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夫郎》 1、第 1 章 天还没大亮。 白茫茫的薄雾笼罩在镇外树林、河流之上,雾蒙蒙看不甚清。 树枝光秃秃的,零星几片干叶挂在梢头,没有风,孤零零垂在那里,看着越发萧索凋零。 渐渐的,有蹄子踏踏声响起,由远及近,声音从模糊变得清晰。 十几头骡子、毛驴或驮着货物,或拉着满载的木板车,垂着头使着劲,从鼻腔里呼出一阵阵白气,沉默着,一步步踏踏嗒嗒往前走,木板车也不断发出吱呀响声。 驴队前后左右都跟着人,天苦寒,板车被柴草占满了。 八九个庄户汉子闷头赶路,不是背着铺盖就是背着装货物的大竹筐或大包袱,没多少谈笑心思。 车轱辘转着圈,碾在尚算平坦的土路上。 有个车轮挂了几条干草,轮子转动,干草一圈圈随着转,忽上忽下。 等那几条干草转到下面后,一只穿着厚实黑色布鞋的脚从旁边伸来,及时踩住了干草。 车轮再往前转,干草便脱离,再没有跟着轮子上上下下转动不停。 走在车旁的人捂得严实,绑腿裹嘴,打着补丁的棉帽护住前额和耳朵,帽子绳系在下颌下,一身褐色冬衣,虽有补丁,但胜在厚实。 裴有瓦两手交错揣在袖中,脊背微弯,云济镇就在眼前了,路赶得不着急,因寒冷他缩着脖子。 踩着干草的脚稍一停顿,又跟着驴队往前走。 镇口。 城门开着,时候太早,没几个进出的人。 城门前值守的衙役要么在三面围起来的草棚里坐着打哈欠,要么吃酒说闲话,等着交接的时辰。 听见蹄声脚步声,一个老衙役眯着眼往远处瞧,等驴队近前后,吆喝一声,和三个年轻衙役例行查检驴队的货物和各人身份。 这支驴队看着满载满当,货物却只是些干草、木柴、木炭、干药材以及一些并不珍贵的皮毛杂物等,只是民间农户组起来的小商小贩。 打头的是一个牵着高大骡子的男人,胡须拉碴,一身布衣比驴队其他人都要好,一个补丁都没有。 老衙役接过男人递来的竹牌,借着蜡烛火光看清后,随口问道:“燕秋府来的?” “是,亏得没下雪,路上走得还顺当。”庄户汉子应了两声。 老衙役听着,并不与他多话,查验完各人用以证明身份户籍的竹牌后,便转身往桌子前坐下,提笔要记录。 暖砚里灌着的热水已然冷了,他使笔蘸了蘸,发现墨汁并未上冻,便依着烛火写字。 记录完才得以放行。 两车干草、两车木柴、一车木炭,每辆板车都由两头牲口拉着,陆续从城门驶进云济镇中。 余下的六头毛驴骡子驮着些杂货物,由两个汉子牵了,跟在板车后面啪嗒啪嗒往前踏去。 时辰尚早,街上空荡荡的,没几个行人,连两旁店铺也没开几家,静悄悄一片,偶尔从临街的窗子里传出沉闷的几声咳嗽。 想把干草、柴火卖出去,也需等天亮各家各户有了动静以后再吆喝叫卖。 驴队沉默走着,天光渐渐转明,转过街角,来到另一条街上,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处摊子正在支开。 为首的庄汉赵连兴脚步顿了顿,心下略一思索,回头朝后面说道:“到地方了,不必再赶路,歇歇脚吃个早食,这顿算我头上。” “好好。”一听有的吃了,还不用自己花钱,后面人纷纷应声,干劲都足了起来,一扫赶路的寒冷和蔫头缩脑。 到了摊子跟前后,很快将车、骡子毛驴在路边停放好。 早食摊的一家人听见声音,连忙将桌椅都摆齐整。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在驴队九个人靠近的时候,他满脸笑容招呼:“都坐都坐,板凳够,桌子也够,热水正在烧,茶水少待就好。” 摊主老娘和夫郎系好围裙,坐下就包起素馅馄饨,两人手上都很利索,挑馅、一卷一捏,包得又快又好。 大锅前,摊主老爹正在烧火,一看来了主顾,口中热切招呼两声,连忙又往锅底添柴。 火势腾一下变得更旺,他满是风霜褶皱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这家卖的是清汤馄饨和面条,赵连兴先问了价钱。 一碗馄饨十文钱,有二十个素馅馄饨,阳春面一碗也是十文钱,像别的打卤面、猪杂面就要贵一些。 赵连兴便让众人自要,想吃馄饨的吃馄饨,爱吃面的来一碗面。 裴有瓦坐下后搓了搓手,将蒙住口鼻御寒的布解下揣进怀里,闻言抬头看了看包出来的馄饨,想了下,便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开口:“我来碗馄饨。” “成。”摊主连连应声,一边记着数一边从木盆里拿出一团醒好的面揉起来。 一行人要了五碗馄饨四碗阳春面,摊主一家都忙碌起来。 天色亮了点,寒冷依旧,锅滚开后,摊主老爹先沏了一大壶茶,提着给众人倒了一圈。 热茶碗捧在手里,还没喝进肚就让人不禁舒了一口气,轻轻吹着,抿一口茶水,便从口中长长啧叹一声,总算到了。 他们从河西燕秋府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来云济镇。 云济镇虽只是梅朱府西边地界的一个镇子,没有府城规格大,但这里地势平位置佳,又有河流码头,有水路也有陆路,陆路更是可以通四方。 从河西两府燕秋府、玲山府想往河东梅朱府城去,这里是必经之路。 近些年府城之间的商贸往来繁盛,连带着云济镇也兴盛起来。 赵连兴一行人只是庄户汉子,倒腾些柴炭山货,一路倒买倒卖,沿路经过些村庄、集镇,吆喝着卖些东西或是买些东西,低买高卖。 但如同货郎一般,这些东西价钱高不到哪里去,不过赚些辛苦钱。 梅朱府城还要继续往东走,府城高门,为贩这些贱价东西赶过去实在不值当,更近的云济镇便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路上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了,进了云济镇地界后,赵连兴不再收别的东西,只在两个村子收了足够的干草木柴,满满当当几大车。 昨晚在一户农家睡到半夜就起来赶路,为的是一大早好在云济镇吆喝叫卖,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三两天就能将货物卖完。 时值冬日,干柴炭火正是紧俏的东西,家家都离不得,尤其这镇子上,打柴、晒干草都不如农户方便。 大锅猛火烧起来。 等待煮面煮馄饨的工夫,有一支马队从街口陆续走过去。 那些车夫、护卫的打扮明显和他们这一群庄稼汉不一样。 这个时辰太早了,街上人少,馄饨摊的动静自然吸引了那边注意,但更多的人只是从街口走过时瞥一眼,便直直过去了。 赵连兴喝着热茶,边看边数从街口走过的装货大车。 光大车就将近二十辆,瞧马队的气派,肯定是投宿大客栈去了。 和真正的商队不同,像他们倒腾的这些货物,不过是百姓相互之间倒卖些余粮柴草,所赚不多,不用上税。 这些年朝廷体恤,赋税减益,小民小户日子好过了许多。 馄饨端上来,五个汉子立即执筷,等着面好的其他人不由咽了咽口水,闲话也不说了,转过脑袋去瞅煮面的大锅。 裴有瓦端起碗,吹一吹,先喝了口热腾腾的汤。 这清汤馄饨点了几滴葱油,薄薄的油花飘在汤上,葱油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一时间再没有闲聊声,只有呼噜呼噜吃馄饨喝汤的动静。 等四碗阳春面端上来,即使烫口,也有人迫不及待挑起一筷子面就往嘴里塞。 摊主将余下的面团放进木盆中盖好,一家子这才缓了缓,备起猪杂和荤素卤子。 天色尚朦胧,有人用扁担挑着两桶水往这边走来,是摊主的大儿子和小女儿。 大儿子约莫十二三岁,小女儿七八岁的模样,提了一篮干菜和一篮子萝卜。 见这么早就有生意,两人都不怯场,该干活干活。 庄户汉子干惯了活,行惯了路,饭量都不小,一碗馄饨或一碗面根本吃不饱。 驴队有人取了干粮包袱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两块糙米饼子,就着碗里剩的热汤下肚。 驴队有干粮,也带了锅灶和米面干菜,有两个汉子会些厨艺,充作了伙夫。 这一路从燕秋府过来,都是找地方起灶火,自己做些热汤热饭,比买着吃要省钱。 但这两个伙夫到底不是厨子,手艺只比其他人强上一些,眼下能吃碗热腾腾又喷香的馄饨,实在是解馋。 一顿饭还没吃完,街口又传来些动静,一开始只是匆匆的脚步声,却忽有女人的哭喊声响起。 “你把他给我、给我!” 哭声凄惨,无论驴队还是摊主一家,不由得转头望去。 “唉!”有男人重重的叹息声响起。 很快,拉扯的两个人出现在街口。 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他说不出话,却只重重叹气,眉头皱的很紧,试图挣开女人,抬脚想往前走。 女人瘦弱,被扯开手一甩,差点摔到地上,她扑过去,跪着死死抱住男人腿,满脸泪痕哑声嘶叫:“你要卖了他,我也不活了!” 男人挪动不得,也带了些哽咽:“一睁眼几口人张嘴都要吃饭,哪里还有活路。” “你病成这样,他出去了,好歹能吃上饭,也是个活路。” 谁知女人听见,却是怒极,眼泪流个不停,剧烈咳嗽一阵后骂道:“什么活路!江海,你丧良心,王八羔子!你卖我长夏去窑子,他哪里有活路!” 叫江海的男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才八岁,八岁。”女人哭声凄惨,抱着男人腿死不撒手,边哭边说边骂。 “进窑子里,就算长大了,有几年可活的?江海,你个畜生。” “唉!”江海再一次叹息,想甩甩不开,走也走不掉,眉头皱出深深的痕迹,一脸愁苦相。 最终拗不过,他抱着怀里的孩子,扯起地上又咳嗽不止的女人,叹着气又往来路走了。 男人怀里的孩子七八岁模样,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钿,是个双儿,已经吓蒙了,没有哭,可眼中全是恐惧。 双儿。 裴有瓦端着碗的手一顿,忽有些意动。 他有个儿子,今年五岁,尚年幼。 童养媳比郎君大几岁的话,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女人那样哭喊挣扎,分明不愿,到底是亲生骨肉,养这么大了,谁能舍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几头毛驴骡子驮着货物,等在巷子口一旁的路边,一个庄户汉子守着。 天已经大亮,街上各种店铺摊子都开了。 前后不过两刻钟,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整个云济镇变得喧闹起来。 头发花白的老妪衣着干净体面,她家门户大开,她站在院里,看着往里搬柴火木炭的一群人高声道:“木柴就放进柴房里头,那五十斤干草给我垒到后院棚底下去,堆齐整些。” 她一扭头,朝屋里骂道:“柱儿,还不出来,引着人去后院堆草,就知道死赖在屋里。” 一个年轻汉子一边答应一边从屋里出来,明显刚醒,还在扣眼角,又站在屋门口打哈欠伸懒腰。 见院里的干草、木柴、木炭堆在地上,旁边放着大秤,显然已经称好了,他老爹正和一个庄稼汉说话。 在老妪动了动嘴,再次开骂之前,柱儿看见,连忙放下抬高的胳膊,笑嘻嘻同两个要用木叉搬送干草的汉子说道:“费那劲做什么,我去后院推了板车来,将干草挑上车,一回就将干草搬完了。” 裴有瓦和三个汉子往柴房抱木柴,放下柴火后他将没码好的木头归拢整齐,这才转身又去搬运。 这户人家院里栽了几株梅花树,树不小,显然养了多年了,枝条光秃秃的,尚未到盛开的时候。 偏长的木炭为方便称斤,已经用绳子捆好,一个汉子搬了好几趟,按老妇人说的,将木炭也放进柴房中。 老妪拢了拢鬓边的白发,往柴房里来看,见木炭和木柴都按她说的堆齐了,没有胡乱散在地上,十分满意,不用她再动手收拾了。 一转头,干草也装上车了,一个汉子在前面拉车,一个在后面推,柱儿扛着两个木叉,引了他俩往后院去。 见地上有散落的干草,不等老妪开口,赵连兴看见墙边靠着根大的竹扫帚,拿了递给其他人让扫净。 老头没说话,一手探了探怀里的荷包,想着结账的事。 老妪看见这些人手脚勤快,又有眼力见,笑着道:“这些干草扫成一堆就行,回头我拾了,点灶好使。” 一个年轻庄稼汉听见,笑嘻嘻道:“婶子说这话,软柴篮子在哪里,你提了来,不过几根草,我们给你拾进去。” 他叫赵连旺,是赵连兴堂弟,去年才跟着出来跑,年纪轻,性子又活络些,口中总有些好听话。 “哎呦,也真是的。”老妪一拍大腿,话中带笑,转身就进灶房去取柴篮子了。 赵连旺见柴篮子果真提了来,他正好离得近,顺势就接过,没有将活推给其他人,弯腰将扫成一小堆的干草捡起。 六七个汉子干活,院里堆着的几堆东西很快安放好,再不见乱糟糟拥挤,恢复成平日的干净空地。 老头见活都干完了,便摸出荷包来,按着先前算好的数,将账结清。 几个庄稼汉牵着骡车驴车往巷子外走,这一笔买卖不算小,钱也拿的顺利,人人心里都轻快舒坦。 依旧是赵连兴打头,他怀里揣着钱,边走边吆喝了几声。 有户人家从院里出来,见只是些柴火干草,随口问了句,不甚在意,又回去了。 裴有瓦牵着驴车,路过一户人家院墙时,看见从墙内探出来一枝黄色蜡梅花。 进巷子时匆忙,没有留神周围。 重瓣梅花开得很好,深黄鲜艳,刚才干活时就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待细闻时又没了,原是在这里,看来这家种的蜡梅倒比别家梅花开得早。 梅朱府人多好梅花。 尽管云济镇地处梅朱府西北界,不如梅朱府东南地界的气候温暖湿润,这里也常常能看见很多人家养梅赏梅。 驴队驶出巷子,车在前面走,后面驮货物的毛驴骡子被牵着跟上。 赵连兴沿街叫卖,除了明晃晃的柴火以外,他口中抑扬顿挫,高声吆喝着山货皮毛干菜药材等各种东西。 遇到家药材铺,驴队便停下,赵连兴赵连旺兄弟俩进去询问,其他人便在外面看着摊子。 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人瞅一眼。 “柴火木炭干草都有,要的多给送上门去。”裴有瓦几个连忙吆喝两声。 出门就是做生意的,自然不惧于开口招揽,只是人多口杂,说乱了,主顾也听不过来。 裴有瓦算是这几个人中年纪稍大的,他对着个一身长衫的主顾一张嘴,其余人便放低了声音,朝另一边去揽客,各自不打搅,十分默契。 “栗子榛子干货也有,丁香、肉桂、花椒等干料也有,家常用的大小竹扫帚、麻绳都是全新上好的,您看要些什么?” 裴有瓦说着,见长衫汉子不答话,只顾往车上瞅,也不知想买什么。 出门在外见多了人,他只笑着,殷勤从板车后面的筐子里掏出两盘粗麻绳给对方看。 长衫汉子看完,什么也没要,背着手走了。 裴有瓦没把麻绳放回去,摆在板车边上,好让经过的人一眼能看到。 药材铺里,赵连旺人还没走出来,就朝着外面招呼:“桩子哥,你俩把那筐山茱萸和那筐蒲公英搬进来。” 王桩子答应一声,便喊了个人,从一头骡子身上卸下两个装满的竹筐,抱进药铺,倒在一张竹席上,让药铺里的人查看。 赵连兴见人家肯要,心里松了一口气,便和掌柜谈起价钱。 这边称完重,掌柜的打了算盘,将数目给赵连兴看。 账刚结完,外头就有人轻喊了声:“连兴哥,有个老主顾要柴。” “这就来。”赵连兴将碎银子和铜板揣进怀里,同掌柜道一声,才和赵连旺一起出门。 门外是个膀大腰圆的利爽媳妇,粗裙麻衣,腰间系着襜衣,一副干活的打扮。 她脸圆肉多,眼睛却不小,面色润红有些油光,脸上手上既不干燥起皮,也没有丝毫裂口冻疮,十足的富态相。 “原是嫂子。”赵连兴连忙拱了拱手。 这媳妇家里是卖肉的,男人是个屠户,两口子体态相差不多,显然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正好路过,看见你们,巧了,家里正好缺柴火,跟着我来,卸上一石。”女人一挥手,毫不怯弱,走路气势都足。 赵连旺笑了下,连忙和驴队其他人将车马调头,跟在女人后面往她家去。 每年从云济镇经过的各种大小商队不胜繁多,平头百姓组起来的驴队骡队并不止他们一家。 屠户女人之所以记得他们,无非就是去年买柴火和山货时,这些庄稼汉子手脚勤快麻利,干活也干净,又有一点不同的乡音。 得知这一行人是从河西燕秋府跨过青云大河,一路奔波至此,便记住了。 她两口子体态惹眼,人又大方爽快,赵连兴一行人自然也印象深。 屠户家里就在肉铺后面,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居住的院所。 无论院落、铺面都是他自家房和地,日子很不错。 驴队从后巷子进来,停在后门处,女人也不喊在铺面干活的屠户,自己就做主了,让卸一石木柴,要了几捆木炭,又问都有什么山货。 两条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的黑狗原本趴在地上,见有人来,警惕爬起。 因是女人领进来的,它俩并未吠叫,只围着众人和板车毛驴到处嗅闻。 赵连兴将筐子、包袱里装的各式山货干料等都打开,让她查看好坏成色。 前头屠户听见后院动静,高声问了句。 听他女人说是卸柴,便让女儿看着肉摊子,自己也往后院来。 和屠户家又做完一笔买卖,一车木柴彻底空了,余下四车柴火也都有减少,或去了一半,或少了三分之一。 临走时,赵连兴看见灶房窗台上放了个小竹篮,篮子里是几根骨头,肉已经剔了,没剩多少。 也不知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狗吃的,但这会儿好歹是干净的。 他想了下,八九个人出来奔波一个月,都是从老家带来的干粮米面,甚少在外头买东西吃,骨头又没那么贵,更何况剔了肉的净骨头。 熬成热滚滚的汤,每人都能分一碗,也算沾些荤腥,不至于亏待了。 赵连兴笑问道:“李兄,这骨头怎么卖的,我买两根。” 李屠户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骨头剔了肉,是留给家里看门狗的,但对方开了口,他也不吝啬,走去从篮子里拣了两根大的,递给赵连兴:“什么买不买的,拿去便是。” 赵连兴接过,连忙道谢。 · 太阳正当头顶,是冬日少见的暖阳,许多人在背风处晒暖闲聊。 镇子西边边沿有一处废弃败落的宅子,最外面的土墙只剩了半截,到处都是枯黄杂草与落叶。 屋内横梁都腐烂了,只有几根朽木支撑着,连乞丐也不敢睡到里面去,只依着半截土墙,在里面墙角搭了个小小的窝棚。 土墙外倒是有一片稍宽的空地,有些灰烬散乱在地面,乞丐有时会烧火取暖。 眼下空地停放着好几辆驴车骡车,正是赵连兴一行人。 两个做饭的汉子搭灶架锅烧柴,先把骨头添水急火煮上,又搭起另一口小灶,切了一盆萝卜和一盆白菜。 待骨头锅里的水烧开后,架了大笼屉在上头,热起糙面饼子和糙面馒头。 萝卜白菜是才不久买的,之前从老家出发时,带了这两样鲜蔬,只是要载货,腾不出太多地儿,只带了足够五六天吃的。 这两样东西便宜,谁家过冬都得备,种的也多,随走随买便是,更何况又不是天天都吃,他们还带了不少干菜。 油也用小罐带了些,只是今天早上吃了现买的馄饨面条,还有骨头汤,伙夫没有用油炒菜,从正在烧的骨头汤中舀了些荤汤来熬煮。 裴有瓦几人在拾掇空地上的杂乱枯草,用镰刀割了,抖抖灰尘堆在一旁,正好用来烧火。 没一阵功夫,他五六个人就把周围弄干净,他们落脚的这一片,再看不见杂草和落叶。 乞丐闻见饭香味,忍不住从半截土墙里面探出脑袋。 赵连兴瞥见,随手扔了块糙米饼过去。 老乞丐眼疾手快,立时就接住,他乱糟糟,一身邋遢,也有味道,幸好隔着土墙,现下没有风,墙角他搭的窝棚离做饭这边也有一截距离。 骨头汤要炖好,得一阵工夫。 菜煮好,饼子馒头也热了,九个汉子便先闷头吃饭。 若放在前几天,吃完饭不过略歇一歇,便又要起身去吆喝叫卖,但已经到了云济镇,这一程算到了头。 今天又是第一天,上午生意也不错,赵连兴便让等着骨头汤炖好的工夫多歇一歇。 其他人都很高兴。 这里偏僻些,离最近的街道要走一段,还得拐个弯,平时经过的人少,又有些乞丐或流民占据地盘,不过他们人多,又全是壮年庄稼汉,自然不惧。 “连兴哥,晚上还是住去年那家?”王桩子聊起闲话,时不时看一眼正在炖汤的大锅。 “嗯,待会儿路过,我先进去问问价。”赵连兴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捧着茶碗,眯起眼睛看了看天。 晌午有太阳暖和些,但如今已经十一月底,快进腊月了,夜里苦寒,在外头露宿容易冻着,还是花点钱,去客栈里住大通铺。 只要生意好,卖得快,不过住三两晚而已。 只是在客栈住,他们人多,买着吃费钱,去年便是像这样,白天两顿饭都是找片空地自己做,夜里拉着车马去客栈歇下。 客栈夜里大门紧闭,又有高墙,稍微值钱的干货药材搬进房里,不用担心货物被顺走。 骨头汤咕嘟咕嘟作响,香味渐渐出来。 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分到手里后,所有人都顾不上说话,眯着眼边吹边喝,实在是这一路奔波少有的惬意之时。 · 在云济镇待了三天两晚,五辆板车彻底空了,柴火卖得最快,山货杂物只出手了一半,赵连兴算算日子,没有再在云济镇停留。 见车辆空置,他带着驴队往风灯街采买了一百五十个灯笼。 往回走依旧会途经许多村庄,乡下也有家境殷实的庄户,无论山货还是灯笼,就和来时一样,进村里转转,也能售卖一些。 云济镇的灯笼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些灯笼有一百个是普通的纸糊灯笼,五十个是花灯彩灯。 他买的多,价钱比市价要低些,倒卖能赚一点,但净利不多。 下午,不见了太阳,天色阴沉沉的,北风也刮起来。 从离云济镇最近的一个村庄出来后,已经申时过半。 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一处岔路口,打头的赵连兴牵着骡子再次拐了弯,后面的人自然跟上。 一群男人赶路,脚程快慢不用说,两刻钟多就看见前头陆陆续续出现几户人家,再往深里走,便是一处村落。 赵连兴在外跑惯了,又细心,这一路的镇子村庄,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这第二个村子叫大柳村,他好几年前来过一次。 冬日各种活计不多,乡下人都闲,听见来了叫卖的,尽管外头吹风,大人小孩都出来凑热闹。 很多人围住驴队,这个看看那个摸摸,也有要买东西的。 该称斤称斤,该卸货卸货,收钱的主要是赵连兴,他顾不过来时,赵连旺便接过手。 裴有瓦打开一筐大枣和一筐枸杞给几个老太太老夫郎看,顺势也盯着旁边板车上的货物。 其他人也如此,他们几个跟着赵连兴跑了好几年,吃过些亏,已经习惯留神。 小孩乱跑,在人缝里挤来挤去。 有个戴抹额的老夫郎让给他称一斤干枣,裴有瓦转头喊道:“连旺,拿称过来。” “马上,我先称完这个。”赵连旺应一声,称完了连忙走来。 一群小孩最后面,裴有瓦随意扫过,却发现有个眼熟的,心中诧异。 待细看一眼,发现那个面黄肌瘦、怯生生的七八岁小孩正是那天早上在云济镇遇到的。 原来他家在这里。 · 长夏独自站在小孩堆后面,眼巴巴从缝隙里看见堆满板车的灯笼。 红色黄色青色淡紫色,鲜艳极了,他目光被彩灯吸引,随着其他小孩一起挪动,却总挤不进前去。 拉他一起来玩的隔壁小杏儿已经忘了他,正围着车看。 “小孩,别乱戳。”有个脸黑的汉子出了声,不让一群小孩用手指戳灯笼。 长夏听见,再不敢上前,只敢站远了看。 风很冷,吹得脸疼耳朵疼,他伸手捂住凉凉的耳朵,又搓了搓,瘦巴巴的手指上长了几个冻疮,红彤彤又肿。 他衣裳全是补丁,偏大的鞋子也不合脚,穿得单薄,耐不住冷风吹,就小跑着回家去了。 家里也冷,但和姐姐弟弟缩在炕上裹着被子会好很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瘦小的身影一路奔至村后的几户人家。 有一户砌着还算厚实的土墙,大门的窟窿被一些木板钉上,一阵寒风吹来,大门被吹得砰砰响。 长夏跑进去,门板撞击的动静让他有些害怕,心都像被震了震,便轻手轻脚关上。 他人小,个子矮,够不到门闩,于是搬起一块石头将门挡住。 家里其他人要是回来,用力推就开了。 大门不再哐当乱响,屋里的人喊了一声:“长夏?还是爹?” “姐姐,是我。”长夏说着,小跑着进了茅草堂屋,又跑进西边屋里。 江长莲十二岁,带着三岁幼弟江长林裹着被子玩草编,她已经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只是近来她娘病了,没接到什么针线活。 家里也没多的针头线脑,昨天劈柴时,她鞋面不小心被勾住,扯了一道小口子,一时都心疼针线没有缝补。 天又冷,只能一边照看病了的娘,一边带着幼弟玩耍,裹着棉被取暖。 付秀银躺在炕上,咳嗽几声,见儿子回来,没说什么,让大女儿给她倒碗水。 江长莲连忙摸起放在坑沿的茶壶倒水,扶着撑起上半身的付秀银喂了几口。 长夏自己脱鞋爬上炕,坐在炕边,给喝完水的娘递了手帕。 付秀银擦了擦嘴边水迹,觉得身上依旧乏力,又睡下,打起一点精神问道:“看见什么了?” 江长莲给她盖好被子,也抬头看长夏。 长夏想了下,声音细细的:“娘,有好多好多花灯,像花一样,大红的杏黄的,还有紫的。” 付秀银笑了下:“我们长夏都知道杏黄了。” “嗯。”长夏点着小脑袋:“娘说过,我就记住了。” 他脱掉鞋,坐在姐姐身旁,江长莲用被子将三人都裹住。 被子已经很旧了,全是补丁,冬天也不敢拆洗,不然没东西盖,里头塞的不过些絮花旧棉和一些稻草,混在一起,夜里勉强御寒。 姐弟三个挤在一起,都瘦巴巴的,互相汲取些温暖。 长夏在被子里缓了缓,这才不觉得脸疼耳朵疼,他摸了摸自己左手上的冻疮,硬硬的,还没到痒的时候。 习惯了这些,他只当玩耍,嘴里说着刚才见到的那些东西。 付秀银时不时咳几声,打起精神和三个孩子说笑了几句。 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声,长夏听见熟悉的脚步,忽然就不说话了。 江海背了重重的一捆柴进门,背上柴火高过了他头顶。 天晚了,他放下柴火先关了院门,上好门闩才转身。 土墙是前些年他爹在世时盖起的。 他家田地虽不多,但有一亩上等田,那时他年轻,老爹老娘也有力气,娶了媳妇后四个人干活,日子称不上富裕,但能吃饱,算得上不错。 五年前他爹走了,老娘逐渐年迈,又病了一场,花了不少钱,身体也大不如前,再干不了重活。 为着老娘的病,不得已卖了那亩上等田。 原本还想着攒下钱了,再将上等田赎买回来,偏这几年光景不好,大前年天旱,地里没多少收成。 前年夏天又连月大雨,庄稼苗细瘦,没打多少粮,从此日子变得紧巴巴起来。 去年地里收成一般,交过田税,一家子勉强能吃饱。 从今年春末,付秀银就病了,这一病就一直不见好,总是咳嗽发热,干不了多少活,看病抓药都是钱。 这一入冬,病况愈紧,发热咳嗽严重时,连炕也不能起,只能卧床。 前几天又受惊,外加受凉冻着了,一连三天都没能起来。 江海同样穿得单薄,冷风一吹,冻得直缩手缩脑袋。 听见西屋的咳嗽声,还有东屋他老娘沉闷的喘气声,天色又不好,阴沉沉的,只觉一块大石压在心上。 · 看一眼走进屋里的人,长夏就往姐姐身上靠了靠,低头玩手里的草编蚱蜢。 “回来了。”付秀银说完,又咳了两声。 见她脸颊发红,江海坐在炕边,伸手探了探,又烧起来了。 江长莲去了外面煎药。 江老娘听见外头动静,便喊孙女给东屋茶壶里添些热茶。 天还没黑,两边屋里都没点灯点蜡。 长夏挨着弟弟江长林在炕角缩着,依旧闷着脑袋不说话。 他因吃不饱,面黄肌瘦,五官却整齐,牙长得也好。 样貌不艳不丽,但怎么看都周正齐全。 江海目光从阖目休息的付秀银身上转过去,幼儿尚小,又是男丁。 长女十二了,力气虽不如小子,干起活也利索,再过二三年,也到了找婆家的时候。 长夏,长夏八岁,尽管能干活了,可到底是个孩子。 他无声叹口气,自己拎起茶壶倒了碗茶,心中愁苦始终不能消散。 窑子是什么去处,他怎么不知道,可好歹,是真有饭吃。 要说卖去那些高门大户做小侍粗使,当个仆从下人,也是个去处,可无门路,也实在用钱紧。 没人会把自家孩子卖进当地的暗娼场中,家里离不得人,他没法将长夏带去外地。 听人说烟柳巷中有个往外地发卖的老鸨,至于价钱…… 价钱自然是比寻常卖身契高的,好一点可能有个五两银子,不然他也不会想到这个法子。 药味飘进屋里。 哪怕是最便宜的药材,也得花钱。 江海放下茶碗,满脸都是愁苦。 正值冬时,地里没活,也没野菜挖着吃,靠他一个人在码头干活,亦或是砍柴,也只能换些铜板勉强维持生计。 · 灯笼卖了十来个,还卖出去一对花灯。 北风呼啸起来,实在是冷。 有钱的这个买点那个来点,没钱的人看别人买东西的热闹,风大后都回家去了。 见天色不早了,想赶路往下一个村庄去,有些来不及。 赵连兴同两户相邻的人家谈妥,今晚驴队在他两家住下,明天一早再启程。 从云济镇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只能赶小半天路,根本来不及到下一个镇子。 赵连兴早盘算好了,其他人也都知道,在乡下农户家住,价钱比镇上客栈便宜,因此没有在云济镇多停留。 裴有瓦栓好毛驴骡子,又把几筐货物搬下来,和王桩子一起搬进屋里。 毛驴骡子歇了一阵后,他抱了干草来喂,其他三人摇辘轳打水,拎了木桶来喂驴。 裴有瓦先喂了其他牲口,最后才给自家毛驴分了些干草,他摸摸驴脑袋,又给毛驴拍了拍身上的灰。 驴队的毛驴骡子数赵连兴出的最多,他家养了三头毛驴三头骡子。 赵连旺也有两头骡子一头驴,余下七只牲口是其他人各自从家里牵的。 这会子天还没黑,伙夫在隔壁做饭,他四个人拾掇停当之后,没有先过去,等饭做好了自然会有人喊一声。 他们住的是间西厢房,在乡下算不错,炕挺大,四个汉子挤挤能对付一宿。 被褥他们自己带了两套,冬天出来跑活和夏天不一样,在外面宿不得,没什么意外都会找农家或客栈住。 为防路上真要夜宿野地时,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出发时都会往车上带几条被褥。 没多久,主家又给抱来两条旧被子,裴有瓦接过,道了声谢,连忙和其他人铺好,这下就够用了。 几个人说着闲话,裴有瓦又想起那个小孩,琢磨一阵后,他朝王桩子使个眼色,两人便出了房,到院子里和主家攀谈起来。 王桩子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只在旁边搭一两句闲话。 直到裴有瓦问起村里的江海,主家汉子有些意外:“他啊,你认得他?” 裴有瓦正琢磨怎么说。 话都说到这里了,主家汉子没忍住,低声道:“听人说,前两天江海趁着天没亮,想把他家老二带出去卖了,被他媳妇发现,硬是追上去,又给抱回来了。” “他家日子原本还不错,但这几年光景收成不好,穷了下去,他媳妇又病了,没得钱治,不过弄些便宜药材熬着吃,总不见好,又干不了活。” 主家汉子边说边叹气:“一家子连老带小六口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田亩又不多。” 王桩子只点点头,没说江海想把孩子卖进窑子里的事。 至于裴有瓦,听见江海家里穷成这样,心中再次动了点心思。 既然又碰见,说不定是缘分。 总得问一问,如果江家人不愿,也强求不来,但如果愿意…… 他又和主家汉子聊了几句,伙夫隔着院墙喊端饭,四个人连忙过去了,端了饭回到这边院里吃。 裴有瓦吃得最快,很快端着空碗又过隔壁。 见赵连兴吃完了,他想了下,便喊了声连兴哥,让跟他到门口说两句话。 听他想要给儿子买个童养媳回去,赵连兴有些吃惊,随即又了然点头。 受了灾的地方,亦或是穷困人家,总会有这些事,也常常是在外地买,省得多牵扯。 童养媳买回去,等长大了直接摆两桌简单的酒席,成亲不用聘礼,也不用各种酒水礼物,要划算很多。 一般亲事托媒人相看,两家来往后或许还有不成的。 而童养媳就养在家里,以后真要成亲的话,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算长大了不和家里儿子成亲,找个好人家嫁到外面去,也是有备无患。 见裴有瓦很有这个意愿,也打听到了江海家住哪里,赵连兴便和他一起往村后走。 · “谁啊?”江海听见敲门声,十分不解,这个时辰了,谁会来敲门,大伙儿都在家里避风避寒。 “可是江海大哥?”门外传来声音,很陌生。 门一开,是两个脸生的汉子,并非本村人,江海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道:“做什么的?” “我们是沿途卖货的,今晚正在村里歇下。”赵连兴拱了拱手,十分客气。 裴有瓦同样行礼,他和赵连兴对视一眼,赵连兴会意,不过还是客套了两句,才委婉说了来意。 江海正欲赶人,他以为是挨家挨户敲门卖东西的,他最近正为了银钱发愁,心中很不自在,没想到这两人竟问起孩子的事。 “你们……”他顿住。 裴有瓦直言道:“是我的主意,我家有个小儿子,今年五岁,我想给儿子抱个童养媳回去,江兄大可放心,若带回去,必定会尽心养。” 江海沉默好一会儿,嘴动了动,眉头再次紧皱。 少一张嘴吃饭,总能俭省些米面。 他打量一下裴有瓦,和旁边衣裳没有补丁的汉子相比,一看就不是多富裕的人家。 可,到底能换点钱。 他开口道:“这事我得商量商量。” 赵连兴点点头,说:“若有缘,明日一早可到村前找我们,这一路尚远,最迟巳时过半,就要启程赶路了。” “嗯。”江海点点头,不再言语。 赵连兴和裴有瓦走了,他关上门,刚进西屋,就见炕上付秀银睁开眼,问道:“是谁?” 江海看一眼炕角缩着的两个孩子,沉默过后,喊外面女儿:“长莲,带弟弟上阿奶那边耍一会儿,那边炕上暖和。” 江长莲听见,进来看一眼爹娘,就带着两个弟弟过去了。 江老娘炕上铺着家里最厚的一条旧褥子。 家里缺钱,打的柴火除了做饭烧水以外,都紧着挑去镇上卖钱,因此家里不大烧炕。 长夏听见外头来了人说话,他爹回来又是那样的神情,十分不安。 西屋。 付秀银剧烈咳嗽一阵,脸颊更红,她气都没喘匀,声音嘶哑:“不行!” 江海好半天没出声,他坐在炕沿,盯着地面看了许久。 末了他回过神,低声说道:“是户好人家,下得了苦,也有胆魄,这么远跑来做生意赚钱,想必家里不缺那一口吃的,况且是给他五岁的儿子做童养媳,正经人家,不是什么不好的去处,总比……” 江海住了嘴,眉心皱成“川”字。 总比进窑子里好。 家道实在艰难,刚才那两人的话确实令他意动。 付秀银闭上眼,不理会他。 江海看着她发红的颧骨,是不正常的潮红,他心中越发烦闷。 这几天还能撑一撑,可眼瞅着后边就是年节了,没钱没粮,往后又拿什么活呢。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舍弃的,还是长夏。 双儿总要嫁出去,就当提前打发出门,钱少就少了,怎么都比卖进老鸨手里强。 他低低说道:“你又发热了,今天这一顿药吃完,明日还得去抓药,我打的那些柴火,买了药,就买不了多少米面,都得挨饿。” “跟着我们也是受苦,老幺那么小,就跟着有上顿没下顿,瘦的不像是三岁,再没吃的,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他说着说着,断出了利弊,便下了决心,长长叹息一声:“如果有二三两银子,能带你去镇上医馆,抓些好药,或许一两剂就对了症,一发就过去了。” “长莲长林也能吃顿饱饭,手里有点钱,能见着以后的光景希望。” “长夏,就当没这个缘分。” 付秀银依旧闭着眼,泪珠顺着眼尾滑入鬓角。 · 天还没亮,长夏睡得迷迷糊糊,朦胧睁开眼,就看见炕桌上点了油灯。 那一点灯火昏黄、迷蒙。 家里很少会点油灯,见他娘坐在那里不知缝补什么,他揉了揉眼睛,细声细气开口:“娘?” 付秀银低低闷咳了几声,听见长夏的声音,她手一顿,没抬头,只哑声说道:“还早呢,睡吧。” 长夏蜷缩在被窝里,睡前冰冷的脚捂了一晚上,总算热了。 他没有乱动,姐弟三人盖着一条被子,被窝里热气尚存,翻身容易让被窝变凉。 迷迷瞪瞪又睡过去,却没睡安稳。 天亮了。 江家院子里来了几个人,长夏听到了他们说的话,神色惶恐,眼中全是不安。 江长莲坐在炕下的板凳上,怀里是尚不懂事的幼弟。 房门关着,付秀银依旧靠墙坐在炕上,她拉了长夏在自己身前,给儿子穿上改小的旧夹袄。 夹袄是她的,时间紧,改得粗糙。 她又给长夏多穿了一双改好的袜子。 长夏坐在炕边,两条腿搭在下面,他惶惶无措,拽着付秀银的袖口不放。 付秀银下不了炕,转头对女儿说道:“长莲,鞋,给穿好。” 江长莲沉默上前,给长夏穿好了鞋。 付秀银给长夏重新梳了头,又理理衣裳。 外头声音小下去,似是谈妥了,她眼泪倏然掉下来。 江海推开房门进来,看见长夏,嘴唇嗫喏几下,没有立即上前。 长夏说不出话,只拉着娘袖子不放,细瘦手指攥得很紧。 过了一会儿,江海低声说道:“长夏,跟爹走。” 长夏没动,转头只看着他娘,眼神惊惧哀切。 付秀银眼泪淌个不停,她忽的一狠心,推了一把长夏,转过脸说:“去吧,跟着他们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了。” 她泣不成声,再说不出话来。 江海上前,将长夏紧攥的手从付秀银袖子扯下。 长夏被抱出去了。 江长莲跟到房门口,只往外看着,泪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不敢出声。 三岁的江长林似乎意识到什么,站在那里不敢动。 · 请了里正和村里两个上年纪的老人作见证,长夏被抓着手,在写好的婚书上按了手印。 婚书上他的名字、籍贯、年岁写得详细,以二两五钱的价格,某年某月某日卖给燕秋府芙阳镇湾儿村人裴曜做童养媳。 是婚书,也是卖身契。 裴有瓦从荷包里倒出碎银,仔细称好,按数给了江海。 他出门时带了二两碎银,他夫郎特地给他缝在了衣裳里,昨晚拆开拿了出来,刚才又借了赵连兴五钱。 钱给清,长夏被带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点点雪粒倏忽落下,撒在地上、车上。 树木伸着光秃秃的枝丫,野地上枯草倒伏,层层叠叠很厚实,地面有很多草籽,成群麻雀蹦跳着到处啄食。 车轮骨碌骨碌,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没走到跟前,麻雀呼啦啦起飞,密密麻麻足有上百,飞至林间藏起。 长夏坐在车板里,面朝着后方,随着驴车咯吱咯吱前进,他身体也跟着晃。 雪粒落在他衣服上,他捻起几粒,捏了一会儿,雪粒变成一小滴尚带温热的水,沾在指腹上。 裴有瓦跟在车旁,双手互相揣进袖子里,默不作声赶路。 起风了。 雪粒跟着飞舞,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眯起眼睛,要么伸手在眼前挡了挡。 为首的赵连兴脚下不由自主放慢,边走边抬头,看了看天色。 乌云浓重,不像是很快就能放晴的。 初时赶路还好,地上没有堆积那么多雪,就怕大雪积聚,亦或是融雪时的泥泞,车马最不好走。 他朝后面吆喝一声:“走快些,先不进村了。” 后头汉子应和着,牵着驴带着车,脚步纷纷加快。 从大柳村离开已经是第三天。 驴车小跑起来,长夏下意识扶住侧板。 冷风迎面吹来,板车颠簸,他转腿换了个姿势,不再面朝后方,脊背靠着侧板蜷缩,才稍觉安心。 衣裳里面有夹袄,脚上还多穿了一双袜子,比平时要暖和。 只是赶路迎风,板车并无遮挡,依旧是冷的。 板车有空余,不用背负铺盖货物,九个汉子身上轻快,都随着牲畜跑起来。 他们赶惯了路,脚程自然不一般。 唯长夏是个孩子,个头矮,又瘦弱,坐在车上也不沉重。 裴有瓦看一眼背朝着他的小孩,见坐得稳当,没说什么,只顾赶路。 好一会儿后,才听见长夏因寒冷,口中轻轻嘶气。 他一转头,看见长夏像是要把脸埋进膝盖中,两只瘦弱干裂又有冻疮的小手护着后脖子。 没多久,露在外面的手又冷了,连忙又缩进怀里捂住。 裴有瓦这才发现疏忽之处,长夏没有帽子和护脖子的风领。 前两天有太阳,风也不大,赶路也慢,还不怎么,今天一大早乌云蔽日,又起了北风,自然受不住。 他连忙解下自己颈间的风领,挨近板车递过去:“围着,护着脑袋和脖子。” 长夏抬头,眼神木愣愣的。 裴有瓦又伸手往前一递:“听爹的。” 眼睫颤了颤,长夏依旧没说话,但伸手接了。 风领尚有余温,大又厚实,他囫囵展开,将自己脑袋蒙住,又往脖子上绕了一圈,低头缩起来。 冷风总算不顺着后领子往里钻了。 裴有瓦见他围的乱七八糟,但好歹脑袋耳朵和脖子都护住了,他自己将衣领子立了立,缩缩脖子,离了板车两步,跟着往前跑。 他帽子对长夏来说有些大,再者他跑了这一阵,身上刚出了一些热意,冒然在冷风中摘帽,容易出事,只能先将风领分给长夏。 · 天阴沉,雪粒洋洋洒洒,地上树上渐渐落了一层浅白。 刚到酉时,天就暗了。 看见前面有个茶水摊,赵连兴放慢了脚程,从这个茶水摊过去,再走两里地,往东边一拐,就有个不大的村子。 再往前的话,红庐镇离得尚远,还得一个多时辰,今晚是过不去了。 他没在茶水摊停歇,朝后头招呼:“抓紧些,前头有个村落,就在那里落脚,也就两三里地。” 紧赶了大半天路的众人闻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长夏依旧坐在车上,他人小,根本追不上大人的脚步。 前两天还好,只要进了村子,他就能下来走走,今天只有晌午吃饭的时候才下车。 小小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又有树木掩映。 拐进来后,赵连兴也没吆喝,边走边观望,最后在院落最大的一个庄户门前停下。 他和赵连旺进去同主人商谈,其余人都在外面等待。 长夏抬头,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 眼瞅着雪大了,北风吹得也紧,人人都翘首以盼。 农户主人出来看了看,他识字,赵连兴的竹牌看过,也问了籍贯那边的一些地缘风俗,都对得上。 见这一群灰扑扑的庄稼汉子,瞧着面目也都实诚,他家场院大,这些车马倒也放得下。 只是住一晚而已,借用他家灶台使一下,人家自己有大锅,碗筷干粮也都有。 既然能拿些铜板,他便点了头,将门大开,招呼众人都进来。 天暗,长夏原本缩在车板里,跳下来后,农户主人才看见竟有个孩子,暗暗皱了皱眉。 他是个壮年汉子,家里男丁也多,兄弟三人还没分家,甚有胆量,转头直问道:“这孩子……” 哪有远道从梅朱府来,一路走街串巷,还带着个稚童的。 赵连兴笑着开口:“是我那老弟给他儿子买的童养媳,老兄放心,婚书俱全,绝不是拐来的。” 农户主人眉头松了松。 裴有瓦听见赵连兴喊,一手牵着长夏过来,闻言便从怀里掏出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折好的婚书。 看完后,农户主人将婚书还回去,彻底放了心。 两个伙夫往灶房搬东西,他俩忙着切菜淘米,就喊其他人帮忙点火架柴,忙忙碌碌。 农户家的几个孩子都觉得稀奇,胆大的出来围看,胆小的从棉帘子后面冒出个脑袋。 长夏跟着裴有瓦,他话很少,即使看见同龄人,也没言语,更别说凑上去玩耍。 下雪又刮风,进屋后,在地上跺跺麻木的脚,才感觉到脚上的冰冷。 一些货物要搬进屋里放着,不然在外面车上也是落雪。 裴有瓦出去之前,让长夏爬上炕,给他裹了被子,叮嘱道:“你在这里暖暖,一会儿就有热水喝,也有饭吃。” 长夏轻轻点头,安安静静缩在炕角。 外头天越发灰暗,门窗紧闭,又有还算厚实的旧棉被裹身,他手脚身体渐渐有了一点暖意。 听到小孩的嬉闹声,他垂下眼睛,搓搓凉凉的脸蛋。 裴有瓦等几个汉子不断进来放竹筐包袱,还有车上没卖完的灯笼,毛驴骡子有草棚底下可以待,板车只能就地放在院里。 灯笼到底是纸糊的,堆积在车上,要是落一夜雪,淋湿压塌了都太可惜。 长夏看见放进屋里的花灯,鲜艳颜色各异,他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 没多久,裴有瓦拎了茶壶,端了一叠碗进来,先分给长夏半碗热水,让他就坐在炕上喝。 几个汉子坐在炕沿边,边喝边聊两句闲话。 这一群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和长夏一个娃娃没什么话说,顶多吃饭喝水时照顾一下。 至于玩耍,是根本没有工夫的。 要赶路还要往各个村里叫卖,尤其昨天已经进腊月了,这一路边卖东西边往回赶,快些也得小半个月。 每次到了村子后,裴有瓦只让长夏跟紧他,不让去和同龄人玩耍。 一个是怕长夏贪玩走丢,另一个是他花了二两五钱,费这么大劲给儿子找个童养媳,不得不多留心。 想玩耍,等回了他们湾儿村,大小孩子都有,怎么玩都成。 吃饭时天已经黑了,外头风声凛凛,屋里炕桌点了一根蜡烛,借着这点火光,都端着碗闷头往嘴里刨饭。 一人一碗稀米汤,两个大糙馒头,就着一小盆熬白菜吃。 长夏坐在炕桌前,是裴有瓦特意给他腾出来的,他确实饿了,手里抓着馒头,小心夹了一片白菜。 知道他谨慎,吃得慢,也不怎么敢在大人跟前动筷子,裴有瓦直接给他米汤碗里夹了两大筷子菜。 他们在外跑惯了,也都饿了,吃饭夹菜都快,按长夏这么吃,没吃两口,盆里就空了。 白菜有盐味,和稀米汤混在一起,照样能就馒头吃。 长夏只有一个糙馒头,对他来说足够了,再有一碗热乎乎的稀米汤,能捞着一些软烂的米粒。 他不懂童养媳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心惊胆颤。 可这三天虽然跟着赶路颠簸,但每顿都能吃饱,夜晚睡觉时胃里不再空荡荡,比往日好受很多。 这更让他想不明白,思绪越发混乱。 像外面暗沉迷蒙的天,满是化不开的风雪,什么都看不清,混混沌沌一片,宛如梦里。 吃完饭,几个庄稼汉也不讲究,就这么睡了。 长夏睡在最左侧,挨着墙,裴有瓦没有挨着他,两人中间隔了件卷起来的衣裳。 · 翌日一早,雪停了,但天没有放晴。 装好车后,驴队从庄户家里出去,赵连兴在村里吆喝了几声,很快就有人来看。 卖了些山货、灯笼、大竹扫帚,见不再有人买,驴队才驶出村落。 一上官道,毛驴骡子和众人都小跑起来。 长夏依旧坐在车上,围着偏大的风领,头上多了顶帽子。 早起裴有瓦在歇的那户人家买的,那家小孩多,帽子也多,他花了十个铜板,给长夏买了顶旧的棉帽,能护住耳朵。 往回赶的路还远,没有挡风御寒的衣物很难捱。 · 出太阳的日子不多,天总是阴沉沉的,好在遇到的两场风雪都很快过去。 长夏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来过这么远的地方,甚至还坐船过了一条很大很大的河。 青云大河西边就是燕秋府地界。 驴车一路颠簸,车轮吱扭吱扭转着,不知行了多少里。 赶在腊月十八这天傍晚,总算在一个叫湾儿村的地方彻底停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湾儿村人沿着一条河流而居,河湾蜿蜒,为防发大水,村人在离河道有一段距离的高处择平地盖房子。 最宽最阔处是村子的中心,住着二十几户最早的人家,两排院落相对,中间是一条轧实的道路。 村人常常称这里老庄子。 如今几十年过去,湾儿村门户已壮大不少,足有五六十户人家,算得上大村。 这些人家多数都是从老庄子分出来的,夹杂着几户外来的。 不过最近外来的,也在湾儿村住了二十余年,除了势弱些,早年受了些欺负,如今已有两三代,全然是土生土长的湾儿村人了。 赵连兴赵连旺不是湾儿村人,他们是隔壁赵李村的。 湾儿村离山更近些,处在青眉河上游,赵李村在下游,因河湾地势,两个村子离得稍远。 驴队到赵李村的时候,就随着头骡拐了进去,将剩余的货物都搬进了赵连兴家。 他是驴队的领头,货物都是他的。 除了赵连旺以外,其他人出了一头毛驴或骡子,路上连人带牲口,所有米面、干粮、草料都是他出,相当于雇了这些人和牲口去跑商。 赚了钱,自然也是赵连兴拿大头。 跟着他出去一趟,虽然油荤有限,可那些糙饼子糙馒头管够,能吃饱。 日子一般的人,在家里也不能常常见荤见油,这样冬闲时出去一趟,省下家里一口吃的,还能赚些钱,因此跑商再苦,总有人愿意干。 卸了货物,裴有瓦和其他人一样,都牵着牲口各回各家。 他出了一架板车,毛驴拉的就是自家车,长夏坐在上面,旁边是一个包袱,里头是裴有瓦的衣裳行李。 至于长夏自己,除了一身衣裳,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裴有瓦牵着毛驴往前走,看见湾儿村最外头一户人家的灯火后,心中不免踏实,天色暗了,他脚下也加快了几分。 驶过还算齐整热闹的老庄子,再往后面,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散落杂布,有好几户掩在树后的人家,清寂静谧。 长夏借着昏暗的光线只看着,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 湾儿村围着老庄子,或往村前扩,或往村后扩,有的地界大一点,挨着住了两三户人家。 有的则是独门独户,和相邻的人家隔着稀稀疏疏的树林,亦或是隔着并不好的狭窄地段。 地势如此,分出来的人家散落在老庄子周围。 好在相距并不算太远,独门独户的,有时想同邻居说话,出来在门口高高喊两声,互相就能听到。 月亮出来了,乌云不再,月光清凌凌的,寒意阵阵。 驴车停在一家独户前,最外面的竹门紧闭,透过竹篱笆缝隙,能看见里头规整的菜地,只是没多少菜。 菜地后面是几间茅草屋,能听见压低的说话声,但屋里都没点灯。 “汪!” 一条黄狗突然警觉,从窝里出来,它被拴着,只能冲着外头叫。 裴有瓦耐着一丝激动,上前拍门高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霎时间,狗不叫了,摇着尾巴呜咽卖好,茅草屋中多了许多动静。 听见儿子声音,裴老娘连忙坐起,朝着窗外喊:“有瓦?” 裴老爹早披了衣裳,靸着鞋就出来开门。 而西屋中,陈知听见动静,同样匆匆下了炕,屋门一打开,冷风飕飕的,他连忙关上,往外急走了两步,喊道:“有瓦?” “是我。”裴有瓦牵着驴车进门。 裴家老爹裴灶安见儿子回来,瞧着风尘仆仆,好在什么事都没有,胳膊腿都齐全,一颗心踏踏实实落进肚里,不再担忧。 然而看见车上有个默不作声的孩子后,裴灶安惊了一跳。 他心中没一点防备,天又黑了,也看不清脸,险些以为是什么小鬼,眼皮直跳,浑身一颤,竟打了个哆嗦。 陈知同样唬了一跳,声音变了,抖着嗓子:“车上、车上有个孩子?” 归家心急,没顾上说起长夏的事,见他俩吓成这样,裴有瓦倒没料到这一出,笑道:“进屋说,进屋了再说。” 毛驴解了绳索,不再有负累,它似乎也认得家,在铺了厚实稻草的牲口棚中安然歇息躺卧。 栓好驴,冬夜寒冷,冻得脑袋都是冰的,裴灶安连忙从后院过来。 堂屋亮起一盏油灯,长夏局促不安,只知道跟着裴有瓦。 陈知放下包袱在桌上,摸一把茶壶,茶水已经凉了,边往外走边说道:“我这就去烧水,路上吃了?” 裴有瓦在椅子上坐着歇脚,顺手也给长夏拉来一张板凳让坐,点头道:“在镇上吃了一顿才赶回来的,不用做饭,多烧些水,喝过茶后,我也烫烫脚解解乏。” 裴灶安推开堂屋门进来,目光不由落在长夏身上,栓驴的时候就在琢磨,怎么还带回个孩子。 裴有瓦从怀里摸出荷包,取出那张婚书,说道:“这是长夏,给裴曜抱的童养媳。” 啥? 裴家老爹一愣,随后挠挠头,张着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也被这句话砸的蒙头蒙脑,一时都忘了去烧水,停在原地。 裴家老娘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就听见这句,眼神同样茫然。 · 裴家人手忙脚乱了一阵,都不识字,每个人把婚书颠来倒去瞅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花样。 裴有瓦指着人,让长夏认:“这是你爷,这是你奶,这是你阿爹,裴曜睡了,想玩想耍了,等明天混小子醒来,让他领着你。” 长夏畏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一喊了人。 这么大的孩子,还有过了明路的婚书在,不可能白给他们家,裴灶安问道:“花了多少?” 裴有瓦看一眼长夏,又瞅一眼他老爹,没言语。 裴灶安默然,是他嘴快了些。 裴家老娘窦金花坐在一旁,原本是想陪儿子说说话,但长夏就坐在她旁边,话也顾不得说了。 她头发花白斑驳,眼睛也不大好了,一盏油灯不甚亮,眯着眼睛瞧一会儿,看得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这个孩子瘦弱。 “多大了?”窦金花问长夏。 她面相很是敦厚老实,问话也不见半点刺耳尖锐,只是唠家常一样的语气。 长夏声音细弱:“八岁。” 八岁,瞧着不怎么高,比不上他们家曜小子,才五岁,那一身肉,个头也不小。 窦金花心里琢磨着,又一想,裴曜在这个年龄的小孩中,也确是高的。 吃不饱的小孩,瘦瘦矮矮也常见。 她话不怎么多,沉默一会儿,又转头去问裴有瓦:“叫什么来着?” 裴有瓦开口:“长夏,长短的长,夏天的那个夏。” 他也不识字,写婚书的时候听见江家人这么说,就记下了。 陈知烧好热水,连忙添了茶,一转眼看见长夏,给掺了碗温水递过去。 长夏伸出瘦巴巴的小手接过,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喝水都战战兢兢的,差点呛住。 这么大个孩子,见都没见过,突然就成了他们家的。 真是人说的,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知忍不住瞪了一眼裴有瓦。 灶房就在堂屋外,夜里安静,刚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既然带了回来,婚书都写了,他一时有些无措,也埋怨裴有瓦这么大的事在外头自己就拍了板,但还是朝长夏招招手:“来,外头冷,进屋里暖和暖和,你也泡泡脚,别的,等明天起了再说。” “听你阿爹的。”裴有瓦冲他扬了扬下巴,自己坐在堂屋跟老爹老娘闲聊。 西屋烧了炕,确实比堂屋暖和。 长夏很拘谨,捧着手里的水碗不敢乱动,陈知拿了屋里的蜡烛,在外头油灯上点亮,复又进来。 他举着烛火,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长夏,又摸摸长夏身上衣裳薄厚,探探后脖子,摸了摸手。 旧衣裳还算厚,脖子往下有些温热,补丁打的倒是细致,显然用了心。 摸到干裂粗糙,长了硬疙瘩冻疮的细瘦小手后,他心下叹息,没说什么,让长夏坐在炕沿,自己去灶房舀水。 炕上睡了个人,拱起一团,脑袋也钻进被窝里。 长夏把水碗放在炕沿,随后两手一撑,坐上较高的炕。 炕是暖的,他低头瞅一会儿,手又放在炕沿,小心感受那一份热意。 陈知端了一盆水进来,拉过一条高板凳,正好把木盆放在上面。 平时裴曜就这么洗,长夏大一点,但脚也够不到地上。 长夏泡进温热的水里,没多久就暖了过来。 陈知打开大木柜子,从里面抱出一条棉被,搁在炕上后,他想了下,又转身翻出一条较小的棉被。 在炕上铺开,见够长夏盖的,便锁好柜门。 裴曜睡相很不好,如今还跟他盖一条被子,夜里儿子蹬被他好知道。 小棉被是他去年用旧被改的,原本想着过一两年,裴曜大一点后,有条自个儿的被子。 罢了罢了,先这么来。 · 长夏睡在土炕最右侧,自己盖了一条被子。 是塞满棉花的棉被,压在身上压在胸口,很踏实。 长久以来睡的都是冷炕,很少有一进被窝就热乎乎的日子,胸腔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张着嘴无声喘气。 脚丫子是热的,刚才洗了脸洗了手,手也热。 恍恍惚惚时,他嗅到丝丝热融融的香气,却来不及寻找,眼皮沉得睁都睁不开,一忽儿就睡了过去。 · 堂屋油灯灭了,西屋蜡烛还在燃烧。 裴有瓦泡了脚,一身都舒坦起来。 陈知转头看了眼睡着的长夏,呼吸都是沉的,显然累坏了。 他这才低声询问:“我给你带的那二两银子……” 裴有瓦刚脱掉外衣,闻言压低嗓子说:“给了他家二两五钱,五钱是我问连兴哥借的。” “钱就不说了,都花了,这么大的事,你就自己做了主。”陈知埋怨道。 裴有瓦低声辩解道:“离得这么远,哪来得及商量,也是正巧遇上了。” 他顿一顿,又说:“家里这个样,一年攒些钱,也不敢乱动,往后过个十年,裴曜长大要说亲,那时爹娘年纪也大了,有个小病小灾的,都要钱,就咱们这点家底,谁知道那时候是个什么样。” “这二两五钱攒的不容易,可也比说亲、下聘、办酒这些便宜,连回门礼都不用买。” 裴有瓦轻声叹口气,说:“有个童养媳,等曜儿大了,十六七就能成亲,什么都不耽误。” 也确实是这个理,陈知琢磨了一会儿,末了同样叹息一声。 · 裴家不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先前不提,这几年渐渐好了,冬天柴火足够使,也买得起棉花做冬衣。 虽然过日子同样要精打细算,但比起江家的穷困潦倒,还是强一些的。 裴有瓦今年已经二十九,陈知比他小两岁,是他二十二岁那年娶的。 陈知是个夫郎,生养本就不如女人容易些,成亲两年才有身孕。 头一胎便生了裴曜,养得还算不错,只是前年滑了一胎,今年身体才养好些。 裴家人丁稀薄,从他爷爷到他,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撑家。 早年家里穷,娶不上媳妇,熬成个光棍,总有些人当面笑话他,连他爹娘一起,受了不少窝囊气。 湾儿村姓裴的占了一半,他家人丁少,但村里本家亲戚还是有一些的,也都来往着,除了被笑话几句,倒没受什么欺负。 只是没有亲近的叔伯兄弟,又穷,到底疏远些。 后来沾着他老娘那边的关系,他冬闲时跟着赵连兴去跑商,平时也勤快,种地挖药材,打柴打渔,一有空也会去镇上码头找找活计。 攒下钱娶了夫郎后,日子才逐渐顺了心。 他遭过耻笑,不想儿子长大了也这样。 如今早早给儿子寻下个童养媳,裴有瓦心中很是踏实。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太阳透过窗纸照进来,阳光落了大半张炕。 快晌午了。 屋里不但烧了炕,还烧着两个炭盆,门窗紧闭,热烘烘的。 陈知在给长夏洗澡。 长夏已经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儿,他全身光溜溜的,除了脑袋,整个人缩在热乎乎的水里,倒没觉得多寒冷。 他十分拘谨,腿脚蜷缩起来。 院子里,黄狗嗷嗷叫。 早起家里放开了它绳索,不想还没溜出家门,就被裴曜撞见了。 陈知正隔着窗户教训裴曜:“臭小子,放开狗,少抓狗尾巴,还有,今儿不许出去,要敢出大门,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平时出去玩也就罢了,今天不一样,裴有瓦刚回来,安安分分在家里待着,让他爹回来能见着他。 照以往,裴有瓦回来后的第二日,总要洗澡换衣裳,拾掇得干净些,才好到村里转悠转悠。 只是今年带回来长夏,小孩体弱,趁着太阳最热的时候洗澡才是正理。 寒冬腊月的,晌午太阳再怎么大,洗澡都不容易,尤其小孩。 可今天早上起来一看,长夏衣裳脏,身上也脏,这一路回来风尘仆仆,不洗实在不行。 浴桶离土炕近,但没有挨着炕,不然水溅出来,打湿炕还得多烧柴火。 大人总比小孩子抗冻,只是还没洗澡,裴有瓦不愿意脏兮兮往村人跟前凑,平白惹人嫌恶,自己心里也不舒坦。 他闲不住,太阳出来后就去山上砍柴了。 裴灶安在院里劈柴,看见黄狗只是被抓住尾巴,裴曜没在它身上乱拔毛,等裴曜松了手,黄狗也没跑。 儿夫郎教训孩子,他没多嘴,只管干自己的活。 听不到狗惨嚎后,陈知才过来,伸手在长夏背上搓了一搓,见泡软出垢了,随即拿了丝瓜络在热水里沾湿,说:“脊背再泡泡,我先给你搓胳膊跟脖子。” 他话这么说,手上很利索,根本不等长夏反应,从水里抓出小孩右胳膊,拿着丝瓜络就是一通搓洗。 有些疼,长夏下意识想抽回胳膊。 陈知早有防备,手攥得紧,给裴曜洗澡时他总骂骂咧咧的,要是乱动,顺手就朝着后背打两巴掌。 但和长夏不熟,他没说什么,见小孩身上脏,忍不住多搓了一会儿。 怕水晃动溅到外面挨骂,长夏除了一开始受疼想缩起来,意识到什么后,忍着不敢动。 陈知费了好大一通力气,总算给搓干净了,又摸了几个野澡珠,搓出满是泡泡的白沫,给长夏好生洗了个澡。 见水太脏,都看不见白沫,陈知朝外面喊:“娘,给提一桶热水。” 窦金花在院里纺线,今天太阳大,又没风,很暖和。 听见动静,她放下手里的活,进灶房舀了一桶热水。 房门打开,又飞快合上,生怕热气跑出去。 陈知往浴桶里放了个木头小板凳,让长夏站在上面。 窦金花扶着长夏站稳。 站起来,比水面高出不少,因是冬天,再怎么烧炕烧炭,从热水里出来,不免感到寒冷。 长夏哆嗦了一下,陈知舀了一瓢热水,从他肩膀缓缓浇下,说道:“马上就好,给你冲干净,擦干了就捂被子里。” 热乎乎的水浇在身上,缓和了许多。 随后窦金花抱着长夏,陈知给他屁股腿脚又浇了两瓢水,冲的干干净净。 拿了布巾擦干身上后,陈知将光溜溜的小孩抱上炕。 长夏很听话,乖乖躺进热被窝里捂着。 “这给我热的,一身汗。”陈知喘着气,拿了脏水瓢从浴桶里往外舀水。 窦金花一边帮忙一边问:“穿什么呢?” 长夏的衣服脱下来后,她就照陈知的话,捣了野澡珠一起放进大木盆里泡着。 不说别的,跟着裴有瓦在路上走了快二十天,那一身旧衣很脏,多泡一泡才能洗干净。 陈知心里早有数,说:“他瘦,先试试裴曜衣裳,这几天我赶一身出来,也快过年了。” “裴曜的要是穿不上,上老庄子那边,看看谁家有孩子旧衣,比着他身量,先买一身。” 要是别的事花钱,窦金花还舍不得,但大孙子这个年纪就有媳妇了,她心里回过味来,那叫一个高兴。 再说总不能让长夏光屁股,她想了下,开口:“钱够吗,不够我给你拿六十文,要买就买厚实的。” “我手里有,不够了再说。”陈知说着,提起地上一桶脏水出去倒,见裴曜在院里和狗玩,没有乱跑,这才放心。 倒完脏水,他和窦金花抬浴桶出去,在院里洗了浴桶,放进杂屋里,拾掇妥后,才回来开柜子,给长夏找衣裳。 窦金花跟着进来,两人在衣柜里翻找。 裴曜有一身刚做好的新衣裳,料子好,留着过年穿。 不过今年他长高一点后,陈知和窦金花初冬时赶忙给他做了两身寻常穿的,也都厚实,里外都有,还有件填了棉花的小夹袄。 给长夏穿上试了试,陈知笑道:“小是小一点,冬天贴着身子也暖和。” 裤子和里衣夹袄倒还好,就是穿上外裳,胳膊抬起后,咯吱窝有些紧掐,他让长夏脱下外裳:“不打紧,拆了增补两块布的事。” 窦金花连忙拉了针线篮子,和陈知坐在炕沿拆补。 长夏穿着夹袄和裤子,不用缩在被窝里了,只是脚上还没东西,他盖住腿脚,在一旁默不作声,悄悄看着缝补衣裳的两人。 外裳放宽后,穿上正合适。 但长夏脚大点,裴曜脚只是胖乎乎,两人穿不了一样的袜子,陈知找了自己一双干净袜子,和窦金花一起拆开改小。 棉鞋子没有长夏的,他只能暂时坐在炕上,陈知用手量了量他的脚,从箱子里拿了铜板,匆匆就出门去了。 窦金花取了张土纸,拿了根细木炭,让长夏踩在纸上,她拿木炭围着长夏脚画了一圈。 鞋样子画好,她看一会儿,又想了下,头先打的袼褙还有一些,糊鞋面的布头也有。 只是今儿都腊月十九,眼瞅着要进年关了,也就这两天有点空闲,可也做不出一双棉鞋来。 正月里多数日子不动针黹,一出正月,天暖和起来,棉鞋子也渐渐用不上了。 倒不如给买两双,洗净了,过年时能有双干净的穿。 窦金花盯着鞋样子出神,她话少,但也知道陈知的用意。 买都买回来了,总不能脏兮兮带出去见人,必定要穿好些,也要干净些,才体面。 “奶!我饿了!” 窗外,中气十足的奶音响起,稚嫩天真。 裴灶安劈了些柴火,见足够了,便拿了铁锨和扫帚,打算收拾一下墙角,搬走石块木棍烂席子等杂物,顺便平整平整角落的地面。 听见大孙子喊饿,他满是褶皱的脸露出个笑。 老两口都是话少的人,老实、平庸,好容易得了个大孙子,自然疼得紧。 窦金花连忙将鞋样子放好,让长夏待炕上别下来,她一边往灶房走一边说:“快到饭时了,怎么连这点工夫都等不及,奶给你煮个鸡蛋吃。” 黄狗终于不被烦,趴在有太阳的地方。 它脑门上被用黑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双眼无神,活像跑了几里地一样蔫嗒嗒的。 “奶屋里炕桌上有米糕,你先拿一个吃,不能多吃,一会儿要吃饭。” 窦金花边说边进灶房,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碗柜,上面一层有个小黑瓦罐,她打开盖子,从里头摸出个鸡蛋。 还没锁上柜门,忽然想起家里不止一个孩子。 冬天冷,鸡不怎么下蛋,尤其进了冬月后,更少见了。 罐里攒着的鸡蛋,除了隔几天给裴曜吃一个,再就是留着过年。 偶尔连着好几天太阳暖的时候,才能从鸡窝摸到一两个鸡蛋,基本吃一个就少一个。 一个鸡蛋分两半的话,恐怕裴曜要闹,更何况大孙子吃得多长得壮,她瞧着也欢喜,只吃半个,也让人心疼。 刚过门的新媳妇新夫郎怎么都有顿好饭吃。 长夏小,但和刚进门没甚差别,以后要做他们家孙媳的。 这么一想,窦金花又从黑罐子里摸了个鸡蛋出来。 她煮蛋的工夫,裴曜早进东屋抓了两块米糕,一边啃一边想起突然冒出来的小哥哥。 阿爹不让他进屋,说哥哥要洗澡,他不能看。 裴曜嚼着米糕,肉脸颊鼓鼓的,早上长夏和他一起醒来,他想一起玩,可长夏呆呆的,什么都不懂,只会抬头看他阿爹,便打消了进去找长夏的念头。 他玩热了,抓掉脑袋上的虎头帽,坐在黄狗旁边的椅子上。 他等着吃鸡蛋,没看见嗒焉自丧的黄狗悄悄往一旁挪了挪。 · 太阳很亮,坐在阳光里忍不住眯起眼,等晒得浑身发热,窦金花忍不住挪进堂屋,避开艳阳。 西屋门窗依旧紧闭,长夏洗了头发,坐在炭盆旁用布巾笨拙擦拭。 他偏着身子,尽量让脑袋承受炭盆涌出来的热意。 他闷不作声,这会儿头发湿哒哒的,也不能出去,“阿爹”让烤火,他就坐在这里烤。 晌午饭已经吃过了,和在赶路时一样,他吃饱了,不再饿肚子。 甚至,在饭前还吃了个鸡蛋。 鸡蛋只有别人家才吃得起,他顶多看一眼,就算更小的时候吃过,也记不得是什么滋味。 “哈!” 裴曜在炕上玩,拿了根短竹竿在手里挥来挥去,嘴里咋咋呼呼乱喊。 陈知坐在炕沿改衣裳,是他自己的旧衣,拆解裁剪,得费上几天工夫。 对儿子的烦人,他嘴上很嫌弃:“去去,离我远些,手里有针,仔细戳到你,你那棍子乱舞弄,要是打着我,就别想要了。” 裴曜很识相,胖墩一样跳起,没有蹦太远,又咚咚跳了两下。 陈知忍了忍,没忍住,骂道:“狗崽子,炕要是塌了看我不收拾你。” 于是裴曜消停了。 只是没有安静一会儿,他嘴里又小声砰砰嘣嘣起来。 长夏看一眼炕上,很快收回视线,往另一边偏身子,换着边烤炭盆。 裴曜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个头不矮,是极为讨喜的相貌。 玩热了,他肉嘟嘟的脸蛋红彤彤的,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彩色虎头帽,帽子上有个“王”字。 他胖却不憨,模样很不一般。 长夏早上和裴曜玩,但因为不熟,又十分拘谨,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玩什么。 三人在屋里各干各的,忽然听见外头来了人。 一个妇人一个夫郎,提着针线篮子,手帕里包了两把瓜子,笑着就进了门。 裴家从外地买回来个小童养媳的事,上午那些消息快的人就知道了。 陈知又去老庄子买了双旧棉鞋,说是给他们家什么长夏短夏买,传言就跟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 这么个新鲜事,和裴家关系好的,忍不住上门来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炕桌上摆了一碟自家做的米糕,一碟瓜子,一碟砸开没剥的山核桃,沏了热茶。 陈知和王柳、赵琴三人在炕上围坐着说笑。 没一会儿,窦金花也进来陪坐,她话少,多半只在旁边听着,顺手给大孙子剥核桃吃。 长夏头发还没烤干,依旧在炭盆前坐着,手里也有两个砸开的核桃。 王柳是老庄子那边裴永的夫郎。 裴永太爷和裴有瓦太爷是同胞兄弟,两人是同宗本家,又是平辈,因此平时来往多一些。 赵琴家也在这边,是近邻,出门总能遇见。 两家隔着三丈多的地界,窄长的地界上有一些乱石,再就是些树木,不是好地段,修整起来很麻烦,因此两家都没去占。 赵琴汉子姓杨,是湾儿村除了裴姓以外的第二大姓,她和陈知向来能说到一块儿,彼此交好。 嫌裴曜在炕上蹦跶吵闹,陈知哄着让他下了炕,在地上玩耍。 窦金花剥了一些核桃,转头看长夏一个人坐在那里,手又细又瘦,掰着核桃仁挺费劲。 见没剥出多少,她给裴曜了几个,说道:“长夏,来,这几个给你。” “我给他。”裴曜嘴巴鼓鼓的,嚼着核桃,说话含糊不清。 他站在炕边从窦金花手里抓过核桃,一转身就塞进长夏手里。 “哎呦,倒是这么大方。”王柳忍不住开口,又笑得前仰后合:“这么一丁点大,还知道疼夫郎了。” 裴曜眨巴眨巴眼睛,他哪里懂这些,就是什么大方小气的,也不甚明白。 他不缺吃的,又是独子,很少有人同他抢着吃。 家里有时来了亲戚,亲戚若带了小孩,无论大小,他阿爹阿奶总让他分零嘴给大伙儿,不就是顺手的事吗。 赵琴跟着调笑了一句:“要说还是我们曜儿出息,这个年纪就做郎君了。” 她眼神又落在长夏身上,心中实在好奇。 借着话头,她下了炕拍拍手上瓜子屑和核桃壳屑,满脸笑容拉起长夏:“来,给婶子看看,这小模样。” 平心而论,长夏没裴曜长得白净讨喜,面黄肌瘦,因瘦弱,一双眼睛比较大,就是神色畏怯。 长夏眉眼端端正正的,仔细端详,嘴巴鼻子倒有几分秀气。 赵琴捏了下他耳垂,笑道:“这耳垂长得好。” 她顺手摸了摸长夏头发,拨弄了两下说:“里头还有些湿,照这样一边烤一边拨弄拨弄,干得快些。” 长夏点点头,又坐在板凳上,认认真真烤火,用手拨弄头发。 王柳虽没挨近,但也借着赵琴的举动,将长夏模样仔细看了个全,他笑道:“就是瘦了些,还没曜儿那手腕子粗,也不打紧,长一长就好了。” 闻言,裴曜低头看一眼自己手腕,又瞅瞅长夏腕子,没看出什么,他扭头又问阿奶要核桃吃。 王柳还记得前两年裴曜穿开裆裤的情景,胖墩儿一个,光屁股满村乱跑。 嘴巴还挺甜,就喜欢让年轻媳妇年轻夫郎抱,尤其喜欢好看的,老的要抱他,他总是很不情愿,小脸都要扭过二里地去。 即便这会儿裴曜已经不再穿开裆裤了,在他眼里,依旧是一个模样。 再看看瘦巴巴的小长夏,他说不上来哪里好笑,抿着嘴也没出声,一个人暗自笑得乐不可支。 过了这一茬,三人又说起赶大集的事。 明天就腊月二十了,年货已经断断续续置办起来,明儿芙阳镇大集就摆起来了,一连摆到年三十儿上午,热闹得很。 听见赶集,裴曜耳朵一动,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 陈知做了两下针线,说:“家里攒盒旧了,用了起码小十年,今年赶着,买个新的,鲜亮的。” 赵琴连忙开口:“我家也得买个,原先那个也旧了,来水又给摔了两回,都不成样了。” 来水是她小儿子,今年两岁。 王柳接着道:“明儿永子送我们老娘去老娘舅家,车不在,路过门口时喊我一声,也捎着我去逛逛,别的不说,我家三妞儿馋糖瓜,缠了好几天让给买,我总说还不到二十三,吃什么吃。” 终于说到吃的,裴曜着急去看阿爹:“我也要我也要。” 陈知一听见糖瓜,就知道儿子要闹,敷衍道:“知道知道。” 几人说着要买的东西,一笔一笔都是钱,哪怕面上没露出什么,心里或多或少都叹了口气。 赵琴和王柳又坐了一阵,做了几下针线,便下炕说要回去。 临近年底,家家都有忙不完的琐事,不过是吃完饭偷个空出来转转。 陈知也没留他俩,送出门就回来了。 他摸摸长夏头发,里外都干了,这才拿了木梳给他梳好扎起。 面前小孩头发脸蛋都洗得干干净净,穿得齐整,一下子舒心起来,陈知和窦金花看在眼里,都觉着带出去没问题了。 衣裳厚实暖和,留有野澡珠的淡香气,闻着就很干净,长夏很少能穿这么好,还香香的,他抓着衣角,又有些愣神。 看他怯弱,陈知想了下,从昨晚进门,还没来得及同长夏说什么,他低头思索一会儿,说道:“既然进了这个门,以后这就是家了。” 长夏抬头,缓慢眨了下眼睛。 “虽然裴曜是你郎君,不过你八岁了,比他大,是该管他,以后出门玩耍什么的,要学着留心照顾,看着点他,别让往河沟那边窜。” “针线和灶上活计还不到学的时候,可也得多看一看,心里有个章法,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你还小,听阿爹和阿奶的就行,等长大了,有些事就要听你郎君的。” 陈知说着,又觉得这会儿说这些不合适,都小孩子家家的,估计也听不懂。 他又说道:“该吃饭的时候往饱了吃,别拘着,渴了就倒水喝。” “嗯。”长夏轻轻点头,他听见自己声音很小,犹豫一下,局促不安开口:“知道了,阿爹。” 看见“郎君”裴曜在旁边歪着小脑袋,皱眉一脸疑惑,陈知笑道:“想什么呢,以后要听哥哥话,听见没?” “哥哥?”裴曜更加不解,他以为长夏住两天就走,就和亲戚家小孩一样。 可没想到长夏竟也喊他阿爹阿爹,他搞不懂,只能出声询问。 陈知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说:“傻小子,等你俩长大了,长夏要给你做夫郎的,他是你爹给你抱回来的童养媳,不叫我阿爹要叫什么?” 他叮嘱儿子:“进了咱们家,就是咱家的人了,和你是一样的。” “你俩现在都小,说这些太远了,你就记着,你这会儿要管长夏叫哥哥。” 长夏看向裴曜。 裴曜抬起脑袋,下巴的两层肉抻开,他审视一会儿长夏。 尽管阿爹说了这么多,什么夫郎,童养媳的,他还是不懂,心里也觉得烦恼,撇撇嘴不怎么乐意管长夏叫哥哥。 要是说亲戚家的哥哥姐姐,他向来不会犟嘴,该喊人喊人,可长夏…… 早上他还喊长夏哥哥,这会儿因为阿爹成了长夏阿爹,爷奶也成了长夏爷奶,他有些不乐意。 见儿子犯了犟,陈知也没勉强:“行了,去院里玩去,不许乱跑。” 裴曜抓一把瓜子,一溜烟跑出去。 耍一会子他就高兴了,把那些话当成耳旁风忘在脑后,什么都不如玩要紧。 · 申时,太阳依旧亮堂堂挂在天上,只是热意稍减。 西屋炭盆没熄过,炕也一直烧,裴有瓦正在屋里洗澡,陈知给他搓背。 裴曜在院里玩,黄狗溜出门了,他没找见,只好捡了根棍子到处敲敲打打。 窦金花坐在太阳底下洗衣裳,握着棒槌不断捶打石板上的衣服,时不时伸手将衣裳甩着翻个面。 长夏不知道做什么,手足无措了一阵,就蹲在窦金花旁边,给她递野澡珠。 他蹲一会儿,回过神后,目光在不甚熟悉的院子里逐一扫过,看见灶房窗台上放了另一根捣衣棒。 他取了来,捞起木盆里湿津津冷冰冰的裤子,蹲在大青石板另一边,有模有样捶捣起来。 见他除了人小力气不足,手上倒是不生疏,想也知道原先在家时干过活,窦金花从旁边拽过一个矮树桩,说道:“坐着洗。” 树桩显然用了许久,截面平整,长夏屁股挨着树桩,捣碎两个野澡珠,和衣裳一起捶打起来。 只是他力气不够,窦金花将他捶过的裤子又过了一遍手。 一老一小坐在太阳底下,都没怎么说话。 长夏微微低着头,后脖子露出一些,被太阳晒得发热。 他待在窦金花旁边,不用说话,不用绞尽脑汁去想玩什么,胸腔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像是落在了实处,总算有了一刻的安稳。 衣裳洗完,搭在木架上晾晒,陈知从屋里出来,又拎了一桶热水进去。 他没洗,但脑门上都是汗,一连给两个人搓澡,着实费了些力气。 裴有瓦又不比长夏细皮嫩肉的,身上又脏,不得不加重几分力度,给他搓得挺累。 澡洗了头发也洗了,裴有瓦用刀净了面,脸上粗糙胡茬都被剃去,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裴家人长得不丑,裴有瓦和陈知相貌不出众,却生得端正。 儿子只同他们有两三分相似,裴曜的眉眼口鼻,长得比家里人都好些,要说像谁,也只能是像裴曜自己。 换上没有补丁的衣服,裴有瓦拎了一坛浊酒,神清气爽往出走,打算去老庄子那边找人喝两盅。 裴曜在院里玩,白白胖胖的脸颊红透了,瞧着就讨喜。 看见长夏,他脚步顿了顿。 长夏是个双儿,往回赶的路上是没办法,既然到家了,交给他夫郎和老娘,是最稳妥的。 至于教养照顾,他插不上手,也不大管这些。 裴有瓦思索着,还是嘱咐了几句:“在家听你奶你阿爹的话,往后这就是自己家,想玩了,明儿让裴曜带你去找人玩。” “知道了。”长夏愣愣点着头,又小声补道:“爹。” 见他总算开口说话,裴有瓦放了心。 天很蓝,云像棉花一样,一团一团,宽敞的院落洒满太阳。 脚下踩着坚实的黄土地,不再有驴车上的吱呀摇晃,奔走不停。 像被风吹走的飞絮,长夏就这样落在裴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母鸡从脖子里发出“咕咕咕”的低闷声音,尖而有力的黄色鸡爪边走边在地上刨。 长夏双手抱着五六片白菜叶子,菜叶蔫老,人吃不了,剁碎了喂鸡正合适。 裴曜跟着他,两人从夹道进了后院。 鸡叫没有扰醒猪圈里呼呼大睡的肥猪。 鸡圈前放了个木墩子和一把钝了的锈菜刀,长夏蹲在木墩子前,拿起刀咚咚咚剁菜叶。 十只母鸡纷纷围到跟前,从竹篱缝隙探出脑袋,咕咕咕叫着,迫不及待等着喂。 一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飞上鸡窝,站在窝棚顶上居高而立,它鸡冠红而亮,身躯健硕,十分气派。 长夏听见扇翅膀的动静,抬头看了眼,想起每天早上高昂有力的鸡鸣,他再次为这只公鸡的雄壮感到惊异。 等他剁好菜叶子,用刀将碎菜拨进木墩下方的旧竹匾里。 裴曜高高端起竹匾,踮着脚,站在稍矮的竹篱笆外面,将菜叶子倾倒进鸡圈中。 母鸡一通哄抢啄食,等它们吃一阵子后,大公鸡才从窝棚顶飞下来。 它一过来,母鸡们纷纷让道。 也不必担心大公鸡只吃剩的,隔几天,裴灶安都会挎两片好白菜叶子,剁碎了和鸡食拌在一起,倒进鸡食槽旁边那个阔口矮陶罐里。 那是大公鸡独用的食具,母鸡们轻易不会动里面的食,要是偷吃惹怒了大公鸡,会被追着啄咬。 裴灶安分外喜爱这只大公鸡,家里其他人想不起喂些好菜叶子,都是他惦记着,该给公鸡喂些好的。 两人不约而同站在鸡圈外看了一会儿鸡吃食。 听见前院的人声,长夏回过神,转身要走,又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喊裴曜一同回前头。 裴曜贪玩,但不懒惰,今年学着干活了,一喊就动,让做什么也不偷懒耍奸。 发现长夏要走,他不再学鸡啄食点脑袋,跳着跟上脚步。 今天又是一个暖晴天。 长夏和裴曜从后院过来,就被指派用藤拍不断拍打被褥。 已经晒了好一会儿的被子褥子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温暖、厚实。 沉闷的拍打声带起微小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拍着拍着,裴曜就钻进被子里,脑袋被蒙住,笑嘻嘻在里面穿梭。 长夏不敢懈怠,拍累了就换一只手。 院子当中的篾席上晒着许多棉花。 陈知和窦金花在捣洗衣裳,趁今天有空闲,太阳又大,早起他俩就把家里四口大人的棉衣拆了。 棉花晒一晒,蓬起来了,再压一压,弄平整,缝好又是一身好棉衣。 裴曜过年有新衣裳穿,他们没有,只能把没有补丁的衣裳提前洗好晒干,体体面面过年。 至于长夏,他也有另一身衣裳。 上衣几件是陈知拿自己干净衣裳改的,还没完工,下身的里外裤子是去老庄子买的,昨天都拆洗了,正搭在木架上晾晒。 长夏觉得胳膊有点酸,抬头看向裴曜那边。 裴曜还在玩,就剩那一床褥子没拍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帮忙。 陈知正好从灶房提了一桶热水出来,看见笑嘻嘻钻来钻去的儿子,再看看长夏犹豫不敢上前的脚步,骂道:“臭小子,别玩了,就剩你那一床没拍了,抓紧弄了。” 他倒水掺进洗衣盆中,家里柴火再富余,也到不了洗衣用热滚滚的水,只能掺温些,不至于太冰手。 尽管这样,洗着洗着,水还是冷了。 乡下人用惯了冷水,窦金花更是,一双手粗糙干燥,此时变得红肿,她好似没什么察觉,照样在水里搓洗。 裴有瓦在屋顶忙碌,不断将覆盖的腐烂稻草扔下去。 院里有一些成捆扎了的干净稻草,裴灶安一条胳膊搂住一捆扎实的稻草,另一手扶着梯子爬上去。 今年还算好,屋顶最底下一层的竹板竹席没有破损霉腐,不用修补。 茅草屋修缮屋顶说简单也简单,换一批厚实干燥的稻草就行。 一家人正忙着,晒太阳的黄狗忽然爬起来,冲着门外汪汪叫。 “谁啊。”陈知顺嘴说了一句,起身往门外探看。 见是赵连兴赶着驴车在竹门外停下,他连忙喝止住黄狗,对裴有瓦说道:“连兴哥来了。” 赵连兴的到来让一家子忙乱了一阵,总算在东屋炕上摆好茶水干果。 窦金花在娘家窦家时,就和赵连兴母亲有些来往。 虽是较远的亲戚关系,但彼此并无龃龉嫌隙,论辈分,赵连兴要喊她一声姑妈。 因着这一道亲戚关系,才有裴有瓦跟着跑商赚钱的事。 泥腿子组班子跑商,货物虽一般,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平时都要在家里干活伺候庄稼,只能在冬闲时干这个。 冬天寒冷,路远又苦。 领头的人不止得有胆量气魄,对沿路的风土人俗必须得有个底,路途方向更要清清楚楚。 赵连兴年轻时跟着马队跑过商,去过不少地方,在他们这一带,是有名的能耐人。 往梅朱府去做生意,他已带着人跑了八九年。 原本是往梅朱府更远的东南方——金梅镇,去贩运梅子干、梅子酱、梅子蜜饯等各式梅子货。 梅朱府种梅,尤其东南方向更湿润温暖的地带。 那边的梅花、梅子果品类繁多,声名远扬,贩了梅子运回燕秋府,赚的差价不是倒腾农货能比的。 赵连兴家境不差,年轻时走南闯北,脑子活络,办法也多,离了马队后,自己组了人单干,虽只是驴车骡子,却靠着贩运各式梅子赚了些,日子过得很不错。 从去年起,他带着人没往金梅镇去。 大前年各地大旱,前年庄稼该长的时候又涝,他们云济镇一带倒还好些,梅朱府那边却有些灾情,到今年才缓过来些。 去年赵连兴听闻路上有流民土匪,他上了一点年纪,性子比年轻时更谨慎些。 尽管他们八九个人都是正值壮年的汉子,但和正经有护卫有兵器的商队不同,一旦在路上遇到成群流民,被盯上不是好全身而退的。 因此去年便同众人商议,只在云济镇落脚,边走边贩卖东西。 坐在东屋炕上,赵连兴问了窦金花和裴灶安几句身体可安好。 见裴有瓦拎了坛酒进来,他笑道:“今儿还得去栓子几个家里,坐一会子就走了,酒留着,年节时再来喝。” 裴有瓦只得歇了倒酒的心思。 赵连兴果然没留多久,今年回来得晚,今天都腊月二十二了,他家里也忙,给驴队各家送了钱后,得早早赶回去。 从屋里出来,看见院里的长夏,他脚步一顿,瞧着干净了许多。 跟着他们几个糙老爷们时,长夏虽然脸洗得干净,但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小孩子果然还是得放在家里。 裴曜手里还拿着藤拍玩耍,被陈知悄悄拽了一把,连着长夏一起,一家子都出门去送赵连兴。 他歪着脑袋,脸蛋白白胖胖的,皱着眉头问道:“连兴叔,你就走了?还没吃饭呢。” 赵连兴被他这么一招呼,哈哈笑了几声,道:“改天叔再来吃饭,到时你陪坐。” 裴曜忙不迭点着小脑袋答应。 家里每次来亲戚,吃的饭都要好些,甚至有的时候能看见肉,他巴不得天天来亲戚。 赵连兴离开后,裴家人又回到院里忙碌。 · 月色清泠,从窗纸透进些微光亮。 烧热的炕上,长夏睡在最右边,往左依次是陈知、裴曜和裴有瓦。 刚入夜,四个人都没睡着。 陈知和裴有瓦低声算着家里的钱财,还有过年要买的各种东西。 今天赵连兴过来送了八钱碎银,是裴有瓦跑商的工钱,原本是一两三钱,但他借了五钱,到手只剩下八钱。 每年给众人分的工钱,是按当年跑商赚的多少来算,这两年都不多,去年一两二钱。 头几年往金梅镇贩运梅子赚的多,有一年甚至拿到了将近五两。 在外跑虽然辛苦,但能省下家里一个多月的口粮,还能赚到。 乡下人门路少,冬闲时能有这个进项,已经不错,起码没在家里坐吃山空。 裴曜不老实,又是喊热,又是喊渴。 陈知披了衣裳下炕给他倒水,再上来因为裴曜乱动踢被子,他说了两句别动,裴曜哼哼唧唧的,听着就黏糊来气。 裴曜试图将被子踢高些,好让冷气进来。 他父子俩盖一条大被子,暖和的被窝变得飕飕冷,陈知不再忍,伸手就朝儿子肥屁股拧了把。 裴曜吃疼,又没处躲,龇牙咧嘴哭了两声。 长夏睡在另一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听见打裴曜,更是大气不敢出。 被子暖乎乎的,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土炕热气让躯干四肢不再如结冰,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 哭闹一阵的裴曜同样闭上眼,睡得四仰八叉。 夜色沉沉,静寂无声。 第二天一早,长夏听见一声奶气十足的“阿爹”,倏忽从梦中醒来。 太阳已经出来了,炕上只剩他和裴曜。 裴曜坐在被子上揉眼睛,外头没人应,只有黄狗叫了一声。 长夏从被窝里掏出衣裳,自己先穿好,又给裴曜穿。 他还小,不像大人那样有力利索,给裴曜穿上衣还好,穿下裤得两人配合。 费了一番功夫穿好,裴曜一骨碌就爬下炕,鞋没穿好就往外走。 他一醒来就想起今天腊月二十三,藏在篮子里的糖瓜该吃了。 长夏叠好被褥后才出屋。 黄狗摇着尾巴迎上来,它没冲长夏吠叫过,仿佛知道什么似的。 没被狗吓唬过,因此长夏不怕它。 “起了?你俩起了先洗脸,锅里水热着呢。”陈知在灶房喊道。 长夏拿了木盆进去舀水。 窦金花和陈知在打扫灶房,今天二十三了,黄昏时要祭灶,灶房里边边角角都得拾掇干净。 后院也有动静,裴有瓦和裴灶安在清理鸡圈猪圈,驴棚也要修理修理。 年前的事情多而杂,家里大人多,长夏和裴曜还小,没人喊他俩早起。 两人举着竹筒,站在院里漱口,又从木盆里撩水往脸上抹。 裴曜会洗脸,不用长夏帮他。 灶房里,陈知正擦拭油罐外的积灰,一抬头就看见裴曜跑进来,巴巴儿盯着他。 灶房房梁往下垂了根绳子,麻绳末端用铁钩吊了个竹篮。 陈知踮起脚抬高手,托着竹篮底,将篮子取下来,笑着从里头摸出两根长条灶糖:“一人一个,不许多吃,等祭了灶,撤下的圆糖瓜明天你俩一人吃一个整的。” 裴曜高兴的不得了,笑得大眼睛弯起来,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灶糖,一边小跑出去找长夏。 “给。”他伸出手,摊开手心。 长夏接过,低头看洒满芝麻的灶糖,忍不住咬了一口。 有碎屑掉下,他连忙伸手接住。 很甜,芝麻很香,有些粘牙。 去年的二十三他和姐姐分了半根灶糖,他家没钱买,是娘求了村里一个心善的老太太讨来的。 几滴水珠掉在地上。 灶房窗子开着,陈知从里头喊:“吃完了没?吃完了你俩进来,把灶底灰抬到后院去,让爹倒了。” 裴曜蹦跳着进去,长夏连忙擦擦眼睛,将剩下的灶糖咬断塞进嘴里,匆忙去干活。 陈知一转身,看见长夏眼睛红了,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长夏有点慌,他摇摇头,细声细气开口:“没哭。” 他以为擦干眼泪就没人知道。 和突然安静下来的裴曜一起,用木棍抬着装满灶底草木灰的大竹篮出去。 灶房里的两人愣了一会儿。 陈知和窦金花沉默着,避而不谈,低着头干活。 仿佛多说一个字,就能将那道小小的、竭力掩饰的伤疤揭开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临近年关的几天忙碌不已。 腊月二十八,裴有瓦捉了两只老母鸡,提着往前院走。 他离开后,鸡圈里乱扑腾的母鸡才渐渐消停。 长夏和裴曜在灶房烧水。 天有点阴,太阳被遮住,只露出黯淡的光圈。 裴曜耳朵尖,听见母鸡咕咕咕的低沉声音,连忙跑出去。 “水烧开了?”裴有瓦笑着问道。 “滚了都。”裴曜看向被提着脚的母鸡。 裴有瓦刚把母鸡放在地上,打算找根草绳捆住脚。 没想到两只母鸡都没被吓破胆,扭动身躯挣扎着,一边跑一边扇翅膀,惊慌失措钻进柴堆和柴房土墙之间的缝隙里。 “汪汪——”黄狗追过去,对着里面不断吠叫。 它钻进去,咬住一只母鸡翅膀扯出来,裴有瓦揉一把狗脑袋,就从狗嘴里掏出母鸡。 迅速将两只母鸡逮住,捆了脚,他又去后院抓了只肥鸭子,同样捆了脚没让动。 黄狗摇着尾巴,明显有些兴奋,虎视眈眈盯着鸡鸭,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 烫鸡毛的水温高,长夏和裴曜太小了,胳膊短,也端不了大盆。 裴有瓦拿了大盆进灶房舀水。 两刻钟前,他爹套了驴车,带着他娘和夫郎去镇上赶年集了,他留在家里杀鸡宰鸭。 年集上人太多,怕两个小的走丢,就跟他留在家里。 陈知出门的时候,裴曜一边扯着嗓子哭嚎一边抱着阿爹腿不放,非要跟去逛大集。 最后陈知答应回来给他带冰糖葫芦,才得以脱身。 掺好烫鸡毛的热水,裴有瓦放下葫芦瓢,对长夏说:“给锅里再添些水,灶底也添好柴火,再烧一锅,还有鸭子要杀。” “嗯。”长夏点点头。 灶台旁边有个半人高的水缸,他拿了葫芦瓢往大锅里添水。 裴有瓦将木盆端到院里,又进厨房拿了个大碗,往碗里倒了些干净清水。 他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随后利落地割断放血。 血水落进碗里。 裴曜蹲在旁边,大眼睛眨巴两下,脸上不见丝毫害怕。 杀了鸡就有肉吃,他高兴还来不及。 锅里原本就有热水,长夏塞的柴火多,一时灭不了,他听见院里狗叫鸡飞,忍不住站在灶房门口看。 干惯了杀鸡的活,裴有瓦手上很利索。 两只母鸡都放了血,塞进大盆里烫毛。 拔毛时裴曜凑上来,声音稚嫩童真:“爹,我帮你。” 裴有瓦笑了下,没拦着。 水温高,烫的裴曜往后缩了缩手,他脑瓜不笨,挑没那么烫的地方快速往下拔毛,一双小胖手又灵活又忙乱。 拔完毛,长夏听见吩咐,连忙从灶底抽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出来。 裴有瓦接过,用火去燎鸡皮上的细杂毛。 “爹,啥时候吃肉?”裴曜咽着口水问道。 知道儿子馋,裴有瓦说道:“三十儿晚上弄几块,快了,就后天,睡两觉的事。” 这几年年三十傍晚他们家也会弄几个菜吃。 以前穷的时候,好菜好肉就那么点,哪里舍得吃几道菜的年夜饭,不过包些素饺子下了。 那时杀一只鸡,要留着来亲戚时待客,不然大过年的,连像样的肉都没有,全家人脸都挂不住。 无论鸡鸭,杀好后都剁成块,加些菜进去,或者是加水炖成汤,能多吃两三顿。 整只的鸡、整只的鸭子摆上桌确实更好看,除非富户,普通庄稼户哪有这么舍得的,一两只鸡鸭能把这个年好好过了,就很不错。 听见后天就能吃肉,裴曜又咽了下口水。 裴曜打生下来就没饿过肚子,裴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四个大人省吃俭用,俭省下来的口粮都进了他嘴巴里。 他吃得饱长得壮实,一家子看着,心里都高兴。 尽管如此,裴家一年到头,也就三节时饭桌上能见一些荤腥,平时来了亲戚,偶尔手中若有余钱,才会去割半斤肉。 小孩子哪有不馋肉的。 长夏目光也落在竹匾上,两只母鸡被拔了个干净,被剖开肚子敞在那里,淡黄色鸡皮看起来光秃秃的。 裴有瓦又杀好鸭子,拔了毛燎了皮的鸭子同样被剖腹,敞着内里搁在竹匾上。 他端起满是污血杂毛的木盆,出去倒远了,回来就看见裴曜蹲在竹匾旁边,戳鸡脑袋捏鸡翅膀。 他往灶房走,吩咐两个小的:“你俩把好的鸡毛捡一捡,回头做个鸡毛掸子,烂的、太小的都不要。” 裴曜一边玩一边捡,有一根很漂亮的红色羽毛,他往自己脸上扫了扫,痒痒的,于是笑出声,又伸出手,用羽毛往长夏脸上扫了下。 长夏一愣,脸颊上的微痒触感让他忍不住揉揉脸。 见他呆呆的,裴曜咯咯笑。 又扫了下长夏眼睛上方,见对方闭眼往后躲,一声都不吭,没什么意思,他收回手,自己跟自己玩。 裴有瓦又舀了半盆温水出来,跟着他俩一起捡羽毛,捡完用温水洗了,摊在旧竹匾上晾晒。 · 山楂裹了一层透明晶亮的糖衣,举起看时,正好有太阳光照下,糖衣闪出些光泽。 裴曜看够了,才美滋滋咬下一颗。 他咔吧咔吧将糖衣咬碎,红山楂混着甜甜的糖,酸甜正合适。 长夏坐在旁边椅子上,学着裴曜将整颗山楂球吃进去,不然先吃完甜津津的糖衣,再啃山楂会有些酸。 冰糖葫芦是昨天买回来的,一串上有八个。 昨天陈知给他俩时特地说了,只能吃四个,剩下四个就留到了今天。 黄狗摇着尾巴过来,眼睛盯上了冰糖葫芦,舌头转着舔嘴巴,似乎也想吃。 可两个小孩没一个理它。 · 年三十儿。 天还没黑,下午就听见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炮响,肯定是哪家小孩忍不住,点了几个。 裴曜心也热,恨不得这就出门,在家门口把窜天猴、二踢脚放个遍,也让别的小孩听听响动。 然而装炮仗的竹篮放得高,他够不着,只能来回跑进东屋,盯着柜子顶上的篮子瞅一会儿。 盼着、望着,傍晚来到了,黯淡的太阳落山,天蒙蒙黑。 北风时不时刮起一阵,呼啸冷肃。 但清脆、炸耳的炮仗声越来越密,风声根本挡不住。 灶房里闪着火光,菜香味、肉香味飘出来。 黄狗在灶房门口转悠。 “长夏,喊裴曜回来。”陈知一边包饺子一边说。 长夏往灶底添了柴,起身就出去。 竹门外面没有裴曜的身影,他往左边拐,小跑了几步,就听见“嘣——啪——”的动静。 他下意识抬头看,蒙蒙夜色上空,火光飞上天炸开。 东边杨家门口的新灯笼已经点上蜡烛,在地面映出一小片光。 光下站了几个小孩,他没有靠近,细声细气喊:“裴曜。” 裴曜手里拿了根燃着的木柴,伸长了胳膊去点地上的炮仗。 信子一点燃,几个小孩猴一样叫着跳着,往后面缩去。 啾——嘣! 窜天猴炸开,裴曜几个兴奋不已。 长夏见他没听见,只好从树影黑暗中走出来,凑近前去,小声说:“裴曜,阿爹喊你回家吃饭。” 他对湾儿村人来说,无疑是陌生的,杨家的三个小孩都看过来。 这让长夏腿脚有些僵硬,目光也不知道要落在哪里。 裴曜出来就带了三个窜天猴,这会儿也放完了,他晃了下手里的小火把,冻得吸吸鼻子:“我回去了。” 裴家东屋,少见的点了油灯,不止一盏。 两盏油灯一个放在炕桌上,另一个放在炕边的高而窄的桌子上。 裴有瓦又点了一支蜡烛,蜡油滴在高桌上,趁着热,连忙将蜡烛底端摁上去,蜡烛便牢牢粘在桌面上。 屋子亮堂起来。 灶房里,陈知的声音忽高忽低,让长夏和裴曜洗了手,就撵两个孩子去东屋。 外头北风没停。 炕烧着,地上还有炭盆,一进屋便感受到些热意。 裴曜两只脚互相蹬掉鞋,爬上爷奶的炕,他搓了搓被冷风吹红的脸蛋,放了炮仗高兴,一想到还要吃肉,就更高兴了。 长夏也上了炕。 “坐里头去。”裴有瓦说道,小孩子坐里面,大人上下炕方便些。 长夏依言坐在了裴曜旁边。 很快,陈知和窦金花一人端了两盘菜进来,裴曜眼睛亮了。 蒸鱼干一盘,猪油炒萝卜丝一盘,蒜片清炒杂野蘑一碗,还有一道黄花菜木耳炒肉片。 “肉!”裴曜喊道,他第一眼就看见黄花菜和黑木耳里夹杂的肉片子。 陈知半笑半严厉:“不许乱动,等人齐了再吃。” 他和窦金花又去了两趟灶房,陆续把一盆冬笋炖鸡块鸭块,还有一碟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以及六碗饺子端上来。 白面包子是素馅,只有十二个,不大。 六个马齿菜馅的,六个荠菜馅的,都是夏天时挖的野菜,晒干了才能留到这会儿。 饺子就更少了,每个碗里只有五个,但是白面的,还是猪肉馅的。 肉馅饺子闻着就香,别说孩子,大人的馋虫也被勾出来。 菜上齐了,陈知和窦金花也落了座。 炕是热的,人心更热。 裴有瓦特地拿了坛好酒进来,倒了四杯,陈知和窦金花一人不过抿一口,是个意思,主要还是他和老爹喝几盅。 自家人不讲虚礼,无需说什么场面话。 陈知拿了筷子,笑着对长夏和裴曜说:“吃呀,快吃。” 裴灶安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婆子,示意她也吃。 裴曜端起饺子碗,大口吃起来,腮帮子都鼓起,吃得那叫一个香。 长夏也端起碗,咬一口后,油水十足的肉馅饱满咸香,他几乎有些茫然。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吃过像这样的年夜饭,原来大肉饺子是这个味。 窦金花吃了一个饺子尝尝味,随后看向大孙子。 只是饺子还没给裴曜夹到碗里,就被陈知拦住了。 他有些不满:“娘,给他做什么,又不是没有,你吃你的,各人碗里是各人的,今儿谁也不许让谁,一年到头,咱们也得吃几个好的。” 裴有瓦点着头附和:“就是,娘,听知哥儿的,他说得没错。” 裴灶安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孙子小,得多吃两口肉,可儿子儿夫郎都这样说,他忽然也觉得是这个理。 饺子就这么几个,很快人人碗里都空了。 陈知连忙从高桌上端来包子,说:“趁热着,一人先拿一个。” 包子暄软皮薄,虽然是素馅,但拌了油,吃起来很香。 今天的炒萝卜丝也比平时油水足,木耳滑爽,野蘑可口,裴曜吃得嘴巴上都是油光。 他和长夏碗里都有鸡汤和鸡块鸭块,笋片也脆嫩。 小孩肚子再大,也吃不破天去,他俩最早吃饱。 自家做饭,四个菜量都大,只有汤盆里的鸡肉鸭肉少一些,不过每个人尝两块解解馋。 残羹剩饭撤下去,今晚要守岁,半夜饿了热一热继续吃。 裴曜早忍不住了,自己胡乱戴上虎头帽,溜下炕一边穿鞋一边急忙说道:“爹,放炮放炮。” “知道,走。”裴有瓦从柜子顶取下竹篮。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来院里看,裴曜胆子很大,点了一个又一个。 满院都是炮仗响。 后头鸡鸭有些慌乱。 黄狗趴在角落里,高高兴兴啃着一根小骨头。 吃饭前陈知喂了它一些煮熟的鸡内脏,也给狗过个年。 见长夏躲在一旁,陈知笑着拉过来:“怕什么,我给你找个信子长的,点着了就往后跑。” 裴有瓦从篮子里挑了个信子长的,放在地上让长夏点。 细木柴顶端在燃烧,长夏小心翼翼靠近,用火头去碰,信子被点燃的一瞬,他吓得连连往后退。 砰——! 炸耳的响声从头顶传来,在黑暗中迸溅出耀眼的火光。 长夏心跳得有些快,那一点火花映入他眼中,亮起小小的一簇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 岁月是抓不住的东西,一晃神就溜走。 燕子从林间飞起,尾尖似剪,轻盈翱翔于天空。 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身影在山腰驻足。 长夏背着竹筐,这里视野十分开阔,即使看了这么多年,他目光依旧被远方吸引。 绵绵青山蜿蜒起伏,云雾在山间流动缭绕,展目眺望,一派高远、苍翠之景茂,连眼眸都在这一瞬开阔舒朗起来。 身后有落叶树枝被踩的轻微动静,他下意识回头。 裴曜沿着山坡追了上来,长腿一迈,山坡陡度似乎不足为惧,走得又快又稳,三两步就到了跟前。 十六岁的少年俊俏干净,脸庞还带着些青涩稚气,身量却已经十分高挑,肩宽腰窄,腿还长。 他这几年窜得很快,年年都长。 前年因抽条猛长个子,整个人高瘦高瘦的,平时又吃得多,也不知道那些饭吃到了哪里,胳膊腿都不粗。 今年裴曜猛窜的势头缓下来,不知不觉身上也有了点肉,不再那么瘦。 春末时在地里干活,他因热脱了上衣,那腰腹、肩背甚至胸膛,都是极为紧致漂亮的薄薄肌肉,体格精瘦壮实。 十六岁是无法沉稳下来的年纪,过于年轻、朝气。 年少气盛,连行走间都是轻盈、俊俏的。 裴曜踩着块石头一跃而上,眨眼就落到了长夏面前。 落定之后,他没有立即往前走。 长夏疑惑抬头,就对上一双墨黑深邃的眼睛。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透着种莫名的神色,就这么盯着他。 长夏更加不解,他眉头微微皱起,小声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在看长夏,裴曜突然有点恼,俊脸黑了一瞬,头也不回往前去了。 面对对方的喜怒无常,长夏回想一下,自己并没有得罪对方。 他抿了抿唇,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裴曜的性格原本就顽皮,这几年长大了,他俩关系平平,也算和睦相处。 不过这一两年,许是年龄到了,裴曜有时脾气会大点,有时也不知在生什么怪脾气。 阿爹不让他理会裴曜。 长夏过于老实,一直都很听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去想别的,闷头只知道干活。 等陈知和裴有瓦赶上来后,长夏才跟着他俩一起往山里走。 夏天的笋子不如春冬,不过也有例外,较深的山里有一种竹子,夏天冒出来的笋子挑嫩的挖,味道不差。 只是山路难走,那里头又深,想挖笋子卖钱的,大多都四五个人结伴。 裴有瓦今天打算去镇上卖药材,板车空余足够,就想着出来多挖点竹笋,一并拉去镇上卖掉。 竹林清幽,山里要凉一些。 陈知拎着镐头挖开笋尖周围的土,他手上很利索,很快就刨出一棵嫩笋,掘断捡起来,丢进竹筐中。 十一年过去,他已经三十有八,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痕迹。 乡下四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显出老态,不过他两口子许是日子过得不错,身体好腰板直,吃得没有多差,在同龄人中,面貌算年轻的。 两人再没有生过孩子,人丁稀薄是一大遗憾。 他家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到他俩这,只有一个孩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而且裴曜已经十六岁,长得又壮实,足以弥补很多遗憾。 竹林不算小,这会儿只能听到他们一家挖笋的动静。 “哎呦,这个大。”陈知又刨开一个,一边挥镐头一边喜笑颜开。 这种竹子的笋好找,只要看见冒出地面的一点嫩尖,就能刨开往下挖,不像埋在土里的冬笋,得仔细去分辨。 “我这个也是大的。”裴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四个都是大人,不用别人帮忙,手里各自拿着镐头或小锄头,刨土锄地的声音响个不停。 裴曜挖得快,很快将笋子刨出来,拎起喊道:“看看。”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陈知笑着说:“比我这个还大,得有七八两重。” 这种竹笋一般都是三四两的重量大小,裴曜挖出来的这个确实大。 竹笋冒出来快,尤其下过雨后,不但破土多,长势也快,要是再过两天来,很多就挖不了了。 嘴上说两句话,四个人手下都不停。 待筐子满了大半后,陈知停下来歇息,坐在一块石头上喝了几口水。 他塞好竹筒塞子,抬眼就看到离他近的长夏还在忙,于是说道:“长夏,歇歇,喝些水,不着急。” “嗯。”长夏将挖出来的笋子砍断后,丢进竹筐里,这才找了片干净地坐下。 他们每人都带了一筒水,是烧开后晾凉的,比喝生水好。 裴曜往这边瞥了一眼,他没觉得累,继续挖笋。 陈知不管儿子,在他看来,裴曜如今大了,年少力壮,正是干活的好手。 到最后四个人挖了四筐笋子,都沉甸甸的。 要赶车去镇上卖,他们没有在山里多耽误,背起就往山下走。 · 壮实的毛驴打了个响鼻,身上被套了绳索,随着裴有瓦一声吆喝,它拉着板车往前走。 十一年前的那头毛驴老了,不再跑远路,平时只在家里拉草拉磨。 这头是前年买的,正值壮年。 驴蹄啪嗒啪嗒远去。 陈知提着竹篮也出了门,打算到杨家坐坐,顺便喊上赵琴一起去隔壁村买豆腐。 院子里,裴曜拿了草鞋耙子,坐在屋檐阴凉处打草鞋。 他长得快,走路又多,难免费鞋。 如今夏初,早就能穿草鞋了,布鞋他不会缝制,打草鞋的手艺倒是有。 长夏在灶房刷锅洗碗筷,又将猪食煮上。 出来抱柴看见堂屋屋檐下的裴曜,他没有任何停顿,脚步匆匆进灶房烧火。 裴曜年少,虽然性子不沉稳,可一旦坐下来干他喜欢的活计,手又稳又巧,心思也细,编出来的草鞋细致又舒服,有时还会拿去镇上卖。 除此之外,他还会刻木雕、糊风筝。 雕刻不了大的物件,只是些可以在手里把玩的小东西。 前两年陈知总骂他不务正业,不知道从哪儿弄块木头瞎琢磨,搞得衣服上都是木屑。 后来裴曜削削刻刻,瞒着家里人往镇上跑了一趟,竟把那几个上了一点颜色,打磨光滑的小木雀小木鹅卖了出去,带回将近一百个铜板。 自那以后,他再琢磨那些小东西,裴家人都不说什么了。 猪食煮好后,长夏拎起沉甸甸的木桶往后院走。 裴曜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低头,专注手里的活。 长夏没看见,自顾自穿过夹道,进了后院喂猪。 今年养了三头母猪,其中一头留着配种下猪仔,另外两头养到年底,一头卖去镇上,一头留着自家杀着吃。 猪圈用石头砌得整齐结实,圈墙也足够高,防着猪跑出来。 裴家房子是前两年新盖的,就连猪圈都砌的不错。 猪圈地面用些零碎青石板铺平了,打扫收拾更方便,天冷时铺些稻草就好。 不像以前的土面,常常被猪尿或水弄得泥泞。 长夏喂了猪,又给鸡鸭剁了草,换了水,这才从后院出来。 见窦金花坐在院里打算洗衣裳,裴曜给她拎了两桶水来,长夏连忙挽起袖子:“阿奶,我来。” 窦金花虽然六十有一,但精神好,干惯了活,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她捣洗,长夏帮着搓一搓,又在清水里透干净野澡珠的白沫。 夏天衣裳薄,只有她和裴灶安两身,很快就洗净晾在木架上。 裴灶安蹲在墙根,眯着眼抽了一锅烟,眼尾是细密的褶皱,比起十年前,他同样老了许多。 抽完磕了磕烟锅子,他起身将院里的柴火归拢好。 裴家的房子是新的,才住进来两年。 原先的茅草屋被推倒,盖起了颇阔气的青瓦房。 三间青瓦房,东西屋连着中间的堂屋,前面是东西厢房,灶房杂屋也都有,一应俱全。 后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用来养牲口家禽。 自从新房盖起来后,其他人不说,裴灶安最为感慨,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一辈子都盼着能住上瓦片房,给儿子取名有瓦也是这个心思,盼了这么多年,到老总算了了这个愿。 因是一辈子的心愿,裴灶安对新房的里里外外都无比上心,经常扫扫这里擦擦那里,院里稍微有点落叶草枝就扫净,爱惜极了。 盖房的时候考虑到长夏和裴曜大了,两边厢房自然少不了。 或许一辈子就盖这么一次房,还要传几代,裴有瓦没有糊弄,到处都考虑周全,因此花了不少钱。 乡下木材多,取材方便,即便这样,也花了三十五两左右,在村里都算多的。 钱没白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家盖得讲究整齐。 裴有瓦和陈知都不愿欠债,原本还要给院里铺青石板,也要打井,但手里钱不够了,若都花出去,日子就紧巴巴,因此这几件事缓了下来。 这两年长夏和裴曜都长大了,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他家没有小孩张嘴只吃饭,两个老人身板精神都不错。 家里满打满算,足足有四个壮劳力,伺候十亩庄稼不再话下,平时卖卖药材做做工,渐渐又积攒了一些钱。 洗完衣裳,暂时没有别的活,长夏回屋歇息。 他住在西厢房,对面东厢房是裴曜。 刚喝一口水,就听见外头杨丰年的声音:“裴曜,走,去山上打鸟。” 杨丰年和裴曜同龄,都是十六岁的年纪。 他没有裴曜那么高,但身量也不差,胳膊长腿长,瘦脸,一双眼睛不大不小,见人就是三分笑,眉眼间有几分青涩,少年气十足。 裴曜草鞋不打了,用石头压着草条,拿起弹弓就走,显然也手痒了。 他俩刚走出院门,遇到同样往山上走的裴成。 只是裴成一脸心虚,怀里也不知揣了什么,一个劲儿掩饰。 门里突然出来两个人,裴曜和杨丰年还没怎么样,他先有些慌乱。 “成子,藏了什么?”杨丰年一眼识破,笑嘻嘻凑近,勾住裴成脖子不让走。 虽然平时在一块儿耍,但裴成和他俩不是最要好的。 眼下被拦住,裴成做贼一般往两旁望了望,嘿嘿一声,挤眉弄眼的,随后他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能自己住一间新房,在湾儿村是不多的。 其他人家要么人丁多,孩子大了,兄弟或姐妹得住在一起,穷些的人家,自然也盖不起太多房,挤一挤才能住下。 长夏坐在炕边,喝了半碗水,拿起没做完的衣裳缝了两针。 他缝的是亵裤,不方便在院里做。 而且是裴曜的底裤,更加不能拿出去。 乡下人衣裳都是自己缝,底裤自然也是。 长夏如今大了,针线活做的不错。 前段时间陈知在镇上扯了一段不错的布料,柔软贴合,布料不多,自己舍不得,就让长夏给他自己和裴曜做两件好的底裤穿。 裴曜这几年长得快,尺寸变化自然也大,衣裳要勤做。 当然量尺寸这事不用长夏。 裴曜自己大致一量,告诉陈知,再由陈知转告他。 不止底裤,从他十六岁起,裴曜衣裳和鞋子,不少都是他做的。 裴曜今年长了几寸,脚大了多少,他都清楚,而且裴曜只是看着瘦,骨架在那里摆着,布料一点都省不了。 “长夏,我跟你阿爷出去捡柴。”窦金花站在虚掩的房门口,又叮嘱道:“你在家里听着门。” “知道了阿奶。”长夏连忙抬头答应。 窦金花没进来,背着竹筐和老伴一起往外走。 如今夏初,晌午热是热,但没到酷暑难当的时候。 裴灶安背着麻绳,拿了柴刀,他闲不住。 地里的活暂时不用忙,菜地昨天才浇过,草也拔了,不用多管。 过日子柴火少不了,不说平时做饭用柴,一到冬天,家里四个炕都要烧起来,想天天睡热炕,只靠天冷前囤柴是来不及的,平时没事了就得出去捡。 后院还特地搭了个柴棚,堆了很多树枝木头。 长夏在门口看了眼,大狗小狗都在院里趴着,有它们守家,只要来人就会叫,他放心坐回炕上。 他屋里东西不多,但齐全。 炕盘的结实,有个小炕桌,炕尾放了个两个木箱,一个装衣裳,另一个装着过冬的厚被子和一些零碎物件。 薄被叠的整整齐齐,和枕头一起摞在箱子上。 炕边还有张方桌,搁着茶壶茶碗,桌子底下放了个凳子。 炕上地上都很干净。 炕头有两个香袋,一个荷绿色一个藕粉色,里头装着长夏自己晒的一些香草、花瓣和药材。 平时睡觉把香袋放在枕边,会闻到浅淡的香气。 这是陈知教他的。 长夏始终记得到裴家的第一晚,路上的寒冷,进屋后的暖意,以及昏昏沉沉睡去后,萦绕在鼻尖的香气。 一个人在家,除了小狗偶尔叫两声,院子里很安静。 黄狗老了,额头不再被裴曜画“王”字,小狗刚满一岁,是只白狗,正是满院扑腾的时候,这会儿热了,它躲在阴凉底下不愿动。 裤子总算缝完,长夏揉揉脖子,听到院里有脚步声。 两只狗都没叫,肯定是家里人。 脚步声较轻,没有在地上的拖沓劲,他下意识隔着窗户喊了声:“裴曜?” 窗子没打开,院里的人似乎顿了一下,他才听到低低的一声“嗯”。 正好。 长夏叠了亵裤,从屋子出来,就看见裴曜在发呆。 他心中疑惑,裴曜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 以往裴曜去山上闲转打鸟,总有收获,这次出去没多久就回来,还是空手,有些不寻常。 看见长夏,裴曜目光不再发愣,收敛了神色,只是眼神有些莫名。 “给,做好了。”长夏在几步之外站定,将叠好的衣裳递过去。 认出是底裤,裴曜下颌线忽然绷紧,似有些不自在。 他抿着唇接过,也没说话,视线从长夏露出一截的手腕子掠过,随后大步进了东厢房。 天热,又是在家里,长夏干活时习惯卷起袖子,没发现从手腕一扫而过的目光,他顿了顿,意识到有一点不对劲。 又在发脾气吗。 他想不出裴曜在为什么事生气,但这次脸色看着还好,应该只是一点小脾气。 他俩一个双儿一个小子,平时没什么话说,长夏又怕惹了裴曜生气,根本不会凑近前去询问。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嘴笨,小时候得罪过一次裴曜,自知他越问裴曜越生气,于是养成了这么一副闷头闷脑的性子。 白狗蹭着他腿摇尾巴,长夏看一眼狗食盆,舀了一瓢水倒进去。 东厢房。 裴曜将新做的底裤放进箱子里,听见外头倒水的动静,知道是喂狗。 他坐立不安,拿了蒲扇不断扇风,试图将那股莫名的躁动扇冷。 长夏偏瘦的手腕又出现在眼前。 淡青的血管纹路,白皙皮肤看起来很薄。 和略显粗糙的手不同,那截腕子瞧着细腻些,不知道摸起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裴曜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微颤。 然而思绪像是不受控一般,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浅淡的唇。 或许是软的…… 他喉结滚动。 · 除了杨丰年、裴成以外,村里还有几个和他们年龄相近的小子。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谈起“当大人”之间的那些事。 这个年纪本就躁动,从别处听了什么话什么事,背地里将其描摹成一种隐秘、压抑的兴奋和暗示。 其中自然不乏亲嘴、摸屁股之类的粗野之语。 女人、双儿,对一群毛头小子来说离得尚远,偶然动了念头,也只是在嘴上说说,十分羡慕娶了亲的人。 裴曜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子中,唯一一个有童养媳的人,免不了被打趣几句。 他厮混的这几个人,倒是没有太下流的,大伙儿挤眉弄眼,也都不甚懂那档子事,不过调笑几句。 裴曜从小身体就壮,和同龄人打架没虚过,这两年个头窜的猛,力气又大,就算对上大几岁的小子,打起架也占着绝对的优势。 即使有粗鄙之言,说话的人也会先掂量掂量。 他听一耳朵,没见过那场面,根本不理解,因此兴致不大。 只是那些话在他心里好似扎了浅浅一个根,回家看到长夏,他鬼使神差瞅了眼对方嘴唇。 从那天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眼神时不时就落在长夏身上。 可长夏比他还要大三岁。 比起村里那几个好看甚至称得上漂亮的妹妹弟弟,长夏就很一般。 这让裴曜打心里有那么点不情愿。 裴曜从小就有着分明的喜好,最喜欢漂亮鲜艳的东西,连人也是。 长大后虽然收敛了,不会只围着漂亮的哥哥姐姐喊人。 不止别人,他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最顽劣的时候,也很少弄得一身土。 同龄人若是鼻涕乱蹭,浑身脏兮兮也不知道换衣裳,他看都不想看一眼。 不过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长夏长得丑。 长夏五官周正,脸偏小,瘦瘦的,眉眼很是清秀,鼻子嘴巴都长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突出,是一眼无奇但耐看的长相。 只是长夏太闷了,总低着头,也不善言语,胆子又小,连长相都似蒙着一层苦闷。 再加上裴家有个模样顶清俊挺拔的裴曜,一家养出来的孩子,免不了有对比。 如此一来,即使有六分的颜色,也霎然被比了下去,变得黯淡无光,毫不起眼。 裴曜平时不怎么留意长夏,说熟悉也熟悉,毕竟一起长大。 说生疏也确实生疏。 他俩之间除了必要的琐事交流,连玩都不会一起玩,更别说嬉笑吵闹。 可裴曜最近忽然发现长夏嘴巴长得挺好看。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今天忽然发现,竟然还有更惊异的事。 村里的王小舟不务正业,常常和镇上几个不成器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又没钱又没本事,一张嘴就是往下三路走的脏话,也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让人瞧不起。 湾儿村人对王小舟没什么好脸色,因他和裴成年纪相仿,有时回村,只有裴成搭理他。 而裴成鬼鬼祟祟藏的那本书,就是王小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说借他开开眼。 书很薄,大部分都是粗糙的图画,字很少,只在图旁边提点。 裴曜上过三年学堂,杨丰年也念过两年书,自然把文字看了个清楚。 裴成不识字,但画能看懂。 图画有七八页,笔触粗糙,然而勾画出来的情景却一目了然。 十五六岁正值气盛的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翻看两页就红了脸,连呼吸都变重。 杨丰年受到冲击,有些恼怒,脸红脖赤骂了裴成几句。 裴成满脑子都是画上的东西,挨了骂才回过神,讪讪合上书,他知道这东西见不得人,但实在忍不住好奇。 至于裴曜,少有的在发愣。 画上有一幕是在亲嘴,让他突然想起了长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下午,天上云很多,时不时遮住太阳。 裴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伴随着几声舒朗笑意。 陈知和赵琴坐在屋檐下的通风处闲聊,顺手纳几针鞋底。 西厢房,长夏和杨小桃还有杨画鹊坐在炕上打络子。 炕桌上的土陶罐放了一簇娇艳欲滴的野花,是杨小桃带来的。 杨小桃是赵琴二女儿,她比长夏小两岁,今年十七了,两家相邻,住的这么近,自然熟悉。 她今天跟着哥哥弟弟去山上玩,采了很多花,跟着她娘来裴家串门子,顺手就给长夏带上了。 杨画鹊是她三叔家的小双儿,今年只有十五岁,刚好上她家玩,她带着杨画鹊一起来找长夏。 这会儿裴家的男人都不在,裴曜跟着他爹去镇上码头干活了,裴灶安每天都出去捡柴打猪草,因此长夏屋子的门窗都开着。 今天云多,太阳被遮住,风里的热意消下去,徐徐吹进屋里,倒是十分舒畅惬意。 五彩的络子,鲜花散发出淡淡清香。 三个人稚嫩的面庞富有朝气,年少烂漫,即便不施粉黛,没有首饰头面点缀,只简单束着发,那股年轻的鲜活劲也实在蓬勃。 杨小桃脸颊微肉,常年日晒,她肌肤是淡淡的麦色,却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 为干活更利索,她将垂在身后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随性又自在。 外头陈知和赵琴的声音忽然小下去,但院子清净,还是有只言片语传入长夏几人耳中。 杨画鹊忍不住捂住嘴巴偷偷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 就连长夏也露出个腼腆的浅笑,两人都去看杨小桃。 外面赵琴在和陈知说女儿的婚事。 杨小桃十七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赵李村有户人家托媒人来问意思,今天她过来,一是串门解闷,二是为了和陈知打听一下。 裴家和赵连兴是亲戚,和那边多有来往。 这样的大事,怎么都要多打听打听。 杨小桃平时再麻利,这件事还是让她微微红了脸。 面对长夏和堂弟打趣的眼神,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鼓着脸颊有些气恼。 “哼。”她转过身,决定不去看他俩,眼不见心不烦。 陈知和赵琴低声说着,手里纳鞋的麻线不够了,两人就挪进屋里。 这下听不到外头大人的声音,杨画鹊和长夏不再笑,杨小桃也借着手里的活,避开刚才的事,转身给他俩看自己打完的络子。 三人低着头,谈论结该怎么打,村里谁的手艺更好,正高高兴兴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等他们抬头从窗户望出去,正好和院里的裴曜对上视线。 杨小桃看裴曜一眼,神色自如。 他两家离得近,跟长夏一样,她和裴曜也是自小相熟,小时候过年还一起放炮仗点火把。 只有家住老庄子,和裴曜不甚熟悉的杨画鹊有些慌乱,门窗都大开,藏都不知道往哪里藏。 裴曜并未走到窗户跟前,只在院子中间,看见他们,略一颔首,没有过多停留,就进了东厢房。 长夏连忙关上窗子,门也虚掩起来。 杨画鹊年纪小,不免红了脸颊,慌乱过后,他低着头没言语。 裴曜的长相在村里是出名的,不但俊俏,还又高又结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他曾私底下听其他姑娘双儿说过,知道他们若是碰见裴曜,尽管满目羞涩,也会偷偷看几眼。 以往懵懂不晓得这些,没怎么在意这些,再说他一个双儿,看小子做什么,今年忽然开了窍,懂了容颜相貌。 这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裴曜相貌生得很好,鼻梁直而高挺,脸部轮廓清晰干净,瞳仁墨黑,一双眼睛似乎天生带两分笑意。 本年少张扬,但因这双眼睛,看谁都有几分和气,并无锐利之色。 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少女,只知欣赏赞叹,而村里其他人则想得更多。 裴家日子不错,十亩田地看着不多,可其中四亩是肥沃的上等田,更别说裴有瓦每年冬闲还去跑商,都盖得起青瓦房了。 光看高高的院墙和整齐的砖瓦,在湾儿村可以算富户了。 因此自裴曜十五岁以后,村里不是没人动过念头,想要和裴家结亲。 然而裴有瓦早年就给裴曜带回个童养媳,直接养在家里,再意动的人,都只得叹息一声作罢。 听见裴曜在院里洗手洗脸的动静,赵琴和陈知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不再逗闲,带着杨小桃和杨画鹊离开。 陈知和长夏送他们到门口。 杨画鹊年龄小,这两年长开,模样很不错。 他眉心间的红钿鲜红艳丽,一双桃花眼亮而有神,长得也白净,脸上透出一抹绯红,像抹了胭脂一样,实在招人稀罕。 长得好看的孩子难免会让大人多看两眼,陈知笑眯眯的,说道:“鹊哥儿越发出落了。” 杨画鹊羞窘,红了脸,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我也说呢,我们鹊哥儿这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疼。”赵琴笑着附和道,视线落在杨画鹊眉心的红钿上。 红钿是区分双儿和男丁的区别,越鲜亮越好,生养就容易。 她知道杨画鹊爹娘的意思,这么好的模样,自然不能随意找户人家,门当户对是最起码的,要有家境更好的,凭杨画鹊这相貌,自然攀得上。 忽然又看见长夏,赵琴脸上笑容不变,带着女儿和侄儿往家里走。 她想起和杨画鹊娘,也就是她妯娌,今年年初时闲聊,说起裴家的新房,说不艳羡是假的,又提起裴曜的亲事。 裴曜比杨画鹊大一岁,年龄合适,模样好,家境也比杨画鹊家好一些。 妯娌和她随意闲聊时,不免说些玩笑话,说可惜了,裴曜已有了个童养夫郎,要不然,就托人给他们鹊哥儿撮合撮合。 村里的言语赵琴多少知道些,之前没放在心上,毕竟大伙儿只在嘴上说说。 不过今天说起孩子的亲事,又看见长夏,她恍然想起长夏已经十九岁了,比他家小桃还要大两岁呢,裴家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她边走边琢磨,回头还是和陈知提一下,孩子大了,不好再耽误下去,要真过了二十岁还没把这门亲事拍下,村里风言风语就要起来了。 陈知也是的,平时挺利索一个人,怎么大事上反倒糊涂起来。 · 窦金花这两天身体不适,说腿疼,在炕上歇了两天,没怎么下地。 长夏从门口回来后,听见东屋传来两声闷咳,他拎起泥炉上的壶,进去添热茶水。 他倒了一碗水,坐在炕边递过去,问道:“阿奶,这会儿还腿疼?” “强多了。”窦金花坐起,喝了两口热茶,问道:“刚才谁来了?” 长夏说道:“琴婶子和小桃、鹊哥儿他们。” 窦金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喝完一碗茶又躺下去。 长夏提着壶往外走,出堂屋的时候,正撞上往里走的裴曜。 他连忙止住脚,同时将手里滚烫的热壶往后收,避免烫到裴曜。 裴曜往后退了半步,目光从抬起头的长夏脸上扫过,随后收敛视线,问道:“阿奶今天怎么样?” 长夏以为是无心撞到,开口道:“强些了,刚喝了水,又歇下了。” “嗯。”裴曜点点头。 长夏向来话少,尤其他俩相处的时候,跟着陈知或窦金花还有些闲话琐事说,这么一停顿,两人都安静下来。 高挑结实的少年堵在身前没有挪动,眼神又变得奇怪。 长夏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莫名有些不安,他攥紧手里的壶把,慌乱移开目光,不再看裴曜。 陈知从前面菜地拔了些菜,边往灶房走边问道:“裴曜,你爹呢?” 裴曜神色自若转身,开口道:“下午码头货不多,回来的时候,我爹说顺路去栓子叔家坐会儿,问问井匠的事,我没跟着去,先回来了。” “这样。”陈知点点头,顺势坐在灶房门口择菜。 长夏见要备菜做饭,连忙将壶搁在泥炉上,匆匆过去帮忙。 · 夜空澄净,无数星辰闪烁,汇聚成星芒璀璨的银河。 微风簌簌拂过树梢,虫鸣声此起彼伏,直到月上中天才消停。 山村的夜晚空旷清寂,白天的暑热彻底消散,只留一席恰好的凉爽。 熟睡的人陷进梦乡。 月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清凌凌一片。 这份清凉并未给年少、炙热的身躯带来缓解。 黑暗中,一双尚显迷茫的眼睛忽然睁开,似乎还未从梦中醒来,眼前依稀残留着旖旎、混乱的情景。 梦是模糊的,出现在梦里的人影也昏暗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眼睛和那张唇。 裴曜抬手揉了揉眉心,正打算翻身,忽然觉出一阵粘腻冰凉。 脸色一瞬间沉下,他颇为气恼地坐起,待想起梦中之人,越发有些恼恨,气势汹汹下了炕。 开门的动静惊醒了老黄狗,它抬头看一眼,又安心睡下去。 舀水声被放到最轻,月色如水,院子亮堂堂的。 做贼一样洗干净亵裤,裴曜臭着脸回房,将裤子晾在椅子的扶手上。 · 一大早起来,长夏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裴曜。 趁着早上凉快,他背了竹筐出来打草,裴曜也跟着。 他俩干活倒是常常一起,没什么避讳的,小时候就这样。 再一次被踩掉布鞋鞋跟后,长夏眼眶微红,转头小声问道:“怎么了?” 见他一脸瑟缩,快被欺负哭的模样,裴曜喉结剧烈滑动。 裴曜体魄已经初具,因为高瘦,连颈间凸起的喉结都很明显,一滚动,是要命的好看。 长夏却没留意到,他很少会受到这样的欺负。 本来就胆小,这会儿裴曜站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好几次了,他勾好鞋跟,只要往前一走,裴曜就给他踩掉。 泪珠在长夏眼眶打转,晶莹剔透。 裴曜被吸引,视线又缓缓转到长夏发红的眼尾,以及眉心细长的红钿。 昨天来家里的杨画鹊他知道。 村里的小子们看人家长得好,有时遇到杨画鹊和其他双儿姑娘结伴在外面打草捡柴,一个个都往前献殷勤,争着帮对方干活。 那是人家长得好看,像长夏,都长这么大了,就没小子往他跟前凑过,更别说干活。 裴曜有心想挑刺讥讽,可梦里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四下无人,长夏的惊惧被堵在唇间。 亲下去的清俊少年垂着眼,呼吸在一瞬间灼烧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亲嘴是什么滋味,裴曜总算知道了。 好像,也就那样。 软的,温凉,也不知是谁的呼吸太滚烫,贴合在一起的唇变得热软。 · 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地上,不出一刻就成了瓢泼大雨。 大雨顺着倾斜的瓦片往下流,哗哗哗不停。 院里的雨水几乎成了小河,一股股往低处涌动,又经由院墙底下被抽开的砖头孔,流向外面。 早起天色就不好,阴云汇聚,因此裴家人没出去。 果然刚过半早上,雨就来了。 裴有瓦和老爹老娘坐在屋檐下一边看雨一边说闲话。 今年麦子长势不错,这一场雨来得正好,麦子长穗正需要水,如果这场雨下得足够,就不用引水灌溉了。 灶房里,长夏揭开冒着白汽的锅盖。 糙馒头热了一屉,中间搁了碗鸡蛋羹,见熟得正好,他不再往灶底添柴。 陈知站在另一个灶口前,将炒好的蘑菇盛出来,同时朝外面喊道:“吃饭了。” 下雨,饭菜不好往出端,灶房挺大,足够在里面吃饭。 裴曜从东厢房出来,快步跑进灶房。 他很快摆好桌椅,等老爹和爷奶进来后,一家人便落了座。 一碗五花肉炒笋片,一碗凉拌豆腐干,还有一碗黄花菜拌木耳,一碗炒蘑菇。 除了五花肉和豆腐干是买的,笋片、木耳和蘑菇都是从山上采摘而来,黄花菜是自家种的。 平时哪会一顿饭吃四个菜,也就是今天下雨,不用出门干活,闲歇下来,做点好的打打牙祭。 鸡蛋羹是给窦金花补身子的,其他人都没有。 淋了一点香油,鸡蛋羹散发出浓郁香气。 窦金花趁着陈知转身去取酱菜,将还没动的鸡蛋羹给裴曜碗里舀了一大勺,她动作出奇得快,伸手又给长夏舀一勺。 陈知端了一碟酱菜过来,发现两个孩子碗里都多了鸡蛋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庄稼户出身,无论男女,胃口都大些。 除了窦金花上了年纪,最近身体不适,吃得不多,就连长夏,一顿饭也能吃一碗米汤两个大馒头。 更别说饭量最大的裴曜,他这个年纪,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寻常两三个人的食量。 长夏跟裴曜挨着坐,灶房里的桌子小一点,六个人挤一挤能坐下。 其他人还好,裴曜腿长,人也结实,只是看着高高瘦瘦,该占的地方一点都不少,腿直接挨到了长夏腿边。 长夏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又怕被大人发觉什么,不敢太明显,窝窝囊囊缩着。 裴曜平时吃饭不慢,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磨磨蹭蹭吃到了最后。 等他终于放下筷子站起来,长夏一口气还没舒匀,就听见阿爹让裴曜喂猪。 平时都是长夏刷了锅煮好猪食,自己提去后院。 陈知将没吃完的酱菜收进柜子,今天菜好,酱菜没动几口,他说道:“下雨了,路滑,你帮着点,两桶食不轻呢。” “知道了阿爹。”裴曜面无表情答应。 外头雨势正大,他干脆没出去,坐在灶前把压着的火重新吹燃。 其他人回屋了,只剩下他俩。 长夏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恐,手上在洗碗筷,腿脚却发僵难受。 四五天了,他都不敢看裴曜。 烧火的人似乎也没想出要说什么话,两人无声干着自己的活。 那天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对其他人口中的“妙趣”,裴曜十分不以为然。 也就是没亲过的人,将其臆想成什么极乐妙事,真是少见多怪。 他并非对长夏有什么心悦之情,只是实在好奇亲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像裴成他们说的一样,只有他有童养媳。 要想找人亲嘴,只有他有现成的。 这件事裴曜一直都没什么实感。 爹带回长夏,养在家里,一起长这么大,他实在没看出来长夏和“童养媳”这三个字之间的关系,更不觉得与他有关。 一时好奇,便多看了两眼,谁知夜里竟做梦遗了jing. 裴曜并非一无所知的人,原先也有过几次,但都没做乱七八糟的梦。 他看不上那几个龌龊、满嘴臆想双儿和姑娘的人,不想自己也做了不堪的梦,这实在让他气恼。 以至于第二天看长夏哪儿哪儿都不顺。 长夏向来温顺、怯懦。 裴曜明白,这跟长夏无关。 可谁让长夏太好欺负,难以表述的恶劣涌现,他无端就想欺负长夏来发泄心中恶意。 揍一顿? 他不打双儿。 骂也骂不得。 要是长夏回去告状,阿爹能骂他半个月不带歇的。 长夏小时候被村里其他小孩骂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买回来的野种,他阿爹在人家门前骂了好几天,连阿奶这么不爱言语的人,只要路过那户人家,就朝门前啐一口。 他当时也和那两个小杂种不对付,打着给长夏“报仇”的借口,揍了对方一顿。 虽然他也挨了打,可把那两个小孩压在地上揍哭时,哪怕滚了一身土,心里也十分爽快。 而且头一次出门打架回家后没有挨骂,还有糖吃。 打不得骂不得,更让他生气。 看见长夏往前走,脚上穿的是旧布鞋,他想也没想,直接上去踩掉。 果然,长夏只知道躲,都不敢还手,被欺负狠了就掉眼泪。 他顺了气,可看着长夏红了的眼眶,唇微微张着,忽然失去了理智…… 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裴曜心头就有一簇小而闷的火苗,在胸腔里到处乱窜,寻不到出口。 火苗烧得不猛烈,却始终存在,让人抓心挠肺,却挠不着痒处,以至于常常躁动、烦闷不堪。 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只能缓解一时。 竟似只有那张温凉的唇,方能将这股说不明的燥热降下去。 等到猪食煮好,长夏舀出来,裴曜依旧一声不吭,戴了斗笠,拎起两只桶大步跨进雨中。 他离开以后,长夏像是才敢呼吸,连忙将灶台拾掇干净,又洗了手,这才拿起另一顶斗笠,遮在头顶挡雨,飞快跑回了房。 衣裳被雨点打湿,过一会儿就能干,他没换下,坐在炕边发愣。 等回过神,他脱掉鞋子,将枕头靠在身后,低头给自己缝亵裤。 没多久,房门忽然被敲了下,他心头一紧。 “长夏,有件衣裳的袖子破了,给我缝缝。” 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是裴曜。 雨势依旧不小,顺着屋檐流下来,连成一片雨帘。 裴曜手里攥着一件衣裳,他人高,手也大,手指修长,攥紧时手背青筋凸起。 他等了一下,没听到里面答应,眼眸微顿,脸色有点不好,一张清俊和气的脸染上几分冷硬。 房门没关,只是闭着,他径直推开门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合上,插上门闩的微小动静被哗啦啦的雨声淹没。 · 裴曜离开了,带着缝补好的衣裳。 长夏嘴唇微红,眼泪打湿了睫毛。 他心跳得很快,心甚至一度在颤抖。 裴曜胆子太大了,家里大人都在,也敢进来。 再次被亲住时,他几乎吓破胆子,眼泪一下就流出来。 长夏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裴曜一句,“夫郎就要这么做”,让他连反抗都没了。 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买来给裴曜做童养媳的,因此对裴曜,他没胆子说“不”字。 小时候不清楚夫郎是什么意思,长大后才发觉,原来是要和裴曜成亲。 而且从小他就被委以照顾裴曜的重任。 他嘴太笨,不懂怎么嘘寒问暖,只会闷头给裴曜洗衣做饭,缝衣纳鞋,扫屋子、晒被褥。 这些活对他来说不难,都很好做。 尽管懵懂,这两次发生的事,他大概明白是不能告诉人的,更不能见人。 · 西屋,陈知闲来无事,挑颜色相近的碎布给自己糊鞋面。 听见外头裴曜的声音,他和裴有瓦都没在意。 裴曜衣裳都是长夏做的,袖子破了没找他很正常,正好落个清闲。 雨势大,雨声自然不小,吃过饭人也惰怠困乏,他俩在屋里歇息,根本没留意外头的动静。 · 猪、鸡鸭、毛驴都要吃草,只要天晴,打草是不能落下的活计。 长夏割满一筐草,压得挺实在,不等他背起,从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将竹筐拎了起来。 对上裴曜没什么波澜的眼神,他讷讷收回手,没有去争。 裴曜背着一个竹筐,肩上又挎着一个竹筐,他高挑结实,这点分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倒是长夏,这么多年都瘦巴巴的,不见长多少肉,背的竹筐稍微大一点沉一点,看起来要被坠得往后仰。 长夏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路没什么话说。 等到家,在后院掏出鲜草喂牲口的时候,长夏感受到频频向他看来的目光。 实在逃避不了,他畏畏缩缩抬头。 裴曜脸色不怎么好看,见人望过来,他轻嗤一声,决然地转过头,没理会长夏。 直到两人再次出门打草,他都没有再看长夏,一心一意只看前面,连眼神都不愿意分过去一点。 长夏懵懵的,知道对方的怪脾气又上来了,他低下头,更加不敢说什么。 沿着小路往村后走,一直来到河边,再顺着河岸往上游走一段,有一处山坡,坡下绿草悠悠,草叶鲜嫩。 这么好的青草,牲口一定爱吃,长夏连忙从竹筐里拿了镰刀割草。 太阳大,很快就热得一身汗。 裴曜干活从不含糊,没有因为生气而懈怠,他胳膊长,弯腰挥起镰刀又快又利落。 塞满竹筐后,两人坐在树荫下休息。 喝完最后半筒水,长夏舒了一口气。 裴曜的竹筒也空了,他将塞子塞好,重新挂回腰间。 长夏伸手拔了一根草在手里随意编弄。 裴曜回想了一下,好像一直都这样,手里总要揪点小东西玩。 他目光落在长夏手上。 不好看。 谁打草手上都避免不了沾些黑绿的草汁。 和脏没有关系,长夏的手指细长,但指节有点粗糙,不是一双好看的手,只会让人知道他经常干活。 长夏刚来那几年,每年冬天手上都会长冻疮,也经常干裂。 裴曜记得很清楚,阿爹每年都会给长夏手上抹点猪油,将干裂的皮润下去。 那几年年景不好,地里收成少,人人家里都不宽裕,猪油自然金贵,但陈知还是狠了心挖出来一些给长夏涂抹。 孩子小,手烂成那样实在让人心疼,再一个长夏是买来的,要是养得不好,容易在村里惹闲话。 裴曜不清楚这些,他那时候小,只记得猪油了。 这几年大了,长夏双手不再长冻疮。 歇够了,长夏扔掉手里的草,起身要背竹筐。 然而裴曜再次将筐子拎了过去,在他愣神的时候,忽然用一种近乎恼怒的目光看向他。 长夏心头一跳,不知道又怎么惹到了对方,他试图拿回竹筐,结结巴巴说道:“我、我背就好。” 裴曜有些气恼。 他见过同龄小子献殷勤的时候,那几个漂亮的姑娘双儿总是含羞带怯露出笑容。 长夏倒好,他帮着干这干那,连个笑脸都没,呆愣愣的,看着就烦。 他将竹筐甩上肩,用一种挑剔、审视的目光,将长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不好看。 除了嘴,都不好看! 恼羞成怒的高挑少年气冲冲走了,长夏空着手,没拿回筐子。 他原本因为对方怪异的打量感到一丝难堪,见状,急匆匆跟了上去。 饶是如此别扭,两人下午还是一起出门打草。 裴曜有点不情不愿,但他记着阿爹前两年的话。 长夏大了,他们家只有一个双儿,没有亲近的堂妹堂弟,只要他在家,长夏出门干活,他就得跟着,尽量不让长夏孤身一人。 陈知并未提及缘由,但裴曜清楚那份言外之意。 泼辣的双儿、姑娘要是独自外出,一般不会受欺负,长夏性子软弱,要看紧些,世上多得是欺软怕硬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洗干净的油桃从清水里捞上来,一颗颗圆润饱满,红艳艳的光滑外皮,丝毫不扎手。 一盘红皮油桃摆上桌,长夏也在桌边坐下。 桃子是姑姑裴有糖带来的,她今年三十有五,嫁给了李家村的李永清。 裴家当时穷,窦金花两口子老实,给女儿找的婆家差不多和他们门当户对,最主要的,李永清和他爹娘都是厚道人。 最起码,裴有糖成亲这么多年没被打过,和公婆只拌过嘴,从没大吵大嚷,日子是穷了些,可全家人心齐。 她儿女运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双儿,大儿子比裴曜小一岁,今年十五了,已经能顶上家里很多活计。 二儿子十二岁,半大小子,性子随了他爹,不爱说话,但很勤快。 幺儿只有九岁,比起别人家的孩子,要调皮闹腾许多,她这几天正烦,因此今日没带老小一起回娘家。 李家村有油桃林,几乎家家都种几棵,她家也不例外,每年油桃熟的时候,都会给娘家送一些。 油桃咬开是黄心,软糯的口感,甜滋滋的。 李家种了两种油桃,最近熟的是偏软的,再过小半个月,另外两棵树上的脆桃就能摘了。 裴有糖一边说话一边往长夏手里塞了两个桃子,长夏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吃。 天热,堂屋门大敞着,时不时有风吹进来。 窦金花陪了女儿一阵,明显困乏,裴有糖便劝她去歇息。 裴灶安和裴有瓦都没去干活,他俩插不上陈知和裴有糖之间的话,坐了一会儿,问了李家各种情况,便各自去忙了。 过了一会儿,裴曜买肉回来,陈知让长夏去切肉切菜。 裴曜拿了个桃子,一边吃一边笑着陪姑姑闲聊。 裴有糖对亲侄儿的喜爱自不用说,稀罕的什么似的,她哥嫂就这一个孩子,人丁太稀薄,好在平平安安长大了,还长得又俊又高。 “我刚才看水缸里水不多了,一会儿做饭可能不够,我去挑水。”裴曜吃完桃子,笑着起身说道。 陈知点点头:“去吧。” 两人看着裴曜从院里拿了扁担和水桶出门,随后裴有糖压低声音,笑着问道:“阿嫂,两孩子的事,还不定下?” 陈知看一眼外面,示意她一眼,两人将糕点茶水端进西屋,那碟桃子没动,谁想吃的话好拿取。 在炕上坐了,陈知这才轻叹一声。 前些日子赵琴也跟他提过,长夏和裴曜都大了,亲事该办就办了。 裴曜十五岁的时候他和裴有瓦商量过,年龄还是小,想着再过两年,等性子稳重一点成亲也不迟。 他们大夏男婚女嫁远比前朝放开得多,若年龄过了二十四,会有官媒从中牵线搭桥,使促成好事,但并未有强制官配一说。 可以婚配的年纪也不算小。 别处不提,他们乡下一般都是十五六岁才托人相看,踅摸自然得有个过程。 等到成亲,新婚的两人差不多都在十八岁十九岁的样子。 这是常理。 一旦过了二十岁,无论男子还是双儿、姑娘,多少都会遭些闲言。 不过长夏是抱回来的童养媳。 童养媳、童养夫郎和别的不同,年纪大一些是常见的事。 长夏和裴曜还算岁数差小的,有的人家带回来童养媳,比儿子大八岁十岁的都有。 因此长夏去年十八岁时,陈知和裴有瓦还不着急。 再说这两平时也不一起玩,一个年少莽撞,另一个闷葫芦似的,哪里懂这些。 裴曜和长夏在他们眼里依然是一副小孩模样,哪怕长大了,个子再高,也看着懵懂稚气。 裴家几个大人便都没有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相处。 谁知今年忽然被提醒该给孩子成亲了,陈知才后知后觉。 他有心想在裴曜和长夏面前提一提,然而最近观望下来,发现长夏和裴曜关系并不好。 这让他犯了难。 以前没留心过,最近陈知发现长夏总是躲着裴曜走,本来胆子就小,近来神情更瑟缩了。 裴曜也十分出息,动不动就对长夏甩脸色,一副臭脸模样,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不过陈知了解儿子,小时候顽劣是顽劣,但出门在外多少都会护着长夏。 他不知道他俩怎么了,有心想问问,他知道问长夏不管用。 也许是根深蒂固的成见,两个孩子有了矛盾,他觉得一定是裴曜的缘由。 长夏太老实了,又乖,从来不惹事,所以不会是长夏的错。 可想问儿子吧,又怕裴曜那股子倔气犯上来,反而更不待见长夏。 长夏刚来那年就是这样。 他想管裴曜,不让裴曜去大河边玩水,结果根本管不住裴曜,还被裴曜推了一把,只能哭着回家。 陈知当时在河边逮着裴曜,拽回家就是一顿打。 没想到臭小子不过五六岁,就学会记仇了,两三个月都不待见长夏,只跟别人家漂亮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玩。 裴曜从小长得就好看,嘴巴又甜,总说人家漂亮好看。 稚童天真无邪的夸赞,连大人听着都高兴,裴曜在这些孩子中几乎无往不利,他要是想和谁玩,鲜少会碰壁。 说着说着,就讲起裴曜小时候这些事,裴有糖和陈知都笑了。 两人喝了几口茶,陈知一思索,忽然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他深知儿子的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人。 虽然十岁以后收敛了,不再往人家小姑娘小双儿堆里凑,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 裴有糖一听,叹着气笑道:“这孩子,犟就算了,性子也古怪,过日子,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长夏模样也不差。” 陈知也叹口气。 姑嫂两个操心儿子的婚事,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 等长夏做好饭,他俩出来时,已经悄悄商量过了,让裴有糖暗中帮忙相看,若果真有合适的,就给裴曜和长夏分别定一门亲事。 在陈知看来,与其以后变仇人,不如不成这个亲。 早年他还没嫁过来时,他们陈家村有一户人家,两个爹强势,给儿子娶了个不喜欢的媳妇。 那媳妇忠厚老实,搁其他人家,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若夫妻俩都和睦,日子兴许会越过越好。 可那家的儿子却十分不喜,不同房就不说了,媳妇只是想给他洗衣裳,他却不许人家动他东西,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鸡犬不宁,人尽皆知。 长辈过于强势,强行将两人锁在屋里,想着有了孩子,或许儿子就收心了。 谁知儿子太年轻,气性大,又过于倔强,一头撞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屈从。 两个爹着急救儿子,不想媳妇也去上了吊,幸好被人救下。 这一出,差点闹出两条人命,别说陈家村,附近几个村子都风言风语了好一阵,许多人都感叹,姻缘这种事,强求不来。 和离之后,那家的儿子将近三十岁才娶了个苦哈哈的寡夫郎,至于那个可怜姑娘,听人说回娘家后没两年就远嫁了。 陈知对这件事印象实在深刻。 当初他年纪不大,那个姑娘在村后树林上吊时,是他和二弟无意间看到,手忙脚乱救下的。 发现裴曜和长夏如此不对付,让他心生忧惧。 再怎么,这么多年了,把长夏从一个瘦巴巴小豆芽养到这么大,人心又不是铁打的,若真看着长夏遭嫌弃,他于心不忍。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最后反目成仇。 若各自嫁娶,或许还能好好做一世的哥哥弟弟。 虽然裴曜从没喊过长夏哥哥。 · 吃过饭,裴有糖没有多待。 李永清带着大儿子去镇上卖油桃了,等从镇上回来,还要卸桃子去别的亲戚家送一些。 裴有瓦正好没事,便套了驴车,赶着车送妹妹回去,省得她一个女人家来回跑。 裴有糖坐上车,看见长夏和裴曜,她面上不显,直在心里叹气。 长夏虽是买来的,可也算她从小看着长大,自然有几分偏向。 这么乖,从不闹事搞什么幺蛾子,脾气秉性家里人都了解,做夫郎过日子实在太合适,偏偏裴曜这混小子欺负人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至于踅摸的事,她和陈知心里都有底。 说难听点,裴曜这个相貌,年龄也合适,怎么都好找,就是苦了长夏。 陈知不愿意随便找户人家,最起码也得门当户对,房子、田亩以及牲口都得有。 长夏在他们家都没挨过饿,总不能出嫁了,回娘家时还饿着肚子。 · 事情刚刚嘱托出去,连个边都没摸着,陈知暂时没惊动家里其他人。 要真给长夏找婆家,童养媳这一点,辩解起来也容易。 毕竟长夏和裴曜的相处有着明晰的分寸感,两人从不亲密,十分守礼, 村里人都是长眼睛的,哪能看不出来,要不然也不会有暗地里想给裴曜说亲的。 · 对长夏不识趣的恼怒,来得毫无道理,甚至是一种无理取闹。 裴曜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他试图不去理长夏,想让所有好奇和冲动平息。 礼节他懂,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也得等到成亲之后。 想起成亲这件事,他也忽然静下了心。 帮自己夫郎背竹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好像,不该拿这件事来发作。 他和长夏之间,本来就跟外面那些小子对姑娘双儿献殷勤不同。 然而裴曜突然发现长夏在躲着他。 气性本来就大,他脸色一天比一天黑,连带着,看向长夏的眼神都带着不耐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暑热难挡,即使过了晌午太阳最大的时候,依旧热得人发躁萎靡。 最炙烤的一个时辰过去,打盹的人醒了。 庄稼人比不得娇贵的高门大户,什么活都得自己干,即使有想赖在炕上歇乏歇凉的,也不得不起来,省得被叫懒汉懒婆娘。 而比起扣揉着眼睛,被太阳晒蔫,打不起多少精神的老人,湾儿村村后的一片树林,年轻活泼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树林被一条清澈小溪分成两半。 溪水汩汩流淌,水草蔓蔓,哗哗的水声轻柔和缓,带来一些清凉的慰藉。 溪水最窄的地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以轻松跨过,最宽处的河面也不过一丈左右。 溪水清清,河床遍布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水也浅,连小孩子都可以在里面涉水乱走,最高的水面只到小孩子的小腿半截处。 一群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不等的少年人在水中嬉戏。 有几个姑娘、双儿各自占据河岸一边,急得两手并用,互相往对面撩水泼洒。 “哎呀!” 有人被水浇到,湿了脸和头发。 “好啊,看我的!” 并不气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欢快。 人人头发、衣裳都是湿淋淋的,欢声笑语不断。 还有坐在岸边,挽起裤管,连草鞋一起,将腿脚浸在溪水中的。 抓鱼、翻开石头摸螺摸小蟹的人也有。 少年戏水,天真娇憨。 乡下人家的姑娘和双儿大多都没那么白,模样出众的也是少数,然而眼前这一幕,实在让人亮眼。 无论相貌如何,这一刻的少年人烂漫活泼,一双双眼睛都如此有神采,明亮又可爱。 长夏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轻轻用脚在水里划动,反复感受着水流的阻力和助力。 听着这些欢笑,他眼睛微微弯着,唇角也露出一丝浅笑。 几个小子到来之后,姑娘双儿们的喜悦并未被打断。 乡下孩子没有深养,也没有娇养,胆大、不惧男子的姑娘和双儿多得是,只瞅一眼,丝毫不愿断了少有的尽兴玩闹。 虽然有几个较腼腆的,发现有人看之后想要收声,然而被其他人趁机多泼了一捧水,一着急连忙又吵吵嚷嚷还手。 蹚水走来走去的人只挽起裤管,露出半截小腿,见有人来了,并未慌乱。 湾儿村临水建居开荒,旱田水田都有,一到水田中,无论男女都得挽起裤腿下地。 因此露脚踝、小腿,对乡间少女和双儿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天炎热,哪怕坐在树荫底下,长夏也因贪凉,没有收回腿脚。 旁边放着两个竹筐,只打了半筐草,一个是他的,一个是杨小桃的。 杨小桃正是互相泼水中的一人。 今天长夏在家干活,杨小桃来找他一起打猪草,谁知到了这里,碰见几个蹚水玩的,他俩也起了玩心。 人越聚越多,连七八岁的小孩也跟着哥哥姐姐在水中嬉戏,声音还引来村里大人的注意。 等大人过来一看,是些少年人在玩闹,一个个都明眸皓齿、朝气蓬勃,斥责孩子偷懒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慈爱笑着,悄悄离开。 长夏不畏惧家里人的责骂,就算只打了半筐草,他也没有着急。 陈知从来不骂他,窦金花话就更少了。 因他性子内敛,陈知总让他和杨小桃几个相熟的人一起玩耍,省得在家里闷坏了。 更小的时候,为了让村里同龄人带他一起玩,他出门的时候,陈知还会给他带些小果干或蜜饯干,让他玩耍的时候分给大伙儿。 疯玩的声音在某一刻忽然有奇异的静默,再响起动静,大不如刚才的嬉笑怒骂。 长夏正弯腰,伸手在河里捞水草玩,察觉到异样,便直起身体,下意识往来人的方向看。 裴曜、杨丰年等四五个人在不远处露了面。 这几个模样都周正,往那里一站身板也好看,胳膊长腿长,清俊的腰身,被腰间汗巾束得瘦而不纤细,又挺拔又干净。 少年的身板还不够成熟、壮实,可高高瘦瘦的,让人眼前一亮。 裴曜的俊俏自不用说。 好几个姑娘、双儿都悄悄望过去,瞅一眼就连忙低下头,手上轻轻拨动溪水用来掩饰。 杨丰年几个也不差,衣着干净,因抽条长个子,下颌轮廓十分清晰,脸也干净,丝毫没有肥赘脏污感,清清爽爽。 少年少女之间,天然就互相吸引。 这会儿几人看着溪水里生动欢快的场景,都忍不住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明亮澄澈,越发显得朝气、恣意。 长夏视线撞进那双含笑的眼睛里。 发现裴曜微微挑眉,眼睛也不笑了,带着某种锐利盯过来时,他慌忙垂下头,躲闪着,不敢再看。 几个俊俏少年郎没有冒然凑近,找了片阴凉地,卸了打满草的竹筐,蹲在岸边洗干净手和小臂,也坐下将腿脚浸在溪水中。 他们在那边闲聊,随手捡几个石头打水漂,举止间的自在洒脱,着实吸引了一些目光。 至于先来的几个小子,模样身量实在一般,也不知道稍微收拾打扮一下。 他们在裴曜几个和姑娘双儿们的中间,假意歇脚泡水,离两边都不远不近,见此情形,心里酸溜溜的。 杨丰年看见裴继宗暗暗瞪过来,心下觉得好笑,脸上笑容更大。 他可不怵这几个,又不是没打过架。 裴曜在旁边有点漫不经心,也不知在想什么,微抿了唇,盯着晃荡的水面发呆。 他生得好,鼻梁眉骨极为优越,墨黑的发,白皙干净的脸。 白与黑的对比,林荫下的斑驳阳光洒落,绚烂浓颜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谁也不知几个少女、双儿的心跳有多快,悄悄红了耳朵,幸好天炎热,本来就玩热了,脸红的大有人在。 杨丰年用胳膊肘碰了碰裴曜,示意他去看横眉瞪眼的裴继宗几个。 裴曜回过神,喉结略微动了动,那半截泛白的小腿在眼前消散。 看见裴继宗瞪眼的小动作,他轻嗤一声,没有理会。 虽然是同姓,但他和裴继宗那边的两三个人,早已出了五服,家里关系很一般,小时候没少打架。 日头往西边走了,再玩下去,回家真要挨骂了。 一群湿淋淋的人笑着,三两结伴往家里走。 人多胆气壮,再说衣裳只是湿了,又没乱又没散,并不怕人看。 长夏从水里出来,正要问杨小桃还去不去打猪草。 杨小树带着幺弟找过来,看见二妹一筐草都没打完,笑着带上妹妹弟弟去打草了。 裴曜这时也走到了长夏跟前,他拎起地上的半筐草,也没说话,走到下游又背了自己的满筐,沉默着往家里走。 长夏放下打湿的裤管,安静跟在后面。 将鲜草铺在院里晒,不用大人说,他俩又背着空筐子出门。 热闹散了,耳边陡然变得安静,让人有些不习惯。 长夏总是闷着头,温和无害,偶尔会笑一下,是所有人心中最安分老实的模样。 没人知道长夏的惴惴不安。 他忧愁、惶恐,意识到这件事没法向人诉说后,便藏在心里,继续担惊受怕。 树林再没有第三个人,裴曜发现长夏在走神,只知道跟着他,于是悄然将人引到一棵粗壮树木后面。 长夏忽然被拉了一把,脊背抵在树干上。 被亲住的一瞬间,他心跳陡然加剧。 稍稍分开后,裴曜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浅色嘴唇看。 明明没觉出什么,却让他克制不住一直想。 嘴挨着嘴亲一口,确实是软的,还有点香气。 上次在房里,他没忍住,唇挨着唇蹭了一会儿,依然没体会到所谓的妙趣。 或许,还得再试试…… 亲嘴而已,不是什么过于出格的事。 长夏下颌被捏住,齿关被青涩的力度启开。 高挑少年无师自通,凭着本能去寻找、索取想要的一切。 · 不耐热的人对酷暑多有抱怨,恨不得早点入冬,没看连蝉、虫这些小东西,都被晒得不出声,更别说人了。 长夏或许是生在夏天,也向来会忍耐,从没听他抱怨过夏热。 可泥人都有三分脾气。 哪怕面上不显,心里多出来一份烦恼,暑热变得难以忍受。 他近来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始终静不下心。 以至于清晨醒来时,身体有了变化。 十六岁时第一次出现,他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吓得六神无主,只能去找阿爹。 得知是什么事以后,羞了好几天。 他向来寡欲,不懂怎么去触碰,即使有本能,也因为过于羞窘,打住了所有念头。 最近醒来后,总要掀开薄被等一会儿。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一的异常就是裴曜对他做的那件事…… 被亲时总是心惊胆战,可每次身体都有细微、战栗的反应,哪怕当时不明显。 懵懂的直觉让他找到了源头。 名声对一个人来说是重要的,哪怕是汉子。 长久以来的照顾思维,让长夏同样担心裴曜。 裴曜比他小了三岁,就像阿爹说的,正是莽撞气盛的时候。 太小了,裴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于是再一次被搂着腰时,长夏侧头,避开亲下来的人。 “不、不行。”他声音发颤,伸手去推裴曜。 家里没人,西厢房的屋门上了门闩。 少年的臂膀结实滚烫,连胸膛都比长夏宽,室内一片窒息的压迫感,让人难以喘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亲嘴让裴曜上了瘾,那么软,还是香的。 长夏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抗,仿佛可以做任何事,今天忽然躲开。 一种不受控的躁动不安像烈火一样,猛地从心头窜起来,一瞬间就烧红了眼。 “为什么?”裴曜声音低哑。 长夏看见他模样,想说的话生生咽回去,一时不敢言语。 裴曜呼吸滚烫,又急又气,抬手卡住长夏下颌,迫使对方抬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他低头就朝着小巧的喉结狠狠咬下去。 长夏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恐哑叫。 裴曜牙关狠,心中狠,可当真咬住那层皮肉时,又下意识松了劲。 喉咙处太明显,如果真的留下痕迹,会被所有人看到。 裴曜恢复了理智,他胸膛起伏,眉压得很低,看起来有些凶。 身高、体魄的差异,压得长夏最后一点挣扎也消失,手脚不再乱动。 喉咙被咬的恐惧感让他喘息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裴曜眼里血丝褪去一些,不再急躁冲动。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眉头紧拧。 长夏稍感安心,悄悄挪动脚步,试图离远一些,可后背靠上了墙角,无法再后退。 他定了定神,小声劝道:“这是不对的。” 裴曜还没想明白那股莫名火气的来源,闻言抬眸,见长夏自说自话,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他眉头微挑,干脆双手交叉抱臂,等着听下文。 “万一被看见,会坏了名声,抬不起头,以后该怎么做人?” 长夏抿了抿唇,眉眼里全是担忧畏惧。 他终于抬头,看向裴曜说:“这不是什么小事,你还小,不懂得这种事的厉害,要是真被别人发现了,连家里都没脸,以后,不能再做了。” 裴曜很不爽,什么叫他还小,他又不是不懂事的七八岁小孩,可真要反驳,也反驳不了,他确实比长夏还要小三岁。 他恼怒道:“你大,怎么不见长个子,一直都这么矮。” 长夏愣了愣,此时被裴曜堵到墙角,自己处于身高下位,确实有种矮人一头的自惭感。 他心头涌上一种委屈,偏生嘴笨,想了一下才辩驳道:“我、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要混在一起说。” 听出他的意思,裴曜又气又恼:“你是说我胡搅蛮缠?” 长夏没见过他气到咄咄逼问的模样,缩了缩身体,讷讷道:“没、没有。” 平时生气都是冷眉冷眼的,谁也不理,有时在房间生一会儿闷气,再出来也就好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爹总说裴曜是犟驴怪脾气,让他不要理。 因此长夏再没有开口,怕说多错多。 至于什么哄人的甜言蜜语,他根本想不到。 盯着憋憋屈屈缩在墙角的人,裴曜愤愤不平。 僵持一会儿,长夏快要忍不住。 阿爹他们去地里和山上干活了,他俩也该出去打草。 再耽误下去,等大人回来,一点草都没打,被说还是小事,要是发现什么就遭了。 裴曜显然也知道不能多耽误,他一看长夏神色,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冷哼一声,要不是长夏非要推他耽误,这会儿早亲完出去了。 亲嘴确实有些上瘾。 正当年少,朦胧、本能的冲动犹如刚点燃的火焰,火势不大,却持久猛烈,又是初尝到滋味,灭都灭不下去。 虽然还没成亲,可所有人都知道长夏要给他做夫郎。 裴曜喉结微动,见长夏一副畏缩但固执的模样,心生烦闷。 又怕长夏真告诉阿爹,挨打他倒不怕,只是还没亲够。 他眉头不再紧拧,下意识放缓了语气,说:“那,在外面不亲了,在家里亲,就不会被发现。” 长夏眼睫微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想,以后咱俩是要成亲的,早晚的事,亲两下又能怎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裴曜眼神认真,继续说:“你是夫郎,我是郎君,板上钉钉的事,再改不了,提前熟悉熟悉,等成亲了,就不用瞎摸索。” 长夏被说得有点晕,好像,是这样。 他确实要给裴曜做夫郎,可…… 裴曜堵在面前动也不动,长夏知道,想要出去,只能答应对方。 他皱着眉想了一下,最后红着脸,小幅度点了点头。 板着脸的清俊少年一下子笑了,眉梢带着愉悦,大手往前一伸一搂,低头就对着怀里人亲下去。 长夏被禁锢在对方怀里,后脑勺的大手强迫他抬头,再次被启开齿关,他只能在缝隙里小口喘气。 · 麦子成熟时被炎日炙烤,总带着一种烘热、扬尘的味道。 一块块金黄的麦地里,农人弯腰挥镰刀,满头满身的汗水,热得眼睛眯起。 割一段直起腰歇歇,很快又将腰弯下去,拽着麦子一把一把往前面割。 还没到晌午,烈日的威力已经发出来。 长夏舔舔干燥的唇,顾不上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去脸上滚落的汗水。 又割了一会儿,再直起腰,就看见窦金花快步往田里赶的身影,他舒一口气,总算来水了。 窦金花提着篮子和瓦罐,脚下走得很快。 放下镰刀,长夏和陈知在田垄上席地而坐,一人倒一碗薄荷水,仰头就往嘴里灌。 窦金花擦擦额头汗,摘下腰间的竹筒也喝几口,舒过一口气后说道:“我先给他几个送去,才过来的。” 见长夏又倒一碗水往嘴里送,她连忙说道:“慢些慢些,还有呢,别着急了,对胃肠不好。” 窦金花说着,从饭篮子里往外拿东西。 四个大白馒头,一碗拌豆腐,一碗蒸腊肠片,一碗清炒蒿菜,一碗酸水芹,还有两碗拌凉粉。 凉粉放了醋、辣油,以及韭菜碎。 韭菜碎是用热油泼过的,香味被激发出来,淋在凉粉上也是好看的点缀。 长夏和陈知一人端一碗凉粉,辣味较轻,只是一层红油显得颜色重。 凉粉爽滑,用筷子呼噜呼噜刨进嘴里,酸香爽口到极点。 两人都饿了,吃得有点着急,一碗凉粉下肚后,陈知才有空询问一声:“娘,你吃了?” 窦金花摇摇头,说:“你们先吃,有剩下的我再吃,要是不剩,我回去再吃不急,锅里还有两个馍馍。” 她身子骨一般,好在没病没灾的。 裴有瓦怕老娘年纪大了,受不住暑热,便让她在家里做饭烧水,往地里跑着送送水粮。 割麦也就这两天的事,有他们几个在地里就行。 闻言,陈知只点点头,没有谦让,自家人,何必瞎客气,更何况又饿不着,回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有。 长夏吃了一个半馒头,陈知只吃了一个,腊肠和酸水芹吃完了,还剩一些豆腐和炒蒿菜。 窦金花劝他俩再吃些,干一上午活了,不吃饱怎么能行。 两人都摆手摇头,显然吃不下了,并非是故意俭省。 于是窦金花就坐在原地,拿起半个馒头,就着剩下的菜吃起来。 长夏和陈知歇一会儿,喝口水,站起就往各自的接茬处走。 裴家有五亩旱田,其中两亩是上等田,两亩是中等田,还有一亩靠山,是下等田,只种了棉花。 今天一大清早,他们出门就分开,长夏跟着陈知往中等田这边来割麦,裴曜三人则是往肥沃的上等田去。 裴有瓦算是正当壮年,伺候了半辈子庄稼地,经验十足。 裴曜年轻,力气和精力自然不必说。 一人一天下来,各自割一亩地不成问题。 再加上还有裴灶安,他年纪虽大了,可没病没灾,干起活依旧利索。 比起他们那边,长夏和陈知显得力弱些。 窦金花吃完剩菜剩馍馍,提了空篮子离开,她依旧没有闲着,两头跑送水。 天太热,水得续上,绿豆汤也得熬上,不然容易中暑。 下午。 长夏望着还差一截的麦田,直起腰擦擦汗。 露出来的手腕上有许多被麦芒扎出来的小红点,有些痒也有些疼。 这都是小事,最难受的还是这种曝晒,明明晌午已经过去,可还是很晒很热。 泥土晒得发白发干,拉麦子的牛车驴车独轮车碾过去,路上全是扬起的尘土。 不等他继续,就看见岔路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 裴曜拎了镰刀和水罐,赤着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臂膀,他生得俊,连打赤膊都比寻常汉子更吸引人。 杨画鹊拎着空水罐匆匆往家里走,热得直叹气,不想迎面碰上裴曜。 这几天到处都是打赤膊的汉子,见了许多,但从脸到身上全都赏心悦目的少。 杨画鹊匆匆看一眼,低下头避开视线,脸上红云更甚。 两人还没擦过,从杨画鹊后面又走来个脚步匆匆的背麦妇人,看见杨画鹊的背影,先喊了一声鹊哥儿,他两家是邻居,熟悉得很。 杨画鹊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笑着开口:“婶子。” 妇人孩子都生了几个,自然没什么羞不羞的,朗声笑道:“哎呦,曜小子长这么大了,这身板,真结实,割麦的一把好手。” 裴曜笑了下,没多言语,只说道:“婶子家割完了?” 妇人停下歇了一歇,说:“没呢,这边完了,这不你叔几个往南边去了,我拾了一遍麦,也跟着去呢。” 她没有多停,说完就擦着汗走了。 收麦是大事,再喜欢闲聊的人都知道耽误不得。 杨画鹊一直没出声,跟着邻居往前迈步。 两人无意间对视上,裴曜跟一个双儿没什么话说,略一颔首,大步就过去了。 麦地里,长夏看见裴曜跟人说话,他弯腰继续割麦,等听到脚步声才直起腰。 陈知看见儿子过来,喘着气问道:“你爹呢?” “往家里拉麦呢,我先过来,我奶也在那边帮忙,水罐我拎过来了。”裴曜一边说一边从地头过来。 他先进了长夏正在割的这亩地。 两人一对视,长夏略有些不自在。 裴曜看见他脖子上都是热汗,浸湿了麦芒扎出来的红点,脖子也有挠过的痕迹,有着明显的红色印子。 显然是因为刺痒,挠了几下。 长夏脸上有热汗和灰迹,瞧着灰头土脸的。 裴曜眼睛轻轻弯了下,笑意并不明显。 他握了镰刀在手里,走到接茬处,示意长夏让开:“歇着吧,跟阿爹喝水,这些我来。” 长夏被轻轻推开,只好接过瓦罐往陈知那边走。 陈知又割两把麦子,见水来了,这才撂下镰。 打赤膊的高挑少年弯下腰,结实的脊背肌肉随着动作不断起伏。 比起长夏下午露出的疲惫,裴曜胳膊长动作快,精瘦腰身看起来十分有力,没有丝毫力竭惰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镐头抡进土里,松两下土,便掘出地里的麦茬,也就是麦子根。 刨出一小堆麦茬后,长夏一个个捡起,抖抖根部泥土,丢进竹筐中。 比起前天割麦的忙碌紧张,今天来挖麦茬要松懈许多。 这些都是柴火,背回家晒干,好烧火用。 地里不止他一人,前面陈知和窦金花一个拎筐,一个提竹篮,一人占了一亩地,低着头仔细搜寻。 昨天已经拾过四亩地的麦子,他俩觉得没拾干净,一大早就过来了。 收麦再留神,避免不了有遗漏的,别人家的不说,自家的地多拾一遍才放心。 有时走路上看见一两根麦子,即使没有穗头,只一根秸秆掉地上,路过的老人都要抢着拾了去。 每年收麦收稻谷的时候,村里一些老人总会为拾捡互相不对付。 长夏刨着麦茬,看见泥土里的麦粒,若是较多,或者好拾捡,没有被踩得嵌进土壤中,他都会停下,换了小宽铲,连土带麦粒铲进竹筐里。 麦粒会和土一起落到筐子最底下,等回去了,倒出来晒一晒,再用簸箕扬了土,筛出来的麦粒再少,也是一口粮。 陈知和窦金花同样如此。 不过这只是顺手铲两下,真要一粒粒捡起来,那其他活就别干了,一天到晚只能耗在这里。 上等田这边刨麦根、平整田地的人明显要多。 收完麦过几天就得种豆子,只要有上等良田的人家,总会先把这边地拾掇出来,后面好赶着种豆。 没多久,裴灶安扛着锄头来了,也没言语,进了另一亩地就开始刨麦茬。 清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裴曜跟着裴有瓦就出了门,往洞周村的周大户家去做麦工收麦。 一天下来,除了两顿饱饭,一人能赚四十文,两个人就是八十文。 按往年,自家的麦子收完后,如果不往远处去,只在其他村里辗转着做工的话,能干五六天左右。 庄稼人最不怕下苦力,多劳累几天,能赚个四百文,也就是四钱,是很不错的。 傍晚。 太阳已经落下去,裴曜和裴有瓦还没回来。 长夏洗完碗在煮猪食。 这几天饭都吃的晚,从地里回来已经迟了,再做饭就更晚,猪等不来食,在后院直哼哼。 院子里晒着厚厚一层麦子,等晒干了才好碾场脱粒。 近来人人头上衣裳上都像是蒙着一层灰,用甩布在身上甩打,肉眼可见会有灰尘扬起。 长夏很喜欢麦子麦秸晒过后的味道。 刚来裴家那两年,光景不好,尽管他和裴曜饿肚子的时候不多,可大人忧愁的神色他看在眼里,知道日子不好过。 没人知道他有多怕。 村里老人聚在一起说闲话,总哀叹着,说要是风调雨顺就好了,说着说着,又忆起哪几年丰收,多打了多少粮。 长夏听见,便也在心里期盼。 幸好,艰难的那几年过去了,像是老天开了恩,这几年算不上大丰收,雨水倒也合适,偶尔涝一点,但不至于打不出粮。 如今税赋较轻,只要勤快些,吃上饭是不成问题的。 · 夏税征收过后,趁着新粮价正高,裴家粜了一些粮换了点钱。 余下晒得干透的麦粒灌进瓮中储存,宽敞的院子不再被麦子麦秸占据,转而晒起柴草,亦或是铺上旧席子。 野菜、干菜一旦多了,要用篾席晾晒。 太阳晒得地面发白,草都蔫了,狗躲在阴凉处,肚子喘得很快,吐着舌头,双眼迷瞪着睡去。 后院的鸡鸭、猪、驴等,也都没往烈日下凑,打盹的打盹,酣然躺卧的躺卧。 大门闭着,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连蝉都不叫了,里里外外都安静。 直到最热的午时过去,各房里才有了点动静。 前段时间太忙,都没好好歇,近几日总算得了一点空,晌午能睡一觉,养养神。 裴有瓦和裴灶安闲不住,拿了家伙什,往山上砍树去了。 西厢房的门打开,长夏出来舀水洗脸。 太阳很大,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院里的旧席上晒着白花花的棉花,太阳太大了,已经晒得蓬松无比。 