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纺织技术让夫君掉马了》
4. 锋芒初露 生辰宴上会群芳
次日
程府内,安子熙踏入正厅时,程家大爷程思源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茶盏。茶香袅袅,氤氲在空气中,却掩不住厅内那股若有若无的威压。
“子熙来了。”程思源抬眼,目光温和,语气中带着长辈的亲切,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安子熙微微颔首,神色恭敬:“姨丈。”
程思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安子熙依言落座,脊背挺直,目光平静,仿佛对即将到来的谈话早有预料。
“近日衙门事务繁忙,可还应付得来?”程思源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仿佛只是寻常长辈的寒暄。
安子熙淡淡道:“多谢姨丈关心,一切尚可。”
程思源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却深邃:“矿难一事,你处理得颇为妥当。谢十四那案子,判得干脆利落,流放北疆,充为军奴。这般果决,倒是让我想起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安子熙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静:“按律办事,不敢有违。”
程思源微微颔首,感慨道:“你父亲安世杰,当年可是内阁元老,户部尚书,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可惜啊,世事难料,一念之差,竟落得那般下场。你母亲……唉,也是命途多舛。”
安子熙的眸色微微一沉,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语气却依旧平静:“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对了,听说那谢十四前些日子押送途中遭遇山匪,死了?”程思源话锋一转,语气轻描淡写,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机锋。
“不错,我已写了结案文书,呈报刑部。”安子熙神色如常,语气淡然。
“哦?”程思源缓缓点头,目光微凝,“怎么,我听程五说,人是提前押送的,比预定时间早了一日?”
“是。”安子熙从容答道,“西北大营发来战报,说北面外族近来不安分,兵部需速速集结兵力准备外援,充军军奴也需尽快集合。因此,都督府下令提前押送谢十四。这是都督府下达的命令文书。”
程思源接过文书,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幸而你安排得妥当,这才避免了后面不必要的麻烦。我就说你是个稳妥之人。”
“姨丈过奖了。”安子熙微微垂眸,语气谦逊,神色依旧平静如水。
程思源却不肯就此打住,继续道:“你当年可是元吉三十年的金科进士,若不是家中变故,如今怕是早已位极人臣。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你被召回朝,恢复进士之名,听说还做了国子监主簿。可惜啊,你也是糊涂,如此庄重之人怎会御前失仪,惹怒圣上?你姨母闻讯急得不得了,生怕你步你父亲后尘,连夜让我为你上书请陈。蒙圣上隆恩不弃,摄你来了这岭南做了知县。”
“子熙谢姨丈照拂。”安子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程思源微微一笑,伸手扶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子熙啊,你可知道,朝中对你那件事,可是议论纷纷啊。那件事……可是真的?”
安子熙抬眸,目光平静:“姨丈指的是哪件事?”
程思源笑了笑,语气关切:“听说出京前,你向皇上讨要了一个太监,结果那太监三日后惨死在你房中,死状凄惨。朝中风言风语,说你……子熙啊,你要谨言慎行,莫要再让人抓住把柄。”
安子熙神色依旧淡然:“谣言止于智者,姨丈不必在意。”
程思源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安子熙始终冷峻淡漠。程思源转而笑道:“子熙,你在岭南虽是知县,但程家毕竟是你的母族,自然会照拂你。只要你行事稳妥,前程无量。”
安子熙微微颔首:“多谢姨丈提点。”
程思源满意点头,语气一转:“对了,谢平安那丫头,你要好好照看。她手里有谢家的三梭布织造秘技,朝廷急需。你娶她,不过是为了稳住她,别让她坏了程家的大事。”
安子熙眸色微暗,语气平静:“姨丈放心,子熙明白。”
程思源笑了笑,语气慈爱:“子熙,别对她动了真情。谢家是罪臣之家,谢平安入过奴籍,配不上你。你虽被贬出京,但到底是安家嫡子,祖上五代翰林,日后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要你好好为程家办事,程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安子熙指尖在袖中收紧,语气依旧淡漠:“姨丈教诲,子熙铭记于心。”
程思源满意挥手:“好了,今日玲珑的生辰宴,你也去露个面。记住,谢平安不过是个棋子,别让她坏了你的前程。”
安子熙起身,微微颔首:“子熙告退。”
他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寂。程思源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安子熙,你可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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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外,安子熙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天空,眸色深沉。程思源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字字如刀。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临死前的模样,母亲在流放途中病逝的场景,还有那个惨死在他房中的太监……
“为生民立命,我虽死无悔,惟愿我儿,承我遗志,矢志不渝。”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安子熙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退路。程家、朝廷、谢平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棋局,而他,早已深陷其中。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向宴会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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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安踏入宴会厅时,厅内已是宾客云集。她一身素色衣裙,头戴玉簪,略施粉黛,清雅淡然。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看到了吉祥。
吉祥正被一群贵女围在中间,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她穿着一身桃夭襦裙,发间簪着一支精致的珠花,娇俏可人。看到谢平安,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阿姐今天真好看!”吉祥挽住谢平安的手臂,眼中满是惊喜,“怎得来的这么迟,宴席都开始好一会儿了!”
谢平安勉强笑了笑,替吉祥挽了鬓发,低声道:“吉祥,你这些日子在程家……可还好?”
吉祥笑得眉眼弯弯:“阿姐放心,我一切都好。程家待我极好,程昱更是体贴。倒是阿姐,你这些日子辛苦了,等我嫁进程家,你就不要再种棉花了,我接你来咱们姐妹俩同住如何?”说着就势把脸贴进谢平安手心。
谢平安心中一紧缩回手指,强压下酸楚勉强笑道:“吉祥,你都是要嫁人的人了,平日行事也要稳重些才是,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阿姐,我哪里不稳重了?”吉祥嘟着樱唇。
“我问你,程家让你去棉行授课,你可有教他们三梭布的织造方法?”谢平安压低声音故作嗔怪的问道。
吉祥眨了眨眼,凑近姐姐耳边,语气得意:“阿姐放心,我有分寸的。三梭布的秘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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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轻易外传?我只是教了他们一些种棉择棉的技巧,还有织机的关卡,让他们先准备着。等日后我嫁进程家,再慢慢教他们也不迟。”
谢平安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程昱……他可知道这些?”
吉祥笑道:“程昱只想着赶快娶我进门,还说不想让我太累,让我别管棉行的事。是程家二婶婶非拉着我去授课的。阿姐,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谢平安点了点头,心中略略安定。她看着吉祥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却隐隐作痛。吉祥还不知道谢程两家的恩怨,也不知道十四已经身故,更不知道自己被迫嫁给了安子熙。她只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以为自己能带着谢家的秘技振兴程家棉纺织业,带着她和十四过上好日子。
“吉祥……”谢平安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不忍打破吉祥的幻想,更不忍让她卷入这场纷争。
“阿姐,快进来坐。”吉祥沉浸在宴席的美食诱惑中,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谢平安本想当个透明人混过这宴席,谁知天不遂人愿。
“这是哪家娘子?今日程小姐生辰,怎穿得这般素净?”鸣凰郡主倚着金丝软枕,腕间九鸾镯碰着青玉茶盏,发出清越声响。满座贵女的目光都粘在那抹明黄宫装上,连程玲珑的红珊瑚寿礼都显得黯淡。她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谢平安,立时有几个交好的贵女用团扇掩住翘起的唇角。
谢平安抬头看着明黄宫装身侧满身珠翠的程玲珑骤然发亮的眼睛,知道要坏事。
“郡主有所不知。”程玲珑抚着新染的丹蔻起身,绯色裙裾扫过谢平安案前,“这位可是咱们知县夫人,前些日子刚脱了奴籍。恐是没见识过这种场合,才穿的这么寒酸,污了郡主您的眼睛。”她特意咬重“奴籍”二字,像在舌尖碾碎一颗酸梅。
东首席上立时传来侍郎千金捏着鼻子的轻笑:“我说怎么闻着股腌臜味儿。”引得三四个姑娘跟着拿绢子扇风。
吉祥攥着银箸的手背暴起青筋。谢平安在案下按住妹妹颤抖的膝头,抬眼时笑意清浅:“程小姐记岔了,这荼白衣裙是贵府二夫人亲自挑的料子,说来还要感谢二夫人替我和安大人做媒。”
程玲珑脸色忽青忽白。她倒是忘了,谢平安的婚事是她婶娘亲自牵线的,贬低谢平安岂不是贬低长辈的眼光?
“听说程小姐最是孝顺恭敬,对待婶娘亦如亲母,日后吉祥该多像你学习讨教才是。”谢平安不卑不亢直视着程玲珑。
这番话温柔有礼却绵里藏针,扎的程玲珑满手是血也只能窝进袖口里。屏风后突然“嗤”地漏出一声笑,不知是谁的侍女没憋住。
程玲珑脸色忽青忽白,正要开口却被吉祥脆生生的“程妹妹请多指教”堵了回去。鸣凰郡主见状也轻笑出声,满屋子贵女立刻跟着抿起嘴角,像风吹过莲塘荡开的涟漪。
程玲珑扯住谢平安的衣袖,指甲刻意划过她手腕的旧伤:“谢姐姐不必在这里装腔作势?谁不知你与那安大人天造地设——一个虐杀阉人的疯子,一个青楼出来的洗衣奴!”
