是做什么买卖的?” 顾云篱凝眉,看着这些各怀心思,目光之中多是算计打量之人,心里叹息了一声。 联想到近来襄阳的处境,林慕禾一点就通,很快便明白过来:“都是药材贩子?” “是啊,”顾方闻道,“商王这群人可没人性,一路走来多少官兵百姓遭殃了?城中药材怕是急缺,一株恐怕就能卖上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高价。” “这不就是发难财……”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顾云篱叹息一声,“小摊小贩,多只重利,荆湖南路因战事又疏于管辖这类乱象,百姓又急于拿药治病,管不了这么多,即使再贵,也得咬牙买了。” 自旨意下达,当夜太子便命众人出发,一行人终于在蔡州与长公主的辎重军队遇上,右相作为宣抚使当即并入军队之中,而马车颠簸,舟车劳顿,顾及林慕禾不惯走陆路,襄阳疫情紧急,顾云篱便提议几人一道乘水路,这几日风向顺路,顺江流而去,比陆路行军快了许多。 而正值战乱,从随州去往襄阳的船只剩下寥寥几条,船把头们也顾忌商王凶名,不敢冒险,一来二去,就只剩下几个胆子大的敢包船送人渡江,只不过价格高得离谱,饶是顾方闻前去砍价,最终也只砍下了五文钱。 这渡口不似原先繁华,只剩下几苗人和祖辈在这里卖茶的茶摊贩子,一到入夜后,则更是冷清。 听顾云篱说着,顾方闻来了兴致,看了眼最近那背着两个大包袱的人,便搁下粗口茶碗,走上前去。 “诶,顾伯父……”林慕禾一愣,余光看见顾云篱还气定神闲的喝茶,她一顿,只看着顾方闻上前。 他后背挂了个斗笠,看着就像个渔夫,那人也没什么戒心,懒散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干什么?” “劳驾,老兄,你这里面背着的是药材吧?” “你想干嘛?”那人顿时戒备起来,冷冷看着顾方闻。 “诶,我这不是也要去往襄阳嘛,你也知道那边是啥情况,所以想从你这买些药材防备防备……” “嚯,”见来生意了,那人态度立马转变,“那你算是赶上了,这还不到襄阳,暂且便宜卖你,这预防疟疾的柴胡黄芩,十五两一斤,买不买?” 在一旁偷听的林慕禾一口茶水险些没呛出来,闷咳了好几声,顾云篱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冷冷看着那人:“十五两,东京城里,这东西多不过三两。” “这也太黑了……”林慕禾咂舌。 “十五两?”顾方闻大骇,“老兄,你何必做药材生意?直接打家劫舍抢钱不来得更快?” 那人见状,判断顾方闻是个没钱的穷鬼,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转变,起身就要踢人了:“爱买不买,有的是人买,不买滚蛋!” 码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船把头手里正攥着一根粗大的麻绳,扬声喝止。 “差不多得了,别瞎嚷嚷!诸位收拾收拾啊,天已经黑下来了,半炷香后咱们就走!” 顾方闻冲那人翻白眼,诅咒起来:“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劝你行善积德,别做这些有损阴德之事,当心早逝啊!” 那人怒火中烧,撸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论,顾云篱快步上前,拦了下来:“抱歉老伯,他脑子不太好使,年轻时摔过,你别往心里去……” “既然脑子有病,你就好好管束他!我死不死,还轮不到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林慕禾见状,不合时宜地生出些许笑意,好巧不巧被顾方闻看进眼里,他没好气地磨牙:“你也被云丫头带坏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一行人便上船。 白日里没什么人敢行船,江对面虽仍属襄阳,却有一部分被商王的军队占领,若倒霉些遇上了,是死是活就说不定了。 自上船起,顾云篱便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将林慕禾夹在自己顾方闻之间,提前叮嘱好她握好匕首。 顾方闻靠在船舷边,看着隐没于黑云后的月亮,砸了咂嘴,老神在在地喃喃:“月黑风高啊……” 顾云篱没有在意这句话,只是搂紧了林慕禾。 这一路安全,众人静静听着船行划开水波的声音,原本戒备的心也松弛了不少,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林慕禾没熬过这种大夜,蜷缩在顾云篱怀里,困得点着脑袋,在欲睡不睡的边缘挣扎着。朦胧恍惚之间,她感受到身下的船一顿,终于停下了。 “还困吗?”声音近在咫尺,顾云篱垂头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她眉心,“到对岸了。” 挣扎着从困倦中脱身,林慕禾只觉得浑身难受,耍赖似的蹭了蹭顾云篱的脖颈,这才满意地随她起身。 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人想点灯,立刻便被船把头低声喝止:“不要点灯!你们想招来叛军的人吗!” 林慕禾吓了个激灵,困倦登时飞走,背起小包袱,拉着顾云篱的手紧紧跟在她身后。 走在前方的人还有些害怕,颤声问那船把头:“把头,这会儿是安全的吧?不会有人的吧?” 那人操着一口荆湖口音,那船把头态度缓和了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听我的话,自然没事!” 顾方闻跟在队*末,抿唇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等到城门前再说,”顾云篱打断他,“师父,你少说两句吧。” 顾方闻噤声,哼哼了两声,没再说话。 那走在前方的人心情战栗,没有灯,只能靠着水草边几个零星的萤火虫照亮前路,气氛诡谲,时而明亮时而黑暗,他两股战战,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冒险来赚这笔钱。 走着走着,四下太安静,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去问前方带路的船把头:“把头,要走多久啊?”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没得到回复,他心里一凉,忍不住停下脚步,颤巍巍又问:“船头?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滚落在自己脚边,毛茸茸的,像是水边的水草。 头顶的月光偏逢此时不受黑云遮盖,慷慨地照射下来。 倏地低下头来,他还想再唤一句船头,却在看清脚下东西的一刹那,瞬间失声。 那毛茸茸的东西哪里是什么水草,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遮盖着肌肉,仔细看去——分明是一颗人的头颅。 突然冒出来的死人将恐慌的情绪带到了顶点,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回走,跳上船就要离开。未见凶手,这群人便怕得逃了个干净。 四下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声,顾云篱护好身后的人,疑惑地朝黑暗中望去一眼。 顾方闻却上前,朝虚空中一探指,指尖皮肤刹那便被割破:“西巫的牵丝术。” 语罢,他取出一包荧粉,朝前方一吹。黑夜里,丝线毕现,泛着寒光。 他无甚所谓地将那惨死的商贩背着的药篓背起,看了眼那人的头颅,暗叹:“我说你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你不听,唉。” 顾云篱凝神,思索道:“既然布下陷阱,想必还会有人折返来查看,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几人找了个隐秘的树坑藏好,头顶的月亮时隐时现,等待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了一阵动静。 黑暗中,林慕禾与顾云篱对视的一眼,她耳力极好,率先听到了那阵刻意压低,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都死了,这里果然有人偷偷上岸。” “死了就行,趁天还没亮,快走!” 依稀听得出来是两个人,急匆匆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便向另一个方向飞快离去。 不用再多说什么,几人顺着这两人离去的路,隐秘地跟了上去。 不久后,视野忽然开口,是一片稻田。 汉水自源头起,一路延伸汇入长江,沿路许多支流,又滋养着襄阳城这些耕地,若无战乱,这里也是宁和富饶,百姓安康之地。 正是后半夜,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这两人潜入地悄无声息,却也不知黄雀在后。 黑夜里,一个人影突然出现,与这两人交谈起来。 “嘶……”顾方闻眯了眯眼,屏住呼吸,余光里目送那两人离开走远,手中早先备好的铁丸顺势而出,飞快打在那两人阳关。 只听两道重物落地的闷响声,水稻被压折一片,那边接头的人却还仍无所觉,还在不知清点着什么东西。 “数什么呢这么高兴?”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冤魂索命般的声音,这人吓了一跳,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撒开腿就想跑。 谁知跑开没多久,便又迎面撞上两人,将前后退路都堵住,变故来的太快,他还未反应过来,手臂便是一麻,手里还没捂热乎的东西便被顾云篱夺了过来。 顾云篱没有贸然打开,只是收紧袖中,冷冷看了那还欲说什么的人,道:“有什么想说的,去衙门说吧。” * “上游水道被这些通敌的人下了毒,污染源头,这几日才会出现城中城外百姓都因此腹泻呕吐不止的情况。”顾云篱提笔写着,“这些人既然通敌,意志力本就不强……没费多少功夫都招了,这几日还请大人告知全城,水道打来的水都不要喝了,尽量饮用井水,用火烧开了再饮用。” 药政司使迭声应着,有些热泪盈眶,这么久了,朝廷总算有点动作,派了个靠谱的人来。 “我昨夜就盼着你们来,还跟谢将军说了,没想到今早你们就来了!”没比清霜安静多少的声音传来,顾方闻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抽起被子在床上滚到墙边,遮住了耳朵。 林慕禾也提笔正为顾云篱抄着药方,闻言,问:“昨日水道周边可有战役?” “没有哪天是歇下的,这城里看着还平和些,却不知汉江前都打成什么样子了,前些日子告诉他们殿下会带兵前来,总算鼓舞了士气,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再不来,再高的士气也没用。” 乔万万喝了一口水,瞥了眼躺在榻上补觉的顾方闻,问:“从成都府来时就有阆泽弟子前去医治百姓,殿下还说有江湖大能来援助,莫不是这位……?” “小妮子,要说出去说,你让我这个老东西歇会儿可好?”顾方闻幽怨地拉下被子,提议道。 乔万万赶紧噤声,扯着写罢东西的林慕禾走出去,嘟囔道:“这就是那位鬼医?正好昨日好些阆泽杏花馆的弟子也到了,总算能应对这些天的瘟疫了。” “而今知晓,并非霍乱瘟疫,而是有人投毒,想必之后情况会改善些。”林慕禾轻声道,顾云篱也正与药政司的人交待完,低头拨弄着有限的药材,调配起解药。 “城中的实情是有改善,但前线便未必了。”乔万万叹了口气,“我是跟着后勤队来的,待不了多久,还要赶回去……只盼殿下能快些。商王用兵很阴,指不定又会不走寻常路……” “快了。”挑拣药材的顾云篱接道,“按水路与陆路脚程相比,就在今明两日了,大抵会有先遣部队前行。” 长公主将要带兵前来支援的消息不光是这一路上的人在谈论,就连叛军也得到了消息,这几日的攻势甚至比先前还要猛烈,这些天,光是水道之上行进的船都废了数十条。 仅剩这些人全靠着援兵将至的这点信念苦苦支撑着,从前线送来药政司的伤兵也一茬接着一茬,伤势较轻的还都是在前线由军医医治,只有伤势过重,才会抬回药政司里,而今也足见这场守卫战有多残酷。 “我随你去趟前线,看看伤兵情况。”顾云篱搁下药材,道。 看着林慕禾欲言的模样,她转过身,摇摇头:“我只是去看一眼,前线危险,你和师父在这里等着就好,这里不能没人。” 第244章 孤城悬江,不见援兵,这似乎是最后的死地。 距离长公主密信送到已经隔了五日,她不信商王面对这几日胶着的情况,还会坐以待毙,干等着援兵前来,如若猜得不错,今夜就要有动作,谢威领兵多年,这些觉悟应当也是有的。 乔万万如有所感,连忙附和顾云篱:“是呀是呀,娘子你就在这里待着,药政司里也不能没人,你留下,还能帮帮顾师傅啊。” 自己身上还带着尚未彻底愈合的伤,林慕禾冷静下来,思索利弊,留在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犹豫片刻,后勤队的人便已经开始催促,顾云篱将新写下的方子塞进她手里,郑重地拍拍她的手,转身便与乔万万离开了药政司。 目送着这两人离去,一边休憩的顾方闻也翻身下床,叹了口气:“她有多执拗你不是不知道,好了,禾丫头,随我干活去吧。” 后勤队伍运送着一批新采购出来的药材,一路快马加鞭,速度行进,欲在午时前抵达前线,乔万万吃力地跟着,到达地方时,累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腿都有些发麻。 前线扎营在汉江旁,江声涛涛,泊船之地叮叮哐哐修船声不绝于耳,来回巡逻的士兵警戒着,来往之间尽是盔甲摩擦与刀枪捶地的闷响,战事紧张,今晨商王的水兵方才退去,另一批伤兵又被马不停蹄送来。 身处这里,弥漫着的血腥味与火油燃烧的气味几乎要将人的嗅觉麻痹,随军医官都戴起了面纱防止不知名的疫病传染,与几个抬着伤兵的人擦肩而过,乔万万眉头紧锁道:“前线都成这样了,城中那群人却还在抬高药价,板子打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哪天火烧到这群畜生身上,他们才知道逃命了!” 她义愤填膺地辱骂着,顾云篱颇觉新奇,问道:“从前船上遇刺你都怕,现如今在这种地方,你不怕吗?” “怕,当然怕,”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乔万万眼神暗淡了几分,“可怕有什么用,我要为祖父报仇,死就死了,到阴曹地府,还能跟他有得交待。” 顾云篱心情有些奇妙,月余不见她,再见时,乔万万已与先前大不一样了,或许经历过生死之后,总能锤炼人心,而今她的眼神中,都多了许多坚韧。 匆匆与谢威见过一面,得知她是朝廷派出支援的太医,谢威当即飞快腾出了一个营帐,供顾云篱一行救治伤员,军队之中记录在册的军医约二百余名,但却远远不够,甚至有许多都已在混乱的战事中丧生,实际还能继续医治的军医恐怕连二百都没有。 顾云篱赶巧,刚好碰上了对面使毒箭,近乎半数的伤员都受伤中毒,伤口溃烂,毒性还有蔓延全身的架势,于是这一个下午,顾云篱便在营帐中研究着这猛然出现的毒箭。 紧张的氛围并未因为太医的到来而减缓几分,军营四周,巡逻士兵的声音萦绕,却丝毫影响不到帐中专心的人。 乔万万龇牙咧嘴地看着顾云篱使刀,将伤兵肩头腐肉割下,再赶忙递上烈酒,浇在刀上,伤兵疼得嘶叫,顾云篱眼皮没抬一下,三下五除二将方才试做好的敷料盖在了这人伤口上。 片刻之后,这伤兵再次痛晕了过去。 “你要是困,先歇会儿吧。”帐外,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将夜里衬得寂静又危险,顾云篱看着明显有些疲倦的乔万万,提议道,顺手将她手里的酒壶接过。 “我就眯一会儿,两刻钟,到时间了顾娘子你一定要叫醒我啊……”乔万万妥协,趴在椅子上几乎闭眼就要入睡。 顾云篱摇了摇头,低头又给下一个人切割起腐肉。 箭在弦上的氛围一直弥漫至深夜,虽是深夜,却没人敢懈怠,乔万万这一睡没了影儿,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朦胧中,帐外传来一阵跑动声,还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有敌袭!戒备!戒备!” 她对这个声音几乎快要形成条件反射,一个猛子便跳了起来,带倒了一片椅子。 营帐内除了几个昏迷的伤兵之外,根本没有顾云篱的影子,她一个激灵,抹了一把脸,揣起一把刀就冲了出去,迎面撞上正带兵出营的宋潜。 “叛军夜袭,你一个小姑娘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话音未落,一阵火光冲天,乔万万下意识地朝光源看去,远处水道之上,战船正被漫天飞来的火箭吞噬,一瞬间照亮了浓黑的夜空,厮杀声、还有对岸的号角声隔着老远传来,多日前成都府死战的一幕幕回溯进脑海,无端的战栗席卷了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脚都有些发寒。 “别在这里待着,”顾云篱天外来音,将她唤回神来,“人手不够,和我一起抬担架转移伤兵!” 路过主帐,一个个传信兵接连传回新的战报,今晚的商王大有一战方休的架势,这些日僵持之下,终于让叛军失去了耐心,今早方才结束上一场战事,晚间便又迫不及待地继续。 “先遣队伍已全军覆没!” “右翼与左翼呢?” “还在死撑着,将军,对面用火箭烧船,许多士兵都跌进水里,不出半个时辰,左右翼也要死光了!” 令人心惊肉跳的传报声一声迭过一声,发了疯进攻的叛军近乎势不可挡,虽做足了准备,但在人数的压制下,这一切反抗都显得像是再负隅顽抗,螳臂当车。 乔万万不敢回头去看江面的惨状,只埋头使足了力气搬运伤员。 灼热的火光似要烧到营地之中,本是寒凉的夜,顾云篱却出了一后背的汗,无比庆幸没让林慕禾来,来回搬运数十次,她几近脱力。 “将守城军调来!就算死也给我守住水道!”谢威的厉喝声自营帐传出,片刻后,他身着一身铁甲,手持长枪冲出了营帐。 “还能再战的随我一道,朝叛军正中攻去!” 只守不攻,势必一直处于劣势,此时,谢威竟一改先前守地战术,直接要冲向叛军中央。 心头突突一跳,又有伤兵被从前线运来,这回烧伤的更多,还没喘息上几口气,顾云篱便再次与乔万万接手,继续运送伤兵。 杀号声一直持续,久到她的耳朵快要麻木时,对岸再次吹起了号角声。 累瘫在地的乔万万撑着地费力站起身,打了个哆嗦,在成都府战役时的经验告诉她,这号角声与前几次都不一样。 “他们要总攻了,这是总攻的号角声!”她一把扯过顾云篱的手,慌忙带她上了瞭望台。 江面火光与铁器的寒光连成一线,隔得很远,那一阵阵杀戮的嚎叫声也能清晰地传来,原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是典籍中随口一说,天光稀薄,东天处一线白乍眼,也让顾云篱看清了绵延数十里的汉江水道上的战况。 凌晨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她精神极度亢奋,在战鼓声中,眼睁睁看着左翼军队彻底被击溃打散,导致谢威率领的冲锋部队彻底陷入叛军之中,仅剩右翼苦苦支撑,被抽调前来的守城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不行、不行……”乔万万喃喃着,“再这样下去,江汉水道就要失守了!” 孤城悬江,不见援兵,这似乎是最后的死地。 江汉水军皆身着红衣铁甲,眼看着目之所及的红色越来越少,顾云篱心口一抽,向后方未晞的天幕望了一眼——该是时候了才对。 这个想法刚刚一起,忽而,一阵悠远的号角声自后方传来,像是启明的晨钟,由远及近,震荡在人脑中,将厮杀的昏天黑地,浑浑噩噩的士兵再次唤醒。 视野的死角处忽然驶来数十艘战船,方才颓靡下去的号角与战鼓声忽而大盛,却并非来自前方,乔万万猛地回过头,数十座营帐之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出巢的蚂蚁,黑压压地飞快朝水道行进,顷刻间便走出去一里地。 在晨光洒下的同时,顾云篱也看清了原处张扬着的旗幡上的隶书大字——“豊”。 “援兵!援兵来了!” 刀剑相撞声中,谢威骤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逆风改道,顺水流而吹,先行的水军船只行进飞快,以极快的速度将左翼补齐,孤军奋战的局面陡然逆转,对面的叛军将领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还不想放弃,再次吹响总攻的号角。 而这一回,对面不甘示弱,低沉悠远的骨角声由号兵吹响,紧接着,战鼓声紧随其后,顷刻间,便奏成了一曲振奋人心的入阵曲。 麻木的绝望瞬间被点燃,化作燎原的狂喜与战意,残存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无尽的杀意,如同烧红的铁水,猛然灌入即将枯竭的躯体。 战局扭转,马蹄声与艨艟前行的声音撞破最后一丝夜色,天光倾泻而进,随之而来的,是带来希望的长公主援兵。 ——撑住了,顾云篱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紧握着的掌心,也终于在此刻松开。 援兵到来,如有神助,就连对面方才还气势汹汹,扬言一晚上就要把江汉水道拿下的叛军也被到来的援军震住,在震天响的号角与战鼓声中,局势终于逆转,一直呈现劣势的江汉守军终于实现了第一次的反击。 这场反击战一直打到再一次天黑,终于以叛军溃退为结束,划上了句号。 硝烟弥漫,连军营都被飞来的火箭烧得不成样子,后勤兵紧随其后开始修缮,从战场上退下的士兵脸上几乎都没有一块好皮。 从昨夜开始便没有休息,一直吊着紧绷神经的顾云篱再安顿好最后一个伤兵后,终于忍不住精神松懈后的疲倦,在营帐中支了一张破旧的躺椅,闭目暂歇。 帐外嘈杂声不止,这一睡,又是沉沉的一觉,直到耳边被一阵轻轻走动声吵醒,她虚虚睚开一道眼缝,模糊地看见有个人影在营帐内走动。 “你醒了!”听见她起身的动静,林慕禾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走来扶起她。 眼皮还是酸涩发沉,顾云篱甩了甩脑袋,身上盖着的薄毯也顺着动作滑落:“你怎么来了?” “殿下封军已到,蓝太医暂时接管药政司,我便跟着清霜她们来了。” 错神间,耳边传来一阵呼噜声,揉着脑袋向后一瞥,才看见乔万万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两张椅子拼成的简易木窗上睡得正香。 还冒着热气的热粥端上来,把睡梦中的乔万万唤醒,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蒲团上喝粥,终于回了些精神。 “城中情况怎么样了?”喝了几口,顾云篱问。 “依照你的法子,顾伯父又改了改,先让药政司的人抓紧赶制解药了,昨夜又靠那个内鬼引出来两三个,听襄阳府说,还要继续排查。” 乔万万喝粥喝的吸溜作响,长叹一声:“总算活过来了!” “还好援兵来得及时,否则这会儿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林慕禾说着,“昨夜守城军都被调去,城内戒严,有好些百姓都要北上逃跑,城门一关,堵了一大片,今早大开城门时,逃出去许多。” “大难临头各自飞,本也没什么。”顾云篱沉思片刻,“清霜她们呢?” “正在主帐里与谢统制商议这几日的军防,”林慕禾有些担忧,“林胥也来了,似乎还带了中书的旨意。” 这个时候,中书添什么乱?顾云篱搁下碗,疑惑地抬眼。 “中书授他粮草兵曹之职,负责押送朝廷下发的粮草。” 这是朝廷惯用的制衡之术,怕长公主居功,一个林胥压不住她,干脆将军队极为重要的粮草要务交给林胥,两方都不敢对对方怎样,微妙的平衡之下,受益最大的还是朝廷。 “这是要职,朝廷也算委以重任。” 话音一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声音激昂,像是在庆祝什么,林慕禾闻声回过头,望着帐外道:“终于打了一次胜仗,殿下下令,烹羊宰牛,鼓舞将士。” 披着薄毯走出去,果见篝火旺盛,伤势较轻的士兵聚在一起正在火堆旁割肉饮酒,火星子噼噼啪啪,没多久,顾云篱的营帐内也分来一盘子刚切好的牛肉。 “嘿嘿,节俭了这么久,终于能吃上顿好的了。”乔万万迫不及待地把上前切肉,刚刚出锅的牛肉冒着热气,肉香袭来,引得几人肚子一阵空虚,都或多或少吃了些。 简单休息过后,顾云篱便再次带着林慕禾前去伤兵营帐继续照看,拥挤的营帐内,还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都是随殿下行军前来的杏花馆弟子,”林慕禾解释道,“只是……药材紧缺,药政司已经将药库掏空了,还是紧巴巴的。” 说着,她拿刀割了一块肉,递进顾云篱嘴中。 没有多加调料的肉保留着很原始的肉香,顾云篱细细咀嚼着,总算感觉力气回过来不少。 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她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在码头时看到那群一同搭船的投机药商时,便已经预见了城中的情况。每逢战乱,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要想解决,就要看官府,或是长公主要如何处置了。 正思索间,帐帘便被从外撩开,一个时隔多日未听,熟悉的声音蹦了出来:“姐姐,你们在这!” 闻声回头,正是清霜,她衣裳不太干净,像是被火熏燎了,脸上也脏兮兮的。 “我听万万说你忙了一天一夜,怎么不好好休息?” “伤兵营里缺人,走不开。”抬手揉了一把她有些纷乱的发丝,“外面那么多好吃的,没去多吃些?” “白天看了太多血刺呼啦的东西,有点没胃口了。”看了一眼营帐内的情况,清霜的笑也收敛了几分,她揉着手指,“这群叛军,还有人性吗,连毒箭这样的法子都想上了。” “古时还有将尸体投入敌城的例子,”顾云篱轻叹,“兵家胜负,一概如此,商王也不是有道义之辈。” 听着耳边伤兵痛苦的呻吟声,顾云篱蹙了蹙眉,又问:“殿下还在主帐内吗?” “是在,谢将军正宴谢殿下,右相那老头也在……”提起林胥,清霜撇了撇嘴,偷偷瞟了一眼林慕禾的神色,“林姐姐,你要煮药吗?我帮你吧!” 林慕禾应声:“也好,这药锅太大,我还不太会控药量……” 看出她并不想去主帐内找膈应,顾云篱无奈笑了笑:“你留下来帮阿禾吧,我去找殿下一趟。” 举着一盏灯走过一座座篝火,来到军营之中最大的主帐,里面交谈声不绝,传信兵进去通报过一声后,顾云篱便被领着进入了主帐。 一身轻简装束的李繁漪还有些陌生,冲她笑了笑,指了个座位,命人给顾云篱上茶。 主座右侧,林胥正低眉饮酒,周边还有几人朝他敬酒,他都一一受了,笑得缓和,没什么架子,几个副将都对他观感不错,攀谈了起来。 在做这些功夫上,这人从来没有亏下过,顾云篱感叹,暗道自己也该学一学这本事,走哪都能如鱼得水了。 “战船与艨艟之事,还需右仆射劳心。”主座上,谢威举起酒杯,又朝林胥示意,显然,在自己进来之前,他们谈论的便是这件事。这次叛军使用火箭,水道之上的战船艨艟又损坏许多,作为朝廷派来援助的钦差,官居一品,解决这件事对于林胥来说还是颇为简单的。 “这是自然,林某份内之事。”林胥应承道,“只是统制接下来要如何打算?” 饮酒的李繁漪闻声,轻轻瞥过一眼,目光不温不凉地落在谢威身上,气氛有些微妙。 太子虽有诏令点李繁漪为援军总帅,但到江汉水道边时,具体决策究竟听谁的,又是一个颇为玄妙的问题,果不其然,林胥又从这里问起,带了几丝挑衅与试探的意味。 谢威虽是武将,但该有的心眼还是有的,林胥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思考过片刻后,他便觉察过来。 眼下还要倚仗李繁漪的援军,谢威自然拎得清这一点,他垂下眼喝了一口烈酒,呵呵一笑:“殿下以为呢?” 看见他把问题甩回给李繁漪,林胥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菜。 “加紧修缮,休整军队,择日反击。”李繁漪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调沉缓,“眼下的情况,不适合与叛军进行拉锯战,尽快将他们剿灭,将这群人赶回老巢去,才是上策。” “殿下说得正是。”谢威也附和道,“水军已经经历太久的战役,撑不下拉锯战,速战速决才对。” 见这两人都这么说了,林胥也不好再说什么,暂时首肯了这个意见:“明日我再写一封书信送至枢密院,向太子殿下呈说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顾云篱,笑了笑,问:“顾大人来主帐,想必也有要事吧?” “正是。”顾云篱闻声起身,“昨日去药政司配药,以及前日渡船来此时发现,城中药材价格奇高,药政司药材紧缺,因此快要供给不上,城中药商哄抬药价,甚至不愿向官府低价出售药材,而今殿下来了,臣也恳求殿下,尽快解决此事。” “商人重利,一概如此,正所谓‘无奸不商’,说得便是这些投机取巧的铜臭商贾。”闻言,林胥冷哼了一声,注视着一旁侍者给自己斟酒的动作,一边说道。 他这话意有所指,顾云篱扯了扯嘴角,冷冷看了过去:“大人偏颇了,此次出行,栖风堂也为前线将士们捐赠了一批药材,说这话,未免有些寒人之心。” 见情况不太对,孙参议赶忙打了个圆场:“两位,吃酒,吃酒。” 顾云篱收回目光,又征询地看向李繁漪:“殿下认为该当如何?” “顾大人说得不错,人都分好人坏人,商人也不例外嘛,只是城中哄抬药价商贩太多,总有个带头的,若能找到这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想必会顺利许多。”李繁漪换了个姿势,顺口便接过了话茬,“前线伤兵太多,纵容他们如此,只会助长这股歪斜之风。” 第245章 舍小民之利而成大事 谢威也点点头。 “那这件事,暂且交由顾大人调查,如何?”她抿唇掂了掂酒盏,眸光流转,看向顾云篱。 城中药材价格疯涨,药铺几乎赚的盆满钵满,每日来药铺采买药材的人就排成了长龙。 想要找到带头抬价的药铺自然不难,一众药铺中,药价抬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稍加调查,便能找到些许端倪。 这几日来,药价几乎每日一变,而只有城中的明心堂公布新一天的药价,其余商铺小贩这才紧随其后,逐一公布。 只是今日,等了许久,却不见明心堂将新一日药价的牌子放出来。这一城中,明心堂的生意做得最大,其余药铺只能仰其鼻息,一早上没有消息,几个药铺也傻了,暗地里猜测,这药铺莫非干脆关店不卖了?但这么好的揽财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几个探消息的小厮混在排队买药的长龙里,看着这里的情况,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说了没,昨日长公主军队前来,直接将那叛军打回水道后了!” “早就听说了!我昨个出城割稻,还正巧碰见那群铁衣军巡逻,那家伙……啧啧。” “那这回有长公主,这仗是不是也离结束不远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倒希望赶紧完事吧,你瞧瞧,买一副伤寒的药还要排队,钱又要得死贵,再这样下去,没钱买药,只能病死在家了!” “这长公主都来了,莫非还会坐视不理?” “不好说,钱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掰扯清楚的?” 听着这几人对话的小厮,忍不住在心里扯了扯嘴角。 长公主又如何?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落平阳还要被犬欺,明心堂背后可是襄阳首屈一指的豪绅,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办了? “怎么今天这会儿了还不见开张?这明心堂还做不做生意了?”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喊了一句“药政司的来了”,众人连忙朝声音来处看去,这小厮呼吸一紧,也看了过去。 这些天药政司拉下脸来和药铺商谈却都吃了闭门羹的消息在药商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些人怕出事儿,还为此早早退出,他还有些不屑,没有点胆魄,生意果然还是做不成,俗话说风浪越大鱼越贵,不冒险,怎么有银子赚? 眼看快到日中,仍不见明心堂开张,这小厮挠了挠头,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打算打道回府禀报自家掌柜,谁料刚走出去没多远,就忽然听见一阵惊天的锣响。 众人惊呼声从后方传来,他一愣,赶忙便又折返回来。 “长公主敕令!明心堂在兵危死生存亡之际不顾民生,不顾百姓,不顾前线拼杀将士安危,恶意哄抬药价,触大豊统律,其罪难消,即日起查封明心堂,财产充公入药政司,掌柜朱承杨择日于鼓楼前斩首,以儆效尤!” 那宣读诏令的是身着铁甲的长公主亲兵,语罢,大手一挥,几个药政司胥吏大步上前,扯着封条便将偌大的明心堂前后上下贴了个满。 小厮登时傻在了原地,片刻后,不顾碰撞他人便挤到了前面。 “吱呀”一声,明心堂漆木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背手缓缓走出,扬声道:“长公主宅心仁厚,城中药商,一日之内整改药价,将近来所得充公,开药库支援药政司者,可免于封店杀头之罪!若还有不服,挑衅皇威者,一律如明心堂!” 空气沉寂了一瞬,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议论声如虫鸣般嗡嗡作响,排着长龙的百姓之中,终于有个胆子大的敢先开口,问道:“那寻常百姓又该如何?去哪买药?药材都给了药政司,谁来管我们布衣百姓的死活!” 一声呼,百声应。 “对啊!药材被官府拿走,我们怎么办!” 顾云篱抿唇,指了指身后明心堂大厅,道:“即日起,药政司接管全城所有药铺医馆,诸位想买什么药,即可在药政司指定的几家药铺购买,寻医也如此,至于药价,我们会指定低价,若有药铺医馆敢逾价售卖,尽可告到药政司,必将其正法!” 话毕,留下一群百姓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亲国戚,果然有通天的本事,连当地豪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说杀就杀,这位长公主手腕强硬,叫昨日还以为她是来这里过家家的襄阳士族门阀都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而今的局势来。 豪绅盘踞一概是这些地方府县的通病,当地官府于士族门阀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被一场战争打破,而长公主无所顾忌,一没有亲友在此,二没有把柄在这些人手中,常年处于上位的她在处理这些事情商手段太过强硬,甚至有了些残忍的意味。 当日午时,带头抬高药价的明心堂掌柜便被当街斩首,血溅三尺,尸身被悬在横木上,直至入夜前夕才被收下,这也是恐吓威慑这些见风使舵的门阀于商户的法子,果不其*然,第二日效果奇佳,收归的药材源源不断地便被送进药政司,来的人哪个也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样,生怕下一个被杀头的便是他。 林慕禾也在药政司暂时在明心堂内设下的官办药铺里留下,操练起了老本行,在做生意这方面,她还是有许多经验,将合适的价格颁布之后,便在药铺里算起了药铺的营收,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上次的水源清理干净了不少,这几日抓住好几个通敌内鬼,”乔万万蹲在地上帮着顾云篱捡药,“还好守住了水道,据他们所说,要是那日水道破了,这群人就要盯上城外稻田了,粮食都没有了,到时候这仗还怎么打!” 顾云篱凝眉,猛然想起了那日入城前在稻田中遇到的事情,她嚯得起身:“以防万一,还是去瞧一眼放心了才是。” 将捡药的任务交待给医官,顾云篱简单用水泼了一把脸,随意擦了擦,便同乔万万骑马出城。 “朝廷运送来的粮草是到了,但毕竟两万余人,那么些还是不够,昨日便开始在城中收粮了。”策马走出城门外,视野开阔起来,顾云篱瞥见城外稻田中,多了不少人在收割稻谷。 “这些田,都是佃户的,还是普通百姓的?” “城外这些,自然都是些穷苦百姓种下的,真正的良田可不在这整日车马横行的地方。”乔万万唏嘘,“右相募兵,许多青壮都上了前线,官府便派了群人专门来收稻。” 到了地方,两人翻身下马,沿途查看起这附近土壤与稻谷种植的情况,谨防那群西巫之人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破坏了农田。 好在一圈下来,并没有发现异常,两人正欲打道回府,却被远处一道绵延的黑影吸引去了注意。 远处,一队身着黑色皮衣的人正从马上翻下来,身后还跟着几辆运送的驴车。 这身装束顾云篱熟悉得很,龙门卫,此次林胥奉命宣抚襄阳,这群人也跟来了。 “看样子,像是来收粮的。”乔万万磨了磨牙,“这些人既无品阶,又无官职,为何这么嚣张?” “总归表面上听命于皇帝,为天家效命自然去哪都是横着走的,况且,如今右相可算风光无两。”顾云篱没有再多看,走到马匹前,将采来的几株水稻放到随身袖袋中,就要翻身上马离开。 “官爷,总得留口饭吃吧,你们这样全收走了,我们该吃什么啊!” “这是最后一亩了,前几日收走便罢了,今天还要再收,哪有这样的,当兵的是人,我们就不是了?” 一阵吵嚷声忽然传来,几个农户正歇斯底里地与那群收粮的龙门卫议论。 乔万万忽然八卦起来:“听说他们去后面几个县里收粮,结果都吃了闭门羹,那些乡绅可不吃这套,右相又挂记名声,没敢硬逼,可到了这儿,唉……” 顾云篱侧了侧头,问:“殿下可知?” “那当然了,这就是殿下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面对乡绅时没有法子,但这些毫无背景,又手无寸铁的平民就不一样了,不过几句威胁,百姓便没了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种了一年的稻谷被旁人收割走。 乔万万不忍再看,如若是寻常时,她定然冲上去打抱不平去了,但现如今却不一样,前线要打仗,朝廷给的粮草供给一时半会儿运送不过来,就只能靠从百姓手里收粮。 一阵秋风吹来,将两人吹得都清醒了几分,顾云篱看了许久,还是忍住了上前的冲动,她不该上去,一没有资格,二不是时候,而今,度过现如今的难关才是真。 在过于庞大的事件之后,总有这样的寻常百姓被无奈地卷进洪流中,发出的声响被更大的声音淹没,而舍小民之利而成大事,自古以来都如此。 思罢,她阖上眼,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再次奔回城中。 力所能及之事,便是早日将城中肆虐起的疫病解决。 药价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大战在即,这些豪绅富商似乎也终于能拎得清轻重,虽有大大的恼火与不满,却也不敢在此时发泄了。 药政司内来往许多应征前来的医官,临时为顾云篱辟出来的药房内,几个杏花馆的弟子正拎着一只兔子试验今日方才配出来的新药。 那日从水道战场上搜下来的毒箭便有两三种不一样的毒,其中出自西巫之手的毒箭最为棘手,这些时日就连顾方闻也没日没夜地研制新的解药,再不断用这些动物试验药效,调试到最合适的时候,则需要不知多少次的尝试。 夜幕时,轮值的药政司官员前来轮补,这一天总算结束。 夜里再前往军营时,路过城门前的稻田,水稻都收得差不多了,几个农户颓坐在已经被割过一茬的田垄上,面无表情,神色空空。 没了一年辛苦耕作过的庄稼,这些农户一整年的盼头就这样消失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呆坐在田垄之间,望着这光秃秃的稻田之间发呆。 顾云篱吸了口气,侧目看着,直至马匹飞驰过这一片稻田,再也看不见这些农人的身影,她方才收回了目光。 到达前线军营天已经擦黑,比起昨日,今日再看,加急征调的工匠前来修缮的战船艨艟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从周边购来的战船艨艟也将整个江岸线停了个满。 今晨,长公主与右相一道下令,勒令周边州府派兵筑牢各州府防线,迫于这两位的压力,周边水军终于有了动作,陆陆续续有支援的军队抵达,加上原先从禹州带来的援军,结成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即使入夜,水军操练的声音也从江面阵阵传来。 拴好马匹,一个眼熟的人影便从黑暗里走来,顾云篱定睛一看,正是多日未见过的明桃。 “顾大人,长公主帐中有请。” 虽然疲惫,但顾云篱还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长公主的营帐设在主帐之后,一排守卫轮流把守,灯火透过营帐的麻布,将周边都照得有些亮堂。 几个士兵已经将顾云篱的脸认熟了,打了声招呼,便将她放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帐内还有几分热闹,顾云篱放眼看去,竟见林慕禾也在其中。 听见她入内的响动,林慕禾也转过身来,手中还捏着一本算簿:“我来此给殿下报今日明心堂内的情况。” 四下扫了一圈,帐中没有外人,仅有的崔内人似乎也不打算再费口舌多管些什么,在一旁帮着李繁漪誊写劄文。 李繁漪便坐在竹编的凉席上,垫着一只软垫,撑着下巴示意林慕禾继续:“我从禹州还带了些好茶,来人,给顾大人沏一杯去。” 顾云篱挑了挑眉,没想到在这战场前线,这样紧张的关头,李繁漪还能有这品茶的闲情雅致。 一旁咕嘟咕嘟冲茶的声音传来,不似在东京茶馆时那么工序复杂,没一会儿就冲好端了上来。 李繁漪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笑了笑,解释道:“诶,这茶喝了提神,专门带来给几位提神的,都晚些睡,没有意见吧?” 几人忍俊不禁,有些惨然笑了笑,都摇了摇头。 这茶原来是这个用处,顾云篱心中轻叹,屏气一口气喝光,果然感觉喉管一阵清凉,大脑都清醒轻快了不少。 清霜还觉得这茶不错,还想再讨要一杯,却被李繁漪一个眼神制止:“一杯就够了,你想通宵一整夜不睡?” 后者撇撇嘴,耸耸肩,又爬回竹席上。 “今日城中百姓大多都去了官府代管的几个药铺购买,虽然有些刻意来找茬的,但都无伤大雅。”林慕禾说道,“另外,明心堂的账本今日也查出来些许问题,我想,这些势大的药堂与商铺大多都有些账不对本的情况,它也不例外,应当是都进了它背后的豪绅口袋里。” 难怪今天还有不少来刻意添乱找茬的人,看来都是因为这个,但碍于这几个医馆药铺都由长公主亲卫军的人把守,没闹出来什么太大的动静。 “你辛苦了。”李繁漪点点头,“这些地方州府各有各的地头蛇,也都在我意料之中,我等前来也只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替他们肃清民风吏治的,不过……” 她手指抵唇,思索了片刻:“正好差些军费,拿这些人开刀也不错。” 林慕禾顿时意会,笑了笑:“我明白的,殿下,这些东西我再细细整理一番。” 顾云篱清醒了几分,坐到林慕禾身边,支起一条腿,将那本算簿接过,目光扫过一条条记录在册的药材,道:“虽强行将全城医馆药铺都交予药政司接管,但药材还需仔细规划,这仗还不知要打多久,如今城中水源肃清过后,还是有许多感染霍乱的人,光是安置隔离这些人,每日煮药就要用掉不少。” “嗯,我明白。”林慕禾点点头。 营帐外传来一声通报,几个侍者便带着几个食盒进来。 累了一天的众人总算被吊起来些许饥饿感,搬了张桌子凑过来吃饭。 清霜扒拉着有些粗糙的粟米饭,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唉,也不知何时能结束,这才出来几天,我就有点想在东京的软床了。” “你们江湖人修行不都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艰苦明志锤炼精神□□吗。”李繁漪抬起筷子点了点,“你怎么还惦记起锦绣窝了?果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慕禾也打趣她:“你这样,若是被白前辈知晓,不知她会怎么教育你了。” “想一想还不行了?”清霜埋头扒饭,声音含糊,“我也好久没见师傅她们了,也不知道她们回西山做什么去了……” 顾云篱扒拉着碗中的饭,心思却不在身旁人的打趣,把米饭扒干净,她搁下碗筷,看向正夹菜的李繁漪:“殿下。” 见她严肃的表情,李繁漪飞快把嘴里的青菜嚼碎咽了进去,搁下筷子:“怎么了?” 低头思索了一阵,顾云篱抬头,将今日在麦田中遇到收粮的情况告知了李繁漪。 “该有的补偿,自然不会短缺这些农户,”李繁漪抿抿唇,回道,“但现如今对于这些农户来说,粮比钱更重要,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只能尽力补偿。” 李繁漪的苦衷,顾云篱也明白,在得知会补偿这些百姓后,那种有点发紧、酸涩的感受终于消退了几分。 “若有余粮,也会按份例再返回各个农户家中。”轻轻笑了笑,李繁漪向后仰了仰,“龙门卫一概嚣张惯了,连朝中大臣有时都不放在眼里,想让他们态度好些对待这些平民,还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林慕禾冷冷置评:“这些人的作风,倒是与他不太相像。” “有靠山自然不一样,”李繁漪点点桌子,意味深长,“今日探子来报,这群龙门卫在后方几县收粮受阻,当地乡绅不愿交粮,险些起了冲突。” 顾云篱很快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征收粮草也有一定的指标,若是这回收粮征收不到朝中给出的标准,会如何?” “问一个罪的事情罢了。”李繁漪道,“久居文官堆里的人,做这些还是稍显生疏了。” 以今日龙门卫在襄阳城外的所作所为,也足够写一本劄子参上去了。 以林胥的城府,果真拿这些人没有办法吗?顾云篱愣了愣,但餐桌上又很快转过了话题,轻松的闲谈很快便被揭过,前线的营帐之中,多了几分迫不得已的沉闷,没闲聊几句,话题便又转回最近的战事上,这个想法飞快从脑海闪过,便隐匿了下去。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即使夜晚也能听见修理战船与操练声,对江的商王部队受了重创,这几日也在休养生息,两方较着劲儿似的比拼着修养的速度,这些天暗中送过去的探子来报,都是对面也在加紧修缮的消息。 严密的防布之下,甚至又抓了几个叛军派来的探子,一江南北,颇有一种不拼出胜负不罢休的气势。 “叛军打来这么久,一直只见几个阵前领兵的叛将,商王这老狗却不见身影,如今他们大败,他也不欲出现吗?” “我在成都府时,曾远远瞥见过一回,”乔万万接茬,“只是这人从不以面目示人,没见过真容,从前在庆亲王封地为质时,一直被幽禁于高山别馆,更不知其貌。” “我也只在幼时见过,只是记忆太稀薄,宫变后他便被贬去西南,再未见过了。” 清霜盘坐着,片刻后,换了个姿势:“明日,我去和师叔一道探一探,看看他们究竟在憋什么损招。” 这几日派出去的探子大多都在敌营周边看过,叛军驻地布了许多西巫人设下的陷阱,很多人都栽了进去,因此这些天来,除了几个叛军在修缮筹备的消息外,就再无别的可用的信息传来了。 李繁漪眉心一跳,反对的话即刻便说了出来:“探子去便罢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第246章 李繁漪还有一笔账要跟自己算 顾云篱与林慕禾也不太赞成:“到底是敌营,怎会是那么好自由进出的?” 清霜摆手,咧嘴笑道:“殿下,我和师叔两个人前去,定能全身而退的,你们放下心,在这里我也没帮过什么忙,探个消息的事情嘛。” 若是再早些时日,李繁漪说不定就没有现如今这么紧张了,但毕竟眼看着各方筹措地都快要完备,大战在即,敌营守备难免不会增强,危险的程度也不同于往日了。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清霜却先她一步开口:“既然你不放心,让明桃姐姐跟我们一道去吧,她轻功那么好,若是有个问题,还能快点回来通知你们。” 