今年的棉花还没到摘花的时候,这是去年的。 陈知从屋里出来后,便让裴曜将席子往阴凉处拖。 已经好几年了,家里那亩下等田种的都是棉花,虽然地薄,但一年也能出些棉,做两条被子不成问题。 陈知向来有主意,棉花原本是为两个孩子长大后成亲,提前备下的,省得到跟前了什么都没有,一家子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他本来想着,就算是童养夫郎,成亲一切从简,也得有几条像样的新被子新衣裳。 如今更是庆幸,得亏家里棉花足够。 要是真给长夏找着好郎君了,缝几条新被作嫁妆,又齐全又好看,也拿得出手,不至于让人小瞧了。 长夏洗干净脸就进了灶房。 早上泡的木耳和黄花菜已经泡发了,他掐掉木耳根部,将太大的木耳撕成小片,又淘洗一遍。 他取了竹篮往前院菜地走。 裴曜正在柴堆前挑拣,一脚踩在根粗木头上,弯着腰拨拉几块木料。 两人视线交错,长夏垂着眼睛,快走了几步,没敢停下。 也不知在躲什么,大白天的,他又不吃人。 裴曜没好气踹了一下木头。 碍于家里人都在,不想被发现端倪,他决定不为这一点小事烦恼,又低头挑选料子,思索该雕什么合适。 前两天裴灶安上山捡柴,砍了几块不错的木头一起带回来。 裴曜刨雕东西只是小打小闹,不是什么正经的木匠手艺,不过为让大孙子高兴,他每次上山都会留意各种木头。 堂屋,窦金花在剪袼褙,旁边陈知一手抻棉线一手转摇把,纺车呼呼呼飞速转动。 两人闲聊几句,一抬头,陈知就看见长夏和裴曜之间的不对付。 他没出声,看两眼收回视线,只在心里叹一口气。 暗中相看的事他还没告诉裴有瓦,看来是该提提了。 一旦长夏嫁出去,裴曜的亲事也要准备了,都得花钱。 家里原打算今年先打井,井打好了,再攒攒钱,将院里的青石板路铺了,这样一来,井和青石板的事都得往后推。 长夏摘了一大把鲜绿的空筒菜,舀了水淘洗干净。 离做饭还早,他将菜放在竹匾上沥水。 打开水缸盖子,大水缸里吊了半块瘦多肥少的肉,约莫半拃长,不多。 为收夏粮,一家子着实下了番力气,陈知昨天下午去赵李村买了一吊新鲜肉,好犒劳犒劳。 从昨晚和今天上午煎着、炒着吃了大半,只剩这一点。 荤腥肉沫十天半月才吃一回,即使炎热,也没人觉得腻。 隔段时间能舍得割两三斤肉吃,只要母鸡下蛋多,隔三差五也炒个鸡蛋,裴家在吃食上还是略讲究的。 见肉好好的,长夏盖上水缸盖。 天热,缸里有水清凉,肉放在里头放心,做饭的时候再切不迟。 灶房才用了两年,天天擦着扫着,到处都干净。 看见窦金花上午去溪边摘的一篮嫩水缕菜。 长夏想了下,走到门口,朝着堂屋那边问道:“阿爹,肉不多了,晚上滚瘦肉片汤吃?” 陈知一边纺线一边答应:“行,就那么点,煮点汤正好。” “好。”长夏应一声,又抓一把水缕菜择洗。 正忙着,躺在阴凉处的大狗小狗同时爬起来,警惕看向大门处,“呜汪”叫了两声。 陈知望过去,便连忙起身,笑着去迎裴有糖,开口道:“我说呢,这几天也忙完了,怎么不见回来转转。” 李家村离得不算太远,裴有糖年纪也不大,隔段时间回娘家闲转并不稀奇。 不过陈知的话另有一层意思,裴有糖心知肚明。 见嫂子没明说,长夏和裴曜又迎过来,她笑了下,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长夏,说道:“路上见人卖葡萄,买了一串,快洗了尝尝。” 紫红的葡萄又大又圆,看着就馋人。 见篮子里还有两封点心,长夏将葡萄提了出来,竹篮递给陈知:“阿爹。” 陈知接过,说笑着和裴有糖进了堂屋。 姑姑来了,没有冷落的道理,裴曜自然也跟着。 等长夏洗了葡萄端来,都没客气,人人摘一个尝。 葡萄酸甜的汁水十分充沛,窦金花笑眯眯的,直夸好吃。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点头赞同,味道确实好。 闲聊一阵子,裴有糖让老娘和两个孩子多吃点,陈知顺势说道:“我前些天做了件衣裳,总觉得不怎么样,你帮着看看,看哪里还要改。” 两人便往屋里去了。 他姑嫂二人或许有什么事要商量,窦金花早些年就不管事了,因此不甚在意。 倒是裴曜多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眉头轻皱。 西屋。 坐在炕席上的两人都放低了声音。 陈知问道:“如何了?我这几天想着,你也该回来一趟。” 裴有糖摇摇头,说道:“嫂子你也说了,不让大张旗鼓嚷的别人都知道,我先在我们村相看,年纪合适的倒有两个,可一个家里穷,另一个的爹娘脾气大,不好惹,我想了,长夏若嫁过去,是要吃亏受磋磨的。” “这不行,不行。”陈知连忙摆手。 “我知道。”裴有糖喝了口水,又道:“这不我又和别人打听,年纪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人家估计也不愿意,问了有没有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又要家境好一些,又要品行端正,平时不觉得,一找起来,还真不是容易事。” 亲事马虎不得,踅摸起来肯定要费一番工夫。 况且前段时间夏收,家家都忙,只能等空闲去打听,陈知自然明白。 陈知点点头,叹道:“是我着急了。” 他上次回娘家,拐着弯儿跟弟妹还有老爹打听了一下,倒是有一家家境不错,年纪也合适,可儿子因伤瘸了腿。 那家人想用高聘礼给儿子求亲,他琢磨过后还是觉得不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水塘边。 十来个人在洗衣裳,年轻人有,村里的婶子阿叔也有。 捶捶打打的间隙,说笑声几乎没停过。 长夏和杨小桃各自端着一盆衣裳,过来后引起了人群注意。 有妇人热热闹闹问道:“是夏哥儿和桃姐儿,今儿家里不忙?” 他俩连忙喊了婶子,又同其他夫郎妇人笑说两句。 长夏胆子是不大,可从小就被陈知带出来认人喊人,因此并非不敢言语的锯嘴葫芦。 他俩挑了块地方,蹲下先将衣裳浸在塘水里浸湿。 杨小桃微微抿着唇,脸颊泛红,偶尔瞅一眼河面那边,又很快收回视线。 水塘是早年间湾儿村人合力挖的,从青眉河引了水,塘边错落着,嵌了一圈结实的石头和青石板。 水塘靠近老庄子,多是住在老庄子的人在这边洗衣做事。 住在其他地方的人也有往这边来的,多半是为了人多热闹。 长夏和杨小桃平时来得少,要么在家里洗,要么直接去离家近的河边。 今天则不一样。 和杨小桃相看的那人今天会过来。 那年轻汉子姓李名升,比杨小桃大一岁,今年十八,是赵李村人士。 两家托媒人说好了,今日这个时辰,李升会和几个同龄人划船往青眉河上游来打鱼。 杨小桃来水塘这边,会离青眉河近一点,这边视野也宽阔,足够看清。 这是其一。 两家若托了媒人在中间说和,真到年轻人相看时,最好不要背着人单独相见,怎么都得大大方方在人前露一回脸。 这是约定成俗的道理,即便亲事最后不成,也不会落任何闲话。 洗衣裳的人看见杨小桃红着脸的模样,知道今日她来做什么的,本想调笑两句。 然而下游划上来一只船,猜到是那边的汉子来了,便住了嘴,没有胡乱出声讨嫌。 长夏没经过这些,见杨小桃紧张,他也被带的不安起来。 船头船尾都站着人,一共四个年轻汉子,手里都拿着长篙。 其中船头那个汉子穿的是方便干活的布衣短打,但最干净最好,就他没有戴斗笠。 水塘是从河岸凸出来的,但岸边没有大树遮挡,足以看清塘边的人。 一靠近水塘,李升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又想起还要划船,连忙又卖力挥篙。 或许其他人没看出他的手忙脚乱,独他自己觉得丢脸,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板起脸硬撑着。 当船缓缓驶过水塘时,他假作不经意,视线转向塘边,一眼就看到头上戴了朵桃粉色绢花的姑娘。 心跳起来,连脸都热了两分。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杨小桃,三个月前,他往湾儿村来找人,路上碰见个头发乌黑的姑娘,回去就让他爹娘托人打听。 李升眼睛亮了一瞬,待发现塘边有妇人夫郎悄悄笑,才慌乱转过视线,手里的篙胡乱在水里划拉两下。 幸好有几个兄弟哥们在帮着划,船好歹慢慢驶走了。 杨小桃耳朵明显红了,她没说话,比起平时,手里棒槌砸的不够利索响亮,显然装着心事。 长夏也看见了李升的模样。 黑瘦年轻,眼睛不小,模样周正,看起来是干活的好手。 不过在船上几个汉子有意无意看过来后,他哪儿敢再看,直接低下头,一声不吭。 眼瞅着船驶远了,估计再听不到,大伙儿又说笑起来,尤其有一点年纪的妇人和夫郎,看向杨小桃朗声道:“小桃,那个就是?” 话未说明,但在场的都能听懂。 杨小桃还没言语,又有人开了口:“瞧见划那几下没,多使劲的,生怕我们桃姐儿看不见。” 其他人都笑起来,杨小桃红着脸有些羞恼:“婶子!” 年轻姑娘的嗔怪不带愤然,反而有几分天真的娇蛮气,并不使人厌恶恼怒。 眼见还有人要调笑,杨小桃连忙拉着长夏,端起洗衣盆红着脸离开了。 “看给人姑娘羞的,一个个话真多。”有人玩笑着埋怨身边人,抱了几句不平。 几个出声的人心都不坏,不过是热闹几句。 也有一边洗衣服一边心里不自在的,看着别人家相看嫁娶,自家儿子或女儿几年间都踅摸不到,哪能气顺。 可没人说难听话,自己也就不方便上杆子打两下,暗暗翻个白眼,越发不痛快。 旁人如何议论,长夏两人不得而知。 杨家人还巴巴等着杨小桃回去问话,知道她忙,到了杨家门口,他便说道:“我先回去了。” 杨小桃脸上红晕未消,点头说好。 回了家,衣裳没有洗完,早知道不端一盆去了。 长夏从缸里舀了水,刚坐在矮凳上搓洗了两下,东厢房的门就开了。 他看见裴曜,手一顿,垂了眼睫继续干活。 裴曜两手交叉抱臂,看见长夏默不作声的模样,忽然问道:“看见了?” 长夏愣了下,不明所以看过去。 真呆。 裴曜有点不耐烦,阴阳怪气开口:“跟着去看人,没看到?” 长夏听出他的不满,但猜不出缘由,诚实点头:“看到了。” 裴曜一噎,没想到他真会说出来,莫名的火气窜上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长夏,直接转身进屋。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在堂屋干坐打盹的窦金花听到动静,抬头看一会儿。 她老了,往远处看时眼睛不由自主会眯起来,眼角褶皱很深。 哦,又吵嘴了。 大孙子脾气大了点,长夏可不会惹他。 断官司断不清,她和陈知一样,从不管生气的裴曜,更不会因为两个孩子的小吵小闹去骂长夏。 夏热让人乏倦,窦金花眼睛又阖上了,支着头昏昏欲睡。 黄昏。 太阳将将落山,红色云霞漫天,一轮弯月悄然爬上天空。 忙碌了一天,每到这时,总让人舒一口气。 三两孩童吃过饭后一起玩耍乱跑,眼瞅着太阳沉下去了,暮色渐起,村里不乏喊自家孩子往回走的高昂声音。 隔着树木,那些动静也显得寂远,很快就被夜色遮住,整个湾儿村静下来。 天还没彻底黑。 裴家人都进了各自屋,长夏房门忽然被敲响。 如果是阿爹,还没敲门就出声说话了,门外人的沉默不语,让他立刻猜到了是谁。 心剧烈跳起来。 他很怕裴曜进来,又会像上次那样…… “长夏,出来。”裴曜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磨蹭了一下,长夏才打开屋门。 天暗暗的,裴曜站在几步远之外,见人出来了,转过脸也不去看长夏,只伸长手。 长夏看见他手里的小木雕,顿了顿接过,小声问:“给我的?” “嗯。”裴曜似乎有些毛躁,眉头皱着,气息不怎么稳。 光线太暗,长夏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是一只小鹅,鹅眼睛是用小黑点点出来的,瞧着呆滞,不怎么机灵的模样。 “呆鹅?”他下意识说出口。 裴曜看过去,语气不怎么好:“对,呆头鹅,跟你一样。” 愣了一下,长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骂他呆傻。 从小到大,只有外面的小孩会骂他,不出几天,就会被裴曜打回去。 至于裴曜,虽然有时候不待见他,冷着脸不理他,可从来没骂过他,也很少欺负他。 一股无法言喻的难堪涌上心头,长夏几乎是被气得脸红,眼眶登时也酸了,他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你、你……” 他声音颤抖,显然气哭了。 裴曜怔住,轻抿了抿唇,有些无措。 他上午回来后,想给长夏一样东西,可阿奶说长夏被杨小桃叫走了,去帮杨小桃看汉子。 天彻底黑了,月色星光暗淡,只能勉强辨认出对方模样。 长夏手里的小木鹅忽然被抢走,随即手心里又被塞进一个东西。 裴曜理亏,烦得不行,推搡着长夏进西厢房,低声说:“行了行了,没骂你,我说我自己行了吧,这鹅也不是给你的。” 长夏被推进自己屋里,还不等他关门,房门就被砰一声拉上了。 他擦了擦眼泪,生气地握着手里东西,想要摔在地上,可临举起,又自己消了气,蔫头巴脑上了门闩。 将东西丢在桌上,自己上炕睡觉。 第二天闷闷不乐醒来时,长夏才看清桌上那个小木雕的模样。 是一只上了彩的鸳鸯。 · 难得的阴天,凉爽极了。 太阳被阴云遮住,只从云的边沿露出一抹亮光。 虽有阴云,但天是亮的,一看就不会下雨,即使落几滴,也不会下太久。 一群狗从村前跑到村后,也不知在商量什么,聚在一起瞎混。 天一凉快,它们也欢快起来。 长夏背了一大簇花从山上下来。 粉色花瓣,嫩黄的花心,一些花苞还是淡绿色。 花枝从竹筐中满溢出来,随着走动烂漫摇曳。 那粉嫩的颜色令人倍觉舒适清新,在一成不变的树绿土黄中,突兀闯入,是极鲜艳明媚的一抹亮色。 看见自家白狗混在狗群中玩耍,长夏眉眼含笑,喊道:“小白。” 白狗摇着尾巴跑来,在他腿上蹭两下,长夏将手里的一枝花递下去。 狗动着鼻子闻了好一会儿,长夏笑着等它闻完。 见狗群往村里去了,小白抬头冲着长夏“汪”一声,撒丫子就跑了,很快跟上了其他狗。 四条腿的跑得快,长夏背着竹筐慢慢走,神情是少有的悠闲。 一到院里,就卸了竹筐,从里面掏出满满一大簇粉花来。 老黄狗围过来,闻闻筐子又抬头看看被长夏抱在怀里的花。 长夏一低头,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花的粉映在他脸上,似乎连脸颊都染上几分粉意,清秀的眉眼满含笑意,天真稚气。 花、人。 裴曜喂了鸡鸭从后院出来,看见这一幕。 他眼神落在那张完全称得上活泼可爱的脸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四目相对后,长夏收敛了唇角笑意,但眼睛依旧含着一点浅笑。 他的喜悦一目了然。 “哪里来的?”裴曜边走边问,视线从花又扫到长夏脸上。 长夏眼睛亮亮的,说:“山上摘的,太多了,筐子再装不下别的,阿爹让我先回来。” 两人平时不怎么闲聊,彼此之间没多少话说。 裴曜想了一下,找话问道:“要放进陶罐里?” “嗯。”长夏点头,又说:“阿爹说给他房里放一些,阿奶还没回来?” “没。”裴曜走近前,在几步之外停下,盯着那一大簇轻晃的花枝看了看。 长夏很欢喜,冲淡了所有生疏和谨慎,浅笑着开口:“那给阿奶屋里也放一瓶,等她回来就看见了。” 见他要放下花开始忙碌,裴曜忽然开口:“你腾不开手的话,我去给你拿陶罐。” 说着,人就往杂屋去了。 长夏心神都在花上,暂时把花放进竹筐里,他进灶房舀了半桶水。 裴曜拿了三个陶罐出来,有大肚子的,也有细长陶瓶。 其中一个陶瓶是长夏经常用的。 一到春夏,他闲着没事就会摘一束花回来,摆在屋里,有时别人也会给他一些花。 近来忙碌,没有闲心去采花,因此将陶瓶收了起来。 长夏坐在屋檐下剪花枝。 裴曜给陶罐都灌了水,他放下水瓢,没有立即离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长夏有点不自在,盯着他督促他干活还好,可经过那些,实在让他难以放松。 他逃避似的低下头,手里剪子剪得越发快。 剪一枝就将一枝放进陶罐里,大肚子陶罐丑丑的,插进去许多花后,却有几分憨态质朴。 家里有十来个类似的陶罐陶瓶,是阿爹有一次去赶集,捡便宜买的次等货,烧得不好看,但不漏水,插花做花瓶倒是很好使。 “长夏。”裴曜忽然出声。 长夏下意识抬头,就被弯下腰的少年印了个吻在唇上。 老黄狗尾巴不摇了,歪着头看他俩。 裴曜直起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蹲在旁边,一手扯过装满花的竹筐,盯着摇曳鲜嫩的花朵出神。 等长夏把剪好的花枝插进陶罐后,他从筐里抽出来一枝递过去。 裴灶安扫了猪圈从后院出来,见两个孩子在摆弄花玩,完全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裴曜和长夏长大后,很少有这种孩子气举动。 他乐道:“都能插花了。” 言语里的骄傲显而易见。 裴曜面露无奈,阿爷怎么突然说这个,不就插两枝花,又不是没弄过,之前他闲着没事,还带花去镇上卖过。 长夏也感到几分莫名,他不是经常摆弄花吗。 但见裴灶安一脸慈祥笑意,两人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长夏脸颊的热意渐渐消下去,心神都落在花上。 窦金花从老庄子闲转回来后,一眼就看见灶房窗台上摆着的一瓶花,她凑近了看,眼里有了笑意。 发现堂屋也有一瓶,她房里的桌上也放着插满粉花的陶罐。 家里到处都是这样鲜亮的颜色,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全是喜悦,仿佛年轻了几岁。 · 咻—— 轻响从头顶划过,再看过去,从树上掉下一只栗色羽毛的肥鸟。 杨丰年挑眉笑一下,踩着满是绿色苔藓的山坡,过去将肥鸟捡了起来。 不等他过去,又听见一声,循着掉落的动静,将另一只山雀也找到。 受惊的鸟群扑棱棱飞走。 杨丰年往外走,问道:“今儿怎么了?这么急躁?” 树木青青,地面绿绿,林子里有些潮湿,显得青蒙蒙湿漉漉,深绿的藤蔓纠缠在树上,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何时能解开。 裴曜抬头,视线在树木间搜寻,鸟跑了,想打得等一会儿。 他将手里的小石子揣进怀里,说:“我怎么急躁了,不过是看见了,顺手打下来,省得飞跑。” 杨丰年走来,将两只肥鸟递过去:“看你打得这么快,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急着回去。” 他俩一块儿长大,彼此太了解,玩心都很重,平时上山打鸟,都是能玩多久就玩多久,从来不着急回家。 筐子里已有几只鸟,都是偏肥的,太瘦的他俩还不稀罕。 杨丰年瞅准了打鸟的时候,裴曜会去捡,等裴曜打鸟,自然轮到了杨丰年。 这源于小时候打鸟,鸟掉下来,他俩没及时捡,被别人手快拾了去,虽然当场打了一架抢回来了,可心里很不痛快。 自那以后,两人便有了这个默契。 杨丰年数了下,说道:“七只了,再打三只?” 山里鸟雀很多,不过只有闲汉,亦或年纪小的人才会专门往山上来打鸟吃。 庄稼人地里、家里都有活,偶尔嘴馋时,又不想花钱买肉,才让家里会打弹弓的汉子孩子上山走一趟。 种麦种豆时,田地里常有成群贱嗖嗖的鸟雀吃庄稼,每逢这个时候,孩子上地里玩耍打弹弓就不会被骂。 裴曜和杨丰年作为经验十足的老手,去地里赶鸟雀只是干活,他俩已经看不上麻雀一类的小鸟,巴掌大的一点肉,有什么吃的,还是山上的鸟肥一些。 有时运气好,要是逮到什么名贵漂亮的鸟儿,活捉了能拿去镇上卖。 不过他俩并非捕鸟人,没有捕鸟的网子,全靠运气捉过两次,卖了二三钱碎银平分,因此没有捕鸟赚钱的期望,比起嘴馋,更多的是手痒。 两人在山里转悠,打了十只鸟后,一人分五只,便背着竹筐往山下走。 今天运气好,手也稳,几乎一打一个准,没有失手过,杨丰年似乎没有玩够,边走边说:“要不等下去河边烤了吃,我让我妹喊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 他挤眉弄眼的,又道:“我妹和鹊哥儿来的话,姜银蝶和裴喜鸾肯定也来。” 姜银蝶是他们村的姑娘,姜家是不多的几户外来人家,已经在湾儿村住了四代人。 姜银蝶和他俩同岁,年芳十六,性子泼辣一些,可生得很是动人。 杨画鹊和杨丰年是本家亲戚,杨画鹊和年纪相仿的姜银蝶、裴喜鸾关系不错,总是在一块儿。 村里好看的姑娘、双儿说多也不多,像杨画鹊三个,就是其中顶好看的。 年少懵懂,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好看的人自然有几分向往,多看几眼谁不乐意呢。 大夏朝远比前朝国力强盛,虽不能说处处繁荣地地兴旺,像湾儿村这种依山傍水,有沃土良田的地方,老百姓已算得上安居乐业。 官道坦途早年就修了过来,易物买卖十分方便,连带着风气也宽松开放起来,男女之间相识相恋并非禁忌冒讳之事。 因此只要不是两个人约出来单独相处,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相聚玩闹,并非什么罕事。 裴曜年少轻狂,素来也爱热闹,尤其是有漂亮人和景的地方。 可今日杨丰年说完后,他没有立即附和答应,面色十分犹豫。 杨丰年不解,问道:“怎么了?你也不忙啊。” 要是真忙,才没这个闲工夫一起出来打鸟瞎玩。 阿爹和爹去外祖家了,今天长夏在家蒸馒头包子,这会儿估计已经上了锅。 裴曜想了下,终于有了决断:“出门时我阿爹说了,让打到就回去,不然要生气。” 杨丰年只得断了念头,叹着气抱怨道:“爹娘都这样,我娘也让我收收心,可好容易闲下来,玩一玩怎么了,家里又没可玩的。” 想起家里的人,裴曜不语,唇角轻轻弯了下。 · 灶房。 发好的包子馒头架上锅,笼屉摞得高高的,长夏坐在灶前烧火。 窦金花回房歇着了,烧锅一个人就行,用不上她。 除了馒头包子,锅里还放了一盆肉骨头,等馒头蒸好,骨头上的肉也蒸到一戳就脱骨。 陈知为回娘家,一大早就去赵李村买肉,见有骨头,就给家里买了几根。 比起纯肉,骨头肯定便宜,给娘家带肉已经花了些钱,自家啃啃骨头解解馋就行了。 他手里是攒下钱了,可如今裴曜和长夏要各自准备婚事,两头都要花钱,手头便紧了许多,不敢乱花。 陈知早早就管了家里银钱,窦金花当年还试图争一争,可她老实软弱,争不过。 陈知是见婆婆算账糊涂,心里没个算计,只知道一味省钱,一年到头连荤腥都沾不上。 家里织的棉布麻布全卖了,穿得破就不说了,亏待自家人的身体,吃不好还要下苦力,人人瘦的脸色都发黄,这是什么过日子的道理。 他难以忍受,怀上裴曜以后,就借这个,强硬将管家一事要了过来。 他没有苛待老两口,反而将家计各处打理得很好,该花的都花对了地方,家里各种吃喝用度算得清清楚楚。 跟着他一个月下来还能吃到点便宜的肉沫肉汤,再加上只有一个儿子,不会分家,窦金花裴灶安都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着儿子儿婿干活过日子。 往灶底添了柴,长夏坐在板凳上择豆角。 有包子和肉骨头吃,他打算炒一碗豆角,昨天摘的大吊瓜只吃了一半,等会儿切了能炒一大碗。 听见脚步声,长夏抬头,就看到往里走的裴曜。 “给。”裴曜语气没什么所谓。 长夏接过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个野果,有红色和青色,都是可以吃的熟果。 突然得了几个果子,无论谁给的,都是件开心事,长夏眼睛弯了弯。 他很快收敛,裴曜还是看见了,一脸若有所思。 原来得哄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 20 章 香铺。 帘子打起,掌柜端着一盘香膏出来,就见门外跨进人影,他放下托盘,笑问道:“客人想挑些什么?” 待抬眼,就看见个高瘦俊朗的布衣少年。 裴曜声音清朗:“掌柜的,我买两包三十文的牙粉。” 香铺掌柜对他有些印象,来过几次,都是来买牙粉,更何况这么清俊一个少年人,印象不深都不行。 他笑呵呵转身,从木架上取了两包牙粉。 常来这间铺子,裴曜见装牙粉的布包样式没变,就没打开看,接过来随手掂一掂,鼓囊囊的,分量足够。 他从怀里掏出两串钱,说道:“一串三十。” 掌柜接过,只数了一串钱,另一串和数过的一比对,就知道没少,他笑呵呵将钱放进大罐子里,依旧带着笑意说道:“客人慢走。” 裴曜出了香铺,沿着金荷街往西边走,转过拐角,又走了一条街,才到菜市坊。 已经辰时过半,菜市上的人流少了许多。 买到新鲜菜的人挎着篮子回家做饭吃早食。 而一大清早就从乡下赶往芙阳镇来卖菜卖果的农人就没这么闲适,有的带了点干粮在啃,有的则饿着肚子。 卖完菜的舒了口气,挑着空担子往回走,没卖完的,还想再吆喝吆喝。 裴有瓦和陈知在收摊,两条吊瓜两条弯黄瓜,三根茄子,还有一把豆角一把蒿菜,一个竹篮刚好装下。 今天卖得好,只剩这么一点,其他菜都卖光了。 他们的菜都是早起在菜地现摘的,足够新鲜,再加上裴曜的模样,往这里一站一吆喝,可不就卖得快一点。 最近地里农活不忙,隔两天陈知就和裴有瓦来镇上卖菜,带着裴曜一是为了让他拉车,二则还有这一层好处。 因此裴曜问他要钱去买牙粉,六十文的东西,陈知还是痛快给了。 菜市坊牲口能进,但牛、毛驴这些,想拉想尿完全不管在哪里,好好的菜摆着,毛驴若突然拉粪,臭烘烘的,来买菜的人或许很嫌弃。 镇上人和他们挑粪惯了的乡下人不一样,讲究。 毛驴即使拉了车到镇上,解开绳索也没去处,找个地方寄存还要花钱。 裴家菜地不算大,一到夏秋,瓜蔬丰盛了,结的吃不完,才会摘了来卖,每次过来,不过几筐几篮,板车不算沉重。 裴曜跟着他俩卖完菜回去,还能接着打猪草干活。 这个年纪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精力又充沛,闲了只知道弄个弹弓鱼竿往山上河边跑,还不如喊他拉车卖菜。 空车轻松,裴曜将绳袢套在肩上,不费什么力气就往前走。 陈知和裴有瓦跟在后面。 出门时带了几个馒头包子,他们三人在卖菜的空隙已经吃完,往回赶有一程子路,脚下走得都快。 只是路过铁匠铺的时候,裴曜脚步慢下来,边走边往里看。 铁匠铺子已经开门,两个汉子正热火朝天打铁,炙热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手下叮啷直响,满头满身都是汗水。 墙上、木架上有许多铁器,菜刀、长剑、匕首有,大小铁锅、农具也都摆了出来。 裴曜目光从几把匕首上扫过。 “行了,去年不是刚买了一把。”陈知在后头没好气道。 裴曜只好收回目光,确实,有一把就足够了。 买匕首是他自己攒下的钱,花了一两八钱。 家里上铁匠铺买农具会舍得,匕首这种东西,平时干活根本用不上,还不如菜刀好使。 裴曜知道,问阿爹要钱是要不到的,他攒了许久,手里才有了二两多。 木雕、风筝,一些药材和河里钓的鲜鱼,都能换来钱。 有时从山里挖了笋,或是摘了一筐野果,采了一筐野菇,他也会跑到镇上叫卖。 陈知有时会让他交账,他不乐意,要么只交一小半,要么犟着说自己攒钱有用,挨骂算什么,钱在自己手里才是要紧的。 见儿子犟,陈知数落他几句,也没硬要。 就这么一个独苗,裴曜也从来不胡天海地乱花钱,无非就是买些颜料油料什么的,给那些木头上油上色。 要么,就是从别人手里淘弄些刻刀小凿子锯子,还有什么砂石旧锉刀之类的。 卖木雕赚了钱,又把钱花在刻木头上。 总归不是什么大钱,陈知也没管,随他瞎折腾。 不想去年裴曜竟花钱买了把匕首。 他刻木头有刻木头的工具,弄把匕首回来,也不见削木头削竹子,匕首仿佛就摆在那里看着玩。 陈知就问他,匕首是做什么的,无论削木头还是雕琢,根本不如别的工具又趁手又好使。 裴曜坦然说了两个字,喜欢。 陈知被气的没脾气了,说得亏不是他当家管钱,净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裴曜宝贝他那把匕首,死活不肯退,又有窦金花和裴灶安心疼大孙子,匕首最终还是留下了。 · 菜地。 长夏弯着腰,掐了一把薄荷,刚直起腰就听见门外动静。 陈知和裴有瓦先进门,后面跟着拉车的裴曜。 他眉眼弯起一点笑意,说:“阿爹,阿爷刚才钓了几条鲫鱼,都不大,晌午炖鱼汤?” 陈知点点头:“好,有段日子没吃鱼汤了。” 裴曜看一眼长夏,没说话,到了院里才将肩上绳袢放下,将车上的竹筐篮子都卸下来。 长夏舀了水洗薄荷,打算炖鱼时放。 “给。”裴曜忽然开口。 看见他手里的布包,长夏认出是牙粉,一小把薄荷放在竹匾上,在襜衣上擦了擦手才接过。 “都给我?”他抬头问道。 裴曜目光落在他眉心红钿上,开口:“嗯,今天买了两包。” 不算炽热的阳光落在长夏脸上,可以看到细小的绒毛。 比起手的粗糙,脸的细腻白皙是清晰可见的,尤其在光下,仿佛镀了一层柔和温静。 长夏向来是老实乖顺的,这样的柔静并不违和。 四目相对,长夏眼睫颤抖,慌乱回避了眼神,低头握紧手中布包。 裴曜回过神,喉结轻轻动了动,转身将板车拉到墙壁前,竖起靠在墙上,又收起空筐子空篮子。 长夏进屋,找出自己的牙粉罐子,打开布包,将牙粉倒进罐里。 这一包很多,鼓囊囊的,他只倒了一半,小罐子就满了。 他抽紧布包口的系带,将布包收进箱子里。 家里只有裴曜天天用牙粉。 每次买回来牙粉,阿爹都会让裴曜分他一些,因此他沾了光,时不时能用上。 比起盐和柳枝条,香铺里的牙粉更细腻更香,里面也有药材。 牙粉洁齿留香的效用没有那么夸张,可爱干净的年轻人谁不喜欢呢。 湾儿村天天用牙粉的人家并不多,乡下到处都是垂柳,折一枝用水泡上,第二天早起就能咬开洁齿,有讲究的,睡前也要用一枝。 柳枝不用花钱,是最方便的。 也有人会用盐来洁齿漱口。 陈知四人用牙粉的时候不多,有时想起来了,问长夏或者裴曜要一些。 更多的时候,他们更习惯用柳枝,遇着牙不舒服时,会用热水化了盐,早晚漱漱口,也就省了泡柳枝的工夫。 长夏也不像裴曜天天用牙粉,柳枝、盐水轮换着用,毕竟每次买回来牙粉,他分到的不多。 东厢房,裴曜同样把牙粉倒进自己的罐子里。 这家做的牙粉不错,香味他喜欢。 三十文算是中等货,还有二十五文的,他之前买过,不大喜欢那个味。 三十文一包在乡下是贵了点,都能买两斗米了,但这家香铺东西实在,价格也公道,一整包能用上两个月左右。 算起来一个月也就十五文。 日子好点的人家,在其他地方省一省,牙粉钱就有了。 长夏从房里出来,见东厢房的门开着,他想了下,还是走过去,站在门口问道:“你被子拆洗吗?屋里这两天也没扫。” 裴曜的屋子不乱,被褥叠得整齐。 和长夏一样,炕尾都有箱子,他房里的长桌大一点,除了茶碗以外,桌上还有几个小箱子小盒子靠墙摞着。 长夏知道,箱子盒子里头装着他的各种小刀小凿子,还有一把可贵的匕首,平时都不让人动。 怕裴曜生气,连扫洒收拾屋子他都会等裴曜回来,说一声再进去。 不止他,陈知轻易也不会乱动裴曜房里东西,省得那个倔驴臭脾气上来,几天都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嗯。”裴曜点点头,有长夏,他很少动手收拾。 长夏站在炕边,倾斜身体伸手去够木箱上的被子,薄被要轻一些,他抱着被子往外走。 裴曜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得作罢,转身看了眼最上面的小木箱。 木箱里都是做好的成品,除了两个想拿去卖的肥圆蓝山雀,还有一只彩色鸳鸯。 · 有时裴有瓦有活要干,早起陈知便喊上裴曜拉车,父子二人前去卖菜。 卖了大半月的菜,一天进账几十文到上百文不等,给家里赚了些吃喝嚼用。 除了干活卖菜,陈知心中依旧装着寻亲事的烦恼。 恰逢近邻杨家来了亲戚小住,他和赵琴要好,串门子时听见杨家姑姑说起适龄的男女,不免上了心,没事就过去转转,闲聊着打听。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寻到了一点眉目。 杨家姑姑嫁去的村里有户人家,儿子十九了,和长夏同岁,以前家里穷一点,没说上亲。 自从儿子长大,顶上了家里,这两年日子越过越好了,今年还买了两亩地,有了家底,这不张罗着给儿子说亲。 听杨家姑姑说,那户人家房子虽没翻新,但屋舍干净,照样能住舒服。 陈知琢磨着,有田地有宅院,一家子听着都是勤快人。 他越想越觉得真真是缘分,刚刚好十九岁,不大不小,跟长夏同龄,谁也别嫌弃谁。 对方家境不如他们,正好,给长夏的嫁妆厚实一点,想必通情达理的人必不会多计较长夏原本要给裴曜做童养媳的事。 半下午。 一家子打个盹醒来后,窦金花和裴灶安出去捡柴了,裴有瓦往老庄子给村里一户盖院墙的人家帮忙筑墙,也出了门。 陈知拿了钱去买豆腐,经过老庄子时遇见村里人,驻足闲聊一会儿,听他们说余滩村杀猪的吴家这两天卖猪肉,肉价比平时便宜两文。 余滩村远些,中间隔着一个赵李村。 近来一斤肉要二十文,眼下才十八文,湾儿村好几家人都动了心,商量过去买肉。 陈知想了想,天色还早,不如回家取钱,割一斤打打牙祭。 匆匆折返,只是刚走到自家院门口,他忽然看见裴曜的身影往西边走。 瞧着,像是往长夏房里去。 院门和院子中间还隔着菜地,他只瞧见裴曜的影子,一闪就过去了。 陈知愣了下,一开始还没觉出什么,往前走了几步,莫名觉得有点不对。 他眼皮跳了跳,一边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一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西厢房。 房门被关上,长夏退到炕边,再退不了。 “不行。”他摇头,神色畏惧。 裴曜喉结滑动,眼神直愣愣落在长夏唇上,喉结忽然滑动,是吞咽的动作。 想起长夏要哄一哄才高兴。 他耐着性子哄长夏:“家里没人,总归要成亲的,又不是外人。” 压低的声音带着种蛊惑:“等成了亲,天天亲,到时候也就腻了,不亲了。” 长夏笨一点,可不傻,这话本就不该说,什么腻不腻的,再怎么样,眼下还没成亲。 随着面前人低头,声音越来越轻,有呼吸落在他脸侧,唇也被吻住。 一点湿热在唇间,显然要启开齿关,他几乎被欺负哭。 “裴曜!”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从窗外响起。 长夏吓蒙了,脸色瞬间惨白。 裴曜也有一瞬的慌乱无措,见长夏吓破胆的哆嗦模样,立即揽住对方后背,不至于腿软站不住。 21、第 21 章 轻手轻脚来到西厢房外,陈知屏息细听,只听见一两句模糊的言语。 然而这也够了,够他明白裴曜进长夏屋里是做什么的。 仿佛有一股血径直冲上脑袋,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墙才站稳。 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想把裴曜揪出来打一顿。 陈知恨得牙痒,抬脚就踹在门上,怒道:“给我滚出来!” 房门被猛踹一脚,长夏神色惊骇,眼泪跟水一样往下流。 裴曜心里也打鼓,但事到临头,已经被发现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门外的陈知怒不可遏,一把拽出磨磨蹭蹭不想出来的裴曜,照脸就是“啪”一巴掌。 裴曜被打得侧过脸,脸颊火辣辣的。 这一巴掌完全没收力,脸上很快浮现出清晰的红巴掌印。 陈知气得手抖,眼睛都像在冒火:“小畜生!” 这一声骂出来忽然找到了力气,他四下寻找,立刻去柴堆那边拿木棍,喝道:“你敢跑试试!” 裴曜丧气不已,垂下脑袋认了命。 和在外不同,从小到大挨阿爹打,只要能跑掉,他就不会站在原地挨揍。 不过今天他也没想着跑,他要是跑了,挨打的就是长夏。 陈知很快拿了棍子来,院里顷刻乱成一团。 “小王八羔子!” 长夏在哭,裴曜在挨打。 陈知一边骂一边打,气得满面通红,又怒又后怕,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该死的杂种!专会生事,连这样下作的事你也敢胡来。” “净不学好,弄了些歪门邪道,下作东西!” 棍子照着身上就是一通乱打。 第一棍挨在后背时,裴曜闷哼一声,忍住了没有再出声,他也不敢乱跑,只顾团团转将长夏拦在后面。 打了好一阵,陈知气喘吁吁,打累了最后将棍子“当啷”扔在地上:“跪着!” 裴曜跪下的同时,挺直了脊背将长夏挡在后面。 陈知怒目圆睁,显然没有消气,喝道:“长夏!” 长夏流着眼泪从裴曜身后出来,跪在旁边。 陈知又是气又是恨,一巴掌“啪”一下打在长夏胳膊上,怒道:“我问你,你俩什么时候……” 他说不出口,越发恼恨,恨不得扇自己脸。 长夏抽泣着开口:“就这两个月。” 陈知又急了,一边怒戳长夏脑门一边骂道:“好老天,你就不知道跟我说,放着他胡来?” 见他作势要踢长夏,裴曜扯着长夏躲开,说:“阿爹,你打他又不济事,他又不乐意,是我哄着他。” 陈知没踢到,火冒三丈,可他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咬着牙压低声音,恨恨问道:“我问你,那事,你俩也乱来了?” 这话一出,裴曜和长夏同时抬头,拧着眉面露疑惑。 他俩这副模样看得陈知稍稍放心了一点。 裴曜闷闷开口:“就亲了几回。” 陈知看都不想看他,冷笑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你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裴曜没敢顶嘴。 陈知转头又骂长夏:“你是没长嘴,还是缺心眼?这种事敢由着他来?这么大了,不知道孰轻孰重,要真没了清白还怎么见人?嫁都嫁不出去了!” “今儿是被我撞破了,要是被外人撞见……” 陈知住了嘴,想都不敢往下想。 裴曜忍不住开口:“他不乐意,我哄着他只在家里,不在外头。” 陈知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两口气。 裴曜还想着刚才陈知的话,觉得说的不对,反驳道:“他又不往出嫁,从小的婚书,户籍都上了。” “呸!”陈知骂道:“小畜生,你就仗着这个胡来?” “实话告诉你吧,我早给长夏踅摸了婆家,等托人问了,就没你的事了。” 裴曜脑子被这句话砸得发懵,一下子急了:“不行!” 陈知揉了揉额角,要不是今天撞破这一桩事,他差点真托人牵线了。 “阿爹,不行。”裴曜神色焦躁。 陈知不想顺他的心,冷冷开口:“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 长夏怔住,同样没想到家里会给他重新找人家。 他眼眶发红,此时眼泪不再汹涌,眼睫颤着,愈发瑟缩可怜。 裴曜一脸不服气,明明长夏是带回来给他做童养夫郎的,凭什么给外人做夫郎。 眼下理亏,又不敢和正在气头上的陈知顶嘴,他恼恨那不知名的汉子,心里也活泛起来。 若阿爹真要长夏嫁出去,他总会知道那人姓甚名谁,非得搅黄了这门破亲事。 知子莫若父,陈知一看他满脸不服和怨愤,就知道肚子里憋着坏水。 啪——! 裴曜后脑勺又挨一巴掌,眉宇间的阴霾消散。 他仰着头固执道:“阿爹,长夏不能嫁人,已经这样了,他也嫁不出去。” 陈知木着脸,半晌没说话。 他忽然反应过来,长夏说才两个月。 想问一句是不是因为这个,长夏这段时间才躲着裴曜。 话到嘴边又张不开,这不明摆着的事,问出来也没甚意思。 他以为这两人不对付,成亲是强人所难,敢情裴曜这小畜生早看上长夏了。 年少时亲眼目睹过一场惨剧,他生怕两人反目成仇,没想到是自己多此一举。 长夏被裴曜哄骗着占了便宜,确实不能往出嫁了。 沉默好一阵后,陈知揉了揉额角。 他一脚踢开地上的木棍,冷冷瞥一眼裴曜,转头又对长夏说:“回你屋里。” 长夏不敢不从,犹犹豫豫看一眼裴曜,起身回了屋。 裴曜眼看着长夏房门被锁上,有心想为长夏辩解几句,又不是长夏的错,可他心知自己开口只会火上浇油。 陈知没了去买肉买豆腐的好心情,回屋之前撂下一句话:“敢起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日头没有晌午那么曝晒,但依旧热得人汗流浃背。 裴曜跪在院里,嘴唇干燥不已,脸上、身上的伤渐渐又肿又痛,难受无比。 他没敢动,只悄悄揉两下膝盖,复又跪下去。 还好,长夏进屋了,不然非得晒蔫。 老黄狗和白狗早在陈知发出第一声怒喝的时候,就吓得夹尾巴缩进墙角。 后面更是看到裴曜挨揍,动静太大,两只狗不至于吓得打颤,但也不敢往人跟前凑。 ·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回来,就看见大孙子跪在院里,左边脸肿起来,印了个十分清晰的巴掌印。 老两口平时疼孙子疼得紧,可一看这架势,都没敢立即让起来。 窦金花满眼心疼,见西屋没动静,连忙悄声问:“怎么了这是?” 裴曜自己也说不出口,摸摸鼻子有些窘迫,含糊道:“阿奶,没什么,就是做错了事。” 窦金花默然,心道犯点小错不至于这样。 裴灶安卸了柴火,一边将柴火摊开晾在柴堆前,一边听着这边,眉头紧皱着。 “跪多久了?”窦金花再次悄悄问。 裴曜抬头看看天色,快半个时辰了,膝盖和腿脚都发疼发麻,好在还受得住。 见大孙子不吭声,窦金花心里打突突,究竟怎么回事。 裴灶安见孙儿嘴唇都起干皮,脸上又是伤又是汗,他拧着眉开口:“行了,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这样,起来吧。” 裴曜没敢动。 陈知从西屋出来,一边走一边高声道:“爹,娘,我管教儿子,你俩不帮着也就算了,反倒说这些助着他,他素日里被你们惯得无法无天,再不管管,只怕要闹翻天了,到时你们让我管我都不管。” 见儿夫郎强硬,说话夹枪带棒的,又看裴曜动都不敢动,和平时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大为不同。 老两口明白过来,想来这回犯的错不小。 裴灶安嘴唇动了动,声音弱了下去:“再有什么事,伤了脸,又跪了这么久,他也知错了。” 陈知冷笑道:“好啊,你们让他起来,以后,这家里大事小情就交给你们了,我一概不管!” “阿爷。”裴曜闷声说道:“不必为我讨情,我确实有错处。” 裴灶安不再说话了。 沉默一会儿,窦金花嘴唇嗫喏几下,才张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歹让我们知道。” 陈知恼道:“我没脸说,你们问他。” 说完他就回屋,砰一声甩上门。 裴灶安眉头皱起来,窦金花又低声问了一遍裴曜。 裴曜这会儿也没脸说,只道:“阿奶,别问了。” 一个两个死活不张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窦金花向来话少心宽,见状也不逼问了,只进灶房拿了个碗,倒了一碗温水递给裴曜,悄悄说:“快,喝两口。” 裴曜渴极,端起碗就喝了个干净。 他想起长夏,进屋后再没发出什么动静,就算屋里有茶壶,不知道喝没喝完,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阿奶,你从窗子里给长夏送些水。” 窦金花这才看见长夏屋门被锁上了。 一个跪着一个被关进屋里,老两口不知孩子都犯了什么错,但眼下看出了严重性。 窦金花敲了下长夏的窗子,隔着窗小声说:“长夏,屋里还有水没,奶给茶壶添些。” 窗户从里面打开半扇,露出长夏哭过的脸,眼睛红彤彤的。 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和裴曜皮糙肉厚不一样,见他这么可怜,窦金花心里一紧,连忙道:“别怕,爷奶都回来了。” 闻言,长夏眼泪啪嗒又掉下来。 “哭什么呢,有什么事,跟奶说。”窦金花连忙安慰他。 长夏摇摇头,抿着嘴巴也不敢说。 窦金花无奈,只能给他茶壶添了水,再没询问。 长夏的窗子关上了,裴曜收回视线,垂下脑袋有些自责。 裴灶安蹲在屋檐下抽烟袋,眉头始终不曾松开。 窦金花在择菜,好半天都没说话,一脸的郁闷不解。 直到陈知再次出来,裴曜才得以踉跄着起身,揉了好半天膝盖。 长夏屋门打开了,但他只在门口望一眼,没敢出去。 知道他脸皮薄,陈知真真是恨铁不成钢,胆子这么小,偏偏一声都不知道吭。 22、第 22 章 月色如水,一团一团的树影随风晃动。 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犬吠。 虫鸣声在傍晚黄昏时最热闹,此时也安静下来。 夜风吹拂,从窗缝钻进屋里,带来丝丝凉意。 “啥?” 已经躺下的裴有瓦惊坐起来。 陈知瞪他一眼,恼道:“小声些!” 裴有瓦不死心,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陈知沉下脸,没说话。 谁缺心眼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尽管屋里光线黯淡,裴有瓦也瞧见一点夫郎脸色,可此时已经顾不上陈知想抽他的神情。 “裴曜?长夏?”他喃喃道,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原先提的亲事……”裴有瓦低声问道。 陈知捏捏眉心,开口:“自然是不成了。” 沉默一会儿,两人重新躺下去。 黑暗中,裴有瓦盯着房顶,差点忘了闭眼,直到旁边陈知翻了个身,他才想起闭上眼睛。 夜渐渐深了,许多人家早已酣睡,唯独裴家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 早食吃的没滋没味。 长夏眼睛有些肿,低着头不敢看人。 裴曜身上的伤不少,屁股还好点,脊背以及大小腿上,都是道道红痕青痕,因抬胳膊挡了好几次棍子,小臂也隐隐作痛。 窦金花有心想说和几句,但今天连裴有瓦都沉着脸,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言语。 老两口始终不知道裴曜和长夏犯了什么错。 这样的压抑持续了很久,裴有瓦和陈知都没干活,吃完早食坐在堂屋一直沉默。 见状,长夏不敢出门打草,裴曜同样有眼力见,没敢乱跑乱说话。 裴灶安心知自己不拿事了,说话不算个数,见两个孩子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惊惧,问也问不出来。 他心中烦闷,瞪一眼儿子,背着手走到菜地前。 半晌不知道做什么,他干脆解了腰间的烟袋锅子,进院里从泥炉底下抽了根正在烧的细柴,点燃后又蹲回菜地前砸吧烟袋。 裴有瓦后知后觉裴曜的可恶,脸色很不好看。 想再抽一顿裴曜,但眼下不好发作,昨天已经打了一顿,今天两个老人又在家里。 这事不能声张,幸好他们家是独院,没有挨着的邻居,即便陈知昨天气急,那样谩骂怒喝,也没有被人听到。 陈知同样想不明白,就算没有给长夏找婆家的事,等裴曜到了年龄,成亲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想弄成这样。 即使长夏是养在家里的童养夫郎,知礼守节也是很重要的事。 什么卿卿我我儿女情长,说起来都不要紧,他最怕的,就是长夏还没成亲就被哄着有了身孕。 幸好幸好,让他给撞破了。 不过再一想,裴曜再混账,应该也做不出哄骗长夏身子的事来。 他乱七八糟琢磨一阵,只觉疲累。 长夏太老实胆小。 裴曜又是这个无法无天、极为恶劣的年纪,许是懂了一点乌七八糟的事,偏偏两人养在一起,从小就知道是夫郎和郎君的关系,一时好奇冲动…… 压抑、窒息的氛围最终在陈知一声长叹中打破。 他起身道:“行了,该干啥干啥去。” 日子总得过,僵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 一抬眼看见裴曜脸上的伤。 知道自己昨天使了多大力气,身上伤势估计不轻,但他十分厌烦,根本不想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只当没看见。 裴曜看向拿了竹筐镰刀往外走的长夏,下意识想要跟出去,只是刚迈出步子,陈知就发了话。 “把柴劈了。” 陈知说完,又对窦金花说道:“娘,你跟着长夏去打草,少背些,要是打多了背不动,等会儿我去找你们。” “行。”窦金花应一声,看一眼闷闷不乐的大孙子,就带长夏出门了。 · 裴家古怪的氛围外人没发现,有人来串门亦或是在外时,无论陈知还是裴有瓦都照常说笑,没露出分毫不对。 长夏向来话少,没人觉得异常。 唯独裴曜挨了揍,一身的伤,背抗搂抱的重活干是能干,可一旦碰到伤处,免不了一阵咬牙。 和他要好的杨丰年几个自然发现了不对,都问他做了什么惹大人生气,竟打成这样。 他自然不会说实话,只说弄坏了家里一件值钱东西。 乡下人家就那么点家当,弄坏值钱物件挨顿打骂是常见的事,倒没人生疑。 只是近来长夏被看得很紧,无论外出打草捡柴,还是在家里做饭干活,陈知要是抽不开空在旁边守着,就会嘱咐窦金花跟着,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至于裴曜,连裴有瓦都不稀得理会他。 若不是看见裴曜脊背上满是青紫痕迹的伤势,知道陈知下死手了,不然他非得找个借口再抽一顿。 窦金花和裴灶安心疼一身伤的大孙子,又是给上药又是给炖骨头汤,活也不让干,只叫歇着养伤。 他俩不知内情,陈知没有拦着,随他们去。 裴曜理亏,知道自己多说多错,也不愿惹嫌弃,在家里尽量安安静静的,偶尔趁陈知和裴有瓦不在,才和长夏说一两句话。 所言不过是家常小话。 窦金花察觉出两个孩子之间的不对劲,可几句话也听不出什么来。 谈不上愁云惨淡,家里就这么沉沉闷闷过了半月之久。 清晨和夜里有了冷意,燥热的夏天到了末声。 “知了牛,最后一茬知了牛。” 一进绿桐巷,提着篮子的陈知吆喝起来。 长夏跟在他后面,背着个空竹筐。 这两天夜里,裴曜打着火把钻进林子里到处摸,攒到了半篮子金蝉幼虫,约莫有半斤。 放在盛夏时,要是勤快些,一晚就能弄到一两斤。 赶着夏末,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卖了。 这玩意炒着吃很香,一年也就夏天吃几回。 时令的东西到底好卖,很快,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婆子朝陈知招手:“怎么卖的?” 陈知掀开竹篮上的布,露出里头还活着的幼蝉,说:“只有半斤,婶子给十六文就成。” 巷子里几个小孩围过来看,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奶娃娃也凑过来。 老婆子探头看一眼篮内,抓了一把见都活着,砸了咂嘴道:“十六文,贵了。” 陈知笑着开口:“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眼下没几个人卖了,况且这东西最贵时要三十几四十文一斤呢,十六已经是便宜了。” 老婆子哪里不知道行情,见他不愿压价,想了想,开口道:“我去拿秤。” “成,我就在这儿。”陈知点头道。 老婆子很快从家里取了带秤盘的秤出来。 陈知把知了牛都倒在秤盘上,好几个幼蝉乱爬,掉在了地上,长夏连忙捡起来。 见准星多出一两,陈知笑道:“婶子可看见了,我们只多不少,绝不干短缺的事,一两就送婶子了,我也不要这一两的钱了。” “好好。”老婆子一下喜笑颜开,从怀里摸荷包掏钱都利索起来。 旁边年轻妇人看着,眼神十分羡慕。 老妇家境不错,她好几个儿女都孝顺,手里有钱,牙口又好,有福气得很,想吃什么自己做主,比他们这些做媳妇的日子好多了。 绿桐巷里栽了好些桐树,树荫婆娑。 一出巷子,大街上没有树木遮阴,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刚到镇上就把知了牛卖了出去,陈知怀里荷包多出十六文钱,心中挺高兴。 巳时已过半,太阳不大不小,陈知脚步匆匆,带着长夏往布庄走。 自家织的麻布棉布即使染了色,没有染坊的手艺,颜色成品很一般,平常穿足够,要想做一身体面的衣裳,肯定是镇上卖的布更好些。 刘家布庄向来以价钱公道实惠出名,也就是便宜,而且布庄伙计对乡下人同样客气,愿意上刘家布庄的乡下人不少。 一进铺子,就看见许多人在选布料。 柜台桌面上有很多摊开的布匹,木架上也是一匹匹布料。 刘家布庄也卖绸缎,一旦超出麻布棉布的范畴,一分钱一分货,价钱自然高。 对很多人来说,便宜的不过是这些颜色好的麻布棉布。 陈知和长夏一进来,旁边伙计只来得及招呼他俩一句任看任选,就忙着给一个主顾裁布去了。 见人多,陈知转着看了一圈,也听听别人选了什么布料。 长夏视线被各颜色的彩布吸引,靛蓝、天青,朱红、鹅黄,杏花、黛紫。 绸缎更是反出滑光,一看就知道贵,他目光又落回棉布架上。 买什么布是阿爹做主,他只是喜欢看鲜艳的东西。 陈知看上了一匹浅青色的棉布,问过价,又看了另两种颜色的布,他回头喊来长夏,将布料在长夏身上比了比。 长夏白,年纪也小,虽然成天风吹日晒,也不见黑了黄了,底子还是有的。 浅青色淡雅,不至于太艳丽。 陈知又往他身上比了一块蓝色布,摇了摇头放下了。 蓝色深一点,长夏瞧着更白了,但浅青色明显更清嫩些,这个年纪还是小孩,穿嫩些正合适。 一些富贵人家的小双儿还穿粉色衣裳呢,粉粉嫩嫩,跟朵桃花似的,漂亮又娇贵。 他们庄稼人养的双儿穿不了粉色,套在身上会显怪异。 最终陈知花两百文买了半匹布,除了给长夏做件好的上衣长衫,剩下的,再给裴曜裁一条短衫。 应该还有一点剩余,放起来收好,以后做了小衣裳给奶娃娃穿。 裁衣服必不可少会有一点边角料子,或许还能凑起来糊两双鞋面,到时候他一双,窦金花一双。 至于裴灶安和裴有瓦,他俩是男人,穿这么嫩的鞋子不合适。 长夏抱着布,跟着陈知又在镇上买了几包点心,用竹筐装着,一路背回了家。 · 说到底对不住的是长夏,被混账小子钻了空子。 半个月过去,见裴曜服了软,长夏整日闷闷不乐的,像是又回到刚来那年的畏怯,人都瘦了些。 陈知看在眼里,到底是孩子,脸皮太薄,该打的已经打了,也没酿出大祸。 况且那天裴曜也说过,就亲了几次,没想着做什么没出息的事,过就过去了。 再揪着不放,是个人心里都要落下毛病。 给做身新衣裳,让长夏心里缓和缓和。 做一身体体面面的长衫,平时就算了,长衫干活不方便,走亲戚时再让长夏穿上。 窦金花听陈知说完,点着头附和,她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儿夫郎终于软了态度,还给两个孩子扯了布做新衣裳,自然高兴。 陈知在房里忙着量布,裴曜站在门口观望一会儿,神色有些犹豫。 “想说什么?”陈知没好气开口。 裴曜心中有点没底,问道:“阿爹,什么时候让我和长夏成亲?” 23-30 第23章 你放心 裴曜脸恢复了,再看不出挨过揍的痕迹,又是一张俊俏脸,身上的伤只剩背部一点青痕未退。 陈知视线落回布上,用细木炭在量好的地方划出痕迹,随后冷着脸将尺子和木炭放在桌上。 “急什么,早着呢。”他语调听着有点阴阳怪气。 一提起这个,避不可免会想起裴曜干的混账事,尽管陈知有心让这件事过去,可裴曜一开口,就是惹了他不痛快。 果然。 裴曜料到了自己不受待见,他没有立即离开,在房门口踌躇一阵,又说:“长夏大了,我年纪也不小,今年不办,明年也该……” “行了。”陈知打断了他。 父子俩僵持一阵,见裴曜犟在门口不走,非得等一句话。 陈知揉了揉额角,不再冷言冷语,开口道:“成亲办酒不要钱?今年是不成的,家里没钱,攒上一年,到明年再看。” 裴曜沉默下来。 他回房后坐在炕边发呆,心中头一次生出对银钱的忧愁。 一桌有肉有酒的好席面肯定要花钱,光炒菜油就得备一大罐子。 他不过十六岁,成亲又是从未面对过的大事。 裴曜以往从未忧心过家计,此时乍一面对银钱的窘迫,心里闷沉沉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胡乱琢磨一会儿,想起自己攒下的那点钱,连铜板带碎银,加起来不过五钱左右。 那两只蓝山雀还没出手,差不多能卖八十文。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他手艺没有那么好,雕出来的小玩意只能卖低价,后来他越发会鼓捣这些东西,颇有些自得。 况且能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把玩的人,多少都是有点闲钱的。 有的小孩见了小木雀,吵嚷着要买,大人一听价钱,多半不说话扯着孩子就走了。 他也遇到过嫌价钱贵,瞪着眼说不值这么多钱的大人。 无论对方说什么,他要么不理,转身就走,要么咬死了不便宜,总之从来不贱卖。 他一只小木雕基本都在四十文,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官价”。 还有一年时间,要是一个月能做六只出来,一月就有两钱左右的进账,算上十个月,差不多二两银子。 这是他手里能留下的钱。 除了种地种菜以外,平时家里卖山货药材,还有去码头做工的钱,都在阿爹手里。 他倒不是惦记那些钱,家里吃喝用度都要钱,上交公中是应该的。 愁着愁着,裴曜忽然回过神。 家里其实攒下钱了,他听阿爹说过的。 最少也有十两银子。 他家十亩地,其中一亩薄田种了棉花,剩下九亩种的都是粮食,水田一年一茬,旱田一茬麦子一茬柴豆轮番种,一年两茬。 除了夏秋两季的田税以外,余下的米、面以及豆子豆面,足够一年到头六口人吃饱。 菜也是自家种的,再不济还有野菜,除了肉以外,吃食是不缺的。 因此额外赚回来的钱,只要手里紧一点,基本都能攒下。 他爹每年还去外地跑商,只要家里没有大事,跑商的钱是绝不会动的。 就连麻布棉布,也多半是自己织的。 盖新房之前,他们把原先院子外面的乱石头地平整了,杂乱的树砍了,正好多了片不小的地方栽苎麻。 顺手还种了两棵花椒树,六七棵香椿树。 原先他们种苎麻都是在院子后面,这里弄一片,那里栽一行,零零碎碎的。 近邻杨家见他们平整土地,又是种麻又是种树,连忙也把他们那边的空地平整了,一改之前同样的惰怠,也种上了东西。 湾儿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两家相邻,若中间有空地,则各占一半。 裴有瓦和陈知不是爱占便宜的人,讲理也不怕事,提前丈量好,杨家人就算想挑也挑不出错来。 家里可以说吃穿不愁。 就连长夏都能挖药材摘山货,赚几个铜板自己留着。 裴曜反应过来,刚才是被唬住了。 因他是独子,家里事情裴有瓦和陈知都不会瞒着他,连家底数目也没防着。 担心阿爹不松口成亲的事,乍一听没钱的话,只顾想该怎么赚钱攒钱。 长夏从小就带了回来,户籍早就上了,办酒也不会大办。 裴曜暗暗松一口气,心道阿爹确实很生气,连实话也不肯对他说。 西屋。 陈知将量好的布裁开,方才见儿子闷闷不乐走了,他不愿搭理,一直没吭声。 这会儿只剩他一人,想起裴曜一脸郁卒的模样,才觉得气顺了一些。 他确实是在骗裴曜,要不是手里攒下钱,也不敢给一个娶亲一个备嫁妆。 想得还挺美,可他偏不想裴曜如意,混账东西。 然而硬拖着不是正理,到底人丁重要,最迟明年,亲事还是得办。 到时长夏二十岁,也不算太大。 · 油锅热了,长夏将一碟幼蝉倒下去。 滋啦—— 随着翻炒,知了牛的外壳变得金黄,一股特殊的焦香味逐渐弥漫,撒盐下去再炒几下,便铲出来盛进盘子里。 傍晚的风不再烘热,凉爽宜人。 桌椅摆在院里。 长夏将炒知了牛端出来,一桌菜就齐了。 上午他和陈知到镇上卖了半斤,家里还有二十几只,是特意留出来给自家人解馋的。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吃了,再想吃,只能等到明年。 桌上一碗凉拌脆黄瓜,一盘蒸茄子,还有一碗清炒菜葫芦片。 六口人要吃饱,其中还有个饭量最大的裴曜,菜量都大,糙馒头热了快一屉。 长夏坐在陈知和窦金花中间,对面恰好是裴曜。 不是没发现裴曜看过来的视线,长夏不敢回看,他垂下眼,夹了一只幼蝉尝,外焦里嫩,咸淡也正合适。 炒幼蝉有股说不上的肉香味,是最快夹完的一道菜。 等人吃完,猪也吃完,太阳落了山。 长夏洁了牙洗了脸,倒水的时候顺便用洗脸水冲了冲小腿和脚。 晌午从镇上回来后,趁着太阳大,家里活也不多,他烧水洗了头洗了澡,今天就不必泡脚了。 他拎着木盆往房里走,却被裴曜喊住。 担心地看一眼西屋窗子,长夏神色为难,他还是有点怕陈知。 和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长夏不同,裴曜的脸皮明显厚许多,他丧气了几天,近来已经破罐子破摔,恢复了。 阿爹再嫌弃他,也不能将他赶出家门,还得在这个家过,理直气壮些又怎么了。 裴曜开口道:“我又不吃你,不过是说两句话,阿爹在跟前我也敢说。” 长夏只好站住脚,抬头等着他说。 裴曜一本正经说道:“我今天跟阿爹提了成亲的事,今年是不行了,明年有指望。” 长夏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阿爹不让我出门了?” “都这样了,你还怎么出门?”裴曜莫名有些生气,瞪他一眼又说:“我今天去问,阿爹没提这一茬,反而应了咱俩的亲事,阿爹还在生气,不松口今年,说明年再看。” 他忍不住提点长夏,说:“明年你都二十了,我也十七了,阿爹再气,也不能拿这件大事撒气,还有,咱家眼下是人多,可奶娃娃也得趁早要,不然人丁不兴旺,阿爹能不考虑娃娃的事?” “再耽搁下去,难不成等你二十五六了再生?” “就算明年不成亲,最迟就是后年了,阿爹肯定不会耽误太久。” 一通话掰开扯碎了说出来,长夏后知后觉,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怕嫁出去,跟别人不熟悉就不说了,最要命的,是他和裴曜亲过了。 “你放心。”裴曜低声许诺道。 放心什么,长夏听了出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顿了顿,裴曜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老去想,又不是你愿意的,看看我,早不想了,打也挨了,总不能白挨一顿,该怎么就怎么,还像以前那样,阿爹总不能把我赶出去。” 长夏本来就不胖,这阵子又瘦了一圈,他看得分明,也知道是那件事给长夏心里落下病根。 事情是他做的,总该给长夏一个交代,便去探了话,果然,阿爹不会让长夏嫁出去了。 这么一副浑不在意的赖样,连长夏都为他的厚脸皮感到震惊。 见长夏一脸惊诧,简直把“真不要脸”这句话写在脸上,裴曜垂眸笑了下。 天色眨眼就暗了,裴曜说道:“行了,进屋吧,这事就揭过去了,别老惦记,我明天去镇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长夏摇摇头,说:“我没什么想吃的。” 裴曜想了下,开口:“听人说云记的绿豆糕好吃,我给你带一包。” 说完,也不等长夏说什么,他轻推着长夏进去,又不容置疑给带上屋门,仿佛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解开了困扰半个月的烦闷,裴曜畅快不已,连陈知从西屋出来剐了他一眼,他也笑嘻嘻的,大大方方开口:“阿爹,我明早去趟镇上。” “爱去哪去哪儿。”陈知没好气道。 他倒了洗脚水,将木盆靠在墙边,直起腰看看西厢房,又瞅一眼东厢房,暗暗骂一句臭小子,这才回了屋。 尽管烦裴曜,可不许他和长夏说话也不像回事。 长夏这回长了记性,谅也不敢再由着裴曜胡闹。 · 西厢房,长夏翻个身,将薄被盖好。 一想起裴曜那么不要脸的一番话,他忍不住叹口气,这么一打岔,心里确确实实宽慰了一点。 · 翌日。 裴曜从屋里拎出个小巧的鸟笼子,有他手掌那么宽,正好托在掌心。 细木棍做的鸟笼子还挺结实,里头放了一只蓝色的肥圆木山雀。 他另一只手上是个小小的鸟窝,用晒干的细草茎编的,另一只木山雀放在鸟窝里,只露出上半身和一点蓝色的翘尾巴。 鸟窝配上圆滚滚的小鸟,实在是憨态可掬。 连向来对这些小玩意不感兴趣的陈知都看了好一会儿。 他把鸟窝托在手心里,赞叹着说:“这么大点的鸟窝,你怎么想出来的?” 裴曜眉梢一挑,露出几分少年气十足的得意来,他把鸟笼递给长夏,说:“也没什么,就是随便做一个,配上这个更好卖。” 长夏将鸟笼放在掌心,里头的小木雀憨头憨脑的,十分讨喜。 陈知点点头,是这个理,他瞧着都喜欢。 鸟笼鸟窝都是裴曜抽空做出来的,鸟窝还好,一天下来就编好晾干了。 鸟笼做了好几天,木棍要削要磨光,还得粘起来,想做好看,必定要费一番工夫。 等家里人都看过,天色不早了,裴曜用竹篮装了鸟笼鸟窝出门。 他跑惯了芙阳镇,知道哪里有闲钱的人多,一到镇上就直奔金荷街,一手托着鸟窝,边走边朗声吆喝:“木雕,小木雀。” 第24章 绿豆糕 时不时弯腰避开横生的粗硬树枝,长夏穿林而过,等到了开阔的地界,伸手将头上斗笠扶正。 “汪——” 狗叫声在山林中回荡开,很快,一阵窸窣声响起,从草丛中钻出一只毛顺体壮的大白狗。 陈知和窦金花走得慢,才上了山坡。 他俩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看哪里有野蘑木耳一类的东西。 白狗跟着长夏来到一处山沟,摇着尾巴到处嗅到处闻。 看见一片绿藤,长夏快步走近,拨开绿叶,就看见叶片底下藏着的果子,还未成熟的串串果又绿又硬。 见有淡紫色的熟果子,他从竹筐中取出剪子,顺着果藤咔嚓剪下。 果藤较粗,又有韧性,用指甲掐、使劲掰费力气,还容易弄疼指甲,不如剪刀使起来快。 这种野果子最长也没有他拇指长,熟了后是淡紫色的,捏起来有点软有点韧,一根果藤上要结七八颗果实,因此常称串串果。 串串果长在一些山沟、山坡的向阳处,这片地方是他和裴曜几年前就发现的,除了自家人,谁也没告诉过。 青眉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条绵延的山脉。 青眉河顺山而下,又沿着山势流向东方,许多村庄如珠子一般,落在河岸和山下的开阔处。 湾儿村坐落在山脚下,一代代人经年累月靠山吃山,如今前山野菜好挖,野草也有的割,只是像一些野果、药材还有野物,前山已经变少了,运气好才能趁别人没发现时收进自己背篓里。 想要多摘一些卖钱,只能进到更深的山里头。 长夏剪着剪着,发现枝藤有掐过的痕迹,显然是其他人摘串串果留下的,看已经萎缩发黄的藤条末端,应该有好几天了。 这片小山沟深一点,但不是什么足够隐秘的地方,别人发现实属正常。 串串果是滋味较好的野果子,汁水不多,但果肉甘甜,很多人都喜欢,能卖上价钱。 他和裴曜发现这片地方没有声张,别人自然也不会到处嚷嚷。 幸好,没遇到心狠的,自己摘完一茬,就直接毁了藤根,让其他人一个都摘不到。 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长夏动作很快,将熟了的果子全部剪下。 竹筐底下铺了一层新鲜的大芦苇叶,放上果子更干净些。 拎起竹筐,长夏眉眼舒展,今天运气好,摘了起码三斤。 见白狗站在一处灌丛前眼巴巴望过来,一人一狗对视,白狗冲着长夏呜呜叫。 长夏走过去,白狗摇着尾巴邀功,叫了好几声。 拨开灌丛叶子,里面一簇簇小浆果红艳艳的,长夏揉揉白狗脑袋,高兴道:“小白真厉害。” 白狗兴奋到又是跑又是跳,毛茸茸的耳朵摇晃不已。 长夏弯腰在灌丛中掐浆果枝条,剪子不好伸进去,只能用手掐、折。 如今夏末,尚未到秋果繁盛的时候,和串串果不同,小红果入秋后熟得更多。 长夏摘了约莫有一捧,就找不到红果子了,剩下的涩果又小又绿。 他捻了几粒,用指腹摩挲干净,尝了尝,果皮微涩,果肉和汁水酸甜偏酸,一缕甜味似有若无,酸中带一点特殊的芳香,很是特别。 有人不喜这种酸一激灵的口感,也有一些人喜欢酸味中的芬芳香味。 见狗仰着头舔嘴巴,长夏皱起的眉眼松开,丢下两粒给狗吃。 白狗一张嘴,接住果子,它吃得挺仔细,舌头推着卷着,用侧边的牙齿咬开果子,一瞬间就被酸的整张狗脸皱巴巴。 长夏忍不住笑出来,揉揉狗头,继续往山沟里面走,到处找野果。 等陈知和窦金花追上来,他已经找到第三种果子,全装进竹筐怕压破最下面的串串果和小红果,他把摘下来的黑泡放在几片大树叶上,已经聚了一小堆。 “今儿这么多。”窦金花连忙过来,蹲下提起树叶两端,连叶片带果子,一同放入空竹篮中。 陈知放下竹筐,和长夏一起蹲在草丛前摘黑泡。 这种紫黑色的山莓味道很好,这一片都熟了,喜得他嘴角都合不拢,说:“今天运气可真好,正好赶上,提早来还没熟,太晚要么烂了,要么给别人摘去了。” 啪! 长夏打中落在左手上的蚊子,拂落后继续摘黑泡。 收获喜人,他忍不住说:“串串果也多,小红果刚开始熟,只摘到一点,还是小白找到的。” 陈知看一眼旁边的竹筐,果然,淡紫色的野果不少呢,他笑道:“我跟你奶野蘑捡的不多,今儿还是专挑果子摘,赶着下午让你爹带去镇上卖。” “嗯。”长夏应一声,将摘下的黑泡都放进竹篮中。 今天上山他背着一个竹筐,陈知背了一个,窦金花只提着两个竹篮,正好将几种果子分开放。 · 赶山找果子费了一上午工夫,回到家里,已经是晌午,裴曜早都从镇上回来了,甚至还打了两趟猪草。 在山上将近两个时辰,陈知饥肠辘辘,一进门就在菜地薅了一大把空筒菜,喊长夏摘几根黄瓜和一把豇豆。 窦金花也饿了,步伐匆匆进灶房点火热锅。 他三个择菜洗菜,很快就将简单的饭做好。 炒豇豆、炒空筒菜,还有一大碗豆腐丝拌黄瓜,馒头热腾腾的,没煮米汤,渴了喝水就行。 裴有瓦几个在家还好,饿了有米糕垫肚子,吃得没那么着急。 长夏一手拿馒头,另一手执筷,吃得狼吞虎咽。 等肚子有了饱意之后,才觉得缓过一口气。 一抬眼,就发现裴曜在看他,眉梢微挑,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长夏手一顿,低下头,默默又咬了一大口馒头,比起丢脸,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除非是极度不爱吃的东西,庄稼人很少见有挑食的,尤其干了一天活后。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陈知掏出手帕擦擦嘴,看向裴有瓦,说道:“今儿野果子多,过了日头最大的这一阵,趁新鲜,背去镇上卖了。” 他又看向裴曜:“还跑得动?” 裴曜刚站起身,闻言开口:“去镇上?这有什么跑不动的。” 陈知便说道:“那跟你爹一块儿去。”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转眼看向长夏。 陈知斜他一眼,又问道:“鸟笼子卖了?” “卖了。”裴曜没隐瞒,说:“今天试着加了价,一个五十文,有个穿绸子的年轻少爷,说他家幺弟喜爱这些小玩意,两件都要了,给了一钱碎银。” 乖乖,这就卖了一钱。 窦金花和裴灶安不约而同想,还真是闲钱多,不过是小孩玩耍的物件,一钱,真下得去手。 这一百文搁他俩手里,买两斤肉买几块豆腐,都能吃上小十天呢。 裴有瓦见识多,知道一钱碎银对一些大户人家来说,还不够一顿饭的钱,人家根本没把这点小钱当回事。 他倒是觉得裴曜出息,胡乱捣鼓出来的东西能赚到钱,也算有本事了。 陈知又看一眼儿子,只是手还没伸出来,就被笑嘻嘻的裴曜打了岔:“过会儿才去镇上,趁着这阵工夫,我还是再编个鸟窝框架出来。”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走远了几步。 “混账东西,真是翅膀硬了,拿着钱净知道乱花。”陈知骂了几句,却没追上去硬要。 既然能赚到钱,想买什么凿子刻刀,他也不管了。 长夏在灶房洗碗筷,听见院里说话声,心中颇有些敬佩。 从小就知道裴曜喜爱漂亮有趣的小东西,七八岁时很爱往木匠家里跑,成天去看木匠刨木头,不想长大了手那么巧。 不过弄一块木头,拿小刀小凿子在那里胡乱挖几下刨几下,没几天就能鼓捣出一只意趣十足的小木雕。 洗干净的碗控了控水,摞在一起,筷子插进筷笼里,长夏蹲下,给灶底添了把柴火。 他起身又去切野薯,和山里摘的两个碗口大的野白瓜。 山里的东西认识了才敢摘,像这样的野白瓜,若是遇上瓜藤有白而长的硬绒毛,是不能喂猪的,有毒。 只有藤蔓光滑的野白瓜才能给猪吃。 混着豆面和谷糠煮熟,猪很爱吃,能长肥膘。 缸里的豆面不多了,今天要是不忙,得告诉爹要磨一袋豆面。 盘算着今天的活计,听见脚步声,长夏转头就看见走进来的裴曜。 裴曜手里是打开的半封点心,他在几步远外站定,伸长胳膊,开口:“绿豆糕,云记的,刚才给阿奶和阿爹分了一半,剩下这一半,给你吃。” 长夏切野白瓜的手一顿,抬头看一眼裴曜,不是很确定地伸出手,接过那半包绿豆糕。 裴曜没有立即离开,头一次给长夏买吃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凝滞住。 他在原地站一会儿,才找到话头,问道:“不尝尝?” 长夏回过神,讷讷点头:“嗯嗯。” 绿豆糕粉糯松软,甜而不腻,有明显的绿豆味,称得上香甜可口。 比起自家做的米糕,云记的绿豆糕确实更软甜更好吃。 “怎么样?”裴曜问道。 长夏老实点头,小声开口:“好吃。” 裴曜眉梢微挑,随即压下眉宇间的喜悦,眼神转到一旁,状似不怎么在意,说:“行,下回再给你买。” 堂屋。 碟子里有六块绿豆糕。 云记的绿豆糕一封是十二个,点心块不算大,心急的人一口就能塞进嘴里。 窦金花一边吃一边连连道好:“可真好吃,他爹,快尝尝,曜儿从镇上买的。” 裴灶安过来尝了一块,老脸上全是笑意。 以往大孙子挣了钱,就爱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看不能吃,这回真是长大了,都知道给家里买点心了。 即使知道裴曜给长夏一个人就留了一半,老两口依旧觉得大孙子孝顺。 陈知也吃了一块,他朝院里张望,见裴曜从灶房出来,才又坐正。 第25章 枸杞 水田泛出镜面似的光,农人踩进去后,涟漪泛起,泥水翻涌。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人一块田,挽着裤腿弯下腰拔草。 从泥水里拔出脚往前挪动,和湿泥挤成咕叽咕叽的动静。 “阿奶——” 一声呼唤让窦金花直起腰,裴灶安也起身,眯着眼望过去。 长夏拎了水罐子走来,将水罐放在地头,又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上面,说:“阿奶,纸包里是米糕,我放瓦罐上了。” “好。”窦金花答应一声,又弯下腰拔杂草。 长夏没有停留,沿着来路快步往前,绕回往山上走的路后,就看见陈知和赵琴在说闲话。 “婶子。”他近前喊了人。 “长夏作什么去了?”赵琴笑着问道。 长夏答道:“绕到水田那边给我爷奶他们送水。” “还是长夏懂事。”赵琴顺嘴夸了句,她眉开眼笑的,显然心情很好。 这份喜悦不是今天才有,杨小桃的婚事定下了,已经到了选成亲吉日的这一步。 她大儿媳嫁进来一年半,这段时间总算有了动静,家中事情都这么顺利,哪有不高兴的。 三两句闲话说完,赵琴背起地上竹筐,开口:“我先走了,你们忙。” 陈知和长夏没有立即离开,没多久,裴曜追上来,三人这才往山上去。 这阵子稻谷未熟,柴豆也尚未到拔杆的时候,地里拔草的活有窦金花和裴灶安每天做着,倒不着急。 趁今天不忙,陈知想上山摘些枸杞,便喊上长夏和裴曜,三个人摘的多一些。 刚才长夏往水田送水,裴曜想起弹弓忘带了,折返回家去取。 这会儿他手里虚虚握着弹弓,一边走一边在地上踢踢捡捡,顺手拾几个小石子。 陈知说道:“要是能打两只野鸽子,给你阿公阿婆送去,炖了好补补身子。” 他说的是裴曜外祖父和外祖母,湾儿村附近的十里八乡,都这么称呼外祖。 “行,我看看,等上了山,找处好地方,先打几只鸽子。”裴曜随口应道,他弹弓准头不错,进山常常有收获。 长夏视线落在地上,他驻足弯腰,从土里抠出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不大不小,正好能打弹弓。 他用手擦擦石头上的土,弄干净了,这才转身去看裴曜:“给。” 裴曜两指捏起递过来的石子,没有碰到长夏。 自从挨打后,他确实规矩了很多,即使背着人,也不会再哄着、逼着长夏做什么。 一个是确实醒悟过来,成亲前还是得本分些,另一个,则是他忽然明白过来,等成亲后,一切都名正言顺,谁也管不到。 眼下老实一点,总比再挨顿打要好。 陈知也从地上捡了两个小石子,他直接丢过去。 裴曜抬手接住石子,跟着继续往山上走。 山路崎岖,大部分都是往上爬坡。 山枸杞丛生的地方是一片向阳坡,树木少,视野开阔,山坡不算太陡。 红彤彤的枸杞垂挂在枝条上,像一颗颗红宝石,将枝条坠得弯下。 这片枸杞不算多,看枝条的痕迹,是之前有人摘过了,这两天又红了一批。 长夏干活时不怎么说话,只闷头去做。 今天上山没带剪子,摘枸杞只要红果子,还是用手快一点,枝条背来背去沉甸甸的,还占地方。 裴曜在旁边树林里到处张望。 他眼睛好,看见高高的树枝上,一只麻灰的鸟儿隐在树叶当中。 这种鸟只是骨架大一点,肉少骨头多。 搜寻一阵,没看见肉多的鸟,更没野鸽子,他将弹弓别在后腰,过来一起摘枸杞。 “没打到?”陈知问道。 裴曜说道:“没什么好的,过会儿上别的地方再找找。” 他今天起打鸟的念头,其实是闲着没事,手有点痒,想给狗打几只斑鸠煮了吃。 自从那年裴曜做了第一个弹弓,兴头十足,又有天生的准头,一下子来了劲,天天往山上跑。 一开始杨丰年和裴荣还跟他一起上山,后来两人就没那么大劲头了。 他打的最多的就是斑鸠,一家人全都吃的面露难色,从此再也不爱吃鸟肉。 连裴曜自己到最后都不愿意吃了,又舍不得丢掉,多少是个肉。 斑鸠不值钱,山里飞的到处都是,拔毛也费事,自家吃不完,陈知今天拿两只给老庄子的本家婶婶送去,明天提两只给老堂叔打打牙祭,碰上裴有糖回娘家,赶紧就给她带几只。 有时裴曜一天能打十几只,在村里分一分,还有剩下的,裴有瓦便带着七八只斑鸠去镇上卖,他想尽快出手,卖得便宜,倒是赚了将近四十文。 后来没工夫去镇上吆喝叫卖,家里的活要紧些,裴曜偷闲打回来的鸟就只能给狗吃。 那时候还没有白狗,老黄狗倒是不挑,天天吃都不腻。 这一片的红枸杞摘完,三人又往其他地方去找。 比起乖顺的长夏,裴曜对这一带的山林更熟悉。 尽管大人打着骂着不让往深林子里头跑,他和杨丰年几个年少气盛,前两年总是偷偷钻山林子里到处探看玩耍,自有一番乐趣,后来还想学采药的挖什么人参灵芝猴头菇。 人参没找到,倒是在老林子里迎面撞上从树梢垂落的花斑大蛇。 乍一碰见,碗口粗的蛇躯晃荡,差点没撞到脸上,只抓过小蛇的少年人,个个都吓得脸色发白,还有腿软的。 幸好都好面子,勉强维持住体面,没有尖叫着落荒而逃,不约而同往后退几步,这才互相看一眼,随即撒丫子就跑。 怕挨打,这些事他们没告诉过大人。 又找到一片野枸杞,裴曜自行去寻打鸟的好地方,陈知忙着摘枸杞,只嘱咐他别走太远。 长夏看一眼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 裴曜身手很灵活,腿脚稳稳当当,从小到大跑惯了,在山里也能走得很快。 只一眼,他收回目光,低头摘枸杞子。 脚下踩倒的草丛很厚,有种厚实的软感。 裴曜清瘦,丝毫不孱弱,汗巾勒出一把劲瘦结实的腰。 腿长胳膊长,即使只有一个背影,看不到脸,也是一副极俊俏、朝气蓬勃的年轻身躯。 长夏以往从没留意过,裴曜天天都在眼前晃,他几乎难以察觉对方从小到大的变化,只知道裴曜长高了。 今天这一眼,忽然发现不一样了。 确实…… 好看。 他想起前天王小蝉的话,说好些人都会偷摸看裴曜,力气大,干活是一把好手就不说了,长得俊俏,一张脸也和气,同龄人——尤其姑娘、双儿,谁想搭话他都应一声,很给面子,从不欺负人家。 跟那些毛毛躁躁的混小子全然不同。 王小蝉是个双儿,只比长夏小一岁,他家和裴家离得远一点,靠近老庄子那边,跟老庄子的同龄人来往较多。 长夏除了和杨小桃玩得好,跟王小蝉交情也不错,主要是他俩都内敛,待在一块儿很自在。 王小蝉比长夏的老实木讷好一点,他只是腼腆,对着熟人,这份腼腆自然淡化许多,一些长夏不知道的同龄人的事,都是他告诉。 听了王小蝉的话,长夏欲言又止,窝窝囊囊的,想说又不敢说,裴曜其实学会欺负人了。 这话绝不能告诉小蝉。 裴曜挨打的事情没有瞒过村里人,好在他俩的事,阿爹瞒死了,一个字都没有漏出去。 其实以前裴曜不会欺负他,两人在外都是各干各的活。 有时候裴曜会和碰到的姑娘、双儿说话,长夏插不上嘴,只抿抿唇笑一下,或是往前走几步,等裴曜说完,自会跟上来。 王小蝉还说,村里有人羡慕长夏,有这么好看一个郎君。 说这话的王小蝉直来直去,他听见什么,顺嘴就告诉长夏,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两人都不懂年少慕艾。 长夏愣愣的,到今天才反应过来。 可他依旧不觉得有什么,抛开裴曜对他做的事,他们本来就要成亲。 只是…… 他至今都不明白,裴曜为什么忽然要做那种事。 事关名节,他不敢问,只能憋在心里。 · 在山上转了一个多时辰,长夏和陈知一人背了大半竹筐的枸杞,沉甸甸分量不轻。 除了三只肥斑鸠,裴曜还打到了三只绿头野鸽子,以及四只滚圆的鹌鹑。 他找鹌鹑窝没找到,要不然,或许还有鹌鹑蛋吃。 炖鸟肉最简单,只是裴家人早就吃怕了。 陈知见有鹌鹑,心想要不炸着吃一回,虽然费油费一点工夫,可也换换口味,若还是煮着炒着,家里都不爱吃。 三人坐在一片开阔处歇脚,吃着米糕喝着竹筒里的水。 今天出门时陈知给一人带了两块米糕,防着饿肚子。 吃完缓了一阵,太阳越大,他们没有下山,继续找枸杞。 裴曜背着陈知的竹筐,他那个筐子里只装着十只鸟,不怎么沉。 他回头看一眼长夏,走得挺稳,瘦巴巴的人没有被竹筐往后坠,便没说什么。 在山上转许久,两个竹筐堪堪都满了,陈知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喊他俩下山。 “背得动吗?”裴曜走到长夏跟前。 长夏半蹲在一块石头前,两手将绳子背上肩头,一使力就站起来。 筐子确实沉,听见裴曜问话,他抬头,老老实实开口:“背得动。” 他确实不是逞强,比这更沉的都背过。 干惯了活,很多事情他做的都很好,更别说背东西,他从不小看自己的力气。 不过长夏也知道,自己的力气确实比不上裴曜,之前他挣扎,却连裴曜推都推不动。 被轻看气力,也不怪裴曜。 毕竟以前背不动东西的时候,也都是裴曜帮他。 裴曜莫名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记得去年有一次,柔柔弱弱的裴喜鸾背不动筐子,小声抱怨一句太重了,围在附近的几个小子立即就冲上去,抢着要帮忙。 杨丰年迟了一步,瞪了好几个人,颇有些惋惜。 他倒没觉得那么可惜,想同人家说话,走过去说两句不就完了,自己还有筐子要背,猪草还没打,闲的没事跑去给别人背。 而且那天长夏也跟着,他得预备着,做好背两个竹筐的打算。 两人再关系平平,也是一家人,他总不能看着长夏累死累活背不动。 因此实在提不起帮别人背的劲头。 陈知背的筐子轻一些,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走着走着看见有黄精,便踩着草过去,将根刨出来,一看块头竟挺大的,连忙收进竹筐里,又在附近搜寻。 裴曜接不上这么实在的话,又有点气不过,怎么就这么呆,他没好气道:“那你就背着吧。” 长夏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是正在背吗。 看见裴曜气冲冲的背影,又生气了吗。 第26章 别扭 一场雨忽然落下,匆匆赶回家的长夏和陈知丢下竹筐,将院里晒着的枸杞连席子拖进堂屋。 幸好路上跑得快,地面还没完全湿,枸杞收的及时,没淋多少雨水。 雨点很快连成线状,细雨如丝,风一吹变得倾斜。 裴家其他人陆续进了门。 淋湿脑袋、淋湿衣裳的,连忙擦头发换衣裳,不然湿哒哒黏在身上不舒坦不说,还容易冻着。 陈知喊裴曜去换衣裳,说道:“比不得夏天了。” 这场雨带着一股秋意的萧瑟。 季节的变化是突然的,上午有太阳还挺热,天一变,冷风一吹,果然带来初秋的冷寂。 裴曜回来最晚,他出门放驴,走得挺远,到了一处山麓,两头毛驴吃草,他在一旁割猪草。 眼见乌云上来,他将两个竹筐用绳系了,放在壮驴身上,牵着驴就往家跑,半路还是淋了些雨,回来又先到后院卸筐栓驴,肩头彻底湿了。 他擦着头发,懒得去换衣裳,只是雨水而已,没一会儿就干了。 陈知一直催促,裴曜只好撑了伞,跑回东厢房换衣裳。 屋檐下的泥炉火灭了,长夏将泥炉和水壶提进来,又从外面屋檐角的麻袋里抓一大把蓬松绒草,聚成一堆在麦秸上,拿了火石擦火。 火苗燃起来,绒草引燃麦秸,他抓起这一把麦秸倒转,让正在烧的一头在下方,很快,火舌窜上来,火势旺了。 他这才把麦秸塞进炉膛中,灭了的木柴重新燃烧。 给壶里添了水,滚开后沏了茶,一家子坐在堂屋歇息喝热茶。 老黄狗和白狗趴在门前,白狗的尾巴挺大挺蓬松,它趴在那里,脑袋搁在前爪上,翘起的尾巴摇晃两下,一副惬意模样,看着比人还舒服。 说一会儿家常话,闲着也是闲着,陈知从屋里拿了针线,坐在门口较亮的地方缝制,前几天拆洗了旧袄,里头棉花薄了,这回再塞一点,冬天穿着更暖和。 窦金花搓两下干燥的手,从屋里拿出来一大片打好的袼褙,取了鞋样子在上面比着,沿着鞋样子剪鞋底。 裴灶安见裴曜用的镰刀有些钝了,拿了磨刀石蹲在屋檐下撩水打磨。 吃了两块米糕,裴有瓦才起身,将屋里的桌子搬出来,拿了锤头和钉子,敲敲打打拾掇一条晃动的桌子腿。 大人都在干活,长夏和裴曜也没有闲着。 裴曜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用一把圆口小凿子在木头上挖,不断有木片木屑掉下。 只是他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时而抬头瞅一眼长夏,神色犹豫。 长夏从陈知的针线篮子里取出来没纳完的鞋底,是给裴曜做的鞋,他坐在门边顺手做起来。 雨下得细密,不像夏天雨势那么浩大爽快,冷风一阵一阵,卷着冰凉的雨水斜吹进屋里。 天黑得早,干不了别的活,整个湾儿村都早早歇下了。 外头潮湿朦胧,屋里干燥舒适。 长夏铺了炕,炕褥柔软,被子也厚实,躺下后只觉踏实。 自家种的棉花不用多费钱,陈知舍得用料,每个人都有一床厚被子。 外头秋雨瑟瑟,雨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打下来,长夏在温暖的被窝中睡去。 东厢房。 裴曜翻个身,还是有点烦。 那天在山上没忍住,对着长夏发了脾气,事后他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长夏是个闷葫芦,平时不言不语的,哄着时都不知道给他个好脸,又呆又笨,更别说发脾气了,就长夏那个豆大的胆子,除了战战兢兢躲远,连大喊大叫都不敢。 可真要他跟长夏低头服软认个错…… 裴曜心里别扭极了,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以往不是没冲长夏发过脾气,过一阵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再提。 可这回,也不知怎的,很是在意。 · 雨过天晴,山林上头出现一道弯弯的七彩虹光,煞是好看。 裴曜用拇指指腹在镰刀刃上轻蹭了蹭,确实亮了利了。 他抓一把猪毛草割下,弯着腰不一会儿就割满一竹筐。 将筐里的草往下压了压,上头又多出空余。 等实实在在的一筐草打满,裴曜才背起,往河边找人。 长夏在拔马齿苋,河边的艾草和蒲公英也多,都能打回去给鸡鸭和牲口吃。 他的筐子也快满了,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见是裴曜,没说什么,手上活没停。 裴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沉默着,只拿了镰刀割艾草,塞进长夏的竹筐里。 小时候裴曜看见漂亮的姑娘双儿,姐姐哥哥的喊,也会夸人家长得好看。 可那是小时候。 自从大了,就再没跟任何人甜言蜜语过。 一些话小孩子能说,十几岁的少年人说,很容易被认为不正经,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对长夏,他没说过这些话,毕竟之前他俩相处确实很平淡。 竹筐满了后,两人没有立即背着回家,找了处地方歇息。 长夏坐在一块白石头上,捡了根硬树枝刮掉鞋底湿泥。 昨天下过雨,今天太阳没有那么晒。 只是每次下完雨,出来干活有诸多不便,草叶都沾着雨水不说,鞋底会沾很多烂泥,随时都得停下来弄掉,不然越粘越多,鞋底变厚几分,人是高了点,可又硌脚又难受。 裴曜站在不远处,捡了几个扁圆的石头,丢向河面打水漂。 这已经是第三次出门打草,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有一定的默契,割草久了,总会在外头歇一歇,玩一阵,再往家赶。 鞋底刮干净了,长夏丢掉树枝,看一眼水边打水漂的裴曜,仰头看了看天。 天幕湛蓝,有飞鸟从高空掠过。 太阳落在身上,没有炙烤的感觉,比夏天惬意多了。 风是凉爽的,偏冷一点,从脸颊、耳畔吹过,拂动衣摆和碎发。 不用说话,不用干活,长夏望着远处的眼神微凝,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忽然,从身侧吹来的风止住了。 年轻炙热的身躯存在感十足,长夏转头看过去。 裴曜只离了两步远,他伸手,说:“给你。” 他手里攥了一把白茅根,已经洗干净了。 天天都要帮家里干活,乡下小孩子也没多少吃的,漫山遍野打草的时候,找几个果子,挖一把甜味的草根咂咂滋味,就是一天最高兴的时候。 长夏接过,想了下,又递过去一半给裴曜。 他没说话,但裴曜似乎挺高兴,轻抿的嘴弯起一个弧度。 “甜?”裴曜开口问道。 长夏嚼动的脸颊停下,点点头:“嗯。” 肉眼可见的,站着的人压下的眉放松许多,眼尾眉梢变得雀跃,年少俊俏的脸庞不再锐利沉闷。 裴曜咬着一根白茅根,半天没吃进去。 他犹豫许久,总算咬断齿关的一小截,神色有些拧巴,别别扭扭说道:“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长夏抬头,目露疑惑。 见他没明白是什么事,裴曜一张俊脸变化好几次。 敢情就他一个人纠结为难了几天,长夏根本没上心,那他还困扰个什么劲,还怕长夏心里有疙瘩,真是白操心! 他缓了缓,试着提醒:“就那天去山上摘枸杞。” 长夏恍然大悟。 话都说到这里了,裴曜也不扭捏,直白道:“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 只是说完后,他侧过脸,耳朵有点红。 头一回跟长夏低头说软话,让他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长夏声音不大,他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什么裴曜忽然解释。 裴曜的脾气全家人都知道,不是故意针对谁,就是火气上来,冷言冷脸一阵,又不骂人,过去就好了,没有坏心。 没有责怪,裴曜心稍稍安下去。 看见长夏不解的眼神,他舌尖顶了顶上颚,生出股难言的气恼,真是懒得说缘由。 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也不知脑袋里成天都装着什么。 可要说为什么担心长夏因为那件事跟他置气,裴曜也想不出理由。 他揉了揉额角,想不通的事决定不再想了,干脆理直气壮道:“总之,我要是发脾气了,肯定不是我的错,你得多想想,是不是哪里惹我生气了。” 长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巴,一脸惊诧地看着裴曜。 他一下子愁得不行,从来不招裴曜,怎么就惹对方生气了。 明明是他自己脾气大,一点小事就恼了。 长夏不敢说,只在心里委屈两句。 裴曜双手叉腰,一股脑将心里话说出来:“我帮你打草,给你背筐子,你得给我个笑脸,别老怂巴巴的,不爱说话就不说,笑总会吧。” 长夏只觉得他满口胡言。 见自己越说,长夏眉头越皱,眉心蹙起,连好看的红钿都挤在中间。 裴曜闭了嘴,很是气恼,怎么就这么笨,越说越不会笑了。 他放下叉腰的手,转身要走,但脚步一顿,回过身气势汹汹伸出一只手,按住长夏左肩。 嘴唇被碰了一下,眉心也被亲了一口。 长夏慌得不行,连忙推开裴曜。 裴曜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眉头一挑,勾唇露出得意之色。 长夏四下看了看,幸好,没有一个人在附近。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裴曜打断了:“还不是你气我,放心,我知道在外面,不会乱来。” 长夏没了法子,虽然大三岁,可他完全压制不住裴曜,裴曜从来都不听他的。 裴曜背起长夏放在旁边的竹筐,又去拎自己那个,他把镰刀递给长夏。 长夏接过,跟着走了两步后,决定教训一下裴曜。 他认真开口:“你再这样,我就告诉阿爹。” 听出他的软弱,这回都不敢告诉阿爹,下回估计也不敢,裴曜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这次不算。” 第27章 堂哥 河道旁,一条小土路蜿蜒向下。 裴荣提着鱼竿,沿着小路来到土崖更下方的一层,这里离河更近。 河边已有几个人垂钓,各自占了一片地方。 裴曜正在其中,他岔开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左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侧脸,百无聊赖等鱼儿上钩。 “丰年没来?”裴荣过来,笑着看一眼裴曜脚边的鱼篓,只上了两条小鱼。 裴曜啧一声,说:“在地里干活,他娘看得紧,他溜不出来。” “怪不得。”裴荣往前走了几步,试着踩了踩河边的土,见是实在的,才在这里蹲下。 他从鱼篓取出用树叶包着的地龙,捏了一条穿在鱼钩上,随即抛竿甩进水里。 这片地界不算太大,除了他俩以外,还有两个人在钓鱼,一个是裴成,另一个是裴继宗。 裴曜跟裴继宗不对付,但真论起来,也没多大仇,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再者,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凭什么自己先走,让给对方呢。 因此除了裴成夹在中间,偶尔说两句缓和缓和,其他两人都不怎么言语。 裴荣一来,裴曜倒多了个人说话,两人关系本就不错。 他俩声音不大,都耐心等着鱼上钩。 聊着聊着,就说起村里谁谁家里在给相看媳妇夫郎,就连杨丰年,他家也在给他踅摸,听人说好像有信了。 裴曜和裴荣都笑起来,回头势必要审问审问杨丰年,好小子,还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们。 裴成听见,心中暗暗羡慕,他家穷一点,前两天还听他阿爹发愁他的亲事,稍好的人家,聘礼就得像样,可不得花一笔出去。 裴继宗家境也一般,他还有个弟弟裴继祖,都是汉子,都得花钱娶亲。 他俩小时候骂过长夏,还跟裴曜干了一架,没打过,认了输,陈知更是在他家门前骂了个底朝天,因此两家关系并不好。 自打裴曜家盖了大房,他家里人别提有多酸了。 裴继宗忽然出声,嗤道:“相看算什么,连屁股都没摸过,没见过世面,还不是毛头小子一个。”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他。 裴荣讥笑出声,问道:“哟,难不成你摸过?” 不是他看不起人,就裴继宗这模样,看起来倒贴也没几个人愿意。 都是一个村的,他哪能看不出裴继宗是在吹嘘,故作老成罢了。 果然,这样的讥讽让裴继宗涨红了脸,声音拔高嚷道:“我摸没摸过用得着你多嘴?” 裴荣不像他动了气,又笑问道:“那你到底摸过没?” “你管我摸没摸过。”裴继宗依旧嚷嚷这句话。 裴曜听得烦,不爱搭理乱吹牛空显摆的人,说道:“行了行了,荣子,别问了,这不明摆着吗,鱼都给吓跑了。” 裴继宗一听更气了,又看一眼裴成。 裴成撇着嘴,眼睛看向水面,明显也没信他。 裴继宗脸色涨红,他原本想显摆自己的见识,眼下却有点下不来台,实在是憋火。 他独自一人僵持着,裴曜上了鱼,裴成也钓起来一条。 裴成那条鱼大,喜滋滋开口:“瞧瞧,今儿运气真好,第二条大的了。” “成子,今天去镇上卖?”裴曜问道。 裴成将鱼放进篓子里,应道:“自然,自家又吃不完,换点钱多好的。” 裴曜说道:“那咱俩一起。” “好,结个伴路上也有人说话。”裴成应道。 他三人都没理裴继宗,不想裴继宗又吹上了,一脸不屑道:“这就算大?想去年,我钓了条将近七斤的。” 裴荣掏了掏耳朵,正要骂两句,裴继宗嘴倒挺快。 “我卖鱼时路过红香楼,门前和楼上站着的女人双儿,个个屁股都大,还没进门,就被搂着他们的男人摸一把,有几个还冲我扭屁股,小爷就是不稀得摸。” 终于说出来了。 裴继宗吹得唾沫乱飞,顾不得去擦,心里总算舒坦了。 裴曜三人纷纷叹气,还是给他找着了开口的机会。 只听见叹气声,没一个接茬的,话头直接冷下来。 裴继宗还没舒坦一下,又讨了个没趣,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裴成没那么正经,毕竟问王小舟借过画册,知道点东西,也正是年轻火旺的时候,只恨没有媳妇,一听见红香楼,就想起曾经路过时见到的风骚浪情。 他咽了咽唾沫,又想起裴继宗最后那句话,直接翻了个白眼,很不耐烦。 还不稀得,卖条鱼特地跑红香楼门前,不就是想看人家,以为别人听不出来。 裴荣骂都懒得骂了,蠢货一个。 至于裴曜,更是懒得搭理裴继宗,也讨厌对方嘴里摸屁股之类的话。 太阳逐渐爬到最高处,裴曜和裴成收了鱼竿,鱼篓里收获不少。 裴荣来得迟,鱼少一点,他没在意,四五条小鱼也懒得跑去镇上卖,带回家吃算了。 裴继宗讨了个没趣,心里一直不自在,见他们三人都不理自己,越发横眉冷目,看旁边一根草都不顺眼。 裴曜三个沿着小土路往上走,他坐在原地,轻嗤一声以示不屑,赶紧滚蛋吧,这一大片都是他的地方,想在哪儿钓就在哪儿钓。 裴成走在最后,听见那一声轻嗤,他撇撇嘴,刚来的时候还愿意搭理一下裴继宗,这下连他也懒得理会。 上了坡,来到河道上方,裴荣回头看一眼河边伸出来的那根长竹竿,笑嘻嘻道:“拉不下脸跟咱们一起走,也不想想,都这个时辰了,他还直愣愣坐那儿钓鱼,真不饿啊。” 裴曜笑出声,说:“来得比我还早,不走估计是真不饿吧。” 裴成在旁边说道:“跟我一起来的,我方才肚子都响了,嗐,谁管他,赶紧回去吃饭,吃完了好去卖鱼。” 一阵风吹来,河面泛起涟漪,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只有芦苇摇晃。 裴继宗板着腰充面子,忽然,肚子咕噜噜响起来,他腰塌下去,又臊又恼火,又庆幸没人听见。 一刻钟前他就饿得前胸帖后背了,偏偏只能忍着,势必不能比他们先走,不然就是露了怯,白白将这么好的钓鱼地给别人。 只是这份志气到现在,也被饥饿击散了。 · 还没到家,裴曜就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夏和王小蝉背着竹筐,正跟裴文清说话。 他眉头一皱,脚步加快几分。 裴成走别人庄子后面的斜路回家了,裴荣和裴曜顺路,见他忽然走快,不免愣了下。 裴文清正在给长夏和王小蝉分野果。 他家和裴家是同宗亲戚,长夏和裴曜得喊他一声堂哥。 裴文清比长夏大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了,相貌普通,家境平平。 前两年托人说了一门亲事,原本去年要成亲,但对面家里贪图别人更高的聘礼,悔了婚,他家受不了这个鸟气,闹了一通,折腾了许久,最后拿回聘礼,亲事就这么黄了。 面对裴文清递来的野果,长夏犹豫着,没有去拿。 他不伸手,王小蝉自然也跟着不要。 裴文清看一眼王小蝉,笑着对长夏说:“堂哥给你的,自家亲戚,又不是外人,拿着就是,你们两个人,分着去吃。” “分什么呢?”裴曜面无表情问道,大步就到了跟前。 裴文清笑了下,说:“不过两个果子,我不爱吃,正好碰见夏哥儿和蝉哥儿。” 长夏拿不定主意,村里会有上了年纪的婶子阿叔偶尔分他一两个果子,他很少和年轻汉子打这种交道,于是下意识去看裴曜。 裴曜见裴文清视线多看向王小蝉,忽然明白过来,心里莫名一松,看见长夏询问的目光,开口:“堂哥给你,你就拿着。” 长夏只好接过。 裴文清两只手都伸着,手里的果子一样多,看起来并不偏向谁。 王小蝉犹豫一下,见长夏拿了,这才伸手。 “那,我先走了。”裴文清说完没有多留。 长夏和王小蝉看着他离开,两人都有点懵。 “看什么呢?”裴曜忽然开口,语气有些不满。 长夏回过神,不再张望。 王小蝉看裴曜一眼,旁边还有个没出声的裴荣,他性子腼腆,很少和小子们多说话,只跟长夏说道:“我也先回去了。” “嗯。”长夏点点头。 裴荣看一眼裴曜,又瞅一眼长夏,琢磨过劲来,一脸恍然大悟。 他暗暗啧一声,抬手拍了拍裴曜右肩,说:“走了。” 原地只剩下他俩。 长夏刚走了一步,裴曜的手就伸过来了,从他手里硬掏走了那几个果子。 长夏没有要回来,手正好空了,他扶了扶肩头的绳子,继续往前走,问道:“你想吃?” 裴曜随口应声:“嗯。” 想吃那就都给他吃,长夏没再说什么。 两人往家里走,裴曜忽然开口:“文清哥看上王小蝉了。” 长夏惊讶地转头看他。 裴曜将手里的果子抛起又抓住,说:“给你只是幌子,人家其实是想给王小蝉,你不过是顺带的。” “难怪。”长夏茅塞顿开,他就说,怎么突然给他果子吃。 说起来,小蝉比他小一岁,已经十八了,因家里是外姓外来户,在村里弱一点。 王小蝉娘一直想托媒人找个家境不错的,不想孩子嫁出去吃太多苦,但一直没着落,又怕耽误太久,已经打算往低处看看了。 王家的事长夏没那么清楚,只听王小蝉说过一嘴,他也没放在心上。 裴曜一边走,一边看着长夏,问道:“还有谁给过你果子吃?” 长夏想了下,说:“琴婶子,阿芬奶,还有荣阿叔,都给过,小桃前两天还给了我一把山莓。” 一个小子都没有。 裴曜一下子没了听的兴趣。 果然如此,没人会跟长夏献殷勤,除了他,也没谁觉得长夏有那么一点好看了。 第28章 脑崩儿 鹅肠草开着白色小花,被人一把又一把拔起,甩甩根上的土,丢进筐子里。 长夏弯着腰,手上拔个不停,这一片的鹅肠草拔完了,又拎着竹筐往旁边寻找。 窦金花在不远处割艾草。 一老一少今天走得远,沿着河道一路过来,总算找着片好草地。 村里几乎家家都喂了鸡鸭,养猪的人家也多,更别说还有养牛养驴的,只要买得起,牲口一定要置办一头,有了牲口,无论家里还是地里的活,人力就会轻许多。 有这些吃草的东西,村子附近的野地天天都有人割,一些好点的草,稍微长出来就被碰到的人飞快割走。 想大量打草,就只能往更远处找找。 没一会儿,长夏听见驴蹄声和车声,起身望一眼,裴曜牵着驴车过来了。 等他过来后,窦金花和长夏把筐子里的草都倒在板车上。 毛驴停下,顺势低头吃草,咀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鲜脆,人不能吃的青草,在牲口嘴里仿佛多汁嫩爽。 裴曜穿着一身麻布短褐,腰间系了汗巾,和村里小子没什么差别,只是他腿长胳膊长,高挑结实,身形实在是漂亮。 他有两身料子好的长袍,只是平时陈知不许他穿,走亲戚时再穿,不然好好的衣裳弄脏弄破了,实在心疼。 长袍干活时不如短褐更方便,裴曜自己也舍不得那么好的衣裳穿着来干活。 零星几片树叶黄了,幸好,尚未到枯落之时,留给农人备草还有一段时日。 裴曜从板车拎下一个竹筐,也没说话,拿了镰刀往草丛中走,利落割起草。 长夏和窦金花话都少,干起活更是。 而且割草也费腰费力气,又忙又累的,真正下力气干农活的人,哪有闲工夫说话呢。 他们三人在这里拔鹅肠草、艾草,弄新鲜的回去,这几天喂猪喂鸡鸭。 陈知、裴有瓦和裴灶安则牵了另一辆驴车,在河滩上割荩草。 荩草是很好的草料,晒干了,冬天混着稻草和麦秸一起喂驴,肥猪年底卖出去之前,也要好好喂着,不然瘦了掉秤。 夏天时就晒了不少干草,如今进了秋季,对干草的需求更加迫切。 裴曜年少力壮,跟着窦金花和长夏在这边打草,裴家其他人都放心。 一直忙到晌午太阳大了,第三车草拉回家后,陈知已经在灶房做饭了。 后院。 长夏和窦金花用耙子扒拉车上的草,堆到土墙前弄了高高的一堆。 这些给猪、毛驴吃新鲜的,随手堆一堆,不用特地晾晒,喂鸡鸭时也能抓一篮子,剁碎了倒进木槽里。 荩草在宽敞的前院占着一片地方,用几根长木棍隔着,和其他要晒的野草分开,省得弄混了。 割这么多草,手指被草汁染青,又沾了土,造的乌黑。 长夏洗干净手就进灶房帮忙。 等吃过饭,歇了半个时辰左右,陈知和裴有瓦又套了驴车,催促裴曜和长夏也动身。 今天地里的活不忙,趁着有工夫,多打草回来才是正理。 · 一连割了三天,裴家院子里到处都晒的是野草,太阳一晒,青草的味道弥漫。 不但有牲口吃的,还有人吃的,像嫩些的马齿苋,陈知特地用旧篾席铺着,晒在上面要干净些。 哗啦—— 灶房里外的水缸都添满了,裴曜放下木桶,家里剩他一个,总算有一点空闲,他从房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头,坐在房门口又挖又削。 长夏和窦金花在河边洗衣裳。 衣裳是一家子的,打了三天草,脏得不行,草鞋也要刷,好几双放在旁边等着洗。 长夏手里的棒槌咚咚咚捣个不停。 窦金花在石板上搓衣裳,头一遍野澡珠的白沫子都出不来,水是污黄的,洗到第二遍才干净。 好一阵后,两人才端起木盆,拎起木桶,提了湿淋淋的草鞋往家走。 裴家屋后离河边有一段路,盆里桶里都是洗好的衣裳,沾了水,再拧都是湿的,不免沉重。 一进家门,长夏快步走到晾衣架前,将桶和盆都放到地上后,才甩甩手舒了一口气。 裴曜见他俩回来,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小凿子,提茶壶倒了两碗茶水放在小方桌上,说:“奶,水倒好了。” “好。”窦金花应一声,走过来坐下歇脚。 长夏一个人将衣裳晾好,才过来喝茶。 裴曜看他一眼,没作声,低头继续削木头。 窦金花在院里坐一阵,抬头看一眼太阳,想起柴房屋顶晒了七八个竹匾的枸杞子和一点药材,她没喊两个小的干活,自己爬上梯子。 她站在木梯上,伸手拨动枸杞,将枸杞和药材都翻了翻,好晒得均匀。 等下来后,她说道:“我去歇着了。” “嗯。”长夏点点头。 裴曜低头在忙,没有看过来,因此长夏放下茶碗后,没有起身进屋,惬意坐着晒晒太阳吹吹风。 河水冰凉,手和腕子晒了一阵后,又热乎乎的。 还没到秋冷的时候。 木屑从裴曜手中掉下来,长夏视线落在地上的碎屑上,心想一会儿等他弄完,木屑扫起来收着,晒一晒,好用来引火。 相安无事歇一阵后,长夏起身,到菜地摘了些菜。 夏黄瓜老了,藤该拔了,他摘下最后四五条老黄瓜,削了皮好炒着吃。 赶着夏天种下的秋黄瓜已经爬了藤,只是还没到结瓜的时候。 刚上来的秋蒿菜倒是嫩着,他拔了半篮子。 陈知和裴有瓦回娘家了,今天晌午只有四个人吃饭。 灶房里还有昨天本家亲戚给的一个菜葫芦,能炒一碗,再捞一个咸菜疙瘩切了,这几样菜就足够了。 长夏在灶房门口洗菜。 灶房里外的水缸都有木头做的盖子,防着土渣灰尘落进去。 裴曜转着手里的木头端详,他想刻一个站在树枝上的黄雀,只是手艺还不够炉火纯青,前头已经废掉一个。 那只黄雀有些粗糙,即使上色掩饰了,整只看起来不够生动,没灵气,他不满意,直接丢进旧匣子里,又重新鼓捣。 脖子有点酸,他抬起头,揉了揉后脖子,见长夏进了灶房,很快响起切菜声。 裴曜放下木头和凿子,起身跟进去。 握着菜刀的手一顿,长夏有点紧张,今天阿爹不在。 他看了看外面,阿奶进屋了,阿爷去山上捡柴了,还没回来。 院里没人。 裴曜实际没想做什么,他只是有些无聊,干脆进来找长夏。 见长夏一副胆小畏缩的模样,他忽然抬手,飞快弹了长夏一个脑崩儿。 额头疼了一瞬,长夏皱起眉,放下菜刀,揉了揉被弹的地方。 裴曜眉梢微扬,似乎有点得意。 他料到长夏会有这样窝囊的举动,挨一下也不知道还手,更别说骂人打人了,一声都不带吭的。 “真胆小。”他语气有点瞧不上,可眼睛带着笑。 长夏反驳不了,郁闷了一下,拿起刀继续切菜,心想还是按阿爹说的,不理裴曜就行了,他总不能再弹自己。 裴曜仿佛一点没觉察出“冷眼”,照样心情很好,他一手撑在案台上,斜倚着,赖着不走。 切菜声不停,他思绪一会儿转到长夏脸上唇上,一会儿又觉得长夏也太软弱窝囊,呆呆笨笨的,忽然问道:“你胆子这么小,出去了也被人欺负?” 长夏手顿住,转头控诉般看一眼裴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除了裴曜,还有谁会这样欺负他。 裴曜终于有了一点尴尬,为了掩饰,他轻哼一声,说:“我不算,你怎么能拿我跟外头那些人相提并论。” 他又不是真欺负打骂长夏。 没理都要占三分,是陈知常骂裴曜的话,这会儿长夏嘴巴动了动,也想这样说他。 裴曜视线落在他嘴唇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垂下的眼睛暗了暗。 长夏发觉了他的视线,紧紧闭上嘴,什么都不敢说了。 好半天,裴曜喉结滚了滚,目光恢复正常,顺手捏了两片黄瓜吃。 心想别看胆子这么小,但特别会告状,小时候因为长夏动不动小气掉眼泪,他挨了好几次打。 年幼时他就知道不能惹长夏,更别说揍长夏,要是真动了长夏一根手指头,家里非得把他捆起来用鞭子抽。 那时他总觉得阿爹偏心,因此一直不待见长夏,长大后关系也平平。 这会儿想想,其实长夏也只是想管他不要在河边山上乱跑,偏他不服管教,给长夏气哭了。 裴曜心思回转,小时候确实有点气人,不过他才不会承认。 他正色道:“外头真有人欺负你了,别跟闷葫芦一样,由着人欺负,就算回来不跟阿爹,总得跟我说说。” 裴曜忽然眉头紧拧,不等长夏应声,又说:“除了我,谁要摸你手摸你脸,都不许,出门离那些小子远远的,也不许让别人亲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额角突突地跳,青筋似乎都要凸出来。 长夏懵了一瞬,没能立即出声。 裴曜有些气急,说:“听见没?那是不正经的人,只会哄你占便宜,这事绝不能乱来,无论是谁,都得防着,离他们远远的,最好话也别说,你给一点好脸,他们想的可不止一点。” “我没你说的那么笨。”长夏闷闷出声。 他没忍住,强调道:“我分得清轻重,也不是乱来的人,你何必这样说我。” 长夏很委屈。 他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怎么会做那种没脸的事,再说了,因为裴曜是从小定下的郎君,他才…… 为什么要将他说的这样不堪。 裴曜愣住,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侧过脸避开长夏视线,不自在地开口:“是我着急说错话了。” 见长夏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垂下眼睛,别别扭扭的,又说:“我乱说话,对不住。” 长夏将切好的黄瓜片揽进碗里,又抓过秋蒿切,没多久,他小声“嗯”了一下。 裴曜这才不再心虚。 他左右看看,问道:“要生火?” “嗯,该做饭了。”长夏的委屈还未散去,他很少发脾气,依旧好声好气,只是听起来蔫嗒嗒的。 裴曜摸摸鼻子,明白这回真惹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先坐在灶前抓了一把软柴打火。 第29章 织布 又下了雨。 秋雨绵绵不绝,细细的雨丝飘落,下个不停,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水迹,土地被浸透,泥又湿又滑。 树叶、草叶沾着雨水,好几天不见干。 连屋顶青瓦也蒙上一层水漉漉的潮湿,门窗被雨水飘湿,一打开,斜风带着细雨吹进屋里。 山雾、秋雨都冰冷朦胧,整个村子笼罩着一层水色。 初秋的天尚未到寒时。 一下雨,到处都是水,和夏天一样,塘中水中的青蛙、癞蛤蟆爬了出来,到处都能看见。 有跑进家里的,不是被人一脚踢出去,就是用铁锨铲飞。 狗看见家里爬进这怪模怪样的东西,要么龇牙吠叫,要么闻一闻嗅一嗅,用爪子拨拉着玩。 癞蛤蟆一旦被翻过身,露出肚皮,四条腿伸长蹬动,样子有些慌张惨乱,也有些滑稽,令人心生不适。 傍晚和夜里,也不知是青蛙还是癞蛤蟆叫,咕——咕——,带着颤音,像从它们肚皮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听就让人想起外面湿漉漉的一切,有人不以为意,不喜的人心生烦闷。 雨下了两天,庄稼人大多都歇在家。 织布机的踩杆一踩一松,上下交替,机子哐当、哐当响,梭子经由人手飞快从左穿到右,又从右穿到左。 伴着这样的声音,东厢房屋门半开。 关着门屋里暗,点上油灯又划不来。 裴曜正在给刻好的黄雀上颜色,他握笔的手很稳,神情专注,雨声织布声似乎都听不到了,心里眼里都是手上这块木头。 堂屋。 窦金花在织布,长夏和陈知捻线纺线。 织布机上坐久了,便换换人。 陈知和窦金花闲聊,说:“上次听有糖说,明年或许要盖房,只是如此一来,盖房要花一笔钱,盖好住进去,怎么都要一半年工夫。” “明年宏儿也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虽然到真正成亲时,还有二三年,可这两三年里,想攒下聘礼和好酒席的钱,哪里那么容易。” 窦金花也听女儿提起过,不免为女儿愁一愁。 裴有糖两个儿子,幺儿不说,两个小子只差三岁,赶着给老大李宏娶了亲,后头就是老二李守的大事了。 李家这几年日子好起来了,只是乡下人,靠种田卖桃子为生,家底到底薄弱,想要盖房翻新,攒下的那点积蓄,可不得出去许多。 裴家便是如此。 不过好处是裴有糖两个儿子,再娶了媳妇,家里年轻壮劳力就有四个,若是心齐,后面的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差。 自从裴家的青瓦房盖起来,裴有糖很高兴,娘家家底强,亲哥亲嫂也不是软弱的人,她腰杆更直,脸上也有几分光彩。 也是因娘家盖了房,她和李永清不免有些意动,谁不喜欢好房好院子。 亲是一定要娶的,他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不可能让两个儿子打光棍,就是犹豫房子到底要不要盖,老房子旧些,到处都修缮过,但住人不成问题。 裴有瓦和陈知只有裴曜一个,盖房子的时候,因为有长夏,当时还未生出各自寻亲的念头。 童养媳没有娘家,一切从简,花不了太多,因此他俩没有将儿子成亲所需的花销算进来,只一心一意盖房,对银钱的忧愁没有那么重。 长夏只听着,手上将纺线车转得飞快。 听到陈知和窦金花又聊起人丁的事,忽然想起那天裴曜说过的话。 奶娃娃…… 村里嫁出去的女儿双儿,一年半载后,总能听到谁谁有了的消息,嫁到湾儿村的媳妇夫郎也是,成亲生子,总是在一块儿的。 他见过很多大着肚子的妇人、夫郎,习以为常。 裴曜同样觉得是人间常事,因此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只当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说出口。 不过这会儿,长夏想了一下,他和裴曜生娃娃? 真奇怪。 他拧了下眉,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 奶娃娃那么小,骨头都是软的,他抱不了,更别说裴曜,比他还小几岁。 裴曜平日里一副小孩心性,安分不了几天,逮个空子就偷溜出家门,打鸟钓鱼,钻山爬树,时不时还跟别人打架,脸上挂着彩回来。 他实在想不出来裴曜当“爹”的模样。 至于自己,长夏也难以想象。 家里没有亲的叔伯堂亲,即使本家有生了娃娃的,他只是过去看望,不用帮着照顾。 自家没有刚出生的奶娃娃,他不大会抱,只能大人抱起来,手把手塞进他怀里,才能小心翼翼将浑身软软的婴孩连着襁褓抱好。 陈知和窦金花说着说着,话又拐到别处。 长夏的思绪也收回来,不再想没影儿的事,纺车呼呼呼,飞速转出了残影。 窦金花一边织布一边说:“回头你帮着打听打听,看哪家有合适的,留留神,看有没有合适宏儿的。” “我知道。”陈知应一声,自打上次裴有糖提了一嘴后,做阿舅的,哪能不替亲外甥操操心。 至于之前托裴有糖的事,早在揍了裴曜之后,他借着走亲戚,去了李家村一趟,连忙让裴有糖停了。 他只说问过两个孩子的意思,裴曜是愿意的,原是他多此一举了,差点弄出事来。 裴曜干的没脸事,哪怕对着裴曜亲姑姑,陈知也说不出口,只能糊弄两句。 好在裴有糖没有多想,反倒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长夏就很好,是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孩子,平日又不生事又不作怪,哥哥嫂嫂不用操心,况且还不用聘礼,上哪里找这么可心的儿夫郎。 · 下午,天依旧阴沉沉的,好在雨停了。 光线黯淡,不比晌午那阵,做针线本就费眼睛,陈知和长夏都坐在堂屋门口,找着亮多缝两下。 堂屋摆了一地的农具,锄头、铁锨还有镐头耙子等。 裴灶安和裴有瓦敲敲打打,拾掇这些家伙什。 下雨没活干,更没什么去处,串门不方便,湿淋淋踩一脚烂泥,进别人家门踩一地泥印子,实在埋汰。 趁这个空子,将家里的用具收拾收拾,回头等地干了,无论下田还是上山,用起来更趁手。 铁锹的把松了,裴灶安这两天挑了一根合适的直长木棍,又是削又是打磨,确定没有毛刺刺手了,才将木棍偏细的一端牢牢杵进铁头上。 裴曜坐在外面屋檐下,岔开两条长腿,弯着腰用磨刀石打磨两把钝了的小刀。 陈知看见,就让他把后院剁草的旧菜刀磨一磨。 磨刀的声音并不尖锐,也绝说不上好听,嚓嚓、噌噌,来回地响。 窦金花闲不住,又上了织布机。 陈知揉揉脖子,将补好的衣裳叠了,看一眼织布机那边,这两天织的是麻布,之前织的棉布攒下了一些,原色有几匹,还有三匹染色的,红黄都有。 他一边琢磨一边说:“娘,过两天棉线纺好了,先熬料将棉线染了,再上机子,织一两匹花彩布,给他俩用花彩布做一床新被褥,再加上成亲用的喜被,足够他俩几年使了,余下的彩布,给你屋里也做一床。” 之前染的黄布红布,都是织好后上色,颜色是一体的,可成亲是大事,用花花条条的彩布再给做一床铺盖,又好看又体面。 “好好。”窦金花连忙应声,提起大孙子的亲事,她哪能不上心。 去年前年她曾问过,陈知只说不急,裴曜年纪小,毛里毛躁的,一点都不稳重,跟野猴儿一样,不着急成亲。 裴曜耳朵尖,听见亲事,磨刀的手顿时停了。 家里常年都在织布,自家用一些,多数原色布会拿去镇上各布庄、布铺卖,能换不少家用。 因习空见惯了,他没料到这些布是给他和长夏成亲用的。 陈知算是头一次当家里所有人面提起两人亲事,长夏也抬头看一眼。 裴灶安乐得什么似的,他和窦金花依然不知道陈知之前的打算,只觉得理应这样办。 裴曜心里彻底踏实。 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不招阿爹待见,怕适得其反,他没多嘴去问,压下性子老老实实继续磨刀。 · 晴空朗朗,风凉爽宜人,太阳的热意恰到好处,真正是一派秋高气爽。 河边,裴曜拎着竹筐四下寻找茜草。 在草丛中瞧见后,他蹲下用宽铲连茜草根一起挖出来,抖搂抖搂土,才丢进筐子里。 正是秋时,茜草最好的时候,不但能熬了给布和线上色,大一点粗一点的根,晒干了药铺里也收。 想用茜草染红色,得加点白矾,这东西家里有,倒是不急着买。 染黄色有荩草就行,想要混入青色棉线,去山上挖些蓝草。 乡下到处都是野草,只要认识,用处都很大。 自打地面晒干,在野地干活方便了,裴曜有了空,就会出来挖各种染色用的草,干劲十足。 正忙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裴曜直起身。 杨丰年和裴荣两个背着鱼篓,手里拿着钓竿,笑着问他:“这两天不见你去钓鱼。” “家里忙,没逮着空子。”裴曜随口答道,又说:“下午挖泥鳅,去不去?” 秋时的泥鳅渐渐肥了,滋补润燥,是一口时令的新鲜物,近来的价钱比平时高。 “正想问你呢。”杨丰年说道:“今天挖了,放水里泡一晚,明儿一早就赶去镇上卖。” “成。”裴曜点头。 知道他今天不去钓鱼,裴荣和杨丰年不再多留,他俩商量好了,这会儿钓一阵子鱼,明天能一起带到镇上,多卖一点钱。 他俩往钓鱼台那边走,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约而同回头。 长夏和杨小桃来河边打猪草了,刚才还弯着腰干活的裴曜,立即迎过去。 裴荣用胳膊肘戳一下杨丰年,挤眉弄眼开口:“我说吧,只要看见长夏,他跑得最快。” 第30章 心思 一大早,裴曜提了木桶拎着篮子,同家里说一声,出了门就直奔杨丰年家。 随着他走路,木桶轻晃,偶尔走急两步,有水从木盖缝隙中流出来。 桶里有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泥鳅,黑条条的,昨天捞上来后,他洗了两遍,泥鳅身上没有泥沙了,才丢进桶里养着。 比起鱼,泥鳅往往活得更旺,即使待在小小的木盆里,没吃没喝都能活一段日子。 杨丰年已经套好驴车,正往车上装东西。 他今天除了卖鱼卖泥鳅,顺便把家里攒下的两筐药材拉去镇上卖。 裴曜和裴荣蹭他家的车一同去。 毛驴踏踏踏迈开步子,很快小跑起来。 赶车颠簸,容易让鱼和泥鳅跳出来,木桶都有盖子,裴曜和裴荣坐在车上,一有动静,就伸手压一压木盖。 裴曜带着的竹篮里有两个完工的木雕。 裴荣瞧见,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这是黄雀?”他问道。 “嗯。”裴曜自己很满意这只。 黄雀抓在树枝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看前方,这次眼睛点的很好,灵动有神。 他技艺还不够娴熟,毕竟只是空闲时才琢磨,有时也要靠运气,这回上完色,画好眼睛,他越看越喜欢,心中很得意。 裴荣边看边顺嘴说:“不是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要能弄出这个,说不定能卖好几两。” 裴曜笑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丢给裴荣。 裴荣接住一看,是一只蝉,还没上色,但已经能辨认出模样,眼睛、翅膀和尾巴很好认。 裴曜说道:“我只擅鸟雀,别的都不大熟,一只蝉就花了挺久,刀螂细腿细肢节的,更难了,草编还行,用木头刻我一时还弄不好。” 回头等闲了,还是捉几只刀螂,编了草笼子养着,多看看心里才有底。 裴荣把玩了一下木蝉,确实还是上了颜色的黄雀好看。 篮子下面还有一只,他方才就瞧见了一片花花绿绿,拿起来一细看,更乐了。 这回的鸟窝裴曜是用一大块木头挖出来的,上了褐色黑色,勾勒出条纹,倒也像那么回事,简单质朴。 鸟窝里除了一只圆圆胖胖的长尾灰山雀,窝里还放了好些花。 红花黄花白花蓝花,野花簇拥围着山雀,像是它自己叼回窝装扮的。 山雀的尾巴长长翘翘,脑袋也昂着,颇有有几分神气。 山雀能取出来,和鸟窝是分开做的,它脖子上戴着个不大的花环,花环也是木头雕出来的,细细的枝条染了绿色,小小的花朵同样涂了花心和花瓣。 花环实际做的并不灵巧生动,但瑕不掩瑜,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裴荣忍不住在裴曜胳膊上捣一拳,说:“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不光脑子灵,这门自学的手艺也实在让人嫉妒。 要是他有这个本事,随便弄两个木鸟木雀,看上哪家姑娘哪家双儿,只要送出去,一准就能拿下,还愁没有媳妇娶? 裴荣这么想,也说了出来。 前面赶车的杨丰年一听,损道:“人家早有夫郎了,用得着像你?腆着脸巴巴儿献殷勤去。” “也是。”裴荣将木雕放回篮子里,半笑半叹。 他又同杨丰年闲聊,说:“你小时候不也跟着一起看你二叔刨木头,比起他,你离得更近,就没学会?” 村里的木匠杨二保是杨丰年亲二叔,裴曜七八岁时就和杨丰年玩得好。 木匠院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边角料,对小孩子来说,无疑是最惊奇的,翻翻找找,就能发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因他俩是小孩,有时调皮会乱翻木块树皮堆,但从不偷拿东西,挺讨杨二保喜欢,闲了就逗小孩玩,教他俩认木头挖木碗,各种凿子刨子等用具也教他俩认。 不过大了之后,裴曜没有再“偷师”,小孩子没人会多想,大人就不一样了。 有时遇到磕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得琢磨好几天,很想找个懂的人,请教请教也好,可惜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他好摆弄这些。 杨二保有两个儿子,还有个徒弟,想学正经的木匠手艺,磕头拜师是免不了的。 他志不在此,只喜好捣鼓小玩意,小时候看的学的那些,堪堪够用。 雀儿鸟儿这些笨拙粗糙的东西,真论起来,是算不上精巧雅致的,也就是靠几分野趣,换点额外之财。 听见裴荣的话,杨丰年笑道:“你说的轻巧,这东西不得看天分?我做几个木碗还行,这些东西就难了,也别说我,就是你看见那些凿子刻刀,也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俩都不是有巧思的人,好在有一把力气,钓鱼捞泥鳅也能赚到钱,偶尔跟着裴曜去镇上卖木雕,拿到钱买了吃的喝的,也能沾沾光。 毛驴上了官道,跑得更快更顺当了。 太阳已经出来,迎面吹来的风和煦畅快,这样的天气不潮湿不闷热,心情变得很好。 提起媳妇,裴荣挑眉看向裴曜,说:“哎,我说,你和长夏……” 他对了一下两个大拇指,笑嘻嘻开口:“你家没急着给你办亲事?” 裴曜一顿,挑了两句能提的,说:“最迟后年。” 裴荣乐道:“我看你小子都急成什么样了,还能憋到后年去?” 裴曜微微皱眉,不解道:“我着急?” 他从未在外头跟长夏亲近过,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裴荣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话一出口,连杨丰年都笑起来。 裴荣一脸鄙夷,说:“就你还想瞒着谁,一见着人,别的就都忘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只要长了眼睛,谁看不出来?当大伙儿眼瞎呢。” “腆着脸巴巴儿就凑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长夏理不理你。” 刚才杨丰年损他的话,一股脑倒给裴曜,裴荣心里一阵畅快。 裴曜愣住,他根本没想到会被人看出来心思,自以为瞒得很好。 裴荣还在笑话裴曜,说:“你小子猴急,可惜,长夏不吃你这一套。” 长夏在家都会躲一躲裴曜,更别说外面。 他二人“心中有鬼”,并未觉察,就算有对视,长夏也很快避开。 在外人看来,长夏对裴曜的靠近,确实是平静的,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甚至连害羞都没有,照样干自己的活,话又少,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 如此种种,确实像是裴曜一厢情愿。 杨丰年也趁机损两句:“就你那些,哄哄别人还行,长夏到底比咱们大几岁,可不是轻易就能上当的。” 这话说完,他自己反应过来,给长夏吹得有点大了。 长夏是年长三岁,可性格软弱,乖头顺脑的,没什么脾气,谁都能看出他骨子里的老实怯弱。 说真的,要不是从小有裴曜护着,在村里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我哄别人做什么。”裴曜嗤道。 至于长夏哄两句就能上当的真相,他绝口不提。 这话一出,杨丰年和裴荣心里一阵泛酸。 哪怕知道裴曜只是想说他没哄过别人,还是忍不住去想。 是是是,就他裴曜不用上赶着讨好漂亮姑娘俊秀双儿,他一露面,多少眼睛都被吸引走了。 看见裴荣一脸愤愤瞪过来,裴曜啧一声,说:“你瞪我也没用,我又没拿什么花言巧语哄人,不过遇见了,说两句话而已。” 他长得好看,说话也和气,看见同龄人,往往不用他凑过去,多数都是别人往他跟前走。 小时候的讨喜和长大后的俊俏不同,裴曜自从抽条长高后,就经常能和姑娘、双儿说上话,在他自己还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习惯。 杨丰年和裴荣酸了吧唧的。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哪能不喜欢和姑娘双儿们多说两句话,一起说说笑笑玩玩,顶得了好几天干活的无趣。 裴曜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你俩又不是裴继宗,少在这里牙痒眼红,这么没出息的样子,要是给姜银蝶他们看见,才叫丢面儿。” 裴荣翻个白眼,不再愤然。 他和杨丰年两个,确实比村里其他小子强一些,就像杨丰年,说亲的媒人一看他模样,就知道多了几成把握。 毛驴拉着车依旧往前跑,离芙阳镇还有一段长路,赶车的杨丰年忽然开口:“不过,你真要和长夏成亲啊?” 裴荣也看过来,也问道:“你不是喜欢顶漂亮的?” 他俩倒不是挑拨离间,和长夏不甚熟悉,没仇没怨的,只是有些好奇裴曜怎么想的。 裴曜自己长这个模样,眼光高似乎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况且童养媳童养夫郎,最后没成的,也不是没听说过。 裴曜眉头微挑,先是对着侧过头的杨丰年说:“为什么不呢?” 随即又道:“长夏也不赖。” 杨丰年哦一声,转过头去看路。 裴荣想了一下长夏的长相,确实,人家也不丑,只是他俩从小就知道裴曜爱美的臭毛病。 他玩笑道:“嗐,还不是你从小就这样,我之前还以为,你要是不想娶长夏,跟家里闹开了,那一定得娶个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 杨丰年扬起鞭子在空中一甩,闻言笑出声。 倒是裴曜愣了下。 看见裴荣有点促狭的神色,他回过神,随口说道:“什么美不美的,父母之命,哪里是那么轻易违抗的。” 杨丰年在前头顺嘴说道:“也是,你爹当年费那么大力气,钱就不说了,梅朱府离得那样远,硬是一路带了回来。” 裴荣想起杨丰年的亲事,开口打趣,裴曜跟着损了几句,但有点心不在焉,眼睫垂下,也不知出神在想什么。 30-40 第31章 油酥饼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一群大雁从高高的天上飞过,人字形两排,飞得很稳当。 长夏收回目光,不再仰头观望。 “人”这个字,还是小时候听裴曜说的,简单易懂,便记住了。 裴曜七岁起,冬闲时就到赵李村的学塾念书,一直念到十岁,读了三年,认识不少字。 他刚念书那年,年景依旧不是很好,裴家日子一般。 但裴有瓦想着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他们家没一个识字的,一遇到写字立契,全是睁眼瞎,得靠村里识字的人帮着看看,到底不方便。 便勒紧裤腰带,给教书先生送了束脩,将裴曜送去识字念书。 裴曜脑瓜子是聪明,但好动淘气,幸好在先生面前倒是乖,课业还行,没让裴有瓦和陈知在村里村外丢脸。 要是背不出书,写不出来字,是要挨手板子的,还会被其他人嘲笑,他才不愿意。 一旦背着先生,一群男孩子凑到一块儿,本就不安分,闹闹腾腾,他在其中是最顽劣的,时不时就在放学路上打架。 功名什么的,裴家没人想过。 从祖上起,他们家连童生都没出过,全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只要认识几个字,能看契约写契约就成。 裴有瓦实在没看出儿子有考功名的天分,笨是不笨,但也不拔尖,因此裴曜大一点后,能帮着家里干活了,便不再去上学。 乡下识字的姑娘、双儿稀少,裴有瓦和陈知习以为常,没动过让长夏读书的念头。 身边人都不识字,长夏对念书只有一点好奇,不知道学堂是个什么样。 小时候裴曜用木棍在地上写字的时候,他会在旁边默不作声看一会儿,听见裴曜嘴里念叨叨的,才知道写的是“人”字。 等裴曜学到更难的字后,他看不懂了,那点好奇也就消失。 长夏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比他手掌略长的鱼扭动身体,尾巴快速在空中甩,水花乱溅。 鱼是昨天杨丰年给裴曜的,他钓的多。 长夏蹲在院里杀鱼,白狗不知跑哪里去了,老黄狗在柴堆那边趴着晒太阳。 杀鸡杀鸭时它总会围着人转,想讨口肉吃,杀鱼时就很少往跟前凑。 有时捞回来的鱼多,院里腥味重,它还用前爪捂捂鼻子,一副很不喜欢鱼腥味的模样,陈知每每看见,都会笑骂它跟成了精似的。 鱼杀好后,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东西,长夏用小簸箕端着,到后院剁碎了,丢进鸭圈里。 十几只鸭子围过来哄抢,其中有几只挺肥的,不知道今年中秋会不会杀一只。 如今家里日子好一点了,一个月能割一两回肉吃,每次只割半斤一斤,足够解馋。 至于整只的鸡鸭,一般过年时才会杀。 不过去年中秋,姑姑裴有糖和老姑裴柴安回娘家送中秋礼时,陈知让裴曜杀了一只鸭子,做了顿好饭吃。 家里养的鸡鸭,到年底前,会捉一半到镇上卖笔钱,剩下一半再养二三年,留着下蛋,等到来年春天,再买几只雏仔继续养。 太老的母鸡母鸭,平时炖汤倒不错,只是肉发柴不好吃,镇上许多人家都不愿要,过年是为吃肉,自然要肥的嫩的,不至于让亲朋笑话,待客竟用这么老的肉。 听见前院的动静,长夏拎着小簸箕出来。 窦金花和裴灶安从山上摘了两筐山枸杞,他连忙放下小簸箕,从杂物屋取了篾席在院里摊开。 红彤彤的山枸杞倒在席子上,窦金花坐在席边,用手来回拨弄,将果子铺的均匀。 还不到做饭的时候,长夏蹲在席边,将红果里夹杂的枝叶挑出来。 · 芙阳镇一斤鲜活泥鳅到了十八文的价,裴曜抓了三斤多,卖了正好六十文。 这次的木雕色彩鲜艳灵动,尤其鸟窝里的花,实在亮眼。 他在街上转悠吆喝,时不时就有人上前看,不过今天转了几条街,才把黄雀和山雀出手。 这回的两只比上次还要好看些,裴曜要价六十文,原想着要是压价,五十文一只也能卖。 随口和买家拉扯几句,不想对方也痛快,直接给了一钱并二十文。 买家是个上一点年纪的夫郎,带着两个孩子,显然是孙辈,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四五岁的模样,都仰着头眼巴巴等着买小木雕。 他们三人穿得虽然不是绸缎,但衣裳整洁鲜亮,明显家境殷实些。 裴曜收了钱,揣进怀里,一低头看见女娃娃用大眼睛瞅他。 他笑了下,就见女娃娃害羞地转过头,小手捂着嘴巴偷笑。 裴曜脸上笑意更甚。 今天出来一趟就赚了一钱八十文,他心情实在好,路过油酥饼摊前,便花三十文,买了十个油酥饼。 等找到裴荣和杨丰年后,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自己也趁热吃一个,余下的用油纸包好,拎着桶和竹篮,又坐上驴车往家赶。 · 院里用席子晒着山枸杞,红艳艳一片。 裴曜刚进门,长夏后脚就背着一筐猪草进来。 他沿着屋后一直往河边走,在河边拣着好一点的草割了些。 光天化日的,太阳明晃晃,不过是在村子附近打草,孤身一人,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窦金花在家里歇脚,她腿脚远不及年轻时利索,上了一趟山,回来就得歇歇。 陈知、裴有瓦还有裴灶安三人,趁这两天还没到秋收,逮着空子就往山上跑。 如今枸杞子熟了,抓紧摘一些,回头晒干了,好往药材铺卖。 裴曜放下空木桶和篮子,顺手帮长夏卸了竹筐,指着放在灶房窗沿上的油纸包,说:“买了油酥饼,还有七个,还温着,洗了手先尝一个。” “嗯。”长夏点点头,又说:“阿奶也在家。” 裴曜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拿了油纸包一边走一边朝着东屋喊:“奶,我买了油酥饼。” “哎——”窦金花的声音传出来,不等裴曜进堂屋,她就出来了。 白狗窜回来了,和老黄狗蹲在人前,直勾勾盯住人手里的饼子,被赶也不走。 长夏和窦金花坐在椅子上,焦黄的饼子还温着,外酥里软,油香淡咸,牙口不好的老人也能咬动。 一个饼子不算大,吃得快的,三两口就塞进嘴里。 看他俩吃得香,裴曜胃口本来就大,又吃了一个,剩下四个,留给阿爹他们。 饼没了,两只狗遗憾走开,白狗还呜呜叫了两声,似乎在抱怨没给它吃。 裴曜舀了水洗手,说:“下回还是多买几个,往饱了吃。” 他这个年纪,正是能吃也好吃的时候。 听见大孙子嘴馋,窦金花笑眯眯的,没说什么。 一个油酥饼三文钱,买十个就得花三十文,要是裴有瓦买,她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可惜,但孙子就不一样了,小孩子家家,嘴馋是常有的事,爱吃就买两个吃。 长夏是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 婆孙三个吃完坐了一会儿,又各自忙碌。 窦金花在堂屋纺线,长夏看天色不早了,先从菜地摘了菜,坐在灶房门口择洗,等备好菜,再出门打一趟草。 裴曜放了钱从东厢房出来,看见长夏后,他脚步微顿,一脸若有所思。 长夏是不够漂亮,可真让他和另一个漂亮的、美丽的人成亲…… 他拧眉,觉得有些不适。 想来想去,脑海里那个模糊不清的美人渐渐凝实成长夏的模样。 他和长夏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从小就定下了,连婚书都有。 要说他喜欢漂亮的,他也不狡辩,世人不都这样。 或许是从小就知道长夏是自己夫郎,他同那些人说话时,从未生出过非分之想,不过看两眼。 要说有趣,还是长夏蔫头蔫脑好逗一点,急了只知道掉眼泪。 “给。” 长夏抬头,就看见递过来的一只木头小狗,还没裴曜巴掌大,上了淡黄色,四肢稳稳站着。 模样有点像家里的老黄狗。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眼尾弧度是藏不住的浅笑。 裴曜眉梢一挑,唇角弯起,所有的思虑一扫而光,眼里只剩下一个人,问道:“喜欢?” 长夏看一眼小狗,犹豫着,最终用力点头:“嗯。” 他不会做什么,顶多编个花篮玩,像这样的小东西,又质朴又可爱,哪能不喜欢。 长夏房里小箱子倒是有几块小木头,是裴曜以前刻完不喜欢的,因为不好看,没形也没神。 裴曜丢进柴堆想当柴火烧,窦金花觉得可惜,捡出来问长夏要不要。 得到肯定的回答,裴曜眉梢的雀跃完全掩饰不了,眉开眼笑道:“喜欢就行,改天再给你一个。” 长夏看着手里的小狗,眼睛亮亮的。 他舍不得将小狗放在地上,把玩一会儿,就起身进房间,好生将小狗摆在枕头边。 裴曜下意识跟上脚步,他没进长夏屋子,只站在门口,斜斜倚着门框抱臂看着。 堂屋。 纺车转个不停,窦金花听见两个孩子在说什么,只是耳朵有点背了,没听清在说什么。 她探头看一眼。 自打上次陈知在全家人面前提起孩子的亲事,她心里活泛起来,想起裴曜脾气大,长夏又太怯弱,怕两人不合,亦或是长夏受欺负,时不时留一下神。 幸好幸好,大孙子近来懂事多了。 尽管有时候脾气依旧大,但对长夏不打不骂,还给买吃的,看来也是开窍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长夏是从小养到大的,知根知底,还不用磨合,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她自然想要长夏跟大孙子成亲,往后再多生几个重孙就更好了。 第32章 柿子 循着水声,一路寻至山坡处的溪边。 溪水潺潺流淌,清冽透彻,偏高处,有人架了一截竹子,引了水,从空竹中哗啦啦流出来。 长夏伸手,接住从竹子流出来的溪水,掬一捧俯下脸就喝。 陈知和裴曜围在旁边,都接了水止渴。 出来的工夫久了,带的水已经喝完,幸而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天还没那么冷,溪水下肚不至于让人打哆嗦。 他三人喝了水,坐在石头上歇一阵。 裴有瓦从树林子里钻出来,背着一筐沉甸甸的红枸杞,到了跟前也是先接水喝。 裴曜蹲在溪边洗手,指甲缝、手指缝里,都是绿色的草汁。 他撩水搓洗,修长手指很快洗干净,见溪水里有小鱼小虾,五指一攥,试图抓起来,然而捞了个空。 他又翻动浸在溪水里的石头,眼疾手快抓住一只想要逃跑的小蟹,见小山蟹瘦巴巴的,也不大,又丢回水里,咚一声溅起水花。 长夏听见动静,抬头看一眼,他就在溪边石头上坐着,离得近,一眼就看见翻石头的那只大手白皙、有力,连手腕的骨节看着都粗大结实。 裴曜不是小身板,骨节看着就有力气。 陈知缓过劲,见他在水里翻找,开口道:“扔什么,等会儿砍一节竹子,把蟹、螺什么的,用竹筒装着,回去喂鸭子,多好的。” 没带网子,山溪里的小鱼小虾不好抓,石头底下的山蟹青螺却容易些。 陈知又道:“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你姑和老姑都要回来送节礼,等他们来了,杀一只鸭子,这几天多喂喂,让长长肥。” 日子渐渐好了,又不愁儿子亲事,手里的钱足够,不差一两只鸭子。 招待了小姑子和姑母,回头他上娘家送节礼,也得捉一只鸭子带回去,体体面面的,还能给他老爹老娘补补。 一听这话,不止裴曜来了劲,长夏也蹲在水边,伸手去翻水里的石头。 浅水处的石头被翻开,四五只小山蟹惊慌散开,爬得很快,但不及人手快。 只是捉起小蟹,长夏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放在外头怕跑了,放在竹筐里,又怕它们陷进枸杞中,夹烂夹坏枸杞,也或许它们身上都是水腥,会坏了枸杞的药性品相。 “阿爹。”长夏喊一声,手忙脚乱的,用一片大树叶将五只小山蟹包起来。 陈知会意,从一旁地上拔了几根细长的草茎,捋掉草叶,过来帮长夏一起用树叶包住山蟹,又用草茎缠了几圈捆起来。 裴有瓦见上游有竹子,拿了柴刀起身,说:“我这会儿就去砍一根竹子,省得没东西装。” 陈知应声:“成,去吧。” 趁眼下在溪边歇息,抓上两竹筒蟹和螺,下山时不用再绕过来寻找。 等裴有瓦拎着五节削好的空竹筒过来,溪边草地上已经有一小堆青螺。 陈知和两个孩子一起,都脱了鞋,挽起袖子和裤管下了水。 他过来先将溪边的青螺装进竹筒中。 探出肉的大螺已经挪出一小段路,吸在一块小石头上,忽然被拽住螺壳往起拔,螺肉猛地收缩进螺壳里。 裴有瓦看一眼手里的大青螺,个头不小呢,砸碎了喂鸭子更好。 他捡完岸边的,抓一把草塞住竹筒口,以防青螺跑出来。 顺手给陈知三人一人分一个竹筒,边摸边往里放,随后自己也下了水。 有了竹筒在手里,裴曜开始抓小山蟹。 青螺扔在岸上可以不管,八条腿的山蟹慌里慌张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自然不能乱扔。 这处溪水的山蟹和青螺还行,五个竹筒满了三个,陈知见天色不早了,枸杞子还没摘满,便喊着让上岸,歇一歇还要去找枸杞。 在山里转悠到晌午最热的时候过去,四人才下了山。 窦金花做了晌午饭,等不到他们回来,饿得不行,只好拨出一些菜,和裴灶安先吃了。 饭菜捂在锅里,陈知一摸馒头,还温热着,便直接端出来。 四个人坐在院里,吃饱喝足后,裴曜惦记着鸭子,拎起五个竹筒往后院走,随手拿一块大鹅卵石,砸碎青螺和小山蟹,丢进鸭圈里。 鸭子嘎嘎嘎扇着翅膀扑过来,你争我抢,很快就分吃完。 裴曜站起身,目光在鸭群中扫视一圈,这只挺肥的,那只也不错。 最肥的阿爹估计舍不得杀,肥母鸭一天就能下一个蛋,鸭蛋要攒起来卖钱,是个长久的进项。 就看看这小半个月,能不能把几只偏瘦的养肥一点,到时候杀了吃肉也不觉得可惜。 · 农活忙碌。 中秋前,旱田种的豆秆黄了干了,豆子饱满圆润,湾儿村家家都在地里拔豆秆。 不止柴豆,棉花花苞也长得破开,露出白花花、柔软的棉。 村里种棉花的人家不少,若家境好些,分出一两亩旱田,弹棉花给自家缝被褥、纺棉线等都方便,家境差些的,卖棉花也是一笔进项。 这几天往农田去的路上,不是掉了豆秆就是掉了几团没塞实的棉花。 老两口往靠山的下等田那边走。 窦金花背着空筐子,边走边往地上看。 她往家背棉花的时候,不怎么捡地上的,万一弯下腰,掉了棉花划不来。 柴豆地里有儿子孙子,用两辆驴车往回运豆秆,用不着人背,她和裴灶安就在棉花地里忙,各自都带着钥匙。 一团一团白棉花从绽开的壳里揪出来。 最近天气好,太阳将棉絮晒得又白又蓬,直接将棉絮揪出来慢一点,但胜在不用回家再摘取,棉絮也干净。 今年的新棉花不卖,要给裴曜和长夏做喜被和两条新被褥,冬闲时做着缝着,赶在成亲前就出来了。 有了陈知这个话,窦金花和裴灶安都心热,干劲也足。 · 一亩薄地出来的棉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院里摊开晾晒,也占了一片地方。 棉花要是沾了枝叶碎屑,不好弄干净,因此席子都离晒豆秆的地方远远的,也不许狗往上趴。 老黄狗早年就知道,毕竟挨过打,它聪明,这些年记得很牢。 白狗被裴灶安用细竹条抽了几下屁股,嗷嗷叫着跑开,不敢再靠近棉花。 豆秆铺了厚厚一层,来回翻着,等太阳晒两天,晒干晒透了,就到了打连枷的时候。 吃过饭,长夏坐在院里剥棉花。 带壳摘回来的棉花不多,他一个人就足够。 棉花里头带着棉籽,晒一晒,拍打拍打,还要将棉籽挑出来,后边的活计不少。 下等田的棉花还没摘完,这几天太阳好,暂时不用抢收,太阳晒着,棉壳会自然绽开。 满院都是作物。 今年光景不错,旱田的收成较好,水田里还没熟的水稻瞧着也不错,湾儿村大多数人家都是喜悦的。 木架上下三层,放了三个竹匾,晒的是大蓟根和茜草根。 裴曜站在木架前,将药材翻了一遍,好晒匀。 他又爬上梯子,把屋顶同样用竹匾晒的枸杞子和笋干翻一翻。 屋外有一棵高高的柿子树,树梢已经比房顶还高。 叶子还没落完,黄绿红掺杂,既有夏日的旺盛,又有秋意点染几分颜色。 柿子已经黄了,树梢的见太阳多,好几个柿子红了,太阳一晒,红柿子瞧着透亮,显然熟了。 只是那几颗红柿子都太高了,爬上屋顶去摘,得留神脚下,万一踩空,摔下来容易出事。 前年村里有个十岁的小子,就是贪一口柿子吃,爬到屋顶上拽树枝,结果摔下来,脸和手肘蹭破了一大片,疼得直咧嘴哭,家里只庆幸胳膊腿都完好。 树梢顶上的柿子,人够不着,会被鸟儿雀儿啄吃。 长夏正在剥棉花,就听见裴曜喊他。 裴曜下了梯子,问道:“想不想吃柿子?” 屋外的柿子树自然是自己家栽的,树是算是老树,十二年前就种下了。 当时是裴灶安随手在院子外面栽了两棵,新房盖的时候,没碍着地基,正好不用挖。 长夏这两天也发现有几个柿子红了,但太高了,即使用竹竿也不好钩。 裴曜挽起袖子,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他跃跃欲试,说:“拿上碗,我看看能不能打下来。” 长夏连忙把剩下的棉花剥完,从木盆里撩了两把水洗净手,就进灶房拿了个大碗。 等他出来,裴曜已经在柿子树下。 白狗不知他俩在做什么,摇着尾巴跟出来,见人抬头,它也抬起头看。 柿子树长得大,十几条树枝都粗壮,叶子也繁密。 裴曜倒退着,走了一段距离才停下,又往旁边挪挪,找到合适的方向,能看见红柿子了,才站定拉弹弓去瞄。 啪—— 皮子一响,长夏紧张地站在树下,看见从层层叶子里掉下一颗柿子,手忙脚乱捧了碗去接。 幸好幸好,刚才裴曜让他站在这里,刚好接住柿子,没让掉在地上。 柿子已经红了软了,但掉进碗里没破,瞧着红彤彤的,一看就甜。 “还有两个。”裴曜说道,看一眼柿子的位置,让长夏往左边挪挪。 只是这次长夏没接住,啪嗒掉在地上,破了皮,红色的汁水流出来。 长夏觉得有点可惜,不等他捡,白狗低头嗅嗅,伸舌头将甜甜的汁水舔了一遍。 狗一吃,人哪里还能吃,长夏将碗放在一旁,也挽起袖子,说:“还是用手接。” 捧着碗到底不如自己的手灵活。 裴曜瞄准了,又打下第三个柿子。 长夏脚下挪得快,眼睛紧紧盯着,一伸手就接住,忍不住笑了下。 见他高兴,裴曜收了弹弓,眉梢微挑,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长夏将柿子放进碗里,问道:“你吃不吃?” 裴曜开口:“我不吃,你吃。” “我问阿奶吃不吃。”长夏说着,端碗往回走。 裴曜走在旁边,脚步轻松。 上回说错话惹了长夏不高兴,没等他想出该怎么哄人,第二天长夏自己就好了。 近来各种活计多,长夏干活时又是个闷头闷脑的性子,哪像这会儿,这么高兴。 第33章 中秋 桌上放了两个插满野花的柳条花篮,太阳从半开的窗子外照进来,屋内干净明亮。 王小蝉和长夏坐在炕边做针线。 上午两人在河边打草碰见,打满草,他俩在河边歇息,顺手摘了柳条编花篮玩。 见王小蝉不着急干活,长夏就喊对方回家放了草筐,过来玩耍,今天其他人都不在,只有他和阿奶在家。 王家人多屋子少,王小蝉和两个妹妹住一间,到底不方便。 长夏在缝香袋,这东西简单,他很快做完。 前两天陈知晒了些花瓣和香草,家里还有一点带香气的安神药材。 他没立即去取装香袋,抬头看一眼绣手帕的王小蝉,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有些纠结。 那天堂哥裴文清给他俩果子的场景历历在目,还有裴曜的话。 说堂哥看上小蝉了。 长夏性子再闷,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不去想,他交好的朋友不算多,关于好友的事,自然想问问。 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裴曜的话太直白,他有点说不出,总不能对着小蝉,张口就是我家堂哥看上你了。 长夏蹙着眉,不问又觉得心里有点憋得慌。 王小蝉一抬头,就看见他神色,好奇问道:“怎么了?” 长夏慢吞吞开口:“小蝉,吃果子吗?” 王小蝉一愣,说:“好呀。” 炕桌上摆了一碟山核桃,另一碟是串串果和山莓,果子不多,他俩刚才捏了几个吃,做起活手上腾不开,就停下了。 茶壶里泡着枸杞和野菊,都是自家洗净后晒干的。 长夏沏茶的时候,还给茶壶放了一小块冰糖,是昨天窦金花给他的,小小一包,约莫七八块,都是小的碎的糖块。 裴曜也有,他直接当零嘴吃,含着能咂摸好一会儿。 家里煮冰糖梨水用不着他俩这点碎块子,陈知的箱笼里头,有买来的大块冰糖。 长夏有点舍不得,只吃了一块,今天王小蝉过来了,泡点和平时不一样的甜甜茶水,喝着也高兴。 两人停下手里的活,吃一阵果子,喝几口微甜的茶水。 王小蝉在家吃不上冰糖,糖水也喝得少,因此很喜欢今天的茶。 不过他没有端着茶碗猛喝,少年人还是爱面子的,总不能一副可劲占便宜的做派,叫人笑话。 长夏犹豫再三,放下茶碗问道:“上次我堂哥给咱们果子……” 后面的话,他不知该怎么说了。 王小蝉一听,就有点心不在焉,抿着嘴,眉头也皱起,神色有些不解有些苦恼。 他没问长夏究竟要说什么,反而自己开了口:“我前几天又碰到他了。” 一个村的,不说每天,起码三天两头就能碰到,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夏听他这么说,眼睛忽然一亮。 “他不知从哪里摘了些红莓,要给我,我觉得不妥当,就没要,还以为他会走,不想,他一转头,就把红莓给了我小妹。” 王小蝉挠挠脸,又说:“我小妹也是的,眼睛只瞅着红莓,连我给她使眼色都看不见,接了红莓。” 长夏想了一下,说:“小香才五岁,太小了。” 小孩子平时没什么零嘴吃,馋一下味道好的红莓,也不算大事。 王小蝉点点头:“只有一把,要是多了,肯定不让她拿。” 又吃几个果子,长夏给两人茶碗都添满。 王小蝉眉毛皱起来,像是想不通,说:“他这人也奇怪,好好的果子,怎么见人就分。” 长夏放下茶壶,张了张嘴,有心想提醒他一句,可自己也不好意思,这种话,真是不好说出口。 不等他想好措辞,王小蝉那股莫名的烦恼就散了,没什么心肺,又拿起绣绷子,一脸高兴给长夏看他绣的莲花纹:“怎么样,这回的好看吧。” 长夏接过来细看,点着头说:“真好看。” 王小蝉笑着收完最后几针,说:“你回头也绣一个这个,是费彩线,但漂亮呢,也不难,我跟着我娘学了几天就上手了,我教你,保管学得会。” 提起漂亮,长夏想到了裴曜。 裴曜喜欢漂亮的东西。 王小蝉绣的莲花纹并不难,乡下孩子,手上都有一点针线活。 有点天分的,比不上从小就练针的绣女绣男,但多少能接一些绣庄里的活做做,赚一点钱贴补家用。 没天分的,多练练,简单花样子也能上手,只是没有巧思,给自家人衣裳、手帕上点缀一点鲜艳纹路,也足够了。 长夏翻出针线篮子里的素帕,箍好便同王小蝉请教起来。 两人低头忙起活,便把裴文清忘到了脑后。 · 裴曜的衣裳鞋子有不少都是长夏做的,手帕自然也是。 不过陈知和窦金花的绣活都一般,因此长夏手艺也一般。 他给裴曜裁的帕子,仔仔细细收了边,有时候得了空,才会在边角上绣朵小花,多是偏淡的颜色。 裴曜倒没嫌弃,照常用着。 长夏想,若是大红大紫的花团,估计嫌弃得不行。 今天小蝉绣的莲花纹,虽然花纹大一点,但淡粉色并不浓烈,再加一点浅绿勾勒出荷叶,很是素雅。 · 晒豆子的空当,裴家人齐心协力摘完了棉花。 棉花杆子也都拔了,拉回家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晒着,干了能当柴火烧。 临近中秋,天公作美,晒秋收作物的时节,没有落雨。 晌午太阳曝晒过后,趁豆秆晒透了,豆子好打,一家人轮番上阵打连枷,忙得灰头土脸,就这么干了几天,总算把豆子从豆荚中都打了出来。 豆秆用木叉挑走,抖一抖夹在里面的豆子,堆到院子角,同样是柴火。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豆子,扫起来用大簸箕扬了土,弄干净,就倒在席子上继续晒干晒透。 黄昏。 烧了好几锅水,赶在日落前,裴家人都洗了澡洗了头,总算干净爽利起来。 长夏和裴曜最先洗,头发已经干了。 天黑就要睡觉,他俩都没缠发,只用布条简单束起来,一会儿拆解也方便。 金色的余晖向人间洒落,抬起脸的人面上镀了一层暖色光芒。 落日的温柔碎光映在长夏眼睛里。 裴曜目光微顿,接过手帕,展开看一眼花纹,是之前没见过的花样。 “你做的?”他问道。 长夏点头:“嗯。” 裴曜视线从他脸上,再次转到手帕的花纹,说:“挺好看。” 荷花荷叶颜色都清浅,不是大红大绿,他一个小子,用着也不显突兀。 长夏眼睛悄然弯了下,心里生出一点雀跃。 裴曜余光瞥见那一抹笑颜,刚抬眸去细看,就见长夏抿了嘴巴,笑意又悄悄藏起来。 尽管如此,还是能从他眼中看到喜悦的痕迹。 只是做一条手帕,明明和平时一样,长夏习惯了,裴曜也习惯了,今天却忽然得了夸奖。 裴曜将手帕揣进怀里,见院里没人,飞快伸出两只手,捧住长夏脸颊揉了一把。 长夏吃惊,眼睛睁大。 裴曜眼眸很亮,他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此时笑吟吟的,眉宇越发清俊恣意,实在是一副好皮囊。 长夏心奇怪地跳了一下。 或许是害怕,也或许,是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不等长夏反抗,裴曜揉两下就放开了,甚至后退半步。 见长夏脸上的惊讶没有收,怕陈知看到,或许误会他又做了什么,裴曜低声说:“行了,回屋吧,外头冷了。” 傍晚的风带了凉意,长夏怕他还要做什么,胡乱嗯一声就回了房。 清瘦挺拔的少年站在原地,见西厢房的门关上,他掏出怀里帕子,又看一眼,眉梢都带着笑。 · 中秋前一天,裴有糖和裴柴安一前一后进了娘家门。 裴柴安比裴灶安小五岁,她趁这几年还跑得动,遇着中秋和年节,都会回来转转。 裴家人丁少,亲戚也少,一众亲戚里头,小姑子和姑妈自然是至亲的,陈知从不吝啬。 以前穷,吃不了太好,也会割一半斤肉来待客,如今日子好了,更不手软。 裴有糖一家子进门后,裴曜就在陈知的喊声中领了命,到后院抓了只鸭子。 等裴柴安进门,鸭子已经杀好了。 裴曜挺满意这只母鸭,肉不算少。 这段日子忙,他和长夏还是逮着空子,隔两三天就在河边挖地龙,翻石头摸螺和河蚌,鸭子还真喂肥了一点。 鸭子炖进锅里,长夏在灶房帮着备菜。 赶早将菜都切好,亲戚进门一看,案桌上都是菜,心里舒坦,不然冷锅冷灶的,连把菜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留客的架势。 灶房窗子开着,陈知一边切菜一边和院里众人说笑,倒也乐融融。 在这样的热闹里,长夏没有被忽视。 他已经十九,裴家亲戚眼看着到年纪了,既是从小定下的亲,是该问问。 裴柴安操心娘家的人丁,笑眯眯问窦金花,两个孩子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她怎么都得喝上曜小子的喜酒。 说起这个,窦金花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新被已经着手做了,要是明年不办酒,后年怎么都要办了的。 裴曜听着,并不像长夏那样不好意思,坐在那里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害臊,时而笑一下。 陈知也没藏着掖着,和裴有糖大大方方说起孩子的亲事。 至于裴曜的得意和畅快,他看在眼里,趁大伙儿都不注意的时候,瞪了好几眼。 裴灶安和女婿、侄儿聊天,又招呼三个外孙快快吃果子。 红透的石榴被掰开,一粒粒红水晶剔透漂亮。 红艳艳的柿子剥了皮,软甜的果肉吸进口中,满嘴都是甜意。 中秋佳节,阖家欢乐。 第34章 桐油果 金黄的稻穗垂下,谷粒饱满,沉甸甸压弯了枝条。 晚稻到了成熟的时候,稻田里,全是弯腰割稻的农人。 裴家有五亩水田,和旱田一样,肥沃的上等田只有两亩,中等田三亩,倒是没有下等田。 这些田一部分是祖产,一部分是裴有瓦年轻时跑商挣来的,那会儿行情好,再加上裴灶安和窦金花力气也足,埋头苦干,能俭省就俭省,后来又有了陈知,人手更多。 他们有了钱头一件事就是置办田产,有地才能吃饱,子子孙孙才能过好日子。 割稻的壮劳力依旧是裴有瓦和裴曜。 太阳好,稻谷晒得干,要是再晒久一点,割的时候谷粒容易脱落,掉在田里不好拾捡,一家六口就先紧着两亩上等田割。 和夏天割麦时不同,一大清早没有那么热,窦金花也拿了镰刀进地。 驴车也牵了过来,在地头等待。 割稻的时候,一大束顺势就捆成一捆,庄稼人从小耳濡目染,手上都娴熟。 随着人往前割,扎好的稻谷一捆捆落在身后。 六口人收两亩地,可以说轻轻松松,一上午不止割完了,还把稻谷运回了家,在宽敞的院里摊开晾晒。 收割、打谷、又一轮日晒,等新米灌进粮瓮贮存封口,大半个月就这么过去。 盛秋丰收过后,无论田间还是山林,目之所及,已然转入衰败。 暮秋天凉,衣裳添厚一层。 过了种冬麦、收晚稻这最忙最累的一段时日,再能干的庄稼人都想歇一歇。 陈知买了一吊上好的五花肉,肥瘦均匀,切成片在锅里煎得焦黄,又下入花椒、切好的红绿秋辣椒,别的菜都没往里添,盛出来一碗,满满都是肉片子,香辣下饭,一家子好生吃了一顿。 第二天他又花钱买了猪肋条,剁成长条在大锅里炖的烂透,肉香飘出很远。 裴曜饭量最大,对肉食来者不拒。 他下了苦力气,陈知没拦着,让往饱了吃,要是还馋,改天再买几根。 新米蒸的米饭、煮的粥十分香甜软糯,长夏很喜欢,肉骨头他也啃了几根,但胃口不如裴曜。 一年的农活到这里算完了,人人都舒一口气。 家里存有不少干草,足够牲口吃,顶多出去打两筐鲜草喂猪和鸡鸭,裴曜和长夏只用出去一趟的事。 陈知便让老两口都歇着,这几天也不用出去捡柴了。 如今到处都是枯黄的颜色,得沿着河岸找一阵子,才能在湿润的泥土中看见发上来的绿草。 长夏和裴曜出门打草完全不着急,就算找不到绿草,鸡鸭也有的吃。 年轻人精力足,干一天活,好好睡一晚,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 近来要给长夏和裴曜办亲事的话,已经放了出去,陈知见裴曜还算老实,那顿打可是结结实实挨过的,怎么都会长一点记性。 想着裴曜知道分寸,出门在外必不敢乱来,他就不大管了。 上午,秋阳高照。 青眉河蜿蜒流淌,平缓段的水面波光粼粼。 裴曜拔了小半筐草后,懒得到处寻找,正好今天出来带的是小铲子,就在河边找茜草根挖。 至于长夏,在河边遇到王小蝉后,就和王小蝉一道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这会儿离得有点远。 王小蝉脸颊微红,犹豫再三,还是低声跟长夏说裴文清家托了媒人上他家问话的事。 长夏露出个浅笑,说:“我知道。” 王小蝉问道:“你知道?他娘跟你阿爹提了?” 见他误会,长夏眼睛弯弯,说:“不是这个,是之前裴曜说,我堂哥对你有意。” “裴曜?”王小蝉眨眨眼,有点没明白。 长夏解释道:“就那次,我堂哥给咱俩分果子,裴曜就看出来了,果然,真上你家提亲去了。” 王小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也能看出来?” 长夏深有同感,说:“我也奇怪,但裴曜一说,后来我也发现,堂哥碰见你时,会多看你几眼。” 王小蝉觉得脸颊热热的。 两人都是内敛的性子,不好在这种事上多说。 长夏瞧见枯草地下有一抹绿色,便蹲下拨开干草,从底下揪出绿草,抖抖土,丢进竹筐里。 王小蝉是出来挖大蓟根的,两人说了几句别的话,便各自低头寻找。 长夏看一眼那边的裴曜,已经不干活了,正蹲在石头上,朝河里扔石头打水漂。 他收回目光,说:“小桃成亲的日子定下了,一个半月后,正是冬闲的时候。” 杨小桃十七了,比王小蝉小一岁,杨家人原本就抓得紧,早早开始给女儿相看。 见李升无论人品模样还是家境,各处都合适,颇有些天作姻缘的意思,便点了头,定下了这门亲事。 “我听我娘说了,给小桃陪嫁的被褥都做好了,好几床呢。”王小蝉神色有点羡慕。 他家日子没有杨家好,到时候自己陪嫁的东西,能有一床新被就很不错,再多的,他爹娘也掏不出来。 长夏想起家里织的那些布,还有今年的新棉花,这个冬天就要着手做了。 王小蝉看向他,笑道:“我可听说了,你家也要给你和裴曜办酒。” 长夏还好,面对打趣,他脸没红,只耳朵微微发热。 家里人提起这件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王小蝉神色有点促狭,他有些不好意思。 王小蝉直言直语,笑说:“前段日子收稻打谷,裴曜打赤膊,偷看他的人不少呢。” 他眼尖,见长夏耳朵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羞了,红的有点明显,脸上笑意越发大,又道:“不像他们,你成了亲,想看就能看,还不用偷偷摸摸的。” “小蝉?”长夏遭不住了,带着困惑带着惊讶,怎么能说的这么……不害臊。 王小蝉自知失言,脸红了一瞬,什么看不看汉子的,他不过是想臊一臊长夏,玩笑两句,不想得意忘形,说过头了。 “反正,你就是跟他们不一样。”他嘟囔一句,试图将这事揭过去。 长夏无奈,见他窘迫,顺着意没有再提,只说:“出来这么久了,还是赶紧干活。” “嗯嗯。”王小蝉忙不迭点头。 裴曜蹲在石头上,脊背微弯,是结实漂亮的身线。 他神色似乎有点无聊,水漂也不打了,又看一眼长夏那边,正在挖草根,和王小蝉不知在嘀咕什么,像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村的,天天能见到,有什么话,这都半天了,还没说完。 等两人散开,各自寻找要的东西,裴曜总算抓到机会,这下总该聊完了,他拎起竹筐往那边走。 当着王小蝉的面,裴曜语气没什么异样,眉眼瞧着也和气,说:“鲜草不好找了,茜草根我记得大杨树那边多一点,挖一些回家交差算了。” 长夏听完,觉得是这个理,便同王小蝉说一声,和裴曜往下游去了。 在河边挖草根找药材的人不止他们三个,暮秋了,别的地方已经很难找到绿意。 青天白日的,王小蝉独自在这里也不害怕。 他出门时就是一个人,想着挖一些大蓟根,不管挖多少,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况且他还看见村里另外两个相熟的姑娘就在不远处,真有什么事,喊一声对方就能听见。 下游有一棵比周围其他树都粗壮的杨树,村里人把这附近叫大杨树。 长夏挖了几个茜草根,直起身看一眼裴曜,没忍住开口:“小蝉说,堂哥家托人上他家提亲了。” 裴曜不意外,说:“看上了可不得抓紧,王家名声不错,三伯和三娘人也厚道,他两家结亲,想来也合适。” 长夏点点头,又道:“要是真的这样,以后还能见着小蝉。” 他挺高兴,眉眼弯起来,露出个浅笑。 交好的朋友不多,小桃要嫁去赵李村了,虽然是隔壁村子,平时也不好见面,更别说闲聊。 裴曜眉头微挑,说:“那是自然,他不往外村嫁,咱俩要成亲,你一直在家里,往后一辈子都能见着。” 长夏一听,脸上笑意大了些。 见他这么高兴,裴曜摸摸下巴,心想长夏这个闷闷的性子,好友就那么几个…… 算了,以后长夏想找谁说话就去找谁,他本来也不想拘着长夏。 · 山林萧瑟,落叶掉了厚厚一层,草也枯了。 一只大手拨开落叶,从底下摸出一颗裂了口的黑色果实,有点像山核桃,但认得的人一眼就看出不同,这是油桐树的果实。 裴曜没言语,低着头在草丛和落叶中找成熟的桐油果。 长夏和陈知也都没作声,弯腰只管捡。 裴曜给木雕上油,用的就是桐油。 桐油用处很多,在前朝就是官家售卖,民间不许私自贩售。 野山上的桐油果倒是可以捡,捡了要卖去官家设的收购所。 现成的桐油自然贵,裴曜从去年就偷偷在家里熬,熬出来一罐自己用,到底划算些。 桐油民间允许自熬,但每家每户,一年不得超过两斤,也不许买卖,一旦发现,是要罚钱的,要是太多,还会被抓去衙门打板子吃官司。 裴曜知道,村里不止他偷偷熬两斤以上的油,大伙儿即使看见也装瞎。 除非是结仇了,不然,谁家里都有用到桐油的时候,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但这种事,不被人看见是最好的。 他上个月用完桐油,当时桐油果未熟,填补不上,便拎了罐子去镇上打了一斤,算是掩人耳目。 他做的木雕都是巴掌大的小玩意,比起大的木活,可以说很不起眼了。 平时他也不在村里显摆,除非杨丰年几个看见了,会拿在手里摆弄摆弄。 去镇上卖的时候,总用竹篮装着,有时还给上面盖一层布,比较谨慎。 眼下正是桐油果成熟的时候,他三人手脚利索,趁着地上落了一层,紧赶慢赶,每个人都捡了大半筐。 歇一阵子,三人又背着竹筐往核桃树那边走,打算再捡些山核桃,放在最上面,好遮住底下的桐油果。 小心些总没错。 第35章 小老虎 趁着晌午太阳大,陈知和长夏把家里盖的被子都抱出来,搭在木架上晒。 左右无事,陈知看看时辰,便收拾了针线篮子,打算去老庄子串串门。 和夏天不一样,如今天短了,又不炎热,晌午吃过饭,很少有人会睡觉。 过了最忙的时候,汉子都会歇一歇,家里的女人夫郎,不出门干活,多半在织布纺线。 见长夏一个人在屋里缝手帕,他喊道:“长夏,跟阿爹去你柳阿叔家坐坐,三妞儿估计在家,你俩也说说话,闷在房里做什么。” 长夏和三妞儿熟悉,没有犹豫,答应一声就带着针线出来了。 老庄子这边人多,不少人都坐在家门前,打草鞋缝衣裳的空当,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陈知一路见着人,都说笑两句。 能往自家门口坐的,大多都是敢抛头露面的妇人、夫郎,都有点年纪,要么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要说村里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结伴玩耍,倒不怕什么,像这样坐在门口,人来人往的,有些不合适。 因此年轻媳妇和夫郎少见,未出阁的少年人就更少了。 裴永家中,王柳正骂骂咧咧数落二儿子。 尽管大儿子大儿媳不在家,他还是嫌弃大的小的都没眼色。 灶房里柴火少了,也不知道去劈柴,缸里的水也得他喊一声才知道去挑,一天到晚,跟那个爹一样,眼珠子是出气用的。 乡下骂孩子很常见,陈知和长夏一进门就听见了。 王柳一看他俩进门,脸上恼怒顷刻间变了,笑着迎上来,丝毫不见刚才的动气,笑声不小,半气半笑对陈知抱怨一句:“这父子几个,简直瞎了一样,没个眼力见。” 陈知笑道:“嗐,孩子不就这样,大了就好了。” 见王柳还是在瞪儿子,他又开口:“再说,小亮这么听话,喊一声就动了,又不懒,要真养个懒得出奇的,你再骂都不见人家动一下。” 王柳笑了下,确实呢。 裴小亮挨了骂,习以为常,看见陈知后,笑嘻嘻喊了声阿叔,又喊长夏一声哥哥,拿了扁担和空桶,出门挑水去了。 “三妞儿!妞儿,你阿叔和长夏哥哥来了。”王柳朝着厢房喊。 “哎!”裴三妞很快出来。 她十五岁了,个头矮一点,圆圆短短的脸,白是挺白,脸也光洁,就是肉乎乎的,手指也肉,显然家里养得好。 “长夏哥哥。”三妞儿笑眯眯的,拉上长夏进她屋子玩。 陈知很喜欢三妞儿,笑道:“还是妞儿模样好,天生又爱笑,一看就有福气。” 王柳生了三个孩子,只这么一个闺女,哪能不疼爱,闻言高兴得什么似的,就爱听夸他闺女的话。 屋里。 三妞儿给长夏看她新做的衣裳,一高兴,脸蛋红扑扑的。 衣裳是过年的厚衣裳,杏黄的主色,颜色鲜亮,确实很漂亮。 长夏看着她把衣裳往身上比,活像个圆滚滚的小杏果,忍不住抿着嘴巴笑了。 三妞儿眼中都是期盼,带了一点可惜,说:“只能过年穿,还有三个多月呢。” 长夏也有新衣裳,是件浅青色的长衫,中秋节前跟着陈知去外祖家穿了一次,再没上过身。 至于过年的衣裳,前年倒是做了一身,他冬天干活时舍不得穿,还算是新的,一个补丁都没有,今年过年依旧能穿。 三妞儿正叠衣服,王柳端了两碟干果进来,看见她显摆,半笑半恼瞪了女儿一眼,都十五了,还这么藏不住事。 他招呼长夏,抓一把板栗塞进长夏手中,笑道:“栗子还热着呢,今天刚煮的,你俩在这里吃。” 王柳说着,就出去跟陈知唠家常了。 裴三妞在家里受宠,爱笑,性子温和。 也是因为从小有爹和哥哥的疼爱,没怎么受过委屈,她不喜和性子强的人待一块儿,平日来往的,都是村里安安静静的同龄人。 她就很喜欢长夏,每每见着长夏,哥哥长哥哥短的,嘴巴很甜。 至于裴曜这个堂哥,模样虽然一等一的俊,但是个小子,性子野爱打架,她不大和裴曜亲近。 两人在屋里吃板栗、剥核桃,又做一做针线。 长夏因上次裴曜说莲花纹好看,打算再做两条。 手帕本就是容易旧的东西,即使乡下人,家境好的,一年也要换几条,这东西又不大,一小块布而已,值不了几个钱,换得勤没人会说什么。 裴曜又臭讲究,帕子两三个月就想换。 陈知有时会骂两句,不过家里不差这几块棉布,就由着长夏给他做。 长夏手里的绣绷子绷着一块浅蓝的手帕。 是初秋的时候,陈知有一天得了空,和近邻赵琴熬了蓝草染的,除此之外,他俩还用落葵种子染了一些紫帕。 上次给裴曜做的帕子没染色,是素帕,这次换个颜色,用起来也好区分。 裴三妞别看手指头肉乎乎,做起针线很灵活,她已经学了怎么绣鸳鸯。 王柳买了许多彩线让她练手,打算让她成亲之前,自己绣个鸳鸯枕,好带去夫家用,自己做的寓意更好,也喜庆漂亮。 长夏看见她绣的鸳鸯,想起阿爹前两天说的,过几日要去赶大集,扯些好的红布回来,让他着手做条喜盖头。 不止这个,他还想起被自己藏进箱中的木头鸳鸯。 比起裴曜,陈知很放心长夏。 再说了,长夏的那点家当,不过是一些衣裳鞋子,全是自家做的,他一清二楚,即使长夏有几个铜板,也是他默许留下的。 长夏也大了,穿衣盖被完全不用人操心,扫洒整理也勤快,因此陈知没开过长夏的箱笼。 