吉祥见状紧握在案下的拳头微微颤抖,眼眶也不禁泛红,她记得小时候阿姐为了给她治病,曾在青楼门口跪了三天,后来就天天在后面杂院给那些青楼女子洗衣服,时不时还要被院里干粗活的老嬷嬷欺负,也就是那时起,阿姐手腕上有了这样一道伤。
6. 暖氅覆寒,前尘旧梦终难掩
听到马球会,督御史,谢平安心下陡然一紧,他怎会知道的些?那位督御史不是别人却是叔父,而他的那位家眷正是自己。
那是元吉二十四年,那一年谢家还是天子近臣,圣眷正浓。九岁的她总是闲不住,喜欢研究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上到自家织机纺车的小部件下到街上各种美衣美食,初到这个世界不久,她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新奇。
而珍珠饮就是她凭借前世记忆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第一个记录,没想到这个记录会在那年的马球会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贵人娘娘,你尝尝这个,我阿娘吃药嫌苦的时候,喝一口这个就不苦了”她越过栏杆,把手中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递到看台高座上那位一脸不耐的贵人眼前。
“大胆!哪里来的贼子,敢如此冒…”贵人身边的侍从端着药膳大声呵斥,被贵人抬手打断。
“我不是贼子,我是谢家的谢平安,我叔叔是抗倭英雄,我爹爹是岭南义商”谢平安咬着琉璃管吸了一口奶茶“真的很好喝,你尝尝”
贵人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不过看着谢平安的眼神从冷厉变得温和起来,她朝身边的侍从招招手,那侍从立刻躬身上前“去,再取一壶新的来”
“好吧,你等着”谢平安无奈的回到叔父身边,取来还没喝完的半壶奶茶,把茶壶越过栏杆递给那侍从,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只琉璃吸管“一定要用吸管吸着喝才有灵魂”她殷勤嘱咐。
至于当日那位贵人喝了没有她确实不知,因为她被那侍从赶走了,自然也不知道贵人在尝过她的珍珠饮后,冰封的面容终于露出笑容:“谢家有好女”她喃喃的道。
再次见到那贵人便是她被召入宫到御茶监,教授珍珠奶茶的做法了。她也是后来得知那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在那之后的几年,那珍珠饮确实成了贡茶,在民间也风靡一时。
谢平安怔怔转身看了一眼程玲珑,却见她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安子熙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像一记锋利的软刀,直接她的痛处。
谢吉祥见状,赶忙补刀,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就说是你没品味。也是,听说程妹妹幼年都是养在你婶娘那边的,婶娘是棉商,不比程夫人天天能接触诸位高门贵女以及宫里的娘娘郡主,吃不到御茶也情有可原。”
程玲珑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茶杯猛地朝吉祥泼去,
平安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替吉祥挡下,却不料自己也沾上了茶水,狼狈不堪。
安子熙眉头一皱,迅速护在平安身前。他身形高大,挡在她面前时,仿佛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他冷冷地扫了程玲珑一眼,目光如冰刃般锋利,令程玲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见平安略有挣扎,他随即拉住平安的手,压低声说道:“别动”
平安一愣,抬头看向他。他的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睫毛纤长如扇,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握住她的手,有一瞬间谢平安觉得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她心中不由一悸,脸颊也觉得莫名燥热起来,虽有些尴尬,但还是顺从地站在他身旁,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暖阁内的众人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是震惊程玲珑口中虐杀阉人的疯子安子熙竟然这般俊美不凡,二是震惊他对棉农洗衣奴出身的谢平安如此亲昵,纵然早知道这二人是夫妻,但亲眼看到二人真如夫妻般柔情蜜意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鸣凰郡主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手中的帕子被她攥得几乎要撕裂
宴会厅内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至极。就在这时,程夫人款款走来,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并不知方才的闹剧。
她先是端起一杯珍珠饮,轻轻抿了一口,随即赞叹道:“这是传说中的御品珍珠饮吧,果然味道醇厚,回味无穷,名不虚传。”
见众人略有附和,她笑着提议道:“诸位不妨也尝尝,稍后我们一同去后园赏梅,如何?”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施施然成群结队朝花园走去。
安子熙见状,趁机向程夫人微微拱手,语气恭敬:“姨母,内子方才不慎弄脏了衣衫,我带她先去更衣,稍后再来陪诸位赏梅。”
程夫人闻言,目光落在谢平安身上,语笑嫣然:“子熙啊,方才玲珑那丫头不懂事,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平安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她年纪小,性子急,我这做母亲的,替她向你们赔个不是。”
谢平安看着眼前身着素衣,一脸慈和的中年妇人,与想象中的官眷贵妇相去甚远,更于棉商程二爷那位一身华服满脸钻营的程二夫人天差地别。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慈面佛口之人竟是把她和吉祥逼上绝路的元凶
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思绪,轻声回道:“程夫人言重了,玲珑小姐天真烂漫,平安怎会介意。”
程夫人但笑不语,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件锦缎华服,递到谢平安面前:“这是我特意为平安娘子准备的一件锦衣,用的是上好的云锦,天水碧的镶边与娘子的气质极为相衬。今日之事,权当是我程家的一点心意,还望娘子笑纳。”
谢平安微微一怔,正欲推辞,安子熙却已伸手接过:“多谢姨母厚爱,内子定会珍重。”
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笑意更深:“子熙客气了。你们快去更衣吧,稍后园中赏梅,可别错过了好景致。”
安子熙微微颔首,拉着谢平安离开了宴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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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程夫人缓步走到吉祥身旁,语气温和而亲切:“吉祥,方才的事让你受惊了。玲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就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哪一天能有你姊妹半分的端庄持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吉祥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了一礼:“夫人言重了,小事一桩,不必挂怀。”
程夫人笑意更深,伸手拉过吉祥的手,从腕间褪下随身的碧玉手镯,轻轻套到吉祥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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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见状,连忙缩手,却被程夫人紧紧握住。
“夫人,这是做什么?”吉祥有些慌乱,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
程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吉祥,这是程家祖上传下来的镯子,我入门时,婆母亲手为我戴上的。如今我将它交给你,还望你莫要推脱。”
“夫人……”吉祥受宠若惊,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程夫人目光柔和,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我就昱儿一个儿子,往后这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人替他打理。他看中的人,自然就是我看中的人。”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对了,关于三梭布的事,长绒棉和织机改造都已准备妥当。明日你便去棉坊,教授师傅们织作之法吧。”
吉祥闻言,心中不禁一怔。她本以为程家弄不到长绒棉,需得现种,没想到竟已准备妥当,效率如此之高。看来,她不得不提前教授了。她压下心中的思绪,恭敬地行了一礼:“是,夫人,吉祥明日一定准时前往。”
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好孩子,程家不会亏待你的。”
吉祥低垂着眼眸,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已踏入了一张无形的网,而这张网,正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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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吉祥出门以后,程夫人随即转身来到内室,一进门程玲珑便委屈地喊道:“母亲,您为何总是护着谢家姐妹?她们不过是低贱的棉农,何必如此客气!”程夫人脸色一沉,厉声斥责道:“玲珑,你今日的举动实在是不识大体!谢家姐妹虽非我程家人,但她们掌握着三梭布的秘技,对我们程家至关重要。你如此莽撞,岂不是坏了大事!”
程玲珑不服气地反驳道:“母亲,三梭布的秘技我们大可以用其他手段得到,何必非要娶她们入程家?威逼利诱,哪一样不行?”程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年纪尚小,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此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不愿再多解释,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出去向郡主道个歉,今日的事就此揭过。”
程玲珑虽心中不满,但也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只得悻悻地退了出去。
待程玲珑离开后,程夫人独自坐在内室,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她心中清楚,如今的朝局风云变幻,新帝登基后,曾经辅佐他的谢氏一族已经被赦免,很可能重新得势。而当年打压新帝的内阁刘阁老一派,如今已是日暮西山。刘阁老的儿子不成器,屡屡触怒龙颜,程家作为刘阁老一派的爪牙,早已危机四伏。
“变天了……”程夫人低声喃喃。她知道,若不想被新帝清算,程家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出路,而谢家正是最好的选择。三梭布的秘技不仅能让程家在棉贸出口中占据优势,更能通过联姻与谢家深度绑定,从而在朝局中谋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程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必须尽快促成此事,绝不能让程家在这场风云变幻中倒下。
7. 地契做局 棉农生死悬一线
出了宴厅,谢平安任由安子熙将她轻轻搂在身侧,心中却是一片纷乱。她想着安子熙今日在宴上的莫名举动,怔怔出神,连他何时将玄狐大氅披在她身上都未曾察觉。
“冷吗?”到了回廊无人处,安子熙清冷的声音忽然自耳边传来。
谢平安骤然回神,这才发觉二人姿态亲密,慌忙退开一步,低声道:“平安无状,冒犯大人了。”
安子熙并未回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半晌,他才淡淡道:“今日在宴上,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谢平安低头避开他的审视,指尖紧紧攥住袖口,泛出几分苍白。她沉默片刻,才轻声回道:“大人不也一样,一点面子都没给程小姐留。”
安子熙闻言,眸色微冷,语气依旧淡漠:“你觉得我不该站在你这一边?”
谢平安心中一紧,觉得方才宴中他那一瞬的温热维护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大人维护的是程家的颜面,平安明白。”
安子熙停下脚步,略弓下身,凑近她的脸前,目光深邃而锐利:“你果然不似面上看到的这般乖顺。”
谢平安被他盯得心中发紧,却不肯示弱,抬眸直视他:“大人若觉得平安不妥,大可直言。平安自知身份卑微,不敢给大人添麻烦。”
安子熙神色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他直起身,目光转向远处,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做的那个珍珠饮……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谢平安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握住里衣袖口木棉花:“大人若是喜欢,平安日后可以常做。”
安子熙闻言神色微动,沉默片刻忽然道:“谢平安,你可记得我那日跟你说过的话”
谢平安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怎会忘记十四故去之后,他在火炉前冰冷的警告,“大人放心,平安只求家人平安,别无他求。”
安子熙凝视着她,眸中情绪难辨:“但愿如此。”他递上锦衣。
“大人留步”谢平安接过锦衣欠身一礼,转身朝回廊尽头的内室走去,安子熙背手而立,望着她单薄的衣角在风中舞动,忽然想起初来岭南那日,路过棉田看见的那株被遗落在田间的木棉,棉芯落雪,迎风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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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花厅,鸣凰指尖抚过案上贡缎,忽将茶盏重重一搁:“程夫人,岭南的棉市若还像这匹缎子——面上光鲜,内里却蛀满蠹虫,本宫可不好向刘阁老交代。”
程夫人躬身捧出一卷棉样:“郡主明鉴,旧蠹已除,新丝入彀。三日后‘天工坊’开织,定让岭南七十二县的棉商都识得什么是真正的‘寸锦寸金’。”
鸣凰瞥向棉样上暗绣的三梭纹,轻笑一声:“好一个‘寸锦寸金’!只是这金……别熔了士族的鼎才好。”
“郡主放心,这三梭布样是犬子未过门的妻子谢氏所作,臣妾已命天工坊的老师傅验过了,谢氏一门如今只余两个孤女,掀不起什么风浪”
“是吗?”鸣凰鎏金护甲拨弄着青瓷盏盖:“我瞧着那二人倒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尤其是谢家长女,叫谢…”鸣凰青黛微蹙。
“谢平安”程夫人赶忙接话,“郡主放心,那谢平安是有些不识抬举,不过现已许给臣妾表外甥为妻,日后自然要与程家同舟共济”她略躬下身,为郡主再添新茶,余光不漏痕迹的查探着郡主的脸色。
“好个同舟共济”,鸣凰郡冷笑道,宴会上谢平安与安子熙亲密交握的手又一次在眼前浮现,“这么说来,半年内交出三十万匹三梭不是问题了?”
“请郡主静待佳音”程夫人躬身一礼,“程家定然竭尽所能。”
“那就好,别像去年一样,让阁老在圣上面前无法交代”
“去年雨水过剩,导致棉田被淹,棉花减产,程家有愧,有负圣托”程夫人说着呈上一方锦盒,打开盒子,一摞地契整齐的逻列在内“今年程家吸取教训,已然早做准备,请郡主过目”
鸣凰瞟了一眼地契摆摆手“罢了,本宫只知道半年后代织造局验收棉布,其它的事本宫不想知道,你也知道刘阁老在朝堂上替你们程家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望你们今后好自为之,莫要再生事端”
花厅暗角,谢平安贴着雕花槅扇,指尖几乎掐进木纹里。透过缝隙,她看见程夫人翻开的锦盒里,那摞地契泛着血锈般的朱砂印——去年棉农王婶抵押棉田时按的就是这种印。
“二分利?程家是要把棉农的脊梁骨榨出骨髓油……”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混着记忆翻涌——王婶枯槁的手攥着抵押书:“平安啊,棉田是命根子,可小石头饿得直啃土……”
平安从回忆里回神,匆忙抱着锦衣出了花厅,她当时就觉得程家借钱给棉农有猫腻,如今看来这只饿狼一开始就是冲着棉农手里的地去的。二分利,若今年棉花收成好,经纬平布卖得上价,棉农或许还有活路,可如果三梭布一旦上市,那后果不堪设想。谢平安颤抖的抱着锦衣,后心惊出一身冷汗。
她匆匆离开花厅直奔程府前院院门,想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家中的冯妈,不想忽然与与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一抬头安子熙清冷的眼眸映入眼帘,他扫了一眼谢平安手中纹丝未动的锦衣“不合身?”