嘴唇动了动,李繁漪拧了拧眉心,良久,像是妥协似的道:“半个时辰,没有结果就回来。” * 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刁斗高处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照出营帐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三道黑影从高树上无声地跃下,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栅阴影,无声地移动,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为首的人身形蜷缩进黑影中,每一次落脚都异常谨慎,避开地上散落的枯枝碎石,呼吸压得极低,几不可闻。身后紧随的是清霜于明桃,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周遭,将一切风吹草动纳进五感之中。 营寨深处并非一片死寂。远处传来巡夜兵卒沉闷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更远处营帐内模糊的鼾声。 隐匿在快要半人高的草丛中,隔着木栅向内望去,这里和普通军营驻地似乎没什么区别,乍眼看去,也都是守备着的卫兵。 “前几日探子来报,主帐应当在营内中心。”明桃压低声音,低低说道。 “这狗东西倒是惜命,前了后了都容易被暗杀,摆到正中就安全多了。”常焕依眯了眯眼,一队卫兵正从木栅后经过,她快速闭上嘴,再次隐匿回草丛中。 等了片刻,这队巡逻的人总算离开。 清霜面色不太好看,皱着鼻子立起手掌在面前扇了扇:“你们没闻到什么味儿吗?” 明桃不明所以,嗅了嗅:“什么味道?” “很怪,说不上臭,但就是难闻……” 闻言,常焕依也皱起眉来,细细嗅了一圈,果真还如清霜所说闻到点古怪的气味:“狗鼻子!” 这味道太诡异了,绝非寻常军营该有的气息。她只是打趣了一瞬,便再次严肃起来:“是这边的。” 明桃嗅觉不如这两人灵敏,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跟着两人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朝越深处走去,几个营帐挡住了视线,几人不得已,再次跃上了树梢,好在身着夜行衣,加之动作极轻,树叶间的拂动,也只被当作了夜风吹过的现象。 深夜之中,一阵细微的叮哐打铁声从不远处传来,离得近了些,方才清霜说得那股难闻的味道更浓,经由夜风一吹,送到脸跟前,这回,明桃也闻到了,她无声地干呕了一下,眼里闪出几滴生理性的泪花,眯着眼朝声源处看去。 这是营地靠后,几乎要与林间隐没为一体的地方,由于树荫的遮挡,很是隐蔽,但今夜风大,枝叶摇摆,原本被隐藏得很好的景象也随着摇曳的树影时隐时现,露出其中真容。 “啧——”耳边传来常焕依冷不防的抽气声,清霜疑惑了一瞬,紧接着,隔着厚重的树荫,终于看清了这下方的情况。 几盏昏黄的风灯下,数十名工匠的身影被摇曳的灯火拉得奇长,有些诡异,他们赤膊忙碌,汗珠在油亮的皮肤上滚动,却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空气中那股古怪难闻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形成肉眼可见的浊雾,源头竟是几个架在熊熊炭火上的大铁锅。锅中翻滚着浓稠、近乎墨黑的汁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烟。锅边,堆积如山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自然的、过于油腻的乌光。 毒箭——这是叛军在战场之上使用频率最高的一记阴损招数,上一次中毒箭的伤兵还未伤愈,新的毒箭就在被赶制了。且不说别的,但是这一回制造的毒箭数量,就有些骇人了。 几个西巫的弟子正坐在长凳上闲谈,同时亦是在监工,风声摇动,暗中偷看的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一句话——这群人还有人性吗? 清霜咽了咽口水,面色铁青,向两人打了个手势,快到李繁漪限定的时间,该回去了。 身后的粗壮树干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隐秘的沙沙声,她歪过头,浑身汗毛登时竖了起来,正与一只蛇对上眼。 下一秒,冷不防地,这蛇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她露出森白尖锐的毒牙。 “什么人?!”一声粗粝的断喝突然从不远处那几个西巫弟子中传来,常焕依陡然明白过来——这蛇是他们设下的陷阱,这群西巫弟子擅用虫蛇,拿这些畜生毒物做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走!”疾声低呼了一句,常焕依踩起一支树枝,手中短刃飞快射出,直切那蛇的七寸。 被常焕依拉起手腕前,清霜最后朝后望了一眼。 阴风大盛,树叶被吹开,那营帐的空地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他覆着一张面具,身形颀长,只露出一双森冷的双眼,盯着几人逃去的方向。 紧接着,他结果身边人递来的一把弓,信手抽了一支方才在药锅里淬好的毒箭,瞄准了这边。 “师叔!他要射毒箭!”声音乍起,常焕依浑身一惊,反应不及,就听一道箭簇破空声射来! 这一箭却是朝清霜而去,后者极限地向一旁侧身,登时松开了她的手。 “铮”得一声,一箭钉入树干,箭羽乱颤,清霜只觉束发的地方一松,这一箭射穿自己的发带,受夜风影响,偏离了几寸,差一点,就要射入她的后颈! 惊魂未定前,她浑身一轻,失去常焕依拉扯,直直向下跌落! 发丝逆风倒灌,常焕依的惊呼声划过耳边,视野中事物尽数倒退0清霜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了那插进枝干的箭簇尾端。 手腕猛地一紧,清霜猝然睁大了眼,扭头一看,竟是明桃。 “死丫头,还发愣作甚,跑!” 微一使力,箭簇被拔出,不待身后追兵追出来,几人便飞快踩着交错层叠的树干离开。 * 赶到营帐时,李繁漪脚步都有些错乱,身后崔内人还在叨着她慢些,她却不听,猛然一把撩开帐帘,里面的吵嚷声字句不落地坠入耳中。 “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有什么问题?一介愚正,你倒是清高,觉得这是歪门邪道,那你看看这群叛军会不会放过你们!”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统制如此无理!”孙参议面色通红,正与顾方闻对骂着。 “你管我是谁?既然好话听不进去,我就讲些赖话呗。”顾方闻耸了耸肩。 “殿下!”乔万万第一个看见冲进营帐内的人,赶忙唤了一声,中止了这两人的争吵。 目光错过一众人,来回逡巡了半天,最终在顾云篱身后的竹席上定住。 少女咬着一根头绳,正满脸官司地坐着,身后的林慕禾正拿着梳子,细致地重新给她束发。 她面色如常,并无大碍,见此,李繁漪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落。 “毒箭在何处?”冷静下来,她摆手示意几人不必行礼,随意扯了一张凳子坐下。 “殿下,叛军……”谢威想说什么,李繁漪却抬了抬手,打断他。 “来得路上我就听说了。”看着那探消息的三人完好无损,她闭了闭眼,“将军觉得该如何?” 顾方闻看了眼谢威垂下的头,后槽牙一痒痒,摆手便撩开帘帐便大步走了出去。 “兵家胜负,怎能、怎能……”良久,才听他缓缓憋出来这一句。 “将军,仁义出乎于心。”顾云篱皱眉,虽有些不耐,却还是开口,“《韩非子》有言‘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叛军行径,既无人性,又以毒箭破我军仁义,何必再与其以礼相见?” 在此之前,谢威便与顾方闻提出的同施以毒箭的法子来还施彼身的观点起了阵冲突。 “伤兵营尚且还有数百名因此至今还不能下榻的伤兵,将军不愤乎?” 顾云篱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片刻,谢威抬了抬眼,有些浑浊的眼球看向李繁漪。 “殿下以为呢?” 李繁漪早已料到他会将这个问题再扔给自己,一口气也顺了过来。 “我与顾大人意见相同。”她道,“此举,不仅为胜,更为沙场上因此丧命的将士、和这一路被叛军荼毒的百姓而为。” “以仁对不仁,便是不仁,将军久经沙场,不会不明白。我知晓你想留个青史清名的念头,但若致更多将士因此而死,史官又会怎么记载?” 良久,谢威终是长叹了一声。 李繁漪笑了笑:“襄阳百姓与将士,会记着将军的功绩的。” “传令下去,照鬼医所说,即刻赶制毒箭,先发制人,两日后,奇袭叛军大营!” 副将愣了一瞬,下意识去看谢威,见他并无反对之意,还是提步奔了出去。 竹席上,清霜终于重新挽好头发,正巧与李繁漪对视而上。 察觉出她有话要讲,她蓦地有些心虚,低声问一旁的常焕依:“师叔,你没说什么吧?” “没啊,我说什么?” 那李繁漪眼神怎么这么恐怖?清霜吞了吞口水,正想上前和她解释,帐帘又被人拉起,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打散了。 明桃走进来,朝营帐内众人躬身叉手行礼,便朝李繁漪禀报道。 “殿下,右相收粮归来。” 眉心一跳,顾云篱呼吸一紧,看向李繁漪。 昨夜,预备参右仆射纵容下属、渎职的劄子方才写了一半,今夜他便收粮归来了? “这么说,他收齐了?”李繁漪面色凉了几分,默了一阵,才问。 明桃抿唇,声音也有些紧:“一千斤粮草,足斤,粮草官已经称量过了。” 沉寂了片刻,一旁的孙参议却没有看出这几人的龃龉,扬着笑感慨道:“好啊,这下总算不必为粮草发愁了!” 几个副将不明所以,不知为何筹措起了粮草,这位长公主脸上也没有太过明显的笑容,只是露出一个明显看起来不想扫兴的微笑,便转身要离开:“走吧,清霜,顾娘子,还有林娘子几位,不打扰几位将军参议休息了。” 这几人虽然看不出,但谢威却未必没有觉察,看着李繁漪离开的背影,他神情有些艰涩,缓缓在座椅上坐直了身子。 帐外带着几分深秋时节的寒意,虽不及东京寒冷,却也让人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林慕禾依着顾云篱,已经有些困倦,步伐也缓慢了许多,耳边虽还有这几人交谈的声音,却也听得不是太真切了。 “还真让他凑够了。”清霜拧了拧手指,语气有些愤愤,“罢了……总归是好事,真凑不到粮草,又是件棘手的事情了。” 李繁漪却扭头问明桃:“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凑齐的吗?” 后者顿了顿,思考回忆了片刻,答:“据说是襄阳城中一个屯粮许多的富商豪绅应下,直接开了粮仓,将缺下的那部分补齐,这才凑足了一千斤。” “富商?”李繁漪琢磨了一番这个词,眸色黯了黯,“能凑齐自然是好事,军中将士不必为此挨饿,也算他林胥功德一件。” “不过,这富商岂会白白开粮仓放粮?”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桃,“其中定然还有些其他的勾当交易我们不知。” 明桃瞬间意会,叉手道:“我这就下去查。” “着重查那交粮的富商,林胥有什么金钱往来,也都查清楚了。” 向前走了没多久,迎面便正撞上在装卸粮草的龙门卫。 脚步纷纷一停,林慕禾也清醒了几分,身旁的人将她带进怀里,紧紧将她的手腕攥紧了几分。 脚踏声纷纷,一袋一袋的粮草麻布袋子被扛着运下运车,林胥正站在一旁,与蔡旋共同清点搬运的数量。 直至蔡旋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像是才发现身后这群人似的,转过身来,朝李繁漪一笑:“殿下夜安,这个时候了怎不见您休息?” 愣了几分,李繁漪的目光扫过这群人,忽然笑了笑:“右仆射殚精竭虑,为粮草之事操碎了心,这么晚都没睡,我怎么好意思贪睡?” 静静看着这两人话里夹枪带棒周旋的顾云篱忽然明白过来。 右相怎会猜不出李繁漪的用意?他怕是早就预料到李繁漪想借此做些文章,此刻的话,像是在点李繁漪,敲打她一般,意味深长。 这两人说罢,那道目光不出所料地落在林慕禾身上。 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林胥微不可察地皱眉,眼中风起云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一言未发。 直至几人点头示意,从这群卸粮的龙门卫身边经过时,顾云篱方才听见他近乎刻意的声音:“像什么话。” 清霜耳力惊人,自然也听见这一声,不待顾云篱反应时,她便脱口而出,“切”了一声。 林胥似有所觉,还想瞪视她一眼,前方的李繁漪及时出声:“清霜,走了,留在那里作甚!” 后者这才打了个激灵,想起来李繁漪还有一笔账要跟自己算,顿时偃旗息鼓,在顾云篱和林慕禾无奈的目光之下,小跑赶了过去。 回到公主营帐内,帐帘一拉,清霜徒手捏死一只蚊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李繁漪的神情。 “在敌营之事,我都听明桃说了。”声音猝不及防出现,清霜一骇,心道难怪常焕依什么都没说,李繁漪就像是知道了一切的模样,原来问题的源头出自明桃这里! 她撇嘴:“纯属失误,谁料到他们竟然拿蛇来警戒,还好我从小见惯了师父养蛇,否则真会给它吓到了……” 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李繁漪叹息了一声,问:“罢了,你没事便好,这回之后再没有下次,这些事情也交给探子去做便是。” 清霜“哦”了一声,脑中却忽然闪过临逃走前在营地中看见的那个拿毒箭射杀自己的面具男子,赶忙开口:“那营地里拿箭射我的,是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夜视能力极好,箭法也是一流,还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在想,他是不是便是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商王?” 听她描述,李繁漪皱眉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也不尽然,我们都未见过此人,兴许他只是个普通将领也未可知。” 他看了眼清霜飞出去的几绺头发,忍不住上前想给她别回脑后,试了好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这都是那一箭射下的祸根!我长了这么久的头发,被那家伙一箭射下去好几绺,该死该死!” 见她如此,李繁漪也没有心思再跟她算这笔账了,摇了摇头,道:“将他们打回去,就能回东京了。” 清霜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自己那日在桌上随意说得一句话,就被她这么记下来了。 她呆了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 自李繁漪命令下达伊始,营中便将一大批箭簇用于制作毒箭,加由顾方闻提供的配方,在锅中熬煮了许久,气味熏天。 虽然万般不愿,但面对敌营那般虎视眈眈,谢威只能妥协,甚至亲自监督起了制造。 响晴的一日,第一批加急赶制的毒箭终于装配完全,黑亮的箭头在日光照射下,反射着发黑的乌光,一众弓驽兵背着弓严阵以待,清风徐徐,将人的衣角吹起,李繁漪抽了一支箭筒内的毒箭,搭弓拉弦,抬起肘臂,朝空中“簌”得射出一箭。 淬了毒的箭尖划开空气,流虹般将一只正在飞行的水鸟脖颈来了个对穿。 众人仰头,看着那被射中的水鸟跌落在地,纷纷上前查看。 洁白的羽毛被捅穿的鲜血染红,顾云篱抬起一支木棍,轻轻挑了挑这只水鸟的身子,将箭口露了出来。 待身后几人看清这水鸟的死状,皆是吸了一口凉气。 血液逐渐停止流淌,原本鲜红的颜色,也因毒性而缓缓变成红黑一样的颜色,颜色愈加恐怖。 不过眨眼间,原本还在挣扎的水鸟便停止了动作,尖喙张开,生命流逝得极快,便彻底死去。 “果然够阴毒。”看着这鸟死去的惨状,围观在一旁的林胥忽地开口,似是在感叹。 顾方闻侧了侧身子,瞧了他一眼:“右仆射长官龙门,联通诸多江湖势力,西巫的手段,莫非不曾见过?” 林慕禾顿了顿,侧了侧眸,看向背手而立的林胥,也想知晓林胥会怎样回答*。 顾方闻话里的刺,林胥不会不明白,他怎会没有见识过西巫门内手段的阴毒呢?他该是最了解的才对。 后者扯了扯嘴角,胡须跟着肌肉抖动了几下:“西巫人一概孤僻不入尘世,性格诡谲,连龙门都少有接触,鬼医这番话,实在另我摸不着头脑。” 顾方闻心里暗骂了一句,哼哼一笑,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顾云篱与林慕禾:“你瞧,人老了,糊弄事儿的本事未必不会消退啊。”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收回了目光。 “好了,”李繁漪见势就收,瞧了眼林胥脸上不甚美妙的表情,“毒箭的威力已经试过,后半日继续修整。” “今夜,按原定计划奇袭敌营。” 在场众人纷纷离开,准备各司其职,顾云篱也预备回到药政司,身旁的林慕禾却忽然打了个哈欠。 她眼睫一颤,问:“困了?” 昨夜睡得在这几日里还算早的,林慕禾呼吸沉缓,应当睡得不错才对。 “有一点,”林慕禾揉了揉眼睛,“许是这些天太累了。” 这倒也确实,顾云篱点了点头:“回药政司,在卧房里睡吧,这里整日操练,定睡不好。” 应了一声,林慕禾又打了个哈欠,这连续两个哈欠过后,她忽觉脑袋还有些昏沉,没有多想,跟上顾云篱的步伐,很快便将这点异象抛之脑后。 第247章 “回东京就好了。” 当夜,这场奇袭隐秘地开始进行。 江面上巡逻排布依旧,乍眼看过去,似乎和平常没有两样,隔着江岸,甚至还能听见守军营地中修理战船的声音,这几日虽有一两波小的摩擦,你来我往地试探着对方,但都没有酿成太大的混乱,这一来二去,戒备之心也消减了不少。 夜色浓稠,如浓墨般欲滴落。 不知何时,几片乌云盖顶,将头顶的月光彻底遮盖住。 尖锐的箭簇不再因月光而泛起寒光,似天公作美,今夜无风,空气中潮湿而沉闷,压得人快有些喘不过气来,清霜再一次擦汗,颇为紧张地将水袋盖子拨开,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 来往的士兵之间不再高举火把,而是一个个提起一盏盏风灯,提在前路,随着动作时隐时现,明灭不止。 “殿下,”身着甲胄的亲卫提剑上前,朝李繁漪与谢威共同行了一礼,“时辰差不多了。” “备箭。”李繁漪淡声下令。“江上士兵,也同样准备好。” 亲卫领命,飞快跑了下去。 月光渐隐渐明,乌云边缘也被遮盖住的月光勾勒处阴白的边,对江守备仍在警戒巡视,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日守军怎么不见行船过此?怎么这么安静?” 他疑惑问了一句,身旁的同伴打了个哈欠:“派一小船人前去探视看看?” 这样更为稳妥,守备点点头,立刻安排了下去。 芦苇丛中,一船探子划开水道,驶入河道。 只是这一回,这船人没有再传回音讯。 传信兵急匆匆奔来,守备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叱骂道:“动静这么大做什么!吵到诺合,你脑袋还想要不了!” 这传信兵一口气还没喘匀,嘴里还有股血腥味,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 “探子、探子都死光了!江上、江上、有、有对面的兵!”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江面骤起一阵阴风,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也瞬间将遮蔽月亮的乌云吹散一片,月光倏地散落,将原本浓黑的夜,罩上了一层白纱。 黑夜里,一道寒光先是只出了一点,像是无数明星在天穹中闪动。 守备心一惊,紧接着,便要吹起骨哨。 “噗呲”一声,身前的传信兵整个身子一颤,一口血喷涌而出。 一支沾染着黑红色血迹的箭簇将他射了个对穿。这守备惊魂未定,眼前却猛地被什么光一晃。 下一秒,他这才看清,那些寒光并非天穹之中的星斗,而是目之所及数都数不清的箭簇! 一道迅疾的哨声响起,对岸守备防线刹那间崩溃,数以千计的毒箭凌空飞出,汇成一阵骇人的箭雨,无情的降下。 紧接着,火光划破夜幕,淬火的箭紧随而至,一时间,哀鸿遍野。 以这一场奇袭为序幕的反击,就此展开。 水军当夜破溃叛军驻扎在江汉水道边的防线,羽箭插了遍地,火燎的、中箭毒而亡的尸身几乎要将整个对岸防线填平,天光方显,第一波反击的艨艟战船划破水道,直击对岸。 火光冲天,一波又一波进攻有条不紊,按着事先制定好的计划进行着,从天将明,再到入夜,杀号声一直持续了一整天,经历修整后的守军经此,军心大振,势如破竹,直直将对岸叛军逼退五十余里。 帐内,孙参议迫不及待就要写功贺信送去东京,每个人脸上都有喜色,有了周边州府的支援,这一回战势明显顺利了许多。 “逼退二十里,也只见对方营帐中的诺合出战,这商王这么沉得住气,还是说只是想做缩头乌龟?”一名副将问道。 “他敢起兵谋反,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莫要说笑了!” “那为何至今不见商王领兵?自他攻入江汉水道后,你们谁曾见过他出面?我寻思,这其中说不定有诈。” 秉持着对西巫与商王阴狠狡诈的刻板印象,语罢,几人纷纷点了点头。 李繁漪也凝眉,想起前日清霜却夜探敌营时所见,问:“那日你看见那戴面具之人,可曾像是商王?” “一群人簇拥,虽不知是不是商王,但他在军中地位应当极高。” “继续打,”谢威猛地一拍桌,“我不信,他还能龟缩营中不出!” 心中虽还有疑虑,但目前的法子,也只有硬打下去。 商王叛乱,不捉住主谋怎么像话?拿他人头祭天,也难以将这些时日砸在百姓、将士身上的苦痛消除一分一毫。 也许是战势太好,营帐中的众人都有些上头,挥臂疾呼三声高昂的“杀”,前些日子在这些叛军身上受到的屈辱、伤害积攒下的怨气,似乎终于在这一日集中爆发了,仇怨与愤怒喷薄而出。 看着帐中这陡然升起的激烈的氛围,李繁漪深知此时不能扫兴,正是士气军心齐涨的时候,更应该趁此逐寇数十里。 最好,这一回能一举将这些叛军赶回老巢,彻底镇压。 饮下两杯热酒,战事继续,李繁漪一言不发地出了主帐,清霜急忙跟了上去。 勾手唤来亲卫,她眉头紧锁,吩咐道:“你去带一批死士,去敌营一探究竟,我心里总觉得不稳当,恐有祸事。” 亲卫得令,就要下去安排,却再次被李繁漪叫住:“且慢,再派一队人,在水道百里之外再盘查一番,若有可疑迹象,即刻通报。” “明白。” 吩咐完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清霜忍不住皱眉,问起:“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繁漪揉了揉眉心,缓慢地抬眼,轻声道:“我虽不想扫兴,但仗打到如今,却总觉得……” “太顺了。”她喃喃,“顺到有些诡异,他们对叛军怨气积压已久,此时正杀红了眼,上了头,还未察觉,此时,也不宜说这些动摇军心……” 是而,她只能以防万一,暗中派出探子探查。 但心中紧揪的感觉却一刻没有消散,甚至右眼皮还时不时跳两下,寻常,李繁漪是绝对不相信这些民间俗语传下的东西的,但此时此刻,她心底却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场反击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直至三日后天明,前线传回军报。 谢威领兵疾突,将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的叛军将领诺合截头斩杀,他提着带血的人头归来,将士夹道欢呼,声音几乎震破天穹。 这一场仗虽亦有死伤,但比起上一次来说好了太多,而随军医官与杏花馆弟子们现如今大多都能独自处理一些相对棘手的伤兵与箭毒,顾云篱总算歇下来,远远围观起这场打了胜仗之后的喝彩的场面。 站在身旁,林慕禾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若一日这样就当作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但这些天来,林慕禾打哈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甚至明明刚睡醒不久,喝了清神茶,都会犯困。心底隐有不安,顾云篱盘算着在前线的事情也快差不多了,是时候选个时日,早些回东京,将林慕禾身上,她的心头之患早日除掉了。 “诺和已死,下一步就是商王首级!” “收复荆湖路指日可待!” “将叛军赶回老巢去!” 一声又一声,的呼喝声阵阵,林慕禾却一点神采都提不起来,她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暗地里掐了自己手臂上的肉一把,总算清醒了不少。 “云……”她刚想叫住顾云篱,和她下去暂时休息片刻,却猛地被一阵急哨声打断。 随后,马蹄声踩着扬起的尘土,突兀地打破了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林慕禾猝然转身,与顾云篱一同看去。 一人骑着马,姿态近乎仓皇,身下的马匹似乎已累极,还不等奔到几人身前,前蹄便猛地一歪,在一声马匹嘶鸣声中,马上的人身子前倾,栽倒下来。 顾云篱心头一颤,赶忙上前去扶,那人却举着手中捏得发皱的信封,满脸血迹地仰起头,声嘶力竭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李繁漪舌尖一痛,猛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扒开身旁的人便冲了上去。 “什么事!” “什么情况?怎么如此扫兴?” “哪来的人?” 一声声疑惑或埋怨的声音中,信使嗓子快要撕裂,喊出一道足以令众人坠入冰窖的消息。 “虢州!虢州急报!商王领兵自西行,自山崖暗河暗度陈仓,突袭虢州,虢州现已沦陷!!” “报——”另一道传报声再次传来,方才被这个消息击打得还未回神的众人紧接着便迎来下一波重击。 “东京八百里加急!递长公主李繁漪!” 一片阒寂声中,那信使喘息两声,声音堪称艰涩。 “吐蕃趁此内乱,于四日前进犯河州,欲侵入中原!长公主李繁漪,请即刻回朝!” * 两则消息的威力不亚于两记重拳,狠狠砸在方才还正庆贺打了胜仗的守军脸上。 是夜,公主帐内彻夜灯火通明。 襄阳还不能撤兵,这一仗虽猛创了叛军,但其根基仍未动摇,南越仍旧会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助力,守住现如今的水道,更是重中之重。 各州府不得不再次出兵,冒着各州兵力削减的风险,助力守备江汉水道。 李繁漪下令回朝,眼下这两个变故,不难猜出接下来的走势——吐蕃进犯的这么巧,商王暗度陈仓得也恰是时候,且都从西方进军,其勾连之心亦是昭昭。 天刚明,彻夜未眠的军队便再次出发,快速行军。 李繁漪的亲卫队紧随其后,随先锋军而行。 顾云篱此行带得细软不多,一提包袱,便能出发,最后叮嘱罢药政司的属官,看着他热泪盈眶满脸不舍地送自己出行,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了马车。 林慕禾坐在车内,正倚着车壁睡着。 就连常焕依也觉得不对,拧眉问:“昨夜没睡好?我怎么觉着这妮子这些时日这么嗜睡呢?” 顾云篱点点头:“正是如此,也是时候回东京,不能再耽搁了。” 本身林慕禾和自己一同来襄阳前线,她便不太赞同,如今她状态越来越差,顾云篱恨不得回到多日前,拦下林慕禾。 但说再多都无用了,快些回东京才是头等要紧的事情。 “禾丫头?别睡了,先起来喝些水?”常焕依担忧地看着沉睡着的林慕禾,扬声呼唤她。 而她却像是睡沉没听到一般,一句回应都没有。 “禾丫头?”她又问。 顾云篱浑身一紧,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不等常焕依再问,她探出手,抚上林慕禾的脸颊。 这一摸,她猝然一个激灵。 “何时起得高热?!” “阿禾?”她再次试探着叫出声,林慕禾眉头因难受紧蹙着,似乎听见了身旁两人的呼唤,想要努力睁眼,可眼皮却像是黏住一般,努力睁开,也不见效果。 心跳骤然有些紊乱,顾云篱连忙搭指去把脉,手指探触到那跃动着的脉搏的刹那,她的心脏陡然凉了半截。 这样的卖相并不陌生,在第一次临云镇内为她把脉时,便是这样急速跳动的心脉,彼时她身体羸弱,绝计承受不住这样的过强过快的脉搏,好在这半年来,她身体逐渐养了过来,影响暂且还不会太大。 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这样? 颠簸的马车之中,顾云篱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脏在乱跳,还是车内太过颠簸摇晃的缘故,心口里难受得厉害,直至常焕依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这孩子的高热太突然……” “不,”想起什么的顾云篱却忽然开口,“她这些天异常嗜睡,我就隐有不妙的感觉,如今果然应验了。” 常焕依蹙眉:“嗜睡,也该有个缘由才是。” 顾云篱调整好呼吸,将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搂过身旁人发烫的身躯,紧紧将她裹住。 她的身体发颤,明明温度烫得吓人,却还在打着冷颤子。 忽地想起什么,顾云篱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腕从衣料中抽了出来,轻轻将她的衣袖撩起。 被精心包裹住的伤口上的纱布洁白如新,每日睡前,顾云篱都会认真细细给她将小臂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虽有蛊虫的影响一直未能愈合,但这些天精心照料下,即使劳累,伤口也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子。 再将纱布缠开,那层血痂子仍在,只是整个颜色发黑,连着伤口四周,都浮起了一道颇为诡异的黑青色,像是跌打之后留下的淤青。 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顾云篱便飞快联想到了远在东京的桑盼——子母蛊相连,相互影响着,或是因为这一次相隔太远,又或是桑盼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影响到了林慕禾,是而这几日接连困顿嗜睡,身体用这样的方式调节,直到不堪重负的这一日,才爆发出这样一场高热。 “需得尽快回东京,她身上的蛊虫再不能耽搁了。”一股抑制不住,不自觉涌上一阵酸痛,直击鼻腔,她眼眶涨得发疼。 “马车太颠簸,不如再乘水路?” “不可,”顾云篱缓了一阵,语调正常了许多,“途径江南水道,秋洪将至,怕是还会耽误路程。” “坏了,我忘了这事儿。”常焕依一拍脑袋,“快马加鞭,行至东京也要六七日,只能忍忍了。” 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尽力施针用药,暂且压制,但只堵不疏到底是暂时的法子,顾云篱恨不得这马长八条腿,日行千里飞驰至东京,但这到底只是她的幻想,李繁漪行军的速度极快,本想着赶在水道涨水前渡江,却还是赶不上天公之意。 这一路阴雨不断,辎重过重陷在泥地里行进不了分毫,只能暂时留在此处,较轻的马车先行。 吐蕃深入进犯的消息再次传来,这波势力在大豊旁侧俯首称臣了数十余年,虽是臣服,年年朝贡不停,却一直难掩其想要进犯中原的野心,时不时不痛不痒地滋扰几个边地小城。自明德帝驾崩后,原先驻守边疆的兵将一个个或因重病或因年老都离去,新登基的李准因宫变的缘由,格外忌惮武将,此后几近二十年,大豊武将匮乏,军备松散。 也许是李准运气太好,在位这十几年来,大豊除了鞑靼近些年的进犯,都未曾起什么兵祸,他前脚刚死,宫变与谋反一起出现,百年难遇的事情上赶着出现,让人不得不怀疑,大豊的国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劈里啪啦的阴雨不断,吐蕃进犯西京的消息传来,将整个行军队伍又再一次笼罩上一层焦虑的氛围,林慕禾的高热反复,整个人无精打采,既难过,又愧疚,浓黑的药汁一碗碗下肚,她甚至有些恍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回东京就好了。”顾云篱向她嘴中塞了一颗糖枣,“明日雨停就能行至陈留,后日就能回东京,把这蛊虫取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不过四五日路途颠簸,她的下颌便又瘦了许多,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被折腾没了。 清霜看着揪心,尤其闻到那些苦涩的药汁的味道,更是心疼,搜箱倒柜地把自己身上甜口的零嘴掏出来,权当慰藉林慕禾这几日受得苦。 “太折腾人了。”看着林慕禾再次沉沉入睡,常焕依喃喃,“这死老天,有什么招数都往这些可怜孩子身上作弄!” 睡梦中,林慕禾睡得很浅,哆嗦了一声,揪住顾云篱的衣角,嘴中含混地呓语了几声。 常焕依赶紧噤声,拉着清霜出了马车。 天冷得要命,雨水落在身上,寒气好似要沁入骨髓,这个时候甚至连火都烧不起来,只能多裹上几层衣服,身上又潮又冷,清霜打了个哆嗦,暗骂了一句老天爷,又祈求赶紧放晴吧。 京畿路的兵力一大部分都抽调至京西路,滞留的辎重将由当地属兵代为运送,一路泥泞,官道都险些被冲毁,行进速度大大减弱,李繁漪不再等候,带了一批人要从汴水入京,今夜船只修好,就要出发。 驶入汴河,水流便不似先前湍急,夜晚,一切完备,林慕禾也被带上行船,一路顺水流而行。 后日清晨,顾云篱终于被一束阳光照射而苏醒。 多日未见晴,积累许久的云层终于被风吹开,湿冷的气息还未褪去,但出了太阳,照在身上,将寒气逼退了许多。 林慕禾昏昏沉沉地苏醒,身下的船还在快速顺水流而行,顾云篱搭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这会儿倒是不太烫,林慕禾看着也比先前清醒了不少。 “好冷。”听着耳边潺潺的水声,林慕禾忍不住朝有阳光的地方蹭了蹭,真情实感地说了一句。 一趟路程瘦得让顾云篱这小半年的精心照料功亏一篑,她心里难受得发疼,扯了张毯子再次裹住林慕禾,塞进去一个手炉,问:“这样呢?” 要是她留下和随枝一起照看栖风堂的生意,还会弄成这个样子吗? 沉思间,林慕禾注意到她落寞的情绪,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有些凉的掌心激得顾云篱一个激灵。 “我没事,快要到东京了,很快就能没事了。”这点安慰不过杯水车薪,离东京越近,顾云篱心中那股焦虑就愈加浓重,重到她快要觉得这东西实质化了。 午时时分,终于遥遥看见了戒严的东京城。 以往的城外,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热闹不输城内,但眼看着吐蕃人跟叛军打到了西京,也没人有心情做生意了,生怕哪一天就被波及,都将自己锁进了家中。 萧条的城外,水道戒严,只能瞧见驻守在两侧的士兵,出去一趟,回来都变了样,林慕禾心情说不上差,只是有些微妙。 说到底,东京只是个临时而不得已的居所,若自己身上的蛊虫真的去除,再没有后顾之忧,旧案彻底有了交待,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回江宁也好,回临云镇更好,小叶还葬在那里,这样也让她有了几分归属感般的慰藉。 顾云篱不知道她心底想得是什么,满脑子只是赶紧解决她身上蛊虫的事情。 第248章 “打不赢也要打” 甫一进城,早就等候着的中书使臣慌里慌张地便将李繁漪请进宫去,这一回大不同于从前,李繁漪不再是身无功勋,中书里面想指着弹劾两句就能弹劾的了,有军功在身,就连平常最爱挑刺的几个台谏御史都安静了几分,时不时还得看着李繁漪的脸色说话。 去往襄阳这一来二去,仿佛世界都清净了几分。 这群人也并非拎不清,关键时刻一致对外,也看不见从前那股吹毛求疵的劲儿,先前那样不拿笔墨当东西参本弹劾的架势也看不见了,在政事堂内的李淮仪感觉尤其明显,自李繁漪回来,从前群臣以他为中心的刻意趋势也在逐渐边倒过来,没有李繁漪点头首肯,没人敢揭过话题。 从午时商讨至夜晚,李繁漪终于认清一个悲哀的现实:颓废了数十年的大豊军政在应对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还是显得太羸弱了,二十万守备军,也才堪堪比对方的人数高出几万。 州府调兵,其余地方的军防又松弛,实在捉襟见肘。 李准以宫变杀了挡了自己称帝路的几位亲王,徒留一个最小的商王,想以儆效尤,极尽羞辱,而多年后,这把回旋镖擦过他的脸颊,狠狠打在了他的子女,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江山之上。 他算不得明君也算不得昏君,无功无过,却在死后几个月里,成功给自己后代留下了一大片烂摊子。 李淮仪没见过李繁漪这么疲惫的模样,连眼圈都黑了几分,着宫人熬了一碗大补汤,喝得李繁漪直呛鼻子。 这一遭回来,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冷淡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不少,李淮仪叹气:“若我腿还健全,再领兵一次,也许不会这么吃紧了。” “吃紧是因为先帝这近二十年执政松弛军政,和你有什么关系?”淡淡瞥他一眼,李繁漪弹了弹衣裳的灰尘,“只是此番领水军迎击,我也琢磨出来,军政再不能这般了,上一次全国募兵甚至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仗着太上皇功业,太平安宁了十余年,如今真碰上事情,这么多人都快忘了仗该怎么打了。” 明德帝重武,因而几位亲王各自都有属地封军,甚至连李繁漪都被赐予了封军,中兴三十余年,谁料到了李准这一代,荒废成了这样。 可见催人颓废,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永兴军加上守备军,胜算又有几重?”吐蕃这些年来,也算养精蓄锐,不再像先前那样好应付了,这回又多了个心眼比莲藕还多的商王,更棘手了。 “打不赢也要打,”李繁漪深吸了一口气,“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认命。” * 时隔多日,再次回到熟悉的府宅,林慕禾的心情好了些,状态也比赶路的这几日好了许多,厨娘见她消瘦成这样,心疼得不信,钻进厨房里认认真真给她做了一桌子爱吃的江南菜,煲了一盅汤,林慕禾胃口好了不少,吃下了许多。 随枝见她这样,眼眶红红的,抹着眼泪在她床头道:“早知道就不要你去了,留在东京,兴许就不用受这苦了。” 她虽这么说着,却也非常清楚,即使没有去襄阳的这一段经历,林慕禾身上蛊虫不除,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只要除了蛊虫就能好,我都不担心,你怎么这么急?”林慕禾失笑,想起身扶起她,却实在没有什么力气,随枝了然,搬了张凳子就坐过来。 “我不在这些日子,铺子里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和寻常一样,”随枝答,“只是吐蕃进犯,生意也连带着惨淡,永西路原本定了笔大单子,但前几日传回消息,他们掌柜被吐蕃人杀了,香铺散了,这单子生意就这么黄了。” 果真世事无常,战争的残酷再一次铺展在林慕禾眼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无能为力带来的失落感堵塞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除了铺子里的事情,还有件事情,不知你想不想听。”随枝试探着抬眼看,林慕禾愣了一瞬,意会了。 “趁着右相不在,前几日……林慕娴在家中削发,入了城郊的华严庵为尼了,据说,宋氏也要与右相和谈了。” 若不是特殊时期,战事当紧,这会儿有关右相的言语早该穿得满城风云了。 林慕禾惊奇地发现,如今再听到那个原本的“家”的消息,自己的心情已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她笑了笑,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将话题绕回了铺子的事情,没说几句,又困得打起了哈欠。 随枝鼻尖发酸,没再多说消磨她的精气,给她掖好被子,放下帘子,听着她很快入睡,呼吸绵长起来。 夜半,主屋里又是一阵动静,白日里吃得东西到这会儿又被林慕禾吐了个干净,她难受地趴在顾云篱腿上,吐得面色发白,到再吐不出东西,肚子又乱叫起来,可这回,好不容易有的食欲也消磨殆尽,喝了几口水,她又沉睡过去。 地龙生得很热,顾云篱却觉得如坠冰窖,冷得她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天还未亮,便早早穿了衣裳,赶去宫门口等宫门大开。 李淮仪答应她的事情仍旧作数,在他的首肯之下,她第一次踏进那传闻中关押罪妃的冷宫——长幽宫。 如殿名一般,这里四周遮蔽,只有午时能见些阳光,其余时间都隐没在阴影中,阴冷又萧瑟。 偌大的宫内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嬷嬷与消极怠工的小宫人,长久没见到有生气的人,这两人惊愕了一阵,叮嘱她一句小心,便将她放了进去。 推开松散的木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顾云篱屏息,一瞬间闻出来,这是她临走前给桑盼开下的治药瘾的药,混杂着血腥味,难闻至极。 地上一张竹席脏污不堪,一个头发蓬乱枯槁的人正叉开腿坐在地上,神经质地咬着手指,听见后面的响动,猝然回头。 原本美艳的面容此刻却像是陡然老了十岁,几乎让顾云篱怀疑,这与桑盼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那双迷茫的眼对焦之后,竟忽然清明了起来,顾云篱还没说话,倒是桑盼先开口了:“许久不见,顾大人,你怎么成这样了?” 反应片刻,顾云篱这才明白桑盼这话是什么意思,连日来昼夜劳心伤神,她也不似先前精神了。 看了眼碎在地上的碗盏,顾云篱想起门口那个消极怠工的宫人,眉眼冷了下来:“你故意不喝药?” “是,我算得不错,你果然回来了,你果然还有把柄。”痴痴笑了两声,桑盼拍了拍身上看不出原色的衣裳起身,“不是吗?” “你引我来,是要做什么?” “真相,我要知道这个。”桑盼说着,衣袖里却忽然划出一片碎瓷。 顾云篱瞳孔一缩,刹那间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就要上前阻拦——她不能死,至少现在,她必须好好活着。 那碎瓷抵在脖颈前,捏着它的人脸上扯起一抹得逞的笑:“你还用得到我,甚至不能让我去死。对吧?” 顾云篱无话可说,一双眼深深地盯着她。 “见你这样,我真是太痛快了。” 默了片刻,顾云篱缓了缓呼吸,沉静开口:“娘娘恨我?” “恨你?”桑盼喃喃重复,“我怎能不恨!你父亲害死我的孩子,你又一手害我至如今地步,不恨你,难道还要感谢你吗!” 果然,对于滑胎真相桑盼一概不知,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虽不能成为她后半生为非作歹残害无辜的借口,但这一刻,顾云篱是真的有些感慨,旋即,她轻笑了一声。 桑盼大怒,喝到:“你笑什么!” “我笑娘娘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时至如今,还不知真相。” 桑盼梗住,捏着碎瓷片的手也是一抖。 “我父亲何辜,我惨死的亲人又是何辜?从头至尾,不过是右相为制衡桑家,在你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种下蛊虫,又使阿禾操控你,才致使你滑胎流产,我父亲及时发现,还欲解你身上蛊虫,就被你指使沈阔串通一气,蒙骗他,让他在沙袋之下窒息而死!” 桑盼脑中空白,耳边嗡鸣,不知持续了多久。 “你杀我父亲,想必还有另有隐情吧?”她冷笑了一声,“我幸得当年医案,才知你怀胎月份难与敬事簿对上,恐怕这才是你杀他的原因。” 后者呆呆仰起头,还没消化完上一个消息,就被顾云篱接下来的话劈得傻在原地。 只见顾云篱一手悄然屈指,一只木珠从指尖飞出打在她手肘处,碎瓷应声落地,桑盼却没有精神再低身去捡,双瞳滞散,脑袋嗡嗡。 “孙福全为何吊死在家中,你为何不遗余力捕杀当年涉案之人……”顾云篱一边说着,一边理清脑中所有的线索,“为何商王叛乱的消息一传出,你便迫不及待开始宫变——你在怕什么。” 桑盼猛地仰起头,双拳紧攥,眼中多了几丝不可置信。 “你怕事情败露。”她眼中慌乱愈浓,顾云篱愈加确定,“‘异王留子,万事休矣’,此前我还不明白这话不知所云,究竟在说什么,如今却了然。” “你腹中孩子不属于先帝李准,”这句话说出口,顾云篱忽觉灵台清明,一瞬间,堵塞的思路畅通起来,“是谁?商王李商誉,我说的对吗?” “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来人!来人!杀了她!给我杀了她!”话音刚落,桑盼的怒吼声便响彻整个宫殿,她情绪激动,一时间忘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皇后,口不择言起来。 “你近来久居长幽宫,不知外面的事情,”顾云篱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来告诉你吧。” “商王李商誉,几日前攻入西京。” 语罢,桑盼倏地安静下来。 “他恨李准,积攒多年终于起兵,你不妨猜猜,他来东京会做什么吧。”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闻言,桑盼双手撑地,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想抓住顾云篱的衣角,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他来东京,他要做什么?!” “娘娘想知道?”垂眼看她,眼神带了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森然,顾云篱心里陡升一计。 “你、你——” “我会告诉娘娘,只有一个前提。” “娘娘体内还有蛊虫,不想彻底祛除?” “你会这么好心?”桑盼红着眼,问。 “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娘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顾云篱眸色一凉,“只要娘娘配合,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 “轰隆”一声,长幽宫的大门被轰然合上,顾云篱走出殿外,吩咐了几人换人来照看冷宫,便朝外走去。 从右掖门出宫,必经前门广场,顾云篱脚步飞快,途径此处,遥遥之间,见信使不顾破例,策马奔来。 心口一凉,她大抵猜到又是前线军报。 “永西军大败!商王亲自出征,已攻入西京!” “吐蕃军已攻下永西路四州!” 再向东三百余里,破颍昌府,守住东京最后的一道关卡,也将失守了。 大相国寺的香火鼎盛,在外有战乱的时候,百姓之间焦虑难安,无处释放焦虑,神佛之地便成了疏解心中苦闷的好去处,香火旺盛了数倍。 顾云篱很少主动去佛前求香祈愿,一如最开始那样,她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于这些东西信得也颇为功利,有求时拜两下,跟顾方闻捐些钱,就算半个佛门弟子了。 佛像金身在前,檀香浓得有些刺鼻,小和尚击打木鱼与诵经的声音也格外快,顾方闻听着,非但没有缓解此时焦虑的心情,反而越听越烦。 将愿望不断在心中默念出来,顾云篱头一次这么郑重而虔诚,向这尊低垂眉眼的如来佛叩首三次。 也望你们念在林慕禾这些年来虔诚笃信,崇经礼佛的份上,多保佑她几分,让她度此难关吧。 从天王殿走出来时,顾方闻等候多时冲她点点头:“走吧?你这孩子,这会儿想起来拜佛了。” 顾云篱想笑一笑,但嘴角的肌肉却僵硬,提了提嘴角,看得顾方闻一脸难受:“还不如找那念经的和尚,给你的银针刀子开个光。” 连着开了两句玩笑,也不见她松弛下来,顾方闻也收敛了笑:“行了,还有我呢。” 顾云篱抬眼看他,轻轻点头:“嗯。” “你八岁没了双亲,面上虽跟着我学东西,我照顾你,从小到大,却没见你依赖过谁,到底我也是你师父,江湖上人人都敬我几分,你怕做不好,就想想,还有师父呢。” 少见顾方闻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慰人,顾云篱心头那股连祷告神佛的不安感似乎真的消退了不少。 