做一阵子针线,裴三妞揉揉脖子,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一下,说:“长夏哥哥,喜鸾姐姐家绑了个秋千,咱们也去玩。” 裴喜鸾和他两家都是关系较近的本家,在村里是出名的漂亮,性子也柔弱,清清瘦瘦,瞧着没多大力气,总能让人心生怜爱。 长夏自然和裴喜鸾也熟,只是不像和裴三妞这样熟稔自在。 王柳和陈知在院里坐着说闲话,问道:“怎么,要去哪儿?” “阿爹,我跟长夏哥哥去找喜鸾姐姐玩,他家不是绑了个秋千。”三妞儿说着,就和长夏出了门。 裴喜鸾家只隔了三户,只是两人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长夏。 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长夏回头。 裴曜拎了个竹篮,见他俩停下,脚下加快几分。 “你俩上哪儿?”他问道。 长夏便把三妞儿的话说了一遍。 正巧杨丰年家在对面,他听见裴曜声音,和他妹子杨小琪一前一后从家里出来。 裴曜今天去了山上挖黄精,回来后不见长夏,就问了爷奶,一听上老庄子这边来了,他没想着找,只是收拾了几个木雕,打算去镇上卖掉。 不想一到老庄子就碰见了。 “你做什么去?”长夏问了一句。 裴曜说道:“去趟镇上。” 杨丰年过来,见他手里拎着竹篮,笑问道:“这回做了几个?” 杨小琪只听哥哥说裴曜手巧,能做精巧的小玩意,但从没见过,神色不免好奇。 裴三妞也是如此,她两个都是女孩,平时不和裴曜玩耍,自然也见不到。 杨丰年见妹妹往篮子里瞅,拍一下裴曜肩膀,说:“给我妹看一眼。” 裴曜便将布拽下,露出里面的小木雕,篮子提高了些,示意裴三妞和杨小琪自己拿。 裴三妞拿起一只展开翅膀的灰鸽子,觉得很新鲜,她这个堂哥平时看起来野得很,又是那般相貌,年少不羁,手却这么巧。 杨小琪拿的是个绿色鹦哥,肥肥短短,小眼睛乌黑,她忍不住开口:“这可真好看。” 见长夏没动,裴曜把篮子里最后一个拿出来,递过去。 杨丰年先出了声:“嘿,这东西,挺招人喜欢。” 长夏接过憨头憨脑的黄色小老虎,额头上的“王”字写得好看,虽然没有老虎的威严锐利,但整只圆润可爱,连缩在身侧的尾巴都是圆滚滚的。 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小老虎上。 长夏明显也喜欢,眼角都是笑意,颇有些爱不释手,小心将老虎翻着看了一圈。 一抬头看见裴三妞眼巴巴的,他递过去,说:“你也看看。” 裴三妞看完,她递给了杨小琪。 杨丰年也手痒,从妹妹手里接过。 见长夏目光依旧落在小老虎上,裴曜一顿。 不等说什么,又来了两个人。 姜银蝶和杨画鹊结伴,也往裴喜鸾家走,想玩玩秋千,见他们在这里,围着不知在看什么,不免心生好奇,便凑了过来。 当然,也是因为裴曜个子高,实在显眼。 姜银蝶性子泼辣利索,模样又漂亮,眼眸波光流转,即使生气瞪人,也难掩俏丽。 她对小子们从来不客气,惹了她,该骂就骂,该翻脸就翻脸,大人在场也照骂不误,不过对着姑娘和双儿们,说话总带几分笑意。 她过来,看见那只憨憨胖胖的小老虎,一眼生喜,笑问道:“也给我看看?” 人多,并不怕招来闲话,杨丰年直接递过去。 姜银蝶翻来覆去看一会儿,又递给杨画鹊,她笑吟吟看向裴曜:“你做的?” “嗯。”裴曜点头。 他做木雕并不是秘密,村里人不知道才怪。 姜银蝶大大方方开口:“人家都说你手巧,确实厉害,你是要拿去卖?” 对她的话,裴曜没什么情绪,眉宇是和平时无异的温和,露出个极清俊好看的笑容,说:“是要去镇上。” 杨画鹊看完,一时不知道递给谁,瞧见长夏,想着给他准没错。 长夏接过小老虎,顺势放进裴曜的篮子里。 杨丰年瞅一眼姜银蝶,在心中暗自赞叹,长得真漂亮,要是他有这个手艺,还卖什么,早给过去了。 他不瞎,哪能看不出对方的心喜,不止姜银蝶,他妹子和三妞儿显然也喜欢。 人家是没张嘴要,但这么喜欢,能博美人一笑,也是美事,献殷勤不就这样,可惜了,他没这个手艺。 杨丰年目光又落在竹篮里,心想改天跟裴曜说一声,给他妹也弄个小老虎什么的,他拿东西换。 三妞儿催着长夏去打秋千,趁空玩一阵。 裴曜把三个木雕用布盖好,和杨丰年说两句话,见长夏四人都往裴喜鸾家中走,他想了想,还是喊住长夏。 见他俩有话说,杨丰年挠挠头,带着妹妹回家了。 其他人也有眼色,裴三妞几个先一步进去。 等长夏走进裴喜鸾家中,三妞儿连忙招呼他:“长夏哥哥,快来,我下来,你坐着,我推你。” 正说着,她就看见长夏手里的小老虎。 第36章 秋千 裴喜鸾没看见刚才的情景,乍一瞧见,立即笑道:“好圆的老虎。” 她走过来,一脸温柔笑意,很是恬静可人,长夏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长夏哥哥,这是哪里来的?”裴喜鸾问道。 “堂哥做的。”三妞儿快言快语。 裴喜鸾恍然大悟,村里谁不知道裴曜会这个东西,只是她跟裴三妞一样,和裴曜没那么熟。 “堂哥不是说要去卖吗?”裴三妞站在杨画鹊后面,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秋千荡起来,年少的人满脸笑意。 “要看看吗?”长夏问道,裴喜鸾立马接过,笑着仔细端详。 听见三妞儿的话,他含糊道:“刚才又说不卖了,让带回家。” 裴曜其实说的是你喜欢就不卖了,拿回家去玩。 但这话不好对人细说。 裴喜鸾四岁的幼弟原本在一旁玩耍,看见姐姐手上的老虎,一下子跑过来,嚷着要看。 裴喜鸾递给弟弟看,不料幼弟拿着就不愿撒手,说他想要。 她柳眉倒竖,明显恼了,直接从弟弟手里抢过来,还给长夏。 “哭?回头看娘不揍你。”裴喜鸾柔弱,虽然不打弟弟妹妹,但在弟妹面前,从不势弱,因她有个极疼爱她的娘。 柳氏膀大腰圆,举止粗鲁,大女儿却生得娇滴滴,弱柳扶风,疼得什么似的。 长夏见她家幼弟还在哭,想了想说道:“一会儿你跟我过去,给你一个木头做的蝉,只是没上色,你裴曜堂哥做废了的,他不要了,给你玩。” 小孩立马不哭了,用手背擦一把不多的眼泪,仰头露出个笑。 裴喜鸾恨恨戳一下弟弟脑门,骂道:“没出息,非得问人要东西,这也是长夏哥哥,要换了别人,看我不打你。” 他两家是本家,平时有来往,她一听是废了的,想来也不打紧。 裴曜做这些东西是去卖钱,人家赚钱的营生,又费工夫又花心思,只要心里有数的,都不会轻易张嘴问人讨要。 四岁小孩而已,长夏心想,给一个也无妨。 裴三妞推了几把杨画鹊,又换姜银蝶坐上去荡了荡,她目光落在长夏手中的小老虎上,心生羡慕。 第一眼看见那只小老虎,她打心里就喜欢,憨憨的,小小一个,不过巴掌大,越看越觉得有趣。 她没敢张嘴讨,一个是太丢脸,传出去要被人笑话死,还怎么见人,另一个,这是裴曜卖钱的东西,哪会随便给人。 “长夏哥哥,快来,我推你。”裴三妞招呼长夏。 长夏手里还拿着小老虎,去坐秋千不方便。 见他想找个地方放,裴喜鸾笑道:“哥哥,放桌子上就行,一会儿走的时候拿上,这会儿好好玩。” 屋檐下有个小方桌,长夏放了过去。 裴喜鸾瞪一眼幼弟,其中警告意味分明。 她弟弟也识趣,知道自己会得一个木蝉,没有到桌前去摆弄小老虎。 见弟弟乖巧,裴喜鸾放心和长夏几个去玩了。 秋千荡起来,长夏紧紧抓住两边的绳子。 三妞儿弯着腰,她身板不瘦弱,力气不小,鼓足劲推得太用力,秋千一下子飞到最高处。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长夏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高兴。 他脸上是难得的大大笑容。 几个人轮换玩耍,裴喜鸾也高兴,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还是大伙儿说说笑笑来得好。 少年人的笑声天真烂漫。 柳氏串门子回来,见一院的孩子,个个儿都笑靥如花,怕他们拘束,连忙招呼他们耍自己的,她回屋没有打搅。 长夏从秋千下来,站在三妞儿身后推她。 三妞儿比他胆子大,喊着让再使把劲,她要飞高。 见状,杨画鹊玩心起来,和长夏一起用力推她。 姜银蝶和裴喜鸾玩热了,坐在椅子上歇息。 看见长夏兴奋带笑的脸,和往日的安静黯淡不同,姜银蝶微微怔住,随即垂下眼睛。 长夏比他们几个都大,算不得同龄人,比裴曜也大。 从小就知道裴家有个童养夫郎,只是两人年龄不同,玩不到一块儿。 想起裴曜今天那个笑容,目若朗星,清俊如风。 姜银蝶心中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她从未对人说起过心思。 裴曜是有夫郎的,从小就定下了,她自然不敢说,会被戳脊梁骨的。 这段时日村里也有传言,裴家要给裴曜和长夏办亲事。 不止杨丰年几个知道裴曜爱美的性子,其他姑娘、双儿也知道,毕竟小时候只喜欢模样好的人抱他,幼时村里不少人会拿这个打趣。 听到消息的时候,姜银蝶心中除了苦闷,也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她自己生得好,从小性子好强,眼光自然也高。 附近几个村子的少年人,裴曜在其中又占身量,又占模样,性子好人也勤快,干活从不含糊,甚至还有巧手艺。 在很多人看来,几乎挑不出错。 原先对裴曜并无心思的时候,姜银蝶见对方模样俊,自然也愿意说两句话。 等裴曜越长越高,也越俊朗,她见过对方打架殴斗的凶狠模样,即便脸上流血挂彩,也一脸不羁。 她也曾见过对方满面灿烂的笑意,潇洒肆意。 这份少女怀春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姜银蝶和裴曜这两年,要说交集,也不算太多,在村前村后碰到,说几句话,就足够她暗自高兴。 这份喜悦每次看到裴曜身后的长夏后,总黯淡下来。 裴曜是有夫郎的。 和村里其他爱献殷勤的小子不同,裴曜是有些傲气在的,鲜少会帮别人背草干活,除非见人摔倒或是伤了,会顺手帮一把,他根本不做那些讨好的事。 只除了长夏。 自从裴曜比长夏高了,打的草太重,都是他来背。 姜银蝶原先没留意过,这两年忽然有了一点心思,才发觉这一点。 他们两个是一家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旁人无法插手。 她也这么想。 去年裴曜对长夏还淡淡的,在外并不热络,今年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有了一点变化。 直至今日,姜银蝶发现了名为偏爱的东西。 小老虎依旧放在桌上,有趣的模样招人喜爱,想来可以卖上一笔钱。 裴曜原是要卖的,应该是看出长夏也喜欢,就给了他,不卖了。 姜银蝶不笨,哪里看不出那会儿人人对小老虎的喜爱。 怎能不是偏爱呢? 她暗自神伤,知道不能叫人看出来,裴喜鸾同她说话,她抬起头,笑盈盈应声。 · 长夏回家的时候,裴玉良眼巴巴跟着他,陈知看得好笑,一路都逗小孩说话。 到了家,长夏从屋里拿出那只小木蝉。 四岁的裴玉良高兴得手舞足蹈,举起木蝉让它飞,嘴巴里学知了滋滋叫,兴冲冲跑回了家。 西厢房,长夏坐在炕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老虎。 裴曜做的东西,家里人不是每样都见过,他成天在那里鼓捣,其他人都习惯了,不怎么好奇。 裴曜一开始的手艺没那么好,自己看不顺眼,也不愿意给别人看。 像之前的鸟窝鸟笼子,他自己满意,觉得有趣漂亮,才跟家里人显摆。 这只小老虎在今天之前,长夏没怎么留神,只知道裴曜用了些黄颜色。 平时看见裴曜在上油上色,或者晾晒,他不大靠近,生怕自己碰坏了。 小老虎比小狗大一圈,长夏摆弄一会儿,用手指在额头的“王”字描了一遍。 这个字他也认得,是“王”。 百兽之王。 · 裴曜卖了灰鸽子和绿鹦哥回来,这次没有其他巧思点缀,灰鸽子依旧是四十文一只,但鹦哥卖了七十文。 按木雕的大小,上色的多少,除去油料和颜料的本钱,不谈花的心思和工夫,普通的木雕卖四十文,差不多能赚一半或者更多的净利。 一个月就算只卖两三只,牙粉钱就够了,不必从家里支钱。 过日子不就这样,这里赚一点,那里挣一点,日常一些嚼用就足够了。 长夏翻了翻竹匾里的柿子干,正盘算灶房里有什么菜,傍晚吃什么,一转身,差点撞上不声不响的裴曜。 他吓一跳,连忙后退。 裴曜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大手摊开,递向长夏。 “鹌鹑蛋?”长夏有点惊讶,已经是暮秋,山里的鹌鹑鲜少会下蛋了。 裴曜掌心空了,他收回手,视线落在长夏微红的脸颊上,说道:“丰年说他昨天进山挖黄精,在一个树洞里发现的窝,也就这两个,你煮了,和阿奶分着吃。” “他怎么给了你?”长夏好奇问道。 裴曜随口道:“让我给他妹子做只老虎,他回头再捉几只鹌鹑送来,拿这些换。” 原来这样,长夏点点头,小老虎确实好看,招人喜欢是应该的。 裴曜从不轻看自己的手艺,只有做的好,大家都喜欢,才能卖得这样好。 之前姜银蝶对小老虎的喜欢他不是没看出来。 要是有心人,或许就顺水推舟送了。 可想要的人多了,从小孩到大人都有,要不然他也卖不出去。 这东西送亲戚没什么,姜银蝶又不是亲戚,太容易招闲话。 再说了,长夏也喜欢。 长夏进灶房煮鹌鹑蛋,裴曜看一眼从屋里出来的陈知,只跟到灶房门口。 陈知站在堂屋门口喊:“长夏,捞一块咸菜疙瘩切了,一会儿炒两根老黄瓜,萝卜焯水凉拌,再热几个馒头,晚饭吃简单的就成。” “知道了阿爹。”长夏应一声,随即忙起来。 见长夏脸颊微红,像天边的红霞。 裴曜看几眼,低垂了眼眸,问道:“打秋千了?” 提起这个,长夏眼睛弯了弯,说:“打了,飞得很高,都高过秋千架了。” 他自己没看见,是下来后兴奋的三妞儿告诉他的。 裴曜笑了下,怪不得脸红,原来是玩过头了。 第37章 赶集 早食简单,热了几个糙馒头,就着咸菜片,裴家人都只吃了五六成饱。 裴曜在院里劈柴。 太阳大了后,他已经劈出一堆细柴。 长夏洗了衣裳,往木架上搭晒。 随着陈知从西屋出来,喊一声:“有瓦,套车了。” 在院里和老爹闲聊的裴有瓦随即起身,往后院牵驴。 裴曜放下斧头,走到院墙跟前,将竖起来的板车放下来,推到院子当中。 长夏连忙将空木盆放好,擦擦手,整理整理衣服。 今天要去赶大集,想着各种活都不要紧,全家人都能去。 窦金花今天穿的也不错,干净整洁,衣裳没有补丁。 逛集会玩耍,何必穿干活的旧衣。 见她要拿竹篮,长夏顺手接过,婆孙两个都挺高兴,先一步往外走,等出了家门,在外头上车方便。 陈知怀里揣了荷包,也拎个篮子,拿了门锁和钥匙,这才放心出来。 枝头有鸟倏然飞起,带起一阵扑棱棱的动静。 长夏抬头望去,黄叶飘落,绿意越发看不见了。 今天太阳大,没刮风,是个好天气。 早食吃得少,又干了一阵活,肚里难免有些空。 但长夏不着急,这点饿还是能忍的。 阿爹说了,等到了集会上,今天一人吃一碗肉馅馄饨。 正因如此,一家子都没把糙馒头往饱了吃。 裴有瓦赶车,裴灶安也坐在前头,板车后面再坐四个大人,壮实的毛驴埋头往前走。 驴蹄踏踏响,车轱辘一圈圈往前滚,板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庄子外面也有路,只是不如庄子里面的道路宽敞。 裴有瓦赶着毛驴从庄子外面的小路走了,省得一家子招摇。 今天要去的是水桥集,比芙阳镇近些,有个小码头,载客的小船常常停在那里,下了船的行人去往要去的村落。 土台小码头原是方便上游这边的村人出门远行,不然从芙阳镇码头下的话,还得多赶一程路。 有了人,码头两岸渐渐聚起歇脚的茶馆、供饭的酒肆,到后来越发兴盛,逢初一十五,就会摆两天大集。 和隔三差五就往镇上跑的裴曜不同,长夏出门的时候少,一年赶集的次数也不多,因此一路都很高兴。 他认识去水桥集的路,两边的树木和村庄落在后面,等听到热闹的喧嚣声,驴车慢下来,就知道到地方了。 裴曜最先跳下车,又扶一把窦金花。 长夏提了竹篮下来,目光落向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道路两旁的各种摊子。 一家子来逛大集,自然是要尽兴的。 如果随便找棵树把毛驴拴起来,容易连驴带车丢失。 要是平时,集会上没有如此多的人,拉着车边走边逛是常事。 如今深秋了,庄稼人总算有了空闲,遇着大集,即使不买东西,也想着来逛逛看一看。 裴有瓦在两旁看了看,正巧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对上视线,对方很机灵,招呼道:“叔叔要放车?我这里专看管呢。” 裴有瓦找的就是他们这号看车人,一问价钱,是惯常的五文,就把毛驴牵了过去。 陈知有点耐不住了,同裴有瓦喊一声去馄饨摊,几人就先走了。 一家子直奔以前吃过的馄饨摊。 摊主是个干净利索的夫郎,带着儿子媳妇做生意,见有人来,满脸笑意招呼。 肉馅的薄皮小馄饨一碗十五文,陈知要了六碗。 长夏眼睛有点闲不住,左看看,右看看,听着各种热闹的吆喝声、搞价声,一颗心都是高兴。 裴曜坐在旁边,往集市更里面看了看,说道:“阿爹,我去买几个油酥饼。” 话虽然是对陈知说的,但他视线落在东张西望的长夏脸上。 “去吧。”陈知说道,又问:“带钱了?” 裴曜起身,说:“带了。” 长夏的目光跟向裴曜,人流熙攘,唯独那道高瘦的身影再明显不过。 裴有瓦寻了过来,在陈知旁边坐下,不等他询问裴曜去哪里了,就看见儿子买了油酥饼过来。 六个饼子一人分一个,窦金花和裴灶安喜滋滋的,也不客气推让,拿着就吃了起来。 等馄饨端上来,清汤点缀着葱油花,略吹一吹,先喝口汤,胃里都舒坦了,再舀一个肉馅饱满的薄皮小馄饨,更是满口肉香。 一碗连汤都喝完,长夏放下碗筷,碗底什么都没剩,饥饿感一扫而光。 裴灶安又要了半碗清汤。 汤不要钱,喝多少都成,摊主不是吝啬的人,给他舀了大半碗。 “老头子,你喝你的,我们先去逛。”窦金花站起来说道。 裴灶安点点头:“去吧,一会儿不用找我,我自己逛逛,完了在车那边等你们。” 陈知付了钱,一共九十文,再加上饼子,这顿饭花了一百文。 两人带着长夏和裴曜往集市里走,裴有瓦落后几步,这个摊上看一眼,那个摊上瞅一下,又听听锄头和镐头怎么卖的。 走着走着,一家子就分散开来。 长夏原本紧紧跟着陈知,只是人太多了,他看见有人围着卖花的,驻足看了一眼,再抬头,陈知和窦金花的身影就被几个人挡住。 他抬脚想追上去,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裴曜拽着他往一个摊位后面的空地去。 长夏有点紧张,这里到处都是人,拽着他他倒不怕,只是不知道裴曜想做什么。 刚站定,裴曜就看见长夏一脸警惕,抬手就弹了一个脑崩儿,不重。 他没好气道:“想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 长夏这才放松下来,小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忽然带他来这里。 裴曜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两串钱,拉着长夏手放进掌心,说:“拿着,想买什么去买,不够了再问我要。” 长夏一愣,下意识推辞:“我不能要。” 钱这种东西他向来是没有的。 偶尔阿爹或者阿奶会给他一些,让他去买豆腐,亦或村里来了挑担的卖货郎,让他买一些布头彩线。 要是剩了几文,阿爹会让他自己收起来,他攒一攒,不过十几二十个铜板,也都用来买干活的针头线脑了。 即使大人没叮嘱过,长夏也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 裴曜给的这两串,起码六十文了,他哪里拿过这么多,觉得有些不妥。 “为什么不能要?”裴曜不高兴了。 长夏说不出来,拧着眉头思索。 “行了,你能想出什么?”裴曜不耐烦了,说:“我给你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大钱,咱俩也快成亲了,我的钱你拿着花怎么了?” 长夏犹豫一下,只能言听计从,他没带荷包,就将两串钱揣进怀里。 裴曜看着他,突然又开口:“除了我的钱,外面乱七八糟人给的一概不能要。” 长夏抬头,眉头轻皱。 裴曜住了嘴,知道他不会要别人的钱,况且也没人随随便便给他钱,他只是忍不住叮嘱一句。 两人又回到街上,无论陈知还是窦金花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长夏想赶上去找找,不想又被裴曜拉住手腕。 裴曜怡然自得,说:“急什么,咱们逛咱们的,刚才我看见阿爹回头了,知道我跟着你,才没找来。” 怪不得,平时出门,阿爹都让跟紧。 长夏慢下步子,无意识跟着裴曜慢悠悠的脚步逛起来。 走着走着,卖糖画、面人的几个摊子前,围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孩子,长夏比他们高,越过小孩子的头顶,看见摊位上的彩色面人。 其实和裴曜做的木雕有点像,猫猫狗狗老虎狮子,老鹰也有,都是彩色的。 只是裴曜做的大多是鸟雀,面人摊上鸟雀不多,更多的是什么孙悟空猪八戒等人形面人,还有彩绘的仙女、提篮的仙童。 花花绿绿的面人,最容易吸引小孩子的注意。 还有卖风车和大吉祥轮的摊子,风一吹,彩色的风轮呼啦啦转起来,分外惹眼。 都是小孩子的玩耍,同样色彩鲜艳。 另一边,画糖画的男人手下忙个不停,小孩嚷着,催着给自己画,他嘴上不断安抚,快了快了,前头的人先来的,下一个就轮到对方。 “想吃?”裴曜问道。 “不想,就看看。”长夏摇摇头。 糖画的味道他记得,小时候阿爹给他俩买过,甜滋滋的,舔着吃还行,咬着吃有点粘牙。 已经大了,再举着糖画舔,实在没个样子,况且摊位前围着十来个小孩,等起来估计得一阵子。 他目光落向卖山楂糕的地方。 红色的糕点块是那样光滑鲜艳,看起来就细腻弹牙。 还没吃,就仿佛尝到了那种酸酸甜甜的山楂味。 花这些钱,长夏不是很理直气壮,驻足犹豫一会儿,才下决心想买。 他转头小声问道:“你吃山楂糕吗?” 不吃的话,还是不买了,一个人吃,好像没有买的必要。 “吃啊。”裴曜点头。 长夏上前,摊主立刻迎上来:“小哥儿要多少?我的山楂糕,料足味道好,不信尝尝。” 摊主女人给另外两人包好山楂糕后,给他俩递过来一个小碗,里头是切成小块的山楂糕,她热情招呼:“尝尝,都尝尝。” 裴曜没有客气,捏了一块,味道果然不错。 长夏也尝了一块,问摊主女人:“婶子,一封多少钱?” “十六文,一封是十二块。”女人说完,见他点了头,麻利就给包了一封,用麻线三两下捆好。 长夏解开一串钱的绳头,数了十六文递过去,又把绳头绑好。 裴曜心安理得拎着油纸包,钱既然给长夏了,他就不用掏。 买了山楂糕,两人又往前走。 以前赶集,或者去芙阳镇,长夏很少能做主买什么,这会儿按心意买了一包山楂糕,心底生出一点欢悦。 人潮拥挤,一个人被挤了下,没站稳,脚步踉跄,要撞到长夏,旁边的裴曜立刻伸出胳膊挡住,另一手将长夏往后拽了拽。 他抬眸,眼神有几分锐利,见对方衣着还算不错,荷包也挂在腰前,应该不是故意靠近的贼人,才缓和了神色。 第38章 两章合一 偷亲 阴雨天。 乌云遍布,光线暗沉沉的,雨水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天越来越冷,一下雨更是冻得不行,厚实衣裳连忙裹上身,缠绵的湿冷才缓解一些。 狗不愿意出门,守着食盆趴在堂屋,甩着尾巴,皱起眉毛看向门外,似乎很为下雨天发愁。 深秋的雨寒意渗人。 老人缩在屋里,腿脚盖着被褥,几句家常话说完,常常就陷入长久的愣神中。 房内暗淡,点油灯有些舍不得,窦金花眼睛也不好了,干脆不做活。 秋雨清冷萧瑟,愁绪上涌,仿佛连回忆都陷入惆怅之中。 西厢房。 长夏用小木勺盛出来一颗蜜枣,琥珀色的枣子甜蜜极了。 前几天赶集时,裴曜给他的钱不止买了一包山楂糕,还买了一小包金丝蜜枣,一共花了三十六文。 蜜枣很甜,不过他买的是二十文小包,不是大包,家里人分一分,他只剩下七八个。 这也足够了。 长夏在收手帕边,用手去捻蜜枣的话,会有糖粘在手指上,弄脏新帕子,便拿了个小木勺。 他坐在门边找亮光。 已是下午了,光线越发昏暗,他收完最后一针,揉揉眼睛又揉揉后脖子。 房门半开,不可避免会有雨水飘进来,一小片地面已经湿了。 觉得有些冷,长夏收起针线,打算关上门坐炕上歇歇,顺便在被子里捂捂手。 对面的屋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一抬头,正对上裴曜的视线。 隔着轻柔的雨幕,裴曜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长夏年纪尚轻,眼睛好,看清是一只叼着蝉的黄雀。 裴曜站在屋檐下,转头看一眼堂屋,没人。 这么冷的天,阿爹他们都在自己房里。 东屋和西屋的窗子也都紧闭着,以防雨水飘进去,将屋子弄得潮湿。 他大步迈进雨中,长腿一跨,三两步就跑过去。 长夏眼睛眨了一下,对面的人带着风就到了跟前。 裴曜看一眼篮子里的素帕,顺嘴问道:“做完了?” “嗯,边收完了。”长夏点点头。 冷风一吹,站在屋檐下的裴曜衣裳被雨水打湿。 长夏看见,说:“快回屋吧,雨飘的到处都是。” 裴曜又看一眼西屋窗子,没听见动静。 他没吭声,轻轻推一把长夏,自己也挤进屋中。 长夏一下子想起他之前干过的事,有些慌张。 “怕什么,我不亲你。”裴曜低声开口。 长夏看他神色正经,才抑制住慌乱,问:“那你进来做什么?” “给你看看这个。”裴曜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眉头微挑,又说:“这次的蝉比上次是不是更好?” 长夏侧了侧身,借着门外的光亮仔细端详。 下雨天,没地方去,只能待在家里,裴曜已经闷了两日了。 见长夏神色专注,侧脸柔和安静,嘴巴轻轻抿着,下唇不厚不薄,有着微微的肉感。 他眼神暗了暗,喉结滑动。 掩饰一般,裴曜话多了起来。 “别的还好,就蝉翅最不好雕刻,是透明的,木头没法这么细致,我就刻出蝉翼的纹路,再上色,能认出是翅膀。” 黑色的蝉很容易辨认,连两个凸出的黑棕色眼睛都分明。 和真正的蝉确实有区别,但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趣味十足。 长夏不懂这些,闻言,打心底佩服他的奇思妙想。 一块木头在裴曜手里,不出几天就能变成各种鸟、虫、小兽,怎能不是奇思妙想呢。 裴曜又拿过黄雀,指着黄雀肚子底下的几道细长裂纹说:“只是练手的,这块木头不怎么样,底下有点裂纹,无论留着还是送人,都随你。” 上次的木蝉,长夏给了裴玉良,当天就跟他说了。 这没什么,本就是做废的,而且也没上油上色。 木蝉他原本想扔进灶膛,但想起长夏屋里有几年前他刻的丑东西,就随手给了长夏。 要是不喜欢了,丢掉就是,反正想做多少就有多少。 长夏看见黄雀肚子上的细细裂纹,同时也看见裴曜手上淡色的伤疤。 他常常使刻刀、凿子一类的东西,木头块又小,得时时拿在手上转,手指被划到割伤是常有的事。 即使如今技艺娴熟了些,有时还是会不小心伤到。 一些伤疤已经很淡了,细看才能看出来。 裴曜的手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肤色是同手臂一样的白,但常年干活,手并不细腻。 他骨节也不细,一双手难免透出几分粗糙感。 不难看,反而流露出一种有力、结实。 长夏视线从裴曜手上划过,他低下头没说话,一手握着黄雀,另一手无意识摩挲黄雀尾巴。 莫名的氛围让两人安静下来。 裴曜喉咙动了动,放轻呼吸,不知在想什么。 长夏的回忆被那双手唤醒。 上次在院里,裴曜揉他脸颊,尽管只揉了几下,他依旧记得粗糙掌心摩挲过脸颊的感觉。 温热、并不光滑。 却带来某种奇异的安心感。 长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有些惶恐,又有些渴望。 他羞窘极了,越想越觉得抬不起头,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内心的肮脏和龌龊。 长夏眼尾发红,为自己的无耻感到愧疚,甚至有点想哭。 想让一个男人来摸自己脸,哪怕这个人是裴曜,他依旧是丑恶的。 悄悄抬头看一眼裴曜。 清俊的眉眼,直挺的鼻梁,眸光湛湛,是那么干净俊朗。 然而自己的模样…… 长夏越发丧气。 在他暗暗痛心自己的心不够干净时,下巴忽然被捏住。 裴曜飞快低头,含住惦记好半天的下唇轻轻吮吸。 他喉结剧烈滑动,分外明显的吞咽声在房里响起。 “呜——” 长夏挣扎,但四肢都被压制住,随即齿关被启开。 · 秋雨瑟瑟,枯叶飘落在地,很快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西厢房的房门紧闭,裴曜离开了。 长夏靠坐在炕头,腿上盖着薄被,脸颊的热意还未消退,怔怔发着愣。 深秋冷雨带来的孤寂感一扫而空。 幸好,阿爹没有发现。 他心中也有一点恼怒,可连脾气都不会发,只能默默憋在心里,好半天才骂裴曜一句混账坏东西。 东厢房。 裴曜搓了搓脸,神色有点狼狈。 一下雨,到处都潮湿,什么都干不了,一身的力气没处使,连带着火气都难消。 他静了半天心,连呼吸都是滚烫的,才勉强压下那股直白、炽热的蠢蠢欲动。 心里也有那么一点后悔,有点害怕长夏告诉阿爹,他又犯了这个毛病。 挨打倒是其次,万一阿爹生气,将他俩亲事一拖再拖怎么办。 然而想起柔软的唇,带着甜蜜的软舌后,就顾不上悔了。 他是有点言而无信,可仔细想想,谁也没让他发誓,绝对不亲长夏。 今天是犯了错,可就这一次了。 裴曜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老老实实过完年节,说不定阿爹看在他还算老实的份上,明年开春后就能成亲。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出岔子,让家里人以为他待长夏过于轻浮。 · 一眨眼就进了秋末冬初。 褐色的树皮、黄色的土地,冬日萧索如约而至。 几户人家掩映在叶子落光的树木当中,头顶的天湛蓝无云,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 袅袅炊烟升起,高高升向空中。 屋顶落下几只麻雀,蹦跳着,叽叽喳喳,不知是谁骂了谁,有两只打起架,翅膀、爪子、鸟喙,都凶巴巴攻击向对方。 一时间房顶这一小片天地,麻雀羽毛乱飞。 其他麻雀有在旁边歪着脑袋看热闹的,也有吓了一跳,连忙挥动翅膀飞走的。 麻雀打架的动静,在它们无疑是激烈的。 然而这份激烈放在更大更高的人群中,无疑是不起眼的。 院子里,白狗耳朵一抖,警惕地抬头看向屋顶。 堂屋织布机哐当哐当响。 灶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 滋啦—— 肉片子倒进锅里翻炒,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陈知盛出肉片笋干,冲着外头喊一声:“吃饭了。” 屋顶的麻雀飞走了。 织布声停下。 烧火的长夏起身,揭开锅盖,他挥着手又吹一吹,白色的热汽散了些许。 锅里蒸着白米饭,还热了软乎乎的白馒头,最底下炖的是肉骨头。 长夏将一盆米饭端出来,挪开放馒头的一层笼屉,等舀了肉汤和骨头后,又把馒头屉架回锅上。 先吃米饭,要是没吃饱再来拿馒头,依旧是热的。 今天有一碗肉片笋干,一碗白菜豆腐,一碗炒萝卜丝,一碗炒豆腐皮,再加上一盆肉汤和肉骨头,四菜一汤,很是丰盛。 人坐齐后,不用说什么,都动起筷子。 陈知和窦金花不断给裴有瓦碗里夹菜夹肉,让他多吃些。 裴曜平时见肉心喜,这会儿却没多吃,只管吃白菜萝卜。 长夏也是如此。 吃过这顿饭,裴有瓦就要套车出门了,一走就是一个月左右,临出发前,在家自然要吃顿好的。 “这么些,够吃的,不用管我。”裴有瓦说道。 陈知和窦金花这才顾自己吃饭吃菜。 肉骨头不算多,但肉汤不少,长夏和裴曜舀了两勺,香喷喷的肉汤拌米饭很不错。 吃完饭,长夏没急着洗碗。 裴灶安和裴曜在院里套驴车。 老毛驴早已跑不动远路了,壮年的毛驴体型更大些,腿脚看着更稳当。 陈知早已收拾好给裴有瓦带的行李和被褥,和窦金花一起抱出来,放在板车上。 吃食什么的都不用带,全是赵连兴出。 见一切都妥当了,裴有瓦也不耽误,戴上帽子系好,就牵着驴车往外走。 一家子送他到门口,他道一声:“回去罢,我走了。” 每年习惯了这时候出远门,裴有瓦坐在车前吆喝一声,毛驴拉着车渐渐跑远。 赵李村离得不远,但也要抓紧到赵连兴家。 赶早不赶晚,如此不耽误事。 不然这个人迟一会儿,那个人晚一刻钟,天黑之前,是赶不到落脚地方的。 看不到影子了,陈知几个才转身进门。 窦金花难免要为儿子担忧一阵,今年的路不知道好不好走,生意也不知道好不好做。 好在今年走得早一点,或许下个月中旬之前就能回来,不必耽搁到腊月,过年前就能在家好好歇一段时日。 裴灶安没进门,蹲在门外眯着眼抽了一会子旱烟。 陈知心里也有一点担忧,不过已经习惯了。 再说,八九个汉子一起跑远路,都是有经验的老手,这年月还算太平,尤其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旱灾涝灾,想来路上应该都顺利。 他前几天听裴有瓦说,赵连兴跟他们商量了,今年沿路不做柴火山货生意了,要赶空车直奔金梅镇,贩运梅子货。 比起倒买倒卖柴火和山货,梅子货从南边运回北边,肯定更赚钱。 不说五两,今年赚二三两应该是有的。 陈知盘算着家里的钱财,摆几桌酒足够。 长夏没有母家,不用聘礼、不用回门,只在家里拜堂成亲,一切从简。 实际家里如今的银钱,就够这些开销。 今年冬天将喜被、平常盖的新被都赶出来,明年开了春,扯红布做两身喜服,或许到夏天,算个吉日就能办酒。 陈知一边收拾后院的牲口棚,一边独自盘算,心里慢慢有了章程。 这些话告诉窦金花还行,裴曜就算了,混账东西不定怎么高兴,想想就心烦。 今年冬闲也不许裴曜再打鸟遛狗玩了,无论是去山上挖药材,还是做他的木头,赶在成亲前,得让他赚些钱上交。 · 窦金花又坐上织布机子,织布声响起来。 裴曜将斧头、柴刀还有一捆粗麻绳放进竹筐,见院里没人,长夏在洗碗,他走到门口说:“我上山找木头。” “嗯。”长夏点头。 一对视,长夏低头,裴曜也有点不自在,飞快移开视线。 上次偷亲过后,许是吻的比以前都激烈,身体紧紧贴合,什么变化都一清二楚。 长夏下唇甚至舌头都被吸住咬住,被迫张着嘴,羞耻到连梦里都不敢多回忆。 两人自那天起,就陷入莫名的窘迫中。 裴曜走了,长夏洗碗的手变慢,意识到自己走神,他连忙加快手上动作。 灶底又添上柴煮猪食。 长夏坐在灶膛前,想起阿爹说,再过几天,天更冷了,要捉一头母猪,捆了用板车拉去镇上卖掉。 天一冷,肉好放,不招苍蝇也不发臭,杀猪的人都愿意多收两头猪。 况且肚里有荤腥,身上暖和,冬天就好过一点,因此镇上一到冬时,肥猪肉卖得很好。 今天的饭香,肉汤还剩下一盆,肉骨头也有几根。 长夏知道,等爹跑商回来,家里还会再吃一顿如此丰盛的肉饭。 能吃肉当然是最好的,不过,他思绪又飞到别处…… 梅朱府。 裴有瓦年年冬闲都跟着赵连兴跑商,每次去的都是梅朱府。 长夏记得,他是梅朱府云济镇大柳村人。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他想不起姐姐、弟弟的模样,也忘了奶奶和那个“爹”的样子,甚至,连娘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 云济镇他不熟悉,只对年年提起的梅朱府耳熟。 大柳村是遥远的,像一场虚幻的梦。 他记得村前的几棵大柳树,那么粗,垂下的柳枝又多又密,在树下玩耍时,一起身,总能被柳枝拂到脸上身上。 小时候裴曜要听爹讲外面的故事,爹总是提起燕秋府和梅朱府之间隔着的那条青云大河。 那条河很宽很宽,仿佛一望无际。 一路所有的记忆都淡去,长夏想不起来经过了哪些地方,见过了哪些人,回忆里,只剩下那条渡过的大河。 水是那么深那么多,连大船都要小心行驶。 燃烧的木头噼啪作响,长夏回过神,见柴快烧完了,连忙添一把。 · 裴家的织布机子整日响个不停。 陈知和窦金花外出串门的次数明显少了,都卯足力气,想赶在过年前,织出布、染好色。 最重要的是喜被。 陈知打算找两个手艺好的乡下绣娘,好生绣一套鸳鸯被面。 比起绣样子、织布、纺线,最后缝被子反倒是最省手的,只要被面和棉花备齐,在家随时都能缝制。 长夏跟着大人,每天捻线、纺线、织布来回做,同样忙个不停。 他还抽空做了条红手帕,角落绣了一朵牡丹花纹。 这样大红大紫的帕子,是给即将成亲的杨小桃做的。 乡下孩子没私房钱,更没什么首饰,交好的朋友要成亲了,即使有心送礼,能拿出手的,也就是一条新手帕,亦或是一个新香袋。 太阳被阴云遮住,日光黯淡下来。 起了北风,将没关的柴房门刮得砰砰响。 长夏从屋里出来,收了院里的斧头和晒药材的竹匾,随后将柴房门窗都栓好。 他看一眼天,阴云有点重,或许今晚会下雪。 白狗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他后,摇着尾巴来蹭腿。 长夏望一眼院门,阿爷和裴曜还没回来。 爷孙两个上山挖黄精去了。 前两天有药材铺的人来村里收药材,说过段时日还会来。 这个时节的黄精最好,采挖回来晒干,等收药材的人下回过来,正好卖出去。 早上太阳挺大,裴灶安出门时,说想找找何首乌,会在山上多转转。 这片山他比裴曜更熟,毕竟多活了几十年,知道有哪些地方容易长何首乌。 不过这种事情,终究还是碰运气,毕竟不是靠此谋生的采药人,只略懂一点皮毛。 山里更深的地方还有灵芝。 里头的树年份久了,一些树干上能长出值钱东西。 早些年他跟人进去过一趟,在深林子里待了两天,背出来很多货。 他知道自己本事,孤身一人别说进去,一旦踏入不熟悉的老林子,丧命都有可能。 那次不过是沾了别人光,赚了一笔。 别人找药寻路的看家本事,自然不会教给他。 那次也不过是对方的采药同伴忽然有事,没法儿一起进山,才找上他一同前去,为的是有个照应。 进山凶险的不止是环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找药人一个是因为远亲,有一层关系在,另一个也是看中他素日的厚道和实诚。 裴灶安是本分踏实的性子。 他深知,性命比银钱更重要,即使发过一次财,也没有被钱财迷了眼。 前山没有太多值钱东西,普通的药材却有,当时的日子穷是穷了点,不至于过不下去,用不着以身犯险。 正是那一次进山,找药人对他提过有关何首乌的事,他牢牢记住了,后来也确实找到过一些。 至于更珍贵的药材怎么找,人家不教也合情理。 又一阵北方呼呼刮起来,长夏往堂屋走,白狗跟着他,翘着尾巴屁颠屁颠也进去。 堂屋门打开,风从外面灌进来。 听见窦金花“嘶”一声,直抽冷气,长夏连忙关好屋门。 陈知在织布,问道:“没太阳了?屋里突然就暗了。” 长夏应声:“嗯,起了风,云挡住了太阳,要点灯吗?” “不必,还能看见。”陈知没舍得,手上将梭子一穿,哐当哐当又织起来。 窦金花在纺线,倒比做针线好些,没那么费眼睛。 长夏给他两人倒了热茶,又拨一拨炭盆里的炭火,让烧得更旺。 老黄狗趴在炭盆旁边,白狗进来后,也挨着炭盆蹲坐下,烤一会儿火,似乎是热困了,它趴下打盹。 它俩夜里要看家,即使占了一边炭盆,也没人撵它俩出去。 天冷了,日子不好过,容易有人铤而走险。 他家盖了房后,在村里成了别人口中的富户,指不定就有心术不正的人暗地里盯着,白天什么都不怕,晚上得警醒些,有狗自然是最好的。 轮不到长夏上手,他拿起没做完的鞋底,用大针纳起来。 这是给今年过年做的新棉鞋,人人都有,袼褙已经打好了。 年节的新衣裳不能每年都做,隔两三年有一身就行了,鞋子倒没那么费钱,去年没做,今年就得张扬张扬了。 三人正忙着,就见白狗忽然抬头,但没叫,独尾巴摇了摇。 天冷,屋门又关着,它没有出去,呜咽一声又趴好。 长夏一看,就知道是阿爷和裴曜回来了。 果然,很快有人推开门。 “起北风了,可真冷。”裴曜一边说一边卸了竹筐。 裴灶安老脸冻得有点红,他搓搓手,到炭盆这边来烤火,脸上褶皱映出一点火光。 长夏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又进东屋端出来一碟桂花糕。 桂花糕甜软,不像馒头饼子,凉了后吃着太冷。 见木盆里有水,裴曜问道:“干净的?” 长夏点点头:“嗯,干净的,就洗了手,水凉了,我给你舀一瓢热水来。” “不用。”裴曜蹲下,直接撩了冷水洗手。 裴灶安饿了,别的顾不上,他先吃一口桂花糕,再两口热茶下肚,不等裴曜开口,他先憋不住似的,压低了声音说:“今儿挖到了。” 窦金花和陈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 陈知连忙说道:“爹,我看你俩回来得早,还以为只挖了黄精。” 裴灶安开口:“原是这么打算,先挖黄精,再去找何首乌,但到了山上,我又一想,不如趁天色早,先去找何首乌,等下山的时候再顺路找些黄精,不想转了一个多时辰,真找到了。” 裴曜脸上露出个笑,一边擦手一边对长夏说:“就在筐里。” 长夏看向竹筐。 他掏出最上面的一层干草,就看见底下有几个深褐色根块,还带着新鲜泥土,藤茎已经干黄了。 陈知和窦金花都围过来看,你拿一个我拿一个,眼神带着惊讶:“这个这么大!” 一共五个,有偏长条的,也有像野薯的根块。 其中最大的,有长夏拳头那么粗,而且摸起来也不像木头的质地,显然年份正好。 一家子喜气洋洋的。 上次挖到何首乌,还是三年前,最大的没有今天这个大。 裴灶安又吃一块桂花糕,喝完热茶,心里十分舒坦,说:“等下我就和曜儿去镇上,应该能卖个四五两。” “好好。”窦金花乐得不知道说什么,只点头道好。 陈知也高兴得不行,放下手里的何首乌,边往外走边说:“爹,我先给你俩做饭,在山上跑了半天,再跑去镇上,空着肚子可顶不住,风这么大,容易冻着,炒个鸡蛋吃。” 长夏跟进灶房打下手。 裴曜确实饿了,天冷风又大,他懒得出去,坐在炭盆前吃桂花糕。 三块糕点下肚后,他才往椅背上一靠,伸长了腿,长舒一口气。 他看一眼地上的何首乌,明亮星眸闪着兴奋。 第39章 两章合一 钱财 北风依旧吹着,太阳时而从阴云边缘泄露出黯淡的光。 天阴沉,乌云却没加重。 屋里不明不暗的,点灯有点舍不得,不点灯又觉着看不清。 织布不免得盯着,是个细致活。 一过晌午,天色更暗了,陈知干脆从织布机下来,跟窦金花一边闲聊,一边纳鞋底。 这个同样费手,但做惯了,看一眼位置,手上只管穿针拉线。 长夏坐在一旁纺线,纺车轻盈转动,呼呼呼飞快旋转。 三个人心都热,时不时听一听外头的动静。 正刮北风,门要是开着人得受罪,再激动,也不能自讨苦吃。 直到真有脚步声响起,陈知和窦金花都放下手里的活,笑着打开堂屋门。 裴曜和裴灶安回来了。 竹筐空了,何首乌卖了出去。 裴灶安知道何首乌怎么蒸晒,处理好的熟价比生价更高,但有时候药铺里挑剔的老师傅会嫌没处理好,坏了药性,总要痛心疾首骂一阵。 还不如直接背去卖,这么好的品相,随药铺自己去炮制,他们立即就能拿到钱,也省了几蒸几晒的慢功夫。 万一真没处理好,药铺不收,好几两银子就打水漂了。 裴曜从怀里掏出荷包,在陈知期盼的目光中,他笑了下,将荷包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碎银子,说:“卖了四两二钱。” 裴灶安在旁边乐得合不拢嘴。 药铺结钱的时候,见裴曜跃跃欲试,他就让大孙子接了钱。 陈知接过荷包,满脸笑意,从中取出两块碎银子,塞进窦金花手里,说:“娘,这点你们平时用着。” 如今他管家,拿了钱无可厚非。 窦金花也没客气,用手指拨弄两下掌心里的碎银,笑呵呵收了。 对儿夫郎,老两口是服气的,见陈知这么妥帖,即使大头拿走了,裴灶安什么都没说,依旧高兴。 长夏脸上也有浅浅笑意,视线从荷包上移开,一抬头就看见裴曜冲他轻轻挑眉,神采奕奕,眉宇尚稚气,不够沉稳,还带着年少的轻狂恣意。 陈知进屋放钱了。 长夏避开裴曜的眼神。 裴曜不再是拘束的样子,许是卖了一笔大钱,太高兴了,连那次进他房里作乱后,两人的窘迫都忘记。 耳朵有点热,长夏不敢看他,坐回纺线车前,默不作声干活。 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 裴曜凑过来,也没离得太近,从怀里摸出东西,伸手往下递过去。 “石头?”长夏纺线的手一顿,纺车旋转变慢,直至停下,他拿起石头仔细看。 两块红色、透亮的小石头,夹杂着一些紫色。 石头不过拇指指甲盖的大小,还没打磨,有着棱角,但很鲜艳漂亮。 裴曜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说:“玛瑙石,在山上碎石堆里捡的,就这两个,回头我找找磨料,打磨光滑了,到时候再给你玩。” 刚从山上回来的时候急着去卖何首乌,再加上长夏在灶房忙,没找到空子给他看。 闻言,长夏又把石头还回去。 裴曜抛起石头又接住,眼角眉梢带着得意。 窦金花和裴灶安都没言语,甚至背过脸去,不看两个孙儿说话。 老两口都知道年轻人脸皮薄,容易害臊,裴曜还好,就怕长夏臊了,心里不自在。 他俩心里都乐呵呵的。 西屋。 外头说话声没刻意压低,陈知也听见了。 给个东西,他倒是乐见其成,总比两人不对付好得多。 他把四两银子和家里之前攒下的十二两碎银放在一起,心中那叫一个高兴,如此就有十六两了。 该说不说,他们家还是有点偏财命在的,三年前挖到几块何首乌卖了点钱,今年又小发一笔。 · 初雪只在夜里下了薄薄一层,都是不大的雪粒子,很快就停了。 天放晴,这么点雪粒子,即使被太阳晒化,也没浸湿地面。 听村里人说,这几天生猪价还是十二文,没涨。 今年的活猪行情大家都说一般。 陈知和窦金花裴灶安商量了一下,趁着肥猪没掉秤,抓紧去镇上卖了。 如今不比秋天了,没鲜草和各种好叶子、瓜菜藤给猪吃,好容易养出来的肥猪,要是瘦下来,实在可惜。 于是趁着上午,一家子到后院来抓猪。 裴曜和裴灶安进了猪圈,怕猪跑出来乱冲撞,陈知在外面把猪圈门关好。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个头比老爹和阿爷都高,挽起袖子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一看就有把子力气。 裴曜微微弓着腰,和裴灶安配合着,将肥猪撵到里面角落,他看准了时机,手上粗麻绳飞快缠住一只猪后脚,随即猛地一拽,肥猪就翻倒在地。 猪的嚎叫声立刻响彻后院。 白狗“汪汪汪”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后院跑。 裴灶安手里也有套好的麻绳,迅速绑住猪嘴,以防猪急了咬人。 猪身躯大,一身肥膘子,力气不小,还在扭动挣扎。 陈知看见,连忙打开猪圈门,帮着去按猪。 长夏也跟上。 裴曜动作快,怕猪挣脱,将两只猪后腿绑在一起,麻绳飞快缠几圈,打个扣系上,再勒紧一紧。 肥猪后腿挣扎不开,登时没了使力气的地方,再乱动都无法翻身跑走。 白狗冲进猪圈,对着还在哼哼唧唧、肚皮剧烈喘息的肥猪汪汪大叫。 “出来出来。”窦金花怕它碍事,将它喊了出来。 毛驴跟着裴有瓦走了,家里的老驴年纪大了,去地里拉拉麦子稻谷还行,毕竟不远,往镇上跑就有些吃力。 它也算劳苦功高了。 往外地跑了许多年,始终沉默温驯,只有在泥泞道上拉着车负重难行时,才会发出低哑的嘶叫。 裴有瓦爱惜他的驴,即使老驴上了年纪,跑不动了,依旧好好养着,没有卖掉。 陈知推来了板车,问道:“要不上邻家问问,他家毛驴在的话,借来使使。” 裴曜将猪的前后脚都捆好,说道:“早上我看见琴婶子他们套车出去了,不用问人借,我拉去就行,今儿太阳好,没刮风,路上好走。” 一头猪而已,最多不过两百斤,他拉得动。 裴灶安在旁边说:“我跟着去,路上帮把手。” “也好。”陈知点点头,去借怎么都要张嘴,乡下人对牲口看得重,又不是什么急事。 他把板车放平,随即上前搭手,一家人合力将肥猪抬上车。 裴曜将车前的绳袢套在肩上,拉着就走了,裴灶安跟在后面。 长夏拿了铁锨和扫把,顺势拾掇猪圈。 这个猪圈今年就空了,趁早扫干净,后边就省事了。 陈知看了看另外两个圈里的猪,一头没劁,留着下猪仔,另一头到年底杀了,年节就不必买肉。 原先过年都是买别人几斤肉,这几年日子好一点,谁不想多吃两口肉呢。 前年他们就杀了一头,过年吃得那叫一个好,亲戚来了满嘴都是油。 见窦金花和长夏一起干活,他提了半筐干草,倒在驴槽中。 老驴看见,过来低下头吃草。 陈知想起村里一点闲话,心想没去借别人毛驴骡子也好,省得几个眼红的人碎嘴乱扯。 裴有瓦去跑商了,刚走那两天,他出门路过老庄子,和人闲聊几句,就被人半玩笑半含酸说,他家男人出门赚大钱去了,满村看看,谁有这好门路,赚了钱又是起高院墙又是青瓦大房,谁不知道他们家富呢。 那些话酸的不行,他听一耳朵,没说什么,假假笑一下就走了。 原先陈知听了觉得烦心,很不高兴,有时忍不住了,还跟人吵两句嘴。 后来被裴有瓦劝了,理那些人作甚,满村除了那几个爱当面嚼舌根的,其他人就算心里发酸,当面也会好好说话。 那几个人,早年还有因说闲话惹出事端来的,差点被人打上门。 他们看似到处跟人说话,谁都能聊两句,实际村里不少人都觉得烦,碍于面子搭理两句就直接走了。 平时大伙儿话话家常解解闷也就算了,哪有当面嚼舌根、见不得别人好的,一看心思就不正。 再说了,他们自己吃香的喝辣的,那几个就算眼红到给气死了,连他家一点肉沫子酒星子都沾不上。 陈知这才想通,再不理会那一点闲言碎语。 太阳很不错,光线亮堂堂的。 收拾完猪圈,长夏洗了手,又跟着大人织布、纺线。 等到裴曜和裴灶安回来,陈知手中又多一笔进项。 猪秤了一百八十二斤,卖了两千一百八十四文,也就是二两一钱并八十四个铜板。 肉价其实说不准,有时候刚卖,没过多久就涨一文两文,百八十斤的猪,涨一文也能多赚一百多文。 不过已经卖了,裴家人都不去想,顶多听一听,明年或许可以迟点卖。 和何首乌这样的值钱药材不同。 猪价、鸡鸭以及米面粮价,事关民生,朝廷向来有平抑物价的举措,为的是百姓吃得起,买卖的价钱自然不会太高。 裴曜来回拉车,太阳好,身上出了汗,再加上衣服穿了几天了,他干脆换了一身。 长夏见还早,干脆烧了锅热水,等水热了,和凉水兑一兑,就把衣裳给他洗了。 家里柴火足够,天一冷,陈知便叮嘱长夏,洗衣裳还是烧些热水,省得手上又长冻疮,又不是烧不起这几根柴。 陈知回屋放钱了。 裴曜走进灶房,说:“多烧点,我正好洗头发。” “嗯。”长夏应一声,又道:“添的水多,足够。” 高挑少年星眸含笑,忍不住说:“六两了,加上阿爹手里攒下的,就算成亲花十二两,还有几两的剩余。” 不大办的话,也花不了十二两。 提起亲事,长夏不像裴曜那么直言快语,随时随地都能说起来,一点不见害臊。 裴曜又说:“我手里有一两左右,这回阿爹多了六两,这一两应该不用交,以后你想买什么就有钱,不用跟阿爹要。” 见长夏没吭声,他没好气问道:“听见没?” 长夏只好木愣愣点头。 家里大事小事都有阿爹做主,阿爹不在还有阿奶,他自己很少花太多的钱,在家吃喝都不愁,总觉得藏私房钱不是很妥当。 几个铜板也罢了,裴曜手里的一两,算是大钱了。 裴曜有点气他的呆,不过想起一下子多了六两,还是很高兴。 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外面陈知就喊了。 “裴曜,把狗拴起来,省得乱跑。”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白狗还没溜出家门,就被一声熟悉的口哨叫住,它下意识回头。 听到裴曜喊它回院里,顿在原地似乎有点不情愿,尾巴都耷拉下去。 “回来!”陈知进柴房前喊了一声。 白狗只好跑回来,垂头丧气被拴在院子里。 裴曜拍拍狗头,又挼一把毛绒绒的狗耳朵。 夏天还好,如今天冷了,狗毛越发厚实,瞧着肉乎乎的,在外面乱跑被捉走的话,很难找回来。 前两年冬天,村里就有狗被药了偷走,没找回来,多半进了别人肚子里。 等夜里关上院门,再把狗放开,看家会更灵活些,也省得拘着它了。 老黄狗和白狗的活泼不同,已经不爱出门了,总是趴在太阳底下打盹歇息,因此裴曜没栓它。 · 杨家热闹起来,里里外外忙了好几天。 陈知和赵琴交好,两家又是近邻,这几天一直在帮忙。 吉日的前一天,杨家从大门到屋子,各种囍字、红布都张贴好了,到处都洋溢着喜气。 下午,长夏和王小蝉一同进了杨小桃屋子。 杨小桃正和亲戚家的姐姐弟弟说话,见他俩进来,连忙让坐上炕,又给倒茶又给抓果子。 她亲戚见有人来,看年纪是同龄人,想着会有话要说,便笑着出去了。 长夏和王小蝉将送的东西拿出来,都是绣好的红色新手帕。 杨小桃面色红润,显然是高兴的,接过帕子一看,笑容越发灿烂。 三人聊了聊嫁妆、明日要什么时辰起来梳洗,以及李升家中托媒人传的话,都是跟成亲有关的。 长夏心中有些怅然,小桃明天就要嫁人了。 他没流露出情绪,依旧浅浅笑着,怎好在这么高兴的时候,说这些话扫兴。 说一会子话,杨小桃也想起这一点,轻轻叹气,说:“以后咱们见的就少了。” 王小蝉想了下,安慰她道:“赵李村不远,咱们村里常常有过去买肉的,想见自然是能见的。” 长夏点点头,确实呢,只是见的少了,又不是远嫁见不上。 “也是。”杨小桃这才露出笑脸。 正说着,村里其他人也来了,都是认识的少年人,长夏和王小蝉没有避开,往炕里坐了坐,给他们让出位子。 乡下女儿双儿的房间,就这么大点,还盘了炕,并没什么外间里间的宽敞屋子,来了交好的朋友,要么坐在炕上,要么拿了椅子板凳坐在地上。 成亲事杂人多,男女客都有,他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孩,肯定不能坐在外面堂屋闲聊说话。 见杨小桃忙碌,这会子人来人往的,时时要和进来的亲戚内眷说几句话,还要同他们聊。 长夏和王小蝉已经送了东西,待了一小阵就走了,省得杨小桃忙不过来,谁都得顾一顾。 回到家,裴曜正在东厢房门口削木头,腿上都是木片木屑。 他一会儿也要去杨家,杨小桃大哥杨小树喊他过去吃酒。 今晚要摆两桌,作为近邻,老爹不在,他这个顶梁柱,肯定得过去撑撑场子。 至于窦金花和裴灶安,他俩年纪大,都上六十花甲了,身子骨还挺硬朗,村里都说是有福的。 赵琴两口子特地请他俩去吃杯喜酒,好沾沾老人的光,添添福气。 别的缘由暂且都不提,人多一些,更显得热闹,不至于冷清清的,让赵李村的亲家瞧见,也知道他们在村里为人好,不至于轻看了。 裴曜抬头,阳光照在他脸上,眉目舒朗,少年感十足。 清俊的脸白白净净,连颗小痣都没有。 他开口道:“晚上我们去吃酒,你一个人在家,我等会儿跟阿爹说,给你端碗菜回来,不用做了,热两个馒头就能吃。” 阿爹在那边帮了几天忙了,肯定也要去吃酒。 长夏摇摇头:“我回来时小桃说了,让我和小蝉晚上也过去,在她房里也要摆一桌。” 裴曜有点意外,说:“那他家这次是大办。” 村里嫁女儿嫁双儿,好一点的,会在前一天摆两桌酒,喊村里交好的人过去吃,一般都是请大人和长辈。 赵琴这回很大方,给杨小桃房里也摆一桌,在村里都少见,显然很疼女儿了。 裴曜没多想杨家的事,他起身,很快从屋子里取了东西出来。 长夏在码劈好的柴。 “给。”裴曜近前说道,他手里是打磨好的两块玛瑙石。 打磨过后,石头表面变得光滑细腻,手感很好,颜色也更透亮鲜艳,红中带紫,漂亮极了。 长夏来回看了好一会儿,两指一夹,举起对着日光瞧,眼睛轻轻弯起来,明显喜欢。 “好看?”裴曜笑着问道。 “嗯。”长夏认真点头,说:“好看。” 裴曜挺高兴,说:“下次再找找,兴许还有。” 山里有值钱的石头,只是他并非寻玉人,也不是经验老道的石匠,只能找点小石头。 这两颗玛瑙碎石,还是那次去找何首乌,路过乱石堆,他走着走着,瞧见石头里有红色,随脚踢开,就在里头翻出这两块。 他惯会鼓捣这些漂亮的小玩意,也愿意费心琢磨。 见长夏喜欢,心想这几天没白费工夫。 · 杨小桃出嫁这天,风和日暖。 李家来接亲的是辆骡车,和庄稼人常用的板车不同,车是厢车,而且是只有前帘子的厢车。 冬天太阳再大,坐在车里不动也是冷的。 赵琴和杨华两口子看见,嘴上没说,心里挺满意,李家还是上心了的,没用前后都有门的车厢。 鞭炮一响,噼里啪啦刺着鼓膜。 人群中的长夏捂住耳朵,旁边是同样怕炮声的王小蝉。 大人起哄,小孩到处跑,围着打扮过的喜庆骡车看,听大人说什么新娘子,他们也嚷起来。 如此热闹,长夏身处其中,也被这种兴奋感染,脸上都是笑意。 人多,挤在一处,太阳挺大的,没一会儿他就热得脸颊微红,耳朵也红红的。 他和王小蝉不好跟着人群往杨家挤,就落后几步,只听一听看一看热闹,一直跟着人群,说不定还要被踩几下脚。 过了一会儿,李升背着盖了盖头的杨小桃出来。 身着喜服的黑瘦汉子精神极了,身手也利落,背媳妇像是完全不费力。 长夏和王小蝉看着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走了,热闹不复刚才,心中都有一点怅然。 说几句话,两人各自回家。 窦金花在织布,没有出门看热闹,她腿脚没那么利索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也觉得心里头发闷,干脆没过去。 长夏进灶房忙碌,拿了一棵白菜,掰掉外面蔫嗒嗒的老叶子,切了根,将散开的白菜叶子洗干净,咚咚咚切起来。 不一会儿,裴灶安捡柴回来了,随后是从杨家回来的裴曜和陈知。 裴曜听见切菜声,便在灶房门口住了脚。 看见长夏脸颊的红晕,像擦了胭脂,细腻、鲜丽,脸颊肉似乎也是软的、滑的,他目光微怔。 等长夏看过来,他回过神,没话找话开了口:“炒白菜?” “嗯。”长夏手上没停,想了一下问道:“今天要吃野蘑吗?” “行。”裴曜应道。 “好。”长夏切完白菜,就打开木柜,从里头的干净布袋子里抓出一把野蘑干,放进大碗里,舀了瓢温水泡上。 这会儿还不急着做饭,他只是趁空先切菜。 等野蘑干泡发了,就和白菜一起炖上,吃着也香呢。 堂屋,陈知看了看窦金花织的布,想起赵琴给女儿办的酒,便琢磨起来。 自从养了长夏,是抱来的童养媳,在村里总有人看着。 他不愿落人口舌,几乎不骂长夏,更别说打,带出去走亲戚时,总会让长夏穿的体面些。 这次赵琴给小桃屋里还摆了一桌。 从昨天到今天,村里人羡慕的羡慕,吃了酒的人也到处都说他家大方,赵琴两口子可谓是风光了一把,满面红光的。 陈知心里总有点较劲,不想叫人轻看,说他对抱回来的孩子不好。 一桌酒而已,他们家又不是摆不起,到时候,也照这么办。 · 日子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大太阳出来了好几天。 晌午时,在背风处晒晒暖,是庄稼人冬日最惬意的时候。 裴家院子里,一个大缸被搬出来,倒满煮好的茜草水,整块的布也煮好浸透了。 陈知带着长夏和裴曜在院里染布,即使最简单的浸染,也得不断搅拌,好让色上的匀一些。 布匹沾了水后沉重,用木棍搅弄是个力气活,裴曜的用处显而易见。 今天是染整块的红布、水红布,染好后,颜色本就比原色鲜亮,即使不绣花绣草,做被面也好看。 太阳好,窦金花和两个来串门老太太老夫郎在角落处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村头村尾的各家事。 谁家有什么亲戚,亲戚在哪个村里,近来又做了什么大事,赚了钱还是赔了钱,亦或是闹了什么笑话,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陈知听见,时而也搭两句话,聊得不亦乐乎。 长夏和裴曜就安静多了,只管干活。 尤其裴曜,这会儿正出力,哪里还顾得上说嘴。 他腿长个子高,挽起衣袖站在大缸前,倒是正好发力,他两手抓着长木棍搅布搅水,一用力,手臂上的青筋就凸显出来,显然没有偷懒。 等他累了,就换长夏搅一会儿。 陈知也会来帮忙,毕竟要染好几匹布。 三人手上衣服上,都沾着些红色。 想尽早把鸳鸯喜被绣出来,红布就得抓紧染了,顺便将红棉线也染出来,后面好织彩布。 第40章 两章合一 大雪 咯嘣—— 被拴住的白狗站在狗窝外面,用爪子压着一根骨头,摇着尾巴啃上面残留的肉。 大雪纷飞,院里扫出来的路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狗窝里铺着厚实的干净稻草,白狗养的好,皮毛厚实,毫不畏惧寒冷。 它的狗窝较高,还有凸出来的一部分屋檐,它站在檐下,除非吹风,否则是淋不到雪的。 吃了肉汤,又啃骨头,连狗都觉得热乎,没把骨头叼进窝里慢慢啃。 甚至啃着啃着,还抬头看一眼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 堂屋。 炭盆烧得正旺。 长夏吹一吹手里的烤地薯,还是有点烫,只好两只手来回倒腾,一边吹一边剥皮。 淡黄的薯肉露出来,咬一口面面的甜甜的。 炭盆烧了两个,一个明火燃烧,火苗红艳艳。 另一个将木炭架起来,烧出热度后,就放了地薯进去,又用火灰盖住地薯慢慢烧慢慢烤。 裴灶安用火钳子夹出盆里剩下的几个地薯,放在地上晾。 他给盆里添几根木柴,自己也拿一个吃。 外头大雪纷飞,老坐在炕上也不行,在外面烤烤火说说话,再吃几个甜甜的烤地薯,日子就没那么苦闷寒冷。 老黄狗也待在堂屋,见人吃地薯,它也馋。 裴曜给它掰了半块放在地上。 风声渐渐起了,呼嚎着,从窗缝灌进厉啸声。 院里的白狗叼着骨头放进窝里,又出来用嘴咬着自己的食盆,同样拖进狗窝里。 它毛发被吹得纷乱,进窝之后才叹气似的,长出一口气,舒舒坦坦躺在稻草上,伸出爪子去扒拉骨头。 裴曜吃完手里的地薯,起身打开堂屋门,想看看风有多大。 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连眼睛都迷住。 “快关上,关上。”陈知连忙喊。 冷风灌进来,火焰倏忽倾斜,冻得所有人直抽气,老黄狗也哆嗦了一下。 裴曜关紧门,擦一把扑到脸上的冰冷雪花,又坐回原处。 “今年比去年要冷。”陈知随口说道。 窦金花点点头,听着外头的风雪声,她出一会子神,开口:“不知路上下没下雪。” 她说的自然是在外跑商的裴有瓦。 “隔着这么远,外地不一定下了,或许下了也没这么大。”裴灶安说道。 想起在外的老爹,裴曜和长夏也有点担忧。 陈知不好长吁短叹,让家里都担忧,只说道:“他们一群人呢,都是大老爷们,不是小孩子不知道冷暖,真遇到风雪天了,雪又不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了,一看见变天,他们肯定会提前找地方躲躲,有瓦不是说了,沿途只走官道,隔一段路,就能碰见人家。” “也是。”裴灶安点着头。 跑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遇到过大雪天,一群汉子都是老手了,不至于应对不了。 沉默一会儿,陈知捡着别的闲话和窦金花说起来。 说着说着,便又拐到织布和缝被子上。 红被面和绣线已经送去绣娘家了,要绣的花样和颜色也都交代清楚了。 那两个绣娘专做这个的,手艺娴熟,也知道如今镇上时兴的花样,还有专门的绣样子,拿出来任挑选,陈知和她俩聊完,再满意不过了。 等雪停了,要是路上好走,他打算过去一趟,看看绣的怎么样了。 裴曜从匣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头和小刀,低头忙起来。 长夏看一眼他手里的木头,约莫拳头大,这次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个冬天裴曜很勤快,没出去跟杨丰年一伙人打鸟钓鱼,到处闲逛。 总能看见他凿木头,修修刻刻,两三天就能出来一个,最慢也不超出四日。 到今天已经攒下六七个了,都是鸟雀。 裴曜做这个最熟练,想要多做几个赚钱,肯定要挑最顺手的做。 还有更简单的偷巧法子,就是都做成圆滚滚的样子,大肚子、圆脑袋,翅膀也简单刻了,上完色,知道是什么就行。 这样不用考虑鸟脖子鸟腿和鸟喙这些精细的地方,一天就能出一个原色的。 别的像打磨,还有上颜色上油以及晾晒等,倒是不费什么,耐性等着晾干就好。 他做了几个,觉得不妥。 再加上长夏和窦金花有一次看他做出来的东西,两人明显兴致缺缺,不如之前那样觉得新奇,便停手了。 这种东西哄小孩子还行,大人是看重趣味和精巧的,要真这样干了,岂不是坏了名声。 一个木雕要卖四十文。 镇上人家是殷实,四十文给娃娃买个玩具,会有人舍得,但想来也不长久。 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大人就不同了,若是精细些,人家觉得值这个价,才愿意掏这个钱。 不过他也知道,圆滚滚的小鸟小雀,也有大人会喜欢。 翅膀、尾巴等刻画的细致一点,只要下了工夫的东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以轮换着做。 裴曜想通这个道理,心里为多赚钱产生的浮躁落下去,踏实起来。 陈知说着话,看见儿子在挖木头,说:“回头你要是有多的,我回你阿婆家,给云哥儿和桂儿一人带一个,小的就行,随便上个颜色,你那些大的、彩的都不用给。” 云哥儿和桂儿是他娘家最小的侄子和侄女,小孩子家家,可不就爱这些东西。 对表弟表妹,裴曜不吝啬,开口道:“我屋里有,阿爹你去的时候再拿出来挑。” “好。”陈知点点头。 长夏也闲不住,蹲在旁边,比着鞋样子剪袼褙。 家里六口人都要做新棉鞋,光鞋底就要缝十二个,怎么都要做一阵子。 裴曜还费鞋,穿烂了一双春秋的薄布鞋,鞋底都磨薄了,得给他多做一双。 裴灶安见裴曜的匣子里都是各种小刀小凿子,他拿起一个,用指腹试了试锋利,觉得有点钝,二话不说就帮大孙子去打磨了。 这些小刀具用着、磨损着,本身小,不算贵,因此裴曜一年总有几次买凿具的开销。 他卖木雕手里有钱,不问陈知要,也省得被唠叨几句。 风声不停,呼嚎的动静听着就让人心中生畏。 裴家上午吃的是炖肉骨头,肉汤就有不少,还烙了烫面饼子,一顿饭吃得人饱足,狗也沾光,因此对风雪苦寒不怎么畏惧。 陈知和窦金花说一会儿话,又上了织布机忙碌。 两人查看了一遍经线纬线的剩余,还有织出来的彩色花纹是否均匀,有没有少一道或多一道。 这匹布红色主色,搭配着黄、淡蓝,是彩条布。 陈知娘家有个亲戚,手很巧,会织不少彩团花样,棉布就不说了,还能从镇上布庄接丝织的绸子缎子活。 他之前见过,那手是真巧,用的各种彩线金银线也让人眼花缭乱。 自己没这手艺,织两匹彩布够自家用就行了,彩条布匹照样鲜艳,村里不止他们织,别人家也有,比素布好看多了,大伙儿都喜欢。 · “汪!” 白狗叫着,兴奋冲过来。 雪太厚,它四条腿陷进雪里,冲撞一阵后,干脆往前跳,咧着嘴像是在笑,一副兴奋的模样。 白狗一路横冲直撞,浑身都沾着雪,跳起来就叼住裴曜手中的彩条竹球。 竹球系了花花绿绿的布条,最底下还坠了一圈梅花结,每个梅花结颜色都不一样,五彩鲜艳,在雪地里甚是亮丽。 大雪陆陆续续下了四天,总算停了。 在家闷了这几日,裴曜待不住了,放了狗出来玩。 他这人也奇怪,平日里挺好动,遇着做木头、捣鼓小东西,却也能耐下性子认真琢磨。 长夏是见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但在三妞儿、裴喜鸾几个眼里,是挺奇的一个人。 若不是亲眼见到小木雕,根本想不到堂哥会有这个手艺,还以为是坐不住的性子。 竹球是裴灶安这几天没事做,顺手编出来给孙子玩的。 长夏和裴曜小时候就经常有竹球玩。 一恍惚,他竟忘了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不怎么踢竹球了。 彩条是裴曜系上去的。 梅花结是长夏打的,见他在打扮竹球,就给了他几个。 到处都是厚厚的雪。 屋顶、树枝,像是盖了一层厚被子。 大地更是白茫茫一片,高高的枯草茎没有被彻底盖住,在雪被中探出或长或短的顶稍。 有时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的响动。 裴曜没走远,就在院门外面逗狗。 他从白狗嘴里扯出彩色竹球,见长夏从家里出来,顺手就丢过去。 白狗目光一直跟着竹球,它一转身,就在积雪中朝长夏跑去。 雪几乎要没过小腿,长夏只在门前铲出来的地方站定,见狗过来,他眉眼弯弯,将竹球轻轻往空中一丢。 白狗脱离了厚雪,在平地上很敏捷,一个跃起,就咬住了竹球上的几条彩布。 它尾巴摇个不停,抬头看着长夏,又把竹球放下,似乎在等。 长夏莫名看懂了白狗的意思,捡起竹球抛给裴曜。 果然,白狗又兴奋冲了过去,在雪地里不好跑,一边跳一边拱,硬是弄出一条路。 “哎呦,跟狗玩呢。” 赵琴的爽朗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身边跟着大儿子和小儿子,三个人都拿着铁锹。 不想一出门,就看见长夏和裴曜在雪地里跟狗玩,真真是孩子。 “婶子出来铲雪?”裴曜笑着应一声。 “可不是,雪这么厚,不铲一铲可怎么走。”赵琴说着,瞧见他俩往空中抛的竹球,又笑道:“弄了这么个玩意,颜色可真亮。” 两边有一段距离,因此说话声都大。 陈知在里头听见动静,走出来笑道:“嗐,他俩瞎玩,自己玩也就算了,还带上狗疯。” 赵琴一边铲雪一边说:“在家也是闷着,不如出来玩呢,你们那边铲完了?动作这么快。” “没呢,这不正跟你说,让铲雪,他俩倒好,在这里玩。”陈知说着,回过头骂道:“先紧着正事,铲出道来,后边随你怎么玩,晚上想跟狗睡一个窝都行。” 裴曜笑了下,将竹球放在白狗脑袋上。 狗没顶住,掉了下来,他没管,走回院门前,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锹开始铲雪。 长夏也拿了铁锹埋头干活。 白狗看了一会儿,辨认出时局,没有找人,叼起竹球自己在雪地里玩。 · 冬天的大雪融化很慢。 地面皑皑白雪覆盖,不好刨食了,时常能看见麻雀、灰喜鹊等落在树上,或啄吃柿子树顶稍的烂柿子,或在枣树上吃干瘪的枣子。 有时稻草堆、麦秸堆上也能看见不少麻雀,人一过来,呼啦就飞走。 麦秸堆前,长夏提着竹篮,从中间抓出一把把干麦秸,松松装了一篮后,他拎着往灶房走。 该烧火做饭了,灶房的软柴不够。 还没进去,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下意识转过头看。 院墙跳上来一只圆头圆脑的狸花猫,对视上后,狸花猫“喵”一声,叫得十分婉转动听。 长夏眼睛亮了下。 见狸花猫耳朵动了动,眼神带一点警惕,他轻声呼喊:“咪咪。” 与此同时,裴曜从东厢房出来,问道:“看什么呢?” 墙头的狸花猫弓起身子,越发警惕,但没有离开。 长夏小声说:“有只猫。” 裴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梢一挑,快言快语道:“大肥猫啊,脑袋真圆。” “猫呜——” 狸花猫的叫声不那么温软了。 它耳朵抖一抖,看一眼对面柿子树上落的麻雀,知道这里抓不到,又低头看看院里的人,最终跃下墙头离开了。 “听懂了?”裴曜有点惊讶,笑道:“狗能听懂人话,没想到猫也能,还知道自己是肥猫。” 长夏收回目光,一边往灶房里走一边说:“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 裴曜跟着他进来,思索道:“村里养猫的人家不多,我去年在杨引泉家见过一只,也是黑狸花,见人就跑,不让摸,听引泉说,以前拴着让认家,凑到猫跟前去摸,猫急了还打人,揍得可响了。” 说着说着,他恍然大悟:“好像就是这只。” 裴曜又笑了下,说:“真比之前肥了,也不知道他家怎么喂的。” 长夏和杨引泉一家人不熟,不是亲戚,对方家里也没跟他一般年纪的女儿双儿,因此没去过对方家里。 倒是听人提过一嘴,说他家前年养了只猫,但拴在家里没见过。 可能是觉得猫认了家,就放出来让玩,也有可能是猫挣脱了绳跑出来的。 陈知进来,取了挂在墙上的襜衣,往腰上一系,问道:“说什么呢?什么肥?” 裴曜开口道:“引泉家的猫跑出来了,刚才在咱家院墙上。” “猫?”陈知也来了兴致,回头看一眼,但猫已经跑了。 “嗯,一只黑狸花猫,我去年在他家还看见。”裴曜见他俩要做饭,揭开水缸盖子,里面的水冻上了,他顺手拿了根擀面杖戳冰。 陈知剥白菜,说:“你周村姨奶奶家,原先就养了一只猫,那会儿我才十一二岁,那只是白肚子的黄猫,可亲人了,长得也好,眼睛溜圆,谁见了都爱,特别会讨食,吃成个大肚子胖猫。” 想起昔年趣事,陈知笑着又说:“就是太懒,老鼠从它跟前跑过去,它跟瞎了一样看不见,气得你姨奶奶和姨爷爷边骂边自己追着老鼠打,它倒跟大爷一样。” 他把剥下来的烂叶子丢进旧篮子里,问道:“冰戳破了?” “破了。”裴曜杵了两下,冰层破裂。 早上戳过一次,这会儿只结了一层薄冰,很好弄破。 “锅里水够?”陈知问道。 长夏点着了火,将燃烧的一把麦秸塞进灶膛,说:“就早上添的两瓢。” 陈知掀开锅盖,舀了两瓢带冰的水进去,又道:“还是狗好,养熟了认主,忠心耿耿的,又能看家又能抓耗子。” 村里养猫的人家少,这东西没狗听话,夜里也看不了家。 而且比狗小,又灵活,能跳上院墙和窗子,从门缝窗缝挤进去,要是贼猫偷吃糟蹋了东西,实在太气人。 “见着别人家的,偶尔逗一逗还好,自己养就算了。”陈知切着白菜说道。 刚才那只狸花猫的圆脸还在眼前。 不知道那么圆的脑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听阿爹这么说,长夏点点头,深以为然,要是能摸摸就好了,养就不必,万一钻进屋里打翻东西。 谁家有多少物件经得起摔。 况且多一只猫就要多费一口吃的,真要养了,抓不到鸟和老鼠吃的时候,总不能让猫饿着肚子。 · 天晴了几日,太阳并不暖和,雪层没怎么融化。 长夏提了竹篮,围着风领,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往前走。 旁边的裴曜腿长个子高,遇到雪深的地方,脚也会陷进去,但看起来没他这么费力。 两人尽量挑别人走过的路,踏实一点的雪层不会太松。 直到来到老庄子,路就好走起来。 老庄子这边是两排院落相对,中间的路大伙都要走,因此只要将自家门前的雪多往外铲一些,就有路能走。 长夏在前,挑着平整的地方走,有的地方较滑,他走得慢。 裴曜跟在后面也不着急,见他脚下还算踩得稳,就没吭声,省得说话分了神。 到了杨丰年家门前,长夏停下,转头看向裴曜。 “走吧,进去没什么。”裴曜手里拎了只木头小老虎,是给杨小琪做的。 鹌鹑蛋和鹌鹑早就进了肚子里,木雕也该给人家了。 之前是太忙,最近又下了雪,今天陈知让长夏出来买豆腐。 卖豆腐的人家就在村头,他听见,想着顺便送来。 木头小老虎用绳套兜着,绳子另一端缩进裴曜袖子里。 冬天这么冷,伸出手容易冻到,拎着绳子方便多了。 一进门,裴曜喊一声,杨丰年从他屋里出来,见还有长夏,连忙让进堂屋,又连声喊他妹子出来。 “不进去了,还要去买豆腐,你看看怎么样?”裴曜把木头老虎递过去。 杨丰年捋掉绳套,笑着端详,说:“和上次的不大一样。” “做一样的没意思。”裴曜说道。 长夏目光落在小老虎上,他在家里就见过,确实跟他的不一样。 两只小老虎都是站着的,但这只的尾巴在身体左侧,是歪着脑袋的,嘴巴没合上,似乎在疑惑看向旁边。 杨小琪一看见就心生欢喜,捧着小老虎乐得什么似的。 杨家爹娘也出来了,见这么个新鲜玩意儿,都拿着看了看,直夸裴曜手艺好。 他一家子的话明显是真心的,并非客套话场面话,不止杨小琪,杨丰年娘也有几分爱不释手,满眼都是喜欢。 一通夸赞下来,裴曜神色带着一点微微的得意,明显高兴。 心想果然,只有费了心思的东西,才能招人喜欢。 他俩没待多久,出来就直奔村头卖豆腐的人家。 这家人姓杨,夫郎名叫赵荣,时不时就给长夏野果子吃。 院里有股豆香味。 见长夏和裴曜来买豆腐,都挺乖,喊着荣阿叔,赵荣笑眯眯的,给装了八块豆腐。 一小块豆腐两文钱,长夏数好十六文,放进钱碗里。 不等他提起竹篮要走,赵荣喊住他,匆匆从灶房端了一小碗炸好的豆渣丸子,直接倒进竹篮里,说:“带回家吃。” “阿叔……”长夏犹豫。 赵荣笑道:“跟阿叔客气什么,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裴曜眉梢扬着笑意,开口:“多谢阿叔。” 赵荣笑瞪他一眼,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他家的日子在村里算不错的,豆腐做得好,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想吃豆腐了,都会过来买。 长夏刚到湾儿村的时候,赵荣听村里人说了,也见了这个从外地来的孩子。 瘦巴巴一个,瞧着怯弱。 他生了三个儿子,本来就爱逗别人家的闺女、双儿,见长夏可怜,免不了有几分怜悯,从山上摘了野果子,路上碰见长夏,总要分几个给小孩吃。 长夏被打发来买豆腐,他顺手就给塞一块豆渣饼。 后来长夏越长越大,依旧乖巧聪明,总是荣阿叔荣阿叔的喊,他听了也高兴。 要说村里不是没有比长夏好看的双儿,可眼缘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他就觉着长夏模样好,是他喜欢的。 要不是长夏是抱回来的童养媳,说不定,他还要托人给他家幺儿说呢。 赵荣的这点心思不过是过眼云烟,连他自己都没深想过,更别说提起,旁人自然不知。 简单说两句闲话,从赵荣家出来,裴曜接过竹篮,提着往前走。 看一眼篮里的十一二个炸丸子,他眉眼带上笑意,转头对长夏说:“你面子倒大,阿爹他们来买豆腐都没豆渣丸子吃,我就更不行了。” 他每次来买豆腐,除了豆腐外,别的还真没有。 只有长夏买豆腐,有时会得一张豆腐皮,亦或是两块豆渣饼子。 虽说不是每次都有,但人家的好意是实打实给出来的,别看这些东西小,怎么都是一口吃的,日子一般的人家,哪里舍得给外人。 连陈知有时候都要笑两句,他们家就数长夏有面子。 赵荣给自家亲戚豆渣什么的都好说,那是人家本家,他们却和赵荣家没什么亲戚里道在。 听见裴曜的调侃,长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皱眉思索,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了对方欢喜,想了想,小声说:“荣阿叔是好人,才给我的。” 裴曜笑出了声,附和道:“是是,肯定是好人,要不然也不能给你。” 老庄子这边人多,走着走着,就碰见从家里出来的姜银蝶,她也提了竹篮,身后跟着两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 “长夏,做什么去了?”她笑着出声。 长夏如实答道:“买了几块豆腐,你做什么去?” 姜银蝶眉眼明丽,巧笑嫣嫣,说:“我也去买豆腐,前几天下雪,出不了门,荣阿叔家也没做豆腐,这不今天说做了。” 长夏点点头。 他俩不算太熟,没别的话说了,他只能开口:“那,我俩先走了。” “嗯。”姜银蝶这才看向裴曜。 裴曜略一颔首,跟着长夏走了。 搁到去年,要是在外面打草干活时碰到村里的同龄姑娘,或许和姜银蝶还有一两句从割草这件事来的闲话,但如今不同了,他后知后觉男女的有别,怎好再多嘴。 当然,长夏不在有别里。 裴曜脚步散漫,想起刚才正说的话,笑容灿烂,问道:“丸子你要怎么吃?” 阳光正好,旁边人白皙的脸像初雪般清新美好,裴曜没眨眼。 长夏眼睛弯了弯,说:“炖白菜放进去。” 裴曜又笑出声,末了点头道:“挺好。” 他俩踩着咯吱轻响的雪,说说笑笑走远。 姜银蝶回头看一眼,太阳照在白雪上,反出的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 弟弟的催促声响起,她回过神,万般情绪只化作一声心底的叹息。 家里给她说亲了,顺利的话,她也要嫁人了。 40-50 第41章 风筝 大雪带来次年的瑞兆。 只是一到冬天,穷人的日子没那么好熬。 夜里听见风声呼嚎,再从不甚严实、甚至有破洞的窗户漏进冷风。 窗缝钻进来的冷风看不见摸不着,但冷幽幽的,好像专挑脑袋吹,耳朵、脸颊都是冰的,甚至连头发丝都冰冷。 只有连脑袋一起裹进被子里,晚上才能稍稍睡踏实一点。 老人、病人也不好熬。 灶房。 米粥咕嘟咕嘟滚开,白米熬得软烂,米香四溢。 长夏舀了三碗,正好将粥分完。 他脚步匆匆,跑了几趟将饭菜都端上桌。 院里的雪几乎都铲到前头菜地去了,一家人干了好几天,把后院的雪也铲了,菜地堆积的雪够多,就用板车拉着倒在外面。 在家里到处走动都方便。 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一碗木耳炒野蘑,都冒着热汽。 今天只有他和窦金花、裴灶安三个人吃饭,两样菜再加一小碗就粥的咸菜碎,足以吃饱。 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 那家是姓杨的,在村里素日为人不错,因此裴姓的人家也去帮忙治丧办事。 湾儿村几十户人家,裴、杨两姓平时或许有些摩擦龃龉,但一起扎根住了这么多年,互相也有嫁娶。 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裴姓来得更早,人更多,始终高杨姓一头,村里两姓之间的矛盾冲突,总也翻不出太大浪。 遇到婚丧大事,只要没仇没怨没真翻脸,多少都会帮忙。 毕竟帮别人也是帮自己,轮到自己家有红白大事要办,帮过的人家自然也会过来搭把手。 裴有瓦不在,上山和一众汉子挖坟的事,落在了裴曜肩上。 村里埋人的坟地几乎是在一处的,都在南边的一片大山坡。 埋的人多了,逐渐往四周扩展,只要不是太背太坏的地方,挖个坑就能起坟。 冬天地面上了冻,挖坟不是件容易事,因此上山的大多是青壮汉子。 陈知在对方家里帮忙。 虽然是庄稼人,也有些亲戚要迎来送往,饭就不说了,最起码茶水得一直烧,来了人总不能空坐着,连口茶都没有。 出了力的人,主家自然要招待饭菜。 因此他俩这几天上午都没回来吃。 吃了饭,长夏正在灶房洗碗,就听见丧乐声忽然响了,远远传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不少人混在一起的哭声。 裴灶安背着手出门去看,窦金花收拾了屋里的东西,也往外走。 这是送葬的丧乐。 从老庄子往山上去埋人,要路过这里,裴灶安和窦金花没走远,站在自家院门前观望。 他俩活了这么多年,经过不少白事,同龄人也有早早去的。 和越上年纪越怕说“死”这个字,甚至不能听见丧乐的老人不同,他俩并不忌讳这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已,再害怕也有死的那天,于是坦然出来看热闹。 乐声、哭声逐渐近了,连长夏也出来看。 抬棺喊号子的声音也近了。 要往山上抬棺,又下过雪,好在管事的里正颇有智谋,早点了一批人将沿途要走的路铲了出来。 不然要是滑倒,跌了棺,实在不是好兆头,如果还压到人,就更不好了。 送葬的队伍到了跟前,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已。 抬棺的汉子不少,显然主家在村里人缘不错。 长夏跟着窦金花还有裴灶安,在二三十个抬棺的人当中看见了裴曜。 这是个力气活,况且是大事,一般人都不会偷懒。 一边走一边还要留意前面和脚下,马虎不得。 一群汉子少有分神的,即使路过自家门前,裴曜同样没胡乱张望。 不止长夏几个在门外看,附近几户人家也出来了,都没言语,看看吹吹打打的乐手,又听听披麻戴孝的后辈哭声如何。 太阳黯淡,时不时吹一阵北风,将雪沫子吹得乱飞。 送葬的走远了,看热闹的人回了家。 死人是常见的事。 丧乐声渐渐听不到了。 听惯了的曲子,上一段吹完,几乎可以哼出下一段的调子。 只是长夏心里忽然响起另一段不同的曲调。 他有些疑惑,思索一阵才想起来,那是幼时听过的调子。 梅朱府和燕秋府风俗人情不同,丧乐自然有一些差别。 小时候见过的送葬队伍只剩下乐声和哭声,别的都模糊了。 长夏怔住,神思有些恍惚。 灶底的火正在烧,他出门看热闹前,已经煮上了猪食,柴火添的足够多。 “明儿去不了,要是天晴,我得上余滩村一趟,看看被面绣的咋样了。” 陈知的声音响起,他站在门前和那边的赵琴说话。 赵琴约他明天回娘家,两人娘家一个在陈家村,一个在离陈家村不远的赵家沟,有时回娘家会一起走,约定好时辰,回来的时候也一起。 长夏回过神,往灶底添了两根柴火。 那是一场梦,这里,才是他的家。 灶膛里的火光腾跃,映在他脸上,他垂了眼睫,再看不清神色。 ·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只要日头一出来,仿佛就有出屋子的理由,人不再缩在房里,门也可以开着。 堂屋。 桌上地上放着绳子、锯好的一段段竹子,浆糊碗、红布、黄布、绿纸、蓝纸,还有细竹节做的竹哨,以及缠了线的木转轮。 趁着光线亮堂,裴曜在绑风筝竹架,想着先做一个试试,熟练熟练。 这个做完,就只做骨架,不糊纸糊布了。 等到开春后,再去镇上买鲜艳的彩纸,现糊现卖,不至于放久了褪色,或者破损。 去年春天他忙着做木雕,没卖风筝,今年冬天一下子多做了不少木雕,干久了就想换换手。 正好做风筝也能赚钱。 只要春风一起,无论带哨的风筝,还是无声的纸鸢,到处都能看见。 裴曜做东西向来是一个人,不喜别人插手,不然不如他的心意。 长夏很少鼓捣这东西,即使看了几年,心中记下一点章法,还是没上前乱帮忙,不过浆糊是他熬的,也算打了个下手。 窦金花在织布,长夏便坐下纺线。 陈知欢欢喜喜去看被面了,不在家。 裴灶安出去找老伙计串门了。 只剩他们三个。 正忙着,狗突然叫了两声,裴曜抬眼,就看见杨丰年从外面进来。 裴曜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今儿闲了?” 杨丰年进了堂屋,见窦金花在,喊了声奶,这才坐下。 他挠挠头,没有立即应声,倒是让裴曜觉得稀奇。 杨丰年看一眼矮桌上的风筝,见正在绑,没手贱去动,只拿起彩纸胡乱看了两眼。 “有事?”裴曜问道。 杨丰年又看一眼长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顿了一下才开口:“你后天有事吗?” “后天?”裴曜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婆婆妈妈的。” “咳。”杨丰年假咳一声,说:“后天我和那边相看,你没事的话,和荣子他们一起,跟我去一趟,不算太远,就在曲水村磨油坊那里。” 曲水村和湾儿村中间隔了两个村子。 裴曜之前听杨丰年提过,他相看的那个双儿,家里在曲水村。 相看这种事,年轻汉子跑远一点没什么,总不能让人家双儿大老远跑来他们这里,肯定是杨丰年过去。 裴曜眉头一挑,没想到是这件事,他笑道:“我就说,你怎么扭扭捏捏的。” 见长夏好奇看过来,杨丰年到底年少,头一回经历这种事,脸上一臊,有些发红,早知道,就喊裴曜出去说了。 “成,什么时辰?”裴曜问道。 杨丰年说:“巳时左右,到时候我过来喊你。” 裴曜点点头,将事情应了下来。 窦金花听见,停了手里的活,笑眯眯问杨丰年,相看的是哪家的孩子。 这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既是小辈的喜事,肯定要问问。 杨丰年将对方是哪家的,父母叫什么,爷奶叫什么,一一说了。 这些都是媒人告诉的,他家里也打听过,自然清楚。 窦金花对曲水村不甚熟悉,但听过对方爷奶的名字,大致知道一点,确实是户名声不错的人家。 几句闲话聊完,裴曜送杨丰年出来。 杨丰年想了想,问道:“你一个木雕还是卖四十文?” 裴曜不解,只点头道:“是,一般的都是四十文,怎么问起这个?” 杨丰年琢磨一下,很快开口:“这样,你帮我做一个,回头我给你送四十文过来。” “行是行,但你要什么样的?”裴曜说完,又道:“又是给你妹子要?三十文就行了。” 杨丰年脸颊透着红,说:“是给那谁做的,小琪已经有了,不给她。” 原来如此,裴曜恍然大悟。 他笑出声,冲着杨丰年促狭挤了挤眼睛,说:“人还没过门,就想着给人家送东西了,让荣子知道,非得把你的话还你,腆着脸就凑上去了,殷勤献了个快。” 之前互损脸面的话转了个轮回。 杨丰年没话反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献殷勤要是都跑不快,还能干成啥事。” 这话倒是在理,裴曜深感赞同。 他又问杨丰年想做个什么,结果杨丰年想了半天都没决定好。 裴曜说道:“行了,回头在我做好的那些当中挑就是了,看上哪个就拿哪个。” “这是个办法。”杨丰年点点头,觉得很不错。 不过眼下还不着急拿,等后天见过面,才有下一步的说法。 裴曜回到堂屋,拿起风筝竹架绑紧。 这是个蝴蝶风筝骨,纸张、布块上要画出相称的花纹,两条漂亮的拖尾也要剪出来,糊出来的风筝才漂亮。 想起杨丰年刚才的话,裴曜转头看向长夏,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彩蝶?蓝的还是红的?” 这是闲来无事试手的,做好也是给长夏放着玩。 长夏抬头,一时没会意,神色透着疑惑。 裴曜眼睛露出一点笑,说:“你过来看看,想糊个什么颜色的,都随你。” 长夏眼神落在鲜艳的布和纸张上,犹豫一下,还是过去了。 红色的蝴蝶漂亮,但有点常见,他看向桌上的蓝纸。 纸面糊好后,会画上其他颜色的花纹,简单勾勒一番,风筝高高飞上去后,人站在底下也能看见那抹五彩的鲜亮。 手艺高的人,还没糊纸面,就能落笔画花纹,等糊了面,位置正正好。 裴曜经验没这么足,怕画偏、糊偏了,用的是更稳妥的法子。 “要蓝色的?”裴曜拿起蓝纸要裁剪,见长夏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愣了下,抬头问道:“要不你来?” 长夏眼神有点惊讶,但跃跃欲试的心让他说不出推拒的话。 他抿了抿嘴巴,唇角和眼睛泄露了此时的欣喜。 裴曜让开凳子,站在旁边想提点两句,却发现长夏会剪,这下轮到他惊讶了。 第42章 缝被 见过裴曜剪各种风筝的轮廓,因鲜艳的彩布、彩纸太吸引目光,长夏总是会在旁边多看一会儿。 比起木雕,这个倒是容易懂。 他跟着阿爹阿奶裁布缝衣裳,又要剪袼褙剪鞋面,裁剪风筝纸在他看来不难。 几年前年纪小一点的时候,见裴曜糊风筝,他起了玩心,偷偷用碎布头学着剪燕子、老鹰、蝴蝶等轮廓。 这些都是常见的风筝。 还有螃蟹的轮廓,他也试着剪过,八条腿同样是画上去的,拿远一点看,有那么点螃蟹的意思。 这种对称的花样,只要剪出相似的轮廓,大家就能辨认出来。 裴曜会剪会糊的花样是这些,长夏记下的就是这些。 更大的凤凰风筝、龙形风筝,裴曜没跟人学过,即使剪出来,也没什么样子,不像凤凰倒像山鸡。 因此长夏也不懂。 每年春天,要是看见天上有这种硕大靓丽的风筝,不止他俩,乡下很多人都会抬头去看,互相问问到底是谁家的风筝,如此漂亮。 其中最简单的,就是板子风筝,不过几根木棍、竹子,绑成个方形或菱形,剪一片纸或者布糊上去,稍微讲究的,还给坠一条尾巴。 一些小孩都会糊这种风筝,没钱去买,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一片布,做好了放上天,能玩许久。 长夏用碎布头剪出来的,不过小小一片,自己瞎琢磨,拿不出手,最后又糊在一起打袼褙、粘鞋面。 这会儿真上手了,他下剪子也不敢太快,只求一个稳,别剪坏了彩纸。 见他剪得好,裴曜没出声,只在旁边看着。 长夏剪一剪,就比照骨架看看,生怕小了。 风筝纸要比风筝骨架大一些,不能小,大了还能裁,要是小了,再往边上糊一层,就很粗糙难看。 他心无旁骛剪完,蝴蝶翅膀的轮廓出来。 眼下还只是一张纯蓝的纸,蒙到骨架上糊好,将边缘捏紧,整张弄得平平整整,再画上花纹,才是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蝴蝶。 裴曜一直没出声,等长夏抬头看他,一副不知道自己做没做对的忐忑模样。 他眼眸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然开口:“你怎么会这个?” 他语气细听的话其实有一点夸张。 窦金花忙着织布,织布机的声音一直哐当哐当响,但并不影响两人说话。 见裴曜惊讶,长夏的开心肉眼可见,唇角弯起来,雀跃不已。 他没听出来那份夸张,沉浸在喜悦中,又不想得意忘形,于是抿了抿唇,想让笑容藏起来。 可弯翘的唇角、发亮的眼睛,一切都昭显着他的快乐。 长夏一高兴,又急着回答他的话,几乎有点磕磕巴巴了,说:“我就是,跟你学的,你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 他剪的时候,裴曜就在思索,也想起往年糊风筝的时候,长夏多少都会凑到跟前来看,因此并不意外。 裴曜笑着说:“我小时候是跟着咱家亲戚学了练了,后来才上手,你看一看就能学会,那你比很多人都聪明。” 长夏眼睛亮亮的,抿着嘴巴笑,又觉得不好意思,谦虚道:“哪有,看了好几年呢,我也用布头剪过。” 见他高兴到忍不住翘尾巴,又想努力克制,裴曜脸上笑容更大,忍不住伸出两只手,揉了一把长夏脸颊。 软软的,滑滑的脸颊肉,被裴曜揉得微微变形。 长夏一下子变慌张了。 好在裴曜收了手。 两人都没出声,同时看一眼织布的窦金花,背对着他们,正低头看织的条数,根本没工夫管他俩在做什么。 窦金花眼睛不太好,但耳朵灵,听见两个孩子在糊风筝,她没在意,只顾忙自己的。 裴曜轻轻咳一下,想掩饰过去,找了个话头问道:“会画吗?” 反正是留着玩的风筝,无论先蒙上去还是先画好都行,偏了也不要紧。 长夏见阿奶没看见,心慌感才压下。 他听出裴曜的心虚,扯出这个来问也是掩饰,慢吞吞看向画笔和那些颜色,最后摇摇头:“我的手没你稳,还是你来。” 做针线他熟,也会用绣花笔描画一些简单的花样子,但没有勾勒蝴蝶翅膀纹的把握,还是不现眼了。 裴曜没强迫他,拿了另一个凳子坐在旁边,说:“那我先画,你在旁边看着,回头练一练就会了,不是什么难事。” “嗯。”长夏点点头,听见自己还能做,再次高兴起来。 不过裴曜画了一半翅膀后,也不等回头练,直接把笔塞进长夏手里,说:“这个不卖,留着自己玩,你先画画。” 长夏依言动笔,想照着那一半画,可手有点不听话,明明是比照着画同样的圈和纹路,还是偏了。 “还是算了。”他放下笔,不想继续糟蹋纸张。 裴曜想了下,说:“那以后你剪,做这个就行,别的我来。” 知道他习惯了一个人干活,不大喜欢旁人插手,长夏犹豫着,问道:“这行吗?” 裴曜还真不觉得有什么,说:“我不用剪纸剪布,不是更省力吗,你只是第一次没画好,后头练练,真没什么难的。” 他又道:“咱们又不做什么复杂的花样,这些本身就是彩色,不过勾画几个简单的纹路,赚一点铜板,又不指望做什么风筝匠赚大钱,要是觉得丑,大不了便宜出了。” 确实是呢。 长夏暗暗点头,每次裴曜糊风筝卖,只是挣一点贴补自己或家用,赚几个是几个。 裴曜也没修补画偏的地方,把余下的补齐,就将整张纸蒙在骨架上,一点点抹浆糊粘好。 他手向来巧,也稳。 长夏没出声,在旁边看得很认真。 · 裴曜这两天没怎么做木雕,起了教长夏做风筝的兴致。 绑风筝骨架其实也不难,精细的不会,大的竹骨轮廓总能绑起来。 长夏不笨,即使偶尔没绑好,被裴曜指出来,他立即去改,做了几个之后,越发顺手了。 自己试着糊布面,只是做着做着,长夏偷偷看一眼对面在绑螃蟹骨架的裴曜。 他突然发现,裴曜没骂他,哪怕自己把燕子骨架绑错了,裴曜只是指出来,丝毫没有不耐烦。 或许是太忙了,一边自己缠骨架,一边还要教他,都没有发脾气的工夫。 正是因为没挨骂,即使做错了也不用害怕。 长夏从心底生出一点欢愉,不再分神偷懒,认真做手上的活。 裴曜缠好两根竹子,拿另一段来绑的时候,顺便看一眼长夏。 怎么一下子这么高兴? · 白日变短,一天天过得有点快。 杨丰年的亲事挺顺利,双方在磨油坊前见了一面。 长夏听裴曜说,对面也看上杨丰年了,亲事后面应该挺顺利。 裴荣也在找媳妇了,他几个同岁,到了年纪,家里都在抓紧办。 只除了裴曜。 和长夏的婚约从小就定下,两人长在一处,省去了许多琐事。 陈知和窦金花忙着为成亲置办各种东西,大件就是被褥、新箱笼等,小件像喜服和新鞋子,也得提前做好。 好的红布从镇上布庄买回来了。 喜服的样式自然和家常衣服有点不同,如今时兴的形制有腰封,穿上后身段更挺拔漂亮。 尤其长夏也可以穿这种样式。 他并非姑娘家,汉子穿的一些衣裳样式,他本来就可以穿。 陈知喊了村里一个懂的妇人,来家里吃镇上买的新鲜糕点和果脯,又做了顿酒饭,请教了对方。 他和裴有瓦成亲的喜服就是自己做的,不如外面卖得好。 想着如今家境也不一样了,只这么一次,虽然只穿一天,怎么好看怎么来。 做风筝骨架对长夏来说只是闲暇之余摆弄的东西,他还要跟着大人织布纺线。 眨眼就进了冬月初,裴有瓦出门一个月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天天算着儿子回来的日子,或许再有半个月。 近来没下雪,连着晴了几天。 吃过午饭后,院里铺了大竹席,陈知和长夏坐在上面缝新被。 鸳鸯喜被已经缝好了,放在裴曜房里陈知不放心,万一他随便拉着盖,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就放在了长夏屋里。 这条被子是彩条被。 彩布织好后有村里人来串门,陈知拿出来给他们看,都说颜色亮,好看呢。 弹过的棉花蓬松柔软,被面干净,太阳一晒,看着就厚实暖和,连狗也忍不住趴在席子旁边打盹,仿佛这里更暖和。 裴曜就更不用说,早捡了个角落坐在竹席上,心中越发踏实。 他扯了筐里一团棉花在手里玩,坐着坐着,就被陈知嫌弃碍事,撵走了。 第43章 梅子 冬月下旬,天愈发寒冷。 在一个阳光黯淡,刮北风的下午,裴有瓦牵着驴车进了家门。 白狗看见他,呜呜叫着,不断摇尾巴,高兴得想去蹭人,将绳索拽得哗哗响。 听见狗叫,继而是裴有瓦的声音,堂屋门一下子打开,各种声音响起来,院里登时变得热闹。 窦金花和裴灶安上午还在村口转悠,想看看儿子回来没。 还以为今天到不了,没想到这就进门了。 陈知脸上笑意没下去过,连忙喊长夏跟他去烧水,跑了这一路,可不得好好洗把脸,天冷成这样,总不能用凉水。 长夏和裴曜自然也是高兴的。 裴曜帮着卸车上东西,除了行李和铺盖以外,还有一个竹筐和两坛酒。 酒不用问,肯定是梅子酒。 他打开筐盖一看,最上头是个大油纸包,用麻线缠着,绑得挺严实。 他闻到酸甜的梅子味,就知道竹筐里是各种梅子货。 往年裴有瓦只要去贩梅子,回家就会带一些,早见惯了吃惯了。 他把竹筐放在灶房屋檐下,又过去和裴灶安一起解车套。 “吃过了?”陈知在灶房里问道。 裴有瓦应声道:“吃过了,烧些水就成。” 每年回来的时候,只要到了芙阳镇,赵连兴都会找个食肆请大伙吃一顿饭,吃饱才往回赶。 裴有瓦用布甩子不断拍打身上,将一身尘土掸尽,这才挂好布甩子,进堂屋歇息喝茶。 家里的茶不过是山上采的野茶,自家随便炒一炒或晒一晒,用大壶沏了,很是粗糙,只有来客了,才沏一壶买的好茶叶。 可一口野茶下肚,就是觉着舒坦。 窦金花坐在旁边,问一问儿子路上怎么样,上个月下大雪,梅朱府是不是也下了。 裴有瓦一一答了。 裴曜牵着毛驴去后院栓,他母子说着话,裴灶安进来也坐下。 原来那场大雪,不止他们这儿下了,梅朱府也有,雪势不小。 赵连兴几个会看天的人,早预料到了,北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带着驴队进了最近的一个小镇,找了家客栈住了几天。 等雪停了,北风不迷人眼,才踏着厚实的雪上路。 那时他们刚从金梅镇贩了第一批梅子货往西边走,卖给沿途镇上的各个商户。 干了这些年,即使是外地商户,也有和赵连兴相熟的。 金梅镇的梅子远近驰名,他们卖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些小镇小城。 一路往西走,来到梅朱府最西边的地界,即使地处同一府,那里离金梅镇远,偏西北,当地的气候种不了梅子。 因此经过了几个小镇,卖得还算不错,随后又进了梅朱府西边的青鸿府,只跑了两个镇子,就将货发完了。 大的马队商队大批量贩运梅子货,去的都是府城大县,要么,就是往更远的皇城去。 人家做的是大生意,赚的是大钱,即使路过一些小镇,也很少放下派头,挨家挨户去问别人要不要梅子。 等第一批卖完,驴队又折返回去,贩了第二趟梅子,这回就是往他们燕秋府一路的城镇售卖了。 梅子货在北边稀罕些,因此赵连兴特地带着驴队绕到府城那边,没有直奔回家。 第二趟的梅子贩得更多,光在府城就卖了一半,剩下的,一路走一路向沿途商户售卖。 因芙阳镇是老家,认识的人多,赵连兴出发前,会和熟悉的商家道一声,今年要去贩梅子,有想要的,会同他定下大致的斤数。 因此他们没有在路上全部卖完,给芙阳镇留了一车半的货,上午拉回来,跑了几家,全部分完了。 除了不去贩运梅子的几年外,其他时候,基本都是这样跑。 但窦金花和裴灶安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卖了多少多少斤,随便给铺子发一发,梅子就卖光了。 因赚得越多,裴有瓦能分到的酬劳也越多,光是听着,就仿佛与有荣焉一样,高兴得不行。 他俩最远不过是去燕秋府的府城,没出过本府,不过听儿子讲了这么多年,好像他们也到过梅朱府似的。 裴曜拎了沉甸甸的竹筐进来,一边听裴有瓦讲,一边掏里面的东西。 大油纸包里是酸酸甜甜很爽口的梅子蜜饯,一共两包,他直接打开,喊爷奶拿着吃,自己也吃一个。 再往下,还有两包梅子干。 四个油纸包取出来后,露出底下两个坛子,裴曜取出来,见底下还有两个,又拿出来。 一共四坛,坛子都矮,不过肚子挺圆挺大,两个一层,正好放进竹筐里。 裴有瓦喝一口茶,说:“上头的是腌渍脆青梅,底下两坛是梅子酱。” 见陈知进来,他又道:“回头分一分,多少给亲戚们送些。” “知道。”陈知点点头,他看一眼桌上的东西,笑道:“今年带回来的多。” 裴有瓦说:“嗯,今年虽然下雪,路上不好走,但行情很不错,连兴哥就多买了些。” 只要去贩梅子,回来后赵连兴就会给驴队每个人分一些梅子货,让带回家吃,不必他们自己买。 赵连兴只要赚了钱,从不吝啬给东西。 “爹,水掺好了。”长夏端着木盆进来。 裴有瓦立即起身,挽起衣袖去洗脸洗手。 偏热的水很是舒坦,等洗完擦干,只觉脸上干净爽利了许多。 裴曜看向长夏,又指指桌上打开的油纸包。 长夏会意,坐下后自己拿了一个蜜饯梅子吃,酸酸甜甜的滋味,口中立即生津。 金梅镇的梅子比别的梅子更好吃。 裴曜看见长夏眉眼弯了弯,知道是喜欢,他眼中也露出一点笑。 陈知问道:“这会儿要睡吗?不行再泡泡脚,躺着才舒服。” 裴有瓦道:“不必,昨晚歇得好,今儿不累。” 见一家人都围在桌边,知道在等什么,他笑道:“今年生意好,能分到三两八钱,回头连兴哥就送来。” “将近四两了。”陈知喜道。 窦金花和裴灶安乐得合不拢嘴。 裴灶安说道:“冬初那会儿,我和曜儿去山上,挖到了几块品相好的何首乌,卖了四两二钱。” 裴有瓦惊异,随即就笑了,说:“今年运气好。” “可不是。”陈知连连点头,又说:“猪还卖了二两呢,满打满算,进了足足十两。” 这话一出,一家子心里美滋滋的。 今天天不是很好,北风始终在吹,能听见呼嚎声,但人心热,也不觉得风声冷厉了。 · 今年带回来的梅子货都是两份,陈知给自家先留一份出来,平时吃一些,再加上过年待客,就足够了。 另一份的梅干和蜜饯则分成好几个小包,先给村里亲近的本家亲戚送一点,让他们尝尝鲜。 金梅镇的梅子大老远运回芙阳镇,卖价自然比其他地方的梅子货高。 金梅本就出名,别说燕秋府,连皇城那边都知道。 再一个,因赵连兴一行人的缘故,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哪能不知道那边的梅子货好。 这东西贵,能沾着裴有瓦的光吃几个,不用花钱,村里的本家亲戚都高兴,将裴有瓦夸的,像是去做了了不得的大生意。 陈知大方,不是舍不得的人,闲了串门时,怀里揣一手帕梅子干,碰见人了,即使是外姓的,也给这个分两个,那个分两个。 既想在村里活出点人缘和脸面,一毛不拔做个铁公鸡是绝不行的。 他们给别人分点稀罕东西吃,人家自然也不吝啬,真遇到事了,喊一声就有人帮忙。 以前窦金花当家的时候,因穷,没什么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喝,即使裴有瓦跑商带回来梅子,她也没想过这些。 自从陈知当了家,日子渐渐好了,分一点梅子出去,和人维系维系,将村里的关系处得越来越好,之前盖房上梁,来帮忙的人就很多。 自家几乎年年都能吃到,分出去的东西,陈知从来不心疼。 当然,他娘家肯定要去送一份。 窦金花娘家也不能落下,那边是裴有瓦亲舅舅,上司衙门,哪里敢忘。 这两边送的就多一些,除了蜜饯梅干,还有脆青梅和梅子酱,样样都有。 裴有糖和裴柴安那边,陈知忙不开,就让裴曜去送了。 裴家人丁少,就这么两个外嫁的至亲,哪能缺了他们的。 这么分一分,自家留的那份梅子货也少了一些。 一家子忙了好几天,最闲的就是裴有瓦。 他出去跑一趟,每次回来,总有几天舒舒坦坦,什么都不用做的日子。 一大早,裴曜去给姑姑、老姑家送梅子了。 他走之后,长夏犹犹豫豫在陈知面前磨蹭,半天没说话。 陈知正忙着给裴有瓦拆脏棉衣,见长夏一副憋着话的模样,看得好笑。 即使不是自己生的,一手拉扯着养大,他还能不知道长夏想说什么? “想给你荣阿叔送一些?”陈知笑问道。 “嗯。”长夏连忙点头。 陈知指了指桌上放的碗,有蜜饯有脆青梅,还有梅干。 他说:“早备下了,昨天下午我碰见你阿芬奶,给她抓了把让吃,今儿只管给你阿叔送去。” “知道了。”长夏的脚步变得雀跃,取了竹篮过来,用篮子装了碗盖了布就往外走。 直接端着碗出去,要是在老庄子碰见人,人家都看见了,不抓两个去分好像不太好,可一旦一个人分了,其他人也得分,一碗就没多少了。 陈知看着他出门,笑了下低头继续忙。 赵荣总是给长夏吃的,上次的豆渣丸子还是用油炸过的,人家都舍得。 给长夏的东西,其实一家子都沾上了光,毕竟豆腐皮、丸子什么的,全做成了菜。 他看在眼里,肯定得回点东西。 村里不止赵荣,阿芬奶也是个老好人。 夏天秋天野果子多,小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弄几个果子,自己还没吃,见了长夏先往他手里塞。 陈知知道,阿芬奶是因为年轻时送走了一个双儿,给别人家养了。 不过这些他没跟长夏说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多少年过去了,何必提出来揭开那道伤疤。 第44章 煎肉 赵李村的屠户杀了一头猪,听闻消息,陈知立马拿了钱提上竹篮去买肉。 天气好,太阳暖和,人们愿意出来走动,要是风雪天,人人都恨不得缩在屋里。 他一路遇见人,满面的笑容,嘴上闲说两句,脚下始终没停。 裴有瓦平安回来肯定是件高兴事,今年还发了一点偏财。 一想起家里多出来的十两银子,他就难以抑制喜悦。 到屠户家后,果然有两扇新鲜猪肉挂着。 上好的五花肉割了三斤,陈知又看上后腿一块漂亮的瘦肉,他琢磨一下,干脆割了五斤,还买了肋条骨和两根大骨头棒子。 三斤五花肉六十六文,瘦肉便宜点,一斤十八文的价,五斤花了九十文,骨头便宜,二十几文就买了不少。 出来买一趟肉就花了一百八十文,比起赚的那些,倒不算什么,更何况不是天天这么花。 陈知已经打算好了,今天煎肉吃,明天炖骨头汤,后天包大肉饺子吃。 路上跑了将近两个月,在外奔波,偶尔才能吃顿荤腥,可不得给裴有瓦好生补补。 一回家,陈知就喊长夏进灶房打下手。 他系了襜衣切肉,五花肉和瘦肉都切了不少,全是肉片子。 长夏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铁烤炉,洗净擦干,先放在一旁,转而去洗白菜萝卜。 陈知将肉片子切好,几个小罐小坛子在案台上摆开,是梅子酱、酱油、花椒还有盐。 腌肉时放一些梅子酱,肉软不说,还有股说不上的酸甜,恰恰好融进肉里,不会那么腻,反而是一种独特风味。 这是金梅镇那边的吃法,赵连兴一行人往那边跑,知道这个,打听了记下,回家教给自己媳妇或夫郎,吃着果然不错。 长夏一直跟着在灶房干活,早就会腌肉了。 五花肉片和瘦肉片分开腌,两人一人抓一盆,好让腌料均匀些。 光吃肉肯定是不行的,长夏切好菜,没有立即炒,离吃饭还早呢,腌肉得一阵子。 太阳好,裴曜坐在院角,一边晒太阳一边给他的木头上色。 浅碟里,深黄和褐色占了大半。 刻好的木头明显是只三条腿的蟾,他打算做一只金蟾出来,因不甚熟练,笔尖落下之前,总要端详思索一下。 夏天秋天下雨时,癞蛤蟆最多,有时没留意脚下,还会不小心踩到。 但谁做这个,疙里疙瘩的,看着就丑。 他其实是想做两只小绿蛙,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肚皮,可惜去颜料铺里问了一圈,青色、绿色的料都很贵。 想起还有金蟾可做,他起了兴头。 小时候调皮,虽然嫌弃癞蛤蟆和青蛙,但遇见了总要戏耍,不是拿小棍戳,就是用木头把它们挑飞。 村里有大胆的小孩还会抓癞蛤蟆和青蛙,拿在手上玩。 裴曜很嫌弃,不愿意碰,长夏是胆小,不敢去捉,见了就远远避开。 要么就是用根绳子,把蛙腿拴起来,绑在家里角落,当猫猫狗狗一样养。 当然,家里大人都很嫌弃,骂个不停,恨不得连孩子一起丢出去。 裴曜跟长夏都不把癞蛤蟆往家里带,陈知和裴有瓦倒是没为这个动过气。 自从那天裴有瓦回来,算一算家里的进账,足有十两银子,裴曜便不再着急做木雕赚钱,有闲心瞎琢磨了。 灶房切肉切菜的动静停了,很快,长夏解了襜衣出来,顺手将灶房门关好。 见裴曜在院角坐着,他看一眼,正在染那只金蟾。 和风筝不一样,每次裴曜做木雕时,他都不会随意凑近搅扰。 今天太阳好,光线亮堂,窦金花一大早就开始织布,哐当哐当的声音不绝。 长夏进来换下她。 裴有瓦和老爹坐在屋檐下惬意喝茶吃点心,聊起这一个多月村里发生的各种事。 他回来后听陈知说了,鸳鸯喜被已经做好了,还特地从长夏房里拿出来给他看,别的新被也在缝,连喜服都开始着手做了。 今年冬天有了这些钱,足够给两个孩子成亲的,他两商量了好几天,才有了决断,最好是明年初夏的时候成亲。 那个时候天好,不冷不热的。 春天种下的菜也能吃了,席面更好看些。 而且也多出一段时间来准备各种事宜。 要是再往后,天一热,什么吃食都不好放。 还是初夏时节好一点,穿得衣裳薄了,干活也更利索。 · “嗷——” 白狗鼻子不断在动,空气中煎肉的香气馋得它嗷呜乱喊。 堂屋里,裴家六口人围着铁烤炉吃饭。 铁烤炉有三足,能撑在地面上,正好比炭盆高。 这种东西镇上富足的人家买的多,乡下少见。 裴有瓦是一次在赵连兴家吃饭,就是用铁烤炉烤肉吃,他上了心,第二年给家里也买了一个。 虽然吃的次数不多,可每次摆弄起来,家里老人小孩都高兴,钱没白花。 炭盆里今天烧的是木炭,不是木柴。 铁烤炉像一口圆锅,但不是灶上大铁锅的凸底样式,底面平整。 平平的底面正好将肉片铺上去煎烤。 裴曜每年冬天就等着这一口,尤其用梅子酱腌过的肉,很得他的心。 不过要是没有梅子酱,随便腌一腌,只要是煎肉片子,他都喜欢。 六口人一人端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白菜炖萝卜,陈知给舀的。 都愿意围着烤炉,谁也不去桌边坐,干脆端在手里,想等肉等肉,饿了的,先垫补两口菜吃。 陈知夹起一片,说:“能翻了。” 长夏跟着他翻动肉片。 肉香味越发浓郁。 等到终于能吃,人人都夹起一片肉,吹一吹,迫不及待入口。 五花肉瘦中带肥,不腻不柴,瘦肉香,肥的地方焦黄,一口咬下去,油脂香极了。 裴曜像是不觉得烫,三两下就咽下去。 肉片小,长夏吃得也快,但不像他那么狼吞虎咽。 又香又嫩的两块煎肉下肚,长夏高兴到看着锅里的肉,情不自禁露出笑脸。 锅子就这么大,肉片得慢慢煎烤,裴家没一个人着急。 · 雪花纷纷扬扬。 天还没亮,到处静悄悄的,母鸡缩在窝里,挤挤挨挨,偶尔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闷的咕咕声。 一些人家有起夜的动静轻响,复又沉寂下去。 直到天色透出一点青,公鸡打了鸣,整个湾儿村才逐渐有了人声动静。 西厢房,长夏睁开眼,一时还没清醒,神色带着倦意和刚醒来的怔愣。 睡前炕烧得热,这会儿还有余温,枕边放了两个香袋,总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被窝里很暖和,让人舍不得离开。 揉一揉眼睛,又搓搓脸,长夏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暂时没人出来。 他已经撑起的身体忽又倒下去,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 等听见阿爹和阿奶的说话声,抓紧睡了一刻钟的长夏才坐起来。 今天是大年三十。 在年集上买的春联、福字还有各种画像都齐全了,只等晌午吃过饭张贴。 天大亮了,早洗了脸洁了牙的长夏在烧水热早食。 裴曜揉着惺忪睡眼进来打热水。 看见坐在灶前的长夏,他神色微倦,不由自主就露出个笑。 泥炉上的陶罐就有热水,不必在锅里舀。 裴曜始终用的是牙粉,白天要用,夜里也要用,一家子早习惯了他的臭讲究。 洗完,趁着灶房没有别人,他凑到长夏跟前,眉梢带几分颇稚气的得意,说:“昨天我听见阿爹他们说,等过了年,就去找人算吉日。” 能被裴曜挂在嘴上的日子,除了成亲再没别的。 长夏不惊讶,最近家里经常说这些,他知道要在初夏时节成亲。 陈知和裴有瓦拿得很稳,对着外人只简单说两句,在家里倒是会多说,毕竟是十几年才办一次的大事,有些东西还想问窦金花和裴灶安拿个主意。 “你就不说句什么?”裴曜忽然有点恼。 长夏一愣,他只好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额头就被裴曜用指节敲了下,不重,但后劲还是有点疼。 裴曜气道:“咱俩成亲,你就不高兴?不知道笑一下?” 长夏揉揉额头,闻言抬起头,慢吞吞说:“高兴啊。” 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他俩总有一天要成亲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清楚。 长夏疑惑,不明白裴曜为什么总是这么兴奋。 真呆。 裴曜看着他,忽然伸出手,用两个大拇指将长夏两边唇角往上推。 “真傻。”他忍不住说道。 长夏一顿,只是还没推开作乱的大手,裴曜就凑近了。 轻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院里有了说话声,裴曜松开手,站远了一点。 长夏没出声,轻轻叹了口气,没了从前的慌张。 打不过、说不听,他是真没了办法。 见他发愁,裴曜反而顺了气,趾高气昂出去干活了。 忙忙碌碌一天,赶在夜幕初临时,裴家的年夜饭端上了炕桌。 依旧是在东屋吃,炕烧得热,一点都不冷。 一盘卤的猪头肉片,一盘凉拌猪耳,一碗鸡块,一碗鸭肉块,最中间是一整条鱼。 鱼是鲜鱼蒸熟的,肉嫩。 前两天赶大集,裴曜见有人卖鱼,虽然贵,还是买了一条。 年夜饭样数不多,但每样菜的量都大,足够六个人吃。 裴有瓦开了一坛梅子酒,所有人都倒了一杯。 裴曜已经能喝酒了,丝毫不觉得辣,喝得面不改色。 梅子酒的滋味有股果香,长夏只喝了一杯,脸颊发热,再不敢动。 裴曜坐在旁边,一转头,正要说话,就瞧见他白皙脸庞上晕出一抹嫣红。 酒意微醺下,灯烛在眼中映出亮亮的光。 长夏的眼睛其实也很漂亮。 第45章 初夏 呼—— 春风轻拂过树梢、田野,黄土地上渐渐冒出绿芽。 风催得越紧,春雨落下,地上、树上的绿芽吸饱了水,卯着劲往上生长。 风吹过山林、拂过田间,绿意逐渐覆盖黄土,等轻盈春风变得猛烈,生机早已勃发,大树舒展了嫩芽,草丛绿油油一片。 冬雪的痕迹消失不见。 大风吹动头发,吹动衣衫,不冷,反而有种畅快。 田野之中,小孩呼朋唤友,叫着、嚷着,飞快地跑,迎着风将风筝放上天。 有风筝带了竹哨,从高高的天上传来悠长不绝的哨声。 彩纸、彩布做的风筝最鲜艳亮眼,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上盘旋着飞舞。 底下全是仰着脖子的小孩,抓紧了手里的木转轮不断放线或收线,不断大惊小怪。 他们比谁的风筝放得高,比谁的风筝能盘旋转几圈,还有故意去搅线的,吵吵嚷嚷,甚至打架。 有人的风筝忽然断了线,被大风吹得腾然高升,惊呼声响起,继而又无力飘落,便是一片嘘声。 河边。 长夏手里抓着缠了很多线的木转轮,他往后退着走。 对面是拿着风筝的裴曜,同样倒着走。 展开的线差不多了,两人停下。 等风来了,他俩跑起来。 长夏感受着手里的线,回头看一眼,大声说:“好了!” 裴曜举高风筝松开手,奔跑的脚步停下。 哗啦—— 蝴蝶翅膀被吹得鼓动。 长夏一手抓着木转轮,另一手抓着线,一边扬风筝一边往前跑。 大风很给面子,木转轮转动,线越来越长,风筝飘飘摇摇升了空,稳稳当当飞着。 长夏不再奔跑,转过身,依旧一只手扯着线,面对着去看天上的风筝。 蝴蝶风筝是冬天做的第一个,两边翅膀的花纹不对称,卖不出去,只能留下自己玩。 风在耳畔呼呼吹拂,长夏仰着头,不断调整手里的线。 蓝色蝴蝶越飞越高,他紧紧抓着木转轮。 河边不止他俩,十来个大人小孩都在放,天上飞着各式的风筝,燕子、老鹰,还有小孩自己做的板片风筝。 周围还有一边打草挖野菜,一边看热闹的。 尤其老人,老了腿脚不好,不像年轻人能跑得动,要么找块石头坐着看,要么背着手呆呆站着,凝望许久。 窦金花背了竹筐出来挖野菜。 她知道两个孩子在河边放风筝,特地过来看看。 前几天裴曜去镇上卖了一批风筝,除去买彩纸和颜料的成本,赚了一点小钱,家里只剩下这个大风筝没卖,留着玩耍。 见长夏高兴,窦金花笑眯眯的。 孩子不就要这样。 她没出声,在旁边看一会儿,就到处找野菜挖。 长夏平时总是不言不语的,瞧着蔫头巴脑,只知道跟着大人干活。 他仰着脸,太阳照在脸上,越发白皙,眉心红钿仿佛也更鲜亮。 长夏模样本来就周正,这会儿露出脸,不再低着头畏畏缩缩,明亮的眼眸透出几分天真活泼。 裴曜目光久久停留。 他喉结滑动,回过神后不再盯着长夏看。 天上风筝很多,裴曜看一眼老鹰风筝,没什么兴趣。 河边这一块地方树少,视野开阔,放风筝的人三三两两,各自占了一片地方,地界大又长,丝毫不拥挤。 裴曜知道有人看过来了几眼,都是年少的姑娘、双儿,他习惯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不过,他忽然发现,有一两个比他年龄还小的小兔崽子偷偷摸摸瞅了几眼长夏,俊脸立刻就黑了。 长夏眉眼含笑,脚下慢慢挪着,试着将风筝再放高了一点。 风势很大,风筝忽然被吹得乱飞,线也被拽得紧绷。 他连忙稳住,将线收了收。 正忙着,裴曜突然走到跟前,大手直接抓住风筝线。 见他想放风筝,长夏连忙把木转轮交过去。 两人离得近,裴曜个头又高,看着清瘦,身板比长夏结实多了,胸膛也宽阔。 他直接从侧面将长夏整个人挡住。 “报了仇”的畅快还没从心底抒发出来,裴曜发现,长夏小小的,没他高也没他壮,仿佛只要抱住,就能完全容纳进怀中。 其实不是没抱过。 他怔住,记忆里的身躯柔软、温热,带着颤意,想推他又推不动,眼里泪珠都在打转。 本来就可怜,还被他咬了脖子,越发瑟缩顺从。 长夏眉头轻拧,觉得离太近了,忍不住往旁边退了两步。 见裴曜在发呆,他着急道:“要掉下来了。” 裴曜回过神,抬头看一眼,扯了扯手里的线,快速往前跑了一段。 风声呼呼呼响,蓝色蝴蝶又飞上去。 窦金花本来在挖野菜,听见长夏的声音,直起腰去看,幸好幸好,没掉下来。 长夏这才看见她,喊了声阿奶。 窦金花提着竹筐,笑眯眯往那边走。 “奶,你也来?”裴曜问道。 窦金花喜笑颜开,上前接住木转轮,先扯着线熟了熟手。 裴曜轻轻抿唇,掩饰一般,没去看长夏,抬头望向高高飞舞的蝴蝶。 尽兴玩了一阵后,长夏才慢慢收了线。 “正好出来了,不如去摘些榆钱。”裴曜捡起落在地上的风筝,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好让长夏缠线。 “行。”窦金花点着头,她正好背了竹筐。 祖孙三人沿着河岸找榆树,矮树长夏和窦金花都能够到,见了大树,裴曜爬上去摘。 他爬树灵活,小时候没少往树上窜,被粗糙的树皮或者树枝挂破衣裳,回家了总要挨顿骂,要是连续好几天都这样,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长夏也会爬树,只不过没裴曜那么大胆,不敢往很高的地方去。 细枝条哪里敢踩,把能摘的摘完后,裴曜回家一趟,拿了绑镰刀的竹竿过来,他够榆钱,长夏和窦金花在地上捡。 翠绿的榆钱清清甜甜,独春天有这一口,等长老了,也就吃不得了。 长夏捡着,忍不住吃了几个,清清嫩嫩的,实在新鲜。 裴曜歇一下,捡起脚边的榆钱枝,忍不住说道:“奶,回去摊鸡蛋吃行吗?” 见大孙子嘴巴馋了,窦金花哪能不答应,连声道:“好好,回去我给做。” 天刚暖和起来,母鸡还不是天天下蛋,近来的鸡蛋鸭蛋贵,陈知最近正要攒蛋去卖,看得紧。 榆钱摊鸡蛋又嫩又香的,也就吃这几天,裴曜一提,长夏也有点馋了。 等摘了大半筐回家,窦金花就系上襜衣,打开柜锁,从罐子里摸出四个鸡蛋。 长夏洗干净榆钱,沥一沥水,就用竹匾端进来。 等陈知和裴有瓦从地里回来,正巧赶上刚出锅的榆钱摊鸡蛋。 因是窦金花下厨,陈知什么都没说,一边洗手一边笑道:“今儿也是有口福,回来得正好。” 这会儿不是饭时,窦金花也是因裴曜说想吃,就赶着给做了,原想着,要是儿子儿夫郎没回来,给他俩留一些就好。 六个人都拿了筷子,坐在桌前吃起来。 鸡蛋少榆钱多,可吃着很新鲜,一家子都高兴。 吃完,陈知叫住裴曜,说:“今天不忙,我跟你爹要去卖蛋,正好吃了这个,我也想起来了,你和长夏都去背筐子,跟着出门多摘些榆钱,和鸡蛋一起卖。” 长夏连忙洗了碗筷,拎了竹筐又出门了。 · 风拂过山岗,绿意深重,草丛探出的小花颤巍巍绽放。 春风吹着吹着,就变成初夏更自由的风。 裴家。 陈知这几天的笑容就没断过,时不时就能听见他的笑声,毫不掩饰。 明天就是成亲吉日了。 长夏是童养夫郎,原本不用大办,成亲当天摆几桌就好,亲戚肯定要来,再在村里请几个交好的近邻就成。 可裴家就裴曜这么一个独苗苗,这些年村里谁家有个大事,陈知和裴有瓦都走动着,随礼钱掏出去不少。 再加上人缘好,提起长夏和裴曜的亲事,村里人都说要来讨喜酒吃。 盛情难却,再加上自己的一点私心,要是办得太小,连个随礼钱都没有,岂不是吃亏。 更何况陈知也打算给长夏交好的几个孩子弄一桌菜,总不能只让小辈吃,不喊大人过来。 于是他和裴有瓦商议了,成亲前还是摆两桌,喊村里人来吃酒。 下午,裴家院里的人逐渐多起来,越发热闹。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都各自陪坐说笑,忙忙碌碌的。 裴曜喊了同龄人过来张贴各种囍字红布,七八个小子手脚利索,上梯的上梯,抹浆糊的抹浆糊,互相配合着,没多久就将屋里院里都布置好了。 陈知连忙让他们坐下喝茶吃点心,又劝道,一会儿还要吃酒,干脆不回去了,在这边热闹热闹。 比起他们,长夏的西厢房动静要小许多。 他没有母家亲戚,这会儿来的人只是王小蝉和杨小桃,三人熟悉,说说话吃吃果子,很是自在。 他俩一来,长夏就沏了放冰糖块的甜茶水。 杨小桃是昨天从赵李村回来的,离得近,之前听她娘说长夏和裴曜的日子定下了,就赶着日子回来。 长夏和他俩不同,不算外嫁,按理,是不用给东西的,但他俩还是给了。 王小蝉依旧是一条新手帕,杨小桃做了个香袋。 人声嘈乱,长夏早上有些无措茫然,到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紧张了。 外头陈知的声音不小,提起了裴曜喜服的事。 杨小桃听了一耳朵,就笑嘻嘻问长夏。 原来仲春那会儿,两人的喜服都做好了,只是一天早上,裴曜从屋里出来就抱怨去年的裤子短了一截,上衣衣袖也不大合适。 陈知和窦金花才发现他又长个子了。 可喜服是冬天量的尺寸,两个人着急忙慌翻出喜服,赶紧拆了改好。 这段时间怕裴曜在没留神的时候又长个儿,天天把喜服拿出来,在他身上比划。 长夏的衣裳也让拿出来试,好在他没长个子,不用费手改。 王小蝉平时只和长夏玩,没怎么注意过裴曜,不免惊讶,道:“他不是本来就挺高的,又长了?” “嗯。”长夏点点头,他之前也没留心,不想裴曜更高了。 外面的人笑开,都说才十七,正是窜一窜的时候。 正说着,裴三妞、裴喜鸾等五个裴家姑娘和双儿来了,都是村里的本家亲戚。 陈知想着他们年纪差不多,一桌菜不能太寒酸,多叫几个人,就能多摆几个菜。 裴三妞很兴奋,她挨着长夏坐,既有吃的,还能看长夏哥哥和堂哥拜堂成亲的热闹,她高兴得很。 见人差不多齐了,陈知不动声色扫过一眼,就让裴曜再去请请。 等人来齐,他没有耽误,朝灶房喊一声,让上菜了。 长夏几个坐在西厢房,一桌四荤四素八个菜,满满当当,又体面又好吃,比杨小桃当初的一桌完全不差。 陈知心里那点攀比总算满足了。 他满面笑意,让一群孩子都别客气,多吃才好,千万别给他省。 · 夜色如水。 白天的喧闹消退,总算安静下来。 院里还有几个人在说话,声音较低。 各个房里都亮着灯。 西厢房,长夏满面通红,跟他交代事情的嫂子出去了,只剩他一人在这里慌乱震惊。 原来成亲后不止要跟郎君亲嘴,还要…… 亲嘴的事不是别人提的,而是因为裴曜,他知道肯定逃不过这个。 没想到,还有别的。 想起粗糙土纸上画的东西,长夏捂住脸,狠狠搓了几下脸蛋,让自己不要再去想。 而东厢房,裴曜独自坐在桌前。 没人给他教导,只塞了一本薄薄的书让他自己看,反正识字。 青春年少,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 先前在裴成手里看过一本图集,裴曜大致知道一点,只是那天没细看过。 他耳朵越来越红,脸也有点发热,但想着这是洞房花烛一定要做的事,他双腿交叠,忍着耻意,一页不落仔细看完了。 第46章 拜堂 风和日丽。 洁白的云团一片一片,天幕湛蓝,微风和煦舒适。 绿草繁茂,花苞朵朵绽放,鸟儿落在枝头,叫声婉转清脆。 裴家从早上一直热闹到傍晚。 黄昏吉时。 供桌上物品齐全,男女宾客皆至,媒人唱礼,新人拜堂。 最后一拜礼成,满堂喝彩。 人声又嘈杂起来,长夏紧紧攥着红绸花绳一端,眼前也是一片红。 盖头之下,他只能跟着在前面牵引的裴曜,一步步往东厢房走。 屋门一关,外面的人吃起酒,很快就有了猜拳的吆喝声。 长夏坐在炕边,隔着房门,外头的动静小了一点。 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盖头挑开,长夏下意识抬头,就看见目光灼灼的裴曜。 高挑的少年身着喜服,衣裳形制和家常穿的明显不同,宽肩窄腰,身姿越发挺拔清逸。 两根粗壮的喜烛在燃烧,将房间照得明黄。 站着的人目光太灼热,比灯火还要明亮。 长夏回过神,落荒而逃一般,垂头回避。 裴曜看见那一截莹白的后颈,喉结微动。 长夏二十岁了,可和去年、前年的模样无异,没什么变化,偏瘦,也没长个。 两人穿着相似的喜服,都有腰封,脚上也都是往常没穿过的长靴。 拜堂之前,从西厢房牵出长夏的时候,裴曜就发现了。 这一身喜服衬得长夏腿长腰细。 还绞面上了妆。 没化成白脸,是长夏自己的肌肤,细腻白皙,只描了眉涂了鲜红亮丽的口脂。 烛火微晃,映在地上墙上的影子也在晃动。 外头嚷起来,喊裴曜出去喝酒。 长夏心里莫名一松。 半天没说话的裴曜总算回过神,他脚下微动,最终又站定了。 东厢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外头的人见新郎官出来,便是一阵笑嚷。 长夏抿了抿唇,炙热的呼吸似乎还残留在脸颊上,他耳朵微红。 宾客在吃酒,裴曜估计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这让他稍稍缓过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些许,这才打量屋里的布置。 喜烛、喜被自不用说,红彤彤十分喜庆。 他的东西已经搬过来了,无论衣裳鞋子,还是平时盖的被褥,都装在箱笼里,木箱叠放在炕尾。 从此就要住在东厢房了。 长夏神色微怔,出神望着燃烧的烛火。 从昨天摆酒,到今日满院亲客,热闹到让他有些恍惚。 幼时的记忆已经褪色了,只是偶尔间,他会想起一点模糊不清的事情。 小桃成亲时,他看见琴婶子嫁女的高兴、不舍。 他那时忍不住想,如果还在娘身边,她是不是也会这样? 可那里,不是他的家。 阿爹给他摆酒,阿奶去镇上见别人穿长靴好看,回来就从箱底翻出钱袋,给裴曜、给他,一人买了一双顶合脚顶漂亮的。 爹没让他饿过肚子受过冻,小时候外头的狗凶他,阿爷都要拿根竹竿去打狗。 长夏双手掩面,泪水打湿掌心。 · 起哄灌酒的人不少,裴曜喝了一碗又一碗。 初时还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后来就迷蒙着眼,脸也热了红了。 这时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裴家亲戚见陈知使眼色,连忙劝年轻人不要再喝了。 天色已晚。 裴家早交代过,没有闹洞房这一出,即使有人嚷,也被其他人劝着离开。 杨丰年、裴荣一直跟着裴曜,往裴曜碗里倒酒。 其他人都散了,陈知笑眯眯送他俩出门,又让改天再过来玩。 原来他俩拎着的酒坛子,都是掺了水的,陈知特地交代他俩,千万别让别人倒。 裴曜第一口尝出兑水酒后,就明白怎么回事。 他根本没喝醉,不过脸上热意倒是真的,天本来就不冷,心热身热,不免有点上头。 院子里只剩帮忙的妇人夫郎收拾残羹剩饭。 觉得热,裴曜坐在椅子上歇一阵,吹了一会儿风,等灶房拾掇完了,他跟着家里人又送这些婶子阿叔出门。 亲戚好友都走了,院里一下子变得清净。 裴曜看向东厢房亮着的窗户,急切的心再也忍耐不住。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 坐在炕边的长夏一下子挺直腰板。 走到跟前的人一身酒气。 裴曜伸手,拇指在长夏脸颊摩挲,从轻到重,缓缓擦过去。 他目光又落在长夏抹了口脂的唇上,红而润泽,脸颊看起来更加白皙。 长夏的嘴唇有着微微肉感,只是平时颜色偏淡粉。 裴曜没想到口脂竟然是香的,还带着丝丝甜味。 长夏下唇被含住,他不敢动。 香甜的味道中闯入阵阵酒气,突兀极了,裴曜皱眉,松开嘴,直起腰嗅了嗅自己衣袖,才发现是自己身上的酒气。 “我先去洗洗。”他说道,又看向长夏,问:“你要洗吗?” 长夏呼吸略显急促,闻言点点头。 “对了,刚才吃过了?”裴曜没立即出去,又问了一句。 长夏“嗯”一声,说:“吃过了,阿奶给我端了一碗菜。” 裴曜却看见他微红的眼睛,迟疑一下,问道:“怎么哭了?” 长夏眨眨眼,抿了抿唇,慢慢开口:“没哭。” 裴曜定定看向他,见他不愿提起,沉默一瞬,说:“我去打水。” “嗯。”长夏点头。 外头陈知和裴有瓦一听儿子要搬浴桶洗澡,嫌一身酒气难闻,都气得在心里骂一句臭讲究。 昨晚已经洗了两遍,这会儿洁洁牙、洗洗脸和脚不就行了,真是臭毛病一大堆。 两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但还是去帮他烧水。 搁在平时,陈知早骂骂咧咧了,可今天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合适。 外头没人了,长夏从屋里出来,和裴曜一起在院里洁牙洗脸。 洗澡水还没烧好,裴曜先搬了浴桶进屋。 长夏站在一旁,闷不做声的。 屋里沉默下来。 直到外头陈知的声音响起:“烧好了,自己舀,我们也乏了,要去睡了,别再找事。”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 习惯了阿爹的不耐烦,他并不在意。 长夏听到堂屋门毫不留情关上了,院里再没有人。 裴曜提了几趟水,伸手试试水温,这才说道:“你先洗吧。” 长夏一愣,他昨晚被好几个嫂子婶子使劲搓洗了一遍,今天从早上醒来,就什么都没做,只待在房里。 可裴曜这么爱干净,自己脏兮兮的话,实在不像样。 他犹豫着,问道:“在这里洗?” 裴曜双手交叉抱胸,眉头微挑,说:“那你还想去哪里洗?” 见长夏没动,他又道:“行了行了,我背过身,你抓紧,随便洗洗就行,还得换我进去冲冲酒气。” 他拉过一把椅子,背对着浴桶坐下。 长夏只能依言照做。 和裴曜再怎么熟悉,对方也是个小子,他耳朵泛红,尽量将所有动静放轻,同样背对着裴曜那边。 匆匆在水里洗一遍,出来后长夏擦拭着,悄悄看一眼水面,干净的。 他舒一口气,想想也是,昨晚被搓成那样,肚皮都搓红了,一天而已,怎么可能太脏。 换裴曜洗的时候,他也坐在椅子上背对。 等洗漱妥当,倒了水,浴桶也搬出去后,东厢房的门插好门闩,彻底关上了。 喜烛不能吹灭,要一直燃到天亮。 两人穿着里衣躺下,被子盖到了胸口。 裴曜没动,长夏更是一动不动,手脚都有点僵。 手脚发烫了,要是平时,早就可以探出被子凉快凉快。 好半天,裴曜才有了动静,他翻了个身。 一瞬间紧张起来的长夏却听到他问:“你为什么哭?” 语气有不满,还有些微的委屈。 长夏看着头顶房梁,想了想,最终轻轻翻身,侧躺着,和裴曜面对面。 近在咫尺的清俊脸庞没有平时的得意和轻狂。 裴曜抿着唇,眼神固执,非要问个明白。 长夏轻声开口:“我只是,太高兴了。” 怎么不是高兴呢? 他有家,一直都有。 高兴? 裴曜眼神怀疑。 长夏眼睛微弯,露出个浅笑,清眸亮亮的。 裴曜便知道,他没说谎。 长夏最不会撒谎。 心中的阴霾彻底消散,裴曜眉梢微扬,再抑制不住笑容。 · 夜深了。 长夏咬着被角,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喊,不敢叫。 可力气很快支撑不住,齿关松了,被角掉下。 灭顶的欢愉如海水一般灌下,他浑身战栗,连神思都空白了一瞬。 身后的裴曜青涩、鲁莽,眼神如动物般懵懂,却有着天生的凶蛮。 长夏瘫软伏下,裴曜同样倒下,压在他脊背上。 后颈被叼住,长夏才堪堪回神。 他一身的热汗,眼泪也流了不少,睫毛湿漉漉的,侧着脸趴好,一动不想动。 “好香。”裴曜的呢喃到了他耳边。 声音黏糊糊的,从颈侧一直亲吻到脸颊。 炕边扔着一盒打开的香脂,已经挖去大半。 歇了不到一刻钟,长夏被翻过身,他意识勉强回笼,看见裴曜闪着兴奋的眼睛,心中一紧,有些惊慌失措。 唇被吻住,齿关也开了。 长夏眼尾划过泪珠,今晚亲的次数比以前加起来都多。 裴曜会捧着他的脸亲,掰着他的脸亲,也会用唇摩挲过他脸颊、喉结。 像抑制不住兴奋的小兽,亲着亲着,就舔几口,甚至吮吸。 “不要了。”长夏声音带着哭腔。 兴头上的裴曜红着眼,将人禁锢在怀里,凶而狠厉。 长夏眼神涣散一瞬。 他只知道洞房花烛要做一些事,却没想到裴曜将他或折或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哭泣求饶有没有用,根本没想起来示弱,只知道尽量放松,容纳,好像才好受一点。 第47章 沉默 再一睁眼。 长夏神情恍惚,陌生的屋顶让他不知身在何处,好半天才想起,这边是东厢房。 门窗都关着,光从窗纸透进来,满室大亮,显然醒晚了。 长夏心中一惊,撑着想要起来,腰一软,差点没坐起来。 想起昨晚的一切,他脸上红得像是要滴血。 腿也发软。 长夏缓一下,伸手去够放在枕边的衣裳。 应该是裴曜叠好放在这里的,里衣外裳一应俱全,是初春时做的一身新衣。 忽然,长夏闷哼一声,好一会儿没动。 鼓胀的小腹酸涩难忍,他眼尾发红,伸长胳膊去够手帕。 待处理干净,缓过这口气,他才慢慢挪动穿衣。 院里,窦金花背了一筐野菜进门,没见着长夏,她问了一声:“还没醒?都这会儿了,该饿了。” 裴曜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说:“我进去看看。” 接着房门就被推开,长夏衣裳还没穿好,一时有些惊慌。 裴曜眼睛亮了下,快步走到炕边,双手撑着炕沿,身体往里倾,说:“醒了?怎么不喊一声?” “你把门关上。”长夏低声道,神色焦急。 裴曜愣一下,见他只穿了上身,裤子还没穿,连忙关好门。 长夏本想快速穿戴整齐,可裴曜就站在炕边,一双眼睛没从他身上挪开。 他脸颊耳朵都发烫,半天没掀开被子。 “怎么了?”裴曜后知后觉他的窘迫。 清俊的少年初尝人事,可谓满面春风,得意万分,这会儿挠挠头,倒有几分无措,问道:“起不来?” 长夏没吭声,手里攥着脏帕子,沉默一会儿才低声说:“再给我拿条手帕。” 裴曜目光落在被盖住的腿上,喉结动了动,眼神有点发愣,回过神连忙去拿干净手帕。 长夏垂下的眼睫微颤,忍着极度的羞耻在灼灼注视下擦拭。 幸好,还有被子盖着。 一口气还没舒过来,他就听见裴曜带一点懊恼的嘟囔。 “我早上帮你擦洗过了,没想到肚子里还有。” 帮他擦? 长夏手一顿,差点没抬起头。 然而裴曜又开口了,带着一点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看你肚子鼓起来,还以为是肚子上的肉,早知道……” 早知道压一压,出来就能擦拭干净。 可那样,也太…… 裴曜住了嘴,脸颊有点红,但眼睛微微发亮。 长夏肚皮白白的,没见过太阳没吹过风,细腻滑嫩。 早起裴曜醒来,见整个炕乱糟糟的,忍不住收拾了一下,顺便打了热水给长夏擦洗了。 长夏睡得很沉,被翻来翻去都没醒,自然不知道肚皮被亲了好几下。 裴曜见他低着头没动,不明所以,带着笑又说:“锅里有一碗蛋羹,已经蒸好了,等你吃的时候再淋香油,阿爹炖了汤,就是还差一点火候,想喝得等等。” 长夏这才继续擦拭,看一眼关着的窗户,小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曜开口:“巳时刚过半。” 他想了下,说:“过一会儿也要吃晌午饭了,那你是现在就吃蛋羹,还是等着吃午饭的时候吃?” 巳时都过半了。 即便冬天下大雪,不急着干活,长夏都没这么晚起来过。 乡下人也睡懒觉,可哪有睡到这么晚的。 长夏明显急了,顾不上说自己饿。 只是一下地,两腿发软,他连忙伸手去撑炕沿。 裴曜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抱住后不满道:“急什么?又没人催你。” 刚成亲就赖床不起,长夏觉得不好,但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我没事。” 面对面拥抱的姿势,长夏发现,他以前能到裴曜脖子附近,现如今只到胸膛了。 之前裴曜长高重新做衣裳、拆补衣裳,他知道裴曜窜高一大截,但没有实感,眼下才有了体会。 缓过劲后,长夏想要自己站。 可发顶落下一个吻,继而是眉心、眼尾。 亲吻的声音响亮,长夏躲避不及,又被含住唇。 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爽、滚烫。 裴曜向来爱干净,此时贪婪不已,吻得啧啧有声。 温热的舌乱搅,如同蛇一样灵活狡猾。 气息平稳后,裴曜抱着怀里人,下巴搁在长夏左肩,懒懒散散说:“阿爹说了,让你今天多睡,不出房门都行,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 一听是阿爹的话,长夏才不再着急。 外头窦金花从灶房出来,看一眼东厢房的门,喊道:“可醒了?” “阿奶,我醒了。”长夏应一声。 窦金花喜道:“哎,正好,鸡蛋羹还热着呢,让裴曜给你端进去吃。” “知道了阿奶。”裴曜松开手,朝外面喊道。 长夏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小声说:“都这会儿了,还没敬茶,不能再耽搁了。” 说起这个,他又着急起来,哪有第二天敬茶这么晚的。 裴曜挑眉道:“我早起已经替你敬过了,这会儿出去也没人让你敬,除了阿奶回来了,都在外头干活呢。” “再说了,不过虚礼而已,咱们家没人在意这个。” 长夏抬头,看向扬唇轻笑的裴曜。 裴曜没有丝毫羞涩,轻轻弯了弯眼睛,也看向他。 也是。 长夏慢吞吞移开视线,他们确实和别人家不同,既然茶已经敬了,还是不出去了。 裴曜去打水了。 长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颊的热意未消。 他其实有点不敢见大人。 昨晚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越想越羞窘,连裴曜都有些不想面对。 等长夏无意间转头,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直接愣住。 嘴巴很红,颈侧两点红痕分外明显。 · 习习凉风吹拂。 傍晚。 天边晚霞似火,极灿烂绚丽。 裴家人在院里吃饭,除了裴曜和长夏。 陈知几个打从心底高兴,这一件大事终于办完了,从此只盼着人丁兴旺。 东厢房。 炕桌放在中间,长夏坐在软褥上,和裴曜面对面吃饭。 晌午炖的汤太多,没喝完,这一顿又热了热。 汤里放了药材,是滋补养身的。 陈知在晌午吃饭时进来过一趟,满面笑意让他俩多喝,说是对身体有益的好东西,要是觉得味道好,以后就常给他俩炖。 长夏再笨,也听出是什么了。 即使下午恢复过来,他还是闷在屋里,没敢出去。 · 月色如水,起了风,地面树影晃动。 晴夜郎朗,透气打开的窗户关上,屋里一片清凌凌的光,没点灯也能看个大概。 长夏还没睡着,安安静静侧躺着。 他以为裴曜忙了一天,起的又比他早,也该困了要睡。 心里头的思绪万千,今天没出去,明天或许也不用出去,可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去。 他羞于见人,忍不住皱眉,无声叹了口气。 忽然,胳膊上多了只大手,硬是掰着他肩膀,将他转平。 裴曜俯身上来,一双星眸睁大,带一点气恼开口:“你就不能朝着我这面?” 天知道他盯着长夏后脑勺多久了,却始终不见人转过来看他一眼。 长夏只好解释:“我以为你睡着了。” 说着,他悄悄并拢了腿,心中忧惧。 裴曜还是很气恼,说:“就算我睡着了,你既然侧着睡,就不能朝向我?” 对这样没理都要占三分的人,长夏嘴笨,根本说不过。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副木讷呆愣的模样,裴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亲下去。 长夏的心又叹一口气,果然。 已经成亲了,这些事他无法拒绝,只能张着嘴,眼泪流出来时,才得以喘息。 想起正事,他认真说道:“以后,不能亲脖子。” 裴曜似乎无法接受,眼眸微睁:“为什么?” “你这样,我怎么出门?”长夏又急又委屈,说:“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有印子。” 裴曜目光落在他颈侧,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闷声说:“好吧,我知道了。” 安静一会儿。 忽然,长夏眼睛睁大,按住解他里衣的手,说:“不行,今天不能再这样。” 裴曜知道这种事要节制,不然对两人都不好。 可他就是忍不住。 想着反正长夏不懂,他在心里劝自己,新婚燕尔,情有可原。 “不行。”长夏有点惊慌,又道:“真不行。” 裴曜手顿住,轻轻抿了抿唇,明显不高兴。 长夏还记得他昨晚的凶狠,撞击声羞耻到极点,他心下慌乱,知道要稳住裴曜,连忙道:“缓缓,缓几天再做。” 得了承诺,裴曜眉眼舒展,不情不愿道:“好吧,那就听你的,过几天再说。” 只是,他眉头又皱起,这种事,哪里是说说就能消退的。 他低头,在长夏耳边低语:“那你帮帮我。” 长夏疑惑,直到裴曜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面红耳赤。 “出来就好了。”裴曜声音低沉沉的,伸手去抓长夏的手。 风将树枝吹得摇晃不已,星光闪烁,虫鸣声阵阵。 一切都结束时,长夏咬住下唇,快要哭出来。 裴曜抓着他的脚,清醒后陷入僵滞之中。 野蛮、丑陋的姿态毕现,比起昨晚,这一次完全趋向于丑态,没有丝毫雅观可言。 像一头陷入情狂中的兽。 这是昨晚长夏的任由索取造成的。 本能占据了绝对上风,没有任何廉耻与羞耻,也没有任何理智可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要脸的时候,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家里。 更别说在长夏面前。 裴曜终于觉得尴尬,好半天才抬头,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可张了张嘴,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最终闭了嘴,拿了手帕擦干净长夏双脚。 一抬眸,和快哭出来的人对上视线,裴曜眼神慌乱,头一次不敢看长夏。 他又取了条干净手帕,默默帮人擦脸颊。 鼓不起任何勇气去看长夏那双漂亮、纯净的眼睛,裴曜沉默着,背对长夏睡下。 第48章 野兔 小雨滴答滴答。 雨下了半天就停了,山林绿意上蒙着一层清新水汽。 地面汇聚了大大小小的清澈水洼。 太阳出来,天上挂了一深一浅两道彩虹。 雨后的一呼一吸之间,只觉肺腑湿润凉爽,不干不燥,心也静下来。 陶锅里,白米熬得浓稠软烂,鲜绿的野菜混在粥里,咕嘟咕嘟慢慢滚开。 长夏从灶房出来,见野菜粥好了,他用布包住陶锅的双耳,将锅子从泥炉上端下来。 米是精细白米,荠菜也新鲜,一锅菜粥闻着就香。 长夏独自在灶房忙。 下了雨,脚下不好走,到处都是水,他直接在灶房支了张桌子。 嫩的菜葫芦切片炒了一碗,一盘黄瓜拌木耳,荤菜有一碗蒸鸡块,一碗炸肉丸子。 菜量都不算小,糙馒头热了半屉,足够六个人吃饱。 粥舀了六碗,刚端上桌,裴曜就进来了,他看一眼桌上,朝堂屋那边喊:“爹,阿爷,吃饭了。” 裴曜帮着把凳子放好。 两人都没出声,对视一眼,纷纷移开视线。 陈知几人很快进来。 窦金花捧着粥碗,都没顾上先吃肉。 今天是咸粥,盐放得少,淡淡的咸味,荠菜也清淡新鲜,和白米煮的软烂,绵稠细腻,正合适她的牙口。 到底是细粮好吃。 裴家人都端着碗先吃粥。 即使日子好,细粮精米也不是天天吃的。 在一春一秋青黄不接的时候,或许别人家的旧粮吃完,新粮还没添上,不免要发愁,他们家倒没怎么缺过粮。 裴有瓦每年冬天都要出去一个半月左右,省下了他的一口粮,还能赚小几两辛苦钱回来。 因此家里的粮食瓮总有一点余裕。 即使不多,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多添水煮成稀汤寡水的稀粥,和野菜糊糊轮换着,对付过去,等收了新麦新米就好了。 鸡块是前几天成亲席面剩下的,肉丸子也是。 陈知准备得多,猪肉买了一扇,杀了八只鸡,八只鸭子,又让裴有瓦下网捞了不少鲜鱼,四样荤菜很齐全。 夏天就是有这个好处,鲜活的东西容易弄到。 鸡鸭剁成块炸过又蒸熟,用大盆装了,摆酒的时候一桌拣一碗,放进笼屉里热一热就能吃。 肉块子都盛得满满,十分体面。 余的这些都是没上过桌的。 席面好,上了桌的肉菜根本就没剩下,素菜有从桌上撤下来的剩余,这些没什么稀罕的,都倒了喂猪。 简单的一顿家常便饭,人人吃得满足。 吃完,长夏照例洗锅,在灶房拾掇。 其他人都出去了,裴曜没走,帮着烧水煮猪食。 手里都有活,两人一时没说话。 已经过去五天了,一想起那件事,裴曜就臊得不行,有时还会恼怒,怎么就…… 尤其前天下午,长夏在屋里洗澡,他进去帮忙掺水,看见长夏身上的痕迹。 洞房花烛夜时,裴曜不羞不臊,觉得都是该做的事。 可长夏身上太白了,那些痕迹太明显,一看就能想起是怎么留下的。 忽而让他生出一点羞涩、尴尬,越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长夏。 比起裴曜复杂多变的情绪,长夏简单多了,他只是脸皮薄。 大人对成亲后的房事是见惯了的,家家都这样,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陈知和窦金花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即使村里有人来串门,也没一个取笑他,便逐渐想开。 过了见人这道心坎,如果没有裴曜抓住他脚那件事,其实,日子也就照常过了。 · 东厢房。 长夏原本在炕边做针线,不想乏意涌上。 阿爹阿奶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小憩,一到夏天,天长了,吃过饭本就容易发困,正好今天下雨,歇一歇也好。 长夏脱掉外裳外裤,拽过薄被,用一角盖住肚子,打着哈欠正要睡下,裴曜从外面进来了。 “要睡?”裴曜将一块削过的木头和小刀放在桌上。 桌上除了他的几个小箱子匣子,还有两只彩色鸳鸯,光明正大摆了出来。 成亲前一天,长夏的东西都搬过来,裴曜就问他要了那只鸳鸯,将两只一起放在外面。 陈知和窦金花瞧见,因没见过,颇有些惊喜,还问他什么时候做的。 裴曜只好含糊说了句之前做的,没敢细说。 “嗯。”长夏轻声应道。 闻言,裴曜手一顿,开口:“那我也睡会儿。” 长夏没说话,安安静静闭上眼睛。 很快,身边就挨了个人。 只是胳膊互相挨着而已,长夏就感受到那副年轻躯体散发出的热意,莫名有一种勃勃的生机。 他不是很意外。 裴曜向来精力充沛,小时候爱玩爱闹,长大了依旧有着一身的蓬勃朝气。 这几天裴曜很规矩,没有乱来,顶多趁他睡着时凑过来亲几口。 他其实只是半睡半醒,感受到了,睁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当不知道。 倦意越发浓了,长夏神思昏昏。 因此,即使裴曜悄悄亲他脸颊几下,他没有在意。 直到流连的吻来到唇上,启开他齿关。 门窗都关着,屋里压低的动静没有传出去。 长夏轻轻喘着气,眼中水光闪烁。 裴曜趴在他胸口。 半晌。 清俊的少年抬起头,眉眼唇角蕴着莫名的风流恣意,越发俊朗。 长夏眼神闪躲,眼尾都红了,没说话,默默整理好衣领。 “我抱着你睡。”裴曜声音微哑。 长夏手一僵。 裴曜轻抿了抿唇,一脸的不高兴。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长夏闭上眼睛,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旁边的人忽然伸手,他整个人落入结实、炽热的熟悉怀抱。 硬木头一样的东西,看一眼就骇人。 比成木头其实不大合适,但就是这么吓人。 长夏忧心忡忡。 担心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他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 草丛洼处,前两天下过的雨还未干。 倒地的一段木头上爬满茸茸的青苔,几片黑木耳发了出来。 长夏沿着坡往上走,伸手揪下木耳,放进竹筐中。 风吹动树叶,带起沙沙的声响。 长夏很喜欢听这样的风声。 恰好一缕清风从耳畔、脸颊吹过,他眉眼微弯,露出个浅浅的笑。 坡下传来脚步声,他转身去看。 裴曜同样背了筐子,手里拿着弹弓,拎了只野兔往上走。 “打到了。”长夏眼睛带着喜意。 刚才裴曜说看见一只野兔,追上去要打,他自己往这边走,没想到真打到了。 裴曜登时得意起来,笑容灿烂,说:“运气好,没让它跑远,一弹弓的事。” 长夏打量着兔子,说道:“不小呢。” “得有个八斤九斤,算大的。”裴曜到了近前,将手里的兔子递过去。 长夏抓着两只兔耳,一拎起,果然不轻。 裴曜眉眼飞扬,说:“回去就杀了吃。” “好。”长夏也挺高兴。 有了灰毛野兔子这个意外收获,两人在山上转一阵,采了些木耳、野蘑,心中热切,赶着回家吃兔肉,就薅了一些野小葱和野蒜,塞满竹筐,匆忙下山了。 老驴拉着磨一圈圈走,陈知正忙着扫面,见他俩带了只兔子回来,说要杀了吃。 一只野兔子连皮毛带肉,要值大几十个钱。 孩子嘴馋又不是什么大事,陈知没说扫兴的话,让烧水去杀,自己磨完这一点面,就上灶给他俩做。 裴有瓦从地里回来,兔子已经进锅里了,麻辣鲜香的味道飘了满院。 他笑一声,说:“做了什么吃的?这么香。” 陈知在灶房说道:“裴曜在山上打了只兔子,闹着要吃,这不,已经炖上了,正好,赶着午饭就出锅。” 他收拾干净案台,出来又说:“过两天去卖鸡蛋,顺便再买点药材回来,前几天炖汤都用完了。” 长夏在后院喂了鸡鸭,刚走出通道就听见这句。 他默不作声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蹲下洗手。 药膳汤是给他和裴曜吃的,隔几天就炖两碗。 陈知第一次炖的时候没拿住量,炖的有点多,见他俩一顿吃不完,天渐渐又热了,汤汤水水不好放,后来就只炖两碗,他想着喝上一段时日,说不定就有了。 因此炖汤的兴头挺大。 “好,知道了。”裴有瓦满口答应。 他也忧心子嗣的事情,滋补调养一下不是更好,花钱算什么,人丁才是要紧的。 · 窦金花吃不了太辣,也有点嚼不动,吃了两块就没再动筷子。 其他人吃得香,辣出汗也只觉得痛快,再拿根黄瓜咔嚓啃一口,清爽解腻。 裴灶安不像儿子孙子吃得那样多了,早早放下筷子。 见大孙子胃口好吃得多,他一脸慈祥笑意。 当年裴有瓦老大的岁数娶不上媳妇,家里愁的不行,日子越过越好了,到裴曜这里,早早就成了亲。 从成亲那日起,他和窦金花在村里闲转时,遇见老伙计们,在曾经嘲笑过他儿子打光棍的人面前,他微弯的腰杆都直起来了,说话也底气十足。 对方的孙子比裴曜大了好几岁,却还没娶妻。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家小子打老光棍了。 对方也心知肚明,一张老脸不痛快极了,吸着烟袋一言不发。 裴灶安争回几分脸面,倒没有落井下石,去当着面使劲奚落对方,实在干不出这事。 窦金花话少,除了朝别人家门口啐吐沫那回,她很少动气。 老太太、老夫郎里也有曾经笑话过她的,她其实都没想起来以前的事,只为长夏和裴曜成了亲高兴。 要不是偶尔提起他们家长夏怎么怎么样,对方忽然就不言语了。 好几次都这样,她后来总算转过弯,明白怎么回事了。 第49章 纵容 屋后。 长夏拽着树枝摘野澡珠。 枝条上除了澡珠子以外,还有绽放的白色小花。 绿色的圆珠子大约拇指指头那么大,光滑无绒毛,只要沾了水,就能搓出白沫子。 他脚下放了个阔口竹篮,摘一把就往下一丢,正好哗啦丢进篮里。 这棵野澡珠树是七八年前从山里移栽出来的。 当时还只是棵树苗,如今已经粗壮了几圈,树冠也多了不少或粗或细的枝条,越发繁茂。 十来步远的地方还有两棵细的,都是他们家的。 湾儿村家家门前屋后都有一两棵野澡珠树。 从开了春,惊蛰过后,小小的白色花苞先绽放,花谢后叶子发出来,二三十天就能结成绿色的草珠子,从春结到秋。 移栽回家自用,十分方便,有时乡下人也会摘一些去镇上卖。 这东西山林里多,平旷的野地少见,芙阳镇地处河岸开阔处,离山较远,镇上人家要么自己从进山挖一两棵自种,要么就出门买。 这东西结得多结得快,算起来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因此价钱一点都不贵,一文钱可以买好几个。 一个野澡珠光洗手洗脸,就能用两天。 家常的东西,人人、家家都要用,能洗衣裳也能洗头洗澡,可谓是百种用处的宝贝,无论什么时候去吆喝叫卖都有生意。 野澡珠便宜,寻常人家用的多。 而一些富户高门,用的则是做出来的香澡珠香澡片。 野澡珠只是股淡淡的香气,香铺里做的香珠,则有各种花香味木香味等,味道要浓郁许多,尤其桂花香、梅花香一类。 长夏倒是用过。 裴曜十四岁的时候买过一次。 那天正逢香铺让利惠售,他卖了两个木雕,手里有钱了,见便宜就买了几个,有梅花、桂花香珠,还有茉莉、栀子香澡片。 香铺的老板也知道,平时不买的人或许会想多试几个味道,便将东西混起来,提前包好定好价。 一小包八个香澡珠八个香澡片,花了裴曜三十二文,就这还是让利后的价钱。 山上到处都是野澡珠,家里也栽了,到处都能摘到,哪里用买。 把东西带回来后,裴曜不免挨了几句骂。 不过他向来不吝啬,买回香珠香片,见陈知不要,就分了窦金花两个,正巧长夏在旁边,随手抓了两个给长夏。 陈知骂骂咧咧的,原本还犟着不愿用,但见混账小子又是洗脸又是洗手,还真能闻到香气,干脆也试了试,果然比野澡珠更细腻更香。 东西好是好,但钱要用来过日子,买牙粉也就算了,毕竟对牙好,有野澡珠,再买香珠就显得多余。 裴曜不是不懂事的性子,用过一回就不再好奇。 太阳快落山了,凉风习习。 近来晌午挺热的,好在一早一晚都凉快。 摘了半篮子,长夏提起往家里走,这些足够用挺久。 他刚进门,就见裴曜站在院里,正往外张望。 长夏脚步一顿,继而又往前,说:“回来了。” “嗯,刚回来。”裴曜大步迎出来,星眸含笑。 他下午往镇上跑了一趟,说要去卖木雕,攒了好几个了。 长夏帮他装好四个神态各异的大鹅,并未有疑心。 那四只大鹅挺有意思。 一只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嘴巴也张着,似乎要往前扑咬人。 一只叉着两条腿站立,翅膀收着,平平无奇,瞧着只是一只大鹅,但神态很是生动。 另一只昂首挺胸往前迈步,两条腿是一前一后的,还有一只卧在草编的窝里。 木头雕的巴掌大玩意,肯定没那么逼真,可胜在灵动有趣。 长夏提着竹篮往前走,裴曜在旁边跟着,说:“卖了两钱。” “这么多。”长夏有点惊讶,大鹅的颜色简单,也没在装饰上花太多心思,他还以为是惯常的四十文一只。 裴曜边走边说:“有好几个人一同上前来问,我说这原本是成套的,想买一只也行,六十文。” “有两个人杀价,我跟他们磨了一会儿,说给五十六文就行,要是一套都要了,还会便宜点,最终和一个年轻汉子说到了两百文整,他一个人全拿了。” 长夏把竹篮放在窗沿上,见裴曜依旧跟着他,只得找话说道:“我还以为今天只有一百六十文。” 裴曜神色挺自得,说:“虽然颜色上的简单,可花了心思的东西,谁也能看出来,这四只大鹅也比我以前做的那些好看些,光翅膀就挺费手,卖五十文是应该的。” 长夏点头赞同,确实,一眼就让人觉得有意思,自然值这个价。 裴曜在芙阳镇跑惯了,不止他记住了几个脸熟的主顾,一些人也记住了他。 他有时会做一样的东西再次去卖,价钱自然是一样的。 像这些不同的鸟雀小兽,每个人买的价钱不同,即使有人觉得自己的贵了,占理的也是他,东西不一样,哪能卖一样的价。 两人说着话,陈知和裴有瓦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 长夏连忙给他俩舀水倒茶。 陈知看见裴曜,将锄头靠在墙上,说:“明天早上把菜地锄了,傍晚的时候提水浇了。”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 陈知又看他一眼,问道:“卖了多少?” 裴曜顿了顿,说:“两钱,不过都花了。” “就花了?”陈知没好气道,挽起袖子去洗手。 裴曜只好道:“好几个刻刀都钝了,已经磨得太小,就再买了几个。” 一听是买这个,陈知没再说什么,没趁手的刀具也不行。 他忙着洗手,没看见裴曜暗暗松一口气的心虚模样。 · 天黑了。 整个湾儿村安静下来。 风凉爽,狗趴在院里睡觉,很是惬意。 东厢房。 没有点灯,屋里较暗。 长夏听见裴曜从匣子里拿东西,心下一紧。 晚上连灯也不点,就在匣子里翻东西,能拿出来的,除了香脂再没别的。 “不是用完了吗?”长夏往炕里缩了缩,声音很小。 成亲之前,裴曜按着家里的吩咐,去镇上买了盒香脂,到今天已经用光了。 裴曜拿着东西往炕边走,道:“我今天又买了。” 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模糊不清,长夏心颤了颤。 裴曜声音微哑,说:“这东西不是挺好,不至于伤了你。” 八十文一盒,不算便宜,他买了三盒,除了卖木雕的钱,还往里搭了一些。 长夏再说不出话。 自从那天晌午抱着睡以后,两人不约而同“遗忘”了那些尴尬窘迫,相处又自在起来。 裴曜太年轻,前两天夜里也有过一次,但克制得多。 长夏莫名从他声音里听出今晚的不易,心怦怦乱跳,有些慌乱。 然而裴曜凑上来,伸手就抓住他小腿。 那只大手的力度不容拒绝。 长夏下意识想要挣开,可最后还是颤着腿,任由被分开。 他躺下去,大口大口吸气吐气,连呼吸声也压抑着,不敢大声。 已经成亲了,照顾裴曜的事完全落在他肩上。 裴曜喜欢乱亲,他不愿意,裴曜就生气,又是一句“夫郎就是要这么做”。 从小就知道要照顾裴曜,如今已经是郎君了,长夏只好委委屈屈听他的。 四肢大敞的人一副包容心十足的模样,裴曜得到一种纵容的默许,眼睛直接烧红了。 · 长夏又起晚了。 他出屋子的时候,其他人都不在家,只有裴曜在菜地里锄草。 太阳已经大了,菜地才锄了两行,显然裴曜起得也不早,要是一大清早就开始干活,到这会儿一大半都锄完了。 看见他,裴曜立即走过来,问:“怎么出来了?” 打量一下长夏,见他走得挺稳,这才放心。 四目相对,长夏的眼睛带一点委屈,裴曜不自在地扭过脸,想着想着,耳朵微微发红。 昨晚…… 长夏无声叹口气,昨晚来不及生气,这会子生气也没用,慢吞吞问道:“阿爹他们都出门了?” “嗯,去地里了。”裴曜飞快瞥一眼他脸色,见温和如常,眉眼又翘起笑意,问道:“那,你要不要洗澡?我去烧水。” 他早上帮长夏擦洗过,但觉得还是洗一洗更好。 长夏想了一下,点头道:“嗯。” 他醒来后发现没那么难受,也没什么窘迫的事发生。 一切都是因为昨晚裴曜的作弄。 按着他肚子…… 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甚至荒唐、秽乱,长夏溃败不已,几乎失去神智。 炊烟飘起,裴曜在灶房烧水。 长夏呆呆坐在院里,太阳照在身上热乎乎的。 · 鸡蛋磕在碗沿,一声脆响裂开。 打好的鸡蛋用筷子搅一搅,就转着倒进醪糟汤里。 放了糖,醪糟鸡蛋汤清爽香甜。 长夏在灶房做饭,外头陈知和裴有糖说说笑笑。 近来地里家里的活都忙,裴有糖没怎么回娘家,今天好容易有了空子,就提了一篮子油桃过来。 侄儿成了亲,她自然高兴。 日子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两个孩子有名分了,到底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还能早早抱上侄孙。 于是说着说着,她和陈知就低声聊了聊做药膳补汤的事。 俗话说成亲生子,有了前一步,下一步是顺理成章的。 这几年年景好,只要勤快,庄稼人的日子也能过得不错,给家中新婚的小夫妻小夫夫炖汤补身子很常见。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长夏端了菜出来,后头跟着端汤盆的裴曜。 见他二人一个黏一个,裴有糖笑眯眯的。 她原先还觉得裴曜那个怪脾气,看不上长夏,幸好成亲收了心,不然一天到晚找事挑刺,日子可怎么过。 第50章 月下美人 天越来越热,傍晚的风都没多少凉快劲。 东厢房,门开着,布帘子时不时被风吹起来,窗子也半开。 长夏躺在炕上,手里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今天晌午全家都没歇,眼瞅着过两天就要收麦了,到时顾不上打鲜草,今天就用板车打了两车回来,倒在后院,方便随手喂禽畜。 晌午没睡,晚饭吃得也早,天长了,因此不等天黑,一家子早早就盥漱完,回房歇下。 院子里没人,门窗敞着并无不妥,更何况还有门帘挡住大部分。 听见轻轻合上匣子的声音,长夏睁开眼,就看见裴曜冲他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钱袋。 铜板哗啦闷响。 “来数数?”裴曜扬眉。 摇晃的蒲扇停下,长夏没说话,但慢慢坐了起来。 裴曜站在炕边,将钱袋解开,倒出碎银和串好的铜钱。 碎银块不多,但颜色银亮,在一堆铜板里挺显眼。 长夏下意识靠近。 裴曜从里头捡出四块碎银子,随手递过去。 长夏伸手,等银块落入自己掌心,唇角悄悄弯了下。 裴曜抓起两串铜板,一抬眼就看见他眉眼弯弯,自己也笑了,说:“每一串都是一百文。” 长夏看清那几串钱,声音不大,说:“六串,六百文。” 裴曜点点头:“嗯,荷包里还有一点散钱,八十文的样子,或许还要多一点,我没细数。” 大部分钱是卖木雕攒下的。 他又开口:“成亲前我给了阿爹一两二钱,这些就不给了,咱们自己留着。” 长夏知道这件事,裴曜冬天和春天除了干家里的活以外,还去卖各种东西,很勤快,成亲前家里买各种肉、菜、油盐时,他就把钱给了阿爹。 钱是裴曜赚的,长夏做不了这些钱的主,也管不了裴曜,藏着这么多钱有些胆怯,但只能听他的。 只有一两,随便数数就点清了。 裴曜撑开钱袋,把铜板又装好,长夏将手心里的碎银子倒进去。 “就放在底下那个匣子里,以后你想买什么东西了,就从里头拿。”裴曜说着,走回桌边将钱袋收起来。 长夏这才看见桌上放着香脂盒子。 想是跟钱袋一起拿出来的,他只听见裴曜说数钱,没往桌上看。 合上匣子,裴曜喉结滚了滚,看向炕上的人。 长夏偏瘦些,个头不算矮,但这只是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双儿中来说。 腿长腰细,是极为匀称漂亮的身形,唯二有肉的地方就是腿根和屁股,白皙,丰腴细腻…… 吞咽声连长夏都听见了,耳朵越发烫。 裴曜哑着嗓子说:“我去洗洗手。” 不等话说完,他人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 再进来,房门上了门闩,窗户也关着了。 长夏习惯性躺好,闭着眼,一副极顺从的模样。 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右手下意识抓住放在炕里,还没来得及盖的小被子一角。 熟悉的炙热如约而至,长夏大口大口呼吸,努力放松自己,很快,一切变得顺利。 两人越发契合。 潮湿感和热意混在一起,久久不退。 被吻住的时候,长夏下意识张嘴。 亲了好一会儿后,裴曜恋恋不舍松开。 长夏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耳边黏糊糊的沙哑声音诱哄:“你也亲亲我。” 裴曜用脸蹭他的脸颊、耳朵,湿漉漉的吻沿着颈侧一直到肩膀。 长夏在发懵,还没作出什么反应。 索吻不成的人似乎恼怒了。 长夏晃得更厉害,差点撞到头,一只大手飞快护在他发顶,这才避免。 裴曜慢了些。 即使看不清脸上神色,长夏也知道他还在气恼,不然的话,早就亲过来了。 从没主动亲过,长夏一直在犹豫。 想到裴曜的小孩子脾气,他只好抬头,摸索着,去吻裴曜。 黑暗中,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裴曜顿住,随即哑声说:“还要。” 长夏轻轻叹一口气,并不意外他的得寸进尺。 · 又是一年收麦时节。 年轻汉子禁不住热,许多都打赤膊下田。 相比去年,裴曜长高了一截,即便长了一点肉,依旧看着精瘦。 太阳大,土晒得干,在地里干活,人人差不多都灰头土脸。 长夏热得脸红了许多,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麦芒在他小臂上扎住不少红色点子,有点扎疼,也有些痒。 麦芒也会钻进布料里,扎到腰和腿,只能等割完麦再好好洗个澡。 照例是裴曜跟着裴有瓦和裴灶安先去上等田割麦。 等到下午,窦金花和裴灶安在那边田里拾麦,裴有瓦牵着驴车回家倒麦子,裴曜先拎了水,往中等田走。 路上遇到杨丰年,对方也打着赤膊,眯着眼,热得一身汗。 裴曜长个儿了,他没长,原先差不多的身量稍稍短了一截,不过也没差的太远。 互相问一句对方家里的收成,听着都还不错。 迎面碰到村里几个人,看模样,是急着回去取水拿饭。 其中正有姜银蝶,她一脸热汗,领着妹妹脚步匆匆,一抬眼看见裴曜,只点点头,就从旁边过去了。 裴曜没在意,倒是看了眼杨丰年,笑道:“怎么今儿不见你看人家?” 他知道,无论杨丰年还是裴荣,都挺喜欢看好看的姑娘和双儿,这一点,真算起来,谁也别笑话谁。 而且他早就发现了,比起娇滴滴的裴喜鸾,杨丰年更乐意瞅姜银蝶。 杨丰年一愣,随即挠挠脸,说:“嗐,看人家做什么,我这不是那个啥吗。” 他言语含糊,但裴曜清楚,和曲水村那边的亲事快要定下来了。 之前杨丰年相看,裴曜跟着去了,见过那个双儿。 说实在的,对方明显没有姜银蝶好看。 裴曜眉头一挑,原本想臊杨丰年几句,不过前面就是自家地了,长夏正坐在田垄上休息。 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一眼就看见。 长夏歇了一会儿,刚起身,就发现裴曜进了地。 正在割麦的陈知直起腰,擦擦脸上汗,叹口气说:“可把水盼来了。” 裴曜脚下加快几步。 一碗清凉的薄荷水下肚,十分痛快,长夏放下碗缓了下。 裴曜早喝过了,这会儿接着长夏割麦的茬子继续往前割。 长夏悄悄瞥一眼那个精瘦结实的脊背。 幸好,抓痕消失了,不然要是这么大剌剌露出来,里子面子都要丢尽了。 裴曜鲁莽,一时红了眼发狠,便不管不顾的,一个劲往里捣。 他挣扎时不小心抓出了痕迹。 隐秘的羞窘无人知晓,长夏松一口气,弯腰又忙起来。 · 除了多出来的房事和亲吻,成亲后的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到什么时节干什么活。 天更热了,碾出来的麦粒晒在院里,麦香味热烘烘的。 后院。 长夏坐在树墩上剁草。 鸡圈里传来叽叽的稚嫩声音。 为今年成亲,去年年底没有卖母鸡和母鸭,留到他俩成亲时杀了一半,前段时间陈知又买了一批鸡仔鸭苗回来。 怕大的啄小的,鸡圈鸭圈被竹篱笆分成两半。 长夏抓一把草压紧,在木板上切得咔嚓咔嚓,新鲜的草多汁,染绿了手指。 小鸡仔们从篱笆缝隙挤出脑袋,迫不及待想要吃食。 猪圈里,老母猪哼哼了一阵。 它春天时下了八只猪仔,死了一只,余下七只养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卖出去四只,换了八钱碎银。 还有三只留着自己养。 陈知和裴有瓦当时商量着,还是多养一头,平时辛苦点,多打猪草费心喂养,到冬天就能多二两银子。 为猪在深秋和初冬有吃的,不掉称,今年春天还多种了两行南瓜和两行冬瓜。 南瓜是能久放的东西,放妥当了,有时候搁半年都没问题,况且冬天顶多再喂两个月。 裴家和杨家中间的地已经开垦出来,但屋后往河边方向还有一片地,种了几棵野澡珠外,就是一些杂树木和野草,基本是野地,土里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裴灶安和窦金花闲着没事,在石头缝里下了几粒种子,南瓜冬瓜都有,甚至还种了一行早萝卜。 藤蔓早就长出来了,瓜藤尖都掐着吃了些,不但人能吃,喂猪也是好东西,如今藤条上都开了花。 老两口天天都要去屋后转转,看得紧,生怕被闲人掐了花。 剁好的草倒进木槽里,小鸡仔们飞快围上来,母鸡隔着竹篱笆不断追逐长夏脚步,一会儿跑到里面,一会儿又围到鸡圈门这边。 长夏喂了鸡鸭和猪,拍拍手,这才回前院。 这几天土大,干一天活也出一身热汗,裴曜讲究,天天要洗澡。 太阳热意减退,夕阳挂在天边,云霞绚丽多彩。 不早了,一会儿裴曜打草回来,肯定要洗,长夏就进了灶房烧水。 · 月光水潾潾。 夜半,裴曜从梦里睁开眼,他喉结滚动,转头看见熟睡的长夏。 窗户半开,月光照进来,落在那张温顺安静的脸上。 细长的红钿漂亮极了,肤如白脂,细腻光滑,淡粉的唇。 是月下的美人。 长夏被亲醒,迷迷糊糊睁眼,神色困倦。 这小半月地里的活忙,裴曜懂得精力要放在干活上,只是太年轻气盛,终于忍不住了。 长夏不甚清醒,但心里记着事,推了推裴曜,说:“明天还要翻地。” 不止裴曜要下力气,他也得去做,事关来年收成,田里的活是最要紧的。 裴曜一顿,有些不甘心。 腿被戳了戳,长夏拿他没办法,可又怕耽误翻地,又困又为难。 他不像裴曜那么精力充沛,最近活多,夜里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要是再分了精力,实在不妥。 原本虚虚趴在他身上的裴曜似是泄了气,整个压下来,在他耳边哼哼唧唧黏黏糊糊,不满道:“难受,长夏,我难受。” 长夏心颤了颤。 他咬住下唇,伸出手。 50-60 第51章 公账 晶莹水珠从一块块紧致的肌肉上滑落,沿着精瘦有力的腰身,没入裤腰,将布料打的湿透。 