“哦…对,不合身”谢平安尽量保持镇定怕他看出端倪,但安子熙锐利的眼眸在她脸上来回扫量,她实在难以招架,只得借口累了,想办法脱身。
“慢着”安子熙上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谢娘子看来有急事要办,需要安谋效劳吗?”他低下头冷冷的盯着谢平安因紧张颤抖的眼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程家的地契沾了是要砍手的”修长的指尖拂过眼前这只“惊弓之鸟”的袖口。
谢平安诧然睁大眼睛,却见自己的指甲缝里不知何时染上了花厅窗格的朱漆,她仓皇后退一步,却被安子熙死死扣住手腕按在廊柱上“谢娘子可知几日前有人试图盗取程家地契,十个指头被按在火漆坛子里咕咚冒泡。”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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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一样的眸子扫过她纤细的手指“本官亲自审理的此案。”
谢平安瞳孔骤缩,额角冷汗直流,恍然间看见王婶抱着五岁的小石头跪在田埂上哭求:“求求你们了,不要收我们地啊,那可是我们的命啊…”
她猛然咬破舌尖,铁锈味刺醒神志:“大人是要拿我邀功?”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颤抖的不成样子。
安子熙未再开口,只是静静的盯着她的狼狈,看不出喜怒。一股急火从谢平安心底莫名涌起,她不甘示弱的仰起头回视着他的审视。
二人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芝兰,你果然还没走。”只见一抹明黄身影翩然而至,正是鸣凰郡主。她笑意盈盈,目光在安子熙和谢平安亲昵的指尖扫过,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郡主。”安子熙躬身作礼,眼中闪过几分复杂。谢平安亦盈盈一礼,心中回想起方才宴中这位贵人的眼神,总觉得似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
“芝兰,许久未见,你这么生分做什么?”鸣凰说着,香夷握住安子熙袖口,将他扶起,看也没看谢平安一眼,“我听闻你住在程家别院,刚好我有事要和你商谈,所以……”
“郡主。”安子熙退开一步,打断她的话,“郡主慎言。”
鸣凰见他如此举动,眸中一暗,冷冷扫了谢平安一眼:“忘了,你如今也是成婚的人了。你放心,我此次找你是公事。皇兄近来推行海贸,司礼监那边正在给太后准备寿宴,脱不开身,所以我就替皇兄过来看看棉布织造的进展。你也知道,织造局那帮人整日吃酒打牌,不派人盯着,怕是要误了棉贸大事。”说着她晃了晃腰间金灿灿的棉政监察使令牌。
“原来是陛下御使。”安子熙恭敬颔首,“臣不敢有违。只是棉贸之事素来有程大人督办,织造局的事臣更不敢妄言。”
“芝兰,你……”鸣凰愤然上前,却在看到安子熙腰间玉坠时一怔,陡然泄了所有火气,鎏金护甲刮过安子熙腰间玉坠,翡翠缠枝纹上还刻着半句褪色的诗——“愿逐月华流照君”。那是她及笄那年亲手刻的。
“你戴着它,却娶了她。”她突然轻笑,笑声像碎瓷划过青石板,“安芝兰,你这算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她冰冷的眼神扫过谢平安,仿若扫视着一只蝼蚁。
谢平安望着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又看看安子熙腰间那枚明黄玉穗的坠子,很快明白了其中关窍—原是二人从前有过旧事,只是如今流水落花。
“夫君,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她实在不愿再扯进二人从前旧怨之中。一个程家已经够她头疼的了,再来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她得有几条命?更何况此时她正为地契的事头疼不已,要是安子熙能被这位郡主娘娘拖住…
“我陪你。”手忽然被安子熙紧紧握住,显然安子熙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她试着挣了挣,反被握得更紧。“你不是不想再被程家盯着了吗?如此便是最好的机会。”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8. 吃醋拈酸 金蝉脱壳巧出关
谢平安睁大眼睛回视着安子熙,电光石火间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纤指抚上安子熙襟前盘扣,泪光在睫羽间碎成星子:"夫君曾说,此生惟愿与平安共剪西窗烛。如今这玉坠子又算得什么?"她指尖掠过温润缠枝纹,惊觉那玉上竟刻着半阙《春江花月夜》。
安子熙见状嘴角几不可查的微微抽搐,广袖下的指节蓦地收紧,面上却仍似寒潭映月:"莫要胡闹。"他抬手欲拂开那截素腕,却被谢平安顺势拽住袖摆。绯色丝绦缠上鎏金护甲,鸣凰郡主冷笑一声,丹蔻几乎掐进掌心。
"这劳什子我讨了多少回!"谢平安忽将玉坠扯落在地,羊脂玉撞在青砖上绽开蛛网裂痕,"原是旧人信物,倒是我痴心妄想了!"她踉跄退后两步,绣鞋“不经意”碾过玉穗明黄流苏。
"放肆!"鸣凰广广袖翻飞扫过谢平安裙裾,"翰林世家的玉也是你这等贱奴能碰的?"说着她抬起手来欲掌掴眼前的贱奴,腕间九鸾镯撞出泠泠清响。
安子熙却先一步扣住鸣凰皓腕:"郡主息怒"他眼底掠过幽蓝火色,似冰层下暗涌的熔岩,"谢氏无状,请郡主勿与她计较"
程夫人恰在此时携梅香而至,见状忙打圆场:"梅坞新酿了雪腴酒,不若......"
"不必。"鸣凰甩开桎梏,染了蔻丹的指尖轻点谢平安心口,"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乡野村妇能演到几时。"
谢平安忽地掩面啜泣:"妾身这就回山上,免得污了贵人眼。"
“谢娘子这是……”程夫人见状忙关切上前
“无碍,多谢夫人关心。”谢平安绯红丝绦掩面,抽泣更甚。
程夫人诧然看了看一脸怒色的鸣凰,又看了看面露不耐的安子熙,顿时了然:“郡主,不若移步到妾身安排的栖霞阁休憩一下”
“不用,我就住在衙门别院。”鸣凰冷冷转身,凤钗珠珞叮当作响。
“也好。”程夫人略一迟疑,“只是别院东院如今谢娘子和内侄暂住,因此……”
“那你是让我住西院?”鸣凰冷笑。
“自然不是。”程夫人连忙解释,“东院自然要为郡主打理好,请谢娘子搬去西苑便可。谢娘子,你说呢?”
谢平安闻言委屈更甚:“如此,我还是搬回山上住吧,两不打搅。”
“这……”程夫人指尖佛珠团作一团。
“妒妇!”安子熙却骤然抽手,鎏金扳指勾断谢平安鬓间玉簪,一缕青丝散落肩头,“青鱼,送夫人回山上。”
谢平安踉跄跌坐青砖,泪珠滚过唇角胭脂,在素白领口晕开红痕"夫君…当真要弃我如敝履?"
“好孩子,快起来说话!”程夫人见状忙握住平安肩头作势将她扶起,力道却透骨三分,生生在那单薄的脊背上留下淤青的指痕。
谢平安知道此刻她在警告或者在试探,不过箭已上弦,由不得她了,她颤巍巍起身,丝绦掩面“决然”的向月洞门跑去。
鸣凰冷眼看着,忽将手中梅枝拦腰折断:“芝兰,你这新妇倒比戏台上的伶人还会做戏”
“子熙啊,这…”程夫人见状指尖佛珠蓦然收紧“谢娘子她…”
“由她去!”安子熙眸色如雪盯着谢平安离去的背影,“姨母放心,有青鱼在,定不会让她惹出事来”语毕扫过程夫人微颤的佛珠,嘴角几不可查的掠起讥诮的弧度。
程夫人一怔,随即讪讪颔首道“如此甚好”
这厢忙转身向鸣凰递上手炉“那妾身为郡主带路去别院”
“不必,”鸣凰截断话头,护甲深深钳入安子熙掌心道“芝兰,你带我去吧”
“郡主舟车劳顿,不若臣妾吩咐人去庭院先收理一番”程夫人仍不甘心。
“不必,芝兰安排就好”鸣凰不耐的抖落裙摆的梅瓣“别让你的人来打扰我”
“是,臣领命。”安子熙垂眸掩住眼底杀机,向程夫人躬身一礼,随鸣凰郡主施施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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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碎雪,檐角铜铃清脆叮咛。鸣凰指尖掠过鎏金窗格,望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安子熙忽道:"可还记得元吉三十二年的《鹤寿赋》?"
她腕间九鸾镯映着落日余火,恰似当年寿宴上千盏明烛,"你执狼毫立在大殿中央,笔锋飞洒,墨点溅在地上宛若一副鹤唳九霄图,当时本宫就想…"
安子熙望着袖口随车身晃动的竹纹暗绣——那日他写完寿词后,正是这截衣袖被鸣凰用并蒂莲帕子裹住墨渍。
"郡主雅兴。”他藏起袖子截断郡主话头:“若论岭南漕运改道......"
"本宫要论的是你!"鎏金护甲突然刺入小几,在紫檀木上犁出深痕,"程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支使你审矿案、娶棉奴?"她霍然上前扯开他的领襟,露出锁骨下淡去的烙痕,这是当年他举家流放时留下的印记。
"当年你父亲不过挨了二十杖,若非王德全那阉奴在廷杖里灌铅......"玉指如蛇,滑过绯色疤痕。
安子熙瞳孔骤缩。车外风雪声忽远忽近,他仿佛又看见父亲咽气前攥着他衣袖,血沫在"清正廉明"的补子上开出红梅。"郡主慎言。"他挡开那截皓腕,合上衣领。
"你以为圣上为何信你虐杀阉奴?"鸣凰忽然低笑,指尖顺势抚过他紧抿的唇线“我早查清王家与程家的勾当,那夜你剜他双目时......"
车帘忽被疾风掀起,檐角铜铃炸响,安子熙反扣住她手腕:"郡主想要什么?"
"我要你记着,"她气息带着曼陀罗香的癫狂,"当年鹤立朝堂的安芝兰,不该跪在程家这滩污糟里。"护甲划过他喉结时,恰如十年前寿宴上她隔着珠帘描摹他身影,"程家的事你往后就不要劳心了,我命人替你办,至于那个谢氏......"
车轱辘撞上冰坑,安子熙借势拂开她的桎梏。落日余光重新漫进来时,他又是程家听话的"外甥":"下官,谢郡主垂怜。"
鸣凰抚着被他身前明黄玉穗的玉珏残片,却未瞧见那裂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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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着的是新帝私印。就像她永远不知,当年寿宴上惊艳四座的《鹤寿赋》,每个字都暗合户部亏空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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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缕天光湮灭在重峦叠嶂间,程五从虬曲老梅后闪出,腰间淬毒匕首在暮色中泛着幽蓝:“表姐,谢平安那边是否派人盯着那谢平安?”
“不必了,料那丫头也整不出什么名堂,她如今被我那外甥迷的神魂不附,向程家献媚还来不及,哪还记得三梭布的事。再说,有了谢吉祥,不出三日三梭布就可以成批织造了,就算她想惹什么事那也为时已晚。”程夫人满脸讥讽“当初是我高看她了,原不过是个只会拈酸吃醋的乡野丫头。”
“是,表姐,那我还是回别院?”程五一脸谄媚。
“别院也不用了,你回矿上吧,”程夫人冷哼一声折断梅上枯枝:“我那外甥如今出息了,攀上了郡主,你去跟老爷回一声,我倒忘了他跟郡主从前有过一段旧缘”
“是”程五恭敬颔首,小心的跟在程夫人身后。
程夫人突然停下脚步,鎏金护甲在断梅上划出深深痕迹:"对了,姓沈的那份账册找到了吗?"
程五谄媚地弓着腰上前小声道:"表姐放心,早在矿难那日就找到了。"他用手掌在脖颈处比划"沈伦那厮再嘴硬也硬不过烙铁皮鞭,当日就招了。"
程夫人用指甲掐断手中那段枯槁梅枝:"可还有别的备份?"
"确保没有,连唯一有可能知道账册存在的谢十四..."他做了个抹喉的动作,"如今啊除了老爷和您,天底下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程夫人冷笑一声将枝结碾碎在掌心:"那就好,谢十四的事你也是疏忽,怎么反倒先让那安子熙抢了功?"碧玉镯子磕在石桌上发出脆响,"还好老爷没有怪罪。"
程五缩着脖子搓手:"表姐教训的是,日后我一定谨记这次教训。"
程夫人侧过脸回望着安子熙离去的方向,凤眸里寒光乍现:"如今看来,我那外甥不是省油的灯,你日后行事要小心一些。"
"是。"程五喉结滚动咽下口水赶忙应道,袖中拳头已攥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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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别院,陪郡主看来两个时辰漕运图的安子熙方回到书房还未及掌灯,一个影子便闪到身前跪禀“公子,沈伦的事有眉目了”
安子熙解下氅衣,在火炉旁不疾不徐的坐下:“说”
“他是腊月十八辰时被程五亲随唤走,持对牌进的西山矿”影子道。
“腊月十八?”安子熙喃喃“矿难那日”
“正是,当日未时三刻矿道坍塌,但尸首簿上…”
“说全”铜剪忽然剪短灯芯,安子熙半边侧脸浸在阴影里。
“二十七具焦尸皆记录在册,独缺沈伦”影子奉上卷宗并几缕碎发,“今晨朔月卫传来消息,说是在白絮村发现其妻儿行踪,这是那婴儿的胎发”
“白絮村?”安子熙目若寒星,霍然起身,“谢平安的村子?”