一路回府时,几个小厮正按着随枝的指导捣药,一大批药材堆积在一旁,味道有些熏人。这是为了给林慕禾做手术所需的药材,顾云篱前后考虑了个遍,从麻醉,到止血,甚至连窒息都纳入了地方的范围。 “我去看看阿禾,师父,还得你盯着些。”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照看林慕禾,顾方闻已经习以为常,摆手让她赶紧离开,就飞快地拣了药材也加入捣药的队伍中。 捣了一会儿,他四下看了一圈,问随枝:“随丫头,清霜那妮子呢?” “长公主叫她,她又跟了过去。”随枝疲惫地笑笑,“晌午时就走了。” 颇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顾方闻隐有一种孤家寡人之感,自己拉扯长大这两个孩子一个个都逐渐有了自己的事,也有了可交心的伙伴。 自己孤僻古怪了半辈子,父母早逝,年少时棋逢对手,交心的朋友云纵盛年应召入仕,没几年含冤归西丢下个孩子给自己照顾,师门里也没人待见自己,甚至还动手要置自己于死地,活了这么久,除了一个鬼医的江湖虚名,就似乎真的没剩下什么。 他长长叹息一声,一抬眼,正看见常焕依背了一个半人高的药篓子踏步走了进来。 福至心灵,他忽然挑眉,破天荒地十分有眼力见,上去给她卸下来,成功收获了一个有些惊悚的眼神。 “常娘子。”院子里几人都冲她打了个招呼。 “最后这些药材,跑了全城,还去城外的药铺子里收了一圈,终于凑齐了。” 顾方闻:“花了多少钱?” “老抠货,用你的银子了吗?一边去!”常焕依没好气地骂。 听见熟悉的这么一声,顾方闻顿觉一阵舒畅,满意地点头,又坐了回去,引得常焕依无端起了个冷战子,问身旁的随枝:“又抽什么风?” 早已看出这两人之间端倪的随枝看破不说破,笑了笑:“我哪知道呀。” “师妹啊,”顾方闻拣好了一份药材,“之后动刀,还得你给我们打个下手,这东京城里,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 常焕依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脸,应了一声。 * 一日前。 颍昌府内,萦绕在城中的气氛比东京城中严峻了许多,几乎到了人人自危草木皆兵的地步,每日城门口堵着的都是要逃出城往东跑的人力车马。颍昌府久居东京之下,也沾染着几分皇城风光,这些年在京畿路内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府县,任谁都没想过,这样叛军与异族兵临城下的情节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这里。 恐慌焦虑的气氛弥漫在城中,不光是百姓坐不住,就连这群安稳了多年,连仗都不会打的官员也都吓得整日整宿得睡不着觉。 朝廷只有一纸死守的令,虽掉了数万守军前来,但一听前线传报来的西京战况,商王和吐蕃人联合起来杀疯了,吓得没了人形,打到西京的消息一传来,就已经慌不择路了。 知府陈子善,四五年前才熬出头混上了颍昌知府的位子,胸无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混吃等死活到致仕的那年回乡间锄地度过晚年,他本身不是个有多少胆识的人,否则也不会混到四五十岁才靠着老丈人做了个知府,听见商王打过来的消息,他吓得几天几夜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两眼一睁就是焦虑,偏偏自己是本地属官,谁跑了他都不能跑。 打过来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该怎么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兵书都没看过几页,如何能知道怎么打仗?一想到这个,他就格外难受,三日之内竟然迅速消瘦下去,眼眶与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这样窝囊又平庸的人身边,总会有几个狗头军师,见他愁眉不展,这军师便出了个馊主意——要是商王真打过来,实在打不过,和谈假装打不过,平平和和地被攻下也不失为办法。这法子与陈子善一直接受的儒道忠君道理背道而驰,他痛苦挣扎,但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怕得要死,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真的采纳了这意见。 没几个时辰,商王攻破西京的消息就传来,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怎么进得商王营帐都记不清了。隔着帘帐,那人高大的身影被勾勒出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手都好似做拔刀的姿势。 “大人费尽周折找我,原来是想和谈。”男人的声音幽幽而低沉,不像是陈子善想象中阎王罗刹般的声音,他心道,或许这商王也好说话,说不定就能答应,这样一来,他就能免于一战…… “想和谈,可以。”李商誉的声音隔着帘帐传来,陈子善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人长了什么样子。“你上前来,我给你和谈书。” 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得波纹,陈子善跪在地上,眼神迷离了一瞬,心中一喜,忙不迭就要上前。 说他窝囊,却敢进敌营,说他有些胆识,此时此刻,竟然吓得生出了尿意。 片刻后,忽听一阵刀鸣声,利刃割破了皮肉,血噗呲一声溅在发黄的帐帘上,像是映了一树梅花,几个守卫面不改色,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第249章 “就当是睡一觉” “咕咚”一声,一颗脑袋顺着台阶滚落,陈子善惊骇的表情只定格在那一刻,脖子被齐齐切断,血流了一地。锄地度余生的梦想止步于此,不合时宜的怯战彻底葬送了他,错在他认为战争不过书上三言两语,错在他以为商王还有人性,庸碌不是错,而逢此时,便是催人性命的毒药。 “大王,要怎么处理?” “包起来,找人送去东京。”男人懒散的声音传来,阴恻恻得好似毒蛇吐信子,“就说是我送他们的大礼,叫他们让皇室子来亲自和我谈。” 守卫没有迟疑,对于李商誉的安排马首是瞻,干脆利落地拎起了陈子善的脑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大王,接下来便是颍昌府了,可要指定攻下的计划?” “不必,”帘后的人摆手,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他话中的意思,绝不是这样,只听他接着说道:“我等了这么久,可不是想这么快就给他们痛快的。” “慢慢折磨,看着他们苟延残喘,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不能抵抗才看得舒服,不是吗?” 没人敢忤逆他,不敢作声,抱拳示意明白,便飞快地走了下去。 一颗血液都干涸了的脑袋裹着一层麻布袋子,被装进盒中,送至东京,来送陈子善首级还是他的亲儿子,呈着脑袋出现时,泪流满面,李繁漪先是一悚,而后便被愤怒席卷了心神。 这人哭得快要气绝,正要离开时,身子却陡然一个哆嗦,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从脸部开始,宛如爬了数条虫子,连血管都在鼓动,清霜有些经验,急忙拉着李繁漪后退,下一秒,这人口吐黑血,数条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爬了出来,在座的官员吓得急忙后退,尖叫声迭起,清霜眉心突突一跳,一把薅过烛台上的蜡烛扔在那人的尸身上。 火焰霎时吞噬这些小虫,李繁漪这才反应过来——就连陈子善的儿子都被下了蛊,否则,他怎会忍心一路捧着父亲的头颅来到东京?这一幕就像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众人的脸上,身后李淮仪也面色难看,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好一份大礼。”李繁漪眸色森冷,像是被气笑了般。 “这几日,吐蕃人已攻下永西路四州,似乎还在等着商王的意思,只是滋扰边界几个小镇。”枢密院的人说道,“商王军队在颍昌府周边不断开战,却不攻城,只拿守备军做小儿般戏耍,这分明就是将咱们的脸摁在地上踩!” 积怨已久,沉积至今才爆发的商王怨气又怎能是简单地杀伐能解决的?他恨李准,也恨乌及乌恨他的子女,对于这一切压抑他、令他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时、青年时都被迫囚禁在西南任人凌辱打骂的人或事都充满了怨恨,李繁漪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这才是他会做的。 “既然如此,我就去会会他。” 清霜一惊,刚想拦住李繁漪,李淮仪先开口:“阿姐!你不能……” “我不去,莫非要你去?”李繁漪哼笑了一声,摆摆手,看了眼满屋子面面相觑的官员,“我若是回不来,诸位,大豊江山是否能守得住,就在几位身上了。” “殿下,你胡说什么!”清霜险些咬了舌头,惊慌看了一圈众人,意识到自己着急了。 轻轻笑了笑,李繁漪看着清霜,眸光闪烁:“到用你的时候了。” 时不待人,即使此行太冒险,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再次离开东京,竟是应叛军头目的“邀请”,众人的心情都十分微妙,被选作长公主随行的人觉得这条路像是走向黄泉的不归路,一路上面如死色,而李繁漪走得极快,不仅仅一日,便赶到了西京。 西京已沦为叛军营地,满城阒寂,陷入恐怖之中,而李繁漪除却清霜,身旁一连皇城司与龙门亲卫跟了数十人,在到叛军临时的府宅前,都被尽数拦在外。 “大王说,只许长公主带一人。” 话音一落,清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那守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被她瞪了回去,便转身带着两人入内。 身后一群人都被拦在外,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进了这虎狼窝。 被改成叛军主营的西京府没什么变化,不见李商誉纵情声色,这偌大的府中,只有浓稠到到化不开的森冷。 “大王,长公主到了。” 良久,门后应了一声,几个守卫戒备地打开门,将两人身上防身用的东西都搜了个干净,原本还想着就近暗杀了商王的清霜馁然,只得放弃这个计划。 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使颤颤巍巍端着茶水送到李繁漪身旁的桌上,抖得建盏都发出磕碰声,她眼中闪着泪花,求救般看向李繁漪,下一秒,便被冷酷无情的守卫一把薅了下去:“多事,还不滚!” 经历许多,清霜也明白不能冲动,她握了握拳,忍了下去。 “竟然是你。”隔着帘帐,男人颀长的身影显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沙沙的缓慢脚步声。 李繁漪眨眼,勾了勾唇:“皇叔见是我,不满意?” 猝然听见这一声没什么温度和情感的“皇叔”,李商誉还有些恍惚,他吃吃笑了一声,撩开了帘帐。 一身妥帖的黑衣将他有些瘦的身影衬得像一道鬼影,立在帘帐旁,李繁漪总算看清了这个只活在别人口中的便宜皇叔到底长什么样。 一张陌生的脸,狭而长的眼,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面部线条冷厉到近乎刻薄,他头发梳得整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影被烛火描摹,清霜看着,心道更像鬼了。 “你不像李准。”盯着李繁漪的面容,李商誉皱了皱眉,道,“像我那……早逝的皇嫂。” 相比之下,李淮仪更像些,李繁漪有些庆幸还好没让他来,否则又不知要出什么事了。 “皇叔何必多言?扔人头恐吓叫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不起公主这句‘皇叔’,”眸色冷了几分,李商誉道,“我猜猜,公主这些天,调兵调得已身心俱乏了吧?” 李繁漪皮笑肉不笑:“拜您所赐,不是吗?” “既然公主不愿废话,那我也乐得少卖些关子。” 他动一下,清霜心里就咯噔跳一下,极其防备,生怕他一个精神失常做出些猝不及防的事情。 “近来,我心情不错。”他背着一只手,玩着帘帐上的流苏,“同室操戈,异族入侵,我心亦是油煎火烤。” 李繁漪冷笑一声。 “公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便坐下来好好商议和谈,如何?” 李繁漪冷声追问:“皇叔恨我们入骨,竟然愿意和谈?” “若是条件不错,谁又想起争戈呢?我并非是不懂变通进退之人。”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李繁漪眸子一动,转了转:“我且听听皇叔的条件是什么,再做决断吧。” “很简单,我只要见一个人,咱们就到谈判桌上议此事。” 李繁漪蹙眉,没想到他的要求竟是这样,她抿唇,问:“人?是谁?” “罪后,桑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时隔数十年呼唤一个故人的名字一样,李商誉声音颤抖地说出这四个字,“明日便要见到,否则,和谈一事,再无可能。” 说罢,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身边。 * 两人没有多说几句废话,李繁漪也没有再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但听见这个要求时,还是惊愕地扬眉。 李商誉也没有再说什么,扔下这一个条件,便将二人“请”了出去。 迎着这群叛军如炬的目光,两人奇迹般地毫发无伤地从敌营里走了出来。 出了屋子里,那股阴冷潮湿的感觉也总算褪去,清霜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地朝后看了一眼:“这人真会这么放过我们?” 直到原先带来的护卫都完全回到身边护送两人,清霜这才有些惊讶地确认,这商王好像真的不打算把他们怎么样。 如今两方势力差距这般明显的情况下,李商誉能提出的条件不下千万种,为何偏偏只是提一个这样不起眼的要求? 桑盼与商王又是什么关系,值得李商誉撇开旁的,以她来作为开始和谈的筹码? 显然,李繁漪现如今思考的便是这件事,桑盼越来越疯癫奇怪的举动,似乎也是在商王起兵谋反之后越来越明显、严重。如此看来,这两人之间定然还有着什么关系。 这般思考过罢,李繁漪一路沉思。 想要知道这一切,如今不可能再折返回去询问商王,对方也未必会搭理他们,那边只有去询问桑盼了。 “殿下,这件事情,要一五一十地和那群大臣们说吗?”摇晃的马车中,清霜仰起脸,问询道。 讲出去与否,似乎更关乎于桑盼如今的处境,以及朝臣是否会同意以桑盼为交换的条件也都不是定数,一想到政事堂中又要因此吵个天翻地覆,李繁漪便觉得脑袋一阵抽痛。 “不必与他们说了,”她思索至此,一撩车帘,对外面正坐着赶车的明桃道,“改道从西水门走,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从西京回来了。” 明桃一愣,虽不明,却还是一撤缰绳,调转了马车的方向。 “他明日就要见人,再让那群老家伙争吵个没玩,根本来不及,而今和谈还能暂缓战事,有个喘息之机,”李繁漪坐了回来,竖起一根手指在清霜眼前晃了晃,“届时,你只要记得,是商王以交换父亲旧物为前提,决定是否和谈,明白?” 第一次要保守这么大的秘密,清霜如临大敌,连忙做了个把嘴拉上的动作,点头如捣蒜:“嗯嗯!” 马车改道,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速过关。 在长幽宫中找到桑盼时,她正在躺在冰凉的砖地上,痴呆地望着宫室的天花板。 刚刚经历一波药瘾的侵蚀,加上白日顾云篱的话的刺激,她脑中混乱一片,眼神迷离,就连来人都没有发现。 看着这样状态的人,李繁漪不禁有些怀疑,就算此时将桑盼带去李商誉面前,她神志不清,又能有什么有效的沟通? 这样思索着,地上的人似乎终于发现了她,她神志不清,还在幻觉中,看见她,不知看成了谁,扒着冰凉的地板便要爬过来:“明谣、明谣,你来看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 清霜眉心颤了颤,抿了抿唇,从一旁乱成一团的床榻中勉强找出来一条干净的毯子,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给她裹上毯子。 “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松开!”桑盼却像是被刺激了一般,一把甩开她的手,吼了一声。 清霜闭了闭眼,抬手便是一记手刀,直接将她劈晕过去。 “你打晕她做什么!”李繁漪一惊,愕然看着她。 “要是引来别人怎么办,我一时情急……” 李繁漪无奈妥协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清醒,怎么能……” 见此情形,李繁漪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声骤然一停,留得清霜一脸做完坏事的心虚,等了半天李繁漪来说自己,却听不见声音,一抬头,却见李繁漪笑了笑。 “把明桃也叫进来,让她抬人!” * 马车之后,帘帐被秋风吹得鼓起,片刻后,有人从外撩开了帘子,向内看了一眼。 “人便在车内。”守卫抱拳,向那一身玄黑衣裳的人道。 西京城外,两拨人对立而站,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其中,仿佛是协调这僵硬局面的调和剂。 “你将她交给我,”李商誉退了两步,背过手去,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也被他隐藏得很好,“你们不是想和谈吗?把她交给我,我便同你们上谈判桌。” 他说着,兀自拂开身旁手下阻拦的手,上前就想要将车帘撩开。 李繁漪却一抬手,拦住他的手。 偏偏不巧,秋风再起,将身后的车帘吹起,里面的人影一瞬间显现。 狭窄的车厢内,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车内,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无神的双眼望向了车窗之外的人。 那目光迟缓呆滞,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轻轻掠过外面的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漫无目的地玩起了马车内垂下的红丝流苏。 “她……”皱了皱眉,李商誉敏锐感受到了车内人的异常。 李繁漪按下车帘,里面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拍着车壁恶狠狠咒骂起来,片刻后,声音从怒骂声变成了哀求,若非马车的小门锁着,她便要冲破束缚,冲下车来。 这阵疯癫发的猝不及防,几个商王身后的人竟然下意识地拔出了刀,以为车内的要做什么,刀声一出,李商誉额角青筋一跳,不由分说地抬起了一脚,将那人一脚踢翻:“狗东西!” 他的反应实在有些微妙,足以让李繁漪猜出桑盼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皇叔不知,”李繁漪向后侧了侧,“罪后中蛊,为压制蛊虫又以禁药压制,染上药瘾,摧残精神,才至于此。” 女人的怒骂与哀求声隔着并不隔音的车壁时不时传来,李商誉眼角抽了抽:“中蛊?” “正是皇叔依仗的西巫弟子所作呀,我本以为皇叔知晓此事呢。”李繁漪又回。 站在他身后的人蓦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怕极了他会动怒,忍不住向后退了退。 李繁漪眯了眯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西巫弟子已经被抓,如今,只剩鬼医能一搏,看看能否将这蛊虫剥离人体。” 李商誉身后原本还想争辩一句的西巫弟子一听顾方闻的名号,顿时抿唇不语,灰溜溜低下了头。 西巫内至今有不少禁术都未能破解,如果连顾方闻都是头一次见的东西,以如今西巫明宗内的势力,恐怕真的也是个束手无策。 抿了抿唇,李商誉收回手,掸了掸方才踹人时衣角溅上的灰,转过身去:“我要一个完完全全、清醒的能和我说话的人,如果你们做不到,那和谈便免了。” 语罢,他便转身,想要离开。 走出去不过两步,李繁漪在他身后开口:“皇叔与罪后是什么关系,我无心查证,但皇叔既想要我们治好他,也需得有些耐心。” “你要与我谈条件?”李商誉转过身,挑眉问。 “怎敢,蛊虫危及性命,若因着急伤了罪后性命,那又何辜?”她轻笑,“伏玉只是想让皇叔多几分耐心而已,再无旁的意思。” 脸颊上的肌肉扯了扯,李商誉笑了两声:“我等着你将她再带来。” “时日太长,我也等不得。” 他不肯放下这一点主导权,像是威胁似的补充了一句。而李繁漪也确实拿不准这人的下一步行动究竟是什么,看似逼迫李商誉做出妥协,但她依然没有把握。 倘若李商誉没了耐心,遭殃的便是西京与颍昌府的无辜百姓与将士,她不能赌,只能在尽可能的范围里拖延时间,等待西南义军与成都府的援助。 目送这群人离开,她莫名松懈下一口气,面色有些复杂地盯着身后的马车。 “明桃。”她唤了一声,“启程回东京,将张明谣给我从狱中提出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 实则不必李商誉要求,桑盼身上的蛊虫便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日渐消瘦没有精神的林慕禾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蛊虫的影响已经逐渐扩大,顾云篱知道等到这只蛊虫彻底失控的那日,不光是桑盼,就连林慕禾也要因血管爆裂而亡。 自回东京后,桑盼便不再被关入长幽宫,而是被李繁漪秘密接出宫外,安排进了顾云篱宅中,这些天调养不停,以求能够达到最好的状态来完成顾云篱不知思索了多少时日的这场手术。 天光正好,午时的阳光温暖,将空旷的屋内照得明透,这是一天之中光线最好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做手术的时候。 悬挂的帘帐后,林慕禾手指冰凉,半张脸窝在顾云篱怀中,身子颤抖不止。 这一日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有些怕,就着烈酒喝下麻药,神志已经逐渐不清晰,她还是在努力撑开眼皮,想再多看顾云篱一眼,至于为什么,她心中清楚,顾云篱也明白,两人默契地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依偎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气味。 “就当是睡一觉,”顾云篱搂着她,轻声安慰,“睡一觉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好吗?” 没什么精神的林慕禾听着,点点头:“好。”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她便感受到意识像沉入深海的船,时浮时沉。剧烈的眩晕和麻木感包裹着她,将她向下拖拽。 一道屏风旁,桑盼早已昏迷,面色惨白地躺在临时架起的竹席上,室内极尽可能地收拾得一尘不染,顾方闻洗着柳叶刀,一语不发,隔着屏风,他隐约看见了那之后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香燃尽,如顾云篱所想一般,林慕禾神志彻底被饮下的麻沸散麻痹,虚虚眯着眼,昏了过去。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飞速起身净手,将淘洗数十次的羊肠手套戴好,系上面纱,才对屏风另一侧的顾方闻开口:“师父。” 另一边,顾方闻应了一声。 右臂衣袖褪至肩头,露出了林慕禾那道因为蛊虫盘踞而始终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此刻,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活物在皮下游移不定。顾云篱站在榻边,一身素净利落的短打,长发紧紧束起,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她的工具——一排寒光闪闪、形态各异的银质小刀、镊子、钩针,以及浸泡在烈酒和特殊药液中的针线整齐地摆放在一旁煮沸消毒过的托盘里。 在烛火上烤过柳叶刀,顾云篱强忍住颤抖,深吸了一口气。 仔细闻这香,便能察觉出不同——香中掺杂着银蔌,目的便是为了引出蛊虫,顾云篱不得已为之,尽管这将给林慕禾带来极大的痛楚。 稍待了几息,林慕禾忽然梦呓般哼了一声,同一时间,另一边的桑盼也痛呼起来。 盘踞在右臂深处的、与她血肉相连了无数个日夜的蛊虫,受到了禁药吸引,发了疯般地在皮肉下游走,顾云篱出手飞快,以银针扎刺手臂四处穴位,令蛊虫无处可逃。 这一瞬间,这蛊虫仿佛感知到了末日的来临,开始更加剧烈地躁动! 第250章 “怎么听不见出气声?” 盘踞在右臂深处的、与她血肉相连了无数个日夜的蛊虫,受到了禁药吸引,发了疯般地在皮肉下游走,顾云篱出手飞快,以银针扎刺手臂四处穴位,令蛊虫无处可逃。 这一瞬间,这蛊虫仿佛感知到了末日的来临,开始更加剧烈地躁动! “呃啊!”一阵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抽痛,穿透了麻药的屏障,让林慕禾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剧痛和药物而失焦。 同样的声音也在另一侧传来。 “疼、疼!”她的声音破碎而惊恐,神志混沌,泪流了一脸,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棉布,指节泛白。 顾云篱的心猛地一沉:麻药竟然没能完全压制蛊虫临死反扑带来的剧痛?这比她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她迅速俯身,双手稳稳按住林慕禾剧烈颤抖的右肩和上臂,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斩钉截铁的安抚:“麻药还在,它在害怕,信我,它逃不掉!” 林慕禾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鬓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浑身骤然力竭,竟又疼昏了过去。 她拿起最薄、最锋利的那柄柳叶银刀。 灯火下,刀刃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星。没有丝毫犹豫,她沿着那道旧伤口边缘早已标记好的紫黑色纹路,精准地划下! 迅速清理污血,细汗在掉落前被她快速揩走,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伤口深处——那里不再是腐烂的筋肉,而是一个微微搏动的、拇指大小的紫黑色肉瘤。 空气中药草的苦涩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腐败甜腥的恶臭所取代。蛊虫本体就藏在那肉瘤的核心,它已经彻底疯狂,挣扎的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撕裂包裹它的瘤体。 这便是折磨了林慕禾半生的罪魁祸首,她呼吸紧闭,从未有一日像如今这样聚精会神。 感受到另一边母体被剥离的子蛊跳动的更为激烈,顾云篱咬牙,深吸一口气,拿起钩针,精准夹住那团东西,紧接着将其余腐败的部分快速割除。 不知多久后,另一边的顾方闻“啧”了一声:“找到了。” 噗!一团包裹着粘稠黑血和破碎组织的、搏动着的紫黑色肉瘤,被整个剜了出来,跌落在地,脱离了林慕禾的身体。 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林慕禾的身体瞬间瘫软下去,陷入深度昏迷,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顾不上去看她,顾云篱双眸紧缩,目光追寻那团肉瘤而去,只听一阵粘腻难听的声音,一只黑色的、细小的东西冲破肉瘤,飞速钻了出去。 只可惜还没跑几步,便猛然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常焕依一把用镊子夹住,飞快扔进了一只罐子里。 铺满厚厚一层滚烫药灰和生石灰的陶罐里,它垂死挣扎,竟然还在疯狂地弹跳、扭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叽叽”声和细微的嘶嘶声。 后者紧盯着那只蛊虫,双目发涩:“十余年以人身为饲,这畜生竟被养得这么大了。” 蛊虫以血为引,混入日常服用的水或饭食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人体,以人身为饲,依靠着宿主的血肉之躯成长,它在林慕禾身上寄居了十余年,极尽全力吸取她身上的营养来饲养自己,时至如今,长到了这么大。 光是想象这么一只虫子在身体里寄居了这么多年,还时不时胡乱游走,就足以让人胆寒了。 看见罪魁祸首被常焕依捉住,顾云篱松了口气,赶紧去*看还在榻上的林慕禾。 那一处的创口还需要清理,蛊虫剥离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她吸了口气,金针如雨落下,精准刺入伤口周围的穴位,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特制的止血药粉被厚厚地撒在创面上,而后,再用煮沸放凉的药汤反复冲洗创口内部,仔细剔除任何可能残留的蛊虫组织碎片和坏死的血肉。 林慕禾的手臂因以往困于宅中,很少出行的缘故,不受日照,很白,这一处糊着或红或黑的鲜血,皮肉翻开,光是这样看着,便觉得残忍而突兀,最棘手的东西已经彻底被剥离出去,顾云篱仍然不敢松懈,开始缝合她的伤口。 换上最细的弯针和浸过药液的桑皮线。她的手指稳定而灵巧,一针一线,将那道被蛊虫盘踞、折磨了林慕禾无数日夜的伤口,连同过去的苦难,一层层仔细缝合。 当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线头,顾云篱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比昏迷的林慕禾好不了多少,嘴唇因为长时间紧抿而发白干裂。 她方才喘息了几声,有些不敢去看榻上的人。 见她终于做完了一切,常焕依也跟着松了口气,上前前去查看林慕禾的情况。 本身就消瘦得快要脱相的人此时面色惨白,看着似乎比瓷器还要易碎,轻轻一碰就要消散一般。 可很快,她便察觉哪里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安静地有些不对劲。 撑在床沿边的顾云篱也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异常,除却一旁顾方闻还在手术的声音,这边过分安静,细细听去,却只能听见她和常焕依的呼吸声。 不祥的预感犹如阴凉的练蛇,顺着她的脊骨,一路向上蜿蜒,顾云篱猛地打了个寒颤,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听不见出气声?”常焕依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抖得不像话。 低下头,顾云篱眼瞳都在颤动,伸出手指探向了林慕禾的鼻尖。 没有一丝出气声,相应的,顾云篱也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一刹那,心口好像坠下一块千斤重的巨石,不管不顾,死死压了下来,一瞬间将她肺腔里的空气都挤压了个干净,她有些喘不过来气,好像这一刻被夺走的呼吸是她。 浓重的恐慌快要让人窒息,故意能力不敢相信,再次探指前去查看,这一探,结果依旧。 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大抵是像叫林慕禾的名字,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嗓子发紧,大脑之中一片空白,一阵嗡鸣,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常焕依到底比她多活了数十余年,镇定了许多,一瞬间的骇然后,赶忙也去摸林慕禾的脉搏。 不摸还有些侥幸,这一摸,连她也眼前一黑。 这样去除蛊虫的手术,别说在那群太医之间,哪怕是江湖中都是第一例,顾云篱心中演算过诸多不可抗力的场面,失血过多也好、昏迷不醒也罢,她都能尽全力救她,有一种可能她从来不敢去想,甚至不在排演的范围内,如今却血淋淋地承受在她眼前。 羊肠手套上还沾染着林慕禾流出的鲜血,刚刚包扎好的地方此时也渗出血来,一幕幕惊悚地刺激着顾云篱。 “死……”这个词终究没被常焕依说出来,她骇在原地,就连另一边顾方闻的响动都没再传来,一阵阒寂。 片刻,顾云篱从巨大的震恸中回过神来,她扒着床沿站好,一把将手套脱下扔了出去,去探林慕禾的心脏。 是麻药过量?还是蛊虫离体带来的后果,亦或是她哪一步做错了?脑中乱成一团,顾云篱手指触及她的前胸,隔着那一层薄薄的中衣,伏下身,侧耳去听她的心跳。 但她心慌至极,听了半天只能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呆愣片刻,她拿过杯盏,飞快漱了口,扒开林慕禾的嘴唇,毫不犹豫地给她渡气。 另一边,顾方闻也完成手术,慌张跑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那女人如何?” “没有问题,就是昏迷……”看着顾云篱慌张地神色,顾方闻猜了个十之八九。 偏偏桑盼没事,偏偏只有林慕禾这样,顾云篱渡了几口气下去,仍不见效果,近乎有些绝望地向后退了退。 “母蛊反噬……我就知道,这东西不会这么容易就祛除。”子蛊被强行剥离并置于死地的瞬间,这种强行斩断生命链接的行为,会引发母蛊的剧烈反噬,这种反噬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通过那无形的生命链接,瞬间抽空子蛊宿主体内残存的、被子蛊长期侵蚀后本就虚弱的生机,作为对母蛊自身的补偿。 这样极其恶毒的自毁机制,确也符合雀瓮引禁术的名头,顾方闻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因而选择一同对子蛊母蛊进行剥离,但却还是影响到了。 冷静了几分,顾云篱终于静下心来,细细去听,沉寂良久,终于,她听见一声消散极快,极其微弱的一声心跳回响。 “子蛊消亡,会有生机回流,云丫头,别趴着了,抓住机会速刺她膻中!” 顾方闻一声,宛若洪钟碰柱,将顾云篱因打击巨大而骇然不能言语的状态打断,成功唤回神志,只反应了一秒,她便飞快抽针,悬刺了进去。 不待顾方闻上前,她快速领悟了他的意思,再次抽了几根银针,飞快点在林慕禾关元、气海与百会穴处。 双眼胀痛,顾云篱几乎不敢出气,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人。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来得猝不及防,尽管提前想象过,此时此刻,却还是能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生离死别之事,哪里是排演过后便能无动于衷的? 室内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顾云篱双眼干涩得不行,终于忍不住眨了眨。 再睁眼的刹那,她忽地瞥见那根刺进林慕禾心口膻中穴的银针颤动了一下,快到她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一道温热的呼吸从身下之人的鼻下溢出。 不是幻觉! “阿禾?”顾云篱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和悲意,试探着轻声问。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林慕禾冰冷灰白的胸膛,突然极其剧烈地、痉挛般地向上挺起!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攫取第一口空气! “嗬——!!!”一声悠长、嘶哑仿佛耗尽力气的抽气声,猛地从林慕禾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她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先是涣散失焦,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仿佛刚从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挣扎回来。然后,那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聚焦在眼前那张布满汗水、泪水、悲喜交加后有些茫然的面孔上。 “云…篱…”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这两个字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刚刚缝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活下来了。 * 片刻清醒,林慕禾又被手臂的伤口疼晕,临昏迷前,她死死握住了一旁顾云篱的手,像是给自己寻找慰藉,可顾云篱却知道,她清楚自己的情绪,这样握住自己的手,感知她的脉搏,更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顾方闻见状,嘟囔了一句“不会要一直这么握着吧”,而后,一语成谶,果然没见顾云篱再松开。 开窗透气,顾方闻终于推开了房门,屋外立着的一群人都纷纷看了过来,神情各异,几个内侍与女官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大人,罪后如何?” “已经无碍,”顾方闻没什么好气地摆手,“但还需留在这里再看看,几位内使不必再等了,人好全了,我自然会送回去任你们处置。” 在伤口好全之前,林慕禾再经不起折腾,常焕依糟心地将桑盼抬去了另一边,回头看了眼失魂落魄,还没回过劲儿来的顾云篱,叹息了一声。 灯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疲惫不堪的脸庞。地上的陶罐里,子蛊的残骸已化为灰烬,袅袅余烟散尽,林慕禾的手凉得吓人,顾云篱紧紧握着,想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捂了许久却也收效甚微。 虽然醒了过来,恢复了脉搏与呼吸,可顾云篱仍然不敢放松,坐在榻前守了许久,久到她睡着了都没有松开那双手。 不知多久,她被一阵响动声吵醒。 室内摆了两个炉子,生起火来,火焰熊熊在炉子里燃烧起来,将室内的寒冷驱散,而躺在屏风后的桑盼也被一阵疼到快要让人发疯的痛感给激起。 脑中一片空白,好似有人生生将她原本的记忆抽走,令她一头雾水。 清醒的记忆截止在顾云篱来找自己的那日,巨大的震惊与悲痛席卷,蛊虫啃食的痛苦与药瘾翻涌而上,很快便将她的神志带走了。 往后的几日,自己浑浑噩噩,鲜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没过片刻便又坠入了混沌。 她只依稀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人拉走,去见了什么人,又到了这里。 腹部撕裂的疼痛将她唤回神来,她轻轻“嘶”了一声,疼得眼前一黑。 空无一人的眼前,只能听见木柴在炉子里噼啪作响的声音,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止血粉的味道飘来,纱布缠绕了好几圈,可疼痛感一丝一毫不减,冷汗簌簌间便从额头滚落。 自己顺利醒来了,思考片刻,她意识到,多日前顾云篱所说的那场将蛊虫从身体剥离的手术应当也结束了。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咬着牙起身,疼得想要流泪,可记忆里失去孩子时的痛,似乎比如今还要痛上几分,于是趔趔趄趄从床上爬起,忍着撕裂的痛楚,亦步亦趋地走下来。 她迫切想要知道什么,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查看自己的伤口,而是去寻找顾云篱。 但好在没有废太大功夫,一个转身从屏风后走出来,她便看见了顾云篱。 她似乎睡着了,搬了个小凳子倚着榻边,手里紧紧握着榻上人的手掌,靠在床沿边打盹。 药房的小榻没有床帘,她可以清晰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的样貌,模样消瘦,面色苍白,不知受尽了多少苦楚才变成这样。 这便是和自己相连了数十年、和自己承受着一样痛苦的人,她心情奇异,说不上可怜她,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恨,呆呆看了两眼,粗重的呼吸声也将一直徘徊在清醒边缘的顾云篱惊醒了。 抬起头时,桑盼正盯着自己,腹部的伤口才缝合好,她像是不知疼痛一样,站在原地,任由鲜血将洁白的纱布染红。 猛地一个激灵,顾云篱清醒过来,有些惊愕,才刚刚结束多久,桑盼便能下地了? 她忍不住出声道:“手术才刚结束,你该好好休息养好伤口,不该下来……” 谁知桑盼却面色一变,倚着一旁的柱子,一只手捂着伤口,眉眼之间多了几丝阴骘:“不用和我说这些。” 她咬牙,颤抖着轻轻嘶了一口气,艰难地停住:“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当初答应我的……” 顾云篱脑袋里空了一瞬间,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了她什么——事关商王的事情,但她至今都不知商王到底长什么样,又怎会知道他说什么了?那不过是为了让她配合自己剥离蛊虫临时鬼扯的罢了。 没料到回旋镖打回来得这么快,顾云篱怔愣了一瞬,飞快地去想到底该怎么圆过这个谎。 “去后面说吧,”片刻后,顾云篱开口,“她还在昏迷。” “他说了什么,想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吧?”可桑盼却没有搭理自己,倏地开口,戳破了她。 顾云篱一噎,一瞬间眉心一跳,紧接着才明白过来,这是桑盼的试探,她还是中计了。 看着桑盼那恍然的表情,顾云篱心里默念了一句坏,拣着现在知道的飞快开口:“商王攻下西京,又砍了颍昌府知府的脑袋送至东京,欲和朝廷周旋。” 桑盼却摇摇头,冷笑了一声:“一个个,都在诓骗我!” 事已至此,她似乎已经绝望透了,举目再无亲族,九族都因她株连,她还有再活下去的必要吗?这一次,她连身上的伤口疼痛都顾不上了,转身便一把拿起了顾云篱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柳叶刀。 “既如此,我也没必要再活了,配合你把这该死的虫子剜出来,就当是我最后做得一件善事吧。”语罢,她举起手中的尖刀,就要对准自己的脖颈刺下去。 “我虽不知,旁人未必不知!长公主前日前去应商王之约,你不想知道他还要做甚吗?!” “事已至此,我知道这些还有用吗?”桑盼呵呵一笑,“世人骂我狠毒不忠,害君上、谋江山,杀无辜,陷忠良……我如今不死,又能给我几日好活?” 她知道这又是顾云篱拖延的招数,冷笑了一声,道:“顾太医,一个招数用太多,就不灵了。” 瞳孔骤然一缩,她向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举刀,刺向脖颈—— “噗”得一声,什么东西穿透糊窗户的薄纸,精准无比地打在桑盼手里的柳叶刀上,她失力松手,刀锋划过掌心,登时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云篱惊魂未定,看向门边。 下一秒,门被人从外推开,清霜一跃而入,飞快地把那把下落的柳叶刀接住,收在手心:“你还不能死!” 猛然这么一声,就连顾云篱也愣住了。 门外院落中已经空无一人,似乎是被人特意支开了,清霜身后,李繁漪一身风尘仆仆,站在门外。 片刻后,李繁漪跨入门内。 二人风尘仆仆,像是风风火火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看了眼桑盼腹部的鲜血,清霜大抵明白过来,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跑到另一边去看昏迷不醒的林慕禾。 只可惜这么大的动静,也未能惊动榻上昏迷的人。 清霜也已有多日未见林慕禾,骤然看见她这样面色惨败,身形枯槁,瘦得都有些陌生。 嘴扁了扁,清霜抬手摸了一把眼眶边的泪水:“怎么成这样了……” “扑通”一声,桑盼脱力倒地,再也忍不住腹部传来的剧痛,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头发凌乱,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也糊了一脸。 门被李繁漪合上,她转过身来,眼中含着几丝怜悯,蹲下身去看地上的人:“好久不见,娘娘。”【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0-260 第251章 “事已至此,我还有几分选择的余地呢?” 顾云篱呆了呆,欲言又止。 可惜后者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更无法回答她,手指上都沾染了渗出的血液。 顾云篱不忍,起身扶起她,向神志不清的桑盼口中塞了两粒止痛的丹药。 吃吃喘着粗气,桑盼仰头看着李繁漪,嘲弄道:“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我现在就死了?” 李繁漪却笑了笑:“可惜了,你暂时死不了了。” 呆愣一瞬,桑盼没有明白,仰头问:“死不了?你们还想怎样?” 顾云篱也茫然,但看李繁漪的神情,大约是与商王有关了。 “前日应约去与商王商议,他有意与我们和谈,但却提出一个要求,”她平静地说着,一手却从袖中取出一沓书信似的东西,甩到了地上,“那日带你前去西京,你果真一点记忆没有了?” 桑盼茫然地眨了眨眼,愣了许久,似乎是想要在记忆里找到这一部分,但很显然,她没能找到这段。 桑盼唇瓣嗫嚅颤动着,半晌,都没有开口。 她汲汲营营算计了一辈子,此时脸上却一片茫然空白,这一瞬间,神情就好似一个刚刚开蒙的幼童。 “他说,要你,要你完完整整送到他手中,便可答应我们上谈判桌上商议和谈的事情。” 顾云篱一怔,一时间实在猜不透商王的用意,看了眼桑盼呆愣的模样,她心道,这商王莫非对她还有几分真情?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取回这东西,却明白了。”说着,她站起身来。 她踢了踢脚下的东西:“普陀寺的明觉和尚,二十余年前自大相国寺昭罪宫调任,前往江宁普陀寺。” “暗中操作这一切的供养人却姓张,顺着查下去,竟然发现,这人与张殿直同出一脉。” 话至此处,李繁漪抿抿唇,看着桑盼过分苍白的脸,继续说了下去:“二十年前你自西南由桑厝推举为后,在东京教养两年,方才入了大内,众人都道你是继后的不二人选,却不知你与方才被贬至昭罪宫的李商誉还有一段私情……” “所以你时常隐秘进出昭罪宫,不想为后,想与他远走高飞,而那帮你把风守住这个秘密的,便是那个明觉和尚,对吧?” 桑盼唇瓣紧抿,无话可说。 “而最后,商王被贬回西南,你自知与其再无缘,便保了明觉离开大相国寺,将他的度牒盗走,守住这个秘密,自此世间除了他和张殿直外,再无人知晓这段私情。” 经历这一场变故,早已消磨了精神的女人不再似从前在那样精致美艳,没有脂粉的遮盖,各式各样的保养,她和寻常的中年妇人一样,脸上有了沟壑,有了老态。 忽而提起久远到至今早无人再敢提起的往事,桑盼脸上多了一丝茫然,记忆太远,早就被时间冲淡了颜色,搁浅了,从旁人口中再听,她一时间心情微妙,竟有了一股想笑的冲动。 “看来,你们暂时也杀不了我了。”捂着腹部,止痛丹药的药效正在缓缓发挥着,伤口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她笑笑,“你不是恨我吗?我死不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恨你吗?”反问了一句,这话像是在问桑盼,又像是问她自己,李繁漪抿抿唇,“或许吧。” 她站起身,唤了一句身后的人:“清霜,走了。” “这几日实在忙碌,”要走前,李繁漪又转过身来,“林娘子身子虚弱,我也没能多问候关照几句。” “殿下忙于正事,我明白,”顾云篱道,“若有正事要忙,便快走吧,这里我看着。” 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桑盼,李繁漪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这几日,还要劳你多操心几分,让她好好养伤了。” 顾云篱不置可否,抿了抿唇,起身送她离开。 清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顾云篱的视野之中。 屋内极静,倒在地上的人抽着气,像是疼得不行,又像是在哭。 顾云篱没有兴致去探究,扯了一张毯子披在她身上:“娘娘,地上太凉,起身吧。” 她俯身想要扶人,却并未被领情,桑盼一甩手,猝不及防惹得顾云篱连连后退了几步。 “顾大人,你何必呢?”她独自撑着地板起身,扯着嘴角笑了两声,很快又被腹部的疼痛激得不得不收敛起了笑容。撑着一旁的柱子,一把扔掉顾云篱递来的毯子,歪歪斜斜靠坐起来。 “殿下的命令,你还不能死,伤口才刚缝合,这样会更严重的。” 桑盼却浑不在意地耸肩:“这满屋子里,你该最恨我了,李繁漪杀不了我,还有用我之处,你一定难受死了,恨极了我吧?” 顾云篱也曾这么问过自己,自满门被灭已过去十六年有余,那团名为恨的火也熊熊燃烧至今,乃至于她第一次见到桑盼时,心脏跳动得极快,快要冲破胸膛。 “恨,自然是恨的。”她低声说着,俯身将那张毯子捡了起来,扔回给桑盼,“恨到……恨不得进了大内,让你们生生再尝遍我失去亲族束手无策,烟熏火烤,家宅被毁的痛苦。” 雪山之下,覆压得往往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岩浆滚涌,日日灼烤着,等待着有一日喷涌决堤。 但看着桑盼的模样,顾云篱又有些感叹,那句可怜人必有可恨处果真不是随口之言,至少这个时候,她体会得太深切了。 “娘娘下令处死我父亲,处死我全家时,可有想过收手?如今可有后悔?”她站在地上,语气平静地问。 “恶人行事,会悔过吗?”桑盼却笑了笑,颤抖着抬起手,妥协似的把毯子裹在身上,“你若问我恨与否,我只恨没能赶尽杀绝,缺漏了你。” “已经铸成错早已不可挽回,后悔又有什么用?”桑盼继续说着,“落得如此地步,是我运气太差,技不如人。” 顾云篱愣了几分,看着地上的人,良久,忽地释然地一笑:“娘娘至今还是如此,我便放心了。” 若她悔过了,她还真有些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人。 “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桑盼晃了晃手指,仰头看她,“下令杀你父亲的是我,下令杀你全家的,却不是我。” “官家知皇嗣被害,怒极,为警示大内太医内侍女官和后妃,杀鸡儆猴,这才下令将你全家流放改为斩杀,可谁知那晚一场大火……尸身烧了个干净,本以为你在火里化成了碳灰,却不想今日出现在此。” 顾云篱眨了眨眼:“不是你?” 桑盼无甚所谓地摇头:“官家使得好手段,将自己摘得多干净啊,从头至尾,他一点血腥不沾,人人都道他一句‘仁君’。” 话至此处,顾云篱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也都了然了,此时此刻,她眉头紧缩,甚至生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 皇帝为何要下令屠杀她全家?仅仅是以儆效尤这么简单? 再大胆些,这一场蓄意的下蛊、堪称谋杀的案件,从头至尾,皇帝会不会也知情?甚至右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暗中授意默许之下而进行的? 顾云篱浑身一寒,目光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人。 只可惜,老皇帝已经驾鹤西去了,死状极惨,这些再死无对证,知晓这一切的,恐怕便只剩右相了。 深吸了口气,她忽然感觉心口轻了几分,像是想通了什么。 多年前自西南被迫送往东京受皇后之礼教习,面对大了自己十余岁的皇帝李准,又眼看着少年爱人被贬至昭罪宫一辈子都无法出头的桑盼又是怎么想的? 命运这本书多是残忍的悲剧,在不可抗力之下,总有人被迫做出泯灭人性的举动,让人唏嘘。 但自己的父母家人、满宅仆役女使又何其无辜呢? 她不想在此刻为罪人开脱,但却因人性中良善的那一部分,又不由自主地对这场跨越如此之久的祸事中,扮演者加害者,又扮演者受害者的人投去同情的一瞥。 她并不因此感到羞愧,愧对于已逝的家人亲友,相反,正是这一点良善,才能将她与不择手段之辈划开界限。世道之中,能保持这样的本真并不容易。 她缓缓开口:“待你养好伤,便要应商王之约,被送去西京作为和谈的筹码了。” 桑盼没有回应,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去与不去,你可曾想过吗?” 桑盼一顿,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没有想到,顾云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敌营中,正是多年前弃她而去的少年爱人,数十年的消磨,真情还留有几分?恨意又余下多少?她不愿去想,大有随波逐流之意。 “我想,这该由你选择。”顾云篱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她耳边响彻。 “去,为何不去?”她支着身子想起身,却疼得动弹不了,声音发虚,“留在这里,等着我的不就只剩杀头之刑吗?” 更多的,她想去做一个了结,痴缠她半生的梦魇,夜里昭罪宫割袍断义的景象历历在目,似又在眼前重现,她心口抽痛,吸了口气。 “事已至此,我还有几分选择的余地呢?” * 这一条消息,李繁漪终究没有上报予中书,除却顾云篱几人与她,无人知道商王还有这样的要求。 她并非有意为桑盼遮掩,只是想到这要求说出去,又要惹来中书里那一群老儒臣喋喋不休的议论,便觉得脑袋又提前嗡嗡作响起来了。 商王狡猾的性子,若是在谈判桌上与朝廷和谈,而后遵循和谈结果的可能性又有几分?李繁漪却觉得甚是渺茫,但应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如今守备军耗在前线,硬打只能打个平手,倘若吐蕃人再进一步,叛军兵临城下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能拖延一日,让西南和成都府路有时间前来援助,便是值得的。 她脑中还在思索,没有注意到李淮仪的神情,直到他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这才回过神来。 “方才说到哪了?”脸上没有尴尬,她喝了口茶,继续了方才中书商议的事情。 “是个好消息,永西路的商州前几日夺了回来,今早使节来报,看模样,是想朝廷批银,犒赏一番。” 李繁漪冷哼一声,换了个姿势坐:“战事还没个定数,又打起犒赏的主意了。” “殿下,此话太寒人心,万不可说啊……” “商州怎么打下来的,他们不最清楚吗?昨日探子传报,永西路的江湖门派也参与其中,这才一起攻下了商州,两拨人还因军功之事大打出手,险些又被吐蕃反噬。” 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另一边的林胥身上。 “右仆射不觉得熟悉吗?”她撑着下巴,问道。 “殿下这是何意?”林胥扯了扯嘴角,做请教状。 “永西路的飞沙门,前年不就归顺了龙门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右仆射那里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些年来,龙门表面仍旧沟通江湖与朝廷的枢纽,或许往前数几十年,它确实在极力扮演发挥着自己协调者的角色,但如今,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往,随着江湖与朝廷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愿意归顺龙门,间接为朝廷卖命的门派势力越来越少。 先帝李准早忌惮这些愈加猖狂的江湖势力,不惜用阴险的计策都要解决这些心头之患,到最后西去了也不见有效。这两方时常有冲突也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了,众人乍一听,觉得也就是这么一件事了,可若是门派一早便归顺了龙门,便又是另一件事了。 出身草野的江湖门派并不受士大夫待见,互相看不顺眼,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可见这些江湖人总归难掩粗野戾气!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样下去还了得?叛军外族还没打下来,自己人先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内讧!”不等林胥回答,便已经有人先开了口,暗戳戳地话里有话,听得下面几个人面色各异。 李淮仪没有作声,静静听着下面几个人先吵嚷起来。 李繁漪也靠在后面,听着他们吵了半天,这才出言阻止:“行了,右仆射,这事情毕竟还归龙门管,你瞧瞧,应当怎么办?” 语罢,她顿了顿,坏心眼地补充道:“如今江湖中人仇视朝廷,只有龙门能说得上几句话了,还得您费心些。” 林胥抿着唇,牙关发紧,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稍后便让手下的人去处理。” 各怀鬼胎的众臣不太情愿地揭过,又对李繁漪这回从西京同商王商议的结果议论起来。 “若是能换得片刻喘息也好啊,今年出了多少战事?这些兵卒也要休息休息吧?总这么打下去怎么是个办法……” 话里话外,都是避战和谈的意思。 但商王是什么性子,说要和谈,就果真和谈?答案显而易见,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妥协不过是延缓了毁灭的时间,偏还没有法子。 李淮仪侧眸,看着李繁漪,似乎想从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得到些许信息,但她只是虚虚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不出其余别的信息。 “殿、殿下呢?” 讨论声渐弱,逐渐发现李繁漪太久没有出声,许多人都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请教她的意见。 “这么大的事情,只问我的意见有什么用?”谁知李繁漪却一反常态,摊了摊手,“我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诸位臣工,除了议和,可还有旁的意见?” “殿下!绝不能与他和谈!”角落里,一道声音在李繁漪说罢时快速追了上来。 白崇山像是一夕之间又老了几岁,那双眼里的光却还是矍铄:“商王竖子,语气和谈无异于与虎谋皮!洛水之盟尚可瓦解,他一纸空约,又怎能去信?” 见此,林胥也拱手上前:“殿下,如今和谈,商王岂不会狮子大开口,借此发挥——” “两位说得轻巧,如今的情况,不和谈要打仗,那谁去打!” “我大豊立于中原百余年,何时对这些异族叛军这么窝囊过?尔等还信商王小人之言,实在可笑至极!” 又是一阵争吵,吵到最后,只剩下白崇山在说话了,他喘息了一声,看向两个一直默默在听的决定者。 “我等争吵这么久,两位殿下,你们是什么意见?” 沉吟了片刻,李淮仪没有出声,看向右侧的李繁漪,见此情形,一众人的内心都是一凛,微妙地察觉出了李淮仪的态度与意味。 “两方说得都很有道理。”李繁漪终于坐直了身子,“但正如白御史所说,商王无信,不敢信他所言,但而今四方疲敝,守备军不敌吐蕃与叛军,若能借此拖延,等南部战事稍减,有余力前来援助也失为一计。” “那便……只能拖一日是一日了?” 至于究竟能拖多久,那便不得而知了。 林胥若有所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见李淮仪仍旧没有作声,一副全听李繁漪安排的模样,不少人心底都叹了口气,只能就此妥协。 颍昌府失了知府,而商王又紧逼在前,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前去任知府,李繁漪借机便前往颍昌府,暂代知府之职。长公*主亲自前来,也算是一剂定心丸,将城中惶恐不安的气氛缓解了不少,紧接着,布防在她的操持之下有条不紊的进行,而商王给出的期限,也在一日一日地逼近。 飞沙门惹下的祸事成了群臣逼着林胥作为的一个把柄,虽运粮有功,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龙门一日日走上风口浪尖,足以让其余人忽略他先前所作的功绩贡献,但东京又不能无人,他只得派了蔡旋前去处理此事。 回府后,偌大的宅院寂冷无声,只有些许女使小厮正低头默不作声地忙碌,他恍然了几分,才回想起来,宋如楠前几日便搬离了相府宅邸,如今这个府中,冷清得不像是有主人家的。 “主君。”没了蔡旋,前来迎门的是一个不太面熟的小厮,“小夫人回来了。” 抬了抬眉毛,林胥应了一声,便背着手走向书房。 妻离子散之下,府中还有个姨娘留着,林胥不知该不该庆幸,心情还有些复杂,踏入书房,却发现沈明/慧早早等在了书房内。 她一身白色的素衣,就连头上的珠花都换成了素简的白色。 抬眼与林胥对视,那双眼里平静地像一口枯井,她起身,微微福身,唤了一声主君。 “……”默了一瞬,林胥眨了眨眼,背着手沉吟了一瞬,“节哀。” “世事无常,或许这便是父亲的命数。”她垂下眼,手中拨弄着佛珠,“多谢主君能准允我再回乡。” “尽子女孝道,我政务繁忙,战事吃紧,没能回江宁看他,也实在愧疚。”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句,他看了眼重新被收拾得有条不紊的书房,“太太与我和离,你替着操持府中,还要辛苦些了。” 他话里乏有几分真心的关切,不过是惺惺作态,任谁想,会能想到是他自己亲手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岳丈? 行商多年的商道一概修得平整,沈父偏偏在哪一日改到行至崖边小路,刚好马匹受惊,刚好将他甩下山崖,旁人看来,这实在是极其无奈的天灾人祸,谁都没有办法,只能被迫接受这个现实。 见他拐入屏风后的书桌前,沈明/慧的神色冷了几分,被宽袖遮挡住的手指却在此刻死死攥着衣角,身上的颤抖被她隐去,她微微眯了眯眼,开口继续问:“江宁还有几间铺子,而今我父亲过世,家中无兄无母,这些铺子……” 屏风后的人动了动,道:“改日我让蔡旋前去替你将铺子理好,你若是还想继续经营,便从家中抽几个手脚利索办事靠谱的,替你看着吧。” 虽是替她看着,但沈明/慧怎会不明白结局?这些铺子最终还是会被林家吞并,她能做得了什么主? 第252章 “等你的话,不算太久。” 心情竟然就这样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她抽了抽嘴角:“我不打扰主君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操持。” “辛苦你,下去吧。”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胥短暂地向后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轻轻取了三支香,对着烛火点燃,盯着它燃气的火焰,他脸上忽明忽暗,随后,吹下一口气,将火苗吹灭,香留下一道白烟,在有些昏暗的环境中闪烁着两个细小的红点。 他不甚虔诚地将香插进书架之间佛龛前的小香炉中,唇瓣颤动,声音低而幽:“你已故去多年,为何还要再为我生出这么多烦忧?”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冗长的沉寂,他盯了许久,终于收回了目光。 * 寒意已悄然攀上窗棂,窗外是干冷澄澈的深秋。枯黄的叶打着旋儿落下,枝桠嶙峋地切割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风刮过时,带着清冽的哨音,是冬日将至的序曲。 屋内热烘烘的,地龙散发的热度与炭盆将寒冷逼退在外,林慕禾坠进幽深的黑暗里,周遭静谧而无声,不再是她一概体验惯了令人如蚁噬般的痛苦,这一次的黑暗,不再有蛊虫的低语啃噬,只有无边无际的、安稳的、属于她自己的黑暗。 像是一池温热的水将她包裹,水的浮力托举着她逐渐向水面漂浮而去,被水折射过后的日光落入后变得格外温热,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眼睑有些痒,像是有游鱼轻轻游过,尾鳍在眼畔留下一阵令人悸动的感受。 先前沉得像是灌了铅的眼睑却在此时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再沉重,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使着她睁开双眼,黑暗了许久,突然挤进来的光线让她难以很快适应,她虚虚眨着眼,再多次尝试后,终于模糊地看见了周遭景物的形状。 在这样一片静谧的暖金与药香交织中,林慕禾逐渐感受到游走已久的魂魄缓缓归体,一种陌生的力量在体内循环流通起来。 不同于上次在剧痛与窒息边缘的惊魂一瞥,这一次,她的意识如同沉船终于浮出平静的水面,是缓慢而清晰的。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头顶熟悉的素色承尘,然后是那束斜斜投入的、充满生命力的阳光。光线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没有立刻惊动任何人,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 这种感受很陌生,好似阔别多年,再次与她相见。 那是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无形却重逾千斤的枷锁。小臂伤口处传来阵阵钝痛和束缚感,但这痛楚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干净”——它不再掺杂着那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阴冷啃噬感,不再有那如影随形、时刻提醒她身体里寄居着异物的粘腻恐慌。这痛,是愈合的痛,是新生的代价,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粹。 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指尖划过身下柔软干燥的被褥,触感清晰而温暖。再缓缓地、试探性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带着室内淡淡的艾草和草药余香,顺畅地涌入肺腑,没有一丝阻碍,没有一丝过去那种仿佛被无形之物扼住咽喉的滞涩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品尝久违的自由。 “呼……”她极其轻微地、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如同春冰初泮时,第一道细细的溪流终于挣脱了束缚。 目光流转,落在床边伏着的身影上。顾云篱显然累极了,此刻正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趴在床沿熟睡。晨光勾勒着她略显清减的侧脸轮廓,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头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一只手还无意识地虚虚搭在林慕禾盖着的被角上,仿佛是在替她挡住床榻之外一切的纷扰。 迟来的酸涩涨感从心口犹如枝叶生芽般顺着心脉涌上鼻尖,眼眶也有些发烫。 劫波渡尽,故人仍在,守候在侧。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她唇瓣翕动,默念着。 轻微的摩擦声终于惹得顾云篱苏醒,她睡得不深,早在苏醒的边缘,还未清醒前,便猝然地攥住了身旁人的手指。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一片死寂,那手指被灌入了温热的温度,轻轻弯曲,像是在回应她。 顾云篱一个激灵,刚刚苏醒的困顿跑了个干净,她愕然睁眼,对上了林慕禾染着几分秋色的眸光。 停滞了一瞬的心脏再次不容忽视地跳动起来,极其有活力地为身体泵血,仿佛枯朽数年的树终于迎来一场春雨,重新注入了活动。 对上那双眼,她心口跳得急促,一瞬间,脑袋里构思了许多开场白,但良久之后,她开口,却是一句极其平常,好似就是往常一个晨起睡醒的日子般的问候:“醒了?” 林慕禾眨了眨眼,默契地明白了顾云篱这样寻常的一声后藏着的汹涌的情感,她笑了笑,说话时却带了丝酸涩的鼻音:“你等很久了吧?” 七日罢了,顾云篱摇摇头,等待着复仇的十数年她都忍来,等到了现在,这七日又算得了什么:“等你的话,不算太久。” 她说罢,手掌再次不受控地将林慕禾的手再攥紧了,放在掌心里揉捏,像是要切切实实感受一番她的骨骼、血肉,确认她的存在一般。 林慕禾眉心颤了颤,几乎是一瞬间便感受到身旁人的这一点微弱的异常。 “我给你倒些水喝。”说罢,她起身,松开林慕禾的手,走向一旁的桌边。 瓷白的杯盏被捏起,顾云篱提着水壶,将水注入杯盏中,余光却一直瞥着坐起倚靠在床上的人,明明只是几息的时间,她心底却又升起一阵焦虑,逼迫她的视线黏着在身后的人身上,片刻都不能移开。 看她把水喝光,有些干裂苍白的嘴唇也有了几分颜色,顾云篱莫名松下一口气,又问:“饿吗?” 睡了太久醒来,竟然没有感觉多么饥饿,林慕禾摇摇头:“我想起来走走。” 没有拒绝,顾云篱起身给她找来一件外衫,披在林慕禾肩头,扶着她从床榻上起身,箕上软鞋。 七日没有行动,这双腿还有些无力,没做好准备,林慕禾一个趔趄,顾云篱眼疾手快,快速揽过她扶好站定。 找回肌肉运动感觉并不太难,在顾云篱手把手,身贴身的指导下,林慕禾逐渐感受到麻木的四肢有了些力气,好在昏迷得不久,没过多时,便站稳,也能继续行走了。 她瘦了很多,身形透着几分骨感,像一只残破的风灯,仅用木条撑着,走起路来还有几分颤颤巍巍。 顾云篱聚精会神,不放过她身上一分一毫的反应,种种反常体现在隐秘而微妙的地方,令林慕禾隐隐有些担忧。 坐在次间的软榻上,顾云篱又给她围好衣裳,塞好暖炉,转身要将她的披风从挂架上取下,林慕禾瞥见她身后的衣裳沾了些许灰尘,下意识便想起身替她拂去。 谁知她方才起身,原本要去拿衣裳的人却猛然转过身来:“怎么了?!” 正要伸手替她拂尘的人手停在原处,有些呆愣地看着她。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顾云篱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快速将披风抽下来,飞快给她套上。 “今天太阳不错,你刚醒,想出去晒晒太阳吗?”她声音发紧,似乎在刻意掩饰方才的失态。 林慕禾静静看着,片刻后,点了点头。 走出屋门,阳光正好,透过廊檐斜打进屋内,林慕禾坐在小躺椅上,手又被顾云篱攥起,她自以为隐秘地攥着自己的手腕,手指却在探脉,林慕禾感受得到,似乎也明白了顾云篱为什么会这样。 “云篱。”片刻,晒了一会儿太阳的她忽然开口,“今后,你想去哪儿?” 顾云篱一愣,就听她接着说:“蛊虫已去,待承办旧案,为你家里雪冤,你还要待在东京吗?” “……”看着她,顾云篱一时间心绪纷乱,难解难消,“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哪。” “你还想在东京吗?不想,我们回江南,去泉州,甚至回西南都可以。”她说着话,手心里的力道不自觉地越来越重。 抿了抿唇,林慕禾忽然转过身,反握住她扣在自己手腕的手,直直看进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云篱,你想去哪?” “你是怎么想的?” “我如今就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她握紧了几分,吸了口气。“你……在怕什么?” 她怕什么?顾云篱有些不敢答话。脑子里混乱想了一番,黑暗之中,是林慕禾险些死在她手下的一幕幕,是她泣血濒死的景象,这一切使得她如今像一只惊弓之鸟,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觉得无比焦虑恐慌。 《世说新语》里王戎丧子后“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顾云篱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情之所钟”带来的极致脆弱。她不是圣人,她忘不了那刻骨的恐惧;她亦非“最下”,面对林慕禾,情一字早已入骨,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是而 失而复得后,迎面便陷入了更深的患得患失,如同惊弓之鸟,杯弓蛇影。 林慕禾歪了歪头,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揉了一把,她看到顾云篱坐得笔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脸上,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明白得很快,愧意与心疼涌上,让她生出想哭的冲动。 “别怕,我在这里。我很好。”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像投入顾云篱心湖的定海神针,抚平了她眼底深处最汹涌的惊涛。 顾云篱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这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焦虑虽因林慕禾的话有所减轻,却仍旧如影随形,从这日开始,无论林慕禾去哪,总要在自己的视线当中,她方才能够稍适安心。 自蛊虫彻底从身上剥离消失后,原本滞涩着林慕禾养起身子的症结也不复存在,体内的筋脉也就此打通,气息流顺,养起身子也比先前容易了许多。 长公主又送来不少药材补品,又有顾云篱的精心照料,没过两日,精神头便比先前好了许多。 就连一概神经大条的顾方闻也觉察到顾云篱这几日的不对劲,暗暗道果然是受了那日的刺激了,一副情字无解的模样,摇头背手在两人面前走过。 修养的第五日,桑盼的伤口也逐渐结痂愈合,虽还有药瘾,但在顾方闻的汤药之下,也明显被压制了许多,尽管仍旧是恹恹无神的样子,但比起先前,好了太多了。 整日被困在房内,偶尔只能出来晒晒太阳的桑盼也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先前萦绕在她身侧的那股疯癫之感也消减了许多,她常披散着头发,撑着下巴坐在窗边,似是放空自己一般,望着深秋显得高而深邃的天空发呆。 指尖从她手腕脉搏跳动处移开,顾云篱收回目光:“娘娘的药瘾若有心克制,辅以药剂,定是能克服的。” 桑盼漫不经心看了过来,吸了口气:“顾大人还叫我‘娘娘’,不能换个称呼吗?” 语罢,她自己也一顿,思索了一阵,片刻后自嘲笑出了声:“罢了罢了,好像也没有旁的称呼了。” 抿了抿唇,顾云篱移开眼:“治疗药瘾,所需时日颇长,桑娘子若想彻底摆脱,便谨遵医嘱。” 她说罢,没有再多看,将止痛的药瓶留下,便起身离开。 坐在原位的桑盼愣了片刻,还没从她忽然转换的称呼中回过神来。 顾云篱已迫不及待走了出来,从药房左转,过一道石拱门,便是府内不算太大的小花园,小池塘边,树叶虽枯败得不多,却也显出几分凋零萧瑟,随枝正撑着一支鱼竿,同林慕禾在小池塘边支起一个马扎垂钓,不大的小池塘里,那几苗鱼还是当初乔迁时杜含和蓝从喻给她添得,这两人钓鱼也只享受个过程,钓起来后兴奋一阵子,再扔回池塘里。 一来二去,这池塘里几条鱼都长了记性,林慕禾架着鱼竿等了许久,也不见池面有什么动静,随枝在她一旁安慰:“静心,静心,钓鱼讲究一个耐性,忍得了此时寂寞……” “诶!”她话说了一半平静已久的池面忽然漾起两圈波纹,林慕禾惊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站起了身。 她就站在池边,小池子旁岩石堆积,算不上嶙峋,但站着绝对算不上安全,顾云篱心里突得一跳,赶忙就向池边走去。 那边的两人沉迷于水池里的动静,还未发现身后人。 “这回怎么比往常还重?”林慕禾疑惑,忍不住又向前倾身。 不等顾云篱近身,林慕禾骤然一个用力,噗得一阵水花声,一个什么物体从水中被她提了出来。 水花四溅,几滴甚至还溅在了后方来到的顾云篱身上。 一片寂静之后,一只乌龟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仰着身子,绝望地挥舞着前肢想要爬起。 顾云篱一口气险些没喘匀,郁结在前胸,看着林慕禾轻巧地向后一退,那股感觉涌上之后又落下。 “嘿!我就说这池塘里鱼怎么越来越少,敢情是被这畜生给吃了!”随枝骇然,指着那乌龟就喊道。 余光里,这两人总算发现了顾云篱的存在。 深秋时节,随枝身体很好,只穿了件夹袄,林慕禾还裹了一层披风,但手却一直漏在外面,被秋风吹得指节泛红。 “哎呀,顾娘子。”随枝抠了抠脸颊,在原地站定,“你完事儿啦,我看娘子在屋里闷得慌,带她出来透透气。” 林慕禾也将鱼竿塞了回去,搓了搓发红的指节。 “没事,”叹了口气,顾云篱也懊恼自己的草木皆兵,“天冷,你也回去吧,仗着身体好,若是染了风寒也麻烦。” 说罢,她牵过林慕禾的手,包住暖了暖:“回去吧?” 今天出来得也够了,林慕禾也没多说什么,看着她眼底那若隐若现的担忧,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 随枝也见好就收,把桶里的鱼一股脑放归池塘,收拾起那支简易的鱼竿,便离开这小花园。 顺着石板路一路回房,林慕禾的手也渐渐回温,瘦了太多,五六天的时间里也不足以她养回来,此时摸着,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一阵骨骼的凸起。 “晚些时候多吃些,”捏了捏她的腕骨,顾云篱蹙眉,“天寒,多吃些东西,也能为身子储备些力气。” 微弱地应了一声,林慕禾反手握住她,目光却被前方的人吸引过去。 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中回荡,来者行色匆匆,见了两人,便放缓了步伐,作揖道:“顾大人,殿下命我来接人。” 林慕禾一怔,忍不住问:“这么快?不才第五日……” 明桃无奈摇头:“商王性情阴晴不定,能拖到现在,已经算是好的了。” 顾云篱:“殿下是怎么说得?朝臣如今,尚且不知此事吧?” “除了几位,无人知晓,”明桃道,“这不是命我前来,暗中送她前去……后日和谈开始,又不知要出什么事端。” 向后瞥了一眼,顾云篱又不禁想起今日桑盼那看似不经意提起的一番话来。 “叨扰了。”明桃向她推了推手,招来几个女史,便向桑盼所住的地方而去。 顾云篱也吩咐小厮:“将后门打开,送她们出去吧。” 又是午后,天黑得很快,戌时刚过,天便已经渐渐阴沉下来了。 就这样,桑盼被人带着离开,表情依旧很平淡,路过顾云篱时,甚至还冲她笑笑:“顾大人,你要好好保重啊。” 顾云篱没有应声,只是与林慕禾一同目送着她被明桃带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向西水门离开。 “……云篱,”一旁的人轻唤出声,将顾云篱唤了回来,“你不恨她吗?” “若以她为条件,真的能和谈,哪怕短暂喘息之机,也是值得的,国难之前,家仇总要让步。”顾云篱垂眸,“我只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且说……不还有更该死的人吗?” 她应下李淮仪暂且不对林胥做什么,待这场战事过罢,那便是清算林胥的时候了,上天有眼,若真有因果报应,就请多眷顾她们几眼吧。 * 马车疾驰颠簸,桑盼抵在车壁,有些头晕目眩,片刻后,马车驶入了稍平整了许多的官道,总算可以接受了几分,她撩开车帘,向外瞥了一眼。 明月高悬,星斗闪烁,今夜是个极好的晴夜,目之所及的星斗如坠入天幕的玉石,整个夜里静得不像话。 明桃驱马上前,走到车窗边,道:“娘娘,夜里风凉,防旁人瞧见,请回车内。” 一群人有求于她,有托于她,态度竟然也比先前尊敬多了,桑盼也觉得荒谬,不太适应明桃这样的态度:“明御正,您对我这么客气,我都有些不适应了。” “殿下说了,娘娘若真能促成和谈,是我大豊之幸,自当让我以礼相待。” 嗤笑了一声,桑盼收回身子,降下车帘,依言回了车里。 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以及那个时隔多年都未曾再见过的人,她垂眸,抠起了手指。 药瘾犯了时,她常这样抠弄手指缓解那样的痛苦,抠得太多,手指上都没一块好皮。 这样的焦虑没能持续多久,马车便已停下。 夜风骤起,马车之外似有火把燃烧之声,还有马匹打着响鼻的声音,她的困倦飞走了不少,马车向前微微一倾,车帘被人撩起,明桃递进来一只黑色的帷帽:“娘娘,请带上帷帽,同我下车。” 到了,桑盼心中默念,接过帷帽戴上,随她下了马车。 寒冷的夜风不留情面地刮过,将帷帽的黑纱吹起,她双眼眨了眨,在眼前遮蔽片刻移开的刹那,看清了这夜中的情况。 火把熊熊燃烧着,两拨人隔着一条溪水,焦躁不安地对立着。 冰凉的溪水没过了马蹄,马匹似乎也感受到这其中焦灼对抗的气氛,也不安地扭动着脖子,想要挣脱御马人的操控。 溪水另一边,几十个人默然站着,手纷纷放在刀柄上,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只能在火光中看清这群人的身形。 另一边的长公主亲卫也都蓄势待发,时刻防备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但两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格外明显。 黑纱垂下,一旁走来一人,是李繁漪。 她看了眼桑盼单薄的身形,瞥了一旁的人一眼,扯来一张披风,草草披在了她身上。 清霜冻得牙关打战子,小跑过来,担忧地看了一眼桑盼。 商王是个没有人性的,就算这两人从前有什么纠葛,也难保他不会要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情,虽恨这个人,但她又忍不住担忧起她的命运来。 “人已带到,”负责传话的胥吏上前,对溪水对面领头的黑衣骑兵道,“我方已遵守诺言带人前来,也请你们遵守约定,后日谈判桌前,自会交换。” 李繁漪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对面的回应。 第253章 “须女星明而女主兴” 片刻后,那一众骑兵围着的马车似乎有了阵响动,藏在帷帽下的桑盼眼皮子颤了颤,手心里莫名出了汗。 作为人质的感觉并不美妙,她也并不觉得去了敌营,到了李商誉身边便能得到解脱,现如今的局面,任何东西于她来说都是深渊,简而言之,让她去哪里,她都没什么意见。 良久,那马车里的人似乎吩咐了什么,片刻后,应了一声,溪水对面撤退。 这样简单的会面就此结束,见这群人远去,众人忍不住松了口气。 “殿下,果真要信他们会遵守盟约吗?” “我也不是傻子,”李繁漪哼哼笑了一声,扭头勾手唤来清霜,“明日,听我安排,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清霜严肃了面孔,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附耳过去。 李繁漪带着些许热湿气的声音喷洒在耳畔,她不太适应地皱皱鼻子,逼着自己凝神聚气。 “自襄阳带回来多少人,明日就带去西京多少人,”李繁漪吩咐道,“让皇城司与龙门也注意着。” 明桃应声,转身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应声,转而飞快地撤离。 日月轮转飞快,约定和谈的日子很快便到来。 西京之外,设立两处营帐,两方士兵只隔着营帐的中轴线相对,兵器泛着寒芒,气氛比昨夜还要紧张几分。 营帐孤悬于城郊旷野之上,灰白的天幕沉沉压下,仿佛一张巨大的裹尸布。秋风卷着沙砾和枯草,呜咽着掠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吹得帆布篷顶猎猎作响,如同不安的心跳。 帐门两侧,泾渭分明地划开了一条无形的生死线。线外十步,便是朝廷使团带来的数百御林军精锐。他们阵列森严,如同钢铁浇铸的城墙,玄甲在灰白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长槊如林,斜指前方,槊尖寒芒点点,汇聚成一片肃杀的星海。士兵的呼吸沉重而压抑,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急促喷出,又迅速消散。 帐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一张长桌横亘中央,粗糙的木纹成了此刻唯一安全的视线落脚点。桌面上,象征性的茶盏早已冰凉,袅袅热气散尽,只留下几点深褐色的茶渍,如同凝固的血斑。 朝廷的使团端坐一侧,紫袍玉带,纹饰华贵,却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眼底深处极力压抑的惊惶。此次和谈除却李繁漪与林胥,指定的和谈大臣便是白崇山。他面容清癯,下颌紧绷,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他身后,几名身着精良山文甲的御林军护卫,手按腰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力克制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熏香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复杂气味。 李商誉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座椅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薄唇紧抿,嘴角却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讥诮的上翘弧度,显得冷血又顽劣,似乎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李繁漪收回目光,勾手招来一人,侧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快速得令,走了出去。 氛围紧张得快要窒息,清霜不适地挠了挠后脑勺,正对上李繁漪的眼神。 一瞬间,她懂了什么,想起昨日李繁漪的叮嘱,张口尿遁:“殿下,我内急,出去一趟……” 李繁漪面色黑了黑,无言地扶了扶脑袋,摆手放她离去。 片刻后,李商誉那边也来了一人,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才见他松弛下来,换了个姿势做好。 看来桑盼已经交接完毕,李繁漪正了正身子,轻咳了一声。 林胥侧眸看了她一眼,也坐直了身子。 像是一声讯号,众人整襟,方才有些窒息的氛围总算消减了不少。 白崇山终于开口,念起了朝廷昨日刚下的旨意。 当他陈述到朝廷“恩准”的议和初步条件,李商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漠然,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且极其乏味的故事。 “归还西京”、“共御吐蕃”等字眼出现时,李商誉的嘴角,那抹永恒的讥诮弧度,似乎又向上弯折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繁漪面色也稍沉重了几分。 这个态度并不美妙,她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又浮上心头。 这时,侍立在李商誉身侧阴影中的一人动了。此人一身青灰色文士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他的心腹谋士,自西南而出的柳先生。 “白大人,”柳先生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京城官场的文雅腔调,“贵使所言,恐未尽实情,亦未明大势。”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朝廷官员们,如同在审视一群待价而沽的货物: “吐蕃之患,确为燃眉之急。”柳先生话锋一转,脸上竟浮起一丝悲天悯人的虚假神色,“我家主君虽起于西南,然血脉之中,流着的终究也是李家血脉,眼见异族铁蹄践踏祖宗基业,荼毒子民,主君夙夜忧叹,痛彻心扉,实不忍见这锦绣山河,沦于豺狼之手!”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着他那阴沉的语调,却只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虚伪和嘲讽。 与吐蕃合谋逼到东京边上究竟是谁的杰作,众人皆知,而今一招颠倒黑白,着实让人恶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淬毒的针尖: “然西南贫瘠,养兵不易。欲使将军挥师西向,为国驱虏,保境安民,朝廷需显诚意,以安将士之心,以补西南之匮。” 他目光落在木桌的舆图之上,继而,抓来一支朱笔,用刺目的朱砂在永西路的虢州之地,划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圈! 帐内死寂。 “竖子小儿!你图谋虢州安的是什么心,当我们看不出来吗!”枢密院内一个脾气急躁的官员一拍桌,怒喝道。 “诸君,而今态势,只是割一个虢州,已经是我们主君仁慈了,还请诸位不要得寸进尺。” “我去你——” “胡峥,还不住口!”李繁漪怒斥一声,登时喝止住了此人。 这场实力并不相当的和谈之下,必定有一方掣肘,李繁漪早料到会这样,但唯今之计,似乎割让虢州,使叛军退居永西路,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僵持之下,朝廷官员面如死灰,就连林胥也据理力争,但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之下,这些声音就没有一点作用。 白崇山面如死灰,颤巍巍摸出印信。 李繁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整场和谈,除却喝止胡峥她都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信李商誉会这么好心和谈,今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憋着待发生。 紧接着,像是印证她所想一般,帐外陡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突兀、剧烈无比的骚动!战马惊嘶,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士兵们混乱的怒吼和惊呼如同海啸般瞬间打破了死寂! 帐内所有人都本能地惊愕抬头,望向帐门方向。 就在这注意力被吸引的、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李商誉身侧的一名亲卫口中爆发!李繁漪猝然抬眸,就见李商誉握住一支狼牙短箭,毫不犹豫,赫然深深扎进了这名亲卫的肩颈交界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半边甲胄! “有刺客!朝廷狗贼动手了!”几乎是同时,柳先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指向朝廷使团,声音尖利刺破帐篷,充满了“震惊”与“狂怒”。 “保护主君!他们假意和谈,暗藏杀机!”这一声指控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李繁漪险些咬了舌头,额角跳得飞快,好一招泼脏水! 利剑划破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白崇山眼前骤然一白,一道剑光一闪,他身子猛地一轻,抬头才发现是李繁漪悬崖勒马,将他这把老骨头往后一拽,躲过了一刀。 “好一个朝廷!好一个和谈!今日之辱,血债血偿!”李商誉狞笑一声,一声令下! “保护使臣!”混乱中,李繁漪大喝一声,没多久,营帐轰然倒塌,这辈子没怎么见过血腥场面的中书大臣屁滚尿流地往外跑,数百名皇城司兵额飞身而上,登时与叛军亲卫缠斗起来。 明桃一刀砍死就近两个叛军,护着李繁漪与白崇山便向外跑。 好在昨夜的李繁漪早有准备,预判了今日李商誉的行径。 帐外,听到帐内的打斗和惨叫声,又看到朝廷使团被如丧家之犬般驱赶出来,双方士兵瞬间彻底点燃!不知是谁先射出了第一箭,惨烈的厮杀在营帐外轰然爆发! 和谈,在叛军卑劣的自导自演和血腥栽赃下,彻底破裂。 等候多时的长公主封军一拥而上,杀了过去,显然对面也没料到李繁漪会防备这一手,逐渐从优势变成了平手。 白崇山吃了一嘴沙砾,被李繁漪提着衣领向外跑,两条老腿快要倒腾不过来,他痛苦地喘息,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而另一边,林胥好在有龙门护卫,跑得并不吃力。 忽而,一阵轰响自西京一角传来。 紧接着,这阵轰响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四起!火光姗姗来迟,在一片晴空之下爆开,极具视觉冲击。 “报——” “城郊军粮营被炸!” “主君!主君!粮草没了!粮草没了!” “西城门驻军营帐被炸!” 声音撕破了李商誉精心排布的戏,他恨恨收起方才搭起,要瞄准李繁漪的弓,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 “愣着做什么,还不回去救火!” 原本还沉浸在拼杀的叛军如梦初醒,纷纷大骇。 远远的,在皇城司与龙门护送下,朝廷使团已经全身而退。 偷鸡不成蚀把米。 隔着老远,李商誉似乎能看到李繁漪脸上挑衅的笑。 数百支箭矢在此刻齐发,火光将原本阴沉的天空点亮,林胥脚下飞快,惊愕地看着这一切。 敌方的营帐顷刻间便被火焰吞噬,原本还气势汹汹,誓要杀尽朝廷狗贼的叛军一时间慌不择路,旷野之上,大火燎原只需一阵东风,片刻,原本乍现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在一片混乱中,朝廷使团终于全身而退。 林胥此刻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就连方才救场的队伍中,甚至都有皇城司的身影,那便说明林宣礼一早恐怕就知晓李繁漪的计划,却选择一声不吭,连他这个父亲都没有告知。 