裴曜在院里擦洗上身。 天太热,原本只是用布巾擦一擦凉快凉快,他忍不住撩了水浇在身上洗了洗。 长夏给木盆里倒的是热水。 热人不能见太冰太凉的水,容易出事,热水洗完后擦干,反而更痛快。 沾满土的犁已经用扫帚扫过,靠墙放着。 今天翻完了最后一块地,等晒上几天,再浇过水,就能种晚柴豆了。 和别的豆子不同,柴豆可以等夏麦割了之后晚一点种,只要不涝,管理得当的话,一般收成都不错。 这是三四十年前,窦金花和裴灶安年轻时新兴起的作物,产量高,和麦子轮番种,能多收一茬粮食,推广到如今,大夏朝境内已随处可见。 长夏倒了一碗温水,等裴曜擦完脸和身上的水迹,他端起碗递过去,顺手接过布巾搭在旁边木架上。 裴曜仰起头喝水,凸起的喉结一滚一滚。 他生得白,整个人晒得红了一些,倒是没怎么见黑。 长夏原本想问他晌午吃什么,看见滚动的喉结,忽然没了声音。 直到裴曜喝完,喉咙不再动得那么剧烈,又把碗递过来,长夏慌乱移开视线。 “还要喝?”他问道。 裴曜擦擦嘴边水迹,点头:“嗯。” 长夏又给他倒了半碗温水,说:“案台上有晾凉的绿豆汤,放了糖的,一会儿喝一碗。” “好。”裴曜应道。 只是半上午,太阳就大了,热辣辣晒着大地。 今天旱田只剩最后一段要翻,裴曜一个人足矣,其他人就都没去。 窦金花和裴灶安在外头打猪草,今年多养了一头猪,草料得跟上。 陈知和裴有瓦在水田里疏渠拔草,各有各的忙碌。 长夏早起也跟着去打了两筐草,回来喂鸡鸭喂毛驴,熬了消暑的绿豆汤,还去河边挑了三趟水,将水缸都添满。 天热,牲口禽畜都要喝干净的水,用水量大了许多。 水槽也要时常刷洗清理,不然槽一脏,污了水,容易染病。 别的都还好,最重要的是毛驴。 赶路、拉磨、拉货,以及翻地拉犁都少不了毛驴,自然要好生照料。 长夏喂给毛驴的鲜草,都提前把枯叶、草刺等挑了出来。 “晌午想吃什么?”长夏往灶房走。 裴曜跟进去,看了眼地上木盆里的菜,说:“黄瓜就行,有豆腐皮吗?” 木盆里是长夏摘好的菜,五根黄瓜,两条小吊瓜,还有一大把空筒菜。 长夏将黄瓜拿出来,一边舀水洗一边说:“没有,我等下就去买,跟黄瓜拌一起?” “嗯。”裴曜点着头。 他贪凉,依旧没穿上衣,胸膛和腹部块垒分明,因热意未散,呼吸时胸膛起伏较大,白皙晃眼,长夏低了头。 见案台上一团揉好的白面正在醒,裴曜问道:“今天吃面条?” “嗯。”长夏声音不大,说:“早起打草时,阿爷说想吃白面条。” 洗好的黄瓜捞出来,他站在案台边拿了刀要拍,脸颊忽然落下一个温热的触感。 院里没人。 狗趴在阴凉处,不愿往太阳底下走一步。 两刻钟后。 长夏耳朵红得不像样,紧紧抿着嘴,将腰间汗巾系好。 他上衣没怎么乱。 裴曜同样气息不稳,系好腰带后,攥着手里的脏帕子,他脸有点红,手攥得越发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来。 明明只是想亲亲长夏,却不知怎的,就成了这样。 大白天的…… 别说长夏,他这会儿回过神,也有些脸臊。 只是。 长夏低着头,耳朵红红,神色躲闪,可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水光,淡粉的唇色也艳了些,漂亮的不像话。 裴曜没忍住,低头又在长夏脸颊和颈侧黏糊糊吻了几下,这才出去洗手帕。 长夏拿刀的手不怎么稳,整个人轻轻发颤。 太过了。 他不敢回想,只能庆幸没弄脏灶房任何一处地方,也庆幸没有人回来。 裴曜力气很大,抱着他,他除了搂住对方脖子,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噼啪—— 泥炉火膛里的柴火正在燃烧,发出细微的动静。 长夏看过去,泥炉上的汤锅正用小火煨着,是阿爹早上炖的药膳汤,交代他今天在家待着,时不时要给炉底添柴。 他手一顿,忽然明了。 这几天活重,裴曜又是干活的主力,明明每天都这么累了,却还有精力想这些事。 补得太过了。 · 堂屋。 陈知坐着摇蒲扇歇息扇凉。 院子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白,暑热难消,不用走出去,就知道太阳底下是个什么煎烤滋味。 刚吃过饭不久,今天吃的酸汤白面条,酸津津的汤水很开胃,面条也弹牙滑爽,可谓过足了瘾。 窦金花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睡了。 陈知和裴有瓦说着话,看见裴曜提着猪食桶从灶房出来,手一顿。 他昨天就想和裴曜说说,已经是成亲的人了,以后药材、鸟雀和山货等卖了钱,也该上交公中。 至于卖木雕的钱,他几度思索,不要吧,往后家里还有两件大事的开支。 不快点攒钱办了,始终放在那儿,心里总要去想着。 盖房的时候跟人闲聊,不小心把要打井的话说了出去,前几天还有人问他,家里井打了没。 对方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坏心眼,但他脸上就是有点热辣辣的,房都盖了几年了,井还不见动静。 再说小辈赚了钱,交公是应该的。 张口要吧,就裴曜那个驴脾气,一旦提了,不用想也知道,得犟个几天。 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不疼是假的。 木雕是裴曜独自费了心思捣鼓出来的,还真不好张嘴。 见陈知一副沉思的模样,裴有瓦喝口茶,问道:“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陈知回过神,说:“什么话?” 裴有瓦又开口:“从田里回来,我碰到了杨庆,问起他老娘,说不大好,回头你过去看看。” 上午疏通水渠,陈知热得受不住,先一步回家。 “知道了。”陈知点着头。 他们和杨庆家关系不错,一个村的,平时有来往,杨庆的老娘前两天摔了一跤,年纪大,身子骨也不好,这几天只剩在炕上躺着。 这样的事算是大事,都是一个村的,既然交好,带点米面过去看望看望老人,问候一声,都是应该的。 也是本地的风俗人情。 裴曜提着空桶从后院出来,正要舀水洗洗桶,就被陈知喊进堂屋。 “怎么了阿爹?”他边走边问。 陈知开口道:“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句,家里打井这件事放在前头,明年夏天或许就要动工,往后你打了鸟雀去卖,还有药材山货,这些钱,总该交给我。” 打井确实是大事,有了井,就不用天天往河边去挑水。 裴曜沉吟一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见他没一听见交钱就犯驴脾气,陈知还在心里嘀咕一句,还真是成亲了长大了。 嘀咕归嘀咕,儿子懂事了当然高兴,他笑道:“至于你卖木雕的钱……” 见裴曜眉头轻皱,陈知白他一眼,说:“我也不讨这个嫌恶,别老觉着我惦记你手里的钱。” 又道:“就和成亲前一样,你手里要是有了,打井前给家里一些就成,平时我也不问你要。” 裴曜一想,他和长夏不管家,吃穿都是公账。 他手里的钱只是嘴馋时用一些,平时油盐酱醋和肉的开支都从阿爹手里出,布匹针线也是。 他不是扭捏犹豫的性子,想通后就点了头。 长夏拾掇好灶房出来,就听见堂屋的话。 他没什么可决定的,那不是他赚来的钱,因此没言语,只过来坐下,喝几口茶水,在旁边听一耳朵。 陈知见儿子越发懂事,心中畅快,说:“你俩都大了,想来都知晓道理,爹问你要这个钱,是为咱家日子越过越好。” 他看一眼长夏,笑着又语重心长道:“攒攒钱,等有了娃娃,要打把长命锁,满月酒也得办,这些,我都想着呢。” 听见这话,裴曜扬眉。 他太年少,对生孩子没什么大的想法,不过听着挺高兴,长命锁长夏没有,他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有,当然高兴。 至于男女,他根本没去想,只知道别人都生,自己成了亲自然也要生,人丁多一点肯定更好。 长夏也知道添丁是要事,这会儿当做正经事来说,也没脸红,只默默听着。 · 湿乎乎的亲吻总也不见结束,长夏出了一身薄汗,终于忍不住去推身上的人。 不想裴曜抱着他,直接翻了一圈,换他趴在裴曜身上。 精瘦、壮实的胸膛在起伏。 肌肤相贴,长夏想起白天见过的精壮身躯,耳朵在黑暗中悄悄红了。 他嗓音微颤,还是坚定说道:“白天不能再那样。” 裴曜脸上一臊,低声说:“知道了。” 长夏试着想要起身,却被按住了,只好继续趴着。 想起白日的紧张,又害怕又着急,越挣扎裴曜越生猛,倒像是助了兴。 他咬住下唇,疼痛让神思清明了些许,不敢再回想。 忽然又被往上抱,长夏没反抗,在裴曜亲过来后,嘴微张,顺从极了。 温柔缠绵的亲吻饱含爱意。 裴曜越亲越上瘾。 长夏没他的瘾,舌根微微发麻的时候,在心中轻叹一声,不顺着来,又要生气发脾气。 急了还会不管不顾乱拱。 第二天也不见消气,一边跟着他进进出出,一边还要冷着脸,真是怪脾气。 第52章 做工 码头。 大船小船缓缓停泊在水边。 船舶很多,沿着河岸排开,挨挨挤挤。 小船的船夫撑着篙,口中时而喊一声,各自避开。 船只在有经验的船夫手中行驶起来,宛如滑入水中的小鱼,对周边情况应对自如,全无碰撞刮蹭之险。 经验浅的年轻人须得全神贯注,前后左右都要留留心,时不时吆喝一声,才好在这样拥挤的河道中前行。 大船的船工或各自摇着浆,或合力唱着号子摇大橹。 两边河岸热闹喧嚣。 有人从客船下来,背着行囊没入人群之中;空着的客船陆陆续续上来人,等位子坐得差不多,船老大呼喝着,几个船夫解绳撑篙,慢慢驶着船远去。 大货船的承载力不是小船能比的,麻袋码得很高,各种木箱也摞得齐整。 一靠岸,便有管事的汉子先下船,一众脚夫立即围拢过来,盼着自己能拿到活干。 做苦工的门槛并没有那么高。 很快,管事的人挑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领着往大船这边走。 长长的木板一端架在船舷上,一端落在地面。 裴曜和裴有瓦正在其中,跟着前头的人踏上木板,走上船将沉重的麻袋扛起。 木板咯吱咯吱响,也轻轻摇晃,走惯的汉子面不改色,脚下稳当的同时,也没耽误速度。 裴曜微微弯着腰,扛着一袋米下去,放到两头壮牛拉的大车上。 大车旁边,货船管事的站定,手里拿着一大把细筹,谁放一袋米,就给谁发一根筹子。 如此,等搬完货,众人就可以拿着筹子去领各自的钱。 大船有不少船夫也在搬货,他们手里没有筹子拿,裴曜瞧见,心道应该是拿月钱的。 细筹只比他手掌略长些,随便用细树枝做的,没怎么打磨,简单粗糙,中间用红漆涂了一圈,好和别家分开。 他肩头搭着一条长布,贴着胸前的一端开了个口,正好是个深布兜,可以把筹子放进去,省得占手。 不少人肩上都搭着这种东西,裴有瓦自然也有,都是家里给做的。 裴家日子并不艰难,裴曜十五岁时才出来下这种苦力,干的也不算多,因此搭布没有老爹那个看起来旧。 不说窦金花和裴灶安,陈知也心疼儿子,家里的日子不至于让他早早就出来卖苦力,万一压垮身板,伤了骨头什么的,往后一辈子都要受罪。 十七八岁倒还好,身子骨已经长成了,不怕压弯了腰,自个儿留心些,别磕着绊着就成。 有米粒从麻袋缝隙里漏出,不多,但足以看清是糯米。 麻袋缝的再严实,这一路运送颠簸,有遗漏损耗很常见,往牛车走的沿途,地上也能看见散落的米粒。 而麻袋和麻袋也有不同,一些麻袋上打了紫、红两种标记。 有人和船夫攀谈,一边干活一边笑问是从哪里运来的米。 裴曜没说话,扛起麻袋就走,不过也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南边的紫糯米,红色标记的麻袋里,装的是更贵的红糯米。 泥腿子脚夫哪里吃过什么紫糯米红糯米,一听就知道是富贵人家要的货。 裴曜倒是听过,只是没见过。 等他扛起带有标记的麻袋后,正好漏出几粒偏紫的米,他顺势接住,稍微看一眼,边走边把几粒米放进装筹子的布兜里。 搬完米,又从船上扛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下来。 等这一船货卸完,裴有瓦喘着气擦着汗,其他人都差不多。 裴曜再壮,同样气喘吁吁,天又热,汗水将前心后背都打湿了。 他换着肩膀扛东西,两边肩头吃重,有些酸胀,忍不住揉了又揉。 扛货干苦力,真正赚的是辛苦钱。 一个筹子能换两文钱,这还是大船运的麻袋和木箱子重,要是轻些,船商是不愿意两文的,一根筹子只能一文钱。 连船夫带十几个脚夫,大约三十个人,人一多,每个人分到的货物就只有那么些。 裴曜有二十六根筹子,换了五十二文钱。 他腿长,力气又足实,走得又快又稳,但没有刻意去抢,只比旁人多了三四根,因此不显得出众,惹人恼恨。 裴有瓦搬了二十二件货,换到四十四文。 父子两个这一船共赚到九十六文。 裴曜领了钱,顺手就交给老爹。 以前也是这样,要么就是裴有瓦拿了两人的筹子一起去领。 出来做工的钱交公,裴曜并无异议。 有时回家后,会磨着陈知给他十几二十文,挨顿数落不算什么,反正钱又回到了手里。 不过如今,想到家里各种的大事都要花钱,就止了要钱的心思。 隔三差五喝的药膳汤就是阿爹出钱买药材,自己和长夏没有掏一分,凭这个,也不好再去要钱。 两人歇一阵子,随身用水囊带的水喝完了,便掏两文钱,在茶棚灌满烧好晾温的水。 水囊比竹筒装的水更多,一出来做工父子俩就带着。 一些汉子俭省,水喝完了去打点井水河水。 裴有瓦怕生水伤人,自己不喝,也不让裴曜喝,两文钱而已,喝点烧开的水最好。 又一个大货船渐渐靠岸。 裴曜跟着人群过去,他长得高,身板一看就不弱,模样也好,再次被挑中。 裴有瓦衣着干净,十分沉稳,同样没被落下。 · 下午。 太阳渐渐往西边走了,不再那么炽烈。 长夏背着一筐猪草进了家门,额头上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下,痒痒的,他顾不上掏手帕,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 脸上有点灰,汗水流出几道浅浅的痕迹,他自己没看见,不过看手的脏污,就知道要洗手洗脸。 窦金花在堂屋屋檐下捻线,抬头见他回来,说道:“回来了,快歇歇。” 长夏背着竹筐径直往后院走,说:“知道了阿奶,我喂了猪就歇。” 他下午已经打了三趟草了,后院的空地上倒着一片鲜草在晾晒。 走到猪圈前,他先把竹筐里的草倒在地上,翻着看了看,怕没注意,把什么草刺夹在里头。 翻完后,这才放心抱起草往猪圈里一丢。 老母猪带着两只半大的猪仔飞快跑过来,哼叫着,埋头就吃。 猪草里有黄色的蒲公英花,老母猪哼哧哼哧嚼进嘴里,显然喜欢。 长夏看一眼它们,又给旁边圈里的两只猪仔放了些鲜草。 正蹲在鸡圈前剁草,他忽然听见前头裴曜的声音。 回来了。 长夏手一顿,看一眼围过来的大小母鸡,还是先喂了鸡鸭再说。 菜刀咚咚咚切着剁着,没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往后院来了,他下意识回头。 “长夏。”裴曜人还没到,先喊了一声。 “嗯?”长夏应一声,就看见大步从通道过来的人。 一张俊脸含笑,脚步有些迫不及待。 裴曜到了跟前,同样蹲下,见长夏脸上有污迹,忍不住伸手用拇指指腹蹭了蹭。 他刚洗过,手上脸上还带着水汽。 长夏只觉脸颊肉被重重擦过,不疼,但很有力。 “脏了。”裴曜解释道,见擦不干净,只好收手,说:“等下洗把脸。” “嗯。”长夏点点头,又忙起手上的活。 裴曜比他高比他壮,蹲在旁边,带来一种强烈的感觉,让他无法忽视,只好想了想,问道:“今天怎么样?” 裴曜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说:“很不错,上午卸了两个大船,吃了顿饭,又去卸了几个小船,我和爹两个人,不算饭钱的话,赚是赚了三百一十八文。” “大船的货重,货也多,赚得多一些,四艘小船两个人只得了八十文,不过轻一点,搬起来也快。” 长夏一听,忍不住开口:“那今天很不错了,这么多。” 裴曜点头:“嗯,明天还去。” 近来码头货船来往频繁,不止他们家,村里不少汉子只要能腾开手,都往镇上跑。 一年也就这段时间风势顺,水运好走,货物多些,能赚一笔是一笔。 “吃过了?”长夏一边剁草一边问道。 裴曜说道:“晌午吃过了,吃的猪杂汤和饼子,这会儿倒是有点饿。” “那我喂了鸡去做饭。”长夏手下快了一些。 裴曜神情轻松:“嗯,不急。” 等长夏匆匆剁了些草倒进鸡圈鸭圈里,拍拍手上身上碎草屑,裴曜跟着他一块儿回了前院。 洗了手脸,他挽起袖子就进灶房忙,菜早就洗好了,只等切。 裴曜又跟了进来,突然伸出手,说:“看看这个。” 长夏低头,已经递到他面前的手心里是十几二十粒米,但颜色明显不一样,是紫色和红色。 “这是?”他疑惑道,忍不住捏了两粒细看。 “紫糯米和红糯米。”裴曜脸上笑意不减,又说:“从南边运来的,今天抗了不少袋米,这两样只有十几袋,不多,但很贵。” 长夏也听过紫米和红米,原来长这样。 他仔细端详,这个颜色,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 裴有瓦走南闯北,见识得多,曾经跟家里人提过,他也只是见过,哪里吃过这种金贵东西。 “熟了也是这个颜色吗?”长夏有点好奇。 裴曜也不懂,说:“那明天混在米里蒸熟,看看会是什么颜色。” 为这二十粒米蒸一锅米饭,也不知是值当还是不值当,又或许是嘴馋了,找个借口吃白米饭。 长夏忍不住笑了下,真是小孩脾气。 他笑得温软,洗过脸又白白净净的,近来不知道是不是补汤喝的,气色很好,白皙的脸越发红润。 裴曜看见这个笑,眼眸倏然一亮,想也没想就亲下去。 院子里大人正在说话,长夏连忙往旁边挪了一步,也不敢看裴曜,自顾自切菜。 第53章 攒钱 彩色的米在水里煮烂后,或许就难以辨认了。 陈知看了紫红糯米,心里也有一点好奇是什么味,但更多的,是觉得这几天裴有瓦和裴曜做工辛苦,吃好点才有力气,便让长夏蒸了米饭。 翌日下午,裴曜从镇上回来,果然看见了一锅热腾腾的白米饭。 紫米和红米在最上面,能看见几粒,太少了,不起眼,但还是能看到,颜色比没煮之前淡了些。 长夏盛饭时,特地给每个人碗里都分了一点彩米。 其实没什么别的味道,和白米混在一起,都是米的香甜软糯。 夏天清爽的凉拌菜居多,早起窦金花去山坡上挖了些嫩苦菜,焯过水撒了盐,拌了一大碗。 因要吃米饭,没个下饭的菜也不行。 陈知上午去赵李村买了两斤肉,用辣子炒肉片,肉片微焦黄,又辣又香,油水还很足。 夏天肉不好放,这几天附近几个村的汉子都往码头跑得勤快,屠户便收了一头猪宰了,生意果然不错。 稍有心的人家,都知道自家男人干苦力不容易,肚里没油水没盐,哪里来的力气。 况且最近码头货船多,一天下来赚的钱,怎么都够买上一两斤肉吃。 这两天裴曜和裴有瓦早上就出门,下午回来,晚饭吃得较早,夜里也能睡早一点。 屋后。 傍晚的风总算凉快了点。 陈知和窦金花在一棵野澡珠树下摘珠子。 近来结得多,要是熟得太过,果皮慢慢发白,落在地上也是烂掉,不如多摘些,明天一早去镇上卖掉。 长夏在另一棵树下,拽着枝条不断摘圆澡珠。 裴曜站在树杈上摘高处的,竹篮正好放在两根树枝的分叉处,摘一把就丢进篮子里。 长夏脚边是一个竹筐,已经有一半。 “给。”裴曜将竹篮递下去。 长夏走过来,踮起脚接住,将篮子里的野澡珠倒进竹筐里,又把竹篮递上去。 平时总在低处摘,高处的更多。 低处全部摘完后,长夏够不到更上面的树枝了,就在树下等着。 陈知和窦金花在不远处说着闲话,渐渐也够不到高处了。 他俩过来看一眼这边,陈知将长夏脚边的竹筐拎起来,把野澡珠往他的筐子里倒。 倒满后,他背起来,说道:“裴曜,一会儿把那边高处的也摘了,摘多了也没什么,便宜卖总比烂在地上强。”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手上摘个不停。 长夏筐子里没剩多少,他留在原地等着,不然裴曜一个人,上来下去耽误工夫。 太阳渐渐沉下。 夏天黑得慢一些,两人都没着急。 认真干起活,脚下踩着树枝时不时就要挪动,需要小心,裴曜没怎么分神说闲话。 长夏也没打搅他,只拿篮子递篮子。 等这边摘得差不多,裴曜从树上跳下。 他身形十分轻盈,弯腰曲着腿落地,等站直了,倏然高出长夏一截。 长夏下意识跟着抬头。 夕阳的金色光芒落在那张还带有几分稚气、青涩的俊脸上,显得温柔许多。 裴曜眼里带着笑意,拎起略沉的竹筐往那边走。 长夏下意识跟上。 裴曜边走边说:“一会儿我跟阿爹说,明天卖了野澡珠,买一坛子青梅酿,天热,心里也燥,喝点酸甜的痛快痛快,正好酒味不重,你也能喝这个。” 他转头看一眼点头附和的长夏,眼里笑意更甚。 裴曜忍不住一把搂住长夏,胳膊搭在长夏肩膀,勾着人懒懒散散往前走。 又道:“咱们这儿的青梅酒没有爹带回来的那么好,不过也能喝。” 长夏没跟人这样勾肩搭背过,想要挪开肩膀上的胳膊。 村里只有游手好闲的小子才这样,大人见了,往往都要说一句没个正形,好好走路就是了,歪着肩膀勾着脖子是什么道理。 裴曜不乐意,用了一点力气,硬是压在他肩头,开口道:“怕什么,附近又没人。” 他从没跟长夏这样过,搂得也更近。 跟杨丰年几个,不过是胳膊虚虚搭着。 长夏挣不开,看了看周围,确实没人,只好跟着往前走。 裴曜微微侧脸,目光落在他细腻的颈子上,白皙温热,这么近,足够闻到那股香气。 淡淡的,从温热肌肤中透出来,比什么香都好闻。 幸好离得近,到跟前后,裴曜只得松开胳膊,三两下爬上树,又站上去摘。 长夏在底下等着,轻轻叹息一声。 · 清早。 趁天凉快,陈知和长夏拾掇好了,四个人出了门。 他俩顶多在镇上转悠小半个时辰,能卖多少是多少,赶着上午就回来了。 裴曜和裴有瓦在码头干活,怎么也得到下午,没办法一块儿,因此没有套车。 裴曜和裴有瓦各自背一个装野澡珠的竹筐。 每个筐都没满,只是大半,最上面倒扣着一个竹编小簸箕。 长夏走惯了这段路,今天没背任何东西,只有怀里揣了个空钱袋,走得十分轻松。 等到了芙阳镇,太阳出来,街上行人也多了。 暑夏时节,尽管是早上,也能看见几个光膀子拉车干活的汉子。 裴曜帮着长夏背好竹筐,就跟着裴有瓦往码头赶。 陈知吆喝起来:“澡珠子便宜了,一文钱十二个。” 夏天这东西结得多,而且个头一般,没有从山里摘的大,价钱自然便宜。 长夏跟着,还没喊一声,迎面走来的年轻夫郎就问了一句:“澡珠子?” 陈知笑道:“是呢,看看。” 他说着就卸下竹筐,放在地上,顺手用小簸箕舀了一些,示意对方看。 这东西只要没老没破损,看着新鲜就成,年轻夫郎抓了两个看一眼,说道:“十五个怎么样?” 今天背出来整整两筐,陈知也在村里打听过,近来确实是这个价。 甚至十七个十八个的也有,不过那是不怎么新鲜的东西,要么就是卖的人着急,想尽快卖完。 他笑一声:“嗐,十五个就十五个,你要多少?” 年轻夫郎说道:“五文钱的就行。” 陈知便开始数,五个五个抓起来,先放进小簸箕,嘴里念叨着:“五、十、十五……” 七十五个野澡珠数完,他又多抓了两个,随后将小簸箕里数好的野澡珠倒进年轻夫郎的竹篮里。 收了钱,陈知从怀里摸出空钱袋,将五个铜板装进去。 长夏在一旁也有了生意,照着一文钱十五个卖的,同样拿着小簸箕给人家数。 两人都带着钱袋,为的是方便收钱,等回了家,自然都在陈知手中。 走街串巷吆喝叫卖,逐渐就出了汗。 长夏来芙阳镇没有裴曜那么勤,不过从小就跟着大人过来,自然也有熟悉的地方。 菜市人多,他俩转悠着,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出去大半,背着轻快多了。 太阳大了。 陈知眯着眼,走到一处树下的阴凉,放下筐子说:“歇歇。” 喝了几口水润嗓子,陈知看一眼长夏筐里剩的,开口道:“再转一阵。” “嗯。”长夏用手帕擦擦额头脸颊的汗,出来一趟,多卖一点是一点。 钱袋一点一点变充盈,铜板相撞轻响。 长夏一边卖一边记着账,即使不清点,也知道里头有多少,这是跟陈知耳濡目染学的。 他钱袋里是八十六文,陈知钱袋有九十一文。 今天运气很不错,卖得多,两人脸上都有一点笑意。 两个筐子还有剩余,都不多了,长夏全倒进自己筐里。 路过酒坊时,陈知记着裴曜要的青梅酿,花三十文买了一小坛。 · 在码头干了六天活,陈知便让他们歇两天。 活太重,肩膀头子都磨红磨破了,夜里还得揉揉肩背揉揉腰腿,再缺钱,不至于这么拼命。 父子两个人加起来的工钱,每天最少也有一百八十文,多了就有三百出头,着实赚了一笔。 夏天码头的货船变多,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风调雨顺,赋税也不重,各种大大小小的商贸来往越发繁荣。 裴曜和裴有瓦每天晌午饭都是在码头附近买,喝水也花几个铜板。 除了饭钱水钱以外,裴曜偶尔嘴馋,回家的时候还会顺路买几个肉包子或油酥饼吃。 刨去吃吃喝喝,再舍去零头,他俩一共赚回来一千四百文,也就是一两四钱。 陈知好生将钱收了起来,打井得五六两,后面再去码头做几天工,差不多可以攒到三两银子,半口井就有了。 他想好了,等一气儿赚够三两后,就劝劝裴有瓦。 如今也上年纪了,还是悠着来,做两天工就歇几天,零星干着,不必太卖力,如今家里又不像原先那么穷。 庄稼人只有一把力气,六天赚到这些,一家子都挺高兴。 夜幕初临。 东厢房。 裴曜趴在炕上,长夏在给他揉腿。 磨红磨破的肩头上了药油,也揉过了,白天的沉累确实松快了一些。 裴有瓦跑商久了,每次回家,陈知都要给他揉几天腿,好叫腿脚更舒坦些。 长夏给裴曜揉腿脚的手法,就是和陈知学的。 裴曜吃劲,他按揉一通下来,自己倒有些气喘吁吁。 席子趴热了,裴曜往旁边挪了挪。 长夏睡在炕里,两人离得远了些。 夏天太热,挨在一起没多久就热津津要出汗,裴曜自己也受不了。 药油的味道浓重,长夏白天没睡,摇着蒲扇渐渐进入梦乡。 裴曜也累了,连摇蒲扇的工夫都没有,翻个身平躺下就睡着了。 · 前半夜的地面还带着白天的暑热,到后半夜,总算凉快下来,不用睡一会儿就挪挪身子。 天没亮,到处都静悄悄的。 长夏迷迷糊糊中被翻了个身,腰被捞起来,熟悉的东西突兀闯进。 他喉咙溢出声音,眼睛睁开,依旧是没神采的失焦模样。 第54章 惹哭 长夏努力辨认出此时离天亮还早。 黑暗中,不由自主逼出来的眼泪流下,他喘着气。 困意似乎是从骨头缝里、脏腑里涌上来的,让他跪也跪不安宁,趴也趴不好。 身体尚未苏醒,疲惫到十分难受。 前半夜热,难以沉眠,睡一阵子身体底下的席子捂热,就得换个地方,好不容易后半夜凉快了,裴曜却忽然醒来。 长夏无法控制神思,昏昏欲睡,也无法控制身体,随着晃动,半睡半醒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颤一颤。 黑夜寂静,整个湾儿村没什么声音。 精神奕奕的裴曜耳朵逐渐有点烫,他没怎么听过长夏这样叫。 昨晚睡得太早,甚至天刚擦黑就睡着了。 他差不多睡了三个时辰,原本想再睡,可一想到不用去码头做工,突然有点睡不着了。 睁一会儿眼睛又闭上,实在无聊,就手往里一伸,正好摸到长夏的肚皮。 长夏踢了被子,只隔着一层里衣。 随着呼吸,长夏的胸口和肚子在轻轻动,他手放在肚腹上感受了好一会儿。 得了趣,他越发睡不着,干脆起身,轻手轻脚下炕取了香脂…… 然而这会儿听到长夏柔柔弱弱的颤音,越来越勾人。 裴曜知道他脸皮薄,明天醒来要是想起来,可能会羞到无地自容,连忙伸手,捂住了长夏嘴巴。 怕长夏呼吸不畅,他没敢捂得太紧。 长夏困意不减,嘴被一只大手捂住后,他有点懵,心头泛上自己也说不清的委屈。 颈侧、脖子后落下一个又一个亲吻,他听到裴曜黏糊糊喊他,声音缱绻。 然而他困到四肢百骸都不愿动一动,只想入睡。 很少很少在睡觉的时候被打扰,这成了一种苦楚,长夏眼睛睁大,眼里忽然涌出泪水。 他无声落泪,哭得越来越厉害。 裴曜所有动作停下,他手被长夏眼泪打湿了。 感觉到泪水越来越多,他有点无措,松开手连忙问道:“怎么了?” 因为哭泣,长夏身体轻颤。 问了好几遍,没有得到回答,裴曜只好伸手去摸索放在枕边的手帕,帮他擦掉满脸的泪水和额头热汗。 可长夏还是在哭。 裴曜不敢再作乱,下意识伸手摸摸长夏肚子,今天还没鼓起来,应该不是这里难受。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思索一下,将长夏翻过身来放平,伸手摸到长夏膝盖处,给揉了一会儿膝头。 “长夏,你怎么了?哪里难受么?”裴曜凑到哭泣的人耳边低声询问。 如此问了两遍,长夏终于开口,哽咽着说:“我想睡觉。” 裴曜干巴巴“哦”了一声。 意识到是自己大半夜打搅了长夏,将人惹哭了,他有几分窘迫。 又听长夏哭得难受,连呼吸都在发哽,他伸手,在长夏胸前帮着顺了顺气。 “你睡,我不乱来。”他低声说道。 得到承诺,长夏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只是因困意作祟,又遭了一阵猛冲,头脑不甚清醒,一时半会儿连他自己都难以止住哭泣。 裴曜无法,只得躺下来,将人搂进怀里,一下下去拍长夏后背,哄小孩一样哄睡。 他病急乱投医,没想到这招挺有效。 长夏渐渐不哭了,闭上眼睛。 他哭得脸颊都热了几分,可是,感受到在脊背上轻拍的大手,像做梦一样,他哑声开口:“你摸摸。” 裴曜手一顿,没立即理解。 长夏又小声哭起来。 他连忙又拍了拍,直到下意识在长夏脊背顺气时,上下摸了摸,突然就明白了。 粗糙掌心带来的安心感无与伦比,而且力道微重,长夏舒服到发出小小的、满足的叹气。 他的叹气动静很小,谁也没听到,只是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的叹息。 满足感让他下意识往裴曜怀里靠拢。 裴曜搂紧人,在亲昵的拥抱抚摸中,逐渐掌握摩挲的最好力度。 · 天亮了。 趁着太阳刚出来还没那么热,裴家人吃过早食,就出门打草了。 裴曜和裴有瓦少有的在家歇息,他俩肩上或淤肿或有伤,背草拉车都没去做。 陈知带着长夏,连同裴灶安和窦金花,四个人拉着板车去河边割草。 红茎的马齿苋爬满河岸,只要附近有水,这东西长得又快又多。 长夏拎了竹筐过来,蹲下拔起一把又一把马齿苋,丢进竹筐前,先甩了甩根系上的泥块。 马齿苋的红茎和绿叶都挺新嫩,人也能吃,不过近来家里菜多,倒不稀罕。 他利落将这一片拔完,又往前去找。 板车放在不远处的树下,陈知三人和他一样,都提着竹筐,各自分散开割草拔草,一个个手下都很利索。 一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态哭泣,长夏抿了抿嘴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曜。 他比裴曜大了整整三岁,而且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能因为太困,就哭成那样。 又拔起一株大的马齿苋,他直起腰缓了缓,无意识盯着手中马齿苋肥厚的圆叶子,神色怔忪。 本来乱哭就很丢人了,自己还神志不清到让裴曜抚摸他脊背。 晚上那些糟糕的记忆在清早苏醒后,悉数忆起。 好在裴曜没说什么,看他一眼,就先下了炕。 再想逃避,一车草割满,怎么都要帮着推回家。 裴灶安在前面拉车,窦金花三人在后面推,土路虽然颠簸,但没有能陷住车轮的大坑,一路也算顺利。 在家的两人都没闲着。 裴有瓦正在劈柴。 裴曜坐在屋檐下做小木雕,好几天没摸刻刀,有点手痒。 白狗摇着尾巴跑出去,没多久,就跟在板车后面回来了。 如今天热,它被放开,不再拴着,虽然有时候贪玩,会偷溜出去,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家看门。 老黄狗没有它毛发那么顺亮,腿脚也不好了,趴在角落没动,只冲着主人摇摇尾巴。 裴曜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木屑,大步上前,拿起靠在墙上的木叉,将草扒拉到地上。 他一边用木叉刨开草堆,一边说道:“阿奶,茶水已经晾好了。” “好。”窦金花应一声,先洗洗手洗洗脸,擦去脸上脖子上的热汗,这才喘了一口气。 长夏洗完,脸擦干净了,刚把布巾搭在木架上,目光一转,无意撞到裴曜。 裴曜侧开视线,低下眼,似乎一心一意要把草摊平。 长夏的不自在更甚,眼神闪躲,什么也不敢说。 割草同样是力气活,四个人都坐在堂屋屋檐下歇息喝茶。 天热,又累,本就话少的长夏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不过今天,连裴曜也沉默起来。 陈知跟裴有瓦说一阵闲话,看见儿子坐在东厢房的屋檐下削木头,心道怪不得耳边清净,也没凑到长夏跟前惹嫌,原来忙着呢。 他没多想,歇一阵子,四个人又收拾收拾,往水田去拔草。 长夏走得挺快,没看见身后裴曜望过来的视线。 · 白天要干活,等晚上盥漱完,终于回房睡觉,长夏的窘迫再次涌上来。 吃完午饭打盹小憩的时候,因时间短,他也确实迷迷瞪瞪睡着了,两人依旧没怎么说话。 夜色朦胧。 虫鸣声阵阵。 暑夏的夜里总是聒噪的。 炕上的两人各自占据一边,长夏连呼吸都是轻轻的,掩耳盗铃一般,只要他睡着了,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睡在外面的高挑少年腿长胳膊长,睁着眼睛尚未入睡。 他有点窘迫,也有点心痒。 昨晚没忍住乱闹,弄哭了长夏,他自己也不上不下的难受,等哄长夏睡着,才轻轻蹭了许久。 没做成其实没什么,多得是能做成的日子。 只是…… 他翻个身,侧躺着面对长夏。 喜欢被摸脊背吗? 裴曜越发好奇。 长夏一直没动,像是睡了。 然而被身旁人搂进怀里,大手探进里衣,重而缓抚摸过脊背时,粗糙温热的掌心仿佛是世上最坚定、最有力的护盾,让他身体不住打颤,暴露了一切伪装。 长夏喘着气,脸颊在发烫,羞愧不已,眼尾一下子红了。 他很喜欢裴曜摸他。 这个念头再没有这么清晰。 内心的龌龊远比之前想要裴曜摸摸自己脸颊更甚。 “你喜欢这样?”裴曜低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颈侧落下热乎乎的亲吻。 他手不停,长夏依旧在轻颤,尤其抚摸往脊背下方后,差点哆嗦起来。 没等到回答,但等来了长夏的眼泪。 裴曜是亲到脸上时才发现。 “又哭什么?”他不解,声音依旧低,又道:“喜欢摸脊背,说就是了,我每天给你摸摸。” 昨晚不过给长夏摸摸脊背,他都能睡着,裴曜确定对方是喜欢的。 每天…… 长夏眼泪渐渐止住。 许久,裴曜终于听到一个小小的“好”字。 他扬眉轻笑,手掌再次用力,便听到长夏小声喘气。 · 天蒙蒙亮,院里暂未有动静。 长夏颤巍巍张着嘴,任由亲吻。 他眼尾一抹飞红,艳丽含春,散着一头干净顺滑的乌发,肤白如凝脂,貌美无双。 神态和身姿尤为顺从、纵容。 亲吻他的年少郎君愈发凶狠,一副要嚼吃吞尽的架势。 长夏昨晚睡得无比安心,他并非头一次主动抱住裴曜。 每次裴曜趴在他胸前,痛时便忍不住抱住对方,摸一摸脑袋,裴曜就不再咬他。 “长夏。”裴曜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呢喃。 在房间里的亲吻从来都不是一触即分,或温柔缠绵,或霸道凶狠,一切都由着裴曜的情绪变化,长夏从来都是放任的。 长夏会意,默默分开了腿脚。 第55章 扣手 十几只鸭子漂在河面上,时不时把脑袋钻进水中,它们吃小鱼小虾,也会吞吃青螺小泥鳅,水草也爱吃。 还有两只大白鹅在附近游水觅食。 长夏在岸边打猪草,时而抬头看一眼河里的鸭子和鹅。 大白鹅是今年养的,买了四只鹅苗,买回来第二天就死了两只,只活了两只,恰好都是母鹅,还没到下蛋的时候。 尽管村里家家都养了水禽,但保不齐就有贪心、手脚不干净的,见主人不在,将鸭子摸了去。 而且村里也有十分讨人嫌的狗,会偷叼鸭子吃。 鸭子和大鹅其实认得家,游够了水能自己回去,可要是半道遇见嘴馋的狗,会被叼了去。 因此放鸭子时常要有人在岸边看着。 “长夏。”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长夏直起腰,额头有热汗流下,手太脏,他抬起胳膊,用衣袖蹭了蹭。 裴曜大步走来,手里拿了个竹筒。 “怎么没在家里歇着。”长夏说道。 裴曜把竹筒递给他,说:“在家也没什么事做。” 想着离家里近,长夏刚才出来没带水,这会儿太阳这么大,也确实渴了。 他打开塞子,仰头咕嘟咕嘟喝完。 裴曜拉着他往树荫底下走,见河里大鹅和鸭子都在,就收回视线。 才半上午,太阳就热辣辣的。 长夏坐在石头上,好容易吹来一阵风,也是热烘烘的。 长腿长胳膊的裴曜坐在旁边,开口道:“刚才爹跟我说了,后天就去码头上工,等回来,我给你买筒甜水饮子,想喝什么?” 长夏下意识转头看他,想了一下说:“酸乌梅汁。” 这个酸酸甜甜,还没有青梅酿的那点酒辣味,纯纯饮子。 年少的人星眸含笑,点头道:“好。” 树下长了些马齿苋,长夏坐着歇息,顺手就折了一根,将红色的茎一节节折断,红茎的皮坚韧,折断后往下轻轻一拉,没有拉断,就坠在上面轻轻晃动。 裴曜看见他脏兮兮的手,没言语,目光缓缓转到依旧有点脏的手腕上,偏细些,但力气有。 成天干活,长夏不是弱不禁风的身体。 “今晚再给你摸摸背。”裴曜低声道。 长夏手一顿,眼睫轻颤。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清早的事。 已经做惯了,原本没有什么,裴曜也没闷着头猛撞,亲着人温柔厮磨,也只来了一次。 只是,当时他想起长夏喜欢被摸脊背,就上手安抚了一阵。 长夏本就处在要紧的当口,没敢出声,紧紧抿着嘴巴,尽量忽视自己的异样。 然而温热的掌心抚过脊背,那种粗糙的触感,带起阵阵战栗,使他身躯忽然紧绷、颤抖,轻叫出声。 裴曜也差点交待…… 死命忍着才保住了那点脸面。 不过,这会儿想起来…… 裴曜喉结滑动,目光沉沉。 长夏不小心看见他眼神,慌乱避开。 早起匆忙,来不及洗,只能用热布巾擦拭干净,裴曜的又多,他肚子里…… 好在只有一次,没有刚成亲时的窘迫。 河道沿岸不止他们在放鸭子打草,长夏怕裴曜乱来,连忙起身去打草。 裴曜跟着他,一起把竹筐打满。 眼瞅着太阳大了,长夏擦擦汗小声说:“那你在这里看着鸭子,我回去倒了草,再打一筐。” 裴曜没答应,自顾自背起竹筐,说:“我去就行,竹筒给我,再给你灌一筒。” 长夏眼神落在他肩膀,开口道:“你的伤……” 裴曜打断了他,说:“不打紧,歇了这两天,差不多好了,今天你再给我揉揉腿就成。” 他太年轻,恢复得很快。 “好。”长夏点了点头。 炎热的上午在打草放鸭子中度过。 吃过饭,裴家人各自回了房歇歇。 长夏跪坐在炕席上,帮趴着的裴曜捏腿揉腿。 裴曜四肢修长,体态匀称结实,一身的肌肉漂亮流畅。 因要按揉,他只着亵裤。 哪怕长夏跟他说,隔着裤子也行,他还是觉得太热,干脆脱了衣裳。 大腿小腿都轻快了,裴曜得寸进尺,闷声说:“腰也按按。” “好。”长夏依言照做。 劲瘦的腰身没那么粗,但绝不细弱。 长夏看见他腰侧如雕琢出来的流线,那么漂亮,忍不住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 长夏的按揉较为简单,但没有乱来,按完怎么都能松快些。 裴曜翻身平躺,腰腿舒坦多了。 长夏也在旁边躺下歇息,他出了力,不免有点出汗,伸手够到蒲扇摇了一阵。 背下的炕席睡热了,他翻个身,侧躺着,让脊背凉一凉,不想裴曜胸膛和腹部的块块肌肉就这么露在眼前。 青筋有点明显的胳膊也结实修长,更不要说大腿小腿。 如此躯体,像有一身的力气,也确实有。 长夏默默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 酸乌梅汁用竹筒装着,带回来后特意在冷水中浸了一阵子,冰凉可口,暑热仿佛减去了几分。 裴家人都有一筒。 陈知和窦金花很喜欢,小口小口喝着。 长夏同样欢喜,这种冰凉酸甜的味道,实在太好。 裴曜看见他眼睛微弯的模样,忍不住凑过来说道:“明天我再给你买一筒。” 长夏神色犹豫,一筒要十五文呢,怎么能天天喝。 裴曜拽过一个板凳,坐在他旁边,又说:“明天只给你和阿爹阿奶买。” 上回买的一坛青梅酿还没喝完,他们几个要是想喝点什么,还有半坛子酒能解馋。 裴曜每次跟长夏说话,身体都会倾斜过去些,一副亲昵的模样,旁人即使听见,也不好插话。 陈知当自己瞎,没看见混账小子腆着脸凑上去的巴结模样,暗暗白一眼。 幸好出门在外时,裴曜还记得离长夏远点。 长夏很安静,闻言小幅度点头,轻声说:“嗯。” 裴曜一下子笑了,道:“今天在码头碰到丰年他们了,说镇子西街开了家肉饼店,近来惠售,一个满馅的肉饼才七文,明天我去尝尝,要是好吃,回来带几个。” 村里很多人都赶着码头的繁盛去做苦力挣钱,和他同龄的人也不例外,谁不愿意赚钱呢。 他说着,想了下又开口:“不过这种东西一般刚出锅的最好吃,尤其热乎乎的时候,外头饼子的焦酥,带回来凉了,就没那么香。” 陈知这才在旁边道:“这有什么,明儿一早要去卖菜,你只告诉我在哪里,我领着长夏和你奶都去吃一个。” 这几天地里的菜、瓜又结一批,自家根本吃不完,只能去卖。 裴曜忘了这一茬,笑道:“就在西街的隆记米铺旁边。” 有乌梅饮子喝,还要去镇上吃满是肉馅的饼子,窦金花笑眯眯的。 最近家里赚到了钱,有不小的进项,要不是这样,她还舍不得去吃。 · 青眉河上,各式各样的货船商船来往不绝。 裴曜和裴有瓦随着人流涌动,不断在各个船上搬货扛箱。 还有一些运木材的大船,一根根名贵原木不知从哪里运来,长而沉重,得两个汉子一起扛。 裴曜因身量显眼,又有一看就结实的身板,常常能被挑上。 有一次搬木头的时候,裴荣恰好也在这边河岸,因年轻力壮,个头也不矮,同样被管事的挑出来,两人正好一起干活。 芙阳镇的码头不小,沿着河岸延伸。 来做脚夫下苦力的庄稼汉很多,十里八乡的都有,即使一个村的,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 长夏吃到了肉饼,肉馅果然实在。 卖了几天菜,每天清早都是裴曜和裴有瓦拉车到镇上,他和陈知卖完菜,车也轻了,两人一个拉一个推,顺顺当当就回了家。 如此又过了七天,裴曜和裴有瓦赚到剩下的一两多,凑够了三两的整钱,挣钱的心热劲这才缓和些。 · 洗过热水澡,天暗了,裴曜躺在炕上,只觉舒坦。 雷声似乎在云层中翻滚,也可能是太远,听起来闷闷的。 下午两人从镇上回来时,天色就有些不好,这会儿雷声终于来了。 没多久,大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雷声炸耳,闪电骤起,大雨噼里啪啦落下。 狂风暴雨如雷霆之势,仿佛蓄积了许久。 东厢房,长夏打开窗子看一眼外面,疾风骤雨从窗缝中吹进来,他又关上。 “雨真大。”他忍不住开口。 正好雷声响起,他声音被淹没。 裴曜却听到了,在炕上翻个身,原本盖住肚子的薄被滑落。 他说道:“雨一来,今晚睡觉总算凉爽了。” “嗯。”长夏也挺高兴,晚上能睡个好觉了。 尾音刚落,他手腕被捉住,被体魄强健的少年带上炕,压住就亲了一阵。 衣领被扯开,长夏没反抗,疼了一下后才伸手,摸了摸裴曜后脑。 他怀里,年少的郎君洗过澡,身上满是蓬勃干净的淡香味,头发也散着,乌黑顺滑。 吃了好一会儿后,裴曜意犹未尽,只可惜晚上看不到。 两边都照顾了一番,他才翻身躺平,抓了长夏的左手把玩。 长夏的手腕比手好看,漂亮的骨节较明显,裴曜用拇指指腹不断摩挲。 长夏一直没说话,气息平稳后,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没在意裴曜的把玩。 晚上即使不做什么,裴曜不是要抓他的手玩一会儿,就是过来亲他。 他早已习惯,甚至渐渐有了睡意。 微蜷缩的手指被一只大手抚平,继而,指缝间插进不属于自己的手指。 十指的相扣较紧,长夏的手没有裴曜大,指节也没有裴曜长,这样被扣住手,他也没有反应,直到手指被亲吻、轻舔。 他试着抽出手,但裴曜立即握紧了。 长夏轻轻叹口气,只好不动。 外头雷声依旧,雨声如瀑,仿佛要把所有炎热冲洗掉。 裴曜仍然不觉得长夏的手好看,却忍不住细细摸索、亲吻。 第56章 借钱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哗啦啦流淌,连成一片水幕。 暑热消失不见,风一吹,满是凉爽水汽,心都不烦不燥了。 不过相应的,去灶房做饭吃饭得打伞,去后院喂牲口家禽也要穿上蓑衣戴上斗笠。 东厢房,房门开着,帘子也打了起来,裴曜坐在门口削木头。 长夏坐在偏里面的地方,手里是裴曜的旧衣裳。 这件裴曜已经穿不上了,他洗干净后拆了改小,重新缝起来,打算自己干活的时候穿。 天色不算暗,一切都能看清。 往大了改需要垫补布料再缝,即使布料颜色相同,还是能看出后补过的痕迹。 裴曜小时候倒还好,长大后许是年龄到了,爱点面子,总要挑挑拣拣,说哪里没补好,再缝缝,一定要补得合心意了,才愿意穿。 他之前的两件旧衣裳补丁有点多,被阿爹拆了,糊了袼褙。 正好裴曜这件补丁不怎么多,而且改小更容易点,裁出来的布头也能去打袼褙或糊鞋面。 夏天本就易困,近来家里人人都忙,裴曜和裴有瓦腾出手去码头做工,家里和地里的活就落在其他四人肩上,都不得闲。 吃过饭做一会儿活,两人不免有些困倦。 裴曜放下门帘,半掩了门,和长夏一前一后上了炕。 席子凉凉的,很是舒坦。 今天不闷也不热,抱在一起不再有任何顾虑。 长夏迷迷瞪瞪睡着之前,一只大手进了他衣后,粗糙掌心不断摩挲后背。 是和夜里行房时不同的力度,不带旖旎不带欲念,让他困意更甚,很快就睡沉了。 裴曜闭着眼睛,他知道自己手掌粗砺,尤其掌心,根本不是什么温和平滑的细腻触感,偏偏长夏喜欢。 这令他也有一点隐秘的欢喜。 既然长夏喜欢他摸背,他便毫不吝啬。 说起来,长夏的脊背白皙细腻,经不得磨搓,有时力气大一点,还会被磨红,但长夏依然喜欢。 · 大雨带来的凉快只维持了几天。 烈日曝晒下,地面没几天就晒干了,知了又嘶叫起来,为夏日的闷热增添一些烦躁。 修养了这几天,裴曜肩头的伤好了大半,长夏天天帮他揉着按着,已经不再僵硬,恢复了松快。 他年轻,很快又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不去码头做工了,白天干完活,夜里他打着火把带上长夏,两人钻进树林里摸幼蝉,第二天清晨,陈知和裴有瓦去卖菜的时候顺便就卖掉。 近来芙阳镇各种生意都不错,码头的繁荣带起不少吃食、酒水以及茶水的兴盛。 他俩直奔码头,菜还好,别人总要挑拣一下,一看见幼蝉,无论多还是少,那几个生意兴旺的食肆都抢着要。 时令的东西本来就有不少人爱吃,下苦力的脚夫中也有爱惜自己的。 拼命赚了一天钱,吃一盘炒好的知了牛,再来一小壶酒,犒劳犒劳自己,也是件美事。 更别说大小的货商在停泊后也要吃饭,他们不缺钱,来盘小肉小菜,根本不用考虑。 裴曜歇好后,和杨丰年裴荣几个小子,又往码头去了两天,赚到两百多,他交了一百八十文,剩下五十文,自己昧下了。 知道他平时有用钱的地方,那些刀子凿子什么的,还有颜料桐油,陈知没言语,更没追着要。 裴曜把钱随手给了长夏,长夏不好说什么,用麻线穿好铜板,收进匣子里放好。 家里光卖菜的零碎进账,就足够一段时日的嚼用,毕竟只有买肉买豆腐花钱,还不是天天吃。 裴曜有时晌午不睡觉,就跑去河边钓鱼。 找片树荫坐下,总比顶着大太阳干活好过,钓上来的鱼还能让阿爹第二天带去镇上卖钱。 比起村里几个为赚钱娶媳妇,天天往码头跑的小子,他已经算悠闲的,能多休养,没那么疲累。 长夏不会水,也不会钓鱼,晌午太热,忍不住要睡一会儿。 不过裴曜回来后,钓上来的小杂鱼都是他剁了去喂鸭子,大鱼都留着,暂养在木盆里,要么吃了要么卖掉。 夏日总是燥热的。 这天下午,天上云彩时不时遮住太阳,不再那么炙烤。 长夏和裴曜一人背了一筐草回来,就听见姑姑和姑父的声音,果然,两人坐在堂屋,爹和阿爹都在。 两人匆匆去倒了草,洗干净手才来陪客。 姑父李永清是个利索的汉子,个子不算太高,晒得黑黑的,眼角早爬上风霜,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 他话不是很多,但人厚道,两家关系向来不错。 孩子回来后,四个大人话头止住,十分自然地说起别的。 裴有糖今天回娘家带了坛不错的酒,还有一篮子紫红的新鲜李子。 两人没有待太久,说一阵子话就起身要走。 陈知都吩咐长夏去做饭了,被裴有糖拦住,这会子不早不晚,哪是吃饭的时辰,他俩来之前在家里都吃过了。 等他俩离开后,长夏和裴曜才知道,今天姑姑和姑父是来借钱的。 前段时间下大雨,李家的老房子有两间都漏水了。 大儿子李宏今年已经十六,亲事还未说成,之前媒人说过一家。 或许是人家打听过,媒人委婉提了一句,或许房子可以再修缮修缮,先让面儿上过得去,剩下的会好办些。 尽管和这户人家没说成,李家人想要盖房的心思又活跃起来。 李家有一些家底,再加上近来在李永清和李宏都在码头干活,赚到一些钱。 只是裴有糖和李永清仔细清点算过之后,还是差一点,左思右想,便带了酒水回娘家。 只要娘家松口,能借五两出来,他家盖房子的事,就能定下。 裴有糖和李永清也是谨慎的人,手里没有足够的钱托底,根本不敢做下决断,万一盖到一半没钱了,岂不是两空。 像裴家的青瓦大房和高院墙,花了将近三十五两,他们盖不起这样好的,简单些的小院倒是可以。 只要是新盖的房子,到处都整齐干净,以后两个儿子的亲事都会好说一点。 李家的日子温饱不愁,要是去找穷人家的姑娘或双儿来娶,不盖房子也能办成。 只是那样的话,媳妇娘家穷困,但凡有点孝心的,都会想着帮衬一下娘家,他家日子不过是这几年好起来,才攒下了钱,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扶持亲家。 一旦沾了钱,很多事不由得不去争吵。 因此裴有糖觉得,门当户对才是最好的,互相能帮衬。 这样的大事长夏和裴曜做不了主,不过家里的钱他俩差不多知道有多少。 陈知不瞒儿子,自然也没瞒着长夏。 他俩成亲花了八两,家里还有十四两,最近在码头赚到了三两,家里一共有十七两银子。 打井得五六两银子,五两或许差一些,留出六两是没任何问题的。 陈知和裴有瓦低声商议,如此一来,就只剩十一两。 他俩向来习惯手里攥着十两左右,若借出去五两,就只剩六两,心中难以踏实。 裴灶安和窦金花上年纪了,时不时腿脚疼,尽管吃的药便宜,可总得花。 不过再一算,到冬天时两头猪可以卖四两左右。 还有裴有瓦去跑商的钱,拿最低的二两来算,一共就有六两,到明年打井的时候,手里还有十二两。 想到裴曜也点过头,打井之前,他卖木雕的钱会给一些。 陈知问了一声,裴曜想了想,说或许能给一两。 这样一算,这五两银子,确实可以借出去。 裴有糖向来对娘家好,李永清也不吝啬,而且人很厚道,裴家盖房的时候,他帮着干了不少活,打地基筑泥墙,着实下了一番力气。 以前偶尔张嘴,但需要娘家接济的钱都不多,几钱一两的,只要李永清挣下了,就让裴有糖抓紧来还。 可以说,小姑子这么多年,就办这样一件盖房的大事,不给的话,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商量到最后,裴有瓦点了头,陈知也记着小姑子和姑爷的好,便数出五两碎银,用小荷包装了,改天去趟李家村,将钱送过去。 等裴灶安和窦金花捡柴回来,听说女儿家要盖房,过来借钱,陈知也应允了,都挺高兴,盖了房不但住得好,面上有光,给外孙子说媳妇也更好办。 · 太阳还没落山,裴曜在屋里整理匣子。 他洗过澡,头发半干,懒得扎束,就散在身后。 长夏同样洗过,正坐在门口擦头发,时不时用手拨弄梳理,天热,像这样多拨弄拨弄,干得也快。 小箱子里有裴曜近来做的几个木雕,不多,毕竟在码头干了十几天活,腾不出手。 他把刀具凿子归拢,按自己的习惯分开放好,颜料也查看一遍,记下缺的颜色,回头好去镇上买齐。 装钱和香脂的匣子也打开了,裴曜看一眼,手一顿,没把香脂盒子拿出来。 昨晚和前天晚上都去山坡那边摸幼蝉,今晚洗了澡,肯定不去了,能早早睡。 不止长夏困倦,他也知道要休养节制。 锁好匣子,裴曜转身看向擦头发的长夏。 其实香脂也分贵贱,不是没有便宜的,可他想着这东西会进长夏身体里,自然要用好的。 头发干了,今天不闷热,长夏关好门,给窗子留了条缝隙,风从外面吹进来,还算舒爽。 他一转身,就被捧着脸,迎来一阵绵长的亲吻,裴曜身上有股干净的淡香味道,说不出的好闻。 长夏被抱着,脸埋在高挑少年结实的胸口,红了耳朵的同时,悄悄闻了一下。 第57章 委屈 西厢房。 风吹动门帘,窗户也开着,是个难得的凉风天,天上云多,一大团一大团飘过,总能遮住太阳。 长夏和王小蝉坐在炕上,一边闲聊一边做针线。 原本他俩在东厢房待着,但王小蝉很拘谨,总觉得那是裴曜的屋子。 见他浑身不自在,长夏问了一句,一听这样,便也觉得有点不妥,毕竟王小蝉还没出嫁,两人便挪到更熟悉的西厢房。 成亲后,西厢房没有放太多东西,每天长夏也会打扫。 毕竟好好的屋子,是用来住人的,不是放杂物。 不用家里人说,长夏也知道,以后有了孩子,等孩子大了,不方便再和他俩睡的时候,正好挪进西厢房。 炕尾是摞整齐的四个旧木箱,里头装着各屋冬天用的厚被子,地上靠墙角放了几个干净麻袋,不是装着棉花就是一团团纺好的麻线棉线。 炕席一直铺着,没人睡,天天擦一遍,也算干净。 王小蝉今天过来,给长夏带了一条染了色的新帕,浅黄色的,只裁了,还没收边,更没绣东西。 他好事将近,只是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染了一些红布来做喜服。 别的东西再没有,他娘便裁了一块布,做了些手帕,染了浅黄和水红两种颜色,多少是个意思。 等成亲后,和姑爷都有新帕子使,好歹看得过去。 这些是家里的思虑,王小蝉对外不好提起,幸好长夏只问了他几句成亲事宜,嫁妆什么的没有多问。 王小蝉做几笔针线,笑着和长夏说两句话,想起刚才在东厢房看见的彩色鸳鸯,又道:“那对鸳鸯也是裴曜做的?” “嗯。”长夏点点头。 “手可真巧。”王小蝉赞叹一句。 他常和长夏来往,但和裴曜很陌生,话都没说过几句。 以前裴曜做的木雕都是去卖掉,长夏自然没有,他只见过长夏箱子里几个丑丑的木雕,是卖不出去的东西。 倒是去年那只小老虎给了长夏,他过来串门的时候,仔细看过,是真漂亮,怪不得可以卖钱。 自打长夏成亲后,他还是第一次过来,因此是头一回看见那两只鸳鸯。 夏天各种活本来就忙,尤其家里正在给他说亲,无论成不成,想要嫁妆多一点,就得想法子多干活。 他娘接了些绣活,两人成天在家里做,挣一点钱,好歹买些棉花做条薄被。 长夏知道,堂哥家里挺看重这门亲事,毕竟堂哥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之前裴文清娘过来串门,聊着聊着,总要跟陈知和窦金花愤愤提一嘴,若不是原先那户人家耽误了他们,哪能拖到这个年纪,真是害人不浅。 好在,如今和王家很顺利,裴文清爹娘一下子踏实了,再不提那些破事。 王小蝉没待太久,一看快到做饭的时辰,他便回去了。 长夏送他出门,回来后挽起袖子进了灶房。 今天上午他没出去干活,只在家里劈柴喂猪喂鸡鸭,又跟王小蝉做一阵针线,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等一家人吃过饭,回房歇息的时候,裴曜没有立即上炕,又将他的箱子打开,翻出里面的木雕。 他琢磨一下,说道:“明天有空,我去趟镇上,把这几个卖了。” “嗯。”长夏应了一声,将两人枕头摆好,又从箱子上取了叠好的薄被,肚子总得盖着。 裴曜将五个木雕看了一遍,确定没有裂纹这种大的瑕疵,才去外头取竹篮,正好拿出来了,提前装进去,明天提了就能走。 长夏转头去看桌上的木雕,都是麻雀山雀,裴曜擅这个,做的很漂亮。 然而还有一只木鹅,小黑眼睛呆呆的,很不机灵的模样,十分眼熟。 等裴曜进来,就看见长夏的目光落在那只呆头鹅上。 他脚下止住,顿时有些恼。 刚才他把箱子里所有木雕都拿了出来,自己看惯了,根本没想起有什么不妥。 果然,长夏再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委屈了。 长夏什么都没说,垂着脑袋上了炕,只当自己没看见。 裴曜装刀具和木雕的匣子箱子,他从没翻过,每天只擦一遍箱子外面,不让落灰,完全没想到那只木鹅还在。 也是,这么丑。 卖也卖不出去。 裴曜拿起呆头鹅看一眼,虽然呆呆愣愣的,可看起来莫名很乖巧。 之前带去镇上卖,有人觉得有趣,他却忽然不想卖,只说是别人订下的,又带了回来。 带回家也没摆在外面,都放在箱子里,有时自己会拿出来把玩。 收拾完木雕,裴曜也躺下。 只是,他睁着眼睛,没有半分要入睡的意思。 长夏睡在炕里,没有故意背对着他,仿佛没发生什么。 蝉鸣声从外面传来,滋——滋儿的,扰得人心烦。 长夏摇着蒲扇,身上忽然压来一个人,他手一顿,睁开眼睛。 裴曜长得很好看,肤白发黑,眉若刀裁,眸如含星,是一张极年少、清俊的脸。 此时一双星眸微睁,似带了几分忐忑和委屈。 长夏眼睫轻颤,想要侧过脸。 一只大手捏住他下颌,将他掰了回来。 裴曜吻上去。 只在唇瓣摩挲吮吸,并未启开齿关。 “我真不是说你笨。”裴曜低低开口。 长夏微抬眼眸,看了过去。 裴曜又道:“那天,我想把鸳鸯给你,你却不在家,不在家也就算了,还是跟着去看别的男人,我一着急就……” 长夏慢慢眨了下眼睛。 裴曜却像是陷入情绪中,闷闷道:“那会儿,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只会跟别人说笑,我不高兴了,都不知道哄我两下,让你对我笑笑,比登天还难。” 说着说着,就成了长夏的错。 长夏却习惯了,没觉得裴曜过分,想起之前裴曜也说过这种话,让他对他笑,还得哄着。 真是小孩子脾气。 他无声叹口气,实在拿裴曜没办法,只好凑上去,亲了亲裴曜脸颊。 闷闷不乐的人忽然被亲,眉梢一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裴曜一颗心变得欢快、雀跃,几乎不知道怎么才好。 他在长夏脸上、唇上还有脖子上亲来亲去,黏黏糊糊乱舔。 舌尖探入长夏唇缝之中,继而是齿关,搅弄不停,将长夏亲的眼泪都流出来,才肯罢休。 终于分开躺好后,长夏气息平稳下来,拽过被角盖住肚子。 心里头那点委屈消散了,裴曜不觉得他呆笨。 习惯了对裴曜各种事情上的纵容,这么点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况且,裴曜喜欢亲近他,他感受的到。 · 天有点阴,但没起风,就算下雨,估计也下不大。 一上午都挺凉快。 裴曜进了家门,五个木雕都卖出去了,赚到两百文,一路归家的脚步很是轻快。 听见陈知在西屋喊他,他应一声,洗了脸洗了手才进去。 陈知坐在炕上做针线,见儿子进来,问道:“都卖了?” “嗯,今儿运气好。”裴曜点头道。 陈知又开口:“我今天去你姑姑家,把钱送了过去,正巧你姑父也在家,特意说了件事。” 裴曜一听有事,便在炕沿坐下。 陈知说道:“你姑父家不是有个远房亲戚在府城,他家儿子成亲,你姑父和你姑姑都去了,还在那边住了一晚,今早上跟我说府城里有什么玩器店,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不但有小孩玩耍的,那些有闲钱,爱摆弄东西的大人,也会去淘货,木雕也是有的,你姑父还见了亲戚家小孩买的木雕,说跟你做的一比,像是不如你的,价钱还贵,一个就要小一百文呢。” 裴曜听他说完,开口道:“我大概知道这种玩器店,玉器、金银器都有,之前在镇上听人说过,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毕竟府城离咱们远,就没仔细打听。” 他将袖子放下来,又说:“早先我想过去府城卖木雕,一只怎么也比在镇上贵,只是咱们离府城路远,在那边吆喝转悠一天,赶回家都要天黑了,家里的活都顾不上。” “姑父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既然玩器店也卖木雕,不如去碰碰运气,若是他们收,我就省了穿街走巷的工夫。” 陈知点点头,他一听李永清说的,也是这个想法,说道:“人家收的话,价钱肯定比自己去卖少一点,铺子也得赚钱,我想着,只要比四十文五十文的价钱高,即使有来回路上的船钱,怎么也能多赚点。” 裴曜想了下,又开口:“只是今天把做出来的东西都卖完了,等过一阵,我多做几个,弄的好看些,再去府城也不迟。” 陈知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什么都不带,只凭一张嘴肯定办不成事。 · 长夏放鸭子回来,听裴曜说起这个,也觉得不错。 府城确实离他们太远,村里很多老人一辈子也没去过。 长这么大,他俩只去过一次,还是小时候,除了顶阔气的城门和楼阁,别的都记不住了。 裴曜不是磨蹭的性子。 既然有了这个主意,正好离吃饭有一阵,是个空闲,他挑了块不错的木头,静下心,坐在房门口就开始削、挖。 他没见过府城卖的木雕,便想着以野趣取胜。 做过的东西肯定更熟手,况且鸟雀也就是歪头或正头几种模样。 想起之前用干净草枝编的鸟窝,木头刻出来的鸟窝,还有巴掌大的小鸟笼,无论家里人还是杨丰年几个,都挺喜欢。 那几只形态各异的大鹅卖得也很快。 不过,眼下先做四只鸟儿,剩下的,等真谈成了再说。 第58章 府城 清晨,山雾朦胧,山脚下的村庄静谧无声。 随着一阵高昂有力的鸡鸣,渐渐的,各屋子里有了动静。 太阳还没出来,天色也青蒙。 后半夜凉快,忽然从温热干净的被窝里出来,光着的胳膊还有点冷意。 长夏搓了搓胳膊,从旁边拿了衣裳穿。 裴曜睡相没有那么老实,夜里只要不热,即使睡着了,也会动来动去,不是胳膊搭在他肚子上,就是腿搭在他腿上。 长夏刚穿好上衣,一只大手就摸索过来,覆在他腿上不动了。 “起了?”裴曜没睁眼,声音困顿。 长夏将那只大手挪开,小声说:“你睡你的,一会儿再起,天还没亮。” “嗯。”裴曜嗓音微哑,眼睛依旧没睁。 长夏从炕尾下了炕,不然就得从裴曜身上跨过去,实在不妥。 他出去后,顺手带上了房门。 陈知也起了,先出来开了堂屋门,见长夏已经穿戴整齐,他打着哈欠说:“长夏,院子不用你扫,你爹也起了,他用大扫帚扫得快。” “知道了阿爹。”长夏应一声,一边挽袖子一边进了灶房。 他洗洗手,拿起葫芦瓢,往锅里添了几瓢水,架好蒸屉,放了些糙馒头,随后坐在灶口前用打火石擦火。 石头“铛铛”撞在一起,零星火花飞溅,落在轻而蓬松的绒草上。 绒草地下是一把麦秸,很快,火燃烧起来。 长夏往灶底添软柴,眼见火烧旺了,这才添了几根木柴。 院子里传来“唰唰”的扫地声,裴有瓦披着衣裳,将夜里吹进院子的落叶扫成一堆。 天天都打扫,也没人胡乱扔东西,院子很快就扫干净。 长夏见灶底火势起来,便出了灶房。 他原想去扫堂屋,但陈知已经拿了小扫帚在扫了,于是舀了半盆水,将布巾浸湿,先擦了西厢房。 堂屋同样不脏,陈知扫完后,将扫帚靠在外面墙上。 长夏从西厢房出来,又往堂屋擦洗。 他手下很利索,在水里搓搓布巾,见裴曜从房里出来,这才去擦东厢房。 陈知进了灶房忙,灶底的火不用长夏操心。 泥炉引燃了,大陶壶放在上面烧水。 裴曜伸了个懒腰,他长腿长胳膊的,一展臂,越发显得大一圈。 见长夏进了屋,他睡眼惺忪,下意识就跟了进去。 桌子椅子,还有匣子箱子等,长夏都擦了一遍。 他直起腰看看还没叠的被子,正想洗洗布巾,腰忽然被搂住,脊背贴上一具温热结实的身躯,几乎将他整个人覆盖。 左肩沉了一下,是裴曜将下巴搁住。 “没睡醒?”长夏问道。 “嗯。”少年人黏糊糊应一声,侧过脸去吻近在咫尺的细腻颈子,又轻轻咬住粉粉的耳垂。 “好了,我还要去后院忙。”长夏小声提醒。 裴曜却抱着他不放。 耳垂被含住吮吸,湿湿热热的,长夏有点脸红,知道身后的人刚睁开眼,还没那么清醒,只得轻轻挣脱开,转头在裴曜侧脸上亲一口。 得了好处,裴曜才松开手。 早起的杂活多一点,长夏倒了水,又取了竹篮往后院走。 母鸡都在窝里睡觉,人一来,才发出低闷的咕咕叫,知道这会儿不是吃食的时候,它们没有乱扑腾。 一只手伸进鸡窝,在稻草里找鸡蛋。 夜里下蛋的母鸡不多,长夏摸到了三个,随后又进鸭圈里。 鸭子还好,多是夜里下蛋,他一共找到七枚鸭蛋。 如今家里有十五只母鸡,八只大鸡,七只半大的,半大的还没到下蛋的时候,还得再养养,兴许秋末的时候就下了。 母鸭有十六只,也是大小各一半。 有几只大母鸭挺聪明,有时出去游水,憋不住了,就在河边草丛里下蛋,下完还会冲人扇着翅膀嘎嘎叫。 长夏最初还不知是怎么了,等过去一看,原来是下了蛋。 当然,也有不聪明的,蛋随便下在外面就不管了,长夏小时候就知道赶鸭子回家之前,得在附近草丛翻着看看。 最近蛋价平平,毕竟家家养的都在下蛋。 鸡蛋是三文钱一个的惯常市价,鸭蛋四文钱一个。 长夏把新捡的蛋和这几天攒的放在一起,鸡蛋有二十五个了,鸭蛋正好三十个。 锅里水烧开了,馒头也热了,一家人便在院里盥漱。 裴曜用冷水洗脸洁牙,丝毫不觉得冰凉。 窦金花和裴灶安用的是锅里热水,他俩上了年纪,冷水用着渗牙。 长夏洗脸用冷水,洁牙时用竹筒兑了些温水。 牙粉香香的,漱完顿觉干净。 夜里也会盥漱,尤其裴曜,爱面子,讲究得很。 吃过早食,裴曜才彻底清醒,大步往后院去清扫鸡鸭圈和牲口棚。 日子就这么忙忙碌碌过着,无波无澜。 因裴曜要趁空做木雕,这回无论陈知还是裴有瓦,都不再催促儿子收了木头,去干地里的活。 等裴曜做完四个小木鸟,已是十天后了。 水桥码头。 河面波纹荡漾,小的货船商船或停泊靠岸,或撑篙远去。 虽然远远比不上芙阳镇码头的繁荣,但附近乡里的农户来来往往,人也不少。 裴曜和裴有瓦上了船,在摇晃的船只里坐下。 木雕在盖了布的竹篮里,裴曜将篮子放在两脚中间。 他原想着自己一个人去就成,船会直接停在燕秋府码头,只要到了码头,一路打听转悠着,他又识字,不愁找不到地方。 但陈知觉得他太年轻,只小时候去过府城,还是让裴有瓦跟着了。 很快,船夫开了船,过了码头船只多的地方,到宽阔的河面上,船飞快顺水流下。 裴曜会水,自己也会划船,因此不惧船的摇晃。 他坐不住,跟老爹说一声,弯腰走到船尾,站在外头看两岸风光。 撑船的船夫见他年少胆大,模样又俊又和气,便同他说笑两句,小后生看着像是会水的,不知娶亲了没有,诸如此类的闲话。 说到娶亲,裴曜眉梢扬起,十分得意,说他已娶夫郎,而且是从小定下的。 船夫乐得直笑,原是娃娃亲。 听见这话,裴曜只点头。 和外人说闲话,没必要什么都讲,况且娃娃亲也比童养媳听着好一点,省得别人觉得长夏是买的。 即使小船顺水直流,到燕秋府码头停下后,也过去将近半个时辰。 府城的码头更比芙阳镇码头阔气。 还没进来时,裴曜就听到河道两岸的喧闹声。 人多船多,码头不止有做工的、跑腿的,抬轿的、牵马的,也有不少穿金戴银、一身绫罗绸缎的富贵人。 光是看两眼,就知道这里的寻常百姓多,有钱人也更多。 船靠岸,裴曜提了竹篮,跟在老爹后面,长腿一迈就踏上石阶。 两人走了几步,便淹没在人潮之中。 · 裴有瓦来府城的次数也不多,不过他外出惯了,并不怯场。 裴曜挺高兴,清俊的脸上带了几分好奇,到处都看两眼。 尽管带了玩心,但他没忘记正事,一路都留意着卖各种玩器的铺子和摊贩。 看见有小孩玩的泥人、面人等,他不买,就在旁边听一听价钱,确实比芙阳镇贵。 还有别的,像拨浪鼓、泥哨和吉祥轮,这些倒没贵太多。 等发现有卖竹编、木雕的摊子,他没露出篮子里的东西,上前装作主顾,拿起个木头小狗详看。 这只小狗比他手掌大一点,但料子和做工都很一般,没那么细致,不想一问价钱,竟然要六十文。 和摊主扯了几句,对方见他年轻,嘴上只愿让到五十文。 裴曜本就不买,放下小狗,又问了一只木鹰的价钱。 鹰做的还行,只是上色有点差,色泽不是很均匀,竟要九十文。 他知道,九十文只是对方抬高的价,有搞价的余地,或许七十文就能拿下。 他在芙阳镇卖得最贵的,不过六十文一只,果然府城的价钱要高一些。 这家主要卖的是竹编,远比木雕精巧多了,木雕应该只是捎带卖。 裴曜不再耽搁,继续往前,碰到卖玩器的,同样停下来问价。 府城地方大,人多,不乏能工巧匠。 在一家名为“廖记玩器店”的铺子里,裴曜看到了一套枣红色的十二生肖木雕,鼠抱元宝,龙腾祥云,十二只都精巧雕琢,色泽也莹润光滑。 这间铺子不小,十几个架子上,不止有木雕,还有玉器、金器、鎏金器等。 大件的有,小件能在手里把玩的也有,像雕花小银壶、镂空小银球,都银亮精巧。 陶的玩器也有,甚至是旧物,却摆在好的位置上。 裴曜问了十二生肖的价钱,一整套要二十两。 伙计见他打扮实在一般,知道买不起,该答的话一答,不是很热络,不过也没摆脸色,看见穿绸子摇扇子的少爷进来,连忙满脸堆笑迎上去。 裴曜没在意伙计怎么样,见那个公子哥先拿了几个颇有意趣的小陶器把玩,心下了然。 他听说过,有人就喜欢旧物。 裴有瓦一边看架子上的东西,一边听伙计说话,不过一个麻雀小陶器而已,还是旧的,竟要六十文,公子哥还嫌便宜,多拿了几个。 结账的时候,掌柜的收了钱,陪笑和公子哥聊了几句。 两人很熟,公子哥称呼掌柜的为老廖。 裴曜装作去看别的,离账台近了一点,听公子哥随口夸了两句老廖,说收的东西不错,说着说着,便骂起前两天去的一家铺子,旧的陶器再贵,就半个巴掌大,哪里值五钱,他虽有钱,却厌恶别人这样明目张胆欺骗。 裴曜明白过来,原是这家价格公道,怪不得人挺多,富贵人有,穿布衣的小老百姓也有,都穿梭在架子中间,各自寻找喜欢的。 第59章 谈妥 府城地界大,裴曜和裴有瓦从下了船,一路边走边探听,转到廖记玩器店这里,已然过去一个多时辰。 天热,外头太阳亮晃晃的,照得人忍不住眯眼。 穿绸缎的公子哥只是路经这里,顺便进来淘几个玩器,家中备了消暑的冰酪,他心里惦记着,没有多待,摇着扇子就走了,身后一个小厮提着包好的陶器连忙跟上。 裴曜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将卖的各种东西大致看了看。 就在他转的时候,好几个穿布衣的男女,挑中了自己喜欢的,喊伙计问价。 他听了一耳朵,价钱不贵,高一点的大几十文,便宜的二三十文,寻常人家手里有点闲钱,完全买得起。 昂贵的东西也有,比如那套十二生肖,玉器金器更不用说。 他知道,那套木雕贵是贵在了木料上,显然是好料子,做工和上色也挑不出错。 在心里盘算一阵,裴曜转头看向裴有瓦,略点了点头。 见老爹也颔首,正好姓廖的掌柜送走了公子哥,站回去翻账本,他便大步往账台那边走。 “掌柜的。”裴曜声音清朗,笑问道:“贵店可收木雕?” 老廖抬起头,见是个俊逸的少年郎,身量虽高,但一看就知道年岁不大,眉宇间还带两分稚气。 穿一身干净整齐的布衣,身板结实,无论言语还是举止,都不畏手畏脚。 眼眸也清明,笑时展眉舒颜,并无任何邪冷阴鸷,倒是个难得的好面相。 老廖合上账本,十分和气道:“收是收的,只是得先看看东西。” 裴曜掀开篮子上的布,将四只木雕一一拿出来,放在账台上,说:“我带了四只,都是雀鸟。” 草枝编的鸟窝最先拿出来,里面的蓝尾巴山雀歪着小脑袋,老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端起巴掌大的鸟窝端详,笑道:“倒是有几分意思。” 随着裴曜将其他木雕摆出来,他目光又移过去。 小巧的鸟笼,笼门可以打开,里头是一只更小的灰山雀,圆滚滚的。 一只抓着树枝的黄雀,羽毛亮黄。 还有一只灰色鸽子,展开翅膀似要飞翔,口中衔了一根挂小红果的枝条。 五枚红果小巧袖珍,虽然雕琢的没那么浑圆逼真,但瑕不掩瑜,反而有几分质朴的意趣。 廖诚良开玩器店一个是为养家糊口,另一个便是喜爱这些东西。 眼下见了这几只小木雕,木料材质虽一般,可这份巧思实在讨人喜欢。 比起他店里那些昂贵料子的木雕,更为灵动。 只说那套十二生肖,尽管做工精细,但颜色深,足够庄重大气,没有这样的活泼自在。 细腿的鸟雀完全能在桌上放稳,显然做的人懂得前后轻重。 廖诚良又仔细看看雕工,翅膀羽毛是费了心思的,没有胡乱糊弄,上色也均匀细致,没有一块色重一块色轻的驳杂,很是柔和协调。 看完后,他抬头笑问:“这是谁做的?” 裴曜微微扬了扬下巴,说:“我做的。” 廖诚良有点惊讶,上下打量他一番,看见他手上的旧伤痕,便信了大半。 裴曜没扭捏,直问道:“掌柜的,可看得上?” 廖诚良笑了下,将四个木雕放在托盘上,端起往屋后走,说:“小兄弟,这边请。” 裴曜转头,看一眼裴有瓦,说:“我爹也在,他也跟着听听。” 知道他年少,或许是怯场了,廖诚良道:“都可都可。” 三人来到后面的屋子,很快有伙计上了茶。 寒暄一番,廖诚良没有拐弯抹角,说起木雕的收价。 他先问裴曜是什么意思。 裴曜方才心里就有了一点眉目,直言道:“廖叔觉得八十五文如何?” 廖诚良和裴有瓦没差几岁,圆脸,微微发福,面目始终和蔼。 知道他们是从乡下来的,言语也一直温和客气,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 刚才和裴有瓦寒暄两句后,裴曜称了一声廖叔,他也应了。 廖诚良笑了下,说:“这个价高了,你也看见,这些小物件,我做的都是薄利,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 讨价还价自然要辩驳一番。 廖诚良又说起铺子的租钱,还有几个伙计的工钱等等,利益不好太薄。 裴曜一开始没有松口,说自己买桐油颜料都是钱,好点的木头也得跟人去买,本钱在那里。 廖诚良很快给了价,说七十五文一只。 裴曜神色为难,纠结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也不用八十五文,八十文如何,要是瞧得上,他以后做的木雕,也都送来这边。 廖诚良琢磨一下,最后勉为其难点了头,八十文就八十文,不过后面的东西也得像今天这么细致,不能胡乱糊弄,他会验货,若有什么大的瑕疵,是绝不收的。 说到这个,裴曜自然敢打包票。 他想了一下,又问道,若以后的东西比今天的更精巧,收价是照样八十,还是能提一点,毕竟更好的东西,卖价可以更高。 这种玩器店的东西,爱者可以随手豪掷银钱,不喜的便觉得哪里值这个价。 说到底,都是店家自己定,不像柴米油盐一样有市价官价。 廖诚良见他不好糊弄,年少,却敢坦荡直言,眼中有些欣赏,哈哈笑着摇摇头,说等东西真带来了再说,必不会叫他吃亏。 今天的四只木雕一共是三钱二十文,廖诚良结账很痛快。 至于下次送货,裴曜自然要告知一声,一个月后会再来一趟,兴许能做出六只或八只。 廖诚良倒不着急,毕竟手里这四只刚到,尚不知行情如何。 送父子俩走后,他回到屋后,心情颇好,又把玩一番,心道不会卖不出去,至于卖价,一百文整是最低了。 先定一钱的价,结账也方便。 · 出来这么久,坐船还好,走了一个时辰,也该歇歇脚。 裴曜和裴有瓦找了家食肆,食客挺多,想来味道不会差。 问了伙计都有什么饭菜,一听最好的是羊肉汤,而且其他食客也多吃的是羊肉汤,裴曜便要了两碗。 见儿子发话,一派有了钱随便吃的架势,裴有瓦笑了下,没有阻拦。 刚才在玩器店,因见裴曜挺有主意,况且经常卖木雕,心里有谱,他就没出声,自己又不懂什么雕工上色的,多嘴还容易坏事。 他原想着要是谈不拢,也不着急,燕秋府城这么大,多找找,总有合适的。 最差不过是回芙阳镇,和原先一样,卖多少赚多少,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想裴曜挺能耐,真谈成了,价钱还挺高。 这会儿是饭时,羊肉汤在大锅里正沸,现烤的饼子也有,上得很快。 汤很鲜,羊膻味几乎没有,肉也炖得烂,裴曜尝一口,便再顾不上说话。 裴有瓦也觉得很不错。 听见别人添肉汤,裴曜一碗吃完后,又要一碗汤和一个饼子。 等吃饱喝足,两人才有了闲心说话。 外头太阳热辣辣的,正好食客并不拥挤,裴曜一边喝碗底剩下的汤,一边看向外面。 食肆的门和木板窗户大开,视野敞亮。 街边行人脚步匆忙,都眯着眼,或擦着汗找阴凉处歇息。 裴有瓦想起谈拢的价钱,笑一声,说:“真出息了,这价钱,我都没去想。” 裴曜吃饱后一脸满足,闻言才回过头,眼神尚带几分憨钝。 他扬眉,有点得意,开口道:“我原想着,七十文就行,最少六十文也不亏,即使今儿出来没找着铺子,大不了回去,反正能卖出去,今天只当过来玩了一天。” 裴有瓦看出儿子没有任何紧张忧虑,有点气笑,真是长不大的性子,万事不操心。 他和陈知早起说这事的时候,因牵扯到银钱,心中还有点忐忑,不想正主只惦记着能来府城逛一遭。 裴曜喝完最后一口汤,掏出帕子擦嘴,说:“爹,下次我再来送货,就带长夏来逛逛,这羊肉汤不错,让他也尝尝。” 一个月后也到初秋,肯定比今天凉快些。 裴有瓦点点头:“这也好。” 两个小孩恩恩爱爱融洽和睦,他这个当爹的,看着就高兴放心。 再说以后裴曜往府城送货,赚得更多,逛一逛花花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碗羊肉汤带两个饼子二十文,添汤不要钱,只是裴曜多吃了一个饼子,得多付两文。 庄稼人晒惯了,在府城再没别的事,留下也是白耽误工夫,两人顶着烈日往码头赶,正好碰上即将开船的。 来回船钱两个人花了六十文。 裴曜没什么心疼的,今天四个木雕就赚了三百二十文,除去花销,还有二百一十八文,况且船钱都是老爹掏的,他手里余了更多。 · 裴家。 狗趴在阴凉地打盹,蝉有一声没一声嘶叫着,像是也被太阳晒得没力气。 四个人正在各自的屋里小憩,还没睡醒,随着一声狗叫,裴曜和裴有瓦进了门,安静的院子登时热闹几分。 长夏揉着眼睛,坐在堂屋听裴曜和爹说话,困得一声没吭。 直到听见八十文一只木雕,他一下子放下手,转头看向旁边的裴曜。 陈知喜笑颜开,说:“还以为今天要耽误一天,我还给你爹带了钱,要是今天没找到,找家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去打听。” 他喝一口茶,又道:“毕竟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得,得慢慢来,不想运气这么好,一上午就找着合适的了。” 裴有瓦点点头,他俩确实这么商量过。 窦金花和裴灶安更是高兴,他俩看大孙子,本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好,如今更是本事大,都能把木雕卖到府城去,真真是有大出息。 裴曜当然也高兴,说:“我看他家铺子人多,生意好,要是找家只知道宰客的,即使收价比八十文更高,卖不出去也愁人,倒不如卖给有口碑的廖记,才更长远。” “哎呦。”陈知和窦金花一下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说:“都知道长远了,果然长大了。” 裴曜挑眉轻笑,一点不见害臊,甚为赞同,觉得自己确实长进了。 等他转头看见长夏亮晶晶的眼睛,脸上笑容一下子更大。 第60章 碎银 时辰还早,既挣了钱,还有了门路,裴家人都高兴,一点儿不着急干活,太阳正大呢。 裴曜和裴有瓦一路舟车劳顿,合该歇息歇息,便各自回了房。 出门时,裴曜带了五十文以防万一,正好结了羊肉汤的账,因此三钱碎银没少。 他打开荷包,将碎银子倒在长夏手中。 长夏摸着银子看一会儿,眉眼微弯,笑容很是软和。 裴曜脱了鞋坐在炕沿,一把清朗的嗓音异常悦耳,说:“下次去府城你也跟着,我已经跟爹说过了,今天吃的那家羊肉汤很鲜,到时候带你去吃。” 长夏抬头,眼神有点惊讶:“我也去?” 裴曜脱了外裳,开口道:“对,去逛逛,你不是说都忘了府城什么样,下回好好转一天。” 想起今天的见识,他道:“府城的城门还是那么高大阔气,一点都不见破旧,想来常常在修缮维新,码头比咱们这儿的更大更热闹,食肆、酒楼到处都是,什么吃的都有。” 长夏很好奇,钱也不看了,认真听他说。 裴曜脱了外裳外裤,拽过枕头躺下,看向岔腿跪坐在炕里的长夏,忍不住笑了笑。 他又道:“我和爹还路过一家顶漂亮的酒楼,听见吆喝的伙计喊有牛乳冰酪,那个酒楼盖得很气派,说不定挖了冰库。” 庄稼人夏天哪里见过冰,更别说吃,冰库也是高门大户才有的东西,一般的富户顶多掏钱去买。 储冰不是件容易事,有时花钱还买不到,或许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能天天用冰。 裴曜胡乱猜测,他没见过冰库什么样,只是觉得那个酒楼看起来就财大气粗。 长夏下意识点头附和,他哪里见过夏天的冰,不过,听一听府城的热闹,还挺高兴。 他将碎银子又装进荷包,放在裴曜枕边,说:“一会儿睡醒再开锁放钱。” “嗯。”裴曜答应着,等人在旁边躺下后,忽然翻身,长臂一伸就将人搂进怀里。 长夏偏瘦,近来又苦夏,胃口比平时减了一点,好在屁股和腿根有肉,肚子也有一点,一摸就知道没有太消瘦。 而且肌肤白嫩嫩的,像豆腐一样细腻。 肚皮被啃了舔了几口,长夏没出声,默默忍受。 好在今天裴曜没那么过分,再亲了几下就躺回原处。 · 流水淙淙。 山间小溪蜿蜒流淌,水草碧绿,像绿色的柔软绸子,在水中飘动。 溪边。 长夏单肩挎着竹筐的一根绳带,筐子湿哒哒的,他衣裳也有几片湿迹。 见这边水草茂盛,他在岸边蹲下,将鲜嫩的水草一把把拽出来,甩甩水再丢进筐中。 好的水草鸭子和大鹅都爱吃。 长夏手底下很利索,这边的水草拔完,便起身寻个窄处,大步跨到溪水对岸,将看见的好水草都拔出来,实实在在压进竹筐中。 母鸭长肥了就能天天下蛋,要是吃不好,有时两三天才能下一个。 山里凉快,尤其有水和树荫遮蔽的地方。 竹筐实在塞不下了,长夏才捋捋手上的水,看向下游。 没多久,裴曜赶上来,他背了竹筐,还挎了两个鱼篓,提了一个竹篮。 竹篮里装着水囊和一包米糕。 “这边水草好。”长夏说道。 裴曜放下竹篮,同样跨到对面去,蹲下拔草。 两人沿着溪水往上,忙碌一阵,将裴曜背来的筐子也塞满。 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挽起裤管后,长夏走进水中,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块,溪水没过了脚腕子,冰冰凉凉。 他从裴曜手中接过空鱼篓,背在身侧,弯腰翻动一块石头。 一条青色小鱼受惊,尾巴一摆,飞快游走。 长夏眼神落在两只惊慌失措的小蟹上,连忙伸手按住一只,避开了小蟹张牙舞爪的钳子。 另一只小山蟹横着八条腿,迅速挤进旁边的石头底下。 长夏看得一清二楚,将捉起的小蟹塞进鱼篓里,又去翻动那块石头。 好几个青螺趴在石头底,他顺手捡了,都是喂鸭子的好东西。 裴曜也弯着腰抓小蟹、摸螺。 山中静谧,鸟雀叫声清脆婉转,时而有风沙沙吹动树叶。 两人忙起来后,都没顾上说话。 在水里摸东西和在山里找东西一样,费工夫,也急不得。 渐渐的,日头爬到最高,阳光变得刺眼。 长夏直起腰,问道:“饿不饿?” 他有点饿了。 裴曜正翻动一块大石头,伸手往石头底下摸索,闻言开口:“有点儿。” 他从石头缝里抓出两只小山蟹,准头倒挺好,瞎摸也没让蟹钳夹了手。 找了处干净地方,长夏坐下,先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才打开油纸包吃米糕。 自家做的米糕,味道一般,不过每块都挺大。 裴曜挨着他,两块米糕下肚后,才说道:“这里东西多,不着急回家吃饭,多摸些。” “嗯。”长夏点点头。 今天上山不止为家里的鸭子大鹅,他俩还想多捉一点小蟹和青螺,趁活的时候卖去镇上。 近来青螺和小山蟹价钱不错,一斤能卖到十七文。 青螺和小蟹的肉都少,但做得好了,尤其小蟹,无论辣炒还是煮、炖,味道很鲜,好这口的人爱极了。 小蟹壳多肉少,却挺挑水,水污浊的地方是找不到的,只有清冽的泉水和溪水中才能寻到踪迹。 比起这种小蟹,长夏更偏爱鱼虾,肉多,吃起来也不麻烦。 不过裴曜挺喜欢吃螺,他转头问道:“青螺要留一些吃吗?” 每年夏天,只要有空,陈知都会炒几次螺,偶尔也炒一回小蟹。 裴曜开口:“今儿要是抓的多就留一些,少就算了。” 既想让鸭子长肥,又想分出一些去卖钱,分成两份还行,要是再留一些自吃,就显得紧促,哪有样样占全的好事。 蟹足在鱼篓里抓出“咔啦咔啦”的动静。 长夏看一眼,没有爬出来的,就没管,又拿起一块米糕吃。 · 王小蝉和裴文清的亲事定下了,成亲吉日也算好了,就在仲秋上旬,不到两个月了。 裴文清爹娘催得紧,毕竟儿子二十一岁了,抓紧办完事,心里才能彻底踏实。 王小蝉年纪也不小,今年十九,只比长夏小一岁,他家之前也在发愁。 因此两家对早日成亲都没异议,几乎是一拍即合。 长夏听闻了消息,还没去跟王小蝉闲聊,就先喊阿爹。 等陈知翻出一块杏黄色的新布给他,他裁了一点布头,打算给王小蝉做个香袋。 这块布是陈知前段时日在镇上扯的,一共就四尺。 因颜色鲜嫩,布料也柔软,他准备给奶娃娃做两身小衣裳。 家里都多少年没做过娃娃的衣裳了。 裴曜刚出生那会儿,衣裳要么是他自己的旧衣改的,要么是从亲戚家讨的,都偏大,能多穿几个月。 后来日子好一点,那些小衣裳小鞋子也被别人讨去一些,剩下的不多了。 如今日子更好,尽管娃娃还没影,但他和窦金花已经在着手准备。 不止扯了新布,他俩还把裴曜和长夏两件没补丁的旧上衣给拆洗了,打算改成一岁左右能穿的,裁下来的布块,正好糊几双软软的小鞋子。 孩子穿旧衣意头好,可满是补丁的话,实在碍眼,长夏和裴曜不缺衣裳穿,因此陈知特意挑了两件好的。 之前阿爹裁剪杏黄布,长夏就看见余出来的一块布头,不多,那会儿便起了心思。 因是新婚送礼,不好光秃秃一块纯色布,长夏找出绷子,将黄布绷好,打算两面都绣点花草。 申时刚半,不到做饭的时候,正是个空闲。 长夏提了椅子出屋,旁边是正在细雕翅膀的裴曜。 睡过中觉后,裴曜只出门打了两趟猪草,就忙起木雕的事。 今天地里的活不忙,裴有瓦一人足够,菜地有窦金花和裴灶安除杂草,劈柴喂猪有陈知和长夏。 自从和玩器店谈拢后,裴家人对他做木雕这件事重视多了,一些杂活都不让干,安心削木头就好。 一个月下来,若能多做两个,就能多一百六十文。 裴曜雕琢时总是很专注。 长夏在旁边没有出声,看一眼他手里渐渐成型的木头,就低头忙起自己的活计。 头一回把木雕往府城卖,裴曜没搞什么新鲜东西,都是自己做惯、有把握的样式,也更熟手。 没做过的东西想要弄好看些,往往需要好几天,也得废好几次,才能一点一点知道哪里该怎么做。 一只鹅逐渐出来。 翅膀雕出纹路后,脑袋那里原本只有雏形,也不知他怎么做的,三两下就把鹅嘴削好,鹅脑袋和长脖子的轮廓、衔接都顺滑流畅,弧度优美,一下子就有了形。 鹅掌一前一后,是只正在走路的大鹅。 裴曜把木鹅放在地上,见能稳稳站住,一口气长长吐出,一下子放松了。 他从地上拿起一把小锉刀细细打磨,将粗糙的地方尽量磨平滑。 转头看一眼长夏,正忙着绣东西。 长夏将穿过去的针拉紧,察觉到视线,下意识转头,就看见一张含笑的俊脸。 裴曜随意瞥一眼手里的木鹅,小锉刀没停,又抬起眼眸,问道:“在做什么?” 长夏开口:“给小蝉绣个香袋。” 裴曜点点头,他俩成亲时,王小蝉送了长夏一条新帕子,他见过,是该回礼。 这时陈知从菜地摘了两根吊瓜进来,说:“也该做饭了。” 长夏放下手里的绣活,站起来挽袖子。 陈知在灶房门口洗吊瓜,又对裴曜说:“明天不忙,应该去你姑姑家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帮着做一天,那会儿你姑父给咱们家出了不少力气。” “知道了。”裴曜答应一声。 微风吹拂,橙红的夕阳染透天边云霞。 灶房窗沿上有个陶瓶,瓶中一束野花正盛开,花枝轻晃,又是一日寻常。 60-70 第61章 胸肌 水车缓缓旋转。 湿淋淋的水斗装满河水,升至最高处,水斗便自动倾斜,哗啦一声,水倒进木板做成的渡槽之中。 渡槽架在半空,一路延伸出去,将水送进地势较高的地方。 渡槽末端逐渐倾斜向下,水流哗哗注入沟渠中,再经由挖出来的水渠,向各家各户的水田中流淌。 轮到谁家浇地,便将自家地头的水渠口通开,水自然而然会流淌进去。 水车犹如车轮一般,一圈一圈转动、倒水。 长夏扛着铁锹沿田垄走动,近来天热,水田水位下降,今日正好轮到他们家中等田这边蓄水。 见没有田垄被水冲开,他回到水渠口,一手拄着铁锹歇息。 过了一会儿,扛着铁锹的裴曜从渡槽口那边过来,说:“有两处缝隙,已经堵上了。” 水渠有两条主道,从渡槽口一路挖到最后一亩开垦出来的水田附近。 他们浇地时,为了尽快蓄水,其他人家都会堵上自家水田的渠口,不让水流进去。 只是有时候水渠口堵的不好,水会从缝隙中漏出去,就得去巡看,发现有漏水的,用铁锹铲一些湿泥拍上去,堵住就好。 太阳被一团很大的白云遮住,总算没那么刺眼了。 长夏点点头,问道:“渴不渴?” 瓦罐放在一旁,他自己喝过了。 “有点。”裴曜说着,懒得弯腰,他顺手就把铁锹插进湿泥中,铁锹斜斜立住。 一碗水刚喝完,就有人影靠近,是旁边水田的田主裴永。 裴曜放下水碗,笑说道:“永叔,来得正好。” 裴永和他们是本家,关系很不错,两家的中等水田挨着,他们浇完,就该裴永家了。 “永叔。”长夏也喊了一声。 “我算着该到时候了。”裴永肩上扛着铁锹,走过来看一眼,说:“就差半亩了。” 裴曜道:“我刚还想,等下再去喊我大亮哥也不迟。” 裴亮是裴永大儿子,他还有个二儿子叫裴小亮,因此裴曜总喊裴亮为大亮哥。 他和长夏忙了一早上,三亩地快灌完了。 裴永看向别家已经灌好的水田,风一吹,便泛起涟漪,他感叹道:“如今真是好了,浇地多省事,不用提水不用拉水。” 裴曜笑道:“可不是,到底是水车方便。” 一旁的长夏也想起十年前和家里人浇地灌溉的场景。 那会儿他和裴曜都小,挑不动水,只能带着裴曜做些送饭送水的杂活。 这边的中等田地势较高,即使从河边挖了水渠引水过来,但水流弱,人力也得用上。 大人从河边挑了水,一路走到自家田中,将水一桶桶倒进来,又累又热。 稍微省力些的,就是做两个大水桶,放在板车上,灌满水让毛驴骡子拉着,到地里后再倒出来。 不过这样的记忆没有维持太久。 他十岁那年,朝廷大兴水利,他们这儿也沾了光,县衙里的老爷带人来巡查,给沿岸的村子都修了水车。 从那以后,只要不是大旱,河水退位干涸,水田灌水一下子变得容易了,收成自然也高了些。 十里八乡的村人都感恩戴德,无不称颂县令和朝廷的德政善行。 后来县令老爷高升,或许早已成了大官,只留下一轮轮水车在这里经年累月转动。 不过旱田那边,因离青眉河远,地势偏高,尽管也挖了水渠,渡槽有活口可以架过去,还是得人力一同运水浇地,才更快些。 水田这边能腾出手,不用再下苦力,因此旱田那边辛苦些,倒也没什么。 至少天热的时候,水田灌水一个人就足以应对,其他人就能去旱田那边忙。 说一阵子话,等水流到尽头,蓄足够了,长夏和裴曜拿起铁锹,挖泥堵住水口。 另一边,裴永先在自家地头前的主渠忙碌,铲了些泥筑起一道小泥墙。 不然水会顺着主渠一直往前流。 随后他挖开裴曜在前面筑的小泥墙,水哗啦啦流过来,进入他家的水口之中。 · 在地里干活,衣裳不免沾了些泥点子,裴曜说只换衣裳不爽利,想洗澡。 才半上午,院里晒的两大盆水还没热,长夏只好给他烧水。 裴家其他人都不在,不是打柴就是打猪草去了。 早起出门时,两人就带了钥匙。 等一锅水烧好,长夏朝外面喊一声,正在院里劈柴的裴曜放下斧头,提了空桶进灶房。 两人一个提热水一个提凉水,很快将水兑好。 长夏正要出去,不想裴曜拉住他手腕。 “你不洗?”裴曜问道,墨黑瞳仁盯着长夏,露出直勾勾的神色。 长夏对上他视线,眼睫微颤,讷讷开口:“你洗了我再洗。” 夏天洗得勤,身上没那么脏,一桶水换着人洗很常见。 知道裴曜爱干净,他想着让对方先洗。 裴曜喉结微动,低声说:“可以一起洗。” 长夏有点慌,连忙摇头:“不行。” 他忍着羞耻,小声说:“阿爹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不弄那些。”裴曜声音低哑,微微绷着脸,看起来一派正经。 长夏手腕被抓住,那只粗糙大手很有力,根本挣脱不得。 他只好仰脸,问道:“真的?” 裴曜点头:“嗯,真的。” 长夏磨磨蹭蹭解腰带,裴曜早脱完了。 高挑的少年郎君腿长胳膊长,又白,模样俊、身板壮。 穿着衣裳时还清清瘦瘦的,一露出身躯,块块肌肉都结实有力。 经常干活,他浑身就没有余赘的肉,一身筋骨精瘦,最显眼的地方也十分悍然。 长夏瞥到他胸膛和腹部,头更低了,耳朵也红了。 他刚背过身,身后就有人靠近。 好半天解不开的衣裳落在炕沿。 热水浸泡,身上一下子舒坦,长夏脸颊被热汽蒸红,眼神也迷蒙起来,带着一丝哭腔催促裴曜:“快些。” 再磨蹭下去,万一真有人回来…… · 一桶水倒进菜地,缓缓往前流,逐渐渗入土中。 裴曜又用扁担挑起空桶,往河边去打水。 刚走出家门,就碰上背了一筐鸡草的长夏。 已是傍晚,等浇过菜地,今天一天的活就干完了。 去路被挡住,长夏仰起头,眉尖微蹙,似乎有点不高兴。 裴曜只好挪开,不再堵着人。 他并非故意,只是下意识就凑近了。 他神色略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开了口:“我再挑两趟就浇完了,你回去歇着。” “嗯。”长夏声音不大,背着筐就进去了,没有多说什么。 裴曜心知是上午哄骗人一起洗澡的事,一白天了,长夏都没怎么靠近他,又不会发脾气,就自个儿闷头闷脑待着。 他挑着扁担往河边走,忽然轻笑一声。 真像一个受气小包子,戳一下就悄悄漏出一点气,用不高兴的神色看他。 偏偏长得漂亮,又是极温软的性子,一脸不高兴只会显得窝囊可怜。 长夏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包子”,看见陈知后,才眉头舒展,和阿爹说了两句话。 太阳落山,灿烂的云彩消失不见,只余蓝蒙蒙的天。 等裴曜浇完菜地,长夏已经盥漱完,正坐在屋里洗脚。 听见外面裴有瓦问起裴曜木雕的事,他看向桌子。 桌上放了一个还没上色的木鹅。 这几天裴曜在做之前那套大鹅,已经做完三个了,还说这四只鹅做完后,再做四只山雀,到时候带上八只去府城。 如果玩器店全要了,就有六百四十文的进账,整整六钱。 尽管有点气裴曜的厚脸皮,不过长夏看着木鹅,还是觉得他很厉害。 洗漱完,裴曜掀开门帘,星眸带上一点笑意。 长夏看他一眼,没说话。 高高瘦瘦的少年干脆在旁边蹲下来,骗了人的那点儿不自在消失得一干二净。 “还不高兴啊。”他声音清朗含笑。 长夏原本不想理他,但一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忍不住点头承认:“嗯。” 裴曜笑意更甚,飞快凑过去亲一口。 长夏连忙捂住脸。 裴曜眉眼飞扬,说:“别不高兴了,大不了,下次你骗我,我肯定不会生气。” 清俊的少年人就这么含笑看着自己,长夏抿了抿唇,耳尖微红。 “长夏,长夏?” 没见他点头,裴曜一声声喊,星眸亮亮的。 长夏拿这样的黏糊劲没办法,只好轻声开口:“没有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唇角就落下温热的触感, 得寸进尺的人吻过来,在他脸颊、耳垂轻吻舔舐。 长夏有时觉得裴曜怪怪的,亲几下倒没什么,哪有人会舔人。 有时候也不知是着急还是太高兴,舔着舔着,就用脸、鼻子在他身上胡乱蹭。 幸好出了屋子后,裴曜不会乱来,瞧着也正经许多。 不过,等脊背被抚摸,他轻轻喘气,只觉得舒服,再也无法想东想西。 东厢房的门关上了。 天还没彻底黑,屋内尚有光线。 准备就寝的两人坐在炕上,裴曜打了赤膊,夏天热,他不愿多穿衣裳。 长夏看一眼,自以为隐蔽。 等躺下后,他的手被捉住,以为裴曜又要玩手,他没动,不想下一瞬,手就贴在对方块垒硕大的胸口。 乍一触摸,那里的肉是软的,只是裴曜忽然使力,登时就变得硬邦邦。 这种变化让长夏惊讶,根本藏不住一瞬间从心底溢出的雀跃。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也有喜好,打心里觉得这样的结实身板很漂亮,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还没来得及羞涩,就听见裴曜笑嘻嘻开了口。 “上午洗澡时,我看见你颤着手,犹豫好几下,最后还是摸了我。” 他语气甚为欢快,仿佛是一件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长夏没想到自己偷偷摸两下的事情被发现,一愣后,脸瞬间红透。 第62章 玩闹 上午的事情…… 长夏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耳根红透了,心也有点惴惴不安,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事情确实是他做的,无从狡辩。 只是,他不是故意的。 裴曜弄完后,两人在浴桶中面对面,他几乎是坐在裴曜腿上,离得很近。 宽阔坚实的胸膛就在自己眼前,那么白皙,触手可及。 那时裴曜正撩水清洗肩头和颈侧,看起来挺忙,他鬼迷心窍一样,没有忍住…… 长夏脸颊发烫,想抽回手。 可裴曜抓着他手腕不放,嘻笑道:“想摸?喜欢摸?” “没、没……”长夏结结巴巴否认,但红着脸和耳朵的模样,一看就心虚。 裴曜根本不信他的话,依旧是那副欢快的模样,说:“既然喜欢,那就随你摸。” 长夏的手被按在块状的肌肉上,紧实、强壮。 随后手又被带着,摸到另一边,是同样的温热触感。 在裴曜用力紧绷的时候,胸口两块肌肉都变得硬而结实。 天色尚有亮光,触摸的同时,长夏也能看见轮廓,完全是一具漂亮、有力的躯体。 而在白天的时候,能看得更清,那些块块垒垒的肌肉上,有若隐若现的青筋盘虬。 一旦用力,青筋就会暴起…… 他脸颊热意更甚。 裴曜想到洗澡时,长夏那副畏畏缩缩又偷偷摸摸的神情,就忍不住笑。 他一开始没发现长夏的心思,忙着洗肩头,可胸口忽然传来温热轻柔的触感,实在太明显了。 当时没戳破,是他想看长夏究竟要做什么。 可惜胆子太小,偷偷摸两下就缩回手。 见长夏羞窘,他干脆将人整个搂进怀里,笑声沉沉:“要不这样,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摸一下,看中哪里摸哪里,怎么样?” “不、不用了……”长夏小声拒绝,语气难掩羞涩。 一时兴奋过头,根本不愿放过长夏,心性并不沉稳的少年干脆强买强卖,说:“那你不亲我,我就要亲你了,也是一样的。” 尾音刚落,长夏只眨了下眼睛,脸颊和唇角就被亲了好几下。 “想不想摸我胳膊?”裴曜声音含笑。 他正在兴头上,发现躺着不方便,干脆松开长夏坐起来,抬起胳膊,再一用力,连声说道:“快,快摸。” 大臂上结实的肌肉隆起,连带着小臂的肌肉也紧绷起来。 长夏终于没忍住,红着脸,抿抿嘴巴,朝裴曜伸出了手。 大臂上的肉硬硬的,但不像石头和木头那样,带着肌肤的温热和韧性,饱满有力。 等他摸够收回手,裴曜才放下胳膊,笑吟吟开口:“还有这儿。” 长夏的手被他摁在自己腹部。 见长夏没有挣扎,他才松开,两手撑在身后,一用力收紧,腹部几块整齐的肌肉也变得紧实坚硬。 长夏轻轻咬住下唇,连颈子都变红了,羞臊不已,可到底没舍得挪开手。 玩闹一阵,天彻底暗了下来,两人才躺下。 裴曜依旧笑嘻嘻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长夏怦怦跳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今晚不是很热,裴曜非要搂着他。 知道对方闹起来的话,半天都不得停歇。 刚才就是,连大腿上硬邦邦的肉都让他摸几下,不摸都不行。 长夏只好依从,枕在对方胳膊上,一只手也搭在对方胸口。 手掌下是温热的肌肤,随着裴曜呼吸,胸口缓缓起伏,他的手也轻轻动。 夜渐渐凉了,虫鸣声此起彼伏。 长夏闭上眼睛,安心进入梦乡。 · 锅边冒出白汽,粥熬好了,米香味十足浓郁。 今天吃的是白米细粥,长夏切了三个咸鸭蛋,正好一人半个。 咸鸭蛋是陈知从娘家带回来的,共有十个。 他老娘有腌蛋的好手艺,也教给了他,每年他会腌两三罐,长夏和裴曜很爱吃。 因为味道不错,不会咸的齁人,下饭恰到好处,陈知早年就学着老娘,在镇上零散着卖卖咸鸭蛋,如今已有一些相熟的主顾。 只是他自己总觉着,还是老娘腌的鸭蛋更好吃。 鸭蛋黄流出红油,沙沙的,一点儿都不硬。 饭桌上,一碗辣椒炒鸡蛋,吊瓜切成片炒了一大碗,一碗蒸茄子,还有一碗酱汁闷扁豆。 今天的饭菜好,炒鸡蛋和焖扁豆都很下饭下馒头。 裴家六口人埋头吃饭,一时都顾不上说话。 长夏放下鸭蛋壳,半个青壳里什么都没剩,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碗筷时,陈知说道:“这几天吊瓜和葫芦瓜结得多,切几个,煮了喂猪。”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 猪除了草以外,还得给煮食,吃得杂一点才好,经常是用谷糠或麦麸,和一些豆面混着,煮成糊糊,再掺些瓜蔬煮熟,不但猪爱吃,鸡鸭鹅还有毛驴都能吃,往往都要煮一大锅。 长夏在灶房忙碌,裴曜也没闲着。 灶房木柴不多了,他用大竹篮搬了两趟,将劈好的木柴条堆放在离灶台较近的墙边,烧火时手一伸就能抽取。 随后又用扁担钩起水桶,往河边去打水,将家里的几个水缸都添满。 等两桶猪食晾好,长夏提了去后院喂猪,再回到前院,裴曜已经把旧竹篮还有小锄头准备好了。 长夏洗洗手,跟着他出了院门。 两人一路到了河边,找了处阴凉湿润的泥地,挽起裤管,各自拿了小锄头在湿泥中翻挖。 蚯蚓随着泥块一起被翻上来,肉红色的长条身躯裹着泥,不断扭动。 长夏捏开泥块,将带泥的蚯蚓丢进旧篮子里。 裴曜也不怕这东西,他钓鱼时总要捏着往鱼钩上穿。 草鞋陷进泥里,长夏抬脚就拔出来,又弯腰在旁边掘起一块泥。 等两人挖出来大半篮带泥的蚯蚓,草鞋已经脏得不像样,脚腕子和小腿上也都是泥点,手更不用说。 干活哪有不脏的,裴曜爱干净,但不会因为脏了就烦恼。 两人走到石头多的河边洗手脚,顺便掬水泼到竹篮里,冲冲蚯蚓身上的泥。 虽然可以将竹篮整个浸入河水中,不过好不容易挖到这么些,万一随着水流被冲走,实在不值当。 回家后,他俩才把一篮蚯蚓倒在鸭圈外面的地上。 长夏提了半桶水来,用葫芦瓢舀水,用力泼到一条条扭动的蚯蚓身上。 冲干净一点后,裴曜才拿了刀,将蚯蚓丢到剁草的木板上,咚咚咚砍成很多段。 鸭子和母鸡围过来,等裴曜把蚯蚓段扔到圈里,争先恐后抢着吃。 一只威武的彩色雄鸡站在窝棚上,裴曜打开鸡圈门,给它的陶罐里放了一些蚯蚓。 大公鸡这才扑扑扇着翅膀飞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去。 原来的那只大公鸡早就死了,因养得好,活得还算长久。 不过这只,已经是它后嗣的后嗣。 裴灶安喜爱原来那只大公鸡的品相,在壮年时就及时和母鸡配种孵了蛋,从中选出几只小公鸡,养大一点后,再挑出最好看最威风的,最后就只剩这一只。 这只公鸡过两年也要留种,先把小公鸡养起来,万一哪天大公鸡病了蔫了死了,没留下种鸡,实在遗憾。 蚯蚓段还剩一小团,裴曜随手捡起,和长夏一起往前院走。 长夏放下水桶,见裴曜蹲在木盆前,将蚯蚓肉丢进去,问道:“还活着?” 旧木盆里,一只小螃蟹从泥里钻出来,飞快用蟹钳夹住蚯蚓,躲到泥旁边吃起来。 裴曜看见它钻出来,才应声:“嗯,活得还挺好。” 这是上次他俩去山里摸螃蟹和青螺,特意留下的一只。 裴曜还从河里挖了淤泥,养了半个月了,再来喂食,小螃蟹会直接跑出来。 刚开始养的那几天,人在的时候它特别谨慎,始终藏在泥里,只露出小小的眼睛,等人离开后才会吃东西。 不等它吃完蚯蚓,裴曜大手一捞,就抓起小螃蟹,扯扯蟹腿,再翻过来看一看蟹肚子,一脸的若有所思。 长夏过来看了一会儿,见他仔细端详起来,就进堂屋纺线了,没有多打搅。 他俩抓螃蟹的时候,裴曜跟他说在府城的玩器店中看见有木头做的螃蟹,蟹腿瞧着挺灵动,便起了点心思。 以前裴曜也做过鱼蟹这些。 鱼儿很不好做,木头雕出来的呆呆板板,单有形而无神,给小孩玩玩还行,无法像画画一样,可以随便画出游鱼的飘逸姿态。 发觉自己做不好游鱼后,他不再勉强。 小螃蟹也做过,倒是能做出来,只是憨憨的,蟹腿粗糙僵硬,不怎么有趣。 死蟹很容易臭掉,想多看看蟹的模样,就得养起来。 他原本往木盆里丢了两只活蟹,不过另一只命弱,没两天就死了。 裴曜看了一会儿。 他手里的小螃蟹似乎习惯了,蟹腿不像之前那样慌乱蹬动,嘴巴里吐出泡泡,不知是在说话还是骂人。 咚—— 小螃蟹被丢回水中,八条腿划着水,飞快往泥里钻。 裴曜起身,转头看向堂屋,见长夏坐在那儿纺线,织布机也在响,是阿奶在织布。 他不再耽误,拿了镰刀和大竹筐出门打草。 · 夏末依旧是燥热的。 等倏忽转进初秋,一早一晚的凉意十分明显,再没有那样沉闷的暑热。 天幕湛蓝,唯西边夕阳带来热烈的色彩,金橙之色很是绚丽。 太阳落了一半,和王小蝉在家附近分开后,长夏看见天上有粉紫色的云,轻盈漂亮。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等到云彩消失,才带着几分雀跃进了家门。 将竹筐里的木耳、野蘑倒在地上,长夏拿了两个小竹匾,过来将东西分开捡起。 今天摘到好几朵白色的银耳,他和王小蝉一人分了一些。 窦金花听见动静,从后院出来,见是他回来,笑眯眯道:“锅里留了饭,快去吃,这些我来择。” 他今天下午才和王小蝉上山,去得晚,回来迟了,自然赶不上吃饭。 “好。”长夏拍拍手起身,他确实饿了,又指着银耳说:“阿奶,看,今天摘到这个了。” 窦金花已经看见了,毕竟白耳混在一堆黑木耳中很显眼。 她笑容更甚,眼尾褶皱堆出和蔼的弧度,说:“今儿运气真好,又找到值钱东西了。” “嗯。”长夏很高兴,说:“我和小蝉一起看见的,就各自分了一半,这几朵晒干,再加上之前的银耳,就凑够五两了,可以去镇上卖。” 窦金花也高兴。 干银耳昂贵,一两就值百十来文,不过这东西稀少,比黑木耳难找多了,一半年下来,也不过晒几两。 长夏一个人坐在院里吃饭,太阳落山后,裴曜扛着锄头进了家门。 裴曜挑眉轻笑,大步走近。 无需言语,长夏从他的笑里看出那股高兴劲,木雕攒了八个了,已经和家里说好,明天他俩就坐船去府城。 第63章 进城 微黄的草叶掺杂在浓浓绿意之中,并不起眼。 阳光柔和,秋意尚未大幅铺开。 趁早起的凉快劲还没过去,吃过早食,长夏跟着裴曜出了门。 两人没走老庄子里面,从外面的小路往水桥码头赶。 不然碰见村里人还要多说话,若问起上哪里,一说府城,总有人会再问问去府城做什么。 裴有瓦冬天跑商挣个辛苦钱,都要被说赚大钱去了,村里总有几句闲言碎语。 因此裴曜往府城卖木雕的事情,裴家人没怎么对外说,即使有人问起,嘴上糊弄两句,说孩子瞎胡闹而已。 裴曜倒是和几个同龄人聊过,不过具体价钱没告诉,只说比镇上多十来文。 他一两个月才去一趟府城,只要自己不说,村里人哪能知道上哪儿去了,除非在码头坐船时遇见。 裴曜向来不烦恼这些事,只要能赚钱就好。 赶路、坐船自不用说,长夏一路兴高采烈,往常低垂的眉眼泛出点点喜悦。 他脸上笑容虽浅,却昭显了不平静的内心。 绿草悠悠,在他眼里比平时还要鲜绿,树影轻晃,连风都是和煦的。 不知不觉中,那副苦闷怯懦相消退了一些。 等小船晃晃悠悠停靠在大码头后,裴曜率先跃上岸,随后伸出手。 长夏抓住那只大手,有了借力点,稳稳跨上石阶。 离巳时还差两刻钟,这会儿正是各行各业早起忙碌的时候,河中船只穿梭,街上人来人往。 牵马的、骑马的,抬轿的、坐轿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俱全。 长夏几乎要看不过来了。 即使在水桥大集和芙阳镇大集上,都没这么多穿绫罗绸缎的人。 怕他左顾右盼走散了,裴曜隔着衣袖抓紧他手腕,将人往身侧带了带。 手腕被牢牢握住,热意自那只大手传来,心一下子安定不少。 长夏转头看一眼裴曜。 比他高的少年郎君冲他露出个笑,说:“看吧,这样不会走散。” “嗯。”长夏点头,眉眼绽开一抹喜色,又去看临街的各种酒肆食肆。 挑担卖瓜果的人从旁边走过去。 前头又来一个推独轮小车的,小车上放着好几个木桶,推小车的年轻汉子吆喝着酸梅汤、乌梅汁等,是卖饮子的。 也是,在码头做工的人多,虽然初秋,但太阳出来后,依旧热辣辣的,尤其下力气的人,总要多喝点水,不然渴得慌。 饮子浸在凉水里,冰冰凉凉,是炎热时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应该卖得挺好。 长夏这么想着,和独轮小车擦肩而过后,就听见有人喊住了卖饮子的。 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几个擦着汗的脚夫。 七八头毛驴被绳索连在一起,连成一串,安静等在路边。 最前面牵头驴的人正和一个矮胖商家说话,商家衣裳料子一般,已经旧了,而且衣服上有一些黑灰。 商家身后是几十袋卸下来的货,长夏仔细一看,原来是卖木炭的。 露在口袋外面的木炭看起来很不错,渣子少,一根根黑炭都泛着光泽。 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不知从哪里跑来,光着脚,人人都拎了两条或三条鱼,嬉笑着,从人流中钻出去,跑到食肆前大声问掌柜的收不收鱼。 有的鱼还在甩尾巴,都是活的。 长夏看见一个小双儿混在其中卖鱼,眉眼机灵,毫不畏惧生人,就是晒得偏黑,一跑起来,根本不落小男孩的下风。 四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为码头的忙碌添上一点别样色彩,一个个嘴巴都伶俐,一家一家脆生生问过去。 有的食肆不忙,掌柜逗两句小孩,收了鱼后,就能听见小孩兴奋的声音。 街上有一些小流子,年纪不大,已经学会偷东西,这几个自己抓鱼来换钱的小孩,显然讨喜多了。 怕撞到别人,长夏一边看一边留意周围。 等过了码头这段路,转过拐角来到宽敞的大街上,总算没那么拥挤了。 裴曜依旧握着他手腕。 街边开了很多铺子和小摊,其中最大的是一家客栈,竟然盖了三层,远比他们芙阳镇的客栈阔气。 长夏仰着脸,看一眼高高的屋顶。 裴曜看见他仰头,笑道:“这叫福顺客栈。” 长夏目光落回客栈牌匾,原来这四个字是福顺客栈。 出门的时候吃过早食,这会儿两人腹中并不饥饿,即使一些小食摊上传来香味,也不为所动。 裴曜神色松快,脚下不慌不忙,指着前面说:“上回我跟爹从码头这边走,转了三四条大街才找到廖记那边,今天咱俩先找找近路,把木雕送过去,再好好逛。” “嗯。”长夏点点头,办正事要紧。 府城这边地势平坦,大大小小的街道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想去相邻的街道,不一定要走到大街尽头的拐角,街上一些商铺、屋子旁边,就有或宽或窄的甬道。 正说着,他俩就看见陆续有人从前面一个甬道口出来,男女老少都有,小孩子是蹦跳着跑出来的。 到了跟前后,两人驻足看一眼,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给一个老妇让开路。 通道里面零星铺了几块石板,看起来年头也久了。 道路说宽也不宽,顶多可以并行两个人,两边来的人碰上后都会互相避让一下。 见地上没有腌臜污迹,是附近人走惯的,裴曜便率先往里走。 长夏跟在他后面,穿过甬道后,便来到另一条街上。 裴曜辨了辨方向,又拉起长夏手腕往前走。 没走多远,长夏闻到一股脂粉香气,不浓腻逼人,是很细腻的香味,有点好闻。 他看向前面的铺子。 年轻的姑娘、双儿衣着鲜艳,粉衣、绿衣、黄衣等,一片色彩,嫁了人的妇人和夫郎穿着打扮也不灰扑扑,照样亮丽可人。 衣裳料子或许有价钱高低,但爱美之心是断没有贵贱之分的。 刚才没留意,走近了便听到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在买各种胭脂水粉,到铺子门口后,香气越发明显。 芙阳镇也有香粉铺和胭脂铺,长夏好奇看向这间店铺。 铺子很大,门窗都开着,里面人很多,能看见林立着许多木架,架子上都是各种瓶瓶罐罐盒盒。 果然,比他们镇上的铺子阔气多了。 裴曜顺着长夏的视线望进去,一过来就香气扑鼻,闻着还挺喜欢。 里头人影攒动,显然生意很好,就是不知道价钱如何。 他若有所思,看到几个衣着一般的妇人进去后,心道应该也有便宜的东西。 不过眼下还是先往玩器店赶,一个是他想知道上个月送来的木雕卖得如何,另一个也是有钱之后,才好到处吃吃玩玩。 长夏脚下没有停顿,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是好奇,都来不及想别的,看都看不过来了,更别说有什么艳羡。 · 廖记。 几个伙计早把门打开迎客,到处也都擦拭过了。 廖诚良从家中过来,见伙计们都勤快,没什么可挑剔的,便转着巡视一圈货物,好查漏补缺,总不能让架子空在那里。 账本昨晚已经对过,今日没什么忙的,见有主顾进来,他便陪笑说几句话,和平日一样迎来送往。 长夏抬头看一眼匾额,默默数了下,有五个字,想来就是裴曜说的“廖记玩器店”。 廖诚良刚走到账台后面,将两钱碎银放进钱罐中,就听见一声清朗的“廖叔”,少年气十足。 他抬头,见是裴曜,旁边还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双儿。 见两人挨得近,十分亲密,裴曜更是握着人家手腕,廖诚良露出个和蔼的笑,说:“曜小子来了,这是……” 裴曜边往里走边说:“我夫郎,名叫长夏。” 他转头又对长夏说:“这是廖叔。” “廖叔。”长夏声音不大,但足以听清。 “好好。”廖诚良答应一声,又道:“今儿带了几个?” 裴曜近前,将竹篮放在账台上,笑道:“八个。” 说着他就掀起布,露出篮里的小木雕。 廖诚良拿起一只张着嘴伸长脖子像是要咬人的嚣张大鹅,哈哈大笑了两声,说:“真是有趣。” 和上次一样,裴曜和长夏又跟着他来到后面。 长夏不懂这些,没有说话,只小幅度看了看四周,没像大街上那样乱瞟。 廖诚良心思全在小木雕上,每一只都仔细瞧了瞧。 四只神态迥异的大鹅都趣味十足,另外四只麻雀山雀也滚圆可爱。 等他看完,裴曜才开口:“廖叔,上次那四只卖得怎么样?” 少年人的直言快口坦坦荡荡,并无任何窥私之意,廖诚良听出他的意思,笑道:“都卖出去了。” 裴曜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来之前我还在想,万一卖不出去,岂不是辜负了廖叔。” 廖诚良又笑两声,眼中更是欣赏不已。 上回那四只木雕一摆出去,不出三天,就全卖了。 前几天有人来询问,那样的小木雕还有没有,他这两天也在算日子,想着这个颇有胆气的乡下少年郎也该来送货了。 一只木雕他赚二十文左右,不是什么暴利,一钱的价格,日子稍微好点的人家,都能买得起。 尤其有人特地来询问后,他便知道,这回的东西收对了。 除了能赚一点小钱,以后木雕打出去一点名气,即便只是一点小名气,喜欢这些东西的人,肯定会过来逛逛,看着看着,别的东西总有能入眼的。 即使也买卖金银玉器等贵重东西,廖诚良同样看重人来人往之中的小益小利。 裴曜喝口茶,看一眼桌上的木鹅,说:“廖叔,这四只大鹅可以算作一套。” 听他一说,廖诚良便知道什么意思,笑着点头:“我晓得,既然要作一套,还是找个东西摆放在一起。” 他琢磨一下,喊来一个伙计,让找个旧托盘,铺上干净的稻草,然后将四只木鹅摆上去。 大鹅配稻草,农家趣意十足,裴曜暗暗赞同,是这个理。 廖诚良从博古架上拿来一根不起眼的粗木头,上面一层已经削平了,木头两端各有两条支腿,可以稳稳放在桌上。 他笑道:“我闲着没事,找了个木头,粗粗削了,鸟儿鸟儿,不就该站在树上。” 裴曜见他把四只木雀放在木头上,都站的挺稳,笑一声说:“还是廖叔有心。” 廖诚良说一句稍等,就将木头和木雀一并端走,摆到外头货架上去了。 等他再进来,便带着一些铜板碎银,还有称银子的小戥子。 收货结账,自然不能在外面,不然被人听到进价,容易生事端。 裴曜收好六钱碎银并四十个铜板,知道人家要做生意,也不作多留,带着长夏起身。 廖诚良送他俩出门后,心情颇好。 他来到放木鹅的货架前,思索一会儿,便招来伙计,说:“这一套鹅有人问的话,就说是五钱,连托盘带稻草都能带走,那四只木雀还是之前的价。” 木鹅比木雀大一圈,但到底只是小玩意,伙计找的托盘自然不大,若有人要买,打个绳结就可连盘提走,十分方便。 大街上。 一下子赚了六钱,长夏难掩脸上的喜悦,唇角弯弯,眼睛也亮亮的,看向裴曜的目光更是钦佩。 怎么这么厉害。 裴曜也挺高兴,转头问道:“我还不饿,你饿吗?要是饿的话,先买点东西吃。” 长夏摇摇头,说:“我也不饿。” 这才走了几步,早上虽然只吃了个半饱,但远不到饿的时候。 裴曜又抓起他手腕,大步往前走,说:“那先逛逛,今天有什么想买的,都给你买。” 第64章 游玩 玩器店所在的这一条街,光金银楼、玉器、古玩店等,粗粗看去就有七八家。 还有专卖名人字画的,门前挂了山水图花鸟图,还有几幅名家字迹。 长夏看一眼那些龙蛇飞舞的字,一个都不认识,目光转到画上。 这下认得了。 山水苍远,云雾渺渺,几笔粗浅的轮廓勾勒出山路上的行人。 画上的几个人或静或动,分布于不同的角落,有的要细看才能发现。 他不知意境,只觉一下子像是去了画里所在的地方。 花鸟图就更好认了,多是几只鸟儿站在花枝上,还有一副是站在结了果子的桃树上,粉桃子饱满圆润。 裴曜看见画上的鸟儿,比起木雕,画出来的鸟雀确实更逼真。 有的鸟羽较蓬松,整只鸟儿看起来毛绒绒的,有的鸟眼睛画得很好,和他在山里见过的真鸟几乎一样。 他心下赞叹,能画出这些的人,实在是巧手妙技,也不知下了多少年工夫。 字画店的掌柜正在门前,一手捻着须,和两个友人一起欣赏其中最好的几幅,神色甚为自傲。 今日云多,太阳没那么晒,风也不大,掌柜的才将字画挂了出来,亮亮家底,再过一会儿,就得全部收回去,不然晌午太热。 几人在谈论,长夏听到他们所说的价格,心下微微诧异。 一副字画竟要上百两。 他见过最多的钱,还是家里盖房子时,阿爹拿出来的十两银子。 盖房花了三十五两,但不是一次花完的,只有那回拿出来的最多。 想起人说过的传家宝,或许这就是了。 再往前走,有一家绣坊,长夏目光又被吸引。 各种彩绣的锦缎如云霞,隐隐泛出光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长夏不懂字画,对布料还是识一点货的。 裴曜对这些没什么兴致,但见长夏在看,就放慢了脚步。 同样是因为天晴,绣坊挂出来一些精美的布料样子,不用进去就能瞧见。 这时一顶轿子由四个轿夫抬来,停在绣坊门前,跟着的婆子打起轿帘,扶出里头的人。 穿金戴银的夫郎面目姣好,刚一下轿子,绣坊就有好几个人来迎,显然是个富贵人。 看几眼漂亮的彩绣锦缎,长夏心满意足,脚下不再磨蹭。 别的铺子没什么好瞧的,他俩又不买金银古玩,况且也买不起。 街角有家小面馆,两人走到这里,不约而同望进去,发现老板支着脑袋打盹,伙计也懒洋洋打哈欠。 裴曜说道:“这会儿不是饭时,看不出生意怎么样。” 长夏点点头:“嗯。” 他们对府城不熟悉,想吃点什么,看准哪家生意好就去哪家,想来不会出错。 转过街角,来到另一条大街,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比那边更热闹。 米铺大开着门,各种米粮豆子满满当当,伙计和掌柜给这个称米那个结账,忙得不可开交。 提篮子卖鸡蛋的,推着独轮小车卖菜的,沿路有不少。 卖小孩玩具的杂货郎挑着担,边走边摇动拨浪鼓。 包子铺外面的蒸锅正冒着热汽。 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手里拿个碗,显然刚睡醒,走过来就喊伙计给他拿几个包子。 书肆挨着布庄,两边进进出出的人正好相反,一家多是书生打扮的男人,另一家是妇人夫郎。 裴曜闻到包子味挺香,驻足顿住。 伙计掀开笼盖,飞快给汉子的碗里拣了五个白软大包子。 “要不要尝两个?”裴曜转头问道。 长夏略一迟疑,点点头:“好。” “伙计,包子都有什么馅的?”裴曜上前问道。 长夏跟着他,看向掀开的笼盖。 伙计殷勤说道:“肉馅的有,素馅的只剩茴香、豆腐和笋子三种。” 裴曜稍一思索,开口道:“肉包子来一个,素馅各来一个。” 伙计见他俩没带什么碗碟,又问道:“在这儿吃还是?” 裴曜说:“就在这里吃。” 包子铺门前有几张桌子,这会儿只有两个食客,长夏挑了张空桌坐下。 伙计用碟子端来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裴曜随手拿起一个掰开,是葱肉馅的。 两人便分着吃。 长夏吃一口,白面的包子皮软糯,肉馅松嫩多汁,一点葱香混在其中,可谓鲜美。 卖的包子没有自家蒸的包子大,又分一半,很快就吃完了。 素馅包子味道也不错,吃完后,长夏用手帕擦擦手擦擦嘴,眼睛微弯,说:“豆腐馅的好吃。” 裴曜点头赞同:“嗯,我觉着茴香的也好吃。” 他结了账,又问伙计要了两碗水,喝完才继续逛起来。 等出了这条热闹街,竹篮里多了几张从杂货铺子买的彩纸。 家里有两个灯笼破了,灯笼骨完好,倒不用另买,用纸糊一糊就能用。 平时都是用素纸,或买一些,或问人讨一点边角料,糊住破口就行。 乡下人一到夜里就睡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事,打着灯笼到底方便些,因此家家都有几个。 刚才路过灯笼铺,裴曜看见人家卖的彩色灯笼,一个赛一个漂亮,想起要买纸张,便找了间杂货铺,挑便宜的彩纸,让长夏选了几张。 他俩没什么事,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逛。 正巧碰到耍把式的开了场子,便挤进人群看杂耍。 长夏紧紧挨着右边的裴曜,原本握在手腕处的大手往下移了移,牢牢握住他的手。 不止他俩举止亲密,一些夫妻、夫夫不是揽着肩就是牵着手,正大光明走在街上。 听见敲锣声,长夏连忙踮脚探头。 裴曜身量高,在人群中简直像鹤立鸡群,他顶多张望几下,不费什么力就能看见。 长夏一会儿从前面人的脖子缝隙中看,一会儿又踮起脚努力越过对方头顶,忙忙碌碌的。 踮起脚有些不稳,被旁边和后面的人稍微一碰,身体不由自主晃悠两下,他连忙抓住裴曜胳膊稳住。 裴曜下意识侧了侧身体,好让长夏扶稳。 不过转头一看,见长夏这么忙,还没看到多少,他笑一下,抬头见对面墙头趴着好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两手扒着墙,露个脑袋出来。 他心下一动,低头说道:“走,咱们另找个地方。” 长夏个头在姑娘和双儿中不算矮,只是前面汉子多一点,堵住了他视线。 听裴曜这么说,他不再费力往里挤。 因往外走逆着人群,怕冲散,他牢牢跟在裴曜身后,无意识回握住那只大手。 出来后,长夏左右看看,说:“上哪里好呢?” 裴曜指了指对面的墙,长夏恍然大悟。 杂耍班子三面围着人,最里面是一堵土墙。 两人走到人群外面,裴曜先扒着上去,两手撑在土墙头上往里一看。 正好,是块野地,有些杂草和乱石砖头,并非别人家院子。 他先坐在墙头上,笑着伸手往下。 长夏有点忙乱,一手去抓裴曜的手,另一手去扒拉墙壁,脚蹬动两下,就被生拉硬拽上去。 衣裳蹭的灰来不及拍,裴曜等他坐好,又转过身,拽着长夏胳膊先将人放下去。 不然他一下去,长夏要是不敢跳,还得再上来。 他的担忧其实有些多余,长夏爬树的时候都能从树上跳下去。 这墙头虽然高一点,就算怕崴脚不敢跳,长夏也能自己蹭着墙面溜下去,就是姿势不好看。 都下来后,两人往几个小子那边走。 见有砖头,裴曜顺手搬了几块,垫好后,拍拍手说道:“行了,还算稳,你站上去试试。” 长夏便扒着墙,站在一摞砖头上,正正好露出脑袋。 这下全能看清了。 裴曜自己搬了个石头,踩着站在旁边,比长夏要高一些。 旁边几个小子早就看见他俩了,见比他们大几岁,而且一个还那么高,看着就不好惹,再加上杂耍耍开了,连忙都朝外面看去,口中跟着喝彩。 长夏和裴曜一露头,有人瞧见,也照样学样往墙这边来。 渐渐的,墙头多了不少人,长夏挨着裴曜,倒没怎么被挤。 随着一声声呼喝,耍把式的渐入佳境,喷火蹬缸,舞剑耍刀,顶竿的、走索的,好不精彩。 长夏看得眼睛都亮了,脸颊也红扑扑。 等杂耍人端着托盘讨赏钱时,人群中有一些连忙散了,也有人出手毫不吝啬,从荷包里抓一把铜板就丢进去。 长夏脸上兴奋未消,眼前忽然多了几枚铜板。 裴曜捏着五文钱说:“难得看一回,你给他们撒下去。” “好。”长夏小声答应,眼里全是笑意。 他还没给过别人赏钱,以前在芙阳镇也看过两三次杂耍,跟着阿爹阿奶挤来挤去,看完也就走了。 等讨赏钱的人走到墙这边,笑着举起托盘,便有零星铜板撒下来,叮叮当当掉落,一些滚在了地上。 长夏看准了托盘,将五文钱掷出,全落进去了,一个没掉。 他兴奋难掩,裴曜眉头一挑,笑道:“真准!” 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瞬间出现在长夏脸上。 他心中是那样快乐。 像有一只飞翔的小麻雀,徜徉于天际,快活极了。 翻回大街后,两人拍打干净身上蹭的灰,这才往没去过的地方走。 吃过香喷喷的羊肉汤,裴曜和上次一样,吃了三个饼子。 长夏没他吃得多,从羊肉馆出来后,以为要去码头坐船回家了,不想裴曜带着他进了胭脂香粉铺。 一个较年轻的夫郎笑着迎上来,问他俩想看胭脂还是香膏澡片。 裴曜进来的时候没细想,只是觉得长夏好像挺喜欢,看了好几眼。 这会儿想想,长夏不描眉化妆,更不擦什么胭脂。 他只好看向长夏。 长夏也没主意,神色有点纠结忐忑。 年轻夫郎见状,笑道:“今日正巧开了几瓶香膏,不买也能试试。” 裴曜便拉着长夏过去。 年轻夫郎用竹片挑出一点白色的脂膏,往长夏手背上抹了一道,示意他闻闻,又说:“这个抹手倒有些可惜,平时取一点涂在颈子和耳后,很香呢。” 香香的。 长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闻闻。”裴曜毫不客气,拉着长夏的手闻两下。 年轻夫郎神色并无异样,只笑眯眯的,少年人轻狂、亲昵一点,总是常见的。 况且一看就是成了亲的小夫夫,相貌又好,眼神举止没有任何下流色相。 裴曜抬头问道:“哥哥,这个怎么卖的?” 被喊哥哥,年轻夫郎笑意更甚,说:“近来让利,一瓶才六十文,若买两瓶,只需一钱。” “还有别的香味吗?”裴曜又问。 “有的,这个也能试试。”年轻夫郎说着,又给长夏手上摸了另一瓶。 试过四种香味后,裴曜拍了板,要其中两个。 这么快就花出去一钱,长夏有些犹豫,但裴曜已经在掏钱了。 从胭脂铺出来,篮子里就多了两小罐香膏。 至于房事用的香脂,家里还有两盒,裴曜边走边回头看一眼,等用完后,或许可以试试府城的香脂如何。 第65章 哥哥 月色温柔如水,夜风习习,树影轻轻晃动。 夜晚总是静谧的。 东厢房。 长夏出了一身薄汗,轻轻喘着气,光着的脚感受到从窗缝吹进来的一丝凉风,像一种慰藉,让燥热的心也有了一丝凉意。 只可惜裴曜依旧趴在他身上,胸膛贴着胸膛,凉意很快被捂热。 少年心性总是不安分的,不断嗅他颈侧和耳后。 湿漉漉的炙热吐息打在肌肤上,有点痒,也有种莫名的危险。 他想躲,却怎么都躲不开,即使往旁边侧头,根本甩不了裴曜,跟过来继续深深嗅闻。 从府城回来好几天了,每天早上晚上盥漱过后,裴曜都缠着他,让他抹上。 他觉得要干活,抹这么香做什么,总是犹豫,心中暗暗想,那么贵呢。 可终究还是扛不住裴曜的软磨硬泡。 前两天还好,白天忙一点,夜里裴曜只亲一阵,再闻闻那香气就睡了,今晚像是缓过来,兴头很足。 这会儿更是像小狗一样到处闻。 长夏睁着眼睛,歇足够后,眼睛渐渐有了神。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室内略有些光亮,能看清一些黑暗的轮廓。 院里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动静。 乏倒是不乏,他依旧看着房顶,没管裴曜在做什么。 管又管不住…… 有时轻轻推一下裴曜,裴曜就会生气,亲好一会儿才能哄好。 不然第二天不是冷着脸,就是趁没人的时候亲他,亲得很凶,还要指责他都不知道哄人。 长夏心想,今晚风挺大,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 要是下雨,换下来的衣裳就没法洗了。 不过等下完雨,能去山里找找木耳和野蘑,夏天野蘑很多,初秋还没那么冷,能找到一些。 趁这段时日多找点木耳、野蘑回来晒干,冬天好和萝卜白菜换着吃。 长夏悄悄走神,不想锁骨处忽然传来一阵微凉。 他回过神,才发现裴曜在给他锁骨和肩头抹香膏。 粗糙的指腹磨过细腻肌肤,打着圈涂匀,香而润的膏脂很快渗入那一小片白皙肌肤之中。 长夏嗓音微哑,轻轻按住那只大手,说:“这个很贵。” “可是好闻。”裴曜声音略低,手被按住,他没挣开,只是黏黏糊糊去亲长夏唇角,一边亲一边说:“我用的也不多。” 他总是有很多理由,又道:“还没那个贵呢,况且,如今我也在赚钱了,不过偶尔用用,平时你用的那么少,只在颈子上抹一点点,都不够闻的。” 长夏轻轻叹口气,松开手,不再拦着。 裴曜得了意,涂完立即低头去闻,呼吸深深,仿佛着迷一般。 长夏身上本来就香香的,很好闻,如今抹了这香膏,身上香味变得不同,于他来说,全然是种新鲜的、乐此不疲的体会。 “长夏。” “长夏?” 毛茸茸的脑袋又拱到颈侧,不断蹭他,长夏无奈,只好回应道:“嗯。” 耳垂被咬住,湿热呼吸洒在耳朵上,长夏已经习惯这样的亲昵,不想下一瞬,就听见一声“哥哥”。 他整个人愣住,耳朵、脸颊却不受控红起来。 那声音较轻,甜腻腻的,有点沙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勾人气息,酥麻麻的。 仿佛被蛊惑,长夏脸颊在发烫,心尖好似颤了颤。 裴曜也突然顿住,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几分懊恼。 从前做到深处,情不自已的时候,就差点喊过这个称呼。 那两个字已经滚到舌尖,他却忽然害臊,忍住了,只是舌尖微麻微痒,让他有些不甘心。 长夏不知道,自己被亲得最狠的几回,流着眼泪去推裴曜,都是因为这个。 外头风势不减,树被摇得乱晃。 一阵安静过后,长夏声音有点发抖,轻轻问道:“你、你喊我?” 他心中忐忑,眼尾红红的,像一把小钩子,勾动人心。 只可惜夜里看不见。 恼羞成怒的裴曜捂住他耳朵,嘴上胡乱否认:“没有,是你听岔了。” 长夏眨眨眼睛,耳朵被捂住,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翘起的眼睫便垂下去,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见惯了安安静静的长夏,不过此时,裴曜即使没看见他脸上的失落,也察觉到异样。 他松开手,唇抿了抿,又蹭下去,亲吻长夏唇角,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失落和伤心不同,和生气也不一样。 长夏没有任何气恼,认真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裴曜没料到这个回答,他不知该说什么,想着想着,便闷闷不乐趴在长夏身上,侧脸枕着长夏肩头,不动了。 精神抖擞的人一下子变得蔫嗒嗒,长夏下意识摸摸裴曜脑袋,问道:“怎么了?” 裴曜闷闷开口:“我觉得你不高兴。” 长夏只好继续抚摸他脑袋,说:“没有不高兴。” “就是有!”裴曜耍赖一般的语气响起。 长夏眉尖微蹙,轻叹一声,他真的没有不高兴。 不等他解释,裴曜就别别扭扭开了口。 “你、你喜欢我那样喊你?” 黑暗中,往常厚脸皮的少年耳朵红了。 长夏没有吭声,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轻了,莫名有点慌乱,生怕被知道心中的念头。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好多人都喊他哥哥,也习惯裴曜直呼自己名字,从小就这样。 可…… 裴曜刚才那一声完全不一样。 那样甜腻腻、温柔的声音,慢条斯理,轻轻厮磨,像是从舌尖上渡过来的蜜糖,连心也浸泡了进去。 让他一反常态,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先开了口。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要抓住什么。 裴曜缓过来,心却怦怦跳着,他红着耳朵,又抬头,在夜色中寻找长夏的嘴巴、眼睛。 湿乎乎的亲吻到了眼皮上,长夏只好闭上眼睛。 “哥哥。” 从喉间咕哝出的这一声,有点含混,但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 长夏呼吸乱了几分,尤其在脊背被重重抚摸过后。 裴曜一边在他耳边喊哥哥,一边摸他脊背,大手不断摩挲。 长夏被抓住。 他瞳孔颤抖,几番齐攻之下,他张着嘴,无声叫喊,全身都在战栗。 最终仰起脖子,上身和头颅弓出一道极脆弱又极美的弧度,不受控一样发抖。 颓然倒下后,他眼睛雾蒙蒙的,全是水色,很快小声啜泣起来。 哭都这么好听。 裴曜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星眸直接红了,隐隐透出几分气恼般的凶狠。 · 利斧最后一下砍进木头中,再拔出,裴曜抬手一推,树木轰然倒下。 灰尘扬起。 长夏在后面,见砍倒了,这才拿着小斧头和锯子上前。 两人一阵忙碌配合,将树枝陆陆续续从主干砍下来。 这棵树只有碗口那么大,劈了正适合烧火。 等他俩削完杂枝,陈知几人一边说着话就过来了。 刚才他们四个抬了两根树干回家,留下裴曜和长夏在这里砍树。 已是初秋了,这两天正好有工夫砍柴囤柴火。 过段时间很忙,柴豆、稻谷要收,打粮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干完的,时常都有活,还得多晒些干草。 树枝削完,长夏擦擦额头薄汗,起身帮裴曜把木头扛在肩头。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力气很大,扛起树就往山下走。 长夏收回目光,和阿爹阿奶一起,把砍下来的树枝归拢,用麻绳绑了好几圈。 陈知左右看看,最后席地而坐,热得眯起眼,说:“长夏,一会儿回去了,上你荣阿叔家买几块豆腐,家里还有半块瘦肉,剁成肉沫,和豆腐炖了。”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也坐下来歇息。 陈知想了想,又道:“这两天辛苦,明儿我给咱们擀白面条吃。” “嗯。”长夏点点头,眉眼弯了下。 窦金花坐在较高的树桩上,听见说吃什么,笑呵呵的,没有阻拦。 一家子从早上睁开眼就开始干,一直忙到申时初。 终于回家后,长夏松开手里的麻绳,将背的一捆柴火放在地上,他直起腰,这才长舒一口气。 裴曜比他先一步到家,院子里多了一堆长树干。 “阿爹,还忙别的事吗?”裴曜问道,一边取了布甩子不断在身上甩打,拍出来许多灰尘。 陈知气喘吁吁开口:“没了,等吃了饭,你想烧水洗澡就尽管烧。” 裴曜答应一声,见长夏等着用布甩子,他伸手递过去。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想起前两天晚上的事,什么哥哥、郎君的,面上都有点臊。 那天,除了裴曜一声声喊他哥哥,长夏也被诱哄着,喊了好几声郎君、弟弟之类的,甚至还有曜郎。 那是被逼到极点后,他低低哭叫着讨饶时,喊了一声。 等第二天睡醒,两人四只眼睛相对,呆愣愣眨巴几下后,回忆涌上,都涨红了脸,几乎不敢说话。 长夏移开目光,一声不吭掸身上的灰。 裴曜也没言语,拿了木盆去舀水。 洗过手和脸之后,陈知连忙从屋里取了十文钱,出来见裴曜闲着,便让裴曜跑快点去买豆腐,他自己进灶房切肉剁肉。 长夏洗干净脸,就进灶房帮忙。 说起来,裴曜比他小三岁,喊郎君什么的,确实有点别扭,弟弟也是。 从小他对裴曜同样是直呼其名,甚至也不好意思像阿爷阿奶那样喊曜儿,一直都是连名带姓。 家里阿爹常常这样喊,因此没人觉得不对。 长夏切菜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这些,耳朵一下子红了,连忙低头,咚咚咚快速切起菜。 第66章 南瓜 南瓜结了头一茬。 菜地里,长夏拨开宽大粗糙的南瓜叶,剪子用力在瓜蒂上一剪,尚新鲜的瓜蒂和瓜藤分离。 他沿着这匍匐在地的南瓜藤一直往前,不断拨开叶片,一看见成熟的金黄南瓜,就顺手剪下。 春时一共栽了四行南瓜,前几年都是两行,今年为冬天好好喂四头猪,特地多种了两行。 冬瓜也是。 晚冬瓜虽然结了果,但尚未成熟,还得小半月左右。 菜地较大,每行都有几根瓜藤,今年菜地管的好,头一茬就结了近三十个南瓜。 一些小瓜尚未成熟,长夏没有剪,只挑变了颜色的熟瓜。 他只管剪,没有拾取。 黄色的南瓜花大朵大朵盛开,颜色鲜亮,前两天还掐了一些煮汤。 “长夏。”窦金花从院里出来,提了个空竹筐,手里也拿个剪子。 长夏弯着腰,正在剪一个大南瓜的瓜蒂,口中应道:“知道了阿奶,这行就快剪完了。” 窦金花说:“好好,我先过去,家里的这些不急。” 她说着,脚步匆匆往门外走。 长夏手上很利索,剪完两行后,拿着剪子也出去,转过院墙,沿着外墙一直走到屋后。 窦金花正在叶片覆盖的地方找南瓜。 几株瓜藤不是从石头缝里爬出来,就是顺着屋后墙根攀爬。 而在院墙西边,一行早萝卜这两天正开始吃。 昨天长夏还挖出来一根,见挺大的,也熟了,就带回家切成萝卜条,焯熟凉拌了一碗。 自打屋后的南瓜和冬瓜开始爬藤、开花,窦金花和裴灶安只要没事,都会在屋后转转,坐在石头上守一会儿,生怕被人拔了藤掐了花。 结瓜后更是看得紧,有时活忙了顾不上,就对老黄狗喊一声,让它看瓜。 老黄狗跑不动了,但从家里走到这里,还是不成问题的。 它聪明,听得懂人话,每次窦金花一说,它就慢腾腾出来,找个地方趴下,守着瓜藤。 白狗有时也会跟着老黄狗一起出来,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再对着树根撒泡尿。 它性子不如老黄狗稳重,但只要是看瓜,即使在附近到处走,也不会离得太远。 菜地里的南瓜结了几个窦金花没怎么数,但屋后的南瓜和冬瓜挂了几个果,她和裴灶安一清二楚。 今天总算能摘了,怕被路过的人偷了去,她心里有点着急。 这会儿拨开特意掩盖起来的大叶片,见瓜好好在底下,她松了一口气,咔嚓就将南瓜剪下。 长夏一看被粗糙大叶子覆盖着的地方,就知道底下有瓜,掀开一看,果然。 两人顺着瓜藤寻找,一共摘了四个,还有五个没成熟。 长夏把南瓜装进竹筐中,其中有一个挺大,他顺手拍了拍,脸上露出个浅笑。 收获总是让人喜悦的。 他背起沉甸甸的竹筐,开口道:“阿奶,要不再拔两根萝卜。” 昨天的萝卜条焯过水,没了萝卜的辣味,凉拌着吃较清甜,裴曜挺喜欢的。 “行,过去看看。”窦金花应道。 她和裴灶安牙口没那么好了,硬东西吃不了,萝卜条煮熟了倒咬得动。 两人往西墙那边走,到跟前后,窦金花用手刨了刨萝卜一圈的土,拔了两根出来。 回到家里后,长夏把四个南瓜放在阴凉处,离做饭还早,他又到菜地剪南瓜。 所有熟瓜剪完后,他推了小推车进菜地,和窦金花一起,将南瓜一个一个搬上车,运回院里。 · 晌午饭吃的是南瓜糊糊,混了豆面在里头,软糯可口。 桌上一大碗凉拌萝卜条,一碗酱油腌绿辣椒碎,一碗炒豆角丝,一碗酸水芹。 裴曜吃饭向来不用说,馒头吃完一个接一个。 这几样菜都挺下馒头。 长夏端着饭碗,南瓜糊糊甜甜糯糯的,他很喜欢。 裴家人吃饭向来话少,刨饭的、夹菜的,头也不抬,话自然少。 以前家里穷,到饭时才有东西吃,如今日子好了,每顿饭怎么都有四个菜。 等吃完,菜碗空了,饭锅锅底也刮了个干净。 长夏照常洗碗,陈知到灶房门口取泥炉上的大壶,看一眼里面的长夏,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的思索。 成亲也有三个月了。 盛夏时暑热太过,他没有再让裴有瓦买药材炖汤,怕补得太过上火流鼻血什么的。 回忆一下长夏近来的胃口,好像没什么异常,气色好一点了,眉心红钿还是较浅,没什么变化。 他心下叹气,但面上不显。 夫郎有孕确实要难一点,自己当时就是,不过好在有了裴曜。 添丁生子这种事再着急也没用,该来的总会来,况且才三个月,哪有那么快的。 陈知回过神,提了大壶往堂屋走。 这几天总算凉快些,可以再炖起来,素汤荤汤换着来,养好身体才好怀一点。 长夏将洗干净的碗筷归置好。 尽管知道要和裴曜生娃娃,但两人都懵懵懂懂。 也是为了怀上,裴曜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再害羞也不会拒绝。 子嗣单薄是家里一件不用明说的事,好几代的男丁只有一个,仿佛都有些认命,因此没人在明面上催促。 只有刚成亲那会儿,陈知天天换着花样给他俩炖汤,后来不炖了,两人也没放在心上。 天渐渐短了,晌午不用睡中觉。 不过刚吃完饭,歇歇再去干活也不迟。 煮好猪食,晾温的空当,长夏拎了竹篮出来。 裴曜正坐在东厢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木头,一边思索一边用细炭条在上面勾画。 长夏知道他这两天在琢磨雕螃蟹的事,没有出声,抽了一篮子麦秸提进灶房。 等歇够了,一家子都起身收拾家伙什,拿了镰刀推着板车往河岸走。 秋季总是忙碌的,又到着手囤干草的时节了。 · 洗过澡,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分外惬意。 长夏胸口起伏,无声的、长长的出一口气,傍晚时洗了头发,又泡了热水澡,一身都爽利干净。 夜里偏凉,白天晒过的被子松松软软的,盖着很舒服。 晚上不干什么活,屋里没有点灯。 头发上和身上的野澡珠香气闻着就很干净,还要香膏的馥郁香气,长夏懒懒的,躺下后就一动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呼吸声很浅。 还没睡着,他被窝里就钻进一个人。 长夏没睁眼,只侧了侧头,好露出颈子让裴曜闻。 即使看不见,裴曜也知道这截细滑喷香的颈子白皙极了,长夏的脸颊更是白里透红,像上了胭脂。 热热的呼吸打在颈侧,一路转至脸颊。 长夏睁开眼的同时,脸颊就被重重亲了一口,甚至被咬住,那块脸颊肉被叼着,狠狠嘬了一口。 他眉头不由自主皱了皱,怕在脸上留下痕迹,小声开口:“别咬脸。” “嗯。”裴曜心不在焉答应一声,松开齿关换成亲吻。 湿漉漉的吻逐渐往下。 红果越发艳丽成熟。 长夏抚着怀里人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没法在眼下睡觉,他只好睁着眼,想起什么,说道:“你换下来的衣裳旧了,右肘那里也磨薄了,得补补,明天我裁了布,给你做一身新的,八月十五给舅舅他们送节礼的时候再穿。” “嗯。”裴曜嘴巴很忙,声音含含糊糊的。 长夏的手忽然一空,怀里人往下溜,他眼睛一瞬睁大,慌里慌张蹬动几下腿,说:“不行。” 等裴曜舔着唇角趴上来,长夏脸颊红透了。 声音沙哑的少年在他耳边轻语,长夏嘴巴抿住,没有回答。 裴曜吻在他唇角,又舔了几口,低声说:“你就是舒服,我都听到了,哼哼唧唧的。” 说着,他就将人搂进怀里。 高大的少年胸膛宽阔结实,长夏手搭在对方腰侧,忍了一会儿,手指却像是不受控,悄悄沿着腰侧的线条勾画。 裴曜笑出了声。 离得近,长夏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低沉沉的磁音异常悦耳。 长夏清醒过来,连忙收回手。 裴曜声音带着笑意,说:“不行,你不能老是占我便宜,得还回来。” 长夏哑口无言,羞得满面通红。 裴曜也画了一遍他的腰,一只手不够,直接用了两只手,虎口紧紧掐住那段细腰,喃喃开口:“这么细。” 长夏没他力气大,推不动那两只铁钳一样的粗糙大手,只好小声讨饶:“掐的疼。” 裴曜松开手,在黑暗中随便亲过去。 长夏眉心被亲了好几下,知道裴曜今天不会乱来,他安安心心被抱着,没挣扎。 脸颊对着对方胸口,他闻到裴曜身上清爽干净的味道。 香味有点熟悉,是香膏。 裴曜没有抹过,只能是在他身上蹭到的。 · 天还没亮,长夏和裴曜就进了菜地摘豆角、茄子和辣椒。 早起有了露水,打湿袖口和鞋面。 好几筐菜摘好后,陈知热好了早食,裴有瓦把板车放了下来,正抱了两个南瓜往车上放。 南瓜后面还要结两茬,足够留着人吃和喂猪。 今天要去镇上卖菜,这几天正是头茬南瓜上来的时候,带几个一起卖掉。 他推着板车到菜地旁边,裴曜和长夏把提出来的竹筐放上去。 吃过早食后,陈知和裴有瓦就拉着车去卖菜了。 裴灶安又出门看屋后的南瓜和冬瓜,院里只剩长夏和裴曜。 长夏包好米糕,想了想,又放进去两块更甜糯的桂花糕,给水囊里灌好水,塞紧塞子。 裴曜将小锄头和镐头放进竹筐中,跟窦金花说一声,两人便出了门。 他俩今天打算找点山货,要是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就挖些能吃的秋笋回来。 第67章 竹鸡 东边天际露出一抹亮色,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射,雾气被驱散。 长夏背着空竹筐,熟门熟路和裴曜往山上走。 时辰有点早,周围一片静谧,隐隐听到身后有咳嗽声,他回头看了眼。 他俩已经走到山坡上,那个人才出村子,离得有点远,一时没认出是谁,只看见背了麻绳,拿着镰刀。 村里有人会早早进山砍一捆柴火,赶早回家后,和菜、鸡蛋一起背去镇上卖。 长夏脚下没停,上了山坡后,一边走一边张望,看附近都有什么。 没看见野蘑野果子。 裴曜出来带了弹弓和之前捡的小石子,视线也在林子里搜寻。 前山的野鸡兔子早就少了,找不到踪迹。 鸟儿会飞,一如往常落在树梢,这会儿睡醒了,叽叽喳喳叫起来。 迎面吹来一阵风,有点冷,长夏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 起来时两人都加了一件衣裳,眼下正合适。 翻过两个小山头,太阳越大了,竹筐里只有一点野蘑。 野菜虽然到处都有,但他俩没挖。 这会儿的野菜没有春天那么稀罕。 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长夏说道:“要不去摘枸杞子,摘一筐,再去竹林找些笋,就回去。” 家里活挺多,不能在山上耽搁太久,下午还要打两车草呢。 裴曜点点头:“行,正好去竹林,要是有竹鸡就打两只。” 家里的鸡鸭平时舍不得杀,都是去买一二斤猪肉解解馋。 他前两天就有点想吃鸡肉,尤其鸡腿和鸡脯子,肉厚又多,最适合大口吃。 半大竹鸡就算了,那些长了一二年的大竹鸡,到处刨虫子吃,不比家养的母鸡小。 长夏原本没馋鸡肉,一听他说打竹鸡,心中溢出一点欢喜,连连点头:“好。” 认准了枸杞坡的方向,两人脚步一下子变快了。 山枸杞正是成熟的时候,不止裴家,村里人也常常上山采摘,因此他俩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摘满一竹筐。 这东西三五斤才能晒一斤出来,一筐子背着挺沉,回家晒一晒,饱满圆润的红果子变得干瘪皱巴,称斤就轻了。 好在干货的价钱还行,多往山上跑跑,总能挣一些辛苦钱。 靠山吃山,农家除了地里的收成,每年也就是靠着这些不算贵的山货药材多赚一点,有人会用来支平嚼用花销,日子差的人家多是积攒起来。 到了竹林后,裴曜继续往深处走,长夏留在外围挖秋笋。 他不会打弹弓,怕跟着去惊动了竹鸡,况且早早挖满一筐竹笋,不会耽误工夫。 即使没打到竹鸡,背上就能回去。 风在吹拂,竹声潇潇,日头挂在天上,已经没有刚进山时那么冷了。 斑斑竹影落在长夏身上,他用镐头刨开土后,抡起就砍向细竹笋根部,一下子就砍断了。 这种笋子秋天发出来,乡下就称作秋笋。 最好趁笋尖刚冒出一两寸的时候挖,吃着还算嫩,不如春笋和冬笋的滋味,胜在是新鲜的。 地上的土有刨过掘过的痕迹,显然有人挖过,长夏挖了几棵,就拎起竹筐慢慢往竹林里面寻找。 竹笋发的没有春天那么快,地上又有一层落下的竹叶,一些刚冒尖的笋子会藏在落叶底下,他眼睛还算尖,很快找到两棵。 一个人挖了半筐后,长夏直起腰,喘一口气站在原地歇息。 从裴曜走远了之后,就没听到动静,怕大声呼喊惊动了竹鸡,他一直都没出声。 这会儿看看竹筐,又踢踢脚下的落叶,露出地面一点微黄的笋尖。 长夏侧耳细听,心道再过一刻钟,要是还没回来,就喊喊。 他知道,竹林这一片村里人几乎都熟悉,裴曜也是跑惯了山里的,自然辨得清方向。 缓一会儿吃了块米糕,喝两口水,长夏又拿起镐头挖笋子。 一筐竹笋快塞满时,裴曜总算回来了。 高高瘦瘦的少年脚步匆匆,从竹林深处露出身影,边走边喊:“长夏——” 长夏手一顿,连忙起身,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答应:“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裴曜的影子。 心间有着一份期待,等裴曜近前后,他看见对方两只手都拎着东西,期待瞬间变成了欢喜。 “打到了。”长夏脸上笑容浮现,眉眼弯弯。 “嗯。”裴曜人还没到跟前,就举起右手里的两只竹鸡,笑意灿烂,说:“三只全是大的。” 他手里的竹鸡还在扑腾,显然不甘心被捉住,喉咙里也发出低闷的咕咕叫。 大步走到长夏面前后,他说:“还活着呢。” 见三只竹鸡确实不小,长夏眼神又惊讶又喜悦,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巴一张就情不自禁说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只是一句厉害,裴曜就神采飞扬起来。 长夏夸他的次数不多,但回回都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赞叹,这不,一着急,话都连不成一句。 可这样的笨拙,是那么惹人怜爱。 长夏还沉浸在有竹鸡吃的欢喜之中,高兴到满脸笑容,身前的人忽然倾身凑近,眉心就落下温热的吻。 他抬头,眼睛微睁,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又亲他。 不过裴曜常常这样,附近又没人,疑惑只维持了一瞬,他又低头,看看裴曜右手上的两只竹鸡,又瞧瞧左手抓的一只。 竹鸡的脚都绑住了,不怕逃脱。 裴曜帮着他一起挖了几个笋子,将竹筐塞得满满当当,两人这才背起筐子,高高兴兴下山。 在山上转了许久,陈知和裴有瓦已经从镇上卖菜回来了,正要出门打草,就撞上他俩拎着竹鸡回家。 一家子乐得什么似的,窦金花布也不织了,连忙就去烧水。 裴曜一边杀鸡放血,一边和老爹说起自己打竹鸡的事迹。 “今儿运气很好,我刚进深林子就看见一只正在刨食的竹鸡,没费什么力气就打中了,不过后面两只鸡找了好半天才看见,还不敢靠得太近。” 裴有瓦一直在笑,打心底觉得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裴曜放干净血,将死鸡放在一旁,直起腰又道:“我还看见几根生了竹虫的竹子,可惜给忘了。” 竹虫要是掏了,带回来喂鸡鸭很好。 他听老爹说过,有的地方会吃这种肥肥白白的虫子,他之前还想这东西要怎么吃,但一看见蠕动的竹虫,心思就彻底歇了。 还是竹鸡好吃。 水烧开,裴曜拔干净鸡毛,长夏拿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过来,燎了燎鸡皮上的细毛杂毛。 另一口大锅的水已经舀好了,长夏将鸡头鸡屁股剁掉丢了。 家里没人吃这个,也不让狗吃,尤其鸡头。 以前杀鸡,煮熟的鸡头剁下来喂老黄狗,结果陈知看见狗翻来覆去啃那个鸡头,也不背着人,鸡眼睛还在呢,越看越觉得瘆得慌,后来再不给狗吃鸡头鸭头。 剁成块的鸡肉和葱姜一起下了锅,两个鸡腿和鸡翅都完整,长夏还切了萝卜块,快出锅的时候再放也不迟。 柴火烧得很旺,映在他脸上红彤彤的。 还有两只竹鸡没有杀,暂且养在后院,一只被打伤了脖子,渗了血,这两天就得吃掉,一只被打中了翅膀,伤不重,幸好裴曜当时抓得快,没让跑掉。 正好后头就到八月十五了,伤不重的那只要是能养活,就不用杀自家养的母鸡。 陈知在心里一算,省了一只鸡出来,一下子笑眯眯的,立马就取了竹篮和小铲子,出门挖止血的草药,先给止止血,万一能养活呢。 肉香味渐渐炖了出来。 长夏在灶房切菜做饭,最先闻到,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确实好久没吃鸡肉了,上一回还是他和裴曜成亲那会儿。 等鸡炖好,饭菜也做好了。 大汤盆一端上桌,长夏先给裴灶安和窦金花盛了一碗鸡肉鸡汤。 轮到裴曜时,特地给舀了一个鸡腿。 裴曜端着汤碗,迫不及待咬一口鸡腿肉,见长夏在给自己舀汤,他筷子一伸,直接把另一个鸡腿夹进长夏碗里。 “你吃。”他浑不在意。 见长夏犹豫,他又开口:“后头还有两只,都能吃到。” 陈知在啃鸡翅,跟着劝了一句:“吃吧。” 窦金花笑眯眯的,说:“吃你的,爷奶咬不动鸡腿,就靠你们吃。” 一个鸡腿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裴有瓦同样没在意,小孩子家家,嘴巴馋一点很常见。 长夏唇角微微弯起,心里的欢喜一点都藏不住,尤其咬了一口香香嫩嫩的鸡腿肉后。 · 傍晚。 天有点阴。 长夏倒了水,提着木盆进屋,靠墙角放好,见裴曜打开小箱子看木雕,他走过去,也看了一眼。 大半个月过去,攒下五个木雕了,都已经上了色,晾得干透。 五只就是四钱。 长夏会九九歌,能算到九九八十一,这点小钱一下子就能算清。 九岁十岁的时候,陈知常常念给他和裴曜听,好让他俩学点东西,不至于大了连账都不会算。 见裴曜盯着木雕思索,他小声问道:“还要做小螃蟹吗?” 裴曜拿起没上色的一只小螃蟹,丑丑的,他摇摇头:“还是算了,做出来的又不好看,拿出去跟砸招牌有什么两样。” 他把小螃蟹递给长夏,说:“给你玩吧。” 长夏接过,眼中带着一点笑意,他仔细看一会儿,确实,有点丑。 他打开自己的小匣子,将木螃蟹放进去。 匣子里头东西不多,有两颗圆润漂亮的玛瑙石,还有一只木头小狗,以及一个缺了腿的刀螂。 之前装的是裴曜更小的时候做的木雕,成亲之后,裴曜念叨了好几天,他只好把那几个没形也没神的木雕丢进了灶膛。 如今他有一只顶漂亮的小老虎,倒没觉得可惜。 第68章 猪皮胶 长夏端着旧竹匾来到后院柴棚。 前头柴房里都是劈好后一层层靠着墙摞整齐的木柴条。 干净稻草也在里面整齐码了一堆,有时下大雨,外头草垛湿的太厉害,就从柴房取软柴。 柴房里头也放了点杂物,譬如尚未晒干的枸杞子、小蓟还有一些野菊花,都用大竹匾盛着,直接放在柴堆上,太阳好时就端出来翻晒。 后头柴棚简陋,只搭了茅草顶棚,两边各挂了张旧草席,勉强挡挡雨雪。 棚底下堆着一根根尚未刨解的粗树干,以及裴灶安和窦金花平时捡回来的各种树枝。 “咕——咕咕。” 长夏朝着柴棚里头唤了几声,没什么动静,倒是猪圈那边传来一阵猪哼哼。 他把旧竹匾放在地上,看一眼鸡圈鸭圈,都好着,没有鸡鸭跑出来,他转身往前头走。 竹匾里,剁碎的菜叶和谷糠拌在一起。 不一会儿,从木头堆的缝隙里钻出一只竹鸡,它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这才飞快扑过去,一啄一啄吃食。 两只竹鸡活了这一只。 那只脖子渗血的,即使糊了草药,挨到第二天就只剩一口气,被裴曜干脆利落地杀掉放了血,早进了裴家人肚子里。 这只翅膀被打伤,陈知割了些小蓟捣碎,给上了药、喂了水和食,别的也没多管,不想竟养活了。 尽管有高高的院墙挡着,鸡一般飞得不高,但陈知还是怕它扑腾着翻过墙,就给剪了羽毛,放在后院喂养。 东厢房屋檐下,裴曜正在泥炉上搅猪皮胶。 炉膛里燃着细细的火苗,他手中握着木杵,不断搅动、碾磨陶锅里的猪皮。 猪皮处理干净后,经过几天浸泡,又上锅蒸了许久,已然软烂,在锅中加了少许水边煮边搅,汤色渐渐白浓。 猪皮是他前几日去赵李村屠户家买的,再加上自家存留的一块猪皮,足够熬出来半罐猪皮胶。 长夏走过来,看一眼陶罐里的汤水,知道快好了,就从灶房取了麻布,铺在一个木盘里。 不一会儿,裴曜将陶罐端下来。 长夏顺手把烧水的大壶放上去,让这点小火慢慢煨着,这一时半会儿随时都有热水喝。 裴曜把陶罐里的汤水和猪皮一同倒在摊开的麻布上。 木盘四边高约两寸,较深,滤出来的白汤正好滴滴答答流在里面。 裴曜用力捏了捏被麻布包裹的猪皮,将汤水挤出来。 老黄狗和白狗在院里转悠,时不时看过来。 蒸煮猪皮时散发出香味,它俩舔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一副嘴馋的模样。 长夏见他不再挤捏,问道:“好了?” “嗯。”裴曜应一声。 长夏这会儿没事,顺手就将木盘端起,两边都倾斜了一下,好让猪皮水均匀铺在盘中。 见不用自己管,裴曜拿了小铲子,拎着还在滴答流汤水的麻布往前头菜地走。 两只狗一边闻地上的水迹,一边跟着他。 自打盖了房,菜地和院门不再是简单的篱笆墙,都是泥墙。 菜地角落,一株红月季正盛开。 裴曜在墙角找到一个小黑陶罐,将猪皮倒进去,将盖子扣紧,放回原处。 见白狗嘤嘤叫,他一巴掌拍在狗厚实的身躯上,说道:“不许动罐子。” 白狗尾巴耷拉下去。 这棵月季种了好几年,陈知和窦金花都挺喜欢,不许狗乱刨乱咬,它俩都很识趣。 猪皮虽然蒸过也煮过,但之前泡过石灰水,裴曜不打算给狗吃。 陈知出门前交代过,让把猪皮塞进罐子里,沤一段时日,就能给月季上肥用了。 即使嘴馋,白狗看一会儿黑罐子,不甘心的叫两声,才转身离开。 裴曜回到院里,长夏说道:“我放西厢房了,柴房和杂屋东西杂乱,灰大一点,西厢房干净。” “好。”裴曜点点头。 家里这会儿只有他俩,缸里水挑满了,后院的牲口家禽都喂了,裴曜便进屋,拿了没做完的木雕出来,坐在屋檐下一边吹风一边雕琢。 如今他做木雕成了正事,一旦动手,裴家没人会打搅。 长夏也从屋里拿了活计出来,是给裴曜做的一身新衣裳,已经裁剪好了,这两天正在缝制。 长夏想赶在八月十五前缝好,只要有空,手中针线就忙个不停。 白狗没吃到香喷喷的猪皮,有些闹脾气,发出呜呜嘤嘤的细细叫声,但没人管它。 它在院里溜溜达达转一会儿,最后找了处地方趴下打盹。 老黄狗没它那么馋,知道吃不到,早就躺下晒太阳了。 秋风和煦。 长夏低着头,一道道针脚缝的细密整齐。 裴曜吹掉木屑,麻雀翅膀渐渐有了羽毛的轮廓,他看一眼长夏,又收回视线,安静干自己的活。 西厢房的猪皮胶是为了做木雕用。 裴曜做木雕常常是一只整体的,不过偶尔也需要用胶粘一粘,之前熬的用完了,这几天恰好要用到,便抓紧熬了。 猪皮胶是乡下最容易得的东西。 其实和水晶脍差不多,都是猪皮熬的,不过处理的时候略有不同。 猪皮胶熬好后,晾一晚上,也会凝固成晶冻状。 他常常是切成小块放进罐子里,搁在阴凉处,需要用的时候拿一块出来,很是方便,不用在里头抠挖。 小块的猪皮胶热化了就能粘物件。 不止他做木雕要用到一点猪皮胶,家里想粘东西,来不及熬浆糊了,也能随时取用。 两人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日头渐渐大了。 陈知和裴有瓦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长夏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给他俩舀水,好洗手洗脸。 今天裴灶安套了驴车,带窦金花回娘家转去了,要到傍晚才回来。 陈知洗干净手,一边用布巾擦脸一边说:“方才碰见丰年他娘了,一脸的喜意,说丰年的日子定下了,就在冬初,那会儿还不冷,秋收也忙完了,正好闲下来。” 裴曜手里的活停了,笑道:“昨儿碰见丰年,他也跟我提了一句,只是没细说。” 陈知将布巾搭在架子上,又开口:“我听说,小荣的好事也快了,明年或许就能成亲。” 他口中的小荣正是裴荣,因裴荣幼时长得偏小,大人玩笑似的喊小荣,渐渐就叫开了。 不过同龄人之间要么连名带姓喊,要么喊荣子,少有“小荣”这个称呼。 这会儿不到做饭的时候,小方桌放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 长夏倒好茶水,又从灶房端出来一碟米糕放在桌上,才回到原位坐下,继续缝衣裳。 听见他俩说起成亲的事,他心想,小蝉的好事就在十天后。 那个杏黄的小香袋已经绣好了,药材、香木、花瓣等,都晒干装了进去,只等过几天拿给小蝉。 陈知坐下喝茶,一碗仰尽解了渴,他擦擦嘴,满足地喟叹一声,又说:“你们这一茬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不说别的亲戚,光咱们村里就有四五个,喜酒有的吃了。” 裴曜笑了下,确实,堂哥和王小蝉就快成亲了,后头还有杨丰年和裴荣,走得近的就有三家。 裴有瓦坐下喝茶歇息,见儿子手里的一只扭着脑袋的小木雀做完了,便问道:“几只了?” 裴曜眉头微挑,说:“上好油和色的已经有五只,我打算弄根树枝,让三只麻雀都站在上头,等做完后,还是带八只过去。” 长夏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小麻雀上,扭着头看向旁边,圆滚滚的身子,即使还没上色,已经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 知道裴曜向来有巧思,熬猪皮胶也是为了让小麻雀的爪子牢牢粘在树枝上。 这样分开做,到底比刻一个整体更容易。 不过长夏没想到,裴曜是想弄三只站在一起。 而且手里这只麻雀还是一副张望的模样,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它在看什么呀?” 裴曜身子转过来,脸上笑容灿烂,将木麻雀递过去,说:“在看旁边的两只麻雀打架。” 长夏接过,眼前似乎出现了这幅活泼可爱的画面,眉眼弯弯,忍不住也笑了。 小鸟打架他见过几次。 多数时候是为吃的,偶尔会为了抢占树上的一根树枝。 原本在枝头蹦蹦跳跳的几只小鸟,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扇动翅膀,叽叽喳喳吵起来,最后打起来。 打输的小鸟掉了羽毛,灰溜溜飞走,打赢的自然占据了那根合心意的树枝。 木雕粗糙的地方要磨一磨,长夏看一会儿,就还给裴曜。 等吃过饭,两人在屋里歇息。 裴曜坐在炕沿,手里又拿着木麻雀琢磨,做树枝的一截杨木已经选好了,在阴凉处放了许久,他前几天才翻出来。 削成树枝状要先拿别的木头试试手。 如今供货给廖记,卖得还不错,一个月少了四钱多了六钱,这笔进账算是稳了。 做好五只后,四钱有了,他瞎鼓捣的心思又起来。 今天起得早,长夏坐在炕上缝衣裳,渐渐有点眯瞪。 眼皮睁不开后,他打着哈欠,心想今天没那么忙,就收了针线篮子,往下一躺,拉过小被盖住肚子。 “你说,麻雀怎么打架?”裴曜突然开口。 长夏睁开眼,想了一下说:“用嘴巴啄,还扇动翅膀飞起来,用爪子去抓对面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学麻雀爪子,在空中抓了一下。 裴曜看见,忍不住笑了下。 长夏以为他笑话麻雀打架的小小场面,认真道:“你别看它们的爪子小,我好几年前见过,能把另一只肚子上的羽毛抓下来,毛就到处乱飞,厉害着呢。” 裴曜笑出声,点着头赞同:“是厉害。” 见长夏要睡觉,他这会儿没什么头绪,便放下木雕,也脱掉外裳外裤上炕。 长夏被搂住,闭上眼睛安安心心小憩。 第69章 螃蟹 钱匣子里放着几个大小不同的钱袋、荷包,还有裴曜买的那把匕首。 他平时都舍不得用来削东西,更别说杀鸡杀鸭见血。 闲了就拔出来擦擦,还得用棉布,麻布都不行,隔段时间就上上油,刀鞘也爱惜得不行。 有时烦了闷了,才会用匕首胡乱削木块,刀刃很锋利,一片片薄木片被刮下,发出一种嚓嚓的轻响。 糟蹋几块木头后便舒心了。 长夏以前见过几次,一旦看见裴曜头也不抬刮木片,就知道不高兴了,不敢上前打搅。 等裴曜出完气起身后,他才小声询问一句还要不要,得了回话,再拿小扫帚去扫地上的木片。 这种薄薄的木片燃得快一点,挺好烧。 不过成亲前的几个月,长夏就没见过裴曜刮木头了,成亲后更没有。 钱匣子的小锁打开,长夏坐在桌旁椅子上,看裴曜从里头拿出绣了花的小荷包。 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浅笑。 裴曜打开荷包,将碎银子倒在桌上。 怕碎银滚到地下,长夏下意识伸手拦在桌边。 裴曜将钱拢到一起,有十一块,其中一块稍大,是二钱,余下的都是一钱的小银块。 一共一两二钱。 四钱是裴曜成亲前攒下的,三钱是第一次去府城得的,没舍得花掉碎银,还有五钱是上次和长夏去府城赚到的。 当时有六钱碎银,花了一钱买香膏。 等他清点完,长夏才伸手,拾了几块在手中掂掂分量,不是很沉。 除了碎银子,六百文的整钱也没动,到今天,他俩的私房钱有一两八钱了。 摆弄银钱总是让人高兴的,长夏抬头问道:“今天带多少?” 裴曜想了一下,说:“船钱三十文,再多带十文,四十文就足够了,今天不在府城吃饭。” 长夏点点头,又说:“那,要不要给你带两块米饼?万一路上饿了。” “行。”裴曜应道,他从钱匣子里拿出装散钱的袋子,几枚几枚往外数。 长夏将碎银装起来,拉紧荷包口,拿了一块干净手帕,脚步匆匆去灶房取米饼。 只是路上吃两个垫肚子,用手帕包起来就行,用不到油纸。 他又取了水囊,灌好热水,一同放进竹篮中。 今天裴曜一个人去府城送木雕,再带上家里攒的几两干银耳,找药材铺问问价,要是比芙阳镇价高就卖掉。 收拾好东西,裴曜没有耽误,提起竹篮就走。 长夏站在院里看着他出门,不见人影后,才拿了镰刀和竹筐,让狗待在家里,他锁好大门往河边走。 陈知几人已经推着板车出门割荩草了。 已经仲秋了,得给牲口晒足草料。 · 廖记。 裴曜一进门,就先往木架上看,粗粗一扫,没见着自己的木雕,或许卖出去了。 廖诚良正低头打算盘,他喊一声廖叔,大步上前。 见他到来,廖诚良无疑是喜悦的。 裴曜把竹篮放在账桌上,掀开布,顺口问道:“廖叔,上回几只卖得怎么样?” 廖诚良将算盘和账本放到一旁,笑道:“都卖出去了,这回又带了什么?” 无论木雕还是去一些地方收旧货,经常能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或讨巧,或滑稽。 他向来喜爱这些小玩意,乐在其中,此时不免有几分期待。 裴曜先把最上面的木雕取出,三只麻雀站在一根树枝上。 廖诚良一见,哈哈笑出声,拿起来仔细端详。 最左边的小麻雀歪着头,离得较远,看右边的两只麻雀打架。 打架的两只麻雀张着翅膀,鸟喙也张开,都伸着脖子想去啄对方,不过都没有碰到。 简单,却趣味十足。 裴曜把剩下的五只也摆了出来,这几只同样圆滚滚的,各有姿态。 他最擅长做的就是肥鸟,和真鸟有一些差别,无法做到栩栩如生。 他的手艺其实比不过有传承的木刻匠人。 可每只鸟雀的神态颇具野趣,和那些模样威严逼真的老虎狮子木雕全然不同。 廖诚良的店里有整块木头刻出的镂空大船,也有大的亭台楼阁木雕,都精美细致,不少人都会多瞅两眼,看看上面都有什么。 不过裴曜的这些木雕,因小,可以直接在手中把玩,又比那些大块的木雕便宜,卖得确实很不错。 裴曜看出廖诚良是真心喜欢这些小东西,笑道:“我原本想让它俩抬起爪子去抓,但一只爪子有点不稳,废了两块木头后,就做了这个。” 廖诚良点点头,说:“是简单些,不过东西稳当最好。” 他又看看其他几只木雕,都不潦草敷衍。 这几次裴曜过来,他心知对方对手艺的看重,不是随便糊弄的人,心中很放心。 他心思一转,又想起裴曜没正经拜过师,凭自己瞎琢磨,就能捣鼓出来,于这一道上,真真是个人材。 这会儿铺子里的人不多,裴曜声音不算大,说:“廖叔,算八只?” “自然自然。”廖诚良笑道。 正巧手边有戥子和钱罐,他取了碎银,当着裴曜面称好。 见正好六钱,裴曜没有说话,更没提价钱,只点点头。 廖诚良又数好四十文,裴曜接过所有钱,装进荷包里。 他将布叠好放回竹篮,想了下说:“廖叔,我想看看那几只螃蟹。” 上次和长夏来,螃蟹应该是卖掉了,木架上没有,今天倒是看见了。 廖诚良没有很意外,毕竟是做这个的。 他俩走到木架前,裴曜抬手取下放在高处的螃蟹。 蟹壳打磨过,摸着光滑,也上了油,色泽隐隐发亮。 重倒是不重。 和真蟹的大小差不多,颜色也相近,不过神、形略有点差别,一眼就能看出并非真蟹。 木头做出来的东西,能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巧的手艺。 裴曜一拿下来,就发现八条蟹腿不但做的活灵活现,而且能动,他神色微诧,不由自主说:“是活动的?” 廖诚良笑着说:“你不在府城住不知道,早二十年前就有这玩意了,是个姓孟的老翁所制作,虽没传出什么大名气,曾经也兴过几年。” “他有秘法手艺,做的马、牛,还有狗、猪的腿都能动,不过最擅做蟹,尤其精细的蟹腿,最令人惊叹。” “这手艺,旁人想学都学不来,就算买回去拆解了,也无法恢复原状。” 廖诚良说着,伸手拿下另一只较大的螃蟹,翻过蟹肚,他指腹在蟹肚上用力一按。 轻微一声响,蟹肚那片“盖子”就弹了起来,露出里面藏着的四只小小螃蟹。 裴曜惊讶,拿起一只小螃蟹,没有大蟹那么逼真,但蟹腿同样是可动的。 他手指从下方扫过一排蟹腿,木头做的蟹肢便被抬起,随着手指滑走,蟹腿便落回原处。 可动的幅度不大,但很明显。 小螃蟹的蟹足尖是圆而钝的,较光滑,大母蟹的足尖则是尖尖的。 无论圆足还是尖足,都挺有意思。 裴曜对自己的木雕向来得意,不过他念过几天书,也不是狂妄的性子,早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时一见如此精巧绝伦的木头螃蟹,心中感慨不绝。 再想想自己之前做的那几只蟹,拿都拿不出手。 有如此珠玉在前,他彻底歇了做螃蟹的心思。 “廖叔,这个多钱?”他问道。 廖诚良一笑,说:“带子的母蟹卖价六两,你手里那只四两,已经是这么多年的市价了,这东西不止我一家卖,都是这个价。” 一听价钱,裴曜也笑了下。 他将螃蟹放回原处,说道:“我夫郎上次来没见着,我还想着,要是价钱合适,买一个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廖诚良开口:“上回的卖掉了,这两个还是十天前找孟老翁收来的。” 看完螃蟹,裴曜没有再耽搁,同廖诚良告了辞,便离开去找药材铺了。 · 风吹来,一阵凉爽。 长夏直起腰,无声舒一口气。 他手上沾着黑绿色的草汁,不方便掏手帕擦汗,只好抬起胳膊,用衣袖蹭蹭脸上汗水。 他稍微歇一口气,再不敢耽误。 不远处,陈知和裴有瓦各自占了片地方,都弯着腰,一手抓着草,另一手用镰刀快速从草根上方割断。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在附近割草。 今天出来走得远,好不容易找见一片草丰茂的地方,一家子急忙上阵,生怕被别人割了去。 近来正是屯草料的时候,大人小孩都背着筐拉着车,到处找草,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晒了草,干的、半干的,满是草的味道。 长夏割满一筐,背着竹筐往板车那里走,将草倒在车上。 五个人齐心协力,一路到这里,板车上的草堆得高高的,见实在放不下了,又往各自的竹筐里装。 裴有瓦和裴灶安用长长的麻绳捆车,长夏三人在旁边缓了缓。 这一片草割的差不多了,后面几天不用再过来。 原本小腿高的一片密草,眼下只剩贴近地面的短茬。 捆好一车草,裴有瓦往肩上套了绳绊,两手握着车把,弯下腰,口中轻喝一声,车就被拉动。 长夏在后面背着一筐草,也弯着腰,两手用力推车。 陈知在他旁边。 两人一边推车一边喘气,累得脸上都是热汗。 裴灶安在车的旁边推,出力也不小。 走到平坦坚实的地方后,车轱辘总算转得顺当了。 刚到村子后面,离家还有一段路,长夏被一车草挡住,看不到前面,但听见了熟悉的狗叫声。 这已经是第二趟了,他走之前照样锁了门,将白狗锁在家里看门,这会儿狗跑到这里,想必是裴曜回来了。 裴曜走的时候没带钥匙。 长夏不用想,就知道裴曜肯定是翻墙进去,拿了家里另一把钥匙,又翻墙出来开锁。 前年他就见识过。 长腿长胳膊的少年人,一跳就跃得高高的,大手扒在墙头一用力,眨眼就上去了。 他在门外等,裴曜从门缝里塞出钥匙,他才得以开门进去。 第70章 夜壶 狗又跟着板车跑回家。 果然,门大开着,裴曜正在菜地里锄草。 见他们回来,裴曜将锄头靠在墙上,帮忙推车进院子,停下后就解麻绳,拿了木叉将一车草扒拉到地上,摊开晾晒。 长夏卸了竹筐,将草掏出来,拍了拍竹筐底,彻底倒干净后,才气喘吁吁直起腰,缓过来一口气。 一上午跑得较远,打了两趟草,这会儿到了饭时。 长夏和陈知草草洗了手和脸,就进灶房洗菜做饭。 简单的饭食很好做,热了半屉糙馒头,一碗炒老黄瓜,一碗小葱拌豆腐丁,一碗炒豆角,一碗小咸菜。 最后还煮了清甜的米酒,一人舀了一碗。 米酒里放了红枸杞,点缀在其中。 长夏几人干了一上午活,都饿得前胸帖后背,吃饭根本顾不上说话。 