9. 织造令出 春苗泣血守寒窑
新雪未停,山道被碾出两道深辙。青鱼咬着糖糕跳下马车时,糖糕碎渣簌簌掉落,被他手忙脚乱接住:“夫人稍候,我去前头探路,顺便买几个炊饼!”少年嘻嘻笑着将剩下的糖糕塞进荷包,束紧的袖口下隐约可见暗卫独有的玄铁护腕。
谢平安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窝,忽然想起十四初到棉田的模样——也是这样莽撞,把棉苗当杂草拔了个精光。
她拢紧肩上的素棉衣正要下车,却见青鱼脸色煞白地折返,怀里还抱着两个灰扑扑的土块。
“那……那不是炊饼铺子。”少年喉结滚动,指节捏得发青,“他们在卖观音土。”
茅草棚下土窑旁,两个孩童正抱着土块啃食。青鱼的半块糖糕在荷包里散发着诱人的香甜,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便从草垛后钻出,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荷包。
少年暗卫丢掉怀中土块,本能地按住剑柄,却在看到最前头的女童赤着皴裂的双脚去捡地上的土块时,颓然松了手。
“接着!”谢平安将整包糖糕抛向空中。孩童们欢呼着涌向散落的甜香,她趁机拽着青鱼退到榕树后:“你家大人派你来,就为看这些?”
青鱼低头擦着剑穗上的糖霜:“大人他……”
“他既要护着程家,又何必惺惺作态。”谢平安忽觉腕间旧疤刺痛——那是安子熙攥她手腕留下的红痕,她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刺耳无比。
青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暗卫特有的冷光:“大人从未……”
“从未什么?”
青鱼张了张嘴,终究截住话头,低下了头:“夫人,青鱼知错了。”
“阿姐,我错了。”谢平安眼前忽然闪现十四低着头沮丧的模样,他挠着脑袋嘻嘻笑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算了,原也不关你的事,是我话说重了。”平安柔声道,看来眼前的小侍卫虽然还是少年心性,却心细如发,不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
她将手里剩的一块糖糕塞到青鱼面前:“吃吧,你在厅外守了一上午,又赶了两个时辰的马车,肯定很饿了。”
青鱼抬眼看着眼前如木棉春雪一样的少夫人,忽然就红了眼眶:“青鱼不该如此揣测夫人,方才在镇上夫人说要下车买糖糕,青鱼还以为夫人是要找机会……”
谢平安眨眨眼,轻咳一声,其实他说的也没错,自己当时是想找机会脱身来着,可惜眼前的小侍卫像个口香糖一样粘在她身上。
“你也是职责所在,有机会我亲自做糖糕给你尝尝,保证比街上的好吃。”谢平安安慰道。
青鱼闻言又变得活泼起来:“不敢劳夫人大驾,哪日赏我口那珍珠饮尝尝,青鱼也就满足了。”他嘻嘻笑着。
“这还不容易,别夫人夫人的了,乡邻还不知道我和你家大人的事,叫我平安就好。”谢平安叮嘱着眼前的馋嘴猫,抬步朝山上走去。
“那哪成?”青鱼抱剑跟上,“要不我称呼您平安姐姐吧。”
听到“姐姐”二字,平安脚下微顿:“随你。”
“平安姐姐!”青鱼高兴地大声叫道,“姐姐你说……”
还没走出半里地,少年的话就串成珠子哗啦啦在谢平安耳边滚了一路。
一辆牛车从山脊下蹒跚而行,谢平安盯上车上新布,一脸疑惑:“这不是往镇上送棉布的车吗?怎么村民新织的棉布又被送回来了?”
二人跟着牛车赶到村口,却见村口石磨边围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挥舞着被退回的布匹,情绪激动。
“织造局新令!”旁边的老槐树上贴着明黄告示,“凡布匹经纬不足百二十者,一律不得入市!”
青鱼抱着剑从人群中挤出来,眉头紧锁:“这哪是收布,分明是断人生计!”不知被谁绊了一跤险些滑倒,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眼神骤然锐利,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平安注意到他的变化,心中一动。这个平日里贪嘴话唠的少年,此刻竟透出一股冷冽的气息,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她忽然想起安子熙,他为何上一刻还对自己冷言警告,下一刻又助自己逃离程家监视?他究竟想干什么?又想让她为他做什么?
望着那织造令上户部棉政使的盖印,她不由眉头紧锁,这个盖印正是鸣凰郡主令牌上的,此印一盖,棉农的经纬布就彻底没了活路,而程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缴棉农抵押的土地,用三梭布彻底垄断海贸市场。
“姑娘,姑娘!”忽然,一个老妇人挤开人群朝平安扑来:“你可回来了,春苗又咳血了……”她鬓发散乱,眼神焦灼,枯瘦的手扯住平安袖口,“还有喜宝,喜宝发高烧了,大雪封路我也找不着大夫上山,可把老婆子我急坏了!”
青鱼瞳孔骤缩,这个老妇人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轻易就接近了少夫人?他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却见谢平安已提起裙摆往山上奔去,素白袄裙在雪地上拖出一串雪痕。
“冯妈,你先别急,去家里取碳和棉被过来,我先过去看看……”她说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唉,”冯妈答应着蹒跚跟上,“姑娘来了,老婆子的心总算落定了,我这就去!”
一旁的青鱼呆愣地摸不着头脑,被她一把抓住:“小伙子,你是被派来送姑娘的随从吧,正好老婆子我力气不够,你帮我去搬些新碳。”说着不等青鱼反应,拉着他往另一边岔路走去。
“哎,大娘你……”青鱼挣了挣竟然没挣开,“我……姐姐!”他望着谢平安越走越远的背影,认命地被拖了过去。
土窑里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谢平安掀开草帘时,春苗正蜷在火塘边,怀中婴孩的啼哭已弱如游丝。炭盆里将熄的余烬映着妇人惨白的脸,嘴角还凝着未擦净的血痂。
看见平安进来,她残烛一样的眼里恍然迸出一丝亮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平安赶忙把她按下:“你身子弱,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春苗紧紧抱着怀里的不足半岁的婴儿,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焦灼地看着平安:“喜宝他……”一张口,声音沙哑得仿若砂纸。
平安小心地从她怀中接过孩子,才发现他已烧得开始抽搐,这样的场景让她心中一悸,不由的想到幼年的吉祥。她赶忙将孩子侧抱防止呛咳,又解下棉衣小心地裹在孩子身上,喜宝终于停止了啼哭。
冯妈和青鱼匆忙赶到,携进一室风雪。青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抬头看到炕上的春苗还有这湿冷不堪的窑洞,他深深皱起眉头:“我去生火。”说着便去炭盆前添碳。
“打半桶热水过来。”平安转身朝青鱼吩咐道,接过冯妈手里的被褥给春苗盖上,“冯妈,有热粥吗?”
“老婆子刚煮了一些,还没来得及给春苗娘子吃,孩子就发起高烧来了,我这就去灶上热一下。”冯妈佝偻着背去了灶台生火。
不一会儿,土窑就被烘得暖和起来,青鱼也烧好了热水。平安小心地把孩子放到温热的水里泡了一会儿,又用干净的新棉褥子包好,喂了几口温水,孩子终于开始退烧了。
冯妈端来热乎的米粥给春苗喂粥,平安就手舀着米油喂孩子吃了些许,眼见着孩子不烧了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来把他抱到春苗怀里。
春苗看到孩子转危为安,欣喜地落下泪来,她张张嘴想对平安说些什么,平安借掖被子给她递了个眼色,她立时点点头咳嗽起来。
“冯妈,之前抓药的方子还有吗?”
“在这儿。”冯妈洗干净碗在围裙上擦着手,从灶台边拿出一张单子。“药前几日就吃完了,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喜宝又病了,老婆子我拼了我这老命也不能让药断了呀。”
“冯妈,这些日子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春苗和孩子还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呢。”平安接过冯妈的药方递到青鱼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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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小哥,麻烦你跑一趟去镇上抓几副药回来,人命关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青鱼为难地接过药方:“平安姐,不是我不想去,实在……”实在是不敢去,他家大人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他怎敢擅自离开。
“哎呀这位小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不要再磨蹭了。”冯妈忽然一把抓住青鱼往窑洞外推去。
“这……”青鱼挣扎回头,却见那佝偻的老妇人眼中精光一闪,枯枝一样的手指不耐地在他手肘敲击着,直到那敲击的节奏越来越熟悉,青鱼猛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妇人。“快去吧。”冯妈说着,把他推出了窑洞。
“平安,”待青鱼一走,春苗仿佛恢复了些力气,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多亏了你,不然这次我真的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她转头看着身侧熟睡的喜宝,满眼不忍,“我死了不要紧,可是喜宝,他还这么小。”
“别胡思乱想。”平安握住她的手,“你可是咱白絮村有名的铁娘子,我还等着给你交租呢,要是这么死了可不就亏大了。”七年前谢平安回到岭南的时候无处落脚,一直住在这个土窑里白日里给人做做针线活或是教村民们一些种棉纺织的技术,收几文学费。
直到遇到了在山下开茶铺的春苗,与平安温吞的性子不同,春苗热情泼辣,人送外号铁娘子,因为父母早亡不懂纺棉,因此和平安一样到了说亲的年纪却无人问津,二人一见如故。
平安将珍珠饮的方子教给她,为表感谢她便把山上的棉田租给她耕种,还找来村民帮她在山脚修了院子。
要是没有春苗,她和吉祥还有十四如今还不知何种际遇呢。
两年前,春苗忽然来找她告别,说在卖茶时遇到了心上人,要跟心上人一起出海去了。她还当她又是吃了酒说醉话,谁知第二日找她交租,她果然关了铺子不见了。
再见到春苗是一个多月前,从前热情泼辣的铁娘子怀中多了一个不足半岁的孩子,满身血污,形容枯槁……
“平安,其实我骗了你。”春苗仍不安心,“我之前跟你说是被我家那死鬼打出来的,其实根本不是,我是……”春苗还欲继续往下说,却被平安阻止。
“冯妈,收拾东西,我们先离开这里。”
春苗一脸惊诧地看着她,“你不愿回家住着,也不去我的院子,偏要躲在这土窑里,我早就猜到了。”她说着走到灶台口,将灶台旁的石几用力推了推,露出石几底下一个漆黑的地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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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丢了?"安子熙霍然起身,案上烛火被袖风带得剧烈摇晃。他指尖捏着卷轴边缘,青筋在冷白手背上蜿蜒,"跪着说。"
青鱼单膝重重磕在青砖上,玄铁护腕与地面相撞发出刺耳声响:"属下奉命随夫人去棉田,路遇饥民哄抢,后又撞见织造局新令..."少年暗卫喉结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夫人借春苗娘子病重支开属下,待属下取药归来..."
"咔嚓"一声,玉扳指被捏得泛起青白纹路。安子熙踱至窗前,檐角风铃在暮色里叮咚作响,像极了昨日谢平安昨日踩碎鸣凰玉珏的声响:"她给你递药方时,眼睛可曾发红?"
"夫人说人命关天时声音都打着颤。"青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她还说欠属下一份人情..."
安子熙冷哼一声,眼前浮现出那木棉女梅园“吃醋”时泪眼婆娑的“伤心”模样:“她素来最会做戏!”