怒意先起,但身后追兵穷追不舍,他没空管顾这些,被龙门卫按着一个劲地跑。 “殿下,这这这!”另一边,白崇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宽袖甩着,指着后面野狗一样冲过来的人喊道。 李繁漪啧了一声,抽出匕首便一把甩了出去,直击那人咽喉,援兵终至,她一手将白崇山塞给就近的亲兵:“带白大人回去,其余人随我一起向西京正阳门攻去!” 随着她话音落下,大地开始震动!如同闷雷滚过地平线!只见西京城外远处的山坡上、密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燎原之星火!紧接着,是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怒吼: “杀——!!!” 那是长公主李繁漪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亲军!黑压压的铁骑洪流,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决堤的怒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陷入火海、乱作一团的叛军大营和西京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马蹄声、喊杀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夺回西京,尚能赢得在这场战役中的一点主动权,亲军随她归来的仅有七八千人,此时全数押上,声势浩大地压了过来。 “左翼,截断溃兵退路!” “中军,直扑城门,夺回西京!” “右翼,压制主帐援兵,莫让李商誉走脱!” 上了年纪的白崇山就这样像布偶一样被塞来塞去,直到最后回到守备军围起的人墙内,与林胥面面相觑,才有些缓过劲儿来。 果然,叛军无信尽不可信,亏得李繁漪早有准备,否则今日这使团里一帮人都要栽在敌营当中。他心脏咚咚跳得震耳欲聋,心底此刻却有什么东西,正微妙地改变了。 混乱的敌营当中,大火吞噬帆布,马匹受惊,李商誉一剑一个,杀得眼角通红,此时此刻,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揪住一个亲卫,喝问:“人呢!?” 反应了两秒,亲卫这才想起他指得应当是方才交换的那个人质:“在、在后方,依您的吩咐,正护送走了……” 一把甩开亲卫,李商誉气得额角抽动:“滚开!” 所到之处,火光与浓烟弥漫,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两拨人正厮杀在一起,他扯过一匹马就想跨上去去追那个“大逆不道”胆敢算计他的便宜侄女,然而马还未跨上,一批黑衣人从天而将,刀光泛起凉意,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 是龙门! 亲卫振臂高呼,他想要追去的计划也彻底破灭。 由长公主亲军组成的军队在李繁漪亲自带领之下,军心大振,守备军也一同攻入,杀号声遍野。 西京城下,战局骤变。 长公主李繁漪亲率的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流,趁着叛军侧翼粮草营、守备营烈焰冲天、军心大乱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了总攻。 铁蹄踏碎混乱,刀锋撕裂恐慌。叛军在西京城外的防线,在内外交困之下,如同沸汤泼雪,瞬间瓦解溃散。李繁漪麾下精锐如臂使指,迅速抢占城楼,绞杀顽抗之敌,控制城门枢纽。 沉重的西京城门在欢呼与厮杀声中轰然洞开!李繁漪长剑所指,身后蓄势已久的帝国主力铁骑,如同钢铁怒潮般汹涌而入,沿着熟悉的街巷席卷而去。城头之上,象征叛军的旗帜被粗暴扯下,大豊的玄旗在硝烟与火光中重新升起,宣告着这座古都的短暂沦陷就此终结。 被杀得猝不及防叛军乱作一团,血染长空。 分不清是哪边的尸体堆叠,清霜皱着鼻子屏息,一剑给就近的人割喉,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眼神一凛,屈肘用还算干净的臂甲抹去剑上血迹,动作迅捷而警惕地拧身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那处声音来源——一堆被残破旗帜半掩着的、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小娘子小心,当心有诈!”紧跟在她身后的护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压着嗓子嘶声提醒,手中染血的刀也横在了身前。 清霜眉头紧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毫不犹豫,手腕一抖,滴血的剑尖直指那蠕动的阴影处,厉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话音未落,仿佛被她的喝问惊动,又像是被那“窸窣”声内部的力量猛地推出——只听“噗嗤”一声闷响,一个身影从尸体堆里狼狈地滚了出来,重重摔在清霜几步开外的血污泥地上。 那是一个穿着叛军破烂号衣的士兵,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乌紫,最骇人的是他左边肩膀以下空空荡荡,断臂处只有被草草撕扯包扎的破布条,此刻正被不断涌出的、颜色异常暗沉粘稠的血液浸透。他显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但此刻吸引清霜全部注意力的,却是他身体上发生的异变! 士兵的身体像吹气般剧烈地、不自然地膨胀起来,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蚯蚓在皮下游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痛苦嘶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也布满了同样的紫黑血丝。 不及身后的护卫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清霜头皮一麻,迅速反应过来:“不好,快闪开!” 这人的身体猛地一僵,扑击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疯狂狰狞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空洞取代,仿佛支撑他行动的“东西”被抽离了。他喉咙里最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呃”声,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泥泞的血泊中,彻底不动了。 只有那几只从他眼口钻出的暗红蛊虫,还在他渐渐冰冷的尸体上缓慢地、无意识地爬行着,留下细微的、沾着黑血的痕迹,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烈的血腥味中,混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腐败甜腻的阴冷腥气。 清霜持剑而立,剑尖微微下垂,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地上那具七窍流血、死状诡异凄惨的尸体,以及那几只仍在蠕动的暗红蛊虫。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难怪西南这群人势如破竹,连成都府打得节节败退,原来是用了这样阴损的手段! 以蛊虫操控人体,心神亢奋之间,便肆无忌惮地拼杀,这样的攻势之下,时间稍久些,哪里会不败?也难怪他们攻打成都府没多久,便又转向襄阳,原来是怕蛊虫反噬…… 思及此处,清霜心里一寒,抓过一旁护卫手中的火把便扔了上去:“把这些尸体烧了!” 那护卫骇然,惊悚道:“烧、烧掉?!” “我回去了再与殿下说……这些尸体,不对劲!” 那护卫也知道清霜平时在李繁漪身边受重视的程度,见她神色严肃,加之这群叛军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便顺她之言做了。 一阵号角声由远处吹响,清霜闻声而望,在不远处城墙一角,属于大豊的玄色旗立于夕阳下,几行飞鸟低空飞过,划过一声清唳。 叛军在激烈的攻势下,终于撑不住,护送着李商誉逃走,被打得溃散的叛军逃得飞快,虽没能擒住李商誉,但夺下西京已经是极不错的战功,李繁漪浑身被汗浸透,软甲穿在身上实在憋闷,得亏此时还是秋日,否则真不知要热成什么样子了。 秋风袭来,城墙之下,好不容易打了场翻身仗的亲军与守备军举槊高呼,站在城墙向下望去,密密麻麻的士兵声音快要盖过号角声。 一场有目共睹的督战领兵,深深印刻在险些交待在谈判桌的使团大臣心中,西京夺回的喜悦令几个大臣相拥欢呼,林胥抿着唇,手却缓缓攥紧。 能收回西京自然很好,但这一回,不光收复西京这么简单,经此一役,长公主又会收获多少军心民意?虽不愿做纠小利之辈,但预感到些许危机的林胥又控制不住自己向这方面去想。 “右仆射,何故垂头丧气?”白崇山脸上的笑也难掩,瞥见林胥如此,他心中冷哼一声,问道,“打了胜仗,就该笑笑才是!” 林胥扯了扯嘴角,搬上了自己最拿手的假笑,抚掌应和了两声,旋即又意味深长道:“仅仅夺下西京,而西京正面虢州……此后,想必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是啊,西边还有吐蕃虎视眈眈,就如今京师的兵力而言,似乎根本没有几分胜算,收复西京,那之后呢? 说着话,白崇山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下来。 经此一战,商王必定大怒,回到虢州想必很快便要策划反击,留给朝廷的时间又只剩下几日? 欢喜过后,迟来的挫败感上涌,听见林胥一番话的众臣也都渐渐收敛了笑,垂眸思索起来。 “商王本就不欲和谈,无论今日是否有这一战,都免不了日后与这竖子再战一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大豊百年基业,岂能因他一个而毁于一旦?!” “长他人志气,反倒灭了自己人威风,右仆射,您这算不算未战先怯!” “就是!能不能赢,也要打了才知道!若长公主继续起兵,我胡峥也第一个同意!” 方才那有些萎靡的气氛被一两句话冲淡了不少,有人矛头神不知鬼不觉便指向了林胥,这里面不乏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抓住机会,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来。 白崇山喝了一声:“大敌当前,说这些做什么!这些是非口舌若能有助于前线大战,你们尽管讲!不必在此毁了同僚和睦,先内讧起来了!” 片刻后,周边又鸦雀无声起来。 捷报很快便传回东京,第二日清晨,长公主李繁漪亲率大军浴血奋战、一举夺回西京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报捷铜锣的清脆回响和驿马踏碎晨露的蹄声,瞬间传遍了整个东京城的大街小巷。 昨日的阴霾仿佛被这惊雷般的喜讯一扫而空。沉寂的坊市骤然沸腾,茶楼酒肆人声鼎沸,街头巷尾挤满了激动议论的人群。然而,在这股席卷全城的欢腾浪潮中,一股别样的、带着隐秘兴奋与期冀的暗流,尤其在女娘们聚集的胭脂水粉铺、绸缎庄、甚至井台边、市集角落,悄然涌动、蔓延。 早先长公主驰援襄阳的消息便在百姓心中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今又是一场胜仗,城中风声顺势而变,不知何时起的“须女星明而女主兴”的风声悄然而走,传得有头有尾,就栖风堂里都是议论的声音。 第254章 残寇尽墨,余烬悉灭。 “蛊虫控体而振奋精神……这样说来,先前的不合理也都合理了。”顾方闻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他能以生人种蛊,如今想来也不意外了。” “顾前辈可还有别的见解?”李繁漪揉了揉眉心,“如今虽打了胜仗,但不出几日,想必李商誉便要反击,我们乘胜追击,但他们行动实在迅速,没能以绝后患……” 更不乏说,还有一群吐蕃人凑热闹,也正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地盯着这片地方。 “有这点,那便简单许多了。”顾方闻向后躺了躺,引得众人都看向他,期盼他赶紧说清楚。 林慕禾也听得愣愣的,她领教过蛊虫的威力,商王操控蛊虫激得将士发疯的词句从清霜口中说出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战场上,便能如此泯灭人性了吗? 常焕依忍不住要弹他:“这时候你卖什么关子!” 那根手指被顾方闻刚好地卡在指尖,他笑了笑,另一只手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那双阅尽奇毒怪病的眼中,幽光闪烁,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蛊虫轨迹。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李繁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透着森然寒意的弧度: “殿下勿忧。他那蛊虫,既是利刃,亦是破绽。”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隐宗摆弄蛊虫,与明宗大不相同。”他说着,从随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打开。 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蛊虫正躺在里面,骤然见光,它嘶叫了一声,有些仓皇地在盒子里打转。 “这东西名叫‘饵’,不伤人,专诱蛊。” “待其蛊兵再至,佯败诱其深入预设之地,散此毒烟粉尘。” “此物能极烈激发蛊虫凶性,扰乱控引之序。” “届时……”顾方闻眼中寒光一闪,吐出冰冷而残酷的结论: “疯蛊噬主,敌阵自溃。” 他说话阴恻恻的,林慕禾一见这蛊虫,手臂那处快要愈合的伤口就痒痒,顾云篱见状,赶紧把她眼睛堵上,眼不见心不乱。 骤然看见这恶心虫子,清霜不由得想起早些年她替顾方闻照看这些蛊虫的日子,恶臭的毒虫一条条扔进缸里炼化,本就是爱漂亮干净的年纪,顾方闻却催使她干这些活计,不可避免地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噫!师父,不要这么随意就拿出来啊!” “昨日传报,商王屠了虢州知府满门,将脑袋悬挂于城门前示众,城中受其恐怖,苦不堪言……若能以此早日攻退,自是最好。”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打仗,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天来,从前线运回来的尸首有多少,早已清点不清了。无论是谁,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不出所料,在李商誉兵败的第七日,他的正式反击也开始了,吐蕃人紧着前些时日被打下的商州一个劲猛攻,守备军又分出许多前去支援,前线打得昏天黑地,顾方闻加紧研制饵虫,终于在这一日初次投入了战场之中。 饵虫一出,效果立竿见影,顾方闻的“饵”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当那无色无味的粉尘烟雾,随着朝廷军佯装溃退的烟尘,悄然弥漫过李商誉赖以冲锋陷阵的蛊兵前锋时,异变在瞬息间爆发! 前一刻还凶悍冲锋的蛊兵,瞬息间双目赤紫,狂性大发,彻底失控。他们竟调转兵刃,疯狂砍杀起身旁毫无防备的同袍!敌阵内部顿时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自相残杀,血肉横飞,惨嚎震天。原本凌厉的冲锋阵型眨眼土崩瓦解,化为自我吞噬的血肉漩涡。 …… 叛军主营之中。 桑盼木然地坐着,听着外面一阵阵的传报声,听出来如今战况应当十分焦灼。 “人数压制,就算他们暴走又如何?大王,不必忧惧,只要撑住如今阵型不动,待这一波过去,反攻不过眨眼之事!” 这样的惨状,就连吐蕃人都看得恐惧,还未近前几里,便纷纷停滞不敢上前了。 李商誉摆手,柳先生瞥了眼那坐在榻上锦衣华服的女子,闭上嘴快速离开。 “依兰,你觉得这一仗谁会赢?”对面的人已经与记忆里的少女相差甚多了,眼角的褶皱、失神的眼瞳都像是在提醒他物是人非的标志,但他仍旧弯着眼角,问道。 这与桑盼设想得不太一样。至少不该是这样,好似不计各自前嫌,原谅了一切的模样。 她算不得好人,李商誉也不是,昭罪宫里两个月的温存终究破灭,年少的自己想随李商誉私奔,但摆在自己眼前的又是逃婚后家族面临的杀头之祸,但那个家,与自己好似也没有太大的干系。 斟酌之间,李准一纸令下,让李商誉自决去留,猝不及防之间,李商誉几乎是没有犹豫,便选择贬谪去西南,为他而后的复仇大计积攒力量。 她被抛下,有了身孕还不知,可某些方面,她又何尝没思量过抛下他?只是自己道行太浅,不及他绝情。 “谁赢了,我不都是死路一条?”她勾唇讽道,“你何必装作不计前嫌的模样?这些年桑家在西南如何打压你,你岂会不知?” 脸上温柔的表情消失了一瞬,李商誉像是被她不加掩饰的言语刺激了一下:“你变了好多。” “物是人非,我已做人母,怎会不变?殿下,你又在想什么?以我做交换条件,不就是想折磨我吗?莫非……”她一哂,眼里透出几丝讥讽,“你想破镜重圆,回到从前?” 这话刺破了李商誉心中某处难以启齿之地,他面色变换,手紧紧攥着,脸上的表情更加阴骘:“依兰,你是想气我……” “我早已不是先前人,殿下也不是少年郎了,不必再说这些话,徒增恶心了。”桑盼闭了闭眼,又道。 一股怒气从心底窜出,烧得李商誉理智快要耗尽,啪嚓一声,他手中捏着的杯盏碎裂,血溅了一手。 话还未出口,忽听门外疾步跑来一人,他以为还是通报前线战况的,怒斥了一声,那人却不走,径直在门外报起:“大王!襄阳急报!” “西南水军大败!余部逃窜,不知下落!” 怒气骤然一止,李商誉拧眉,猝然转身,顾不上桑盼,一脚踹开房门,怒问:“七日前传报还有万余人,如今这算什么?!” “大、大王,是、是……” “是剑道!” “七日前,西山弟子下山援助襄阳水军,弟子千余众,又有闽州水师出兵援助,个个精锐,襄阳水师士气大振,一夜之间,便倾覆了本营,余部周旋许久,却仍不敌……” “他们向来避世,怎会突然下山!”一拳捶在门框上,李商誉的面部近乎扭曲。 “这……” “不必说了。”突得,他一停,“依柳先生所言,明日只留一千精兵守城,其余人,给我向前压!” 他不信,在人数的压制之下,一个西京还不能攻破了。 然而,事情也并非向他预料众的所发展。 在人数的压制下,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在洛水旁胶着,一条防线时进时退,打起了拉锯战,显然,李商誉没有耐心再与朝廷周旋了,吐蕃人的到来,压倒了洛水最后的防线。 如李商誉所想的攻城之景并未出现,原本拧成一股的吐蕃军却突然擅自退离,沿西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原本士气正盛的叛军见此,一时愣在原地,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硝石烟气弥漫,战鼓声不绝,城下的杀号声却突然一顿。就连城墙上指战的李繁漪都有些懵,情况突然,不等她搞清楚状况,一只苍鹰如撕裂黄昏的玄铁箭镞,自北地遥远的天际破云而来! 它双翼卷起罡风,瞬息间已掠过厮杀战场,带着一股北地寒霜般的凛冽杀意,直扑李繁漪所在的城楼!城上将士无不侧目。 下意识地,李繁漪抬起肘臂,那苍鹰一个精准的俯冲盘旋,稳稳落在臂膀之上,羽翼收拢,犹带风雷之势。 李繁漪目光一凝,迅速解下牢牢缚于鹰腿上的细小信筒。展开密信,力透纸背的寥寥数行,却仿佛挟裹着北地风雪与刀锋的寒意: “长孙怜联北地刀术,已破吐蕃王帐于拒马川。焚天烈焰,尽殄豺狼!” 一则消息如天降神兵,第一时间,李繁漪反应过来,忍住此刻的热泪盈眶,振臂高呼,将这个消息极尽全力向奋战的将士传播去。 反应过来的守将们也心神振奋,喜形于色,来往之间奔走相告。 难怪这群吐蕃人临门一脚时逃走,原来是老家受敌,被迫不得不撤回。 北地与边境蛮族打得交道多,对其迂回的战术更为了解,比起经验相对欠缺的朝廷守备军与地方守军,朔州军可谓所向披靡,吐蕃人恐朔州军多年,数十年活在其阴影之下,此次愿意随李商誉出兵,不过是因为鞑靼虎视眈眈,分散了朔州军注意才敢上前,但任他们如何想,都没料到这群人竟会折回南下来援助永西路。 只闻其名,便可让一群人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 看着溃退逃散的吐蕃军队,叛军之内霎时愣在原地,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这愣神的一阵,李繁漪大喝一声,紧闭的城门轰然大开,气势大涨的守备军一涌而出,向着城下慌乱的叛军压去。 战势斗转,叛军溃散而逃,一路向西而行。 大胜一场,朝中精神振奋,一概紧张的城中气氛也好了不少。 只是战争仍在继续,清霜与李繁漪还不见归来,顾云篱也不在大内当值,朝廷下令,太医署一半太医全部出城设摊,治疗从前线退下的伤兵,林慕禾身体也好了许多,没有蛊虫在体内汲取养分压制,她的身体宛如一株春日见阳的树木,拼命汲取着养分,奋力生长,伤口愈合很快,待到前线捷报传来时,她手臂已经结痂,好得差不多了。 在府内闷得快要发霉的林慕禾还是选择出府,回到栖风堂内操持生意。 许久不见她的香娘子们见她来了,热切地上前关切,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见她消瘦了不少,气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整个人如沐重生。 “娘子像是话本里去渡了个劫似的,虽然瘦了些,气色和精神头却比往常好了不少呢!”薛娘子撑在柜台前,笑吟吟地捏了捏林慕禾这些天新长出来的肉,满意说着,“这样好!从前便觉得你哪里总亏着一口气,这一回回来,没了那种感觉了!” 果真吗?林慕禾抿唇,捧了一面镜子看,不知是不是她话的缘故,多看了几眼,竟然觉得她说得还不错,确有此感。 随枝捧着算盘挤了过来:“今天娘子就来看看,我们顾大人不舍得让娘子操劳,今天这算盘你先别摸了。” 林慕禾不好意思地笑笑,抠着脸颊,岔开话题:“前线战场正酣,咱们的支援也送去了吧?” “一千两纹银,咱们这两个月都白干了,”随枝摇摇头,“不过支持一番长公主殿下,应该的嘛。” 笑了笑,又与她们说了几句话,林慕禾便回到屏风后,摆弄起了进来新做的东西。 深秋十分,再过些日子就要立冬,夏日里好用畅销的香膏就未必会再受欢迎了,一到冬日,东京里的贵人出行,为了保暖都会揣着一只小手炉,这手炉内能做得文章便大了许多。 由炭火熏烤出来的味道并不太好闻,若是放些香呢? 她想着,将顾云篱给她的小手炉细细拆开,里面的小碳块已经快要熄火,将平日用的线香磨成粉撒进去,经由碳块一烤,香味激发,竟也与平日里燃烧的线香没什么两样了。 正低头摆弄时,一个跑堂的娘子探进来半个脑袋,轻声道:“娘子,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认得您。” 林慕禾一愣,有些疑惑,跟着她走出屏风。 “喏,在那里。”香娘子指了指,顺着她所指去看,却是个意外的身影。 不似先前在相府内的锦衣华服,宋如楠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厚褙子,正在面前香娘子眉飞色舞的给她介绍着香品。 心中有些疑惑,她还是踱步走了过去。注意到她来,宋如楠摆手,将手里的香收下:“就这个吧。” “太太怎么想着来我这里了?”走到她身边,另一边的随枝也看见了宋如楠,投来一个问询的目光,林慕禾摇摇头,示意她安心。 “今夜离城,去看了娴儿,又想起你还在城内,”她吸了口气,四下打量着栖风堂内的装潢,眼底浮现了几丝惊艳,“我一早听闻你在外做了生意,这还是头一回来看。” 林慕禾没有应声,她兀自说着,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错,早就有人给我推荐你这里的香,许多贵人娘子都在用,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太太要走了?”从柜子上取下两只香盒,林慕禾垂眸,轻声问,将两只香盒子递了过去,“这两只都是卖得好的。” “回扬州去。”宋如楠接过,认认真真放在鼻下嗅了嗅,“果然不错。” “娴儿罪孽深重,自断业果,在庵中青灯古佛过残生,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她说着,搁下银钱,沉沉的目光看向林慕禾。 …… 夜幕降临时,本应关闭的城门却为一件事大开—— 前线奔驰了百里,马换了两匹的斥候气喘吁吁地持着长公主令敲开了紧闭的城门,轰然一声,一声喜极的声音在主街之上传来: “虢州夺回来了!虢州夺回来了!” “叛军大败!逃亡至巴州!” “此战大捷!此战大捷!” 宵禁了数十日的东京城内不多时,便点起了盏盏灯火,消息自城门前伊始,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全城。 有人断言,照这个架势,不必等入冬,入冬前,这场战事恐怕便有个结果了。 而北地朔州军一路挥师向东,使得吐蕃军节节溃退百余里,终被逐回永西路边缘。永西路内自发集结的民军奋勇而出,与官军共筑防线,坚不可摧。 不过几日,长孙怜生擒吐蕃一部的小王子,吐蕃王庭震恐,无奈只得屈膝求和,以换取残兵败将撤回高原的机会。 李淮仪点督战的楚禁与领军的长孙怜为议和使,在前线与吐蕃人定好和谈条款,上呈朝廷。 作为议和条件之一的俘虏吐蕃王子被勒令为质,择日送回东京。 纵观朝廷,能用得上的兵力尽可能都用了上去,仅剩下右相麾下龙门尚且有盈余,这个任务自然便交给了林胥处置,护送被生擒俘虏的吐蕃王子嘉波入朝为质。 满城的气氛一改先前,不再低沉,打了胜仗的喜悦让城中的人与有荣焉,瓦子里甚至有人敲起了军鼓,庆祝前线大胜。 吐蕃畏惧而援断,直接让李商誉顿失强助。更致命的是,西巫人为军中赖以逞凶的蛊虫开始大规模反噬。士兵时而陷入癫狂互相撕咬,时而七窍流血僵毙于途,部分敌我地嗜杀,凄厉哀嚎日夜不绝。 军心大恸,以往威风凛凛的姿态不复存在,更有甚者弃军而逃,且逃亡者众,更有人摇摆不定,做起了墙头草,想要在守军追来时倒戈。 此刻,西南叛军的大势已然已去,后有朔州军与李繁漪率领的朝廷军追寇,一丝喘息之机不给,铁了心要将他们斩草除根,李商誉无法,只得率少数亲信与尚有战力的士兵,仓皇弃营,沿崎岖山道向南溃退,意图遁回西南老巢。 然而,他的这盘算终究不能实现了。一万禹州亲军入西南支援,终于在这时起了作用,逃至巴州的第二日,一则于李商誉的噩耗传来。 在西南各州府活动的抗敌义军,敏锐捕捉到这千载良机。他们果断放弃零星袭扰,迅速集结主力,以雷霆之势猛攻李商誉留守部队把持的成都府外围关隘。成都府守备等候时机多时,休养生息近一月,操练也未作丝毫停歇,在第一时间得知巴州被叛军作为退路的刹那,便知晓,他们等候多时的时机终于雨来。 西南义军由徐敬檀义女为帅,破开恭州,一路挥师北上,与成都府回合,兵锋直指李商誉溃退路线上的险要之地——剑门或米仓道,意图抢先扼守咽喉,断其归路,关门打狗。 这下,前有成都府联合军,后有长公主朝廷军,前后夹击,李商誉还*欲从东方撤出,却碰上天然险隘,退无可退。 一阵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在耳边闪过,桑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可几滴热血还是没能改变轨迹,溅在她的鼻尖。 她抽出帕子,静静抹去鼻尖上的血迹,顺手将帕子扔在了地上。 这些天,她见了太多死于李商誉之手的人了。 小院内,寒气深重,一群身着黑衣的护卫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惹得这嗜血的杀神不快,横刀上的血渍凝固之后又被新溅上的血液覆盖,李商誉丝毫没有收手的架势,双眼猩红,气息粗重,此时的怒气只能靠杀人来平息。 但说是平息,还是加重这种嗜血的感受,就又是另一说了。 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已经不在,明明一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颓势,放在谁的身上,这样的落差似乎都无法被接受,更遑论本就十分疯魔的李商誉了。 刚被一刀割喉的尸体还尚未冷却,甚至还在发出“嘶嘶”的濒死声音,却仍不见李商誉的杀欲有消减。 被杀得正是此地知府,奋死抵抗,却仍旧不敌,巴州拱手于人,自己也落入贼手,甚至死在叛军手上。 余下的妻儿老小惊惧地团缩在一起,眼瞳快要缩成一点,惊骇地看着李商誉不解气似的在知府身上又补了几刀。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桑盼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眼前活生生杀了两个人,她心中都波澜不惊,她有些厌倦,不知这场闹剧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刀尖寒光流转,李商誉幽凉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了角落里那群瑟瑟发抖的身影。聚在刀尖的光,诡异地泛着红又透着凉。被护在身后的孩子们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挡在他们身前的妇人,泪痕已干,浑身筛糠般颤抖,脸上却是一片死灰般的倔强。 “说两句好听的,”李商誉随意地将染血的刀刃在身旁护卫的衣角上蹭了蹭,动作漫不经心,语气却冷冽如冰,“说不定本王一高兴,赏你条活路。”这话,片刻前才刚对那不肯屈服的知府说过,换来的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知府夫人嘴唇紧抿,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与绝望。对眼前这个连刚签下的盟誓都能像废纸一样撕毁、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她心中没有半分幻想。 “乱臣贼子!你休想!”她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李商誉阴恻恻地笑了,那笑声如同夜枭刮过枯枝,令人毛骨悚然。他手腕一抬,染血的刀锋对准了妇人倔强的脖颈,眼中杀意暴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血腥的空气!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 “大王!大王!不、不好了!朝廷大军……破了外城!已、已到内城门下了!前锋军……快顶不住了!” 桑盼终于抬了抬眼皮,眼底有了一丝波澜。 她起身,捋了捋袖子,袖间的木质镂空的镯子也有些冰凉,她不理身后的乱象,向自己暂住的屋内而去。 身后的声音逐渐淡去,她也只听了个大概。 几乎在传令兵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疾步上前,正是柳先生。他脸上再无平日的从容文雅,只剩下急迫的苍白,一把死死攥住李商誉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锥刺入李商誉耳中: “大王!大势已去,此处顷刻即破!万不可意气用事,当速离险地!” 柳先生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密道已备!亲卫在北门马厩后枯井处接应!请王爷即刻随我走!留得青山在!西南根基未绝,尚有东山再起之机!若再迟疑,万事皆休,只剩一死啊!” “死?”李商誉呵呵一笑,“呵……哈哈哈!” 出乎意料,李商誉听到这噩耗,非但没有惊怒,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狂肆扭曲的大笑!他的刀锋非但没有收回,反而更加坚定地指向妇人,环视着院中蜷缩着的人群,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就算死,也要让她看看,这群一个个自诩忠臣之人,是怎么在本王刀下变成一滩烂肉的!”他竟是要拉着这满屋的人,甚至整个城池陪葬! “王爷!不可!”这一次,柳先生直接挡在了那妇人和李商誉的刀锋之间!他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锐利如针,死死钉在李商誉那张疯狂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李商誉癫狂的心头: “王爷!您甘心吗?!”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李商誉沸腾的杀意,霎时,奔涌的怒意偃旗息鼓。 西南余烬未灭,只要他人在,便还有可能卷土重来,若死了,那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桑盼没有兴趣再听,转身回到房中,取出随身的药瓶子,倒出两粒药,生吞进腹中。药瘾上来时,顾云篱在临行前给她的药尚且还有些用,至少能让她不再那么痛苦。 她扶着桌子,喘息拧眉度过这一段时间的疼痛。 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一片寒气的屋内,来人带来一股热气,却沾染着难闻的血腥气,令她一阵反胃。 靠着柜子,她眯了眯眼,笑了一声:“怎么,妥协要逃了?” 下颌抽搐了一下,李商誉没有回答,只是扒着门框,双眸沉沉:“依兰,和我走。” “我都说了,不愿再活,你何故这么执着呢?”叹了口气,她抚着手上的木镯子,喃喃。 “由不得你!”冰凉的声音响起,手腕一紧,桑盼猛地被这么一拽,没有力气反抗,只能跟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向外走去,冲出房间,穿过混乱血腥的回廊。外 面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已备在角门,李商誉粗暴地将桑盼推上马背,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将她死死箍在身前。 “驾!”李商誉猛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载着两人冲入浓重的夜色和混乱之中。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喊杀声和逐渐被火光吞噬的城池。 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摇晃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李商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不容逃脱的禁锢。 至此,巨大的厌倦与无力感席卷而上,她没有反抗,手再次摸上了腕间的木镯。 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太多了,被当作家族富强的筹码送至东京,一入深宫。而后又被像丢弃物件一样被李商誉抛弃,被下蛊、失去血亲孩子、再到宫变、失败、至今,她从未这么累过。 没有人问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嫁入深宫?问她怕不怕冷宫孤寂?问她痛不痛?问她……想不想活?她的意志,她的意愿,她的存在本身,在所有人眼中,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就连唯一的殿直张明谣,也为她而死。 当李商誉那带着血腥味和疯狂占有欲的气息喷在她颈侧,当他用蛮力将她拖上马背,当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又一次、最后一次被当作一件必须带走的“所有物”时……那份积压了数十年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厌倦,终于化作了最纯粹的杀意。 不是恨,不是爱,甚至不是复仇。 而是一种了断。 手指碰倒了木镯上的机关,一粒小药丸滚在手心。 这是顾云篱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不是缓解痛苦的药,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若生无可恋,它也能给你个解脱,或也是个自保之机。” 猛地睁开眼,她眼中一片决绝的死寂。她没有挣扎,反而在颠簸中微微侧身,将头靠向李商誉的颈侧,做出一个仿佛恐惧寻求依靠的姿势。 扭曲的内心似乎被桑盼的这个动作而取悦,不远处,亲卫守在那处,为他开辟好了退路,只要成功逃出去,他就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到此处,他箍住桑盼的手臂微微一松。 就在这一瞬! 桑盼的左手闪电般抬起,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精准地将指尖那枚裹着蜡衣的毒丸,狠狠塞进了李商誉因喘息而微张的嘴里!她的手指甚至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舌根! “唔?!”李商誉猝不及防,喉头本能地一咽!那层薄薄的蜡衣入口即化,一股极其辛辣、带着奇异甜香的液体瞬间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你——!”李商誉瞬间明白了,暴怒、难以置信和被最深背叛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他目眦欲裂,低头看向怀中眼神冰冷如霜、再无半分情绪的桑盼。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五脏六腑!李商誉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箍着桑盼的手臂骤然松开。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阵阵发黑,乌黑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 “桑盼!”他第一次喝出她的名字,从腰间抽刀便刺向她,可在差一毫厘的距离,却猛地收住。 “我杀了你,你还不忍心?”哂笑了一声,在马匹颠簸之中,桑盼身上也溅着他吐的血。 下一刻,她闭上眼,猛地朝他手中刀尖一撞! 利刃刺破腰腹,剧痛袭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她甚至没有回头,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极疲惫的弧度,像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衣衫,也染红了李商誉无力垂下的手。 两人同时失去了力气,如同断线的木偶,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尘土飞扬,乌骓马受惊长嘶,绝尘而去。 在这荒郊野外的尘埃里,两道数十余年的怨念,自此同归于寂灭。 破城的号角声就此响起,轰然一声,震天动地的杀号声将死寂的巴州再次点燃。 斥候携着最新战报奔进帐中,脸上的喜悦难掩,他几乎滑跪在李繁漪身前,双手奉上:“殿下!巴州大捷!叛军贼首李商誉死在北门!还有、还有——” 李繁漪拧眉,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 “罪后桑盼,与他死在了一处。” 李繁漪浑身一震,舌尖一痛,神色骤然复杂起来。 嘉兴二十一年深秋,巴州城下,自西南燃起的叛乱烽烟,终随贼首李商誉的殒命,骤然熄灭。这场席卷半壁、震荡山河的祸乱,历时小半载,终在长公主李繁漪所率王师铁蹄之下,被彻底踏平。 贼首既亡,叛军便如沸汤泼雪,顷刻崩解。残存的西巫之人与西南负隅之徒,顿作鸟兽四散,惶惶然遁逃,朝廷军与巴蜀军一齐出动,不数日,残寇尽墨,余烬悉灭。 十日后,李繁漪班师回朝。 玄旗猎猎,军队绵延数十里,东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庆贺长公主得胜归来,锣鼓与鞭炮声齐鸣,城内几乎万人空巷,沸反盈天的吵嚷声像是在告别深秋前一切阴霾,得见城门一角时,李繁漪总算觉得,肩头的重担稍减了几分。 她侧头,瞥了眼同样面露喜色,一路笑呵呵的清霜,问:“回去之后,要做什么?” 清霜不明所以昂首,眼珠转了转,答她:“自然是睡一觉,叫府上的厨娘给我做些好吃的……” 失笑了一声,眼前突然乍起一阵飞花——是迎门的百姓自制的礼花。 繁花自眼前飞过,擦着脸颊略去,城内熟悉的光景跃入眼中,李繁漪一振缰绳,身后得胜归来的兵将高呼,马匹奏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跃入城内。 第255章 夜不能寐,不能安寝 战争带来的疮痍想要让其康复,并不是那么容易,州府因战事受创,无论民生、财政、或是守军都急需朝廷政令来协调指导,虽打赢了仗,但李繁漪却并未因此而闲下来。 既要稳固朝堂,又要解决西南遗患,她几乎没有别的时间,一门心思都扑在处理政事上。 相比之下,清霜便彻底闲下来,不必再做护卫,整日往床榻一摊,重操起了旧业,朝廷赏下来不少钱,她抽空跑了趟书局,整回来半人高的志怪话本子,诉之曰练胆子,于是,顾方闻夜半起夜,向窗外一瞅,便见清霜的屋子里点着灯,本以为她是挑灯夜读忘了熄灯,待第二日时,她难得没按着时辰起床,日上三竿,林慕禾去了趟铺子回来时,才见她精神萎靡,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树下练剑。 “怎么搞成这样?”林慕禾一惊,问。 “还能因为什么,胆子那么小还非要学人看什么志怪话本,”顾方闻蹲在一旁扒拉着顾云篱种在屋前的药草,嗤了一声,“依我看,你那些书都退回去吧,” “胆子是练出来的,正好我最近这么闲……”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自打了胜仗之后,她便这么闲下,恢复了以往无事小神仙的状态,时不时去铺子里帮帮忙,而李繁漪则忙得见不着人,倒是整日能看见为她办事的明桃,在东京城里左右跑着奔波忙碌。 “马上便不闲了,近来有个事,”林慕禾牵着她坐下,这一会儿功夫,又见她打了个哈欠,“你要是还困,何不再去补个觉?” “补再多的觉还是困啊,”清霜话题一转,“什么事情呀?” “平反之后耽搁了数日,我在铺子里听说,太常寺的人正选云韶院的弦音娘子排演,约莫这几日便要开庆功宴,嘉奖此次众臣了。” 战事造人,一场平叛的战事又会为多少人带去军功而晋升?虽是庆功宴,但林慕禾隐隐觉得,一场必要的清算也即将开始了,这次的战争暴露了朝政多少缺点,又有不知多少人的贪墨枉法因此而暴露出弊端。 对于有战功的人,或是平常的臣子,这场庆功宴确实是个放肆畅饮,庆贺胜利的酒局,而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场明晃晃的鸿门宴了。 偏偏还不能拒绝,只能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出现。 清霜倒是没想得这么深:“那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都有赏银了?是不是能去矾楼搓一顿了?” “还想着吃!”顾方闻笑骂,“不练剑就过来给我拣药材!” “想来宫宴里的吃食,想必是比矾楼的更要好些。”林慕禾替她分析,“届时,也尝尝大内的贵人们吃的都是什么好东西吧。” 清霜同意地附和点头:“对对对!” 果不其然,如林慕禾所料,庆功宴的请帖没过几日,便递到了府上。 初秋在楼中做得衣裳也终于派上了用处,自彻底康复后,林慕禾都没有这么用心地打扮过,在房中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插簪佩环。 照得不算太清晰的铜镜内,一只手从她身后出现,顾云篱颇是吹毛求疵地给她将碎发用篦子梳理整洁,取了一只团篦,看着镜子里的林慕禾,认真比着合适的地方。 “这里如何?”梳头娘子为林慕禾梳了个适合她的云鬟髻,发髻用金莲冠子束着,她则依着自己喜好在发丝之间穿插发饰。 云鬓微松,有时顾云篱的审美却也不敢苟同,林慕禾笑笑,摸起一个玉篦子塞进她手心:“还是这个吧。” 她蹙了蹙眉,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审美,但还是乖乖接过林慕禾递来的篦子,插进她梳得整齐的发髻之中。 描眉画鬓,这样安和的时光也只有在战事平息后能得,顾云篱拿来一只螺黛,轻轻抬起林慕禾的下颌,十分认真地给她画起了眉形。那专注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不仅仅是在描画眉形,更像是在为什么做最后的准备。 带着些微痒意的螺黛在眉眼处随着执笔人的动作轻轻划过,顾云篱的脸颊离得极近,她双眉微微蹙起,这是认真做事的表现,这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林慕禾在不同场合见到过许多次,看她一时认真,这人忽地不知升起了什么心思,在她停笔检查的瞬间,轻轻仰起脸,在她嘴角一啄。 顾云篱一愕,还未反应过来,那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她心尖一颤,几乎要将盘踞心头的决绝念头冲散,林慕禾便又后退,重新将下巴搁在她愣在半空中的手上。 眨了眨眼,她道:“继续吧。” 后者抬手蹭了蹭鼻尖,耳廓微红,前些日子忙着奔波,这样亲热的场景属实许久没有经历了,骤然这样一下,她还有些不适应。 她抿抿唇,继续认真地替她将另一处眉描好。 相比之下,顾云篱稍疏打扮,但也收拾地比往常精致,太医署内皆受了长公主与太子封赏,按照往常的惯例,应当都着官服出席,但出于某些原因,顾云篱并未这么做。 林慕禾也注意到此,抿了抿唇,问:“云篱,你想好了?” “嗯。”收回螺黛,顾云篱微微眯了眯眼,捧着她的脸细细看了眼自己的杰作,心情不错,“待事毕,我便想着辞官。一开始入太医署,本也是想着为你找解蛊的法子,为我家人伸冤。” 还有一事,也在她今夜的盘算之中。她微微吸了口气,捏着螺黛的手紧了紧,像是给自己打了打气。 是而,若这些目的达成,她自然不愿在官场中混着了,她志不在此,也不愿受官场束缚。 “之后……便回临云镇吧?”她提议,“快要入冬,回江南之地,比东京会暖和好多。” “也好,”林慕禾道,“临云镇里也有六娘子她们,我就还在栖风堂里盘铺子,顺便添补家用,哦对了。” 她话音一顿,笑得有些揶揄:“最好将医馆再修缮一番。” 她仍然记得赵玉竹杀来的那个雨夜,书房的窗户被风一吹,便向内大展开的事情。 顾云篱赧然,摸了摸鼻子,讷讷应声:“好。”再完善几处妆面,林慕禾穿上厚厚的兔毛披风,毛茸茸的立领将她的脸颊衬得更小,痊愈后,她的气色更好了几分,肤色亦是白里透红,深秋时节,透露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生机。 庆功宴在晚间进行,近冬时节,天黑得也比往常早,是而便要早早出发,待收拾妥当,两人并肩出门,院中,一群人都已等候多时了。 清霜挑着最贵的一身衣裳穿好,规规矩矩梳了双环髻,每个人几乎都是盛装出席,就连顾方闻也一改原先的邋遢模样,穿得人模人样。 “马车在外面等着了!”随枝风风火火跑进来,一身桃红色的夹袄格外惹眼,“快走吧!” 