裴曜去府城跑一趟,路上就吃了两块米饼,这会子也饿了。 等到吃饱喝足后,陈知放下筷子,这才问道:“银耳卖了?” 裴曜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米酒后,他放下碗筷,说:“卖了,一百三十五文一两,比芙阳镇贵二十文。” 陈知喜笑颜开:“哎呦,多卖了一钱,还是府城好。” 干银耳一共五两,昨天在家里称过一遍。 裴曜从怀里摸出荷包,递给陈知,说道:“阿爹,一共是六百七十五文,里头有六钱碎银,七十五枚铜板。” “好好。”陈知连声应道,接过后打开看一眼,喜滋滋的。 裴曜又说:“我跑了好几家,差不多都是这个价,前两家都是一百三十文,幸好没卖,最后这家见咱们的银耳色泽好,出了这个价。” “是要多问问。”陈知点头赞同。 说着,他就起身去屋里放钱。 长夏端着一摞碗往灶房走,裴曜跟着他进去,说:“今天还是六钱四十文。” 卖银耳的钱自然要归公中。 除了长夏采到的,还有一些是家里采的。 “嗯。”长夏答应一声,将碗筷放进添好水的锅里,拿了抹布又出来。 饭桌得擦擦。 裴曜跟在他后面,又道:“我买了些颜料,六钱的整钱花光了,不过这些颜料,足够用小半年,下个月就赚回来了。” 长夏刚在心里算了一下,加上六钱,就有二两四钱,不想下一句就没了。 他点点头,说:“我前两天就看见你那些颜料确实不多了。” 想做彩色的木雕,少不了颜料,该买的肯定得买。 擦完桌子,长夏又回灶房洗碗筷。 裴曜依旧跟着他,说:“我也是今儿才发现,府城的一些颜料,竟比镇上便宜点,就我上回买的绿料,镇上卖得那么贵,两钱才一点料粉,在府城买了两钱的,要多半两料粉。” 长夏原先不懂这些颜料的价钱,那些刀具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懂,听裴曜跟他念叨几次后,慢慢清楚了。 “怎么府城的还便宜?”他疑惑道。 裴曜开口:“我一开始也没想通,到码头后看见那么多商船,才想到,咱们镇上那两家颜料铺,一些货自己做不了,得去府城进货,他们总不能赔本,要赚个差价,肯定贵一点,府城有那么大的码头,水运方便,各种货物又多,兴许是这个缘由。” 听他说的很有道理,长夏恍然大悟。 确实呢,青色和绿色的颜料不好得,镇上地方小,一些原料需要寻找,肯定没有府城门路多。 裴曜又说:“我买的还是便宜的绿色颜料,还有更贵的,咱们哪里买得起,不过看几眼。” “府城的颜料笔墨铺子,门面比镇上的大,东西更齐全,我逛了两家,算是开了眼界。” 长夏一边洗碗刷锅一边听他讲,想了想,问道:“那这回,用绿色的料做什么东西?” 裴曜看见案台上的半碗生花生豆,是前两天陈知从娘家带回来的,吃的就剩这一点。 他捻了几粒在手中玩,思索着开口:“之前不是做过绿色的鹦哥,颜色亮,即使价钱比其他木雕贵一点,也卖出去了,这几回往廖记送的货,都没有绿色,说不定会卖得不错。” “鹦哥我做过几次,虽然只有两只上过色,但熟悉,做这个最稳妥。” 长夏也记得那两只,因绿色的木雕少,印象很深刻,很鲜艳亮眼。 他知道裴曜之前想做绿色的小青蛙,因为没有绿色颜料,最后染了只黄色的三足金蟾。 裴曜吃掉手里的花生,想了一下说:“青蛙得练练,一时不好开动,上色的话,要是没做好,也是糟蹋颜料,还是做鹦哥吧。” 他抬眼,看着长夏笑道:“之前做的两只鹦哥,在镇上吆喝叫卖,没敢要高价,一只才七十文,赔本赚个吆喝。” 好在其他木雕赚回来的钱,足够支平这笔账。 裴曜神色轻松,说:“这回有了廖记,又是在府城售卖,我同廖叔商量一下,看一只能不能一百文,我算了算,这点绿色料粉,足够染三只鹦哥的,或许还有一点点剩余。” “要是他觉得贵,就算九十文,卖出去三只,怎么都回本了,还能赚一些。” 鹦鹉可以做的小一点,而且不是全身都染成绿色。 用灰色或者黄色染胸腹,再用浅棕或者浅红染一下鸟喙,在翅膀和尾巴上点缀几抹红色,就是一只顶漂亮的木雕。 长夏听他说完,心中佩服,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赚回来了。 颜料这种东西,和染布用的草植不同。 自家染布,挖些茜草蓝草什么的,想要染绿布,先煮了荩草染黄色,再用靛蓝的染水来复染,就是一块绿色的布。 尽管染出来的布料洗洗晒晒就褪色了,对乡下人来说,新、亮时过过眼瘾,也足够了。 · 一天天在忙碌中过去,转眼就到王小蝉成亲的日子。 下午,长夏带着做好的香袋来到王家。 王小蝉脸颊红红,是少有的颜色。 他和妹妹们住一个屋,屋子已经清扫整理了,贴上了囍字,家中到处都有一点红色,洋溢着喜气。 王家穷一些,摆不起王小蝉屋里的一桌席面。 长夏没说什么,更没提自己成亲时的那些事,两人只说些家常话,没一会儿,杨小桃也来了。 她同样记着王小蝉成亲的日子。 有她在,三人的说笑声稍大了些。 裴文清家的聘礼已经送来了,王小蝉提起,长夏两人只听着。 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聘礼差不多,除了三两银子外,再就是茶叶、十五斤棉花、布匹还有大雁。 都是过日子能用到的东西。 寻常百姓而已,再多就没有了。 这样的聘礼,已经算中等偏上的,尤其那十五斤棉花,王家人在亲戚面前也算脸上有光,挺高兴的,说话声不小。 村里其他几个和王小蝉交好的人陆陆续续过来。 沏的野菊枸杞茶加了冰糖块,甜甜的,王小蝉自己很喜欢,不过还是先紧着其他人倒,他自己喝的不多。 大伙儿说笑一阵,眼瞅着时辰渐渐过去,知道王小蝉夜里还要洗澡绞面,忙得很,便都起身道一声,各自回家去了。 明日的宴席,多半都是汉子和上年纪的长辈去吃,年轻的夫郎、媳妇,还有未出阁的少年,不好在一群人中大吃大喝说说笑笑。 长夏回了家。 带去的香袋王小蝉很喜欢,他心里也高兴。 尤其王小蝉嫁到了村里,还是亲戚家,往后常常能见着,就更高兴了。 裴家其他人都不在,裴曜坐在屋檐下削木头,时不时吹一吹木屑。 长夏一进来,就看见他手里的小物件成了型,脚步一顿,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两难。 裴曜倒是大方,抬起头,笑得灿烂开怀。 他直接把东西丢给长夏,挑眉问道:“怎么样?” 一个很小的木头夜壶被丢过来,长夏怕摔坏,手忙脚乱接住,有点想笑也有些气恼,怎么就这么不害臊,直接扔过来了。 他的气恼向来是窝窝囊囊的,完全凶不起来。 这会儿也不过是抿着唇,皱眉去看裴曜,但唇角是微微翘起的。 “又没人,况且也不是脏的。”裴曜理直气壮道,脸上笑意依旧。 长夏也终于忍不住,脸上笑容变大。 他将夜壶转了几圈细看,壶底约有两寸,凸出来的壶口偏小,显然是双儿和男子用的。 当然,这么个小小物件,连小孩都用不了,只是个小玩具。 可谁会把玩这种东西。 长夏忍不住开口责备:“你怎么做这个?” 裴曜拿着茶壶起身,一边往他跟前走一边说:“闲着没事,正好这块木头小,做不成别的,玩玩而已。” 他将茶水倒进小夜壶,笑道:“看,虽然小,里头掏空了,也能盛水。” 水只倒进去一点就溢出来了,连奶娃娃的尿都兜不完。 裴曜笑出声。 长夏又是气又是好笑,又羞又窘,将装了茶水的夜壶塞进裴曜手里,骂道:“不正经。” 裴曜头一回挨骂,眼中有几分新奇,长夏也会骂人?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倾身凑近了,说:“你在骂我?” 长夏正在气头上,重重点头:“嗯!” “就会这一句?”裴曜笑嘻嘻问道。 骂人都莫名其妙被小看。 长夏原本一边生气一边觉得好笑,眼下更是气不起来,笑也不好,他憋红了脸,好半天才开口:“你就是不正经。” 裴曜不以为耻,点点头:“是啊,我是不正经,今天晚上,你起夜的话,我用这个给你接。” 长夏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气得直跺脚,耳朵脖子也红了。 快把人气哭的裴曜笑眯眯的,问道:“就这么气?是不是想打我?” 长夏抬头看他,打人? 还是算了,也没有那么气。 长夏的气向来消得快,决心不理裴曜。 他想进屋躲避,可没想到,裴曜在他耳边嘻笑道:“我给你接的时候,可别漏到我手上。” 话音刚落,裴曜肚子就挨了一拳。 70-80 第71章 吵架 裴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说实在的,这一拳不是很轻,长夏自己都愣住,眨了眨眼睛。 不过裴曜没他想的那么疼,毕竟从小摔打惯了,皮糙肉厚,也经常跟人打架,占上风的同时不免也得挨几下,有时还会受伤。 一群野小子动手时的狠劲,根本不是长夏能比的。 随便揉两下肚子,裴曜脸上笑意不变,只是惊讶长夏真的动手了,还挺有劲。 软面团也会发火了。 “你,我……”长夏支吾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裴曜笑着开口:“是我挨了打,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长夏仰起脸看他,眉尖微蹙,漂亮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带上几分委屈,说:“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是,要不是你……” 如果不是裴曜说那些臊人的话,他也不会真的恼了,气上头给了一拳。 面前的高大少年突然低头,飞快在他唇角亲了两下。 下唇被咬住,在长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嘬了一口。 做完这一切的人嬉皮笑脸站在面前,长夏心里的愧疚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气闷。 快傍晚了,阿爹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进门,又是在院里,万一被看见…… 他皱起眉,不赞同地看向裴曜,开口:“我都跟你说过了,不能在外面这样。” 裴曜一脸没听进去的敷衍模样,说:“我看过了,门口没来人。” “那也不行。”长夏固执道。 因裴曜总这样,他心里一直都有这个困扰。 是没被别人看见过,可再这么下去,不管不顾的,一旦有一次失了算,被人撞见…… 即使成了亲,也不是可以在外面胡来的借口。 长夏头一回不愿意让步。 见状,裴曜眉头也蹙起。 每次亲长夏之前,他都会留意周围。 四目相对,长夏仰着脸,没有回避视线,裴曜太小了,心性轻狂些,但他不能再纵着了。 一阵僵持过后,裴曜先败下阵来。 他满脸的不高兴,嘟囔道:“行了行了,听你的就是,以后在外面都不乱来。” 长夏松一口气,眉心舒展开,心头一块大石也落下。 不过,他突然想起裴曜总哄骗他的事,抬头认真说道:“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再哄我了。” 裴曜摸摸鼻子,想到自己确实骗过几次,有那么一点心虚。 偏偏理不直气也壮,径直开口:“我又不是有意的,谁让你身上那么香,嘴巴也好亲,你还总是那样看我,我忍不住又不是我的错。” 长夏一下子明白常说的倒打一耙是什么感觉了,人都有点懵。 他很生气,一着急却想不到反驳的话,笨嘴笨舌斥责道:“你、你怎么这样。” 裴曜像是心里头舒坦了,唇角微弯,神色变得从容起来。 不过在他想要抱臂听长夏会说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一手拿着小夜壶,一手拿着茶壶。 这不妨碍他的从容。 将茶壶和小小夜壶放在屋檐下的小桌上,他转过身,两手交叉抱臂,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长夏总算知道为什么阿爹老是骂他,有时生气了还朝脊背啪啪抽两巴掌。 见长夏嘴笨,一脸想骂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裴曜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他长得好,即使嘴贱手贱,一旦笑起来,清俊风流,是实打实的好颜色。 长夏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他想了想,说:“当然是你不对。” 裴曜点点头:“好,你说了算。” 见他服了软,长夏总算顺心如意,心中轻快起来。 裴曜想起另一件事,问道:“我那身衣裳做好了,是不是得试试?” 眼瞅着就要到八月十五了,长夏颔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是得试试。” 一进门,他听到房门被关上,下意识回头,就被扑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像被高大的野兽死死困住,长夏挣脱不开,瞳孔微颤,小声开口:“你别乱来。” 裴曜露出了真面目,咬牙切齿道:“这回在屋里,总该让我亲你了吧。” · 八月十五各种走亲送礼,吃酒吃饭,和往年一样,忙碌了几天。 节日过去后,一家子马不停蹄,又到处打草捡山货,为尚未到来的冬日做准备。 柿子熟了,黄彤彤挂在树上,一些已经晒得红透,摘下来就能吃,软甜流蜜。 剥了皮一吸,甜甜的汁水就进了嘴里。 趁一部分柿子还硬,方便削了皮晒柿饼,陈知早起就喊长夏裴曜跟他一起卸柿子。 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了个铁钩,旁边绑了个布兜,用钩子在柿子蒂处转动着一勾,柿子就掉进布兜里。 这是留给裴曜的活。 院子前后一共有四棵柿子树,门前两棵,西院墙外面一棵,还有一棵在屋后。 只要没虫害,每年结的柿子足够六口人吃的。 软柿子趁新鲜能吃一段时日,陈知和窦金花每年还会晒柿子干和柿饼,装满三四个干净布袋,能从冬天吃到来年正月。 陈知和长夏架了短梯子,在摘底下能够到的柿子。 硬柿子用竹筐和大竹篮装,红软的柿子放在大竹匾上。 长夏站在梯子上,抓着柿子拧动柿子蒂,柿子挂在树上风吹日晒,外皮有些灰,他忙了许久,手上不免蹭得很脏。 他俩合力协作。 而大门前的另一棵柿子树上,裴曜上了树独自摘柿子。 低处的柿子卸完后,上头那些够不到的,一会儿裴曜会来摘。 陈知和长夏又搬着梯子去卸西墙外面的那棵树。 忙了大半天,卸完柿子,下午陈知和窦金花就用大盆洗柿子、削皮。 长夏烧开水后,提了一桶出来,倒在全是削皮柿子的大木盆中,将柿子翻着烫了烫。 用扎了许多洞的葫芦瓢把柿子从滚水里舀出来,热水从小洞流出去。 控控水,他把柿子倒进另一个盆里。 稍微凉一点后,长夏用细绳绑住柿子蒂,隔一段再绑一个,如此穿起来一长串。 一串又一串柿子挂在木架上,黄澄澄的,很鲜亮。 裴曜去河边挑了两趟水,四桶水放在一旁都没倒。 他刮了缸底的水,放倒水缸,将缸从灶房滚出来,拿了丝瓜络来刷。 吃水用的缸隔段时日就得刷洗刷洗。 几人在院里忙个不停,裴灶安背了一捆柴进了门,没一会儿,裴有瓦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东西。 陈知抬头看一眼,笑道:“从哪里挖的地薯?” 裴有瓦用两根绳子打了个绳结,将七八个地薯装在里面,他把东西放在地上,解开绳结说道:“不是地薯,是甘薯。” “甘薯?”陈知奇道,什么甘薯。 其他人也好奇,都望了过来。 裴有瓦拿起一个甘薯,说:“我顺道去了趟连兴哥家,在他家说了一阵子话,他给了几个,说是这几年司农司新育出来的一种地薯,比咱们如今种的地薯更甘甜,为好区分,就称作甘薯。” “听连兴哥说,明年这东西就要种到咱们这里了,上头的公文已经下发了。” 陈知点点头,赵连兴各种路子多,一些消息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快,他又问道:“连兴哥是从哪里买的?” 裴有瓦说:“府城那边,府城也是这段时间才运过来一些,知道的人还不多,连兴哥说,这东西比地薯更耐旱耐寒,收成也高,是好东西,不然朝廷也不会广推这个良种。” 地薯本身就是一样口粮,和米面掺杂着,能填饱小老百姓的肚子。 裴灶安年少时家里穷,饿过肚子,一听这东西收成要高一些,难免有些激动。 他拿起一根甘薯仔细看。 外皮颜色红中发紫,是和地薯的红皮不太一样。 陈知柿子也不削了,长夏和裴曜同样好奇,连忙围过来看。 裴有瓦掰断一根甘薯,里头是白心,和地薯差不多。 他递给陈知一半,说:“明天蒸几个,连兴哥说更面更甜,先尝尝再说。” “行。”陈知也稀罕这东西,不知道有多甜。 裴有瓦又道:“剩下几个留作种薯,好好放着,明年二三月暖和了,催催芽苗,先在菜地种一小片。” “知道。”陈知答应一声,拣了四个甘薯出来,剩下的三根明天就蒸了吃。 他起身去放种薯,又问道:“这东西价钱怎么样?明年要是种的话,也不知苗贵不贵。” 裴有瓦说:“连兴哥知一点内情,说可能会给家家发一些,不要钱,先种起来。” “哎呦!”窦金花喜得拍了拍大腿。 裴有瓦笑道:“说是这么说,一个镇有这么多村,家家都发的话,每户肯定不多。” 裴灶安在地上敲了敲烟袋锅,说:“有就行,往后种的人多了,无论种薯还是苗,容易得了,就没那么贵。” “嗯。”裴有瓦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长夏拿了一根甘薯看,听着这些也挺高兴。 裴曜从老爹手里接过掰开的半根,掏出手帕擦擦外皮上的土,直接咬了一小口,听声音还挺脆生。 裴灶安和窦金花看着大孙子直乐。 长夏被他这一口惊了下,笑容有点无奈。 裴曜一脸如常,仔细嚼了嚼,说:“生吃好像是比地薯甜一点。” 陈知从杂屋出来,看见他咬了一口,嫌弃道:“明儿蒸熟了,那半个你自己吃。” 有东西吃就行,裴曜全然不在乎,他又擦擦甘薯外皮,擦干净了,这才递给长夏,说道:“你也尝尝?” 长夏本来没想吃生薯,但刚才听他咬的那一口干脆利落,又说甜,犹豫一下,就接过来咬了一口。 是有甜味。 可硬就不说了,还有不轻的生涩味,他眉头瞬间紧皱。 裴曜在旁边叉腰笑出声。 第72章 秋雨 炊烟飘起,升腾至半空,被风吹得倾斜。 后面青山秋意盎然,黄叶红叶占了大半,将尽的绿意并未完全褪去。 长夏端了蒸好的甘薯上桌,随后在裴曜旁边坐下。 三个甘薯,正好一人分一半。 裴曜的那一半昨天就定下了。 长夏拿起小半个甘薯,蒸之前洗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土,熟了后外皮依然是红紫色。 他没有剥皮,咬一小口尝味,面、甜,还很粉糯。 真的比平时吃惯的地薯更甜。 地薯味道淡甜,收成也不高,很多人家都不会特地留出中等田去栽种,只在下等田种一亩半亩的,亦或是在屋前院后随手栽种一些,秋天收了后,足够冬天一份口粮就行。 裴家靠山的那亩下等田前几年种的都是棉花,只沿着田垄栽了一行地薯,再就是给菜地种了些。 今年不再着急攒棉花,分出了半亩种地薯,过几天就该去挖了。 汤盆里盛的是肋条骨炖冬瓜块,汤清,飘着亮油,盐放得正正好,鲜美滋润。 自家种的冬瓜结了不少,都长得又长又大。 一个大冬瓜一旦开动,就要吃好几天,长夏每天煮猪食的时候还会切一片厚厚的冬瓜圈下来,剁成块煮进去。 冬瓜见了肉荤才能变软,煮熟后变透明,很清甜。 肋条骨上的肉一抿就下来了,炖的很烂,盐味足够,肉香十分浓郁。 如今天冷了,早不像夏天那么炎热难耐,吃吃肉喝喝汤,肚子里热乎乎的,很舒坦。 油水很足,吃完这一顿,不知不觉就有点高兴。 堂屋。 地面扫过,铺上了干净的竹席,席子上倒了一堆弹过的蓬松棉花。 长夏和陈知坐在席上,将轧好的棉花严严实实纳进衣裳布里。 再过段时间,裴有瓦又要出远门,去年回来穿的那一身棉衣漏了棉,瞧着破旧。 陈知那会儿就拆了,棉花掏出来曝晒重弹,能和其他旧棉缝条小被,冬天盖盖腿什么的,正合适。 眼下两人缝的是两身新棉衣,挺厚实,足以抵挡路上的风雪。 即使出门跑商,风尘仆仆,穿着也不能太埋汰,否则人家会嫌弃。 况且出门是为挣钱,不至于连身新衣裳都舍不得。 长夏低着头,手中针线穿过布和棉花,拉紧针脚,又将针线穿回来。 一针一线,他向来都做得细致。 针脚若不缝密缝紧些,容易开线,这样的粗糙活计,让人知道了会惹笑话。 这几年他又做惯了裴曜的衣裳,不由自主就想缝得结实点。 裴曜好动,无论干活还是出门玩耍,衣裳磨得快,鞋子也磨得快,不得不多上点心。 有几次裴曜和人打架,衣裳被扯坏,回来不想被阿爹骂,都是找他缝补。 低头久了,长夏揉揉脖子。 陈知也揉了揉,顺便看了下长夏做的活。 长夏从小跟着他学针线,手艺活在村里都算不错的,从不糊弄。 窦金花喂了鸡过来,在门前驻足,看了一会儿天说:“我怎么瞅着阴云来了。” 话音刚落,就起了一阵风。 长夏下意识看过去,确实,天色没有刚才亮。 陈知走到门外,太阳虽然还在,但四下一圈的云都变了,灰沉沉的,西边阴的挺重,快成黑云了。 “先收东西。”陈知说道。 长夏连忙把针别在布料上,出来帮忙。 三个人把晒枸杞子、山茱萸的竹匾摞起来,端进柴房,又抬起晒野菊的旧席子往杂屋放。 斧头、铁锹等农具也收进柴房里。 裴曜前些日子找的几段好木头放在阴凉处,长夏赶紧抱起两根,搬进杂屋里。 万一落雨受潮,重新晾晒费的工夫不说,坏了木性才是最遭的。 搬东西的工夫,冷风就刮了起来,裹挟着落叶和灰渣,扑在脸上差点迷了眼睛。 长夏只能眯着眼,搬了三趟才把五根木头收好。 前几日晒的柿子早就连同木架一起搬进了阴凉的杂屋,倒是不用操心,把杂屋的门窗都关好,再不用担心。 忙完后,怕风带着尘土吹进屋里,弄脏棉花,陈知和长夏把竹席往里面拖了拖。 两只狗没有乱跑。 老黄狗已经缩进狗窝里头,优哉游哉趴在前两天刚换的干净稻草上。 白狗倒是趴在窝前的矮檐下,轻摇着尾巴看风,直到被渣渣迷了眼睛。 它嗷嗷叫一声,气得张大嘴乱咬,自然什么也没咬到,哼唧着进窝躲避。 阴云来得很快,太阳已经被云遮住了。 长夏朝门口望了望,裴曜和爹还有阿爷去山上捡山核桃和桐油果了,不知赶在下雨前能不能回来。 正这么想,雨说来就来了。 大滴大滴的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地面,声音不小。 陈知也没在缝衣裳,朝外头张望一会儿,起身说道:“我去切姜,先把姜汤煮上,万一他爷几个淋了雨,回来就有热的姜汤喝。” 窦金花连连点头:“那还是赶紧煮上。” 夏天下雨,就算淋透了也不怕,洗头发洗澡都容易,换了干净衣裳就好。 如今天冷了,染了风寒可不是小事,尤其裴灶安。 好在没有等多久,裴曜背着竹筐就进了门。 他腿长跑得快,后头跟着裴有瓦和裴灶安,雨势不小,三人肩头都淋湿了。 裴曜长腿一跨就跃进堂屋,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吁吁的。 他一前一后背了两个竹筐,幸好没摘满,不然沉甸甸的,背着都不好跑。 长夏连忙帮他卸筐子,摸一把最上面的山核桃,说:“打湿了。” 裴曜说道:“嗯,先倒出来,不然聚在里头容易发霉。” 山核桃外头裹着一层绿皮,有的已经发黑了,两人直接把竹筐里的东西倒在堂屋角落的地上。 里头有一些桐油果,裴曜趁还没洗手,先把桐油果拣出来,放到一旁,回头好区分。 裴灶安没背竹筐,不过也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就这样还没忘记跟窦金花夸大孙子在雨中的矫健身姿。 背着两个筐子,还跑得那么快,他和裴有瓦都跟不上。 长夏听见了,眼睛弯了下,露出一点浅笑。 雨下得挺大,地面很快湿了。 雨水沿着屋檐流淌,连成一片哗啦啦的雨幕。 裴曜洗干净手,才从长夏手里接过干布巾擦头发,好在湿的不多。 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擦一边对长夏说:“在山上远远看见一圈起了云,阿爷就让赶紧回,幸好是到了前山才下起雨。” 长夏摸摸他肩头淋湿的地方,只是打湿了,没有到一捏一把雨水的地步,便开口:“擦一下,先去屋里换衣裳。” “嗯。”裴曜点点头。 阴云漫上来,瞧着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下完的。 裴曜几个一人捧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喝。 风没那么大了,堂屋门不用关上,天色不算太暗,陈知和长夏将竹席又往前面挪了挪,借着一点天光继续缝衣裳。 窦金花在纺线,纺线车呼呼呼飞速转动。 干着活说几句闲话,倒也自在。 等在灶房里吃过晌午饭后,下雨没什么急事做,便各自回房歇息。 长夏没觉得困乏,打开炕尾的箱子,将两人的风领和帽子翻了出来,放进去的时候就是洗干净的。 他心想等天晴了晒一晒,如今一早一晚都冷了,是该用上。 有时去镇上卖菜卖瓜,一大清早就得起来,捂严实了才好。 裴曜坐在桌前,打开了装木雕的小箱子。 两只绿色的鹦哥圆头圆脑,绿中带红,很鲜艳,眼睛点的也好,很有神,即使姿态神形一般,也足以吸引注意。 长夏合上箱盖,转身坐在炕上,问道:“晚饭想吃什么?” 裴曜放下手里的小鹦哥,想了想说:“泡点野蘑和木耳,用猪油炒了吃。” 近来摘不到多少新鲜野蘑了,木耳倒是还能找到些,不过家里晒了不少干野蘑,泡发了照样能吃。 长夏点点头:“好,那饭呢?” 裴曜拿起小锉刀,一边打磨昨天做好的木雕一边说:“煮醪糟,打个蛋花。” 鸡蛋前天刚卖了一篮子,不过这两天母鸡又下了一些。 天还没到太冷的时候,养了十几只母鸡,每天都能摸几个出来。 “行。”长夏应一声。 除了猪肉以外,饭菜大多都是自家种的,他天天做饭,有时都不知要做什么了,正好裴曜有想吃的菜,他心里也有数了。 长夏拉出针线篮子,一条素帕的边还没收完。 他抬头看一眼门外的雨,心想等下过雨,去河边和山上转转,捡些地皮菜,包包子也香呢。 · 天渐渐黑了。 雨滴打在屋顶瓦片上,水汽潮湿。 门窗关紧了,将寒湿阻隔在外面。 厚厚的棉花被子柔软暖和,盥漱过后钻进被窝,手脚很快暖和起来,长夏无声喟叹,舒舒服服缩在被子里。 一只大手钻进他被窝,掌心粗糙温热。 长夏闭着眼睛没动,直到胸口被抚,他轻轻咬住下唇,伸手去推那只大手。 一声低沉沉的轻笑在耳边响起。 温热的呼吸也到了耳边,长夏不用睁眼,就知道裴曜凑过来要亲了。 他在心中叹一声,还是微微张嘴,让人极轻易地攻城略池,直到亲够才罢休。 裴曜顺利盖上同一条被子,搂着人十分悠闲,时不时摸一下、亲一口。 长夏却在想别的,早知道,就不铺两床被子了,放在炕上也是多余。 裴曜说道:“过段日子秋收,太忙了,来不及做木雕,手里正好有五个,等雨停了,晒两天,路上好走了,我就去府城送货。” “嗯。”长夏闭着眼睛,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很识趣没有从裴曜怀里滚出去。 不然又要拌两句嘴,他又说不过人家,万一再被压在炕上乱亲,就更不妥了。 第73章 私房钱 忙忙碌碌的秋收过后,稻谷、晚柴豆都运回家中晾晒碾场。 还有棉花和地薯,也陆续采收,棉花晒干后用干净麻袋装好,地薯略微晾干就收进贮藏东西的阴凉杂屋里。 其他像山核桃、野板栗,还有一些红山楂、野茶叶,一家子得了空就往山上跑,隔几天弄一些回来山货,无论什么,攒着攒着也就多了。 长夏和裴曜还在土崖边摘了不少红红的酸枣子。 运气好,去的时候没别人,也正巧红了许多,他俩摘完这一片后,又往其他长酸枣树的地方寻找,最后背了两筐下山。 酸枣都不大,核大肉薄,直接吃酸唧唧的,不过也有人喜欢。 窦金花会做酸枣糕,长夏和裴曜都喜欢吃。 见他俩摘了这么多,趁着枣肉新鲜饱满,窦金花将其煮熟,去皮去核后,往枣泥里混入蒸熟的地薯还有糖,做了一些酸酸甜甜的枣糕。 东厢房。 桌上放了一碟酸枣糕。 今天有了点空闲,长夏坐在椅子上一边吃酸枣糕一边看裴曜数钱。 赶在秋收之前,裴曜去了府城一趟,将五个木雕送了去。 廖诚良自然知道绿色颜料不便宜,见上色鲜艳,倒也大方,裴曜往高提了二十文,他没还价,一只绿色小鹦鹉给了一百文。 余下三只小木雕没什么特殊的,依旧是八十文一只。 裴曜知道,廖诚良卖小鹦哥的价钱肯定更高,不会做赔本买卖。 五只木雕卖了四钱四十文。 这回没有花,完完好好带了回来。 如今有二两二钱的整钱了。 至于那些散钱铜板,都装在一个大钱袋里,裴曜没数,二百多枚是有的。 他有时要去镇上买小凿子小刻刀,会从里头拿,嘴馋的时候想买点什么吃的喝的,也是从里头抓一把铜钱。 长夏没怎么拿过,阿爹喊他去打醋酱买豆腐,都会给他钱。 吃完一块酸枣糕,他目光落在大钱袋上,说:“铜板不用数数,把整钱穿好吗?” “也行。”裴曜把碎银推到一旁。 长夏取了麻线过来。 两人打开钱袋口,裴曜说道:“三十文一串就行,只用这些买零碎,一百太多了。” “嗯。”长夏点点头,揪断一截麻线,两枚两枚穿起来。 他知道裴曜要用这些钱买各种小刀具,攒是攒不下的,不然就得把那二两二钱破开,光想想就有点舍不得。 三十文一串,两人穿了七串后,还有十几枚,长夏数清是十六文,同样用麻线穿起来,不让散乱。 裴曜抓起两串钱,又收进大钱袋里。 长夏在一旁看着,想了想,小声说:“要不把两串另外放着,这样,下次卖了木雕,要是八只的话,不是有四十文的零头,刚好凑出来一百文。”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对不对,因此心里没底,越说声音越小。 裴曜手一顿,点点头说:“也对,一百五十文足够买几把刀子了,这六十文还是攒起来。” 他拿了一个空荷包,将两串钱塞进去。 长夏心里头有点雀跃,眼睛发亮,嘴巴微抿着,唇角和眼尾都是藏不住的浅浅笑容。 裴曜一转头,就看见他这幅高兴的模样,一下子明白过来。 原本还没多想,这会儿裴曜摸摸长夏脸颊,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到。” 长夏有点害羞,但眼睛始终很亮,他小声说:“我只是,想着要攒钱,明年打井,你不是跟阿爹说,要给家里一两银子,能攒一百文是一百文。” 裴曜又笑一声,凑过来在长夏唇上亲两口,黏黏糊糊道:“真聪明。” 少年人炙热的呼吸落在脸颊上,亲昵极了。 这一句夸赞虽然只是呢喃,听起来含含糊糊的,但长夏还是听到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也在裴曜嘴巴上轻轻贴了几下。 等回过神,他脸颊被两只大手捧住,亲吻不再是浅尝辄止。 长夏依旧是顺从的,不过这次,再害羞,他心中的雀跃不减。 他其实很喜欢裴曜的亲近,还有亲吻。 再次意识到这点后,他耳朵发红,脸颊也热起来,不敢再细想。 · 地面满目枯黄,没了绿草的踪迹。 树叶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已然是深秋了。 一些野柿子挂在枝头,很多都被鸟雀啄破了,有的柿子被吃了一半,有的只剩柿子蒂。 长夏背了竹筐,踩着一地厚实松软的落叶和枯草,和陈知还有裴曜来山里摘山茱萸挖黄精。 他站在几棵柿子树下,抬头看了眼。 柿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软透的小柿子。 枝头一群鸟雀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呼啦啦扇动翅膀飞走,这会儿他停下,那群鸟儿似乎觉察到没有危险,又扑棱棱飞回来。 叽叽喳喳的叫声响起,枝头的鸟儿除了麻雀以外,还有别的山雀、灰喜鹊等,大小不同,争抢着去啄柿子。 小的鸟儿被大鸟赶走,落在其他树枝上。 长夏心想,这段时日地上还有草籽可以啄食,或许鸟儿也更爱甜滋滋的柿子。 “长夏——” 裴曜的声音响起。 长夏回头,喊道:“这里——” 很快,裴曜和陈知赶过来,三人便往长了山茱萸的地方走。 等回到家后,裴有瓦已经从赵李村回来。 院子里,陈知卸了竹筐,问道:“怎么样?” 裴有瓦开口:“日子定下了,十天后就走,今年和去年一样,也是空车直奔金梅镇。” 长夏和裴曜把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山茱萸倒在旧席上,他俩蹲在席子前,把红果里夹杂的残枝碎叶都挑出来。 今天摘到的山茱萸不多,黄精倒是挖到了几块大的。 听见老爹十天后就要去跑商,长夏和裴曜不约而同看过去。 “好好。”陈知点点头,每年贩运梅子更赚钱,一路不用收货倒卖,他自然也盼着能直接去金梅镇。 而且如此一来,板车上不拉重货,为快些赶路,裴有瓦几人就能坐在车上赶车,不用跟着车跑。 如今也是上年纪的人了,能省点腿脚最好。 他想了想,说:“这样,一会儿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老母鸡,买一只回来杀了,给你炖个汤。” 黄精的价钱没有何首乌那么高,不过近来挖的陈知不打算卖,晒了炖汤,给家里人都补补。 正好有前段时日蒸晒好的,抓紧炖几回。 “好。”裴有瓦颔首,一只老母鸡不过四十文左右,要是瘦点,还能便宜几文,家里出得起这个钱,无需太俭省。 至于自家养的母鸡,这两年正是下蛋的时候,陈知舍不得。 每年春夏秋三季,鸡蛋能卖不少钱呢,还是买只老母鸡划算。 老母鸡肉是老一点,多烧一会儿就行,肉炖烂了才好吃,也就是费点柴。 陈知洗了手,坐在板凳上歇息,和裴有瓦说两句闲话。 今年不止棉衣做了两身新的,还给裴有瓦做了顶新的棉帽,风领是旧的,不过没破没烂,洗干净了照样能用。 裴曜和长夏在洗手,搓出野澡珠的白沫,仔仔细细搓手上的污迹。 陈知看见他俩,一脸的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今年刚成亲,又有府城玩器店的路子了,一个冬天下来,怎么都能赚一些,如今,还是生娃娃的事要紧些。” 裴有瓦点点头,确实,刚成亲小半年,哪能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长夏知道他俩在说什么。 前两年裴家就商量过,等裴曜大一点,十七八岁的时候,身板骨头结实了,也沉稳一点,就出去跟裴有瓦学赶车跑商。 瞧赵连兴的意思,以后他跑不动了,赵连旺就能继续领着驴队去贩货。 这到底是个赚钱的路子,而且只在冬闲出门,回来就能歇到明年开春。 比起裴有瓦几个只赚点辛苦钱,领头的拿的是大头,赵家人都不愿丢弃。 如今裴有瓦这些人渐渐上了年纪,庄稼汉除了力气和耐性,再没别的本事,这几年依旧跑得动,不过也要开始打算以后了。 这种心思,不止裴有瓦动了,驴队有儿子的人,自然想让儿子接上。 裴家原先也这样想,不过裴曜有自己的手艺,更有了门路,在家做几个木雕就能赚钱,比跑商的差事轻多了。 这是其一。 另一个则是他俩今年刚成亲,趁着冬闲歇息,说不定能怀上。 裴曜对跑商的事一直都好奇。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燕秋府城,从小就听老爹说那条宽阔的青云大河,还有种满梅子的金梅镇,心中不由得有些神往。 不过,子嗣确实要紧。 他一边擦手一边说:“阿爹,我今年还是不去了,刚和廖记做上生意,一个多月都回不来,撂了挑子,于长久不利。” 见儿子看重木雕,裴有瓦笑道:“是这样。” 他又说:“我今天去你连兴叔家,也有人想带小的练练胆,听他意思,最好小的也赶一辆车,不然多出一个人,大家分的钱就少,好歹多拉一车货售卖,其他人的怨言也就少了。” “咱家老驴跑不动了,等明年或后年,再买一头,才好和你连兴叔提起,都是亲戚,总不能让他不好做。” 长夏听着,也觉得是这个理,跟着点了点头。 第74章 打赌 一根树干被塞进燃着的灶膛,烧起来后,再不用管添柴的事。 菜地里,长夏用镰刀沿根部割下一棵大白菜。 秋末冬初,正是白菜长成的时节。 夏末时,他们拔了一些豆角、豇豆和黄瓜丝瓜长老的藤蔓,腾出一大片地方种了白菜。 萝卜籽下在菜地的土垄上、其他菜的缝隙里,也长出来许多。 不过这些还不够吃,每年冬天,裴家会去外面买一些大白菜,用板车拉回来,囤在家中。 一些菜农用成片成片的田亩种白菜萝卜,年年秋末和冬天都卖得很好。 湾儿村也有人种一亩两亩的白菜,这阵子到了成熟的时节,怕有人偷菜,亦或起了坏心,故意来糟蹋,便在地头搭了窝棚,日夜守着。 裴家田地虽说有十亩,但旱田只有五亩,下等田不算的话,只有四亩种麦子和豆子。 粮食到底要紧,一时还腾不出种菜的地方。 长夏抱着沉甸甸的大白菜进了灶房,扒掉最外层的老叶子,将根切下,菜帮子便分离了。 洗干净白菜叶,捞出来放在竹匾上沥水,他走到灶前,弯腰看了眼火势。 树干较长,只塞进去前端,火苗呼呼呼燃烧。 这么长一根,一次两次是烧不完的,灭火时也简单,抽出来放到院里,用水泼灭就好。 再晒一晒,等到下次用大柴,继续烧就是了。 锅边冒出白汽,他推开锅盖,就听见锅里鸡汤沸腾的声音。 老母鸡是昨天在村里买的,今天清早就杀了,和药材一起下了锅。 用大勺搅了搅,盖上锅盖后,长夏又匆匆来到院里。 今天有太阳,还没风,笼屉里的生馒头和生包子在太阳底下晒一阵,已经醒好了。 他一个人端了几趟,将四个笼屉架上冷水锅,随后从炖鸡汤的灶膛里,费力抽出燃烧的树干,直接塞进蒸馒头的灶膛里。 至于鸡汤这边,他很快给里面塞了几根点燃的细柴,改为小火慢慢炖着。 鸡肉的香气已经飘散出来,白狗一直在灶房门口转圈。 灶底不用怎么管。 长夏将白菜切成丝,切了大半盆后,才把剩下的白菜放进竹篮里,挂在垂下来的铁钩上。 晚上再炒一顿,一棵大白菜就吃完了。 今天有地皮菜豆腐馅、萝卜馅和肉馅的包子吃,原本不用做菜,不过裴曜喜欢吃菜,炒一个不费什么。 添柴的事不用多操心,时不时进去看看火就行。 今天太阳好,晒山货的竹匾也端了出来,几个搁在屋顶,几个放在木架上。 长夏爬上梯子,站稳后伸长胳膊,翻动晒瘪了的山茱萸。 已经干了,今天收下来就能倒进口袋里。 正忙着,他就听见狗冲着门口叫。 杨小桃的声音响起,长夏眉眼一下子带了欣喜,一边应声一边下了梯子。 杨小桃从门外进来,白狗认出了她,摇了摇尾巴,不再乱叫。 她一进院子就闻到肉味,笑着说:“这么香。” 长夏搬来两个板凳,让她坐下,点点头道:“炖了只老母鸡,我爹过几天又要出去了,我阿爹上老庄子买了只。” 他说着,又去搬小桌,提茶壶、拿茶碗,还端来一碟酸枣糕,一碟破开口的熟板栗。 等坐下后,他将板栗往杨小桃那边推,浅笑着开口:“这是糖炒栗子,外头买的,更甜呢,你快尝尝。” 杨小桃拿起一个,一边剥一边问道:“阿叔他们不在家?” 长夏说:“去山里捡核桃和栗子了,今儿天好,进山不怕刮大风,也不怕下雨。” 杨小桃点点头,尝一口板栗便笑了,说:“真甜。” 农家多是自己煮板栗蒸板栗,虽然也软糯,但没有这么香甜可口。 “那就多吃些。”长夏自己也拿了一个剥。 杨小桃抿嘴笑了下,似乎有点羞涩,但没说什么,吃了几个停了手,不再去拿。 见状,长夏又让了让,抓起几个递过去,说:“没什么,这回买的多,足够吃,不用拘着。” 杨小桃却摆摆手,道:“不了不了。” 长夏抬头,有点疑惑,他知道对方不是扭捏的性子,况且两家离得近,关系也好,吃什么向来不客气。 杨小桃脸颊微红,低声说:“怕吃多了克化不动,我也不能多吃。” 闻言,长夏更不解。 杨小桃只得悄声开口:“我那个,不是有了吗。” 长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那确实不好多吃这种难克化的东西。 他下意识问道:“几个月了?” 这么多年听大人互相询问,如今发生在同龄人身上,也不觉得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杨小桃笑道:“三个多月了。” 她成亲比长夏早,婆家夏天那会儿就催促过几回。 李升和她都年轻,只觉心烦,好在三个月前诊出身孕,婆家高兴得什么似的,吃得更好了,脸蛋都圆润几分。 原来都三个多月了,长夏点点头,即使胎坐稳了,也不好乱吃东西。 他把酸枣糕往那边推了推,笑着说:“那你尝尝这个,我阿奶做的酸枣糕,酸甜的,或许合胃口。” 杨小桃一听,便拿了一块吃。 两人说几句闲话,见长夏一直往她肚子看,杨小桃笑一声,直接拉过长夏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前段日子看不出什么,这几天才大一点,我娘说,人和人也不一样,有的肚子小,有的肚子大,不一定都会挺个硕大的肚子。” 长夏摸到一点弧度,忍不住笑了下,又问她近来胃口怎么样。 得知胃口尚佳后,他眼睛又弯了弯。 闲聊几句,长夏匆匆进灶房,给鸡汤锅底添了把柴,又看看馒头锅的火,正烧的旺,不用多管,才又出来。 坐一阵子,杨小桃就回了家,说她娘也炖了鸡汤,不过是乌鸡汤,这会子该炖好了。 晌午。 太阳挺晒,热辣辣的,只比夏天的威力小一些。 裴家人在堂屋吃饭。 热腾腾的包子馅多皮薄,其中肉馅最香,纯肉,只剁了葱搅进去,一共包了二十个,手笔颇大了些。 咬一口,肉馅饱满,肉汁浸染了包子皮,那叫一个香。 长夏大口吃肉包子,一个字都顾不上说。 裴曜更是埋头猛吃。 陈知几人也大口咀嚼,香到眼睛都快眯起来。 地皮菜豆腐馅的包子搁在平时很香,今天一下子逊色了几分。 一个人两个肉包子,还余八个,留着过两天再吃。 比起菜包子,肉包子到底小一些,连窦金花都没饱,又拿起一个萝卜包子。 吃着包子喝着鸡汤,还有鸡肉吃呢,这一顿实在是丰盛。 · 和往年一样,到日子后,裴有瓦赶着驴车出门远行。 今年穿了新棉衣,戴着新棉帽,更暖和,迎面吹来的冷风仿佛没什么威力了。 习惯了他出远门,陈知暗暗叹口气,担忧一下,也就不去想了。 长夏在织布,织布机子哐当哐当响。 窦金花在一旁纺线。 该干的活照样得干。 陈知清点完家里各种菜和粮,米面足够,南瓜冬瓜也比往年多几十个,不愁喂猪。 像核桃、板栗,还有柿饼柿子干,以及其他果干的量,足够一个冬天当零嘴吃,心里踏实下来。 不过还是得去买两车大白菜拉回来,萝卜也要买一些,腌一坛萝卜条,吃着也下饭。 他关紧杂屋门,没在院里看见裴曜的身影,也没听到声音,以为儿子躲懒 这才上午,今天还没干活呢,有什么可歇的。 于是他走到东厢房门口看了眼。 见裴曜正忙着掏一块木头,没有偷懒,他就没出声,做自己的活去了。 傍晚。 晚饭吃得早,天还没黑,裴家人就盥漱完,各自回了屋。 天光尚存,长夏刚上炕,一转头就看见裴曜用小锉刀打磨今天新做的木头小夜壶。 他心中无奈,但没说什么。 谁知裴曜一抬眼,就看见他那副一言难尽的眼神,明显有点嫌弃,和平日的温顺有些不同。 忽然对视上,长夏心虚,连忙移开视线,殊不知已经被发现他在偷偷嫌弃。 裴曜一笑,扬声道:“你嫌我做这个?” 长夏磕磕巴巴否认:“没,没有。” “还哄我,都快写你脸上了。”裴曜声音依旧没有压低,语气里带着笑意。 长夏这下没话说了,只好闭了嘴。 裴曜举起掏空的小夜壶,说:“不是我乱讲,廖记那些小玩意我看过了,一些丑东西怪东西也卖,多得是人买,不过一个小小的夜壶,又不是什么腌臜东西,改天再去送木雕,我问问廖叔,看他要不要这个,说不定能卖几文钱。” 卖这个? 长夏看一眼他手里的小夜壶,只觉粗鄙。 下流虽然谈不上,可这种东西,就算有人买,能做什么呢?又不是真的夜壶,难不成真的要摆起来,让人去看。 他欲言又止,心知自己说不过裴曜,只得咽下那些话。 见那张漂亮温和的脸上又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裴曜笑容更大,问道:“你不信?” 长夏不语。 裴曜摸摸下巴,想了下开口:“这样,要是我卖出去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闻言,长夏懵懵的,怎么突然要打赌了。 裴曜走到炕边,笑眯眯说:“要是没卖出去,我也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 长夏眨了下眼睛,想起一件苦恼的事,不免有点心动。 见他犹豫,裴曜又说:“什么我都答应。” 长夏考虑一会儿后,犹豫着,还是点了头。 见人上钩,裴曜脸上那一抹得意神色在长夏看过来后,不动声色收敛,只余灿烂的笑容。 第75章 微醺 捡回来的板栗切开口,在太阳底下晾晒一两天,外壳有些开裂后,便能剥了生吃,清清脆脆,有股微甜的味道,嚼着很有滋味。 只是生的比熟板栗还难克化,不能多吃。 院子背风处,长夏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小方桌,桌上有一碟生板栗,一壶茶和一个茶碗。 针线篮子也放在桌上。 他剥出来一个生板栗,心想,再吃一个就不能吃了。 桌边已经有一小堆板栗壳。 艳阳高照,晒在身上暖暖的,偶尔吹一阵冷风,也不足为惧。 堂屋里,陈知在织布,“咔咔”、“哐哐”的声音有条不紊响起。 窦金花去老庄子串门了,裴曜和裴灶安趁天晴,去山上找药材了。 长夏忙中偷了个闲,吃完最后一颗生栗子后,他拍拍手上碎壳,起身拿了小簸箕来,将桌边的板栗壳揽了,又进灶房,倒在灶口旁边的软柴堆里,做饭时一起就烧了。 再回来坐下后,他拿起没纳完的鞋底,先拿老针用力戳一个洞出来,再用穿了麻线的细长针缝一道。 鞋底是好几层剪好的袼褙缝在一起,有一定厚度,缝线的细针是戳不动的。 尽管才秋末,过年想穿新鞋,就得做起来了。 这一双是他自己的,刚着手缝制。 两刻钟后,长夏放下鞋底和针,抬手揉揉脖子。 三五只麻雀落在院里,蹦来蹦去,时不时用爪子刨刨,低头啄一啄。 他好奇看过去,发现地上有一点谷糠。 应该是刚才给鸡鸭拌食,不小心撒漏的,只有一点,当时匆忙,没有留神漏在地上的。 今天院子和屋顶没有晒东西,不用驱赶鸟雀。 白狗蹑手蹑脚靠近,伏低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其中一只麻雀。 长夏屏气凝神,没有出声。 狗猛地冲过去,五只麻雀拍着翅膀惊慌飞走。 长夏看出白狗只是在玩,连嘴都没张开,是故意吓鸟,不由得笑了下。 狗仰起头看一会儿。 见麻雀不来了,它走到长夏脚边趴下,晒着太阳打盹。 许是换了毛,这段时日又跟着人吃骨头喝肉汤,它身躯瞧着十分厚实壮硕,这模样,纵是严寒,也能扛过去了。 长夏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这回晒的野茶比较好,虽然初尝有一点苦涩,但随后便有股淡淡茶香。 对面墙头落下一只麻雀。 麻雀都偏小,或许也是因为冬日换了羽毛,瞧着圆滚滚的,十分蓬松。 长夏仰起脸看墙头的小麻雀,发了一会儿呆。 太阳照在他脸上,肌肤莹润,白里透红,气色看着就好。 同样是托了近来吃得好的福,隔两天就喝一碗温和滋补的药膳汤。 轻眨眼睛时,长睫颤动,一双瞳珠极为清透漂亮。 他不解、疑惑时,轻轻蹙起眉头,是最懵懂清纯,最惹人怜爱的模样。 回过神后,耳边又听见织布机的声音,长夏拿起鞋底和针线低头干活。 白狗挨他挨得近,就蹭在脚边,肥厚的身躯挨着小腿,很有暖和劲。 见它毛发不脏,没有沾草屑和灰尘,不会把自己裤子蹭脏,长夏就没管。 · 秋末的萧索无声无息转为初冬的枯寂。 树干光秃秃的,有的还挂几片黄叶,一旦落在地上,有人踩过,只听到一声脆响,枯叶便成了粉碎。 小孩子闲来无事,三五成群嬉戏玩闹,用力踏下去,听到枯树叶发出的脆响,便笑出声来,高兴得不行。 杨丰年成亲的日子到了。 成亲前一天,长夏跟着陈知去杨家转了转,看了看新房和供桌的各种物品布置。 裴曜裴荣两个和杨丰年关系最好,因此早早就过来了,帮忙贴囍字挂红绸,忙个不停。 陈知和杨家长辈说话去了。 见长夏进了堂屋,裴曜贴好一块红布,从梯子上下来,见桌上有让人吃的果干,直接抓一把塞给长夏。 他转头对裴荣说道:“那几个囍字和红布你先找成子去贴,我一会儿就来。” 裴荣和长夏不熟,即使想调侃裴曜两句重色轻友,看见那么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有点说不出口。 他答应一声,扛起梯子,一边走一边喊不远处的裴成来帮忙。 裴曜笑着问道:“新房看了?” 长夏吃了一小块桃脯,正在嚼,闻言只点点头。 裴曜便带他看供桌上的各种物品,天地牌位就不说了,香烛酒茶是少不了的,各种糕点和鲜果、果干也不能少。 东西和他俩成亲时差不多,糕点都是特地买回来的花糕,颜色鲜亮。 到处都是喜庆的颜色和东西,一圈看下来,长夏眉眼微弯。 恰好裴三妞进来了,一声长夏哥哥响起,有些圆润的小姑娘就到了跟前,抱着长夏手臂贴过来。 和长夏说两句话后,她才抬头,笑着喊了声堂哥。 裴曜见院里还没布置完,笑道:“我先去忙了。” 长夏点点头,又和三妞儿看了一圈。 等他把手里的果干吃完,杨家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他自己年轻,三妞儿又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多留,就往门外走。 陈知要在杨家帮忙洗菜,长夏找到他,说一声要回家,又和裴曜打个照面,就离开了。 他走之后,裴曜又爬上梯子,站在高处挂一条长红绸。 杨家有几个亲戚看一眼,悄声打听了两句。 裴曜来得早,他模样出众,身量体格都挑不出错,一进门就有不少人留意到,见他年少,还以为尚未成婚。 只是还没怎么打听,一个双儿进来,清俊的少年就陪在左右,碰到胳膊不说,塞果子时直接拉起手,还低头听对方说话,举止十分亲密。 他俩如此大方,湾儿村的人也没有惊异之色,杨家亲戚明白过来,稍一打听,就得知两人已经成亲了。 · 窦金花和裴灶安这一对老夫妻面相敦厚温和,年纪大,身体也好,没有什么大的病痛。 一辈子虽然子嗣少,但儿女双全,孙辈也成了亲,不少人深觉他俩是有福气的老人。 况且杨丰年和裴曜关系又好,杨家父母特地将两人请去吃酒。 因此长夏回家后,家中只有他自己。 已经下午了,冬天的活计不多,一个人吃饭很简单,热两个糙馒头,捞几块小咸菜,还有晌午没用完的泡发笋干。 他把笋干从水里捞出来,切成细丝,直接下锅清炒,吃起来也香。 猪到了饭时,哼叫起来,声音挺闹腾。 长夏将晾温一些的猪食提到后院,倒进去后,肥猪就不再乱叫,埋头甩着耳朵进食。 见天色渐渐暗了,家里人还没回来,他又烧了锅水,想着裴曜今天吃了酒,肯定嫌弃身上有酒味。 洗澡就算了,夜里太冷,这两天厚被子尚能御寒,除了东屋,陈知和他俩还没怎么烧炕。 初冬省一点是一点,等到严寒时,就不会这么俭省了。 果然,天黑之后,裴曜回了家,一身的酒气。 比不得杨丰年喝的兑水酒,他多喝了几杯,一双星眸染上微醺的亮意。 醉倒是没醉,站得也稳,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在外头仔细洁了牙洗了脸,等长夏给他端了脚盆进来后,才发现坐在炕沿泡脚的人笑得有点傻。 下意识的,长夏伸出手,在裴曜脸前晃了晃。 裴曜眼珠子随他手上下转动,还问道:“你做什么?” 即使微醺了在傻乐,也看不出太多憨傻气,依旧是俊朗的一张脸。 只是往常伶俐的眼神钝了些。 长夏不由自主笑了下,说:“没什么,看你醉没醉。” 话音刚落,就见裴曜露出个不屑的神情,两手往后一撑,挑眉说道:“哪里是那么容易醉的,他们想灌我酒,我多喝了半坛子,他们反倒先站不住,摇晃起来,还有腿软脚软的。” 一群年轻小子聚在一起吃酒,免不了有起哄的,长夏知道。 见他话语清晰,鄙夷别人的神情和平时丝毫不差,看来真的没醉,也就放心了。 不过,既然喝得有点多,早早睡下为好。 长夏去外面拿了个小矮凳,一进门就和眼巴巴的视线对上。 等他在木盆前坐下,裴曜的视线随之移动。 小时候他就给裴曜穿衣裳,尤其冬天的厚衣裳,那会儿裴曜小,有时候犯懒,哪怕会穿了,也不愿自个儿动手。 当时能住人的茅草屋只有两间,他俩和大人睡一个炕。 裴家的小孩子可以比大人起得迟一些。 因此小小的裴曜总是将一团衣裳塞给他,自己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一个字也不说,长夏就明白要做什么。 后来阿爹发现了,骂裴曜是没长手的懒蛋,不许长夏再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穿衣。 脚自然也帮着洗过,长夏没觉得有什么。 况且成亲后,裴曜也帮他洗过脚洗过澡。 裴曜没什么反应,只低头看着。 等擦干脚,他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长夏出去倒水,盯着门口,直到人又进来。 强烈的视线想忽略都没办法,不过长夏知道他是因为喝了酒,没怎么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 裴曜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洗过了,关好门窗后,一转头见裴曜还没脱衣裳,他只得上前,一边帮人脱一边说:“今天早些睡,明天穿另外一身干净的,我都拿出来了,这一身要是明天太阳好就给你洗了。” 等剩下一身里衣,他将人塞进被窝。 见裴曜很顺从,一点没有平时那些被阿爹称作“可恶”的不听话,只眨着眼睛看自己。 长夏忍不住笑了,给裴曜掖掖被角,这才吹灭灯烛,自己从炕尾上去,绕到里面躺下。 第76章 抱着 夜晚寒冷,要是在一个被窝里,无论谁一翻身,都容易漏风,两人各自盖了条厚被。 长夏闭上眼睛,没一会儿,裴曜就钻进他被窝。 胸膛宽阔的少年长臂一伸,将他整个搂进怀里。 隔着薄薄的里衣,朝气蓬勃的年轻身躯热乎乎的,像个大暖炉。 意外的,黏糊糊的亲吻和舔舐没有来到。 长夏不由得睁开眼,但黑暗中,看不清裴曜的神情。 他没出声,耐心等待一会儿,抱着他的人很安静,也不说话,更没有乱蹭想行房。 “怎么了?”长夏小声问道。 揽着他的人将脸埋进他颈窝,温热呼吸洒在肌肤上。 好一会儿后,裴曜低声开口:“没怎么,就是想抱着你。” 往常清朗的声音这会儿因埋着头的姿势,听起来闷闷的,也有点含糊,透出一点亲昵依赖的感觉。 长夏抬手,摸摸他脑袋,不再说话。 等听到裴曜呼吸声渐渐绵长,搂紧的胳膊松了几分,就知道睡着了。 长夏没有立即动,靠在少年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呼吸间都是裴曜身上干净的味道,带着股野澡珠的淡香,是说不出的好闻。 他轻轻抚一会儿裴曜脑袋。 今天裴曜在家劈柴挑水,又去杨丰年家各种帮忙,白天没怎么歇过,夜里还喝了许多酒,是该困了累了。 等睡得更沉后,他轻手轻脚挣脱,又小心翼翼从裴曜身上翻过去。 先给安安静静睡着的人掖好被子,他自己盖了裴曜的被子,这才轻轻打个哈欠,翻个身睡了。 · 杨丰年的亲事很顺利,他家亲戚多,当天的热闹自不用提。 忙过这件事,裴曜便将心神放在做木雕上。 正逢冬闲,活计一下少了,一整日下来,要比平时多出好几个时辰来琢磨雕刻。 一些熟手的样式,连刻带打磨,一天下来就能做一只,就是上完色要等着晾干。 不到十天他就做出来六只,再加上暮秋那阵子攒下的,一共十二只。 还有四个模样不一的小夜壶。 比木雕更小,底部最宽处不过两寸,都没上色,只打磨光滑了,没有木刺,不粗糙扎手。 其中两个,壶肚子圆滚滚的,突出的壶口一个朝左一个朝右。 另一个小夜壶有细细的提手,最后做出来的那个扁扁的,不过同样把里面掏出些空隙,能倒一点水进去。 这回要去府城送货,四个小夜壶拿了出来,裴曜没偷偷摸摸藏着,即使被大人看见,他也面不改色。 陈知笑骂了几句,说他没个正形,一听这东西也能卖钱后,半信半疑。 谁往家里买个用不了的夜壶摆着? 裴灶安和窦金花乐个不停,哪里顾得上数落,没夸两句都是好的。 长夏心里有着隐秘的担忧,能卖钱当然是好。 可万一真的卖出去了…… 他有点后悔,那天稀里糊涂就答应裴曜打赌,如今想想,有些轻率了。 裴曜将小木雕收进竹篮,听见外头的风声,围好风领,又将帽绳系好。 他看一眼长夏,扬起个灿烂笑容。 裴家其他人不懂其中意思,只以为他是高兴要去卖钱。 这回一共十二个木雕,按八十文算的话,能赚九百六十文。 一千文就是一两。 只差四十文,这个月的木雕,就进账将近一两了。 前天下过初雪,雪下得不大,地上落了薄薄一层,但这场雪过后,天明显更冷了。 裴曜道一声,提起竹篮就走了。 · 青眉河尚未结冰,船只依旧在河面上行驶。 有时早起会看到河沿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也成不了气候,无法往河当中蔓延。 每年冬月中旬以后,河中碎冰厚冰多了,船只不好行驶,就会少很多。 而像燕秋府和梅朱府交界处的青云大河,水面极宽,水流很大,从未结过冰冻,两岸船只在严冬时依旧往来行驶。 往府城去是顺水流,裴曜来到水桥码头坐船,这样快一些,不必在路上耽误太久。 冬天回来的船钱比平时要贵一些,也得找稍大的船只,最好有大橹的。 大橹摇起来,比长篙和小桨有力多了,行得更快些。 府城和芙阳镇之间的陆路也有赶大车拉人的,两头毛驴或者骡子拉车跑,走慢路时车夫牵着骡子快走,赶急路车夫便坐在前头扬鞭驱车。 一旦牵扯到牲口,价钱自然是不便宜的。 一个人一去一回,两程的钱就得七十文左右,毕竟府城离得远。 车板大,因此车夫不止拉一个客,边走边凑几个人,不然独自雇一架车的话,可不止这点钱。 陆路多走官道,平坦,牲口跑起来不算慢。 因此回来也能在府城城门口找辆车,先到芙阳镇,再走回去就是了。 不过芙阳镇比起水桥码头,还是离湾儿村远一点。 到府城后。 风势依旧不小,天也有点阴,路上行人都裹紧衣裳,缩脑袋的,戴破帽子的,脚步都匆匆。 也有狐裘华裳的,从铺子里出来就上了轿子或车马,无需在寒风中多行路。 裴曜提着竹篮,风领裹住了口鼻,只露出眼睛和半截直挺的鼻梁。 他直奔廖记。 往常连窗子都大开的店铺只开了两扇门迎客,门前还挂着棉帘子挡风。 店里有一些人正在看东西,几个小孩蹦蹦跳跳的,见了什么都想要,被大人呵斥两句,消停不了一会儿,又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 廖诚良正和一个老主顾说话,见裴曜来了,先让伙计带他去后屋。 裴曜喝了几口热茶,并不着急。 等廖诚良过来,看见那四个别致的小夜壶,又听他说可以往里面灌水,实在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阵。 裴曜说道:“廖叔,这东西收吗?” 廖诚良点头道:“收,怎么不收。” 裴曜放了心,笑着说:“没有上色,不过掏起来也费劲,二十文一个成吗?” 廖诚良想了想,说:“行,二十就二十。” 这次带的小木雕多,有十二个,他都拿起来看了看,见没有瑕疵裂纹,就全收了。 木雕九百六十文,小夜壶八十文,裴曜将一两的碎银和四十枚铜板装进荷包,顺手塞进怀里。 他提着空竹篮往外走,问道:“廖叔,过年前府城热闹吗?” 廖诚良道:“自然的,年集一开,人多极了,要是遇到太阳好的日子,出来逛的人更多。” 裴曜点点头,心道说不定过年前玩器店的生意也好,毕竟年底了,买个小玩意回去摆着,瞧着也高兴。 他出门之前,同廖诚良说一句,下个月的货,若是到时下了大雪,可能会迟几天。 这东西不像吃喝那样,是要紧的东西,这回又送了十二个过来,廖诚良知道他家路远,甚是理解。 之前还想着催催裴曜,让多做几个。 说实在的,木雕卖得确实不错,最多在店里留一个月,就卖得差不多了。 不过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急不得,一旦着急了,反而会变差。 还是让其自己琢磨,说不定又有什么滑稽的奇思。 没有也无妨,冬闲了,有大把的工夫,这几个月做的木雕肯定会多一些。 · 裴曜回来后,竹篮里的四个小夜壶都没了,长夏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来,压得眉头都忧愁起来。 堂屋点了炭盆,门窗关着,隔绝了冷风,一家子一边干活一边说闲话。 两只狗也凑过来烤火,白狗今天没栓,老黄狗身上的毛没有白狗厚实,不过狗窝里塞了很多稻草,夜里它钻进去睡觉足够御寒。 陈知听儿子说小夜壶卖了八十文,有些哭笑不得,府城的人还真是不一样。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脸慈爱看着大孙子,笑得眼尾褶皱更深,一年比一年出息了,做几个木雕就能赚到一两银子。 裴曜用火钳子夹出炭盆里烤熟的地薯,放在地上晾。 一抬头,就看见长夏眉尖微蹙,一脸发愁的模样,连纺线车转得都慢了。 他脸上笑容更大。 吃过晌午饭就起了北风,呼啸声不断。 天冷,坐在堂屋再烧炭盆,腿脚也冷,陈知就让各人回房歇着,白天即使不烧炕,腿上盖了被子也暖和。 长夏磨磨蹭蹭进了东厢房。 裴曜笑着朝他扬扬手里的荷包,说:“数数?” 这是今天赚到的钱,他回来后没有拿给家里人看,直接进屋收好。 陈知哪能不知道儿子的小心思,这是防着他呢,怕他要去,只觉好笑。 小孩子家家,心眼子还挺多,不过他没戳破,只要别乱花就好了。 见裴曜神色如常,没有提起打赌的事,长夏暗暗松一口气。 裴曜拿出一串铜板,就把荷包里的几块碎银子倒进他手心。 其中一块五钱的碎银最大。 长夏一瞧见,登时就眉开眼笑的。 他掂掂手心里的重量,捏捏这一块,又捏捏那一块,最后单把五钱的碎银仔细看了看。 裴曜见他心满意足,眉眼微微弯起来,眼睛亮亮的,就知道高兴得很。 “这是四十文?”长夏看一眼桌上的铜钱。 裴曜点头:“嗯,四十文整。” 长夏脸上笑容再也压不住,小声说:“上回攒下了六十文,正好就凑够一百文了。” 裴曜差点忘了这个,笑道:“是这样。” 如此一来,他俩的整钱就有三两三钱了。 长夏算清后,心中一阵雀跃,打赌的事几乎都抛在脑后了。 外头风声呼嚎,两人上了炕,靠坐在炕头,腿上盖着被子。 长夏拉过针线篮子,正要干活,裴曜突然开口:“上次你答应我的事……” 最后一个字音故意拖长,就见长夏如受惊的兔子,眼睛微睁,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第77章 不算数 长夏一时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不敢出。 见状,裴曜咧嘴一笑,上手用指腹摩挲他脸颊,软软滑滑的。 长夏一心紧张打赌的事,对自己脸颊被揉搓都没怎么在意。 偏偏裴曜就是不张口,弄得他忐忑不安,末了,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到底……”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他闭上嘴巴。 裴曜笑着在他唇上亲一口,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说:“嗯,我一时还没想好。” 长夏一口气还没舒匀,随着他的话又吊起来。 “不如这样……”裴曜说着,就凑到他耳边低语。 肉眼可见的,长夏耳朵瞬间红了。 他瞳孔微颤,看一眼裴曜,又匆忙躲避对方炙热的眼神,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结结巴巴道:“不、不行。” 裴曜不满开口:“之前都说好了,小夜壶卖出去了,你就得答应我,总不能不算数。” 长夏心中有一瞬间的愧疚,他知道言而无信不是好事情,可…… 羞耻心作祟,他始终抿着嘴,不敢点头答应。 长夏一边愧疚、羞耻,一边忽然想到,裴曜也不是没骗过他。 但这些话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说出来了,还不知对方要怎么耍赖纠缠。 他总是说不过裴曜。 两人僵持一阵后,裴曜轻哼一声,不满地说道:“行了行了,我也不难为你,换一个好了。” 长夏悄悄抬头看他。 裴曜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下说:“那你每天得多亲我几下,清早醒来要亲,夜里睡着之前也要亲,白天在屋里,只有咱俩的时候也得亲,而且不能是我喊你,你得上心记住。” 这个,倒是不难。 不过长夏还是考虑了一会儿,小声询问:“只是亲?不做别的?” “是。”裴曜爽快点了头,见他一脸警惕的模样,只觉好笑。 长夏松了一口气,只要别做那个就好,他小幅度点头:“嗯。” 四目相对,裴曜突然将拳头抵在唇边:“咳咳。” 他假咳一声,又用眼神暗暗示意。 呆呆的长夏这才明白过来,犹豫着,凑过去在裴曜唇角亲了一下。 “就一下?”裴曜嘴上挑刺不满,但一双星眸藏着笑意。 长夏只好又笨拙地亲两下。 唇角落下轻柔的吻,还能闻见长夏身上香香的味道。 清俊的少年再也忍不住,笑颜如明月、似清风,眉目舒朗,抱住人吻了回去。 · 风不大,雪花一片片飘落。 厚厚的阴云聚在天上,阴沉沉的,光线不是很好。 长夏站在屋檐下。 晌午饭时喝了两碗热乎乎的猪骨冬瓜汤,穿得也厚,身上暖融融的。 在屋里做了一阵子针线,他觉得闷,出来透透气。 雪花已经在地面落了一层,到处都是白的。 长夏伸出手,接住几片大雪花,细看了看,真像一片片晶莹剔透的花。 手里的雪花很快变成一滴水,消失不见。 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 恰好屋里裴曜的声音响起:“外头冷,还不进来吗?” “来了。”长夏答应一声,掀开棉帘子,推开半掩的房门,热气迎面而来。 他关好门,坐在炕沿脱掉厚实的外裤和棉里子,这才上了炕。 尽管才下午,裴曜嫌冷炕坐着不舒服,直接烧了炕,屋里的热乎气很足。 炕桌放在中间,长夏拿起没纳完的鞋底继续缝,这是裴曜的,他的一双新鞋底已经缝好了。 等家里人的鞋底都做好后,再一块儿缝棉鞋面。 裴曜正拿一根细笔,蘸了墨在手里的木头上画出一条条线,雕琢的时候条理更清晰。 桌上有几张纸,画了几幅粗糙的鸟雀图。 真算起来,他往廖记送的小木雕,加起来连六十个都没有,府城人那么多,即使做重复的,也不会被说没有新意。 今天他自己有点腻了,随手画了几个草图。 他不擅长丹青,因此画的较粗,别人不提,他自己能看懂就好。 不过画起来容易,真动手时就没这么简单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长夏抽拉针线的声音大一点。 裴家有满院的柴火,满瓮的粮食,成堆的大白菜,土里埋的萝卜,成麻袋的干菜,吊篮里还有好几斤肉和一些带肉的骨头。 人吃的不缺,牲口的干草和谷糠麦麸也不缺。 种种东西齐全,冬闲才有几分舒适。 天早早黑了,北风刮起来,啸声尖利,颇有几分恐怖,雪也下得更大了。 吹了灯,长夏钻进自己被窝。 躺了一会儿后,不用裴曜提醒,他无声叹口气,伸出手摸索一下,摸到那张俊脸后,这才凑过去胡乱亲了几口。 裴曜心满意足,只低声让长夏张开嘴,吃一会儿软舌,也就停歇,没有再作乱。 棉被够暖和,热炕舒坦,长夏很快有了睡意,一夜酣睡无梦。 · 清早。 天还没亮,外头风声依旧。 和夏天时不同,窗纸糊的厚实,透进来的光亮稀薄。 长夏缩在暖和的被窝,手脚都热乎,一点不冷,迷迷糊糊中,一个脑袋凑过来,将脸埋进他颈窝,就是一顿乱蹭。 少年人沙哑含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难受,长夏,难受。” 一边说还一边用唇蹭他耳朵。 耳垂被咬住,还没睡醒的长夏这才睁眼,见天光未亮,眼睛又闭上,困得直打哈欠,只有手熟练伸出去。 低沉性感的喘气声在耳边不断响起,湿热的呼吸洒在颈侧,又随着亲吻来到脸颊。 长夏依旧闭着眼睛,不小心睡着后,手也停了,就被身旁不满的人唤醒。 清晨的反应不止一个人有。 被抓住后,长夏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他像虾子一样弓起腰背,但没躲过去。 乱七八糟折腾一阵,长夏彻底清醒,坐起来穿衣裳。 裴曜懒洋洋的,又钻回被窝,闭着眼睛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长夏转头看他一眼,心中有点无奈,还没睡醒就乱折腾。 他忽然又想到之前打赌的事,幸好,没答应…… 裴曜有时候早上醒来,总缠着他说难受,他没办法,就帮一下。 不想那天,裴曜让他不用手,而是靠过去,将其容进肚子里。 长夏一听都要羞死了,哪里敢真的做。 他搓搓发热的脸颊,将乌七八糟的事情丢在脑后,不敢再想,迅速穿戴好,就出去烧水热早食了。 天天在屋里缩着也憋闷。 大雪还在下,地上、房顶积了一层雪。 后院。 长夏和裴曜都戴着斗笠,披了蓑衣,一个在下面看,一个踩着柴堆翻上墙,找了个稳当的地方站定。 长夏将手里的木耙竖着递上去。 裴曜抓住木柄,提上去后,就用木耙将柴棚棚顶的积雪往下推。 雪块滑下来,落在地面,雪沫子飞溅。 长夏离得远,没有被砸到。 柴棚搭的简单,不如屋顶那么结实,积雪太重的话,容易压垮。 鸡窝鸭子窝搭得低,顶上的雪随便用木耙刨下来就行。 推完柴棚上的雪,长夏见猪在最里头的草堆上睡觉,不用驱赶,裴曜就翻墙上去,把猪圈上的雪推了下来。 猪圈顶棚倒是费心搭建了,挺结实,不过一头猪要值二两左右,万一真压塌了,砸伤了猪,实在痛心。 顶棚没有全部遮住猪圈,因此雪推下来之后,一些雪块落在了猪圈里面。 猪因为雪掉下来,惊得嗷嗷叫。 长夏给它们丢了些蒸熟的野薯和地薯。 见猪哼哧哼哧吃起来,不再慌张,他俩拿了铁锹过来,打开猪圈门,将雪往外铲。 忙完后两人回到前院。 堂屋里点着炭盆,窦金花和陈知吃着蒸好的地薯,说两句闲话,裴灶安正编一个竹球,已经在收尾了。 长夏解下蓑衣,在门口抖抖雪花,这才挂到墙上。 斗笠上也都是雪片子,一些融化了,成了水粒,拍一拍便抖落了。 今天蒸的地薯多,两只狗都分到一个,囫囵吞枣就吃完了。 竹球一做好,裴灶安就笑呵呵给了大孙子。 裴曜闲来无事,在旁边踢了两下,就用脚颠起球。 随着竹球上下抛在空中,长夏吃着地薯,眼睛也跟着动,不知不觉就在心里默数起来,十七、十八、十九…… 一直到三十几个后,裴曜脚下忽然一转,竹球被踢得滚了过来。 长夏正好吃完手里的地薯,见状,浅笑着起身,将球又踢回去。 两人小时候就是这样踢竹球,尤其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陈知不许裴曜出门,他只好和长夏一起玩。 在地上踢一会儿,裴曜脚尖一压一挑,竹球就稳稳落在他鞋面上。 长夏知道他会这个,并不惊奇。 等裴曜将竹球用脚顶到空中,两人又像踢毽子一样,将竹球踢得高高的。 陈知见状,也来了兴致,不过他不爱踢这个,笑着从柜子里拿了个鸡毛毽子出来,在离他俩远一点的地方踢起来。 上回杀鸡,他特地让裴有瓦挑了一些漂亮的鸡毛,做了个毽子。 之前忙,都没怎么踢,鸡毛好好的。 踢着踢着,陈知觉得一个人不过瘾,笑着喊长夏和裴曜一起。 裴曜答应一声,将竹球踢高,手一抓,就放在桌上。 长夏还没站定,毽子就飞来了,径直高过他头顶。 他没着急,左脚往后一踢,鞋底正正好踢住毽子,又高高踢了回去。 窦金花和裴灶安笑眯眯的。 长夏毽子踢得好,不像其他人,只会从前面接,他能从后面接,头也不回,脚一抬就接住了。 这是小时候去老庄子那边玩,有个大人这么踢,他看了会儿,学着甩脚,竟也能稳稳接住,从此便会了这招。 不过上次他和裴曜在府城看杂耍,就有个踢花毽的,花样极多,如行云流水一样,精彩极了,是他远远比不上的。 陈知正是知道他会这招,想看看,于是故意踢高,见长夏踢回来,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第78章 暖锅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天地白茫茫一片。 又阴了两天后,太阳总算出来。 阳光照在雪地上,映出细碎的光芒。 冷冽的寒风不刮了,许多人家才动手,将院里积雪铲出去。 长夏执着铁锹,用力铲起一锹雪块,丢到板车上。 裴曜、陈知还有裴灶安都在附近忙碌。 家里的两个板车都用上了。 已经干了半上午活,长夏身上出了薄汗,脸颊也有点红。 院子角落,堆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罗汉。 是裴曜早起闲的没事,拉着他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起来拍紧实了,又修修边角,上下两个雪球弄得圆润,最后还用木炭画了眉毛眼睛和嘴巴。 唯独那一小片的雪没有人去铲。 雪罗汉旁边还有几个大小不同的雪球。 玩高兴之后,长夏挺喜欢滚雪球,又团了一个,一点一点在雪地里把小雪团滚大,最终变成两只手才能抱起来的沉甸甸大雪球。 裴曜见他玩,也跟着滚了两个。 白狗今天没栓,正围着雪罗汉和雪球转,抬起一只前爪,拨动一个较小的雪球,见雪球朝旁边滚了一圈。 它兴奋极了,跳起来扒拉,还用鼻子去顶,雪球就在地上乱滚。 见狗玩得好,陈知哎呦一声,笑着没呵斥它。 门前已经铲出来一条宽路,往东边也开了一条路,好往那边倒雪。 东边有好些树,开春时也在这边种些菜,雪倒进去正好。 前院的雪铲完后,裴曜推着空板车,和长夏又往后院走。 裴灶安抬头看一眼天,眯缝着眼睛,心道后头应该都是大晴天,如今才是冬天第一个月,这场雪等不到开春,或许就化完了。 他略歇一歇,也提着铁锹去后院铲雪。 菜地里的雪没有动,没挖完的一行大白菜还杵在地里。 白菜顶着雪,没有在寒冷中冻死,青绿叶片是满目雪白中的亮色。 铲雪是个力气活,是该吃好些。 陈知进了菜地,直接用铁锹铲下一颗大白菜,拎进院里,对堂屋里的窦金花说:“娘,今天吃暖锅子,趁着时辰早,我先把骨头汤炖上,你把木耳、黄花菜还有野蘑那些干菜拿出来泡上。” “哎,好。”窦金花连声答应,就进杂屋去取。 天一冷,她腿脚不舒坦,这几天正煎药吃,因此铲雪的活陈知没让她干,帮着做做饭就行了。 等裴曜和长夏拉着一车雪从后院出来。 一听要吃暖锅子,裴曜开口:“阿爹,那我去买几块豆腐,还有豆腐皮,要是荣阿叔炸了豆渣丸子的话,也买一些回来。” “可惜了,早知道吃暖锅,前几天就该炸些肉丸子和素丸子,煮进去也好吃。” 长夏听他遗憾提起肉丸子素丸子,不由自主跟着点头,是呢。 陈知正往灶底添柴,肉骨头和姜葱都下了锅,先沸一遍,捞出来另炖,骨头汤才更香。 听见儿子一番话,他笑骂道:“就你嘴馋,行了,我枕头底下有个荷包,里头应该有三十文,一会儿你俩取了,过去买些。” 今天出了太阳,还没有风,总算能出屋子透气,到处走动走动,赵荣家应该磨了豆腐。 “知道了。”裴曜答应一声,这才拉着板车往外走,长夏在后面推。 他俩倒了这一车,回到后院同裴灶安说一声,就往西屋拿了钱,匆匆出门买豆腐。 老庄子。 在门前一边扫雪铲雪,一边说闲话的人很多,总算出门容易了。 两人一路过来,口中都喊着叔叔婶婶,到裴文清家门前,正巧王小蝉和裴文清在铲雪。 长夏便和王小蝉说了两句话。 见王小蝉穿的棉衣厚实,比往年暖和多了,脸色也有些红润的意思,不再冻得青白,就知道堂哥家待他不错。 一听他俩要去买豆腐,王小蝉就说他方才也去买了,赵荣家确实做了一些。 大雪天,路上难走,赵荣男人近来没去镇上叫卖,因此不用天不亮就磨豆腐,少做一些,够一天卖的就好。 长夏点点头,没有多留,和裴曜径直往赵荣家走。 豆腐香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见是他俩,赵荣笑眯眯的,拉着长夏说一会儿话,就忙着给他俩装豆腐。 长夏出门时特地带了个碗,好放豆渣丸子。 赵荣给他碗里装了许多,满满当当的。 四块老豆腐,两块嫩豆腐,共十二文,还有四张豆腐皮算了四文钱,一碗豆渣丸子八文。 裴曜数了二十四枚铜板,放进豆腐板子旁边的钱碗里。 两人往回走的步伐都带着轻快。 炖骨头汤费了一阵工夫,因此晌午饭吃得较晚。 裴曜将泥炉拎到了堂屋,上头搁着一个阔口平底的大陶罐,香浓的骨头汤倒进去。 长夏将炉膛的火烧旺,很快,骨头汤沸腾起来。 五个人围着泥炉坐下,旁边桌上放着各式碗碟。 豆腐皮切了,嫩、老豆腐块也切了,豆渣丸子只等着下锅。 大白菜更是切了一大盆,还有萝卜片、冬瓜片、南瓜片。 泡开的笋干、野蘑,还有茄条干、菜葫芦条干,以及黄花菜和木耳。 零零总总,算下来十几样之多。 这些菜光是摆着,就足以让人高兴,尤其窦金花和裴灶安,早二三十年前,冬天哪有这样的好日子。 陈知还调了两样汁水,一碗醋蒜香,一碗麻辣香。 骨头汤烫出来的菜,什么都不蘸都很香,他也是因为不忙,特地弄了两样新鲜的,都能尝一尝,换换口。 各人拿小碗,按自己心意舀了些汁子。 长夏不怕吃辣,只是平时吃得少一点,他舀完,又看一眼醋蒜汁子,闻着醋香和蒜香,很是诱人。 他心想,等辣汁子吃完,再尝尝醋蒜的。 在他们舀汁子的时候,陈知已经把一些菜下了锅。 骨汤散发出浓郁香味,两只狗都围在一旁,时不时叫两声。 陈知去灶房舀了两根长肋条骨,给裴曜和长夏一人分了一根,说:“肉啃一啃,别吃完了,留一些丢给它俩,赶紧打发走。” 狗缠着要吃实在烦人。 长夏直接用手拿起肋条骨,稍微撒一点盐粒子,牙一咬一抿,肉就到了嘴里。 他没啃完,留了些肉丢给老黄狗。 裴曜吃的更快,已经把骨头扔给性急的白狗。 两只狗得了骨头,叼着各自找了个地方,谁也不看谁,将肉吃完后,就咯嘣咯嘣咬几口骨头。 终于安静了。 这时锅子也沸腾起来,陈知捞了一片冬瓜,见煮的白透了,笑着说:“熟了,快吃。” 话音刚落,几双筷子纷纷伸进去。 · 日子眨眼就过去。 冬月中旬。 这日太阳光黯淡,寒风时不时吹一阵。 除了山林野外,勤快的人家早把院里雪铲干净了,即使还有残余,也被太阳晒化,地面都从湿变干。 东厢房。 桌上摆了两排瓶瓶罐罐,都是裴曜做木雕用的颜料粉。 瓶身上粘了纸片,写着颜色。 长夏不认识字,也只在裴曜打开的时候看一眼,自己是绝不动的。 这些东西都要花钱买,万一洒了,岂不是糟蹋。 红、黄、褐、灰、棕以及黑色的小罐都比较满,这些颜色便宜,买多也不会太贵。 而今天,裴曜从府城送货回来,又买了一些颜料。 长夏好奇打开一瓶,红红的料粉,裴曜说这是丹朱色,比寻常用的红色更亮点。 因价钱高,丹朱色买的少。 这回他又买了绿色料,还有一样橘黄色。 裴曜说道:“眼下看不出,等调和好,就鲜艳了。” 长夏点点头,将小罐盖好,忍不住又从旁边的碎银子里拿了两块把玩。 今天送过去十三个木雕,有一只绿鹦哥是一百文,剩下十二只都是八十文,一共一两六十文。 裴曜买颜料花了五钱,回来就只剩一半。 按理,他上次买的那些常用颜料,足够用小半年的。 但今天又去逛了逛颜料铺子,一时心喜,忍不住买了点不常见的颜色。 听他把钱花了,长夏没说什么,只顾看带回来的颜料和碎银。 他抬头,眉眼微弯,带着一点笑意说:“这就有三两八钱了。” 这个笑容温柔恬静,眼角眉梢有丝丝喜悦泛上,裴曜忍不住摸摸他脸颊,又低头在软软的脸颊上亲一口。 两人一个收拾瓶瓶罐罐,另一个打开钱匣子,将碎银收起来。 正忙着,就听见外头两只狗都在叫。 裴曜下意识出去看,就见裴有瓦牵着驴车进了门。 他一声“爹”喊出来,裴家登时忙乱起来。 堂屋。 好茶沏了一壶,前两天买的桂花糕和山楂糕都端了出来。 陈知坐在一旁喜笑颜开,又是倒茶又是问饿不饿。 裴有瓦今年走得也早,秋末就离开了,在外头跑了将近一个半月,带着一身风霜回来。 长夏和裴曜卸板车上的东西,一看见带回来的梅子货多,就知道今年行情很好。 果然,裴有瓦喝了两碗热茶,缓过劲来,笑道:“和去年差不多,今年有三两六钱。” 又是三两多。 裴家人高兴得很,个个眉开眼笑。 天阴了,太阳彻底被遮住,光一下子变得暗淡。 裴灶安出去看一眼,就说夜里要下雪了,幸好赶在今天到了家,不然雪一下,路就难走了。 外头寒冷,堂屋热热闹闹的。 裴曜打开一包梅子干,和长夏一边吃一边听大人说话。 梅子干第一口还挺酸牙,但嚼着嚼着,就有股梅子的甘甜,酸甜生津,可口极了。 因吃过金梅镇的好梅子干,不说裴曜,连长夏也不大爱吃别处产的,不是这个滋味。 第79章 诊脉 今年回来是白天,在赵连兴家卸了余货后,因裴有瓦最后走,赵连兴顺手就将今年的钱结给了他。 在堂屋坐了一阵子,窦金花就催促儿子去躺躺,好生歇息歇息。 虽然还是白天,不过陈知还是喊长夏烧了水,让裴有瓦泡泡脚,更舒坦些。 西屋门关上了,其他人也回了房。 裴有瓦从怀里掏出荷包。 陈知打开数了数,又摸了钥匙,打开大柜,从里头掏出一个大钱袋。 他坐在炕沿,把大钱袋打开,笑道:“上月末,裴曜和爹去镇上卖了一头猪,那会子价钱好,一斤生猪十三文,今年猪养得也好,正正好称了一百九十斤,统共是二两四钱七十文。” “猪价跌跌涨涨,听人说,这几天又是十二文了。”他絮叨着,又道:“那四钱七十文我没放进来,娘前段日子腿疼,去抓了几贴药。” 裴有瓦一边泡脚一边听,回到自家,只觉哪里都舒坦了。 家里今年养了四头猪,老母猪不算,体型小的那只自家留着吃,还有一头,赶着年底前去卖。 有时年前的价最高能到十四文,不过相应的,屠户卖出来,一斤肉的价钱就更高。 大钱袋里,借给裴有糖五两后,还有十二两碎银。 后来卖了干银耳,得了六钱多,又陆续卖了别的药材,还有柴火、干菜什么的,一些做了平日的嚼用和一些人情往来,不过还是攒下了一两。 再加上猪钱,还有裴有瓦今天带回来的三两六钱,共有十八两六钱。 这些都是能攒下来的,不用放在平常开支中。 算清之后,陈知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裴有瓦刚回来的这几天,家里换着花样做饭,有肉有细粮,白米粥白米饭,还有白面条等,顿顿都吃得不错。 这天晌午。 收拾完案台,长夏解了襜衣挂在墙上。 他出了灶房,见东厢房门开着,说道:“裴曜,猪食已经舀出来了,晾一下就能喂猪。” “知道了。”裴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听见长夏的动静,陈知提了竹篮,和窦金花一起往外走。 三人出了门,踩着厚实的雪一路到了隔壁村草药大夫家中。 窦金花的药吃完了,今天要再抓几副。 原本裴有瓦想请大夫来家中看诊,掏一点出诊费就行,又不贵,省得她来回跑。 但今天太阳不错,窦金花在屋里闷久了,想出来走走。 怕冻着,她穿得挺厚实,走得也慢,长夏和陈知没有催促,陪着慢慢往前。 长夏跟着,是怕路上万一遇到雪滑难走的地方,能帮着一起搀扶窦金花。 不想给窦金花诊完脉后,陈知就按着他坐下,让大夫把了把脉。 老大夫又看看他脸色,说身体不错,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点火气,回去煮梨汤喝两天就行了。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有什么小病小症,都来赵大夫家中看,大家互相都认得。 长夏小时候染过几次风寒,症状轻,就是他给诊治的,那会儿长夏面黄肌瘦,这些年过去,倒养的不错,气血都足了些。 没听见有喜脉,陈知心中暗暗叹口气,不过也没太多失落,慢慢来就是。 生孩子这种事本就说不定,该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他有个远房亲戚,成亲后好几年无子,试了许多法子,一直怀不上,在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就有了。 长夏懵懵的,从草药大夫家里出来后,才后知后觉是怎么回事。 走了一段路后,窦金花忽然开了口,说道:“成亲还不到一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多得是两三年才有的。” 陈知笑着点头:“娘,我知道,这种事着急也没用,这不是过来了,顺便看看。” 他俩心里都清楚,自家于子嗣运上单薄,到裴曜这里更是无兄弟,也无姊妹,只盼着最后能养一个两个的就好。 回到家里后。 裴曜正在打磨一块削圆了的木头,见长夏进了屋,在桌边坐下后,做着针线还出神,疑惑问道:“怎么了?” 长夏想了想,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于是小声开口:“今天给阿奶看完,也给我诊了诊。” 裴曜手里的小锉刀顿住,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看向长夏肚子,说:“是诊喜脉?” 长夏点点头:“嗯。” 肉眼可见的,裴曜有点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长夏继续说道:“赵大夫只说有点上火,让回家煮些梨汤喝。” 裴曜莫名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有点不对,家里嘴上没说,可奶娃娃的东西已经在备了,没怀上似乎也不太好。 见长夏眉头微蹙,有些纠结为难,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那阿爹说什么了吗?” “没有。”长夏摇摇头。 裴曜笑道:“这不就行了,又没人说,操那个心做什么。” 长夏眨眨眼,随后忧愁地皱起眉,真是小孩子脾气,什么也不去想。 突然,他眉心被一根手指抵住,整个人被戳得往后仰了仰。 裴曜收回手指,说:“你愁什么?这种事哪是想来就来的,今儿是没诊出来,明儿万一娃娃想来了,一看他阿爹愁成这样,还以为咱家吃不起饭,吓得不敢来了,可怎么办?” 长夏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笑了下。 手被抓住,裴曜拽着他站起来,一看是往炕边走,他连忙小声劝阻:“不行,还是白天。” 裴曜却有些性急,低头在他耳边轻语:“不是要娃娃吗,不这样,哪里来的娃娃。” 长夏还在犹豫,看一眼门窗,吃饭前打开窗户透了透气,这会子早关紧了。 他进屋后,顺手也把门闭紧了,虽然没上门闩,但家里人一般都不进东厢房,顶多在外头院里喊一声。 耳朵一阵濡湿,耳垂被含住,沙哑的低语在耳畔响起:“这几天晚上都没弄,就一次,憋得太难受了。” 最后一句出来,长夏咬了咬下唇,抬手抚上身前人的脑袋。 这是一种无言的默许。 甚至来不及上炕,上衣也完好,长夏两手撑在炕沿,喉间的声音被忍下,眼神渐渐迷蒙,溢出点点泪光。 · 一进腊月,日子过得更快了。 赶在年底前,裴曜和裴有瓦去镇上卖了肥猪,十三文的价,又进账二两多。 陈知手里攥着的家底有足足二十两了。 因过年有各种花销,他先把零头取了出来,花不完就继续攒着。 今年又杀了一头年猪。 从杀猪那天,裴家天天都飘出肉香味,不但自己吃、待客用,还卖了一些给村里人,价钱自然比镇上便宜点。 白狗啃骨头吃肉渣,也跟着喝些肉汤,眼睁睁看着肥了一圈。 裴曜不许它出去乱跑,万一被人盯上。 它有各种大骨头,甚至慵懒了几分,天天不是趴在狗窝前抱着骨头啃两口,就是躺在麻袋上,一只爪子护着骨头,睡眼惺忪打盹,也不怎么往外跑。 老黄狗牙口不好了,吃的多是碎肉和肉汤。 年节时,裴家只要有亲戚过来,就是一顿好肉好饭,油水足得不行。 而裴曜赶在腊月十六的时候,往廖记送了十二个木雕,顺便给廖诚良也带了包梅子干。 金梅镇的梅子干在府城也是好东西,因味道好,这么多年都兴盛不衰,年节时,燕秋府城有余钱的人,总会买一些来摆碟。 廖诚良属实没想到,还能沾着乡下小后生的光。 裴曜之前总是听老爹说梅子干有大的车马商队贩到府城,他冬天在府城找颜料铺子闲逛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糕点蜜饯铺子里,从金梅镇来的梅子干确实价贵,即使这样,买的人还不少,因此心中有数。 他知道,府城要什么有什么,像一些瓜菜之类的,人家根本不稀罕,再说了,带着也沉甸甸的,因此没有送去现眼。 梅子干就不同了,以后来往得多,相处好一点,总是没错的。 虽说是钱货往来,但廖诚良确实待他厚道,他诚心给对方送一份。 年前和年节时忙忙碌碌,等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把这个年过完。 正月尚冷,但雪不知不觉在融化了。 天渐渐暖起来,屋顶上的雪白天消解成水,滴滴答答淌下,夜里便结了冰溜子,长长尖尖杵在那里。 小孩兴高采烈用竹竿敲冰溜子玩,看谁打下来的更大更长。 地面也有冰,很多老人不敢乱走。 等残雪消融,冰溜子消失不见,长夏看见藏在枯草底下的一株细嫩绿芽在风中颤巍巍晃动,就知道春来了。 风不再冷冽,吹在脸上变得和煦。 看够了可怜的幼芽,他起身,背着一捆捡的树枝,一颗心变得雀跃欢欣,下了山坡往家里走。 湾儿村村后到处都是树木。 树上已经有了褐色的小鼓包,离得近了才能看到,鼓包尖尖上有一点不显眼的绿,只待舒展。 长夏忽然听到一声呼喊。 是裴曜。 他回应一声,再往前走,就看见不远处熟悉的高挑身影。 裴曜今天跟着爹到里正家听消息去了。 这几天正传言,朝廷要派发甘薯的种薯了。 村里人只要聚在一块儿,都在说这件事,也有人去镇上的亲戚家里打听,不知要如何拿到手。 阿爹去串门子了,阿爷和阿奶在家门口和几个老头老太太晒太阳说闲话。 他闲着没事,干脆带了根麻绳出来捡柴火。 见裴曜找出来,长夏心中也有一点期待。 不等他出声询问,等不及的少年人飞奔而来。 年少恣意的身影,像一阵畅快掠过的风,吹过树林,拂过衣摆和发稍,直直在心间荡出涟漪。 第80章 甘薯 夜色尚未褪去,天幕一片暗蓝。 稀疏的星光闪烁,到处都是静谧的。 山脚下的小村庄响起几声鸡鸣。 裹着被子睡觉的人翻个身,嘟囔着时辰尚早,还能再睡一会儿。 一些院落渐渐有了动静。 裴家。 长夏睁开眼,发现裴曜已经穿好了衣裳。 他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一边拿衣裳一边说:“怎么没喊我?” 裴曜下了炕,说:“还早,你想睡还能再睡一阵,我又不是不会烧水热早食,和爹随便吃点,垫两口就走了。” 昨天里正得了上头的消息,让儿子在村里走了一遍,告知了所有人,今天一早,芙阳镇衙门就要发甘薯了,一家按户籍去领,能领五斤。 谁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怕去得迟了耽误,昨晚裴有瓦就说要早早赶过去。 “不睡了,今天早上不是要去棉花地那边看看。”长夏说着,利索穿好了衣裳,和裴曜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东西屋也都有了动静。 裴有瓦也起了,裴灶安惦记着甘薯的事,一听见说话声,也睡不着了。 因陈知早早当了家,窦金花这个婆婆又软弱老实,因此裴家的规矩向来不大,甚至陈知有时忙不开,还会喊婆婆做这个做那个。 裴家人见惯了,已经不觉得有什么。 即使外人来时,窦金花什么都不做,可一个村的,多少都知道点,都觉得稀奇,羡慕陈知的人也不是没有。 平时早食和热水都是长夏烧,有时起得晚了,陈知自己忙起来,从不喊他。 陈知没这些规矩,裴曜更是怪一点。 除了厨子,男人大多都不上灶台,裴有瓦就不怎么进灶房。 但成亲后,裴曜会跟着长夏进进出出,有时也搭把手,洗洗菜烧烧火,连端菜端饭都帮忙。 早食简单,糙馒头就着小咸菜,喝些热水,裴曜腰间挂着长夏给灌好水的水囊,就和老爹出了门。 他俩走时,天还没亮,星星在闪烁。 这么早,寒意很重,走远路的人不穿棉衣不行。 长夏关上院门,看一眼沉沉的天色,这会子太早了,就先回屋叠了被褥,在炕边躺下,枕着枕头又小睡一会儿。 等太阳从东边升起,整个湾儿村醒来了。 长夏跟着大人来到靠山田这边。 靠山的下等田较贫瘠,种棉花和地薯的收成都一般,因是下等田,交的田税也少,种了什么就交什么,剩下的,足够自家一年到头吃一点、用一点。 裴灶安用步子丈量棉花田旁边的地界。 这亩靠山田是他爷爷开垦出来的,有过了官府明路的田契,算是祖产。 旁边的土地乱石碎石杂多,还有深深扎根的树木,大石块也有,因此别人家的靠山田没有挨着他们。 那会儿也是朝廷下令,每家每户可以开一亩田。 村里人当年都是捡着好收拾开垦的地方,这里开一片那里开一片,也是靠山线够长,开出来的下等田零散分布,并不密集。 裴家的这亩靠山田位置不是很好,离山更近,有一年下雨多,山石土块还从上面滚落,砸坏了庄稼。 幸好不是要紧的粮食,搬走石块,平一平地就好。 过来的路也不平坦,坑洼和坎坷挺多。 裴灶安爷爷那会儿,裴家穷,争不到更好的地方,只能来这里,花了很多心血和工夫,开出来一亩田地。 这回为广推甘薯,每户可以开一亩荒地出来,待勘验过后,下等田无需交钱,只要不超出一亩的尺量,就能直接得一张官契。 开荒改土不是件容易事。 更何况每家只能领五斤甘薯,一年年栽种下去,才能慢慢变多。 因此三年之内,开出来的荒田不收税。 而五年后,只要没遇到虫害天灾,领过种薯的人家,最少也要栽种五分地的甘薯。 给足五年的时间,种出五分地,并不算严苛。 若衙门来了人巡查,没见着薯苗,是要抓住人责问的。 种甘薯是件大事,衙门口张贴了好几页公文。 裴曜和裴有瓦一到官衙门口,就发现有人比他们来得还早,正在等待。 裴曜识字,见别人在看公文,也过去看了看,顺便给老爹讲了讲。 上头写的和里正提过的差不多。 裴曜摸摸下巴,心道这回从上到下都耳提面命,不止口传,也有盖了官印的明文。 他咂摸出一点东西,看来朝廷是要严格施行了。 也是,费这么大力气育种,又逐步往大夏朝的角角落落推行、广种,若不严些,懒汉领了东西不去栽种,直接吃进肚里,什么也不剩,岂不是成了笑话。 十里八乡的人都往镇上赶,天亮之后,衙门这一条街上,到处都是人。 衙门大门一开,差役们挎着刀出来,排了两行,一个个瞧着都不好惹。 而衙门里面的地上,就能看见堆积成山的种薯。 穿官服的县衙大老爷和师爷出来,性急的庄汉连声问道:“知县老爷,甘薯要如何领?” 师爷在旁边喊了几声静一静,便高声说了几句。 有人抬出来好几张长桌。 很快,会写字的长衫汉子便在桌子后面坐下,翻着户籍册喊了几声,例如“张村”、“沟李村”之类的村名。 这些都是芙阳镇管辖下的村子。 各村的人听见,连忙在对应的桌前列起长队。 裴曜和裴有瓦听到“湾儿村”后,飞快找了过去,排在较前的地方。 裴有瓦带了户籍凭证——一枚刻了字的竹牌。 两人按捺住兴奋,轮到他们后,将竹牌递交,记册的中年汉子和户籍册上一比对,见无误,就将竹牌还回去,提笔记下户名和“已领”二字。 他身后的差役在称斤,裴有瓦一直在看,见称好了,立即将竹篮放到跟前,差役便将秤盘里的甘薯倒进他篮子里。 裴曜见除了在上头坐镇的大老爷,官差衙役们都秩序井然干活,没一个为难庄稼人的,便知道自己的猜测不错,朝廷确实将这事看得很重。 裴有瓦在前头,不用他多操心,于是看了看周围,在角落发现一个不起眼的人后,莫名的,他多看了两眼。 对方戴着斗笠,身着短褐,一副农人打扮,个头不高不矮,劲瘦结实的身材,在人群中算不得起眼。 裴曜心里头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没有消失,他皱起眉,依旧疑惑不解,怎么越看越像个“练家子”。 在对方鹰隼一般的眼神盯过来后,他心中忽然一动。 那人看清只是个乡下少年,模样倒是不错,眼神清明,没有丝毫戾气,满眼都是好奇,到处张望,便稍稍放下戒心,不再在意。 裴曜被那个人锐利的目光警醒了一下,确实不该胡乱盯着别人看。 要看,也不能这么明显。 他收回目光,往别处瞅了瞅。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人到来后,坐在椅子上的县令老爷不自觉坐直了点,还捋着胡须,对手底下的众人说道:“切勿急躁,户籍、账目都要一笔笔记好。” “是。”官差们齐声答应,手上活依旧没停。 裴曜一脸的若有所思。 五斤种薯不多,但领到的农人一个个都很高兴。 从人群中穿出来的时候,裴曜不止听见一个人说甘薯的收成很高,甚至一亩下等田都能收七八百斤,要是年景好,千斤都有,更别说中等田和上等田。 不过芙阳镇的人也都是从别处听来,毕竟甘薯今年才到燕秋府以及相邻的梅朱府。 裴有瓦去年冬天在外跑商时,也听那边的人说过,甘薯确实是收成高的好东西。 在镇上没有别的事了,两人往回赶。 裴有瓦笑道:“不说八百斤,下等田要是一亩出个五百斤,得养活多少人,再不愁饭吃了。” 他想了下又说:“照他们说,一斤种薯要是出六七斤,哪里需要五年,二三年就能种出来五分地了。” 裴曜也笑了下,这东西要是真收成高,以后说不定就成主粮了。 他生在农家长在农家,耳濡目染,自然看重粮食。 能多一份口粮,哪有不高兴的。 不过,他心里还是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难不成,真是朝廷派来暗查的? “练家子”这个说法,他听村里老人说过,活这么大,除了两个会点拳脚的远房亲戚,还真没见过。 那人的身形体态,他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但就是觉得和寻常人不同。 知县老爷的反应更是不同,都亲自出来坐镇了,那些官差们也没吆五喝六的。 或许他们早收到了风声,知道有人暗访,早早做了准备,不敢让分发甘薯一事有任何差错。 也或许,是故意放出了消息,让他们不敢有任何懈怠。 他出神暗想,冒出一个又一个猜测,末了又觉得好笑,怎么跟话本子似的,想得也太多。 · 两人将种薯带回家后,裴灶安和窦金花最乐呵。 阿弥陀佛,没花一文钱就领到种薯,这三年还不收税,真真是福泽苍生的好事。 裴有瓦和裴曜去得早,排长队时运气也好,排在了前头,因此比村里其他人回来都早。 因有现成的一亩靠山田,到时候起田垄也容易,早上长夏几人合力用树枝划出了线条,回头平整土地更方便。 裴灶安已经去和里正说了,他们家要开的地就在靠山田旁边。 里正一听是下等田,旁边野地也无主,正符合开荒的条令,无任何违制,便点头应了,说会记下。 提前和里正招呼一声,后头要是有人也看上那边的地,他们先说了,自然占几分理。 80-90 第81章 开地 才二月初,燕秋府偏北偏冷,很多瓜菜作物还不到栽种的时候。 甘薯和地薯的栽种一样,都是先催芽苗,芽苗长高长大再移栽。 同样的,甘薯也没有到催芽的时候。 才五斤种薯,裴有瓦和裴灶安在家里菜地划出了一片地方,到时先在家中栽种。 院外的菜地虽然宽一点,但没有围篱笆,底下打了地桩分界,上面起了土垄,以便和杨家做界限。 这东西和别的菜不一样,眼下还是稀罕东西,种在外头的话,恐有人拔去。 等以后家家都种了甘薯,就不用这么提防了。 · 芙阳镇。 周元康坐在上位,眼瞅着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他手一挥,立即有差役出去维序,按先后排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往前乱插。 听见有人担心领不到种薯,他清清嗓子,站起来安抚民心,先是赞了两句圣谕隆恩,随后说种薯是按乡田户籍运来的,断不会有领不到的状况。 今日没领到的,明日、后日、大后日还可前来,府衙里这些种薯,不分发完是不会停的。 一听家家户户都有,街上拥挤的人群无不称赞,又是喊青天大老爷,又是喊皇恩隆厚。 周元康头一回被这样齐声高呼青天大老爷,心头一震,触动不已,末了,他压下难言的情绪,越发上心种薯一事。 余光瞥到刚才的角落,见人离开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周元康在芙阳镇做了几年官,为人不坏,只是才能有限,政绩并不突出。 前不久,他得了一位同窗的消息,分发种薯不是小事,会有暗探来巡查,叫他务必上心,不敢出任何差错,否则轻则罢官,重则押送京城,由圣上亲审。 燕秋府离皇城远,种薯栽种比别的地方迟了两年。 周元康在官场中消息不算灵通,但也并非闭目塞耳。 一年前西荷府查出甘薯案,种薯被一些大员外大财主瓜分走,分到百姓手中的,少得可怜,种不出来多少。 又有三年后的税,以及五年后的五分地要交差,想买市面上的薯苗来种,也极其昂贵,百姓苦不堪言。 钦差微服私访,暗查民情,到了西荷府查出这一案,皇帝怒极,西荷府上下一干涉案官员全被押送到京城,砍的砍,杀的杀,当众处斩,血流成河,没放过一个。 如此震动朝野的大事,周元康自然知晓。 连府城官衙往芙阳镇运送种薯的时候,都没敢松懈,一斤也不敢短缺。 各地官员都知道,广种甘薯一事,是皇帝亲自颁令,绝不容许出错,更何况西荷府已是前车之鉴。 至于暗探的事,裴曜倒是胡乱猜对了一点。 这个消息没有瞒着,是故意放出来的,毕竟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 杀鸡儆猴已有,规规矩矩照办了,不止能保住乌纱帽和项上人头,甘薯一旦种成,也是政绩一份。 · 靠山田。 长夏捡起几个石头,丢进竹筐里。 见土里有大石块,他用镐头掘开刨开周围的土,将石块挖了出来。 这块石头不小,他没往竹筐里装,回头腾出手,将大的石头都用板车拉了,倒去壕沟就行。 陈知和窦金花也在荒地里捡石头刨石头。 荒地里杂树分布,有树苗也有粗壮的大树,裴曜三人拿了斧头、锯子还有麻绳等,正在砍树。 长夏听见一声喊,转头去看,见自己离得远,树也是朝着另一边倒下,就站在原地看着。 轰—— 大树倒下,砸起一地的扬尘。 等土平息后,他三人又用斧头柴刀砍掉树枝,修整过后只剩一根树干。 上午砍了两棵树,横倒在地上。 裴有瓦擦擦额头上的汗,开口道:“行了,先把这三根拉回家。” 因大树沉重,往板车上抬的时候,陈知和长夏也过去帮忙。 树干很长,怕半道上滑落,用麻绳将树干套了几圈,捆在车上。 裴曜和裴有瓦在前头拉车,长夏、陈知还有裴灶安在两旁推着走。 回家后几人合力卸下木头,暂且放在院里晾晒,回头有工夫了,再锯开刨解。 这些都能烧,裴曜见木头还行,让给他留一段。 比起刨树根,砍树都算快的。 粗壮的树根深深扎进土里,不但扎得深,还朝四面八方蔓延,全得翻出来,不然深耕时容易被绊住,若树根得了水,说不定还会发出树苗。 除了要修整开出来的地方,旁边的一排密树也要砍掉,不然会挡住太阳,树根万一扎过来,给甘薯浇的水上的肥,也会被树分走。 大树砍完,地里的大石头块也运走了,田地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 裴有瓦几人刨树根的时候,因细树好砍,裴曜一个人去砍,长夏跟着他,将小树的树根都挖了出来。 一亩的地说多不多,收拾起来却麻烦。 即使六口人齐上阵,光是砍树锄草,把土浅翻一遍,捡走里面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忙了半个月。 大树根挖走后,原地的坑也要填平。 这还是最近没别的农活,全心全力来这边干,才能这么快平整出来。 宽窄长度丈量好后,便起了田垄,将这亩地围起来。 最后一锹土盖在田垄上,拍一拍,修紧实了,裴有瓦拄着铁锹,一脸的热汗,但看向整齐的田地,和半个月前的杂乱截然不同,心里一下子舒坦踏实了。 这还没完,后面深翻地松土,浇水上肥都是不轻的活。 再是下等田,想吃几口饱饭,也要照管,不能扔在这儿,单靠老天下雨吃白饭。 裴灶安到处打听过甘薯该怎么种,也看过别人开的田。 他种了一辈子庄稼,心里头有点底。 当年这亩靠山田虽然地方不太好,离水远,浇灌不便,但周围土质不黏也不板结,甚至都不用掺沙改土,就能种地薯甘薯。 而且只是下等田,不盼着改成什么良田沃土。 今年这两亩靠山田都种成柴豆,正好一亩不用交税,两三年后,甘薯有了好收成,种薯足够,就能种过来了。 傍晚。 长夏在菜地前刷洗猪食桶,刚把脏水倒掉,就听见外头传来几声吵嚷,由远至近。 嚷嚷起来,说话声听不真切,其中夹杂的骂娘声和粗言秽语却一清二楚。 陈知原本在灶房烧水,夜里打算泡泡脚,这几天干活干得乏累,腿脚舒坦了,夜里睡得更好。 他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往外走,想看看究竟是谁。 长夏下意识跟上,两人站在门口张望。 原是住老庄子那边的杨见山和杨赖儿两家吵了起来,男人女人都在吵,唾沫星子乱飞,手里攥着锄头。 七八个人在旁边劝了几句。 大伙儿都是去靠山田开田刚回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回村的路到这里聚合起来,便撞到了一起。 恰好碰到这两家吵起来,看热闹的有,劝架的也有。 两杨家骂到激动时,脑门青筋突突直跳,竟挥起锄头。 其他人连忙拦下,锄头镐头都夺走,拿的远远的,不敢让摸着。 杨见山脸红脖子粗,气得扯住杨赖儿衣领:“走!跟我去找里正,找里正评评理!” 长夏早就看见裴曜在人群后面,杨赖儿手里的锄头就是他劈手抢下的,把杨赖儿拽个趔趄,才叫杨见山眼疾手快,扯住了对方衣领子。 杨赖儿衣裳被扯住,他脖子粗,衣领子一勒紧,脸登时涨得更红,骂道:“狗日的!叫你扯老子。” 骂着,两人就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又是劝又是拽,好容易才将人分开。 “抢人家地还有理了?” “不要脸的东西,呸!” 知情的人一起骂了杨赖儿两口子几句,他二人理亏,不敢惹众怒,只和杨见山两口子吵。 见裴曜在一旁附和谩骂,很看不惯杨赖儿的模样,陈知让长夏待在家门口别动,自己和闻声出来的赵琴上去劝了杨见山两句,还是找里正要紧。 这边刚把杨见山和杨赖儿扯开,那边他俩的媳妇又骂开了,作势要打起来,几个妇人夫郎又连忙将她二人撕扯开来。 同在老庄子住的人推着杨见山往回走,劝着说还是去找里正。 长夏听着他们的话,明白是为开田的事。 裴曜将手里的锄头还给了杨赖儿媳妇,就大步往回走。 陈知和赵琴跟在旁边问他:“怎么个回事?” 裴曜也是从靠山田那边回来,正巧碰上两家骂架的开始。 他手里还拎着两只山雀,都活着,时不时就扑腾一下。 他开口:“我正好听了个全,还不是癞头羊起了歪心,不要脸,想抢见山叔开出来的地,偷着把地桩挖出来,挪到见山叔那边,恰好见山叔两口子闲着没事,又去田里拾掇,撞了个正着。” “癞头羊”是村里人骂杨赖儿给起的,连小孩都知道。 他年轻时为人就不厚道,有好吃懒做小偷小摸的毛病,后来头上长了癞疮,被人背地里起了这个名儿。 陈知和赵琴听得来气,都骂道:“该死的癞头羊。” 陈知又道:“得亏今儿过去了,不然到了明天,还真被赖住。” “可不是。”赵琴附和道。 裴曜又开口:“我听见山叔那意思,他早和里正说过了,想来癞头羊不能得逞。” 陈知点点头,说:“这是自然,村里开出来的田地,一早就报过了,也是见山两口子运气好,抓了个当场,里正必不会让癞头羊两口子占歪理。” 赵琴骂道:“这老王八,跟他家做邻居真是够受的。” 杨赖儿两边的邻居都不待见他家,以前吵过架也打过架,到如今都不搭理他一家子。 杨见山的靠山田和杨赖儿家离得近,这回杨见山挨着自家的靠山田开出来一亩,恰好和杨赖儿的田地挨住了,对方就起了坏心。 “可不是。”陈知也骂了两句。 两人又说起之前杨赖儿欺负别人的事,骂了一阵,见天色晚了,这才各自回家。 长夏给盆里舀了两瓢水。 今晚晚饭吃得早,裴曜闲着没事,带着弹弓出门,想打两只山雀,顺便去靠山田那边转了一圈。 山雀关进笼子里,随手往里面撒一把谷糠,裴曜就过来洗手。 洗干净后,他拿了布巾擦手,见长夏仰脸看他,笑着问道:“怎么了?” 长夏抿了抿唇,浅笑道:“刚才,我看见你拉偏架。” 杨见山和杨赖儿打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裴曜只顾扯杨赖儿,又是拦手又是挡胳膊,嘴上劝了两句,反倒让杨赖儿施展不开,多挨了两拳头。 裴曜笑出声,他把布巾搭在木架上,伸手摸了摸长夏脸颊,扬眉笑道:“那总不能让见山叔吃亏。” 长夏点点头,是呢,见山叔为人忠厚,以前还给他们家帮过忙。 裴曜又说:“里正肯定要骂癞头羊两口子,不然,在村里也难服众。” 长夏也觉得是这个理。 不过,他又看看裴曜,突然想起来,自从成亲后,裴曜再没跟人打过架。 成亲前的几个月也没跟人起过冲突。 好像,稳重了些。 清俊的少年郎高高大大,眉目舒朗,含着笑意。 晚霞的柔光照在对方侧脸。 他眨眨眼,又想起那天裴曜跑向他的情形。 鸟笼放在柴堆上,白狗悄悄爬上去,从鸟笼缝隙咬山雀尾巴上的长羽毛。 裴曜看见,啧一声,过去就扇了狗两个嘴巴子,又吹了几声口哨逗鸟。 狗挨了打,耳朵往后压,眼睛都眯起来,谄媚地摇摇尾巴。 长夏看他揍狗逗鸟,一派少年气,不由得轻叹一声,也不是那么稳重。 第82章 浇水 去岁的枯草尚能看见痕迹,新发的野草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已渐渐成了气候。 不止地面嫩绿成片,垂柳也长出新芽新叶,随风轻盈晃动。 树梢枝头的嫩叶一天比一天多。 河边不止一个人在挖野菜。 长夏拿了小铲子,拎着竹筐找荠菜,他已经挖了半筐。 白狗跟着他,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到处嗅嗅闻闻,似乎是闲着无聊,就用前爪刨起土。 村里其他人家的狗也跟到河边,两只远远就看见,因为熟悉,跳着伸出前肢,随后便一只追一只,在河边疯跑撒欢。 长夏看一眼,见狗没有跑远,就没管它。 野菜正是稀罕的时候。 天一热,家里的白菜蔫了,不再水脆,萝卜也糠了一些,吃倒是能吃,就是没那么好吃了。 干菜倒是还有,可吃了一个冬天,谁不馋点新鲜菜吃。 野地河边天天都有人来挖野菜,不止乡下人吃,镇上人也会买来吃,这几天三文钱一斤。 不是自己种的菜,野地里长出来的,这个价钱已经算不错。 还没到天气更暖,野菜野草疯长的时候,天天有人采,长夏挖这半筐就花了不少工夫。 他不打算去卖,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阿爹和裴曜都说想吃野菜馍馍了,他自己也有点馋。 等挖满一筐,沉甸甸背起来,长夏朝不远处喊道:“小白——走了——” 白狗兴高采烈冲过来,一双毛绒绒的白耳朵晃来晃去,咧着嘴一副高兴的模样,显然玩开心了。 长夏笑笑,弯腰揉一把它脑袋,就带着狗往家里走。 院门锁着,裴家其他人还没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钥匙,门一打开,狗先从门槛上跳进去。 长夏顺手将门槛取下,靠在门后。 进门后他就开始忙,洗了几遍菜,彻底淘洗干净后,才端起湿淋淋的竹匾进灶房切菜。 他留了一些荠菜放进大碗里,回头焯了水,凉拌着也能吃。 其他荠菜就全切碎了,加了一些糙面进去拌。 最近也就吃个新鲜野菜,家里都想吃面少菜多的馍馍过过瘾,因此加的面较少。 狗在院子玩,长夏一个人忙着蒸馍馍做饭。 等野菜馍馍上了锅,锅边冒出白汽后,裴家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陈知三人给水田那边蓄水,裤管上不免沾了些泥。 有水车引来河水,因此水田的活轻一些。 裴曜和裴有瓦则是拉着板车运水,浇灌靠山田。 板车上有两个大水桶,上面一个进水口,下面一个出水口,两个大水桶正好把板车占满,再放不下其他。 水桶是早些年特意找手艺好的老木匠做的,不然靠山田那边不好灌溉,靠扁担两桶两桶挑水太慢了。 活要干,饭也要吃好,因此今天上午长夏没跟着去,只在家里忙。 水田那边蓄好了水,下午六个人都能去挑水浇靠山田。 荠菜馍馍软乎乎的,一股子菜香,长夏还和了一碗醋汁,蘸着吃更香。 蒸馍馍的时候顺便蒸了一碗腊肠片。 腊肠是自家灌的,腊月杀了猪,就灌了一些。 桌上就一碗腊肠,别的菜再没有,野菜馍馍管饱,一荤一素,也足够了。 等吃饱后,裴曜放下筷子,说:“爹,浇完地,我就得做木雕了,不然到月底做不出来几个,没办法送货。” 裴有瓦点点头,说道:“你忙你的,别的事再不用管。” “嗯。”裴曜舒了一口气。 刚吃过饭,裴家总要等肚子里的食消消,再下力气干活。 趁这点空闲,裴曜喂了狗后,挑了一段木头,坐在院里一脚踩住,用锯子来回锯。 长夏洗了碗喂了猪,从后院过来后,搬了个板凳在屋檐坐下,今儿太阳还行,时不时吹一阵风,也不冷。 虽然没去地里,但他一上午也忙个不停,该歇一歇了。 锯木头的声音没那么好听,裴曜用的木头一般都不粗,很快就锯下来一块。 动静停了,长夏这才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还留了一些荠菜,要不要拌了吃?” 裴曜想了下,说:“要不做个汤吃,买块豆腐。” 长夏点头:“好。”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堂屋那边问道:“阿爹,晚上吃荠菜豆腐羹行吗?” “行。”陈知高高应一声,就说道:“这会儿正好不忙,我去买。” 顺便去老庄子说说闲话。 一两块豆腐才几文钱,长夏原本要自己拿钱去买,刚站起身,就听见阿爹要去。 他没有抢着,顺势进屋拿了手帕,坐在屋檐下缝了几针收边。 裴曜在刨木头,一边刨一边想做什么,神色倒是认真。 刨好后,他起身揉揉脖子,又抻抻腰,总算舒坦了些。 长夏只觉一片阴影罩下,一抬头,人就站到了面前。 裴曜眉梢微扬,开口道:“爹进屋歇了,我们也去躺躺,一会儿就要去挑水了,累着呢。” “好。”长夏答应着,将针别在手帕上,起身回了屋。 只躺一会儿,今天暖和,用不着脱衣裳盖被子。 窗子半开,和煦的风吹进来,飞快亲完后,长夏躺好,惬意闭上眼睛。 裴曜摸了摸脸颊,轻啧一声,嘟囔道:“真敷衍。” 才亲两下。 长夏没说话,也没动。 裴曜也懒懒的,没有翻身亲回来,只抓了他的手揉捏把玩。 歇到陈知从外头回来,喊裴有瓦,又喊了一声裴曜。 长夏睁开眼,和裴曜一起下炕,收拾了扁担和水桶,一家子拉着车就出门了。 上午只有裴曜和裴有瓦的时候,他俩只用板车拉水。 这下全家人都出来,长夏陈知还有裴曜肩上扛着扁担,两头用绳钩挂了带盖的水桶,挑着水一晃一晃往靠山田那边走。 裴有瓦拉车,窦金花和裴灶安帮着推车。 原先的一亩靠山田经过这几十年的照料伺候,倒不急着浇灌,等种豆的时候再浇不迟。 新开出来的田深翻过一遍,得先浇一茬水。 运水的活不轻,六口人齐心协力,从早忙到晚,花了两天半才浇完。 裴曜总算有了工夫做木雕。 家里的活谁也不喊他去做,冬闲时不提,平时一个月能送八个去府城,就稳稳赚六钱,这样的好事,肯定不能耽误。 每次见他琢磨,长夏不出声,但会沏好热茶水,再给倒一碗,轻轻戳一下裴曜肩膀,省得他忘了喝水。 说起来,裴曜这几个月卖木雕,已经攒下五两一钱。 冬月那会儿已经有三两八钱,腊月的时候,赶在腊月二十之前,他往廖记送了十二个,得了九百六十文,但花了四钱,剩下五钱多。 正月的时候也闲一点,做出了十个,没做什么新鲜花样,还是八十文一只的木雕,赚了八钱。 这些积攒下来,就有了这五两。 而花掉的四钱,除了给他自己买小刻刀小凿子以外,还带回来两盒房事用的膏脂。 长夏一听是这个,红着脸什么也不敢说。 裴曜没有丝毫廉耻心,说要试试府城的膏脂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甚至悄悄告诉长夏,还有一种特殊的膏脂,有一点点催情的效用,据店里的人说,一些夫妻夫夫之间,会弄那个玩点小花样。 不过价钱有点高,他最后没买,一个是觉得有点奇怪,另一个是怕长夏羞死,说不定根本不准他用。 长夏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想都想不出来,红着脸憋了半天,骂了句不正经,也不怎么相信裴曜,觉得他在哄自己。 裴曜一听他不相信,捏了捏“包子”红透的耳垂,笑了好一会儿。 膏脂用了几次,一钱一盒,比镇上的贵二十文。 但除了更香一点,融化了都挺细滑,裴曜自己没觉出太大差别,好奇问长夏。 长夏被问的羞窘不已,不过看裴曜一脸正经,不是故意使坏,才胡乱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裴曜后来琢磨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在镇上买的就是中等的,东西不差,府城带回来的也是中等货,可能是这样,两者的差别不大。 · 鲜嫩的荠菜焯过水剁碎,豆腐切了丁,一小块瘦肉剁成了细碎的肉丁。 下锅煮开后,菜香肉香豆腐香混在一起,咕嘟咕嘟滚起来。 长夏将勾好的芡汁倒进去,又煮一会儿,咸香的羹汤就出了锅。 面多菜少的马齿苋馒头热了半屉。 一碗炒萝卜丝,一碗醋溜白菜丝,一碗拌豆腐,一碗咸菜碎。 萝卜和白菜就剩这一点,吃完就不用再吃蔫嗒嗒的老菜。 已经二月底,天暖和起来,草木不知不觉就勃发起来,到处都是一片新绿。 自家刚种了菜,有的还没出来,有的才从土里冒出一点芽尖尖,好在还有干菜和野菜吃。 陈知用旧盆发了一盆绿豆芽,过两天就能吃了。 即使馒头就咸菜,裴曜也吃得很香。 长夏看一眼他,眉眼轻弯,也大口啃馒头。 吃完后,裴曜掏出手帕擦擦嘴,起身就去收拾木雕。 该往廖记送货了。 今天早上裴荣找他有一点事,还往河边去挑了水,没有早早出门,不过这几天家里不忙,晌午去,赶着下午回来就行。 长夏送他出门。 裴曜说道:“回来我在码头看看,要是有油酥饼肉饼什么的,买一些带回来,好久没吃过外头的东西了。” 长夏点点头:“好。” 裴曜又笑道:“下个月更暖和了,再送货的时候,你也去逛逛,我带你去吃羊肉汤和辣卤面。” 长夏眼里有了一点期待的光,又点点脑袋:“好呀。” 裴曜瞧得心喜,笑容越发灿烂。 他大步离开,没走多远,回头笑道:“回去吧。” 长夏这才进门。 · 裴曜从水路到了府城,码头热闹不已,停泊的商船货船比芙阳镇多。 不过到夏天,水运通畅,风也顺,才是最繁华喧闹的时候。 他没有停留,直接往廖记走,一进门,见廖诚良在,便喊了声廖叔。 不想廖诚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旁边的老头说:“当真是巧了,正说着,人就来了。” 第83章 孟老翁 闻言,裴曜不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老头身上。 老翁头发斑白,胡须参差不齐,衣着有些邋遢,背有点驼,腰间挂着酒葫芦,两手背在身后,也在打量他。 廖诚良和老翁原本站在账台前说话。 裴曜一进门,廖诚良连忙招呼,笑道:“来来,咱们去后面说。” 一落座,廖诚良说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孟家老翁。” 裴曜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毕竟蟹腿可以活动的木头螃蟹实在不多见,芙阳镇都没有。 他原以为对方是来打听他做木雕的事,没想到是这个老翁,于是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孟老叔。” 姓孟的老头只拿眼睛看他,并不答话。 廖诚良连忙打圆场,笑呵呵道:“快坐,坐,自己人。” 一转头,他悄悄瞪了眼孟老头。 孟老头依旧没说话。 裴曜其实不意外对方的冷淡,刚才在外面,稍一打量,对方的沉默和冷眼相待就很明显,他不过是给廖诚良面子。 更何况,一个小老头而已,根本不认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他面不改色坐下,廖诚良又笑着说:“喝茶喝茶。” 裴曜正好有点渴,没有客气,喝了几口才抬眼。 因廖诚良今日有点不同,他摸不准对方意思,想了想,干脆问道:“廖叔,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廖诚良心中暗恼老孟头这个古怪执拗的脾气,明明有惜才之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曜又问得这么直接,倒叫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思忖一会儿,他试探着说:“裴曜,你可有拜师的念头?” 拜师? 裴曜惊讶,视线立刻落到一脸冷漠的孟老头那边。 说实在的,他没有师父带,村里木匠做的活跟他完全不一样,有时遇到难处,运气好能琢磨出来,实在不会的,也找不到人询问,只能放弃,做回自己熟悉的东西。 之前见了能动的蟹腿,他回去想把鸟翅膀做成活动的。 那么小的榫卯连接,虽然做出来了,可不如心意,丑丑的,也僵硬呆滞,根本不像蟹腿那样逼真又灵活。 到如今,他都没琢磨出该怎么长进。 他确实动过找个师父的想法,但正经的木匠都不做这些小玩意,他们那儿十里八乡的村子,也没听说过有做木雕的。 因此这个念头只是想一想,就作罢了。 见他在思索,廖诚良心道或许有戏。 不想孟老头在裴曜打量他的时候,冷哼一声。 这幅看不上自己的做派,裴曜嘴一撇,直接白对方一眼,没好气道:“廖叔,不了,我今儿只来送木雕。” 见老头拉下脸有点生气,他心里一下子痛快了,心道没阴阳怪气几句都算好的。 廖诚良讪讪的,又瞪老孟头一眼。 两边都受了气,老孟头重重哼一声,直接起身走了。 廖诚良想拦,又觉得老头太不给面子,叫回来也是这样冷眉冷眼的,只好任由他离开。 人出去后,裴曜觉得跟个老头子生气不值当,于是笑着问道:“廖叔,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廖诚良叹息一声,就说起这个孟老头的事。 孟叔礼已经快六十了,幼年拜木雕匠为师,年少时就有做木雕的手艺,但一直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的,二十年前琢磨出活灵活现的螃蟹,在府城有了点小名气,确实赚了些钱。 他早年就娶了妻,夫妻虽一直无子,却也恩爱,自从扬名后,忽然得了一子,十分疼爱。 只可惜五六年前,老妻和独子相继去世,他大受打击,消沉不已,整日喝酒,没钱了才做几个螃蟹拿出来卖,换了钱又去买酒。 廖诚良叹道:“我因与他早年交好,见他孤苦,正月那会儿,他看见你做的木雕,看了许久,还问我是什么人做的,特意问我要了一个,今儿过来,又问起你。” 他看向裴曜,真诚道:“我也不瞒你,我就劝他,要是真有这个惜才之心,干脆问问你的意思,要是愿意,收个徒弟,传了手艺,省得以后他老了死了,都没个守灵的。” 徒弟给师父养老送终并不少见。 裴曜眉头一挑,拜师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早先怎么不跟他提一句,这会子突然来问,不过他知道对方是好意,因此没说什么。 至于老孟头,老头子一看就知道脾气古怪,丧妻丧子固然可怜,但他能说的,也只有一句可怜。 · 城郊。 绿草青青,小小的野花绽放。 孟叔礼坐在墓碑旁边。 他没喝酒,出神枯坐许久后,才叹一口气,摸了摸冰凉的石碑,低声说道:“绿琴,又一个耀儿。” 两人独子单名一个“耀”字。 裴曜和廖诚良来往送货,因廖诚良的铺子要交税,一笔笔账得记清,特地询问了名字,好往账面上书写,因此知道裴曜姓和名。 孟耀的坟就在旁边。 孟叔礼没有去看儿子的墓碑,手放在老妻的石碑上,额头抵着手背,喃喃说道:“我一见他,就知道是个脾气大的,不像耀儿,孝顺懂事。” 孟耀性情温和,只是从小身子骨就差,常常生病,好不容易养大,娶了妻,还没生个一儿半女就病死了。 他临死前写了放妻书,与之和离,除了妻子嫁妆悉数归还以外,自己手里的银钱一部分赠与新妻,盼她再觅良缘。 孟叔礼两口子没有阻拦。 只是孟耀一死,老娘承受不住,隔了一年也撒手去了。 “诚良让我收他做徒弟,可我这手艺,是要传给耀儿的。”孟叔礼说着说着,声音止住,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忽然笑了两声,眼中泪光闪烁,说:“他不高兴,拿眼睛白我的那个样子,跟耀儿一模一样。” 孟耀性格好,但不是没有脾气,每次生气的时候,不好跟老爹吵架,就白一眼,转身就走。 孟叔礼又怔怔出一会儿神。 他确实有惜才之心,裴曜的天分比他高,自己鼓捣,也能做的像模像样,从做工就能看出那份细致。 他心中一直犹豫不定,今天又去廖记转悠,不想正碰上了。 原以为是和儿子孟耀差不多的脾性,不想一看就是张扬恣意的性子。 孟耀长得俊,爱读书,只是因病弱,一身的文弱书生气。 而裴曜,虽然一双眼睛天生带两分笑意,可走路和说话利落不已,身材也高大结实,眉宇藏锐气朝气,根本不是温吞的模样。 与所想相差甚远。 他这几年脾气性情古怪,忽然就犯了倔,硬是一个字都没说。 孟叔礼知道,自己老了,想要死后有个送终的人,只能收个徒弟。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同老妻说说话,最终又在儿子坟前坐下,叹着气说:“耀儿,你说,只见过一次,也不知他品行,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他声音沙哑,沧桑的脸上遍布细纹,低叹着又道:“你要是听见爹说的,夜里托个梦来,爹,都听你的。” 孟叔礼扶着石碑站起来,方才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不过是没人述说,对着墓碑喃喃自语。 自从妻子和儿子走之后,他梦到的,都是从前的日子,哪有什么托梦之说。 满眼愁苦哀戚,压得他背更驼。 只是,还没走远,一阵风吹来,两片桃花飘飘而落。 孟叔礼伸出手,桃花落在他手中,老泪横流。 这才什么时节。 或许,是哪里的早桃开了。 孟耀生前,最爱画的就是桃花。 孟叔礼抬头喊道:“耀儿?” 原本停下的风又吹起来,卷起他手里的桃花,在空中打几个旋,倏忽又落进掌心。 白首老翁哭声嘶哑难听,呜呜咽咽随风传远。 · 又在门口张望一阵,没看见人影,长夏回院里坐下纺线。 正月一过,织布机子又抬进了堂屋,方便平时织布。 陈知正坐在上头织布,过两天再织出一匹原色棉布,就把攒下的三匹都抱去镇上布庄卖掉,棉布比麻布贵,能换大几钱呢。 长夏觉得堂屋有点闷,就把纺线车搬到了外面,坐在东厢房屋檐下。 趴在地上的狗忽然站起来,也不叫,摇着尾巴就往外跑。 他看见,就知道是家里人回来了。 探头一张望,是裴曜,他放下手里的棉花条,浅笑着迎了上去。 漂亮的人走上前,一双瞳珠清透澄澈,含着一点笑意,就这么仰脸看自己。 裴曜再也忍不住,直接将人抱起转了一圈。 长夏有一点慌乱,但手很快,挡住了亲过来的嘴。 他吓得声音都压低:“快松开。” 脚已经站在地上了,但腰上有力的胳膊还搂着。 裴曜松开胳膊,一手提着竹篮,另一手揽住长夏肩膀,笑嘻嘻往回走,说:“我带了八个油酥饼六个肉饼回来,其实油酥饼买了十个,路上我吃了两个。” 这样走路看着没正形,但比刚才搂搂抱抱的好,长夏试着伸手去推搭在肩膀上的小臂,推不动。 裴曜胳膊还故意用力,胳膊一下子紧绷,变得硬邦邦的,故意和长夏较劲。 他还朝长夏挑眉,一脸你能把我怎么办的神色。 长夏抿了抿嘴,窝窝囊囊收回手,算了。 见他这么快认输,裴曜笑出声,就这么揽着人进院子。 陈知忙着织布,听见儿子喊爹,只转头问了句都卖了? 听见裴曜说卖了,还买了肉饼子回来,他手上穿梭子的动作没停,笑道:“正好,做饭时烤一烤。” 之前裴曜带回来肉饼,原本在锅里热,但饼子外面就不酥脆了,还是把铁烤炉拿出来,架在泥炉上,把饼子放进去,来回翻几次,就烤热了。 长夏答应一声,就出去,又坐在屋檐下纺线。 这会儿天还早,太阳亮堂,风也正好。 裴曜洗了手,打开油纸包,拿出中间的一个油酥饼,笑道:“还是软的,不凉,吃一个?” 长夏眼睛微弯,点头嗯了一声,洗把手过来,坐下安安静静吃饼子。 裴曜和他并排坐着,也摸个油酥饼一起吃。 微风吹动衣摆,惬意十足。 第84章 包容 树影摇晃。 不知不觉,绿叶已覆盖树冠。 窗外沙沙簌簌的风声吹个不停,村落寂静,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起,很快就归于平静。 夜深了。 长夏两手攀住身上人的脖子,被吻的眼神失焦。 脊背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他被迫往上,同体魄强健的高大少年贴合相拥。 他薄而瘦的躯体困在对方宽阔结实的臂膀之间,越发瘦小可怜,甚至小声呜咽,声音细弱。 在一重又一重风浪之中,他只能紧紧攀附住对方,混混沌沌的思维,只剩下去依赖、去依靠。 风停了,浪也平息。 长夏张着嘴呼吸,趴在他身上的人也在喘气。 屋里有月色照进来,朦胧的光亮中,他辨认出裴曜的脸。 清俊的侧脸轮廓,喉间的凸起,他再熟悉不过。 很好看。 他也忽然发现,裴曜长大了。 起码比去年,体魄越发舒展,褪去几分青涩,肌肉更结实。 只是心性还不够稳重,平时依旧是那个莽撞年少的模样。 缓过气的人一路从他心口亲上来,在脸颊落下湿热的吻。 “长夏,你亲亲我,亲亲。” 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说完又黏黏糊糊吻他唇角。 长夏心尖一颤,微不可查叹息一声。 他眼里残留的泪光还没消散。 裴曜总是亲他,这让他心口有种极轻的酸涩,极大的满足。 他不知该怎么说,仿佛有很胀的东西聚在脏腑中,他眼睫颤抖着,悄然落下一滴泪,吻上裴曜的唇。 夜色遮掩,回吻的人很凶。 被重重深吻,长夏差点喘不过气,但心里头的念头再也压不住。 他喜欢裴曜亲他,很喜欢。 就连行房的欢愉也很喜欢。 生性的羞涩腼腆,让这些话只存留于心中,一丁点都不敢泄露。 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声包容裴曜一切施加在他身上的欲。 · 山坡上青草漫漫。 长夏一边往上走一边找猪婆奶和车前草。 他手里拿着铲子,看见车前草就蹲下连根铲起。 起身时腿根有点不适,他没吭声,站起来后就好多了。 这几天不忙,夜里裴曜贪欢,放纵了些,力气又大,好在没有太过分,他早上还是起来了。 听到飞鸟振翅的慌乱动静,他回头看了眼。 一群山雀从树冠中呼啦啦冲出,飞上高空。 山林安静下来后,听见裴曜喊他,他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很快,一个身影从林中出来。 裴曜大步上前,竹筐外用草绳挂了两只山雀,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 这是给狗打的,回去了随便煮煮,熟了就给它俩吃。 两人挖完这一片的车前草后,继续往前走。 山中静谧,太阳从树叶缝隙间照下。 伏倒的枯树上生了大片苔藓,看起来毛茸茸的,是清新的青绿之色。 前几天下过雨,地上低洼处积留的水尚未干涸。 长夏一抬头,就看见一株老树上长了许多厚实的黑木耳。 就是有点高。 他伸出手指示意裴曜去看。 两人在附近找了几根长长的树枝,只把靠下的木耳戳下来。 裴曜上前,用脚踹了几下树干,见稳稳当当的,没有腐朽,就挽了挽衣袖。 长夏绕着树看了一圈,说道:“没有蛇虫。” “嗯。”裴曜应一声,拿了小铲子,手脚并用往树上爬。 长夏在底下看着,高大的少年腿长胳膊长,身形灵活,三两下就上去了。 他眼中露出一点亮亮的笑意。 见裴曜到了上头,用铲子铲木耳,连忙往后退了退。 木耳连同木屑碎渣簌簌掉落。 等裴曜铲完后,长夏才往前拾捡。 裴曜从树上下来,一边拍打身上蹭到的灰,一边说:“要是摘到大点的香椿芽,回家炒鸡蛋吃。” “好。”长夏答应着,捡起地上一大块木耳,掐掉根部的木块,这才丢进筐子。 等到了一处阴坡,看见一片绿油油的猪婆奶,两人再顾不上说话。 正月底母猪下了猪仔,八只都活了,那会儿给老母猪吃的猪婆奶根是去年秋天晒的干货。 比起其他野草,车前草和猪婆奶两样都算是药材,这几天陈知让他俩多挖点,猪吃了有好处。 竹筐满了后,两人背起沉甸甸的筐子往回走,半路遇到一处清澈的山溪。 长夏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脏污,便说道:“洗洗手。” 裴曜也受不了手上青黑的草汁,他转头看了看周围,没有野澡珠树,只得作罢。 两人卸了竹筐蹲在水边,撩起水搓手。 长夏正洗着,手忽然被裴曜捉住。 大手掌心带着粗糙的茧子,指腹也完全不柔软,就这么搓着自己手指上的污迹。 长夏从来都是自己洗手,从没这样过,愣了一下。 他知道裴曜爱干净,自己的手太脏,下意识就想抽回,小声说:“我自己洗。” 谁知裴曜一下子攥紧,抬眸不满道:“躲什么?” 长夏还没说话,他佯怒道:“你力气这么小,搓半天还要我等你吗。” 只是草汁和土混在手上,不是什么难洗的东西,撩水搓搓就干净了,再不济扯几片草叶搓一搓刮一刮,也能干净。 长夏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说不过裴曜,只好一声不吭。 他低头看着,见裴曜随手拔了根较硬的枯草枝,连指缝里的泥都挑了出来,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裴曜确实爱洁,也细心。 彻底洗干净后,长夏还没收回手,就见裴曜看一眼他双手,嘟囔道:“不好看。” 长夏愣愣的,眨了下眼睛。 下意识的,他看向两人的手。 自己的指尖被捏住,尚未松开。 裴曜的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尽管粗糙,但骨节很漂亮。 他一直都知道裴曜手好看,但从未想过自己的手如何。 这样一比,确实,不好看。 裴曜也听见自己嘟囔出来的话,发现长夏脑袋耷拉下去,再看不见刚才翘起的唇角,心中暗恼。 他拉着人站起,好一会儿后,竟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说不好看,你不高兴,就不会骂我两句?” 长夏心里那一点不多的郁郁消散,抬头无奈地看向裴曜。 没理也要纠缠三分的人仿佛占了上风,挑眉又道:“你看,不好看吧,我可没说假话。” 长夏的手指缝间硬生生挤进来一只大手。 他的手被裴曜扣住,正反转了两遍,以示两人手的好看与否。 长夏没有伤心,只是有点气恼裴曜的气人。 知道自己一着急,反而说不出来话,他慢吞吞开口:“不好看就不好看,说一遍就行了。” 他想了下,依旧是温吞的语气,又闷闷道:“不好看你还总是摸,总是亲。” 说着,他就要把手抽回来。 被扣住的手完全无法挣脱。 长夏一抬眼,就看见那双含笑的星眸。 裴曜失笑,发脾气都是软绵绵的,一看就能随意揉搓。 他干脆在长夏手背上亲两口,又含住细白的指尖用牙齿轻咬。 就亲! 就摸! 然而这样的挑衅却没有激起长夏的气愤。 长夏想起刚才自己随口说的话,心中豁然开朗,他抿了抿嘴巴,唇角微微翘起一点。 他忽然明白过来,裴曜要是嫌弃他的手,也不会常常揉捏着玩。 长夏没有脾气,裴曜早习惯了。 两人重新背起竹筐往山下走,他忍不住问道:“你不生气?” 风从脸侧耳畔掠过,轻轻柔柔,长夏往前走,眼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生气。” · 滋啦—— 香椿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 一端上桌,人人都迫不及待夹一筷子。 长夏坐下后,也尝了一口,咸淡正合适,鸡蛋也嫩,就放心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一家子吃饭向来不拖泥带水,不是端着碗就是拿着糙馒头。 等吃饱后,长夏还没起身收拾碗筷,裴有瓦犹豫着开口:“你廖叔要是再提拜师的事,你别犟着,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拜师。” 裴曜抬头。 陈知也在旁边说道:“人家到底是老师傅,有点气性没什么,只要有手艺,总比你自己瞎鼓捣强些。” 况且人家在府城有名气,门路自然也是有的。 只是这话不好直言,省得臭小子脾气上来一通嚷嚷。 自从那天回来后,裴曜和家里说了老孟头的事,他随口一提,只当件新鲜事,没放在心上。 不想两个爹动了点心思。 裴曜冷哼一声,说:“人家不愿意,扭头就走了,我能怎么办。” 见他不情愿,陈知没好气白一眼。 儿子的脾气他哪能不知道,这下生气了,说破天也没用。 三人一时僵持起来,都没言语。 窦金花和裴灶安疼爱大孙子,也知道这会子是劝不动的,正想打打圆场,却见长夏碰了碰裴曜胳膊,小声说:“要煮猪食,你来添柴看着火。” 他声音很小,跟做贼一样。 陈知心里头正恼恨儿子的不识趣,听见后差点笑出来。 裴曜一言不发,但起身跟着长夏往灶房走。 锅里有水,长夏将碗筷放进去,拿了丝瓜络刷碗。 裴曜吹起火苗后,一边添柴一边说:“那天你没去,没看见老头子那个倔驴样,廖叔不停打圆场,他倒好,面子都不给,从我进门到他出去,一个字都没说。” 他哼一声,又道:“倔老头看着就讨人厌。” 长夏听见“倔驴”两个字,下意识看一眼正在烧火的裴曜。 他咬了咬下唇,忍住那一点笑意。 裴曜还在气愤念叨:“什么师父不师父的,没有师父,我不是照样做木雕,你说是不是?” 忽然问到自己,长夏连忙点头,重重附和道:“嗯。” 见长夏赞同,裴曜一下子舒心了,眉眼又扬起,不再气恼。 第85章 无赖 野桑树上,翠绿的叶片舒展,零星开了一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花。 长夏站在树下看一眼,离结桑葚还早。 他提着一篮子嫩蒲公英,从河滩往回走,直接到了自家屋后。 院子东边种着苎麻,还有花椒树和香椿树。 自家栽种的树,有主,一般没什么人过来乱摘,村里人要是想摘点花椒叶,也会上家里说一声。 至于香椿树,虽然树不粗,但已经长得高了,伸手没办法够到。 昨天他和裴曜用绑了铁钩的竹竿勾了一些,当时就焯了水,用油盐一拌,就着馒头和稀饭吃了一顿。 下次再想吃,还得等十几天。 一进家门,长夏没看见裴曜的影子,喊了一声。 听见困顿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他把竹篮放进灶房门口,就往屋里走。 门半掩着,和他出门时没变化。 睡在炕上的高大少年背对着,他眼中浮上一点浅笑。 长夏走近炕边,声音轻轻柔柔:“该起了。” 裴家其他人都出门干活了,他俩今天要去府城送货,顺便逛一逛。 早上长夏醒得早,见裴曜不愿意起,自己先吃了一点早食垫垫肚子,出门挖野菜去了。 不想回来人还没起。 裴曜没动。 长夏只好伸手,将人掰过来,平躺在炕上。 犯困的人眼睛紧紧闭着,一副耍赖的模样。 他叹一口气,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裴曜脸颊。 清俊的少年鼻梁高耸,直而挺。 唇不厚不薄,扬唇一笑时,是极优美的弧度。 长夏小声念叨起来:“夜里不睡,非要胡闹,这下好了,起不来。” 他夜里太困,睡着了,没管裴曜。 但早上起来后,胸口两处的不适有些明显,腿上也有吮出来的红痕,让他知道裴曜都做了什么。 脸颊一下一下被戳,不重,轻轻的,却有点恼人。 裴曜睁开眼,伸手一拽,就将长夏拉的上半身俯下去。 脸差点撞上裴曜鼻梁,长夏一手撑在炕上,一手撑在对方胸膛,勉强稳住。 和那双墨黑的瞳仁对上后,他只得亲下去。 沿着眼皮,从脸颊往下,一直亲到唇角。 细细密密的吻,总算抚平了睡觉被打搅的一点气恼,裴曜松开长夏,坐起来穿衣裳。 见他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样,穿衣裳也不情不愿,像极了小时候。 长夏没忍住,浅浅笑着问道:“要我给你穿?” 裴曜抬头,眨了眨眼睛,直接舒展开胳膊。 见他乖乖的,和幼时眨巴大眼睛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长夏心里好像有什么在融化。 他脸上笑意更甚,拿起衣裳展开,替人穿好。 至于裤子。 长夏有点犹豫,这么大了,腿还那么长,虽然穿着亵裤,但还是有点不合适。 然而裴曜想也不想,掀开被子,等着穿裤子。 长夏见他不动手,为难一下后,还是帮了一把。 连裤腰带和汗巾都得他系。 长夏忽然有点后悔那一句戏言。 幸好阿爹没看见,不然非得骂裴曜一顿,也得数落他一顿,太惯着了。 穿戴好的裴曜一屁股又坐在炕沿,抱着长夏腰,脸埋进长夏胸口,在怀里蹭了蹭,倦倦开口:“还想睡。” 长夏摸摸他脑袋,无奈说道:“那今晚早些睡。” “嗯。”裴曜又赖一会儿。 长夏催促道:“府城路远,还是早些去,真想睡的话,早点回来,晌午就能歇一觉。” 等怀里人仰头看他,俊朗英气的脸,眼睛睁得大,一副无辜、眼巴巴的模样。 长夏的话止住,抿了抿嘴巴,最终还是没忍住,用拇指指腹摸了摸裴曜的脸,软声哄道:“那先去盥漱,我给你留了早食,应该还热着。” 他吻在裴曜眼尾。 高大的少年这才心满意足,起身,一下子比长夏高出一截。 磨磨蹭蹭拾掇一通,等长夏锁好院门,裴曜揉揉脸抻抻腰,随后就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长夏看他一眼,心道,总算清醒了。 · 廖记。 长夏跟着裴曜第二次来到这里,已经不陌生。 廖诚良今天不在。 伙计见他俩来了,连忙招呼进后屋,沏了茶上了糕点让等待片刻,他好去家里找老板。 后屋厅堂的博古架上也放了一些玩器,见长夏有点好奇,裴曜带他在博古架前看了一会儿。 等廖诚良来了之后,三人坐下,裴曜已经把木雕放在了桌上。 廖诚良照例查看了一番,见有只橘黄带朱红的圆鼓鼓小鸟,鲜艳极了,他乐得不行。 橘黄色颜料贵,裴曜自然提了价,这一只得一百文。 廖诚良没有还价,他又拿起两个上了色的黄南瓜。 圆圆的南瓜磨得光滑,小巧精致。 两个南瓜大小不一样,大的有三寸,小的是两寸左右。 裴曜开口道:“廖叔,南瓜上了色,也不说大小了,两个算五十文成吗?” 这两个南瓜没掏空,做起来不算费劲,也是他做木雀做腻了,随手弄了两个不一样的。 廖诚良见南瓜费了心思打磨和上色,隐隐泛出一点光泽。 虽然普通,但两个五十文,确实不是狮子大开口,他笑着应下。 还有其他六只木雕,都是八十文一只。 裴曜来之前就算好了账,心里有数。 廖诚良结了六百三十文,他铺子里钱货交易铜板多,碎银也多,照样给了裴曜六钱碎银和三十枚铜板。 得了钱,长夏心里高兴,但面上没怎么流露。 他跟着裴曜,除了喊一声廖叔,再没说过什么,只在一旁听着。 结清账后,廖诚良在裴曜起身之前,笑呵呵开口:“上回那事……” 裴曜眉头轻蹙,想起家里之前相劝,廖诚良待他素来不错,只好耐下性子等后话。 廖诚良有点讪讪的,不过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如常说道:“老孟头看着古怪些,本性不坏,后来我劝他,他想通了,也过来找了我两次,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我明白,他是在等你来。” 要不是有这件事,店里的大伙计就能做主收了木雕,不用他赶过来。 裴曜思索一会儿,说:“廖叔,这不是小事,我回去了同家里商量商量。” 廖诚良点头,道:“这是自然。” 拜孟叔礼为师,以后要养老送终,确实不是件小事。 裴曜想了下,直言道:“廖叔,我今儿正好有空,想在府城转转,不如告诉我,孟老头家住哪里,我想过去打听打听,这总没错吧。” “没错没错。”廖诚良摇头笑了笑,这性子,真是谨慎。 · 从廖记出来,长夏转头看裴曜,问道:“这会儿就去吗?” 裴曜看了看街道上的人群,抓起他的手,慢悠悠往前走,说:“不着急,先找辣卤面,吃了再说。” 两人早食吃得都少,又是走路又是坐船,这会儿太阳都大了,长夏点点头,确实有些饿。 刚进三月,清晨还带着寒意,不过太阳一出来,就热乎乎的,厚衣裳都有点穿不住。 见裴曜不着急,长夏心也安定,边走边看街边卖的东西。 到了做辣卤面的馆子后,两人进去挑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辣猪杂面。 这家的辣卤做得好,裴曜之前一次逛到这边,饭时馆子里人很多,他便留了心,这回总算尝到了。 猪杂卤的香辣入味,没有丝毫腥膻,浇了卤汁的面条筋道爽滑。 一碗下肚,长夏额头出了细汗,嘴巴也红红的。 他长得白皙,肌肤也细腻干净,脸颊泛起红云。 “太辣了?”裴曜问道。 长夏用手帕擦擦嘴上的红油,说:“是有一点。” 裴曜摸了下桌上的茶壶,有点烫,不合适这会儿喝,他解下腰间的水囊。 从家里灌的水,一路走来也温凉了,他倒了一碗,说:“你先喝点水,一会儿出去买个烙饼吃,压一压。” “嗯。”长夏小口喝起茶水。 猪杂面份量不算大,不过从面馆出来后,再吃了一个烙饼,长夏一下子就饱了。 “有什么想买的吗?”裴曜问道。 长夏想了下,摇摇头说:“没有,针线都够。” 裴曜牵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走,说:“那好,去城西转转,那边我也没去过,就当逛一回。” 长夏心里有一点好奇,他没见过孟老头,不知是什么模样,又有多倔。 · 城西梧桐小巷。 廖诚良指的路很清楚,都不用多打听,长夏就跟着裴曜站在了巷子口。 巷子里的路较宽阔,最外面的几户人家都在院里栽了梧桐树,高高的树冠超出了院墙和屋顶,抬眼就能看到。 长夏见巷子里有人,因他俩站在这儿,有三两个人看了过来。 裴曜记着孟老头的家在里面第五间,正要进去找四邻打听打听,后头来了个人,从他旁边过去,还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个年轻汉子。 两人年纪相仿,都十八九岁的样子。 但一个俊朗干净,一个邋里邋遢,眼睛看人时也是斜着。 见对方目光落在长夏脸上,裴曜眉眼低压,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 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没有他高,也没有他壮,不过身上布料倒是不错,腰间甚至挂着一枚成色不怎么样的玉佩。 见这两人穿着布衣,提了竹篮,那个夫郎还一脸怯怯,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泥腿子。 年轻人没把他俩放在眼里,极其轻蔑地剐一眼,就往前走了。 长夏向来畏惧这种流子地痞,往裴曜身旁挨了挨。 裴曜拍拍他的手,带着人往里面走。 两人发现,前面那个年轻人进了巷子后,巷子里的人不是拉下脸,就是白一眼,没一个搭理对方的。 “嘿,老头在家。”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来。 长夏跟着裴曜,发现那人正在第五家停下,心里头惴惴不安。 巷子里的其他人纷纷探头望过去,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夫郎同时啐道:“王马儿,还不快滚。” 王马儿用手指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踹一脚半开的院门,门板咣当大开。 他朝里头笑嘻嘻道:“我说孟老头,你都这么老了,再喝酒小心喝死,手里头那点钱不如拿来给我,以后等你老了,我还给你送终,白叫你捡个干儿子。” 王马儿前两天看见孟叔礼往玩器店跑,想来是做了东西卖掉了,笃定对方手里肯定有钱。 一个老头子,儿子死了,连侄儿都没有,他前两年就让孟老头认自己做干儿子,可老头不识相。 “呸!” “该死的,也不撒泡尿照照。” 巷子里的人骂起来,多是老人,年轻些的媳妇夫郎看见王马儿,都不愿搭理,生怕惹一身骚。 巷子里的人家多是做小生意为生,这会子家中的男人大多都不在。 此人是附近的无赖,游手好闲,很不正经,两年前盯上孤身一人的孟老头,每每过来叫骂生事,要做干儿子,让孟老头把宅院和钱财都给他。 孟叔礼在附近并无亲戚,即使四邻帮衬一点,也管不了太多,王马儿又常常过来惹事,很多人也不愿惹招惹这种地痞。 裴曜皱起眉。 “滚!” 老孟头从门里出来,气得面红脖子粗,举起木棍要打王马儿,却被王马儿躲开,一回身抓住棍子一拽,差点把老孟头拽倒地。 王马儿这几天没钱花,有些不顺,正愁没地方撒气,见他不识好歹,心里也冒火,眼睛一瞪:“他奶奶的,死老头子也敢跟爷爷我动手。” 说着,拳头就落在老孟头身上。 四邻一下子惊慌起来,但都是妇人夫郎,哪里跟汉子打过架。 王马儿打了几拳,见老孟头还手,只是力气不敌自己,越发得意,刚想逼对方交出钱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从后面死死勒住脖子。 修长结实的胳膊在一瞬间发力,蛮如钢铁。 王马儿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眼前发黑,要被勒死的恐惧让他松开老孟头,两只手疯狂去抓脖子间铁箍一样的小臂。 第86章 动手 看见叫王马儿的无赖欺老凌弱,打的孟老头倒在地上,长夏又怕又气愤。 “我过去帮忙。”裴曜低声说完,松开手大步往前。 长夏一愣,有点担忧,但心里不免踏实了一点。 他知道,王马儿肯定打不过裴曜。 裴曜生得高,今年又壮实了些,无论身量还是身板,王马儿完全处于下风。 他见过裴曜跟村里的同龄人打架,可以说从小打到大。 小时候打打闹闹不算什么,十三四岁的时候个头长高,下手就狠了许多。 见裴曜跟在上前劝架的人身后,避开王马儿视线,轻巧绕到对方身后,悄无声息,再猛然出手,直接勒住对方脖子。 连长夏都看出王马儿蹬着脚,两手乱抓的极度恐惧,更别说周围人,大伙忽然就噤了声。 有户人家的男人闻声出来,想过来拉架,刚靠近,就发现王马儿被拖开了。 王马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叫,竭力想要呼吸,但脖子被死死勒紧了,眼珠子都突出来,满眼的血色。 长夏怕裴曜失手,真勒死了王马儿,眼泪一下子在眼眶中打转。 他不敢耽误,几步跑上前要劝,就见裴曜松开了胳膊。 王马儿手脚瘫软,没有裴曜勒着他脖子,整个人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鼻涕乱流,糊了一脸。 裴曜十分嫌弃,拧着眉,越看对方越不顺眼,重重一脚踩下去。 王马儿一声惨嚎,捂着肚腹蜷缩起来。 “小兄弟真是义薄云天,不过这种人,打一顿撵走就行了,何至于真动气。”邻家的汉子和几个老人将老孟头扶起来,连忙劝了两句。 裴曜没说话,只盯着地上的王马儿。 孟叔礼坐在自家门前的石板上,这才看清出手的人是裴曜。 见王马儿缓过气来,战战兢兢抬头看向自己,裴曜踢了踢对方脑袋,不重,问道:“看什么?” 他一副找茬的语气,王马儿哆嗦一下,屁都不敢放。 “起来。”裴曜不耐烦开口。 王马儿早吓破了胆,不敢不动,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过他刚站稳,拳风就到了面门,下意识抬起来的胳膊只抬了一半,就被打倒在地。 裴曜手背上青筋暴起,拳头带着风劲,将王马儿打的一只眼睛爆血,随后拳头又砸在对方肋间。 巷子里只闻声声惨叫,如同杀猪一般。 几记重拳下去,王马儿的叫声都弱了。 长夏见势不对,连忙上前,在裴曜又抡起拳头的时候,一把抓住小臂,死死抱着。 “别,别打了。”他心有余悸,眼中泪光闪烁。 邻家的男人也连忙过来拽,劝道:“行了行了,真出了人命,也是件麻烦事,小兄弟消消气,消消气。” “是啊,消消气。” 周围的人纷纷劝道。 “狗日的!活该!真是老天开眼,碰上个打抱不平的小兄弟。” 也有人骂骂咧咧。 知道是长夏抓着自己,裴曜拳头松了劲,又有旁边人拽了两把,就起了身。 他还是看不惯王马儿这幅膈应人的模样,骂道:“还不滚。” 王马儿被打得一时爬不起来,口中哎哎直叫,声音也虚软,再不见之前的叫嚣。 裴曜冷冷看着他,开口道:“以后再敢过来,见一次打一次。” “是是。”王马儿害怕,口中连连应声。 撑着一口气爬起来后,肚子疼肋间疼,都不知道要揉哪里。 他战战兢兢看一眼裴曜,见对方凶戾的眉眼一抬,吓得就是一哆嗦,一瘸一拐跑了。 “呸!” 有人啐一口,随后大伙儿便笑起来,真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心里头爽快得不行。 王马儿多年游手好闲,又没能耐,好吃懒做,爹娘死后再没人能管他,他败光了家财,平日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还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常常欺凌老弱,尤其像老孟头这样无子无女,没有依靠的,更可怜的老太太老夫郎他也欺负。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巷子里的邻居即使心热,帮老孟头骂他两句,也撵不走他。 这种混混无赖,没个正经事情做,得罪了他,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使个绊子,到处传谣。 亦或做点坏事,糊了别人家的锁眼,还朝门前撒泡尿,甚至打家里孩子一顿,全干得出来。 呕的人心里直犯膈应。 王马儿没有做杀人放火这种恶事,顶多小偷小摸,与人斗殴,即使犯了事被官差撞上,也不是什么重罪,挨顿板子关两天,也就放出来了。 即使家里男人抓住他打一顿,也没有日日都防备的道理,因此很多人能避就避。 谁都不愿意惹上这种甩不掉的恶心人。 今日真真是老天开了眼,让王马儿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许多人眉开眼笑的,纷纷称赞起来,连小英雄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裴曜脸色如常。 倒是长夏,望着裴曜的眼睛微微发亮,又为小英雄这个称呼感到羞涩。 巷子里的人以为裴曜只是路过。 这样也好,不是附近的人,打了就打了,他一走,王马儿想找都找不到,害不到对方。 “小兄弟真是心善,这是你夫郎?快快,洗洗手。” 见长夏用手帕给他擦手上的血迹,一个婶子一边说一边就从家里舀了盆水出来。 裴曜没有客气,洗干净手就看向老孟头。 一个老妇说道:“哎呦,老孟,人家这是替你出头呢,怎么就不说话。” 孟叔礼站起来,看他一眼,往家里走,哑声说道:“进来吧。” 门外的邻居纷纷摇头叹气,这人真是的,越老性子越怪。 不过孟叔礼一家子为人都是不错的,之前一直和四邻处得好。 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因为丧妻丧子,这几年才成了这样,心中不免唏嘘。 长夏跟着裴曜进来。 院子有点乱,到处都是烂木头,碎了的酒坛子也没拾掇,院里没有菜地,但墙根和不常走的地方,已生出些杂草。 虽然没有污迹脏水,但裴曜一进门就眉头紧皱,显然很不喜欢这里。 长夏在心中也叹一口气。 他听裴曜说过孟老头的事,妻和子都不在了,孤身一人,连住的地方都这样杂乱破败。 好在堂屋没什么脏乱的东西。 老孟头依旧没说话,径直进屋去了。 裴曜也不管他,仔细看一眼堂屋的桌椅,见没有脏灰,但还是掏出手帕擦了椅子,说道:“坐吧。” 长夏坐下。 裴曜给自己也擦了一把椅子。 孟老头不理人,长夏看一眼东屋门,有点手足无措。 裴曜解下腰间水囊,说道:“喝点水。” 长夏接过,喝了两口,小声问道:“要走吗?” “歇歇就走,一会儿出去了同四邻打听打听。”裴曜一点都没有不自在。 刚才下手确实动了真格,他胸膛起伏较大,显然还没平息。 “嗯。”长夏点点头。 孟叔礼从屋里出来,斑白的头发重新梳整齐了,他手里拎了一小坛酒,看一眼长夏。 裴曜旁边有张小桌,桌那边也是把椅子。 孟叔礼把酒坛放在桌上,问了句:“能喝酒?” 裴曜挑眉,直言道:“能,不想喝。” 孟叔礼没有说话,坐下后给自己倒了一碗,沉默喝了两口,放下碗再不动了,望着院子出神。 好一阵后,他才开口:“诚良同你说了?” 长夏正悄悄抓着裴曜的手查看,见没有破皮受伤,衣袖也没扯破,就放心了。 王马儿毫无还手之力,倒地只有挨揍的份,根本没挨着裴曜一根手指头,更别说扯住衣裳。 听见孟老头说话,他松开手。 他不知道裴曜怎么想的,会不会拜师,更不懂孟老头,只在一旁听着。 裴曜说道:“嗯。” 他神色不变,又道:“不过这样的大事,我还没想清楚,今儿过来,只是想在附近打听打听,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 孟叔礼原本还怔愣出神,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扭头就骂道:“混账!简直眼瞎!我做的东西你可见过?” “见过。”裴曜点头。 “既然见过,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孟叔礼气得嚯一下起身,进屋子翻箱倒柜,最后拿了个东西出来,丢给裴曜。 他冷冷哼一声,说:“整个燕秋府城,独我一家,别说你这黄口小儿,就算其他木雕匠把螃蟹拆了,也恢复不了原状,这样的东西,你说我没真本事?” 裴曜接住栩栩如生的大螃蟹。 梭形的蟹身和他手掌差不多大,蟹钳和蟹腿因丢过来,晃动不已,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只比他在廖诚良铺子见过的更为逼真灵动,蟹腿在动的时候,也发出一种簌簌的轻微响动。 这种声音倒是挺吸引人。 裴曜又晃了晃大螃蟹,举到耳边细听了听,像是内里机括的颤动。 见他还算识货,孟叔礼气消了点。 长夏第一次见这种大螃蟹,如活的一般,颜色像极了青色的大蟹,螃蟹突出的小眼睛也活灵活现。 这样的木雕,和裴曜做的小肥鸟完全不同。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木头做的一只螃蟹能卖好几两银子。 等裴曜看完,把螃蟹递过来,长夏小心翼翼接住。 见他眼睛亮亮的,裴曜笑了下,又看向老孟头,说:“确实不错。” 孟叔礼又哼一声,显然很不满意,开口道:“不错?除了我,也就皇城那边有这样的东西。” “皇城?”裴曜顺嘴问道。 “我师名许璋,这个许,便是皇城许家的许。”孟叔礼一脸自傲。 大夏境内,无论哪里的木雕玩器匠,都知道皇城的木头许家,一手奇功巧艺闻名天下,不说达官贵族,连宫廷之中都大为赞叹。 尽管许璋并非许家嫡系,但在燕秋府,也是很有名的木雕匠。 狮、虎、鹰、隼等,刻的栩栩如生,所做的亭台楼阁精巧漂亮,门窗皆能打开,甚至室内也可放置极小的桌椅板凳和床榻,小而巧,曾一度在燕秋府城盛行。 许家? 裴曜和长夏都一脸不解。 孟叔礼没听见类似惊叹的讶声,一转头,就看见两个人疑惑不已。 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心中愤愤,但不好和两个乡下小儿再置气。 裴曜生于乡野,长于乡野,皇城远在千里之外,别说什么许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识。 长夏就更没听过了,不过他们家亲戚倒是有姓许的,就在许家沟住着。 “行了,你说这些我也听不懂。”裴曜懒得听他说这些,吹破天都不认识。 他起身,要带着长夏离开。 孟叔礼没拦着,只问道:“你可有意?” 裴曜停住脚,转身说道:“拜你为师,要给你养老送终?” “自然。”孟叔礼颔首,他想了下,又说:“若你真有这个意愿,我毕生所学,绝不藏私。” 这是他的诚意。 这种话他原本不稀得说,他和那些老顽固不一样,既然收了徒,这点手艺总不能带进棺材里。 况且,裴曜品行他看得出来。 上回不欢而散,这次动了手,也没有一句提及。 裴曜还是没有一口答应,说道:“我家中父辈祖辈俱在,这样的大事,不能不过问长辈。” 孟叔礼点点头。 他看见桌上的螃蟹,拿起来,喊道:“等等。” 裴曜又停下,见大螃蟹被丢过来,他抬手接住。 孟叔礼说道:“小玩意,带回去吧。” 裴曜没客气,直接塞进长夏手里,道一声:“走了。” 孟叔礼没再言语,看着他俩出门,许久后叹一口气。 · 梧桐小巷。 裴曜一出门,见邻居家门前坐着两个老太太。 他俩模样生得好看,又是一副仗义的热心肠,叫人哪能不喜爱,老妇笑着招呼:“小哥儿,小兄弟,来坐坐?” 她俩从院里拿出板凳,裴曜没有推辞,拉着长夏坐下,问道:“阿奶,跟你们打听打听孟家老头。” 老妇没有任何疑心,从老孟头丧妻丧子的凄惨,说起来就没停下。 其中一人还让自家小孙子端出来一碟果脯,一壶茶,让长夏和裴曜吃着喝着,好不热心。 裴曜听得头大,直接问对方,孟老头为人如何。 两人都称赞起来,直言是个好人,年轻时买下这处宅院,与四邻都和睦,又告诉裴曜,在附近打听打听,谁也不能说老孟不厚道。 见她俩信誓旦旦,而且王马儿过来时,邻居都帮着老头喝骂,裴曜心中有了底。 想起王马儿,他思索一阵,问了一些关于王马儿的事。 巷子里都厌恶这人,不止两个老太太倒豆子一样说起,其他人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将王马儿的底揭了个干净。 长夏喝了一小口热茶,听着王马儿做的恶事,心中不免也气愤。 裴曜微垂着眼睫。 长夏一转头就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中突突跳,王马儿后头还得遭殃。 第87章 解决 得知裴曜在府城跟人打了一架,陈知和裴有瓦都有点没好气,十八岁了,这么大了,还在外头跟人逞凶斗狠。 不过事出有因,那种专挑老弱欺负的无赖,挨顿毒打也是活该。 他俩没斥责裴曜。 陈知琢磨一会儿,说道:“你以后去府城,还是小心些,对方在府城混,认识的人比咱们多,万一寻仇……” 裴曜还在把玩手里的大螃蟹,头也不抬说道:“放心,我早想好了。” 他压根儿就没把王马儿放在心上。 知道他鬼点子多,陈知停顿一下,开口道:“揍归揍,别弄出大麻烦,听见没。” “知道了。”裴曜随口答道,抬眼又笑了下,说:“阿爹,还是先看看这个。” 陈知接过大螃蟹,眼里都是惊奇。 世上真有人能把假的做成几近真的。 发现蟹腿可以动,他玩了好一会儿,说:“摸着还挺光滑,手感不错。” 长夏在旁边暗暗点头,大螃蟹握在手里,确实不是粗糙廉价的手感。 好东西谁也看得出来。 等裴有瓦接过大螃蟹后,想让裴曜拜师的念头越发强烈。 他跟着裴曜第一次去府城的时候,在廖记的货架上看见了螃蟹,但当时匆忙,心里也惦记着事情,只瞅了几眼,没摸过。 这一把玩,心道孟叔礼的手艺,当真是巧夺天工,怪不得在府城有名气。 裴有瓦沉吟一下,看向裴曜问道:“你怎么想的?” 见裴曜还在思索,他劝道:“这种手艺,别说你,也别说我,就你阿爷活了这几十年,哪里见过,这孟老翁的本事确实大。” 窦金花和裴灶安去山上捡柴了,这会子没在家。 裴有瓦又说:“诚然,养老送终不是小事,府城离咱家又远,来回不便,但你想想,若真学到了这门手艺,在府城也不愁销路,赚到的那些钱,养个小老头是不成问题的。” “况且他年纪也大了,都快六十了,这十年八年,家里有我和你阿爹撑着,你还怕腾不开手?” 裴曜哪能不知道这些。 他素来爱鼓捣这种小玩意,之前看见木头螃蟹就有点心痒手痒,确实想学这门技艺。 只是之前孟老头那个倔驴样,叫他看不惯。 他年少轻狂,心中自有傲气。 不过这回,见到了孟老头的真本事,也打听了对方的为人,心里头已然有了决断。 裴曜开口道:“爹,我知道,你不用多说。” 见儿子这回没有顶嘴,也没生气,知子莫若父,陈知和裴有瓦都看出点眉目,一下子放心了。 等窦金花和裴灶安回来,家里人齐了,裴曜便向阿爷阿奶说起要拜师的事。 虽然是两个爹当家,可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祖辈点头的。 多个师父,要管养管埋,和伺候亲爹娘差不多。 裴灶安蹲在屋檐底下抽了一管烟,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 人都说什么造化机缘,要是真有这个师徒缘分,多条出路,总比一辈子只知卖力气强。 只要那老头是个好人,不苛责打骂大孙子,认了这个师父也无妨。 徒弟在师父面前,总是弱一头的,初学时干不好活是常有的事,总要受些打骂,甚至还有挨饿受罚的,他听说过也见过,不免有点担心。 而且师父管教徒弟,别人都不好插手。 一听裴灶安是这个担忧,裴曜有点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从小拜师,吃住在人家家里,都这么大了,孟老头想打都追不上他。 窦金花一听,深觉有道理,连连点头,脸上也浮现担忧。 大孙子这个脾气,真挨了打,背出师门,和师父一刀两断的话,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陈知和裴有瓦差点气笑。 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学人家手艺,还一点气都受不得,当自己是什么稀世珍宝,非得供起来? 长夏看一眼裴曜,想起上午孟老头被裴曜气成那样,默默无言。 裴灶安听裴曜说对方没坏心眼,为人厚道,尽管心中还有担忧,但最终点了头。 他将烟袋缠好,看见儿子暗暗翻白眼,一脸的不以为意,骂骂咧咧教训道:“你知道个屁!” “早些年,我是亲眼见过的,那徒弟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被打的一身伤,成天干些挑水洗衣的杂活,连像样的手艺都不教,真是给人家当牛做马去了。” 裴有瓦挨了骂,也不敢言语。 他心道,别人是别人,如果是裴曜小时候,肯定不送出去拜师吃苦,如今裴曜大了,就这个脾气,还能真受气受打骂? 要是裴曜真不愿意,谁还能强摁头。 裴灶安骂了一通。 陈知没说话。 长夏觉得当面听阿爷骂爹不好,想要回避,但这会子起身一动,反而显眼,只好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裴曜悄悄笑了下,也不敢太明显,省得被老爹看见,回头再骂他,于是低下头抿了抿嘴。 · 拜师的事定下来,陈知和裴有瓦忙着准备六礼束脩。 吉日也要好好挑一下,毕竟不是小事。 两人商量了一下,过两天不忙了,还是去趟府城,在真正拜师前见见孟老翁。 毕竟以后裴曜认他做师父,两家有了来往,总不好连面都没见过。 至于裴曜,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说要出去一趟,陈知问他做什么去,他只说晌午不回来吃饭,大步就出了门。 长夏约莫知晓,他是去府城了。 昨天和巷子里的人打听王马儿,得知对方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地痞,好吃懒做,也没本事,顶多跟几个差不多的无赖混在一起,没什么大气候。 不过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到处厮混,和混混打架都不怎么占上风,只在一些老弱面前逞威风。 就连长夏都知道这种人是欺软怕硬的,只敢背地里做些恶心事。 他心里有一点担忧,但昨天裴曜问得很仔细,连王马儿住哪里,平时爱去哪里闲逛,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都打听了出来。 今天再去府城,应该有了对策。 巷子里的人热心,有个老夫郎说他儿子认识府衙的官差,他以为裴曜问得这么细,是怕被王马儿伙同他人报复,就说万一真有事,一定让儿子帮忙通通路子,势必叫王马儿等受一回教训。 有了裴曜这个陌生人仗义出头,毒打了王马儿一顿,大伙儿心里都热络,往常怕惹事上身,不愿给自家惹麻烦,这一下子都觉得痛快,也回过了神,区区一个王马儿,最好打得再不敢过来。 · 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巷口,进出来往的人不多。 妇人和夫郎脚步匆匆,低着头,一瞥见吊儿郎当没正形的男人,远远就避开。 两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戴着斗笠,都低着头,见巷子没人进出了,这才拐进去。 窄巷有些破败,路面不平就不说了,墙根底下隔几步就聚着一滩骚臭的尿液。 天暖了,太阳一晒,气味简直令人作呕。 裴曜和杨丰年被熏得直犯恶心,差点没干呕,连忙捂着口鼻,低声骂道:“骚狗一样的东西,还不如割掉,省得到处撒尿。” 他们在乡下待惯了,天地广阔,即使一些男的在树根下乱尿,也不至于有如此气味。 憋着气快步往里走,找到一间褪了色的朱漆门后,裴曜左右看看,心道应该是这家。 门板的颜色,门前的两个拴马桩,两边邻居一家是单板门,一家是绿漆门,挂着卖灯笼的幌子,都对上了。 他轻轻推了推门,门从里面上了门闩,但能从门缝中看到,院子里没人。 裴曜朝杨丰年使个眼色,对方会意。 这会儿巷子里没人,正是好机会。 杨丰年支起一条腿垫着,裴曜踩着他,扒在墙头上一看,确实没有人,便飞快翻过去。 门悄悄从里面打开。 杨丰年左右看一眼,没人过来,闪身就钻了进去。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没发出声响。 院子里又脏又乱,连石头台阶都积着常年累月的污垢,黑乎乎一片。 裴曜和杨丰年两人很不适。 一进来也不用摸索,就听到东边的窗户里传出哎呦一声,还有嘶气的动静。 裴曜知道,今儿才算浑身上下都疼痛起来,比昨天挨打更难受。 “该死的。”王马儿颤颤的声音响起,骂了两句,就没了动静,显然声音高一点都不舒坦。 杨丰年悄悄从旁边过来,手中是从院里捡的麻袋。 他朝裴曜一挑眉,两人都咧嘴笑了下。 王马儿躺在又脏又黑的被褥上,疼得直哼哼,稍微揉一揉肚腹,越发肿疼难忍。 肋间也刺疼不已,难不成真是肋条骨断了? 他自己摸不出来,瘫在床上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王马儿。” 窗外忽然有人说话,粗声粗气的,听不出来是谁。 “谁?”他下意识想要起来,肋间疼得一哆嗦,缓过气后才问道:“三旺儿?” 外头的人没有说话。 王马儿想起来,自己回来后将门上了闩,关的好好的,刚才也没听见动静,敢是翻墙进来的。 他素来爱做些小偷小摸的事,眼下被人翻了墙,立即想到对方也是做贼的,气愤不已,骂道:“狗娘养的,偷到爷爷头上来了。” 裴曜嫌弃地看了眼啥都没有的脏院子,就算做贼,来偷他家,也是瞎了眼。 “等着,等爷爷休养好了,打听出来你是谁,可别怪我那些兄弟们下手狠。” 王马儿还在叫嚣,话音刚落,外头的人瓮声瓮气又开了口:“我得了点好东西,不方便出手,听人说你有门路。” 这阵子手里没钱,眼下连治伤都买不起药,甚至不用裴曜和杨丰年再哄骗,王马儿就急急挽留:“好兄弟,我自然是有门路的。” 他不方便走动,邀外头的人进屋来,门只闭着,一推就开。 杨丰年粗着嗓子说屋里暗,还是在院里打开包袱看,日头底下看玉器更方便,好分辨成色来定价。 玉器? 王马儿满脸贪婪,再顾不上别的,一边嘶气一边爬起来,然而刚打开房门,瞬间从头顶罩下麻袋,他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打倒在地。 不止一只脚踹来,他想抱头都没办法,浑身剧痛,呜咽叫着,声音闷在麻袋里,都不知说了什么。 裴曜和杨丰年都用布巾蒙着脸,只露出眼睛。 踹了几脚后,两人停下,裴曜四下看了看,从院里拿了根木棍,在手里掂掂,分量还行,于是走进来。 怕王马儿惨叫引来人,他粗着嗓子威胁道:“敢睁眼,可就不是踢几脚的事了。” 王马儿的呜呜声小了下去。 杨丰年将王马儿踹的翻过身,顺便死死摁住人。 裴曜猛地抽开麻袋,王马儿被迫脸朝下,即使睁开一条缝,余光也只能看见鞋底,又被一拳捣在背上,吓得眼睛紧闭起来。 裴曜动作很快,用一条破布蒙住王马儿眼睛,绑得极紧。 他从王马儿的被褥扯下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团成团狠狠塞进对方口中。 随后他捡起地上的木棍。 一声闷在口中的惨叫没发出来,王马儿就晕过去。 杨丰年啧一声,伸手在对方颈侧探了探,还活着,鼻息也有,就是断了腿,疼昏过去了。 他俩就踹了几脚,可没朝要害下手,最重的伤也就是这条断腿。 裴曜丢了棍子,见王马儿没死,一使眼色,两人悄悄往外走,没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又从门缝中看一眼,没人,这才飞快溜出去。 出了巷子后,两人扯下脸上的布。 等到了另一条街上,他俩笑起来。 王马儿这种无赖,一旦瘸了腿,就只剩下被其他地痞欺负的份儿。 即使运气好,接上了断腿,这大半年都要休养,自然不敢再去欺负孟老头。 裴曜心中畅快,笑道:“走,今儿我请客,吃碗羊肉汤再回去。” 杨丰年自然不客气。 王马儿躺在地上好一阵子后才悠悠转醒。 发现自己右腿断了,他呜呜哭嚎,好不可怜。 他只哭自己倒了大霉,完全没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痛殴一个老寡妇,为抢钱罐里的钱,致使对方折了一条胳膊,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第88章 拜师 傍晚。 