青鱼吞了吞口水观察着安子熙的脸色,见他没再动怒,方小心回道:“对了,属下今日见到了朔月,应该是朔月统领,没错”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的身影“那个叫冯妈的老妇人”
“知道了”安子熙重新坐回案几拿起方才的卷轴,似乎对青鱼的话并不意外,青鱼抬起头偷瞄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副岭南棉田分布图。
11. 诛杀程五 烈焰犹烙同心劫
程家工坊被砸的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遍岭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安子熙站在县衙门前,冷眼看着手下将闹事的村民一一押入大牢。白絮村老村长被两名衙役反剪双手,颤着花白的胡子满脸愤恨地瞪着安子熙:“狗官!你们联合程家鱼肉乡里,坑骗棉农土地,迟早会遭报应!”
安子熙神色淡漠,挥了挥手:“带下去。”
衙役将老村长押走,围观的百姓纷纷低声议论,眼中满是愤懑与恐惧。安子熙转身回到县衙,刚踏入正堂,便见高知府怒气冲冲地迎了上来。
“安子熙!你干的好事!”高知府一拍桌案,厉声斥责
“大人,下官不知何事惹怒大人?”安子熙微微皱眉,眼底波澜不惊。
“你纵容手下使用暴力手段镇压村民,激化矛盾,致使程家工坊被砸!这会儿又在这儿装什么傻?”
安子熙微微躬身,语气平静:“知府大人,村民暴动,若不及时镇压,恐酿成大祸。下官只是依律行事。”
“依律行事?”高知府冷笑一声,“你当本官是瞎子吗?那些村民不过是走投无路,才聚众抗议。你倒好,直接抓人下狱,还任由程家工坊被砸!你这是要把岭南搅得天翻地覆吗?”
安子熙抬眸,目光深邃:“知府大人,程家工坊被砸,是村民自发行为,与下官无关。下官关押那些闹事之人也是依法处置,正是极力阻止打砸的证明啊!”
“你!”高知府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安子熙的鼻子骂道:“好一个依法处置!安子熙,你别以为攀上郡主,就可以为所欲为!本官命你即刻下白絮村体察民情,组织镇上富农富商赈济村民粮食棉种,彻查棉田抵押的事!若再敢敷衍了事,本官定参你一本!”
安子熙唇角暗暗勾起一抹冷笑,拱手道:“下官领命。”
离开县衙后,安子熙并未直接前往白絮村,而是来到后堂书房打开案上的岭南棉田舆图,指尖碾过昨日朱砂标注的棉田方位,突然在程家矿场与白絮村交界处顿住。
青鱼跪在堂下,玄铁护腕与青砖相撞发出闷响:“硫磺的源头找到了,在矿场南侧崖洞里,程五昨夜带人去挖了三车带到了春苗的棉田,全埋在了田头土窑密道的出口附近。
“他还命人在密道口架了火油瓮。”青鱼喉结滚动,“只要春苗从密道出来,火星子溅上半分……”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更夫嘶哑的梆子声,惊起寒鸦掠过县衙檐角的狻猊兽。
安子熙霍然起身,官袍上的银线鹤纹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高知府不是要本官赈灾?明日卯时开仓放粮。”他忽地轻笑,指尖划过舆图上的硫磺标记,“记得让里长敲锣——白絮村每户可领棉种三斗,硫磺二两。”
青鱼瞳孔骤缩。岭南棉农素来用硫磺熏虫,这赏赐听着体面,实则是把淬毒的刀——程五暗藏的硫磺见了光,便是程家私囤火药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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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絮村的晒谷场上,二十口铁锅熬着稀薄的粟米粥。安子熙背手立在粥棚前,官靴碾过地上散落的硫磺粉末。
棉农田富缩在领粮队伍里,脖颈上新添的掐痕泛着青紫——那是昨夜发现春苗人去窑空时,程五特别留给他的“赏赐”。
“田里长”安子熙忽然开口,银勺撞得陶碗叮当作响,“听闻贵村棉田闹鼠患,本官特批的硫磺可还够用?”
田富膝盖一软,竹筐里的硫磺洒了满地:“够、够用……”
人群忽然骚动。几个官差拨开人群跪禀:“大人!后山崖头山洞里挖出好多火药罐子!”
安子熙眸中精光乍现,面上却作震怒状:“私藏火药乃诛九族的大罪!青鱼,带人封山!”
他转身时官袍扫过田富跪在地上颤抖的双腿,“看好他,任何人不得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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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风裹挟着细雪扑打在春苗的脸上。她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借着月光摸到土窑的入口。窑洞内一片漆黑,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墙壁间回荡。她摸索着走到墙边,手指触到那块松动的砖石,用力一推——暗格里空空如也。
“账册呢?”春苗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她慌乱地四处翻找,却一无所获。窑洞外传来几声犬吠,她不敢久留,只得匆匆钻进密道,沿着狭窄的通道向棉田出口摸去。
密道出口处,积雪覆盖的棉田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春苗扒开积雪,正要钻出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唤:“春苗!”
她猛然回头,只见谢平安从密道的阴影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春苗惊得后退一步,险些撞上石壁:“平安?你怎么在这里?”
谢平安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我晚上去给你送药,发现你把喜宝交给冯妈后就出了寺门。我不放心,就跟了过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春苗苍白的脸,“你在找什么?”
春苗咬了咬唇,正犹豫是否要说实话,忽然听见密道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积雪的缝隙渗进来,程五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给我守住出口!等那娘们儿一出来,立刻点燃引线!”
春苗脸色骤变,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谢平安一把扶住她,低声道:“别慌,跟我来。”
她拉着青苗退回密道深处,拐进一条隐蔽的岔路。岔路尽头是一处狭窄的石室,谢平安点燃墙上的火把,火光映出她凝重的神色:“程五在棉田里埋了硫磺火药,你一旦出去,必死无疑。”
春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平安,我……我是在找我家那死鬼留下的那本账册。他其实是程家海贸的总管,手里有程家走私的罪证。程五为了灭口,把他害死在矿场。他临死前把账册交给我,让我用来保命。可现在……那本账册不见了!”
谢平安眉头紧锁:“账册只有一本?按理说,应该有数本才对,程家那么多年的海贸账目,一本怎么记得完?”
春苗摇头:“我不识字,那死鬼确实只给了我一本,里面全是汉字,可他平日里记账用的都是洋字码,我从没见过他写汉字。”
谢平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想起前世谍战剧里传递消息都是用摩斯密码,那沈伦经常出海,看来有可能用的也是这种摩斯密码账本
“那本汉字账册可能是密码本!程家手里的数字账册没有母本,根本看不懂,所以他们才急着找你。”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可密码本被谁拿走了?程五刚才说等你找到账册,说明他们也不知道账册在哪。那会是谁?”
春苗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这时,密道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程五手下的咒骂声:“那丫头肯定在里面!给我搜!”
谢平安脸色一变,拉着春苗快步走到石室角落,推开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从这里出去,是程家矿场上方的悬崖。沿着云梯下去,顺着矿场边的河道回寺庙。快走!”
春苗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平安,我们一起走!”
谢平安摇头,语气坚决:“这密道岔口是十四为了查探程家矿场走私的事挖的,后来沈伦出事他就把出口封上了。我刚才为了绕开程五,特地挖开了封口从后山过来的,里面非常狭窄,只能一人弓着腰通过。来不及了,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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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春苗还想说什么,谢平安已经将她推进通道,迅速合上石板。密道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密道深处。
硫磺的刺鼻气味在密道里愈发浓烈,谢平安贴着潮湿的石壁,指尖摩挲着酒坛封泥上的暗纹——那是十四刻的歪扭木棉花,十四贪酒,所以在地道藏了许多酒,此刻正派上用场。
密道拐角处,程五的手下举着火把逼近。谢平安靠在石壁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程五,你不是要账册吗?我这就给你送去。”
"谢家丫头!怎么会是你?!春苗那娘们儿呢?"程五的砍刀剁在密道口的木板上,碎屑簌簌落下"别废话!要么交出账册,要么老子往洞里灌火油!"他狞笑着一步步逼近谢平安。
平安突然轻笑出声,声音在狭长密道里荡出回音:"五爷可听过''灯下黑''?您脚下踩着半坛子老白干,要不要我帮您热热身子?"
她猛地掀开地上成排的酒坛,烈酒顺着石缝汩汩渗向程五所在的方位。
程五的狞笑戛然而止。他身后棉田里埋着的硫磺芒硝,此刻正与酒液相融,在积雪下蒸腾起危险的雾气。平安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映出石壁上凸起的石砖,拿开石砖,一匹细绢映入眼帘。
"五爷可知沈伦为何把账册交给春苗?"她故意抬高声音,抱着细绢轻轻退进岔道密室,挪开方才的石板"因为那本账册记录了这些年程家通过棉船私运精铁的每一笔进账!”
“你胡诌!”程五的呼吸陡然粗重,“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谢平安,你大可以点火试试,这密道要是着了,你一样别想活命!”
听着那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谢平安知道时候到了,甩出火折子的瞬间,烈焰顺着酒液腾起蓝绿色火蛇,她披着细绢迅速合上封口石板,火舌气浪扑来的瞬间,她听见程五的惨叫被爆炸声吞没。
山崖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安子熙站在云梯旁,目光冷峻地盯着刚攀上崖顶的春苗。她浑身湿透,发丝凌乱,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安子熙正要开口审问,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山崖另一侧传来,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平安!”春苗脸色骤变,转身就要朝密道出口奔去。安子熙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声音冷得像冰:“你说什么?谢平安也在?”
春苗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她在密道里!程五埋了火药,她为了救我……”
安子熙瞳孔骤缩,心中猛然一沉。他之前从朔月那里得到的情报,分明只说春苗一人回了土窑。谢平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松开春苗,快步朝密道出口奔去,身后的青鱼连忙跟上:“大人,小心有诈!”
密道出口处,浓烟滚滚,火舌舔舐着棉田的残骸。安子熙站在洞口,目光死死盯着那漆黑的通道。他正要俯身下去,忽然听见密道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那声音虚弱却熟悉,像一根细线,瞬间扯住了他的心脏。安子熙站在原地,指尖微微颤抖,方才的慌乱被理智迅速压下。他知道,她还活着。
“大人,火势太大,不能进去!”青鱼拉住他的衣袖,语气焦急。
安子熙却甩开他的手,冷声道:“退下。”
就在这时,密道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身影从浓烟中缓缓爬出,身上披着防火的细绢,灰头土脸,却掩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谢平安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安子熙蹲下身,伸手拂去她发丝上的灰烬,指尖滑过她微烫的皮肤,语气却依旧冷淡:“夫人这是唱的哪一出?火烧连营?”
12. 账册做局 旧恩新仇两难消
谢平安耳中轰鸣,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见安子熙的薄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喉咙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勉强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大人……怎会在此?”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被浓烟熏得破碎不堪,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的呻吟。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早已被烟灰染得焦黑,手上、脸上也满是污渍,狼狈得像是刚从火场中爬出的难民。这副模样,与当年雪地里那个无助的少女何其相似。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安子熙眉头微皱,语气冷冽,伸手钳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上来。他的力道并不温柔,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
谢平安踉跄着站稳,目光落在安子熙月白色的袖口上。那精致的竹纹已被她的手臂染上了焦黑的印痕,修长的手指也未能幸免。
她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想要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反手一带,整个人跌入他的怀中。
“夫人夜会旧友,也该跟为夫知会一声。”安子熙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窘迫。
谢平安心中一紧,不明白安子熙如此做戏是何用意。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牢牢箍住腰身,力道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人……”她低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哀求。
安子熙却不为所动,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夫人,戏还没演完呢。”
"平安!"春苗挣脱桎梏冲过来,却在看见两人交叠的衣袂时如遭雷殛。她踉跄着后退,枯枝般的指节深深掐入掌心:"你们...你们竟..."