原本的街道因为先帝驾崩的禁令显得格外萧索,如今破例为了庆贺胜利,张灯结彩,恢复了原先的热闹,甚至不输节日。 一路马车颠簸,总算在暮色将至之前到达右掖门。 暮色四合,宫城巍峨的轮廓在渐次点亮的灯火中更显庄严,右掖门大开,内宫一角显露。清霜好奇地向内望去,心中感慨,三年前,自己还只是隔着城墙遥遥看一眼传闻中的神都东京,如今,却已能进入大内了。 出示了鎏金的请柬,厚重的朱漆宫门在低沉闷响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踏入宫门的一瞬,仿佛跨入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平整如镜、能映出人影的金砖御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头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流淌着幽冷的光泽。 越靠近垂拱殿,那被宫墙隔绝的声浪便愈发清晰。不再是隐约的丝竹,而是鼎沸的人声、欢快的笑语、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以及更宏大、更热烈的宫廷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暖意与醉人香气的热浪。 灯火通明,早就熟知顾云篱的内侍引着几人前去找到了自己位置。 一股混合着浓郁酒香、百果甜香、熏炉暖香以及无数脂粉香气的暖风袭来,还未开席,席间便已推杯换盏,相互客套起来了。 顾云篱更加坚定了自己不再做官的心愿,觥筹交错的氛围固然热闹,但顾云篱却并不习惯如此,坐在席位上,便觉自己于此格格不入。 显然,身后的几人都是这么想的,更别说今日到场的官员中,有多少人向来便瞧不上她们这些江湖人士。 几个看着面善的官员笑呵呵地来与顾云篱搭话,她并不是很擅长应付,倒是林慕禾表现得比她得体多了,几番话下去,李繁漪便与李淮仪一同到了。 微妙地,两人的座次也有了变化。 两张形制大小一样的席位摆在金色的台阶之上,李繁漪居左,而李淮仪居右。 个个都是人精的群臣自然也注意到此,有的人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像是排演好得一样,众人举杯,说着恭贺的话,清霜还没见过这场面,甚至有些匪夷所思,这群人说话是怎么一模一样,莫非早先便交换过意思? 而后,传旨的内侍们捧着中书与太常寺一同写下的旨意,一个个读了出来,被提到的人纷纷上前谢恩,这些旨意全面,连常焕依的名字也在内,几人还有些受宠若惊,没过一会儿,便听得有些烦了。 殿内热闹,清霜却困得点头,座上的李繁漪将她打盹的模样尽收眼底,暂且叫停了正宣读旨意的内侍:“时候不早,先让尚食局传膳,诸位臣工受邀来这庆功宴,若是空着肚子饿了,倒是我与淮仪的不是了。” 听见要上菜了,清霜瞬间醒了。 不过多时,身着窄袖锦衣的尚食局宫人在一阵丝竹声乐中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菜品被一一呈上。 云韶院的娘子们在场中排演起了舞蹈,吹奏弹唱,歌舞升平。 论功行赏,没有落下一个,端上来的菜品都是精心制作,离顾云篱最近的还有一道她最爱吃的蟹酿橙,小心翼翼端过来,两人也不再关注前方的事情,专注吃喝。 橙子的清香与鲜嫩的蟹肉在口中碰撞,林慕禾眼睛亮了亮,这还是她第一次吃,以前身体虚弱,鲜少吃这些寒性的东西,如今第一次吃便被惊艳了,也明白顾云篱为何这么热衷于这道菜。 正品尝着,林慕禾却感受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穿过一群正在殿中起舞的云韶院娘子们,看向了自己。 若有所感地抬头,隔着层层人群,她与不远处斜上方的人对视而上。 身着紫衣玉带锦袍的林胥正捏着一只酒盏,放在唇边,目光似乎是不经意放在了自己身边。与其余的官员不同,他身侧没有家眷环绕,唯一的儿子林宣礼坐在他的一旁,也沉默不语地饮酒,没有和他闲聊的兴致,这两人也刚好都有一群人上赶着巴结敬酒,只这一瞬的错神,林慕禾再看时,那道目光便消失了。 垂眸片刻,顾云篱抬眼再看,似乎也若有所感。 她轻抚林慕禾的手,抽出帕子替她擦擦嘴角,朝金座上看去。 台下的人不乏朝李繁漪敬酒的,这会儿正空闲,就见她撑着脑袋,目光似乎空泛地扫过台下的群臣,漫无目的。 她如何想,顾云篱有了些猜测。 酒过三巡,封赏过罢,宴会正酣。 一个内侍急匆匆自垂拱殿红柱后悄悄走过,顾云篱敏锐地发现,手中筷子一停,禁不住向他看去。 尽管已经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但这名内侍还是引来了一众探寻的目光。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耽搁步伐,在金座下躬身请示,得了首肯,这才飞快走至李繁漪身侧,立掌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台下看似仍旧起坐喧哗,却在这一瞬间,数不清的目光都隐秘地看向台上。 李淮仪也侧眸,就见李繁漪的面色从方才缓和噙着笑,慢慢冷淡了下来。 她一抬眸,面色冷了许多。 云韶院的娘子们见状,停止了歌舞,抱着琵琶飞快地撤了下去。 这是要说事的节奏了,虽有些不符场合,但如今座上的长公主最大,没人敢违逆,片刻功夫,便已经有识相地借口透气拱手离开垂拱殿了。 李繁漪缓和了几分面色,开口道:“酒过三巡,诸位臣工也出去透透气吧?来人,给诸位大人引路。” 此话出口,再不走就是不识相了,这番话也不过是说给部分人听得。 没过多久,殿内的人便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些中书众臣,顾云篱见状,也想离开,刚一起身,就听李繁漪叫住她:“顾大人,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且留下再饮几杯吧。” 这是要她也在场的意思了?顾云篱拧眉,与林慕禾对视了一眼,又重新坐下,连带着身后的清霜一行,也都没有离开。 人走得差不多了,见此情形,李淮仪默了一瞬,转头问:“阿姐,出什么事了?” 林胥也搁下酒杯,整了整衣襟,他一抬眼,却正对上李繁漪幽凉的目光。 “右仆射,起来说话。”她冷声开口,声波经由垂拱殿金座特殊的构造,传至人耳畔,还有些微微的发麻。 “殿下。”眼皮一跳,林胥飞快起身。 “永西路传报,你的人护送吐蕃质子入朝,半途之中,飞沙门再次出来搅局,欲斩杀吐蕃王子泄愤,险些毁了此次和谈!”声音掷地有声,语罢,台下众臣一惊,慌忙起身,高呼息怒。 “此事,你可知情?” 冷汗从额角淌下,林胥抿唇,飞快躬身请罪:“殿下恕罪,事发突然,臣……还未收到消息。” “上次飞沙门惹下的祸事一笔揭过,我原以为右仆射应当协调好了龙门,能够管束好这群人了,孰料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大殿阒寂,林胥头皮发麻,一阵穿堂风从敞开的大殿外刮过,殿内灯火忽明忽暗,他猛然感觉,余下的臣僚,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晦暗的殿内,数十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自己,充满恶意,仿佛要他万劫不复。 “是臣失职,臣愿领罚!” “殿下!”一道清隽锐利的身影率先从席间霍然起身,正是御史大夫白崇山。 他面容肃然,目光如炬,直射阶下躬身请罪的林胥:“右仆射一句‘失职’、‘领罚’,便能轻飘飘揭过吗?飞沙门一而再,再而三于要务中作乱,袭扰质子,破坏邦交,此非寻常疏失,实乃重大渎职!” 他上前一步,袍袖无风自动,气势逼人,“上次祸事,殿下宽宏,已是网开一面,然右仆射执掌龙门,非但未能整肃江湖,约束宵小,反令其气焰更甚!此次若非护卫拼死,吐蕃王子殒命,和谈崩毁,西南烽烟再起,这泼天大祸,林仆射一身可担得起?!龙门乃天子耳目,国之重器,岂能交于屡屡失察、难堪大任之人手中?!臣请殿下明鉴,林胥已绝无资格再掌龙门!” 上来就上升到这个程度,就连李繁漪也没忍住讶异地扬眉,看来白崇山看不惯林胥已久,这倒正好,省得她再费口舌了。 他语罢,不少人应和。 “殿下,林仆射劳苦功高,臣等皆知。然,龙门之务,非比寻常。其沟通朝野,监察隐秘,所涉皆系国本。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力不称职,必受其累啊。”又一人走出来,直言道。 林胥面色有些发白,一个晚间,他未进多少吃食,几杯烈酒下肚,此刻灼烧着他的胃部,又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今日本是庆功的好日子,”李繁漪叹息一声,“但此事要紧,本宫不得不在这殿上来讲,右仆射,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江湖草莽,桀骜难驯,然江湖之大,耳目亦有不及之处,此等突发之变,防不胜防,”他手心里沁出汗来,“臣执掌龙门十载,不敢言功,然夙夜匪懈,兢兢业业。西南平叛之中,龙门密谍传回多少紧要军情?清剿余孽之时,龙门暗线又立下多少功劳?此乃诸公亲见!” “我倒忘了,”他语罢,一直旁观此事的李淮仪却忽然开口,“西南开战前,不少江湖门派自称只认龙门,不认朝廷……这群人言语之间,倒快叫我忘了,这龙门本非右仆射一人所有。” 此话一出,众臣惶恐,藐视皇威之事在这叛乱结束后更是敏感,谁敢再提? “你执掌龙门十年,便真当这镇官之权是你林家私产了吗?”冷冷的声音传来,也让林胥飞快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这场不可避免的清算果然还是这样开始了。 在这最敏感的事情之下,林胥再不能反驳一句。 此刻,以退为进,才尚且能保全:“殿下,臣绝无此意……” “是吗?”他要自请下野的话猛地被李繁漪打断,“我看并非如此啊。” 她语罢,勾手唤来崔内人,后者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书,递了过去:“三日前,剑道掌事向我递来这些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话音一落,她一甩手,文书啪嗒跌落一地,白崇山眉心一抖,上前捡起一个,展开看去。 “你依仗剑道起势,这些年暗自靠剑道培植了你龙门多少势力,见其无用又欲赶尽杀绝!你可觉得天衣无缝?!” 白崇山的手一抖,看着文书上的内容,忽然便明白了过来,他这是被长公主绕进她的圈子里,被她当了枪使了! 顾云篱冷冷看着,虽有惊愕,这清算来得如此之快,但看着林胥如今被千夫所指的模样,心头难不升起快意。 原本欢庆的大殿内,竟成了清算林胥罪状的布告堂,但他的罪孽,又怎会仅此一桩? “殿下!”忽而,久坐的林宣礼叉手起身,在李淮仪锐利的目光之下,还是站起了身,“终究只是剑道一人之言,若不细察,错怪忠良,又该如何?” 冷冷笑了笑,李繁漪心道不愧是父子一心,吸了口气:“也罢,本宫自然不愿冤枉了好人。只是右*仆射龙门镇官之职,还是先停一停吧。” “今日起,龙门所有机要一律直呈御前,由太子与本宫共决。右仆射之事,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共查!” 这样的结果尚且保住了右仆射之职,林胥自知这已经是李繁漪最大的让步了,忍了许久,出口的也只有一句谢恩。 他拱手,终是离开。 “提及大理寺,我想起先前孤悬未决的旧案,”李淮仪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众臣,“此事多次提及却仍未决,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所指是什么,在座的也都知道个大概——罪后桑盼滑胎一案,屡次受阻,至今还未解决。 “启禀殿下,”话音刚落,中书臣子便向前一步,语调平缓却暗藏阻力,“当务之急乃是整肃吏治,安抚西南,不宜再旁生枝节。至于殿下提及的,前罪后桑氏滑胎一案…” “此乃陈年旧事。桑氏早已伏诛,相关人等也早已处置。如今时过境迁,再行翻查,死无对证,徒耗人力物力,更恐搅扰朝野,令逝者难安,生者徒添烦扰。值此大胜初定、百废待兴之际,臣以为,当以大局为重,使天下安享太平,不宜再掀波澜,追究这些无益往事。”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几名中书省官员低声附和: “王大人所言甚是。” “旧案重提,确无必要。” “当以社稷安稳为先……” 他们想用“大局”、“太平”这顶大帽子,将那段过往彻底掩埋。 李淮仪面露难色,看向席位上的顾云篱。 李繁漪也眨了眨眼,正欲开口。 突得,一个身影,倏然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林慕禾也一惊,愕然抬头,看向顾云篱。 她却并未看自己,而是朝殿阶处看去,走了出去,踏着厚重的地毯,穿过两侧惊诧、疑惑、审视的目光,一直走到大殿中央,那片最空旷、也最显眼的位置。 “云篱——”她想拽住顾云篱,手却被身后的顾方闻一把攥住,愕然回头,他却冲自己摇了摇头。 她竟不知,今日来此,顾云篱还做了这样的决断。 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顾云篱朝着御阶方向,撩起衣摆,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撞击金砖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垂拱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她闭了闭眼,跪地叉手,行了一个大礼。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再无平日的沉静,只剩下燃烧的火焰、刻骨的悲怆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钗环琳琅,她抬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胸膛的力量,甚至微微发颤。 “臣……恳请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重查前罪后桑盼滑胎一案!”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中书大臣们更是脸色一变。 王涣眉头紧锁:“顾大人!此事方才已有公论!你……” 顾云篱猛地侧过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王涣,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凌厉,竟让这位老臣心头一凛,话语为之一滞。 “十余年前罪案,使多少人因此而妻离子散,大人可知?” 王涣一噎。 “就算如此,此事与顾大人又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顾云篱眸子颤了颤,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个尘封多年、沾满血泪的身份,公之于众: “臣深受此案所累,数十余年,夜不能寐,不能安寝,每每入梦,皆是亲族哭号,质问我为何不能为她们鸣冤!” 李繁漪眸子颤了颤,缓缓咬住了嘴唇,她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你,你何出此言?”王涣一愣,拍着手背,“莫不是——” “臣苟活于世十六载,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忍辱偷生,尝尽世间冷暖,只为有朝一日,为父伸冤,为亲族雪仇,为我云家百余口无辜性命,讨还一个清白!” “世之公理,不该如此!”她腰挺得板直,身形如鹤,带着决然,“臣斗胆,以微末之功为引,恳求殿下开恩!彻查当年真相!” 第256章 是非曲直,皆在人心 话至此处,已全然明了。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顾云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而庄严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 林慕禾舌尖一痛,才发现自己竟然快要比顾云篱还要紧张,尝到些许血腥味,她回过神来,面对眼下这种情况,无法上前,又不忍见此,咬着嘴唇,只能如此旁观。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涣唇瓣一碰,眸光中多了些不可置信。 “臣所言,就是臣的意思。”顾云篱跪得膝盖发痛,没有听见准确的回应,却仍未起身。 不远处的白崇山双眼瞪得极大,愕然看着跪地不起的顾云篱,脑中快速回溯着从与她初遇到如今的一切。 难怪当时他便觉得顾云篱眼熟,想来想去,竟全然没想起她竟是与云纵长得相似! 场内寂静了许久,不知过去多久,王涣终于回过神来。 “罪臣之女!安敢如此!”他怒而拂袖,不再看跪地的顾云篱,而是转向御阶,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口吻,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铁律。 “殿下!此女所言,耸人听闻!然,其身份已昭然若揭!”他刻意加重了“此女”二字,带着对性别的轻视。 “她乃罪臣云纵之女!云纵当年谋害皇嗣,铁案如山,证据确凿,方被处以极刑,累及满门!此乃国法昭彰!其身为逆犯遗孤,本应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已是朝廷法外开恩!如今竟敢堂而皇之立于朝堂,妄议国法旧案,更妄称其父冤屈?!此乃大不敬!大逆不道!” “王大人所言极是!罪臣之女,有何资格在此置喙!” “朝廷法度森严,岂容逆犯之后质疑!” 李繁漪蹙着眉,仍旧没有开口,像是给足了这群人说话的时间与机会。 “殿下,王大人虽言辞稍厉,然其理不谬。云纵一案,乃先帝钦定。此女身为罪臣遗孤,本就不该……更遑论入太医署为官?此乃有违祖制,淆乱朝纲!臣以为,当先追究其隐匿身份、欺瞒朝廷之罪,再论其他!” 攻讦如洪水般汹涌,兜头倾倒而来,丝毫没有给予顾云篱一丝怜悯,甚至直接堵截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林慕禾怒上心头,拳头攥紧,起身便要替她说话。 可刚一站起身,那跪在当中的人似乎便已察觉她的意图,猝然开口,截挡住她开口的机会。 顾云篱并未如他们所料般崩溃、哭诉或愤怒。她依旧保持着跪姿,背脊挺直如松柏,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以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透出的洞彻人心的冷冽与清明。 “诸位大人,”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涣等人,那眼神不带敌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与审视。 “指责顾某身份,言及‘资格’、‘祖制’、‘法度’……条理分明,铿锵有力。” 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如针:“然,顾某斗胆,敢问诸位大人两个问题。” “其一,”她的目光落在王涣脸上,清冷如霜,“诸位言顾某乃‘罪臣之女’,故无资格言说。那么请问,顾某入太医署以来,所行医事,所救性命,可曾有一分虚假?西南平叛,伤兵营中,顾某与同僚日夜不休,救治将士无数,其中可包括在座诸位的子侄亲兵?先帝病危,顾某竭尽所学,力保其安康,此举,是否也算‘淆乱朝纲’?这些事情,是否因顾某血脉出身,便可尽数抹杀,视为无物?” “诸位言旧案铁案如山,乃先帝钦定,故不容置疑。顾某请问,当年三司会审卷宗何在?人证物证可曾公示天下?所谓‘铁证’,是否经得起如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重臣的共同推敲?若此案当真毫无疑点,经得起天日昭昭,诸位大人……又在惧怕什么?惧怕我仅凭一腔悲愤,便能推翻先帝钦定的‘铁案’?若此案根基稳固,重查一遍,岂非更能彰显国法公正,令天下归心?” 她张口,滔滔不绝,直将这些迂腐大臣堵得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王涣嗫嚅着嘴唇,指着她梗住了半天,也没能再蹦出来一句话。 “都歇一歇吧,”适时地,李繁漪接上话,抵着脑袋看了眼下面的几人,“此事,就依照顾大人所想去办吧。” “殿下!怎能如此莽撞便定下!” 王涣显然并不想就此放手,转身又盯着顾云篱叱问:“你说你全家蒙冤,可有证据!三司日理万机,若为你莫须有之疑,浪费人力……” “若没有凭据,臣自不敢贸然如此。” “哦?那证据何在,呈上来——” “王大人!”座上,李繁漪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开口,“寻证之事乃有司之责,你胡乱过问,越职言事,莫因头脑发热乱了规矩!” 王涣话音骤然一止。 他热血尽数一褪,面色骤然有些发白,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急忙躬身请罪。 “此事,也是我一早与淮仪应下顾大人的,本无需多议!只是经此波折,才拿出来说说,诸位一下子来阻拦,倒出乎我的意料……”她言下意有所指,众人皆无意识地出了身冷汗,“此案,如若诸位大人不放心,不如这样?” “我与淮仪兼任此案主审,亲审评断,诸位可有异议?” 台下鸦雀无声,做到了这份上,谁也不难看出长公主实打实地在这里袒护顾云篱,何必再与她作对呢? “今天议事就到此吧,好好的庆功宴,本宫也不想毁了诸位大人兴致……”见没人再说话,李繁漪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她说罢,没人再敢多嘴,但气氛却再也回不到往常了。 林胥只是个开头,众人都明白,他失去的仅会是这个龙门镇官之职吗?各人心中都有答案,揣着心事,这场庆功宴终于在月至中天时结束了。 “你吓死我了死孩子!”见顾云篱完好地回来,常焕依长松了一口气,“怎么做事前也不吱声!” 林慕禾眼眶也红红的,精致的衣角都快要被她攥出痕迹来了:“我当你下了什么决心,原来如此……” “总归没事,也有结果了这样便是最好的!”随枝赶忙在后面打圆场,“快走吧,咱们回去再开个小灶?这菜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没几口就没了……” 清霜也机灵地补上:“就是就是,回去咱们吃锅子去,热乎乎的,我正好也没吃饱!” 林慕禾也没了脾气,好歹顾云篱并未因此出什么事,这就够了。 她上前攥紧顾云篱的手,一行人顺着人流,便朝垂拱殿外走去。 没走出去多久,却听身后追上来一阵有些纷乱的脚步声,顾云篱侧了侧眸,余光里,看见林宣礼正扒拉着人流,朝这边走来。 “顾云篱!二娘!”他出声叫住,眼底的惊疑错愕还未褪去,气喘吁吁停住,一双眼死死盯着顾云篱,半晌,终于喘过气来。 “林提点不去追右相,莫不是还有什么话与我说?” 抿唇,林宣礼眼底有些阴沉,看着顾云篱坦然的模样,忽地笑了笑:“我若是早些想到,是不是便不会发生这些事?” 他所指是什么事情,顾云篱了然,闻言,她一笑:“我所求不过真相,林提点的苦难,与我又有什么干系?这么说,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了。” “所以你才故意接近二娘!不惜捞不到一丝好处都要为她医治眼疾!”脑中的一切都厘通,他只记得自己从未停止过对顾云篱的怀疑,如今得知真相,还是冷不防地恼怒起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从一开始便不怀好意。” 顾云篱不置可否,眸色也冷淡了下来:“大人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二娘,事到如今,你还要与她走在一起吗?” 原来是挑拨离间了,顾云篱扬了扬眉,没有再说话。 林慕禾也不想听他继续胡扯,拉着顾云篱便走。 “你不惜背弃主家,也宁愿跟一个从头到尾算计你的人在一起吗!” “是非曲直,皆在人心,大人明明知道我为何自请出族谱,与林家断绝干系,为何还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弄旁人清白?”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却并非为自己争辩,“她是什么样,我最清楚,纵有欺瞒,我也愿意。大人不必多言了,夜深,我等要归家了。” 话音未落,林宣礼呆滞原地,冷不防胳膊便被人狠狠一撞,他后退了一步,很快站住,低头一看,清霜正满脸不屑地从他身边走过,又用鼻子出气,狠狠哼了一声。 同样的,后面的人都没给他几分好脸色。 家中的变故,他并非无感,也不是冷血,本以为和睦平和的家到头来变成如今这样,原先的意气也被消磨了不少。再者,他自然也看得出太子与李繁漪的意思,右相被秋后算账亦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来的太快,且看这些人的架势,似乎并未有想让他反身的意思。 往后,他该如何?在忠君与全家两个选项之中,他又要怎么抉择? 人潮褪去,垂拱殿再次恢复往日的冷寂,宫人忙活着将灯具撤下,黑暗再次笼罩,仿佛不多时前的热闹从未出现过一般。 国中无君,最高的圣令便是这两位皇室子的命令,叛乱平息后,一些风言风语也不胫而走,大豊自先祖传下的律令,上一任国君故去九九日之内,储君即位,新朝更迭。 当年李准宫变便是发生在这九九日之中,至今,太子没有即位的想法,而长公主李繁漪的势头也在逐渐盖过李淮仪,这大豊的江山,最终到底会归于谁,仍未可知。但朝野之中,已经微妙地向长公主一方倒戈了,自平叛后枢密院重编,顺理成章把控在长公主手中的兵力亦有不少,凭借着战功,就连百姓也清一色向这边倒戈。 她下令亲自督办旧案,一时间,三司之内没人敢再怠慢,卷宗很快便被收拾出来,早先负责此案的杜含直接将医案中的疑点罗列出来,上呈给御史台。 医案之中细描述了云纵对桑盼孕期、中毒后滑胎一切的记载,足够详细,也无不指向一个事实。十余年前,滑胎案事发,乃彼时的姜修媛与云纵合谋,给桑盼下毒,而医案中记载的个中细节,却又确实与姜修媛所下的毒有些出入。 “终究只是罪臣一纸之言,”白崇山抵着脑袋细细看过,“除此之外,再无旁证?你说罪后滑胎缘由牵系西南巫蛊之术,那蛊术从何而来?又是谁布下的?” 杜含一噎,她自然知道,有关旧案的细节,顾云篱早已事无巨细地与她陈说,只是如今将右相的事情提出来,又是否被旁人看作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这些都不可控,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白崇山蹙了蹙眉:“有什么话说便是,事到如今,这些事情莫非还要藏着掖着。” “白大人乃是忠直之臣,秉公办事,从不枉法徇私。”她抿唇,“有些话,我不敢与其他同僚言说。” 话至此处,白崇山也品出来她话中的无奈,因此,抿了抿唇,他坐直了身子,问:“此事,还与朝中官员有关?” 杜含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白崇山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问:“朝中官员,位系二府及三司?” 杜含再次点头。 范围缩小,白崇山的神情也凝重了许多,涉及二府三司,那便不得不严肃对待,大豊吏治一概严明,台谏监察百官,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弹劾,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免此一难。 如若出了这样的事情,勾结江湖势力,还是帮着商王谋反的西巫一同谋害皇嗣,不管罪后是否定罪,这都是极其严重的罪行。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他敛眉,“不必害怕。” “臣怕的不是这些,只是不便言说,”经历那些事情,杜含也学聪明了,不再直来直去,说话也带了些迂回。“放眼朝野之中,谁最有可能,最便捷与江湖势力打交道,大人只需略微思考片刻,应该就有答案了。” 说是隐晦,但杜含的话也快等同于直接将林胥的名字告诉白崇山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在此刻明白过来。 禁不住地,他轻轻嘶了一口气。 “没有无证人证,仅凭你的判断,又怎能断定?” 杜含眸子转了转,片刻,开口道:“当年与西巫有勾连者,其党羽、旧部,未必尽绝。或有人因时移世易,流落江湖,甚或改头换面,潜藏市井。若能寻得一二知情者——无论是当年负责传递的‘线’,还是知晓内情的西巫旧人——撬开其口,或能找到那人证。近来徐敬檀义女带领西巫明宗归朝,大人何不顺着这里去查?” “此事艰难险阻,下官深知。然大人既问,下官不敢不言。真相尘封已久,若要重见天日,非大人这般刚正不阿、位高权重者亲自督办、深挖细掘,恐难有转机。线索虽微,方向或明,还请大人明断。” 言尽于此,杜含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说到这里,只要白崇山有意,顺着去查,便能查到了。 白崇山又是什么人,混迹官场这么些年,他不难看出杜含刻意的引导。 但事关林胥,他便会心甘情愿地顺着这条道,看个究竟。 * 如杜含所说,找到这个不知被藏匿在何处的人证并不难,暗中与归朝等待述职与职位分配的徐敬檀义女见面,顺着这条线捋下去,才发现这一路都格外顺畅,一环扣住一环,就像是有人刻意给他摆好了路,他只需按着提前排布好的,走下去便可。 密道悠长,秋日里更冷,有些潮湿的石壁似乎都在泛着寒意,前方带路的人轻声提醒:“密道湿滑,大人小心。” “这人莫非穷凶极恶,竟要关押至此?”白崇山问。 那人笑了笑,没有答话,片刻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幽暗的甬道内,似乎终于要亮堂起来了。 “我送大人到此处,您要见的人就在前方。” 嘴唇上方的胡子抖了抖,白崇山心中疑窦丛生,但寻访关键人证的急切压过了疑虑。他瞥了眼那迅速隐入身后黑暗甬道的带路人,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铁锈的冰冷空气,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嘎——哐!” 铁门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门后豁然开朗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门后并非囚室,而是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厅。数盏明亮的火把插在壁挂铜环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密道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 石厅中央,一个浑身狼狈的人正被捆着链条被几道身影围住。 而这数道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为首一人,青衫素净,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冷沉静,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着白崇山错愕僵硬的脸——正是顾云篱。 至此,白崇山总算明白了。 “大人,云篱恭候多时。”为首的顾云篱推手,“让您来此,实属无奈,若非经大人之手,我一人之言,恐不可信。” 白崇山脸上的暂时的惊愕也缓缓褪去,看着余下的人,都是些面熟的面孔。 从几人身边走过,几人也都微微侧身,为他让开路来。 身上没几块好皮的人仰头,神志不清,口中却还在哀求:“给我一口吧,就一口、就一口……” 一股淡淡的臭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白崇山没忍住后退了几步。 “顾大人,这里还需要你的解释。”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自丹田聚气一口气,汇聚之后,轻轻吐息。 …… 当日,本应休沐的白崇山重新回到御史台,他径直冲入自己的值房,不顾同僚们惊诧探究的目光,“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马上就下值,怎么还上赶着来当值?众人面面相觑,却隐约觉得,有事儿要发生了。 值房内,他将石厅所见所闻,顾云篱提供的证据链,勾结邪医、获取蛊毒、构陷桑后、嫁祸云纵——条分缕析,清晰无比地写于奏章之上。 写罢,他掷笔于案,墨点飞溅。顾不得官袍上沾染的墨迹与地窖带出的潮气,他拿起奏章,未等墨迹全干,便火漆封缄。 “备马,去中书。”他收好一切,吩咐道。 提审林胥,自需要这桩案子最高督审的首肯,众人望着白崇山离去,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这才传开来。 未有多时,一则听着有些荒谬的消息自东京城中散开。 御史大夫白崇山持长公主谕旨、领着大理寺、刑部直闯右仆射林胥府邸,提审林胥的事情如同平地惊雷,在东京官场轰然炸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六部九寺、各司衙门。初闻此讯者,无不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因龙门停职一事还没完,就又有其余事情而提审,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提审? 对大豊官员来说,一次提审,长久积累下的清名不说毁于一旦,也坍塌得差不多了,若非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中书官员,根本不会这样简单便被押走。 “白崇山昨日休沐,突然折返御史台,奋笔疾书,旋即叩阙请旨……看来是拿到了铁证!” “铁证?何等铁证能一夜之间扳倒一位宰执?莫非……与昨日垂拱殿上那顾姓女子所言旧案有关?” “嘘……慎言!此事透着天大的干系!怕是要……变天了!” 话音一落,“喀拉”一声,架阁库的大门被人推开,里面的声音顿时一止。 身着官服的杜含迈步入内,扫视四周,目光锁定了几个正端着碗吃面的文书胥吏。 “你们几个,立刻起身收拾。” 这几人慌忙搁下碗,嘴里的面条还没吃完,便擦着手起身:“大人,这、这是要做什么去?” 杜含环胸,耐心地解释:“御史台携长公主令,搜查右相家宅,再多带几个人,即刻随我出发。” 第257章 一概以清流自居,最近却连连被清流党弹劾的右相府宅并不大,与从前…… 一概以清流自居,最近却连连被清流党弹劾的右相府宅并不大,与从前的权臣左相相比,这座宅子放在一品大员里,都算得上寒酸的了。 众人站在门前不敢动弹,只待杜含从马车上下来,迎面便与蔡旋撞上。 “大人下令搜府,可有三司的文书?我家大人虽被提审,但到底也是当朝宰执,这样搜府,未免也有唐突了吧?” “我有长公主与太子文书,”杜含低头,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来,白纸黑字的文书,又有在页底的长公主与太子私印,亮在蔡旋身前,“还请大人让出道来。” 蔡旋额角抽了抽,半晌也没挤出来一句像样的话。 “蔡管事,怎么办……” 身后的小厮踌躇不定,压低声音问。 和他们一样踌躇不定的还有杜含身后跟着的七八个文书胥吏,平日里都在架阁库里整理文书卷宗,什么时候还能搜上宰执的府邸了? “给杜大人让道!”吭哧了半晌,蔡旋终于妥协,忍辱负重地给杜含让开了路。 杜含规规矩矩地道了句谢:“多谢。” 一摆手:“先搜书房。” 小厮得令,前脚刚走,后脚,沈□□便闻声赶来。 府中没有主母操持,近来这些事情都堆给了沈明/慧,她似乎有些担忧,问道:“主君还没有消息吗?” 骤然碰见这位小夫人,再看她脸上担忧的表情,蔡旋竟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还未,天凉,小夫人何必在外面受风吹日晒?快些回去吧。” “方才这些来得人又是谁?”沈明/慧却并未搭理他的这句话,转而问道。 蔡旋只好给她解释:“是大理寺之人奉命搜府,他们多有无理,还得请小夫人自避。” 沈明/慧挑了挑眉,了然般点点头。 她转身离开,蔡旋心里头急得冒火,也没空去管这位本就不起眼的姨娘,见传报的小厮迟迟不来,干脆走到府门之外探听。 沈明/慧也并未如他所说离开,反倒是顺着石板路,一路走向岁华园。 岁华园内,杜含支起一张桌子,将搜查到的书信文书堆在一旁一一查验,林胥书房很大,七八个人忙里忙外也有些紧吧,寒冷的天,杜含快速翻动着纸页,一目十行,指节都有些泛红。 “大人,天寒,揣只手炉吧。”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杜含微微抬眸,瞥见沈明/慧的面容,还愣了一下,她对这人的印象稀薄,似乎听顾云篱提到过一嘴。 “多谢小夫人,我等查案,恐有不便,还请小夫人自避了。” 沈明/慧笑了笑:“无妨。”看她的模样,似乎并无这偌大府宅将倾的危机感,杜含隐隐感觉有些奇怪,手中拨弄书页的手也慢了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沈□□,又问:“小夫人还有何事?” 沈明/慧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默了片刻,移开目光:“我只是少见女子做官,瞧大人周身气度,觉得敬佩便多看了几眼,大人勿怪。” 听此,杜含也没有再说话,笑了笑,片刻后,便听见身旁窸窣的脚步声——沈□□离开了。 * 御史台中,长公主李繁漪坐在立起来的三折屏风后,正撑着下巴,隔着这道屏风看着堂内的一切。她的姿态看似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捕捉着堂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淮仪坐在其后,神情却并不似李繁漪这样闲适。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焦躁与忧虑。林胥的强硬,物证的缺失,都让他感到局面正在失控。 气氛剑拔弩张的公堂之上,林胥坐在椅子上,被两名御史台差役看守着,却毫无阶下囚的狼狈。他却仍旧气定神闲,面对白崇山的目光,还勾了勾唇,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白御史监案多年,应当知道审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仅凭这西巫邪人的一人之言,便要为我定罪吗?” “你监管龙门,多年来接触江湖势力最密,罪能与这些三教九流接触,无风不起浪,你既说与他素不相识,为何他会平白无故构陷你?”白崇山冷哼一声,反驳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肃穆的公堂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林胥微微侧首,目光仿佛能穿透屏风,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呵呵一笑:“白大人,你乃三朝老臣,素以刚正闻名。今日之事,是御史台欲行不轨,还是…受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行那公报私仇之举?” 话毕,他的目光陡然一转,瞥向坐在另一边的顾云篱身上。 今日审案,除却顾云篱与林慕禾,再无旁人。 “右仆射辩驳得没错,可阿禾眼中蛊虫又作何解释?她十八岁前一直待在相府之内,又是什么人不怀好意,给她下蛊?” “当年阿禾高热失明时,你又可曾为她请过郎中,细看过她的眼疾?医案又在何处?” 提及医案,林胥的眸子黯了黯,笑笑:“如白御史所说,我多年周旋于江湖势力之间,因此与江湖门派结仇,也再正常不过,只是二娘运气差些,不慎被算计进去罢了。” 林慕禾颌角抽动,眼中的愤恨快要凝聚成一团火,出离的愤怒之下,她手指有些发颤,到嘴边,竟然只冷哼出了一声。 “白御史一口咬定这邪人所说才是真相,却不顾其他,其言实在可疑……”林胥眯了眯眼,“莫不是受人指使?” “林胥!休得胡言!”白崇山猛地一拍惊堂木,须发皆张,怒目而视。他刚正不阿,最恨被人质疑操守,尤其还是被一个劣迹斑斑的嫌犯当众影射。“本官审案,只问是非曲直!此人证供词详尽,指认你联络西巫,传递毒物,构陷太医,又下蛊谋害桑皇后,桩桩件件,岂是空穴来风?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空穴来风?”林胥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姿态更显从容,“白大人,证据呢?你方才也听说了,杜大人奉旨搜查我府邸,掘地三尺,可曾找到一丝一毫与我林某有关的西巫之物?或是那所谓的毒物?或是任何能佐证此狂徒疯语的证物?”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站立的顾云篱,眼神陡然变得幽深冰冷,“顾太医,你苦心孤诣寻来此人,又在我被弹下龙门镇官之职后检举…这份心思,这份巧合,未免太过刻意了些。” 屏风后,李繁漪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扬眉,悠悠出声:“白御史为官、为人、作风如何,右仆射在朝为官多年,又岂会不知?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同样没有凭据,大人不是在凭空污蔑,张口就来吗?” 林胥一噎,有些阴凉的目光投向屏风之后。 片刻后,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冤枉的悲愤:“我林胥为官数十载,自问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今日竟遭此构陷!我知二娘恨我,顾大人又因何事,对我林某心怀怨怼,故而设下此局,欲置我于死地?” “白大人,诸位同僚!尔等就这般,任由这罪臣之女,挟私报复,搅乱朝纲,污蔑重臣吗?!” 林胥的反击极其狠辣,将矛头直指顾云篱的动机,更将搜查无果作为自己清白的最有力佐证,甚至隐隐将白崇山等人置于“被利用”、*“不辨是非”的境地。 话毕,屏风后的李繁漪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堂上气氛瞬间凝滞,连白崇山都一时语塞,眉头紧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顾云篱吸了口气,终于动了。 她没有看林胥,而是缓缓向前一步,对着白崇山和屏风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碎玉,打破了僵局:“白大人,右仆射所言,看似有理,实则诡辩。” “其一,人证之言,并非孤证。此人供述的联络方式、时间节点,多处都可与当年滑胎旧案卷宗中的个中细节相互印证。其二,右仆射府邸搜无所获,并不能证其清白,只能说明其行事周密,早有防备,或已将关键证物转移销毁。其三,云家满门之事,国法自有公断,在下身为臣女,只求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敢,亦不屑于行那等挟私报复的下作手段。” “你说不敢、不屑,便果真不敢不屑了?”林胥冷哼了一声。 他语罢,一些个瞧着时机差不多的旁听大臣也都纷纷替他说起话来。 “殿下,右仆射兢兢业业,方又经历平叛之战,其中也不乏右仆射的功劳,这样做恐会寒了老臣的心啊!” “右仆射乃朝廷肱骨,已失一个左相,再因莫须有的指控罢职,于朝纲吏治也不利啊!” “是呀是呀,此事微臣瞧着也诡异……难保没有有心之人在此暗中运作之嫌啊。” 按大豊律法,确实不能如此断案。 深吸了一口气,白崇山起身离开位子,走至堂中,对着屏风后的二人深深一拜:“事已至此,此事如何,还请两位殿下定夺。” 动了动身子,李淮仪调整了一番,侧眸看了眼李繁漪。 收到一个首肯的点头,他方才正襟:“此事……牵涉甚广,白御史,你与杜大人继续监理此案,若真有冤情,右仆射,我与阿姐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三日后,再升公堂。” 林胥也道:“既然如此,那臣便等诸位给臣一个‘公道’了,只是顾大人同有嫌疑,只处置我,有失公允吧?” 话到此处,场中的气氛又尴尬起来,林慕禾咬了咬唇,不知他又要作甚。 闭了闭眼,白崇山一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顾大人,只能让您暂居御史台中,避嫌了。” 眸光跃动,顾云篱紧攥住的手缓缓松开,扯了扯嘴角:“自然,依大人所言。” 为了避嫌,这几日杜含甚至都不能与顾云篱她们接触,两方不便沟通,更让眼下的态势向林胥倒去。 是夜,东京城内起了呼啸的大风。 狂风将窗扇吹得哐哐作响,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奋力拍打。房内,烛火被从窗缝钻入的疾风拉扯得忽明忽灭,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跃。 杜含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她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今日搜查林府的详细记录,每一个“无异常”、“未发现”、“未见可疑”的字眼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白日里林胥在公堂上那有恃无恐的冷笑和反咬一口的嚣张言辞,此刻仍在耳边回荡。她奉命搜查,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这不仅是失职,更让整个弹劾林胥的行动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 她面上不显,眼底却是幽深。 朱笔被丢在一旁,溢出的墨汁将软宣染红,杜含疲惫地撑着脑袋,只觉得额角的神经在嗡嗡作响。 “笃笃。”书房门被轻叩两下。 杜含抬眼,目光如冰刃般投向门口:“何事?”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蓝从喻面色有些复杂,身后狂风大作:“阿含,有人来找你,说你应当认得她。” 杜含蹙眉:“我认得?” 话毕后的片刻,蓝从喻身后挤出来一人,披着深灰色的披风,整个身子显得很小,紧接着,她将兜帽取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杜大人,是我。” 看清那人,杜含唰得一声从座椅上起身。 “小夫人?” 蓝从喻讶然:“哈?谁家的小夫人?” 杜含不理她,起身相迎:“阿喻,请小夫人进来。”她似乎预见了什么,心口忽然突突跳了起来。 兜帽已经取下,露出了沈明/慧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一张妆容得体、神情平静的脸。她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微凉气息,但那份镇定,与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杜大人,深夜冒昧来访,失礼了。”沈明/慧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娴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的呼啸,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小夫人此时造访,所为何事?”