西边落日晕染出一线橙红,天的蓝很温柔,几片轻薄的云彩浮在半空,被风缓缓吹动飘散。 一进院里,长夏卸下沾泥带水的竹筐,额上有些细汗,几缕湿发垂落。 他生得白皙,脸颊泛起薄红,因热和累,微张着嘴,呼吸较急促。 几滴汗水沿着脸颊流淌,细腻润白的颈子也带着薄汗。 他裤管挽起,露出来的小腿沾着泥,赤着的脚也脏兮兮。 从水田走回来,腿上和脚上的泥一些已经干了。 灶房门口有半桶水,长夏提着桶和一双草鞋,来到菜地边上。 没一会儿,裴曜几人也陆续进门。 见长夏在洗腿洗脚,裴曜凑过来,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匀称白净的小腿上。 长夏搓干净了小腿上的泥,又舀一瓢水冲洗。 晶莹水珠滑下,几乎可以想出来那种白腻细滑的手感。 手握住小腿肉多的地方时,较丰腴的腿肉从指缝间溢出…… 凸起的喉结滑动,裴曜垂了垂眼。 见他过来,长夏洗干净自己,抬头说道:“还有水,快洗洗。” “嗯。”裴曜声音较低。 长夏穿好草鞋,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脏衣裳,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洗。 窦金花从屋后提着竹篮回来,她下午留在家中烧水做饭,刚才去后头掐野菜尖了,狗在家,院门开着也无妨。 见人都回来了,她匆匆进灶房,洗干净野菜尖,就扔进滚开的肉汤里烫煮。 这几天春耕插秧,忙得没停,今天总算干完了。 旱田里的麦子已经春灌过,土壤湿润,还不到再浇水的时候。 陈知洗完脸,叹一口气,笑道:“明天能缓缓了。” 两亩靠山田那边,豆子这会儿还不到春播的时候,过几天更暖和点了,再泡豆种。 幸好有这个空当,不然连拜师的日子都挤不出来。 六礼束脩已经准备好了,裴曜识字,拜师贴也写好了。 裴有瓦还怕他年轻,写不好,特地拿着拜师贴去邻村找赵连兴看了一遍,得知儿子写得很不错,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大后天就是吉日,到时得早早赶去府城。 这个日子是他和裴有瓦之前跑去府城,特地见了孟叔礼,商量好的日子。 小老头虽然倔一点,但面子还是给的,也没要旁的拜师礼,只说一切从简就好,并不在意那些虚礼缛节。 听阿爹提起拜师的事情,长夏心中很为裴曜感到喜悦,眉眼微弯,露出浅浅的笑容。 · 庄稼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开春,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喂猪养鸡鸭,放毛驴、割草,闲了采些山货,打些柴火,背去镇上卖钱,赚一点家用。 拜师的日子一晃而至。 一大清早,裴家人就坐上了去府城的船只。 陈知和裴有瓦跟着,裴灶安放心不下,一定要跟去看看。 长夏自然也在。 只有窦金花在家。 今儿除了拜师外,还有一桌拜师酒一并吃了,昨天裴有瓦已经在府城城西一家较大的酒馆定下。 孟叔礼孤身一人,并无其他徒弟,若只有裴曜一人过去,师徒两个太冷清。 除了他们,还请了廖诚良前去,他毕竟是从中说和的人,自然也要谢一番。 到府城码头后,一家子顾不上到处张望,抬脚就往城西赶。 定下的拜师吉时较早,就在巳时一刻。 陈知没有明说,但长夏和裴曜知道他意思。 他上次和裴有瓦找到孟老头家中,院里乱糟糟的,今儿早早过去,也是想帮着收拾收拾。 毕竟这么大的事,院里干干净净的多好,不然,他实在看不下去。 和裴曜不同,陈知和裴有瓦觉得孟叔礼上了年纪,又刚要拜师,彼此不怎么熟悉,当面直言不太好。 小老头那个倔脾气,说他院子脏乱,说不定要发脾气。 等到了梧桐小巷,巷子里的老人已经有几个坐在门口说闲话,见他们过来,都喜笑颜开的。 邻居们都知道老孟要收徒了。 裴曜的性子颇得他们喜欢,模样也不是一般的俊,小小年纪,胆气不小,还娶了个清秀可人的夫郎,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 陈知之前来了一趟,也算沾儿子的光,和巷子里的人已经认识。 那天来时,还听说了儿子那天的勇武过人,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和近邻说笑两句,见孟叔礼院门开着,裴家人也不客气,一边喊一边就进去了。 孟叔礼早已起来,甚至穿上了一身不错的衣裳,胡子都梳得整齐。 陈知裴有瓦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在院里忙,将杂草锄了,烂木头都搬到墙角摞起来。 长夏和裴曜也挽起袖子动手。 他们对府城不熟悉,杂物烂东西不知道往哪里扔,暂时堆积起来,让院里不再脏乱就好。 孟叔礼见他们自顾自收拾,老脸有点挂不住,只当自己没看见,由他们去了。 裴灶安进了堂屋喝茶。 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孟叔礼小了几岁,口中称一声裴老哥。 裴灶安有点为难,大孙子拜对方为师,儿子称对方一声孟老哥,他想了半天,最后喊了声老孟。 都是平头百姓,不过孟叔礼一辈子没种过地,吃的是手艺饭。 因此两人说几句话就沉默一阵,再想个话头,重新聊两句。 老人之间的沉默无言并不窘迫。 上年纪之后,总有枯坐出神的时候。 等廖诚良赶在吉时之前过来,孟家的小院已经收拾差不多了。 他笑着进门,眼中露出一点诧异,心道果然是不错的人家,自己都忘了这一茬,没想到人家记着。 热热闹闹寒暄一阵,孟叔礼听着,神情有些恍惚。 吉时到了之后,裴曜一脸正色,对着坐在上位的孟叔礼行三拜九叩之礼。 眼下并非饭时,不过昨天裴有瓦就同酒馆说好了这个时辰会过去。 连同廖诚良,七个人到了附近的酒馆坐下。 伙计连忙上了酒和茶,向后厨招呼一声,人来了。 厨子早已备好菜,闻言,菜倒进锅里,就大火猛炒起来。 裴曜今天没说气人话,还特地向孟叔礼敬了酒。 孟叔礼坐在首位,接了徒儿的酒,虽然没说话,但也没冷哼。 端的是一副师慈徒孝的场面。 长夏坐在陈知旁边,见裴曜乖乖的,还向廖诚良敬了酒,他眉眼带上一点笑意。 昨晚他叮嘱裴曜,今天是好日子,再怎么,都不能发脾气。 果然长大了。 酒馆里有许多种酒,裴有瓦挑了两坛上等的。 拜师这场面,哪能喝便宜酒,菜式也要的好肉好菜,他特地问了伙计,府城这两年兴吃什么,按对方所说,要了六样荤四样素。 廖诚良一尝酒,一看菜,就知道裴家有心了。 敬酒碰杯不绝,裴有瓦怕一大早就喝醉,适当劝了几句,在场的人都有分寸,到后面就以茶代酒。 酒足饭饱,这一顿吃得人人都高兴。 廖诚良还有铺子要照看,告辞离去。 陈知几人也要回家,农活还忙呢,窦金花一个人干不完,因此从酒馆门前就走了,没有再去梧桐小巷。 长夏跟着裴曜,和孟叔礼慢慢走回去。 “师父,今天学什么?”裴曜问道。 “师父”这个称呼,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别扭,但已经拜了师,不好再孟老头孟老头的喊。 孟叔礼进门后,从墙角扒拉出一块木头,丢过去,又翻出一块自己拿着,说道:“我做,你能跟上就跟,跟不上先看着学。” 裴曜接住抛来的木块,没有多言。 他今天过来带了自己的刀具匣,打开后,孟叔礼瞥了一眼,随后进屋去了,再出来,手里拿着两把精铁所制的小刻刀和斜口刀。 裴曜接过刀,见刃口锋利,刀型也漂亮,眉梢一挑,倒是挺喜欢。 一老一少坐在屋檐下刨木头,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长夏在旁边看一会儿,没有出声打搅。 他四下看看,想了一下,便进了灶房忙。 水缸里有水,见缸干净,水也清澈,知道是吃的水,他舀了几瓢倒进锅里,烧些开水好沏茶,热水擦拭脏污也更容易。 堂屋还好,灶房因有烟灰油渍,瞧着脏一些。 以后裴曜经常要来,肯定忍受不了这种灶台做出来的饭,还是早点收拾干净。 听见灶房传来的动静,孟叔礼抬头看一眼,又瞅一眼裴曜。 这混账小子,运气倒好。 长夏畏怯柔弱,一看就是乖顺老实的性子。 好在长夏只是话少,眉眼之中并无被欺负被管教的灰败,反而一派稚气。 师徒两个一个教一个学,好半天没动静。 长夏忙着擦拭案台上的灰。 “蠢材。” 外头响起孟老头嫌弃的声音,他从窗户往外看。 裴曜不服道:“行了,我能做成这样算不错了,挑什么挑。” 孟叔礼气得瞪眼,他做徒弟时哪里敢和师父顶嘴,更别说这种自大狂妄的言行,搁其他人,早把这样不尊师重道的混账赶出师门了。 裴曜听见,笑嘻嘻说:“谁让你摊上我这个徒弟。” 孟老头说不过他,拉长了脸,但还是指点起来。 见两人相安无事,只是拌两句嘴,长夏放了心。 他今天留下,主要是想拾掇这里。 他们家和府城离得远,裴曜要学艺,是件重要事,常常过来的话,家里的活就得撂下,因此他以后不会勤来,总不能一少就少两个干活的人。 孟叔礼给裴曜留了东厢房住,也腾出来了。 长夏知道裴曜性子,要好生擦洗一番,被褥也得拆洗干净,不然裴曜是不情愿住下的。 师父年纪大了,洗洗刷刷的活也不会干,裴曜忙着学手艺,这些活自然落在他肩上。 第89章 拾掇 孟家院子里有口井,打水很方便。 为防落叶等脏东西落进去,井上面用石板盖着。 长夏试了试石板的重量,沉甸甸的,不过他完全挪得动。 辘轳上系着打水的桶,他摇着辘轳,轻快将水桶放下去,再往上摇,就沉了许多。 有辘轳,比用手拽麻绳方便多了。 忙了快一个时辰,缸里水用去大半,他才把灶房擦洗干净。 打上来的水倒进大一点的木桶中,长夏直起腰,轻轻叹口气,站在原地歇了会儿。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去看,裴曜大步走了过来,将水桶拎起,往灶房那边走。 长夏快走了两步跟上,说道:“你忙你的。” 裴曜边走边说:“不耽误什么,再说了,坐了这么久,脖子也酸。” 说着,他还揉了揉后脖子。 长夏看一眼树影,确实挺久了,他跟着裴曜往灶房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堂屋那边。 孟叔礼坐在板凳上,低头看裴曜做出来的螃蟹雏形,似乎不满意,摇了摇头。 至于裴曜撂下手里活的事,他面上并无异色。 长夏稍稍放心。 进了灶房后,裴曜往缸里倒水,他近前,小声问道:“学得怎么样?难不难?” 裴曜将桶底最后一点水倒干净,笑着说:“真说起来,也不难,只是我才学着做螃蟹的肚子和腿,比起鸟雀,手上还不熟,得练练,少说也要几个月,才能做的好看些。” 见长夏脸颊有一点灰,他将空桶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手帕,一边帮着擦一边说:“至于连接蟹腿和蟹身的铁质机括,师父说后面再教我捶打锻炼,要是学得快,或许半个月就能照着样子做出来。” “这还只是做出来,想要做成咱们看到的那样精巧,不下工夫是不行的。” “嗯,你好好学。”长夏不懂,眨了下眼睛,说话时一直仰着脸没动。 裴曜一双星眸含笑,很想亲一口,但记着之前长夏的话,不能在外面乱亲,只得压下。 他松开手,见长夏脸颊被磨得发红,但灰还有残迹,开口道:“擦不干净,洗洗吧,热得也出了汗,洗把脸凉快。” “嗯。”长夏点点头。 他想了下,还是叮嘱道:“你别老是气师父。” 裴曜眼睛眯了一下,伸手,用指腹在长夏手感颇好的脸颊上重重蹭了一把。 长夏不经磕,稍微捏一下脸掐一下脸,就要小声喊疼,只能摸摸揉揉。 他不满道:“谁让他先气我。” 长夏不知该怎么劝,思索一下,抬眼说道:“那你让让他,师父年纪也大了。” 裴曜一挑眉,说:“他怎么不让让我,我年纪小。” 长夏嘴巴笨,无法辩驳,忧愁地皱起眉。 确实小,还是无法无天,不懂事的年纪。 裴曜往灶房外看一眼,窗户关着,他堵着长夏往里面走了两步,低声说:“那你亲亲我,我就让他。” 见长夏后退一步,一脸不愿意的委屈模样,他嘟囔道:“你怎么不向着我,明明他先骂我愚钝。” 声音不大,但长夏听见了。 他看着裴曜,学着对方的样子,摸了摸裴曜脸颊,小声哄道:“你才不笨。” 裴曜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重重点头:“嗯,我就是不笨。” 见他快要翘尾巴,长夏眉眼弯弯,唇角也扬起笑意。 水缸添满水后,裴曜才放下木桶,再次回到屋檐下忙碌。 这期间孟叔礼没有催促,自己专心致志做起木蟹腿。 比起前些年,他这几年只有没钱的时候,才随便做几个去卖掉,也没怎么上心。 做了二十年的螃蟹,即使许久不做,也不至于到手生的程度。 如今收了徒弟,裴曜天分不错,有的地方一点就通,他嘴上骂两句,实际挺满意。 这会子他也来了兴致。 做几个漂亮的蟹腿出来,也好叫混账小子知道,他那几个粗糙拙劣的螃蟹腿,到底有多难看。 · 长夏进了东厢房收拾。 孟家的宅院比他们家小一点,但样式大差不差,三间正屋,前面两侧是东西厢房。 后头有个小后院,还有个许久没用的牲口棚,积了灰,扔着一些破烂杂物,还有柴火什么的。 后门上了锁,早上他和阿爹去看的时候,发现锁头都有些生锈,显然许久没打开过了。 后院今天收拾不出来,只能等明天。 长夏知道,被褥不洗上一遍,裴曜是不会睡的,今天肯定会回家。 东厢房一般是长子住。 他进来后看了看,炕挺结实,铺了干净的炕席,炕尾并列两个漂亮的木箱,有些旧了,但上头的雕花依旧精美。 木箱上搁着被褥枕头。 长夏将东西抱下来,被褥挺干净,应该也晒过,没有任何异味,也没有一个补丁,而且布料很新很好,不像是旧的,棉花也厚实,蓬松柔软。 他有点意外。 自打他们进门,孟师父只说以后让裴曜住在东厢房,对屋里的东西一概没提。 早上那会儿忙着收拾院落,东厢房只进来瞅了一眼,见干净着,怕耽误拜师的吉时,就没扫屋子。 长夏见不用拆洗,只端了一盆水,将屋子擦了一遍。 屋里的陈设简单,炕桌、地上的桌子、两把椅子,再就是茶壶茶碗,别的再没了。 箱子没有锁头,他打开看了看,里头是空的,顺手就擦了一遍。 以后裴曜要是带了衣裳来,正好放进去。 他将布巾在水里搓洗一遍,拧干后又看了看屋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一阵无措。 这么干净,裴曜今晚想住的话,就能直接住进来。 拜师学手艺和别的事情不一样,况且裴曜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住在师父这里天经地义。 至于家里的活,爹和阿爹都说不用操心,他们五个人呢,哪能干不好,让裴曜认真学,早点学成了,就能做东西卖钱,多攒点钱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裴曜也和孟师父说好了,农忙的时候要回家干活,尤其夏收秋收的时候,好几天来不了。 孟师父倒是答应了。 长夏在屋里待一会儿,左思右想,抿抿嘴巴,正要端着水盆出去,裴曜就进来了。 他看了看屋里的布置,挺干净。 长夏放下水盆,说:“被褥是新的,不用洗。” 裴曜有点惊讶,走到炕沿,伸手摸了摸箱子上的被褥,确实是新的,还挺软和。 长夏犹豫着,问道:“今晚你要住下吗?” 裴曜开口道:“今晚不住,不然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长夏心中有了一点欢欣。 裴曜想起家里的活,又说:“我刚才和师父说了,过两天靠山田要翻地,到时也不过来。” 孟叔礼没种过地,不过裴曜和从小收的徒弟不一样,有自己家,而且这么大了,是家里的壮劳力。 裴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好阻拦。 幸好裴曜还算有点底子,手稳,刻刀也拿得稳,不用从基本功开始教。 裴曜说道:“眼下学着做螃蟹身子和腿,在家里也能练。” 长夏点点头,他仰脸,开口道:“我看灶房没什么菜,就一把春蒿,都烂了,就扔掉了,下午是吃了饭再回去,还是回家吃?” 他又说:“师父一个人,要不,做点饭在这里吃?” 裴曜用手刮刮他鼻子,笑道:“好,一会儿我跟你出去买菜。” 长夏心里头踏实下来。 他对府城不熟悉,要是没有裴曜跟着,还有点犯怵。 第一次来梧桐小巷,就碰见王马儿那种动手打人的无赖,让他觉得府城好像也没那么平和。 两人出来后,裴曜看一眼院子角落堆积的烂东西,说:“你歇歇,一会儿我问问师父哪里能倒东西,把不要的、无用的都扔掉。” 尽管杂草已经锄了,但他还是看这个院子不顺眼,面露嫌弃。 长夏点点头,笑着应道:“好。” 院里有石桌石凳,已经擦洗干净了,他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慢慢喝起来。 院子还算宽敞,春风和煦,一身薄汗渐渐落了。 堂屋传来裴曜的声音,在问哪里可以倒灰,然而说着说着就有点生气。 “你看看院里,脏成什么样,后院还没收拾,回头还得一车一车把那些烂东西丢掉,你尽早把要的拣出来,不然我就全扔了。” 孟叔礼有些脸热,但这回他不占理,讪讪的,被训得一言不发。 长夏即使没看见孟师父的脸色,也知道寻常人不会像裴曜那样理不直气也壮。 等裴曜出来,微微抬着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孟叔礼跟在后面,到院子角落挑拣起木头。 长夏弯起眼睛,悄悄笑了下。 他知道裴曜为什么得意,总算逮着师父的错处了。 看见他,裴曜满面笑容,说:“我去后院推板车。” “好。”长夏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茶。 院子里的杂物都要搬上车,他起身挽了两圈袖口。 正犹豫要不要去帮孟师父的忙,门外传来一声笑,隔壁的赵老太太就进来了。 她四下看了看,笑道:“我说老孟,还得是有徒弟,瞧瞧,收拾得多好。” “阿奶,喝茶。”长夏拿了干净茶碗来倒了碗热茶。 赵老太太接过,坐在石凳上,笑着对长夏说:“夏哥儿,是你收拾的吧。” 长夏点点头。 赵老太太夸道:“真是细心干净,你们师父不是我说,明明有这手艺,多卖几个钱,雇个婆子来扫洒,偏偏那个牛脾气,谁也不准动他的东西,这下好了,自有人降他。” “这也就是你们,搁旁人啊,还动不了这些东西。” 她看见石桌石凳干净的发亮,对着长夏又是一通夸。 至于裴曜,品行性子是很好,但一看就知道不干这些活。 不过等裴曜推着落了灰的板车从后院过来,她一听要拾掇院子,心道原来也是个干净人。 第90章 府城夜 长夏脚蹬在铁锹上,用力将地里的草根铲了出来。 他身后的地面已经坑坑洼洼一片。 早上和阿爹他们太匆忙,只把面上弄得干净了些,更深处的草根有一些没有拔出来。 墙角那边,裴曜挽起了袖子,弯着腰在帮孟叔礼挑拣烂木头。 他脸色臭臭的,真是想不出什么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 一些木头已经腐朽了,手一捏就成了木渣渣。 这倒还好,晒一晒,劈开了能当柴火。 有的还发霉了,他翻起来一看,直接丢在板车上,一会儿好拉出去倒掉。 长夏又铲起一大块土,用铁锹拍拍,土块散落,露出里面的粗壮草根。 他转头看一眼那边,还好,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但没骂起来。 因为木头多,孟叔礼一个驼背小老头在那里翻翻捡捡,他看不过去,想帮一下。 但裴曜看见木头堆里乱爬的蜘蛛,有的木头还生了青苔,一看就脏兮兮的,没让他去,自己上前帮忙。 孟家的院子有铺青石板,在中间形成一条宽石板路,从堂屋门口延伸出来,东西厢房之间的地面铺完整了。 但从厢房再往前,前院到大门的距离,石板路的边缘到两侧的院墙,没有铺完,依旧是土面。 长夏用铁锹铲起草根,丢进竹筐里。 有的草根深深扎进土里,根须越挖越长,铁锹都不好使了,他直接用手拽出来。 前院的碎酒坛子早搬上板车了。 说起来除了各种木头多一点,孟师父没养鸡鸭,也没养牲口,并无其他杂物秽物。 因此他才在这里不急不慢清理草根。 等裴曜那边把好木头都挑出来后,他这边也铲的差不多了。 即使还有没锄出来的,不要紧,人一多,走走踩踩的,草就长不起来。 裴曜拉着车出门,长夏跟着,在后面推了一把。 孟叔礼拍拍手,看了看四周,院子一下子整齐干净了,本来就不窄,这下更宽敞,仿佛心中也开阔起来。 门外。 裴曜肩上套着绳袢,车不重,他腰身没有弯下去,如常走着。 已经下午,巷子里的人家大门都开着,几个小孩在门外玩耍。 这会子太阳挺大,年轻的媳妇夫郎在家里干活,时不时能听见骂孩子的动静。 老人也不是天天坐在门口说闲话。 一大半人家都是做点小生意,日子是过得好一点,能享享清福,但远不像那些高门大户的老太君一样奢靡。 老妇老夫郎平时得帮着带带孙儿,做做杂活,要么自己接一点活,糊伞面打络子糊鞋子,赚一点钱自己攒着。 巷子里大人都在忙,没有在门前扯闲话的。 长夏和裴曜一路走出来,也省了口舌。 往左边一拐,沿着街道一直走出城外,看见孟老头说的郊外壕沟后,裴曜拉着板车快走几步,随后掉转车头,两手把住车把,往上一抬,车里的东西滑下去,在壕沟中激起一小阵灰尘。 他身量高,往上抬板车看起来没怎么费力,又抖了两下车。 长夏从旁边探头一看,说:“没了。” 裴曜这才放下板车,这回是空车,他没有再往肩上套绳袢。 有卖水的人拉着沉甸甸的大木桶往城里走,晒得黝黑,眯着眼,脸上都是汗。 他俩跟在后头,没有急着赶超。 卖水的一进城就吆喝起来。 长夏看见有人提着水桶出来买水,眼中露出几分新奇。 在乡下住惯了,有大河可以取水,无需用钱。 不过他知道,像镇上府城一些没有打井的人家,离河又远的话,会买水吃。 有的地方可能井水也不好,吃着苦涩,也会买水。 好在孟师父家里的井水能吃,不用费这个钱。 忽然听见有卖鱼的,长夏心中一动,看见卖鱼人推着独轮木车,从对面的街角转过来。 他转头看向裴曜:“要吃蒸鱼吗?” 裴曜点点头:“行。” 长夏又道:“正好出来了,顺道再买点菜。” “好,我带了钱。”裴曜答应着。 因上午吃得早,晌午饭时也不饿,今天的晚饭肯定要吃早一点。 等到了卖鱼的跟前,长夏走上前,还没开口,卖鱼的年轻汉子就停了下来,笑着招呼:“小哥儿要买鱼?” “嗯。”长夏点点头,问他都有什么鱼。 卖鱼的汉子打开木桶盖,直接从里头抓出一条滑溜溜的草鱼,问道:“这条草鱼怎么样?” 裴曜单手拉着板车停在一旁,另一手从怀里摸荷包。 长夏见这条草鱼不是很大,擦洗灶房的时候看见有鱼盘子,正好能放下,就点点头:“好。” 这种不大不小的草鱼肉嫩一点,裴曜喜欢。 家里都知道,裴曜一向挑剔,要是太大了,还嫌鱼肉不够清嫩。 卖鱼的汉子用草绳穿过鱼嘴,又打个结,正好能拎在手里。 裴曜掏了钱,长夏拎着鱼,再往前走,又碰到卖菜的,是最常见的春蒿,也不贵,长夏便同妇人买了一大把。 他拎着鱼和菜,一边走一边想,说道:“米缸面缸都不多了,你想吃米汤还是面条?还是买几个馒头回去?” 刚才过来的路上,他看见街边有卖包子馒头的。 裴曜想了一下,说:“吃馒头吧,看看有没有卖醪糟的。” 醪糟煮开就能喝,比米汤省工夫,长夏答应一声,望向街边的店铺。 尽管下午了,大街小巷依旧有人卖菜卖蛋,都没去菜市那边,长夏就买到一斤枸杞芽和一个咸菜疙瘩。 一家小酒铺卖醪糟,他俩没带罐子,伙计用长节竹筒打了两筒。 这是长夏头一回吃什么都花钱。 像春蒿和枸杞芽,要么自家种,要么去山上找,都不要钱。 咸菜疙瘩也是种了疙瘩菜,收获以后自己腌制。 鱼就更不用说,去河里钓、下网捞,费工夫费力气一点,但乡下人,除了力气再没别的长处。 他独自思索一会儿,忍不住小声对裴曜说:“怪不得府城的人赚钱多,每顿饭都要花钱,赚不到的话,连饭也吃不到。” 裴曜笑着赞同:“可不是。” 两人拐进梧桐小巷。 长夏犹豫着,说道:“要不明天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一坛子咸菜,不然,你以后还得买着吃,不划算。” 他又道:“菜和馒头也带一些,好歹能吃几天。” “行。”裴曜答应着,想了一下说:“今晚要不你也在这边住下,明天不是还要收拾后院,等拾掇干净了,下午我再送你回去。” 长夏一愣,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的话,光船钱就得花几十文。 这边既然有现成能住的屋子,何必多跑。 他点点头,就见裴曜扬起笑容。 两人一进门,孟叔礼看见长夏拎着鱼和菜进灶房,低着头想了一下,进屋拿了个荷包,直接丢给裴曜。 “什么?”裴曜接住,一边说一边打开看。 里头是十几块碎银,他挑眉,看向孟老头。 孟叔礼说道:“以后买菜做饭这些琐事,你自己看着办。” 收这个徒弟跟收了半个儿子差不多,学艺这一两年,管吃住是理所当然的,不好让徒弟还没出师赚钱,倒先贴钱管他吃喝。 “知道了。”裴曜笑嘻嘻答应一声,就将荷包揣进怀里。 他抬头,又说道:“师父,今晚长夏和我都不回去,在这里住下,等明天收拾完后院,我再送他回家。” “随你们。”孟叔礼刚想转身,脚下忽然顿住。 他咂摸一阵子,自己徒弟,虽然气人一点,但有什么使唤不得的,于是看向裴曜说:“明儿跟我去铺子那边,认认门,回头抽个空子,你把那边也收拾了。” 裴曜疑惑问道:“什么铺子?” 孟叔礼说道:“早几年买了间铺面,一直荒着,要是收拾出来,租出去,一年还能收几个租钱。” 他并不怕在裴曜面前提起钱,更不怕租钱被惦记。 果然,高高大大的少年人一听铺面荒了几年,眼中没有丝毫贪婪,没好气开口:“不是我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想起叫我去收拾。” 裴曜想问他荒了几年,但突然想起五六年前孟老头丧子丧妻的事,便住了口,进灶房找长夏抱怨。 “明天也别回去了,还有间铺面要收拾,你给我搭把手,做做饭。” 长夏已经听见孟师父说的话,也心疼裴曜没人给做饭,连声答应下来。 · 夜色迷蒙。 府城的夜晚没有乡下那么安静,能听见邻家小孩哭闹的动静。 大街上还时不时传来马蹄驴蹄的跑声,以及车轮的响动。 长夏头发已经干了,被子只盖到胸口,闭上眼睛好一会儿都没睡着。 天刚亮就醒来,一整天都没怎么歇,明明也累了。 陌生的屋子让他有点不安,想了想,放轻动作,朝裴曜那边靠了靠。 “没睡着?”裴曜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长夏声音很轻,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揽进熟悉的怀抱。 两人相对而拥。 一只大手探进衣摆,在脊背上来回摩挲。 粗糙温热的掌心重重蹭过白皙细滑的肌肤,带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长夏轻轻战栗一下,他被裴曜搂的很紧,胸膛贴合,腿纠缠着,裴曜身上的热意透过薄薄里衣传过来。 他闻到独属于裴曜的味道,混着野澡珠的淡香,心一下子安定。 傍晚的时候,裴曜嫌身上脏,要洗头发洗澡,他俩翻出浴桶刷洗干净,烧了水,一起洗了澡。 今天挺累,但裴曜很乖,没有在浴桶中作乱。 困意渐渐涌上,长夏摸摸乖巧少年的头,就在困顿中睡去。 90-100 第91章 樱桃糕 府城的街道巷子多,但布局规整,横平竖直,如同棋盘。 即使对这里不熟悉,长夏也不至于走得晕头转向。 裴曜用板车拉着大小扫帚、簸箕、铁锹,两桶水、几块抹布以及鸡毛掸子等东西。 长夏跟在他旁边,和孟师父一起来到兰华街。 街尾有几间门面,最大的一家是供饭食的茶馆子。 茶馆门窗大开,从外面一眼就能看见里头的布置,酒坛子少,陈列出来的茶坛有许多。 一股茶香飘出来,轻轻袅袅,煞是好闻。 里头还有说书的。 长夏听见那人抑扬顿挫的声音,看了进去。 芙阳镇上也有说书人,但听书要交茶钱,乡下人哪有这种闲情逸致,顶多路过的时候在门口听一耳朵。 说书人的位子一般都离门口远,在外头是听不真切的。 因此长夏看一眼,没有停顿,抬脚又往前走。 不想孟叔礼在前面停了下来。 茶馆旁边是一家香烛铺子,门口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郎,正在扎纸马。 看见孟老头,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一会儿,才笑道:“是老孟啊,今儿怎么有工夫过来?” 孟叔礼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说道:“带徒弟过来拾掇拾掇。” 徒弟? 老夫郎目光往上移,落在高高大大的少年人身上,口中“哎呦”一声,说道:“年轻人,长得可真高。” 孟叔礼又道:“这是你任家阿公。” “阿公。”裴曜不气不怒时,眼睛天生带几分温和。 长夏在一旁也喊了声阿公。 任老夫郎见他俩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只觉眼前都是亮的,笑眯眯应了一声。 香烛铺子不大,一眼望去是窄长型,各种纸扎、纸钱堆积,香烛香炉也十分多。 长夏一过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烛味道。 香烛铺子旁边的门面,门板看起来宽一点,或许里面也宽敞。 孟叔礼用钥匙开锁,可能是许久没开过,费了一会儿劲才打开。 门板一推,有细细灰尘扬起。 长夏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灰,一转头看见裴曜皱着眉,他悄悄拉了下裴曜衣袖。 裴曜会意,没说什么,跟着孟叔礼往铺子里走。 铺子果然和长夏想的一样,比香烛铺宽敞一点,但这两间铺子,加起来都不如茶馆大。 铺子前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左侧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窗纸破破烂烂。 地上有一些泥块和小石子。 孟叔礼踢一脚,说:“准是哪家小孩丢进来的。” 长夏一进来,觉得里头灰大难闻,便打开了窗户。 裴曜拉着板车进来,见二门后面还有延伸,问道:“后头是什么?” 孟叔礼往里头走,说:“两间小屋子。” 长夏眼中有着好奇。 二门在正中,让他想起了廖记玩器店,不过廖记的二门挂了帘子,掀开才能看见里头。 他跟着进去,后头的布局同样简单,中间是过道,两边各有一间小屋,再往后,就是一小片院子。 没有后门,高高的院墙挡住了去路。 裴曜见后院的两个晾衣木架垮塌腐朽了,其中一根烂木头上竟然长了些灰白颜色的伞蘑。 他弯腰看了眼,和山上常捡的野蘑不大一样,不知是什么,干脆踢烂了。 长夏从左边屋子里出来,看见他在那里踢白蘑,笑了下,小声说道:“屋里的床好脏,全是灰,不过我看床腿还算结实,也没烂没朽,还能用呢。” 他声音轻柔,带了一丝哄着的意味,说:“咱俩先把这些搬上车,再扫灰。” “嗯。”裴曜答应一声,挽起衣袖就开干。 见孟叔礼想来帮忙,裴曜将一根烂木头放在板车上,说:“行了师父,用不到你,买些窗户纸回来。” 徒弟的话很不客气,但孟叔礼习惯了,没说什么,背着手出去了。 两间小屋也开了窗户,窗纸同样烂了,回头全得裱糊。 长夏干活时很少说话,这里灰又大,闭上嘴巴最好。 幸好铺子里的东西不多。 木架的连接处被裴曜一脚踹断,长夏两手抱着木头丢上车,搬完后两人各拿一把大扫帚,清扫起后院。 左边的小屋里有床和桌椅,右边屋子则放了两个木头货架。 不用孟叔礼说,他俩也看出来,右边小屋被上一个商户当成了库房。 见木头货架挺结实,不用丢,两人换了小扫帚扫灰。 裴曜高,抬手就能够到木架顶,他扫了上面。 灰尘呛得嗓子痒,眼睛也痒痒的,长夏出去咳了好一会儿。 他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进来单手清扫木架低处。 街道上,孟叔礼往杂货铺子走,买了一摞窗户纸后,心道自己过去了也是遭白眼,还不如在外头溜达一会儿。 铺子里除了灰大,活倒是不重。 他想了想,干脆往城西的牙行去了。 · 长夏拧干抹布,见床和桌椅干干净净的,地上也没有沉积的落灰,连窗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心里一下子舒坦了。 他提着脏水桶出来,裴曜正在对面屋里擦木架,他便进去帮忙。 两人都灰头土脸的,衣裳也脏了。 裴曜说道:“要不洗了头发再回去?” 长夏弯着腰擦拭低处,闻言想了想,说:“行。” 他看裴曜脸上头发上有灰,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坐船时旁边都是人,一身脏兮兮容易惹来嫌恶。 正说着话,孟叔礼就进了二门。 裴曜没问他这么久没回来,是做什么去了,只说道:“就差擦完这个木架了。” “嗯。”孟叔礼点点头,手里除了窗户纸以外,他还拎着一个油纸包。 他开口道:“我方才去了牙行,跟牙人说了要赁出去的事,明天牙人要过来看看。” 裴曜一边擦木架一边说:“那正好,趁干净时租出去,省得人家挑剔压价。” 至于一个月的租钱,跟他没什么关系,何必问那个。 孟叔礼顿了顿,看一眼长夏,又对裴曜说道:“给你俩买了樱桃糕。” 见裴曜回头,他把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 裴曜放下手里的抹布,接过后问道:“樱桃糕?” 樱桃不比山楂,很容易坏,眼下还没成熟,竟然就卖了起来。 知道他俩没吃过,这东西在府城也是这几年时兴的昂贵糕点。 孟叔礼说道:“这阵子樱桃还没熟,是用去岁捣的樱桃浆做的。” 并非樱桃时节,用冰库储存樱桃浆,代价不小。 因此这一阵的樱桃糕很贵,这一小封只有六块,却要六钱。 “还是热的?”裴曜手托住油纸包,尚温热,他有点惊讶。 孟叔礼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说:“嗯,刚出锅,里头包着樱桃浆,热的好吃。” 长夏跟着裴曜来到屋外,在净水桶里撩了水,洗干净手后,才打开油纸包。 块状的糕点呈现米白色,掺杂着点点红,长夏心想,可能是樱桃浆的红。 裴曜托着掌心里的油纸包伸长手,说:“师父,你吃。” 长夏见他这么懂事,眉眼间全是喜悦。 孟叔礼在喝酒,闻言摆摆手,说:“你们吃,这个甜,我吃了牙疼。” 见他不吃,裴曜收回手,递给长夏。 长夏拿起一块,温温热热的,咬一口后,里面缓缓流出樱桃浆。 糕点外皮淡甜,红色浆酱酸酸甜甜的,有着明显樱桃味。 这种包馅的糕点,和其他点心很不同。 热的果然很好吃。 见长夏眼睛微微发亮,裴曜笑了下,自己也迫不及待尝一口。 他吃完一块后,说:“这个软甜,要不回去的时候给阿奶他们买一点。” 长夏点点头。 裴曜转头问道:“师父,这个在哪里买?” 孟叔礼看他一眼,说:“长青街东口,彭记点心铺。” 不等裴曜应声,他又道:“一块一钱。” 长夏愣住。 裴曜也愣住,下意识开口:“一钱?一百文?” 孟叔礼颔首,说道:“早年更贵,也是这几年种樱桃的多了,冰库也多开了两家,才便宜了点。” 见混账小子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哼了一声,眼尾却浮起笑纹。 以前孟耀给媳妇和老娘买过,他知道,年轻人,尤其媳妇和夫郎,都爱这一口。 一钱在芙阳镇都够买四封点心的。 长夏舌尖还残留着热樱桃浆的香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他哪里吃过这么贵的糕点,跟吃钱有什么两样? 下意识的,他抬头看向裴曜,根本不敢再伸手拿。 四目相对,裴曜忽然捏起一块樱桃糕,径直往长夏嘴里塞,说:“快吃,好好尝尝钱是什么味儿。” 这点出息。 孟叔礼白他一眼,酒葫芦在腰间一挂,往门口找隔壁任家老头说话去了。 长夏被迫张开嘴,一块樱桃糕就塞进来。 幸好糕点块不大,也不烫嘴噎嗓子。 比起刚才一口一口吃,嘴巴里塞满后,齿关一合,樱桃浆瞬间涌出,偏甜的樱桃味满溢。 他抬头看向裴曜,神色有点无奈,但樱桃糕的香甜像蜜一样,甜的心中都是喜悦。 裴曜拿起一块,咬了半个,看着流淌出来的红色浆酱,确实好吃,就是太贵了。 等长夏咽下口中的糕点,他又把手里的半块喂过去,说:“还有两块,带回去给阿爹阿奶尝尝,先不买了,等以后攒到钱再说。” 长夏吃完这半块,想了想,小声问道:“这好吗?” 毕竟是孟师父买的,就这样带回家。 裴曜将油纸重新包好,说:“我同师父说一声就是了。” 长夏点点头。 这么贵的东西,只他们两个吃也不太合适。 铺子收拾干净了,裴曜拉着板车出来。 孟叔礼没有耽误,跟任家老头和老夫郎道一声,锁好门,三人就离开了。 一听裴曜想把剩下的两块樱桃糕带回去,孟叔礼嗯一声,没说别的。 第92章 小别 回到家里已经快傍晚。 窦金花在家,见他俩回来,十分高兴。 没多久,陈知几人牵着驴从靠山田回来了。 他们翻地没有等裴曜,三个人呢,拢共就两亩。 陈知一边洗手一边说:“前儿晚上看你俩一直没回来,想着是歇在那边了,不想,昨晚也没回来。” 裴曜说了收拾院子和铺面的事。 陈知点点头,原是这个。 他晚上等到夜深才关门,裴曜他不怎么担心,只担心长夏是不是一个人回来。 转念又一想,裴曜还算懂事,不会让长夏孤身上路,心里才踏实一点。 裴有瓦听见孟叔礼还有间铺子,心道小老头还挺有家底。 再想到对方院子那么邋遢,暗暗摇了摇头,上了年纪,又孤家寡人的,没有心劲过日子,也是可怜。 长夏打开油纸包,坐在窦金花旁边,浅笑着说道:“阿奶,这是樱桃糕,师父买的,还有两块,你们分着吃,好吃呢。” 一看只有两块,窦金花笑眯眯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和裴灶安分了。 樱桃糕已经凉了,长夏看一眼里头的果浆,不像热时流淌得快。 窦金花咬了一口,软软甜甜的,等吃到樱桃浆,她目光有点诧异:“真有樱桃味。” 长夏说道:“就是用樱桃捣的浆做的。” 见陈知擦了手,他把油纸包托在手心递过去。 陈知没有推让,这种包馅的樱桃糕,他确实没吃过,十分好奇,也掰成两半。 裴有瓦摆摆手,说:“我不吃,你吃。” 陈知说道:“行了,孩子带回来,就是叫你尝尝,以后想吃也不给你。” 裴有瓦笑一下,这才接过。 裴曜喝一口茶水,冷不丁开口:“一块一钱,一人吃了五十文。” 果然,四个人都愣住了。 陈知不可置信,问道:“这么一小块就要一钱?” “当然。”裴曜点点头。 长夏见他吓唬人,悄悄笑了下。 “老天。”陈知喃喃自语,显然被这个价钱惊到了。 裴有瓦说:“这么贵,你师父也下得去手?” 裴曜笑了笑,开口:“师父他买了六块,花了六钱。”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他俩活了一辈子,哪里吃过这么贵的东西。 长夏看裴曜一眼,裴曜笑着摸摸下颌,这才如实说道:“也就是这阵子价钱高。” “师父说了,用的是去年的樱桃浆,用冰库储藏,费了大力气,才这么贵的,府城那些富贵人家,吃的就是这口稀罕,人家可不觉得贵,只怕买不到,等后头樱桃熟了,价钱自然就便宜了,最高也就是五十文一封。” 五十文一封糕点,无论八块十块还是十二块,搁在湾儿村,都算上好的点心,包一封拿去送礼很有面子。 裴家人一听这个价钱,心道真是便宜。 长夏想起孟师父唬完他俩,说这个东西有多贵,他心里直打突突,再好吃也吃不起,能尝一回就难得。 没想到从铺子往回走,孟师父才跟他俩说,要真喜欢吃,等樱桃熟了之后,价钱就落下去了,到时候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一阵子话,眼瞅天快黑了,窦金花已经做好饭。 长夏和裴曜在府城吃过,没有上桌,进了灶房用大锅烧水。 白天只洗了头发,没有洗澡,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了,但还是觉得不舒坦。 如今天暖和了,两人又年轻,夜里洗澡不怕冷。 热水晃荡。 长夏从浴桶中跨出去。 热汽蒸的他脸颊白里透红,眼尾一抹嫣红似擦上去的胭脂。 他身形极为漂亮,细腰长腿,该有肉的地方丰腴白腻,被掰开时,掐出红色的指痕。 他腿根微颤,站在浴桶旁飞快擦拭,偶尔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睛。 压低的眉眼,暗含锋利侵略与春色。 一种被盯住的不安感让长夏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想要不被注意。 不知是水还是汗,从裴曜额角往下滑落,悄然跌进水面。 此时裴曜的神情…… 心跳得很厉害,长夏抿了抿嘴,转过头,不让自己再看下去。 哗啦一声。 长夏手一颤,很快,背后贴上一具带着水汽的身躯,滚烫、结实。 “长夏。” “长夏。” 喃喃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 长夏脸颊、耳朵被亲吻,湿漉漉的吻又来到颈侧,一声声轻语呢喃仿佛喊在了心尖上。 而等听到一声黏糊糊软乎乎的“哥哥”。 长夏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搂住裴曜脖子。 他呼吸都在颤抖,垂着长长的眼睫,敞开一切心怀,温顺、包容地攀附,轻轻吻上清俊少年的唇。 · 收拾好瓶瓶罐罐、衣裳等行李,裴曜背着包袱和大竹筐往外走。 大竹筐里放了一小坛咸菜,一小口袋馒头,以及家里晒的木耳、黄花菜等干货。 长夏眼神带了一点不舍,清透漂亮的瞳珠水润润的。 他知道,裴曜要学手艺,不好耽搁。 到了门口后,两人站定,他抬头看着裴曜认真叮嘱:“馒头不会蒸,去外头买就是了,想吃肉不会做的话,就带师父去馆子里吃。” 裴曜会做一点简单的饭食,味道好不好另说,好歹能煮熟。 他这两天做饭炒菜的时候,也特地把裴曜喊进灶房,让看一看。 “衣裳不会洗的话,换下来放着,过段日子回来带上,等我洗了晾干,再带过去。” 长夏说完,又想了想,再没别的要嘱咐。 裴曜认真点头,说:“你在家别老闷着,闲了去找王小蝉三妞儿他们说说话,想吃什么就去买,别怕花钱,等樱桃糕便宜了,我接你去府城住几天,吃刚出锅的。” “好。”长夏小幅度点头。 裴曜摸摸他脸颊,说:“过几天我就回来。” “嗯。”长夏眼里带上一点浅笑。 裴曜不再耽误,转身就走,回头看一眼,长夏还在门口站着,他声音清朗含笑:“回去吧。” 长夏进了屋,看见空荡荡的桌子,往常放在上面的一溜儿小瓶小罐都被带走了。 他揉揉脸颊,但眉眼依旧有点闷闷不乐。 裴曜要跟着孟师父学做螃蟹,而廖叔那边的木雀木鸟依旧要供上,毕竟卖得好,一个月有六钱左右,哪能轻易放弃。 因此裴曜将颜料罐子带走了,还有两截木头,大竹筐沉甸甸的。 长夏眼神又落在钱匣子上。 里头有六两多,是裴曜卖木雕攒下的,今年忙,没做风筝去卖。 孟师父给的钱是管两人吃喝的,与旁的无关,昨晚他问裴曜要不要带钱,裴曜带了两大串铜板,一共两百文,买点小东西应该足够了。 后院猪在哼哼,声音还挺大,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 长夏不再低落,拎了一桶水往后院走。 · 一场雨下过,土壤湿润,麦田和水田都不用灌溉。 两亩靠山田已经种下豆子。 朝廷发的甘薯催了芽,在菜地种下了,芽苗长高了一节,绿油油的,风一吹,晃动不已,只等秋时收获。 开阔的山坡上,长夏弯着腰,不断捡拾地上黑绿的地皮菜,喊道:“阿爹,这边多。” “来了。”陈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软嫩的地皮菜一朵朵被丢进篮子里。 这东西贴着地皮长,没有根系,不用拔不用挖,捡拾就好。 捡着捡着,听到有人声动静,长夏和陈知都直起腰看了眼。 见是杨见山两口子,陈知笑着高声喊道:“他婶子,今天闲了?” 离得有点远,杨见山媳妇也喊了声,等靠近,见地上有许多地皮菜,她顺手拾了几个。 和陈知说两句话,她就在山坡另一边捡地皮菜。 杨见山扛着斧头背着麻绳,往一旁林子里砍柴去了。 这一片地势开阔,但陈知和长夏先过来,杨见山媳妇没有凑过去。 村里除了几个爱争爱抢的,一般人都有眼色,离远一点,省得为捡一点地皮菜吵吵嚷嚷。 提起裴曜在府城拜了个师父,都住到府城去了,杨见山媳妇没有眼红,笑声朗朗,道:“要么说你们家裴曜出息,从小就出挑,长大了更是不得了。” 裴曜好几天都没在家,村里人不免会问问,拜师一事根本瞒不住。 陈知自然高兴,笑得眼尾都是细纹,嘴上谦虚了两句,就夸起她儿子杨辰。 杨见山媳妇也笑得合不拢嘴。 长夏只在一旁听着,见他二人兴高采烈,眉眼弯了弯。 拾满篮子后,陈知同杨见山媳妇道一声,和长夏下山回家了。 山路难走,不是有石头凸起,就是坑坑洼洼,下过雨有的地方湿滑,更得小心。 终于到了平坦的地方,长夏步子迈大。 两人绕到自家靠山田转了一圈。 豆子已经发芽了,长势还不错,补种的地方也冒出小芽。 刚种下豆子的小半月,窦金花和裴灶安天天都在地里待许久,不然会有麻雀刨开土吃掉种子,气人得很。 为开田,村里不止打过一次架,其他村子也有骂仗打架的。 这段时日倒没听说过谁谁打架,大部分人家的下等田已经定好开好,衙门来了人丈量,田契都发下来了。 地里没出差错,陈知放了心,又带着长夏回家。 地皮菜倒进大盆中,随便搅了搅,水就变得浑浊。 长夏坐在板凳上淘洗,很有耐心。 这东西不多洗几遍,会有砂砾碜牙,谁吃到都不免抱怨几句。 裴曜又挑剔,要是蒸了地皮菜包子,吃出一口带砂砾的,就不会再碰。 想起裴曜,他端起一盆脏水倒掉,又舀一盆干净水,将竹匾上湿淋淋的地皮菜倒进去。 已经去了六天了,不知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吃,衣裳洗了没有。 正想着,正在玩耍的白狗忽然丢下竹球,汪汪叫着往外面跑。 “长夏!阿爹!” 裴曜的声音响起。 长夏再顾不上洗菜,起身小跑几步,就看见裴曜大步进了院门。 第93章 安抚 白狗疯狂摇着尾巴,高兴极了,不断往裴曜身上扑。 裴曜揉一把狗头,看见长夏后,长腿一迈,三两步就跑了过去。 长夏眼中流露出喜悦。 他发梢和衣摆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抱了个满怀,双脚离地,被抱着转了一圈。 狗在旁边汪汪叫。 裴曜将人放下后,笑容灿烂,一双星眸含着点点微光。 长夏高兴得说不出话,只顾瞧着裴曜笑。 末了,他总算想起,急忙问道:“吃过早食了?渴不渴?” 才上午,不到晌午饭的时候,坐船虽然不累,但要从水桥码头走回来,这一段路不近。 裴曜松开揽在细腰上的手,趁家里没人,低头在唇角亲了口,这才揽着人肩膀往里走,笑着说道:“吃过了才回来,倒是有点渴了。” 长夏挨着少年人结实健壮的体魄,闻到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干净清爽。 他脚下快了一点,说:“茶水有,泥炉上也烧着热水。” 裴曜跟着他的步伐。 白狗呜呜叫着,一个劲儿蹭裴曜小腿。 老黄狗趴在狗窝里睡觉,探出上半身,睁眼一看是裴曜回来了,它尾巴摇了摇,汪了一声,打个哈欠又闭上眼睛。 长夏轻轻推一下裴曜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这回放开了。 他拿了干净茶碗倒茶,浅笑着说道:“回来得正好,阿爹去老庄子买豆腐了,还说要去赵李村买点肉回来,今天捡了些地皮菜,面都和好了,晌午要蒸馒头和包子。” 他将茶碗递给裴曜,又问道:“阿爹过去没多久,你没在老庄子碰到?” 裴曜喝一口茶水,笑道:“我从小路回来,没从老庄子里面走。” 要是碰见村里人,关系好的还行,遇着眼酸的,还得听几句心口不一的夸赞,实在懒得应对。 长夏点点头。 他在木盆前坐下,一边洗地皮菜一边说:“爹和阿爷去地里了,阿奶跟着阿芬奶她们去捡柴捡山货了,估计就在前山。” “嗯。”裴曜点点头,将背上的竹筐卸下,取出里头的一封点心,一小坛酒。 长夏看一眼,问道:“没带脏衣裳?” 裴曜说道:“我自己洗了,在那边除了刨木头,再没别的活要做,衣裳不脏,随便洗洗就行。” 长夏打量一下他身上的衣裳。 确实,没什么污迹,更别说草汁、泥点子之类的。 裴曜拍拍酒坛,说:“这是桑葚酒,有点甜味,你也能喝。” “嗯。”长夏点点头,问道:“今晚是在家住下还是就走了?” 他看向裴曜,眼含一丝期待。 裴曜拿过一个小板凳,坐在旁边,说:“住两天再过去,师父那边我已经说好了。” 长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大。 他拨开水里黑绿色的地皮菜,见盆底还是有一层砂砾,就知道三四遍是洗不干净的,势必要好生洗一番。 裴曜喝了两碗茶水,问道:“猪草打了?” 长夏捞起一大朵地皮菜,仔细搓洗,说:“昨天打了许多,下午再出去打,不着急,猪和鸡鸭都喂过了。” 裴曜看一圈院子,柴火劈了不少。 于是他坐在长夏对面,帮着洗地皮菜。 这东西好吃,就是难洗,不洗干净了实在吃不下去。 见他乖,长夏眉眼含笑,说:“想喝酒的话,看阿爹回来买了多少肉,要是多的话,炒一碗辣椒肉片给你做下酒菜。” “嗯。”裴曜点头,大手在水盆里捞起地皮菜搓洗。 想起什么,他抬眼说道:“师父那间铺子赁出去了,一个月三两的租钱,半年一交,听那人说,他家住城郊,是酿酱的,租下铺子是为了在府城卖酱油。” 长夏一听,在心里算了下,一个月三两,那半年就是十八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 他眼神微微惊讶,一年光租钱就有这么多。 他们家盖房才花了三十五两左右。 府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地方。 裴曜看见他神情,就猜到在想什么,笑了一下说:“昨天我还跟师父去看了下,那家人正忙着从家里运酱缸什么的,还没收拾出来,等回头铺子开张了,我买上一罐酱油带回来,尝尝好不好吃,那汉子说了,他家酿的酱油,府城人都跑去买,要不是卖得好,他也不敢在府城开铺面。” “嗯。”长夏点点头。 他想了想,轻轻柔柔笑了下,说:“我原来还在想,师父要管你吃喝,他赚的那点钱,供他自己就不错了,有你的话,可能就不够了,不想租钱就这么多。” “你们就两个人,一个月哪能吃得完三两,到年底兴许还有剩余。” 长夏在府城住了两天,菜价蛋价和油盐肉价等,买菜的时候他听了一耳朵,有的和镇上差不多,有的贵一两文。 这些寻常的吃喝,价钱没有高得吓人。 裴曜也知道自己吃得多,笑了一下,他没想到,长夏竟担心自己吃穷师父。 他将手里洗过的地皮菜搁在大竹匾上,说:“我听师父说了,他买下那间铺子,花了一百两,这得三年才能把本钱赚回来。” 长夏张了张嘴,一百两银子? 地方就那么大点,屋子小小的,就卖到了一百两。 裴曜笑着说:“本钱是大一点,但地契房契都是师父的,只要租出去都是赚,他一个小老头,一年三十几两,不愁没钱花就好了。” “也是。”长夏赞同道。 又洗完一遍地皮菜,裴曜端起木盆去倒水。 长夏提来水桶,刚把水倒进盆里,就听见阿爹声音响起。 裴曜朝门外喊了一声,就见陈知闲话也顾不上说了,急匆匆进来。 看见儿子回来,他哪能不高兴,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 裴曜一一作答,陈知又问他这几天在府城吃的什么,手艺学的怎么样了。 长夏也好奇,认真听着,刚才都没来得及询问,只顾说别的了。 一听裴曜自己学着炒菜煮米汤,陈知一下子乐了,都想不出来儿子掌勺的模样。 在家就算帮长夏干点活,顶多烧火端饭,哪里碰过菜刀和锅铲。 小时候懒劲犯了,连筷子都不拿,等着人喂。 他和裴有瓦忙着去地里干活,吃完撂下碗就走了,结果没几天就发现长夏在给裴曜喂饭。 他都不许窦金花惯着裴曜给喂饭,没想到臭小子找到了长夏这个好欺负的。 长夏那时候瘦巴巴的,个头就那么点,裴曜胖墩似的,还坐在长夏怀里,张着嘴巴等喂。 他简直被气笑,平时都不爱搭理长夏,有事就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长夏也是太好欺负,连哥哥都没叫一声,就给人喂饭。 他揪住裴曜就揍了几下屁股,打哭后还训斥了一顿。 裴曜忙着抱怨师父做饭太难吃,完全不知道阿爹想起这一桩旧账。 他看向长夏说:“还不如我做的。” 长夏心疼他吃不好,闻言小声说道:“真厉害。” 裴曜眉梢一扬,显然很受用。 他又说:“不过我俩也在外头吃,昨天就是去面馆吃的,多加一文钱,就能续面。” “吃饱就行了。”陈知随口应道,一点都不担心他在府城吃不好。 老孟头都能给买六钱一包的樱桃糕,怎么可能在吃食上克扣。 况且府城各种馆子铺子那么多,走出巷子就有吃的,裴曜自己手里也有钱,根本不是会苛待自己的性子。 再说,都十八岁了,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有什么用。 三人说一阵子话,长夏和裴曜洗了快十遍地皮菜,见水清了,地皮菜摸着干净了,这才停手。 窦金花几人陆续回来后,看见大孙子,乐得合不拢嘴,又问一遍吃得怎么样,住的可习惯。 裴曜带回来府城的好点心,老两口一吃,再没有比大孙子买的糕点更好的了。 长夏和陈知忙着切菜备菜,晌午就把地皮菜豆腐包子、肉包子和馒头蒸了出来。 长夏特地切了一盘肉片,用干辣椒炒了,肉片焦黄微辣,油水很足,挺合适下酒。 桑葚酒清冽微甜,后劲有一点酒的辛辣,但不醉人。 裴有瓦挺高兴,和儿子碰杯喝了不少。 · 夜晚,村落一片静谧。 月色如水,树影随风晃动。 思念化作缠绵。 长夏指尖轻颤,晃动中抓不住任何东西。 莽撞如野兽的高大少年掐住他下颌,亲吻又凶又深。 长夏几乎喘不过气,呼吸间全是裴曜炙热的气息。 眼泪滑落,亲得太深了,他有心想要求饶,可唇再次被吻住。 长夏双手抵上坚实宽阔的胸膛,想要推开凶狠蛮干的人,但他的力气完全不够看。 指尖被咬住,明明不疼,但他小声哭了起来。 只是哭声非但没有引起怜惜,反而让咬他的人红了眼睛。 · 夜深沉寂。 长夏缓过气,眼睛不再无神失焦。 他出了一身薄汗,趴在裴曜胸膛上,对方也喘匀了气。 长夏一动不想动,但裴曜抱着他换了个相拥的姿势,可怜兮兮说道:“你不在,夜里还好,早上醒来好难受。” 长夏眨眨眼睛,自己还难受着,但忍不住摸了摸裴曜脑袋,以示安慰。 两人相拥,细细密密亲吻。 长夏只觉脸颊被蹭了蹭,裴曜身上的肉硬邦邦,但脸颊肉是温软的,挨挨蹭蹭时,总有种乖巧的模样。 他微微侧头,亲了亲乖巧少年的侧脸。 裴曜显然很喜欢,也吻了吻长夏脸颊,声音含笑:“再亲亲。” 长夏一边抚摸他脑袋,一边轻轻亲吻。 裴曜很乖,没说话也没乱动,让他欢喜又心疼,从眼尾亲到唇角,安抚了将近一刻钟。 第94章 挖井 啪! 一声爆响后,急促的噼里啪啦声紧接着响起。 长夏捂住耳朵,眼中带着高兴,要挖井了。 鞭炮皮炸到脚边,他往后退了退。 炮声停歇后,匠人们将香案抬到一旁,就有领头的呼喝着,动了第一铲土。 上香是由主家持香,裴曜跟着裴灶安裴有瓦在前面。 挖井和别的活不一样,井匠们动工,不懂的人不好帮忙。 陈知看一眼香案上的供果。 按风俗,今儿还不能撤,等明天一早再撤下来。 他心想,果子而已,到时给井匠们分一些让去吃。 裴曜在前面,一边听老爹和匠人们说话,一边蹲下看地上放的井桡。 打井要下木头做的井桡,因此木匠也在。 井匠是赵李村的,离得近,大伙儿都认识,木匠正是他们湾儿村的杨二保,裴曜很熟悉,小时候第一次削木头,就是杨二保教的。 知道裴曜在府城拜了师,学做更漂亮的木雕,杨二保同他说笑几句,又显摆了一下自己做的井桡多么结实漂亮。 今年定下了打井的事,裴有瓦过完年就同杨二保说了,让早早把井桡做出来。 长夏神色好奇,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挖井。 今天才动工,一口井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 打井的地方选在了菜地旁边,方便提水浇菜,也是个风水好位置。 见阿爹拿了镰刀和竹篮往蒿菜那边走,长夏挽起衣袖,往豇豆地里去摘豇豆。 已是夏末,各种菜蔬齐全,有的都结好几茬了。 长长的豇豆垂下来,翠绿鲜嫩。 长夏捡着嫩的摘。 这段时间经常吃,老一点的豇豆都看不上了,煮猪食的时候他会剁一些,让猪也吃点好的。 正忙着,门外有人笑了声,陈知听见,扭头一看是老庄子那边的一个妇人,他笑着将人招呼进来。 妇人背着竹筐拿着镰刀,显然要去割草。 “婶子。”长夏喊了人。 妇人笑着应一声:“哎,夏哥儿摘豇豆呢。” 她正好从门前路过,听见鞭炮声,想起裴家要打井的事,就进来看看。 房子都住进来好几年,这回总算动了工,陈知乐得什么似的,出门再不怕被人问家里井打了没。 裴曜正和杨二保说话,听见动静,同样喊了声婶子。 妇人笑得合不拢嘴,真是人俊嘴甜。 长夏手里的豇豆拿不下了,过去把陈知手里的竹篮和镰刀接过。 “今天人多,多摘些。”陈知说道。 “嗯。”长夏点点头,又摘了一把豇豆,随后摘了几个紫茄。 要管井匠的饭食,六七个人都是汉子,干的也是力气活,肯定要给人家吃饱。 今儿晌午是第一顿饭,早起陈知就去买了两斤肉。 长夏又摘一个大吊瓜,竹篮沉甸甸的,他提着进去,坐在灶房门口洗菜。 屋顶几个大竹匾晒着焯过水的嫩豇豆。 这几天茄子也该摘一些嫩的,切成条晒干,冬天就有的吃。 几句话说完,妇人忙着去打草,道一声就离开了。 陈知过来,挽起袖子进灶房切肉,一边切一边问道:“有四样菜?” 长夏将洗干净的茄子放在竹匾上,说:“有,豇豆、茄子、吊瓜还有蒿菜,正好四样。” 陈知应道:“那够了,再烧个瘦肉汤就行。” 长夏洗完菜,端着滴答水的竹匾进来,问道:“阿爹,菜怎么做?” 陈知想了想,说:“茄子蒸了,豇豆焯熟了凉拌,吊瓜炒肉片,蒿菜清炒就行了。” 他今天买了两块肉,一块便宜的瘦肉,一块带肥的五花,正好切了五花炒菜。 “好。”长夏点点头,拿了菜刀就切菜。 裴曜从菜地过来,听见灶房的动静,站在门口看一眼,见长夏在忙,他拎起竹筐说:“阿爹,我去打猪草。” “去吧。”陈知应一声。 长夏将切好的豇豆条揽进瓷盆里,见裴曜走了,手下没停,继续切豇豆。 吃饭要分两桌,井匠们一桌,他们一桌,菜量也得大,不然匠人吃不饱,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裴曜是昨天回来的,昨晚给了陈知二两银子。 打井差不多要六两,见儿子出息,比原先说好的多给了一两,陈知和裴有瓦十分欣慰。 上有父辈下有裴曜,长夏软弱些,不是能拿主意的性子。 自家挖井吃水,对裴曜给了二两银子的事,他只点头说好。 这三个月裴曜陆续带回来二两多,都是卖小木雀得来的钱。 他一个月能在府城待十几甚至二十天。 在那边不用干别的活,除了学小机括锤炼,每天都能抽出空做小肥鸟,多卖了几个。 夏天农忙,光是每天打草就挺累人,地里的草要锄要拔,菜地也要管,还有家里的一些杂活,虽不费力气,但挺费工夫。 陈知和裴有瓦让裴曜不用操心,学艺要紧。 不过裴曜会算着浇地上肥的日子,赶回来干活。 他一回来,多个壮劳力,打草都是用板车拉,长夏几人确实轻快了些。 打井是家里的大事,日子之前就算好了,他自然要回来看看。 井匠们挖土运土不停。 窦金花背着手看一会儿,就提着篮子在菜地摘菜,趁着菜嫩,该焯水焯水,该晒干晒干,为冬天存一些。 裴灶安蹲在不远处抽烟袋,太阳一大,他眯着眼睛,心中十分快慰。 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他年轻时,哪里敢想自己有一天还能住上青瓦房,打上水井。 正砸吧着烟袋,门前就来了人。 近邻离得不远不近,但鞭炮声响亮,路过的人都能听见,甚至老庄子那边也能听见一点动静。 见来人是两个平时交好的老头,他磕磕烟袋,笑得一脸褶子,忙招呼人进来吃茶。 裴有瓦搬了桌椅,端了茶壶茶碗出来,就放在对面菜地边上,陪着说了两句话。 他一家子都喜气洋洋,又是说又是笑,声音高而亮,从门前路上经过的人都能听见。 到晌午吃饭时,井匠们见桌上四菜一汤,有肉有荤腥,很是讲究,馒头也管够,一顿饭下来,都吃得十分饱足。 · 后院。 四个猪圈门都打开了。 长夏正在用铁锹铲猪圈里的泥和粪,铲起就丢进粪篮子里。 今年又养了四头猪,除了留着下猪仔的老母猪,到年底照样是卖两头,自家杀一头。 猪圈铺了青石板,铲的时候发出不小的刮擦声。 另一边猪圈里,裴曜也在干同样的活。 四头猪被裴灶安和窦金花赶去了河滩吃草,老母猪还算温驯,其他三头猪劁过了,一心只想着吃,从没咬过架,赶起来挺容易。 四个圈清理一遍后,两人提了水过来,用旧水瓢往猪圈里用力泼洒,粪水混着泥水流淌。 长夏拿了大扫帚用力清扫,很快,整个的青石板面露了出来。 泼完水,裴曜也拿起扫猪圈的扫帚,进了旁边的猪圈里。 长夏没有把粪水扫出来,只聚在猪圈角落当中。 水会从缝隙渗下去,不必担心。 而且大堆的粪泥已经铲走了,角落里的不多。 他提了草灰篮子,倒了些草灰覆盖在残粪上,随后就用铁锨一下子铲起来。 四个猪圈都清理完后,他俩缓过一口气。 天热,等猪回来,里头也就干了。 猪粪要积攒起来,给田里上肥之前也要沤肥。 两人给粪堆盖了厚厚一层草灰,使不露出,又抓了一大把晒干的青药叶,点燃后在粪堆上撩烧一会儿。 青药叶的味道浓烈,将粪臭味遮住,也能驱走蝇虫。 烧得只剩一截秆子时,长夏将其丢在草灰上,他看一眼大扫帚,问道:“扫帚还要吗?前两天阿爷扎了几把新的。” 这两把是专扫粪的粪帚,竹稍不免会沾到,好在是自家用竹子扎的,常丢常换也不心疼。 裴曜说道:“那就不要了,等下丢出去。” 两人提起水桶,拿了脏扫帚往前头走。 正是下午,井匠们正在干活。 小桌上放了茶壶茶碗,泥炉也提了出来,上头搁着烧水的陶罐,随他们自己倒水喝。 长夏和裴曜推了板车出门打草,顺手带上脏扫帚,出门后就丢在了河滩的乱石堆里。 其实这两把扫帚晒一晒,也能当柴火烧,只是裴曜不喜欢。 在河里涮洗过,晒干后用手一根根折断掰断,不然不好往灶膛里塞。 窦金花和陈知不怎么在意,但裴曜从小就不喜欢烧带粪的柴火,说有味儿,长夏自然不跟他对着干。 · 太阳还没落山,天边一片火红色云霞。 井匠吃过饭回去了,打井的周围全是土,附近的菜也沾着土。 院子里,裴曜在洗头发,今天扫了猪圈,一身衣裳都要换,他嫌打湿衣领的话,湿哒哒难受,干脆将上衣都脱了。 长夏正在灶房烧水,给灶膛塞一把柴火后,借着一点火光热意,烤了一会儿头发。 他也洗了头,锅里的水是为洗澡。 见锅边冒了白汽,水烧开了,他一边用布巾擦头发一边往外走,出来就看见裴曜光着膀子。 裴曜身量高,木盆放在高凳上,弯着腰,脊背肌群起伏,如山峦般健壮。 胳膊同样结实,青筋盘虬,身形结实漂亮。 长夏从木架拿起一条干布巾,走过来在旁边等着,问道:“洗了几遍了?” 裴曜往头发上撩水,说:“两遍,这就好了。” 长夏轻轻弯了弯眼睛,他就知道。 今天扫了猪圈,裴曜不会洗一遍,得用野澡珠洗两遍才肯罢休。 裴曜洗干净头发上的白沫,接过长夏递来的布巾,站直了擦拭。 他大臂小臂都修长,长夏看一眼他胳膊上紧实的肉,低头抿抿嘴巴,没说什么,视线转到一旁,同样用布巾擦头发,好干得快一点。 裴曜擦一会儿,发梢的水少了些后,就搬了浴桶进屋子。 长夏提了干净木桶进灶房舀热水。 干了一天活,也累了,趁着天还亮,早早洗完,就能歇下了。 第95章 八钱 细雨如丝如缕,雨雾蒙蒙。 雨水带来清凉之意,将炎炎夏热驱散。 堂屋。 裴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昨晚后半夜就下起小雨,绵绵不绝,井匠们今天没有过来。 昨天割的草还有,足够喂猪喂牲口,下雨能偷个闲,不用出门。 长夏和了白面,擀面做了白面条,窦金花下厨炒了肉臊子,做了一顿肉臊子汤面。 裴曜端起面碗就顾不上说话了。 他在府城下馆子吃面,去的都是生意好的馆子,味道都不错。 可一回家,自家的面条有种外头比不上的味道,尤其阿奶做的肉臊子汤面,咸淡正合适,面条很筋道细滑。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吃着舒心。 长夏端着碗,喝一口热乎乎的臊子汤,胃里一下子舒坦了。 桌上有一碗蒜片绿椒炒白野蘑,一碗腊肉炒笋丝。 野蘑是他俩今早冒着小雨去山上找的,很新鲜,笋是晒干的春笋泡发的。 两样都是好菜式。 裴曜在府城要么自己做饭,要么去外头吃,自己炒菜有时不怎么好吃,外头的菜偶尔也不称心意。 因此哪怕今天吃的是白面条,长夏还是给炒了两个菜。 臊子汤里有细碎的豆腐丁,裴曜吃完面条后,又捞汤里的豆腐丁吃。 转头看长夏正在吃面,他没说话,端了碗起身,站在旁边高桌前,自己捞面条舀汤。 今天下雨,煮好的汤面用大瓷盆盛了,端进了堂屋,不然还得来回冒雨去锅里舀饭。 见儿子自己动手,陈知几人没说什么。 不过裴有瓦一碗面吃完后,是陈知起身给舀的,裴家人同样习以为常。 等吃得差不多,肚里饱了,才有闲心说两句话。 陈知看一眼裴曜,说:“等下个月天凉快了,要不让你师父来咱们家转转。” 裴曜抬头。 陈知又说:“嗐,虽然咱们小门小户的,也有一间空房,被褥也是现成的干净东西,住一晚两晚不成问题,之前我和你爹就想问问,不过夏天太热,你师父年纪大了,或许遭不住这样的远路。” “这不是过段日子各种瓜果菜蔬都熟了,喊你师父来尝口新鲜的,转转山看看河,只当叫老人家来散散心,又没什么别的事。” 见裴曜在思索,他笑道:“我跟你爹也是想着你拜了师,叫师父来认认咱们家门,多来往又不是坏事。” “行。”裴曜点头说道:“我过去了跟师父说说,他要愿意,等凉快了,我带他坐船回来。” “嗯。”陈知应一声,夹起一片腊肉吃。 饭后。 长夏从箱子里找衣裳。 今天一凉,让他想起后边裴曜要去府城住的话,得带几件厚实的。 眼下找出来,放在最上头,等雨过天晴了,拿出去先晒一晒。 翻出来归拢好之后,他合上箱盖,手里拿着两条亵裤,看向裴曜,小声说:“这两条是新做的,洗过了,软和,给你装起来了。” 裴曜手里拿着一个半成品小木鸟正在雕琢,闻言抬头,见是亵裤,点头道:“好。” 长夏把亵裤放进小包袱里,里头是裴曜的一身衣裳和一双洗干净的布鞋,明天都要带走。 外头雨声沥沥。 窗户关着,但门帘撩了起来,好从外头照进光亮。 长夏将炕桌摆好,拿过针线篮子要干活,就看见里头放着的一只小螃蟹。 这是裴曜做的,前天带了回来。 他拿起来把玩。 小螃蟹的八条腿和两个钳足都可以动,小眼睛有点呆呆的,身子圆圆,腿也偏圆。 比起孟师父手中栩栩如生的螃蟹,裴曜做的这只,更偏向他自己做的小肥鸟,憨态可掬。 裴曜拿出来的时候还诉苦,说被孟师父骂了一顿,好好的螃蟹还没学会,倒先鼓捣上别的样式。 他其实知道,师父是想让他专心学一样,学到技艺足够纯熟,再去琢磨其他,不然到最后样样都不精。 不过他做螃蟹做多了,不免觉得枯燥,就想做点不一样的,换换手。 就弄了这么一只,结果老头子给他训了一顿。 长夏拨动拨动蟹腿,捏住蟹钳子晃一晃,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轻轻吹走木屑,裴曜又拍掉自己腿上的木屑,抬头一看,发现长夏在玩小螃蟹。 他笑着开口:“你觉得好玩?” “嗯。”长夏点头,他确实喜欢。 这一只比起裴曜以前自己瞎琢磨的小螃蟹,更为灵动,蟹足也不再粗糙丑陋,精巧了许多。 他再次想,果然还是得拜师。 裴曜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说:“后面我再做一个,拿去廖叔那边,看他收不收。” 长夏抬眼,浅笑着问道:“你不怕师父再骂你?” 裴曜眉梢微扬,说:“你觉得他能管住我?” “再说了,他又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我,当着他的面不做,我还不能背着他做吗。” 长夏看着他,眉眼含笑,总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真像小孩。 裴曜想了一下,又道:“你喜欢,廖叔应该不会不要,蟹青色的颜料没买最贵的,但也不便宜,价钱不能跟木雀一样。” 他拧眉思索,说:“师父做的螃蟹卖给玩器店,一只就要三两五钱,我做的这个小一半,也没那么逼真,但是里头有实实在在的机括,要是卖的便宜了,不值当。” “木头还好,成本都在颜料和机括上,二两好像有点高,一两银子是能回本,只是做一只费的工夫不小,得花好几天心思,一两五钱或者一两八钱,自己才能多赚一点。” 长夏听着,下意识看向手里的小螃蟹。 以前卖的最贵的木雕,不过一百来文,一下子变成一两多,他几乎想不出来,心中也有点忐忑,廖叔愿意这个价收吗? 裴曜拿不准,说道:“算了,回头还是先问问师父,他懂得多,反正最低不能低于一两五钱。” 长夏只能点头,心想,一只赚五钱的话,也不少了。 · 打井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事,裴曜在家住了三晚,又带着行李和菜蔬去了府城。 他在府城不光学艺,也卖木雕赚钱。 陈知没有问儿子要钱,反正这点家底到最后也是裴曜和长夏的。 他和裴有瓦嘴上没说,心里觉得儿子争气,去府城不问家里要钱,自己赚自己花,打井给了二两,还是很懂事的。 他跟裴曜提了一句明年要铺青石板路的事,裴曜说要是攒下了,会给四两五两的。 石料贵,哪怕料子差一点,石匠干的力气活很重,价钱便宜不到哪里去。 院里铺一条石板路的话,石料加上工钱,说不定得十两左右。 儿子愿意出一半,自然是好事。 · 天晴之后,夏末的热意重新袭来,地面没两天就晒干了。 长夏抱着一条被子出来,搭在木架上晾晒。 太阳大,他眯着眼,手里拿着藤拍打被子。 这是裴曜盖的,每次裴曜走之后,他都会拿出来晒晒。 将洗了的两双草鞋也提过来,放在柴堆上晒。 都是裴曜打的,其中一双是他的。 裴曜心细手巧,打的草鞋穿起来很舒服,不过今年拜了师,忙碌些,也不常在家里待,就没怎么打草鞋。 该晒的东西都拿出来后,长夏拍拍手,进了屋里做针线。 井匠们在干活,不好坐在院里。 他低着头,安安静静缝鞋底。 这双是给裴曜做的。 之前去府城,长夏留意到巷子里几乎没有穿草鞋的人,怕裴曜在这上头吃亏,每次从家里去府城,他都让穿布鞋。 新鞋已经做出来两双,裴曜还没看见,后头再拿出来给穿。 等窦金花从老庄子那边回来,家里有人了,长夏就提了竹筐和镰刀出门打草。 白狗兴冲冲跟出来,汪汪叫着,一人一狗往河边走。 河面粼粼波光闪烁,水奔腾着,流向远方。 岸边总有打草、放牛的身影,小孩大人都有。 平缓的流段和小水塘里,常常能看见鸭子被放出来游水。 芦苇多的地方有时能看见野鸭子钻进去。 天上掠过一群飞鸟,芦苇丛随风摇曳。 长夏背着一筐草,看见有两个半大小子划着木板慢慢进了芦苇丛中。 这个年纪,平时聒噪难以安分,这会子怕惊动里头的野鸭,两个人都闭上嘴,没敢出声。 长夏驻足,等木板船进了芦苇之中后,只能看见苇叶晃动。 他想起裴曜十三四岁时,一点都不省心,仗着会水,和杨丰年几个划船进芦苇里摸野鸭蛋,也往山沟里去找野鸡蛋。 钻山下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不过野鸭蛋野鸡蛋倒挺好吃。 每次裴曜摸到蛋,不会藏着,带回家让阿奶给炒,他跟着沾了光。 出来久了,这次没带水囊,长夏擦擦额上汗,不再停留。 然而没走多远,他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不用辨认就知道是裴曜。 “长夏——” 一声呼喊传来,长夏眉眼欣喜,脚步一下子加快。 裴曜跑得比他更快,到跟前后,一张俊脸笑容灿烂。 沉甸甸的草筐被接过去。 长夏眉梢扬着轻快与雀跃。 他微微侧脸,看向走在旁边的人,抿着的嘴巴也挡不住唇角笑意。 “刚回来的?”他声音含笑。 裴曜边走边说:“嗯,刚到家,阿奶说你出来打草,我就往河滩来了。” 他眼中露出一丝兴奋,说:“还记得我上次说要做差不多的螃蟹卖给廖叔吗?” 长夏点点头。 裴曜笑容满面,说:“我偷着做了一只,昨天问了师父,他说一两五钱太少了,糟践名声,必须按一两八钱来,今天一大早,他还不放心,跟着我去了廖记,廖叔应了这个价。” 这就赚了八钱。 长夏睁大眼睛,惊讶又喜悦,真卖出去了。 第96章 油糕 回家的路上,两人碰到了杨丰年和他夫郎柳屏。 裴曜背着一筐草,说:“我带了一坛好酒回来,晚上和荣子一起去找你。” 杨丰年点头笑道:“好。” 他俩又说几句闲话,长夏和柳屏彼此看一眼,因不熟悉,只互相笑笑。 柳屏个头不矮,比长夏略高些,也是清清瘦瘦的身形。 他悄悄打量一下长夏,虽然眉眼中常有怯怯之情,但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只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他知道长夏的身世,是从外地买来的童养媳,从小就离了家,心中不免有一点同情。 不过听婆母说,裴家人挺好,他每次看见长夏,从没见过长夏脸上有伤。 气色瞧着也挺好,脸颊白皙中透红润,眼神也没有任何惶恐畏惧,便信了几分。 而且…… 柳屏又看一眼裴曜。 一个村住着,总能遇见,这几个月裴曜经常往府城跑,一走就是五六天七八天。 他不止一次见过,裴曜一回来就先出门找长夏,到处找到处喊。 几句闲话说完,长夏和裴曜往村子那边走,柳屏跟着杨丰年往山上去。 他想起自己那个圆滚滚的小黄雀,就是裴曜做的,还有妹妹的小老虎。 走着走着,发现杨丰年停住脚,他下意识抬头,问道:“怎么了?” 杨丰年弯腰,似笑非笑盯过来。 柳屏不知他怎么了,干脆一叉腰,昂了昂下巴说:“你又想做什么?” 见夫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杨丰年咧嘴一笑,说:“你刚才在看裴曜?” 这样质问的语气,让柳屏心虚了一瞬,他确实瞧了一下好颜色。 但只有一眼。 想到这里,他有了底气,说:“我还看长夏了呢。” 杨丰年恨恨咬了下牙,见左右无人,飞快伸手,擒住想跑的人。 柳屏脸色变了,有些惧怕,但已经没办法躲开了。 杨丰年两手齐上,咯吱了过来。 柳屏受不得痒,一边笑一边扭着身子躲,还怕被人听见,发现自己声音大了,连忙咬牙忍住,憋得脸都红了。 杨丰年还算有眼力见,在夫郎真正生气之前收了手。 被柳屏瞪了一眼,他挑眉,没有一点心虚。 柳屏擦擦渗出来的眼泪,骂道:“混账东西。” 不过一抬头,见杨丰年眉眼俊朗英气,又是一副高挑好身板,他气不起来,脸上笑意盈盈,飞快抱了一下。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安慰。 杨丰年放了心,没有再借机“发难”。 另一边。 长夏和裴曜回了家。 陈知从后院喂了鸡鸭出来,见他俩进门了,笑着说:“正好,你俩在家,我去买肉,再买几块豆腐。” 他拿了钱和竹篮匆匆出门。 儿子这次隔了八天才回来,是该做顿好饭。 裴曜将草筐里的草倒出来,摊开晾晒。 前院晒了不少草,草的青涩气息弥漫。 长夏用木叉翻了翻半干的草,这才舀水洗手洗脸。 裴曜等他洗干净手,迫不及待拉进屋里,将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出来给他看。 “这么多。”长夏惊讶。 裴曜说道:“整一两八钱,师父让我自己拿着。” 长夏之前在府城住了几天,知道蟹青色的颜料和铁铸机括都是孟师父买的。 他捏起一块碎银,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只拿了八钱。” 裴曜笑着开口:“我原想着,这是背着师父偷做的,本钱该给他,不想我刚说了‘本钱’这两个字,就被师父瞪了一眼,说他看不上这点钱。” 他又说:“我就想,怎么也是师徒,这么生分做什么。” 长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裴曜坐在炕沿,拿了一小块碎银子往上一抛,又抬手接住。 头一回卖这么多钱,哪能不高兴,手上工夫慢慢熟了以后,就不愁赚钱的事了。 师父跟他说过,买宅院和铺子的钱,都是前些年卖木雕赚来的。 这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也能挣到这么多钱。 心里头的热乎劲流露出来,见长夏看钱看个不停,他笑容灿烂,伸手摸了摸长夏软乎乎的脸颊。 长夏抬头,正要把钱装起来,就听见裴曜开了口。 “后天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我之前和师父提了下个月来家里转转的事,结果他没应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裴曜笑了一下,说:“我估计,是有点扯不下脸,你跟着去劝劝,给足他面子,就差不多成了。” 长夏皱眉,指了指自己:“我?” 他想了一下,眉眼还是忧愁,说:“我能行吗?” 裴曜捏捏他手心,说:“怎么不行,你去做两天饭,他吃人嘴软,不行也得行。” 长夏眨了下眼睛,吃人嘴软好像不是这么说。 他点点头,开口道:“那我试试。” 话音刚落,长夏被拽得往前趔趄一下,正落入裴曜怀中。 外头井匠正在忙碌,说话声不小。 长夏有点慌,想退出去,却被两条结实有力的大腿夹住,动弹不得。 “在屋里呢。”裴曜凑过来,声音喃喃。 长夏只觉颈侧落下灼热的呼吸,痒痒的。 “怎么没擦香膏。”裴曜不满低语,但依旧嗅个不停。 长夏没说话,小心翼翼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有人进院里。 裴曜不在家,自己每天要干活,擦那么香做什么。 亲吻落在颈侧,一路细细密密亲到脸上来。 挣不脱,长夏只好主动去亲裴曜,在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亲进来。”裴曜声音沙哑。 长夏摸他脑袋的手一顿,耳朵瞬间红透了。 两人唇贴着唇,裴曜大手在他背上一按,抱得更紧了些,催促不言而喻。 初秋的天依旧炎热。 窗外,不知哪棵树上,知了滋儿——滋儿嘶声竭力叫着。 等长夏脸上热意褪去,陈知买了肉和豆腐回来。 他总算有了由头推开裴曜,进灶房帮忙了。 晚饭十分丰盛。 一锅红烧肉飘香好几里,正是饭时,干一下午活,许多人腹中都饥饿,闻到后忍不住咽咽口水。 工匠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吃饭,桌上放了一碗红烧肉,肉块子多,汤汁红亮。 几个匠人吃得满嘴流油,肉吃完,馒头掰开,在里头一蘸,用另一片夹起来,吃着也很香。 这样一碗大荤,跟过年都差不多了。 狗馋得呜呜叫,一会儿又嗷嗷嚎起来。 灶房里,裴家人围了一桌,菜式和匠人们的一样,一大碗红烧肉,一碗小葱拌豆腐,一碗炒豇豆,一碗炒老黄瓜。 陈知夹了一块肥中带瘦的肉块,瘦的不柴,肥的不腻,很软和,在口中化开一样,这次总算做成了。 他笑着说:“这家的酱油吃着确实香。” 其他人都点头赞同。 酱油是裴曜从府城带回来的,价钱贵一点,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吃着浓香。 长夏一手抓馒头,一手夹了块肉,怕肉汁掉落,他将肉块底搁在馒头上,馒头也由此吸了咸香的肉汁。 裴曜吃完一个大馒头后,总算腾出口,说:“阿爹,红烧肉真香。” “嗯。”长夏跟着重重点头,只是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说不出话。 陈知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香就多吃,还有呢。” 窦金花和裴灶安牙口不好,但红烧肉一点都不费牙,浓厚的油脂那叫一个香,十分喜爱。 见人人都爱吃,陈知心里高兴。 前些年家里买不起肉,他不会做红烧的,这几年每年都杀一头猪,总是炖着吃炒着吃。 虽然也香,但他觉得还是要换换花样,就同村里交好的人学了学,今天总算出了师,做得分外好。 今天做得多,人人都吃了个饱足,其中裴曜吃的肉最多。 匠人那边也续了一些肉块,更多的还是肉汁。 窦金花用帕子擦擦嘴上的油,一边起身一边抿着嘴笑了笑,显然很高兴。 裴曜说了要带长夏去府城的事,裴家人都点头说好。 到日子后,早起吃了早食,长夏就和裴曜出了门。 长夏背着包袱,里头是自己一身衣裳和裴曜的两身,去了要住几天,总得换洗。 如今天热,干得快。 裴曜背着大竹筐,筐里有自家蒸的一口袋糙馒头,茄子、吊瓜、蒿菜和几根老黄瓜,还有几斤野澡珠子,省得在府城花钱买。 还有一些野蘑,干木耳干黄花菜也有,以及一点银耳。 今年找到的银耳裴曜带去府城卖了,家里留了一点,上次陈知炖了,给窦金花和裴灶安补了补。 正好这次长夏跟着去,让他将银耳炖了给孟师父吃。 去府城的水路长夏已经熟悉。 小船悠悠顺水流下。 · 梧桐小巷。 长夏跟着裴曜往里走,巷子里来了卖菜卖蛋的农人,邻居们正围着买东西。 他不止在府城住了一次,已经将巷子里的二十几户人家认得差不多了。 裴曜嘴巴也乖,两人婶婶婆婆喊着,就到了第五间。 院门开着,孟叔礼正在院里喝茶,听见动静抬起头,见长夏也跟着,他神色缓和了许多。 “师父。”长夏小声喊了下,他一直跟着裴曜这么叫。 “嗯。”孟叔礼颔首,看一眼裴曜,问道:“吃过了?” “吃过了。”裴曜一边说,一边从竹筐里掏东西。 见他又带来许多菜,孟叔礼没言语,喝一口茶,就起身出门了。 长夏和裴曜都没问他去哪里。 孟师父对府城可比他俩熟。 长夏挽起衣袖,将菜放进灶房,归置好后,他打开木柜看了眼,里头的油罐盐罐都有大半,酱油小罐满着,醋罐子也没空。 他对这里很熟悉,不少东西都是他整理好的,裴曜没打乱,依旧是原样。 夏初樱桃熟了的那会儿,裴曜接他到府城住了好几天,不但吃了新鲜樱桃,还吃了好多樱桃糕。 回去的时候买了六封,不但自家吃,也给舅舅家姑姑家都送了。 长夏进柴房一看,就朝外面说道:“软柴不够了,一会儿留神听着,看有没有卖柴的。” 裴曜正在摇辘轳打水,说:“好,知道了。” 两人一进门就忙碌,该打水打水,该扫院子扫院子,等裴曜坐在屋檐下烧起小火炉捶打小机括,孟叔礼背着手就回来了。 长夏坐在井旁洗衣裳,听见动静抬头。 孟叔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说:“吃吧。” 火势刚起,裴曜一时腾不开手,就喊长夏先去吃。 长夏擦擦手,来到石桌旁,打开油纸包一看,是金黄的炸油糕。 还很热乎,他拿起一个,吹了吹才敢咬,外头酥酥脆脆,里头是滚烫的红糖馅,甜滋滋的。 糖贵,油炸的东西也不便宜。 裴曜用小锤子捶打几下,抬眸问道:“什么馅的?” “红糖的。”长夏答道,眉眼轻弯,显然吃高兴了。 在家顶多吃一两块冰糖解解馋,糖水也不是经常喝,对甜味的东西,他向来喜欢。 裴曜看一眼往堂屋走的驼背小老头,笑了下,心道喊长夏来劝一句还真没错。 他一个人在这里时,哪有油糕吃。 第97章 一千两 见太阳大了,长夏抱了被褥出来,搭在木架上晾晒。 见孟师父背着手又要出门,这次腰里别着酒葫芦,一看就是要出门闲转。 长夏说道:“师父,我把你那边的被子也拿出来晒晒。” “嗯。”孟叔礼应一声,就出去了。 长夏进了东屋,把炕上的枕头被褥都搬了出来。 比起原先乱糟糟的院子,东屋从他第一次和裴曜进来扫洒拾掇,就发现没有多少杂物。 除了各种箱子小柜木头匣子多一点,凌乱放着,这里摆两个,那里摞三个,地上倒是没有木屑炭灰什么的,还算干净。 或许是在收徒弟之前,找人扫了,连炕上的被褥都崭新干净。 将被子展开搭好,长夏看看院里,再没别的要做。 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动,他来到裴曜旁边看了一会儿。 小火炉里的火苗呼呼呼燃烧,用的是好炭条,耐烧,火温也高。 站在旁边就觉得小腿被烘热,更别说已经坐在火炉前许久的裴曜。 见他脸上汗水一直滑到下颌,滴落在地上,前心后背的衣裳也都濡湿一片。 长夏掏出手帕,尽量不挡住裴曜眼睛,帮着擦了擦汗。 裴曜抬头,说道:“这里太热,你去旁边坐着歇歇。” “嗯。”长夏离远了一点。 和家里不一样,孟师父这里什么都没养,既无鸡鸭,又无毛驴牲口,不用打草喂食。 因院里铺了石板,没种菜的地方。 院墙下倒是有一点地方,但墙根下不好种菜,不然成天浇水,对墙基不好。 听裴曜说,巷子里有两户人家,在城郊还有几亩田地,佃了出去,一年收点粮租,不用买着吃面。 孟师父没有田,好在有那间铺子,从今往后每年都有租钱收。 长夏去酱油铺子看过,生意还真不错。 原本空荡荡的门面摆了许多酱缸,一进去就一股子浓重的咸酱味。 他暗自想,生意好就能长久做下去,如此一来,孟师父能一直收租钱,就不愁没有吃喝。 不然的话,自己不种菜不种粮,全得买着吃,要是没钱就遭了。 长夏坐在小桌旁边,一边喝茶一边摇蒲扇。 该洗的衣裳洗了,鞋子也刷了,离饭时还有一个时辰,不着急进灶房。 裴曜叮叮叮用小锤子不断敲打,又用火钳夹住铁片,折、卷出想要的样式。 长夏没有事做,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红彤彤的铁片上。 比起前两个月,裴曜手上更娴熟了,不再生涩别扭,半天都弄不好一个,一挨骂还不服。 但他还是比不上孟师父。 长夏见过,那样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老工匠才有的熟练。 裴曜总算做完一个小机括,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起身离小火炉远了点。 他坐在桌子另一边,拿起茶碗就往嘴里灌,等解了渴,才说道:“对了,师父托人买了几只大螃蟹,这两天应该快到了,你正好赶上,要是有快死的,蒸熟了给你尝尝。” 见他一脸汗,长夏伸长手,摇着蒲扇给他扇风,闻言眼中露出一点好奇。 和裴曜一样,孟师父做螃蟹,也会买螃蟹来看。 如今的孟师父已经不用看了,他买螃蟹,是为了让裴曜多看多琢磨。 他们这儿偏北,螃蟹都不大,之前他就听裴曜说了,孟师父会去码头找相熟的船商,付一点定金,托对方从南边买些大螃蟹。 即使走水路,路途也远,带回来的螃蟹会死不少。 从码头带回来的死蟹,孟师父也有讲究,臭掉的根本不能吃,直接就丢了。 看起来刚死的,他也不让吃,剁碎了喂活下来的几只大螃蟹。 只有养在自家陶缸里,没两天就蔫嗒嗒的,眼看着活不成了,才让裴曜蒸着吃。 蟹性太寒,孟叔礼早年吃过亏,自然不会再犯。 裴曜虽然倔一点,却也知道师父经验足,所知所懂更多,听一听不会有错。 上回孟叔礼买大螃蟹,已经是两个月前,那会儿天热,家里活也多,长夏没来。 活螃蟹养了一段时日,或许是不适应这边的天,没能养太久,最后裴曜吃了。 和自己在山溪里摸的小蟹不一样,这种大螃蟹肉更多,吃着很不错。 长夏见过的河蟹都不大,但裴曜给他比划了,那么大的螃蟹,有巴掌大,又把师父给的那只大螃蟹拿出来,说差不多。 从那会儿,他心中就好奇。 两人摇着蒲扇说一会儿话,突然听见外头有卖柴火的,吆喝声中正好有稻草。 长夏连忙起身,匆匆走到门口,喊住卖柴人。 裴曜进屋拿了钱出来。 等卖柴人推着车离开,裴曜将稻草用木叉挑进柴房中。 长夏用柴篮子装了一些,一会儿点火要用。 他想了一下,犹豫着开口:“要不,下次再来,从家里拉些柴火。” “硬柴还好,咱们家种地,软柴多,一年下来有剩余,拉一车来,怎么也能用三两个月。” 孟师父又不是外人,自家的柴火不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裴曜一直都是坐船过来,吃喝都有师父给钱,巷子里的人都这么过,他就没怎么操心这些。 长夏一提,他也觉得是这个理,一边挑起柴火一边说:“那好,过几天送你回去,套了车拉过来,顺便也带些硬柴。” 他们家有毛驴有板车,就费个赶路的工夫,不算什么大事。 见银耳泡发了,因不多,长夏找出小炖盅,隔水煨在火上。 这么一点,只够孟师父一个人吃的,用小盅炖煮正好。 灶房里的家当不少,各式各样的东西齐全,有的锅碗小盅他都没见过,只好询问孟师父那些是做什么的。 从只言片语里,长夏听出那些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师娘”用的。 · 翌日。 一大早,长夏跟着裴曜来到码头。 从城西过来,路还挺长。 一有商船靠岸,在码头等待的脚夫们纷纷围拢过去,等着干活。 码头的喧嚣从清早就开始了,岸上的茶馆酒馆都开得很早,有时夜里也不关门,早起就能看见哈欠连天的伙计。 长夏紧跟着裴曜,两人牵着手,一边走一边寻找商船。 孟叔礼昨天在码头转了两回,熟人的货船还没回来。 今天醒来后,裴曜想着有空闲,清早也凉快,就带长夏来看看,顺便买几个肉饼。 大小船只在河道中缓慢前行。 卸货的船停靠在岸边,脚夫们踏上长木板,一趟趟卸货。 长夏看见一袋袋一箱箱货物运下来,有人在查看货物,路过时能瞥见里头的东西。 堆成山似的米袋,成箱成箱的丝绸锦缎,甚至还有活的牛羊,蔫嗒嗒被牵着下来。 都是从外地来的东西,他觉得有趣,看个不停。 也有正在装船的。 燕秋府的皮毛货很不错,木料也多,米比不上别处,但上等的麦面还算有名。 长夏看见一堆堆皮毛,其中火红和雪白的皮子最显眼,被一个货商得意展开,给其他人开眼。 他目不转睛,忍不住轻声惊叹。 那两张皮货看起来漂亮又柔软,几乎没有杂色,他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是极好的东西。 裴曜也看见了。 不少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皮货商面露得意,心肝肉一样将皮子卷好,又用包袱包着,亲自背在身上,都不敢和其他皮毛放一块儿。 等他一抬头,发现围看的人多起来,心中就是一突突,一时没收住,得意忘了形。 皮货商赶忙上了船,让手底下的人快快搬完货物,绳索一解,船浆摇起来,晃晃悠悠划远了。 “这得卖几百两吧。” 有路人羡慕极了,直啧声惊叹。 人群中立即有了别的声音:“几百两?要是卖去皇城,上千两都有了。” 长夏眼睛微微睁大。 许是在府城来了几次,见过一点世面,胆量大了一点,他竟觉得上千两听起来不是很多。 裴曜做的螃蟹一只能赚到一两的话,卖一千只,就有一千两了。 一个月能做三只的话,一年就有三十六只。 那一千只,得做多少年? 三百六十只要做上十年…… 长夏目露忧愁,心中也有点羞愧,刚才真是想的太大了。 裴曜忙着寻找船只,上次他和师父过来,见过对方的船,也记住了,不想一转头,就看见长夏一脸愁绪,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笑着问道:“怎么了?” 长夏犹豫一下,小声告诉了他,又怕被笑话,说:“我就是乱算的。” 裴曜笑出声,摸摸下巴,在心里盘算一会儿,说:“一千只的话,我得做上二十七年多,就当是二十八年。” 他再次笑道:“这二十八年里,每个月都得出三只,连停歇都没有,这一千两可真难赚。” 二十八年。 长夏眨了下眼睛,慢吞吞开口:“那咱俩都老了。” 裴曜忍不住戳一下他额头,笑容不减,说:“四十几快五十的样子,也不算太老,起码走得动。” 长夏浅浅笑着,握住裴曜的手紧了一点,带着一点开心说:“一千两咱们也花不完,还是不赚了,你多歇歇。” 裴曜失笑,点头道:“对,赚那个钱做什么,沉甸甸的,提也提不动。” 闻言,长夏脸上笑容更大。 裴曜见他脸颊肉软乎乎的,只可惜在外头,不好摸一摸。 不过等再抬头,就看见眼熟的船只,他连忙指给长夏看。 到了跟前后,见有人从船上下来,裴曜笑着喊一声:“章叔。” “是你。”章兴也认出了他,孟老头的徒弟。 裴曜让长夏也喊了人。 章兴哈哈笑着,让船夫提了个湿淋淋的篓子来。 裴曜打开一看,里头正是大螃蟹,一篓子十几个,不少了。 长夏也弯下腰,忍不住伸手,想抓一只看看。 最上头的那只都不动了。 “夹了手指头可不许赖人。”章兴玩笑了一句。 长夏一下子缩回手。 见他胆小,连裴曜在内,旁边几人都笑了一声。 长夏往裴曜身旁缩了缩。 出来正好带了钱,裴曜给章兴结清账,道一声,就拎起篓子带着长夏离开了。 第98章 三两 咚—— 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被丢进水里,它蟹足乱划,飞快钻进石头缝里。 矮缸里,水不是很深,一半用石头垒起来,堆积了一些河泥在里头,比水面更高。 长夏站在矮缸前,见大螃蟹躲了起来,水面只留下一圈圈波纹。 一转头,就看见裴曜从篓子里掏出一只半死不活的螃蟹,钳子都不挥舞了,蟹肢只微弱动了动。 裴曜从后面捏住蟹身,用手触了触小小的蟹眼睛,发现蟹眼睛往回缩,他笑了一下,说:“先丢进水里养养,说不定能活。” 长夏看得好奇,也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蟹眼睛。 他一碰,那两只小眼睛就转动着缩了缩。 裴曜轻嗅一下,说:“有股臭味,不知哪一只臭了。” 他说着,干脆把篓子里的螃蟹悉数倒在地上。 这种死虾烂蟹的味道,带着一股说不上的水腥味。 见有三只大螃蟹横着乱爬,长夏没有被吓到,反而追上去,眼疾手快从后面按住大螃蟹身体。 他在山里捉小蟹惯了,不怕这种东西,也知道该怎么抓。 另两只跑远的螃蟹被裴曜抓到。 两人一前一后将螃蟹丢进缸里,就看见这两只也立马往泥里、石头缝里挤。 这么活泛,一看就能养一段日子。 长夏的目光又落在地上其他的螃蟹。 他跟着蹲下,怕螃蟹装死,依旧没敢去拿蟹钳,从后面抓住一只蟹身,学着刚才的样子摸了摸湿漉漉的蟹眼睛。 “不动了。”他说道。 裴曜看一眼,开口:“那就是死了,闻闻有没有味儿?” 长夏将螃蟹凑到跟前,闻了闻说:“没闻到臭味。” “那好,一会儿剁碎了丢进缸里。”裴曜说着,总算在螃蟹里找到臭掉的两只。 他直接丢进篓子,得带出去扔掉,不然熏得整个院子都有股似有若无的臭味。 捡着眼睛和腿还动的三只,也放进水缸里暂时养着,能活活,不能活依旧用来喂别的蟹。 一共十三只大螃蟹,四只活泛的,四只半死不活的,两只臭掉的,还有三只看起来刚死,没有发臭。 裴曜拎起三只没臭的死蟹,放到一旁木板上,拿起旧菜刀咚咚咚剁了几刀,随后就将碎蟹扔进水缸。 长夏站在缸前看,带着肉的碎蟹渐渐往水里沉,石头缝里忽然探出一只鳌钳,一下子夹住一块碎肉。 可惜石头缝较大,那只螃蟹带着碎肉钻进去吃了,没看到螃蟹到底是怎么吃东西。 有一只蔫嗒嗒的螃蟹似乎刚回过神,吐出一些泡泡,慢腾腾往泥里钻。 他觉着有趣,看了好一会儿。 裴曜剁完三只螃蟹,也站过来看一眼,说:“这回好一点,有四只活得旺,上回只剩两只,不过上回螃蟹少,只有八只。” 正说着话,孟叔礼从外头回来了。 见地上有螃蟹,问道:“都看了?有几只?” 裴曜说道:“十三只,两只臭了,四只挺活跃,应该能养久点。” 孟叔礼背着手,也过来看一眼。 裴曜问道:“师父,往泥里钻的蔫螃蟹,要是明天死了,还能吃吗?” 活泛的螃蟹要养一段日子,长夏可能赶不上吃,但他见那两只蔫嗒嗒的,缓过气来还知道钻泥。 孟叔礼看一会儿,说:“嗯,这两只能吃,也别等明天了,赶着晌午饭时一蒸,你俩自行去吃,那两只一动不动的,就别吃了。” “好。”裴曜笑着点头。 晌午。 锅边白汽冒个不停,长夏推开木锅盖,吹一吹白雾,就看见最上头蒸熟的大螃蟹。 颜色由青转为漂亮的红色,蟹味还算浓郁。 他将螃蟹盛到盘子中,随后拿出热馒头,舀了三碗米汤。 菜已经炒好了,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菜蔬,三个人吃四个菜,三素一荤,在乡下算很丰盛。 不过长夏不知道在府城算不算好,毕竟除了孟师父,再没去过其他府城人家吃饭。 今天不是很热,白云遮住了太阳,三人坐在院里石桌前吃饭。 “师父,你吃。”长夏没有动螃蟹,先把盘子往孟叔礼那边推了推。 从外地运来的大螃蟹,水路走了好几天,一只就要一钱,今天早上裴曜付了一两一钱银子,之前的定金是二钱,十三只,拢共一两三钱。 这么贵的东西,他不敢独食,心想和裴曜分吃一只,尝尝就好了。 孟叔礼端起饭碗,说:“蟹性太寒,我上了年纪,不好吃这个,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裴曜抓起一只螃蟹递给长夏,笑着说:“吃吧。” 长夏犹豫一下,这才接过。 见裴曜拽了蟹腿没吃,先掰开蟹身吃雪白的蟹肉,他也照着学。 裴曜一边剥一边说:“趁热先把肉多的地方啃了。” “嗯。”长夏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手上再不小心了,大力将蟹壳掀开。 蟹肉什么也不蘸,吃着就很清甜,而且挺肥,不水,比小山蟹肉多。 炒小山蟹多数时候是嗦味,靠辣子、花椒和别的菜蔬提味,吃着鲜辣可口。 长夏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螃蟹,对满满的蟹肉很是欢喜。 孟叔礼喝一口米汤,说:“到八月十五时,螃蟹带了膏黄,更香,到时候运螃蟹过来的商船多,去码头就能买到。” 裴曜和长夏知道八九月的时候,外地的蟹肥了,芙阳镇码头也有运蟹的船只。 但价钱不低,村里人顶多说一句在哪儿哪儿看见大螃蟹了,鲜少有人吃过。 他家这几年日子是好一点,可也没到乱花钱大吃大喝的份上。 长夏把蟹肉吃得很干净,除了手上沾着水迹碎壳,嘴巴一圈干干净净的,吃得很斯文。 裴曜又教他吃蟹腿和蟹钳子。 两人都只吃过小蟹,蟹腿没什么肉,嚼一嚼吃吃味就吐了,硬壳也咽不下去。 这些是孟叔礼教裴曜的,眼下他兴致勃勃教起长夏。 饭后。 在裴曜的指点下,长夏坐在石桌前,倒了两碗热茶,和孟师父提了去家里转转的事。 见孟师父没说话,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天。 他想起裴曜的叮嘱,屁股结结实实挨着板凳,没有动弹,两眼直直盯着小老头。 孟叔礼被他无声的视线盯得烦了,起身背着手,瞥一眼坐在屋檐下捶捶打打的裴曜,没好气道:“行行,知道了。” 他的不耐烦倒不是对长夏,心里一清二楚,知道是裴曜教的,不然就长夏那个笨笨的性子,哪里会这样。 真是一个混账一个憨,偏偏憨的还对混账的言听计从,说什么都照着做。 · 在府城待了三天,长夏惦记家里,快到囤草囤柴的时候了,那么多活呢。 下午。 收拾好东西,长夏背着不大的包袱,和裴曜出了门。 包袱里是他自己的一身衣裳,昨天洗的,今天已经干了,正好再带回去。 一出来就碰见巷子里的邻居,老婆子老夫郎笑眯眯同他俩说几句话,看着他俩走远,纷纷感叹老孟头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就冲裴曜揍王马儿那一回,打得对方求饶不止,就够四邻们佩服的。 后来知道对方有拜师的意思,可怎么也为大伙儿出了一口气,心中依旧钦佩。 前段日子听说王马儿那个无赖,不知得罪了谁,被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要不是还有一处破宅子住着,怕是早就成了居无定所到处讨饭的叫花子。 老孟人不错,又有一点家底和手艺在,其实不止王马儿一个人惦记家财。 有好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不是想把自己儿子过继给老孟让学手艺,就是打宅子的主意。 除了王马儿死皮赖脸,又都住在城西,常常来闹事,其他人被骂走后也要脸,就没怎么来了。 如今裴曜往孟家门口一站,高高大大,身板壮实,又有狠揍王马儿的事情在前,孟家门前一下子清净了,再没有试图钻营的人影徘徊。 · 一回家,从早上就忙起来。 田要管,拔草浇水防虫除虫,每天还要打草捡柴,闲时上山挖些药材,找些山货,菜蔬吃不完,天不亮就要起来摘菜,再去镇上卖。 长夏跟着大人该干活干活,遇着阴雨天才不用出门。 井越挖越深,井桡下得结实,没有出什么事,只等挖到位置出水。 等裴曜做出第一只像样的螃蟹,卖了三两五钱,兴高采烈带着钱回来,一家子都高兴无比。 哪怕钱没到自己手里,陈知还是提了竹篮往外走,说要去买肉,上回裴曜爱吃红烧肉,这次再做一回。 东厢房。 看完钱后,长夏心满意足,将钱锁进了钱匣子里。 裴曜喝着绿豆汤,里头加了冰糖,喝起来甜津津的,豆子熬烂出了沙,很绵密,这已经是第二碗。 他开口道:“其实前几天也做出来一只,师父挑剔得很,说腿没做好,不让拿出去,否则就是丢他的脸,这只他才满意。” 长夏眉开眼笑,说:“师父技艺高超,自然严厉些。” 裴曜放下碗,说:“今天回来走得急,忘记带了,下次把那只带回来给你玩。” “嗯。”长夏点点头,心里的高兴不减。 他想了想,问道:“你会做了,能卖钱了,那以后的成本?” 钱裴曜全带回来了,没有给师父交一个铜子,可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本钱。 阿爹说过,涉及到钱财,掰扯清楚,要比糊涂账得人心。 该算的一定要算清,不要占别人便宜,自己也不能吃亏。 裴曜说:“后头再熟练一些,颜料什么的我自己去买,就不用师父的了,就当出了师,另立门户,到时同师父说一声就好。” “嗯。”长夏放了心。 第99章 橘子 和孟叔礼早年独自钻研摸索不同,裴曜只需听懂指点、看懂窍门和图纸,再下功夫去练。 一切都是现成的,不过半年多,就学了个像模像样。 长夏去府城的时候,见过孟师父拿出来的图纸,他不认字,但孟师父和裴曜认识。 图纸薄薄,纸上所画所写,却是不外传的秘法绝技。 梧桐巷的邻居们来串门时,裴曜从不拿出来。 平时锁在小匣子里,再锁进大箱子里,要看的时候才取出来。 描画的机括轮廓看起来简单,但其中小机关的相套、相叠是暗藏玄机的,单拿出一两张,即使干这一行的人都无法猜出其他步骤要怎么做,只有成套的图纸摆在眼前,才能看明白。 长夏倒是都看过,但他不懂,只觉眼花。 图上画的机括看起来挺大,可裴曜真做的时候,小小一个,不但手要巧心要细,眼力也得好。 这些图纸是孟叔礼一辈子的心血,交给裴曜时叮嘱过,对外不能张扬,更不许外传。 裴曜向来谨慎,出门在外时,从不提图纸的存在。 他上廖记玩器店卖货的时候,曾碰到过其他玩器店的掌柜,对方或许是见他年轻,明里暗里打听螃蟹究竟是怎么做的。 他绝口不提有图纸的事,只说是师父教的,旁的再不肯说一个字,装傻充愣,只当没听懂。 长夏也知道轻重,更何况他又不会做木雕,说都说不清。 在家时有人来串门,即使只是顺嘴闲聊,问他两句裴曜在府城都做些什么,他只说练手艺,对方若追着细问,他只说自己看不懂,不知那些是什么。 裴曜甚至没和家里提过图纸的事,也叮嘱了长夏,不让告诉阿爹阿奶。 自家人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可日子长了,万一哪天说漏嘴,被别人听去,一旦传开,很容易遭惦记。 长夏性子绵软,本就话少,也有点实心眼。 一听裴曜说的弊端隐患,越发谨记于心,一个字都不肯提起。 陈知和裴有瓦曾经询问过儿子在府城都是怎么学艺的,见裴曜不直说,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就不再问了。 端起碗又喝两口绿豆汤,裴曜问道:“有十两了?” 提起这个,长夏笑逐颜开,点头说:“嗯,算上今天的三两五钱,十一两多一钱。” 和裴曜心里算的差不多。 他上回卖了个一两八钱的小蟹,加上这次的,一共五两三钱,只这两次就占了大头。 钱匣子里原本有六两多,是卖小木雀攒下的,但他每次去府城都会带一些铜板或碎银,花了一些,剩了五两多。 长夏一个人在家时,偶尔闲着没事,会打开钱匣子数一数,算一算,对账目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糊涂。 裴曜说道:“木鸟攒了几个,还没给廖叔那边送,去府城后再做两个,就有六只了,添二十文就有五钱。” 比起螃蟹,木鸟更便宜,但长夏一听五钱,心里没觉得少,若没有这些小钱的积攒,哪有今天的日子。 “十一两。”裴曜念了一遍,脸上露出个笑,又说:“前两年我听阿爹说,他和爹手里有十来两,现如今,咱俩手里的钱,或许比他俩还多。” 长夏想了一下,小声问道:“还是不交公中吗?” 手里只有几两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私房钱竟比阿爹管的公账还多,他心中有些忐忑。 裴曜理所当然开口:“不用交,阿爹没提,就当不知道,我不在家,他肯定不会问你要,放宽心。” 确实,阿爹没问过他钱的事。 长夏只好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裴曜笑着说:“以后家里一些大事,我会多给阿爹一点钱,是一样的。” 长夏“嗯”一声,是这个道理。 听见外头陈知的声音,他眉眼泛上一点笑意,说:“我去帮阿爹做饭,你歇歇,等着晌午吃红烧肉。” “好。”裴曜满口答应。 灶房里有择好洗干净的菜,长夏系上襜衣,先切菜备好。 等陈知切肉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默默记下该怎么做。 等后面再去府城,就能试着给裴曜和师父做了。 · 仲秋时节。 眼瞅着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府城一些节礼用的瓜果已经卖起来。 码头更是热闹。 一篓篓活蹦乱跳的肥鱼大虾、一筐筐香气扑鼻的鲜桂花干桂花,比小臂还长的雪白莲藕、还有热烈开放的一盆盆艳菊,都从船上搬下来,用车拉着,陆续运往高门大户之中。 那些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富贵些的人家更是一筐筐往回抬。 稍有点钱的百姓也到码头来买东西。 讲究些的,会带几个螃蟹回去,预备中秋那天的盛宴。 没钱的,在为生计奔波之余,路过码头时,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这样的热闹。 裴曜背着大竹筐,和孟叔礼来到码头,跟相熟的船家章兴买了十几只大螃蟹。 这回都是挑活的。 前段时日蟹还未肥,卖蟹的也少,因此只能托人从南边捎,死活不论。 这阵子到了卖蟹的时候,许多船只都载着大螃蟹从南边过来售卖,可以任人挑拣。 见好几个人围在一起买桂花,孟叔礼跟过去瞧一眼,见这干桂花成色好,就买了半斤。 裴曜在旁边劝道:“师父,已经买了螃蟹和酒,足够了。” 孟叔礼说道:“带回去给你爷奶他们,泡茶也好,做糕点也好。” 他没理会裴曜的话,只让船家给称半斤。 船家的女人将油纸折成漏斗状,称好的干桂花倒进去,再封口扎好,一包桂花就递了过来。 干桂花不算便宜,但买的人挺多,显然都是手里有点余钱的人。 裴曜接过油纸包,开口道:“师父,买这么多?” 干了的桂花很轻,半斤有不少。 孟叔礼背着手,说:“他们人多,吃得快,买都买了,带回去尝个新鲜。” 家里顶多吃个桂花糕,很少买干桂花做别的用途,况且钱已经掏了,裴曜不再说什么。 两人往坐船的方向走,见小老头看向挑担卖柿子的,他笑着说:“师父,家里有柿子树,去了想吃多少都有。” 中秋这会儿,柿子甜软,是时令的好东西,意头也好,送人不会有差错。 闻言,孟叔礼便不再看卖柿子的。 裴曜背的大竹筐里有两坛酒,包好的桂花,十个昨天买的橘子,以及两个行李包袱。 螃蟹装在惯用的篓子里,盖上盖子,能听到里头蟹足乱划的响动。 他带着孟叔礼坐上去水桥码头的船只,船舱陆续坐满,船夫喊着号子,撑篙驶离了岸边。 · 柿子树下,长夏正在摘低处的柿子。 他腿边的竹筐已经快满了,全是黄澄澄的硬柿子。 红里透亮的软柿子放在了大竹匾上,不然会压坏。 白狗也仰头看向繁茂的树枝,时不时汪汪叫一声,似乎是在提醒那里有柿子。 另一边,裴有瓦用带铁钩的长竹竿够高处的柿子。 陈知将手里的柿子放进竹筐,今年柿子又丰收了。 他脸上带笑,同窦金花说道:“也不知裴曜什么时候回来,没几天就到中秋了。” 话音刚落,只见白狗忽然一扭身,汪汪叫两声,就往村子那边冲去。 长夏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凝神一望,当真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眼中一下子露出喜悦。 “哎呦,真是经不住念叨,刚说起就回来了。”陈知乐得不行。 “阿爹!奶!” 裴曜的声音传来。 陈知还没答应,长夏忽然开口:“是师父。” 这下连裴有瓦都不够柿子了,一家子连忙往前去迎人。 等孟叔礼在院子坐下,长夏和陈知端了好几个碟子出来,有果脯有糕点。 长夏脚步匆匆,用小竹匾捡了几个干净的软柿子过来,放在孟叔礼这边的桌子上。 “自家的柿子,好吃,快尝尝。”裴灶安殷勤说道。 除了窦金花以外,裴家人都和孟叔礼见过。 盛情难却,孟叔礼拿起一个软柿子,都不用洗,剥开皮就能吃。 裴曜将活蟹放进倒了干净水的大陶盆,过来弯下腰,从竹筐里掏东西,最上头是一包桂花,他递给陈知,说:“师父买的干桂花。” “我就说,怎么有股桂花香。”陈知笑眯眯接过。 裴曜又从里头掏出两个包袱,递向长夏说:“我的衣裳和师父的衣裳。” “快快,放在西厢房。”陈知说着,又看向孟叔礼,笑道:“这回孟老哥过来,一定要多住几天,好好转转,等过了八月十五,再回去也不迟。” 裴有瓦和裴灶安跟着挽留几句,孟叔礼推辞不过,只好点头。 裴曜的包袱长夏自然认识,先将孟师父的行李放进西厢房后,这才往东边走。 一出来,裴曜已经把十个橘子、两坛酒放在了桌上,说都是师父买的。 裴灶安直言太客气了,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孟叔礼看见橘子,连连相让,特地买来让大伙儿尝尝的。 裴曜不客气,先往窦金花和陈知手里各塞一个橘子,又给长夏拿一个。 他拉过板凳在旁边坐下,笑着对长夏说:“昨天巷子里来了个挑担的,两筐全是橘子,闻着就香。” 长夏以前跟着阿爹去舅舅家吃过一次橘子,不算陌生。 橘子皮很新鲜,手指掐着剥开皮,瞬间就闻到那股芳香清新的特殊味道,煞是好闻。 掰开一半橘子,长夏递给裴曜。 刚才迎了孟师父进门,他们摘柿子弄了一手脏灰,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洗手。 裴曜接过。 长夏眉眼弯弯,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 第一口尝着酸津津的,他眉头不免皱了下。 好在酸劲过去后,橘子的甜味充盈口中,汁水很足,长夏眉眼又舒展开。 第100章 中秋 陶盆低矮,螃蟹被倒进去后,水面冒出一连串泡泡。 嗅到不一样的味道,白狗和老黄狗都凑过来,透过水面往底下看。 它俩神色疑惑又专注,时不时还歪一下脑袋。 长夏一转头,就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下。 “跟我去西厢房铺被。”陈知说道。 长夏起身,跟在后头进了西厢房。 “真是赶得巧,前儿刚晒了被褥。”陈知打开炕尾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床被褥和枕头。 “真是。”长夏应一声,接过东西铺好。 陈知心道,等吃过晌午饭,好叫孟老哥歇歇。 他年纪大了,跟着裴曜从府城赶来,又是坐船又是走路的,舟车劳顿。 见裴曜跟进来,陈知摇摇头,对儿子说道:“你也是的,到了水桥码头,好歹雇一架车,平时的机灵都去哪儿了,生生走回来。” 裴曜一愣,随后笑道:“走惯了,忘了这一茬。” 他每次回家和去府城,水桥码头这一段路都是走着,今天一下船,脚一抬就往前走了,根本没想起来雇车的事。 陈知将枕头放好,说:“行了,我也不说你了,得亏不算远。” 他又开口道:“去丰年家看看,我早上见他提了一篓子鱼从河边过来,要是还有,就同他买两条,挑鲜活的,要是没了,你在老庄子那边打听打听,看谁家有活鱼。” “你师父来了,饭菜不能马虎,家里还有腊肉,泡些春笋,炒着吃也香。” “知道了。”裴曜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 “急什么,还没说完呢。”陈知连忙喊住他,又想一下,说:“反正要出门,顺道去赵李村买些肉回来,省得明儿再跑了,瘦肉两斤,五花肉三斤。” 陈知笑道:“你师父还没吃过咱家的红烧肉,今天就做给他吃,腊肉炒笋还是明天吃,至于肋条骨和大骨头,你自己看着买一些。” “成。”裴曜点点头。 他朝长夏使个眼色。 长夏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跟着往外走。 陈知想起没给儿子钱。 不过裴曜没张嘴要,院里还有他师父在,提钱不好,就没去管,反正裴曜手里有钱。 裴曜往东厢房走,长夏没跟进去,将挂在屋檐底下的空竹篮取了下来。 孟叔礼正在和裴灶安说话,他听见一耳朵买肉买鱼的话,不好搭腔,就没言语。 抬头看看裴家院落,房屋虽不是崭新,但盖的结实阔气,光前院就比他那儿宽敞多了。 乡下地方确实大。 而且除了外头菜地因为打井,堆积了些泥,其他地方都干净,不免提了两句,话中有几分夸赞。 裴灶安脸上显出点自豪的神色。 既说到这里,他起身,非要邀孟叔礼在家里看一圈,后院也瞧瞧,养了不少鸡鸭呢,都肥了,回头回府城的话,给捉两只带去吃。 上次裴曜回来,带了三两五钱,跟儿子冬闲跑商差不多了。 他和窦金花心里都清楚,这是沾了裴曜师父的光,不然他们这些泥腿子,哪里能赚到这么多。 因此孟叔礼一来,往常对吃食各种吝惜的两个人,这会子都很舍得。 孟叔礼一个是推辞不过,另一个也确实想看看,就跟着往后院走。 裴有瓦见老爹要显摆,笑一下,没说什么,也跟着过去。 裴曜一出来,见他们自有话说,就不再管。 “走吧。”长夏说道。 两人先到了杨丰年家,杨丰年正好在院里和他夫郎柳屏杀鱼。 裴曜见木桶里还有活的,笑道:“给我留两条大的,别杀。” 家里人多,鱼要是小了,还不够吃。 再说师父是头一回上家里来,小鱼摆上盘也太小气了。 杨丰年一边刮鱼鳞,一边说:“行,你自己挑。” 他又问裴曜这次回来住几天。 说两句闲话后,裴曜问道:“二十文足够?” 杨丰年笑骂一句:“够恶心人的,拿去便是。” 这鱼是他自己钓的,又没花钱买。 裴曜笑了下,说:“成,一会儿我买了肉回来再拿。” 杨丰年娘从屋里出来,闻言笑道:“这么早就买肉啊。” 离八月十五还有四天呢,明天大伙儿才陆续往亲戚家去送节礼。 早早捞鱼回来倒没什么,活的养两天,肉到了跟前再买,不耽误事。 裴曜开口道:“婶子,今天我师父跟我回来了,我阿爹让买的。” “那是得买些肉。”杨丰年娘笑呵呵的。 长夏也喊了人。 他俩没有多耽误,道一声就走了。 · 晌午饭有红烧肉和清蒸鱼,以及六样素菜,满打满算八样,十分丰盛。 裴家人连同孟叔礼在堂屋吃饭,还开了一坛好酒。 匠人们坐在院中阴凉处。 两桌菜是一样的。 素菜是自家种的,不用花钱,陈知没有舍不得,再说平时都是四样素菜,多两样而已。 除了冬天和春初,湾儿村靠河,这阵子的鱼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他把两条都蒸了,给工匠们端了一条。 至于红烧肉,匠人那桌的肉块子要少一点。 他没喊长夏,趁井匠还在忙的时候,自己早早就把一碗满的红烧肉端进堂屋,放在门板后面的小桌上,省得被看见。 不然气性小一点的,心中可能会生出不平。 等其他菜都端上来后,他背对着外头,把红烧肉放在了鱼盘旁边。 又扯了裴曜,让坐下挡住一半的桌子。 裴曜原本还没会意,师父他们还没落座,怎么阿爹就按住自己让坐下。 等一抬眼,看见满满当当的一碗红烧肉,心下了然,笑着稳稳坐好。 长夏匆匆忙忙端菜端饭。 他在灶房看着陈知舀肉,两碗明显不一样,没有出声。 等两桌人坐齐,拿起筷子就开动。 工匠们早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这已经是第三回吃了,一个个都挺高兴。 不过,看见裴有瓦开了一坛酒,正在倒酒,一个匠人有点眼馋,探头看一会儿,张嘴想要讨一杯。 领头的知道他好酒,怕丢了脸,连忙咳了一声,沉着脸瞪过去。 想讨酒的汉子讪讪坐好,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敢说什么。 裴有瓦和陈知不知外头的事,正忙着陪孟叔礼喝酒,互相敬了一杯。 酒是从镇上买的好酒,一直没舍得喝,裴有瓦原想着八月十五那天打开,不过今天高兴,喝了就喝了。 至于匠人们那边,吃过晌午饭歇一阵子,还要继续干活,酒就不必了。 好酒好肉,一顿吃下来,孟叔礼有了些醉意。 比起以前醉酒后的消沉,这次越喝越高兴,他记着这是别人家,不好当真酩酊大醉。 裴家人没有死命灌酒的习惯,不过劝了几杯酒,就劝吃肉吃菜。 因此孟叔礼醉意不深。 裴曜见他坐在那里,话更少了,看出有了几分醉意,便将小老头扶进西厢房。 裴曜拉过被子给盖上,说道:“可别吐了。” “这才到哪儿。”孟叔礼哼一声说道,他摆摆手:“出去罢,我歇一阵子就起。” 听他声音如常,没有真醉,裴曜放了心,出去后将门带上了。 屋里。 孟叔礼视线扫过屋中陈设,简单干净,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被褥也是干净柔软的,能闻到野澡珠的味道,显然不久前洗过。 隔着窗,从院子传来说话声,不聒噪,反而有几分热闹劲。 渐渐的,外头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模糊朦胧,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睡过去。 · 翌日。 裴曜和裴有瓦套了驴车,牵出门后,长夏和陈知坐上去。 今天四个人都穿的好衣裳,一个补丁都没有。 长夏和裴曜更是穿着平时不怎么上身的长衫。 人靠衣服马靠鞍,他俩年轻,模样都不差,长衫一上身,无论身板还是脸蛋,越发显得俊俏。 毛驴载着人和酒水礼物,啪嗒啪嗒往前小跑。 窦金花和裴灶安年纪大了,有辈分在,只等子侄外甥来看望,哪用往外跑。 这回孟叔礼来了,更不会出去。 裴灶安心热,一大早见老孟起来了,就带上人往河边转悠,还带了钓鱼竿和鱼篓,在河边找了处地方,挖了些蚯蚓做饵。 一个是带老孟消遣消遣,另一个是为中秋当日钓几条鱼。 孟叔礼坐在河边石头上等着鱼儿上钩,兴致盎然。 比起跟裴曜的互相不服气,他和裴灶安年纪相近,倒有几分投趣。 他以前在府城城郊也会钓鱼,只是这几年不大钓了。 风将河面吹得荡出一圈圈涟漪。 仲秋的晨风偏冷,不过还没到寒意渗人的时候。 一条小鱼上钩,两人哈哈大笑,也不为鱼的大小,就是高兴。 和往年一样,陈知几人先往老舅和老姑家送了礼,因去年是在老舅家吃的,今年就在老姑裴柴安家吃了顿饭。 等他们回来,已过了晌午。 有窦金花在家做饭,不用担心孟叔礼和匠人们的饭食。 一进门,长夏就看见矮缸里有不少活鱼,刚一靠近,就有鱼在里头摆尾扑腾,水花乱溅。 他往后退一步,问道:“阿奶,哪里来的鱼?” 窦金花笑眯眯的,说:“你阿爷带着你师父去河边钓的,听你阿爷说,小的丢回河里了,就留了这些,十几条呢,那几条不大不小的,正好曜儿在家,他最爱吃清嫩的小鱼。” “嗯。”长夏点点头。 这回裴曜在家住得久,有这些鱼正好,可以天天给他蒸着吃炖着吃,解解馋,也补补身子。 长夏张望一眼,又问道:“师父他们不在家?” 窦金花说:“又跟着你阿爷出去了,说要上山找野蘑。” 原来是这样。 “在府城时,师父没事了就出门闲转。”长夏说完,看一眼陶盆里的螃蟹。 他随手拿了根细木棍这个戳戳那个戳戳,见都活着,就放了心。 不然这么大的螃蟹,花了不少钱买的,要是死了,真是太可惜。 昨天从杨丰年那里拿了两条鱼,杀了后掏出来的鱼脏剁碎了,喂了螃蟹。 听师父说,这东西吃得杂,草也吃肉也吃,要是想养好一点,不能只给吃草。 之前裴曜也跟他说过,在府城养螃蟹时,会上肉铺买些带皮的边角肉,剁了喂螃蟹。 他正欲收起木棍,不想有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用钳子夹住了木棍。 窦金花以为他在玩螃蟹,笑得一脸慈爱,背着手围过来,说:“上午你阿爷他俩从河边回来,挖了些蚯蚓,还摸了些小螺,已经喂过螃蟹了。” 螃蟹要留到正日子那天吃,多少得喂点。 长夏提起木棍,大螃蟹没松钳子,被提着出了水。 他眉眼轻弯,说:“脾气真不小,夹住就不放了。” 说着,他往一旁没人的空处,用力甩了甩木棍,大螃蟹挂在底下直晃,松了蟹钳,正好又掉进水里。 水花飞溅,很快平息下来。 日子过得很快。 孟叔礼跟着裴灶安钓钓鱼划划船,又上山摘些野果,采些山货。 山里的果子熟了不少,长夏和裴曜也跟着去摘了两回,小红果小紫果还有黑色的野果子,都熟了。 孟叔礼天天吃的野果子都不一样,心里头挺高兴。 即使在山里遇到了蛇,兴致丝毫不减。 他不怎么怕这玩意,远远避开就是。 裴曜带着长夏特地跑到其他村子,找种李子的农户买了些晚李子回来。 一口酸的小老头一张老脸更皱,原本想骂裴曜,但见两个小的咔嚓咔嚓吃得痛快,孟叔礼沉默无言,看来裴曜是真觉得好吃才买的。 工匠们也要回家过中秋。 知道他们也要走亲戚送礼,中秋前两天,裴有瓦就说这几天先不用过来,等过了八月十五,再来上工。 陈知买了些石榴、枣子,还有梨和葡萄。 到了正日子这天,全都洗干净摆了盘。 石榴枣子还好,自家虽然没种,不过村里有人种,年年都会买一些吃,不怎么稀罕。 看见葡萄,不但裴曜眉梢扬起,长夏眼睛也亮亮的。 月亮又大又圆,银盘一样,清辉洒落人间。 晚饭吃得晚了些。 天公作美,坐在院里,不用点灯不用点蜡,照样看得清。 蒸螃蟹、蒸整鱼、炒大虾,还有一盆野蘑炖鸡,其他素菜围着摆上,满满当当一桌。 祭月烧纸,拜完月后,陈知将供果端下来,放在饭桌旁边的小桌上。 连同孟叔礼,一家子高高兴兴落座。 举杯推盏,喝了两杯后,齐齐执筷夹菜吃。 长夏早就饿了,先吃了两口凉拌豆腐丝,压压口中辛辣的酒味。 见师父和阿爹他们都夹过大虾和鱼了,这才给自己夹了一只虾。 虾肉饱满,用辣椒和蒜片大葱炒的,滋味很足。 虾是他和裴曜前天在山溪中用网子拦下的。 去年中秋前他俩也抓了,但只抓到二十几只,今年运气好,抓了整整一篓,还给杨丰年分了些。 鸡汤炖得很好喝,鲜味十足。 早在祭月前,长夏就舀好了七小碗鸡汤,人人面前都有一碗。 他端起碗,小口抿着喝,眉眼含着满足的笑意。 “吃螃蟹,趁热着,尝尝。”孟叔礼让了几句。 裴家人不再矜持。 长夏正等着最后拿,不想裴曜抓起一个就递过来。 窦金花在犹豫,蟹性寒,她上了年纪,恐怕吃不得。 陈知掰开了一只,笑着说:“哎呦,蟹黄可真多。” 长夏手里的这只也有蟹黄,蒸出来他就发现流黄油,和上次在府城吃的螃蟹很不一样。 十几只螃蟹,足够人人吃两只,不用俭省分着吃。 陈知见老娘没动手,就把自己掰开的一半递了过去。 窦金花没吃过带蟹黄的大螃蟹,再忍不住,尝一口,蟹黄细腻鲜甜,果然好吃。 孟叔礼喝着酒,抬头眯着眼睛看一眼明月。 他眼尾的褶皱很深,在心中轻叹一声,再回神,眼中只余欢畅。 100-110 第101章 喜爱 将洗干净的碗碟放好,案台拾掇完,长夏才从灶房出来。 他抬头,望向天上明亮的圆月,点点闪烁的星辰。 比起饭时的热闹,这会子院里清净了很多,阿爹他们各自回了房安歇。 长夏舀了水盥漱,仔仔细细用牙粉洁了牙齿,手和脸也洗得干干净净。 虫鸣声阵阵。 风飒飒,树影轻轻摇晃。 月色清凌凌的,像白纱、像水。 风不冷,从脸颊拂过,温柔极了。 灶房的动静停了,却久久不见长夏进屋,裴曜找了出来。 长夏正坐在院里看月亮。 深蓝静谧的天幕,风阵阵,将浮云吹动,月光明亮。 长夏就坐在这样的夜色下望月。 安安静静的,脸颊被月光映得越发柔和温顺。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笑颜比月亮更美。 裴曜驻足。 长夏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从屋檐下拿了一个板凳,来到长夏身边坐下。 外头的虫鸣声唧唧吱吱,更有从水塘远远传来的蛙鸣。 长夏靠在身边人的臂膀上,结实、高大的少年身形没有丝毫晃动,下意识的,他更加放松。 仿佛从脏腑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从心到身舒坦极了。 长夏看看月,又看一会儿流动的浮云。 手被握住,粗糙温热的大掌和自己手心相贴,修长有力的手指也挤进指缝中。 长夏没有动,安心体会着这一份难得的静谧。 许久后,看见他轻轻捂住嘴打哈欠,裴曜一双星眸笑意灿烂,说:“回去睡吧。” “嗯。”长夏应一声,跟着起身。 夜里沙沙的风声被阻隔在门窗外。 长夏眼睫微微颤动,轻轻眨了一下,晶莹的泪水滑落。 吻到几乎有窒息感的时候,他差点哭出来。 亲吻他的人察觉到,适时松了口。 长夏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他肩膀已经露出来,衣衫半褪未褪。 可他完全不知晓,等缓过气,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湿漉漉的亲吻从颈侧一直到肩窝,他被迫侧头,一手撑着炕沿。 裴曜的手有力、坚定,平时干重活多,手上的一把力气难以估量。 长夏的腰被虎口掐住,一点儿都挣脱不得。 细腰纤纤,柳条一样柔软又柔韧。 唇再一次被吻住,勾动软舌,他仰起脸,承受这一次深而久的亲吻,胳膊攀上清俊少年的脖子。 这样的吻温柔缠绵,让他渐渐沉沦其中。 心底对裴曜深深的喜爱一点一点泄露出来。 他不忍裴曜难受,更不忍推开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裴曜。 他躺在那里,用手温柔抚摸趴在心口处的裴曜的后脑,似纵容,似鼓励。 等吃够的人抬起头,已红艳到一塌糊涂。 哪怕鼓胀微隆,长夏依旧是包容的。 情至深处,他没了力气,清透漂亮的瞳珠失了焦,再抱不住裴曜,只能躺在那里浑身发抖。 身躯的微颤并非疼痛,也非恐惧,是极致欢愉下的轻抖。 野兽一样的少年不知疲倦,一声声喊着长夏,长夏。 长夏流着眼泪,面对极为粗暴野蛮的征驰,也不曾伸手推人,反而在晃动中艰难抬头,亲吻他极为喜爱的人。 · 从仲秋起,就进了收获的时节。 孟叔礼不好叨扰太久,即使裴家人挽留,中秋过后第三天,一早就和裴曜离开了。 长夏没有舍不得,裴曜走时说了,在府城住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一起收秋。 农活忙碌,根本没有空闲去思念想念。 下午。 裴有瓦拉着一车豆杆,长夏和陈知在后面推,三个人齐心协力,将板车拉了回来。 窦金花和裴灶安还在地里拔豆杆。 今年靠山田种了两亩豆子,下等田贫瘠,收成不高。 另外四亩旱田收了麦子后,和往年一样种了柴豆,满打满算一共六亩豆。 一进家门,地面平整,车轱辘转得快了些。 长夏和陈知不再用力推,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喘气。 “长夏!” 东边近邻传来杨小桃的声音。 长夏眼睛露出喜悦,立即停下脚,朝那边看去:“小桃,你回来了。” 陈知也停下,笑着说:“小桃回来了,带了软软?” 杨小桃四月份那会儿就生了,赵琴怕婆家照顾不周,还去陪女儿住了几天,帮着带了带外孙女。 赵琴一回来,村里都知道杨小桃生了个女儿,小名儿叫软软。 软软刚生下来时,姑爷李升一抱,大呼小叫说太软了,赶紧让他老娘抱走,生怕自己粗手笨脚的,弄伤了女儿。 到取小名时,干脆就叫了软软。 “婶子。”杨小桃往这边走了两步,笑道:“我娘正抱着呢。” 长夏见她挽了妇人发髻,丰腴了一些,尤其胸口,有了起伏的弧度,面色瞧着也好,看起来月子坐得不错,便为她高兴,说:“我洗了手就过去看看。” 陈知也好奇软软,笑眯眯也说要去看。 两人匆匆回家,先和裴有瓦一起卸了车上的豆杆,在院里摊开晾晒。 随后洗干净手和脸,衣裳也用甩子打了打,就是来不及换了,地里的活正紧。 来到杨家后,赵琴抱着外孙女,乐得合不拢嘴。 自家大孙子近来刚学会走路,两只小手按在她腿上,好奇看向妹妹。 陈知一看见软软模样,笑着开口:“哎呦,这小模样,可真俊。” 见状,赵琴示意他抱抱。 陈知连忙摆手,说:“我身上脏,刚从地里回来,小桃可是要住一阵子?过几天闲了,肯定要抱抱我们软软。” 杨小桃在旁边逗了逗女儿,说:“怎么也要住小半个月,婶子只管来。” 长夏见软软鼻子翘,睫毛长,也心生欢喜。 在杨小桃让他抱孩子的时候,他哪里敢,连连往后退,惹得赵琴直笑。 陈知问道:“对了,你家种的甘薯收了?” 赵琴抱着肉乎乎的外孙女,又扶一把没站稳的大孙子,脸上笑容不减,说:“还没呢,这不就在前头菜地里,他爹说,明儿闲了,先刨开土看看。” 杨家的菜地也在院门和前院中间,刚才进来的时候心切,陈知和长夏都没留意甘薯那一片。 这阵子甘薯的藤叶还未枯老,依旧是绿的。 陈知点点头,说:“有瓦也这样说,刚才我遇到柳哥儿,他家的甘薯已经挖了,好家伙,说出了三十七八斤,小四十斤了。” “老天。”赵琴也直咂舌。 也不说四十斤了,五斤的种薯能出三十五斤甘薯,就顶顶好了。 她连忙说道:“原先不是听人说,在外地,即使下等田,一年就能收个八百斤,一千斤的都有,真真是天菩萨保佑,育出了这样的好东西。” 原先种的地薯,种在下等田里,一年能出个三百斤就不错了,因耐放,交过田税后,剩下的留在冬天吃。 陈知和赵琴又感慨一番以往。 他惦记地里的活,坐都没坐,说完就和长夏匆匆走了。 收完豆子,晒两天才好打连枷。 这一茬忙完,总算有一点空闲。 长夏和王小蝉约着,到杨家找杨小桃玩。 杨小桃奶水好,将软软喂得肉乎乎,小胖胳膊小胖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人时,又乖又漂亮,直叫人心软。 王小蝉成亲到现在没有身孕,看着软软,心生欢喜和羡慕。 而长夏成亲比他还早,也不见动静。 家里几代子嗣都单薄,心气儿似乎都被磨平了,在家不怎么说这个,只道顺其自然。 三人说笑一阵,抱一抱逗一逗孩子。 软软快四个月了,不再像刚出生那么软,长夏试着抱了一会儿,有杨小桃手把手教,他总算不惧怕。 王小蝉因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从小就带,抱孩子比他利索多了,一点都不怕。 长夏小时候不用抱裴曜,顶多那几次喂饭的时候让裴曜坐在他腿上,而平时,五岁的裴曜跑得比他还快。 好几次,他提了一篮子糙馒头,牵着裴曜去地里给爹和阿爹送饭,一松开手,小裴曜就往前跑,一眨眼就没了影儿,比他更快到地头。 看看天色,快到做饭的时辰了,长夏起身说:“要回去做饭了,我得先去买几块豆腐。” 杨小桃知道他俩忙,没有挽留,起身抱着孩子送他们出门。 王小蝉说道:“正好,咱俩一起过去。” 他家在老庄子那边,去赵荣家买豆腐要经过,便等长夏从家里拿了竹篮出来,一起往回走。 令长夏没想到的是,一到老庄子,竟看见了回来的裴曜。 他眼睛一亮,惊喜不已。 看见他脸上明显的喜悦,王小蝉偷偷笑了下,他家到了,就和长夏说一声,拐进家门。 长夏脚下快了一些,不等他张口喊人,正在跟姜银蝶说话的裴曜已经看见他,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 姜银蝶挽着妇人发髻。 她去年嫁了人,容貌依旧艳丽,只是眼中多了份说不清的愁绪。 她头上戴了只镶金花的银钗,两只手腕上也有银镶金的镯子。 湾儿村的人都知道她夫家富裕,只是家中儿子众多,妯娌难缠,争争抢抢,公婆规矩也多。 可对一些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吃喝不愁,还能穿金戴银,纵是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谁还能把好处都占全了。 裴曜从府城赶回来,原本不想走老庄子里面,但想起在府城听到王马儿的消息,就想和杨丰年一起笑话笑话,刚走到姜家门口,就碰上了姜银蝶。 姜银蝶下意识喊了一声裴曜。 裴曜只好停下来。 虽男女有别,可一个村子的,从小就熟识,站在几步远之外说两句家常话,并不会惹来是非。 裴曜只说了一句回娘家转了,姜银蝶点点头,没什么话说,问了一句他如今在府城学手艺,就轮到裴曜点头。 一抬眸,就瞧见长夏,裴曜朝姜银蝶略略颔首,就从旁边急步过去。 姜银蝶一回头,看见长夏,极轻叹了口气,随后露出个笑来。 摸摸腕子上的银镯,她转身回了家。 她男人在一众兄弟中软弱些,幸好她不是扭捏不敢说话的性子,吃过几次暗亏,学会应对了,偶尔遇到事,还会扯下脸去跟婆婆哭诉,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裴曜背着竹筐,和几个婶婶叔叔说两句话后,一听长夏要去买豆腐,就跟着往荣阿叔家里走。 长夏眉眼弯弯,脸上笑容不断,问道:“这次回来住几天?” 裴曜说道:“忙完家里的活再去,都跟师父说好了,廖叔那边我也抓紧做了一些木雕送过去,也同他说了,下一次送货,要等忙完秋收。” 等买了豆腐回家,他洗完手,接过长夏递来的布巾,一边擦一边看向长夏手腕。 裴曜想了一下,说:“我看姜银蝶手上戴了镯子,头上还有珠花和银钗,等攒了钱,我去银铺,给你打个银葫芦玩,还是说,你更喜欢首饰?” 他玩心重,喜好小玩意,前两天在府城看见别人有个精致圆润的银制小葫芦,觉得挺漂亮。 知道长夏会把玩他做的木雕,便觉得长夏应该也喜欢。 长夏想也没想就说:“很贵。” 不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额头就被弹了下,他揉揉脑门,眉尖轻蹙,带一点委屈看向裴曜。 高大少年挑眉说道:“都说了,是攒下钱后买,怕什么贵不贵的。” “你只管说,要小葫芦还是首饰。”裴曜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长夏还是有一点不放心,说:“那,等家里明年铺了青石板,你再去银铺看。” 裴曜开口:“我知道。” 见他在等自己说话,长夏想了一会儿,小声说:“小葫芦。” 裴曜咧嘴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第102章 不真实 裴曜进门时就看见自家的水井打好了。 木质的辘轳安上了,家里没了工匠的身影,也没了堆积的泥沙。 井上盖了石板,一个是防落叶砂砾掉进去。 另一个是家里有狗,尤其白狗,平时蹦蹦跶跶,又跑又跳的。 有时菜地里的菜长了虫,亦或菜叶老了,不想要了,就会把鸡鸭放出来,盯着它们让在那一片捉虫啄菜叶。 怕狗好奇,在井口张望,失足掉下去。 也怕没留神的时候,鸡鸭被狗追得乱飞乱扑腾,万一掉进井里,死一两只鸡鸭倒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怕弄脏了水。 村里早十几年前就出过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两只狗追着玩,一只慌不择路,想从井口跳过去,却跳的不高,被绊了下,扑通掉进了井里。 要不是那天家里主人都在,费大力气将狗捞了上来,不然要是狗淹死在里头,短时日内,井里的水都吃不下去。 井旁边的田垄重新垒了,之前匠人们天天干活,避免不了踩来踩去,将土垄踏矮踏平了。 菜地又变得规整干净。 见裴曜要去看井,长夏浅笑着说:“正好你回来了,我今天想着要把水缸刷了。” “那你先把缸底水舀了,等下我把缸弄出来。”裴曜边走边说。 长夏挽起衣袖,将袖口挽得高高,露出小臂来。 他拿了葫芦瓢和水桶,先进了灶房。 灶房里有两口缸,一个大的一个小的,紧挨在一起。 前几天忙,没工夫刷洗,缸壁摸起来滑腻腻的。 两口缸里的水都不多,很快挂着舀完。 灶房屋檐下也有一口大缸,平时舀着洗手方便。 长夏把盖住水缸的薄石板搬下来,放在一旁,将里头的水一瓢一瓢舀出来。 见裴曜走来,他说道:“那两口缸舀完了。” “嗯。”裴曜应一声,就进灶房,先将小水缸倾斜,将缸转着圈转出来。 长夏舀完外头水缸的水,见他搬动大水缸,没有上前去。 裴曜力气够,一个人就能将缸转出来,灶房门不是很宽,自己过去反而是挡路添乱。 至于外面的大水缸,长夏自己慢慢将缸放倒,横在地上。 怕水缸滚走,他拿了几块大石头过来,挡住两侧。 水缸不轻,不过他干惯了活,力气还是有的,只要扶好扶稳,慢慢往下放就行。 陈知和窦金花从山上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裴曜在院里,脸上都带了笑。 长夏和裴曜都拿了丝瓜络刷洗水缸。 小水缸好刷,但大水缸的缸底深,不容易够到。 长夏瘦,拿了一个蒲草编的垫子,垫在膝盖处,跪下后,上半身探进去,一手支着,另一手飞快去刷缸底,以及靠下的一圈缸壁。 听见阿爹和阿奶的声音,他没有着急,等刷干净了,才从缸里退出来。 “看见井了?”陈知笑着问道。 “看见了。”裴曜点点头。 “大前天安了辘轳,这几天刚用上。”陈知说着,又笑道:“你回来得正好,你爹说,今天要把甘薯挖了,村里不少人已经收了,收成很不错呢,最多的有四十斤朝上。” 不止湾儿村对甘薯的收成上心,近来到了收获的时节,十里八乡的农人凑到一起时,都免不了说两句自家种的甘薯如何了。 这是头一年栽种,甘薯挖出来后,几乎每户人家都会称一称,看看到底有多少。 裴曜一边刷缸壁一边说:“我在府城也见有人卖,不过不多,每个出来卖甘薯的,都只带小半筐,师父没有田地,当初分发种薯没他的份,我就买了两根,蒸着吃了。” 陈知舀了水洗手,笑着说:“你倒比我们吃得都早。” 去年裴有瓦从赵连兴那里拿了几根甘薯回来,他们早就尝过是什么味儿了,村里很多人都是今年才吃第一回。 窦金花洗干净了手,笑眯眯看着大孙子,说:“种的早的那两行萝卜能吃了,一会儿奶去买几根骨头,和萝卜块炖了。” 裴曜说道:“奶,不用,等吃了晌午饭,我和长夏去买,你在家就行。” “好。”窦金花答应一声,大孙子说什么都成。 刷洗完水缸后,裴曜将三口缸挪回原处。 长夏因刚才钻水缸,衣裳湿了,不过没有湿透,又不用出门,他没有去换衣裳,紧赶着进灶房淘米切菜,快到晌午饭时了。 裴曜提着两个水桶去打水,忙忙碌碌,将三口水缸陆续添满。 等吃过饭,煮好猪食后,长夏跟着他往赵李村跑了一趟,买了些肉和骨头。 晚饭吃的是炖了许久的骨头汤,香浓咸鲜,萝卜块也清甜,连吃带喝十分滋润。 · 鸟叫声婉转。 或许它们也是刚醒,叽叽喳喳的动静并不吵闹。 清濛濛的天色从窗纸透进屋子。 长夏睁开惺忪睡眼,瞥一眼天色,知道天还没亮,于是翻个身,又闭上眼睛。 没多久,脊背贴上温热,热意几乎是强而有力的,直直染热自己的背部。 不用去看,那样结实宽阔的胸膛,仿佛从肌肤透出无比蓬勃的朝气,就知道是一具强健年轻的身躯。 肚子上搭过来一只大手,长夏没有管,任其轻轻摩挲肚皮。 清晨熟悉的状况出现,他甚至不用睁眼,再次翻身,伸出了手。 再狰狞骇人,习惯后,只要不去看,好像也不怕了。 他一心只想着安抚裴曜,耐心极了。 只是到了最后,裴曜忽然握住他手腕。 长夏睁开眼,神色疑惑。 裴曜翻身覆住他,趴下来在他耳边低语:“还是进去,奶娃娃要紧。” 长夏见他额角青筋跳动,知道忍得艰难,没有多想,就轻轻嗯了一声,乖乖迎合。 昨天傍晚,赵琴抱着外孙女来串门。 杨小桃最近一直在娘家住着,李升很惦记女儿,隔两天就要来看看,要不是最近农忙,不然非得在岳母家住下。 陈知抱了好一会儿软软,还让裴曜试着抱了下。 才四个月大的奶娃娃,却不认生,在裴曜怀里挺乖,还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看他。 软软可爱,抱起来当真是软软的,裴曜一下子动了心思。 昨晚长夏刚搂住他亲了一口,他就说还是尽快生个娃娃。 长夏无奈,这种事又不是想快就能快的,但他没说什么,留住那些东西躺了很久。 其实每次都是这样。 裴曜厚脸皮说帮他堵住时,他亲亲自己年少贪欢的郎君,无声允许,温柔容纳了对方。 公鸡打了鸣,外头天色亮了点。 裴曜精神奕奕下了炕,先进灶房点了柴,烧上热水。 他端进半盆温水,将柔软的手帕在里头浸湿。 长夏接过,红着耳朵擦洗一阵,身上才干净爽利。 裴曜在府城住了七八天,刚回来这一两天,精力总是过于旺盛。 好在今天要去割稻,昨晚没有太过分。 吃过早食后,一家子带上家伙事,全都进了田。 裴曜一回来,自然是干活的主力,割起稻谷来又快又好。 收粮是一年中最要紧的大事,除了好吃懒做的懒汉,只要想把日子过好的人,都不会偷懒耍奸。 金黄的谷穗沉甸甸垂下,一块块田地中,全是弯腰苦干的身影。 一捆捆扎好的稻谷放在地上,足够多之后,便搬上板车,垒的高高的,用麻绳捆好。 无论拉车还是推车的人,脊背都挺不直,弯着腰弓着背,汗水淋漓,一步步往前走,将满车的收获运到谷场或家中。 倒完稻谷后,裴曜拉着空车又出门了。 陈知和窦金花在院里飞快把稻谷堆摊平。 长夏进灶房将水罐灌满,一口气喝了半碗晾好的绿豆甜汤,冰冰甜甜的,心里头那股热气总算消散了些。 他长出一口气,拎着瓦罐匆匆出门。 五亩水稻割完后,等晒干晒透些,才好碾场,因此农人得了一点歇息的空闲。 之前豆杆已经拔了,收晚稻是今年最后一件大事,这一茬总算过去。 裴家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谷粒大多都饱满。 甘薯也挖了,共收了四十一斤,算收成高的,一家子都喜悦。 只是甘薯还不到敞开吃的时候,得留着明年继续种,因此陈知只挑了几个小的,蒸熟给家里解了解馋。 这东西味道更甜糯,又是新鲜玩意,很多人都觉得好吃。 头一年就有了三四十斤的收成,一斤种薯最少能出六斤,到明年春天热了后栽种,就得扩大地方了。 这么一算,后年,也就是第三年,只要没有大的天灾,甘薯就能按亩栽种了。 正好第三年的时候,开出来的那一亩下等田,依旧不收田税,种出来的东西全是自己的。 湾儿村很多人都打算好了,第三年的时候就去靠山田种甘薯,收成这么高,不种可惜了。 穷些的人家直感叹,以后冬天可能就不用挨饿了。 后院。 母鸡咕咕叫,长夏在鸡窝里找鸡蛋。 鸡圈门没关,白狗跑进来,故意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吓唬母鸡。 长夏怕它把母鸡吓得不下蛋,过去就打了狗一巴掌。 白狗瞬间收起牙,讨好地摇摇尾巴。 摸了几个鸡蛋,长夏提着篮子回到前院,将鸡蛋小心放进黑罐里,盖上罐盖,又把柜门牢牢锁上。 一出灶房,就见裴曜拉着板车进门了。 车后跟着窦金花。 祖孙两个把屋后种的大南瓜和大冬瓜摘了,藤蔓直接拔了。 长夏走到板车旁边,抱起大南瓜往下卸。 他知道南瓜大的有六个,小一点的三个,冬瓜一共有七个,个头算中等。 这些种在外面,是怕被别人摘走,就匆匆收了。 家里菜地种的更多,前儿收了一批,后头还能再收一两茬。 卸完瓜后,裴曜将板车竖起,靠在墙上,说:“时辰还早,一会儿去山上,多找些野白瓜,怎么样?” 长夏点点头:“好。” 野白瓜喂猪很不错,而且耐放一点。 人其实也能吃,可他们有更好吃的冬瓜南瓜,没必要吃那个。 裴曜他回来时带了刀具和颜料,还有做好的小机括,在家抽出空子也能做几个木雕,因此一点儿都不着急。 等碾了谷,将脱好的谷粒灌进粮瓮中后,他才去了府城。 · 秋是收获时,也是囤积过冬口粮的时候。 除了粮食以外,柴和干草必不可缺。 长夏跟着家里人,每日忙忙碌碌,晒各种菜干果干,找各种山货,一天一天积攒,慢慢将柴房、杂屋填满。 他一有空,就给裴曜做鞋做衣裳。 天逐渐凉了。 下午。 长夏坐在屋檐下缝鞋底,一抬眼,就发现陈知在看他,他目露疑惑:“阿爹?” 这不是第一次了,昨天阿爹就看了他好几回。 陈知盯着他眉间细长的红钿,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吃得好,即使裴曜不在家,他们也会吃肉吃汤,长夏气色很不错,白里透红。 和红钿相互映衬,脸更白皙,红钿更红。 “最近胃口不错?”陈知忽然问道。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长夏更懵,他想了一下,老实开口:“好像是不错,晌午就吃得多。” 陈知越看越觉得自己是对的,眼中迸发出奇妙的光芒。 见阿爹突然喜笑颜开,长夏越发不解。 “走走,跟阿爹出去一趟。”陈知放下手里刚糊了两层的鞋面,拉起长夏就往外走。 他朝东屋喊道:“娘,我和长夏出去一趟。” “知道了。”窦金花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万般的不解在草药郎中诊脉之后,化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而旁边陈知已经在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等一连串的话。 长夏慢慢眨一下眼睛,没能立即说话。 第103章 身孕 正逢暮秋,萧索深深。 一年的收成俱齐,田里农活已经不多。 菜地各种茎叶藤蔬不是凋零,就是枯黄拔了藤。 秋播春夏熟的菜蔬复又种上,要么只有叶芽,要么尚未破土。 唯一行行的白菜萝卜瞧着繁茂。 农人有了空闲,也没法天天偷闲玩耍,趁着最后一点青绿尚在,再打些草囤积,好为牲口过冬多一点吃的。 没事了还往山上跑一跑,捡些板栗、山核桃一类的东西,能自吃也能卖点钱。 裴家人也如此,一天下来,总要出去一回,要么捡捡山货,要么打些柴草。 但平时总是跟着大人干活的长夏,却忽然不怎么背竹筐,赶山路了。 这一点细微的不同,倒是没引起注意。 即使和陈知在山上碰见,习惯了长夏跟在一旁的村人,不过顺嘴询问一句,怎么今天不见长夏。 陈知总笑眯眯说,在家做饭呢,要么就是在家织布。 农闲后织布是件大事,湾儿村家家都有种苎麻,也有不少人家种棉花,无论麻布棉布,成匹的布段,只要织得好,是能拿去布庄卖掉的。 因此陈知的话没有任何不妥,在家不就是干这些活。 而等到裴曜从府城回来,见家中无人,只有长夏在,进屋刚抱住人欲亲热一番,却被长夏一句话定在原地。 “我、我有了。” 长夏攀住他肩膀,踮起脚,在他耳边羞涩说道。 之所以这样轻声耳语,是阿爹交代过他,别让太多人知道,月份还小呢。 因此哪怕看见裴曜,欣喜不已,他也压住那种雀跃,小声告诉裴曜。 不想裴曜在发愣。 正羞赧的长夏红着耳朵和脸颊,以为是没听懂,只好又小声开口:“就是我肚子里,有娃娃了。” 裴曜眼神下意识往下看。 长夏衣衫被他解开。 粗糙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过来,长夏坐在炕沿,神色有些害羞,但没动。 “看不出来。”裴曜突然开口。 长夏说:“才一月出头,阿爹说还不到时候。” “一个月出头。”裴曜喃喃自语,思索一会儿又道:“也不知是哪天。” 说起这个,长夏红了耳根。 只要裴曜回来,即使夜里不放肆纠缠,怎么也要浅浅厮磨一回,将东西尽数留下。 更别说早起经常喊难受,非要进来。 到底是哪一天,两人都无法确定。 见裴曜又在出神,长夏无奈,眉眼依旧含着笑意,他拢了拢衣衫,正打算将汗巾系好,不想被阻拦了。 “冷?”裴曜说着,却解开自己腰间汗巾。 “不行的。”长夏一看他神色,就知道想要,连忙伸手去推。 裴曜声音沙哑,说:“我知道分寸,只是想抱抱你。” 这次分离较久,十天才回来,长夏心中思念也不少,尤其大前天诊出喜脉之后。 就是这样一犹豫,再抬眼,那具精瘦壮实的身躯出现在自己眼前。 胸口的肌肉块垒分明,硕大紧实,腹部梆硬的肉,即使不紧绷,也能看出清晰的轮廓。 大臂以及肩背的结实更不用说。 即使没看见后背,长夏也知道那里肌群如峰,弓背弯腰时,如蓄势待发的野兽,蛮力十足。 裴曜一回来,看见长夏本就有些躁动。 一听消息,莫名有些意乱,只觉越发燥热,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心烦意乱之下,他脱掉上衣,一则是想和长夏抱抱,另一则也是想凉快凉快。 长久以来,长夏的放纵让他肆无忌惮,几乎是想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丝毫顾忌。 他想和长夏肌肤相贴以解思念,就这样做了。 若不是有孕…… 长夏一边羞涩一边眼睛微亮,唇角的笑意几乎压不住了。 眼前忽然一花,就被从炕沿抱进宽阔结实的怀抱。 他衣衫不整,恰恰好与裴曜贴近,肌肤的温热不隔任何东西。 这下别说冷了,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燥热。 一抬脸,吻就落下来。 长夏微微张口,顺从无比。 事情果然如裴曜所说,抱了抱,亲了亲,没有任何想要行房的举动。 长夏躺着,任他将两边吃了许久,一边让吃一边抚摸裴曜脑袋,神色中尽是包容。 往后差不多一年,裴曜都没办法胡闹了,也不能进去。 他深知裴曜年少贪欲,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疼惜。 裴曜也很有分寸,没有和以前一样趴在他身上,跪着俯首。 等长夏穿好衣衫,一转头,就看见裴曜也穿好了,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他笑着问道:“怎么了?” 裴曜定定看向他,说:“真的有了?” 长夏失笑,点着头开口:“去诊过脉了,草药大夫亲口说的。” 双儿有孕后,一般来说,眉心的红钿颜色会更深。 当然也有例外。 不过眼下,裴曜看到长夏眉心的红钿,果然比以往红亮鲜艳,越发漂亮动人。 有奶娃娃这件事后知后觉在心中落定,裴曜眨了下眼睛,心里头渐渐溢上喜悦。 他忍不住抱起长夏,在原地转了两圈。 等长夏双脚落地,笑着说:“你怎么才明白过来?” 在他心中,裴曜向来是最聪明机灵的。 裴曜在他眉心亲一口,说:“乍一听,实在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久都没有,更何况拜师之前,只在家住着,天天都弄进去,也不见有。” 长夏抬头看着他,浅笑着开口:“我那天也是这样,大夫一说是喜脉,我也愣住。” “这几天胃口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裴曜问道。 长夏说:“挺好的,比之前吃得还要多一点,倒没什么很想吃的。” 他忍不住又道:“还是阿爹先发现的,看了我红钿两天,也问了我胃口怎么样。” “阿爹是过来人,比咱们懂。”裴曜说道。 长夏点点头:“嗯。” 裴曜又问:“这几天有没有吃好一点?” 他对有身孕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要补身子。 无论贫富,只要有心的人家,就少不了给怀孕的媳妇夫郎吃点好东西补一补。 长夏说道:“那天从草药大夫家里回来,阿爹就让爹杀了一只老母鸡,汤喝了,肉也吃了,昨天炖了银耳,今天早上,阿爹去买了一吊新鲜肉,好几斤呢,已经切好腌上了,晌午要煎肉片吃,你正好赶上。” 前段时日,裴灶安去山上找何首乌,何首乌没找到,倒是找到一大簇银耳。 带回来晒干了,原本想再攒一攒,攒多一点,好让裴曜带去府城卖。 长夏诊出身孕后,陈知做了主,银耳不卖了,留着给他吃。 这东西滋阴润燥,正好在秋冬吃。 他们小门小户的,像什么燕窝鱼翅、熊掌鲍鱼,顶多听过一耳朵,哪里见过。 最多就是见过采药人从山里带回来的人参灵芝和猴菇,吃,是没这个福分的。 不过银耳也足够了。 以前家里给窦金花炖银耳的时候,长夏和裴曜跟着吃过几口,软软滑滑的,少加几块冰糖,带一点甜津津,滋味很不错。 听他吃得好,裴曜放心了。 正说着,陈知几人陆续回来。 一看见儿子,陈知笑骂道:“狗鼻子一样,闻见肉味就回来了?今天煎肉片吃。” 他喜悦不已,又问:“知道了?” 裴曜点点头:“嗯,长夏跟我说了,刚一月有余。” “真是老天保佑。”陈知笑着感叹道。 比起他和裴有瓦,儿子今年才十八岁,明年娃娃生出来,不过十九岁,长夏到时也只有二十二岁。 对他们家来说,也算早早得子了。 只盼着这一胎顺顺利利,往后,或许生养会更容易些,能再得一两胎。 “阿爹,后边没多少重活了,让长夏多歇歇。”裴曜说道。 陈知拿起一个野澡珠搓出白沫子,白他一眼道:“用得着你说。” 长夏在旁边小声说:“我这几天就做做饭,煮煮猪食,猪食桶都没提。” 窦金花笑眯眯说道:“你阿爹心细,旁的活再不让长夏做。” 裴曜笑一下,说:“我知道,就提一句。” 晌午围坐在一起煎肉吃的时候,人齐全了,一家子都很高兴。 往常吃饭,长夏都是等大人先动,这回肉一熟,不但阿爹阿奶先给他碗里夹,裴曜更是先紧着他吃,自己都没吃几口。 他往裴曜那边侧了侧头,小声说:“你吃你的,我碗里够吃,自己也能夹。” 裴曜这才夹了两块肉自己吃。 吃过饭,长夏收了碗筷进灶房刷洗,陈知挽起袖子在一旁案台上给猪剁冬瓜。 院里,裴曜拿了鱼篓子和小渔网,走到灶房门口,正打算说一声,就看见裴灶安从杂屋出来,手里拿着鱼竿。 祖孙两个看见对方,都笑了一声。 裴灶安问道:“你做什么去?” 裴曜说:“去山上找白鱼。” 裴灶安点头,说:“阿爷去河边钓鱼,要是钓到鲫鱼,给长夏炖了补身子,你一说白鱼,确实是这个理。” 他们这儿的山溪里有一种不大的白鱼,炖汤很鲜美,鱼刺只有大刺没有小刺,鱼肉嫩极了。 对有身子的人来说,又补身又滋润,因在较深的山中,有时还寻不到,市面上卖得挺贵,一斤就要二三百文。 “阿爷你去钓鱼,要是找不到白鱼,有鲫鱼也不错。”裴曜说着,冲着白狗吹一声口哨。 白狗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跑来,他弯腰揉了揉狗头,和灶房里的陈知长夏道一声,就带狗出门了。 “找不到就早点回来。”长夏匆匆出灶房,在后面说道。 不然要是太阳落山了,在山里不好行走。 裴曜回头,笑着朗声答应:“知道了。” · 裴灶安收拾收拾,拿着家伙事,戴上斗笠,哼着戏里的词和调,唱一句拉长调子的“人生得意”,优哉游哉出了门。 自从长夏有了后,因月份小,不好张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实在高兴,就要有重孙了。 因此每每出门看见村里那些老头,他打心底生出一种自傲,甚至瞧着有几分目中无人。 老头们都不知他有什么可牛气的,骂他越老越作怪。 裴灶安有喜事说不出,但心里高兴,即使挨了骂,也不同任何人计较。 · 裴曜今天的运气不错,带着狗在山上两个时辰,回来时鱼篓湿淋淋的。 他把白鱼倒进旧木盆中。 鱼儿甩尾,水花四溅。 长夏很快看清有六条小鱼,最大的不过他手掌那么长。 裴曜说:“用渔网拦下后,太小的我没要,那么一丁点肉,吃起来没劲,还是这几条大的好,正好给你炖一小盆。” 陈知过来一看,笑道:“先养一晚,明天赶在午饭前我就给炖好。” 裴曜看见旁边水桶里的几条鱼,其中正有两条鲫鱼,说:“阿爷也钓到了。” 长夏开口:“嗯,阿爷回来得早。” 陈知说:“鲫鱼养两天,白鱼娇贵,活不了太久,先吃白鱼。” 长夏点了点头。 一抬眼,和裴曜对上视线,都忍不住笑了下。 第104章 打算 意识渐渐苏醒。 长夏睁开眼,听见外头哗哗的雨声,迷迷糊糊想,下雨了。 从窗户透进阴沉沉的暗光。 暮秋大雨寒冷,长夏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尚未清醒,人还有些懵,睁着眼睛望向屋顶。 旁边人靠近后,他被搂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中,炙热温暖,很快驱散了寒意。 长夏这才慢慢回过神,想起裴曜回来了。 身体不由自主找了个舒坦的姿势,安安心心被抱着。 他想起裴曜刚拜师那会儿,没在家住,自己有时候半夜翻身,下意识往旁边靠一靠,却空荡荡的,好在很快就习惯了。 “下雨了?” 裴曜咕哝的声音有些低哑。 “嗯。”长夏应道,又说:“时辰还早。” 没睡醒的裴曜因这一句话,心中安定,再次陷入小睡中。 长夏也闭上眼睛。 等听到外头陈知和窦金花的声音后,他才坐起身。 旁边裴曜揉着惺忪睡眼,伸长胳膊抻了个懒腰。 一转头看见长夏纤瘦的腰,雪白细腻的肌肤,两点艳红,微鼓的柔软弧度消了下去,很快被里衣遮住,衣裳拢好,就什么也看不见。 心底的遗憾随着喉结滚动而咽下去。 长夏爬到炕尾,从箱子里找出两人厚实的衣裳,自顾自穿衣,没发现裴曜的心思。 他下了炕,穿好鞋就打开房门。 冷冷的水汽伴随着冷风扑面而来,寒意渗人,他搓搓脸蛋,幸好穿得多,身上不冷。 墙上挂着斗笠,他顺手取下,戴上后懒得系颌下的绳子。 一进灶房,陈知正在用火石擦火,看见他,说道:“起这么早做什么,下雨了,家里的活都不要紧。” 自从成亲后,长夏一直很勤快,早上起得早,热早食烧水,这些活都是他干。 不过自从诊脉回来后,陈知和窦金花都不让他起太早,让多睡一阵。 “阿爹,我睡不着了,躺在那儿也没什么意思。”长夏说着,摘掉斗笠后,拿起葫芦瓢往两个锅里分别添了水。 一口锅要架笼屉热早食,另一口锅烧盥漱用的水以及喝的水。 火苗烧起来,陈知等火势旺了一些后,才塞进灶膛中,又添一把麦秸塞进去。 等引燃火,他把麦秸塞进另一口灶膛中。 窦金花戴着斗笠进来了,她先弯着腰,去看木桶里的鱼,顺手捞了一条滑溜溜的鲫鱼上来。 那鲫鱼在木桶里不动,这会子被捉了,尾巴甩的啪啪响。 “活着呢。”窦金花笑眯眯说,她一把将鲫鱼丢进桶中,又道:“得亏昨晚把木桶提了进来,半夜下起大雨,桶里水一满,说不定鱼就跳出去了。” 昨天吃了裴曜抓的白鱼,今天该把鲫鱼吃了,不然死了就不新鲜了。 裴曜懒洋洋走进来,看见鱼,说道:“一会儿吃过早食,我就把这几条都杀了,天冷,放得住。” “也好。”陈知应一声,又问他:“回来第三天了,雨停了就走?” 裴曜见长夏往锅上架笼屉,又在放糙馒头和鸡蛋。 他想了一下,答道:“等雨停了,地面晒上两天,我再去府城,不然全是泥,不好走。” 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他开口道:“我原本想着家里如今不忙了,不急着回来,这次去了,在府城多住几天,多做一个螃蟹,能卖七两银子,刨去二两左右的成本,就赚到五两了。” 可没想到长夏有身孕了。 除了高兴以外,也有点措手不及,知道赚钱要紧,但他也有点想留在家里。 长夏将锅盖盖好,听见他的话,转过身,说道:“那你先去,不然做一只就来回跑,太折腾了,我在家好着呢。” 他听懂了裴曜的顾虑,可如今才一个月,又不是快生了,没到绊住手脚的时候。 陈知一听做两只就能赚到五两,连忙说:“家里有我们呢,你操心什么,只管去。” 之前他听裴曜说过,七八天能做出一只,要是半个月能挣五两出来,那一个月下来,岂不是可以赚十两? 因钱没在自己手里,他原先还没多想,今天听裴曜这么一说,心一下子就热了。 有了这个钱,还怕日子过不好吗。 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陈知喜不自胜,又劝道:“如今长夏身子还不重,你且放心,再说又没几个活要做了,顶多纺纺线做做饭,哪能让他干重活。” 裴曜知道是这个理,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趁着有空闲,先把钱赚了。” 见儿子懂事,想得透彻,陈知很高兴。 早食除了馒头咸菜以外,还有两个鸡蛋,除了长夏吃一个,另一个窦金花给裴曜吃了。 大孙子在府城还得自己煮饭,煮的东西又难吃,可怜见的,快吃个鸡蛋补补。 当然,这些话她没说出来,只把鸡蛋塞给裴曜。 裴曜回来时给她带了一小包红糖,而且从小被阿爷阿奶塞惯了吃的,不觉得有什么。 长夏如今隔一天就吃一个鸡蛋,这还只是早食。 偶尔不想吃鸡蛋了,窦金花还会给他炒两个鸭蛋让独吃。 要还是以前,陈知可舍不得买那么多肉和骨头,让家里人一起吃,顶多给长夏一个人开小灶补身子。 如今大不一样了。 裴曜在府城能赚到钱,不愁没钱花,蛋、肉这些金贵东西,就能常常吃,他们也能跟着沾光,啃两块骨头喝些肉汤。 因吃得好,陈知还怕过犹不及,鸡蛋只让隔天吃一个,肉也不是天天吃。 倒不是为了省鸡蛋省肉钱,而是他有经验,肚里的孩子太瘦不行,但太胖也不行,不然生的时候太大了,于大人小孩都不好。 如今月份还小,要是后头显了怀,肚子太小的话,再补也来得及。 雨下个不停。 堂屋里,裴灶安和裴有瓦拾掇各种农具,敲得叮当响。 长夏和裴曜待在东厢房,一个缝鞋底,一个削木头,各自干着活。 要说下雨时,乡下会有人家早上不起来,就不用吃早食了。 反正不去地里干活,也不用扫院子,屋里掸灰的小活也可以放一两天。 把吃早食的时辰睡过去,好省一顿饭。 裴家因田亩不少,小有家底,不愁没东西吃,又勤快惯了,雨天照样早早起来。 长夏一边抽麻绳,一边问道:“晌午除了鱼汤,还想吃什么?” 裴曜拿刀的手一顿,想了想,说:“要不烙薄饼,炒几个菜,卷着吃。” 他停了一下,又问道:“肉还有吗?” 长夏笑着说:“有。” 裴曜说:“那就切肉丝炒菜,不然全是素的,嘴里也寡淡。” “好。”长夏点点头,一边缝鞋底一边琢磨要切什么菜。 如今都是他切菜备菜,阿爹或阿奶炒。 白菜能挖了,可以切白菜丝,萝卜丝清炒也好吃,也方便卷饼子。 他放下鞋底和针线,起身说道:“我去泡木耳,吃木耳炒肉,怎么样?” “行。”裴曜点头。 长夏又问道:“再泡了笋干,也炒肉?” 裴曜对肉来者不拒。 他说了好,抬头看一眼外头,雨大,地面湿滑。 反应过来后,他突然站起身,说:“我去泡,你别去了,外面全是水。” 长夏已经把斗笠取下,正想说没事,但裴曜将斗笠拿走,二话不说就出去了。 冷雨扑面,长夏回了屋,没在门口待。 只是屁股刚挨住椅子,就听见裴曜喊他。 “怎么了?”他站在屋门口问道。 隔着雨幕,裴曜手里拿个碗,站在杂屋门口问道:“泡多少?” 长夏笑了下,说:“木耳抓两把,不用太多,笋干泡上大半碗,就足够了。” 家里人多,不过四个菜再加一道鱼汤,还有饼子,不怕吃不饱。 陈知听见,站在堂屋门口问:“泡木耳?” 裴曜往杂屋走,说:“对,阿爹,晌午烙饼子吃,用木耳炒肉。” 陈知将袖子挽了两圈,应道:“成,你在府城也没人给烙,今儿就吃一回。” ?他回了堂屋,坐在纺线车前,一手拿着搓好的棉花条,另一手转动纺车把手。 纺车骨碌碌飞快旋转。 见裴有瓦在修松了的铁锹,他问道:“他爹,今年还去吗?” 如今裴曜赚的钱,可比外出跑商赚得多,他想着裴有瓦有了一点年纪,或许可以歇一年两年。 去年暮秋就走了,今年赵连兴家中有事,这几天没能走成,今日又下了大雨,往后一拖,少说也得七八天。 裴有瓦头也不抬,开口道:“去,怎么不去?攒攒钱,明年还有满月酒要办。” 想起就要有孙子了,他抬头看向陈知,情不自禁嘿嘿笑了声,说:“还想给大孙子打个银锁,这钱,咱们出了。” 一提起孙子,陈知也忍不住笑,连连点头,说道:“是这个主意,况且今年也是去贩梅子,比你们一路倒买倒卖轻一些。” 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连忙说:“是得去,到后头说不定嘴刁了,要吃酸吃辣,长夏不是爱吃那边的梅子,等月份大了,要是胃口不好,就指着这个开胃呢。” 裴有瓦满口答应:“这是自然,到时我自己也买一些,多带梅子回来。” 窦金花和裴灶安听着,嘿嘿直乐,都说是该再出去跑商,多挣点钱总没错。 裴灶安望一眼外面雨幕,心想等雨停了,路干了,就上山去找何首乌。 他四人说话没有刻意拔高嗓子,雨声哗啦,长夏和裴曜只听见一两句,不甚清晰。 ·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等路面干一点,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天晴了,裴有瓦趁着还在家,牵了毛驴去耕靠山田,陈知几人都跟去了。 一大早,裴曜收拾好了行装。 照例是长夏送他。 “想吃什么就跟阿爹说,别忍着,镇上不是有卖腌青梅腌酸杏的,馋了就买一坛。”裴曜念叨着。 长夏浅笑着,说:“好。” 裴曜又说:“骨头汤要是吃腻了,就让阿爹给你杀只鸭子,换鸭汤吃。” “下次我回来,给你带府城卖的一整只烧鸡和烧鸭,我还没吃过,但闻着很香。” 长夏眼睛弯弯,笑着答应:“好呀。” 第105章 鸽子 黄昏。 日头落下去了,天边金红云霞尚在。 远处深色的云如一片片阴影,像是被天映得湛蓝。 轻薄的流云被风吹向远方,一道道交织,像天上的河流。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今日难得是个晴朗天,看见了漂亮的夕阳。 长夏收回目光,背着一筐干草,从屋后回到前院门。 他们家和湾儿村大部分人家一样,都没开后门。 陈知正在院里张望,见他回来才放心。 白狗跟着长夏,进门后再不拖沓,率先跑了进去,直奔狗食盆喝水。 长夏把竹筐放在地上,一边掏一边说:“阿爹,我早就到屋后了,见天上云好看,就看了一会儿。” 陈知笑道:“我就说,怎么还没回来。” 他抬头也看了一眼,天幕上的金红渐渐褪色了,开口道:“天说黑就黑,早些洗了,快歇下吧。”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 他闲着没事,吃完晚饭后,就拎了竹筐,到河边拔了一筐干枯的草,好用来点柴。 这一筐干草没往下压,虚虚一筐,背起来很轻松。 老黄狗围过来,闻闻草,又嗅嗅长夏小腿。 长夏起身后,它在原地蹲坐下来,目光直直看向长夏肚子。 白狗喝足了水,又冲长夏摇了摇尾巴。 长夏把竹筐放好,转身要进灶房舀水盥漱,就看见老黄狗歪着脑袋看他。 他抿嘴笑了下,又看一眼还算乖的白狗,心中不再惊异,自顾自去舀热水。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平时活泼好动的白狗不再人立起来往他身上扑了。 只要他出门被白狗看见,白狗就会跟上,到外面也不像以前那样乱跑,总在他跟前打转。 老黄狗不怎么爱出家门了,只要他在院子里坐,总会趴到他附近。 他原先没留意,这几天才发现,老黄狗总会盯着他肚子看。 告诉阿爹之后,阿爹和阿奶都说狗有灵性,已经知道有娃娃了。 那会儿长夏很是诧异,这两天稍一留心,就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知从柴房出来,提了一篮子劈好的木柴条,沉甸甸一大篮,他往灶房走,将竹篮放在灶台旁边,明天烧柴就不用再去取了。 长夏用牙粉洁了牙,正在漱口。 陈知出来问道:“明天想吃什么?给你炖一小盅银耳?” “嗯。”长夏口中有水,只能点头,发出闷闷的声音。 陈知想了一下,又说道:“后天你爹要走,清早就要走,赶不上晌午饭,还是明天杀一只鸭子,炖个汤吃,多添水,熬好的鸭汤,晚饭时给你下碗鸭汤面。” 长夏吐掉了温水,点头笑着答应:“好。” 明天要吃的饭打算好了,不用再去想。 陈知等他洗完脸,用洗脸水洗了手,说:“洗了脚要是懒得倒水,明一早起来再倒。” 他说完,见天黑了,就进堂屋,将堂屋门关上,这才进了西屋。 裴有瓦已经躺下了。 陈知一边脱鞋一边说:“明天早上杀只鸭子,上回炖了老母鸡,这次换换口。” “知道了。”裴有瓦打着哈欠应了一声。 陈知躺下后,琢磨一阵又说:“过几天到了大集上,还是买两只乌鸡回来。” “行。”裴有瓦附和道。 乌鸡吃了有好处。 乌鸡汤和乌鸡肉专给长夏吃好了,这东西比老母鸡贵,他们几个不生孩子不坐月子,吃什么乌鸡。 裴有瓦乏意上涌,不过想起一件事,说道:“舅舅家那边不是有养鸽子的,回头你去买两只鸽子,鸽子汤也是好东西。” 陈知说:“对,怎么把这个忘了。” 他俩说的舅舅家是窦金花娘家。 陈知又道:“后天一早你不是赶车,正好顺路,载我到窦家村村口就行,我自己走回来。” “好。”裴有瓦应道,意识渐渐模糊了。 陈知不再出声,在心中盘算一番,也闭上眼睡了。 这次裴曜走之前,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买些好东西给长夏补补。 头一回给这么多钱,陈知知道,儿子卖螃蟹确实赚了一些,就没推辞,收下了。 给钱之前,裴曜和长夏商量过,他俩在家住,成亲后没怎么给公中交过钱,都是拿在自己手里。 这回长夏有了身孕,吃喝比之前开销大了些,鸡蛋都经常吃了,买肉什么的,也都要花钱,怎好光吃不给钱。 他俩手里已经攒下十几两,除去裴曜要带走的七两,还余九两多。 既然要给,少了没意思,自家人,又不防着谁。 给五两,长夏没有任何异议。 和府城不一样,在家里菜蔬和粮食不花钱,五两银子只买肉吃,怎么都够两三个月使的。 至于裴曜带走的七两,是为买铁和颜料,蟹青色的颜料不便宜,他打机括用到的铁也不多,但这两样都挺费钱。 即使木头比这两样便宜,也得先花钱买,都是成本。 他如今会做大螃蟹了,一只下来,光本钱就要一两银子。 想着师父自己一个月不过做一两只螃蟹,赚一点吃喝,再把自己做木雕的成本包上,就得多掏钱。 拜师只备了束脩六礼,孟叔礼倔强,没要银钱。 传艺后,不但管吃管住,裴曜做出来的螃蟹拿去卖了钱,他也没要。 裴曜嘴上没说,但他知道,像这样厚道实在的师父,是十分难得的。 既然他做的螃蟹可以自己卖钱,不用上交,便同小老头说了,以后的各种成本他自己去买。 孟叔礼见他不是商量的语气,已决定好了,况且本钱确实不算便宜,就没说什么,带他去购置了一回,认认几个店铺的掌柜。 要是做一只买一点,实在太麻烦,裴曜就多带了钱。 这七两的开销,只要把螃蟹做出来,赚得会更多。 也幸亏他手里能掏出这个钱,不然还得问家里要。 长夏洗过热水脚,躺进被窝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远在府城的裴曜也正好吹了灯睡下。 他在府城不用干农活,也不用想着喂猪喂鸡鸭,但一天下来,也忙个不停。 习惯早起,早食得吃,他从家里带了蒸好的糙馒头,比外头买着吃更划算,因此要点火烧锅。 上午要削螃蟹练手,尤其蟹腿,想要做得越来越好,势必要多练。 下午要捶打铁片做机括,抽了空还要做木雀。 扫院子、拾掇灶房,以及挑水做饭,几乎都是他在干。 几间屋子倒不是天天都扫洒,他屋子东西少,也向来整齐干净,因此隔一两天才收拾。 至于师父的屋子,杂乱的都是箱子匣子,要么就是刀具卷,倒没什么杂物。 一天下来,说闲也闲不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做螃蟹。 孟叔礼别的事都好说,唯独对做螃蟹很严格。 裴曜做木雀他不管,但只要做螃蟹,他怕砸了自己招牌,每一只成品都要仔细看过、查验一番,他点了头,裴曜才能将螃蟹卖去玩器店。 裴曜知道,自己不过做出四五只成品,离真正的炉火纯青尚远。 平时顶嘴不服,到孟叔礼查看螃蟹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 好在他颇有天赋,做出来的这几只,都没有被打回去重做。 而孟叔礼会的不止螃蟹。 他师从许璋,小巧精致的亭台楼阁,以及狮虎木雕等都会做,但只学得师父七八分,最精通自己钻研出来的螃蟹。 在做出第一只螃蟹以前,孟叔礼靠这七八分所学,在燕秋府城也算得上巧匠,赚了一些钱。 裴曜才第一年学艺,螃蟹拿是拿得出手,但技艺远称不上纯熟,因此还没有学别的。 · 裴有瓦一大早就套了驴车。 这回陈知提了竹篮,跟着他出门。 两人先往赵李村。 到了赵连兴家,见陈知也跟着,其他人惊讶,不免问了一句。 陈知借口说要去舅舅家说个事,在窦家村就下。 赶路要经过窦家村,确实顺路。 跑商的人齐了以后,不用赵连兴招呼,大伙儿纷纷往车上搬东西,路上得吃喝,干粮、粮食和一些菜以及柴火,都搬了上去。 再就是很多空竹筐空竹篮,以及成捆成捆的长麻绳,好用来装货捆车。 陈知往年只送裴有瓦出家门,还是头一回看见一群汉子搬这些东西。 他和赵连兴媳妇说两句话,等车装好,就跟着出了门。 裴有瓦的车只放了大锅和用来搭灶台的砖头。 陈知懒得在板车爬上跳下的,直接坐在车前,双腿不免垂在空中。 这群人赶起路,比平时赶车快多了。 有的人一年到头,就指着这一个月贩梅子赚他个三四两,过年就容易多了,挥起鞭子自然不含糊。 到了窦家村,陈知下车后,裴有瓦再次驱使毛驴,啪嗒啪嗒跑向远方。 他站在原地看一会儿,就挎着竹篮去买鸽子。 两只活鸽子绑了脚,放在竹篮中。 陈知又用一块布厚实的布盖住。 见桌上小竹篮里有几个鸽子蛋,他笑着问养鸽子的夫郎鸽子蛋多少钱。 一听价钱,他咂舌不已。 老天,一枚小小的鸽子蛋,熟人价就要六钱。 陈知不敢再问,提上竹篮匆匆走了。 他之前只知道不便宜,但因为没买过,就多嘴问了一句,要是便宜,就给长夏买两个尝尝,没想到这么贵。 不过他大概知道,鸽子一个月只能下几枚蛋,少得很。 老母鸡老母鸭一天就能下一个蛋,可不就便宜。 还是鸡蛋鸭蛋好,又大又好吃。 眼瞅着快到湾儿村了,陈知没有从老庄子里面走,走了外面的小路。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买两只不便宜的鸽子回来,若是被看见了,指不定要问问。 孩子月份小,还是不张扬为好。 第106章 烧鸡 还算平坦的土路上有些石块和土块,不知是谁家小孩贪玩,将东西往路上丢,土块摔得四分五裂。 