谢平安瞳孔剧震,春苗竟然落到了他的手里!“春苗…!”她急急开口,下颌却突然被安子熙的拇指抵住,发不出声音。
安子熙眼中霜雪更甚,语气却缱绻如絮:"这双眼睛若是被火燎了..."尾音消散在丝帛摩挲声里,沾血的帕子缓缓拭过她眼尾,"本官会心疼。"
春苗见状凄厉地笑起来,沾着煤灰的乱发在风中狂舞:"好个郎情妾意!谢平安,你拿我当垫脚石讨好这狗官,午夜梦回可敢看沈伦的冤魂!"
"春苗娘子怕是误会了。"安子熙广袖轻扬,泛黄的账册如折翼的蝶跌落雪中,"若非夫人献策,本官怎知你盗取皇商密账,杀人焚山?"
谢平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看着春苗目眦欲裂地扑向账册,却被青鱼反剪双臂按跪在地。
那双曾为她翻炒新茶的手深深扣进冻土,指甲翻卷渗出鲜血:"谢平安,我替你守了七年秘密!七年!"
"带下去。"安子熙的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
"谢平安!你不得好死——"春苗的诅咒在崖壁间回荡,惊起寒鸦掠过焦黑的棉田。谢平安怔怔望着雪地上蜿蜒的血痕,忽然记起那年春苗捧着新蒸的槐花糕,鬓角沾着面粉冲她笑:"平安快来,趁热吃。"
下颌桎梏骤然消失,安子熙退开一步,定定的望着她,眸中幽火明灭:"夫人在想什么?”
谢平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安子熙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与记忆中那个神佛少年相似的影子。
然而,任凭她如何努力,那张脸却再也无法与那个雪夜中递来热粥的少年重合。此刻的安子熙,与程家那群饿狼别无二致,再好看的皮囊下,包裹的也是凶狠狰狞的灵魂。
“安大人,我可以走了吗?”谢平安的声音冷得像冰,眼中再无半点波澜。
安子熙微微挑眉:“谢娘子要去哪?本官送你。”
谢平安冷笑一声:“大人不必再惺惺作态。拿了账册,抓了春苗,除了程五这个竞争对手,一石三鸟,大人很得意吧?”
安子熙背过手,避开谢平安的逼视:“谢娘子果然冰雪聪明,只可惜当初太过心急,这才入了本官的局。我早就告诉过娘子,不要轻举妄动,可娘子不听啊。”
谢平安心中一痛,原来是自己太自不量力了吗?自以为凭着几分热血和小聪明就能撬动程家,如今看来,自己真的是蚍蜉撼树,小丑一般。
可是,春苗的孩子还在寺中,几十位棉农还等着她授技救命,她不能就此倒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低声道:“大人说的是,是平安太自不量力了。平安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而是要做那执棋之人。
谢平安欠身行礼,垂下眼眸。
安子熙定定地看着她,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平静,半晌才道:“那就好。”
谢平安转身离开,却听身后安子熙又淡淡开口道:“对了,本官近日奉命下棉村体察民情,往来县衙实在麻烦,就暂住谢娘子居所。劳烦娘子回去洒扫一番,本官办完公事就过去。”
谢平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然抬头:“大人,民女家中简陋……”
“无碍,你是知县夫人,本官在夫人故乡办公,居于夫人旧宅理所当然。”说罢,也不等谢平安反应,提步下了山。
谢平安站在原地,望着安子熙离去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冷颤,转身就要往寒衣寺奔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单薄的绣鞋霍然顿住,如果安子熙发现了寒衣寺的破绽,那就没必要住在她这里监视她了。
想着这里,她定定落下步子,踩着湿冷的冰雪,从容的朝山下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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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深处传来拖曳的声响,青鱼拖着半截焦黑的身躯从浓烟中走出。程五的右臂已不知所踪,左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焦糊的血肉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大人,还活着。"青鱼将人扔在雪地上,溅起一片猩红。
安子熙垂眸扫过那具残躯,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程五爷命真硬。"他脚尖擦过程五焦黑的断臂,靴底沾了一片猩红,"带下去,好生照看,别让他死了。”他皱眉在蹭着脚底的血污。
青鱼领命,迅速将程五拖上马车。安子熙转身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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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深处,青苗正蜷缩在角落土灰里浑身颤抖。她的脸上沾满煤灰,眼中却闪烁着倔强的余烬
"春苗娘子,"安子熙的声音冷冽如冰,"你若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春苗诧然抬头,死死盯着他:"你这是何意?"
安子熙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还不能死。"他抬手示意青鱼将青苗也带上马车,"程家以为你们死了,才是最安全的。”
安子熙目送马车消失在风雪中,转身对身后的暗卫吩咐道:"白雀,去找两具焦尸,挂上程五的匕首和青苗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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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正厅,程开源一掌拍碎紫檀案几:"废物!连个女人都杀不干净!"
"老爷息怒。"程夫人捻着佛珠,目光阴冷,"好在安子熙及时补刀,春苗已死,账册也烧了。"
程开源冷哼一声:"那小子倒是机灵。"他摩挲着案上的青铜令牌,"不像老二媳妇和那程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二人还想合伙瞒下春苗的事,差点酿成大祸!"
"是妾身之前疏忽了"程夫人赶忙俯身请罪。
窗外风雪渐起,程开源望着漫天飞雪叹了口气“算了,你那外甥倒是比程五中用"
"老爷的意思是..."
"让他接手程五的差事。"程开源端起茶盏,眸中精光闪烁,"我倒要看看,这只狼崽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老爷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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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压碎最后一片残阳时,安子熙的皂靴碾过篱笆外的薄冰。竹扉开合的吱呀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谢平安握着竹耙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背对着院门继续翻弄鸡窝,麸皮簌簌落在枯草间,惊得芦花鸡扑棱棱撞向篱笆。木梭子正藏在她袖间,尖锐的梭片抵着她的腕骨,尖锐的痛感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
"谢娘子是棉圣后人,竟不知冬日种棉有违天时"安子熙的声音在棉田边响起,惊起一片寒雀。
谢平安转身时顺势将竹耙横在身前,那人正俯身端详着雪中棉苗,玄色大氅逶迤在霜地上,像条蛰伏的毒蛇。薄纱罩下的棉苗映着他腰间鎏金错银的令牌,晃得人眼疼,那令牌她从前在程五身上见过。
"民女愚钝,只信人定胜天"她退到织房檐下,木梭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
安子熙指尖抚过薄纱,织物的经纬在他玉扳指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突然掀开罩布,惊得嫩苗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好个人定胜天,石棉混蚕丝,透光不透风”
檐下风铃骤响,谢平安盯着他靴尖的冰碴,喉间泛起血腥气“大人好眼力”
她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他这么懂织造,一早该把这棉苗都清理干净了,只恨自己一时手软,舍不得这培育了三年棉种。
“是夫人好织功”一声轻笑混着松墨香逼近,安子熙的貂氅扫过她冻红的指尖,径自推开了主屋的门。
15. 飞花初成 知县做局引政斗
"狗官纳命来!"
暗卫白雀手中的匕首刺入安子熙左肩时,血花溅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那刺客突然调转刀尖捅向自己心口,踉跄着撞上石狮子,喉间发出最后的嘶吼:"还我棉田......"
"杀人了!"人群霎时沸腾,上百双草鞋踏碎衙门口的青砖。安子熙捂着伤口退到仪门后,冷眼看着白雀混在人群里掀翻鸣冤鼓,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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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堂的铜雀香炉腾起袅袅青烟,陆巡抚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案头摞着的棉田地契。高知府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搁,震得程开源蟒袍上的金线仙鹤颤了颤翅。
"安知县纵有千般不是,"高义指着跪在堂下的安子熙,"程大人强收未过户的棉田作抵押,逼得棉农除夕夜砸衙门,这''仁政''本官倒要请教!"
程开源冷笑着展开一卷泛黄地契:"白纸黑字写着''逾期不还者以田抵债'',高知府不识字?"他指尖点着契尾鲜红的指印,"这三百户棉农可是自愿画押。"
"自愿?"高知府眼神犀利,“我怎么听说这些地契上棉田亩数比鱼鳞册多出三成。"
程开源额角青筋暴起:"纵有差池,也是安知县治下不严!"
"好个治下不严!"高知府手中茶盏重重掷列在檀木几上,茶水泼溅一地"昨日暴民冲击县衙时,本官亲眼看见程家护院往人群里扔硫磺火药!"
陆巡抚忽然轻咳一声,乌木笏板压住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了,都别吵了,本官已奏请免去岭南今岁棉税,此事就此作罢。"
他话锋陡然一转,"陛下仁德,承诺赋税免除,令将先帝当年允诺给郡主殿下的三十顷棉田嫁妆......"
程开源瞳孔骤缩——那些棉田大半正是抵的“死契"。
"程家替郡主打理田产多年,是该物归原主了。"鸣凰突然掀帘而出,九鸾步摇的流苏扫过程开源僵硬的脸,"安知县清查田亩有功,本宫特许他协理交割。"
安子熙重重叩首:"臣领旨。”
鸣凰郡主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程开源身旁,鎏金护甲扣住他颤动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程大人,过几日织造局要办一场海贸万国展会,到时候程家的三梭布可要大放异彩。本宫听闻洋人对程家的三梭布颇为青睐,此次展会正是程家扬名的好机会。”
程开源闻言,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心中暗自盘算,展会上三梭布若能顺利与洋人达成交易,那么此次在刘阁老面前或许还有还转,想到这里他微微躬身,恭敬道:“多谢郡主提点,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负郡主厚望。”
堂内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陆巡抚见状,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高知府冷哼一声,甩袖离去,程开源则深深看了安子熙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也转身离开了白虎堂。
待众人散去,鸣凰郡主快步走到安子熙面前,伸手欲扶他起身,目光落在他肩上的伤口时,眸中闪过一丝痛惜,语气却冷厉如霜:“这帮刁民,真是无法无天!”
安子熙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冷疏离:“郡主,臣无碍,多谢郡主关怀。”
鸣凰见状,眸色一沉,拂袖起身,冷笑一声:“听闻安大人近日公办,皆留宿在白絮村?”
安子熙垂眸不语,神色淡然,算是默认。
“怎么?”鸣凰郡主眼底寒光乍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与不甘,“那谢氏就如此令大人念念不忘?”
安子熙神色未变,目光微转,忽然道:“郡主,听闻陆寒川陆御史不日将下岭南,参加万国展会?”
鸣凰闻言,脸色骤变,鎏金护甲几乎嵌入掌心。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声音微颤:“芝兰,我与陆寒川的婚事,当年也是情非得已。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心里始终……”
“郡主,”安子熙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万国展会临近,郡主定然事务繁忙,臣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几分决绝。
“你!”鸣凰郡主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怒火翻涌,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掷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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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子熙站在山巅的瞭望台上,握着望远镜,目光透过镜片仔细对照着手中的棉田图纸。
远处的棉田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积雪已经渐渐融化,露出下面斑驳的土地,少数棉农已经开始站在田间佝偻着身子刨开冻土,费力的播种。
他放下望远镜微微皱眉,心中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青鱼站在一旁,嘴里啃着谢平安早上做的糖糕,含糊不清地问道:“大人,您整这些棉田图是干啥呢?咱们不是已经把事情闹到御前了吗?”
安子熙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他心里清楚,这场暴动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通过暴动,他将程家强占棉田的事情闹到了御前,逼迫朝廷不得不介入。而将棉田过户给鸣凰郡主,则是为了挑起士族与权臣之间的内斗,给陛下创造机会。
他手中的望远镜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寒山寺的后院禁地。透过镜片,他看到了几十位棉农正在忙碌着,谢平安戴着面纱,正手把手地教她们弹棉花、纺棉线。还有一些人在熬煮着什么,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安子熙眉头微皱,心中疑惑:“她在做什么?为何不见织机?”