杜含开口,语气是直截了当的探究。 沈□□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唇边甚至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冷意:“白日大人亲临寒舍,掘地三尺,想必…颇为失望吧?” 杜含眼神微凝,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沈□□也不以为意,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从容地从宽大的斗篷袖中,取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件,约莫两寸厚。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将包裹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花梨木小几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我有大人想要的东西。” 眉心一颤,杜含嗓子发紧,下意识就想去检查那包东西。 沈明/慧却眼疾手快,又收回手中。 杜含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油布包裹上,她能感觉到那里面蕴藏的分量,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里面是什么?” “是一本医案,还有林胥这些年与扬州沈家药房勾连的账本书册。” 听见医案二字,杜含便明白过来。 窗外狂风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要撕裂这沉沉的夜幕。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晃动,映照着沈□□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和杜含眼中骤然凝聚的、冰寒刺骨的锋芒。 她眨了眨眼,缓缓开口:“小夫人应当不会白白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吧?” “自然,”沈明/慧垂下眼帘,轻声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依如今世道来说,只有你们能帮我。” 指尖轻轻蜷,杜含眸光闪烁,问:“小夫人请讲。” “我要你们助我脱籍,离林家放良。” 杜含几乎很快便明白了,她为何会找上自己——为官之人,在这些方面更容易运作,而她又恰巧是女子,若去求白崇山,未必会有这样的结果,且保不齐还会以三纲五常再来训斥她一番。 心头的感受微妙,杜含说不上心中唏嘘更甚,还是心疼眼前的女人更甚,良久,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如小夫……如娘子所愿,我会帮你,也请你,将物证交予我。” 沈明/慧笑了笑,指节收紧:“既如此,请大人立个字据吧。” * 三日后,御史台公堂。 肃杀之气比三日前更重。长公主李繁漪依旧端坐屏风之后,姿态却少了那份慵懒,多了几分凝神专注。太子李淮仪坐于其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灼灼地盯着堂下。 林胥再次被带上堂来。虽为疑犯,他却不着囚服,只是穿着平常的衣衫,步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负责细察卷宗的文书主簿上前述职,三日内不分昼夜地倒查,却仍旧一无所获。 听此,林胥站在原地,神情中的从容之感更甚。 经历三日软禁,虽没有刻意虐待,但顾云篱的气色也没好多少,隔着围栏,林慕禾的手又紧紧攥在一起,不禁又想起入场前,杜含那一道叫她放心的眼神。 莫不是有了进展? “白大人,”林胥站定,拱了拱手,声音清晰地传遍公堂,“三日前,仅凭一西巫邪人妄言,便污蔑于我。如今,三日已过,不知白大人可曾寻得半分真凭实据,来坐实这滔天罪名?”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沉默的顾云篱身上刻意停留,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还是说,依旧打算靠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和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的一面之词,便要定本官的罪?御史台,何时成了公报私仇、构陷大臣之地?” “御史台如何断案,自有考量,台谏这么多人,右仆射还怕有人包庇?”李繁漪的声音不轻不重传来,堵住了林胥继续说话的机会。 白崇山须眉皆张,忍着怒气道:“人证物证,本官自会一一查实,还容不得你在此混淆视听!” “查实?”林胥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如何查实?搜查我府,一无所获!那所谓的西巫人证,焉知不是受人指使,刻意构陷?白大人,你口口声声证据,证据何在?!” “顾大人为父伸冤,情有可原。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过激进,也太过…令人不齿了。无有铁证,却敢构陷朝廷命官,实乃胆大包天!” “白大人,此风断不可长!若任由这等挟私报复、构陷大臣之事发生,朝廷法度何在?纲常何在?” 围栏之外,听着这一切的清霜气得暗戳戳骂人,很快便被常焕依拧了一把,只能闭嘴,眼巴巴看着里面林胥愈来愈气盛。 “你如此行径,与当年构陷你父之人,又有何异?!不过是一丘之貉!”有林胥一边的人激进大喝。 栏外,顾方闻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放什么狗屁!” “公堂之上,不得胡言!” 顾云篱一直静立一旁,身姿笔直如青竹,清冷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寒霜。 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斥骂,被恶意中伤,她也未曾动容半分。 然而,当那句“与当年构陷你父之人,又有何异”如毒刺般扎入耳中时,她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胸腔中翻涌的滔天怒意和刻骨的悲凉。 父亲含冤而死的惨状、家族倾覆的绝望、多年忍辱负重的艰辛,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她强大的自制力。她抬眸,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林胥,那眼神中的寒意与恨意,是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浓烈。 怒气快要到达临界,亟待喷发,突得,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白崇山蹙眉:“杜大人,公审之日,何故迟到?” “去取些东西,耽误时辰,殿下、大人恕罪。”声音平静清冽,林胥也侧眸,看向来人。 她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林胥的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跳,他抿唇,没有说话。 “取东西?杜大人当以职责为先,取什么东西,还能晚到?岂不是藐视公堂?” 杜含笑了笑,回敬那人:“多谢大人关切,我所取之物,自是与今日案审息息相关。” 屏风之后,李繁漪与李淮仪同时坐正。 “是什么东西?呈上来吧。”白崇山被气得不轻,扶着额角道。 下一秒,却只见杜含上前一步,走到了林胥身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在满堂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杜含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猛地一扬! 那包裹如同被赋予了千钧之力,带着破空之声,“啪”地一声,重重砸落在林胥脚前的地面上!包裹散开,里面厚厚的一叠纸张、几本册子散落开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三日前,有人交予臣这些东西。” 林胥的心口突得一滞。 他将目光头像旁听之中的线人,后者却回给他一个迷茫的神情。 “是什么?” “是一本医案,”杜含不紧不慢地答,当着林胥的面,将那本泛黄的册子从地上拾起,数页随动作纷飞,她几步上前,呈上给白崇山,“其中,记录从嘉兴四年开始,桑氏有孕消息传出第二个月始,以及禾娘子的信息。” 堂上,众人都有些懵,有些没听懂。 “说明白些,便是右相在禾娘子身上试药的医案实录!”她声音突得拔高,将众人吓了一跳,“记录了右相如何在禾娘子下蛊,一次一次,将痛苦加诸于一个年仅四岁的稚童之身!记录了她每一次加量,发作时的痛苦挣扎,高烧、呕血、直至桑氏滑胎的一切!” 话至此,杜含深吸了一口气,场中,除了早就明白事情真相的人,纷纷都被这番话骇住。 “虎毒尚不食子,右相却用自己亲生骨血来做药引,陷害无辜太医,害人家破人亡,在下佩服。” 第258章 沉冤昭雪,真相大白 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公堂瞬间死寂,众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指控震得魂飞魄散,一时间,面面相觑,看着空地上站着的林胥,自入仕起,他最重官风品行,无论如何。也根本无法与杜含所言的那个灭绝人性的禽兽联系在一起。 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屏风后,站在李淮仪身边的林宣礼呼吸骤然一乱,脸色倏地一白。 他几乎下意识就想上前驳斥,可身旁的李淮仪却开口:“泽礼,你要做什么?” 语罢,李繁漪冰凉的目光也幽幽转向这边,没有波澜的眼神中,含着一丝警告:“林提点,你若选好了,就不该此刻变卦了。” 手缓缓攥紧,林宣礼默了默,旋即收回了手,逼着自己站了回去。 “杜大人!你位列六品,自当谨言慎行!说话更改注意,万不能张口就来!” 杜含侧眸看他,讥讽道:“没有证据,我怎会胡言,栽赃右仆射?我出自大理寺,若无凭据,自然做不出随意攀咬他人之事。” 话里掺杂着对方才这几人对顾云篱口诛笔伐的讽刺,几人闻之,面色一白,均是难堪地说不出话来。 “右仆射不觉得眼熟吗?”她俯身拣起,“这东西藏于你书房暗格中……” 林胥眸光闪动,眼中惊疑不定,死死盯着那本东西,飞快思索起来:“我书房之中何时有了这东西?笑话,杜大人随意拿一本东西搪塞,就能混淆视听了吗?” “依右仆射的意思,是不承认这东西是你的了?” “我书房中没有这东西,莫须有的罪名,当然不认!”林胥嗤笑了一声,“杜大人,我念你初入仕途,前途无限,才不与你斤斤计较,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于我,是否因为你与顾大人串通好了一切?” “大人不必反咬人一口。”杜含拣起那些东西,递给了来取的主簿,“医案年久,绝非随手便能伪造出来的东西,其中笔记,也都能与那西巫人证所言对应,若诸位不信,尽可细读医案,便知我究竟有没有说谎了。” 案卷呈上案头,白崇山犹豫了一下,伸去的手僵在半空,思索了片刻:“先呈交于两位殿下过目。” 主簿飞快送去。 李繁漪坐直了身子,接过那本有些古旧泛黄的书册,另一部分的书册,则又交予了一旁的李淮仪。 目光所至,斑斑劣迹,堂内沉寂了不知多久,屏风后的两人面色相当难看,却还是忍着,将书册交还给白崇山:“我们都已读罢,白大人,你再看吧。” 顾云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林胥,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怒极的白崇山一把将书册丢到地上,哗啦啦的一声,里面密密麻麻详尽记载的东西一览无余,页迹古旧,拿在手上,还有一种终年被密封散发的淡淡霉味。 林胥只瞥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东西正是自己放在书房暗格内的医案——但,这东西早就该被蔡旋销毁了才对! 他面上波澜不惊,装作不屑于看的模样,冷哼:“荒唐,没做过,为何承认?尔等为了诬陷于我,竟然不惜如此,实在可笑……” “你是说,这也是特地为了诬陷你而做的?” “不错,”林胥整了整衣袖,“二娘幼时高热时留下的医案,至今还存在我书房之内,绝无可能有这些东西。” 屏风后,李繁漪终于被气笑了:“依右仆射的意思,是满堂的人,从顾大人,禾娘子,再到白大人,甚至我与淮仪,为了栽赃诬陷你,不惜费尽功夫,找来人证,伪造书册,就为了指控你谋害已经不在人世的罪后桑盼?”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才渐渐品兑出些许不对来。 林胥脸色铁青,心知李繁漪的话将他逼到了死角。他必须咬死,绝不能松口。他梗着脖子,目光扫过杜含、白崇山,最后落在顾云篱身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大可将我书房中二娘的医案取出对证!臣问心无愧,绝不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堂上气氛僵持,林胥如同困兽,虽显狼狈,却仍在负隅顽抗。林慕禾知道他在强词夺理,但仅凭这些证据,若他死咬伪造,后续的查验和扯皮,仍会给他留下喘息甚至翻盘的机会。那医案她只一眼便觉得熟悉,正是那日她无意翻找到的医案,哪怕只是匆匆一眼,她也能认得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注视着地上散落医案的顾云篱忽然动了,她缓缓蹲下身去。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指尖触碰到那泛黄、带着霉味的纸张时,仿佛有电流穿过她的身体,让她纤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捡起那本记载着林慕禾试药反应的医案,没有立刻翻阅,而是用一种刻意放慢的、带着几分探究与不确定的语气,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医案…记录得倒是详尽,不似作假。” 林胥侧眸看她,掖着手道:“伪造之人心思缜密,自然做得周全。” 片刻后,右相府果真送来一份记录林慕禾高热后重病的医案。 他有两手准备,顾云篱并不意外,她挑了挑眉,继续翻阅那本医案。 “嘉兴四年九月初七,皇后滑胎,见林慕禾高热不止……” 她似乎是无意之中,若有所思地念了出来。 紧绷着的神经让林胥耳畔都响起一阵耳鸣声,额角不可控制地跳动,他感受到下颌角传来的一阵紧绷感,顺着神经传入大脑,逼迫着他尽快在此刻说出能够足以证明他清白,推翻顾云篱指证的话来。 只在这一瞬,脑中飞快运作,他猛地捕捉到了什么。 闻声,林胥嗤笑一声,叉手道:“罪后桑盼滑胎病发呕血,分明乃是在嘉兴四年九月十一夜里!何来的初七?!连日期都记错,还敢在此妖言惑众!这医案分明就是你们……” 话毕,堂上倏地一静,话至尾声,林胥猛地闭上了嘴。 精神紧绷,竟一时失察。 他瞳孔一缩,想及时止损,却已经将最有问题的话讲了出来。 这一刻,好似风声都在这一刻凝固。 “哦?”顾云篱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让林胥的面色顷刻间变得难看起来,“原来是十一日夜中。” 她微微侧首,目光转向主位上的白崇山和屏风方向,似乎在等待前方的白崇山说话,很显然,白崇山也飞快地明白了林胥话中的纰漏。 “桑氏于嘉兴四年九月十一滑胎病发呕血,这样的信息乃宫闱绝密,除先帝、已故桑皇后身边极少数近侍、以及当年负责诊治却被构陷谋逆的太医院院判等寥寥数人外,绝无外泄可能!此案卷宗早已封存,由陛下亲掌,从未经御史台或任何外臣之手督办!” 这一句话,也点醒了堂上的众人。 “那右仆射,你,一个从未参与此案督办、彼时更非陛下心腹近臣的外朝官员…是如何如此精准无误地知晓,罪后是在‘嘉兴四年九月十一的夜里’病发呕血的?” “除非……” 围栏之后,暴起清霜的声音:“除非你,就是那个下毒谋害皇后、构陷忠良的元凶首恶!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甚至亲手所为!” 一时冲动,竟然就这样将把柄交给了旁人。 “人证、物证、口证俱在,林胥,你一时失察后自曝,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云篱眸色阴冷,手中将那本医案紧紧地攥住,恨不能此刻便将这些记录着罪行恶果的东西撕成碎片。 但她忍住怒气,见林胥自己败露,终于才舍得将目光,移向围栏之后面容紧绷的林慕禾。 她嘴唇紧抿,似乎不到他被定罪的那一刻,都不会松弛下来。 与此同时,一道幽深的目光黏着在自己身上。 她转过头去,与林胥对视而上。 “顾大人急中生智,果真好谋算。” “是右仆射忙中生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您谬赞了。” 白崇山怒道:“林胥,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证据齐全,你认不认!” 孰料,林胥却转过身,站定,道:“桑盼罪后之身,死后不入皇陵,也不受太庙供奉,当年之事,我亦未曾想过会牵连旁人,一切实属无奈,不可抗力。” “你一句不可抗力,云家满门冤死!先帝被蒙蔽一生,害得未出世的皇嗣丧命,桩桩件件,你还觉得自己无错?!” “大豊的公义、法理,绝不允许你这般劣迹斑斑、有失人性之人来为官,甚做百官表率!”白崇山语罢,压抑了许久的为官大臣终于敢放声大喝。 一呼起,百声应。 “只是如此,白大人要如何定罪?”半晌,听着耳边讨伐声的林胥扯了扯嘴角,问道。 “如何定罪,自由大理寺与刑部定夺,见你如此,是不打算辩驳了?” 屏风后,林宣礼神色惊愕,仿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桑盼一介罪后,若仅因此便要治右仆射的罪,未免太唐突!” “官风败坏,还要谈些什么?这便是不配为官!” “大战刚结束,民生凋敝,正是要人主持大局,整肃吏治民生,若右仆射不在,又有何人来操持这些!” “大豊有能力的官员不止他林胥一个!” “都是屁话!你们想大事化小,混淆重点。那枉死之人怎么办?你说你林胥无意,但因你无意,多少人命丧黄泉!”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持续了一阵子,李繁漪怒喝了一声:“够了!吵什么!” 堂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暂时停战,两方虎视眈眈,似乎都没吵得尽兴,气愤地怒视着对方。 李淮仪动了动身子,将手里的几本账本再次在手中翻阅了一番。 瞥了一眼身旁的林宣礼,他轻轻敲敲椅臂,将他唤回神来。 “泽礼。” 林宣礼方才回神,几个厚厚的账本便递了过来:“将这些,交给白御史堂前。” 林宣礼睫毛颤了颤,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早已做好抉择,更不能背弃,是而,只得举着东西,呈了上去。 “方才的意思,是右相罪不致此。” 李淮仪出声,下方更没人敢接话。 他起身,却仍旧站在屏风之后。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缓步推着轮椅走向屏风边缘,直到轮椅边缘,那双绣着银丝暗纹的皂靴停在蟠龙柱投下的阴影边缘。 “诸位莫急。”他的声音沉稳,“右仆射是否罪不至此,且看这些。”手指挑开账本,泛黄的纸页簌簌翻动,墨迹未干的密账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沈氏药铺月流水五万贯,暗中却与右相有这些往来,账册之中,大多另记‘养卫’银钱二十万贯——这‘卫’,是什么卫?右仆射心里应当比我还清楚吧。” 账本脱手的瞬间,李淮仪甚至能听见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宣纸卷着账本重重砸在青砖上,惊起满地浮尘,仿佛惊破了堂上上精心维系的虚幕。他垂眸望着颤抖的纸页,像是望着一场意料之中的雪崩,“既有人非要辩个是非,便请对着这些字据,再论论右仆射的‘无意之失’。” 望着青砖上摊开的账本,墨迹刺得林胥眼眶生疼,恍惚间竟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不断膨胀,化作千万张血口要将他吞噬。 顾云篱并不意外,甚至早料到会如此,李淮仪早欲将此人设计下马,彻底对中书,二府三司之内进行一次换血,现在的机会正成熟,可以一口气直接将林胥打入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机。 对付清流的一大好处便是,他们没有世家庞大的靠山,背后势力比起左相那样盘根错节,显得简单了许多,自然也更好对付。 林胥十余年前发迹,一路官至右仆射,放在历朝历代,这样的晋升速度都称得上飞快,这其中,不乏有李准想要以他来制衡左相势力的功劳在内,现如今,原先的计划已经完成,紧接着,便是卸磨杀驴了。 刚好,这人偏又是个犯下数种罪行的人,处理起来,就简单得多。 围栏之后,林慕禾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她也隐有预感,不论今日林胥承不承认他栽赃陷害,利用儿女谋利的罪名,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 “殿下——”林胥眉心骤然一颤,腿突得一软,便跪倒在地,还想开口辩解。 “不必再说了,右仆射,你为官数年,应当比我还清楚,私自豢兵是什么下场。”深吸了口气,李淮仪背手,又坐了回去。 面色惨白,林胥仰首,看向站在屏风边的林宣礼,眼中透着几丝不可置信。 “你其余罪行,如今我不便一一在此讲述,也算给你保全最后的面子,本想着,你若能大方承认,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浪费这么些人的精力与你在此辩论。”久久未曾发表过自己意见的李繁漪终于开口。 “你们有些人觉得,他罪不致此,如今呢?” 话音落在地上,宛如石子沉入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这些事情,便不必在公堂审问了,”李繁漪挥袖,自座椅上起身,几个宫人见状,赶忙上前将屏风撤走。 一直隐于屏风后的两人显露出来,李繁漪面色严肃,眸色冰冷,看着跪伏在地的林胥,冷笑了一声:“右仆射审案之事铁骨铮铮,不肯下跪,如今却倒是跪得痛快。” “大理寺和刑部还在等什么?数罪在此,还不速速将人押下去,再严加审问!?” 杜含得令,躬身便招来三四个胥吏入内,架起林胥就要向外拖。 “殿下!你们不能如此!我乃先帝钦点中书同平章事!” 顾云篱漠然,看着他被人强硬地拉起。 另一边,林宣礼死死攥着腰间的刀柄,抑制着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 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却没能引来任何一道怜悯的目光,林慕禾咬了咬唇,心情有些复杂,见此情形,只冷冷笑了一声。 “臣林胥!为大豊,为李氏江山,效忠十六余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李繁漪面无表情,立在台上,不怒自威。 “襄阳守城筹粮,是我林胥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才调齐了前线将士的救命粮草!” “你与地方豪绅勾结,承诺三倍公银赔付,这些钱,我还没有同你算账,你反倒贼喊捉贼起来了!” 他怒极,挣扎之下,那几个胥吏竟然还拦不住他。 “你想卸磨杀驴,学鸟尽弓藏,不就是恨我站在太子殿下这边,不肯支持你女主登基吗!” “李繁漪,究其根本,你罔顾人伦纲常,不也是篡逆之——” “放肆!!” “大胆狂徒!!” 数声怒喝同时炸响,整个宣政殿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惊雷,瞬间死寂,随即又爆发出巨大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所有大臣,无论先前站在哪一边,此刻都骇然变色,惊惧地看向御座之上。 林胥这番话,已经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赤裸裸地将皇位继承这个最敏感、最禁忌的话题,以最恶毒忤逆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几个架着他的胥吏也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竟一时忘了动作。林胥趁此机会,身体向前一扑,虽未能挣脱,却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死死盯着李繁漪,仿佛要用这最后的诅咒,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听“唰”得一声,刀光乍现,一把林胥极为熟悉的寒刀横亘在他眼前。 他双眸颤颤,仰头看去。 林宣礼正拔刀拦住他的去路,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父……右仆射,你逾矩了。” “公堂之上,动什么刀枪?”李繁漪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一旁面色铁青的李淮仪。 “你说得不错。”令所有人没想到,她竟然大方承认了。 “帝位,孰人不向往?”缓步走下台阶,她轻笑,“淮仪无意、宗室无子,你先前以我无功而不愿,如今,你还能再说什么?” “试问东京城中,除了我,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命主紫薇?!” 白崇山愈加感觉不对,及时开口:“殿下慎言!” 李淮仪面色发白,坐在轮椅上,呼吸都有些急促。 “拉下去。”好在,李繁漪再没有说旁的,一个转身,冷声下令。 看着自己亲儿子对自己拔刀相向,林胥恍然呆滞,一时间竟然没了反抗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胥吏抬了下去。 顾云篱一行,挺直身子,如此目送着他狼狈地被拖走,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沉冤昭雪,真相大白,但涌上前来的情绪却不是激动,而是一阵奇异的平静。 “顾云篱。”李繁漪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清晰而郑重。 顾云篱闻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深深跪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臣在。” “云氏满门,”李繁漪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沉冤十数载,血泪斑斑,天地同悲。今林胥罪证确凿,其构陷忠良、残害无辜之恶行昭然若揭。本宫心甚痛之!” 顾云篱掀起衣袍,在这公堂之上,第*一次下跪。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白崇山:“白大人。”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白崇山抬手拂了拂袍袖,撑着椅臂缓缓起身。晨光穿透雕花窗棂,将他周身笼上一层金边,声音沉稳如洪钟般在大殿中回荡:“林胥罪证确凿,依律严惩。而昔日云家一案,实乃林胥蓄意构陷,如今真相大白,传令下去,特赦云家满门无罪!” 一旁,起草诏书的内侍正一字一顿地说着,字字入耳。 顾云篱依旧跪伏在地,姿势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她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下,只能看见一小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 然而,在她沉静如深海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云氏满门……清誉尽毁……” ——冰冷的诏书文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了她记忆深处早已结痂的伤口。火光、哭喊、一面之后再无相见的双亲……无数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带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那灭门之夜的寒意,时隔多年,再次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等待了太久,久到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执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防,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迟来的、沉重的解脱。压在灵魂上那座名为“冤屈”的大山,终于在这一刻,被这煌煌天音撬动了一丝缝隙。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仿佛支撑她走到今日的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 殿内一片肃穆的寂静,唯有诏书的余音在回荡。群臣的目光或怜悯、或复杂、或探究地落在她身上。 顾云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清丽的脸上,依旧没有泪痕纵横的狼狈,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苍白。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颚线绷得紧紧的,显露出极致的克制。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像暴风雨过后的寒潭,水光潋滟,深处翻涌着无法完全压抑的、深沉如海的悲恸与某种锐利如剑的意志。 短暂的沉默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胸脯有了一个细微却清晰的起伏。 然后,她以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礼仪,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时,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而沸腾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 不知过去多久,群臣会审的公堂终于解散,空无一人。 堂内极静,顾云篱吸着气,缓缓调息。 围观许久的众人见状,都识趣地没有上前,任由她在缓慢消化现在的情绪。 御史台外,天色入暮,距离林胥被押下去已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内,顾云篱都未曾出来,林慕禾冷得打了个哆嗦:“不行,我还是想进去瞧瞧……” 后面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都十分担忧里面顾云篱的状况。 守门的胥吏对屋内的人也同情,没几句话,便放了她们入内。 人声渐没,一辆马车轻缓驶过。 “管事,现在怎么办?” 车帘后,小厮面如菜色,哆嗦着问。 “人呢,找到没?” “没有,小夫……不是,沈□□跑了,昨夜就不见了!” 死死咬了咬牙,蔡旋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颤抖:“走!” 第259章 十六载恩仇,魂魄终于得见天日。 漆黑的大理石地板透着一股难以祛除的寒气,膝盖处受经由地板上涌的寒气,凉得已经快没了知觉。 只有这样彻骨的寒冷,才能让顾云篱清醒几分。 沉沉泄出一口气,她缓缓抬起手掌,被地板冻得冰凉的指尖泛红,切实传来冷到极致时的疼痛感让她冷静了几分。 寒堂孤影,寒冷似乎更能让她回溯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刺鼻的药材气味混合着烟尘,是她藏身之地的唯一屏障。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木板箱内,僵硬得如同石头。箱盖紧闭,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是她窥探人间地狱的唯一窗口:惊慌失措奔跑的家仆与女使,以及站在围墙边,冷冷注视着火焰吞噬府宅的龙门卫。 几个贪财的人趁着云家大乱,欲将这几箱珍贵的药材偷运出去,尽管家仆极力阻拦,却仍旧挡不住被金钱蒙蔽双眼,短暂失去了人性的人。 家仆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在身旁,他死死护住那个涂满防火涂料的木箱,被一道令人生寒的刀光夺了性命,温热的血液随着她身体的滑落,缓慢溢出,从木板缝隙中渗入顾云篱藏身的板条箱内。 她死死握着母亲递给自己的匕首,一手捂着嘴,紧紧咬牙,憋得面色通红,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可眼泪却先一步滚落在手背,不过片刻,便感受到那血液渗入箱内,将她的衣裙染湿。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她紧紧闭着眼,又强迫自己睁开,死死盯着那几道缝隙,仿佛那是连接生与死的唯一通道。 外面是地狱,箱子里也是地狱。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狭小空间里的恐怖无限放大,最终凝聚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可救药的恐惧。 一批药材被绕过熊熊大火,运出已经沦为火海的云家。 黑暗中摇晃又颠簸,顾云篱几乎快要晕厥,却忽地,被一阵呼唤声吵醒。 箱屉被搁下,一阵厮杀声传来,她惊惧地握进了匕首,大脑一片空白,就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太清。 “云槿!你在哪!” “挡不住了,杀进来了!” “快、快撤!” 纷踏的脚步声从身旁飞快过去,她头脑发昏地强撑着板条箱的边缘,眼前一阵虚影。 “云篱!” “云槿!” 两道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顾云篱恍惚了一瞬。 那个声音愈来愈近:“滚开——云槿!你活着就回应我一声!” “别拦着我!你们这些滚开!云槿——!” 声音最终停在了她藏身的木箱旁。箱体轻微震动,有人粗暴地推开了压在上方的东西。紧接着,箱盖的一角被猛地掀起! 一道刺目的、带着烟尘的天光骤然刺入箱内的黑暗,让顾云篱瞬间眯起了眼睛。长期的黑暗让这光线如同针扎。透过被掀起的缝隙,她首先看到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只沾满烟灰和疑似血迹、骨节分明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箱子里,只有一双通红的、盈满未干泪水、却如同受惊幼兽般充满了极致戒备与惊惧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他。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以一种与其主人年龄极不相称的、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稳稳地截在靠近他耳畔的位置! “我是来救你的,你看清楚我是谁!”顾方闻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强行压抑的激动。 尽管全力赶路,顾方闻还是来晚了,老友书信一封,说在贵妃胎中察觉出蛊毒的迹象,请他上京一叙,怎知还不到东京,噩耗便已传来。 截住这队偷偷运送药材的队伍,他本没有报什么希望,此时此刻,已经杀红了眼,却在看到蜷缩在箱中一角的顾云篱时,嗜杀烟消云散。 阴差阳错之间,因这群人的贪念,却保住了顾云篱一命,否则,她此刻便要葬身于那火海之中了。 瞳孔发颤,顾云篱惊惧地抬眼,却没能看清顾方闻的面容,另一道声音再次响彻,一瞬间,好似有一双大手,裹挟着温暖的洪流,将她从那个寂灭火光冲天的黑夜里拉了出来! “云篱!” 耳畔一阵耳鸣,眼前虚影重叠,看不清的顾方闻的面容虽摇曳的烛火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林慕禾的脸缓缓浮现在了眼前,她指尖冻得冰凉,双眼泛红,此刻正捧着自己的脸,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样的奋不顾身,一样的想要将她从冰冷绝望中拉出的姿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错位。 她从不觉得自己幸运,甚至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八岁的变故,更将她的心性快要消磨殆尽。 可此时,顾云篱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十六年前,顾方闻将她带出火海,她的灵魂却彻底被困在了那座被大火吞噬的宅邸中;十六年后,她幸而遇到了一个人,带着不比顾方闻低的奋不顾身,来到她身边,将囚困了她灵魂数年的枷锁打开。 十六载恩仇,魂魄终于得见天日。 她紧紧搂住自己,拖着她想拉她起身。 回过神来,顾云篱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堂外的空地之上,清霜一行站在原地,没有上前,顾方闻站在常焕依身后,看着眼前一幕,终是轻轻笑了笑。 * 今夜冷得过分厉害,窗栅口漏着凄风,石壁冰凉,冷得人睡不着觉。 到底正式的批文诏令还未下达,狱卒还不敢怎么怠慢这位右仆射,还贴心地在牢房外摆了一个炭盆,躺在铺着草席的床上,林胥双眼通红,一丝困意都没有。 皇室冷血,素爱鸟尽弓藏之术,时至如今想起被下令斩首的桑厝,他竟然生出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清算来得太快,而李繁漪与太子拿出来的罪证却又将事情板上钉钉,自己辩无可辩。 但还没有正式的诏令下来,或许还有能再搏一把的机会,这个结果太潦草突兀,任谁,都不能坦然接受。他并非没有愿赌服输的觉悟,只是总觉得,结局尚不该如此,熬走了左相,接下来更应该是他来重新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才对——否则,这十多年来苦心孤诣,汲汲营营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可他还是低估了两个皇室子在面对新王更迭前,将朝堂换血的决心。 牢房外,狱卒昏昏欲睡,发着轻微的鼾声,林胥听着无比心烦,转头间,却听见一阵絮絮语声。 他坐起身,确定并非自己的错觉,紧接着,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前来,来人穿着一身漆黑的兜帽,遮得看不清面容,也看不出身形。 “只有半刻钟,多了我们也为难……”隐隐的,他听见那狱卒对这兜帽人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那人果然在自己牢门前停下。 他动了动身子,坐直起身,看不清面容,却隐隐猜测眼前的人是顾云篱:“半年之前刺桐港初遇顾大人,本以为我们能和睦相处,做个朋友的。” 兜帽下的人身子一顿,没有接话,似乎示意他继续。 “如今……我却想,那时若是直接解决了大人,会不会就有这些烦忧了?” 他眸光阴冷,虽不形于色,可语气中的恨意却实难消。 “主君经历大恸,怕是认错人了。”一道沉沉的声音从兜帽内响起,令林胥怔住,来人缓缓摘下兜帽,最终露出真容。 “明……慧?”看着来人,林胥维持的平静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沈□□并未在意他变幻的脸色,她摘下兜帽后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她迎着林胥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沉,却字字如刀: “主君不必惊讶。医案,账本……连同您与家父沈家药铺往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记录,确实是我亲手交给杜大人的。” 林胥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 沈□□似乎也没有给他仔细解释的意思。 这番话如同重锤,砸得林胥身形微晃。他苦心经营、自认天衣无缝的隐秘网络,竟是被枕边人、被他视作依附于他存在的妾室,在最关键的时刻,釜底抽薪! “沈□□,我自问待你不薄……”眼神阴骘,说这话时,林胥脸上甚至还很是坦荡,这更令沈□□失笑,冷哼了一声。 “时日太久的事情,主君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她低了低头,“但我父亲山道被劫,是因为什么,主君想来最清楚不过。” “我年幼夭折的孩子,主君可还能想起?” “主君做这些的时候,可想过会遭报应?” 一连三句话,林胥被连连震住三次,看着沈□□,一时无话。 “你来此,还想作甚?”咬住嘴唇,林胥声音发颤,问。 “自是来给主君送行,”沈□□笑了笑,轮廓被墙上放置的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主君若有余力,竭力自保吧,‘破鼓万人捶,残灯一夕孤。’,主君且看,还有什么人想置您于死地吧。” 语罢,她凉凉瞥了他一眼,带起兜帽,便戴在头上,朝来处而去。 徒留手脚冰凉的林胥,站在原地,仍未能从震惊的余韵之中回过神来。 走出地牢,月明星稀,寒风萧瑟,沈□□搂了搂衣衫,杜含闻声,也回过头来。 “倒是很快,”她不咸不淡地置评,“今日之后,在清算其势力之前,你便待在我府上,哪里都不要去了。” 沈□□点点头,坐回马车,长舒了一口气。 萦绕在她头顶多年潮湿的阴雨,似乎终于在此夜止息,寒意飘零,杜含裹住厚厚的氅子,打了个寒颤。 夜里,她隔着马车车壁,似乎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声,只是片刻,那道声音,便彻底消失在夜中。 …… 翌日,大理寺搜查的批文正式下印,相府宅子被官兵围住,惹来一阵阵旁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没?这官老爷昨天让整下去了!” “林大人不是清流之臣,为何会……” “那都是胡扯啦!哪个清流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过一个晚上,流言蜚语四起,管他林胥做没做过,都一股脑栽在了他头顶,一夜之间,原先两袖清风的人臣林胥,形象瞬间跌落泥潭。 屋内,外面搜查的声音一声声传入耳中,林宣礼坐在椅子上,紧皱眉头,许久都未睁眼。那声音像钝刀,一下下刮着他的神经。 蔡旋在他身侧,还在与他说着查到的结果:“确定了,就是沈□□……若非她,大人绝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我们都被她蒙蔽了!” 耳畔声音嗡嗡,林宣礼紧闭眼,没有应声。林胥被大理寺带走时那惊怒交加、强作镇定的脸,李繁漪与李淮仪冰冷的目光,还有那些如山铁证……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 “郎君,眼下还是要想法子,将主君救出来啊!”偌大的相府内,只剩下林宣礼这么一个话事人,蔡旋急得不行,自他从宫中回来,便一直在他耳边絮叨着。 “蔡叔,”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依旧没有睁眼,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不必了。” “什么不必?”蔡旋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去理解那话里的意思。 林宣礼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沉稳冷静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向蔡旋,那眼神让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头猛地一沉。 “父亲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罪证确凿,罪无可赦。” “郎君?!”蔡旋如遭雷击,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都变调。“您……您说什么?!那是您的父亲啊!您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两位震怒,朝野皆惊。长公主亲自坐镇,白崇山铁面无私……蔡叔,你告诉我,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法子能救?硬要救,只会把整个林家,把跟随父亲多年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全都拖进去,陪他一起粉身碎骨!” 他的话不错,事实确实如此,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有些冷血。蔡旋心一凉,可他却并未想到,这样冷漠的态度,正和林胥一脉相承。 “好……好……”蔡旋嘴唇哆嗦着,眼神从震惊、失望,逐渐变得空洞,“郎君高义,我……明白了。”他惨笑一声,那笑声凄凉又瘆人。 蔡旋步履沉重地退出了房间。门关上的瞬间,林宣礼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中。 门外,大理寺的人正走得差不多。 “管事,郎君、郎君怎么说?” 蔡旋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冷硬与阴狠:“事已至此,不必再拉郎君下水了。” “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要交给你一件事,你替我去办。” 屋外的蔡旋究竟想计划些什么,林宣礼并不知情,此时他只觉无力席卷全身,除此之外,一个问题萦绕于心头——从前林胥在朝中也好,亲友之间,都甚少树敌,可一朝跌落,却引得众人落石,仅昨夜一夜,台谏的折子便像雪花片一样纷纷不停,看得让人心寒。 母亲心灰意冷离去便罢,那沈□□呢? 她为何会背叛父亲? 