裴灶安拉着一车大白菜。 到了跟前,他走慢了些,将路上的石头块和土疙瘩踢走,才弯腰继续往前拉车。 陈知和长夏在后头时不时推一把。 车轱辘一圈圈转动,碾过地面,轻晃着往前去。 用了十来年的旧板车,不如崭新时结实,总发出木头擦动的吱呀声,一路就这么响回去。 一看他们进门了,正在搓棉花条的窦金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 见板车上的大白菜堆得高高的,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个笑,等裴灶安在院里停下板车后,就挽起衣袖,帮着一起卸白菜。 长夏一手一个大白菜,一趟一趟往阴凉的杂屋中搬,渐渐垒起一道菜墙。 卸了半车后,陈知说道:“行了,你抱一个就行,沉甸甸的。” 长夏开口道:“阿爹,不碍事。” 两个白菜而已,大家都是一手抱一个,再说就走几步短短的路。 “听你阿爹的。”窦金花在旁边附和。 长夏只好放下已经拿在右手上的白菜,两手抱了一棵。 等卸完车,裴灶安又拉车出门,长夏正要跟去,就被窦金花拦住。 陈知拍拍手,手上有些脏黑,但还要拉一车大白菜回来,下一趟卸了货再洗不迟。 他们三人走了,长夏将木盆斜靠在墙上,舀了一瓢水洗手。 泥炉上煨着一个大陶壶,是为有热茶水喝。 水有些凉,不过还好,这才将将入了初冬,尚可忍受。 长夏边走边搓手,进屋后看见针线篮里的东西,他坐在旁边椅子上,想缝两针。 但手冰凉,一时有点僵。 他两手互相插进袖中,用温热的小臂暖了一会儿手,直到有热乎劲了,这才松开。 小小的裤子是开档样式的,刚做了一半。 布料柔软,摸着就舒服。 这是陈知特意买的软布料,即使已经用旧衣改了娃娃的小衣裳,但他还是忍不住,去买了新料子,特意教长夏怎么做。 长夏做衣裳很熟练,但娃娃的衣裳太小了,他没有任何经验,这会儿也不知娃娃到底多大,拿不住尺寸,好在家里有大人手把手教。 外头有狗看家,比人还靠谱,长夏专心缝制起来,不再分神给其他。 窦金花和陈知已经着手做孩子襁褓和小被褥了,全是塞好棉花的,柔软暖和。 之前长夏没有身孕的时候,陈知就改旧衣,那会儿倒没什么避嫌的,遇到有人来串门,看见他缝出来的东西,还打趣询问,是不是长夏有了。 那时候哪有娃娃的影子,陈知照实说了,只是提前备下,要真有了,自己都不知乐成什么样。 这会子真怀上了,他和窦金花怕叫人知道,有人来串门时,反而会把娃娃的东西都收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 等听到外面的动静,长夏才抬起头,放下小裤子。 东厢房门开着,陈知一眼就看见他在做针线,一边抱白菜一边说:“行了,你做你的,这些我们来就行。” 裴灶安和窦金花也不让他上手,两个人年纪大,但做事利索。 再说这是自家一个冬天要吃的菜,哪会嫌多嫌累,高高兴兴干起来。 卸完大白菜后,陈知舀了半盆水洗手,见缸里水挺多,这一两天暂时不用挑水。 如今用上了自家的井,再不用往河边跑,浇菜更是方便,省了许多腿脚和工夫。 他们运气还行,挖这口井没有白费力气,挖深后涌出了水。 即使沿河而居,地下水不缺,但周围的村子发生过挖井失误的事情,没找好位置,怎么挖都不出水,只能另换地方。 洗干净手,衣裳也用布甩子甩打干净,陈知看见长夏在做小孩衣裳,笑着进了屋子。 见长夏没出什么差错,做得很不错,他没言语。 娃娃的衣裳小,布料不大,针线篮子里有裁剪好的上衣料子,叠在一起还没做。 陈知顺手就拿起来,在腿上铺展开,心里有了数,将线头搓了搓,穿进针眼里,着手缝制。 · 刚钻进被窝,长夏不由自主蜷缩起来。 才进初冬,村里烧炕的人家少,他们也没烧。 幸好是厚实柔软的棉花被,他手脚也不冰凉,缩在被窝里捂一捂,慢慢就热了。 而比起他,裴曜的被窝总是热得更快,有时也看不出觉得被窝里头冰,躺下去就躺直了,不会缩起腿脚。 风将门板和窗板吹动,发出轻微的响动。 家里门窗年年入冬前都会修缮修缮,因此很结实,不漏风。 渐渐的,外头风声呼啸起来。 即使没感受到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光是听着,长夏就忍不住往被子里缩,嘴巴鼻子也盖住,只露出眼睛。 小桃生了个软乎乎的女儿,舅舅家的表哥得了一个眼睛大的小双儿。 不知道他和裴曜会生个什么娃娃出来。 想着想着,困意上涌,被窝里也暖和了一点,长夏伸直腿脚,渐渐睡沉了。 · 太阳短暂出来了一会儿,就被云遮住。 不见下雪,只有冷风时不时吹一阵。 东厢房。 小孩的呀呀声和大人的笑声不断传来。 长夏提进来一壶热茶。 炕桌上摆了一碟桃脯,一碟山楂糕,一碟自家做的酸枣糕。 比起米糕桂花糕等,这几碟东西,都是年轻人喜爱的、有果子味的东西。 王小蝉和裴三妞坐在炕上,正抱着软软逗。 杨小桃坐在一旁,总算不用抱孩子了,乐得清闲。 冬闲了,赵李村就在隔壁,她又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小住。 今天来找长夏玩,不想王小蝉和三妞儿相约,也来找长夏。 给各人碗里添上茶,长夏也笑着上炕坐下。 杨小桃成了亲,不免说起在婆家的一些事,有烦恼有高兴,也掺杂几件趣事玩笑。 她所见所识,全是小门小户中琐碎短浅的家长里短,说完婆家,又谈起赵李村的事,谁家鸡丢了,谁家又骂仗打架。 赵李村离得近,还有卖肉的屠户,裴家又有赵连兴这门亲戚在,因此长夏对那边还算熟悉。 杨小桃说的人家,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即使印象不深,经杨小桃提醒后,人名和模样基本对得上,听得津津有味。 软软转了一圈,转到长夏怀里。 抱着肉嘟嘟的小小姑娘,长夏眉眼弯弯,笑意不止。 可惜没抱多久,软软看见娘,小嘴巴一瘪,干哭了两声。 杨小桃接过女儿,也没避嫌,解开衣领喂女儿。 裴三妞挺好奇,凑近了看软软吃奶,乐得直笑。 杨小桃笑着说:“以后你嫁了人,生了孩子,到时看个够。” 三妞儿耳朵有点红,别别扭扭道:“我才不嫁人。” 话虽这么说,但长夏几人都知道,她今年十七,到年纪了,前段时间相看过。 长夏见她这个模样,有点扭捏有点羞涩,眨了眨眼睛,心道可能有戏。 阿爹前几天去王柳阿叔家,还没听见什么消息。 或许是王柳阿叔不想亲事还没定下就叫人知道,没有透露口风。 杨小桃抿嘴笑了下,又打趣两句,见三妞儿更羞了,便笑着住了口。 王小蝉话少,他捏了一块桃脯慢慢吃,只在旁边听着,时不时笑一下。 陈知听见屋子里的欢声笑语,推门进来,正好软软吃饱了,他坐在炕沿,拍着手逗软软。 人多,软软吃完奶不愿意睡觉,谁说话她都要瞅瞅,这个看一眼那个看一眼。 没多久,窦金花听见屋里热闹,笑眯眯进来。 · 梨汤热热甜甜的。 糖到底金贵,梨汤里放的不多,有个甜味就行。 长夏用瓷勺将小块的梨子也吃完,一碗梨汤见了底,干干净净的。 陈知三人也都舀了一碗,天干燥,都喝一碗滋润滋润。 冬梨不是贵价果子,怎么吃都不心疼。 冬闲有吃有喝,吃了上顿不用愁下顿,日子比早年舒坦多了。 长夏洗了碗,将案台收拾好后,刚解下腰间襜衣,就听见了裴曜的声音。 他眼中露出分外明显的喜悦,连忙往外走。 “回来了。”他声音带着雀跃。 裴曜大步进了院子,一张俊脸上笑容灿烂,都来不及卸竹筐,他上前拉着长夏的手,又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还是看不出来。” 长夏抬头看着他,脸上也全是笑意,说:“还早呢,才两个月不到。” 陈知三人听见动静,都从各自屋里出来。 裴曜这次在府城住了十六天,半个月都没回来,窦金花和裴灶安总算见到了大孙子,高兴得不行。 长夏神色有点遗憾,开口道:“哎呀,刚把梨汤喝完,锅都刷了,你再早回来半刻钟,就有的吃。” “我吃个梨就行,还有吗?”裴曜不甚在意。 陈知说道:“多着呢,早上才买了一筐,想吃的话,晚饭时给你煮一碗。” “行。”裴曜应一声,这才把背上的竹筐放下来。 他从里头拿出行李包袱和一个小布兜,布兜很干净,是上次装白面馒头用的。 底下是两包糕点,一坛酒和两个油纸包。 长夏接过两个油纸包,沉甸甸的,不轻呢,而且不像糕点包得那么平整,心里有点疑惑,不知是什么。 裴曜说道:“一只烧鸡一只烧鸭。” “买了两只?”陈知说着,就打开了一包。 虽然冷了,但烧鸡的香味还是能闻到一些,而且鸡皮颜色也油亮,看着就香。 裴灶安见是整只,下意识说道:“这不便宜吧。” 他们去芙阳镇卖鸡,一只都得四十文左右,这种烧鸡要用各种料来做,想一想就知道不会便宜。 裴曜开口道:“还行,这两天店家惠售,平时六十文一只,这几天只要五十文,我见便宜,就买了两只。” 或许是听府城的贵东西听多了,五十文一只的烧鸡烧鸭,长夏几人竟都不觉得贵,比平时少十文,心道还挺划算。 陈知挺高兴,这次没骂儿子乱花钱,将烧鸡又包好,说:“行,晚饭热一只,明天再吃一只。” 长夏跟着他进灶房,把烧鸡烧鸭都放进吊篮中。 再出来,看见椅子上的行李和小布兜,他走过来,问道:“衣裳是没洗的?” “嗯,只有一身,之前的我自己洗了。”裴曜说着,拿起小布兜,伸手从里头掏东西。 长夏见布兜是瘪瘪的,以为里面什么都没有,还想着拿去放好,等裴曜再走时,好装几个白面馒头。 他忽然看见,裴曜从布兜里掏出几只翅膀轻颤的彩色蝴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 第107章 蝴蝶 蓝色的蝶翅轻颤,一拿出来就在小幅度轻轻晃动,像是想要翩翩飞舞。 长夏看见蝴蝶晃着,到了自己眼前,连忙伸手接住。 他满眼都是好奇与惊叹。 这只蓝色的蝴蝶栩栩如生,又鲜艳又漂亮,像是真有一只蝴蝶飞进了手心。 裴曜又把手上另一只递给惊讶不已的阿奶,说:“这是绒花做的蝴蝶,我路过香粉铺,见他们在卖,就买了两只。” 窦金花手上的蝴蝶偏小,是粉紫色,很是淡雅清新。 这只粉紫蝴蝶的翅膀没有晃动,定在那里,但因太漂亮,照样不失趣味。 “原来是绒花做的。”陈知点点头。 他早年见过绒花做的花簪,花朵鲜艳亮丽,镇上有钱人家才买得起,乡下人天天要干活,哪有工夫戴花。 这两只蝴蝶没有定在簪子或发钗上,只是拿在手里玩的。 长夏看完,就把蓝蝴蝶给了陈知。 他眼中的惊讶不减,目光又落在那只淡粉紫的蝴蝶上。 连裴灶安都凑过来看。 冬天没有花没有草,到处光秃秃的,这两只彩色蝴蝶着实鲜艳亮眼。 窦金花左看看右看看,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随后她把蝴蝶给了长夏。 长夏用指腹轻轻碰一碰粉紫色的蝶翅,蝶翅动了动,但不像那只,会颤动不已。 淡淡的粉紫也很漂亮,他眼神流露出喜爱。 几人轮换着将两只蝴蝶看了又看。 陈知再次接过蓝蝴蝶,端详半天,赞叹道:“真是巧手艺,不知怎么做的,竟如此轻巧灵动,也就是府城了,咱们这儿,哪有这样的好东西。” 窦金花在旁边点头附和,是呢。 裴曜说道:“我见香粉铺子里,各种花簪花钗居多,蝴蝶卖得也不错,但因张扬些,往头上戴的人少,只有一两个年轻人将其缠在发簪上,直接往发间别。” 见长夏好奇看向手里的蝴蝶,似乎在想该怎么缠上去。 他笑着又说:“缠在蝴蝶尾巴上的几圈线可以解下来,就是有点短,香粉铺里的伙计又拿了相似的线,接上后,缠紧那种有孔的簪子,再火燎、胶粘一下,就好了。” “总归蝴蝶比簪子大,能挡住连接不平整的地方,我看他们戴在头上,根本看不出这微小的瑕疵。” 长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前几次他和裴曜去府城,无论是店铺还是街上,都看见过戴鲜艳绒花的人,但没见过蝴蝶。 他下意识开口:“之前没见过。” 裴曜说道:“听铺子里的人说,是近来从南边兴起的新样式,以前自然没见过,如今燕秋府城会做的人还不多,就显得稀罕了点。” 陈知问道:“这得多少钱?” 裴曜假装没听到,拿起椅子上的行李包袱,对长夏说:“今天洗还是明天洗。” 花大价钱买吃的还行,绒花蝴蝶漂亮是漂亮,可也只能看着,当个小玩意,要是真说了价钱,肯定得挨骂。 长夏连忙接过包袱,说:“今天太阳还不错,早早洗了,赶在你走之前就能干。” 陈知一看裴曜模样,就知道这两只蝴蝶不便宜,不然也不会这样。 他没好气白一眼儿子。 但已经买了,而且裴曜向来主意正,就算让去退,也决计不肯。 算了,如今日子和从前不一样,光裴曜自己就赚了不少,花就花了,只要平时知道攒钱就好。 他把蓝蝴蝶递给长夏,自己拿了儿子的包袱,说:“行了,我去洗,你给陶壶添些水。” 长夏拿着两只蝴蝶,看看裴曜,又看看阿奶,一时拿不准主意。 他看出来,不止自己喜欢这两只蝴蝶。 窦金花笑着说:“放屋里好好收起来。” 这东西一看就不便宜,况且颜色这么亮,本就适合年轻人,她上了年纪,拿这东西做什么,不能吃只能看,也没个实打实的用处。 裴曜本就是给长夏买的,也说道:“你先收着。” 倒是他疏忽了,只买了两个,没想到这东西挺招人喜欢。 “嗯。”长夏小声应一句,就进屋放蝴蝶。 他的小匣子里,除了蝴蝶以外,还有之前裴曜给他的小玛瑙石以及几个小木雕,其中透亮的玛瑙石和蝴蝶,颜色都很鲜艳。 小老虎一直放在桌子上,天天擦一擦看一看。 有花有草的时候,蜜蜂蝴蝶和一些吃花蜜花粉的虫子常常围绕着花朵飞舞。 蝴蝶以白色和黄色居多,大翅膀的彩色蝴蝶比较少见,每次遇到,别说小孩子兴奋不已,大人有时也忍不住多看一会儿,还会跟小孩一起试着扑蝴蝶。 可惜彩蝶就算看起来飞得慢,手一到跟前,就翩翩扇着翅膀飞走了。 小时候村里有手快的小孩子抓到过硕大的彩蝶,长夏记得很清楚,他抓不到,只能看一眼别人手里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上有蝶粉,会沾到手指头上,腻腻的。 有一次是杨小桃哥哥杨小树抓到的,长夏和他熟一点,摸到了彩蝶。 他总是喜欢看鲜艳的东西,也追着扑过大蝴蝶,可真到去摸的时候,面对活生生的蝴蝶,反而有些畏怯。 翅膀还好,他不敢去摸蝴蝶长长尾巴,会动,像虫子。 假蝴蝶就不用怕了。 合上匣子,长夏眼里的笑意星星点点,转身出去,给泥炉上的大陶壶添好水,又往炉膛里加了些柴。 火苗呼呼呼烧起来,不一会儿水就开了。 重新沏一壶热茶,他和裴曜坐在堂屋,跟阿爷阿奶喝着茶说着话,自在不已。 见外头阿爹浸好衣裳,正在搓洗,长夏放下茶碗,提了小板凳过来,坐在旁边,拿起棒槌帮忙捶打。 见他只是用棒槌捣衣,手没往冷水盆里伸,陈知就没阻拦。 · 天短了,晚饭吃得早,不然还得点油灯,费事又费油。 赶着天色擦黑之前,长夏和裴曜盥漱完毕,好生用一盆热水泡了泡脚,腿脚暖和舒坦。 长夏躺进被窝,像往常一样缩了缩腿。 门窗已闭,裴曜也上了炕。 很快,长夏被窝里多了个人。 少年人宽阔的胸膛炙热结实。 彼此拥抱相贴,连腿脚都纠缠在一起。 长夏的脚和小腿被夹住,他没觉得不舒服,从心底发出满足的小声喟叹。 “我不在的话,要是冷,就把炕烧上,明天我上山去砍柴,不愁没柴烧。”裴曜的声音微哑低沉。 “嗯。”长夏闻到裴曜身上的味道,只觉心安。 他有些懒洋洋的,从心到身有些惰怠、有些悠闲。 他往裴曜下颌和唇角亲了几下,随后闭上眼睛,说:“被子厚实,也就刚进被窝冷一下,只要出了太阳,都会搭在外面晒一晒,不冷的。” “张嘴。” 低低的声音响起,长夏只好张开嘴,任由亲吻。 一只大手伸进里衣,在他脊背上摩挲。 粗糙掌心抚过的地方似带起一阵阵酥麻,让他呼吸渐渐乱了,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也逐渐失焦。 许久没有得到过这样舒服的安抚,长夏身体微颤。 他无意识攥住了裴曜里衣的衣角,只是手上慢慢失了力气。 好一阵后,他抖着嗓子开口:“再、再重些。” 脊背上的大手一顿,随后便按紧了,重重抚起来。 听见裴曜的笑声,长夏回过神,鬓角已经微微湿了,脸颊也有了热意。 舒服到神智陷入昏昏,只知沉溺在其中…… 长夏眼睛湿润,是极致愉悦带来的点点泪花。 粘腻感传来,他后知后觉发现是什么,又羞又窘,眼睫颤动着,泪珠一下子滚落。 没有点灯,外头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只能看见一些陈设的轮廓。 裴曜一边笑,一边伸手够到帕子,在长夏还呆愣的时候,就探进去给擦拭。 长夏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笑声低沉悦耳。 要是平时听到,他或许会很喜欢。 可现在…… 他眼泪又落下来。 即使没有听到哭声,裴曜也猜出长夏此时的表情,长长的睫羽在颤动,晶莹漂亮的泪珠不断滑落,眼尾都发红,默默掉眼泪。 可能,连嘴唇都咬红了。 长夏羞耻不已,正想转过身逃避,不想刚有动作,就被抱紧了。 随后裴曜便在黑暗中吻过来,温软的唇从他脸颊逐渐移到眼皮,湿热感一触即分,眼泪被舔走了。 被亲、被吻,长夏无法躲避。 “还是换掉吧,不然冰凉。”裴曜说着,就伸手去扯,话语里的笑意不加掩饰。 长夏听出他在笑话自己,可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即使有心辩解两句,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缩起脑袋当鹌鹑,自己默默脱下。 当臀被抓着揉,他咬住下唇,推了一把裴曜。 满心遗憾的人收回手。 长夏听到他嘟囔起来:“不让弄,还不让摸两下了。” 分离十几天,长夏知道他难受。 裴曜还小,正是贪欢的年纪。 况且,裴曜的思念谁都能看出来,他也不例外。 借着夜色带来的遮蔽,长夏解开衣领,又伸手,极温柔地抚摸裴曜脑袋,说:“吃吧。” 得到准许的高大少年瞬间眉开眼笑,迫不及待凑过去。 · 桌上的匣子里,一盒新膏脂藏在里头。 是中午裴曜带回来的。 他一直揣在怀里,在堂屋和阿爷阿奶说一阵话后,他借口要歇歇,就带着长夏回了屋。 长夏已经认得府城的膏脂盒子,见他掏出这东西,一下子有点着急,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提醒,不能乱来。 裴曜哪里不知道这个,只让他放心,自己是路过香粉铺时,突然想起来膏脂不多了,便买了一盒,蝴蝶也是因为进了香粉铺子,才看见的。 他掏钱的时候就想起不能胡来了,但还是没有把东西退掉,先留着,以后总能用到。 第108章 豆花 长夏从木箱里拿出一双新棉布鞋,黑色布料中缝着一层棉花,瞧着就暖和。 裴曜接过棉鞋,坐在炕沿,脱掉脚上旧鞋,就将新鞋蹬上。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正合适。” 新鞋怎么都会有点挤脚,而且是棉花鞋子,鞋面厚钝,但鞋底是合适的,穿两天踩一踩,就更合脚了。 “那就好。”长夏点点头。 箱子里其实还有一双新的冬鞋,但他没告诉裴曜,等过年的时候再拿出来。 和以前不一样了,裴曜不再窜个头,脚也不长了,做多少双都能留着慢慢穿。 长夏见他要往外走,浅笑着问道:“不脱下?” 裴曜打起帘子,说:“不脱了,新鞋得先踩两天,再说那双该洗了。” “行。”长夏抿着嘴巴笑,和小时候一样,穿上新鞋新衣裳就不舍得脱。 裴曜正欲出去,又转过头问道:“你没给你做新鞋?” 长夏指了指针线篮子里的一双鞋底,说:“正在做。” 裴曜放了心,就大步出去,在院里劈起柴。 听到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响,长夏从炕上下来,提起裴曜的旧鞋子,也是双填了棉花的冬鞋。 火气再旺,到冬天了,该穿厚衣裳就得穿,不然也冷呢。 他掀开门帘出来,找了个旧木盆,舀了水,将裴曜的旧鞋泡进去,泡一会儿才更容易洗干净。 直起腰后,看见在柴堆前劈柴的裴曜,身量高胳膊长,干活向来是利索的。 沉重的长斧头抡起来,一下子将粗柴劈开,力量感十足。 即使看惯了裴曜干活,这样娴熟的动作,以及身姿行动间的舒展流畅,是说不出的好看。 长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今天太阳不错,昨天给裴曜洗的衣裳搭在木架上还没干。 窦金花和裴灶安坐在避风处喝茶吃点心。 糕点是昨天裴曜从府城买回来的,两人都觉得很好吃。 见大孙子这么勤快,心里头更踏实。 尽管裴曜如今在府城学手艺赚钱,可乡下人骨子里还是更看重田里地里的活,粮食才是最要紧的。 大孙子没有眼高手低,在城里养成惰怠的性子,知道干活,也会惦记家中种地和收割的事,这叫他们十分欣慰。 见长夏也出来了,窦金花喊他过来一起吃糕点。 陈知将纺线车从堂屋搬出来,还抓了一碟瓜子来,端到桌上让他们几个吃。 冬闲了,串门的人多了,有时亲戚也会来家里转转,他上次在镇上路过炒货店,就买了几斤,闲时嗑一嗑,也高兴呢。 柴火劈多了之后,不等长夏去捡柴条垒柴垛,裴灶安和窦金花就笑呵呵过去了。 想着自己平时不在家,老爹也不在,家里这几个人称得上是老弱妇孺,裴曜干脆将锯好的粗柴都劈了,忙活了一个白天。 下午,早早吃过晚饭后,天还没黑。 今天煮猪食喂猪有陈知和窦金花,长夏没有在灶房忙。 裴曜捏了捏肩膀和手臂,见状,长夏问道:“要不给你揉揉?” “行。”裴曜点头。 长夏过来,隔着厚衣裳不好按,就让裴曜解了外裳,只余里衣。 天冷,又没烧炕,脱光了太冷,裴曜自己也知道。 他坐在板凳上,身后长夏帮他按肩揉手臂。 裴曜开口道:“阿爹没说什么时候去卖猪?” 他要是去了府城,只能阿爷拉车,家里老毛驴已经跑不动了。 长夏摇摇头:“没说,阿奶前几天去老庄子串门,顺便打听了一下,生猪价一般,不知道这两天怎么样。” 裴曜闭上眼,说:“一会儿问问阿爹,要是卖的话,趁我在家,拉去镇上卖了,就少喂一头。” “嗯。”长夏应一声。 裴曜身强体壮,较吃劲,他每次给捏肩揉腿,都要用些力气。 天色暗下来后,黑得很快,眨眼的工夫,稀疏星星出现在天上,月光不甚明朗,好在没有厚重的阴云。 临睡之前,借着油灯的光,裴曜打开钱匣子,和长夏又数了一遍。 这次他回来带了六两银子。 卖两只螃蟹赚了七两,但他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花了一些,也给自己手里留了两钱,以作急用。 孟叔礼给他的钱,他向来是分开放的,自己在府城给家里买东西,从不动用师父给的钱。 在府城住,吃喝住都是师父的,要不然自己也攒不下这么多钱,要是再从其中暗自克扣,当真不是君子所为。 上回走的时候,给长夏留的钱只有四两多,这六两放进去后,一下子填补回来一大半。 长夏眉眼弯弯,小声说:“卖了两只,就把本钱赚回来了。” 裴曜笑了下,似有几分感慨,开口道:“搁以前,谁能想到这么容易。” 一只螃蟹卖三两五钱,是他们全家三代人见过的最赚钱的营生。 世上有钱人何其多,别人的营生或许比他们高十倍百倍,可那与他们沾不上边,能有这个造化,已经是极走运的事情。 长夏深有同感,止不住点头。 他看向裴曜,心道也不止是运气好,在遇到孟师父之前,裴曜就能自己做木雕去卖,要不是有天分,孟师父也不会收他。 裴曜合上钱匣子,一抬眼,就看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问道:“想什么呢?” 长夏老实说了自己所想,就见裴曜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惊讶。 他耳朵微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 裴曜伸手,摸摸他脸颊,笑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厉害?” 长夏一着急,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好重重“嗯”一声,认真点了下头。 裴曜脸上笑容灿烂,星眸亮起点点光芒。 他也说不出话来了,胸腔里的心怦怦跳动。 眼前灯火昏暗,唯独长夏认真的神色无比清晰。 长夏觉得他厉害,那他就是最厉害的。 · 陈知打听到镇上生猪价十二文一斤,他近来正有意卖掉一头肥猪。 十二文是冬天常见的价钱,只要不是十一文,卖出去就不亏。 至于十三文的好价钱,撞上了才有。 他们后面还要再卖一头猪,到腊月跟前,说不定就有好价钱。 于是趁裴曜在家,一家子来到后院抓猪。 长夏如今不一样了,怕猪万一乱冲乱撞,撞到别人还好,万一他碰着摔着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因此长夏被一家人严令禁止去后院,看抓猪也不行。 他独自坐在前院纺线,老黄狗趴在他脚旁边,尾巴时不时摇一下。 白狗好动,原本在前院玩耍,一听见后院响起猪叫声,它汪汪狂吠,凶巴巴就冲了进去。 等后院的猪叫声戛然而止,长夏就知道猪嘴被绑上了。 不然往镇上拉车,一路都能听见猪的惨嚎。 犬吠在一声呵斥后也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裴曜肩上套着绳袢,弓着腰就将肥猪拉了出来。 他没有停留,朝长夏一挑眉,就大步往外走,裴灶安在后头跟着,路上要是遇到坑坑洼洼,好帮着推一把。 陈知手里拎着大秤和结实光滑的木棍。 刚才在后头,他几人合力称了猪,知道多少斤,心里也就有数了,不至于被人哄骗。 陈知笑着说:“一百八十来斤,挺肥了。” 如此,二两银子是少不了的,还要多一两钱。 这几年养的猪多,夏秋时为将猪喂肥,一家子天天打草不停,还要给猪喂人吃的豆面瓜菜,费了不少心思。 到年底能卖上这个价钱,也是应该得的。 · 正值冬闲,裴曜有了大把做木雕的工夫,不止要做螃蟹,还要给廖记供木雀,多做才能多赚,在家待了四天后,该干的活都干了,他收拾行李又去了府城。 长夏叮嘱他不必担心自己,家里有阿爹几个人在,吃穿都不愁,安心在府城赚钱就好。 陈知也如此劝了儿子几句。 裴曜心知是这个道理,便安心在府城做木雕赚钱,多待了几天。 如此来回往复,不过两个月,他便赚了十几将近二十两银子。 裴有瓦在冬月中旬的时候跟着驴队回来了,带回比往年更多的梅子货。 其中梅子干、梅子蜜饯和酸梅干最多,除了赵连兴给了一份,余下都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当听到儿子两个月卖了六七只螃蟹,二十几只木雀,他在心中略算一算,就知道赚了不少,比他一辈子跑商强。 儿子比他这个老子出息多了。 心中喜悦不已的同时,他也感慨人与人的命运造化果然不同,若不是裴曜入了这一行,他们哪里知道这小小玩器竟这么值钱。 腊月初。 小雪飘洒,地面逐渐变白。 东厢房,炕烧得挺热,长夏坐在炕上盖住腿脚做针线。 炕桌上放了一小碟梅子干,散发出酸甜的梅子味道。 他口中含着一块酸津津的梅子,精神头很不错。 身上暖和,手也是暖的,他低头给裴曜缝新衣裳。 奶娃娃的衣裳做了好几件,阿爹阿奶闲了会做一岁朝上的小衣裳,因此他不必那么忙乱,能抽空给裴曜做一身明年春暖后的薄衣。 好一会儿后,长夏腾出手,又捏了一块梅子塞进口中。 这样味道浓郁的酸甜东西,实在好吃,今年家里有很多,即使一些送了人,还余下不少,足够吃许久。 那天爹刚回来,取出这些梅子货的时候,他闻到梅子味,口中便生津难耐。 阿爹曾去芙阳镇买了一坛腌梅子,味道也不错,他都吃完了,但好像还是金梅镇的梅子更好吃一点。 他胃口有了点变化,肉倒是能吃下去,只是需新鲜现宰。 哪怕是这样冷的天气,东西放一晚两晚完全不会坏,但只要鸡汤鸭汤一旦隔天,那股说不上的腥味和腻味让他觉得很奇怪,强逼着自己咽下去,都会立马吐出来。 因此,再舍不得糟蹋吃食,他也吃不了隔天的肉和荤汤。 有了身孕,吐多了对大人小孩都不好,陈知日夜盼孙子,见他吐得胃都难受,哪里敢给吃隔夜的饭菜。 在家的日子没什么波澜,忙是不忙,有了工夫闲坐闲聊,但针线活是停不下的。 长夏缝着缝着,听到外头陈知的声音,才知道下雪了。 他放下针线,掀开帘子一看,风雪蔓延。 陈知刚从老庄子那边串门回来,看见他,连忙将针线篮子递过来,自己又匆匆往灶房走,说:“刚碰见你荣阿叔和他大儿推着车卖豆腐回来,说还有豆花呢,我让他留着了。” 家里人多,陈知直接拿了个汤盆出来,又往屋里去拿钱。 长夏跟在他后头,将针线篮子放回西屋。 裴有瓦也出去串门了,不在家。 天冷,窦金花和裴灶安都在炕上坐着取暖。 陈知一边往外走一边高声道:“娘,我去买豆花,回来热一热咱们就吃。” “哎!”窦金花的声音响起,对有吃的显然很高兴。 “快进去,外头这么冷,别冻着了。”陈知说道。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又在院里看了看雪,这才回房。 陈知一路踩着薄雪,路上遇到好几个村里人,大伙儿都是往家里走,没了串门的心思。 虽下雪和下雨不同,不怕淋湿,但走路不方便,还是早早回家为好。 见他大雪天拿个大汤盆出来,都笑着问做什么去,一听是买豆花,便了然点头。 一进老庄子,还没到赵荣家,陈知远远就看见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曜?”他高声喊道。 “阿爹。”远处的身影应了声。 雪片更大了,随风乱飞舞,有些眯眼,陈知又高兴又有点埋怨,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雪回来。 他继续往前走,赵荣听见动静,从家中出来,笑着往两个方向都看一眼,说:“真是赶巧,说吃豆花,他就回来了。” 陈知也笑了,说:“不是头一回了,有口福的人就是不一样,上回吃肉,他跟趴在烟囱上看一样,赶着时辰就进门了。” 裴曜还有一段路,陈知先跟着赵荣进门舀豆花。 拉豆腐的车停在院里,除了盛豆花的木桶,其他木板和木桶都已经搬下去。 赵荣大儿子正在忙,一看见陈知,便喊了声阿叔。 装豆花的木桶和别的桶不一样,是双层木桶,中间可以灌进热水,好让豆花维持温热,桶外壁裹了一层用稻草编的外罩,又裹了一条棉花被,用绳子缠住勒紧。 即便如此,赵荣和大儿子走了几个村子叫卖,已经没那么热了。 陈知之前喊住赵荣时,就听他说豆花凉了。 这有什么要紧,回家隔水热一热,照样能吃。 没看见赵荣之前,还没惦记那一口软嫩细滑的豆花,一看见他推着豆腐车,陈知忽然就有些想吃。 裴有瓦今年跑商赚了三两多,儿子也在赚钱,而且不是小钱,再舍不得花钱,一口豆花还是吃得起的。 长夏今年又给赵荣送了梅子货。 赵荣知道,裴有瓦大老远从金梅镇带回来,这些梅子在镇上卖得挺贵,他记着裴家年年的大方,将桶底的豆花都舀给了陈知。 陈知端着满满一盆豆花,眉开眼笑道了声谢,出来后看一眼裴曜,已经到跟前了。 父子俩一块儿往回走。 “怎么这会子跑回来,雪下得这么大。”陈知说道。 裴曜开口:“我走的时候还没下雪。” 陈知点点头,确实,他出去串门就是因为没下雪。 走着走着,他看见王柳家门前的柿子树,说:“你爹在你永叔家,不知回去了没。” 话音刚落,裴有瓦就从裴永家出来了。 裴永送他出来,瞧见赶回来的裴曜,又瞧见陈知端着一盆豆花,笑着打趣了两句。 这还是裴有瓦跑商回来第一次见儿子,他回来的前一天裴曜刚走,父子俩便错过了大半月。 陈知出门时一个人,再回来,一下子齐全了。 长夏坐在炕上缝衣裳,忽然听见裴曜的声音,连忙就要下炕。 没等他穿好鞋,裴曜裹着一身雪花推门进来。 视线交汇,两人眼中皆是笑意,双双往前迈出一步。 第109章 肚子 豆花隔水蒸热后,陈知拿了大勺,将汤盆里的豆花分了六碗。 糖水也煮好了,窦金花、裴灶安和裴有瓦吃的是甜豆花,软滑香甜。 长夏三人吃的是酸辣豆花,淋一些辣油,倒一些香醋,加少许盐,辣油不是很辣,豆花吃起来醋香浓郁,十分爽口。 雪花漫漫飞舞。 长夏端着碗,坐在灶房里一边看雪一边舀豆花吃。 还不到吃正经饭的时候,裴曜回来之前在府城吃过早食,因此除了豆花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就没有支桌子。 长夏旁边坐着裴曜。 今天下雪,裴曜心情却不错,吃豆花没有那么着急,一勺一勺,慢条斯理的。 北风呼啸,听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裴家人坐在灶房吃热豆花说闲话,并无多少担忧,在自家待着,总是最惬意的。 裴有瓦问起儿子在府城如何。 裴曜说道:“这半个月没做螃蟹,只天天做山雀大鹅这些小玩意。” 比起螃蟹,这些小东西也就八十文一百文的价钱,陈知忍不住问道:“那怎么不做螃蟹了?” 裴曜笑了下,说:“螃蟹从玩器店卖出去,一只要四两银子,府城有点小钱的人家是多,但不一定都舍得这个钱,更富贵一些的人家也不是天天往玩器店跑。” 他吃完最后一勺豆花,将碗放下,又开口说:“我在廖记转了转,发现螃蟹还有几只存货,再加上廖叔也同我说,多做几个木雀,因价钱比螃蟹低多了,不过一百文左右,成套卖也就几钱,买得起的人更多,这半个月在府城,我就专做木雀了。” 原来如此,陈知点点头,四两银子买一个小玩意,他一辈子可能都舍不得花这个钱,光是想想就觉得肉疼。 况且手里有钱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喜欢这种小东西。 即使孩子哭着闹着要买,拽走别让看见就是了。 府城的玩器店大大小小有十几家,除了廖记以外,裴曜还认识了另外两家的掌柜。 孟叔礼每个月也会做一两只螃蟹。 尽管有一份租钱足够一年的吃喝嚼用,但总不能坐吃山空,除了自己攒一点棺材本以外,还有徒弟的吃喝要管,一个月怎么都得有点进账。 因裴曜给廖记供货,他卖螃蟹就去别的铺子。 在府城这么多年,他与这些掌柜都熟识,再加上螃蟹确实是独一份,在府城一直都小有名气,有时那几个掌柜见他许久不去送螃蟹,还会跑到梧桐小巷去收,要么提前预定下两只。 富贵人家娶妻生子更容易些,娃娃一出生,总会长到该玩耍的年纪,因此只要不是遇到大的旱涝灾年,玩器店总有生意做。 张牙舞爪的螃蟹在很多小孩子眼里是惊奇的。 孟叔礼曾去过几次高门大户,正好在院子里看见锦衣玉食的小孩举着大螃蟹玩耍,周围是一众嬷嬷妈妈在照看。 要是小孩多,还会比谁的螃蟹大,谁的螃蟹蟹钳更威风。 有的小孩还会用绳子把螃蟹拴起来,用绳子拽着螃蟹往前拖,假装在溜真螃蟹。 孩童玩耍笑闹,天真活泼。 孟叔礼做的螃蟹,摆在木架上供人观赏把玩是不错,不过每每看见有小孩在玩,他心里头也高兴。 木雕螃蟹的生意说大也不大,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也不是小钱。 裴曜说的这些,裴家其他人觉得有道理,更何况他们确实不懂这一行,只在一旁点头附和。 想起什么,裴曜笑着开口:“廖叔还让我再做几个小夜壶,能上色最好上个颜色,价钱会给高一点,说是有人问了他好几次,还有没有卖的。” 说起这个,长夏唇角笑意未减,但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种怪东西,听起来想要的人还不止一个。 裴曜这个月赚的少,裴家人没说什么,更没有催促他多赚钱。 木雀赚的钱是少一点,但冬闲这三四个月,月月都有一笔进项,已经比从前强太多。 裴曜又道:“昨天除了廖记以外,我还给张掌柜那边送了四只木雀,价钱是一样的,上次张掌柜找师父定螃蟹,他知道廖记的木雀是我做的,特意给了五十文的定金,同我定了四只,做好我就送去了。” “我那会儿没想明白要不要答应,师父朝我点头示意,我就答应了下来。” “张掌柜走后,师父说,和廖叔那边只是供货的买卖,又没定下只供他一家的约定,价钱又便宜,东西卖得好,其他玩器店迟早会找来,即使廖叔知道,也断然不会说什么。” “果然,我再去廖记的时候,廖叔问了一句,我如实答了,他没说别的话,只同我说多紧着他那边送几件货,我想着同他交情不浅,这是应该的。” 裴有瓦点点头,说道:“要不是有他,也没如今的师徒缘分,先紧着廖记没错。” “嗯。”裴曜应一声,顿了一下,抬眸说道:“爹,过年前,我把师父接回来,在咱家过年怎么样?” 裴有瓦笑道:“你师父独自一人,做饭也就那样,更别说年节时许多人都在家,他就算想在外头吃,都不容易找到馆子,我之前就想同你说这件事,虽说他年纪大,不愿离家,可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府城冷冷清清,倒不如接来,在咱们家住一段时日,也就多双筷子的事。” 要是搁以前,自家几口人都吃不饱,添一双筷子可不是小事。 如今粮食够吃了,肉也吃得上,添一副碗筷就容易许多。 裴曜虽有了出息,许多事能自己拿主意,但这件事,怎么都得和长辈商量,见阿爷也点了头,就放了心。 灶房到底不如炕上暖和,闲聊一阵子,陈知觉得腿脚冷,就起身让各自回屋,待在炕上总归是热乎的,尤其长夏,可不能冻着了。 裴曜在家怎么都得住几天,裴有瓦想和儿子说话,有的是时间。 东厢房。 长夏靠着枕头坐好,腿上盖着被子,一下子暖和了。 过了一会儿,给炕洞添了柴火闷好,裴曜才进来。 他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雪花和草屑,干净后才脱鞋上炕,将外裤脱了,坐在长夏旁边。 长夏做针线的手慢下来,转头看向他,清透漂亮的瞳珠满是光彩。 裴曜吻在他脸颊。 长夏感受到湿热的呼吸轻轻在脸颊扫过,柔软的唇从脸颊往下,一下一下碰着,亲至唇角。 他手里捏着针,怕遗落在被子上,一时找不见的话,容易扎到人,因此不敢乱动,只能任由裴曜乱吻。 好一会儿后,一只大手探进他肚子,摸到隆起的弧度后,长夏看见裴曜的眼睛一瞬间睁大。 他忍不住笑,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带着笑意,裴曜顾不上同他玩笑打趣,呆滞过后,就掀开长夏衣摆盯着看。 炕烧得热,身上也有被子能遮住一点寒意,长夏没有阻止。 他摸摸自己隆起的肚皮,眉眼带上丝丝喜悦,说:“都进腊月了,孩子怎么算都有三个月了。” 长夏神色也有一点疑惑,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的,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一点,到今天,就这样了。” 裴曜见他摸肚皮,忍不住也摸上去。 长夏的肚皮白白的,肌肤细腻白皙,摸着温温热热,很舒服。 裴曜盯着看一会儿,心想,和以前鼓起来是不一样的。 以前可以乱亲乱按,听长夏哭叫。 现在不一样了,里头是娃娃。 如今的肚皮看一眼就觉得好像娇气了些,不敢乱碰乱摸,他的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掌心的老茧将这一片白皙肚皮磨红。 “有些冷。”长夏小声开口。 等裴曜挪开手,他自己将衣摆放下去整理好。 裴曜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试图盖住他肚子。 长夏浅浅笑着,没有拒绝。 裴曜抬眸,说:“我之前不是告诉了师父,师父那会儿就要给你买几只补身子的乌鸡,我拦住了他,说不好往家里带,要是给别人看见,就知道怎么回事。” 长夏这两个月在家,不怎么跟着陈知出去串门了。 有时碰到别人来他们家串门,他会戴条抹额遮住红钿,只说天冷,不小心吹了寒风,有些不舒服,戴着保保暖。 至于陈知,他当时是惦记孙儿心切,其实并无太多经验和把握,只觉得长夏的红钿越看越红,心里头有了猜测。 比起女人,夫郎生养难一点,而且不是所有夫郎怀孕后,红钿会变得更鲜艳,有的人没怀孕,颜色也很亮,每个人都不同。 不过前三两个月遮掩一下,少在人前走动,一般都瞒得过去。 就算给别人看出来,只要不是结仇结怨,为自家积一点德,鲜少会有人乱说乱讲。 直到大夫诊了脉后,陈知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眼下足了三个月,被人知道也没什么了。 看见炕桌上的梅子,裴曜问道:“你最近胃口怎么样?” “还行,爹带回来的梅子天天吃,天天也不见腻,别的都还好,只要不吃隔天的肉汤就好。”长夏如实答道。 半个月前,裴曜去府城的时候,他胃口还没这么刁钻,因此裴曜不知道。 一听这话,裴曜说:“那就不吃隔夜的了,我去跟阿爹说。” 话音还没落下,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去。 长夏抓住他手腕,笑道:“忙什么,阿爹早不让我吃了。” “那就好。”裴曜又靠回去。 他抓了两个梅子吃,酸津津的,梅子味十分浓郁。 转头看一会儿长夏缝衣裳,他没什么事做,干脆将下颌搭在长夏肩膀,在那把白皙的颈子上不断嗅闻。 长夏肩头一沉,早习惯了裴曜在他身上闻来闻去的举动,只闻颈子都算老实的,他低头赶着做针线,没有理会。 第110章 米饭 冬天在灶房做饭总是很冷,即使烧了热水洗菜洗刀,也很容易冻得两手发僵。 陈知一边切菜一边轻声嘶气。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除了觉得冷以外,他没有任何抱怨,家家都这样,而且有饭吃就不错了。 长夏坐在灶前烧火,时不时帮着舀水倒水,打打下手。 冬天菜蔬少,因隔三差五有肉或者肉汤,他们吃的菜蔬多是大白菜和萝卜,这几天裴曜在家,天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泡一两样干菜。 白菜豆腐煮的咕嘟咕嘟响,香味已经飘出来,里头还放了泡发的野蘑,已经吸满了汤汁,不再干瘪。 白菜量大,豆腐量也不小,足够盛一盆出来。 另一口锅的白米饭已经蒸好了,今天蒸得多,可以敞开了吃,没有热馒头。 白米饭上头架着笼屉,放了一碗蒸腊肠片、一碗炒鸭蛋和一大碗清炒萝卜丝,炒鸭蛋和萝卜丝在炖白菜之前就炒好了,怕放在外面凉了,就闷在锅中。 雪还在下,洋洋洒洒。 下雪不像下雨,除了夜深时的簌簌声,旁的再听不到,十分寂静。 “饭好了。”陈知朝外面喊一声。 没多久,裴曜第一个进来。 他支好桌子,又将板凳都放齐,裴有瓦几人进来后,陈知和长夏陆续将饭菜端上桌。 陈知坐下后,见长夏和裴曜跟前是萝卜丝,直接上手和炒鸭蛋换了,说道:“鸭蛋就这么几个了,剩下的都是咸鸭蛋,多吃些。” 最后一句话主要是对着长夏。 都三个月了,长夏还没怎么胖,脸颊和手就能看出来,和从前差不多,好在吃得好以后,气色瞧着很好。 前段时日还去草药大夫家看过诊,胎像倒是稳着,没什么大毛病。 而且除了近来胃口刁一点,只要别给吃油腻、腥味太重的,饭量还不错。 “嗯。”长夏小幅度点头,夹了一小筷子鸭蛋。 尝了一口后,不觉得鸭蛋腥气重,他松一口气的同时,陈知也放松下来。 陈知夹一片腊肠,还没送进嘴里,就笑着说:“不怕嘴馋,就怕吃什么都咽不下去。” 裴曜点点头,确实,嘴馋想吃这个想吃那个没什么,买就是了,要是什么都吃不下去,那才麻烦。 长夏端着饭碗,一口米饭一口炒鸭蛋,吃了一会儿发现其他人都没动鸭蛋,他咽下口中食物,说:“阿奶,你们也吃。” 窦金花笑眯眯的,说:“你吃你的,菜多着呢,还有腊肠,我正在吃呢,不差一口鸭蛋。” 裴曜见长夏神色犹豫,干脆自己夹了一筷子,又往长夏碗里夹了一半,碗里还有剩下的,他直接将鸭蛋碗放在窦金花和裴灶安面前。 大孙子懂事孝顺,裴灶安和窦金花不再推辞,一人夹了一口炒鸭蛋吃。 长夏隔一天就有个煮鸡蛋吃,本就比家里其他人吃得好。 见裴曜解决了这件事,他眉眼舒展,不再纠结犹豫。 炖白菜带着汤汁,夹到碗里后,饱满的米粒上就裹了咸香的汤汁,将米饭和白菜一起送入口中,真是越嚼越香。 老豆腐紧实,吃起来口感不如嫩豆腐滑,但也别具风味,是冬天的好东西。 腊肠也很香。 而比起炒萝卜丝,长夏更偏爱白菜豆腐。 以前还没这么挑剔,冬天有什么吃什么,今年嘴巴就挑起来。 好在白菜量大,即便他多吃了几口,也够其他人的。 饭后。 长夏不用洗碗,只帮着收拾了碗筷,就趁有热水洗干净手,回到屋里。 裴曜站在桌子前翻东西。 他这次回来,不但带了齐全的刀具,还将颜料罐子带了不少。 腊月天寒,来回一趟不容易,回来之前他就和孟叔礼说了,这次回家会多住几天,因此将家伙式也背了回来。 除了廖记以外,张掌柜那边也开始供货了,木雀卖得很好,做多少就能卖多少出去,自然要抓紧些。 长夏吃得有点撑,就没坐下去,站在一旁看他掏出一把又一把刀具,又拿出纸笔砚台,站在桌前画起来。 怕扰乱他作画,长夏看一眼,就不再跟前晃眼,转身从屋里溜达出去,站在屋檐下看雪。 裴曜发现他掀开帘子出去了,笔一顿,朝外头问道:“做什么去?” 天这么冷,地上又有雪。 隔着棉帘子,长夏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说:“在门口,吃得有点撑,我走走。” 裴曜开口道:“外头冷,要不在屋里走。” 刚吃过饭,胃里舒坦,身上也暖和,其实没那么冷,不过长夏还是答应一声,再次掀开帘子进屋。 见他进来了,裴曜这才动笔。 等他画好,放下笔,在屋里来回转了好一会儿的长夏凑过来看,问道:“这次做什么?” 画上用粗略的笔墨勾勒出一只伸长脖子的大鹅,翅膀也张开,还有一只画的丑丑的小鸟,张开鸟喙,翅膀也打开。 裴曜不擅丹青,但长夏看多了他画的,能认出是什么。 除了鹅和鸟以外,还有河蚌和青螺。 长夏手指点在青螺上,笑问道:“要做螺?” “嗯,试一试,这个应该不难,把轮廓刻出来就好,至于上色,青色料粉是有些贵。” 说到最后,裴曜摸了摸下巴,思索一会儿,又道:“还是先做几个练练手,等做得好看了,再上色。” “螃蟹,螺,还有河蚌,都是水里的东西。”长夏一边说一边浅笑。 裴曜将笔和砚台收起来,说:“下次再去府城,我想做一只红色的螃蟹,就像蒸熟了那样。” 长夏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开口道:“那一定好看。” 裴曜笑着说:“全是青色的大螃蟹,就想着换个颜色,师父说他给螃蟹上过红色,许是颜色调的不好,没有青色那么逼真,回头我试试,要是没做好,卖不出去,拿回来给你玩。” “嗯。”长夏点点头。 裴曜做废了的东西,要是成本高一点,丢掉有些可惜,就会带回来。 哪怕玩一阵子扔进灶膛里烧掉,心里也舒坦许多。 有的长夏自己喜欢,就留着了,有的颜色黯淡,家里来了亲戚家的小孩,他会把东西给小孩,全当哄孩子了。 裴曜知道他将东西送了人,从不说什么。 走动一阵,肚子没那么撑了,长夏坐下来,拿起针线继续缝衣裳。 裴曜选了一块木头,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削起来。 眼下做的木雕玩器店都收,但有时候他实在抉择不出到底做什么,就拿起纸笔画一画,念头慢慢就清晰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言语,但气氛温和融洽极了。 · 腊月二十。 裴有瓦拉着一头肥猪去镇上卖,陈知和裴灶安跟着他。 雪路难走,遇到坎坷处有人推一把,比一个人在前头用尽力气拉车容易许多。 年底了,生猪价不错,涨到了十三文。 他们三人用的旧板车,至于毛驴和新板车,五天前被裴曜赶去府城了。 这次再回家,要带着孟叔礼一起,下过大雪,无论船钱还是车马钱,都比平时贵。 花钱其实不算什么,主要是有行李,而且从府城到芙阳镇的车马,只送到镇上,再想从镇上回湾儿村,又得换一架车。 还不如用自家驴车,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拉多少行李就拉多少行李,尤其不用换车,方便极了。 要是裴曜自己,裴有瓦就让他从镇上跑回来,可带了孟叔礼,礼数得周全,这么大的雪,总不能让小老头背着行李走。 长夏看着他们走远,才转身回去。 院里的雪已经铲了,角落堆着雪罗汉。 白狗正用爪子刨雪罗汉,长夏看它一眼,呵斥一声,白狗就摇着尾巴,眯着眼睛,一脸谄媚走来,蹭了蹭他小腿。 这会子出了一点太阳,但不暖和,幸好没刮风。 窦金花正在堂屋织布,织布机哐当哐当响,长夏闲着没事做,也进了堂屋,在纺线车前坐下。 纺线车飞速旋转,他一边转一边想,裴曜说会赶在二十二之前回来,就这两天了。 窦金花转头一看,见长夏坐在小凳上纺线,停了脚说:“板凳矮,别坐久了,仔细压着肚子。” 长夏应道:“知道了阿奶。” 织布机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窦金花脚上手上干个不停,时不时查看一下花纹是不是对着。 她年轻时就算有了身孕,该干的活都得干,陈知那会儿也是。 但到长夏这里不同了,大孙子这个冬天赚了不少钱,够吃喝许久的,不差这点布钱补贴家用,曾孙是最要紧的。 陈知年轻时滑过一胎,是生了裴曜之后的事情,因这个,她操心不已,好在长夏胎像稳,这几个月没有肚子疼之类的险象。 等长夏纺了一会儿线,觉得坐久了小腿不舒服,刚起身想走动走动,就听见白狗汪汪直叫。 他走到堂屋门口往外看。 狗冲出去了,像是裴曜回来了。 他走快了几步,来到院门外,果然看见不远处牵着毛驴的裴曜。 白狗围着裴曜和驴车跑了两圈,尾巴摇个不停,兴奋极了。 长夏也看见了走在驴车旁边的孟师父。 小老头裹得严实,腿脚看着挺利索。 “长夏!” 裴曜的呼喊带着笑意。 长夏先喊了声师父,听裴曜不让他过去,那边雪厚,就站在院门前等待,顺便高声朝堂屋喊:“阿奶,师父和裴曜回来了。” 窦金花眼睛不好,但耳朵不背,在听到狗叫声后,就留意外头了,听见长夏喊,连忙从织布机子下来。 在长夏和窦金花的欢喜中,裴曜和孟叔礼进了门。 110-120 第111章 柿子灯 长夏看一眼车上的行李,笑着问道:“爹他们去镇上卖猪了,走了没多久,没碰到吗?” 裴曜让毛驴停在院里,说:“在官道上碰见了,让我和师父先回来。” 窦金花话少,看见孟叔礼只笑着道一声来了。 孟叔礼朝她点头,喊了声老嫂子。 他称呼裴灶安为裴老哥,窦金花年纪也比他大,这一声是应该的。 窦金花问道:“他师父,吃了没,没吃我这就去做,菜都有,肉也是现成的。” 孟叔礼说:“吃过饭才赶路的。” 长夏一听,就不忙着去打下手了,转而和裴曜一起卸东西。 裴曜取下师父的行李包袱,一边往西厢房走,一边问道:“被褥在这边?” 长夏将裴曜常用的竹筐搬下来,还挺沉,闻声说道:“都在木箱里,前两天没太阳,阿爹特意烧了炕,将被褥铺在炕上烘过了。” 孟叔礼听见,心道还是裴家人心细。 他上前,将竹编的两个鸡笼卸下来,说:“你歇着吧,不必动手。” 窦金花也对长夏说道:“你师父说得对,你歇着就行。” 见孟叔礼自己搬东西,她连忙劝:“他师父,让裴曜搬就是了,也没几个东西,快进屋喝茶,不用管这些。” 裴曜从西厢房出来,说道:“师父,你进屋吧,喝喝茶。” 长夏匆匆往堂屋走,将茶壶里的茶水倒掉,换了买的好茶沏上,茶碗也拿了干净的空碗来。 泥炉上始终煨着大陶壶,家里人都会记着往炉膛添柴,不但时时有热水喝,做饭的时候也容易引燃柴草。 窦金花将梅子干、梅子果脯、梅子蜜饯等东西,端了好几碟出来。 长夏又倒了热水让孟师父洗洗手。 孟叔礼推辞不过,洗了手后,就坐下吃了几个梅子。 白狗听见鸡笼里的动静,凑近闻一闻,呲牙低吼了几声。 长夏将茶水糕点都摆好,见裴曜一个人搬动东西,忍不住又来到院里。 听见狗叫声,裴曜看一眼那两个摞在一起的鸡笼,笑着说:“师父买了四只鸡,三只乌鸡,一只老母鸡,说给你炖汤。” 窦金花在堂屋听见,说:“竟这么破费,真是叫你费心了。” 孟叔礼喝一口热茶,道:“这没什么。” 外面。 长夏把裴曜的衣裳包袱拿下来。 包袱不大,裴曜在府城有几身衣裳换着穿洗,家里就更多了,不愁没得穿。 酒水、糕点还有一大排肋条骨,都是孟叔礼买的。 裴曜将东西搬进堂屋,放在桌上。 这些得等家里其他人回来,看过了之后,再各自归置,不然阿爹他们不知道师父买了这么多东西。 不说肉骨头了,窦金花见好几坛酒、好几大包糕点蜜饯,还有那几只活鸡,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钱,直叹孟叔礼太客气了,买了这么多东西来。 孟叔礼喝着热茶,一路的颠簸寒冷驱散了些,只道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这才腊月二十,裴曜就非要回家,说这几天家里要忙了,光扫舍就是个大活计,得早早回。 上这边过年,从年前住到年节后,吃喝哪一样不要粮食不要钱,岂有空手来的道理。 买完酒水之后,正好路过肉铺,他原本想多买几斤肉,但裴曜不让,说四只鸡已经够多了,家里还有一头猪要杀,不缺肉吃。 他便说自己想吃炖骨头,就买了一排肋条骨和几根大骨棒。 车上东西卸完后,裴曜解了绳索,将毛驴牵到后院栓好,又回来将板车靠上墙壁。 东厢房,长夏解开裴曜的包袱,见里头是干净衣裳,不用洗,就叠好放进箱子里。 裴曜这次只去了五天,除了赶路,在府城也不干什么脏活累活,衣裳没换在情理之中。 “今晚要换衣裳吗?”他出来问道。 裴曜正一手拎一个鸡笼,直起腰往柴房走,说:“换,穿好几天了。” 鸡笼里的鸡在扑腾,还发出咕咕咕的低叫。 白狗跑进来,凑近鸡笼汪汪叫。 “出去。”裴曜将它撵走。 活鸡养几天,吃的时候再杀,怎么都是新鲜的。 长夏用旧竹匾端了一些谷糠进来。 见鸡笼有个较大的缝隙,鸡头可以伸出来啄东西,裴曜就没把鸡放出来。 柴房里正好有个两尺多长的木槽,可以用来盛水。 裴曜给木槽倒了水,就将木槽放在鸡笼前面。 长夏顺势将谷糠也倒进木槽,拿一根木棍搅了搅。 四只都是大鸡,不像小鸡那么容易死掉,他俩出来将柴房门关好,省得被风吹开。 做完这些,裴曜说道:“师父说想吃炖骨头。” “好,我去剁骨头。”长夏一边说一边挽袖子。 他舀了点热水洗干净手,才进堂屋拎起那一排肋条骨,进灶房一根根分割下来。 这么多吃不完,他只取了一半。 剁骨头用的力气大,案台上的盐罐油罐都在响。 裴曜擦干净手进来了。 天冷,用的热水,他手上冒了一点白汽。 “我来吧。”他从长夏手里接过刀,看一眼长夏剁出来的肉骨头长短,心里有了数。 咚咚咚的声音直响。 长夏进了堂屋,在角落拔了几根冬葱,又从土里刨出来两块老姜。 天太冷,有的菜放在外面会冻坏,堂屋角落用砖头盘了一个方形的圈,里头堆着土,埋了老姜,大葱葱根也在土里。 炖骨头得一阵子,炖久了也更香,长夏看看时辰,不早了,就引火,将骨头和葱姜下了锅。 大木柴塞进灶膛后,裴曜拍拍手上木屑,说:“忙了这么久,让柴烧着吧,跟师父坐一会儿,阿奶话少,他俩又不熟,都半天没声响了。” 长夏笑了一下,点头道:“好。” 他俩倒不是故意不来堂屋陪着说话,活到了手上,不得不去做。 孟叔礼和窦金花沉默喝茶,长夏和裴曜过来后,总算有了几句话说。 而等到裴有瓦三人进门,裴灶安一回来,两个小老头之间的话比他们多多了。 裴有瓦和陈知的话也不少,他俩有年纪,见识多一点,高声笑着,和孟叔礼聊了好一阵。 从梅子干聊到梅朱府那边的风土人情后,除了裴有瓦,其他人都插不进话。 见师父听得兴致盎然,裴曜没言语,和长夏回了东厢房。 长夏给两人倒了热茶,捧着茶碗啜饮一口,问道:“这次回来,元宵后再走?” 裴曜想了下,说:“晚几天也行,去了除了木雕,也没别的事情做,就是师父可能不愿待太久。” 他看着长夏,忽然笑道:“才几天不见,脸上长肉了?” 长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蛋,眼神疑惑。 他放下手,裴曜就摸了过来。 粗糙指腹摩挲过脸颊,不疼不痒,长夏只仰头看他。 手腕又被捏了捏,长夏没说话,空着的手拿过铜镜,照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胖了一点。” 裴灶安上次去赶集,带了家里的几面铜镜,让磨镜匠打磨过了,照人很清晰。 “胖了好。”裴曜似乎觉得很新鲜,又摸向长夏脸颊。 · 年前有各种活要忙,扫舍整理,洗衣晒被,杀猪宰鸡鸭,年集也要赶,买年画、花纸等东西,都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 孟叔礼跟着裴灶安干活,猪他没抓过,只在一旁看着。 裴曜力气大又灵活,当真是抓猪的一把好手,绳子一套住猪脚,猪就逃脱不得了。 杀猪请了杀猪匠,不用他们动手。 到宰鸡鸭的时候,孟叔礼帮着烫毛拔毛,倒十分利索。 赶集的时候他跟着去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乡下的大集没有府城那么喧闹,却也逛得高兴。 水桥大集离得不远,长夏也跟着。 许久没有逛过,他瞧什么都兴致勃勃。 人多,裴曜始终牵着他,没错开一眼。 今年裴曜赚得多一点,手里有钱,碰见卖卤猪蹄的,肉香四溢,猪蹄也软烂,他俩商量一下,就买了六只。 陈知和窦金花只会炖猪蹄,没有卤猪蹄的手艺,见他买了六只,正好过年待客用。 孟叔礼跟着裴灶安,想买什么都被拦着。 最后他见有人卖一串串的柿子形小灯笼,一问价钱不贵,就趁裴灶安转身和卖梨的人讨价还价的空当,掏钱买了一大串,又买了一把细细的蜡烛。 回来的当天,长夏就把细蜡烛剪成小段小段,耐心塞进每一个小柿子灯里头。 裴曜忙完别的,就踩着高凳将柿子灯悬挂在屋檐下。 都等不到过年的时候点灯,入夜后,裴曜就拉着长夏,兴冲冲将柿子小灯全点亮了。 小柿子灯糊的纸是红色偏橙,亮起来后连成一片暖红。 长夏抬头看着,眼睛倒映出亮晶晶的光芒。 小时候盼着过年,长大后再没那样的殷切,但看着一串串的小柿子灯,他欢欣、雀跃不已。 裴家其他人也很高兴,脸上都是笑意。 孟叔礼见自己买的东西招人稀罕,嘴上没说,但心里乐开了花,背着手自己也看了好一会儿。 到年三十儿这天,还没入夜,天刚擦黑的时候,长夏就和裴曜点上了家里各处的灯笼。 小柿子灯垂在空中,他不好上手,只能由裴曜站在高凳上去点。 一盏盏暖红色的小灯亮起来,长夏笑容不断。 赶着天亮时,陈知和窦金花已经做好菜了,这会儿进进出出端菜。 年夜饭照样在东屋炕上吃,暖和。 孟叔礼和裴灶安已经倒上梅子酒,没动饭菜,只小酌了两杯。 这种果子酒不醉人。 外头裴曜和长夏的说话声、笑声带着年轻人的活泼。 许是炕烧得热,孟叔礼两颊发红,眼中一点泪光很快被擦拭掉。 家里虽然没有小孩,但裴曜年年都要放炮,今年也不例外。 趁着手上引火的木柴没灭,他拉着长夏在院里点二踢脚。 引线燃起来之后,长夏捂着耳朵。 裴曜后退到他身旁,吹灭手里的木柴,丢在泥炉旁边。 长夏刚听到一声炸响,护住耳朵的手被一双大手捂住。 他视线随着窜上半空的炮仗上移,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声音不再炸耳,他脸上笑容倏然绽放。 第112章 胎动 这个年节多了孟叔礼,陈知几人拜年走亲戚时,裴灶安和窦金花常常在家里,不用担心没人做饭吃。 窦金花回娘家时,裴有瓦用车拉着老娘去舅舅家走了一圈,裴曜跟着了。 裴灶安和孟叔礼之间有话说,陈知特地让老爹留在家中,自己和长夏也在。 路上有积雪,一些地方不好走,长夏今年有身子了,亲戚家要是离得近,他就跟着去一趟,远路的亲戚裴家人都不让他去。 乡下地方宽敞,有山有河的,十分敞亮。 只是大雪封了山,山上不去,河面结了冰,而且河岸那边积雪较深,不好走动。 过年走亲戚,不过五六天七八天的事,一些老亲戚除了红白大事以外,三节是不怎么走动的,裴家人丁稀薄,至亲的亲戚少,没几天就走完了,客也待了。 今年依旧是自家杀猪,猪肉管够。 还有裴曜买的整只卤猪蹄,一只就把盘子占满,蒸热了以后软烂肥厚,香的不得了,亲戚吃完了,还打听是在哪里买的,说明年自家待客,也得弄两只。 因猪肉足够,家里的鸡鸭照样是剁成块,没有用整只。 乡下人再富裕,也没有这样吃的。 至于孟叔礼带回来的四只鸡,那是给长夏补身子的。 年前炖了两只乌鸡,过年时因吃得太好,裴曜问长夏要不要杀鸡炖汤时,他摇头说不想吃,就将剩下的一只乌鸡和一只老母鸡继续养着了。 元宵节还没到,裴家人闲了下来,每天将年前备好的各种肉块肉丸子吃一吃,省得天暖后放坏了,再就是和村里人闲说玩耍,好不自在。 尽管河面结了冰,但裴灶安还是带着孟叔礼去钓鱼。 天暖和还好,要是吹冷风,他俩就穿蓑衣戴斗笠。 河面冰层比寒冬时消减了些,能看见一些明显的裂缝。 因流水不大,冰块结在水面上,没有被冲向下游。 两个小老头办法挺多,拿石头把离岸近的冰层砸开,破出个窟窿,就悠闲坐下钓鱼。 头一天上午,两个人一条鱼都没有钓到。 河岸水气重,冻得身子都有点僵,瞧着到吃饭的时辰了,裴灶安就招呼孟叔礼,该回去了。 他俩空手而归,窦金花凑近裴灶安拎着的水桶,瞧一眼,没有鲜鱼,她直起腰,什么都没说,又坐回去了。 裴灶安挠挠头,等吃过饭后,又喊上孟叔礼去钓鱼。 这次再回来,桶里多了几条巴掌大的小鱼,正好能吃。 陈知让裴曜杀了鱼,第二天就清蒸了两条。 这段时间吃的都是地上跑的肉,总算吃到新鲜清嫩的鱼肉,长夏明显喜欢,眉眼都含着一点笑意。 他不喜隔夜肉汤的腥气,陈知还担心他闻不了鱼腥,没想到吃得还挺香,就放心了。 进了正月后,长夏已经有四个月,脸颊看起来多了一点肉,可他本来就瘦,这一点肉实在算不上胖,肚子隆起的弧度也一般。 眼下不怕鱼的腥气,陈知心里头一下子踏实了,能吃就是最好的,等后头雪融了冰化了,多弄些鲜鱼来吃。 裴曜不用做木雕了,在家除了和长夏玩以外,白天不是出去,就是有村里同龄的小子来找他,年轻人凑到一起,要么喝茶闲扯,要么弄两个菜喝点酒。 见长夏喜欢吃鲜鱼,他喊上杨丰年几个,也上河边钓鱼找乐子。 正月闲时就是这样。 元宵节一过,在家又待了两天后,正月十八一大早,裴曜就收拾东西,和孟叔礼回府城。 裴有瓦套了驴车,送他俩过去。 他和陈知往车上装了几筐稻杆和麦秸,省得在那边花钱买软柴。 长夏虽有不舍,但裴曜去是为赚钱,他帮裴曜把衣裳鞋子都装好,又拿了干净布袋装馒头包子还有炸好的肉丸子素丸子等。 今年六月底七月初就要生了,娃娃一出来,往后就多一个人吃饭了,手里有钱最好不过。 送孟叔礼和裴曜出门后,看着他们走远,长夏才和陈知几人转身回家。 冬天的路有积雪,很多地方不好走,幸而有车拉东西,不用自己背,空手很轻快,孟叔礼和裴曜跟着车走,到了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以后,两人才上了车。 裴有瓦坐在前头,鞭子一甩,在空中打出鞭声,壮实的毛驴便跑起来。 · 积雪被踩实,凌乱覆盖着各种脚印,有人的,也有驴蹄牛蹄印。 行人有来有往,奔波忙碌。 年节过去,各种生意重新做起来,冬的严寒不再令人畏惧,天气渐渐变暖。 在低洼处,雪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和湿溻溻的烂泥混在一起,碾出深深的车辙印。 太阳不再黯淡,明晃晃挂在天上。 随着湿泥烂泥变干,驴蹄踏过、车轮碾过时,扬起干燥的灰尘,春已变得盛势了,到处草丛茂密,野花片片。 长长的柳枝在风中舞动,燕子衔泥,从树梢飞掠而过。 春日的清晨伴随着婉转悠扬的鸟叫声。 天还没大亮,朦胧的清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长夏在睡梦中听见了鸟叫,迷迷糊糊睁眼,微微侧身,换了个姿势又睡过去。 不一会儿,他脊背贴上一具结实健硕的身躯。 湾儿村在山脚下,春夜还带着些冷意,要盖厚点的被子,半夜寒冷时,裴曜身上的热意是长夏无法拒绝的,清晨也是如此。 天亮以后,长夏终于睁开眼。 他神色还透着没有彻底清醒的茫然。 肚子上多了一只大手,轻轻摩挲。 鼓起的肚皮白皙圆润。 裴曜的手很轻柔,摸着摸着,长夏就露出个浅笑,伸手抓住那只大手,小声说:“痒。” 身后的人手一顿,往上面移动。 长夏咬住下唇,慢慢收回手。 很快,不满足的人直接翻过来,面对面侧躺。 长夏不得不闭上眼睛。 白皙细腻的颈子上,昨晚擦了香膏,直到现在还留有余香。 裴曜在他颈侧和肩窝闻了许久。 长夏没怎么动,时而被迫轻轻摇晃两下,幅度很轻。 待停下后,长夏眼睛微微湿润,浅色的唇微张,吐息微热。 “长夏。” 裴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长夏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小声问道:“这下不难受了?” “嗯。”裴曜低低应一声,伸长胳膊拿了条干净手帕,为两人擦拭。 缓了一阵后,裴曜坐起穿衣,长夏也慢吞吞坐起来。 忽然,长夏眼睛睁大。 他掀开被子,肚皮露在外面,能清晰看到肚皮上的小小鼓包。 裴曜忍不住将手覆盖上去。 感受到手心里的动静后,他看向长夏,笑容十分灿烂。 这不是第一次了,两人没有当初的一惊一乍和害怕。 长夏穿好衣裳后,裴曜已经下炕了,他站在炕边,问道:“今天想吃什么,我去跟阿爹说。” 长夏想了一下,说:“野菜馍馍就行,菜多的。” 裴曜点点头:“好,一会儿吃了早食,我去挖野菜。” 在乡下,野菜是简单的东西。 长夏穿好鞋,扶着炕沿将鞋跟勾好,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吃野菜馍馍,还是调个醋汁子蘸着吃,更爽口解腻。 昨天吃了炖鸡,是自家养的小母鸡,肉比老母鸡更嫩些。 他吃了两个鸡腿和一些鸡脯子肉,炖的烂,肉很入味很香,今天不由自主就想吃点清淡的。 近来长夏嗜睡,早上起得比之前迟了,晌午也得睡一阵子。 因此他盥洗时,陈知和窦金花已经在灶房忙了。 裴曜啃个糙馒头,喝几口冷茶,就拎着竹篮和小铲子出门了。 开春之后,他记着春灌和插秧的时节,总是及时从府城赶回来。 孟叔礼知道长夏干不了活,农忙时裴家等于少了个人,没有说什么,有时还买点东西,让裴曜带回去。 长夏也不是什么活都不做,家里忙的时候,做饭都是他来。 喂鸡鸭喂猪也不是什么太重的活,他从前就干顺手了,身上的不便其实不算碍事,就是猪食桶有点重,家里不让提,不过给猪和毛驴喂草还是很容易的。 这几天家里的活轻一点,水田秧苗已经插了,麦地灌溉了,就是靠山田那边要翻翻地。 这些活长夏做不了,见裴曜没回来,他和陈知说一声,就出门闲转了。 白狗正好从狗窝里出来,伸长了腿和身体抻懒腰,看见他往外面走,屁颠屁颠就跟上。 过年时它吃胖了不少,全是各种骨头和肉渣,到这会儿身形瞧着都肥,毛也顺。 长夏来到河滩,没走多远,就看见蹲着挖野菜的裴曜。 不等他出声喊,白狗看见裴曜,汪汪叫着,兴奋跑了过去。 长夏走近后,裴曜直起腰,笑问道:“怎么过来了。” “在家也没事。”长夏说着,见地上有朵蒲公英,弯腰摘下来。 可没等他吹,一阵风刮起来,一半绒毛被吹飞,他有些懊恼,连忙用手挡住风来的方向,自己用力一吹,看着白色绒毛飞高飞远,眼睛里露出笑意。 裴曜见有蒲公英的黄色花朵,摘了两朵递给他,自己又蹲下去,挑嫩些的野菜用铲子挖。 长夏用指腹搓着蒲公英的茎秆,顶上的小花转动起来。 白狗摇着尾巴,一会儿闻闻这朵花,一会儿咬草吃,再抬头看看他俩有没有走远,要是离得远了,它汪汪叫两声,飞快追上。 一大篮子野菜塞满,裴曜拎起来,和长夏回了家。 到家之后,长夏坐下择野菜,裴曜一边洗手一边对陈知说:“阿爹,五六月收麦碾场,我要是忙的话,不如雇个短工来干几天活。” 第113章 短工 陈知正站在梯子上,往屋顶放竹匾。 竹匾蒙了一层纱布,里头是半干的春笋条。 近来春笋很好吃,挖了不少回来,没吃完的就切了焯水,晒成笋干。 这几天有一群鸟很讨厌,会落在屋顶乱啄竹匾里的东西,他就给每个竹匾蒙了一层轻薄的纱布。 最外面不是用绳条箍一圈,就是拿石头压住纱布四角,以防被风吹开。 忽然听见儿子说雇短工,陈知转头看下去。 裴曜起身,一边擦手一边说:“我想了下,回来耽误的几天,都够做一半只螃蟹了,既有这个钱赚,短工一天不过两顿饭、三四十文的工钱,就算做个十天,花上四钱,我赚的螃蟹钱和木雀钱,怎么都能抵上。” 陈知有点犹豫,听完后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个理。 儿子在府城一只便宜的螃蟹,都能卖一两八钱,刨去成本,算净利八钱的话,雇一个短工,还能有剩余。 他从梯子上下来,和长夏一起择野菜,一边琢磨起来,渐渐有些心动。 家里从没雇过人干活,就没想过短工的事。 家中子嗣单薄,但三代也有六个人,伺候十亩左右的田地是足够的,尤其裴曜长大以后。 但他如今有了府城做木雕的这条出路,不在家的时候多了。 前些年裴有瓦和裴灶安在栽种和收割的时节,干完自家几亩地的活,都顾不上歇息,到处打听谁家雇短工干活,辗转多处,赚些辛苦钱回来贴补家用。 那时候码头的生意没有这几年繁荣。 出去做几天短工,每天管两顿饱饭,有时还能见着荤腥,一天下来,赚个三十文四十文,算不错的。 三十文是寻常农户出的价钱,稍有点钱的大户,要是这一年着急抢收,会出四十文的价钱,这样更容易招揽到干活的庄汉。 至于更有钱的员外财主,着急收割的话,会出到五十文的价钱,有心善些的,甚至会给到六十文,十里八乡的壮年汉子都抢着去做活。 野菜择干净,长夏舀了水淘洗。 如今天暖和了,用凉水也没什么。 裴曜正在院里劈竹子,竹子是前天砍的,他用柴刀将锯好的竹节劈开。 鸡圈鸭圈篱笆旧了,风吹雨淋,有的地方也腐朽破了,得新编竹篱,将那些都换掉。 裴有瓦和裴灶安牵着毛驴去靠山田翻地了,有毛驴拉犁,他两个就足够。 窦金花给他俩送水去了,家里这会儿只有他们三个人。 今天翻地不算小活,晌午不能只吃野菜馍馍。 陈知去赵荣家买了一盆豆花和几张豆腐皮。 昨天炖了一只小母鸡,家里六口人,尤其有裴曜在,连汤带肉吃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今天吃些素的就好。 素菜简单,都不用他切,有长夏在家,他回来后没有停歇,拎了竹筐拿了镰刀,出门打猪草。 长夏在灶房切豆腐皮,这时节吃凉拌菜已经不怕冷。 两颗剥好的笋切成笋丝,焯过水后清炒也好吃。 野菜已经切碎了,一大盆放在那里,拌上糙面就能蒸,但这会儿还不到时候。 野菜馍馍量大,再加上豆花,两个菜足够了,实在不行,还有腌的酸水芹和小咸菜。 晌午。 裴有瓦和裴灶安没有回来吃饭,毛驴和犁头在地里,来来回回牵着拉着,费那个工夫做什么。 陈知和窦金花给他俩送饭送水到地里,照样能吃饱喝足。 到处都是草,不怕毛驴没得吃。 裴曜在吃饭之前,跟着陈知两人提了半桶水去饮驴。 靠山田离水远,毛驴干一上午活,也会渴累。 他三人再回来,长夏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等到傍晚,裴有瓦和裴灶安回来以后,陈知才和他俩说了雇短工的事,自然也提了是儿子的主意。 裴有瓦没有立即应声,他干惯了活,家里这几年才富裕了点,因此一贯的想法就是有活自己干,从没想过雇工这一点。 裴曜在旁边说道:“我也不是不回来,到跟前了,怎么都会回来,只是日子没那么准,我的意思是,要是到收麦收稻的前一天我还没回来,就找个短工来做,总比你们咬牙去干好,尤其今年,长夏不能下地了,又少一个人。” 裴有瓦思索一阵,确实,府城离得远,找人捎话都不容易,割麦的日子又不固定。 见老爹神色松动,裴曜笑道:“到时候,工钱我来给就行。” 陈知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色露出一点喜悦,真是长大懂事了。 在粮价上,朝廷始终在平抑,不让粮价太高,因此无论粜粮还是籴粮,价钱都不高。 再加上有田税,一年到头,打出来的粮食要交一部分作税,余下的才是自己的,留足自家吃的口粮以外,才能粜粮卖一点钱。 正因如此,少了长夏和裴曜干活,陈知和裴有瓦也没想过雇人来做,花那个钱做什么,他们多辛苦几天就好。 只要把麦子稻子运回家中,后头晾晒打粮的事都好办。 裴曜又道:“抢收要紧,短工不过干个两三天,花不了几个钱。” 裴有瓦点点头,是这样,越快收完越好。 要不然遇到下雨,麦子湿了,收不好,不收也不好,陷入两难,麦粒还容易被雨水打落,要么太阳太大,麦子过熟,也容易掉落,从土里筛麦粒更费劲。 老爹一点头,裴曜就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了,心中轻快起来。 阿爷阿奶年纪大了,再能干活,也得顾及一下身体,尤其收麦时,暑热炎天。 长夏今年有身孕,明年小娃娃出来,还要带娃娃,在家做饭就行了,带着孩子下地太麻烦,又热又晒的,半岁左右的婴孩,哪能在太阳底下晒一天。 他思来想去,又有师父提醒了一下,觉得雇短工干活十分划算。 长夏昨晚就听裴曜说了这事,比陈知他们更早知道。 对花钱雇人,他也觉得裴曜这些话挺有道理,花钱总比裴曜来来回回跑好一点。 之所以舍得这个钱,一个是他心疼裴曜,另一个则是钱匣子里十五两银钱给他的一点底气。 过年前裴曜就赚到了将近二十两,不过年后这两个月家里的活多了,两头都要兼顾,再加上小木雀价低,赚钱就没那么快了。 而且裴曜上次去府城拿了八两,走之前还给了阿爹三两银子,让买各种吃喝。 做螃蟹的成本是大,但一点点积累下来,家里没有其他大的花销,这些钱慢慢就攒多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见大孙子越来越会当家做打算,高兴得很,也知道裴曜确实在赚钱,根本不会反驳。 一家子商议定了这件事,太阳落山了,天幕一片深蓝。 几人纷纷舀水盥漱,劳累了一天,早早歇下为好,靠山田还没翻完,明天照样得清早起来去干活。 老黄狗晒了一天太阳,懒洋洋趴在角落的稻草堆上。 夜里有些寒意,但它身上有皮毛,这一堆稻草也干净暖和,它懒得挪进狗窝中。 白狗身上的皮毛比它更厚实顺滑,也没进狗窝,就趴在狗窝前面睡下。 风声簌簌,白狗耳朵时不时动一下。 夜深人静后,一切都陷入深深静谧之中。 · 肚子里的娃娃在长大,长夏的肚皮也慢慢变大。 掀开锅盖,捏一个糙馒头,里头的馒头芯已经软和了,长夏不再给灶底添柴。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脸上的热汗,灶房里冬天冷夏天热,好在做完饭就能出去凉快了。 拿了汤盆过来,将醪糟舀出来晾,岸上用大碗扣着炒好的菜。 他摇着蒲扇出来,眯着眼睛看一眼院门,没人回来,就先舀水洗了把脸,一下子凉快许多。 两只狗热得直吐舌头,趴在阴凉处喘着气。 见狗食盆里的水见了底,长夏顺手给舀了两瓢。 没多久,裴有瓦拉着第一车麦子回来了,只有窦金花跟着在后面推车。 长夏下意识想去帮忙,却被裴有瓦拦住:“全是麦芒,扎的,到屋里歇着就行。” 日子过得很快,又是一年收麦的时候。 长夏肚子更大了,裴家人都紧张,生怕他磕着碰着。 他从窦金花手里接过水罐,连忙进灶房灌满。 水是晾好的薄荷水,旁边还有个瓦罐,里头是装好的绿豆汤,已经放温了,加了一点冰糖,有点甜味在里头。 长夏把两个瓦罐放在灶房窗沿上,看着老爹和阿奶拿木叉把麦子挑下来,解开捆扎,顺势就在院里摊开。 麦子的味道混着扬尘,瞬间弥漫。 麦子铺好后,长夏端了两碗温水过来。 窦金花和裴有瓦接过,大口喝完,才喘过一口气。 “爹,饭已经做好了,这会子就送过去?”长夏问道。 裴有瓦擦擦嘴,说:“不急,还有一车要拉回来,等我和你奶回来,正好空车去地里,把饭篮子放车上,你不必过去了,要是饿了,在家先自己吃。” “嗯。”长夏小幅度点头。 裴有瓦拉着空车,窦金花提了两个瓦罐也往外走,她得往两个方向去送水。 陈知和裴灶安在中等田割麦,裴有瓦和赵二在上等田割麦。 赵二是雇的短工,隔壁赵李村人,生得黑瘦,家中只有薄田两三亩,爹早早死了,好在老娘和媳妇干得动,他出来赚一点工钱,还能省两顿饭。 他和裴有瓦认识,两天前裴有瓦和陈知就找上了他。 工钱是三十文一天,但馒头和菜会管饱,并且陈知还承诺,无论干两天还是三天,每天晌午那顿饭,会有一碗肉菜。 这让赵二动了心。 乡下人雇个短工,三十文和两顿饭很常见。 这两顿饭就算没肉没干米饭,糙馒头会管饱,不然的话,第二年再想雇工,大伙儿一宣扬,就没人愿意来了。 陈知说有肉菜,也是为了招揽,他家农忙时,本来就会弄点肉吃,不然这么重的活,肚里没油水不好扛。 既然要雇短工,吃食上肯定一样的,就这三两天而已,不值得做两样饭。 有肉菜,自然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乡下人哪有不苦的,一年到头能经常吃肉的并不多。 果然,赵二听了,又询问一遍,陈知点头再次允诺,肉肯定有,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长夏在家做饭,扣着的碗底下有一碗青辣椒炒腊肉片,炒的时候有点呛人,他扭头又咳又打喷嚏显然辣味是足够的。 腊肉片子也多,不是零星一两片装点,实实在在的一大碗。 其他三碗是素菜,有蒸茄子、炒蒿菜以及拌黄瓜,菜量足够大,再加上绿豆汤,四个菜一个汤,还有二十几个热好的糙馒头。 等这些拿到地里,赵二看见果然有一碗肉,满是热汗的脸上露出个笑容,很快就被烈日晒没了。 太阳太大,所有人都眯着眼睛,又累又热又饿,也做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情来。 赵二和裴家人一起坐在田垄上,拿起馒头就吃起来。 第114章 农忙 府城城郊也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金黄麦子被太阳烘烤,散发出独特的麦秸味道。 原本连绵不绝的麦田很快变得斑驳,一茬茬割过的土地露出来,扎脚的麦茬留在身后,农人只顾弯着腰挥动镰刀,往前一把把割麦。 裴曜坐上码头最早的船只往回赶。 他回来后,已经是家里收麦的第二天了。 上等田只有两亩,昨天下午,陈知和裴灶安也来到上等田,一齐动手,将两亩麦田早早收完,也拾了一遍麦穗。 长夏正在家里喂狗喂牲口家禽,此时不过辰时初,还没那么热。 裴家其他人卯时就起了,趁着清早凉快,早早就进了地。 他刚才去地里送了一趟水,见一亩半中等田四个人去割,阿奶跟在阿爹后头捆扎,赶在今天晚上之前,肯定能全收回来了。 刚给毛驴和猪倒了水,他听见裴曜的声音,高声答应一句,就拎着空水桶匆匆往前院走。 裴曜见他拎着水桶,将竹筐放在地上,直起腰说道:“慢些走,提小半桶就行了。” “就是半桶。”长夏眼睛微弯,笑着问道:“今天回来这么早,吃过了?” 裴曜给自己倒一碗茶,喝了半碗才说:“吃过了,在码头买了几个包子吃,饱饱的,阿爹他们去地里了?” 长夏点点头:“嗯,今天第二天,雇了赵李村的赵二叔,我刚才去送水,看见他也进地了。” 裴曜没有耽误,喝完手里这碗茶,转身就去拿镰刀。 长夏连忙给他灌了一竹筒温水。 地里有水罐,但割麦的时候谁也顾不上一直往前挪瓦罐。 竹筒能挂在腰间,渴了时能立即摘下来喝两口,就是竹筒能装的水没有大肚子瓦罐那么多。 “太阳大了后,先别脱那么多,好歹留件短褂在身上,不然太晒了,万一晒伤皮,可不好受。” 长夏送他出门,叮嘱了一句。 “嗯,我知道。”裴曜答应一声,视线从长夏脸上移到肚子上,好像和上次回来没太大变化。 这会儿不是看肚子的时候,他让长夏回去,自己拎了镰刀大步往前。 等他走远,长夏不再张望,回来拿了竹匾,在菜地摘了黄瓜吊瓜等菜蔬,直接来到水井旁,摇了半桶水上来,将瓜菜都洗干净。 他端着湿淋淋的竹匾又进灶房忙。 卯时家里人起来时,他听见动静,就再没睡着,干脆也起来了。 他吃了一点早食垫肚子,头一件事就是用大锅煮绿豆汤,和昨天一样,给里头加了些冰糖。 另一口大锅煮的是薄荷水,灶底的火已经被灰盖上,绿豆汤和薄荷水都舀了出来,盛在干净的大木盆里晾凉。 而泥炉上的大陶壶里烧的是白水,好冲沏茶叶。 天热,在地里干活一身一身流热汗,水得续上。 家里人都不喝生水,伤人,这些煮开的水得早点晾好。 黄瓜摘得多,刚摘下来的清脆汁水多,一会儿去送水,顺便带几根。 进地早,吃饭的时辰也得提前,不然人在地里要饿扁了。 长夏拿了菜刀就切菜。 今天裴曜回来,多个人吃饭,菜量得加一些。 腊肉还有一块,但怕裴曜不够吃,他又从吊篮里取了两根腊肠,切成片装了一碗,直接蒸着吃也方便。 将菜切好备下后,他没让狗跟着,留下看家,自己提了一个小包袱和两个瓦罐,锁好院门往地里走。 太阳这会儿就晒了,路上有人拉着一车麦子往村里走,无论车轮碾过还是人踩过,地上扬起的土灰不算小。 大伙儿都匆忙,遇到之后不过喊声阿叔婶婶,顶多说一句今年收成看着还行,就各自离开往前。 长夏走得不快,毕竟肚子大了,想快也快不了。 太阳照下来,他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到地头后,裴曜离得远,往日高大的身影不那么明显了,割麦的动作又快又利索,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阿爹!” 长夏喊一声,从田垄上进了地。 土垄比田里走着快,田里有麦茬,一边走还得一边留神。 陈知几人不约而同都停下来,擦擦热汗,见长夏带了黄瓜,他舔舔嘴唇。 收麦要紧,喝两口水就行了,不敢耽误太久。 不过见黄瓜这么新鲜,一人啃一根,几口的事,陈知接过洗好的黄瓜咔嚓咔嚓啃起来。 到裴曜跟前后,长夏给他竹筒里添了水,塞紧盖子。 裴曜吃完黄瓜,又喝了些薄荷水,说:“我回来了,让阿奶和你一起回去歇歇,后头送饭送水什么的,你俩一起。” “嗯。”长夏点点头。 裴曜便朝窦金花那边喊道:“奶,你和长夏回去歇歇。” “哎!”窦金花高高应一声,没有在地里多留。 长夏肚子大了,一会儿送饭还是自己来,路上又是扬尘又是坑坑洼洼的,还是在家更放心。 长夏拎着空瓦罐和她一起往外走。 窦金花见地上有两根麦穗,连忙捡起来。 长夏不好弯腰了,但眼睛下意识往地上看。 土路颠簸,无论挑担还是拉车,或多或少都会有麦子掉下来。 一路上不止他俩捡,只要没拉车没挑筐,大伙都会往地上瞅瞅,顺手拾几根。 回到家里后,长夏有些累了,身上也出了汗,忍不住洗了把脸,坐下好好歇了一阵。 窦金花也坐下,舀了一碗绿豆汤喝。 没有风,太阳越大了,满院都是热烘烘的麦子味道。 祖孙两个没有多偷懒,缓过这口气就进灶房忙了。 凉拌黄瓜用小汤盆盛了一盆,炒吊瓜一大碗,腊肉炒蒿菜一大碗,清炒空筒菜一大碗。 还有一碗辣椒黄豆炒咸菜碎,咸味重,又有辣味,很下馒头,吃了也有力气。 比起昨天,今天的六道菜更丰盛了。 长夏拿了两个碗,分出一些菜留下,这才拿了大竹篮,将六样菜放平装好,盖上干净的布,又用干净的口袋装了二十个糙馒头,就往地里去送水送饭。 为顾着他,窦金花没有走快,还说急什么,慢慢走就到了。 长夏这才不着急。 辣椒咸菜碗里放了个勺子,不然全是碎丁,用筷子不好夹。 裴曜坐在田垄上,掰开馒头,舀了两勺混着黄豆和辣椒的咸菜碎,夹进馒头里。 其他人也是如此。 长夏和窦金花等他们吃完,收拾好碗筷,回到家中才吃他俩的饭菜。 · 最后一把麦子割完,裴家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一捆捆麦子搬上板车,又用麻绳捆紧,裴曜在前面拉车,裴灶安在后头帮忙推。 裴有瓦和赵二往另一架板车上装麦子,落在后面。 窦金花早背了竹筐,进地就弯腰捡掉落的麦穗,陈知在另一亩地里拾。 四亩地的麦子都收完了,人心都轻快许多。 不过后面还有掘麦茬和翻地的事,过不了一段时间,地翻好,浇过水,就要种柴豆了。 陈知往前走着,转头见旁边地里的窦金花落了几步,他停下说道:“娘,今年要不种一亩晚花生。” 年年吃豆子,也种一点花生换换口。 这几年村里有人种花生,收成还行,挑去镇上吆喝叫卖,价钱竟也不错,因此种花生的人多了起来。 种一亩就行,秋时收获,交过田税后,再卖一些换钱,剩下应该够自家一个冬天吃的。 窦金花想了想,点头说:“行,回去跟有瓦说说。” 等月亮升起,晚上终于忙完歇下之后,裴有瓦一听就点了头,和豆子一样的,不费什么力气,这几天就打听打听,看谁家的种花生好,买一些回来。 长夏和裴曜听见,也没说什么,只点头赞同。 嫩花生好吃,炒花生米也好吃,花生还能煮豆子饭。 夜里终于有了风。 风没有那么凉快,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一股子尚未散去的麦秸味。 长夏侧睡着,轻轻、缓缓呼出一口气,总算歇下了。 裴曜只着亵裤,因天热,他懒得盖东西。 长夏不放心,摸到他结实的肚腹上,小声说:“你嫌被子热,要不盖件薄衣衫,好歹把肚子遮住。” 裴曜抓住他的手,捏着玩了一会儿,才从旁边扯过衣裳,摊开盖住肚子。 月光还算亮,屋子里不黑。 两人安静下来。 长夏肚皮被一只大手摩挲,粗糙温热的掌心带来一种说不清的安心感。 他闭上眼睛,一颗心渐渐变得安定、放松。 一天下来,裴曜是干了活劳累,不免困倦。 长夏做的活没那么重,但因身体有恙,早起又醒的太早,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 最忙的时候过去了。 赵二干了两天,拿了六十文的工钱,又往别家找活做。 麦子是割完了,但想种下一茬作物,得先把麦茬掘出来,有时候遇到要抢种的天气,就有人家会雇人掘麦茬、翻地。 赵二头一回在裴家做工,工钱和一些大户来比较便宜,但晌午一顿饭有肉吃,裴家人也不吝啬,会谦让他,这让他挺高兴。 他给一些大户做过短工,虽然饭会管饱,但很少会给吃这么多肉。 陈知和裴有瓦向来待人客气,结了工钱后还送他出门,他便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秋收时若是想找人,自己愿意过来。 一听这话,陈知满脸都是笑,满口应了。 赵二干活干得好,埋头只管干,不说闲话,人也不愣,这样的短工,他自然乐意雇。 而且赵二说愿意来,传出去对自家名声也好,要是给短工工钱少或吃得不好,人家才不愿意再来。 因只有六十文的工钱,陈知没有问儿子要。 裴曜这次回来没有着急走,白天打草掘麦茬,干个不停,晚上倒是还有点精力。 但长夏肚子大了,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他没敢胡闹,顶多亲一会儿,也就倒头睡了。 第115章 冤屈 忽然听到雷声,长夏睁开眼。 窗户半开,起风了,卷着灰土、草枝碎叶等打着旋。 他连忙去关窗,神色透着焦急。 出来一看,天果然变了,乌云起得很快,隐隐有闪电弧光一亮一灭。 院里分开晒着麦粒和麦秸,前天才碾了场脱粒完。 上午太阳还挺大,不想雨就来了。 长夏匆匆去拿木锨,刚把麦子往墙根草棚底下铲了几下,裴曜背着一筐草跑回了家。 “你别着急,进屋歇着吧,阿爹他们肯定往家里跑了。”裴曜见他肚子那么大,连忙从他手里抢下木锨。 有人回来,长夏舒了一口气。 碾好的麦子最怕淋雨,关乎全家人一年的粮食,不得不紧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麦子被打湿。 刚才动作有点急,长夏觉得胳膊和腿都有点不舒服,像是有条筋没扭好,总觉得有点别扭。 他眉头轻蹙,悄悄摸了下肚子,还好,肚子不疼。 给裴曜让开地方,他往旁边退了退,又朝门口张望。 他从柴房和后院将铁锨、木锨还有木推子和木耙,都拿了出来,等阿爹他们回来,抄起家伙就能用。 天上阴云越重了,再不复刚才的明亮,闷雷声更响,轰隆隆的,几道闪电骤然亮起。 感受到雨滴落在脸上,长夏再次焦急起来。 陈知和裴有瓦率先跑进门。 “快、快。” 他俩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见墙上靠着木锨等农具,一把抓过就去铲麦子、推麦子,将麦子堆在草棚底下。 随后窦金花和裴灶安也匆匆赶了回来。 雨点变大了,噼里啪啦砸在头上脸上,长夏连忙退回屋子,站在门口看。 五个人忙起来,都顾不上戴斗笠,终于收完麦子后,又抓紧将麦秸也堆积起来。 麦秸堆上面没有草棚遮挡,柴火而已,湿就湿了,过几天再晒干就是。 麦子淋了一些雨。 裴有瓦伸手探进麦堆中抓一把,好在没有湿透。 裴曜扛来两根长长的木头,按进地上挖出来的圆形凹槽,将木头竖着,顶住草棚。 一共四根不轻的长木头,草棚左右两边的边沿各两根,牢牢将棚子顶好。 陈知几个抱着几卷草席过来,冒着雨搬了高凳子,让裴曜站上去,给草棚挂上,好遮挡风雨。 至于从草席缝隙里飘进去的雨,只要不多,就没什么。 草棚沿着院墙搭建,因简易,平时只用两根木头支撑,在底下放些木头、树枝什么的,一到夏收秋收晒粮食时,就会把底下腾空,留待雨天应急。 终于忙完后,所有人松一口气,幸好回来得快。 最近晒粮是大事,夏天又多雨,尤其这种突如其来的雷雨、大白雨,粮食晒干晒透之前,裴家人轻易都不会出远门,就是防着今天这种事。 长夏已经倒好茶水,又拿了几条布巾来。 裴曜散开缠发的发带,用布巾大力擦拭。 见他肩头淋湿了,摸一把水淋淋的,长夏说道:“擦一擦,就回屋换衣裳。” “嗯。”裴曜一手擦头发,另一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 陈知几人也狼狈,脸上、头发上都有雨水。 待缓过这口气,陈知才说道:“眼瞅着云上来了,我赶紧就喊你爹往回跑,只顾得提上筐子,麦茬都没捡。” 地里剩最后一点麦茬了,他俩就自己去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在山上捡柴,也是看见起了云起了风,匆匆往家里赶。 说一阵子话,长夏和裴曜就撑了伞回东厢房。 长夏从箱子里拿出叠好的一身衣裳,再转身,裴曜已经脱了上衣。 结实修长的身躯展露在眼前,无论胳膊还是宽阔壮实的胸膛,肌肉昭显,看起来是那么漂亮、有力。 裴曜的身板结实又协调,是恰到好处的好看。 力气也不用说。 长夏微微垂眼,错开了视线,裴曜换裤子时,他更是背过身。 外头大雨倾盆,才这么一会儿,地上雨水就聚成小河,自高向低哗啦啦往院门外流去。 下大雨不用干活了,裴曜换好干净衣裳,又擦拭一会儿头发,才挨着长夏躺下。 炎热被大雨驱散,炕席不再发热,凉飕飕的,很舒坦。 雨来之前,长夏本就在小憩,这会儿乏意又来了,他闭上眼睛,但忍不住揉了揉大臂。 “怎么了?”裴曜问道,手下意识伸过去,帮忙揉了揉。 长夏睁开眼,想了下如实说道:“收麦时太着急,可能用的力气太大,说扭也没扭到,也不疼,但就是有点不舒坦。” 裴曜隔着衣裳摸几下,说:“好像没肿,还是脱了我看看,给你揉揉,这两天歇歇,别干活了。” 长夏穿的是窄袖,乡下人的衣裳样式多是这样,方便干活,但不好挽到大臂上,只能脱下衣服看。 裴曜看他右臂没肿没红,不是什么大事,笑着说:“估计一着急,用了力气,抻着了,揉揉就好。” 要是真扭到筋,早就疼起来了。 长夏就右臂难受,有人帮着揉了,自己省了力气。 他找到一个较舒坦的侧躺姿势,正好面对着裴曜。 裴曜衣衫松垮垮的,没有系汗巾,夏天衣裳也薄,露出一部分结实的胸膛。 白皙、块垒分明的胸膛就在眼前,原本困了想睡觉的长夏,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 他轻轻抿唇,不小心又看了一眼,耳朵微微发起热。 “舒坦了?”裴曜问道,又说:“还有哪里难受?” “嗯?”长夏慌慌张张抬眼,因走神,没能立即回答上,又急急开口:“不难受,不难受了。” 他一副心虚的模样,让裴曜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长夏不敢看他,拉过薄被盖住肚子,作势要睡了。 裴曜微微眯眼,发现装睡的长夏耳朵红了,白皙脸颊也像擦了很淡的胭脂,染上粉色。 他知道,长夏容易害羞,可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忽然害羞了? 长夏闭着眼睛,不想脸颊凑上来温热的呼吸,随后轻吻一路朝着耳畔轻移。 他觉得有点痒,正要推开裴曜,没想到对方在他耳边低语:“你那里难受?” 话音落下,裴曜就看到长夏红透了的耳朵,以及咬住下唇,一脸羞愤的模样。 他直接笑出声。 清越爽朗的笑声直接在耳边响起,嚣张肆意。 两人离得太近,长夏感受到结实壮硕的少年人胸膛在震动,笑得极为开怀灿烂。 长夏又羞又恼,明明他没有这样,但此时一着急,再加上自己是偷看裴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他也不是会发脾气的性子,最后只能憋憋屈屈开口:“我不难受。” 裴曜脸上笑容不减,眉头一挑,说:“那你刚才脸红什么?” 长夏闭上嘴,回避了视线。 裴曜摸摸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说:“你不难受的话,天也不热,按道理,不可能脸红啊,难不成,你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长夏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 裴曜一直在看他,此时恍然大悟,挑眉道:“真被我说中了?” 长夏几乎要喊冤了,他磕磕巴巴否认:“没、没有,我就是,就是看了你几眼。” 为洗刷自己的“冤屈”,他不得已说了实话。 裴曜反应一下,明白他说的看几眼是什么意思,俊脸上笑容更为灿烂。 长夏眼睁睁看着他扯开衣衫,露出硕大结实的胸膛块垒和线条漂亮的腰腹。 极力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该乱看的,可裴曜抓起他的手,就这么摸了过去。 长夏仅有的一点微小挣扎,在触碰到之后,一下子松懈了,再也抵抗不得。 玩闹过后,长夏的高兴劲肉眼可见。 裴曜重新躺好,不再乱来。 他伸手摸一会儿长夏肚子,却见长夏忽然皱眉,问道:“肚子疼?” 长夏开口:“不是,腿有点抽筋难受。” 原是这样,裴曜松了口气,又坐起来给他揉腿。 自从有了身孕后,前两三个月还好,后头这几个月,长夏不是胃口不好,就是脚肿腿疼。 阿爹说是常见的事,不打紧,可裴曜看着这些变化,实在放心不下。 尤其,现在月份大了,离生产不远。 他这次回来没急着去府城,一个是因为家里确实忙,另一个就是不想走。 长夏肚子一大,走路行动都不方便,尽管有阿爹他们,可自己不在跟前,怎么都有忧虑。 裴曜一边给长夏按揉腿脚,一边拧眉思索,如今已经不适合坐车坐船走远路,而且去了府城也没人照顾,留在家里肯定是最好的。 心里一个想法渐渐冒了头,等他再躺下,和长夏商量过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往水桥码头赶。 这次出门没有带行李,反而从府城把一些木头、刀具和颜料带回了家里,甚至把锤炼铁括的小火炉都给背了回来,这样在家也能做螃蟹。 孟叔礼见裴曜意已决,更何况生产本就是大事,还是第一个孩子,心急热切人之常情,就没拦着,只要回家记得勤练手艺就好。 各种小酒馆小茶馆天天都开张,他一个人在府城惯了,吃喝都不愁。 · 重新回家里住下后,裴曜心中踏实了许多。 这一手做螃蟹的技艺,属实也让裴家人开了眼,尤其机括的锤炼,一番敲敲打打,折扭成形,再那么一套,互相连结,接上去的螃蟹腿就能动了。 因这是孟叔礼不外传的秘法,连结机括时,裴曜不在院里做,自家人不用防备,只是不想村里人来串门时撞见。 他住在家里,长夏的开心不言而喻。 农活繁忙,在家天天都有事情做,一日日过得很快。 裴曜差不多半个月就去一趟府城,坐船顺着水流下去很快,来回不过半天的工夫。 他做的螃蟹得先让孟叔礼看过,才能去卖,不然小老头还怕砸了自己招牌。 至于木雀什么的,倒不用旁人过眼,他自己就知道好坏,有瑕疵的,他也不愿拿去廖记,都留在家里,不是给长夏玩就是送了亲戚朋友。 每次去府城,他会给孟叔礼带一些山货或者自己上山找的好木头,回来时也会买一些蜜饯果脯什么的。 而一进七月,裴家一家子心中既期盼又忐忑,对待长夏越发小心。 陈知更是哪里都不去了,就守在家中。 可这么天天盼着等着,就是没动静。 直到这天半夜。 裴曜正睡着,忽然被推醒,他一个激灵,立刻坐起来,紧张问道:“怎么了?” 长夏气息不稳,喘着气说:“肚子疼,好像要生了。” “阿爹!” 裴曜慌乱的喊声惊醒所有人,白狗和老黄狗同样惊醒,汪汪吠叫起来。 第116章 娃娃 混乱的人声当中夹杂一阵犬吠。 裴曜稳住心神后,急匆匆出门去请接生婆。 他身量高腿长,跑得很快,眨眼就没了人影。 接生婆家就在赵李村,姓赵,这几年颇有名气,人利索稳重,经验多,还懂一点医术,陈知上个月就跟对方说定了。 东厢房。 油灯、蜡烛全点上了,火光映出炕上的情形。 长夏出了一身一脸的汗,阵阵疼痛袭来,他只能大口喘气。 陈知和窦金花看过他情况,确实是要生了,还好,情况瞧着较稳,眼下看起来没什么险兆。 裴有瓦被打发进灶房烧水,他添一把柴火,见火苗腾一下窜起来,烧得很旺,他在灶前坐不住,就出来在院里团团转。 裴灶安也在院里,院子点着灯笼和火把,火光照在两个人满是焦躁担忧的脸上。 家里十几年没有过小孩。 十几年没有生产的事情,因此哪怕以前经历过,这会儿他爷俩还是有些六神无主。 “水开了烫剪子。”陈知出来吩咐一声,就到门口张望去了。 裴有瓦连忙去取剪刀。 陈知没敢在外头多耽误,听见长夏的哭声,连忙又回来。 “别怕别怕,还没到用力气的时候,先忍忍。”陈知连声安慰。 窦金花坐在炕沿,拿了手帕给长夏擦脸上脖子上的汗。 这会儿只是疼痛,其他征兆还没来,没到生的时候。 陈知嘴一张,原本想让裴有瓦煮些红糖水,又怕他拿不住量,太甜了齁,太淡了没味,干脆自己去放糖,嘱咐裴有瓦好生看着泥炉。 白狗和老黄狗在院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看向东厢房,眉头都皱起来。 它俩之前在房门口打转,人进进出出绊腿绊脚,就被陈知撵到一旁。 陈知听到老庄子那边有狗叫,此起彼伏不止一只,连忙出来看,果然 ,没一会儿,裴曜背着稳婆跑回来了。 幸好幸好,赵婆子在家,没有被其他人请去。 前段日子他就跟裴曜提过,要是真没请到赵婆子,就上曲水村请另一个有了点年纪的稳婆,对方家在哪里住,他还特地带裴曜去了一趟,就怕路不熟跑错,白耽误工夫。 “婶子。”陈知扶着赵婆子下来,两人脚下匆匆,没有停留就进了东厢房。 赵婆子一看还算稳,又摸了大致的胎位,拿帕子擦擦汗说:“胎位正,不要紧。” 陈知和窦金花都松了一口气。 家里就他们两个能进产房,陈知顾不上别的,说:“娘,快去杨家,找赵琴和她大儿媳来,还有柳哥儿,都喊来,你跟我爹一同去,别自个儿出门,这会儿不着急,走慢些。” 窦金花答应一声,一出来,裴灶安手里已经提了灯笼,两人匆匆出了门。 生产有时需人抱住腰,擦身端水这些活,他和窦金花两个人恐怕忙不过来。 村里其他人家有媳妇生娃娃时,无论白天还是半夜,只要来人喊,他都会去帮帮忙,轮到他们家了,自然也能喊到人。 裴曜胸膛起伏剧烈,他从奔出家门就没停,见赵婆子进了屋,下意识就要跟上,却被裴有瓦拦住,只好站在外头。 听到里头长夏偶尔发出的声音,他眉头紧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呆站在原地。 裴有瓦将杵在门板前的儿子拉过来,不满道:“堵着门做什么?” 说完,见裴曜一脸的呆愣,也不好再训斥。 他动了动嘴,有心想宽慰两句,可自己也提心吊胆的,根本说不出劝慰的话。 长夏意识很清醒,知道阿爹在跟前,稳婆既然来了,那裴曜一定也回来了。 心安定下来。 听见阿爹和赵婆婆的声音,他忍耐着,没有乱喊乱叫,攒下力气等待。 屋里的烛火虽亮,但不比太阳的白光那样清晰,昏黄中透着一种朦胧之感。 像是幼时被卖掉的前夜,娘点的那盏油灯,恍惚、迷蒙。 疼痛让长夏分不出什么时辰。 除了小时候饿肚子,他没遭受过这样的苦楚。 手忽然被握住,有人在喊他。 眼前的恍惚散去,握着他的那只手和裴曜不一样,但同样有着热意和温暖,让他心神稳了稳。 长夏转头看过去。 陈知见他回过神了,去桌边端了一碗水,自己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却顾不上擦,说:“喝些温水,一直出汗,想也渴了。” 水碗递到了嘴边,长夏张开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陈知又给他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 “长夏。” 隔着门,裴曜的声音响起。 长夏立即看向门口,他缓过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还没生,你在外头等等。” “好。”裴曜答应一声,站在门前犹豫一会儿,才随便拿了张板凳坐下。 他心神都落在东厢房。 长夏还能说话,说明眼下没什么大事。 赵琴带着大儿媳进了门,顾不上别的,直接进了东厢房。 不一会儿,王柳也来了,和窦金花一起进了屋。 见长夏情况好,几人就没围在炕前,坐在一旁说了会儿话,又出来看看热水备的如何了。 临产的征兆到来后,长夏发出几声痛呼,很快就忍住,将力气积攒下来。 窦金花怕他咬到唇舌,连忙取了干净的软布让咬住。 这些布都是干净的,除了浆洗过一遍,没有用过一次,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就等着这一天。 裴曜早站了起来,看着房门开开合合,自己却进不去,眉头直皱。 听见长夏的声音,他怕站在门口挡路,就站在窗前问道:“阿爹,长夏怎么样了?” 陈知正忙着让长夏用力以及宽慰,听见儿子的话也顾不上回答。 直到裴曜又喊了两声,才不耐烦开口:“正生着,你离远些,喊什么喊。” 听见阿爹还有闲心骂自己,那就是没事,裴曜松了一口气。 他离东厢房远了一点,没再瞎喊。 剧烈疼痛让长夏汗水眼泪一齐流,他没发出太多哭声,忍着疼痛在稳婆的声音中尽量配合。 眼泪像断了线一样,泪珠不断滚落,他眼前水蒙蒙一片,看什么都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啼哭。 长夏脱力一般向后倒去,被王柳和赵琴接住,陈知在热水中捞出布巾拧干,给他擦拭。 赵婆子将刚生出来的奶娃娃查看一遍,手足、五官俱全,一边飞快用热布巾给孩子擦身,一边笑着道喜:“是个大胖小子。” “哎呦。”窦金花凑过去,奶娃娃红彤彤的,小猴崽子一样。 果然是个小子,她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拿了襁褓来,和赵婆子一起裹住孩子。 王柳和赵琴也纷纷道喜。 大伙儿都笑起来,一扫刚才的紧张。 哭声一响,裴曜又凑到门板前了,又不敢冒然开口,直到听见里头的笑声和恭喜声,一颗心落回原处,这才发觉背部凉意,原来出了一脊背的汗。 蹲在墙根抽烟的裴灶安也站了起来,磕了磕烟袋,背着手往东厢房张望。 裴有瓦给灶底添了柴火,匆匆出来,听一耳朵房里的话,是个小子。 他擦擦额上汗,后知后觉露出喜意。 长夏躺在干净柔软的褥子上后,看一眼窗户,发觉有亮色,原来已经是清早了。 赵婆子抱着娃娃过来,先给他看一眼。 长夏气息已经平稳了,闭着眼睛的小娃娃有点红有点皱,嘴巴动了动,发出奶娃娃独有的轻轻哼唧声。 他缓慢眨了下眼睛。 哪怕五岁裴曜已经是十几年前的记忆,他还是看出小崽儿轮廓和那个白胖又漂亮的娃娃有相似之处。 见长夏没说话,赵婆子知道他累了,只笑着恭喜两句,就抱着孩子打开屋门。 怕吹了风,她没有出去,只站在门里,裴曜几人立刻上前。 赵婆子知道他身量高,身板也壮,但昨天是晚上被背来,没有仔细留神,这会儿忽然被大片阴影遮挡住,还被唬了一下。 她抬头一看,怪不得这个娃娃胳膊长腿长,随了爹,将来肯定也长得高。 “就这么大?”裴曜脱口而出。 陈知被他气笑,一边收拾弄脏的稻草和旧褥子,一边骂道:“你还想直接生出来五六岁大的?也不过过脑子,还好都是婶子婆婆在这里,不然出了门丢人,我可不认你。” 挨了骂,裴曜没吭声,视线越过稳婆头顶,往炕上张望。 长夏已经躺下了,眼神也看过去。 他眉眼弯了弯,露出个浅笑。 裴曜不由自主跟着笑一下。 待裴有瓦和裴灶安看过一眼孩子,赵婆子就转身将孩子抱进屋里。 陈知从怀里掏出包好的喜钱,塞进她手中,连连道两声谢。 他又对门口说道:“裴曜,快,带婆婆出去洗洗手,沏壶好茶,让婆婆歇歇。” 窦金花也跟着出去了,生产时赵婆子不让屋里太多人,她年纪大了,有稳婆在场,用不上她,她就点了油灯,进灶房将饭菜备下了。 这会儿米饭已经蒸熟,给赵婆子吃的饭只需再炒两道菜,一荤一素,肉量菜量都足。 给长夏蒸的一碗鸡蛋羹放在锅里,还是热的,随时都能吃。 忙活了大半宿,赵婆子确实饿了,裴曜给她倒了茶端了糕点和果脯蜜饯等,摆了好几个碟子,她坐下就先吃喝一阵。 见其他人从东厢房出来,裴曜连忙给赵琴三人倒上茶。 他给茶壶添满热水,见阿爹也出来了,先进了灶房忙,他轻轻放下茶壶,就往东厢房去。 长夏闭着眼睛歇息,听见门被推开,他没有睡意,下意识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裴曜语气没了往日的张扬恣意,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眉也拧着,走到炕边都不敢乱动。 长夏被眼泪打湿的睫毛尚未干,眼中还带着水光,这会儿身上疼痛没有那么明显,他轻声说道:“还好,阿爹说慢慢就恢复,不疼了。” 他抬手,裴曜下意识低头。 摸摸脑袋又摸摸脸,长夏露出一点笑意,哄道:“已经很顺利了。” 见裴曜眉头舒展了一些,他才收回手,又说:“给我倒碗水。” 裴曜连忙去倒水。 桌上就有茶壶,他伸手摸了摸,是热的,就倒了一碗。 见长夏自己支撑,他坐在炕沿搭了一把手,稳稳扶住。 长夏接过碗,喝完才又躺下。 他转头看向睡在炕里的娃娃,忽然笑了,说:“长得像你。” 裴曜放下碗,站在炕边看过去,疑惑说道:“像我?” 他这才仔细端详奶娃娃的模样,之前赵婆子给他看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记住娃娃长什么样。 好像,是有点像。 奶娃娃的嘴巴在动,脸颊没有刚才那么红那么皱了,他伸长了胳膊,越过长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娃娃的脸颊。 “怎么这么软。”裴曜嘟囔着,飞快缩回手。 见他有点大惊小怪,长夏忍不住笑了下。 第117章 裴景裕 忙忙乱乱的一夜过去,赵婆子吃饱喝足后,裴有瓦套了驴车,将人好生送回赵李村。 躁动不安的狗似乎意识到什么,安静了下来。 白狗打个哈欠,随后伸出前腿,抻了个长长的懒腰,找了片地方趴下,闭着眼睡了。 老黄狗在东厢房门外徘徊一阵。 听长夏说饿了,终于有胃口了,比起嫩滑的鸡蛋羹,却更想吃开胃的酸汤面,陈知连忙进灶房和面。 裴曜在针线篮子里找了一把干净剪子,也进了灶房。 他十天前就去山里摘了半筐乳果,一直放在阴凉处。 锅里水还热着,但没有滚,他把剪刀放进去,又给灶底添一把柴,水烧开了好烫剪子。 要用剪子给乳果剪开一个小口,一会儿孩子饿了,就能直接吃。 屋里没了人,只有长夏和奶娃娃躺在炕上。 门很轻地响了一下,却没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却是老黄狗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也没靠近,就站在那儿,仰起头看他。 老黄狗以前叫小黄,后来老了,喊“黄儿”、“老狗”更多。 长夏有点惊讶,他从老黄狗的脸上莫名看出一点担忧。 话下意识就出了口,他说道:“我没事,你睡去吧。” 昨晚很混乱,但狗叫声他还是听到了,况且家里人这么进进出出,折腾了半宿,不用想就知道,狗肯定也没睡觉。 老黄狗歪头看他,从喉咙里“呜”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这时裴曜正好从外面推门进来,低头看着狗从他旁边走出去,问道:“狗怎么进来了?” 长夏笑着说:“可能是来看我,我跟它说我没事,让它去睡觉。” 裴曜惊讶,转身朝外面看去,就见老黄狗找了一片地方,趴下睡了。 他讶然道:“还真去睡了。” 长夏有些诧异,但此时动一下身上就有些疼,再好奇也只能躺下。 裴曜往房里走,说:“阿爹在和面了,一会儿才能吃,你要不要吃鸡蛋羹垫垫肚子,我刚才摸了,还热着。” 长夏想了一下,才说:“行。” 裴曜就去端饭了。 窦金花正和赵琴几个坐在堂屋吃饭,忙活了这么久,大伙儿都饿了。 她吃了几口饭,起身想去问长夏吃不吃蛋羹,就看见裴曜端了鸡蛋碗进东厢房,就放下心,坐回原处吃饭。 裴灶安在娃娃生出来后,一下子觉得饿了,也没让窦金花给他做饭,直接进灶房摸了两个冷馒头,就着热水下肚,这会子一点都不饿。 他在自家大门旁边的墙根下坐着,烟袋也不抽了,时不时嘿嘿笑一声。 有进山的村里人路过,见他这么早就在家门口闲坐,笑着问道:“老裴叔,起得这么早,怎么坐在这里?” 裴灶安笑得脸上皱纹加深了几分,说:“嗐,这不是长夏生了个大胖小子,乱糟糟过了半夜,我也睡不着了,一会儿曾孙要是饿了哭了,这不还得帮着哄哄。” 和裴有瓦差不多年纪的村汉惊讶,笑着说:“真是件喜事。” “可不是。”裴灶安乐得不行,又道:“回头满月酒一定要来喝。” “这是自然。”村汉满口答应,他与裴有瓦关系不错,互有来往,肯定要还一下人情。 村汉走之后,裴灶安依旧在门口坐着,只要路过人,他就和对方说一遍。 直到听见孩子哭声后,他连忙站起来,小跑着往东厢房赶。 可惜抱孩子的人多,他年纪大,又没带过娃娃,根本轮不到他。 陈知坐在炕沿,抱着娃娃喂乳果。 窦金花送了赵琴几人出门,他们也辛苦大半夜,吃过了饭,都说要回去睡一觉。 她再回来,没抱上曾孙,只好在旁边看着。 见孩子嘬乳果很有劲,她满脸笑容,夸道:“可真有力气。” 裴曜一脸好奇,这就是他和长夏生的? 娃娃睡觉的时候他看了一会儿,也不敢乱摸乱碰,这会子被阿爹抱在怀里,离得近了,他仔细端详一会儿,说:“嘴巴有点像长夏。” 陈知抬头,甚为赞同,说道:“我也觉得,别的都跟你小时候一个模样,独嘴巴像长夏。” 孩子一生出来,他一眼就看出和裴曜很像,不过也有两分长夏的影子。 裴曜又看一会儿。 等孩子吃饱,扭着脑袋不愿意再吃了,眼睛也闭上,陈知将没吃完的乳果放在一旁,拍着哄了哄孩子。 睡着的娃娃又放回长夏身边。 长夏靠坐在炕头,吃了几口鸡蛋羹就不想吃了。 陈知说道:“面醒好了,我这就去擀面。” 他匆匆出去。 窦金花坐在炕沿,问了长夏几句身上的状况,宽慰了几句,养一养慢慢就好了,后头多多留心,要有什么不对就赶紧说,早早找大夫为好。 长夏一一答应。 见他神色疲倦,窦金花没有多说什么,让他能睡就睡一会儿,等面条好了,自然会喊他。 长夏自己用手撑着,慢慢往下躺。 裴曜原本想搭把手,但发现反而会添乱,只好收回手,在旁边看着。 孩子发出几声梦呓,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两人同时看过去。 见孩子没醒,长夏转过头,看向裴曜,小声问道:“名字用哪个?” 这两个月裴曜在家住着,没事就拿本旧书翻翻看看,还往纸上写了好多名字,一一念给了他听,但他没记住。 因为名字太多了,一天换一个甚至两个,裴曜自己纠结苦恼,连带长夏都发愁,他又不识字,哪里记得住那么多。 这话长夏悄悄埋在心里。 取名字这事裴曜很上心,裴灶安和窦金花每次看他翻书,又写又念的,有读书人的模样,看着就高兴,就做主让裴曜来起名。 一提起这个,裴曜的纠结从心底浮现到脸上,他拧着眉,冥思苦想。 末了,他犹豫着开口:“裴景裕怎么样?” 见长夏有点懵,他又道:“之前我跟你说过,风景的景,富裕的裕。” 长夏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但小声念了两遍,倒挺顺口,尤其这个富裕的裕。 他思索一会儿,说:“要不你问问爹他们。” 裴曜点头:“好,我去问问。” 虽说贱名好养活,可有个好听名字,长大了不至于被人喊猪儿驴儿甚至更难听的,孩子脸上也有面儿。 陈知琢磨一会儿,笑着说:“裕儿,裕儿,这不是挺好听。” 裴曜从小被他连名带姓喊,眼下听见裕儿裕儿的,摸了摸下巴,心想,儿子和亲孙还真不一样。 裴家其他人都不认字,当初给裴曜取这个名儿,已经竭尽全家所能。 既然有现成的,不用自己去想,裴有瓦偷了个懒,只点头说不错,再没说别的。 “裴景裕”这个名字就定了下来。 裴曜特地拿出纸笔,将三个字写下,给长夏看过一遍,又让陈知几人看了。 长夏见这三个字不简单,懵懵看一会儿,见阿爹端了酸汤面进来,就不再烦恼孩子的名字,自己撑着身体坐起。 醋酸味十分开胃,他先喝了两口汤,觉得舒服了许多。 陈知原本给他备的是小米粥,都煮好了,但他不想吃,就给裴曜和裴有瓦吃了。 陈知看一眼孩子,睡得正香,他放轻了声音,说:“今天你胃口不好,明儿胃口好了,想吃什么就说,猪蹄儿我都跟卖猪的定下了,回头拿回家炖了,给你补补。” “嗯。”长夏点点头。 面条很筋道,只是他吃了几口就有点饱,再喝了几口酸津津的汤,就放下了碗筷。 “吃这么点?”裴曜问道。 长夏说:“可能是身上疼,吃不下。” 陈知在旁边开口:“确实会这样,不要紧,家里吃的喝的都有,饿是饿不着的。” 裴曜放了心。 陈知看一眼没吃完的面条,正热乎着,他递给裴曜:“吃得下就趁热吃了吧。” 他自己吃过饭,肚子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了。 裴曜接过,就坐在炕沿端着碗吃起来。 他刚才已经吃过粥和菜,不过这碗酸汤面面少汤宽,也就几口的事。 陈知给长夏倒了半碗温水,递过去,又看向裴曜说:“这几天的乳果够吃,过三四天,你再上山里去摘。”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才将最后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长夏这会儿没觉得过于不舒服,就靠坐着没动,看一眼孩子,目光又落在桌上的乳果。 幸好提前摘了,不然孩子生出来,要是饿了,还得先在村里找有奶水的妇人喂两口。 和妇人不同,夫郎没有奶水。 然山中有种乳果树,枝头结的果子成熟以后,果子当中的白色汁液宛如人乳,能喂养婴儿。 乳果熟透了之后,果皮呈白色,圆润光滑,没有任何绒毛小刺。 一般都是拳头大小,也有小一点或大一点的,差异并不明显。 这种树木不畏严寒,即使寒冬腊月,枝头也会开花结果,果实繁盛不休,月月都有熟透的果实掉落,新的果实生发,冬天生孩子也能摘到。 只是乳果树长在山中,多半在清澈的溪水边。 一旦有一株树苗长起来,过个十年二十年,会长成一片小树林。 一棵乳果树长三年才能结果,但只要开始结果,就有十年十几年的果期,直至树木老去枯萎。 成熟的乳果上有个如妇人乳头一样的凸起,剪开小口或者用针扎开,孩子叼住就能吸出乳汁。 吸不到时,就要大人帮着倾斜或者轻轻挤捏。 一般来说,谁家生了娃娃,尤其娶了夫郎的,去摘乳果没人会说什么,妇人奶水不够的,家里男人也会去摘。 成熟的乳果摘下来后,只要不沾水,可以放三个月甚至更久,里头的乳汁依旧新鲜。 孩子吃到一岁半或两岁,就很少有人再去摘了,毕竟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吃米糊糊泡馒头一类的东西。 也有过太心疼孩子,偷偷给孩子吃到好几岁的事情,被村里发现后,都十分鄙夷。 乳果树不像杂草那么多,也不是到处都有,怎么都算是金贵稀罕的东西。 谁不疼自己孩子,大伙儿都守规矩,偏偏你家不守,别人哪能忍,势必要吵架的。 离山远的城镇,都有大伙儿共同推出来的摘果匠,会由官府发下凭证。 这种大多都是心性稳重踏实的实在人,品德有目共睹。 摘果匠会进山中摘乳果,挑两筐回到镇子,谁家生了娃娃,都可以去摘果匠家中拿取。 果子不要钱,但需付给摘果匠一点辛苦钱,毕竟镇子离山远,一路沉甸甸弄回来,给一些酬劳,让摘果匠足以糊口,就可以常常进山中摘果子,挑回家中备着。 长夏心想,自己小时候应该也是吃过乳果的,但因太久远,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 不过阿爹跟他说过,没什么滋味。 见裴曜吃完了面条,还把汤喝完了,他眉眼里都是笑意,刚才接住碗时,裴曜还说不饿。 第118章 猪蹄 孩子吃过乳果睡沉以后,裴家人安心了,陆续回屋补觉。 到下午,孩子拉尿了,陈知和窦金花忙着洗尿布,不大的布片挂在麻绳上,被风吹得晃动,他二人满脸都是喜意。 裴灶安和裴有瓦做不来这些活,孩子除了哭和吃,多数时候都闭着眼睛睡觉,想抱也抱不了。 他俩没有事情干,又不好总进东厢房,终于想起猪草还没打,就拉上板车出门了。 裴曜始终都在屋里,他不用避嫌,给长夏擦拭换衣时,还顺势搭把手。 小小的娃娃睡着了,长夏看一眼,深深的疲惫涌来,他也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陷入沉沉睡梦之中。 裴曜掀开帘子进来,见长夏呼吸绵长,睡得很香。 他放轻脚步,将添好热水的茶壶轻轻搁在桌上。 一大一小都睡着了,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裴曜怔怔看一会儿。 末了,他脱鞋上了炕,没敢去挤长夏和孩子,直接睡在炕尾,拽过一个枕头,腿脚缩起来,穿着衣裳就囫囵睡过去。 屋门半掩,等陈知进来,见他三人都睡了,一下子收了声。 长夏和孩子肚腹上盖着薄被。 儿子高高大大的身躯缩在炕尾,长腿都蜷起来,他笑一下,也没管,合上门就出去了。 虽然进了初秋,但白天不怎么凉快,今天没什么风,不盖东西也不会着凉,晌午热时,孩子都没裹襁褓。 外头,窦金花听陈知一说,手脚立即放轻了许多,也不去织布了。 长夏大半宿没睡,遭了一场罪,上午因身上疼痛,睡了几次都没真正睡着,眼下能睡了,多睡会儿总是好的。 · 再有意识,是听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 长夏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拍了拍。 房门被推开,陈知匆匆进来,问道:“怎么了?” 炕尾的裴曜睡眼惺忪坐起来,看一眼长夏,又看一眼阿爹怀里抱了个娃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陈知查看了一番,说道:“没尿,估计是饿了。” 长夏也呆愣愣的,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陈知见他俩如此神情,暗暗摇头,年纪小,还给睡昏头了。 他抱着娃娃,自己拿了桌上的乳果,坐在椅子上喂孩子。 乳果是上午吃过的,只放了半天,还能吃。 孩子小,一次吃不完一个,乳果只要别放过夜就行。 吃到东西,娃娃的哭声立马停了下来。 陈知抱着孙子,见裕儿小手还知道扶住乳果,笑得合不拢嘴。 长夏和裴曜也看见了,手小小的,还没小狗的爪子大。 刚生出来,吃奶不多,陈知放下乳果,拍着哄了两下,轻声说:“又睡了。” 他把孩子放回炕上,直起腰后,说道:“累的话就再睡会儿,白天夜里折腾这么久,好生歇息,往后一个月都不用你做事,想睡就睡,不要操心别的。” “嗯。”长夏应一声,轻轻翻身,换了个姿势闭上眼。 裴家添丁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 王小蝉得知了消息,惦记着长夏,第二天就来看望。 连名字都取好了,他念两遍,笑着说:“真好听。” 长夏和他说一会儿话,听见一阵很轻的哼唧声。 两人一转头,就看见孩子睁开了眼睛。 “这么乖,醒来都不哭。”王小蝉小声说道。 长夏下意识伸手,想把孩子抱起来,可到了跟前又不敢。 从昨天到今天,都是阿爹阿奶抱孩子,换尿布喂奶什么的,他都没上过手。 抱是抱过一回,都是阿爹抱起来后,放进他臂弯中。 孩子很软,让他不敢随意去动。 见他一脸为难,王小蝉疑惑问道:“怎么了?” “我不会抱。”长夏有点手足无措,幸好孩子没哭。 这么小的孩子,王小蝉也不敢抱,他坐在炕沿,下炕很方便,于是出去在院里喊了陈知。 “阿叔,孩子醒了,长夏说不会抱。” 陈知匆匆从灶房出来,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心里又很惦记孙子,只得先进屋。 “要是没哭,你摸摸尿布,没有尿湿没有拉,就没什么事,没哭就是不饿。”他这么说着,还是拿了个开好口的乳果,试着去喂孩子。 娃娃下意识嘬了一口,很快就松开嘴,转过脑袋不愿意吃。 陈知又道:“看,就是不饿,可能睡够了,醒一会儿,不要紧。” “让躺着也好,不然每次醒来都抱,那得累成什么样,这一两个月还轻一点,好抱,再大些,分量沉了,抱着沉甸甸的,费胳膊。” 他絮絮叨叨念完,长夏接连点头,将这些都记下。 陈知又出去了,屋里剩他俩说话。 孩子倒挺乖,就躺在那儿眨巴眼睛,也不知道看什么。 许是听见了说话声,还转头看过来。 长夏笑了下,又看向王小蝉,犹豫着问道:“小蝉,你还是没动静么。” 他知道,不光堂哥家里,小蝉爹娘也催促,还给炖汤补身子什么的,两边都有点着急。 往日提起这件事,王小蝉眉眼总是带着愁绪,不知怎的,长夏见他眉眼绽出一点笑。 王小蝉笑着比出三根手指,只道:“正好足了。” 长夏脸上笑容变大,很为他高兴。 见王小蝉不愿多提,心道可能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谨慎一点又没什么错,他那时候四个月了,阿爹才和人聊起。 想起红钿的事,他目光落在王小蝉眉心,怪不得阿爹说每个人不一样,小蝉的红钿就没太大变化。 王小蝉察觉到他视线,低声说道:“我娘和婆母也没看出来,还是我两个月前忽然胃口不佳,又吐又难受的,才去看了大夫。” 长夏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到五六个月时,胃口才不好。 他问道:“你要吃梅子干吗?我这里还有,一会儿回去给你包一些。” 酸津津的梅子干,一提起来,确实有点馋,王小蝉开口道:“文清给我买了,家里有呢。” 长夏说:“没什么,去年我爹买的多,再有三个月,就放了一年了,早点吃完也好。” 他再三说不要紧,王小蝉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梅子干屋里就有,长夏今天能下炕了,自己慢慢下来,拿了干净的油纸包了一包,叠好封口暂且放在桌上。 平时走动惯了,忽然躺久也难受,长夏见孩子乖乖闭上眼睛睡了,干脆在地上站了一会儿。 两人又说一阵子话,听见外头陈知问他俩吃不吃饭,王小蝉连忙就要走。 长夏将油纸包塞给他。 他揣进怀里,抿唇朝长夏笑一下,说:“你在屋里,别出来。” “好。”长夏点头。 陈知见王小蝉要走,挽留了两句,饭有呢,坐下吃一碗猪蹄汤又不是什么大事。 王小蝉不愿做这种没眼力见的事情,推辞两句就离开了。 今天炖了猪蹄,煮的很软烂,虽然没有放酱油上色,但汤清白,好吃不腻。 长夏吃了两天以来的头一顿正经饭,尝了一口软乎乎的猪蹄,没觉得有腥气,便吃了起来。 半碗米饭和一小碗汤,三块猪蹄肉,以及几口菜下肚后,他放下筷子,胃口还是不怎么好,但比昨天强很多。 陈知见他吃这么点,没有勉强,说:“要是喜欢吃,明天我去买两个猪蹄,再炖一回,给你解解馋。” 长夏笑着点头:“嗯。” 今天的两个猪蹄等裴曜几人回来,肯定就吃完了,陈知也是怕他依旧吃不惯隔夜的肉汤荤腥,不打算留到明天。 别看裴曜十九了,还是那副馋嘴德行,无论给长夏做什么吃的,他多少都要尝一口。 猪蹄根本算不上贵,裴曜昨晚给了他五两银子,这一个月,天天炖一只都成。 · 夜幕降临,天变得深蓝暗沉。 等裴曜在外头盥漱完进来,长夏问道:“天阴了?” “嗯,有云,也起了风。”裴曜将木盆和布巾放好。 “我就说有点凉快,月亮也不亮。”长夏说完,捂着嘴巴打个哈欠,就老老实实躺下了。 裴曜洗之前,先给他端了热水进来洗脸洁牙,腿脚也用热水擦洗过,身上还算爽利。 陈知进来说道:“你就睡在外面,乳果我都开好了,夜里别睡得太死,上点心,听见动静就醒来,看是饿了还是尿了,该换尿布换尿布,该喂奶喂奶。”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 他睡在最外头,长夏身上伤势尚未好全,夜里真要抱孩子什么的,他得搭把手。 陈知上心亲孙子,昨晚怕他俩不会带孩子,还和长夏睡了一夜,赶裴曜去西屋睡。 但今天王小蝉来过,让他忽然发现长夏连孩子都不会抱,一下子醒悟过来,自己大包大揽终归是不好的,不然等裴曜和长夏以后有了孙子,想帮忙都帮不上,还是趁早学会怎么抱孩子带孩子。 至于洗尿布什么的,有他和窦金花在,倒不用长夏上手,做饭也是,只管歇息就好。 见裕儿不用哄就睡着了,陈知喜不自胜,说:“可真乖。” 喜滋滋看几眼大孙子,他没有多留,这两天忙进忙出,也累了,该早早睡下。 窦金花在长夏盥漱的时候就进来看过曾孙,不哭不闹的,真是让人省心,她满脸慈祥笑意,口中唤两声乖乖,乐得不行。 裴曜借着一点烛火微光,看了一会儿儿子,今天没那么皱巴了。 他吹灭灯上炕,挨着长夏躺下。 “还疼?” 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长夏轻声说:“没那么疼了,强很多。” 一只大手来到后背轻轻摩挲,是很舒服的力道。 长夏呼吸渐渐均匀平缓,困意越深,他平躺下去,裴曜的手就顺势抽走,帮他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第119章 满月 一大清早,裴有瓦在东厢房外头听一耳朵,没有小孩的声音,屋里挺安静,连裴曜和长夏都没醒。 他原本想着,要是大孙子醒了,还能在出门前抱一下。 陈知从屋里出来,一看他在那儿徘徊,哪能不知道在想什么,笑着说:“行了,去吧,早点定下。” “好。”裴有瓦答应一声,就背着一筐野蘑出门了。 野蘑是昨天下午他和陈知还有窦金花一起进山摘的。 运气好,摘了将近两筐,家里人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多,留了一些足够这两天解馋的,这一筐趁新鲜去镇上卖掉。 里头有一种好吃的灰白色野蘑,滋味鲜美,在镇上能卖到三四十文一斤,价钱很不错。 家中也晒了一些干野蘑,离深秋还有一段时日,近来慢慢积攒,到时候也就足够冬天吃的了。 除了卖野蘑之外,裴有瓦怀里还揣了一两银子的定钱。 今天他要去镇上的金银铺子,给孩子定一把长命银锁。 定钱一两,等去取的时候,再给二两,一共三两银子,只能打一把小锁。 小锁足够了。 他们乡下人家,手里这点余钱不够看的,再说要是弄个太大的,给别人看见,还容易遭红眼。 陈知已经交代了,长命锁上要打莲花纹和蝠纹。 娃娃生出来才五天,但想赶在满月的时候给戴上,可不得早点去打。 听见外头动静,长夏从睡梦中醒来。 他一动,睡在里面的孩子也动了动,小嘴巴哼哼两声,但始终没睁眼。 长夏舒了一口气,还好没吵醒,不然要是惹哭了,哄起来可不容易。 他轻轻翻身,侧躺向外面。 裴曜睡得正香。 直挺的鼻梁,浓密的眼睫,清俊明晰的轮廓。 睡着的样子很乖,安安静静的,也很好看。 见裴曜睡得香,他的睡意也袭上来,忍不住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这几天夜里,两人都没怎么睡过整觉,孩子半夜醒来饿了,就哭闹要吃奶,要么就是尿了,湿哒哒难受,也会哭闹蹬腿。 孩子一有动静,他二人都会惊醒。 还好,从一开始的慌乱,到昨晚已经可以自如应对了,饿了就喂乳果,尿湿了就换衣裳和尿布,再拍拍哄哄的,孩子也就安静下来。 陈知虽然睡在西屋,但夜里也警醒。 一入夜,整个村子都陷入静谧之中,孩子的啼哭声十分明显,再加上只要孩子一哭,狗也会吠叫两声,怎么都能听见。 他只要听见了,一个激灵睁开眼,就侧耳细听一会儿。 好在长夏和裴曜哄得还算快,孩子没有长久哭泣,还算让人放心。 白天起来后,去看孩子的时候,还要夸几句他们裕儿就是乖,吃饱了就睡,不闹人,睡得还那么香。 天色渐渐明亮。 鸟叫声叽叽喳喳的,清早那一丝冷意被太阳驱散。 隔着窗户,窦金花听一耳朵,娃娃没哭,她坐回堂屋纺线。 家里的织布机这几天不经常响了,孩子刚生出来,头一个月睡得多,织布机哐当哐当的,怕打搅了娃娃睡觉。 十几年前裴曜出生的时候,还没这么细致,那会儿家中不富裕,得织布卖钱,用以贴补家用。 如今钱不缺了,织布虽然也要紧,但不至于清早就来吵孩子。 长夏和裴曜的懒觉没有睡太久,再听到孩子哼唧声后,两人都睁开眼。 裴曜揉揉眼睛坐起来,昨晚还好,只喂了两次乳果,后半夜孩子就睡踏实了。 长夏先撑起上半身,伸手去摸孩子尿布,湿湿的,他睡眼惺忪,转头看向同样睡意朦胧的裴曜,说:“尿了。” 裴曜会意,伸手从炕边拿起一条干净尿布。 长夏坐起来,抽出弄湿的尿布,又摸了摸孩子的小裤子,裤子也湿了,都得换。 他俩这几天学会了抱孩子,无论神态还是举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给弄哭。 虽不如陈知和窦金花上手娴熟,好歹会了。 给孩子换好后,见小褥子没湿,长夏又把孩子放回原处,轻轻拍两下,小小的娃娃打了个哈欠,还用那么小的拳头揉揉眼睛。 孩子睡老实了,长夏不再拍他,轻手轻脚穿好衣裳下了炕。 如今孩子睡觉多,不用经常抱。 裴曜正在院里洗脸。 长夏出来先用牙粉洁牙。 他身上好多了。 吃得好,天天不是炖猪蹄就是炖肉骨头,肉嫩的小母鸡和小母鸭想吃了也随时有。 陈知不舍得杀自家母鸡母鸭,要留着下蛋呢,就会上老庄子问谁家卖,买上两只回来。 自家的母鸡母鸭从春天的小鸡仔小鸭苗养到现在,已经养顺了,熟悉家中,少有掐架的时候,每天能下一个蛋。 一阵轻风吹来,不冷,但裴曜还是说道:“进屋洗吧,一会儿我端出来倒。” “好。”长夏应道。 他在屋里待了这几天,昨天实在觉得憋闷,难受不已,就趁上午太阳没那么大的时候在院里透了透气。 这会儿有太阳,不冷不热的,出来阿爹阿奶也没说什么,但确实不好在外头太久,尤其有风的时候。 陈知正想让他回屋,见不用自己开口,就没说什么。 月子里不能大意,偶尔出来透透气就行了,也是生的日子好一点,天还热,风也不冷,才能出来一会儿。 其实要他说,待在屋里不出来是最好的,老人都是这么讲的。 但长夏昨天要哭不哭的抿着嘴,看着在屋里闷狠了,他一心软,再加上裴曜那个犟种,说外头没风,包好脑袋,在东厢房门口站一会儿,透透气就行。 陈知拿了木盆给长夏兑洗脸水,一边说道:“这几天该去府城了?”? “嗯。”裴曜擦干脸,将布巾搭在木架上。 陈知又说:“这次去了,跟你师父报一声喜,到时满月,也请他来吃酒。” 裴曜开口:“这是自然。” 陈知琢磨一会儿,又道:“你师父在府城一个人,家里有他的被褥,到时让他早来几天,在家里住住,也热闹热闹。” 裴曜点头:“行,阿爹,我明天去了跟师父说一声,让他来和阿爷钓鱼,也正好,我上次去府城,他说想找些好木头,到时候来了,我跟他一起进山转转。” 他从陈知手里接过水盆往屋里走。 陈知跟在后头,看一眼炕上的孩子,乖乖睡着呢,就放轻了手脚,从椅子上取了脏尿布和脏衣裳出去。 出屋门之前,他又回头问道:“今儿想吃什么?要不杀一只乌鸡,昨天不是摘了那么多野蘑,和鸡炖了,吃个新鲜的。” “好。”长夏点点头。 家里还有两只活乌鸡,是在生孩子之前买的,一直养在柴房。 窦金花在堂屋听见,一抬头,看见陈知要洗尿布,就放下手里的活,进灶房烧水了。 等水烧开,她喊道:“裴曜,水开了。” 裴曜从东厢房出来,拍拍身上的木屑,就进柴房抓了只乌鸡。 长夏听见外头鸡叫和翅膀扑腾的动静,随后就没了多少动静。 裴曜杀鸡宰鸭早已熟练,不用操心。 他身上伤痛轻了很多,但还是有些虚弱,就躺回炕上。 孩子在睡觉,他不用做针线,更不用出去做饭洗衣,于是躺着躺着,眼睛又闭上了。 · 有肉有汤,各种吃喝都不愁,也不必操心家用够不够,这样的日子在乡下已经很不错。 偶尔长夏馋辣味的东西,陈知只会放少量的辣椒。 和妇人不一样,夫郎虽然不用哺育孩子,但生完后的身子同样虚弱,太辣很容易伤身,解解馋就行了,等过了这个月,后面身体好了,想吃多少都有。 裴曜去府城卖了一次木雕,这回做的螃蟹是肥肥憨憨的小蟹,两只都卖出去了,还有四只神态各异的扁嘴鸭子,照样是八十文一个。 他带回来三两九钱,长夏都收进钱匣子中。 孩子的满月没有过,裴曜不着急去府城住,依旧在家中。 摆满月酒的前五天,他又去了一趟府城,除了卖掉一只大螃蟹以外,还把孟叔礼从府城接了过来。 裴有瓦和陈知忙着预备酒席,酒水是少不了的,裴有瓦特地去镇上买了好酒。 素菜都好说,家里种的那些菜就足够,不过买些豆腐豆腐皮和腐竹,多添两道菜。 孟叔礼来了以后,和裴灶安去河边钓鱼,到山溪中下网捞虾,正好鱼虾不用花钱了。 鸡鸭猪肉都是买的,该花的钱就得花。 为让席面丰盛些,陈知还让裴曜去山上找了些野蘑。 十几年没办过满月酒这样的大事,裴家人很看重。 陈知在娘家村子找了擅厨艺的婆子来,同样姓陈,因厨艺好,专在乡下给人做酒席上的菜。 长夏和裴曜成亲时,就是请的她做厨子。 满月这天,陈婆子带着儿媳一大清早就进了门,直奔灶房忙活。 她昨天下午就来看过菜和肉,对要做什么菜,已经捋顺,要炖的肉昨晚也都炖上了。 陈知和窦金花不过洗洗菜洗洗肉,再就是把碗、盘子找出来,在旁边放好,切菜都不用他俩动手。 陈婆子自有一套规矩,她儿媳是她一手教出来的,菜该怎么切,两人自有手艺,别人切的菜还看不上。 亲戚朋友进门后,陈知和窦金花忙着招待,再顾不上灶房里的事。 长夏待在屋里,不断有人进来看孩子。 满月的娃娃比刚出生长大一点,也不再那么软了,别看这么小,已经有几分好看。 但凡进来看孩子的,都要哎呦哎呦两声,笑着说是个俊娃娃。 不少人都说随了裴曜,长夏点头附和,十分认同,确实是个漂亮白皙的奶娃娃。 第120章 拨浪鼓 夜色深深,闪烁的星辰静谧遥远,一轮弯月散发着淡淡光辉。 忙碌了一天,东厢房的房门合上。 裴曜倒了洗脚水,将木盆放好,这才坐在炕沿脱衣裳。 炕里,长夏已经躺下,最里面睡着孩子。 白天人多,孩子醒的次数也多,傍晚时一个劲闹觉哭泣,他俩哄了好一阵子才哄睡着,这会儿两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孩子。 裴曜无声上了炕,拉被子也轻轻的。 他躺下后,没多久,长夏往外面靠了靠。 裴曜搂住人,今天他起得早,招待亲戚朋友本就有些疲累,又喝了酒,睡意渐渐涌上。 长夏这一个月以来总是待在屋里,还是头一次跟这么多人说话闲聊,也有些困了。 后背伸进一只大手,在他脊背上来回摩挲轻抚,随着大掌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两人几乎同时入睡。 翌日。 裴家人都起得有些晚。 陈知和窦金花操心席面上的酒菜,忙个不停,裴有瓦和裴灶安招待客人,两人一高兴,喝了不少酒,睡的时候都醉醺醺的。 孟叔礼也是如此,这次来喝裕儿的满月酒,他话不多,没在嘴上说,但徒弟有了儿子,他是真高兴,同样喝多了,在西厢房睡得昏天黑地。 等到天色大亮,公鸡早就叫过了。 听见后院猪叫毛驴叫,还有鸡鸭的动静,陈知可以说是惊醒的,一坐起来,就发现起迟了。 啪! “赶紧起!太阳都出来了。”他一巴掌打在裴有瓦后背,将人喊醒,就急急忙忙穿戴好出去了。 裴有瓦打着哈欠坐起来,抬起眼皮望一眼窗子,天确实亮了。 他倒不着急,偶尔起迟一次,不碍事。 八月农忙,但还好,过几天才割稻,水田里的水都已经放了,只等稻谷再干些。 东厢房。 长夏和裴曜陆续坐起来,连孩子一起,三人一夜酣眠,没一个中途醒来的。 因昨晚睡得太沉,不知道孩子到底有没有哭,之前夜里,孩子最少也要吃一两回乳果,昨晚却怎么都醒不来。 好像,也没听见哭声,不然狗汪汪大叫起来,也是能听见的。 他俩睁开眼后立即想起来,连忙去看孩子。 见嫩嫩的小脸蛋肉乎乎的,脸色也如常,能听见小小的呼吸声,长夏放了心。 他穿好鞋,站在炕边叠被摞枕头,炕上一下子空了。 孩子这么小,还不会翻身乱滚,不过他还是给孩子身侧放了一个长枕挡住。 出屋子后,裴曜已经给他舀好干净的洗脸水。 长夏洁了牙,站在木架前洗脸。 水温热,一点都不凉。 孩子满月了,他也总算能出门,不用再憋在屋里。 这一个月天天有各种肉和鸡蛋鸭蛋吃,他恢复得很好,脸色都是白里透红。 偶尔有一两天没有做肉,他也有单独一碗蛋羹或一碗肉沫炖豆腐,有时不想吃了,就趁屋里没人,偷偷给裴曜吃。 不过裴曜不像他一直待在屋里。 秋季繁忙,要打草晒草,还要伺候田地,除此之外,木雕也不能落下,裴曜忙忙碌碌的,一点儿都没有长胖。 陈知从灶房出来,问道:“晌午擀面条吃?” “阿爹,吃酸汤的。”裴曜立即开了口。 陈知点点头:“我知道,昨儿大鱼大肉的,吃个酸汤面,正好解解腻。” 要是以前,吃了大鱼大肉,哪里用解腻,还想吃才是真的。 也是这个月因为长夏坐月子,家里伙食太好,人人都跟着沾光,吃得不像话,才馋一口酸汤面条。 陈知说完,又看向长夏,开口道:“虽满一个月了,最近还是注意些,不要碰冷水,也别太劳累,再休养几天,把身体彻底养好。” 裴家人自己也知道,长夏生完孩子,家里有足够的人手照顾,也有足够的钱财买肉吃,这样坐月子,在湾儿村是顶顶好的,多少人都羡慕。 大多乡下人日子都过得普通,即使媳妇夫郎生了孩子,月子期间没办法这样称心如意,即使不用下地,别的活该干也得去干。 裴家子嗣单薄,好不容易得个孙子,自然看重。 陈知当年因身体差,第二个孩子没有保住,到长夏这里,越发上心。 养好了身体,要是再怀上了,多注意些,肯定顺顺利利的,多生几个才好呢。 窦金花从屋里出来,听见了陈知的话,她附和着说:“洗衣裳尿布什么的,你先别动手,有奶在,这点衣裳还怕洗不了吗。” 长夏犹豫着点头。 他见过村里其他妇人夫郎坐月子,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过得已经够好,如今孩子满月了,却还不用干活,心中不免有些迟疑,他其实可以干活了,身上的疼痛早就恢复好,也敢见风。 但他向来没什么大主意,从小就听阿爹的话,这会儿也只能点头。 裴曜没当回事,一脸的理所当然。 又不是冬天,洗衣做饭艰难,他在家里,一些重活不用阿爹阿奶去做,他两人有了闲工夫,不就该照管长夏和孩子。 说着话,见孟叔礼从西厢房出来了,他开口道:“师父,趁今天不忙,上午就进山找木头,我带上柴刀和斧头,要有合适的,就砍一根拖下山。” 下午他还得打草,不能在山里耽误太久。 “好。”孟叔礼点点头,也拿了自己的木盆竹筒等东西舀水盥漱。 他前几天和裴灶安钓鱼网虾,备了两三天,足够席面上的鱼虾,还余几条鱼和一些虾,正养在大木桶中。 为这些东西,再加上裴曜也忙,都没找到空子去山上找木头。 有些钱能省则省,尽管省的不是自己钱,孟叔礼心里也满足。 大陶罐里的水烧开了,陈知拎了茶壶过来,壶里依旧放的好茶叶。 孟叔礼在,茶饭可不能含糊,不然被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他招待不周。 好茶好酒吃得起,不至于在这上抠抠搜搜小家子气。 长夏不用洗衣做饭,就拿起竹匾,去菜地摘了几个茄子,一大把秋蒿,一个小点的冬瓜和几根老黄瓜。 家里七个人吃饭,无论饭还是菜,都得多做些,不然不够吃。 洗菜时,他掺了些热水,陈知看见,就没阻拦,别动凉水就好。 吃过早食,裴曜背着麻绳,拿了斧头和柴刀,就和孟叔礼进山了。 长夏听见孩子哭声,进屋给换了尿布和衣裳,又喂了半颗乳果。 比起刚出生那会儿,孩子不再那么软了,他已经抱得很熟练。 吃饱后,见裕儿睁着眼睛,他浅浅笑了下,拿来拨浪鼓,咚咚咚摇晃。 裕儿果然被吸引,小脸朝向他。 长夏又轻轻摇了几下,不慌不忙的,咚咚的声音轻缓平和。 等裕儿厌烦了拨浪鼓的响动,眼睛眨巴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长夏看得心喜,眉眼泛起柔和笑意。 他不忍打搅孩子的安静,在一旁静悄悄的。 阿爹不让他经常抱孩子,只要孩子乖乖的,没有哭闹,就让躺着。 据阿爹阿奶说,裴曜刚生出来那会儿爱抱,结果满了百日后,胖乎乎一个,越抱越沉,胳膊肘都是酸的,真是有苦说不出。 见孩子乖巧,他下了炕,坐在椅子上做针线。 尿布早就裁了许多,足够换洗,他这会儿缝的小衣裳,是两岁左右的。 阿爹说,孩子一旦长起来,就很下了春雨的笋苗苗一样,长得很快,衣裳就要早早备下。 家里没有多少小孩旧衣,好在不缺布匹。 这一身是阿奶裁剪好的尺寸,不用他多操心,缝起来就好。 他记下了大概的尺寸,总不能依靠阿爹和阿奶一辈子,自己得长长心眼,多看多学。 陈知忙完,进来看孩子。 他坐在炕沿,嘴里噢噢逗两声,见裕儿小脑袋转过来,他那叫一个高兴,说:“我们裕儿听得懂了,知道是阿翁,对不对?” 逗一会儿孩子,陈知对长夏说道:“我出去打草,你阿奶在家。” “嗯。”长夏点点头。 陈知没有多留,干活要紧。 这几天多打些草攒着,等到秋收时,猪和毛驴吃半干的草和干草对付两天,一家子就能腾出手只管地里的活。 院里,老黄狗和白狗趴着晒太阳。 满月这几天没下雨,但半个月前下了一场雨,自家院子的地面是夯实的,比外面的路强很多,没有那么泥泞。 陈知一边走一边想,今年因为长夏有了身孕,不宜随意动土,再一个就是手里的钱要紧着长夏的吃喝,铺青石板的事,只能再往后拖拖。 比起水井,青石板路倒没那么着急,况且他没在外头跟人说过,只去年闲聊时,打听过一嘴哪里的石匠口碑好干活细心,多的没有提起,也没人知道他家的这个心思。 窦金花见孩子醒了,和长夏坐了一会儿,就进堂屋织布。 长夏看向炕上,孩子最近习惯了织布机的声音,没有疑惑到处乱找,也没有哭闹,他放了心,低头继续穿针缝衣。 有了孩子,要操心的事情不少,时不时就得看一眼。 幸好他和裴曜夜里都警醒,睡相也不差,不至于压到孩子。 不用阿爹提醒,他和裴曜都记得小时候一件事。 孩子夭折这种事其实不罕见,不过这些年风调雨顺,粮食收成好,没有出过大的旱灾涝灾,寻常农户只要有田有地,勤快些就能吃饱,小孩饿死的事情已经不常见,多是生病夭亡。 但赵李村曾有过不到半岁的小孩因口鼻被被子角遮住,父母皆外出干活,没有人发现,再回来孩子就没了。 长夏小时候就听过这件事,也不知怎的,印象很深。 裕儿挨着他睡觉,夜里他盖被子,都不敢让被子遮到孩子身上,翻身时总往自己这边收,半夜醒来时,也会摸摸孩子的小被子,看有没有上移。 120-130 第121章 底气 打扰了这么多天,找了四根好木头后,孟叔礼就提了要回去的事。 他知道,八月农忙,到秋收的时节了,自己没种过地,连镰刀都不大会使,根本帮不上忙,只会给裴家人添乱。 他心里也清楚,留下来裴家人还要操心他吃饭的事情,不如早些回去,陈知天天好茶好饭招待,花的都是钱。 裴灶安挽留,孟叔礼按实话说了,裴家人一听,确实是这样。 陈知心想,农忙时大伙儿都灰头土脸的,哪里顾得上别的,到时候院里也乱糟糟,孟师父回去了也清净。 原本裴曜要套车送他回去,顺便带些家里种的菜和一些山货,但孟叔礼见他要忙打草的事情,得赶在冬天之前多囤积干草,就没让他送,只说自己去水桥码头坐船就好。 最后裴灶安说他套车去送,孟叔礼也坚持只到水桥码头那边。 陈知没有多争执,客气来客气去没什么意思。 从水桥码头到府城码头,是顺水流,行船方便又快,只是能带的菜就少一点。 这也不打紧,裴曜要去府城卖木雕,到时候让他再背一些菜。 自从他住回家里后,每次去府城,都会给孟叔礼带些野蘑干笋木耳什么的,多少能吃几天。 裴灶安套好车,裴曜将一筐新摘的菜蔬放上去。 出门后,孟叔礼道一声,坐上车裴灶安就赶毛驴往前跑。 太阳挺大,颇有些秋老虎的威力。 长夏眯着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眼睛,见驴车远去,才和家里人往回走。 吃过晌午饭不久,就热得人人都减了一两件衣裳。 草棚底下的阴凉处,晾着四根差不多长的木头,是这几天裴曜和孟叔礼去山上找的,砍下来后,裴曜将树干扛回来,费了挺大力气。 湿木头得先晾晾干,不急着往府城运。 院里宽敞处晒了不少荩草,见顶上一层已经晒得干燥,裴曜拿了木叉翻草。 长夏从柴房取了另一个木叉,站在另一边翻晒。 正忙着,屋里响起了娃娃哭声。 陈知匆匆从堂屋出来。 见状,两人都没有再管。 陈知哄大孙子的声音传出来,乐呵呵的。 长夏今天晌午饭吃得还算好,裕儿睡得没醒,不用抱,也不用喂乳果,好好坐下吃了顿饭。 翻完草,外头太晒了,两人拍干净身上的草屑,洗干净手,就回了屋里。 陈知正抱着裕儿给他摇拨浪鼓,咚咚咚直响。 长夏看见孩子身上的尿布和衣裳都换了,脏的搭在椅子上,他拿出去放在洗衣盆里。 裴曜喝了半碗茶,见儿子眨巴着大眼睛,这会儿不哭了,瞧着乖巧很多,他心生喜悦,于是拿起桌上的绒花蝴蝶,在裕儿眼前晃了晃。 鲜艳的彩色蝴蝶晃动,裕儿的视线跟着转。 长夏进来后看到,忍不住露出笑脸。 陈知放下拨浪鼓,说:“裕儿也大了,明天要是天好,没风,早上的太阳出来后,抱出去晒晒太阳,老闷在屋里,不见光也不行。” “知道了。”长夏应道。 阿奶和村里的老人也这么说,大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明天还是起早点。 娃娃娇气,别说晌午,就是上午的太阳,连大人都要眯起眼睛,要是起得太迟,就没办法抱出去了。 裴曜逗一会儿孩子,手晃来晃去倒不累,只是他见裕儿小脑袋转着,眼睛跟着动,想来娃娃应该累了,就放下了蝴蝶。 长夏见阿爹没有放下孩子的意思,便自己做针线。 这会子是个空当,裴曜搬了板凳坐在屋门口,低头削起木头。 三人时不时说几句话,过了一会儿,裕儿打着小小的哈欠,揉起了眼睛。 陈知便拍着他哄睡,长夏和裴曜都不作声了。 将孩子放在炕里,盖了一角薄被,陈知轻手轻脚下了炕,又进堂屋纺线。 夏天睡个晌午觉没什么,这都进八月了,偶尔打个盹还行,哪有天天偷懒的,人人手里都有活要干。 孩子的小开裆裤缝好了,打好结,长夏剪掉线头,将裤子翻过来,两手捏着垂在空中,仔细端详一下,裤腿齐整,没有错处。 一早一晚虽然冷,但裕儿不出房门,之前阿奶做的虎头帽还没戴过。 还有两双软软的虎头鞋,缝了一层棉花在里头,是给满百日后准备的,比较大,到时候天冷了,要想带孩子出去,正好能穿。 婴儿的鞋子再大,对大人来说,完全能放在掌心里。 长夏叠好小裤子,裕儿的衣裳已经做到两岁,旧衣裳不好讨,便做了新的,阿爹说,等以后再有了孩子,就有现成穿的,做多少都不嫌多。 他想起去年虎头鞋糊好后,裴曜觉得有点稀罕,就将鞋子放在掌心比对。 裴曜的手很大,鞋子显得小巧袖珍,惹得他自己发笑。 将针线篮子推回桌里,长夏一边揉脖子,一边看向坐在门口的裴曜。 他问道:“秋收后,你在家里住,还是去府城?” 裴曜停下手里的刻刀,转头看过来,思索一下说:“在家也行,火炉什么的都搬来了,只是在家的话,依旧只能做螃蟹,之前师父不是给了我几张做小楼阁的图纸,我自己在家练,遇到难处,没有师父在旁边指点,还真有些不方便。” 长夏听完,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之前他跟着裴曜在府城,孟师父的指点哪怕他听不太懂,但裴曜一下子就领悟了,有师父教导,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开口道:“要不,你再搬去府城。” 长夏又想了想,嗓音慢慢的,说:“秋收过后,家里活不多,你最近在家,阿爹虽不让你干太多活,可一天下来,总有这个杂活那个杂活耽搁打搅,不如你在府城那边清净。” 尤其裕儿一旦哭闹,家里人无论在做什么,都会下意识来看看,裴曜也不例外。 裴曜心道,在府城确实清净很多,没有这么多活要干。 偶尔不想洗衣裳,找个爱干净的浆洗婆子,花十几二十个钱,就不用操心了。 只是…… 他看向长夏,神色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纠结。 目光交汇,长夏看出他所想,认真说道:“忙完秋收你再去的话,阿奶能腾开手帮忙带孩子,就算阿爹他们出去干活,我们两个人,足够了。” 裴曜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最近在家里住惯了,还有个小娃娃能逗逗,他一走就是半个月,万一裕儿不认得爹怎么办。 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长夏眉头蹙起,也有点苦恼。 要是他,也不愿离开裕儿太久。 他绞尽脑汁,末了劝道:“孩子才一个月,也记不住事,等后面大了,能坐车坐船了,到时候就能去府城看你了,还有孟师父。” 裴曜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刻刀,起身先看一眼睡在炕上的孩子,什么都没说,只站在桌边倒了一碗茶。 长夏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 见人闷闷不乐的,却没反驳,长夏知道,裴曜想通了,但有些不高兴。 他握住裴曜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捏了捏对方掌心,和裴曜捏他手的姿态差不多。 放下茶碗,裴曜定定看过去。 长夏忽然被拉起来,落入结实宽大的怀抱中。 肩头沉了沉,裴曜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长夏下意识抬手,一下一下抚摸裴曜后脑和后颈。 两人相拥无言。 长夏颈侧和耳垂被亲被吻,湿湿热热的。 忽然,他耳根渐渐变红,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腰上的手臂一下子勒紧,让他动弹不得。 “还是白天。”他声音很小。 裴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手臂也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长夏看了看门外,小声开口:“那,你先把门关上。” 好歹,别被看见。 窗户是关着的,裴曜几步走过去,将房门关严实了,顺手上了门闩。 家里人向来不会随意进东厢房,一旦看见屋门紧闭,即使有事情,也是先站在外头喊一声,不会直接推门。 这会子太阳正大,家里没有在院里干活的意思。 长夏稍稍放了一点心,但炕上睡着娃娃,他忍着羞,小声在裴曜耳边央求:“轻些。” 虽然没听见裴曜答应,好在摇晃的幅度不大,当真轻了很多。 长夏很快被转过身,两手撑在炕沿。 怀有身孕的时候,裴曜难受,却不敢胡乱碰他,夜里胡闹也不会来真的。 这下也是一样。 热意让长夏出了薄汗,鬓边散落的发丝沾湿。 粗糙带茧的手掌在他脊背重重抚过,他紧张忧虑,一时没能体会到摸背的舒服。 那只手一顿,直接抓住了他。 太阳热辣辣照下来,比酷暑时威力弱一些,野草没有被晒蔫。 密林深深,青蒙蒙似有雾气弥漫,像长夏失焦后的眼睛,一双清透漂亮的瞳珠染上雾气。 树叶上残留的露水滴答落下,晶莹水珠滴在一片草叶上,将草叶压得弯了弯。 露珠又沿着草叶缓缓滚落下滑。 · 陈知和裴有瓦听儿子说忙完秋收就去府城,两人都没阻拦。 要做木雕赚钱,无论买铁片还是颜料,府城更方便,他俩知道,裴曜再能耐,想学更高超的手艺,没有师父指点,肯定是不行的,为长远起见,去府城是对的。 夜里。 长夏早早盥漱完,哄了孩子睡觉,和裴曜说一会儿话,又解襟哄起年少贪欢的郎君。 终于将人哄好,对去府城的事,裴曜不再闷闷不乐。 长夏整理好衣裳,困意倦倦,睡着之前想起钱匣子里的数目。 除了要给裴曜留够买原料的本钱,最少有十三两左右可以动用。 他之前觉得阿爹管家,对钱不怎么上心。 可如今手里有钱了,当真是有了底气,不怕吃不饱,不怕穿不暖,更不怕饿到孩子。 第122章 聪明 炉膛里,炭条燃烧变红,火焰烈烈。 草棚底下,坐在炉前的裴曜神色认真,手里的小锤子一下下砸下,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孩子睡着了,长夏从屋里出来,闲来无事,就过来看了一会儿。 稻谷收了回来,连着稻秸在院里晾晒,再晒干些才好碾场脱谷。 太阳很大,是个晒谷的好天气。 草棚遮起一片阴影,里头地方也较宽敞,正方便在这里打机括。 旁边有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前几天打好、扭成型机括,大大小小,粗细、形状都不一。 炉旁太热,长夏受不住,正好还有个板凳,他干脆坐在矮桌前,给自己倒了半碗茶水,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看向桌上的东西。 裴曜这会儿手上正忙,顾不上喝水,他没有打搅,自顾自盯着那些熟悉的铁质小东西。 无论在府城还是在家,裴曜嵌套这些小玩意的时候,有时会避开别人,但避不开他。 削好的螃蟹身和蟹腿也放在桌上,只待拼接连结。 尽管还没上色,也能看出螃蟹的八条腿和威武蟹钳刻的十分精细,早已和从前做的丑陋小蟹不同。 长夏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把蟹身和蟹腿摆成螃蟹的样子。 阿爹几人出门干活了,留他在家里看孩子。 没别的事情做,实在发闲,他又看向裴曜那边,手肘撑着矮桌,手掌托着下巴,百无聊赖。 敲敲打打的声音时而急时而缓,长夏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一会儿看看撵鸟雀的狗,一会儿视线又落在桌上。 谷粒引来了不少鸟儿,麻雀最多。 白狗很威风,一旦看见有鸟落下来,就汪汪汪冲过去,将鸟赶走,跑得直吐舌头。 狗食盆里有足够的水,它舔水喝的动静不小,又吸引了长夏的目光。 老黄狗没有它跑得那么快,但也叫着小跑着,追撵鸟雀。 他没有说话,一边出神一边捏起那些小机括,往蟹腿和蟹身之间的空隙摆放。 呲—— 水汽冒白,长夏被这动静唤回,下意识看过去。 有的机括铸造需要浸水,有的则不用,即使没有刻意去看,但这么久了,裴曜做螃蟹要干的活,他大概都知道。 等裴曜放下火钳,一转头,就看见桌上摆好的螃蟹。 蟹身和蟹腿之间有缝隙,缝隙中放着要用到的机括。 他眉头微微一动,仔细看了一遍,每个地方要用的嵌套小机关都是对的,数目也不多不少。 长夏见他目光落在桌上,连忙小声解释:“我就是摆在了一起,没有乱动。” 他知道等刚才浸过水的铁器凉下来后,这只螃蟹就可以连接了。 虽然刚才是玩,但这样的话,裴曜随手拿起就能连结,很方便。 见裴曜看他,眼神带一点说不上的笑意,长夏不再用手撑下巴,缓缓收手,一下子坐直了。 难道真的弄坏了? 他忐忑看向桌上未成形的螃蟹。 裴曜开口道:“你知道怎么嵌套?” 长夏见没有被捏扁变形的铁器,木头也好好的,才放了心,听见这话,他犹豫着点头:“嗯。” “那一会儿你试试。”裴曜神色有点好奇。 “啊?”长夏呆呆的。 裴曜笑一下,问道:“是看会的?” 长夏只好点头:“嗯,见过好多次,就记下了。” 想起自己没有回避过长夏,裴曜心中了然。 他每次都是先把零碎的东西都做出来,最后连接成型,就算不上心,多看几遍,也知道该怎么嵌套。 机括嵌套是孟叔礼不外传的绝技,如今他会了,没想到长夏也记住了。 虽然长夏不会锻造和削螃蟹,但能记住如何嵌套,也算是学到了其中精髓。 想起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裴曜笑了下。 给狗添了干净的水,没过多久,在裴曜的示意下,长夏拿起螃蟹试着往里镶嵌铁器。 他回忆起裴曜先从哪里下手。 平时看裴曜做的轻松,没想到一上手,发现力气小了根本塞不进去。 他手法生疏,但明显知道每一步该怎么做。 裴曜看一会儿,目光又落在长夏脸上,一副认真的模样,抿着嘴巴,眼神都像是在用力。 他轻笑一声,伸出手,用拇指帮忙按了进去。 蟹身里的机括陆续装好,长夏拿起一条蟹腿,将一个小小的铁片镶嵌进刻好的凹槽中,手对着螃蟹的身体比划了几下。 他最终放下手,转头看向身侧,说:“还是你来吧,万一我给弄坏。” 不说一只要卖三两五钱,光成本就要一两左右,一旦弄坏了,不止损失了一两银子,还让裴曜白费了几天工夫。 割了稻谷后,碾场的事情裴有瓦让裴曜不用操心,该去府城就去。 但裴曜想着已经做出来蟹身和蟹腿,不如直接在家做一只成品,去了府城正好卖掉,这两天就没着急走。 他毫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坏了就放在家里。” 见他这样,长夏的担忧散去了一些,低头又忙起来。 小机括的嵌套没有那么简单,长夏即使知道哪里该用什么,有的地方还套反了。 裴曜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提醒一下。 他组一只完整的螃蟹差不多要两刻钟,长夏手生,忙活了半天,额头都流下汗水,两刻钟过去,才弄了一半。 “急什么,慢慢来。”裴曜在旁边说道。 长夏指腹因为不断按压东西,有点疼痛不适,闻言就慢了下来,还顺势喝了两口茶解渴。 知道他不想把东西弄坏,裴曜时不时帮一点小忙,等所有螃蟹腿安好后,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差错。 长夏舒了一口气。 他试着拨动蟹腿,见蟹腿颤颤而动,和裴曜之前做的没什么两样,所有忧虑一下子消散,露出个笑容。 “我就说你行。”裴曜说着,拿起螃蟹把玩几下。 他又看向长夏,笑道:“能看会,真聪明。” 长夏的喜悦、羞涩同时出现在脸上,即使抿着嘴巴,翘起的唇角也明晃晃的。 本就漂亮的眼睛在发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夜晚的星河。 两人腿挨着腿,离得很近,裴曜情不自禁凑过去。 轻吻来到眼下,长夏眼睫颤动,随着轻轻的呼吸挪动,他闭上眼睛。 眼皮上温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想起这是在院子里,长夏想要后退,可不等他按住裴曜肩膀,忽然被抄住双腿抱起,整个人离开了板凳。 他睁大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随意转了个方向,眼前一花,胸腹就抵在裴曜肩头,被扛了起来。 白狗趴在阴凉处喘息,嘴边的毛发被水打湿。 它忽然收了舌头,耳朵也竖起来,歪头看向大步往东厢房走的裴曜。 “呜——” 带一点疑惑的声音从它喉咙里发出,等房门关上,它又吐着舌头喘气。 · 早上的太阳不刺眼,给孩子换过尿布后,长夏笑着抱起睁大了眼睛的裕儿,带孩子在外面晒太阳。 见太阳好,又听裴灶安说是个晴天,陈知几人用木耙等农具,将草棚下的稻谷粒推出来铲出来,又在场院里铺平晾晒。 怕夜里下雨,来不及收稻谷,每天傍晚,裴家人都会把稻谷收进草棚底下。 推推铲铲的,有干燥的扬尘在院里飞舞。 长夏从抱孩子出来,就离晒谷的地方远,见灰尘起了,他一手抱孩子,另一手拎起椅子,又离远了些,在菜地边上坐下。 有几根秋丝瓜长老了,一直没摘,又大又黄,回头剪下来,干了就换掉灶房正在用的丝瓜络。 狗叫了一声,老黄狗和白狗都走过来,小心翼翼凑到孩子脚边嗅闻。 早起冷,长夏给裕儿裹着襁褓。 见它俩隔着襁褓嗅闻,他没有阻拦,白狗又在孩子脑袋跟前嗅嗅闻闻。 一看它有用鼻子和嘴来碰裕儿脸蛋的迹象,长夏口中轻喝一声:“去。” 白狗缩回脖子,耳朵往后折,有点心虚,不再往前凑,转而去啃菜地边沿的一棵绿菜。 老黄狗趴在长夏脚边,懒洋洋甩了下尾巴。 长夏轻轻握着裕儿的小手,逗孩子玩了一会儿。 铺好稻谷后,陈知过来看一眼,笑眯眯哄几句孙子。 娃娃小,还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一眼人,又转过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这也不妨碍陈知对大孙子的满口赞扬,真是乖,睡够了就不闹,哪里像他爹小时候那么难带。 地里的活还有的忙,陈知没有逗闲太久,背了竹筐和裴有瓦出门去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紧随其后,走之前都看了眼曾孙,出门时乐呵呵的,仿佛不是去地里下苦干活,那叫一个高兴。 裴曜不在家,长夏自己要带孩子,他们四个人比之前忙很多。 见阿爷阿奶出门了,长夏收回视线。 裴曜走了快半个月,说不定这两天就回来了。 这次裴曜走之前,想着翻地和麦田灌溉会很忙,还特意跟他交代了,说家里要是忙的话,就让阿爹雇个短工来干活,工钱就从他俩的钱匣子里出。 前两天见家里忙,他就和阿爹说了,可爹和阿爹都说忙得过来,哪里用请短工。 大人倔强,长夏说服不了,更何况最重要的秋收忙完了,只得作罢。 他看一眼地里的菜,心想一会儿等裕儿睡着了,能腾出手,就先把菜摘了。 秋辣子很多都红了,茄子泛着油油紫光,豇豆炒和凉拌吃腻了,还是腌成酸菜吃,更有味道。 有麻雀落在墙头,叽叽喳喳的,似乎想要择机而动。 白狗一下子站起来,警惕地看向它们。 有狗帮忙撵走鸟雀,晒谷的时候,家里省力很多。 最近干的活都不轻,人有肉吃,给狗也吃了骨头和肉汤,跑来跑去看管稻谷,也有一份功劳。 长夏看见那几只麻雀,想起这次裴曜走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在家做的木雀。 其中一件是两只麻雀打架,但和之前的神态不一样,一只麻雀用爪子踩在另一只脑袋上,鸟喙朝下,似乎要啄底下的那只。 底下的那只麻雀也张开翅膀,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裴曜做完后拿给他看,神色很得意,说即使定价贵一点,也一定能很快卖出去。 他知道这些小玩意便宜好卖,找裴曜定木雀的,又多了一家玩器铺子,这次裴曜在家里做的几个金黄圆南瓜,就是对方要的。 不过在裴曜问他信不信的时候,他忽然起了警惕心,果然,裴曜下一句就问他打不打赌。 长夏受过蒙骗,闭上嘴不语,只摇头坚决不点头,最终躲过了裴曜那点小九九。 想起裴曜那一刻的失落,眼睛都垂下去,实在让人心软。 他只摸了摸裴曜脑袋,没有松口答应。 总不能被骗两次,况且他也没有那么笨。 第123章 胖崽 搅好的蛋液“滋啦——”下锅,很快,金黄的鸡蛋凝固成型,微微焦黄之后,长夏用木铲将鸡蛋翻个面。 油放得足,鸡蛋翻炒起来十分顺滑,一点儿没粘没糊。 炒鸡蛋的香气浓郁,在初冬寒冷中,热乎乎的饭菜无比温暖可口。 狗在灶房门口来回走动,嗅着香气呜咽叫了两声。 将炒蛋盛出来,最后一道菜齐了,长夏端了两碗菜往外走,喊道:“阿爹,裴曜,吃饭了。” 婴孩无意义的咿呀声响起,裴曜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从东厢房出来。 比起满月那会儿,满了百日的裕儿又长大一些。 胖乎乎的,拳头全是肉,胳膊也滚圆如嫩藕,结实了很多,脖子没有那么软了,有时给他换衣裳,放他趴在炕褥上,还能抬头看大人。 长夏放好菜碗,一转身就看见裴曜和孩子进了堂屋,见裕儿睁着大眼睛,乌黑的瞳孔大而清澈,满是懵懂好奇。 一看见阿爹,裕儿咧嘴笑了下,小手也乱晃,发出高兴的声音。 长夏露出浅浅的笑容,走到孩子跟前,笑着说道:“你这就不睡啦,一会儿又要捣蛋。” 比起之前两个月,最近裕儿白天睡得没有那么多,有时正好撞在吃饭的时候醒来,还不愿意一个人躺在炕上,就哼哼唧唧哭,只能抱着他。 看见大人动嘴,他看一会儿,小嘴巴也动动,还试图伸手去抓大人筷子上的东西。 “没事,我抱着他。”裴曜说道。 “嗯。”长夏应一声,就快步往灶房走。 一大碗骨头汤煮萝卜块,萝卜块透白清甜,一碗猪油炒冬瓜片,一大碗醋溜白菜丝,总共四个菜,分量都足。 今天蒸了米饭,白米软糯,一人盛了一碗。 裴有瓦前几天跟着去跑商了,在他走之前,裴曜正好在家,见到了季节,和老爹商量了一下,他如今在府城赚钱,比去外地一趟赚得多,不去也成。 裴有瓦见儿子懂事,但想着多了裕儿,以后多一张嘴吃饭。 按裕儿这个体格,一看饭量就不小,如今吃乳果都那么有劲,嘬住就不放,等以后长大了,要是爱吃肉的话,可都是钱。 他虽有了点年纪,可还算身强力壮,而且也闲不住。 自打去年长夏有了身孕后,一家子跟着吃吃喝喝,肉吃了那么些,力气都足了,多跑跑赚点钱,也是应该的。 趁着还能跑,再出去几年,等跑不动了,冬闲就不出去了,待在家里带孙子也是件美事。 陈知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闲在家里也没事,不如赚点钱,出去一个半月左右,等回来了,好好歇一个月,什么也不做,就缓过来了。 大事上裴曜怎么都得听一下他俩的,因此裴有瓦今年又照常赶了驴车去外地了。 五个大人坐下吃饭,胖乎乎的雪白娃娃咿呀叫。 裕儿被裴曜单手抱在臂弯,他眼巴巴看着爹侧过头,避开他往嘴里塞吃的,他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 陈知见大孙子嘴馋,笑眯眯的,今天还好,没哭闹,他说道:“放摇床里头吧,吃饭要紧。” “行。”裴曜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木摇篮那里,将孩子放了进去。 娃娃哼哼唧唧,假哭了几声。 见儿子一滴眼泪都没流,他笑一声,将拨浪鼓的木柄塞进儿子手里,就没管了。 没人理会,裕儿哼唧两声,就安静下来。 窦金花起身,悄悄探头看一眼,哎呦,一个人玩呢,她笑呵呵的,没有打搅,又悄悄坐回去。 没了儿子绊手绊脚,裴曜端起饭碗大口夹菜吃饭。 长夏见他吃得香,眼睛弯了弯,自己夹了一块萝卜,就着米饭也吃了一大口。 骨头汤是昨天炖的。 昨天上午裴曜从府城回来,路过赵李村,去杀猪的家里买了些肉和骨头。 骨汤炖了不少,锅里剩了一些没吃过的,如今天冷,放两晚都不会坏,不过今天用来煮了萝卜,这一顿也就吃完了。 有鸡蛋有肉汤,油水足够,肚子饱饱的,冬天的寒冷不足为惧。 长夏收拾碗筷去刷锅,裴曜擦过嘴洗了手,走到摇篮旁边看一眼,忍不住伸手将孩子抱起来。 他不常在家,自然有些想念,这会儿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 昨天刚回来时,裕儿还不让他抱,好在没有多久,胖娃娃听到他吹口哨的声音,也不看阿爹摇拨浪鼓了,一脸好奇看向他。 他顺势就将儿子抱过来,玩一会儿后,裕儿还笑起来。 夜里又睡了一晚,孩子跟他熟了,随便就能抱。 裴灶安过来逗了逗曾孙,孩子一笑,他也乐得不行。 窦金花见自己插不上,就背着手在旁边乐呵呵看。 两人头发比去年白得更多,一些半黑的发丝掺杂在其中。 比起村里其他老人,他俩牙齿掉的不多,虽然牙口不怎么样了,爱吃软的烂的菜,但一口牙齿基本都尚在,只缺了零星几颗,就显得年轻许多。 不像掉了许多牙的瘪嘴老头老太太那样,瞧着苍老。 陈知从西屋出来,见他们哄孩子,自己挽了一圈衣袖,坐上织布机忙起来。 裕儿听到动静,下意识看过去。 裴曜干脆抱着他靠近。 织布机哐当哐当的声音不刺耳,陈知还把梭子给大孙子看了看。 果然,裕儿眼睛被吸引,伸手想要拿过来。 “这可不是玩的。”陈知笑着说。 裴曜见儿子小手肉乎,那么短的手指,也拿不住梭子,就抱着孩子离开了织布机这边。 长夏在灶房忙碌,窦金花进来帮他煮猪食。 等忙完后,他解下襜衣,洗干净手,就回屋了。 裴曜和裕儿正在屋里玩耍。 蓝色的蝴蝶和粉紫色的蝴蝶都挂在细绳上,提起来后,蓝蝴蝶的蝶翅轻颤,像在飞舞。 躺在炕上的裕儿看见,发出奶乎乎的笑声,高兴极了,小脚还蹬了几下。 长夏其实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看见儿子的笑脸,忍不住也跟着笑。 裴曜手里捏着细线,让两只蝴蝶在半空中转着飞舞。 有人逗孩子,长夏笑意盈盈在炕沿坐下。 裕儿的小模样比刚出生更漂亮了,阿爹说几乎和裴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不用家里人讲,他也看了出来,眉眼鼻子已经有了他记忆中五岁的裴曜的轮廓。 力气也不小呢,两只腿蹬动起来,瞧着就有劲。 裴曜笑着收回手,说:“这样晃来晃去,有点费胳膊,不如找根细木棍,系在木棍上。” 怕孩子掉下炕,他把孩子放的朝里,用蝴蝶逗时,不可避免要往前倾身伸胳膊,到底不方便。 “行,我去找。”长夏说着就出去了。 裴曜好不容易回来住几天,稀罕孩子,可不得多带一会儿。 他进柴房找了根笔直的树枝,细细的,正好拿在手里,只是有点长,他啪一下折断。 进屋后,摸着树枝的粗糙,长夏拿了一根布条,将其中一端缠了几圈,省得有小刺什么的扎手。 另一端则系上挂绒花蝴蝶的绳子。 这下不用往前倾身了,裴曜轻轻松松握着树枝,将蝴蝶又晃到儿子上空。 怕转晕孩子,他没有打着圈轻晃,就让蝴蝶垂在半空轻轻颤动。 “下次再回来,我喊师父一起,也让他看看徒孙。”裴曜说道。 长夏拿了针线篮子,坐在炕沿缝一件新亵裤,是给裴曜做的,闻言点点头:“好。” 见孩子打哈欠,裴曜收回树枝,不再逗着玩,他坐在炕沿坐下,伸手去拍儿子,学着长夏和阿爹的样子,一下又一下。 见裕儿闭上眼睛,长夏笑着小声说:“今天还挺乖,哄一哄就闭上眼,也不揉眼。” 裴曜眉梢一扬,同样小声开口:“也不看看是谁哄的。” 他神色得意,长夏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 孩子睡得很快,裴曜取来小被子给盖好,又拿一个长枕挡在外侧。 他走到桌边给两人都倒了茶,喝了两口就打开小箱子,从里头取出刻刀和一小块木头。 家里留有他的刀具,木头都是现成的,上次去府城之前,有个小木雀只做了一半,削出了大致的轮廓,今天就该细琢了。 鸟翅的雕刻他早已熟练,小小的刻刀在他手中玩出了花,木屑不断掉落。 做着做着,裴曜抬头,问道:“你练得怎么样?” 长夏缝完一针,抬眼看过去,带着一点苦恼说:“做的一点都不好看,没一个成形的,都给烧了,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再练。” 之前他组接出来一只螃蟹,当时很高兴,但没有想别的。 裴曜却让他学着做螃蟹,先从削蟹身和螃蟹腿做起。 这手艺是裴曜拜了师才能学到的,而且以后要给孟师父养老送终。 这么值钱的手艺,平时要防着人知道,自己却在背地里学,让他很忐忑。 但裴曜说不教他打机括,只学怎么削木头螃蟹,要是真的学会了,以后岂不是省力许多。 长夏当时依旧犹豫,没想到裴曜抱臂看他,说螃蟹,尤其蟹腿,想要做的精细,可不是件容易事,他没有做过任何成形的木雕,学的话,有可能要学很久,就这一点皮毛,根本算不上偷师,有可能都出不了师。 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天分,长夏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被裴曜哄着,跟他学了几招怎么削螃蟹。 上次裴曜回来,跟他说师父不介意,只要别把手艺外传就好,他才放了心。 见他苦恼,裴曜没有强求,笑一声说:“学不会就算了,就当玩了。” 没有任何责怪,长夏眉眼重新带上笑意。 第124章 天赋 冷风卷起雪花,忽的扑面刮来,肃冷冰凉。 天色阴沉。 光秃秃树枝不断摇晃,没了春时树影摇动的轻柔沙沙声,整个府城上空都能听见北风呼呼作响。 酒馆、小茶馆的门窗不再像夏天那样大敞开,窗户关得严实,门上也垂了厚实的棉帘子。 有人掀开棉帘子从外面走进来,冷风随着掀开的缝隙一同灌进来。 离门最近的食客不由得缩起脖子,一边嘶气一边用抱怨的眼神看过去。 好在棉帘子很快放下了。 酒馆角落,裴曜和孟叔礼坐在离门远的一张桌子前。 他俩今天来得早,恰好这张桌子空了,就坐在这里,远离了门边。 裴曜手里拿着一个略显粗糙的黄雀,皱着眉端详。 黄雀的眼睛画的较大,但看起来没有多少灵光,十分呆板,虽然身子是圆滚滚的,但雕琢的工夫尚不够。 尤其翅膀,羽毛的纹路和凹凸不够精细,上色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黄雀除了黄、黑以外,翅膀还带一点白,甚至每只活黄雀的“黄”,偏重不同,有浅黄、深黄,很多看起来都偏黄绿,更漂亮的,身上还带一点金黄。 想要上色漂亮,这些颜色的交叠之处要处理干净,只有上色自然,色泽均匀,染出来的才好看。 手里的黄雀颜色重一块浅一块,好几处有补过的痕迹,显得斑驳了点。 或许一般人不怎么留意,但懂这些的,自然能看出一点门道。 “面来了。” 伙计面带笑意,端着托盘急步走来。 他脚下很稳,手也很稳,走得这么快,侧身避让其他客人时,托盘里的面汤只轻轻晃,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伙计在酒馆干了好几年,自小就能吃苦,心又细,手上脚下练出来的功夫,不是别人能比的。 因干活麻利稳重,即使泼辣的老板娘也轻易不会挑刺斥责,反而多有倚重。 将两碗羊肉面和一碟酸豇豆放下,伙计道一句慢用,匆匆又进了后厨。 孟叔礼拿起筷子,说道:“先吃饭。” 闻言,裴曜放下手里的黄雀,取了一双筷子,低头吃起面。 面条很筋道,羊肉块不多,只有四块,炖得软烂香浓,腥膻味几乎没有。 这家馆子最香的就是羊肉面,汤是羊汤,热气腾腾又滋补,冬天吃上一碗,真是从胃暖到心。 裴曜的碗更大,他加了一份面,汤自然也多一些。 