他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青鱼:“谢娘子这两日有什么异常?”
青鱼咽下嘴里的糖糕,挠了挠头:“谢娘子没什么异常,天天借捡柴的名义去寒山寺授技。
不过最近她从地窖背了很多酒曲和茶油上山,还让棉农收集了很多何首乌,不知道要做什么用。
寒山寺的和尚们天天往寺里抬水,忙得不可开交。”
安子熙闻言,心中越发好奇。谢平安究竟在谋划什么?酒曲、茶油、何首乌……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究竟能拼凑出怎样的图景?
他沉吟片刻,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青鱼,准备一下,我们去寒山寺上香。”
青鱼一愣:“上香?大人,您不是一向不信这些吗?”
安子熙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下瞭望台,心中暗自盘算着,他倒要看看,谢平安究竟在寒山寺里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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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安站在寒山寺后院的织房内,手中握着一把弹棉弓,轻轻一拨,弓弦震动,棉花瞬间化作漫天飞絮,细薄轻盈,如同冬日里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棉农们围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中满是惊叹。
“弹棉花的关键在于力道均匀,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谢平安一边示范,一边轻声解释道,“棉花弹得越细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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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出的线就越细腻。”
她放下弹棉弓,拿起一根纺锤,将弹好的棉花轻轻捻成细线。她的手指灵巧而熟练,棉线在她的指尖缓缓延伸,细如发丝,却坚韧不断。棉农们纷纷拿起纺锤,学着她的样子开始纺线,虽然动作生疏,但在她的耐心指导下,渐渐掌握了要领。
“纺线时,手要稳,心要静。如此多弹三遍的棉花才能纺出如此细腻的线丝,少一遍都不行”
谢平安走到一位年长的棉农身旁,轻轻调整她的手指姿势,“线要均匀,不能时粗时细,否则织出的布就不平整。”
“菩萨娘子,按你这方法,真的人人都能织出上等布料吗,她们望着手中拉出的比头发丝还细的棉线,指尖忍不住发颤。
“那还有假”田嫂子咯咯笑到“我昨日亲眼见了娘子用咱手中的粗糙织机织出的神仙布料,这才一早喊你们上山来了”
“大家莫急,我昨日留了些处理好的棉线做样本,待会儿等大家学完处理功法,我织给大家看”
众人兴奋的点点头,将纺好的棉线被整齐地挂在竹架上。
谢平安取下一束,放入一口大锅中。锅中早已熬煮好了何首乌的药水,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她将棉线浸入药水中,轻轻搅动,解释道:“何首乌的药水可以退浆,去除棉线中的杂质,让棉线更加柔软。”
棉农们围在锅边,看着棉线在药水中逐渐变得柔软光滑,眼中满是惊奇。谢平安将退浆后的棉线捞出,放入另一口锅中,锅中是发酵好的酒曲水。她将棉线浸泡其中,继续说道:“酒曲可以软化棉纤维,让棉线更加柔韧,不易断裂。”
浸泡后的棉线被晾晒在竹架上,阳光透过棉线的缝隙洒下,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谢平安取下一束提前晾干的棉线,涂抹上一层茶油,轻轻揉搓:“茶油可以增加棉线的坚韧度,让它更加耐用。”
棉农们纷纷学着她的样子,将棉线涂抹茶油,反复捶打清洗。谢平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欣慰。她取出一束处理好的棉线,放入染缸中,加入明矾水固色,棉线渐渐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最后一步,是涂抹桃胶。”谢平安将熬煮好的桃胶均匀地涂抹在棉线上,棉线顿时变得光滑如丝,却又保留了棉花的柔软亲肤。她将棉线举到阳光下,轻轻抖动,棉线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一条流动的丝绸。
“这样制作出的棉线,既柔软又坚韧,颜色鲜艳持久,织出的布匹不仅舒适,还能卖上好价钱。”谢平安微笑着对棉农们说道,“只要大家用心学,一定能织出比程家更好的布。”
棉农争抢着观摩她手中的棉线成品,眼中燃起希望的曙光。她在棉农的注视下拿起棉线,开始织布,织机声在织房内回荡,众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求生的细节。
就在这时,冯妈匆匆忙忙赶过来“前院来了香客,娘子该去佛台添油了”谢平安心中一紧,这是她和冯妈的暗号,看来有不速之客。
于是她让冯妈打发众人从后门出寺,并嘱咐他们他们按从前约定,告知家人来佛寺请香求符,不能泄密。
谢平安匆匆赶到前殿,佛台前缭绕的香雾里,安子熙正用折扇拨弄着铜炉里的香灰。他听见脚步声转头时,金丝暗纹的袖口扫过供案上的木鱼,惊起一串清脆的声响。
"谢娘子礼佛这般勤勉,"他指尖捻起供盘里一枚干瘪的佛手柑,"连寒衣寺的香火都旺了三成。"
16. 雪絮藏锋 惊鸿照影故人来
谢平安垂眸将香烛摆正,袖中藏着的棉籽油瓶贴着腕骨发凉:"大人说笑了,民女不过是为幼妹求个平安符。"
"平安符?"安子熙忽然逼近半步,折扇挑起她腰间绣着木棉花的荷包,"怎么本官听说,最近棉农们来寺里求的都是织女娘娘的巧手符?"
佛殿金身垂目,檀香在铜炉里烧出袅袅青烟。谢平安握着香烛的手微微发抖:“大人此话何意?”
安子熙的指尖划过供盘边缘,带起一串细碎棉絮——是方才后殿飘来的新纺棉绒。
"本官倒不知,寒衣寺何时改作了纺织学堂?"他忽然俯身,官袍上的银线鹤纹几乎贴上她发颤的眼睫,"谢娘子这般费心授艺,是要与程家打擂台?"
铜磬声恰在此时炸响,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乱颤。谢平安诧然抬头,正撞上安子熙审视的眼眸,锋利如炬。
"大人明鉴,"她突然掀起裙裾重重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的声响惊飞梁间燕雀,"棉农抵押的地契有问题!程家早将田亩划入军屯,却骗百姓签下私契......"
"那又如何?"安子熙抬脚碾碎飘落的棉絮,玄色官靴踏住她散开的裙裾,"你以为教她们织几匹好布,就能抵了官府的债?"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殿门,谢平安望着满地碎棉,忽然想起前日冯妈说的话。老妇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喜宝的襁褓:"姑娘可知,程家矿场底下埋着多少婴孩的指骨?那些小娃娃饿得啃石头......"
"大人可曾见过观音土胀死的孩子?"她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星火,"他们临死前攥着棉桃喊饿,肚皮鼓得像要炸开!"泪水砸在安子熙靴头的银纹上,"平安自知螳臂当车,但求大人......"
"求我什么?"安子熙突然掐住她下颌,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求我坐视你毁掉岭南棉市?求我眼睁睁看着你为了私仇,拿海贸国策做垫脚石?"
他指尖沾到她脸上的泪痕,在烛光下泛着晶莹的流光,"谢平安,你当真菩萨心肠?还是想让那帮饥渴的棉农给你们谢家立慈悲救市的牌坊?”
谢平安一怔,难以置信的盯着他投来的审视目光“大人即知私仇?当知这仇因何而起?我叔父我父亲一个杀倭寇保护百姓性命,一个创织造为百姓谋衣食。他们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被程家这群畜生构陷致死?那些棉农他们每日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劳作,不就求一口饱饭果腹,一件衣衫御寒,他们又有什么错?凭什么程家要受程家鱼肉盘剥?”
她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泣血,郑地有声。
安子熙盯着她晶莹的泪眸,清泉般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紧蹙的眉头,眼里的寒冰猝然欲碎,他赶忙放看了钳制她的手。
"大人又当真铁石心肠?!"身后传来谢平安的质问,他的指尖骤然缩回官袍广袖。记忆如利刃劈开冰封的寒潭——
元吉二十九年的安阳城隍庙前,黛青夹袍的少年跪在雪地里,怀中女童的躯体正一寸寸变冷。
父亲捧着粥勺的手在风灯下发抖,“老乡,老乡,快醒醒别睡了,有热粥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很快就不冷了”
大雪如絮,天地萧瑟,父亲的声音被吹散在凛冽的寒风里,眼看着一地饥民饿倒在冰冷的雪泥里,卧成一座座冰雕的坟丘。
「芝兰,捂热她的手!」父亲将最后半勺热粥喂进老妇干裂的唇缝,可那枯槁的手分明已僵成冰雕。少年拼命揉搓女童青紫的脚趾,直到自己十指渗血,却只焐化一地雪水。
「爹,他们死了…都死了…」
「记住这种痛。」父亲官靴碾碎冰棱,声音比风雪更冷,「来日执印时,才不敢寒了人心。」
铜磬声又响,安子熙踉跄扶住经幡。供盘里的佛手柑滚落在地,谢平安惊觉他眼底一片猩红,像极了当年雪地里那个手执热粥的少年。
“她还活着”记忆里少年惊喜战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接着是热粥的香味,身上传来他那件夹袍的余温“快喝吧,喝了就不冷了”
她迷蒙的睁眼,看见了那张俊逸如玉的脸,他正一勺一勺喂着怀中的吉祥…
“活下去,别让世道寒了你的心”少年起身的一刹,她隐隐看见他的眼角一片湿红,几颗泪滴从风里吹来,落在谢平安的手背。
那时她就想,要是有力气站起来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帮他擦掉眼角的泪水。
安子熙广袖拂过佛龛带起一阵檀香,却在触及谢平安发间落灰时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他背过身整理着官袍褶皱:"程家今日有织造令,明日就能让织造局改弦更张。你以为教会她们织布,就能破局?"
谢平安扶着供案起身,袖中素帕如蝶翼轻展,"若我说,谢家有比三梭布金贵十倍的飞花锦呢?"
安子熙转身时,正见她将帕子浸入铜盆。水面涟漪漾开的刹那,他瞳孔微颤。
"飞花入水不沉,遇火不焚。"谢平安抖开湿帕,梅蕊金丝在穿堂风里簌簌摇曳,"当年波斯使臣愿以十颗夜明珠换一匹,大人觉得......"
"谢娘子要拿本官当跳板?"他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却在触及她腕骨旧疤时卸去三分,"还是觉得本官会为件绣品折腰?"
她仰头望进他眼底碎冰:"大人不会,但鸣凰郡主会。"指尖抚过帕面暗纹,"织造局要的是能卖的上价的好料子,不是非程家不可”
铜磬声惊落梁间积灰,安子熙松开她的手腕,指尖残留的温度比佛前灯焰更灼人。他望着帕角洇开的红梅,突然想起那天替她上药时,这双手曾怎样克制着不去触碰她后颈上相似的烙痕。
"万国展会三日后开筵。"他捻起供盘里干瘪的佛手柑,突然塞进她掌心,"若谢娘子的飞花锦能艳压群芳......,本官便许你当回幌子。"
谢平安握着佛手柑怔在原地,没看见那人行至殿门角落,突然将踹向香炉的脚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玄色官靴碾过满地落梅。
青鱼疾步跨上佛殿,压低声音道:"大人,程二夫人的轿辇已到山阶!"
安子熙目光扫过谢平安裙角,几丝棉絮如雪片沾在绣鞋鞋底。他解下玄狐氅衣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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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不容分说将人裹住打横抱起:"得罪。"
谢平安下意识攥紧他前襟,发间木簪随动作滑落。她诧然的睁大眼睛瞪着安子熙近在咫尺的脸,却在看见自己的鞋时顿时放松了身体,原来她早就在他面前漏了破绽。
安子熙侧身避开散落的青丝,氅衣边缘恰好遮住她沾着棉絮的绣鞋:"佛殿后檐积雪未扫,姨母最爱查人衣冠。"
山门外传来环佩叮咚声,程二夫人带着四个捧着锦盒的丫鬟踏进前院。安子熙抱着谢平安从容转身,官袍银纹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姨母也来礼佛?"