即使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这一刻,林宣礼还是想亲自知道这真相。 以皇城司的能力,在东京城找个人并不难,似乎是知晓他想问什么,沈□□并未与他见面,只是写了一封书信,约他明日在祠堂见面,告诉他其余不知的真相。 捏着手中的信,林宣礼眼皮轻轻跳了跳,收进了袖中。 而另一封信,也辗转到顾云篱宅邸内。 丹心低头整理着,屋外却忽起一阵风,顾云篱清晨晾出去的药材还未收走,顾方闻与清霜叫了一声,她一惊,随意拿茶盏将那信盖上,便奔了出去帮忙。 这封不知来处的信,就这样沉寂了整整一日,直到翌日,顾云篱来到药房取药,才瞥见门口小桌上这封被茶盏盖住的信件。 林慕禾凑过来,问:“什么东西?” 顾云篱摇了摇头,将信封撑开,倒出一张纸来。 展开信,只有一行字映入眼帘。 “欲得邱娘子牌位,请于翌日酉时来林氏祠堂。” 刚巧丹心经过,林慕禾咬着唇,飞快叫住她:“丹心,这信是何时来的?” “呀!我都忘了!对不起,娘子……”她一骇,惊呼了一声,“是昨日午时送来的,不知是谁,送信的还是个孩童。” 这信是谁送来的,答案显而易见,若非林宣礼,怕就是林胥旧部了。 一个明摆着的鸿门宴,究竟去还是不去? 林慕禾仅仅思考了一秒,似是想起了什么,便下了决断:“云篱,我要去看。” 此时已至酉时,没有准时看到她们到达的人又会做什么?会不会将牌位毁掉? 林慕禾紧抿着唇,坐上马车,那车夫也明白两人十万火急,一抽绳,便在这东京城中飞奔起来。 马车在东京城的暮色中狂奔,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滚动声,车厢剧烈颠簸。林慕禾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封以母亲牌位相胁的信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时间每流逝一分,她的心就沉一分。 终于,林家祠堂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然而,不等马车停稳,一股呛人的烟味已随风灌入车厢!林慕禾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停下!”她厉声喝道,几乎在马车尚未停稳时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顾云篱紧随其后。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原地! 只见林氏祠堂所在的后院方向,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将渐沉的暮色染得一片昏红!灼热的火光正从祠堂的门窗缝隙中疯狂舔舐而出,伴随着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映照得周围救火的人群面目扭曲、惊慌失措。 “走水了!祠堂走水了!” “快!快泼水!” “里面还有人啊!快救人!” “是郎君!郎君在里面啊!” 混乱的呼喊声、泼水声、梁柱倒塌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嘈杂。林慕禾和顾云篱逆着慌乱奔走的人流,不顾一切地冲向火场边缘。 “怎么回事?!祠堂怎么会起火?!”顾云篱拧眉,一把抓住一个跑动的小厮问。 那小厮扭头,认出是林慕禾,脸上更是惊惶:“二、二娘子?!是……是郎君!半刻钟前,郎君不知为何急匆匆进了祠堂!当时就闻到一股怪味,像是……像是火油!还没来得及细查,里面‘轰’地一下就烧起来了!火势太猛了,根本拦不住啊!郎君……郎君他还在里面没出来!” 林慕禾如遭重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这不是为她准备的陷阱吗?那个以母亲牌位为诱饵、布满了火油的陷阱! 有人故意引林宣礼进去了!有人想借这个陷阱……烧死林宣礼! 巨大的震惊和寒意让她一时失语。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混乱的人群,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或焦急、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稍远处、祠堂侧面一处相对僻静的阴影里。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救火的喧嚣格格不入。她穿着素净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兜帽已经放下。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却无法照亮她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淡漠。 是沈□□。 她似乎对这场吞噬了林宣礼的大火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码。 火势汹涌,尽管数十人提着水桶浇水,也无济于事,不多时,便引来的官府前来扑灭大火。 心口咚咚作响,顾云篱不难猜出这其中的关联——沈□□约林宣礼到祠堂叙话,而身为林胥最忠心的仆从蔡旋,为了给林胥复仇,策划这么一场大火,阴差阳错之间,却让林宣礼葬身于他精心策划的火海之中。 “轰隆”一声,主祠之上,撑了数十年的林家祠堂的房梁轰然断裂,砸向地面。 火星四溅,围观的人群骇然四散,顾云篱拉着林慕禾,赶忙向后退去:“这样的火势……他未必能活了。” 心情微妙复杂,林慕禾来不及思索此时的情感,便猛然想到,邱以微的牌位还在里面。 “蔡旋引火,不可能将自己也搭进去,恐怕他还活着,阿禾,我们小心些。” 未几,巡街的金吾卫匆匆赶到,林慕禾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攥住其中一人的袖子:“我知道纵火之人在哪!” 经过这几日,这些金吾卫也都认识了这两人,态度也平和了许多:“小娘子请说。” “汴水东岸的清明桥下!桥拱处有一道暗门……” 这人还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却被身后知晓林慕禾身份的人一拍:“随我去!” 顾云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林慕禾便已顺着人流朝马车处走去,大火熊熊,马匹也有些焦躁,车夫一惊,就听林慕禾开口:“随金吾卫去!” 在人流拥挤之中,马车还有些难行,林慕禾也解释道:“多日前,宋氏欲与林胥和离,来过一趟我的铺子。” 或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想为皈依佛门的女儿积攒些功德,她将存放邱以微牌位的位置告知给了林慕禾——她并未受香火,而是被林胥藏于祠堂地下暗室之内的暗格之中。 领头的金吾卫经验老道,待她与顾云篱赶到时,只听见了几声金器碰撞声,未几,蔡旋便被押着走了出来。 他形容狼狈,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桥头站立的林慕禾时,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计划得逞般的扭曲快意。 “林慕禾!你这不孝女!林家孽障!”蔡旋不顾金吾卫的钳制,嘶声力竭地朝她咆哮,唾沫横飞,“看到祠堂的大火了吗?哈哈!那滋味如何?你母亲的牌位都跟着一起化成灰了吧?!这就是你害主君、害林家的报应!” 他的狂笑和诅咒戛然而止。 因为林慕禾开口了,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直接刺穿了蔡旋疯狂的宣泄:“蔡管事,我没有去祠堂,替我葬身火场的,是长兄。” 蔡旋脸上的怨毒和狂笑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瞪大双眼,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家覆灭,与我何干?倒行逆施者,必受天谴,恶人自有天收,你的话,太可笑了。” 蔡旋被这诛心之言彻底击垮,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喃喃自语,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见此,她收回目光,不再说话,却猛地发现,顾云篱不知何时不见了。 “云篱?!” 那金吾卫正欲说些什么,自暗道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云篱安然无恙地出来,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匣,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亦是不言而喻。 鼻尖发酸,她抿唇,指尖颤抖着摩挲过那有些旧的木盒子,轻轻阖眼。 结束了。 * 自大理寺出来时,天色不错,虽有积云,天光却也明媚。 短短两日,参林胥的折子便快要将案头堆满,所谓墙倒众人推怕便是如此,见两个皇子对林胥的态度近乎绝情,这群大臣自然也明白过来两人这举动之下的深意——朝堂换血,必定要培植新的势力,此为东风,借势而上,才是正道。 树倒猢狲散,为右相喊冤的声音只挣扎着显现了片刻,便彻底湮灭。 顾云篱轻轻吐息,肩头松弛下来。 “刑部定罪,午后,长公主殿下便会下诏,流放朔州三千里,在朔州赐死。”杜含说着,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轻松,“流放之路,并不好受,往年流放官员里,能活着到流放之地的屈指可数。这次他栽得彻底,除非这些罪行他真的没有做过,否则便再没有反身的可能了。” “我明白,”顾云篱道,“这几个月来,承蒙含娘子不辞辛劳,替我操劳这些事,云篱感激不尽……” “我分内之职,没有辛劳与否,”杜含垂眸,扶起她的手,“禾娘子母亲的事情,如今也能昭雪,这其中,你们为此也付出不少。” “殿下下令,准允顾大人去故地瞧一眼。” 林慕禾愣了愣:“故地?” “云家旧宅。” 记忆褪去,或许是因为那一段创伤,顾云篱不愿回想起家宅所在,杜含提起,她神情还有些恍然。 “时过境迁,那处早已改成书塾,你不介意,可以去瞧瞧。” 闻言,林慕禾第一时间仰头看了看顾云篱的神色:“云篱,要去吗?” 为何不去呢?归于故地是每个游荡在外之人的心念,她从前抗拒回忆起这些,从未想过,如今已经提起,这才让她想到,这偌大的东京城,十余年前,也曾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方。 马车停下,还未到放学的时候,稚童的读书声朗朗,即使隔着围墙也听得清。记忆里焦黑的断壁残垣早已不复存在,院墙之外,还有一棵两人高的杨树,虽枝叶凋敝,却能见其春日姿色。 顾云篱稀薄的记忆里,母亲不喜与官员来往,爱好热闹,宅子便选在了这一处热闹的地方,街坊邻里,受父母帮衬过的不计其数,这里应当重建过一番,早已看不见原先的模样,无法与记忆里的家宅对上号,看了片刻,顾云篱便没有再看。 临书塾外,是一条颇为热闹的临水市买巷子,卖得东西五花八门,瞧着花花绿绿,林慕禾瞧见她眉眼间有些落寞,便扯着她的胳膊朝巷子走去。 卖菜的吆喝声、孩童嬉戏声终于将顾云篱拉回神。 “云篱,那里有卖糖葫芦的,我们去尝尝?”秋日里,正是卖这些东西的好时候,顾云篱将脑袋里那些情绪抛走,点了点头:“好。” 走到摊子前,是一对中年的夫妇,除了糖葫芦,还在卖糖人。 顾云篱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付钱之际,那给两人取串的妇人像是鼓足勇气,开口问询:“小娘子,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林慕禾一愣,扭头去看同样也愣了一下的顾云篱。 妇人见她们没否认,仿佛受到了鼓励,眼神追忆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唉,许是我记岔了。只是……只是看到您这眉眼气度,忽然就想起好多年前了。” “那时候,我们这摊子还小,也在这附近摆着。常有个……常有个特别好看、像观音座下小仙童似的小姑娘,牵着她的爹娘来买糖葫芦和糖人。那她爹娘也极好,待人温和有礼,尤其是她娘,是我们街坊里有名的善商,尝尝做善事,带着她父亲给我们邻里义诊。” 听着妇人的描述,林慕禾也明白了,她话中的那个小姑娘,恐怕便是年幼的顾云篱。 “可惜啊……后来听说、听说他们家遭了大难,一场大火,唉,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和善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不唏嘘的。那小姑娘、也不知还在不在了……”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回忆甩开,“瞧我,净说些扫兴的旧事。小娘子莫怪,许是老婆子眼花认错人了。” 顾云篱静静地听着。妇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时隔多年,婶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想来确实印象深刻。”见她不语,林慕禾替她回,笑意盈盈。 “是呀,这街坊里,谁提起当年的赵娘子与云太医,不都是夸的?”妇人一笑,“瞧我,又爱啰嗦了。” “你也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她的丈夫笑着嗔道。 手里捏着那串糖葫芦,顾云篱抿了抿唇,无言的酸涩涌上心头,而此时,更多的情绪,是一种豁然——这街巷,属于她的痕迹并未消散,物件无情,随人力而去留,可这周旁的人,却不会因人力而忘却。 时过境迁,仍然有这么*一群人,因着多年前那对夫妇的善举,至今仍将她们铭记于心。 一句句话,好似终于将顾云篱心口某处隐秘而残缺的部分,彻底补齐。 她缓缓咬了一口糖葫芦,似乎又想起多年前牵着父母的手走过此处,央求之下得来的那串糖葫芦的味道。 酸甜的味觉混合在口腔里,时隔许久,让十六年后的她如同身临其境般,再次感受到那时的喜悦满足。 “多谢您还记得,”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她缓缓道,“味道和我小时候一样。” …… 从摊子处向东走了几十丈,林慕禾也吃得干干净净,眯着眼笑:“确实好吃,难怪清霜她这么爱吃,也难怪云篱小时候爱吃。” 顾云篱垂着眼,又装作一本正经起来:“虽然好吃,但是也要少吃,对牙不好。幼时我母亲不愿让我多吃,我想吃一回,就要顺顺溜溜背完一整本医书,才能换这么一根。” 林慕禾不明觉厉:“这么厉害呀,难怪顾神医医术如此精湛,果真不乏伯母在其中培养。” 一番失笑,顾云篱牵起她的手,朝家中走去。 街边一阵吵嚷,一群官兵正整齐划一走到布告板旁,张贴着什么东西。 围观的百姓好奇,待他们贴完,便一拥而上,挤过去看究竟贴了什么东西。 稍有个识字的挤在前面,从右至左,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那张胶水还未干透的纸张读起来:“长公主诏令,陈太医署云纵云家满门清誉……” 声音很快便被人抛到之后,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从周遭响起。 顾云篱注意力不在放在此处,抬眼时,却发现天际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林慕禾却忽然“啊”了一声。 还未出声询问,顾云篱便觉脸上一凉。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林慕禾也恰好抬头,细密的白色颗粒在灰暗的天幕背景下变得清晰可辨。 “下雪了。”林慕禾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轻轻响起。 她缓缓抬起手,素色的衣袖顺着纤细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细小的雪粒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手腕上,带来点点微凉,旋即化作细小的水珠,在手心里洇开。 顾云篱也静静地看着。起初只是稀疏的、细盐般的雪粒,很快,雪片便渐渐变大,如同无数洁白的精灵,自浩渺的苍穹翩跹而下。它们无声地覆盖着屋瓦、街道、行人肩头,也温柔地落在她们的发梢、眉睫之上。 这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恰如其分。它覆盖了这座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阴谋与血火的都城,将一切喧嚣、污浊、过往的伤痕与泪水,都温柔地包裹在纯净的白色之下。 仿佛一场盛大的洗礼,涤荡着尘世的纷扰与戾气。 “忽然就冷起来了。”身旁的人轻声咕哝了一句,轻车熟路地将手指挤进了自己的指缝之中。 源源不断的温暖驱散手心的寒意,汇聚于顾云篱掌心之中。 “回去吧?屋子里有地龙,”顾云篱轻笑,反握了回去,“再叫上清霜、随枝,师父还有师叔他们,一起热乎乎吃个饭。” “吃矾楼的拨霞供?自上次临云镇吃,我就没吃过了,心里还惦念……” “好。” 握紧手心,如同这街巷中任何一对结伴同行的普通百姓一般,二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手腕交叠,行动之间,骨铃声响,回荡在耳畔,天与地,一色雪白。 所谓命运,将人泡在这世间,尝尽爱恨别离,贪瞋痴爱,名曰为一场历练。 她本是孤影凭吊,欲在这仇海里一人踽踽独行,直至完成自己的目标,如今,只觉长风契阔,吹散了多年遮蔽的阴翳。 终有这一日,有人涉雪而来,刃锋映着天光,将她从这凄苦的人世间里一刃刃剔净,一一剖还。 一阵风雪而过,顾云篱系在脑后的发带没有束好,风骤然一吹,便顺九天而去。 发丝张扬,扯动心绪,两人纷纷一怔,向茫然一白的天际看去。 林慕禾抬眼,还想伸手一抓,却无果:“啊,怎么办?” 这一回,顾云篱重新握紧她的手,揉进掌心之内,目光顺着发带所去,衔远悠长。 “那便……” 任凭风引吧。 ——全文完—— 后续请见《后记》 第260章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嘉兴四年末,经历了一整年动荡的大豊,终于迎来了李繁漪精心为它准备的最后一击。 有先帝李准搅混水在先,储君之事一直没能定论,毕竟明文诏书上,李准曾将储君之位给了已经作死消失在人世间的李磐,可太子却突然归朝,一时间,储君这个名号空悬。最要命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李淮仪消极的态度,看似并不想继承这些。 相反,在平叛和治国之上屡立功劳的李繁漪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审判罪臣林胥时,便将自己要女主称帝的欲望,大剌剌地展现在群臣面前。 事发突然,一众老臣甚至都未反应过来,直至年末这一日,李繁漪与朝堂之中,舌战群儒,将那些个不同意自己登基为帝的人喷得无话可说。 在毁誉参半的评断声中,面对大豊如今的现实,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李繁漪登上帝位,坐上了那个几代之内没有女人踏足过的位置。 新年伊始的第一日,女帝登基,改年号为贞宁,除极恶谋逆大不敬,大赦天下。 在冬日里最冷的这几个月里,林胥踏上了流放朔州的路,直至春节元宵过后,驻守在朔州的楚禁回京述职,也带了一个消息:流放三千里的林胥在路上不断受到这些年来江湖上、朝廷上的人追杀或是落井下石,虽到达了朔州,却连问斩的日子都没撑到,便死在了大雪里。 “朔州的天确实不是人待得!炭火够还好,不够就只能冻死了,”楚禁搓了搓手,将手放到炭盆上烘烤,好让冻得有些僵的手指恢复,“不过这东京的天,今年也不见好活啊。” 安业坊宅邸内,仆从们正忙碌着搬运东西,正月十七这天,元宵的热闹还未褪去,贴着的彩灯与彩带还未来得及摘下。 林慕禾骤然听见林胥死了的消息,还有些怔愣。 三四个月,这个人不曾在自己耳边出现过,时间太长,叫她快要忘却。 “恶人自有天收,这样最好不过。”顾云篱冷冷置评。 “楚大哥此次回京,要待多久?”林慕禾问。 “半个月,春天要到了,鞑子怕是又要惹事,事情办完我便回去,”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临行前,萧介亭还叫我问候你们两,虽仅几面之缘,但倒也是个缘分。” “大人,东西都差不多了。”片刻后,小厮上前给顾云篱传报。 楚禁这才抿了抿唇,扫了一圈四下变得空旷的府邸:“上一次来,还是你乔迁的时候,没想到第二次来,你便要离开了。” “入朝为官本不是我的志向,不过一时权宜之计。”看了眼这住了约大半年的宅子,顾云篱心底也百感交集,“官场纷杂,人际勾心斗角,远不如做普通平民更自在。” “可惜,我若是早来一阵,还能赶上和顾前辈见上一面。”楚禁叹息了一声,余光里,大将军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似乎是认出了他,慢悠悠上前,凑在他脚边闻了闻。 顾云篱道:“他与常师叔,还有乔万万一道回了大理城,那边百废待兴,西巫也群龙无首,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 蹲下身抚摸着大将军,楚禁笑笑:“若有机会,我还得再当面谢谢顾前辈。” 被他挠了挠下巴的大将军忽然就一甩毛茸茸的尾巴,离他而去。 “好将军,你不认得爹爹了?快过来给爹爹抱……” 看着这一幕的两人默默移开眼,片刻后,大将军跳进屋内,楚禁这才正色。 “没良心的小孽障!”楚禁忍不住笑骂。 “它便留在东京,”林慕禾道,“正好栖风堂内缺一只招财猫,便叫它在铺子里同随枝一道照顾圣意了。” “也好也好,干活才有饭吃,不能惯着这懒猫,”楚禁附和道,“那此次,你们是要去哪?回江南?回临云镇吗?” 林慕禾展眉,片刻后,道:“不急,先……去一趟西山。” …… “回西山去,见我师尊一面……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嘛!”府门前的台阶上,并排正坐着两人清霜撑着下巴,道。 刚刚登基没有两个月的女帝李繁漪没什么架子地坐在阶前,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不留在东京吗?” 清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留在东京,便能继续陪着李繁漪,如今她终于做到了所谓“万人之上”,没人能再在她头顶造次,她也可以用一己之力,保全所有想保护的人了。 只是,清霜想,她出身草野,身涉江湖,自小便跟着顾云篱她们走江湖,对东京的向往,也不过是幼年时一眼不得而心生的遥远执念。 亲自来过,方知这地方于自己来说,究竟好与不好。 “不留了。”话出口,李繁漪才觉得这三个字杀伤力竟然这么强。 “我想四处走走,山川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从前只顾着和姐姐、师父他们一起走,也没有目的,这回,我也想看看话本子、图册里那些说得稀奇古怪的地方。” “殿下……不对,你吃过岭南的荔枝吗?” 李繁漪眸光幽沉,半晌,答:“吃过。” 清霜懊丧地仰头:“哎呀,好吧好吧,我没吃过,但是听过……所以,我想亲自去岭南尝尝,还有朔州的风干炙肉。” “所以,”李繁漪垂眸,“这里留不住你了。” 后者默了一瞬,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东京很好,殿下也很好……但与之相比,我更想出去看看。” 而后,是一阵沉默。 “那还会回来吗?” “那当然啦,东京城里还有殿下,还有蓝姐姐,还有杜姐姐……这么多人,我肯定要回来看的!” 置于是什么时候,那便不知了。李繁漪了然,也没有再问。 “你去何地、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风光,别自己一人独享了,写封书信回来。”顿了顿,李繁漪语气转换,又打趣问,“会写信吗?” “当然会了!”清霜抬眼,看了回去,支着地板将两条腿抻直了,“殿下,你心有鸿鹄志,是要做人杰,名垂青史的。可我除了练剑学武,就没什么别的志向了。” 嗓子一噎,李繁漪想反驳,可却发现她说得不错。即使已经登基,她还是叫自己“殿下”,仿佛此时仍旧是她没有登基前的那段时光。 “也罢,就算我执意留你,想必也困不住你。”她叹息了一声,声音很轻。 清霜不好意思地笑笑:“届时殿下日理万机,想必就没空想我啦,到时候我一个月给殿下写一封信,有空便看一看,若有闲钱,我拖敕广司把当地的好吃的再给殿下送来东京……” “那便去吧。”忽地,李繁漪说道。 清霜侧头,呆呆地看着她。 府门之外,马匹打着响鼻,李繁漪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向她伸出手来:“倾盖如故。” 清霜讷讷地起身,还没理解她这话的意思,呆愣在原地。 见她半天没反应,李繁漪无奈摇摇头,笑了笑,俯身轻轻与她悬在半空的手掌一拍:“白头如新啊。” 节后最普通寻常的一日,顾云篱向吏部递了辞呈,收拾了不多的行囊,带着林慕禾与清霜,离开了这个住了半年多的地方。 陆路搭乘水道,行至西山,将邱以微的牌位安顿在了西山的长明殿中,清霜留下多与白以浓住些时日,顾云篱和林慕禾拜别了白以浓与邱以期,两人行船,终于在春分前,回到了临云镇。 烟花三月下扬州,深春时节,万物复苏,桃花杏花开了遍野,临云镇似乎还是原先那个模样,她们离去的这半年多,并未变样。 青石板路浸润着深春的湿气,两侧垂柳新绿如烟,杏花疏影里,临云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轻晃,行人步履从容,小贩的吆喝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 “哎呀!快看,那不是顾神医吗?”一位挎着菜篮的阿婆眼尖,惊喜地指向船坞方向走来的两人,“顾神医!您可算回来啦!”她这一嗓子,引得附近几家店铺的掌柜、路过的街坊纷纷侧目。 “真是顾神医!” “顾神医安好!” “您这一去可有些日子了,镇上大伙儿都念着您呢!” 一一与这些人打过招呼,便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去了眼纱,温婉出尘的林慕禾身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林慕禾耳中。 “看着眼熟呢,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从前顾神医身边,不是常有个戴眼纱的娘子?看着就像是呢。” “那这是能瞧得见啦?诶哟,真好……” “我就说我们小顾神医能医百病,你看,眼睛看不见都能治好了!” 讲着讲着,便又很快换了话题。 “诶,你们听说没,江宁林家倒啦!” “早听说了,说是在东京做官的那个官老爷犯了事儿,都被赐死了……” “啧啧啧,你瞧瞧!” 没再继续听这些议论,两人继续向记忆中熟悉的地方走去。 进入敬历坊熟悉的巷子,往日在此经历的一幕幕,似乎都在眼前重演,这是林慕禾第一次瞧见这地方,明明是故地,她却好奇地像是第一次来,四下打量着,直至终于走到一处院前。 熟悉的药香味道侵袭而来,她抬了抬眼,指了指紧闭的大门,问:“是这里,对吧?” “对,”顾云篱点头,将袖袋中的钥匙取出,放在她掌心,“你去开门吧。” “吱呀”一声,许久未曾被推开的木门随着林慕禾的动作,缓缓展开。 入眼的是熟悉的小院,晾晒药材的藤架子依旧静静伫立在院角,只是半年多无人打理,藤蔓纠缠着枯萎的枝叶,在春风里显得有些萧索。青石铺就的地面缝隙里,冒出了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草嫩芽,倔强地宣告着春天的力量。 昔日精心打理的花圃变得杂乱,几株生命力顽强的药草,如薄荷、艾草,在杂草丛中探出头来,散发着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清淡药香。墙角那棵老槐树似乎又粗壮了些,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树下石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几只麻雀被开门的动静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屋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久无人居的、微凉的尘土气,但更深层处,那浸润在木梁瓦片、土壤藤蔓里的、属于“家”的独特药香并未完全消散,如同沉睡的记忆,随着门扉洞开和故人归来,正一点点苏醒。 林慕禾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对她而言曾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是指尖触摸到的粗糙藤条,是鼻尖分辨出的复杂气味,是脚下感知到的冰凉石板,是耳畔听到的风吹叶响。如今,这些零碎的感官记忆,第一次被清晰的视觉画面完整地拼凑起来,形成一幅真实、立体、带着岁月痕迹的图景。 她微微吸了口气,那混合着陈旧、新生与记忆的味道涌入胸腔。她迈步走了进去,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仿佛在唤醒沉睡的院落。她走到那藤架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缠绕的枯藤,动作间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珍重。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顾云篱也走了进来,环顾四周,语气带着一丝感慨的轻松,她走到林慕禾身边,目光同样温柔地抚过这片承载了她们许多过往的小天地,“收拾一下,很快就能恢复原样。” 至此,便重新整饬医馆,在下一步规划还未做好之前,顾云篱继续开起医馆的生意,听她回来,原本无人造访的医馆再次热闹起来,她给病人切脉诊断,配药,林慕禾则去算账、煮药,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不忙时,再去六娘子的栖风堂一趟,如今她与六娘子共同出钱,快将铺子开到了岭南,虽不用再做算账这样的日常庶务,必要时,还是要去一趟,看顾一番生意。 其余的时间,便同顾云篱在医馆内磨药、煮药、照顾病人。 药炉上的陶罐,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蒸汽袅袅,氤氲了春光,也熨帖了时光。林慕禾想,不急,往后,还有悠长的时间与空闲。 天地之大,她还未曾领略。 “阿禾?”顾云篱的声音从药房外传来,“你再帮我将药碾子拿来,可好?” 放下手里的药材,拍了拍衣裳裙子,林慕禾站起身,端起柜子上的药碾子,走了出去。 “来了。” 《后记》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61章【番外】 第261章 【番外】“我就是好人。” 嘉兴三年,冬至这日,东京府林宅内依旧如往常,平静地不像话。 大雪下个没完,花厅前的积雪扫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挡不住纷纷如鹅毛般地大雪,很快便又重新覆盖上去。这年林慕禾三岁,比其余的孩子特别的一点,她早早便记了事,比同样年岁的孩子更懂事。 但懂事这个词,从来不是什么好词。 两双小手冻得通红,观澜院里,乳娘名叫杏娘,正费力点着炭盆里的炭火,一不留神没看住林慕禾,任她出门在雪地里玩雪。 抚摸着手里雪,看着它在自己的体温之下化成水,林慕禾刚刚开始认识接触新事物的大脑神奇地运作起来,新奇的感受令她爱不释手,不断捧起雪花,看着它消逝。 “姐儿!”后面的乳娘惊叫了一声,赶忙放下火钳子,追了出来。 “大冬天的,莫出去玩雪!仔细染了风寒,到时候可怎么办!”她不由分说地扯过林慕禾,将她带进了屋里。 刚刚点起炭盆的屋里热乎乎的,林慕禾懵懵懂懂地被拽了进来,看着燃烧着的炭火,方才有了一种实感。 温暖的感受,确实比冰冷侵蚀过来的感觉好多了。 她亮亮的眼看着杏娘,半晌,不解地问:“杏娘,为什么不能染风寒?” “染风寒,会难受,”杏娘捣鼓着炭火,“会流鼻子,头晕发烧,甚至可能没命。” 她不敢说,如果染了风寒,主家很可能会见死不救,任林慕禾自生自灭。她甚至连治病买药的钱都没有,于是只能千般万般防着生病。 好在,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林慕禾自小生出来,并未得过什么要命的大病。 林慕禾似懂非懂地点头,从此,对于生病二字,便埋下了忌讳。 “听话,姐儿,床头还有本三字经,今天背出来两页,杏娘给你买磨喝乐,好不好?”说着,杏娘指了指她那张小床。 她幸而年少时读过几本书,教一个刚刚开蒙的孩子绰绰有余,杏娘想,长大了也不必饱读诗书,能吟诗作画,认得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好。 可惜林慕禾未能生做男子,如若是个男孩,这主家断不会将她厌弃至此,有时暗骂如今这世道荒唐的男尊女卑,可到底也无力改变。 她又能陪林慕禾到几时呢?可怜这孩子,出生没了娘,爹不疼,主母又看不顺眼,能活到三岁大,都引得那些人惊讶了。 林慕禾眨着眼,手逐渐回温,片刻,回她:“杏娘,我都背会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杏娘怔愣地看向一本正经的林慕禾,半晌,不太相信地问:“都背会了?” 林慕禾点头,怕她不信,迈步哒哒哒跑过去,把三字经拿过来,再塞到她手里,一个字一个字给她背。 眼见她背的已经超过了自己记住的部分,杏娘呼停,面色忽然严肃下来。 林慕禾还在等着她来夸自己,却被她拽到身边,十分严肃地叮嘱起来:“姐儿,你是不是看一遍就能记住了?” 林慕禾如实答:“对。” 闭了闭眼,杏娘眉梢一松,揽着她瘦弱的肩便将她搂进了怀里。 “好姐儿,好姐儿!”肩膀处传来些许湿润,林慕禾后知后觉地想,杏娘似乎哭了。 “杏娘?”她不解,大眼睛里闪着慌张与不解。 后者猛地吸了吸鼻子,一把将她拽过来:“我之后说得话,你都要记住了!” “这件事情,除了我,你谁都不要告诉,不管是扫院子的晴儿,还是每日来送饭的小六,都不能告诉,明白了吗?”她的神情太过严肃,与往常那个温柔的乳娘大相径庭,林慕禾不知所措,还有些害怕,尚是孩童,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哭便哭了起来。 “杏娘!杏娘!”她一边哭,一边往女人的怀里钻,吓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好姐儿,不哭,不哭。”低头去看杏娘,她也湿润了眼眶,却还是给自己擦泪,“你会明白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记住我的话,听到了没?” 虽然控制不住流泪,但林慕禾还是一边抽噎,一边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我知道、知道了,杏娘不哭……” 话落,搂着她的女人哭得更凶。 在这府宅里生存,不起眼是最好的。宋如楠如何痛恨这个孩子,满屋子的下人都明明白白,往常不引起她的注意,尚有一日三餐,有一间屋子遮蔽风雨,倘若林慕禾这样的能力被她知晓,她又能留她多久? 于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林慕禾便懂了收敛锋芒,让自己变得默默无闻毫不起眼,才能在这宅院里存活下去的道理。这毕竟,是她幼年时唯一能保全自身的方法。 她心里还惦记着磨喝乐,哭得眼睛红红的,去问杏娘还算不算数。 磨喝乐是孩童们之间风靡的玩物,林慕禾只是远远地看见大姐姐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木偶玩,而自己长到三岁,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偶都没有,平日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泥巴、或是什么东西坏掉掉出来的零件,才是属于她的玩具。 这年,杏娘把自己的月钱分出来一半,又卖掉些许绣品,这才攒够了买一个磨喝乐的钱。 她挑了个晴天,带着林慕禾出门去买磨喝乐。 瓦子里,热闹得不像话,极少出门的林慕禾被杏娘牵在手里,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之中。 吆喝声、叫卖声灌入耳中,林慕禾对一切都好奇,东看看,西看看,连一开始的目的都忘了。 直到杏娘在一处摊子前停下。 摊主正卖磨喝乐,被一旁繁华吸引过去的林慕禾瞬间被磨喝乐吸了回来。 花花绿绿的木偶之间,杏娘精挑细选,拿了一个给她看:“姐儿,这个好不好看?” 林慕禾点头,目的性却也极强,指着一个便道:“杏娘,我要那个!” 她指着最高处的那个,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目之所及,只能看见这个。 “老板,这个多少钱?” “这个二百文,这是咱们家最好的磨喝乐了,在这东京城里,孩子们最喜欢了!” 价格骇人,令杏娘犯了难,若是付了,那这几日和林慕禾的生活、吃食又是个问题了。 那摊主见其捉襟见肘的模样,也是个看碟子下菜的狗东西,顿时一变脸,甩着手骂:“去去!没钱买什么买!” 见状,林慕禾不解,却也不敢出声,只是揪住杏娘的衣角,呆呆看她。 可是答应了林慕禾,又怎能食言? 摸了摸头上仅剩的发钗,杏娘思索片刻,对那老板道:“给我留着,我当些东西,去去便回……” 说罢,她便想牵着林慕禾前去。 “诶!不能白给你留,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把这孩子给我留下!” 当铺就在不远处,杏娘踌躇了片刻,低身问林慕禾:“姐儿想不想要?” 林慕禾依言点头。 “那你在这里待一阵子,我马上回来,莫乱跑,可知道?” 一心想着磨喝乐,林慕禾点点头,乖巧地站在原地,扒着货架点头,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磨喝乐。 那摊主起先还会盯着她,可没一会儿,客人多了,便不再关注,待他再一次想起,往身旁看去时,那原本蹲在这里等人的小萝卜头忽然消失了。 人流越来越大,林慕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流挤进去的,四方遮蔽的视线中,尽是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人,她被来回碰撞着,手足无措,嘴里怕得喊起了杏娘。 但个子小,声音也小,在嘈杂的人堆里,根本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 她来回穿梭,幸而没有摔倒,跌跌撞撞走出人流,眼前却是陌生的街巷。 从始至终,她狭小的世界里只有带自己长大的杏娘、扫院子的晴儿和送饭的小六,这些人的面孔无比陌生,见她小小一个,投来的目光也各不相同,掺杂在一起,让林慕禾心中的惧意到达了顶峰。 憋了半天,泪水终于抑制不住,随着她嗷的一嗓子溢出了眼眶。 “杏娘!你在哪儿!”她哭号着,顿时惹来一道道目光,没一会儿,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人流混杂的瓦子里,并非都是心怀善意的人,看她哭号,一看就是走丢了的样子,便有人打起了坏主意。 “小丫头,你阿娘阿耶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 林慕禾听不懂什么是阿娘阿耶,只知道,她唯一的亲人就是杏娘。 “我要杏娘,杏娘……嗝!” “成成成,带你去找杏娘,你跟我走,我知道杏娘在哪……” 没经历过人心险恶,还只是三岁孩子的林慕禾哪里知道这世间还有人贩子的存在,听他说要带她找杏娘,顿时便点了点头,要跟他走。 哪知手刚要伸过去,那人便痛呼了一声,林慕禾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个女人,在这男子头顶狠狠打了一下。 “黑心肝儿的!我在这看了半天了,就知道你这畜生不怀好意!你要带着这孩子去哪!”她说着话,一把拉过林慕禾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那男子本想大骂,却在看清女人长相时悬崖勒马:“欸哟哟我错了,赵老板息怒!我不带不行吗?” “槿儿,你带好她,稍后去官府,为娘来收拾他!”女人随手将自己塞给她身后的女孩。 她比自己高了大半个身子,穿着织锦的短褙子,围着兔毛领的长袄,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精心梳着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盯着自己,仿佛在完成什么了不得的使命似的应声:“嗯。” 哭了一半的林慕禾打着嗝,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牵着自己的“小大人”。 “哟,云丫头出来了,随你母亲拣药材吗?”身后卖菜的婶子大声说着,“赵老板风姿依然不输当年啊……” 云槿惜字如金,答:“正是。” 那头,赵馥郁摁着那人贩子打,她见状,赶忙将林慕禾拉到背对的地方,一本正经问:“你阿娘阿耶呢?” 林慕禾抽泣,一味地重复:“我、我要杏娘……” 虽不知为何,但云槿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往后出来走丢,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跟陌生人走,更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 这年,她也才七岁,却已经是街坊邻里都知晓的神童了,将来,定是要继承家业,成为杏林高手的存在。 林慕禾不解:“你不也是、是陌生人吗?” “我不一样,”云槿皱眉,回答她,“陌生人也分好人坏人,我就是好人。” 这年,林慕禾新获得了一个概念——人是分好人坏人的,她想,杏娘一定是好人,这小姐姐也是好人。 那头,赵馥郁收拾完那人,转身归来,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一把将本就没几斤重的林慕禾抱了起来:“嚯,这孩子这么轻!” “槿儿,你去买串糖葫芦,给这丫头吃!” 云槿得令,十分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婆婆身边,拿到了自己往常都吃不上几回的糖葫芦,递给了林慕禾。 头一次吃这种新鲜玩意儿的林慕禾一口气就吃光了,那种想哭的心情也被抑制好了。 她吃完,才想起来刚才云槿对她的嘱咐。 “你也是陌生人吗?”她转头看了眼那容貌精致昳丽的女人,“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跟她讲了什么东西?”赵馥郁扭头,盯了一眼云槿,“你还没苗子高,倒先教育起旁人了!” 后者不敢说话,移开目光,揪着赵馥郁的衣角看向别处。 “还好今天的药材都清点完了,待会儿再去接你阿耶下值,先把这小丫头送官府去!”赵馥郁说着,另一只手又牵起了云槿,“你也抓紧些,仔细也被旁人拐了去,为娘就你这么个心肝肉。” 她絮絮叨叨,领着人往官府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个妇人正焦急地抓着路人询问,神色仓皇,惹来一片不小的骚乱。 林慕禾也认出那人,在赵馥郁胳膊里乱动起来,兴奋地喊:“杏娘!杏娘!” 声音很快惹来妇人侧目,她神情从震惊,再到解脱,到眼含热泪,片刻功夫,便扒开人群冲了过来。 “小丫头眼睛这么好使,”赵馥郁笑了笑,在杏娘赶来前,将林慕禾递了出去,“可当心你家孩子,城里不少人贩子,这回你算是碰上好人了!” 杏娘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林慕禾,泪眼婆娑地一个劲儿点头,不停地道谢。 云槿就这么看着,那个好似瓷娃娃的妹妹被人接走,而后消失在人流之中。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方才捏着那下小女孩手掌的感觉似乎还未褪去。一个道别都没有,好似只是暂时离开一样。 她收回目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赵馥郁点了点她脑袋:“想什么呢?累了?还要不要接你阿耶下值?” 回过神来,云槿摇摇头,答:“不累。” …… 另一*边,回到府中的林慕禾免不了被杏娘一顿说,好在有惊无险,自己也有责任,杏娘不忍多说,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更狠不下心惩戒,两人气氛冷硬了许久,终于在她拿出那个林慕禾心心念念的磨喝乐后,两人之间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此后,杏娘头顶唯一的银钗不见了踪影,那个月,两人的伙食好了不少,林慕禾也如愿有了自己的玩具,当宝贝似的藏在床下的柜子里。 年幼的她不知,这些平淡的光景正走入它的倒计时,没过多久,四岁生辰刚过时,杏娘离开了。 不知为何,久久无人踏足的观澜院第一次迎来主君入内,对于陌生人,林慕禾还保持着那日云槿教给她的那些,也照样问过这个前来,自称是自己阿耶,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男人。 杏娘知道,突如其来的关心定然不怀好意,世上哪有白白出现的好意?可她无能为力,甚至在那时身体便已每况愈下。 在屋中养病,垂死之际,她听到些许风声。 那个她精心呵护长到四岁的孩子发了一场高热,至今不醒,郎中说,明日再不见好转,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一个幽凉的夜里,在府中伺候了数十余年的乳母杏娘,因常年劳作积寒,得了肺痨,死在了盛夏时节。 没过多久,一直高热不退的二娘子林慕禾终于退烧,活了过来。 视野朦胧,黑边包裹,林慕禾陷入无边的恐慌之中。 她高呼杏娘的名字,片刻,却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了上来。 另一道声音响起,是陌生的女声。 “这小孽障生的好时候,若非二娘子身边缺个人照应,这样勾连媾和的野种,就该随她爹娘沉塘了去!” 也才三岁的幼童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不敢看这些人的目光,却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指,不敢松开。 “二娘子,杏娘前日没了,不能再伺候您,从今往后,这丫头便是您的贴身女使了。”有些敷衍不耐的声音传来,林慕禾呆愣在床榻上,无法理解,那句“杏娘没了”是什么意思。 直至这群人走光了,她才费力地理解出来——这个存在在自己仅剩的光明时刻的女人,自此消散在她的回忆之中了。 “娘子、娘子不哭……” 目光触及那张年幼的脸,林慕禾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哽塞地问。 片刻后,刚有了自己名字不久的幼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结结巴巴地回:“我、我叫,叫小叶!” 敷衍的名字,就像是随口一起,林慕禾口中反复重复着这个名字,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此后,路多艰难,就只有她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往下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