"听闻寒山寺的送子观音灵验。"程二夫人丹蔻抚过佛龛金漆,呵呵笑着目光扫过谢平安凌乱的鬓角,"子熙倒是虔诚,大雪天带着夫人上山。"
谢平安将脸埋在氅衣毛领间,指尖悄悄捏紧袖中佛手柑。安子熙臂弯微微收紧,声音清冷如常:"平安替棉农祈福时崴了脚。"
"哦?"程二夫人一脸惊讶,“严重吗?”说着径自上前做出一副关切模样。
安子熙后退一步避开她的尖利护甲“无碍,正要带她下山医治”
程夫人收回手了然的点点头,突然俯身拾起地上半片棉絮,"这棉花倒是稀奇,绒丝比寻常的细软三分。"
平安挂在安子熙熙脖颈的手陡然收紧,顿时心跳如鼓,安子熙见状扶在她腰间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敲动了两下,似在安抚她莫慌。
青鱼突然捧着药瓶从偏殿奔出:"大人!住持说这药膏得趁热敷!"他故意踉跄着撞翻锦盒,羊脂玉瓶滚落在地,"小的该死!这、这是慧觉大师刚给的跌打药......"
程二夫人皱眉后退半步,帕子掩住鼻尖浓重药味。安子熙趁机侧身挡住她视线:"姨母见谅,平安的伤耽误不得。"
"到底是年轻夫妻。"程二夫人笑着退开,目光仍黏在青鱼拾起的药瓶上,"三日后万国展会,子熙可要带着夫人同来?"
"本是说好要去的,如今看来怕是得等下次了"安子熙抱着谢平安颔首做礼,稳步踏出了山门。
直到轿帘彻底隔绝程二夫人的视线,才将人轻轻放下。青鱼忙递上沾着药渍的棉布:"大人,按您吩咐准备的艾草膏。"
谢平安低头整理氅衣,瞥见自己鞋尖不知何时被抹上褐黄药渍——恰好盖住残余的棉絮。她望向安子熙冷峻的侧脸,忽然明白方才他收紧手臂时,官袍袖口蹭过她鞋面的深意
程二夫人的轿辇沿着山道缓缓离去,安子熙指尖摩挲着袖中半片棉絮。寒山寺钟声惊起栖鸟,他望着惊飞的雀群,将棉絮碾碎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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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山腰小路,谢平安怕被邻里看见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便想要下轿走回家,却被安子熙拦住,他掀开轿帘示意她往山下看去。
却见山脚她的篱笆小院门前围满了人,一架华丽的高冠马车停在院门前,一身翡色锦衣的少年正伸手将一名桃夭少年扶下车来,数名仆役恭立车前,阻隔了喧闹的人群。
“吉祥?!”平安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喜。
18. 第 18 章
面纱坠地的瞬间,谢平安的视线晃过台下无数张面孔——
波斯商人嵌着琉璃镜的蓝眼睛瞪得滚圆,棉农们脏污的指甲掐进掌心,程家绣娘们手中的金丝灯笼簌簌发抖。
她耳畔嗡鸣,仿佛又听见抄家那日,程家护院将父亲按在染缸边狞笑:"谢家的布金贵?现在还不是浸在血水里!"
"青楼里的洗衣奴也配谈织艺?"程玲珑的丹蔻指甲几乎戳到她鼻尖“大家都别被她骗了,小心,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小伎俩”
火折子在袖中发烫,谢平安垂眸盯着程玲珑腰间玉佩——那上面缠枝纹与程家织机如出一辙。
她冷笑着盯着程玲珑,擦燃火石的刹那,面纱腾起的青烟里浮现金色木棉,惊的这位程家大小姐尖叫一声陡然抛起面纱。
面纱飘然拂过众人头顶,金色木棉的辉纹映着台下一双双惊艳的眼眸,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哭喊:"是谢老爷的族徽!棉圣显灵了!"
棉农堆里冲出个跛脚老汉,他高举着半块染血的木梭,嘶声哭喊:"今年程家矿塌了,我儿子就埋在谢老爷捐的棉田底下!"人群如沸水炸锅,几个红毛商人慌忙收起银票,琉璃镜片后闪着惊疑不定的光。
"肃静!"
陆寒川玄色官袍掠过满地狼藉,獬豸补子上的凶兽似要扑出锦缎。织造局的官员们突然矮了半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主事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缝里。
谢平安望着他腰间那枚熟悉的羊脂玉佩,恍然睁大了眼睛,这块玉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父亲带她去江南陆家赴宴,陆家老夫人正是以此玉为聘,讨她做陆家的孙媳。陆老夫人与谢平安过世的祖母是帕交,据说一见她便觉亲切,这才想着为自己的孙儿陆寒川保媒。
可惜,当年恃才傲物的少年陆寒川怎会将一个商贾织女放在眼里。
记忆如潮水漫过谢平安的视线,那年春寒料峭,陆家退婚的拜帖送来时,谢府满院的木棉正开得血红。
十四岁的谢平安躲在紫檀屏风后,指尖掐进浮雕的缠枝莲纹里。透过绢纱,她看见陆寒川一袭月白襕衫立在厅中,高昂的下颌如他的言语一般锋利无比。
"谢伯父见谅。"少年嗓音清泠如碎玉,"寒川志在仕途,恐耽误令嫒芳华。"
父亲握着茶盏的手背青筋暴起,盏中明前龙井荡出涟漪:"陆公子可知,这婚约是你祖母与我母亲手书......"
"谢伯父若执意拿长辈之名掣肘,那我就直言了,商贾之女,终非良配。"
茶盏碎裂声惊飞檐下春燕。谢平安盯着陆寒川锦靴踏过的茶渍——那是父亲珍藏的雨过天青盏,碎瓷上还粘着半片舒展的茶叶。
"陆公子。"她从屏风后转出“玉佩在此”
陆寒川愕然转身。春日斜阳透过茜纱窗,为少女素白襦裙镀上金边。她纤细的玉指捧着羊脂白玉,在落日的余晖里盈盈闪闪。
"谢家虽非士族,尚知何谓风骨。"她将玉佩掷于案上,玉石碰撞声清脆如耳光,"公子请回。"
陆寒川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失态。他弯腰去拾滚落案角的玉石时,瞥见她裙裾下露出的绣鞋——鞋头缀着粒浑圆的木棉籽,针脚歪斜得可笑,却比宫中绣娘的金线更灼人眼。
此刻,这双眼睛隔着十年光阴与他对视。展台上飞花锦的流光映着她蒙尘的容颜,竟比当年春日里那株染血木棉更惊心动魄。
"陆大人。"谢平安后退半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欲扶的手,"民女谢过。"
"本官奉旨监察棉政。"陆寒川指尖不动声色的掠过她烧焦的袖口,这个动作让鸣凰郡主的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鸣响,
"谢家既已平反,"他面相众人,高声道:“想来,谢家后人的许诺和从前谢氏大掌柜谢思年一样有分量”眼角的余光瞥向谢平安,似乎在等她一句承诺。
谢平安诧然抬头,惊觉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陆家公子随着岁月洗礼,眉宇间竟多了些许亲民随和。
怔神间鼻尖突然传来熟悉的松墨香,安子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修长有力的手指不容分说的扣住她腕间旧疤,体温透过那道十年未愈的伤痕渗进来:"拙荆受惊,本官代答。"
他官袍上的银线鹤纹擦过一旁凑上来程昱惨白的脸,惊得对方连退三步,"飞花锦的订单,织造局现在就可登记。"
洋商们突然一拥而上,镶宝石的匕首争相挑开样布。有个大食商人竟割破手指,将血珠抹在遇火不焚的锦缎上,狂笑着用异域语言高喊:"真主见证!"
程开源蟒袍在他踉跄后退时绞成一团,像极了矿难那日被血水浸透的矿洞。
鸣凰郡主猛地掀翻案几,九鸾步摇的金珠弹到谢平安脚边。她弯腰去拾,却见安子熙的官靴早将金珠碾入尘埃——就像那日他踏碎程五的玉佩般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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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会落幕,闷雷声起,谢吉祥的嫁衣金线在雨帘里泛着冷光。
她拽住谢平安的袖口,指尖掐进那朵歪斜的木棉花:"阿姐早知程家是仇敌,却眼睁睁看我跳火坑?"
香囊砸在谢平安心口,草药散落如星,"十四死了,我被当人质,阿姐却忙着当救世菩萨!"
"吉祥你听我——"
回应她的是程家马车溅起的泥浆。
谢平安在雨中踉跄追逐,绣鞋陷进泥泞,她踉跄着摔倒在地,溅起一身泥水也顾不得擦,起身拖着破皮的膝盖和手肘继续一步步倔强的往前赶着。
她心里怔怔的乱做一团,和吉祥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闪放,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吉祥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追了多久,待回过神却发现依已然到了县衙,这个当初她失去十四的地方。她跌坐在衙门口,任冰凉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素衣。
她没有发现,雨雾里一个黛青色的身影一直站在衙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官袍银线鹤纹被雨淋得透亮。
不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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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坐了多久,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她身前,墨色的油纸伞遮住头顶的雨水,谢平安怔怔回神,却见陆寒川的玉佩垂落她眼前。
"谢姑娘。"他递来的帕子带着沉水香,与安子熙袖间的松墨气息截然不同,“你这是…”
"陆公子,"谢平安望着头顶油纸伞劈开的蜿蜒雨痕,恍惚间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颇为失礼,忙擦擦脸上的雨水抱臂站起身“不,应该是陆大人,民女失礼了”
“谢娘子这是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我送送你”陆寒川说着将帕子塞到谢平安手中,掀起车帘。
“多谢大人,我就住在衙门后面的宅子,这就回去了”说着她径自转身往雨里走,却被陆寒川一把拉住手腕“谢娘子,那知县安子熙真是你夫君?”
谢平安一怔,不明白他怎的忽然问起这个,又怕这其中与安子熙有什么厉害牵扯,于是定定心神答道:“是,民女现在确实是安谢氏,想必陆大人雨夜出行定然有公务在身,民女就不打扰了,谢过大人好意”
车外惊雷炸响,陆寒川闻言讪讪上车离去,衙门前那道黛青身影倏然转身,鎏金官印在闪电中泛着丝丝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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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这是去哪了?衣衫都湿透了"安子熙碾碎案头干涸的茶渍,起身将椅子上的外衫平安肩头。
衣衫是暖的,谢平安却莫名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盯着安子熙冰冷的眼眸,果然听他接下来道:“竟不知夫人和陆大人也是旧相识,夫人藏的好深”
他扫了一眼谢平安手中洇湿的素帕,突然拽过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腕间那处旧伤疤“可惜陆大人怕是也被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你连妹妹都能算计。"
本以为谢平安会反讽几句,谁知这次她却异常沉默,眼中一痛径自低垂着眼眸,望着手中破败的香囊出神。
安子熙没得到回应,顿觉有些失言,也没了继续调侃的兴致。
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讽刺,只是想到方才雨中的情景,心中总是窝着一团火气无处发泄,至于这火气从何而来,他却说不清楚,只知道谢平安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想找她理论几句,仿佛这样这团火气才有一个出口。
可是,如今见谢平安真的没了往日的精神,一身泥水仿若被寒风吹散的一朵棉絮,心中又难免纠结矛盾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失了往日该有的分寸。
他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这么倔强,时常好奇她示弱的样子,但当她真的示弱了,他又觉得心中烦闷不已。
“大人说得对,我算计了吉祥,拿她做了垫脚石,只是因为我无能,懦弱,又不肯乖乖低头就范,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自不量力,要不是这样,吉祥也许可以嫁给心上人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十四或许也能好好活着,都是我……”
谢平安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被她无意识的挣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血水顺着手腕蜿蜒而下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安子熙转身时,正看到她满手血丝,恍若梦呓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