酸豇豆带一点辣味,酸辣爽口,配羊肉面正好。 酒馆里的食客面前,不少都是这样的羊肉面和酸豇豆小菜。 大酒坛子打开,酒香气飘出来,老板娘打了一壶酒,给要酒的食客送去。 一转身,瞧见坐在角落吃面的裴曜,她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容,没说什么,走回账台后面,一手翻账本,一手打算盘。 裴曜容貌出众,但从衣着打扮上看,就知道并非富贵人家出身,而且手上有常年劳作的痕迹,她之前就留意到了。 孟老头她认识,去年两人就来吃过饭,当时她打听到是孟老头收的徒弟,自己娘家侄女到了说亲的年纪。 侄女模样一点不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就是挑剔了些,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她这个做姑姑的,哪能不知道侄女那一点小心思。 男人好美色,谁说女人不爱呢。 因此她一见裴曜,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量有身量,瞧着性子也稳重,不像一些年轻人,流里流气的,没个正形,还会做木雕赚钱,心细手巧,看着很不错。 不想细细一打听,孟老头的徒弟是从乡下来的,早就成亲了。 前几天来吃面,从师徒二人的言谈中,她听出对方今年有了儿子。 这好姻缘,真是不容易找到。 吃完面,汤也喝了大半,裴曜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他目光又落在那只木黄雀上。 这是从张记玩器店买来的。 两刻钟前,他和师父出门吃饭,顺便带上了自己做的四个木雀,去了一趟张掌柜那边。 张掌柜收了木雀,价钱和之前说好的一样,都是八十文。 在张记,他看见货架上有几只小木雀,和他做的圆滚滚木雕很像。 乍一看还以为出自同一人之手,细看才能发现二者的精细程度略有不同。 他一眼看出那不是他做的。 张掌柜也坦荡,说是有人来卖货,他见东西还行,就收下了。 别人要做生意赚钱,裴曜不好说什么,但心中有些好奇,干脆买了一只,想仔细看看。 张掌柜只收了他六十文,说给个本钱就好,也透了一点底,说收价比他低,卖价也不高。 裴曜知道,张掌柜是顾虑他年轻气盛,或许恼怒翻脸了,不再去送货,才说了这些。 初看见时,除了疑惑以外,他没其他多余的情绪。 等买了黄雀,来酒馆的路上,他发现做这个木雕的人,完全仿照他的技艺,后知后觉生出一些气愤,眉头紧紧拧着,十分不愉。 孟叔礼放下筷子,擦擦嘴,见他看着那只手艺不怎么样的黄雀,便拿起看了看,哼一声说:“做工太差,上色太差,肚腹故意削成圆的,做成大肚模样,可脖子脑袋连接太别扭,木头雕的东西不似画画,本就容易呆滞无神,眼睛上色最为重要。” “此人不懂画技,也无天分,没有巧思和心思在其中,一味只知道模仿,形、神俱无,面上看起来有几分相似,实则粗制滥造,拙劣不堪。” 他神色倨傲,将不知名的人批了个一无是处。 作为师承大木雕匠许璋的人,自己又有旁人比不上的天分,独创螃蟹的活动机括,孟叔礼自有几分傲气在身上。 裴曜眉目舒展几分。 尽管知道师父的话是安慰他,但也说得头头是道,这个木雕的缺点对他俩来说,一眼就能看出。 孟叔礼将手里的黄雀往桌上一掷,没有半点珍惜,不屑道:“不足为惧,玩器店不过是因为他价格便宜,收几个小玩意捎带着售卖,你做的那几个,只要拿在旁边一比,高下就立判了。” 这不是他瞎说,裴曜做这种木雀的天分实属少见,那圆墩墩的模样,可以说浑然天成,野趣盎然。 裴曜对翅膀羽毛的细化雕琢,在这一年的勤练中,又长进几分,眼睛总是点的很好,很少有呆板的模样。 而裴曜对上色的精准把握,连他都不及。 之前裴曜要做熟螃蟹的样式,两人一起钻研。 蒸熟的螃蟹蟹腿是蜷缩起来的,因此假螃蟹的肢节处要更灵活,可以弯折起来。 光这个,就费了好些工夫琢磨,最后总算弄了出来。 孟叔礼以前试过给熟螃蟹上色,做出来的很不满意,但见过裴曜上色之后,便知道在对颜色的敏锐感知上,真是天外有天。 自己无疑是有天分的,徒弟比自己还出色,让他十分欣慰。 想想也是,若不是有天赋在身,裴曜也鼓捣不出来那些小木雀。 汤足饭饱,心里那点不愉在发现对手不足为惧后,也消散了,裴曜数够铜板,将钱放在桌上,同伙计说一声,就起身往外走。 临走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上那只黄雀。 回去给长夏看看,竟有人照着他的木雀做。 师徒两个一出来,北风呼啸,直往脸上吹。 要不是用风领护住了耳朵,否则耳朵要被吹得生疼。 裴曜将风领又往上拽了拽,护住口鼻。 孟叔礼也是如此。 两人踩着一地积雪往回走。 街上行人都闷头赶路,没护住口鼻的,皆不愿意张嘴吸冷风,一个比一个沉默。 天色很不好,雪花乱舞。 白雪地里,大白菜的一点绿意十分明显。 长夏拿着镰刀来到菜地,割下一棵新鲜的大白菜,抱着进了灶房。 锅盖边沿冒出白汽,一揭开,白汽忽的弥漫,整个灶房像被雾气笼罩。 陈知从锅里舀了两瓢热水,倒进洗菜盆中。 长夏将白菜外面的老叶子扒掉,切掉白菜根,将白菜叶子分剥下来,浸在温水中洗干净。 泥炉上放着大陶锅,锅里煮的是骨头汤,已经咕嘟咕嘟沸腾。 骨头汤香味四溢,里面的骨头没有捞出来,煮的越久才越香。 两人切菜备菜,锅里的馒头热了之后,菜备齐了。 案台上白菜、冬瓜片、南瓜片、萝卜片、豆腐块,以及豆腐皮丝、腐竹,泡好的木耳、笋干、野蘑干等,大大小小好多个碗,还有腌好的瘦肉片。 东西齐全了,陈知朝外面喊一声,裴家人踩着落雪,一进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裴有瓦出去一个多月,昨天刚回来,今天就下了大雪。 奔波劳累,不免有些疲态,但看着大孙子又长大一点,依旧胖乎乎雪白可爱,再多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眼下又要吃暖锅子,光是闻着香喷喷的肉味,就觉得分外满足。 腌肉有两碗,一碗是辣的,一碗是用梅子酱腌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往年用梅子酱腌肉都是烤着吃,今年试试煮着吃。 窦金花刚才在屋里带孩子,见她进来没抱孩子,长夏问道:“阿奶,裕儿睡了?” 窦金花点点头:“睡了,刚哄睡着。” 长夏点点头,那正好,不用抱了。 五个人坐下后,陈知很高兴,笑着说:“刚才我就把野蘑和笋干放下去了,还有冬瓜和萝卜片,想来已经煮熟了,快吃快吃。” 裴有瓦刚回来,裴家人自然先紧着让他吃。 骨汤新鲜香浓,煮出来的菜软和好吃。 这一顿吃得这么好,窦金花忽然开口:“可惜曜儿不在,不然他也爱吃。” 长夏微微点头,裴曜冬天就喜欢这样吃菜吃肉骨头。 陈知抓一把白菜叶子煮进去,说:“娘,可惜什么,大冬天的,他懒成那样,肯定不愿意自己切菜做饭,都是跟着他师父去馆子吃香喝辣,不必操心他。” 府城那么多馆子,又没到年节上,大多都开着门挣钱,就算真到了没法出门的时候,师徒两个总会自己想法子。 白菜叶子很好熟,陈知给窦金花夹了一筷子,笑道:“白菜是去地里挖的新鲜菜,好吃呢。” 大孙子在府城也饿不着,窦金花知道这个道理,儿子回家了,她心里高兴,没有再说什么,笑眯眯吃起白菜。 长夏一边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裕儿有时候白天不好好睡觉,半刻钟一刻钟就醒了。 好在今天挺乖,一直到窦金花吃完放下筷子的时候,都没有听见哭声。 东厢房的炕不管白天晚上,始终都闷着柴,炕热乎乎的。 窦金花同样担心曾孙,吃完就先进屋里看孩子。 胖乎乎的奶娃娃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 第125章 山楂 雪后的村子白茫茫一片,山也被覆盖。 太阳的威力不足以让冰雪消融,有时瞥去,能看见晶莹雪花被照得微微发亮。 灶房。 长夏拿着长擀面杖用力戳向水缸的冰层。 砰砰捣了好几下后,冰面才有了裂痕,他一鼓作气,很快将冰层戳破。 混着冰块冰碴子的水舀进大锅,撞得当啷作响。 两口大锅都舀好水,其中一个放上笼屉,将包子馒头等搁上去,他坐在灶前用火石擦火。 清晨很冷,一呼一吸间,不断有白气出现。 好在刚从热乎乎的被窝出来,冬衣也厚实暖和,不至于手指发僵。 两块石头互相打擦,能看见细微的火光闪烁,火星子落在干燥的碎草绒上,小火苗燃起。 忽然从门外吹进一阵风,长夏连忙放下火石,用手护住颤巍巍的火苗。 火苗烧了起来,也引燃了底下的麦秸。 等火势旺了后,他把麦秸塞进灶膛之中。 添好木柴,火焰腾腾燃烧。 长夏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没动,打了个哈欠。 要等水烧开后再盥漱,这会儿没别的事情做,除了添柴以外,他眼神倦倦,坐着坐着就出神发愣。 刚下过雪,到处的路都不好走,很多人家都起得迟。 裴家人不愁钱和粮,不用出门干活讨生活,比平时醒得晚。 等长夏烧开水,早食热好后,才听见各屋里有了动静。 陈知从东厢房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长夏,先燎针,戳一个乳果。” “知道了,阿爹。”长夏刚洗完脸,应一声后,起身从墙上拿下一根挂起来的长针。 他伸手进灶膛中,让火苗烧了烧针,这才捏着针给乳果扎开小口。 裴曜不在家的时候,夜里为方便照顾孩子,陈知也睡在东厢房。 长夏拿着乳果进了屋子,没想到一进来就发现孩子醒了,睁着大眼睛,看见有人进来,发出奶乎乎的哼唧声。 他笑着将乳果放在桌上的小竹匾里,一条腿搁在炕上,身体往前倾,伸手掀开孩子身上的被子,将孩子抱了出来。 一摸尿布湿了,还是热的,显然刚尿,长夏笑着给孩子换了尿布和裤子。 屋里暖和,炕依旧是热的。 往年他和裴曜烧炕晚,今年有了孩子,深秋就烧上了炕,最近冰天雪地,越发冷了,炕更是白天黑夜都烧着,孩子一点冻都没受到,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屋里放了一个木架,上头搭着洗干净的尿布和小衣裳。 外头冷,孩子一天下来要换不少次尿布,裴灶安干脆做了个小点的木架。 木头细细打磨过,平整光滑,一点小毛刺都没有,生怕那种小木刺扎进尿布里,再扎到他曾孙。 东厢房暖和,有时还会用炭盆放在木架底下烘一烘,孩子的尿布和衣裳会干得快一点。 见裕儿有点懵,还没睡醒的模样,长夏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拍着哄了哄。 “不睡?也不闹?”他浅笑着问道。 裕儿咿呀叫了两声,奶音小小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孩子小手乱动,长夏一手抓住,在肉乎乎的小手上吹出噗噗的气音,就看见裕儿咧着嘴巴笑。 小肉手出了汗,有点黏,正好陈知进来了,长夏抬头说道:“阿爹,你抱着,我去舀水,给他洗洗脸和手。” 陈知一听,说:“我去就行了。” 说着,他就转身出去了。 窦金花端了个碗进来,碗里有两个馒头两个包子,她站在长夏身前,弯腰逗了逗曾孙,见孩子又笑了,她也笑眯眯的,说:“一大早就这么乖。” 她在旁边坐下,自己伸手拿了个包子,又道:“奶给你也拿来了。” 长夏点点头:“我给他洗了脸再吃,手都黏了。” 窦金花下意识看向孩子在空中乱动的小手,那么肉乎,她眼尾的褶皱又笑弯了。 有了孩子,这个冬天比以往都忙,不再能悠闲串门子说闲话,但裴家人乐在其中。 陈知端了温水进来,用布巾沾着水,给孩子洗了脸和手。 “哎呦。”他笑得合不拢嘴,大孙子的脸蛋又嫩又软,胖乎得很。 裕儿脑袋来回转,有点不情愿,却拗不过阿爹和阿翁,哼唧几下就哭出声。 屋里三人都没慌张,陈知说道:“估计饿了。” 长夏将裕儿抱好,将乳果的开口往孩子嘴边一放,裕儿的小嘴巴直接就叼住,用力嘬起来。 孩子吃奶的力气很大,小手还下意识扶上去,一只帖在长夏手上,另一只紧紧护着乳果。 等孩子吃饱了,陈知接过去,长夏这才拿起温热的包子。 外头刮了一阵风,能听见呼呼的响动。 裴曜去府城快二十天了。 这一场雪下得大,路上不好走,没回来也好,不然路上走得太艰难,还不如在府城有吃有喝做木雕。 陈知拿着一个布老虎逗孩子玩,孩子的笑声响起。 很快,裴有瓦笑着掀帘子进来。 · 雪地上的车辙印有轻有重,杂乱相交,混着烂泥,有的地方湿滑,很不好走。 来来往往的车辆都行驶稳重,牵着骡子的车夫在前头走着,遇到坎坷处,要么绕开,要么牵着骡子卖力往前。 车轮碾过隆起的地方,就哐当挨住低处的地面,骡子口鼻呼出浓重的白汽。 雪停了好几天,路上的人和车不算少,总有人要赶路,也总有人要出门讨生计。 骡车在芙阳镇镇口停下。 年轻矫健的人影跳下车,背起竹筐,将车钱给清,转身大步往前走。 镇上的热闹远不如府城。 北风吹得紧,茶馆外面挂的布幌子几乎要被吹上天去,幸好系得紧,始终没有吹走。 天上阴云不重,只是风大,吹得人都不敢在外头露面,只想待在屋里。 长夏捏起一个山楂蜜饯,一咬就咂出股酸津津的劲,他眼睛不由得眯了下。 几样蜜饯还是上次裴曜回来在镇上买的。 镇上的糕点铺子里,山楂蜜饯其实有两种,一种酸口,一种甜口,甜的已经吃完了,不过酸的也好吃。 后院老母猪叫了起来,声音挺大,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 长夏放下针线活,转头看孩子睡得沉,他轻手轻脚下了炕。 今天没什么事,陈知和窦金花出去串门了,裴有瓦拎了坛浊酒,上老庄子那边找人喝酒去了。 裴灶安原本在堂屋扎扫帚,来了两个老头喊他去赵李村看杀猪,顺便买些猪肉回来。 不知道白狗是不是听到猪肉,又或许也想出门了,屁颠屁颠就跟着裴灶安出门了。 家里只剩长夏和孩子。 老黄狗吃饱后,钻进铺满稻草的狗窝里睡觉,很少发出什么动静。 忽然,有人影进了大门,它从狗窝出来,一声没有叫,只冲着来人摇尾巴。 长夏抱了一捆干草,先去猪圈那边给老母猪和年猪放了些。 今年同样养了四头猪,两头已经卖掉了。 两头毛驴看见人来,纷纷站在了食槽前,也等待吃草。 长夏又给它们抱了一捆来。 刚把干草分完,他拍拍衣服上的草屑,还没转身,突然有人从背后袭来,一把将他抱起,双脚都离了地面。 长夏吓了一跳,心都乱了几分,耳边传来裴曜的笑声,才松了一口气。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背后高大清俊的年轻男人低头,一边笑一边亲他脖子。 长夏双脚挨住了地面,站稳后他开口:“我就说,怎么没听见狗叫,小白虽然出去了,老狗在家呢,原来是你回来了。” 他语气有一点抱怨,又道:“怎么走路没声。” 裴曜松开胳膊,等人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后,他笑着说道:“我一进门,前院没人,屋里也没人,就孩子在睡觉,一进后院才看见你。” 见长夏背对着他,没有发觉,他起了捉弄的心思,放轻脚步悄悄靠近。 “阿爹他们都出门转去了。”长夏说道,又打量一下他,脸色挺好,应该没少穿衣裳,于是问道:“饿不饿?回来之前吃了?” 裴曜点点头,说:“吃过了,到镇上后,我看见卖油酥饼的,买了十二个,热一热就能吃。” 他俩往前院走,裴曜胳膊搭了上来,长夏转头看过去。 清俊英朗的人眉头一挑,长夏收回视线,抬起来想要推开肩上胳膊的手也落回去。 家里没有别人,长夏几乎是被搂着进了屋。 炕上的孩子动了动,发出梦乡中的呓语。 裴曜站在炕边看一会儿,笑着说:“比上次长大了一点。” 长夏正在给他倒茶,闻言看过去,端详一会儿,却没发现哪里长大了,他浅笑着开口:“我天天看,倒是没看出来。” 裴曜接过他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完。 长夏又提起茶壶给他添满,说:“下次带上水囊,灌了热水,放进竹筐里,用包袱压住,冷得就慢一点。” “嗯。”裴曜应一声,又喝第二碗。 长夏将炕桌上的山楂蜜饯端下来,坐在桌边问道:“从镇上走回来的?” “嗯,其实碰到了赶车的,我想着这条路走惯了,哪里用得着坐车,就走了回来。”裴曜说完,见有山楂吃,就出去洗手。 再进来,长夏见他手上没冒白气,下意识摸一把,冷冰冰的,他眉头蹙起,说:“怎么用冷水,泥炉上煨着热水。” 裴曜毫不在意,捏了一个山楂吃,酸口的,眉眼不自觉皱了下。 见长夏纠结担心的模样,他趁长夏不备,将冷冰冰的修长手指从长夏颈侧伸进衣领中。 被冰了一下,长夏下意识往旁边躲,一边去拨裴曜手。 但裴曜另一手按住他肩膀,不让他躲开,手指也故意冰他。 长夏有点气恼,裴曜力气太大了,他躲不过,也不知是太气了还是怎么,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第126章 洗屁股 曾孙长得结实胖乎,窦金花出门和几个老太太老夫郎说闲话,总忍不住提一句,和她关系好的,都点头附和,说随了裴曜,小模样俊的。 一个村的,没事你在我家说说话,我在你家说说话,他们自然都见过孩子。 窦金花出门时用手帕包了些梅子干,给众人分了分。 有几个老太太老夫郎都没了牙齿,一看分东西,哪能不要,即使咬不动,含着抿着咂味儿也酸津津的,吃着吃着还带一点甜。 吃人嘴软,说的话自然更好听。 老庄子人多,他们一群人坐在李老夫郎家门口说笑,有在旁边听见的老人,来迟一步,没分到梅子干,心里头泛酸,一声都不吭。 因这场大雪,众人都在家闷了好几天,总算能出来说闲话透透气。 等窦金花从老庄子回来,话家常话得很高兴,一路都乐呵呵的,而听到东厢房传来大孙子的声音后,她哎呦一声,连忙掀开帘子进去,果然是裴曜。 二十几天都在府城那边,和一个月没什么差别。 裴曜一回来,一下子给她稀罕得不行,又是问饿不饿渴不渴,裴曜说吃过了,她还是匆匆进灶房,给大孙子煮了两个鸡蛋。 天太冷,母鸡很少下蛋了,好几天才能从鸡窝里找到一两个,冬天的鸡蛋自然金贵。 陈知同样串门子说闲话去了,兴高采烈回来,就看见儿子到家了,正在吃鸡蛋。 堂屋大又宽敞,就算烧了炭盆,也大大不如房间里暖和,尤其东厢房,白天也烧着炕。 因此几人没出去,就在屋里说话。 在府城将近一个月,就算有吃有喝,一回家可不得吃好点。 陈知原本想攒几个鸡蛋,回娘家的时候带上,看见后没说什么,笑着也问了句吃没吃饭。 两个鸡蛋,长夏分了一个,他掰了一半给窦金花。 没多久,裴有瓦和裴灶安陆续回来,都进了东厢房坐着。 裴曜说前几天他就猜老爹应该到家了,毕竟出去这么久,按往年,应该回来了。 今年跑商的行情一般。 梅朱府东南部下雨多,虽不至于造成涝情,却对梅子有很大影响,今年挂果少了许多,以至价钱是这几年最高。 赵连兴身上带的钱倒是够,但梅子发价高,卖价自然也高,一些小铺子只能少买,不敢多进货。 原本梅子货商铺中售价就不算低,不过寻常人家要是舍得,也买得起,就当尝尝鲜,这下子价钱高了,家境一般的小老百姓哪里舍得,有这个钱,还不如去买肉吃呢。 这种果干零嘴,再好吃也不是正经饭菜。 顾及这些,赵连兴没敢多收货,今年为将梅子货卖出去,跑的都是大点的城镇,甚至今年拉回燕秋府的一批货,还特地绕路去燕秋府城转了一圈,卖给了那些大酒楼、大点心铺。 也是货不多,发了个七七八八,剩的不多,好歹没砸在手里,赵连兴给众人将剩下的东西各自分一点,今年就这么回家了。 一听这话,裴曜就问裴有瓦,怎么到了府城却没去梧桐小巷。 裴有瓦说,驴队七八个人,又忙着找酒楼和点心铺谈价,牲口、板车都杂乱,跑去孟师父那里做什么,况且众人奔波这么久,都归家心切,哪里顾得上别的。 燕秋府城不小,裴曜跟着孟叔礼住在城西,但平时也会出门吃饭,却不曾见到驴队。 裴有瓦便说他们只在城西的大酒楼停了一会儿,又往城南去了,而且只在府城转了一天。 不过梅子货到底比倒腾柴火山货什么的挣钱,今年分到了二两一钱。 至于裴有瓦带回来的梅子货,赵连兴给的少,其他是他自己在金梅镇花钱买的。 去年长夏有身孕,他买了许多,今年想着儿子赚钱了,不差这点钱,就又买了些。 因价钱高,今年送人的就比往年少。 家里留下的大半,过年要用来待客的,也能当一份不错的礼去走亲戚。 他直言快口,明说了梅子贵,自己带回来的不多,得了好处的人哪能多说什么,沾人家的光,有的吃就不错了。 至于村里那些占便宜没够,吃了还想拿的一些人,要么不是亲戚,要么是早就出了五服的远亲,本就来往得少,自然不会送他们,顶多在老庄子碰见了,给分一两个梅干吃。 六个人在东厢房高高兴兴说话、吃梅子,不想吵醒了炕上睡觉的孩子。 裕儿被说笑声打搅了好梦,哭声响亮,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 陈知抱起大孙子拍着哄,笑说道:“真真是受委屈了,眼泪这么大颗。”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调侃,裕儿哭声更大。 陈知被逗笑,连忙对裴有瓦说道:“行了,快出去吧,看架势,要闹大脾气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跟在后头出去,曾孙睡得正香呢,结果一大家子说起话来,把曾孙给忘了,可怜见的,觉都睡不好。 长夏拿了干净手帕,给孩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哭声称得上嘹亮了,裴曜笑着走过来,就看见孩子只顾张嘴哭,眼睛被泪花蒙住,都不看人。 好不容易哄好,喂了半颗乳果,总算不哭了。 耳边忽然一清净,裴曜揉揉耳朵,看一眼哭得满脸泪痕的孩子,心想嗓门可真大。 长夏端进来热水给孩子洗了脸和手。 裕儿不愿意睡了,陈知抱着他逗他玩。 见儿子咧嘴笑,胖乎乎的脸蛋十分惹人疼,裴曜忍不住上前,从陈知怀里接过儿子。 裕儿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大眼睛盯着他,长长的眼睫毛湿漉漉的,随着眨巴眼睛而颤动。 他似乎很疑惑,就这么看着裴曜。 长夏浅浅笑了下,说:“这是爹,又不认识了。” 裴曜这两三个月回家少,上次回来也是,裕儿和他处了一天才慢慢熟悉。 听见阿爹熟悉的声音,裕儿转头看一会儿长夏,憨憨笑了下,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见儿子乖巧,裴曜忍不住低头,在孩子肉乎乎的脸颊亲一口。 裕儿立即又转头看他,奶乎乎的笑容再次收了起来。 陈知在旁边说道:“没哭都算好的,上次你姑父来了,要抱他,他非不肯,哭个不停,一点面子都不给,却让你姑姑抱,给她稀罕得不行,说真是亲侄孙,直惹人笑。” 原来这样,那自己也算有面子,裴曜又在儿子脸蛋亲一口,洋洋得意道:“我可是他爹。” 陈知掀开门帘,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回过头说道:“晚饭想吃什么菜?你爹带回来两坛梅子酒,今晚开一坛,你爷俩喝几杯,想吃糖炒花生豆还是盐炒花生豆?” 裴曜想了下说:“既然喝酒,还是盐炒的香一点。” 陈知点点头:“行,正好你阿爷买了肉回来,炒肉片吃。” “刚才我听你王柳阿叔说,玉良他娘卤了几个猪头,说是要卖,上午还推车到其他村去吆喝了,我去问问,要是还有,买两个卤猪耳回来,切了做下酒菜。” 他说完,风风火火就拿了钱出门。 长夏见孩子没哭,在裴曜怀里还挺乖,笑着说:“我先去灶房备菜,花生豆之前煮饭吃了,我记得所剩不多,你看着孩子。” “好。”裴曜满口答应。 他这两三个月在府城待得多,回来住几天就走,挺乐意抱孩子,又是拿布老虎又是拿绒花蝴蝶逗。 裕儿胖乎乎的,还挺沉,他抱一会儿,下意识换了胳膊。 天还没黑,晚饭早早就做好了。 卤猪耳切成丝凉拌了一盘,醋香十足,确实是道好下酒菜。 梅子酒味道不浓烈,长夏小酌了一杯,他酒量很一般,脸颊发热后,就没有再喝。 裴有瓦和裴曜父子俩喝酒时没有大声乱吹嘘,安安静静的,碰杯喝两口,就吃吃菜说说话,一点都不吵嚷。 倒是陈知,一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酒量比长夏好一些,醉倒是没醉,不过裴有瓦见他脸红,就让他回房歇着了,不然出去吹了冷风,容易生病。 长夏和窦金花浅酌一小杯,根本不碍事,赶在天黑之前,两人将灶房拾掇干净。 裴曜喂了猪,从后院过来,长夏正端了半盆热水,转着身体想蹭开门帘进去。 他几步跑过去,帮着掀开厚重的门帘。 原以为是长夏自己洗脸,没想到放下木盆后,长夏就将孩子放在炕沿,脱了孩子的开裆裤,露出肉乎乎的腿和小屁股。 裴曜问道:“给他洗?” 长夏让他把木盆放在炕边的高凳上。 “嗯,给他洗洗屁股,不然会发痒发红。”长夏说着,就抱着孩子在木盆上方,又看向裴曜说:“我抱着,你给他洗。” 裴曜拿起湿淋淋的软布巾,下意识放轻了力度,不敢乱擦。 见他姿势别扭,长夏只好说:“那你抱着,我来洗。” 孩子蹬着腿乱动,但他力气就那么点儿,根本拗不过大人。 裴曜连忙和他换了,自己抱着孩子。 平时长夏和陈知一起给裕儿洗屁股,早熟练了,很快就给洗好,擦干后连忙把孩子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见裴曜松了一口气,仿佛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长夏笑着说:“你走了这一个月,天太冷,不好洗澡,睡前给他洗洗屁股,半刻钟都不到,屋子暖和,被窝里也暖和,不碍事。” “之前没给洗,就擦擦,前段日子裕儿总是哭,还是阿爹一看屁股发红了,就赶紧给他洗,如今不红不痒了,他也不哭了。” 长夏端起木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就是不敢让他光屁股太久,我烧了水,给你打盆洗脚水。” “好。”裴曜应一声,坐在炕沿用布老虎逗了逗孩子。 裕儿伸出小肉手抓布老虎。 裴曜想起刚才的小屁股,肉乎乎的,腿上也都是肉,忍不住笑了下。 等他和长夏盥漱完,上了炕后,裕儿却还不睡。 见孩子一直瞅裴曜,大眼睛一眨一眨,长夏眉眼弯弯,说:“看你呢。” 裴曜干脆将孩子抱在两人中间,父子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 这下成了长夏睡在最里面,笑着说:“平时都是阿爹在这边睡,他才这么大,竟认得人了。” 油灯昏黄的光不够明亮,见孩子自己玩手,还张嘴打了个哈欠,裴曜伸手拍了拍孩子,试着哄睡。 长夏直起身,说:“还是给他放在里头,明天起来不至于搅扰到他。” 等孩子被抱过去,裴曜问了一声,就将油灯吹灭。 他躺好后没有出声,听着长夏一边拍一边哄睡的声音,不知不觉,自己的困意也上涌。 第127章 数钱 又听见一声鸡鸣,长夏睁开眼,从窗户看,天还没亮,只有一点微光透进来。 不用出门,他就知道外头白雾弥漫,黑夜尚存。 冬天的冷雾同样抓不到摸不着,只弥漫在空中,可总是伴随着寒冷。 雾气消散也很缓慢,常常是在清晨的黑夜中出现,令人回想起就觉得漫长寒冷。 长夏伸出手,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被子,又轻轻在脸上探了一下,口鼻没有被遮盖住。 他放了心,于是翻身,将冬被裹紧,又睡了过去。 等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鸡叫。 有的院落传出人声响动,咳嗽声、低低的说话声,伴随着门板吱呀开合又关上的动静,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下雪了,要去上工挣钱的人顶着严寒出了门,若赶在年底多赚一点,年节就能过得好点。 裴家院子很安静,没人愿意这么早起来。 只是东厢房又有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天色未明,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长。 长夏的被窝里多了个人。 伴随着膏脂融化开的香味,他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随后咬住被角,再不敢出一声。 怕惊动孩子,长夏在身后人不管不顾乱撞时,颤着手往后推一把,以示提醒。 但裴曜收敛没一会儿,又故态萌发。 长夏没了办法,分别这么久,他知道裴曜难受,只好尽量配合。 炕只剩余温,幸好被子够厚实,睡了一晚,被窝里的热气足够。 这么一通胡闹折腾,热乎气从缝隙里散出去,但长夏一点不觉得冷,反而出了薄汗。 他趴在枕头上喘气,胸膛随着呼吸的起伏在动。 而很快,裴曜又拿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长夏只觉颈侧微微一凉,就被抹上馥郁芬芳的香膏。 脊背压上一具结实精壮的身躯,强而有力的胸膛和臂膀,将他整个人几乎覆盖住。 无论有身孕那会儿,还是出了月子后的这两三个月,家里伙食不错,还没多少重活要干。 虽然带孩子要操的心多,但有陈知和窦金花帮忙,长夏远比其他媳妇夫郎过得好。 心里不装事,吃喝不愁,他比前几年胖了点,不再那么瘦弱。 然而裴曜压下来后,筋肉骨骼带来的沉重感,属实不是他能比,光胳膊的粗细就有很大差别。 长夏缓过劲后,才小声开口:“别咬。” 啃他的人从轻咬变成亲吻,颈侧湿湿热热的,裴曜呼吸较重,扫过肌肤带来轻轻的痒意。 “好香。” 呢喃声低哑,情欲深深,不复平时的清越含笑。 长夏耳朵微动,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畔勾连到颈侧,仿佛连心尖都轻颤了下。 他自己也能闻到香膏那股芬芳味道,混着裴曜的气息,使他有些说不上的头晕目眩。 身体被翻过来后,如同被蛊惑般,长夏两手攀上裴曜脖子,任对方在他颈侧深深嗅闻,一直流连到锁骨处。 裴曜不在家时,长夏从不往身上抹这个,偶尔洗了太多东西,觉得手干,才取一点涂涂手背。 府城买的香膏确实很不错,油润感好,即使擦得少,一抹就不干燥了。 锁骨、心口陆续被涂了些香膏,初时微凉,指腹摩挲一会儿,渗进皮肉里,变得温热,连味道都像是被带热,越发芬芳。 随后而至的就是亲吻和嗅闻,逐渐蜿蜒往下。 就在长夏放松下来,以为裴曜不会再胡来的时候,忽然又睁大眼睛。 天色微明,他瞳孔有一瞬的涣散。 · 裴曜已经很会抱孩子了。 胳膊护住脖子和脑袋,另一手抄过儿子胖乎的身体,抱得很不错。 比起刚出生的柔软,孩子结实了不少,也让他有了胆量随便抱。 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动一会儿,他坐在炕沿,说起那只黄雀的事。 “我在张掌柜铺子里看见的,也没打听是谁做的,就算问了,估计张掌柜也不会说。” 长夏拿着黄雀仔细端详。 这和裴曜做的明显不一样,他分得出来。 这只黄雀看起来有点粗糙。 从裴曜开始做木雕起,他就看着,更别说成亲后,两人不再有什么避讳,裴曜给木雕上色的时候,他很好奇,就坐在旁边看。 裴曜对木雕的打磨和上色很讲究,不急不躁的,总要磨平磨滑了。 无论小鸟还是大鹅鸭子的肚子,大多都是圆滚滚的,连带着脑袋和眼睛,也是偏圆,憨趣十足。 他手里的这只,肚子是挺大的,但脑袋和脖子怎么看怎么别扭,眼睛也画得呆板,没有多少神采。 裴曜低头逗一下孩子,又抬头说道:“其实他就算说了,我也不找事,木雕谁都能做,我找事又不占理,只是瞧这东西,非要学我的,实在叫人不快。” 长夏眉尖蹙起来,一脸的严肃,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仿佛和他一起同仇敌忾。 等裴曜说完,他开口道:“这个人做的不好看。” 他认真补充道:“丑。” 长夏几乎没骂过人,裴曜见他神色严肃,说了这么一个字,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极力赞同道:“你也看出来了?就是丑!” 他再次开口:“师父也说不好看,还说这个人手艺太一般,上色更是差劲,只知道仿别人的手笔,一点自身的灵气都没有,不足为惧。” 长夏觉得很有道理,指着黄雀说:“他的颜色就是不好看,我说不上,但就是不好看。” 他的木雕小老虎就摆在桌上,颜色和谐漂亮,小老虎憨态可掬,别说他,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差别。 陈知从外面进来,新奇问道:“说什么呢?我在灶房就听见你俩说什么丑,可千万别在人家面前说,人家就算真长得丑,也不能这么戳心窝子,说不定是个好人呢。” 长夏和裴曜说起丑的时候,音调不由自主提高,叫他听见了只言片语。 想着儿子如今去府城了,到处都是高门大户,最好轻易不要得罪人,于是进来劝两句,出门在外的,最好别骂人。 裴曜有点哭笑不得,只得把黄雀的事情又说一遍。 陈知倒是看得开,说:“嗐,我当什么,既然你师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那人肯定比不上你,别的不说,和你廖叔来往这么久了,他那边,总不会不要你做的木雕。” 裴曜开口道:“廖叔那边我没看见有这些,他收货都要亲自看过,他铺子里的那些旧陶器旧木雕,我都见过,他生平喜好这些,想来入不了他的眼,即使价钱便宜,也不会去收。” 他想得通透,又道:“即使收了也没什么,只要往后我做的更好,不愁卖不掉。” “正是这个道理。”陈知笑着附和。 见裕儿扭着身子,还哭了两声,他上前摸摸尿布,没湿,于是说:“可能是饿了,我去扎个乳果。” “嗯。”裴曜应一声,将孩子换了个手臂托抱着,又拍着哄了几下。 没一会儿,乳果拿进来后,被裕儿看见,哼唧声一下子变大,小手都往前抓,有些迫不及待。 裴曜拿着乳果给儿子喂。 裕儿嘬住就不放了,都能听见他用力吞咽的声音。 乳果的外皮不薄,白色汁液被包裹在其中,无论春夏秋冬,始终是温的。 不过进了寒冬后,每次给裕儿吃乳果,只要不着急,都会在热水浸一会儿果子,扎开小口后,陈知也挤出来一点试了试,温温热热的就行,不然烫了孩子。 第二颗乳果吸不出来汁液了,裴曜将乳果的小嘬口轻轻从孩子嘴里拔出来。 裕儿的大眼睛盯着乳果,像是恋恋不舍。 陈知在一旁说道:“先不给吃了,饿不着就行,看这小脸,胖乎的,哪有这个月龄一顿就吃三颗的。” 长夏见孩子没哭没闹,心道应该是吃饱了。 果然,看不见乳果后,裕儿又被阿翁逗得直笑,再想不起吃奶的事。 玩玩闹闹一早上就过去了,孩子睡着的时辰正好,饭做好了。 不用一边吃饭一边哄孩子,长夏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生孩子带孩子,他对裕儿的喜爱和稀罕不必说,但带孩子怎么都会累,偶尔清闲一下,不用哄孩子,他也挺高兴。 尤其裴曜每次回家后,有他抱孩子,自己就能干点别的。 裕儿很乖,只要和爹爹熟悉了,就一直待在裴曜怀里,轻易不会闹着找他。 吃过饭,喂了后院的牲口家禽,两人回到屋里歇息。 怕吵醒孩子,他俩放低了声音。 打开的钱匣子里有好几个钱袋。 长夏将椅子上的坐褥放在桌上,才把钱袋从里面拿出来。 放在坐褥上,铜板和桌面相撞的声音没有那么大,不会哗啦啦吵到孩子。 大钱袋里,放着成串的铜板,都是一百文的,沉甸甸一大袋。 另一个钱袋里,是裴曜赚回来的碎银子。 他卖螃蟹都是几两的大钱,多数时候玩器店给的都是散碎银子,有时铺子里没有碎银了,也会给铜板。 褪了色的黄色钱袋里,是长夏分出来的两百文。 家里阿爹做主,吃喝的钱都是阿爹在出,但有时阿爹阿奶他们不在家,他想买豆腐买肉,亦或挑担的货郎到了门前,想买点针线和零碎布头,自己就从这个钱袋里拿钱,两百文已经花去五十文左右。 还有一个褐色钱袋,装了一百四十文,长夏牢牢记着数目。 最后一个麻布色的钱袋里,是四十二文钱,他同样清楚。 这次裴曜回来了,带回一些碎银和铜板。 长夏坐在桌前,从一堆铜板里数出来十八文,抬头笑着说:“够六十文了。” 在裴曜回来之前,他就算好了麻色钱袋里还差十八个铜板。 这下褐色钱袋就凑够二百文整了。 裴曜坐在对面,支着下颌看他,见他眼睛都在发亮,不由得笑了下。 长夏拿了麻线团过来,剪下长长两段,拿了一根开始串钱。 见状,裴曜拿起另一根麻线,一边穿铜板一边默数。 两人都没说话,长夏也在心里默念,串够一百文后,他眉眼弯了弯,将麻线头打了个结。 两串一百文放进大钱袋里。 长夏抓着钱袋口提起来,沉甸甸的,他脸上笑容变得灿烂。 昨天回来忙着和家里人说话、抱孩子,都没工夫提起黄雀和这个月赚了钱的事。 裴曜这才说道:“这个月做了两只螃蟹,一只大螃蟹,送去了城南那家陶氏玩器铺,一只圆螃蟹是廖叔要的,一共卖了五两三钱。” “陶氏的老板娘上个月还找去了梧桐巷子,定了六个木雕,她原要八只,我说可能没那么多,我一个人,十几二十天只能做那么几只,就跟她说,往后每月去送几只,月月都有,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要那么多,她得了准话,心满意足就走了。” “那六个木雕有两个是大的,各一钱,其他四个都是八十文,共五百二十文,还有张记的四个木雕,三百二十文。” 长夏抬头听得很认真,他目光落在裴曜一张一合的唇上,心想,做了这么多,实在是勤勉。 于是他望着裴曜的眼神有些欣慰,真是长大了,知道要养家。 听完后,他忍不住点着手指,试图算清楚。 裴曜给两人倒了热茶,笑道:“不用算了,我已经算清,六两一钱四十文,这些钱我一文没动,都带了回来。” 木雀是八百四十文,也就是八钱四十文,螃蟹五两三钱,算起来并不难,长夏在他说完后,自己也算清了。 木雀的价钱不高,好在成本也低,可以不计入其中。 螃蟹一只的成本在一两左右,这个成本不小,每次长夏都会算算。 不过实实在在到了手里的,确实是这六两一钱四十文。 裴曜说道:“前两天廖叔那边还催,要赶在年集之前,多给他那里送几只。” 长夏点点头,说:“年集逛大街的小孩子多。” 府城的玩器铺他们乡下人很少去,但裴曜跟他说过,住在城里的小孩子,大多都知道这些玩器店,有时三五成群,在玩器店门口探头探脑张望,胆大的还会自己进去逛逛。 年集一开,大孩子小孩子都无比雀跃,盼着念着要逛集会,吃这个、买那个,玩器店也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些人家疼孩子,过年前给孩子买一两个玩耍的东西也舍得。 像裴曜做的木雀,价钱不贵,一二钱左右,很多人都掏得起,这正是廖诚良催着要货的原因。 成堆的铜板和一小堆碎银,裴曜早已清点过。 这几家玩器店有的给了碎银,有的全给了铜板,给什么都行,反正都是钱。 铜板多了也无妨,他们乡下人,平时买肉买果子糕点,用的多是铜板。 长夏数了数碎银块,大多都是一钱的碎块,也有几个二钱的。 算清这些后,他拿来一个小竹篮,这是裴灶安闲来无事编的,没那么精细。 长夏两枚两枚拿起铜钱,一边数一边往小篮子里放,够一百文后,他剪了一段麻线,穿铜板的时候,眉眼间笑意盈盈。 第128章 五豆 卖炭的老农牵着骡子往前走,头骡脖子下系着铃铛,随着它走动,摇晃出“铛铛”的响动。 头骡健壮,背着一袋木炭,身体两侧垂挂的麻袋也是黑色木炭,已经卖掉一些。 后面两只骡子跟着慢悠悠走,也背着木炭。 而最后面,一个年轻的庄汉牵着驴车,板车由两头小毛驴拉着,车上是满满的柴火。 伴随着老农的吆喝声,铃铛“当啷、当啷”晃动,牲口蹄子也踏踏作响。 小巷里,紧闭的院门打开,老妇朝卖炭老农招呼,问价钱几何。 柴火比平时贵一点,老妇想了一下,还是将院门大大打开,取下门槛,让老农往院里挑柴。 每户人家的屋檐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尚未到融化的时候。 绿意很少,只有柿子树稍干瘪的几颗柿子还有一点残红,已经不甚明晰了。 去岁的桃符、春联褪了色,等到年前才会被换下。 细细的树枝落下几只麻雀,枝条一下子摇晃起来,本就枯败的一片叶子再也挂不住,悠悠飘落。 麻雀换了羽,羽毛蓬松极了,一只比一只圆。 院子里,裴曜抬头看着邻居家的树,树上麻雀用鸟喙梳理羽毛。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麻雀抬起翅膀后,身上绒绒的羽毛。 麻雀这种东西,大倒是不大,就是平时喜欢聚堆。 一入冬总爱在城郊的野地里啄草籽,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一群群哗啦啦飞起来,动静挺大。 可惜,木头没办法刻出一层层蓬松的雀羽。 裴曜收回目光,拿起刻刀将一只胖墩墩大鹅的雏形慢慢削了出来。 木头的硬和拙难以变得轻盈,加之他本身的短板,更擅长做圆润的木雕,向来都是逼真不足,多几分灵气和野趣而已。 不过师父做的螃蟹那么神似,让他起了一点心思。 但这种雕刻出一层层羽毛的技艺,他实在没有,满府城的玩器店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木雕多是狮虎狗马,车船楼阁等。 即使有花草木雕,看起来都很平平,卖得不怎么样。 纱绢等织物轻盈柔软,而且颜色多彩,纱花绢花还有绒花,远比木头做的花草漂亮。 巷子里又响起铃铛声,逐渐远去,裴曜没有抬头。 天冷,没什么人在门口说闲话,几乎家家都闭着门。 他之前从家里拉来两车柴火,还有不少麦秸稻杆,够用许久,无需花钱买柴草。 虽然还没和师父说过年的事,但小老头一个人在府城太冷清,比他做的饭还难吃。 肯定要喊回家过年,因此柴火什么的,就不着急运来了。 太阳照下来,热意不是很强。 觉得冷了之后,裴曜起身挪进堂屋。 和之前不一样,手里的这只大鹅眼看着有了雏形,他却忽然顿住。 随后他起身去屋里拿了笔砚,一边思索一边提笔在木头上轻轻勾勒。 没一会儿,翅膀根部那里,他试着用小凿子弄出两个豁口。 螃蟹腿既然能做成可以动的,那翅膀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 这个念头并非最近才冒出。 只是这样一来,身子倒是无所谓,翅膀就要做的更精细一点,不能只刻外面一层。 机括那些图纸他看过很多遍,了熟于心,只需翅膀和鸟身连接起来,不用做蟹腿那样的肢节连接。 画了好几张草图后,依旧没有画出合适的,他皱着眉,想要揉乱纸张,却又收回手。 纸张是买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好纸,也花了钱。 看样子,图纸不是一两天就能想出来的,等画满了,没处下笔后,再塞进灶膛。 院门从外面推开,孟叔礼拎了个油纸包回来了。 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说:“熟的羊肉,切了就能吃。” 见裴曜在那里写写画画,不知道鼓捣什么,他背着手过来。 既然师父回来了,裴曜也不扭捏,直接问他该怎么做。 孟叔礼见混账徒弟有上进心,不一味吃老本,还是挺高兴的,他做这些东西的经验,比裴曜不知多了多少,提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不一会儿,心中就清晰了。 但这些光靠画和想不行,做出来才知道合不合适,哪里不对就得改。 师徒两个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说干就干,一下子忙碌起来。 · 一进腊月,小孩的热情变得高涨,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灶房全是升腾起来的白汽,颇有些缥缈仙境的意味。 不过煮豆子的味道一下子将人拉回柴米油盐的烦琐尘世中。 长夏握着大勺搅动锅里的粥。 今天熬了半锅粥,一天吃不完,还能再吃两三天。 粥是五豆粥,腊月初五正是吃五豆的日子。 红豆、黄豆、绿豆、黑豆以及花生豆,煮的时候还放了不少糖块。 每一年的腊月初五,陈知都会拿出来冰糖块,一年之中,也就五豆的时候吃碗甜粥了,平时都舍不得。 夏天熬绿豆汤的时候,也只是放点糖,有点味道就行。 今年自家种了花生,想吃多少花生豆都有。 香稠甜蜜的五豆粥勾起馋虫,长夏咽了咽口水,见豆子和米都软烂了,于是拿了一摞碗盛饭。 陈知几人听见他的喊声,都放下手里的活来吃饭。 端起碗吃一口,花生豆都咬得动,窦金花笑眯眯的。 只是吃了几口后,她说道:“不知道曜儿吃没吃到五豆。” 陈知夹了一筷子白菜,停在自己碗上,说:“娘,和吃粽一样,府城那些酒楼馆子,肯定熬五豆,一个初五一个腊八,少不了。” “再不济,腊月不是有富贵人家搭粥棚做施舍,像这样的腊月节,他们和寺庙一样,不光舍穷人,过路的人也能讨一碗粥吃。” 他笑着又说:“不过裴曜再嘴馋,也拉不下这个脸,估计还会嫌人多挤来挤去,一定是买着吃了。” 别说长夏,窦金花一听也觉得是这样,就不操心了。 冬天的桌上总有白菜,也是冬天鲜菜太少,没得挑,几乎顿顿都吃。 熬白菜热乎,有时和豆腐一起炖,白菜的清甜和豆腐香相交在一起,成了最合适的。 今天的白菜炖之前,长夏往锅里倒了一点油,煎了豆腐,再炒过白菜,才加水煮上,有一点油星,吃着更香。 一碗粥还没吃完,在屋里睡觉的孩子忽然哭起来。 长夏连忙放下碗筷。 · 绵绵山峦盖着白雪,是多少年都不变的景色。 山坡上,好几个人在雪地里找柴火,有老有少。 裴灶安也在其中。 之前下大雪时,不少树枝被积雪压断,他在家闲不住,只要天晴,就会到山脚山坡等地方转转,能捡几根是几根。 一根树枝被雪埋得挺深,他看见黑色的枝条,便将雪挖开,抽出那根树枝。 今天出来就捡了两根柴,都不值得用麻绳捆。 “我回去了。”裴灶安冲着不远处的老头喊一声,就慢慢往山下走。 看见一个小瘦猴子弯腰刨雪,是王家的小子,王小蝉弟弟王小丰,好像十岁了。 王家的蝉哥儿和他们长夏交情好。 裴灶安想了想。 王家的日子他知道,是外来户,过得不怎么样。 王小蝉跟着他们文清过,在婆家吃得饱了,但想接济娘家,没那么容易。 又不是财主员外,各家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粮使,顶多三节的时候,带些东西回娘家接济接济。 不过王家两口子实在,给儿子找了个好婆家,没听人说过上文清家打秋风。 他家小子也懂事,知道出来捡柴火。 裴灶安看看手里的树枝,拿回家晒晒,就是好柴火,他有点舍不得。 可再看看瘦猴子一样的王小丰,衣裳打着补丁,冻得鼻子都红了,他犹豫一会儿,就喊了一声。 “裴阿爷,你叫我?”王小丰问道。 裴灶安将手里的树枝递出去。 王小丰下意识接住。 裴灶安拍拍手上的渣子,见他呆呆的,也没说什么,自顾自下了山。 王小丰揉揉鼻子,又在雪地里找了一会儿,最后抱着四根长短不一的树枝回家了。 他人虽小,也知道这是裴家阿爷心地好,把自己捡的柴火给了他。 长夏哥哥人也好,每年都给他们家拿些梅子干吃。 日子是什么他不太懂,爹娘会愁眉苦脸,叹气说钱不多了,村里人会说他们家日子不好。 文清哥说了,等他再长几年,就带他出去做工干活,赚到钱就能吃饱饭了。 堂屋。 窦金花将大簸箕放在腿上,剥好的花生豆哒哒落在簸箕里,花生壳被随手丢进腿边的大竹篮中。 都腊月二十了,早早剥了花生备下,过年时多一碟炒花生豆,就当多一道菜了。 她心里惦记着大孙子,走之前都交代过了,这次回来带着他师父一起。 眼瞅着快二十三了,大孙子嘴馋,从小就爱吃芝麻灶糖,还有整个的糖瓜。 她已经打算好了,过两天去赶集就买,裴曜一回来就有的吃。 剥着剥着,看见院门外有个身影,她连忙细看,却是裴灶安。 窦金花眯起的眼睛又舒展开,低头看向簸箕里的花生。 等裴灶安进了堂屋,她才问道:“没捡着?” 山上全是雪,不好进山,村里正经打柴的人不多,只是闲着没事去捡捡。 一般来讲,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家家该囤的柴就已经囤好了,不然冬天难熬。 “嗯。”裴灶安应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坐在炭盆边烤了烤手。 家里柴火够用,窦金花不再说话了,继续剥花生。 裴灶安望一眼东厢房,问道:“娃没醒?” 窦金花说道:“没听见声音,多睡也好,昨晚睡得迟,该补补觉。” 养孩子不是件容易事,他们家裕儿还算好带的,就这样,真哭闹起来也不停歇。 昨晚长夏和陈知哄了好半天,后半夜总算睡沉了。 曾孙在睡觉,裴灶安闲着没事,抓一把花生剥。 · 腊月二十三这天,长夏一大早就在门前张望。 灶糖糖瓜买好了,裕儿还小,这几年还吃不了,家里每年买的糖瓜,多是裴曜和他吃。 可一天下来,他吃了两根芝麻灶糖一个圆球糖瓜,在门口张望到暮色昏昏,也不见裴曜和孟师父的身影。 直到第二天下午,白狗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冲出家门。 长夏正在院里扫地,今天扫舍,从早上就忙,家里人都没闲着,前院后院,屋里屋外,全都拾掇了一遍。 两口大锅铲了锅灰,他拿了小扫帚扫锅灰。 白狗原本拴着,裴灶安看见狗窝,就把它的锁链解了,将狗窝修缮了一下,里头塞的稻草都换了干净的。 见白狗那么兴奋,长夏眼睛亮了一下。 他来不及放扫帚,脚步匆匆往外走。 白狗跑得快,已经到了裴曜脚边,还围着孟叔礼转了几圈,不断往人身上扑。 “师父。”长夏喊了一声,随即目光又落在裴曜脸上,眉眼弯弯。 陈知几人不是在后院就是在杂屋收拾,听见狗叫声,又听到了长夏的喊声,知道回来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出来。 孩子这时醒了,屋里传来哭声。 长夏顾不得裴曜了,放下小扫帚进屋去看。 见他们忙,孟叔礼连忙说不用管他。 刚进门,哪能真的不管,陈知沏了好茶,几人在堂屋寒暄一阵,这才继续干活。 孟叔礼的行李已经放进西厢房,他不用别人帮,自己进去铺被。 裴曜洗干净手,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进来。 长夏正抱着胖娃娃哄,裕儿的大眼睛挂着泪花,抿着小嘴巴,可怜兮兮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看得人好不心疼。 第129章 小脾气 这么久没见孩子,裴曜笑着上前,捉住裕儿一只肉乎乎的手,肉肉软软的,他笑容更大。 见孩子看他,就吹两声口哨逗了下。 谁知裕儿小嘴巴一瘪,又哭起来。 “好好,不看不看。”长夏抱着孩子,背对裴曜。 他哄两下孩子,转头笑道:“闹脾气呢,哭起来不愿意有人碰他,阿奶跟他说句话,他都要哭两声。” “脾气不小。”裴曜啧一声,看一眼他怀里的孩子,就这么大点,一臂之长,还挺会闹脾气。 长夏眉眼弯弯,说:“说乖也乖,不哭的时候谁抱着都行,还给个笑脸。” 孩子哼哼唧唧的,有点像假哭。 长夏拍着哄,见裴曜坐在炕沿,拿起针线篮子里的手帕看,他说道:“前几天做的,过年时给你换上。” “嗯。”裴曜就知道新帕子是给他的。 这几个月长夏忙着带孩子,都没做几个手帕,他用的那几条已经旧了。 知道儿子有小脾气,长夏没离他太近,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问道:“怎么今天才回来?” 裴曜将手帕叠好放回去,说:“之前不是跟你提过一次,想把合适的鸟翅膀做成能动的,最近和师父试着捣鼓,虽然还没有做成的,但已经有眉目,等过了年,再好好想法子。” “这样一来,对方就算学着我做木雕,总做不了这个吧。” 说到最后,他眉梢微扬。 长夏有点惊讶,还真是这样,他刚才都没往这上头想。 裴曜开口:“廖叔和陶老板娘催了一次货,他俩都想赶着府城大摆年集之前,让我多送几个,既然有钱赚,何必推掉,就在府城多待了几天。” 长夏点点头,他和家里大概猜到了,迟迟不回来,肯定是在做木雕。 裴曜又道:“师父说赶着年底,一些人家该收的账都收上来了,置办年货的时候顺手给孩子买个小东西很常见。” 年集摆起来后,燕秋府城的好几条街道都很热闹。 廖记那边虽不是年货主街,但和主街相邻,加之金银店字画店不少,街上常常能见到许多人。 这个时节,廖诚良总会让伙计把店里一些小孩玩具摆出去,譬如彩绘过的泥哨、泥偶,还有鸡毛毽子九连环等,裴曜做的彩色木雕自然在其中。 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摆,路过的小孩都会停下脚步。 廖记的伙计很会招揽,直接说价钱不贵,这个几十文那个一钱,大人一听,买得起就顺手给娃娃买了,买不起、不想买的就不上前多问了,拉着孩子赶紧走远。 裴曜的语气不急不慢,长夏一边听一边拍着哄,孩子不再抽抽搭搭哭了。 长夏拿了手帕给奶娃娃擦干净眼泪,白嫩嫩的脸颊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他忍不住亲了一口。 对阿爹的亲近,裕儿咧嘴笑了两声。 见状,裴曜起身走过去,低头也亲一口儿子。 裕儿眨巴着大眼睛,看一眼他,又转头看向长夏咧嘴笑。 “又不认识了。”裴曜无奈,又有点不甘心,伸手碰了下儿子的小鼻子。 裕儿小手乱挥,像是不耐烦了,想把他的手赶走。 长夏不小心笑出声,他抿了抿嘴巴,抬眼去看裴曜。 见他眼睛还在笑,裴曜假意眯眼,突然伸手弹了一下他脑门。 长夏轻嘶一声,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 他看向裴曜的眼神不由得含了一点“怨”,可神态丝毫没有气恼,那一眼过去后,又很快绽出笑容。 裴曜将带回来的行李包袱打开,从里头掏出钱袋。 他说道:“两个小螃蟹三两六钱,一套四只的小黄鸭子,因整个上了色,我试着提了二十文的价,陶老板娘爽快,说行,小鸭子就给她了,四只卖了四钱,还有八只木雀六百四十文,四个上了色的小夜壶一百六十文。” 裴曜又是早就算清了,直接开口:“小鸭子这些一共是一两二钱,还有小螃蟹的,是四两八钱,没有上个月多。” 四两八钱,差二钱就五两了,一个月能赚到这些,对乡下人来说,是一笔大的进项。 长夏没觉得少,看一眼钱袋说:“你这个月做了这么多?” “嗯。”裴曜点点头,说:“我想着要过年了,多挣一点是一点,白天没做完,天黑了就点上灯和蜡烛,不过夜里就算干活,也不上色,就是挖夜壶,再就是打磨,只费手,不怎么费眼睛。” 长夏的担心打消掉,他夜里也干过活,有时赶着缝衣裳,白天要干活,夜里就得点上油灯多干一会儿。 油灯昏黄,就算点两盏,也不如日光明亮,看久了眼睛会干会涩。 阿奶眼睛不好,就是早年经常这样干活。 到阿爹时,年轻那会儿也不得不点灯织布、缝补,后来日子好一点了,阿爹这几年偶尔才夜里点灯干活,年龄也不大,眼睛还算好。 村里不少人家都是这样过的,长夏很清楚。 到他这里,家里日子比从前强了太多。 而且这两年裴曜赚的钱多,无需织布贴补家用,夜里就不必熬眼睛。 交代完这个月赚的钱,裴曜将袖口挽了两圈,说:“我先去忙。” 扫舍是大活,他既然回来了,没道理躲避。 “嗯。”长夏应道。 天还是冷,今天虽然师父来了,但外头扫舍灰尘大,又有各种脏东西,还是待在屋里好。 长夏又看看房间各处,还好,平时扫的勤,不脏。 原先裴曜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很干净。 如今多了娃娃,虽然常常有尿布搭在木架上,但天天都洗,也会透透气,屋里的味道并不大。 裴有瓦和裴灶安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后院,平时裴家人也不乱塞东西,即使这样,前院后院扫完,已经是傍晚了。 孟叔礼原本想帮忙,被裴有瓦和裴灶安劝下。 该做晚饭的时候,长夏一看孩子怎么哄都不睡,恰好孟师父在堂屋坐着喝茶。 堂屋上午就扫过了,灰尘已经平息。 他干脆把孩子用襁褓裹好,抱去堂屋,放进摇篮中,让孟师父帮忙看着。 裕儿在摇篮还算乖,只要给他轻轻晃着,就不会哭。 家里干了一下午活,都累了饿了,早点吃完好歇息,长夏匆匆进灶房洗菜做饭。 孟叔礼有些无措,这么大点的孩子,他多少年都没抱过了,只能按着长夏所说,轻轻摇晃一下摇篮。 裕儿眨巴着大眼睛,是个很俊俏的胖娃娃,鼻子眼睛和裴曜很像。 他几乎能想到,裴曜小时候也长这样。 孩子的眼神很懵懂,静静看着他,似乎在辨别。 有的小孩认生,看见生人很容易哭,孟叔礼有些忐忑,都没出声哄两下,万一声音不对,被认出不是熟人,哭起来就麻烦了。 好在裕儿看一会儿他,就转过脑袋,两只小手互相抓着,一边玩手一边望房顶。 也不知这么大一点的小娃娃能想什么心事。 孟叔礼松了一口气,又晃了一下摇篮。 长夏在灶房做饭,也怕孩子闹起来。 咚咚咚切完菜,他停下手里的活,侧耳细听一下,还好,没有哭声。 家里活多,晚饭做的有点着急,不过还算丰盛。 前几天杀了年猪,卖掉了一些肉,家里留的肉还有很多。 长夏炒了满满一大碗五花肉片,还蒸了一碗腊肠片,这两个荤菜一端上来,就足以撑场面了。 有肉就得有酒。 裴有瓦拿出上次打开的梅子酒,和孟师父喝起来。 裴灶安少陪了几杯,他酒量不怎么好,喝几杯就不肯喝了。 裴曜喝了两杯后,陈知劝他放下酒杯吃菜。 若在平时,喝醉了也无妨,在自家想睡就睡了,但这几天家里忙,天天有活,还得出门置办年货,裴曜牵车搬货是把好手,醉醺醺睡到晌午可不行。 知道这几天忙,裴曜本身也不想多喝,今天刚回来,夜里还想和长夏说说话,就适时放下了酒杯。 裕儿睁着溜圆的眼睛不愿意睡觉,长夏一个人在东厢房吃饭,肉、菜拨出来满满一碗,馒头米粥都有。 他没有抱孩子,让孩子睡在炕上,自己坐在桌前吃两口饭,听见孩子一哼唧,就嗯哦应两声。 孩子听见他的声音,知道大人在跟前,就不哼唧了。 饭菜刚端上桌的时候,孩子哭了几声,他知道是饿了,就把自己的饭菜放回锅里闷着,先让孩子吃饱乳果,自己才去灶房端了饭进来。 锅里有热水,饭菜还是温热的。 孟师父来了,饭桌上有酒,他就没在堂屋吃,孩子万一哭闹起来,吵吵嚷嚷的,吃不尽兴。 做饭的时候也起风了,外头冷,屋里暖和,孩子又不吃饭,解了襁褓自自在在躺在炕上也舒坦。 外面刮北风,呼呼呼作响,忽然有一阵大风,将棉帘子吹动,窗纸也哗啦闷响。 长夏吃好了,起身先看了一眼孩子。 之前下大雪的时候,裕儿就听过呼啸的北风声,这会儿没有被吓到。 他端着空碗出来,迎面就是一阵冷风。 棉帘子厚实,钻进去一点风不要紧,炕是热的,孩子也穿着厚衣裳。 他匆匆走进灶房,陈知正在洗碗筷。 他们比长夏吃得早,人多,几样菜没剩什么。 “没睡?”陈知问道。 长夏点点头:“嗯,眼睛睁得那么大,还在啃手。” 陈知笑着说:“行了,我来洗,你去哄,一会儿热水烧好了,我让裴曜给端进去。” 孩子洗屁股不能含糊,洗干净了,夜里睡得香。 陈知刚才往旁边干净的大锅里添了不少水,大人也要盥漱,孟师父和裴曜今天从府城赶回来,肯定都要泡泡脚。 第130章 二十两 屋外的风声时而大时而小。 夜色降临后,湾儿村逐渐静下来。 快过年了,早早钻进被窝里的人听着外头北风吹拂,烧了炕的还好,被子里热乎乎的,裹紧被子便能安睡。 缺柴少草的人家,为省一点柴火没烧炕,被子里冷冰冰的,风声一起,仿佛更冷了。 长夏听着外头的动静,心想快过年了,最好别下雪,不然出门不方便。 以前过年有过几次下雪,都不大,只是路上泥泞些,不像寒冬时那样风雪漫天,难以行进。 炕面传到身上的温热足以抵御北风呼啸带来的不安。 长夏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身侧孩子的咿呀奶音。 吹了灯之后,他拍着哄孩子睡觉,以为哄睡着了,没想到一声不吭的奶娃娃也会骗人。 长夏又睁开眼,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还以为睡了。” 裴曜也有了动静,笑着说道:“我也以为,都没敢出声说话,就怕他刚睡着给吵醒。” 长夏又翻身朝里,一边拍孩子一边小声好奇:“你也会说话?可阿爹听不懂。” 他喃喃絮语,孩子的咿呀声紧接着响起,像是在一附一和。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裴曜忍不住出声:“还不睡?” 长夏无奈开口:“白天就晌午睡了一阵,也不知道他怎么精神头这么足。” 他的手轻轻拍着孩子,发觉孩子乱动,下意识摸了摸被角在哪里,手也在孩子脸上探了下,不想这个举动惹得孩子发笑,以为在玩。 裴曜听儿子笑声挺精神,估计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师父前几天去收账,回来跟我说,钱都要攒起来,有个一百两左右,就能在府城买个小铺子,不想做生意的话,就租出去,收上三年租子,本钱就回来了,还落下一间铺子。” 做师父的,为徒弟做打算很常见,他又是唯一的徒弟。 其实拜师之前,廖诚良曾暗示过,拜师之后,给小老头好好养老送了终,府城那处宅院,就是他的了。 府城对自己来说有些陌生,裴曜一直没当回事,当初拜师,更多的还是想学手艺。 有手艺傍身,以后再怎么,起码饿不死。 要说这门手艺比起正儿八经的木匠、铁匠,确实不算香饽饽,箱柜、铁器农具这些,无论乡下还是城镇,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用到,手艺学成了,只要不懒,一辈子的吃喝都有。 他做的这些小玩意,只是供孩子玩耍,或者有点闲钱的大人把玩。 出路还是有的。 不过他最大的底气,还是家里的房子和田地。 加上前年开的那亩靠山田,一共十一亩地,就算赚不到大钱,也有一口饭吃。 长夏平躺回去,只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拍孩子,听他说起铺子和租子的事情,手一下子顿住。 他小声开口:“一百两买间铺子?” 裴曜说:“嗯,应该有比这便宜的,我看师父那意思,一百两的铺子稍大一些,租给别人做个小生意正合适,不然太小的话,可能不好往外租。” 长夏喃喃说道:“一百两,那得有多少,到今天才攒下二十两。” 他在心里算了算,又说:“以后要是一年赚二十两,那再挣四年,就有一百两了,好像,也不是很久。” “不行。”他忽然又开口:“但一年二十两,总有花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留几两,攒下不动。” 阿爹就是这样攒下钱的,一年到头,无论二三两还是四五两,会咬着牙攒下几两不肯动用。 陈知跟他俩说过,这些钱一个是防备伤病之类的事情,另一个则是窦金花和裴有瓦年纪大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两个老人瞧着身板硬朗,但一些事不得不提前做打算。 生老病死很常见,而白事是大事,该花的钱不能少,总不能临到事情发生了,手里连钱都没有,到处跟人去借。 裴曜听长夏说得有道理,嗯了一声开口:“是要留下几两。” 他想了想,说道:“不算正月,从二月算起,一年十一月,我每个月最少做两只螃蟹,一只大的一只小的,除去二两的成本,能赚到三两三钱。” “大螃蟹贵,玩器店收了货,不一定立即都能卖出去,不过一年就做十几只,又是师父的独门手艺,仅此一家,没有其他人做,一个月卖不掉,两个月三个月也就卖出去了,倒是不愁这个。” “嗯。”长夏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在听。 裴曜一边琢磨一边说:“至于木雀的钱,比起螃蟹不算多,但一个月做六只的话,四百八十文,起码能从中获利二百文,也就是二钱。” “不过如今我一个月少说也能做八只,总有一两个贵一点的,差不多赚三钱,我在府城用不上,但够你们在家里买肉吃。” 他在府城的吃喝依旧是师父给钱,毕竟手艺还没学完。 除了螃蟹以外,孟叔礼还会别的木雕。 当初就说好了,绝不藏私,总不能还没教完,就让徒弟出师自立门户,被人知道还不笑话,孟叔礼这点脸面还是要的。 一斤肉贵的时候二十几文,三百文确实够一个月吃不少肉了。 长夏又拍了拍儿子,忍不住提醒道:“买肉钱常常是阿爹出。” 黑暗中,裴曜笑了下,说:“你忘了?我之前不是给过阿爹钱。” “啊,我把这个忘了。”长夏老实开口。 他有身孕的时候,裴曜给了阿爹五两,后来孩子出生,又给了五两。 这些钱应该花的七七八八了。 猪肉猪蹄猪骨这些不算贵,但长夏吃了不少鸡鸭,还有鸡蛋鸭蛋炖鸽子什么的,果脯蜜饯也没少。 孩子满月后,陈知去镇上卖菜,在布庄扯了一段好布,给长夏做了一身新衣裳。 不止这些,赶在腊月之前,陈知还给长夏和孩子都做了一身过年的衣裳,布料也是去镇上扯的。 裴曜没有新衣裳,不过有一双新鞋。 钱既然给了,花了多少,该怎么花,他俩不好过问。 孩子的咿呀声慢慢弱了,长夏就再没出声,裴曜也适时停下话头。 直到孩子睡着,长夏困意上涌。 裴曜声音更轻,问道:“那二十两,没算这个月的?” “嗯。” 提起钱,长夏睁开眼睛,说:“这个月我在家只花了一些铜板。” 他一般只动用黄色钱袋里的铜板,最近家里没什么大事,连阿爹都没动大钱。 而且杀了年猪后,村里人来买肉买骨头,几十斤肉卖出去,少说也有几百文的进账。 当然,这些钱都在阿爹手里。 他俩说的二十两,是裴曜上个月带回钱之后,两人点清的。 而裴曜要买颜料铁料的六两银子,没有包含在其中,是额外放的。 之前就攒下了十三两随意花的钱,冬闲后,裴曜做的木雕更多,两个月赚到了七两净利。 两个人都在心里盘算。 长夏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明天我拿出五两,另外放着,这个钱以后就不动了。” “嗯。”裴曜应一声,开口道:“今天带回来的四两八钱,就先不放进去,这几天买年货要花钱,要是能剩个一两,也拿去买颜料,就不往匣子里放了。” “好。”长夏声音困倦。 既商定了,两人再没有出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沾着芝麻的长灶糖是空心的,一口咬下去酥脆掉渣,得用手接住。 嚼一嚼有点粘牙,甜中带着芝麻的香味。 长夏抱着睡醒的孩子坐在椅子上。 见裕儿睁着大眼睛看爹爹吃灶糖,小嘴巴跟着动,他脸上笑容就没停过。 “小馋鬼。”他说着,亲一口儿子肉乎乎的脸颊。 吃过早食后,窦金花从吊篮里拿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鼓一个扁,扁的包了一排长灶糖,鼓的包了几个圆糖瓜。 大孙子二十三没回来,没赶上吃糖,今天该吃到嘴里了。 长夏要抱孩子,无论长灶糖还是糖瓜,咬开会掉渣,他不想掉到孩子身上。 万一小胖手抓得快,把糖渣塞进嘴里,一旦融化,抠都不好抠出来。 这么小,根本没到吃糖的年纪,阿爹说,要是嘴巴早早惯坏了,以后有可能就不好好吃乳果了。 见儿子看自己,裴曜笑容灿烂,故意将灶糖伸过来,在裕儿嘴巴跟前停住。 长夏没说话,浅浅笑着。 裕儿下意识张嘴,可还没吃到,芝麻糖就飞走了。 他眨眨眼睛,小嘴巴还张着,目光依旧落在糖上。 “这也不哭?”裴曜忽然开口。 长夏抬头看他,目光带一点无奈的笑意,哭了还了得? 裴曜笑道:“我就试试,昨天脾气不是挺大的,我还以为吃不到就要哭了。” “也不是天天都有脾气,乖的时候真是没有比他乖的,不哭不闹,一个人躺在炕上玩,不用大人操一点心。” 长夏说完,见儿子眼巴巴看着爹爹吃东西,真是乖惨了,小模样又漂亮,忍不住再亲一口。 裴曜咔嚓咔嚓又吃一个糖瓜,也过来在儿子脸上亲一口。 裕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吃不上,就不再看他,转头和阿爹玩起来,长夏亲他一口他笑一声。 没想到忽然被爹爹亲了,他的笑脸一下子消失。 儿子这么不给面子,裴曜气的牙痒痒,又狠狠亲一口孩子肉乎乎的脸颊,笑骂道:“臭小子,亲一口还不乐意。” 长夏见孩子脸颊都被亲的往里凹,嘴巴一咧像是要哭,连忙拿起放在桌上的绒花蝴蝶给裕儿摇。 孩子没有哭的架势了,他松一口气,笑着看向裴曜,说:“和他玩几天,等熟了,肯定就笑了。” “这还差不多。”裴曜气哼哼的。 不过,他看一眼长夏…… 长夏正想问他今天买什么,面前忽然凑来人影,脸颊就被亲了口。 他眼睛睁大了一瞬,随即弯了弯眉眼,抿着嘴巴,笑容有点羞涩。 儿子不给笑脸,但长夏给,裴曜心满意足。 130-140 第131章 宫灯 小孩心心念念赶年集逛大会,一听见大人要出门,急得竖起耳朵认真听,不玩不闹了。 不是跟在阿爹老娘屁股后面,就是追在爷奶身后,生怕没看到自己,巴巴儿盼着跟去买年货。 裕儿还没长大,路都不会走,根本不知道爹爹出门做什么了。 不能去赶集看热闹,长夏没有什么遗憾可惜,他已经是大人了。 陈知没有跟去,家里还有各种活要干,他让窦金花跟着去转转,想吃什么吃什么,有想买的东西,跟裴曜说一声就行。 年集一直摆到三十上午,后几天想去了,随时都能去。 喂孩子吃过以后,长夏抱着裕儿哄了一会儿,就看见裕儿眼皮慢慢合拢,他笑着又拍拍,孩子眼睛闭上了,呼吸声渐渐平稳。 放好孩子后,听见院里的动静,他从东厢房出来。 陈知提着两个竹篮,买的都是豆腐,嫩豆腐老豆腐豆腐干都有。 得知孩子睡着了,他笑着说:“你荣阿叔家生意好,幸亏我去得早,买到了这么多,我回来的时候,他家院里好些人,都等着买豆腐,他一家子忙得脚不沾地。” 豆腐是冬天的好东西,也是除了白菜萝卜以外,容易买到的一道菜。 日子不好的人家,平时还舍不得吃,过年时多少得买一点,二十五这一天自家吃一点,再就是把豆腐炸了,给过年备一道菜。 陈知提着竹篮往灶房走,说:“晌午他们不在,就咱俩,我买了两碗豆花,一会儿隔水热热,调着吃了。” 长夏跟进来,答应一声,就挽起袖子拿了刀切豆腐。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炸豆腐,鲜豆腐也要吃。 裴曜他们估计过了晌午就回来了,晚饭的时候再一起吃炖豆腐、辣炒豆腐、拌豆腐干。 油锅热了以后,两人都拿着长长的筷子,将豆腐一片一片放进热油里炸。 这一锅油,明后天还要炸面麻花、炸鸡块鸭块鱼块,油倒得多,用是用不完的,晾凉后重新舀进油罐里,还能接着吃。 忙碌起来,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儿。 老天爷赏脸,没下雪,也没刮大风,备年货的这几天天天都有太阳。 裴家今年的酒水礼物等东西,全是裴曜买的,陈知就没问儿子要过年的钱。 年夜饭照样丰盛,裕儿被抱到东屋玩了一会儿。 饭菜端上来,大人吃菜喝酒,长夏抱着孩子回了东厢房。 年三十儿这样的好日子,喝起酒来肯定要热热闹闹说一阵子话。 见孩子困了,要是被吵到可能会哭,再一个就是有睡觉的孩子在,阿爹他们还要顾及孩子,不能放声说话。 东厢房点了油灯和蜡烛,一室昏黄灯光。 傍晚那会儿时不时就有炮仗声,长夏一直在留意孩子,发现孩子没有被吓到,心想胆子还挺大。 眼下天黑了,窜天猴和二踢脚的声音越来越多,到半夜还有连串的鞭炮声,他不免有些担心。 今年裴曜除了必要的两挂鞭炮,别的炮仗买得少,就是怕吓到孩子。 炮声一响,孩子睡得就不安稳,哼唧了两声,长夏又伸手拍了拍,轻声哄了两句。 裕儿的眼睛闭着,没有睁开,这让他放下心。 倒了一碗热茶喝两口,他原本打算哄睡了孩子再去吃一点,孟师父在,应该去陪坐的。 眼下一想,还是不去了,万一孩子被炮声惊醒,没个人在跟前肯定要哭。 一会儿去锅里拿两个热包子,吃饱就行了。 他坐在桌前,桌上有一碟酸枣糕、一碟杏脯、一碟花生、一碟红枣里混着些剥好的核桃。 他这会儿不是很饿,只捏了一个核桃慢慢吃,对着烛火出神。 外头炮声依旧。 每个娃娃都是这么过来的,长一长就好了,说不定五六岁上头,就敢点炮玩。 裴曜小时候不过五岁的年纪,就吵着嚷着要响炮,不给玩都不行。 正想着,长大后的裴曜忽然掀开门帘进来,手里还端了两个碗。 “怎么过来了?”长夏问道。 他眉眼含笑,眼睛倒映出烛火那一点温柔缱绻的暖光。 裴曜脚步微顿,眼神怔愣一瞬,才扬起笑脸走来。 他说道:“看你一直没过去,我拿了两个空碗,拨了些菜出来。” 一碗是荤菜一碗是素菜,满满当当的,长夏惊讶道:“这么多?我吃不完。” “我刚才跟师父和阿爹说了,我过来陪你一会儿。”裴曜坐下说完,又道:“忘了拿筷子。” “我去拿。”长夏起身说道:“锅里还有一些鸡块冬笋汤,应该还热着,我顺便舀一碗。” 裴曜刚才拨菜的时候没有舀汤,有的菜要是泡了汤水,就没那么好吃了。 两双筷子、一碗鸡汤放在桌上,长夏落了座。 裴曜端起茶碗,笑着说:“以茶代酒。” 见状,长夏也端起茶碗,和他轻轻碰了下。 孩子在睡觉,两人声音较低,三言两语说完,都安静下来吃菜。 屋里暖和,菜和茶都热乎,即使不说话,也不减这份自在和满足。 炮声逐渐密了,长夏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擦嘴,吃太撑也不好。 裴曜将鸡汤喝完,三个碗都空了,没剩什么东西。 听见东屋传来的说笑声,他开口道:“要不要响炮?在门前放,不在院里。” 长夏看一眼炕上的孩子,说:“要不,你先去门外放两个,我在屋里听听大不大,万一给孩子折腾醒,咱俩都不在,他哭起来也没人抱。” “行。”裴曜点头,就起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长夏听见离得近的炮声,嘣一声在空中炸开。 果然,裕儿哼唧了几声。 他连忙伸手拍一拍。 等裴曜再掀帘子进来,见长夏在哄孩子,就知道刚才的动静在屋里听也不小。 他坐在炕沿问道:“半夜响鞭炮怎么办?” 长夏见孩子依旧没有睁眼,哼唧声小了下去,想了想说:“我给他把耳朵捂住?” 裴曜笑了一声。 正说着,陈知进来了,见大孙子睡了,低声问道:“刚才你响炮了?” 裴曜说道:“嗯,试试动静,在门外放的。” 陈知也记起半夜要除岁迎新放鞭炮的事。 他开口道:“响鞭炮之前,先把孩子叫醒,这会儿还早,他睡上两个时辰,叫醒应该不会哭,最好别被炮声惊醒,不然不好哄。” 这话很有道理,长夏点点头,认真记下。 裴曜看一眼胖乎乎的孩子,心想今年看着胆小,再长几年,可能就和村里那些小孩一样,过年就惦记玩炮。 陈知吃饱了,见裴曜和长夏都没有睡意,他说道:“行了,你俩想去玩,就去门外放炮,我看着孩子就行。” 他笑着又说:“你师父买回来的那对宫灯漂亮,去看看,闷在屋里做什么。” 长夏应一声,就和裴曜出去了。 一对六角宫灯悬挂在堂屋门口两侧,里面的蜡烛已经点上了,火光映出灯壁上的彩图。 夜风轻轻吹动灯笼。 长夏站在灯下抬头,宫灯上绘了花鸟、寿桃、红柿、石榴等,漂亮鲜艳。 这是孟师父从府城买来的,一到家就拿了出来,看得人心喜不已,今天挂起来点上蜡烛,烛光暖黄,看起来更漂亮。 手忽然被牵住,他转头看向裴曜。 清俊英朗的脸上露出个笑,和平时的张扬、恣意不同,那双眼睛染上点点温柔的微光。 年少的郎君不知不觉褪去十六七岁时的青涩别扭。 无论眉宇之间的神态还是体魄,都成熟了一些,隐隐有了男人的沉稳。 真的长大了。 长夏只觉一阵恍惚,那个理直气壮要亲他,歪理一大堆,生气了还让他哄的清俊少年在眼前一闪而过。 现在的裴曜,越长越好看…… 心又跳得奇怪了。 他耳朵微红,什么都没说,轻轻回握住那只大手。 而等裴曜真的拉着他去门外响炮的时候,那份沉稳被打破,长夏无声叹一口气,都是假象。 · 太阳从东边慢慢爬到头顶当中。 雪水渐渐融化。 屋檐下,长夏拿着竹竿敲打挂在檐下的冰溜子。 屋顶的雪,还有冰溜子滴答滴答流水,汇集在一起,像下雨一样。 怕冰溜子掉下来砸到人,而且他有时候会抱孩子出来,因此每天都要戳一次。 一截冰溜子掉在地上,摔成好几段。 白狗忽然扑过来,也不知它怎么想的,对着冰溜子就是一通扑跃吓唬,最后还叼起一根,咬的咯嘣响。 把家里每一处檐下的冰溜子都打掉,长夏才放下竹竿。 他看见门口有人影,是阿爹回来了。 陈知没有立即进门,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拿了根树枝刮鞋底粘的泥。 雪融的时候,乡下到处不好走,全是土地,被雪水滋润以后,地面湿软,踩上去就有个泥印子,有的地方还打滑,走路不得不小心。 夜里寒冷,一些水洼水坑还会结薄冰。 小孩看见后,总要用脚尖在上面踩一踩压一压,冰面就裂出一道道白色的细纹。 “走路都费劲。”陈知抱怨了一句。 长夏来到门口,说:“阿爹,阿爷刚才回来打了一罐米酒,晌午煮米酒吃?” “行。”陈知把手里的竹篮递给他,说:“正好吃肉包,米酒喝着解腻爽口。” 篮子里是几斤肉。 家里馒头不多了,今天太阳不错,陈知一大早起来就说要蒸馒头包子。 昨天买的豆腐还有,和好面之后,他出门去赵李村买肉,打算多包两样包子。 长夏拎着竹篮进了灶房,将肉浸在水里洗了洗,剔下猪皮和一层肥肉,剩下的瘦肉切一切,就咚咚咚用力剁起肉馅。 正心无旁骛忙着,他忽然听见裴曜的声音。 放下菜刀出来一看,真是裴曜回来了。 裴曜也在门外刮鞋底的泥,看见长夏,他终于抱怨出声:“路上全是泥,一点儿也不好走。” 第132章 包子 知道裴曜爱干净,不喜欢鞋上、裤腿上沾泥。 长夏也不喜欢这个时候在外面到处踩泥,可下了雪,就有化雪的时候,只要出门干活,就避免不了。 他浅笑一下,安慰道:“那今天别出门了,家里没那么多泥,好好歇歇。” 见地上有个小罐子,他拎起来,不用打开就闻到了酱油的味道。 “嗯。”裴曜答应一声,仔细刮干净鞋底烂泥,才踏进院门。 每年冬天下了雪,裴家人都会把前后院的积雪铲出去,这样开春融雪时,院里就不会满地都是水,院墙角落也不会长久堆雪,脚下会干净许多。 裴曜将竹筐放在屋檐下,问道:“裕儿睡了?” 长夏给木盆里舀两瓢水,说:“一大清早比我醒得早,他抓了一把我头发,我才醒来,玩了一上午,两刻钟前才睡下。” 陈知去后院找了一圈鸡蛋,在后面就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他提着竹篮过来,笑道:“说你嘴馋有口福,真是一回比一回准,今天包肉包子,你阿爷还打了米酒回来。” 裴曜正在洗手,一听有肉包子吃,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说:“那正好,我从府城带了一罐酱油回来。” 府城的酱油香浓,滋味好,自打吃过一次后,每次酱油不多了,陈知或长夏都会叮嘱他打一罐回来。 想起一件事,他一边擦手一边说:“之前我去城东,看见有家醋坊,闻着还挺香,下回买一些尝尝,要是好吃就带回来。” “桌上有米糕,你饿了先垫垫。”长夏交代一句,就进灶房剁肉馅了。 除了野葱以外,他还切了一些老姜混进去一起剁。 陈知在旁边切豆腐丁,豆腐地皮菜包子也香,晒干的地皮菜一大早就泡上了,黑绿色的软块浸在水盆中。 裴有瓦几人不在家,裴曜问了一句,得知出门干活了,他一时不想出去,搬个板凳坐在灶房门口,吃着米糕喝着茶水,时不时说两句话。 在府城的日子没什么稀奇的,他每天都要做木雕、练手艺,不过今年师父开始教他做别的了。 两人天天去码头看船,少则两三刻钟,多则半个时辰。 码头人潮拥挤,他俩也会避开码头,沿着河岸慢慢走慢慢看。 大小船只的样式不同,那些桅杆、纤绳,还有船舱门窗的样式,以及大船船舵的结构,方方面面都要详看。 他向来只坐船,哪里会去想这些构造,初接触时还兴味盎然,一边看一边听师父跟他说船舶建造的一些事。 不过日子久了后,当真上手去做,发现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比做木雀难多了,也比学做螃蟹时艰难,兴致多少被打消了一些。 长夏剁肉的手一顿,听出了他的委屈。 这是学的时候遇到难处了,怪不得,今天一回来就抱怨,原来是这几天不高兴。 陈知也听出儿子的不如意,劝道:“世上哪有那么顺的事,慢慢学慢慢练,别着急,实在心烦,就先撂两天,有的事情,逼也逼不来,何必为难自己。” 随口说了这些,他觉得有点不妥,又补一句:“嗐,爹瞎说的,你那些手艺,我做不了,不是什么行家,最好,还是听你师父的,别听我瞎说,万一耽搁了。” “不是有那句话,什么有志者事就成,或许咬着牙去学,真就学成了。” 裴曜笑了下,有志者事竟成,不过这个“事就成”也说得过去,都是成。 至于长夏,长夏说不出什么道理,他一会儿觉得阿爹前面说的话有道理,心烦意乱了,暂放一放是对的,不然越想越烦扰。 可阿爹后面说的话也有道理,学手艺,不勤勉怎么行呢。 他眉头微蹙,神色变得纠结。 长夏咚咚咚剁肉的声音不小,因此三人说话都提高了嗓门。 窦金花还没进门,就听见大孙子的声音,高兴得笑起来,腿脚一下子变快。 “奶。”裴曜喊了一声。 窦金花手里攥了一把鲜绿的韭菜,笑着说:“刚才碰到你祝婶子在老庄子那边买豆腐,说她家春韭长出来了,非要让我去割一些,瞧这嫩韭,水灵灵的,一会儿给你炒鸡蛋吃。” 祝芸是赵连兴女人,两家是亲戚,裴有瓦又跟着赵连兴年年跑商,自然熟悉。 去年过年的时候,裴曜跟着裴有瓦去赵连兴家,带了一只自己做的小螃蟹,给了祝芸的五岁大孙女。 他两口子是见过世面的,一看这东西就知道价钱不菲,而且蟹腿还能动,大孙女高兴得什么似的,见人就显摆。 祝芸不是吝啬的人,知道这东西在府城才能买到,因此见了窦金花,连忙就给一些好菜。 之所以带一个过去,是裴曜想着每年连兴叔给他们家分的梅子货比旁人要多一点,而且这些年要不是老爹跟着出去跑商,家里也攒不下盖房的钱。 一只螃蟹不算什么,送就送了。 春韭鲜嫩,是这时节的好东西,裴曜笑着说:“是水灵,咱们家的春韭还吃不了?” 他刚才进门都没顾上看菜地。 窦金花坐下择韭菜,说:“出是出来了,但没你婶子种的这些大,再长几天才能割。” 她想了一下,又道:“你多住几天的话,等韭菜长一长,到时候带一些给你师父,自家种的菜,不花钱。” 一辈子自己种菜自己吃,一个铜子都不用花,大孙子在府城却得买菜吃,因此每次裴曜从家里走,她都想着要给带菜。 裴曜开口道:“嗯,这次回来,我得去山上转转,看有什么好木头。” 洗干净韭菜,窦金花一进灶房,就看见竹篮里的鸡蛋,显然是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 陈知说道:“娘,留两个新鲜鸡蛋,一会儿给裕儿蒸蛋羹,炒韭菜从罐里拿几个。” 孩子六个多月了,除了乳果之外,慢慢学着吃鸡蛋羹米糊一类的软烂东西,吃得还挺好,喂一口吃一口,从不挑。 说起大孙子的乖巧,陈知喜笑颜开,又说:“比你那会儿强,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鸡蛋,给你蒸了一个,不想你还挑嘴,吃着吃着就不愿吃了。” 小时候的事情又被翻出来,还是自己根本不记得的事,裴曜嘴一点都不慢,说:“我长大了可没挑过。” “就你能。”陈知没好气白他一眼,拿了盐罐给馅料调味。 长夏低头,抿着嘴巴悄悄笑了下。 · 笼屉一层层端下来,馒头的香味、包子的香味四溢,热气腾腾的。 最显眼的是唯一一屉白馒头,暄软雪白,用手抓起来的时候,指痕在馒头上留下凹陷的痕迹,又很快恢复,没留下痕迹。 大白馒头咬一口,松软有韧劲,嚼着嚼着就尝出微甜,越吃越香。 掰开的肉包子流汁,混着葱香味,肉味异常浓郁,香到忍不住直往嘴里塞。 豆腐地皮菜包子也够软和,馅调的好,有盐味鲜味,吃第二个的时候蘸一些醋汁,味道也很不错。 有包子,桌上的菜就少,只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酸水芹,就馒头吃正好。 一个冬天都在吃白菜萝卜,有了新鲜菜蔬,让人胃口大开。 长夏吃了两个肉包子,嘴唇上沾了一点油光,吃得高兴了,一双清透的眼睛泛着喜悦。 他拿起一个豆腐包子,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孩子的哭嚎声。 正好米酒喝完了,他面前的碗是空的,他把包子放在碗里,起身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往东厢房走。 裴曜抓起一个肉包,跟在他后面。 长夏一进屋,孩子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看见了他,一下子止住。 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就是干嚎,长夏笑眯眯抱起裕儿。 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抱着孩子让尿尿。 裴曜吃着肉包,站在旁边看着。 裕儿转过小脑袋,眼神透出一种天真和疑惑,似乎在想他是谁。 裴曜看出儿子在想什么,笑一声说:“又给忘了。” 长夏嘘嘘吹了两下,说道:“以后长大了,就能记住了。” 尿完之后,长夏手探进孩子后背,没出汗。 裴曜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拍拍手,端起地上的小盆往外走,尽快倒掉屋里就没味。 陈知掀开门帘,先是身体躲在门外,只探进脑袋,喵一声叫了下,见裕儿看过来,他用门帘挡住脸,又飞快扯开。 孩子咯咯的笑声童稚奶气,又圆头圆脑生的胖乎漂亮,谁见了都心喜,笑起来更是招人疼。 陪大孙子玩一会儿,陈知去灶房取来蛋羹。 包子馒头一出锅,见孩子没醒,他就把鸡蛋羹蒸上了,正正好,蛋羹嫩得很。 蒸了两个鸡蛋,裕儿一般吃不完。 长夏知道,这是阿爹特意多蒸的,让他也吃几口。 家里人丁单薄,有了裕儿后,几个大人没那么着急了,再不见暗暗叹气,每天乐乐呵呵的。 他同样知道,阿爹还是盼着能多生一两个。 裴曜再次进来,见孩子看他,他眉头一挑,走近后故意用有点凉的手指去摸裕儿的小脖子。 他刚才用冷水洗了手,如今天暖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孩子忍不住缩脖子,大眼睛眨巴着,小手挥舞起来,要把他的手赶走。 裴曜收回手的同时,孩子的小手乱挥,啪一下打在他手上。 那只小手胖乎乎的,看得他心喜,于是抓住,亲香了一口。 裕儿努力想要收回手,角力之下,不敌爹爹,气得啊啊叫了几声,眉头都蹙起。 陈知摇摇头,起身说道:“我去拾掇,你陪孩子玩玩,别老气他让他哭,气性大了对娃娃不好,让着些。” “知道了。”裴曜随口应一句。 屋里只剩下他和长夏了,他转头看一眼门帘,没听到有过来的脚步声,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亮的小葫芦。 第133章 花篮 长夏看见发亮的银葫芦,小小一个,圆润可爱,上面有雕刻一些花纹。 小葫芦递过来后,他下意识接住,仔细一看,这些花纹应该是葫芦藤,他看见藤上还挂了更小的葫芦花纹。 原来裴曜之前说的小葫芦是这个模样。 小是小,接过来就发现有一点分量。 真好看。 他心里这么想,眼睛在惊讶过后,就露出欣赏的点点笑意。 裴曜眉梢微扬,问道:“好看吗?” “嗯。”长夏点头,他这下反应过来了,刚才裴曜看门那边,是怕阿爹知道了说他乱花钱。 他小声问道:“不是说,等家里铺了青石板,再买这个吗?” 裴曜开口:“不贵,就二两,前天我去廖记送货,路过金银铺子,见里面人多,也进去凑了凑热闹,恰好看见这个,一问价,我手里正巧有二两,干脆就买了。” 他又摸摸孩子小手,笑着说:“阿爹说要铺石板,都好几年了,也不见动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也不怪阿爹拖,之前是你有身孕了,后来满月酒和银锁,都是该花的钱,就二两,下个月就赚回来了。” 石板路要花的钱不少,陈知的顾虑他俩都能猜到,除非手里有更多的钱了,否则阿爹不会轻易把钱拿出来。 青石板路这种东西,乡下多少人家都没有,有了不过是更好看而已,他们家起的房子结实敞亮,若院里铺了石板,就是锦上添花。 就是这“锦上添花”,才叫人犹豫,没铺不也照样过日子。 长夏用指腹摩挲一下小葫芦,已经买了,说太多无益。 见他喜欢,裴曜就知道买对了,说道:“其实买这个比别的好,是银的,真不想要了,能抵钱,也能拿去折现银。” 裕儿伸出小手,哇哇叫了两声。 长夏怕他把小葫芦吃进嘴里,没有松手,只让孩子摸了摸。 裕儿的哼唧声有些不满,他就将小葫芦握进手心,伸长胳膊递给裴曜,说:“还是先收起来。” “放钱匣子里?”裴曜问了一句。 “对。”长夏将孩子换了个方向抱,说:“匣子上有锁,放心些。” 钱匣子上的锁不大,钥匙也小,有两把,他俩一人一把。 裴曜放好小葫芦,问道:“我去给你拿包子,先吃饭。” “好。”长夏点点头。 他已经吃过两个肉包和几口鸡蛋羹,让裴曜抱着孩子,他又吃了两个小点的豆腐包子。 裕儿今天没什么脾气,在裴曜怀里挺乖,还时不时抬头看裴曜。 长夏吃完出去洗手,外面有太阳,裴曜抱着孩子跟出去。 “木雀做的怎么样了?”长夏沾湿手,拿起野澡珠在手心里搓了搓,白沫子很快出来。 裴曜说道:“初有雏形了,不过这是个慢功夫,先试着做出来,再一点点改,师父说急不得,他琢磨螃蟹花了好几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要着急,把东西做漂亮了,以后卖得才好。” 长夏洗干净手上的白沫子,说:“过段日子翻地育秧,这些还好,等插秧的时候,你不在家,要不要雇两天短工?阿奶前段日子说腿疼,还是别让她下地了。” 裴曜开口道:“那就雇个短工,你也别下地,在家看着孩子就好,不然阿奶一个人在家,裕儿分量不轻,抱一会儿胳膊都酸了,阿奶本就腿脚不好,可能抱不动。” 长夏的烦恼并非这个。 他认真说道:“我是想说,到时候,你劝爹一声,真到了插秧的日子,我再和阿爹说说,不然他们不听,肯定要说,不就这点活,自己就干完了。” 见他神色认真,还学人说话,裴曜笑一声,点着头说:“行,我知道了。” 陈知正在灶房忙,他俩在院里说话,自然听见了,他在灶房里高声笑道:“行了行了,不用你俩劝,到时我让你爹雇个短工。” 长夏笑眼弯弯,不再担心了。 裴曜朝着东屋走,朗声问道:“奶,你腿疼,吃药没?” 东屋的窗户开大了些,窦金花站在窗里,笑眯眯说:“吃了,也贴了膏药,强多了。” 裴曜见她说话声音不小,底气是足的,就放了心。 裕儿看见祖奶奶在窗里,一下子笑了,小手挥了挥,很高兴的模样。 窦金花便站在窗后逗孩子。 裴灶安给牲口的水槽添了水,提着空桶从后院过来,见孩子在院里玩耍,笑得合不拢嘴。 · 早春的天上不再有冬日常见的厚重阴云,明媚湛蓝。 风也和煦,吹起来耳朵一点儿都不疼。 说是不愿意出门,但下午裴曜还是去麦田和水田都转了转。 长夏本来想跟他一起,但孩子一直没睡,背出去沉甸甸的,路上泥泞,还是在家更稳妥,而且可以把孩子放在炕上、放在摇篮,就不用抱了。 窦金花帮着照看孩子。 摇摇拨浪鼓,晃晃绒花蝴蝶,又拿起布老虎嗷嗷叫,逗得裕儿直笑。 裴曜给孩子做了两只螃蟹,一只青色螃蟹,一只“蒸熟”的红螃蟹,还有一个木头小鸭子、一个巴掌大的木头小马。 前两天裴有瓦去赶水桥集,还给孩子买了一个彩色风车。 正好有风吹进堂屋,长夏拿起风车,风轮呼啦啦旋转,裕儿看见了,张嘴咯咯笑。 见孩子高兴,两个小手乱晃,窦金花轻轻抓着孩子的手,教他拍一拍。 “哎呦。”窦金花乐不可支,喜滋滋的,说:“可真聪明,一学就会了。” 裕儿的大眼睛疑惑过后,两个小手拍在一起,就听见祖奶奶的声音。 他似乎听懂了,奶气十足笑起来,一高兴又用力拍了两下。 孩子聪明,长夏也高兴。 正闹着,裴曜回来了,还带着一把柳枝和几朵野花。 长夏笑着问道:“怎么想起摘这个?” 裴曜把柳枝放在地上,说:“刚才去河边转了转,有几个小孩在编柳枝篮子,编的还挺好看,我顺手就拽了一把。” 一听他想要柳枝篮子,长夏放下纸风车,过来捡起柳枝,先分出长短枝条,随后拿了个板凳坐在裴曜对面,着手编起来。 裴曜确实不会这个,他小时候只顾和村里同龄人拿棍子打架玩了,小子里也有手巧的,不过编篮子这种活,多是小双儿和小姑娘喜欢。 长夏编柳枝篮子是小时候和王小蝉学的。 王小蝉娘会编这个,编的很好看,王小蝉学会以后,两人玩耍时,王小蝉教了他。 裴曜看着柳条逐渐在长夏手里编折成型。 野花带着长长的茎,长夏将野花编进去,最后做好,他看了看,把彩色风车斜插在小花篮里。 他把篮子递过去,笑着说:“野花不多,下次你回来,花就开盛了,到时候多摘一些,编个颜色更亮的。” 裴曜提起小花篮看了看。 春天的花娇嫩,柳枝颜色也是嫩绿的,没有到变深的时候。 柳枝花篮清新亮眼,窦金花笑眯眯夸道:“真好看。” 闻言,裴曜把花篮给了她。 窦金花左看看右看看,拿着逗摇篮里的裕儿。 一群燕子从空中飞过,身形轻盈极了。 早春的傍晚尚带这寒意。 东厢房。 长夏手里拿着一条湿了的尿布,浸在水中打湿后搓洗起来。 他头发用一根旧发带松松绑了两圈,垂在背上。 先前赶着剪发的好日子,一家人都打理了头发,不然太长麻烦。 拧干后,他搭好尿布,又洗洗手,这才进屋。 裴曜正在哄孩子,但裕儿不怎么给他面子,被拍一下就哼唧一声,不愿意闭上眼睛睡。 长夏上炕后,裕儿看见他,小嘴巴呜呜叫了两声,也不知在说什么。 裴曜收回手睡回外边,见长夏背对着他,一头乌发干净顺滑,下意识伸手,将发带解开。 顺滑的头发一下子散开,他伸手摸了摸。 下午两人都洗了澡洗了头发,长夏想着在家里,时辰也晚了,没有人会来串门,就没正经束发,只松松绑着。 为哄孩子睡觉,长夏没说话,等孩子闭上眼睛睡着了,他给盖好被子,就轻轻翻身,面朝着裴曜。 漂亮的眼睛盈着笑意。 裴曜亲过来的时候,长夏下意识闭眼,眼皮就被吻了几下。 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颈侧,不断嗅闻亲吻。 洗完澡后,裴曜非让他给身上抹香膏,颈侧、锁骨还有心口,甚至…… 温柔的吻让长夏轻轻颤抖,唇被吻的染上一抹艳色。 男人结实温热的躯体覆盖上来,他眼睫颤如蝶翅,轻轻搂住裴曜脖子,吻在对方唇角。 长夏轻哼一声,渐渐沉溺在缠绵里。 第134章 蜜蜂 一片灰条菜嫩生生的,长夏看见了,提着空竹筐快步走过去。 随手一掐就是一把嫩嫩的野菜,他弯着腰,两手齐上,很快就有小半筐收获。 草茎被掐断后,或多或少有绿色的草汁,他手指脏了,用手帕不好擦掉,就没有管,背起竹筐沿着山坡往上走。 没多久,身后传来喊声。 陈知匆匆追了上来,他俩今天打算去挖春笋,临出门时,赵琴找陈知说了两句话,长夏就先出来了。 “阿爹,我刚看见一片灰条菜,很嫩,就摘了半筐。”长夏说道。 陈知追上后,放慢了脚步,说:“行,回去焯了,凉拌着吃。” 有窦金花在家里看孩子,他俩都没操心,裴灶安就在家里干活,怎么都能应对得来。 路过一条小溪时,长夏洗了洗手。 水里忽然有一只虾蹦了下,他看得很清楚,但离得有点远。 陈知也看见了,说:“回去了跟你爹说一声,这两天要是有工夫,让他下张网,捞点小鱼小虾,这一口新鲜的,我都有些馋了。” 山溪里的一种小白虾很鲜,春天时最好吃。 小白虾水腥气很淡,不用别的料,趁鲜活,在水里煮熟滋味就极好。 他一说,长夏也有点想吃了。 山里的路不好走,不是爬坡就是下坡,两人一边走一边看附近有什么东西。 瞧见枸杞嫩芽在风中摇晃,陈知笑道:“没有小虾吃,摘些嫩芽,回去和瘦肉煮汤。” 长夏跟着他过去,摘了不少枸杞芽。 香椿芽发了上来,不过家里有了,不用去摘。 看见有野花,长夏顺手摘几朵,到了竹林后,就顾不上手里的花了。 挖笋是个费力气的活,等筐子塞满一根根嫩春笋,他俩在原地歇一会儿,才背起竹筐下山。 远远的,长夏就看见自家门前有几个老头在墙根下或蹲或坐,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高谈阔论。 裴灶安吸着烟袋,看见他俩回来,轻咳一声,就将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不再抽了。 孩子小,陈知嫌他那个烟味呛,早就说过不许在孩子跟前点烟。 裴灶安很有眼力见,怕儿夫郎嫌弃,不让他抱曾孙,刚才是看到老杨头抽,没忍住摸出了自己的烟袋锅子。 儿夫郎厉害,管家这么多年,他和窦金花早已习惯,即使偶尔心有怨言,也轻易不说什么,家里就这几个人,何必弄得鸡犬不宁,顶多瞪一眼儿子,或者骂两句出出气,也就过去了。 “老叔过来了。”陈知笑着招呼一声,就进门了。 长夏冲他们喊一声阿爷,也没多留,跟着进去了。 身后的老头们又说起今年种甘薯的事。 今年是第三年了,甘薯在燕秋府城推行开来,只要没偷懒的,去年秋天的收成,最少也有一百斤左右,足够今年按亩栽种了。 而今年开出来的那亩靠山田依旧不收税,无论多少,都是农户自己的。 这让很多人心热不已。 已经种了两年,这些上年纪的老人,自认种了一辈子地,经验十足,对甘薯该如何育苗,如何栽种,苗的稀疏和栽种距离该如何,各有所得,毕竟已经种了两年了,多少摸出了一些门道。 第一年领甘薯的时候,衙门还往各个村派了人,先给里正叮嘱一遍栽种的要诀,再由里正告诉大伙儿。 而衙门的那些经验,则是朝廷收集了其他府地的栽种情况得来的。 有这些,燕秋府的庄稼人种起甘薯,就更有把握了。 要是种的好,一亩下等田不说千斤了,有六七百斤的收成就够让人高兴。 而且今年收获的,全能留下自己吃,到时候正好过冬。 去山上一趟,过去一个多时辰,回来孩子睡了,长夏进屋看一眼,就出来洗菜。 门外的声音忽大忽小,几个老头说完甘薯的事情,又说起别的。 长夏听一耳朵,兴致寥寥。 按阿爹的话,把那些陈年芝麻烂谷子又翻出来了,别说听,背都背会了。 他和裴曜也是如此,那些陈年旧事听了不知多少遍,小时候就不怎么爱听了。 想起甘薯的味道,甜糯糯的,确实好吃。 去年收了将近二百斤,留了一大半做种薯,剩下的就吃掉了。 甘薯催出了芽,这两天刚埋进土里育秧苗。 · 没下雨,融雪的泥泞早晒干了。 城西,裴曜从颜料铺往回走,手里拎了几个用细麻绳套起来的小罐子。 街边有卖炸油糕的,他顺便买了六个。 接过油纸,正要往前走,对面来了两个一边跑一边打闹的小孩,六七岁的模样,梳着两个羊角揪,背着不大的书囊。 两个小孩一个追一个,追上就用手里的竹竿砰砰砰打起来。 他俩玩得不亦乐乎,从旁边经过的人下意识避开了几步。 一个穿红衣的小孩随手在脸上一抹,他的手脏,小脸立刻就花了,他吸吸鼻子,说:“不玩了,今天的字还没记完。” 说起课业,另一个穿绿衣的小孩也闷下头叹了口气,小大人一样。 裴曜看见他俩一个花脸一个叹气,星眸露出一点笑意,这两个一看就知道是皮猴子,课也不好好听。 垂头丧气的小孩从旁边走过,一个比一个像蔫嗒嗒的鹌鹑。 裴曜看得好笑,走着走着,他想起裕儿。 城西有家私塾他知道,之前路过的时候,还听到了里头的诵读声。 和乡下不一样,乡下的私塾多在冬天开办。 当年他去念书,是家里想让他认几个字,于学业一道,他天赋无奇,不过字写得还算可以。 能念得起书的乡下小孩不多,到年纪了就要干活,一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认几个字就不念了。 他们那附近出过几个秀才,他念的私塾,就是一个老秀才办的。 不过他们湾儿村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最近的赵李村和曲水村也没有,许是没有这样的风水,村里人很少谈论考功名的事。 至于裕儿。 裴曜想,再过几年,裕儿四五岁了,到开蒙的年纪,就该送去上学堂了。 该认字还是得认几个,不然以后连地契房契都看不明白。 只是不知道府城的学堂一年束脩多少。 城西私塾一年都有读书的声音,不止是冬天,肯定比乡下贵。 · 算着插秧农忙的日子,裴曜坐船从府城赶回来。 只是还没进门,就听见窦金花焦急的声音,说什么打、打,孩子也在哇哇叫。 他脚一蹬几步跑进去,谁想是长夏和窦金花在驱赶蜜蜂。 胖乎乎的裕儿坐在摇篮里,抬头看着在空中嗡嗡嗡乱飞的几只蜜蜂,小嘴巴叭叭的,还挺凶。 就几只蜂,裴曜急奔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窦金花看见大孙子,都来不及说话,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忙着赶蜜蜂。 长夏拿着孩子的一件衣裳,也在半空中甩了几下。 见他俩这么忙,孩子还在那里哇一声啊一声吓唬蜜蜂,裴曜有点哭笑不得,说:“不就几只小蜂,也没落下蜇人。” 长夏说道:“它们吓唬孩子,刚才见孩子害怕,故意绕着孩子飞,裕儿本来怕怕的,又被它们气到,哇哇叫了几声,我才察觉。” 还有这种事? 裴曜有点惊讶,见孩子确实在生气,他笑着上前,拿起一个空竹匾,大力扇了几下。 竹匾扇出来的风大,蜜蜂飞走了,不再围着摇篮嗡嗡叫。 长夏看见,说:“刚才一着急,都没想起用这个。” 裴曜看见被丢在地上的一束野花,问道:“是花引来的?” 长夏点点头,说:“想给裕儿玩的,没想到引来了蜂。” 第135章 得意 太阳很暖和,裕儿不再穿得圆咕隆咚,换上了薄衣裳。 有时陈知会抱着孩子出去串门闲转,这么胖乎漂亮的奶娃娃,不少人瞧着都稀罕。 村里一些老人看了娃娃的胳膊和腿脚,都说以后能长个高个儿。 长夏眯着眼睛看一眼天,说:“太阳大了,你抱着他,我和阿奶把摇篮抬进去。” 裴曜卸了竹筐,笑着将胖崽抱进怀里,低头就亲一口。 孩子的脸颊又软又嫩,在他想亲第二口的时候,裕儿的小胖手忽然伸出来,按在他嘴上往外推。 裴曜不好张嘴,闷闷笑起来,胸膛都在颤动。 长夏和窦金花把摇篮抬进堂屋,一出来就看见孩子用手捂着他的嘴。 “怎么了?”长夏浅浅笑着。 裴曜将孩子的小手扒拉下去,刚张嘴,那只小手又伸过来了,手指头不小心进了他嘴里。 “呸呸,怎么还是咸的。”裴曜嫌弃地扯开儿子小手。 裕儿咯咯笑起来。 长夏脸上笑容变大,接过孩子,说:“天热,手心可能出汗了。” 裴曜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孩子脑门,只是碰到了而已,就见裕儿睁大眼睛,两个小手都捂上去。 “出息。”他笑骂一句,就去水缸边舀水了。 裴曜将木盆放在架子上,问道:“给他洗洗手?趁水干净着。” “好。”长夏摸一摸儿子手心,确实出了细汗,院子里热,刚才还大叫着赶蜜蜂。 小胖手一伸进水里,五个手指头还张开了,就等着大人给他搓洗。 裴曜又笑起来。 窦金花在旁边笑眯眯说:“洗惯了,都知道张开手了,这小脑瓜,真是聪明。” 裕儿见大人笑,也傻乎乎跟着笑。 长夏给他擦干净手,站起来说:“爹前几天买了两棵石榴树苗,已经栽上了,刚才看见没?” 裴曜撩水洗手,开口道:“刚才在门外,听见孩子乱叫,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跑进来什么也没留意。” 石榴树苗栽在菜地边上,三人过来看了看。 树叶没有枯没有蔫,长几年才能结石榴果。 菜地绿油油的,各种叶片随风摆动,长势喜人。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吆喝卖鱼。 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两个孩子,脆生生的,吆喝的很起劲。 长夏问道:“想不想吃鱼?” 裴曜点点头:“行,我去问问。” 他往外走,长夏抱着孩子,和窦金花也出来了。 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双儿,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推着独轮板车,车上放了两个水桶,有水从桶里晃荡出来。 两个人都黑瘦,小双儿见有人询问,连忙说都有什么鱼。 裴曜上前看一眼,两个桶里都有,除了几条翻白肚的,其他都活着。 鱼挺便宜,他自己上手挑了五条。 窦金花从家里提了桶出来,见两个小孩脸生,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小姑娘声音清脆,说是从曲水村来的。 曲水村离得不算远,那边的老人窦金花有认识的,年幼的孩子就不大认得。 裴曜掏了荷包数钱,一共四十五文,他挑的鱼偏小,肉嫩,小鱼肯定比大鱼便宜一些。 他们这儿本来就靠河,鱼拿去镇上卖还能多卖一点钱,但在乡下,价钱就贱一些。 一下子有了几十文,两个小孩挺高兴,郑重其事将钱放进钱袋,再由大一点的小姑娘揣进怀里。 裴曜好奇问道:“你俩捞的鱼?” 小双儿说:“我家大哥捞的,他要去地里,没工夫去镇上,叫我俩来卖。” 两个木桶有水有鱼,轻不到哪里去。 长夏见他俩用力到撅着屁股推板车,笑着摇摇头。 “真能干。”窦金花说道。 大人看着他俩推车那么费力气,可小孩能卖到钱,高兴得什么似的,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湾儿村往后面还有几户人家,他俩推一段路就停下来喊,嗓门高高的。 裴曜提着水桶回来,问了一句插秧的事。 长夏换了胳膊抱孩子,说:“今年秧苗小,要迟几天,还不到时候。” 他又道:“爹和阿爷这两天在翻靠山田,一会儿你去看看。” “好。”裴曜应一声,拿了刀和剪子坐在院里杀鱼。 鱼肉细嫩,清蒸就很好吃。 长夏坐在桌边,先端了碗给孩子喂鸡蛋羹。 裕儿一口就把小勺子含住,吃到蛋羹后,大眼睛都笑弯了。 第二勺还没喂过来,他就张大了嘴巴,满眼期待。 裴曜原本想喂孩子吃饭,但裕儿一看见鸡蛋羹来了,扭着身体不愿意在他怀里。 孩子伸手扒拉碗,长夏避开,家里鸡蛋是够吃,但没有多到能让孩子糟蹋。 陈知刚才带着饭菜和水罐去靠山田了,裴有瓦和裴灶安还在地里。 那边离得远一点,毛驴和耙犁撂在地里怕丢,来来回回牵着也麻烦,在地里吃饭最省心。 饭后,知道老爹和阿爷在地里歇,裴曜没有着急过去。 裴灶安年轻的时候要强,撂下碗就去干活,结果伤着身体了,从那以后,只要不是急活紧活,裴家人都不会刚吃饱就下力气。 不过抱儿子也挺费力气。 长夏在灶房洗碗筷煮猪食,裴曜抱着裕儿在灶房门口逗狗。 白狗叼着一个小竹球来回跑,竹球上挂着几个彩色络子,红色黄色绿色都有。 狗很兴奋,在院里跑来跑去。 老黄狗趴在太阳底下,瞥一眼狂奔的白狗,眼皮耷拉下来,波澜无惊,听到孩子咯咯笑,它才摇摇尾巴。 白狗把竹球放到裴曜跟前,它汪汪叫一声,转头就跑,肥壮的身体在奔跑中荡漾出肉的波澜。 这两年家里人吃得好,它跟着沾光,老狗吃不动了,胃口也小了,很多骨头和肉渣都是它的。 白狗停下后,又叫两声。 裴曜会意,用脚尖将竹球骨碌碌踢过去。 白狗很聪明,咧着嘴巴像是在笑,一路用前爪将竹球踢了回来。 孩子看见,笑得直拍小手。 玩了一会儿,裴曜开口道:“对了,我前几天去廖叔那边送货,碰见了那个学着我做的人。” 长夏一下子转过头,问道:“是个什么人?” 裴曜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纪应该比咱们大一点,脸白,相貌一般,人瞧着没多大精神,他应该知道我,见我拿了木雕出来,一声不吭,也没有意外之色,廖叔给他结了钱,他就走了,我也没跟他说话。” “我找廖叔问了一下,廖叔说对方家在府城,并非什么富贵人家,小门小户的,倒是念过几年书,可惜好吃懒做,念书不成,做小生意也不成,干脆就在家待着,整日游手好闲,爹娘打骂也不顶事,打小就惯坏了。” 长夏一听,原来是这种人。 裴曜又说:“廖叔跟我说了,那人小时候跟着他阿爷学过一点木头手艺,才会这个,不过好些廖叔都看不上,送去也不收,那人得过且过,卖一个是一个,卖了钱最好,卖不掉就去找另外的玩器店。” 狗又把竹球放在他脚下,他踢过去,说:“我一看是这样的人,连那点比的心都没了,没意思。” 长夏点点头,是呢。 “其实不止这个人,我在府城多逛了几个地方,发现卖木雀的多了。”说完,他看向长夏,忽然又挑眉,笑道:“可他们的手艺都比不上我。” 他的得意溢于言表。 长夏失笑,认同道:“我还没见过比你做肥雀厉害的,那么肥,却很漂亮。” “上色也好看。” 似乎还嫌不够,长夏又说一句:“大鹅、小鸭子,还有小南瓜、小夜壶,都好看。” 时至今日,裴曜做了不少小夜壶,他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如今已经坦然接受了。 第136章 逗人 咬痕斑驳的菜叶上,一条菜青虫蠕动起来,慢慢往上爬。 忽然,阴影从上方投下。 威风凛凛的红冠大公鸡猛地啄向青虫,快如闪电,当即就将菜青虫甩到地上,尖而有力的爪子按住在地上慌乱拱起身体的青虫,几口就将虫子吃下肚。 咕咕咕的动静从菜地各个方向传来。 除了大公鸡以外,十几只母鸡分散在闹了虫的几块菜地里,有的见了菜叶就啄,直到发现菜叶底下藏着更肥的虫子后,菜叶也不吃了,找起虫子来。 长夏站在菜地边上看了一会儿。 这几块地的绿叶菜被青虫祸害了,阿爹说算了,不吃了,放鸡来捉虫。 鸡顺口啄菜叶吃也没什么,总归是自家养的,长得肥肥的才好下蛋。 那些插了竹竿的爬藤菜还好,为防鸡群乱啄,放它们出来之前,窦金花和裴灶安给闹了虫的几块菜地围了竹篱笆,将地方圈好,才赶鸡进去。 家里之前拔出来的旧篱笆还没剁开烧,一直放在后院,今天正好用上。 不过竹篱笆没办法把一圈都围起来,长夏看见几只小母鸡跑到一旁的菜地里,拍着手把它们赶了回去。 已是夏日,清晨的微寒凉爽只有那么一时半会儿。 太阳的光束穿透云层,一道道照下来。 长夏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黄儿?” 白狗跟着阿奶出门了,不在家。 老黄狗从窝里出来,打着哈欠,懒洋洋抻长了身体,又扑棱棱甩甩毛。 它看向长夏,长夏朝菜地指了指,说:“看着鸡。” 老黄狗向来聪明,慢腾腾往菜地那边走,它虽然老了,但没有瘸,走路除了慢一点,还算顺当。 长夏没有再管鸡和狗,进屋看一眼炕上的孩子,还没醒,就先去灶房忙了。 他开了柜子的锁,从里面拿出五枚咸鸭蛋,放在一个碗里,没有切开。 明天要去舅舅家,表哥的小儿子满月了,今天裴曜肯定会回来,上次走之前,阿爹特意跟裴曜交代过,让他赶着日子回来。 咸鸭蛋是阿爹上次从舅舅家拿回来的,不会那么咸,裴曜很喜欢配粥配馒头。 还是等裴曜回来后再切咸鸭蛋。 锁好柜子后,长夏端起竹匾,舀了水坐在灶房门口洗菜。 裴曜有时候上午回来,有时候忙一点,就下午回来,不过他总会赶在吃饭前到家,轻易不会错过。 长夏觉得这样很好,能吃上热的正经饭,比随便啃个馒头米糕充饥垫肚子更好,还不用生火另做了。 听到孩子哇哇叫的喊声后,他放下手里的菜,笑着起身,先拿起搭在木架上的布巾擦干净手,口中喊道:“来了。” 听到大人声音后,孩子不再乱叫,汪汪吠了两声的老黄狗也不再叫了。 长夏掀开薄薄的布帘子进去,胖乎乎的孩子就哼唧起来,肉滚滚的腿蹬了两下。 还没到暑夏,裕儿夜里睡觉穿着一身薄衣裳,看不到藕节般的胳膊和腿。 一看孩子神色,长夏先上手抽出尿布,果然尿湿了。 他拿了软布巾给裕儿擦干屁股,又给换了一身小衣裳,这才抱起孩子。 长夏托一把肥肥的小脚丫,用手心轻轻拍几下,刚睡醒的孩子还有些懵,但下意识露出笑脸。 把孩子放进木推车里躺着,见裕儿坐没有哭闹,长夏连忙去舀水,用软布巾沾湿,给孩子洗了脸擦了手,顺手也在小脖子上擦一把。 裕儿有点不情愿,扭着脑袋想躲开,可根本拗不过大人,哼哼唧唧假哭两声。 长夏笑一下,没理儿子的假哭,将布巾在水里揉洗几下,拧干搭在一旁。 木推车放在屋檐的阴影下,不怕太阳晒到,车里放着拨浪鼓,昨天还玩了纸风车和绒花蝴蝶。 不过今天只有长夏自己,怕孩子往嘴里塞风车和蝴蝶,来不及掏,就没有放。 拨浪鼓倒不怕,绳子系得紧,不怕小木珠脱落,他每天都会看看。 从屋里拿了小枕头出来,给裕儿垫好脑袋,长夏拿来乳果。 裕儿眼尖,一下子丢了手里的拨浪鼓,两个小胖手伸出来,嘴里呜啊叫着。 长夏听不懂,但知道孩子的意思,笑眯眯把乳果递过去后,裕儿两手抱住乳果,乖乖吃起来,哄都不用哄。 见状,长夏坐回原处洗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和裕儿说两句话,今天要吃米糊糊,吃饭的时候不能捣乱,爹爹也要回来,等爹爹回来了,夜里让爹爹搂着裕儿睡。 裕儿忙着吃奶,根本没听懂。 长夏眉眼盈着浅浅笑意,不再说话打搅孩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 还没到晌午,太阳就热辣辣的。 鸡被赶回了后院,到下午没那么热了,再放出来吃虫吃菜。 今天还省了喂鸡这件事。 大木盆里盛着干净的水,正放在太阳底下。 东厢房。 长夏逗着孩子玩一会儿,但裕儿坐在炕上笑两声,大眼睛眨巴着,就看向站在他旁边的裴曜,也不见笑了。 “臭小子,看什么呢,又不认得爹了。”裴曜说着,伸手摸摸孩子的肉脸蛋。 陈知从外面进来,听见这句话,笑道:“还没到记事的时候呢,你回家住的天短,孩子难免记不住。” 裴曜摸摸孩子小胖手,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说:“这好办,裕儿也大了,带他一起去府城住几天,省得又忘了我。” 忽然听闻这个,哪怕之前提过一次,不过陈知还是没能立即出声答应。 大孙子不在家的话,要是吃不好睡不好,该怎么办。 长夏和裴曜都年轻,哪里有带孩子的经历,孟师父一看就知道帮不上什么忙。 他想了一会儿,说:“嗐,急什么,天这么热,你带去府城,孩子要是住不惯,乍一到了生地方,夜里认床的话,哭闹起来没完没了,容易搅扰到四邻。” 裴曜一下子犹豫了,乡下地方大,他们家和近邻杨家还隔着一段地方。 梧桐小巷确实是各门各户挨着,有时隔壁人家在院子里吵架,隔着墙就能听见。 陈知又道:“那边地方小一点,不如家里凉快,到处都敞亮,风一吹,不怕闷着热着。” “也对。”裴曜点点头,说:“还是等入了秋,天凉了,再说这些。” 陈知想了下,心中虽有不舍,可裴曜想孩子,带去就带去了,总不能长到一岁还不记得爹。 到时候孩子腿脚更壮实,不再软趴趴的,比如今更让人放心。 长夏拿着布老虎逗裕儿,裕儿伸手来抓,他忽然往后收,抓了个空,裕儿却咯咯笑起来。 他一边和孩子玩,一边听裴曜和陈知说话。 裴曜之前就提过带他和孩子去府城,在家住着舒坦,做什么都熟悉自在,不过府城有裴曜,对他来说,和孩子住在哪里都行。 明天要回娘家,陈知干脆收拾起孩子的尿布和衣裳。 乳果也得带上,侄儿娶的是媳妇,上次回去侄媳奶水足,根本不用给孩子吃乳果。 他嫁到裴家,裴家子嗣单薄,老爹老娘操过不少心,自然稀罕曾孙,裕儿肯定要跟着去。 长夏帮着收拾。 夏天经常变天,怕万一半道上下雨,还收拾了一把伞。 裴曜插不上手,顺势就站在长夏刚才的位子上,拿着布老虎逗孩子。 裕儿看一眼,没有伸手来抓,反而拿起一旁的拨浪鼓,自己摇的咚咚响。 孩子胖乎乎十分可爱讨喜,裴曜没忍住,将孩子抱起来,先掂一掂分量,着实不轻,他笑着,低头就亲一口孩子脸蛋。 裕儿没有哇哇乱叫,只眨着眼睛看他。 裴曜见他还抓着拨浪鼓,就想给儿子摇一摇,不想他试着将拨浪鼓从孩子手里拿过来时,发现裕儿的小手挺紧。 “力气不小。”他情不自禁出声。 长夏转过头,见他父子俩为一个拨浪鼓在争抢,裕儿的小嘴巴都抿住,小手紧紧握住拨浪鼓的木柄,忍不住笑着说:“手可有劲了,有时候抓着东西,我和阿爹两个人都掏不出来。” 陈知笑呵呵的,说:“有劲才好呢,以后一定壮实。” 裴曜手上松了力气,拿不过来就算了。 裕儿又抬头看他,他吓唬裕儿,装作又要抢拨浪鼓的架势,手指捏上了木柄。 裕儿连忙缩手,不让他拿到。 裴曜收回手,却在裕儿放松的时候,再次捏上去。 如此来回几次,就变成裕儿偷偷把拨浪鼓往他手边戳,等他伸手来拿的时候,裕儿突然缩手,让他抓了个空。 孩子缩手根本不快,也就是大人故意抓不住。 玩了几次后,裕儿终于笑出来。 “你还会逗人玩?”裴曜有一点惊讶。 陈知打好了包袱,说:“他又不傻,平时大人逗他,学着学着就会了,当然,也是咱们裕儿聪明。” 三人和孩子玩一会儿,长夏见裕儿揉眼睛了,眉眼有点变红,就让裴曜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伸手拍拍哄哄,没多久,孩子就睡着了。 天热,晌午都要歇歇,窦金花和裴灶安早睡下,陈知见大孙子睡得香,自己也回房歇晌觉。 长夏倒了一碗茶,一边喝一边小声说:“如今不用抱着哄,省事多了。” “是挺乖。”裴曜点头赞同,一双星眸中满是对孩子的喜爱。 门窗半掩上,两人也上了炕小憩。 平躺着的长夏被一只大手碰了碰,他翻了个身,面朝着裴曜。 屋里没那么热,不用摇扇子。 长夏摸摸裴曜脑袋,又用指腹轻轻摩挲脸颊,年轻的清俊男人心满意足,一只大手搭在他腰上,闭上眼睛就睡了。 第137章 买田 小小的婴孩睡在炕上,眉心有一条细细的红钿。 他被大人说话声搅扰到,小嘴巴动几下,发出细声细气的哼唧声,小手也动了动。 长夏坐在炕沿,看见凳儿细细的手指,又看一眼自己怀里裕儿胖乎乎的手指头,忍不住笑了下。 王小蝉给他倒了一碗热茶,也坐在炕沿,看一眼睡觉的孩子,压低声音说:“夜里要吃两三次,尿布也得换,以前帮我娘带小花小丰几个,夜里不用我管,谁能想到这么累。” 他的语气带着疲惫和一点抱怨,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长夏只好安慰他,说道:“再大些就好了,只要睡着了,夜里就不用喂,能一觉睡到天亮。” 见裕儿睁着大眼睛看自己,王小蝉又笑了,稀罕得不行,伸手接过裕儿,说:“裕儿真是乖。” 胖娃娃总是讨人喜欢,尤其漂亮的。 王小蝉笑道:“要是凳儿长大一点,也吃得胖胖的,像裕儿一样,壮实一点,那就好了。” 胖嘟嘟的裕儿分量不轻,乖乖待在怀里不哭不闹,乐得王小蝉眼睛都笑弯了。 两人说着话,裴文清老娘掀开门帘进来了。 见孩子还在睡,她放轻了手脚,和长夏说了两句家常话,又逗了逗裕儿。 裴文清老娘说:“我们小板凳瞧着弱一些,再长一长,吃得多了,说不定就和裕儿一样,也胖起来。” 凳儿是个小双儿,刚出生时哭声细弱,怕养不活,裴老娘和裴老爹给取了个“板凳”的贱名,如今过了满月,长大了一点,也结实了一点。 没能得个男丁,裴老娘看着裕儿,心里难免有些羡慕,不过这才头一胎,小蝉和文清还年轻,以后还能生。 裴曜和裴文清在院里说话。 虽是亲戚,可他一个外男,不大方便进王小蝉屋里,只在刚进门时,进去看了一会儿孩子,就和堂哥出来在外面喝茶闲聊。 王小蝉抱一会儿,有点抱不动裕儿了,就把孩子放在炕上。 不想裕儿看见睡觉的小板凳,嘴里呜呜哇哇说了两句话,就往小板凳那边爬。 长夏眼疾手快,立刻伸长胳膊,将裕儿拽住,一把抱了回来。 他点一下裕儿小脑袋,说:“弟弟在睡觉,你捣什么乱,惹哭了你又不会哄。” 他抱着裕儿站起来,道:“不早了,该回去了,晒了水,得趁热给他洗洗,早早让睡下,就不闹人了。” 裕儿没能得逞,哼哼唧唧在他怀里扭身子,一会儿又把胖嘟嘟的脸蛋埋进他胸口乱蹭,一副要闹起来的样子。 王小蝉也站起来,家家都有事忙,能得闲串个门算不错了,因此没有多留,送他俩出门。 裴曜见儿子气闷的小模样,还啊啊叫了一声,顺手接过来抱着,道一声别,就和长夏走了。 下午的太阳没那么晒了。 长夏伸手一探,木盆里的水热乎乎的,正合适。 正好陈知在院里洗衣裳,他一个人端不动,裴曜又抱着孩子,就喊阿爹一起将木盆搬到东厢房门口的屋檐阴影下,避开了直照下来的光。 一看要给大孙子洗澡,陈知三两下把剩下的衣裳洗完,在木架上搭好,笑眯眯过来看。 裴曜给胖崽脱了衣裳,两手抱着出来。 光溜溜的小孩雪白可爱,胳膊和腿真真像藕节似的,圆滚滚肥嘟嘟。 还没碰到水时,裕儿的腿弯曲着,小小的脚趾蜷起来,似乎有点害怕,不过等脚碰到热乎乎的水面后,一下子就乐了,小手拍着,也不知在傻乐什么。 裴曜把孩子放进木盆里坐着,裕儿坐得还挺好。 怕孩子滑下去,长夏扶着孩子胳膊。 裕儿另一只空闲的手在水里乱搅动,不小心拍出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长夏三人都下意识侧头躲避。 天热,孩子玩水没什么,反而高兴。 陈知拿来软布巾,在孩子身上搓搓洗洗,这么小的孩子皮肉嫩,他都不敢用太大力气,洗干净就行了。 裴曜也上手给儿子洗洗脸,肥嘟嘟的小脸蛋十分讨人喜欢。 “臭脚丫也得洗洗。”长夏说着,就给孩子搓了下小脚丫。 许是觉得痒痒,又或许是和阿爹玩,一碰到小脚丫,裕儿就咯咯笑起来,大眼睛看向长夏,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臭脚丫臭脚丫。”长夏逗起孩子。 裕儿笑声就没断过,被陈知抱起来,长夏给他洗小屁股的时候也是。 孩子小,连路都不走,身上没灰没尘,从盆里抱出来后,水还是清的。 陈知一看,就把裕儿换下来的小衣裳浸在水里,拿了野澡珠搓搓洗洗。 炕边。 擦干后的胖娃娃穿了一条绣着鲤鱼的红肚兜。 洗了澡,还不用穿衣裤,裕儿高兴得很,也不愿睡觉,就在炕上爬来爬去。 窦金花进来就看见曾孙爬的这么起劲,连忙夸两句,好给曾孙助威。 她站在炕边看一会儿,想起刚才听到的闲话,说:“听你阿芬奶说,杨大户家要卖一亩上等田,正找买主呢。” 裴曜抬头,问道:“他家?” 窦金花点点头,说:“你前段日子没在家,不知道,他老娘摔了下,折了腿,孙儿又病了,为给他家老二在镇上找个活,打点、请吃饭,都要用钱。” “可开春那会儿,他家不是买了一头牛,花了不少钱,听说还借钱了,这么多事情堆到一起,估计是不够,这才想着卖一亩地,好歹周转过来。” 治伤、看病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给儿子找差事做,都搭上人了,有了一点眉目,总不能又缩回来。 杨江家是村里的富户,田地多,因是杨姓之中的大户,湾儿村人私底下常称作杨大户。 裴姓自然也有大户。 新房盖起来后,裴有瓦就曾被戏称为大户,只是比起二三十亩地的人家,他家的十亩田地,确实不够看的。 裴曜问道:“奶,他家卖水田还是旱田?” 窦金花开口道:“听说是水田。” 裴曜想了一下,说:“我去找爹和阿爷商量一下。” 窦金花愣神过后,问道:“要买地?” 裴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轻易碰不到卖上等田的事,我先问问爹和阿爷的意思。” 长夏拦住往炕边爬的孩子,闻言,也怔愣一下。 上等田不便宜,看地段和土的肥沃度,在八两到十两之间,不是一笔小钱。 不过这几个月,裴曜做木雕确实又攒下一些钱。 裴有瓦正在后院扫猪圈,听完儿子的话,他琢磨一会儿,说:“杨大户家的水田我大概知道,八两是拿不下的,真要出价,怎么也得十两。” 十两银子的余钱,不是他和陈知一年就能攒下的,一下子掏出来,实在让他犹豫不定。 裴灶安抱了草在喂毛驴,家中大钱不在他手中,因此一直沉默不语。 裴曜开口道:“爹,这个钱我出,要是旱田,我不一定想买,可卖的是水田,浇地灌水方便多了,就算我不在家,多一亩地,你们也忙得过来。” 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些年有了水车,水田灌水十分省力气,裴有瓦看一眼人高马大的儿子,以前还不觉得,今日一瞧,真是出息了,不但有主意,也有花钱的魄力。 既然裴曜说出钱,那他手里的钱一定足够。 裴有瓦看向老爹。 裴灶安想了一会儿,说:“多一亩地不是坏事,田产自然是要紧的,以后裕儿长大了,不愁没粮吃。” 他年轻那会儿,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钱,也是抓紧置办田产,有地才有粮食,胃里心里才踏实。 裴有瓦点点头,说:“还是再问问你阿爹的意思。” 于是三个人又回到前院。 陈知刚才就听见了,没有拦着,让先去打听价钱,十两要是能买下,就凭裴曜自己做主。 裴曜进屋又和长夏说了一声。 他低声道:“要是买的话,田契就写我名字,拿回来你收着。” 庄稼人哪有嫌田地多的,长夏也不例外,只是听了裴曜的话后,他懵懵点头。 裴曜笑了下,摸摸他脑袋,说:“多一亩地,就多些粮食,也是给裕儿攒下一点东西。” 粗糙大手的抚摸让长夏眉眼带上一点很浅的笑意,他再次点头:“嗯。” 裴有瓦和裴曜去找杨家打听,裴灶安不放心,放下手里的活跟了出去。 · 杨江家已经有几个人在院里说闲话。 杨江和裴有瓦年纪差不多,一个辈分,裴曜要喊一声江叔。 杨江女人出来倒了茶,说笑两句,又进屋管孙子管婆婆去了。 之前杨老娘摔伤,陈知和窦金花带了点东西来看过。 见裴曜回来,杨江还和他说笑两句,如今都去府城做生意了,真是比村里人都有出息。 裴曜免不了谦虚两句,不过小生意,跟着师父混口饭吃而已。 一亩上等良田,想买的人不止他们一家,大伙儿说着说着,有性急的不愿再耽误,和杨江拢袖出价。 裴有瓦见人多,心想估计要磨几天,回头还是找里正帮忙说道说道。 裴曜看别人都上前议价,他在当中辈分最小,于是等其他人“说”完后,也上前谈价。 他生得俊,咧嘴一笑十分灿烂,低声说道:“江叔,这个价要是行,我手里是差一些,但立即就能借到,现给,不耽误你这边的工夫。” 一听是现银,杨江神色动了动,但最后只点点头。 大伙儿都知道卖地不是轻易就能出手的,价钱一定要合适,见杨江还在犹豫,说尚未有决断,心中都了然,没有催促,各自回家去了。 路上,裴有瓦问了裴曜出的价钱。 裴曜开口:“一开始出了九两,我见杨江叔摇头,干脆出了十两的诚心价。” 裴有瓦点点头,说:“我看没个十两是买不下的,毕竟是上等田,谁也不是傻子,愿意吃这个亏,如今他那边正等着用钱,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出这个价。” 这份担忧纠结,在第二天一早,杨江让小孙子来喊他们去家里喝茶,就彻底打消了。 第138章 萤火虫 临出门时,裴曜揣上了荷包。 杨家的小孙子杨椿不过四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他看见长夏抱着裕儿坐在院里玩耍,也上前嘻嘻哈哈逗小娃娃玩。 陈知瞅他脸上是花的,才一大早,就不知在哪儿弄得手上脸上脏兮兮,忍不住扯住杨椿,说道:“哎呦,快来洗把脸。” 小孩心里只有玩,哪里顾得上这些,被大人一说,杨椿还算乖巧,自己就蹲下洗手洗脸。 因记着自家阿爷的话,杨椿没有在外面多玩,见裴曜几人出去了,都顾不上擦脸,一溜烟就追了上去。 陈知手里的布巾还没递出去,野小子眨眼就没影儿了,他摇摇头,又把布巾搭回木架。 “呜。”裕儿坐在长夏怀里,伸出小小的手指头指向门外。 长夏笑着握住孩子小小肥肥的手指,说:“哥哥走了。” 裕儿又奶声奶气呜呜叫。 陈知见大孙子有点委屈,说:“小孩就爱找小孩,等你会走会跑了,就能追上哥哥姐姐们一起玩耍了,是不是?” 他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有意逗孩子,还拍了拍手。 裕儿一下子就高兴了。 杨家。 谈妥之后,请了见证的老人过来,杨家的二儿子提笔写好田契,裴曜看过确认无误,双方都按了指印。 十两银子用戥子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杨家得了现银,裴曜得了田契,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杨江一家又留他们喝了两杯茶,说一阵子闲话,见证的人各自回家干活,裴灶安和裴有瓦也回去了,只有裴曜在杨家门口等着杨江二儿子。 两人结伴往芙阳镇赶路,田契过了官府明路,盖上官印才最稳妥。 至于今年这亩水田里种下的稻秧,在刚才两个老人的见证下,两家已经商定好,给一成的收获,到时就彻底结清了。 杨家自己放出话要卖地,地里的庄稼不好要五五分成,能得一成已经算不错的,有些人买卖田地,不管庄稼只论田亩,也是常有的事。 都是一个村的,不用杨家人带着去,裴有瓦和裴灶安就自己走到了那亩水田的地头。 又是一亩上等田。 两人站在地头看了好一会儿,又沿着田垄往里走,看了看秧苗的稠密和长势。 刚才谈论的时候,他俩听杨江说了,原本想卖个活契,过些年周转过来了,再把田赎回去。 不等裴曜说什么,杨江自己又道,只是这样的话,别人恐怕不愿意,再者钱也少一点,干脆卖个死契。 他家田亩多,但上等田的占比不多,水田旱田一共九亩,少一亩确实心疼,不过这十两银子就够手头周转的了,以后不用再卖地。 等裴曜从镇上回来,盖了官印的田契在裴家人手中转了一圈。 长夏认得裴曜的名字,别的就不怎么认识了。 薄薄的纸张就是一亩地,看完后,两人进屋将田契收起来。 对田契上写裴曜名字一事,陈知和裴有瓦乍一听见,都愣了下,老子还当家做主着,儿子不但有私房钱,还有私房地了。 不过他俩倒是想得开,这钱是裴曜自己出的,而且就一个儿子,这么点家当,以后都是裴曜的,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锁好小箱子,长夏走到炕尾,将钥匙塞进大木箱后面的缝隙里。 多了一亩良田,哪有不高兴的,他眼睛含笑,说:“刚才阿爷和爹去地里看过了,杨家管得好,没什么差错,是亩好地。” 裴曜将空荷包放在桌上,说道:“那就好,杨江叔一家是厚道人,也做不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嗯。”长夏点点头,目光落在扁扁的荷包上。 对外说是借钱,实际是裴曜卖木雕攒下的,并未负债。 一下子少了十两碎银,好在钱匣子里还有十几两。 · 凉凉夜风吹散了炎热,地面凉了下来。 东厢房。 奶娃娃的哼唧声不断,长夏摇着蒲扇给孩子扇凉,时而低低说两句话。 裕儿白天睡得有点多,这会儿不愿意睡觉,奶声奶气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又翻身,肉乎乎的小手小脚往阿爹胳膊上搭,搭上去了还咯咯笑。 天上繁星闪烁,地上虫鸣声不断,还能听见一声声的蛙鸣,也不知躲在哪里。 房门关着,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 窗上糊了一层细纱,可以防蚊虫飞进来。 叮大人一口还好,要是叮了裕儿,孩子挠起痒不管不顾的,之前就挠出了小伤口和红痕。 裕儿的肉脸蛋蹭到了自己胳膊,嫩嫩滑滑的,继而就是孩子的嘴巴糊在胳膊上。 就那么几个小牙,不足以咬疼人,而且还没学会咬人,只是糊了长夏一胳膊湿哒哒的口水。 长夏轻轻推开孩子,拿了手帕擦干净胳膊,又顺手往孩子嘴边一抹,胡乱擦了几下,也没细看,全当擦净了。 他笑着低声说:“行了,快睡觉,不然打屁股了。” 没被打过屁股的裕儿又挪过来,肉乎乎贴住阿爹,咯咯笑个不停。 “汪!” 狗忽然叫了一声。 长夏下意识抬头,细细听了下外头的动静,试探着开口:“阿爹?” “是我,还没睡?”陈知的声音由远及近。 裴有瓦咳了两声,说道:“还是浸在水里。” 他二人借着明亮的月色在院里忙碌,窦金花和裴灶安也没睡,隔着窗户问了几句话。 裴曜不在,陈知想去镇上卖幼蝉,就喊上裴有瓦一起出门去树林里找。 夜风微凉,徐徐吹进屋里。 月光明亮,屋里也能视物。 长夏一把抓住想往窗边爬的胖崽,裕儿呜呜啊啊说了两句话。 他笑着抱住儿子往后躺,说:“阿爷和阿翁在忙,外头黑,咱们不出去。” 沉甸甸的孩子趴在胸口,许是觉得好玩,裕儿还用脸蛋蹭长夏手。 “裕儿没睡?”陈知在窗外问道。 长夏开口道:“没呢阿爹。” “门关着?”陈知说完,又笑道:“捉了只萤火虫,还亮着呢,给裕儿看看。” 于是长夏下去开了门。 裕儿趴在炕上,听见阿翁的声音,连忙抬头。 陈知走到炕沿,捂住的双手忽然打开,他掌心有东西一闪一闪,萤光烁烁。 调皮的胖娃娃忽然安静下来,大眼睛一眨一眨,疑惑看向发亮的东西。 见裕儿爬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后,径直伸出了小手,陈知笑着往后躲,说:“可不敢让你拿,万一吃了呢。” 说着话,他掌心里的萤火小虫突然飞起来,在屋里乱转。 长夏在旁边看着,夏夜的天幕上银河闪烁,屋里一只小虫闪闪发光。 他眉眼带上点点笑意,比孩子看得还要认真。 “飞了。”陈知一边说一边试图去抓。 裕儿眼睛盯着到处乱飞的一点萤火,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陈知费了一会儿功夫,总算又捉到,他看看裕儿,又瞅一眼自己合拢的双手,说:“还是放它出去吧,留在屋里万一被裕儿抓到,孩子手快嘴也快,万一吃坏肚子。” “嗯。”长夏点头附和。 陈知合拢的手没有放开,到门外后,才张开手,朝萤火小虫吹一口气,那一点萤火轻轻盈盈飞起来,晃悠悠在院里瞎转。 裴有瓦将幼蝉浸在水中,以防夜里蜕壳飞走。 他直起腰,就看见那一点小萤火飞过墙头,消失不见。 每到夏夜,村里总有小孩会去捉萤火虫,用纱网裹起来,挂在屋里看点点萤火。 他俩今晚是为捉幼蝉,碰到了一群小虫,陈知正好用手扑到一只,就小心带了回来,想给大孙子看看。 “唔?”裕儿转着脑袋寻找,却再也看不见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长夏听见孩子的疑惑,悄悄笑了下,没有说话。 他一旦多说两句,裕儿就更不想睡觉,只顾玩耍了。 天色晚了,外头陈知和裴有瓦放轻了动静,洗过后就回屋了。 整个院落安静下来。 裕儿最近夜里不怎么闹,睡得好一觉就到了天亮,长夏一个人管得过来,陈知就没有在东厢房睡。 偶尔夜里听见孩子哭闹的动静,不用长夏喊,他也会披上衣裳出来看,等哄好后再回西屋。 没有找到萤火的胖娃娃终于不再乱扭身体,长夏将孩子摆好,轻轻拍着哄睡。 孩子随着拍打发出一哼一哼的奶音,孩子睡着了,长夏也进了梦乡。 · 小船缓缓停在码头,随着船家一声吆喝,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从里面出来,大步从船头跨到岸上。 夏日的天阴晴不定,裴曜带着斗笠,在府城被一阵雨淋湿的肩头已经干了。 他将竹筐绳子挪正,迫不及待往家里赶,手里握着的小木雀翅膀在轻轻颤动。 第139章 木雀 木头小麻雀圆滚滚的,磨得光滑,上色也漂亮,最不一样的,是两个张开的翅膀可以动。 和真麻雀有一些区别,但眼睛画得好,身子也像冬天毛绒绒的胖麻雀,很惹人稀罕。 几个大人来回拿在手里看,独自坐在木推车里的裕儿仰着头,大眼睛眨巴着。 他有不少类似的木雀,许是认识,一个人在下面伸出小胖手,啊啊叫了两声,似乎也想要。 裴曜端了一碗薄荷茶在喝,看见长夏惊讶、钦佩的神色,家里其他人也纷纷惊叹称赞,他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只算是成品了,师父说可以拿去玩器店给廖叔他们看看,至于价钱,用到的机括没有螃蟹那么多,也没有螃蟹那么精细,只有翅膀那里有,本钱算下来在五钱左右。” “卖给玩器店的话,不用自己走街串巷吆喝,省事很多,卖给玩器铺子的话,我想定个一两二钱的价。” 见长夏似懂非懂看过来,他笑一下,又说:“总归是卖给孩子的小玩意,价钱太高没那么容易卖出去,又不像师父的螃蟹那样,能做的那么真切传神,别人要花钱买,自然要先看值不值得,况且这个价钱,一只能赚个六七钱,利也不薄。” “啊!” 没人理自己,裕儿突然生气尖叫了一声。 长夏将手里的小麻雀递给陈知,笑着弯下腰,将孩子从木推车里抱出来,说:“没人和我们裕儿说话是不是?” 裕儿呜呜叫了两声,似是回应。 陈知碰了碰鸟翅,就见鸟翅颤动,他笑道:“一两二钱就一两二钱,只要没亏本,能赚到就好,太贪心也不好。” 裕儿的小手摸了过来,他看向裴曜,问道:“这个是要拿去卖?还是留在家里?” 拿去卖的话,就不能给裕儿玩了,小娃娃不懂事,拿起布老虎木雀什么的,玩一玩就随手丢了,容易摔坏。 裴曜放下茶碗,说:“这个先不给孩子玩,等我回头再做一只,师父那边其实还有一只做好的,我想着第一次去卖这个东西,还是两只最好。” 陈知连忙说道:“那还是别让裕儿瞧见了,省得哭闹,你快收起来。” 裴曜接过东西,直接放进了竹筐。 裕儿看见他的举动,小手就往地上的竹筐指,还回头看一眼长夏。 长夏笑着说:“阿爹也不能拿,我们都不拿了。” 堂屋的桌子上也放着一些玩的东西,正好有一只大螃蟹,他抱着孩子过去,将螃蟹递给孩子。 裕儿的小手不大,但很会抓,两只小手捧着螃蟹,见蟹腿动了,就傻乎乎笑起来。 长夏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说:“爱的时候这么爱,两只手抱着,不爱的时候只抓着一两条蟹腿,让螃蟹垂着摇来摇去。” 每次裕儿随手抓着蟹腿乱丢的时候,他总觉得这只大螃蟹没多久就要掉腿掉钳子,或者被摔坏了。 他是有一点心疼,每次孩子要摔的时候,能接住就赶紧接住。 毕竟做一只的成本摆在那里,还要耗费裴曜不少时辰,尤其细小机括的制作。 好在大螃蟹还算结实,被裕儿玩了这么久,除了蟹壳上有划痕,看起来旧了一些,倒是没掉腿。 闻言,裴曜近前,从长夏怀里接过孩子,笑着开口:“不爱的时候就乱摔,是不是?” 换了个人抱自己,裕儿眨巴着眼睛看他一会儿,没有哼唧去找阿爹,又低头自己玩螃蟹。 “今日倒是乖巧。”裴曜低头亲一口儿子毛绒绒的脑袋。 天热,孩子天天都洗,头发也给洗,浑身都干干净净的。 陈知喝一口茶,说:“可不是,长大了,也听话了,不过也分人,前两天你黑山叔想抱他,死活都不愿,给你黑山叔气得,我寻思着,估计是不爱老的,就挑人家年轻的让抱,上次小桃带着软软来咱家玩,他就让小桃抱,坐在人家怀里那叫一个乖。” “臭不要脸。”裴曜笑骂一句。 话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将孩子抱高一点,亲了亲肉乎乎的小脸蛋。 “啊。”裕儿叫了一声,大眼睛都睁大。 然而又被亲了一大口。 他想躲没躲掉,眨巴着眼睛和裴曜四目相对,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笑起来。 奶娃娃的心思谁也猜不到。 就算长夏天天看着哄着,对儿子突然用额头去蹭裴曜下巴,还咯咯笑个不停,也属实没想到。 “哎呦,就是和爹爹亲,我们裕儿认得爹了。”窦金花笑眯眯说道。 孩子的亲近让裴曜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越发欢喜。 逗着孩子玩一会儿,裴曜坐下说道:“明天过了晌午我就去府城,先把两只木雀卖了。” 陈知一听,问道:“今儿想吃什么?肉?还是拌豆腐丁炒鸡蛋?这几天的茄子又嫩又好,要不吃醋蒜蒸茄子。” 裴曜点头:“行,这个爽口些,肉不大想吃,豆腐和鸡蛋就行。” 陈知又问一句:“白米饭吃不吃?” “吃。”裴曜应一声。 不等陈知说什么,长夏挽了两圈袖子,就往灶房去备菜备饭。 木雀能卖更多钱了,裴家人都高兴,吃饭的时候裴有瓦还开了一坛酒,是桑葚酒,于是长夏也喝了几杯。 傍晚最后一抹亮光被吞没后,黑夜渐渐笼罩下来。 月亮弯弯,星河闪着点点银光。 墙外的草丛、石缝里,虫鸣声很热闹。 夜风还带着白日的余温,树影摇动。 洗过澡,头发已经干了,身上干净爽利,躺在炕席上没有那么热了。 长夏给睡着的孩子摇一会儿蒲扇,风轻轻柔柔的。 孩子依旧睡在最里,他侧躺着,一边扇一边想明天该做什么菜,裴曜这次回来只住一晚,在家自然要吃好些。 他小声说道:“明天一早我去山上转转,看有没有野蘑,找到的话,用蒜片炒了吃,你想不想吃鱼?” 没有听到裴曜说话,一只大手忽然搭在他腰上,轻轻摩挲起来。 长夏手一顿,呼吸也放轻了,再没有说话。 裴曜的掌心很粗糙,探进脊背后的轻抚让他轻颤了两下。 长夏的纵容总是无声的,轻柔的抚摸不过是短暂假象。 身体忽而被翻正,压抑在黑暗中的呼吸变得滚烫急促。 香脂几乎融化成水,散发出腻腻热热的香味。 着急的年轻男人直直闯入,不知不觉,长夏出了一身薄汗。 他张嘴无声呼吸,胸膛的起伏很大,眼睫不断颤动,胳膊紧紧搂住裴曜脖子,哪怕如狂风巨浪般颠簸翻涌,也不曾松开,直至力竭。 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眼尾滑落,他的呼吸才有了一点声音。 双手无力滑下,身体也往后倒,只是还没挨着炕席,忽然就被捞起。 结实有力的臂膀圈在他后腰,将他牢牢按回去。 皮肉相贴让长夏感受到年轻男人健壮结实的体魄。 身躯的差异之大,连逃都没有任何机会。 他眼神溃散,恍惚间,只能听到裴曜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再听不见、看不到别的。 待缓过这一阵,颈侧细密的亲吻让长夏回过神,也闻到自己身上香膏的味道。 他抬手,摸了摸裴曜脑袋,也知道一次过后,裴曜不再那么难受,后面就不会乱撞了,便悄悄舒了一口气。 心口忽然一疼,长夏轻嘶一声,一边摸男人脑袋一边柔声说:“轻些。” · 翅膀能动的木雕要做,便宜的小木雕也要做。 无论芙阳镇还是府城,到底是小老百姓更多,花一百文两百文给孩子买个小玩意,总有舍得的。 因和廖诚良关系最好,裴曜先往他店里送。 一看翅膀能动,廖诚良果然喜欢,仔细看过后,没发现有什么瑕疵,就按一两二钱的价收了。 他是玩器之中的行家,这个价钱在他看来是不高的,毕竟满府城一时还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做出来的人。 听裴曜意思,这种东西最招小孩子喜欢,若太贵,就只有富贵人家买得起了。 他哪能听不懂,自己生来就爱这些小玩意,除了摆在架子上让人赏玩,玩器玩器,大多还是给小孩玩的。 虽然裴曜没问他卖价多少,但没两天就从别人口中知道是一两五钱。 裴曜知道,就算外行来看,也一眼能看出木雀没有木螃蟹那样精致细巧,不过是讨巧,取个憨趣之意。 木雀的消息在其他玩器铺子也传开。 孟叔礼路过张掌柜和陶老板娘的铺子时,还被喊住,得知确实是裴曜做的,两人不约而同,都同孟叔礼叮嘱了一遍,让裴曜再做出来,记得给他/她这边送两只,可不能只顾着廖记,厚此薄彼。 裴曜本就有意和他两家做长久生意,不用他们说,做出来了肯定要带过去问问。 他两家一个在城南,一个在菜市口,都是热闹的好地段,名气虽然没有廖记大,但生意还算不错。 打开小箱子,裴曜将几张整理好的图纸放进去。 这些都是他自己画的,注解也是他自己写的。 木雀的机括没有螃蟹那么复杂,但也算一门秘技,潜心琢磨了这么久,他不用看图纸就能做出来。 等裕儿大了,或许也想学这些东西,有了图纸,学起来能多看多想,更方便些。 想得再远一点,这些图纸会再传下去,给孙辈也留一门手艺。 ·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 天不再那么炎热,裴曜接了长夏和孩子去府城小住。 怕车和船倒腾,孩子不耐烦,裴有瓦干脆套了驴车,一路慢慢赶着毛驴往府城走,自己赶车不着急,孩子要是哭起来,随时能停下。 因长夏不在家了,少一个人,临出门时,裴曜特地给陈知了一些钱,让他忙时雇几天短工,如今有赚钱的门路了,何必那么劳累。 虽舍不得大孙子,但儿子越发出息懂事,陈知心中宽慰不少,千叮咛万嘱咐,才送了他几个出门。 第140章 认生 梧桐小巷。 孟叔礼时不时转悠到巷子口,张望一会儿,又背着手往回走。 卖菜的农妇挑着扁担,进了巷子吆喝,赵老太太听见,从家里出来,喊住了对方。 她看见孟叔礼又回来了,一边挑菜一边奇道:“老孟,怎么没出去?我看你来回好几趟了。” 邻里邻居的,她哪能不知道孟老头没事了就出门闲转。 孟叔礼说道:“家里没鸡蛋了,想等卖鸡蛋的来,买上几个。” 赵老太太点点头,说道:“是没听见卖鸡蛋的。” 卖菜的农妇只挑了两筐菜,她家里倒是有几个鸡蛋,但今天没带出来。 赵老太太挑了几根茄子,又开口道:“不如上菜市那边买,什么都有呢。” 确是这个理,不过孟叔礼面上有些犹豫,他点了点头,就走回院里了,坐在石凳上琢磨。 裴曜走的时候说今天会带长夏和孩子过来,他没出门一个是为等卖鸡蛋的,另一个是为等人。 菜市隔着一条街,万一他锁了门出去,裴曜没带钥匙,进不来门,就得在外头等,又带着孩子,实在不像话。 还是等进门了,再去买鸡蛋。 卖菜农妇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没多久,孟叔礼又听到赵老太太的声音,不知看见了什么,惊讶到发出一连串的哎呦哎呦。 裴曜和长夏的声音继而响起。 他起身往外走。 裴有瓦牵着驴车停在院门前。 孟家的院子大大打开,孟叔礼迎出来后,先和裴有瓦寒暄两句。 车板上放着几个竹筐和大大小小的包袱,长夏见孟师父出来,跟着裴曜喊了一声师父。 至于裴曜,怀里抱着睡着的胖娃娃。 赵老太太是第一次见裕儿,小小年纪就看出俊俏来,小鼻子直直高高的,虽然没睁眼,但胖乎乎的,眉眼嘴巴都很周正,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好看的孩子。 她乐得不行,这模样的胖娃娃,确实不多见,真真是随了亲爹。 “快进快进,歇歇脚。”孟叔礼招呼裴有瓦。 院门的门槛早卸下来了,不过裴有瓦没有把驴车牵进去,在门前的树上栓好毛驴,就从车上卸竹筐。 长夏手里有草编的小狗,随着走动一颤一颤,他将几个包袱拿起来,跟着裴曜率先往里走,得先把裕儿放在炕上,让好好睡。 孟叔礼见筐子多,也帮着一起搬,见有许多菜,扫一眼就能看见里头的茄子、豇豆、吊瓜、丝瓜等各种菜蔬,他开口道:“带这么多。” 裴有瓦笑道:“都是自家种的,不花钱,我们在家里也吃不完。” 东厢房,裴曜将孩子放好后,又拍了两下,低声说:“我去搬东西。” “嗯。”长夏将包袱放在炕沿,见孩子动了几下,还发出要哭不哭的哼唧声,熟门熟路伸手去拍。 裕儿安稳下来后,又睡沉了。 这一路为照顾孩子,走得慢了些。 裴有瓦在前头赶车,太快了怕颠着大孙子,太慢了又怕耽误太久,孩子更要哭闹,因此一路都小心。 好在裕儿之前坐过车,驴车奔跑时总会摇晃几下,裕儿在家会睡摇篮,昨晚估计睡得也好,在车上没有不舒服到大哭大闹,还算乖巧。 饿了困了的时候孩子哭了几声闹了一阵,他连忙又勒住毛驴让停下。 快到府城时,裕儿就在裴曜怀里睡着了。 长夏哄一哄,外头既然有裴曜,他就把包袱打开,将孩子的尿布和小衣裳先放好。 桌上绿色的小狗是用狗尾巴草编的,出了芙阳镇后,裕儿尿湿了尿布,哭了几声,他们就停了下来。 他给孩子换了尿布,裴曜见路边有狗尾巴草,顺手拽了一把,给裕儿编了个毛绒绒的小狗。 裕儿挺喜欢,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咯咯笑。 裴曜搬了一筐乳果进来,放在桌上。 这是昨天他进山摘的,不然到了府城还得找摘果匠,不如自己带来。 已过了七月初,裕儿都满周岁了,早就在吃米糊糊菜糊糊了,不过乳果也吃着,都不能少。 见孩子睡得沉,暂且不用照管,长夏就和裴曜一起出去了。 装菜蔬的筐子放在灶房门口,不用记性,长夏走过去,将菜蔬分拣出来,省得压久了。 孟叔礼没想到裴有瓦跟着来了,想想也是,毕竟这次带了孩子,裴家人不放心是应该的,若没有驴车,这些东西也不好带。 眼瞅着快到吃饭时辰了,长夏刚进门,怎么好让他去做饭。 孟叔礼说道:“喝过茶歇一歇,咱们就去外头吃,好不容易来一次。” 裴有瓦连忙推辞,长夏和孩子过来,就够打搅的,哪里用如此招待,在家吃顿饭就行了。 一顿酒饭而已,花不了几个钱,孟叔礼不是吝啬人,手里也有一点小钱,一定要出去吃。 裴有瓦笑道:“娃娃睡了,不知什么时候醒,家里总离不了人,不如就在家吃点,菜都是现成的。” 孟叔礼差点忘了这一茬。 他想了想,喊来裴曜说道:“上李记,买几个菜带回来,他家猪肘炖得好,熟羊肉也不错,别的菜你自己看着买。” “知道了。”裴曜答应一声,见长夏在灶房里,都舀了水要洗菜了,他笑着说:“不用忙,跟我去馆子里买几个菜,就够咱们吃了。” 这一路走得慢,又操心孩子,即使还没到吃饭的时辰,裴曜已经饿了。 见长夏有点犹豫,他又说:“馆子里的肘子和羊肉都是现成的,做菜也快,早些吃饱,就能歇息了。” 闻言,长夏就放下葫芦瓢,从灶房提了一个大食盒,跟着裴曜出门了。 裴有瓦一边喝茶一边留心孩子的动静,又和孟叔礼说一阵家常话。 没多久,长夏和裴曜买了饭食回来了。 李记酒馆离得不远,带回来的饭菜热腾腾的。 红亮的猪肘软烂香浓,肥而不腻,和熟羊肉一样,都是李记酒馆的拿手菜。 两道素菜是当下的鲜蔬,味道尚可,量也大。 至于馒头,裴曜没从馆子里买,从家里带了一些糙馒头,虽然凉了,但还软乎,拿出来就能吃。 孟叔礼还开了一小坛酒,不烈的那种,和裴有瓦喝了几杯。 吃饱喝足后,裴有瓦略歇一歇,就起身说要回去。 孟叔礼留他不住,就和裴曜长夏一起送出门。 走的时候裴有瓦有心想说两句,让裴曜和长夏照顾好孩子,但当着孟师父面,说这些显得太生分,他没有多言,牵着毛驴就走了,也不让裴曜送出巷子。 这一年多快两年,长夏没有来府城,和四邻寒暄时,大伙儿一算日子,竟这么久了。 赵老太太在旁边笑道:“可不是,娃娃都大了。” 满巷子也就她见过孩子,忍不住问长夏:“会走了吧。” 长夏点点头:“刚学呢,扶着能走几步。” 小老百姓之间所寒暄的,无非就是这些琐事小事。 正说着,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长夏和裴曜连忙往回走。 孟叔礼见过几次裕儿,上个月为找木头,还和裴曜一起去了湾儿村。 他跟在后头,只是不方便进东厢房。 等长夏抱着孩子出来,才和揉着眼睛的胖娃娃对上视线。 “嗯?” 裕儿的小拳头同样肉乎乎的,他歪着脑袋,发出奶声奶气的疑惑。 他看一会儿生人,又转头看看陌生的庭院,一双大眼睛都是迷茫。 长夏抱着孩子,笑道:“到阿公这里了,这几天都要在这住,可不能乱哭乱闹。” 裕儿抬头看一会儿阿爹,听见裴曜的声音后,小脑袋扭着,又去找爹爹。 孟叔礼不知道要和这么小的娃娃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裴曜将孩子的湿尿布湿衣裳放进木盆里,又给里面舀了几瓢水。 长夏看见,说:“先浸着,一会儿我再洗。” 裴曜一转头,就看见儿子眼巴巴看自己,笑着大步走近,接过来自己抱着,说:“怎么,今天这么稀罕你爹我。” 裕儿在他怀里挺乖。 两人这几天在家里玩熟了,夜里他还能搂着裕儿一起睡,比从前被嫌弃强多了。 “给阿公抱抱?”长夏在旁边小声说道。 见裕儿看向师父,裴曜笑着开口:“还挺聪明,知道阿公是谁。” 孟叔礼犹豫一下,试探着伸出手。 裕儿小脑袋立马往裴曜胸口钻,紧紧埋着脸,一副不愿被抱的模样,胖乎乎的身体也在乱扭。 裴曜抱得稳,不怕儿子乱动,笑着说:“臭小子,这会儿还认生了,在家哇哇乱叫的劲呢?” 他抬头又对孟叔礼说:“没事师父,过两天熟悉了就好了。” 孟叔礼点点头,开口附和道:“刚来,还认生。” 有裴曜抱着孩子玩耍,长夏腾出手来,先把脏尿布和衣裳洗了。 孟家院子里多了奶娃娃的笑声、叫声,三两个老太太老夫郎闲来无事,听着挺稀奇,便在门前张望,被招呼进去后,笑眯眯逗了一会儿孩子。 孟叔礼不如他们逗孩子那么熟练,坐在石凳上一边和裴曜说话一边看着。 见孩子被长夏扶着,小腿往前倒腾,步子走得还挺快,他笑了下,脸上的风霜褶皱再没有凄苦之意。 · 乍换了地方,暮色降临时,长夏还有点担心,怕孩子认床认地方,夜里万一哭闹。 他们家裕儿长得壮实,真哭起来,嗓门一点不弱不小,平时在家都能惊到近邻杨家,更别说巷子里的四邻挨得更近。 好在裕儿闹觉时没有大哭,哄好后看看他又看看裴曜,仿佛放心了一样,打着哈欠就闭上大眼睛。 “睡了。”长夏轻声说。 裴曜也舒了一口气,小声说道:“还挺好哄。” 长夏拍了拍孩子,听裴曜这么小声说话,他露出个浅笑。 140-146 第141章 老鹰 风透过细窗纱吹进屋子,一只被细绳拴着的木头小麻雀晃荡起来,翅膀也在动,仿佛借风飞翔。 长夏手里拿着一只木头老鹰,老鹰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 比起可以握在掌心的小麻雀,老鹰大多了,几乎有他小臂长。 窗下就是炕,裕儿稳稳坐着,看见老鹰追逐飞翔的小麻雀,乐得拍起小手咯咯笑。 “哎呀,抓到了。”长夏手里的老鹰在小麻雀身上“啄”了一下。 “呜——” 裕儿睁大了眼睛。 见小麻雀离自己近了,他抬高小手,却没抓到,只碰了一下,小麻雀荡向了对面。 长夏跪在炕上,觉得膝盖不舒服,于是坐下来,伸长胳膊又让老鹰追麻雀,逗孩子玩耍。 老鹰是孟叔礼做的,几十年的手艺,他不止会做螃蟹,之前做了几个大件,听裴曜说秋凉要接孩子过来,就留下了这只老鹰。 院子里,裴曜坐在阴凉处捶打铁片。 小火炉烧得旺,汗水沿着脸颊流淌滴落,前心后背的衣裳也濡湿了一大片。 孩子的笑声稚嫩天真,宅院比平时热闹多了。 孟叔礼提着蛋篮子进了门,昨天裴曜几个一进门,忙忙乱乱,忘了买鸡蛋的事情。 裴曜抬眸看过去,手上不停,顺口问道:“师父,买到了?” “嗯,三十个,够吃一阵了。”孟叔礼提着竹篮往灶房走,脚步一顿,又说道:“晌午给孩子蒸个鸡蛋吃。” 他不大懂照顾孩子的事,但鸡蛋羹细嫩,裕儿这个年纪正好能吃,鸡蛋又是好东西,天天给孩子吃一两个,长得壮实才好。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掏出手帕擦一把脸上热汗,又低头忙起来。 听见师父回来,长夏也玩累了老鹰抓麻雀,就下了炕,抱着孩子出来。 初秋凉爽了一些,但太阳出来后,依旧热意不断。 裕儿没见过爹爹捶打机括,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动,大眼睛满是好奇。 他看一眼长夏,伸出手指了指爹爹那边,嘴里呜啊了一声。 长夏笑着说道:“那边热,咱们不过去。” 孟叔礼看着胖乎乎的裕儿,眼神露出些慈爱。 知道孩子还认生,他没有近前,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喝了几口茶。 裕儿对捶打声很是好奇,而且那边是熟悉的爹爹,他一点儿也不认生,扭着身躯啊啊叫着,非要过去看。 长夏无奈,只好抱着孩子过去。 一靠近小火炉,热意扑面袭来,裤管都被烤热。 裴曜笑着抬头,说:“给他放下来,让烤烤,就知道冷热了。” 裕儿被抱着,离地上的小火炉较远,长夏一想也是这个理,就让孩子站在地上。 学走路的小娃娃试着靠近小火炉,然而热意让他皱起脸,小脚再也不往前走,反而后退了两步。 裕儿还摇着脑袋挥着小手,仿佛要把那股热意打走。 裴曜直接笑出声,说:“这下知道了吧。” 裕儿撅着屁股往后退,怕他摔倒,长夏又把孩子抱起来,远离了火炉这边。 一阵风吹来,胖娃娃还学大人一样舒了口气,长夏忍俊不禁。 孟叔礼脸上笑容也没断。 孩子在院里玩耍,笑声传到了邻居家,没一会儿,赵老太太就领着小孙子来串门了。 裕儿看见小哥哥,下意识就想跟人家玩。 小毛瘦瘦的,正是好动的时候,见有个漂亮胖乎的小弟弟,也心生喜爱,抬头对长夏说:“阿叔,我带弟弟去玩。” 长夏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声音也带着笑意,说:“那你先试试,能不能抱得动,他还不会走呢,想出去只能抱着。” 他说着,就放裕儿站在地上。 五岁的小毛说干就干,两只胳膊往裕儿咯吱窝下一抄,然而脸都涨红了,才将将抱起来,根本走不了。 “这孩子可真壮实。”赵老太太被孙子和裕儿逗得合不拢嘴,哈哈直笑。 “算了,还是在这里玩吧。”小毛松开手,喘着气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裕儿习惯了被抱,见哥哥往后退了两步,他往前凑近,又张开小胳膊让抱着他。 小毛一脸为难,说:“可哥哥也是小孩,等哥哥长大了,说不定就能抱动你了。” 裕儿听不懂,哇哇乱叫。 长夏笑着抱起孩子,劝道:“哪有这么为难小毛哥哥的,阿爹抱就行了。” 小毛绕着长夏和裕儿玩起来,满院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 辘轳咯吱咯吱摇动,麻绳一圈圈又缠回来。 长夏提起水桶,哗啦一声,干净的水倒进木盆中。 将吊桶丢回井中,他坐下用棒槌捣洗衣裳。 石桌那边,裕儿扶着石凳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叫,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怕孩子摔了,孟叔礼在旁边看着,神情稍显紧张。 裴曜坐在屋檐下削木头,一来府城,不用干农活了,但木雕天天都得做。 螃蟹、木雀等东西是眼下最熟练的东西,每个月都要给玩器店供一些,一直都卖得不错。 船只和其他物件的雕刻便当成闲暇时的练手,毕竟贪多嚼不烂,先专精一两样来,一边赚钱一边练着,总有熟手那天。 见裕儿玩得好,一个人慢慢扶着石凳转圈,长夏没有出声,两盆衣裳要洗呢。 他一来府城,自然而然就撑起了做饭洗衣的活。 在家有阿爹和阿奶帮把手,不过在府城没有别的活要干,无论裴曜还是孟师父都在家,能帮着看孩子。 外头忽然响起卖鱼人的吆喝声。 裴曜抬头,问道:“要不要买条鱼吃?” 知道他想吃鱼了,长夏放下棒槌,一边在襜衣上擦手一边起身往外走,说:“行,买两条。” 裴曜也放下手里的活。 见他俩往外走,裕儿一下子急了,哒哒叭叭喊了几声。 裴曜笑了下,路过的时候一把抄起儿子,说:“走,买鱼吃。” “吃!”裕儿高兴极了。 长夏听见孩子说话,惊讶回头,忍俊不禁道:“第一次说的这么清,结果是吃。” 孟叔礼也是头一回听小徒孙说话,在旁边乐了下。 裴曜在儿子脸蛋亲一口,笑着附和道:“吃,我们裕儿吃小鱼。” 长夏在门口喊住卖鱼的,对方背着个大鱼篓,里面的鱼已经不多了。 “白鱼有吗?”裴曜问道。 卖鱼汉子笑着开口:“哪有这东西,白鱼要上山溪捉,我这些鱼都是在青眉河捞的。” 长夏有身孕时,家里捉过几次白鱼,山里的小白鱼刺少,炖汤尤其鲜,鱼肉也很嫩。 “还是等回去了,给裕儿抓一些白鱼吃。”裴曜说完,抱着孩子靠近鱼篓。 裕儿很好奇,跟着大人一起往里面看,小手还试探着往下伸。 “想摸?”裴曜挑眉,在裕儿没留神的时候,大手忽然一抓,将一条蔫嗒嗒的鲫鱼抓上来。 鲫鱼在水里挺蔫,被抓住后就甩动鱼尾,登时水花乱溅。 裕儿被水溅了一脸,慌忙用小手捂住脸和眼睛。 裴曜有点没想到这鱼挺能扭,自己也被溅了一脸,手一松就丢了回去,不过看见儿子狼狈的小模样,他还是笑出声。 长夏摇摇头,挑了一条草鱼和一条鲫鱼,鱼篓里只剩这两种鱼了。 鲫鱼草鱼刺都有点多,给孩子吃的话,得把小刺挑干净。 他正要进去拿竹篮装鱼,孟叔礼就提着篮子出来了。 卖鱼的汉子把两条鱼放进竹篮里,见胖娃娃生得讨喜,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说道:“你们家娃娃个头真不小。” 裴曜用手帕给孩子擦干净脸,闻言,他笑着开口:“饭量大,吃得多,跟小猪仔一样。” 长夏跟着笑了下,从怀里掏出钱,将鱼钱结清。 卖鱼的汉子得了钱,背起鱼篓又往巷子里面走,他今天生意不错,吆喝声又高又亮。 裕儿长得圆润可爱,自从来了梧桐小巷,许多邻居都喜欢,也都乐意抱一抱。 每次有人抱孩子,长夏都会在旁边看着,不敢错眼。 有时卖菜、卖扇子梳子的妇人夫郎看见裕儿,心喜之下说要抱一抱,长夏从不给他们抱。 又不认识,万一抱了孩子就跑。? 来府城之前,裴曜就跟他说过,一些乱地方会有拐子,去年冬天就出过事。 即使是邻居们要抱孩子玩耍,他都不敢不在跟前。 一个是梧桐巷的邻居确实不熟悉,不像在村里那么知根知底,根本不放心。 而且就算在村里,抱孩子出门,他也不让人从自己眼前抱走。 另一个是邻居赵老太太私底下跟他说过,要防着几个人。 别看平时和声和气,坏心眼子多着呢,她家小毛还不会跑的时候,那个死老太太说要抱小毛,结果偷偷掐孩子。 就因为对方家里没生出孙辈,小毛还是个小子,就遭了嫉恨,她和死老婆子大吵一架,还动了手,几年都没理过对方。 提着蹦跶的鱼回到院里,裕儿很好奇。 裴曜就抓着他的小胖手去摸鱼。 裕儿神情有点怕,摸到后立即缩回手,看一眼爹爹,就咯咯笑起来。 玩了一会儿后,裴曜闻了下孩子小手,鱼腥味挺重,语气带一点嫌弃,说:“臭小子真臭了。” 裕儿歪着脑袋,把自己的小手又伸过去让爹爹闻,被嫌弃推开后,他又笑起来。 “行了,找阿公玩去,爹要杀鱼了,晌午给你吃鱼。” 裴曜说完,就把孩子递给孟叔礼。 半空中小孩的腿在蹬动,孟叔礼连忙接住,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没说话。 裕儿分量不轻,孟叔礼没抱惯,胳膊酸了以后,就在石凳坐下。 孩子坐在他腿上,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许是这几天熟悉了,裕儿没有哭,看见树梢扑棱棱飞走的麻雀,他伸手指了指,笑个不停。 第142章 糖葫芦 雨滴砸在水洼中,溅起一片片细小的涟漪。 屋檐下,长夏抱着孩子看雨。 雨慢慢大了,瓦片上的雨水汇集成束,一条条流淌下来。 裕儿看得认真,长夏瞅一眼孩子,没有说话,他胳膊酸了,又正好一阵风吹来,雨水扑来,于是他抱着孩子回到房门内,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裴曜在屋里削木头,阴天下雨,室内不甚明亮,因此门帘一直搭在门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长夏和孩子。 雨刚下时,裕儿很兴奋,一定要在外面看绵绵细雨,还用手去接,满眼的好奇,喊都喊不回来,小脾气上来,还只让长夏抱,他抱一下都不行。 长夏拗不过闹起来的孩子,只好拿了斗笠给孩子遮住头顶,刚才雨大了,雨中再也待不了,湿淋淋的一大一小才回屋换了干净衣裳。 所幸虽然下雨,但天没有那么冷,长夏也没让裕儿淋到太多雨水。 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裕儿安静了下来,不再闹着出去,他坐在长夏腿上,往后一靠,舒舒服服靠在阿爹身上,两只小手还扒拉起长夏的手。 带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好不容易静一会儿,不用哄着玩,长夏默不作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靠着椅子歇息。 没多久,裕儿打了个哈欠,还用手揉眼睛。 长夏低头一看,笑着问道:“想睡觉?” 裕儿哼唧了两声,就被横抱着轻轻拍打。 他乖乖躺倒,揉眼睛的小手被长夏制止住,也就不揉了,闭上眼睛,一手抓着阿爹的手指,就乖乖睡了。 裴曜削木头的动静本就不大,眼下又轻了一些。 孩子睡着了,长夏起身,把孩子放在炕上,脱下小鞋子和外裤外裳,好让孩子睡得更舒坦点。 刚给孩子盖好,打着伞的周婆子走到了门外。 她朝屋里望一眼,见孩子睡在炕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夏哥儿,晌午要吃什么饭?” 长夏想了下,说:“天冷,吃汤面吧。” “行。”周婆子应一声,往灶房走的脚步又顿住,再次问道:“菜呢?我看丝瓜和吊瓜都有,茄子只剩两根了,还是吃这些?” “嗯,先吃完,不然放久了就不新鲜了。”长夏说着,转头看一眼裴曜,又说:“婶子,再炒几个鸡蛋。” 裴曜爱吃肉,这两天没买肉,又下了雨,出门不方便,吃个炒蛋也行。 “好。”周婆子撑着伞,就往灶房和面去了。 周婆子是孟叔礼前几天托人寻来的,有做饭的手艺,这几天长夏吃她做的饭,觉得味道很不错。 那天孟师父出门没和他俩商议,再回来,就带了个干活的婶子进门,别说他,裴曜也愣住。 孟叔礼却不管他俩,只说以后就由周婆子来做饭洗衣。 裴曜原本想多问两句,怎么突然想起雇个婆子。 孟叔礼又说不止这几天,以后周婆子也会来洗衣做饭。 长夏听着,一下子明白了,这样的话,即使他不在这里,裴曜和孟师父也有饭吃,不必去小酒馆小饭馆吃,衣裳也有人洗了,会方便许多。 他之前就听隔壁赵老太太说过,曾经劝师父雇个婆子来拾掇扫洒。 乡下多是雇长工短工来种地,寻常人家少有雇婆子的,在府城却常有。 而且听赵老太太的意思,雇一个这样的婆子,工钱不算贵。 像周婆子,一个月就二百文,好处是孟叔礼许诺一天管两顿饭,因她家就在府城,夜里不必管住,不过还是腾出来一间耳房供她歇息。 那间耳房有一张床,曾经也住过婆子。 当年孟耀出生,家里添了新丁,孟叔礼见老妻照顾孩子辛苦,就和其他有点小钱的人家一样,雇了个婆子洗衣做饭,老妻只管带孩子就行,旁的不用去操心,喊一声想吃什么,婆子就去做了。 长夏带着孩子一来,又是洗衣又是做饭的,即使有他和裴曜帮着看孩子,想起曾经的日子,他手里又不缺钱,干脆就雇了个人,这样就算长夏和孩子回去了,他和裴曜也有人做饭吃。 做饭好、人又干净的婆子其实没那么好找,一些婆子专干扫洒挑水洗衣的粗活,于做饭上不甚精通。 因此像周婆子这样有一点手艺的,孟叔礼和其他人家一样,除了许诺一个月可以回家歇三天之外,和主家吃的是一样的饭菜,不必另做,荤腥也可以沾一些。 周婆子干了这几天,觉得这家人还不错,工钱给的不多,但胜在各种杂活事情少,无论孟老头还是他徒弟徒夫郎,人都和气,处起来舒心,便决定干下去。 她前几年在另一户人家做下人,也是小门小户,有一点小钱的人家而已。 都是讨生活的,那家人却把下人当驴当马,工钱就那么点,从睁眼就要被使唤到夜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喊她去做,稍微慢一点,那家的老夫郎就要骂半天。 又没签卖身契,哪有这样挨欺负的,她忍耐了两月,实在挨不下去,就托人给自家男人捎口信,接了自己回去。 灶房传来切菜的声音。 来的时候想着要带孩子,还要做饭洗衣什么的,长夏没有带针线活,突然闲下来,他看了看屋里,打开衣箱整理。 等天晴了,太阳好的时候,把裴曜的厚衣裳拿出去晒晒,穿的时候更暖和。 即使他不在这里,裴曜自己也会收拾,屋里很干净,没什么要拾掇的。 周婆子这会儿只是提前把饭菜备下,离吃饭还有一阵。 风雨声不停歇,孩子睡得香,长夏看着,干脆也躺下小憩。 神思昏昏间,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挲声响起,随即身侧多了一具温热健硕的身躯。 他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沉沉星眸。 这样的神色…… 长夏垂下眼睫,耳朵微微变红,轻轻抿了唇没有说话。 粗糙大手来到脊背,时轻时重抚摸,然而渐渐往下。 长夏耳垂染上血色,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门。 门帘放下了,屋门也关上了,一切都在裴曜上来之前。 院里有人,又是大白天,他实在不敢,轻轻推了一把裴曜。 年轻男人的声音低哑:“不弄那些,就摸摸,等夜里……” 躺下的时候,为躺的舒服些,长夏解了腰间汗巾,此时却便宜了别人。 裴曜喃喃低语:“瘦了,还是多吃点。” 大掌下的触感细腻光滑,不用看也知道肌肤白皙而莹润。 被捏揉的长夏连脖子都变粉。 细腰盈盈一握,裴曜的神色逐渐迷乱,手上力气不由自主加重了些。 有身孕的时候,长夏吃得好,生了孩子后吃得也好,明显胖了些,不过一个夏天过去,又有点瘦了。 大腿和屁股上长胖的肉尚有存余。 长夏脸红不已,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两人面对面,他越来越羞,到最后直接钻进裴曜怀里,额头抵着裴曜胸口,一点儿也不愿意抬头。 男人低沉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 人声熙攘,各种小商小贩吆喝不停。 牵驴的、卖马的,牛车、骡车吱呀响着,从人流中挤过。 长夏紧紧跟着裴曜,穿过街尾后,耳边的喧嚣声总算没那么吵了,人也不再乱挤。 裴曜抱着孩子,裕儿在爹爹怀里高出旁人许多,又看见很多新鲜东西,满是好奇和兴奋,小手乱舞,嘴巴啊啊乱叫,时不时还蹦出几个较为清晰的字眼。 看见其他小孩吃东西,他就大叫着“吃、吃”,一着急还会喊爹了,奶声奶气的,听得长夏和裴曜眉眼弯弯。 长夏见儿子眼巴巴看路边两个小孩舔糖人,说道:“你还小呢,吃不了。” 他们家裕儿年龄小,但挺机灵,一些东西没见过,可只要看别的小孩吃,就知道是能吃的。 还有面人泥人那些,全是彩绘,颜色很亮,别的小孩拿在手里玩,他也眨巴着大眼睛伸手去指。 长夏哪能不明白孩子的意思,是跟他要呢。 可家里已经有师父给买的彩绘面人,是一个衣带飘飘的提篮仙女,等回去了再玩。 裴曜喘了一口气,看向卖油酥饼的地方,说:“逛了这么久,该回去了,不如买几个饼子吃。” “行。”长夏见他额头出了汗,裕儿不轻呢。 他笑眯眯掏出手帕,示意裴曜低头,帮着擦净汗水。 在府城住着,买什么都方便,这一趟出来,他俩只买了十二个油酥饼,裕儿看上的东西一个没买。 抱着孩子往梧桐巷子的方向走时,裕儿趴在裴曜肩头,还眼巴巴看着后面的大集。 长夏看见,笑着说:“那些你吃不了,等回去了,阿爹给你蒸个鸡蛋吃。” 裕儿听懂了,蹦出一个字:“蛋。” “对,蛋。”长夏笑眼弯弯。 裴曜抱着孩子,他拎着油酥饼,一边走一边和孩子说话。 裕儿正是学说话的年纪,大人说了什么,他逮着会说的重复一遍,多是单字。 等回去后,孟叔礼正坐在院里雕一只小船。 石桌上铺了一片油纸,油纸上放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他听见声音,抬头正想说话,胖乎乎的裕儿看见阿公,奶声奶气笑起来,露出几颗小小的白牙。 裴曜看见糖葫芦,眉头微挑,问道:“师父,你买的?” 孟叔礼这才说道:“嗯,刚才听见有人卖,就买了一根,原本想给裕儿吃的,他好像吃不了。” 就那几颗小牙,胡乱咬一咬,磨牙还行,真吃的话,看起来不大行。 倒是他疏忽了,只顾着买,忘了裕儿还小。 裴曜笑着说道:“最多给他舔两口,吃就别想了。” 周婆子正在洗拆好的被褥,见长夏进了灶房,问道:“夏哥儿,要做什么饭?” 长夏将吊在半空的蛋篮子取下来,说:“婶子,你忙你的,我就给裕儿蒸个鸡蛋。” 他取了一个蛋,拿了个小碗敲在里面。 一个鸡蛋就够了,饭时再跟着大人吃一点馍馍和菜糊糊,慢慢就学会吃饭了。 灶底小火烧起来,听见孩子哇哇叫的动静,长夏从灶房出来。 裴曜拿着糖葫芦给裕儿舔了两口。 头一回尝到甜滋味的裕儿睁大眼睛,两只小手就要去抓糖葫芦。 裴曜笑着避开孩子的手,说:“行了,你吃不了,这个是酸的,真酸到了,一会儿又要哭。” 裕儿哼哼唧唧的,非要吃。 长夏走来,想抱走孩子,裕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小胳膊伸得很长,啊一声乱叫。 “早知道不给你舔了。”裴曜无奈,想了想,干脆咬了一口山楂,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挂在签子上,他递过去,说:“舔一口。” 裕儿倒挺听话,在缺口的山楂上舔一口,随即眨眨眼睛。 “都说了是酸的,不好吃,你还不信。”裴曜张口就来。 长夏失笑,趁孩子还有点懵,赶紧抱进屋里,拿起漂亮的提篮仙女给裕儿玩。 没多久,裴曜举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进来。 “怎么没吃完?”长夏问道。 “给你留的。”裴曜说着,把糖葫芦递过去,自己又抱了孩子。 还有四个裹了晶亮糖衣的红山楂。 长夏拿着糖葫芦,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吃冰糖葫芦,也是和裴曜分了一串,一人四颗。 记忆忽的涌来。 他看着糖葫芦,抿唇浅浅笑了下。 一抬眼,就见裕儿看向自己,长夏背过身,将剩下的糖葫芦吃完,才敢面对嘴馋的孩子。 天很好,太阳亮堂堂的,糖葫芦酸酸甜甜。 和孩子玩耍的裴曜笑容满面。 心跳了一下,光照进屋子,落在长夏侧脸,他眼中的温情越发柔软。 第143章 年少 绿意之中掺杂了一些黄意,风凉了。 一大早,陈知起来就催促裴有瓦套车。 下过一场冷雨,晒了这么几天,地面已经干了,路上好走,是时候去府城接孩子回来了。 窦金花听见动静,出来在院里看。 去府城十几天快二十天了,往常这个时候,裴曜会回来看看,这次带了孩子,肯定得家里去接,不然还得雇辆车。 裴有瓦从后院牵来毛驴,仔细套好车,早起风有点冷,他戴上了棉帽和风领,道一声就牵着驴车出了门。 要是往镇上去,离得近,他牵着毛驴走就行,今日要往府城去,路远,势必要坐车快赶,不然路上白耽误工夫。 毛驴踏踏踏跑起来,迎面来的风寒冷,裴有瓦穿得足够厚实,况且接孩子的心也急切,根本不畏惧。 上次送孩子过去的时候,就说了家里会去接,不必花钱雇车回来。 陈知在门口张望一眼,见跑远了,这才往回走。 见窦金花坐在院里剥新花生,他说道:“娘,一会儿你去赵李村转转,买两斤肉回来,有骨头也买几根,我去取钱。” 地里的活还要干,裴有瓦不在家,他自然要顶上。 不过家里也要留人,正好去买肉,等长夏裴曜回来,吃顿好点的饭。 蛋罐子里的鸡蛋也攒了好些,就等着裕儿回来吃。 · 嘟——嘟—— 隔壁院里传来泥哨的响声,持续好一阵了。 长夏不用看,就知道是小毛在玩。 “别吹了,吵个没停。”赵老太太抱怨的骂声响起,哨声总算消停了。 长夏抱着裕儿坐在院里玩绒花蝴蝶。 绿色的小蝴蝶鲜艳漂亮,是昨天新买的。 家里那两只蝴蝶已经有些褪色,不过一直保管得好,没有破损受潮。 孟叔礼和裴曜两人都在削木头,各自占了一片地方,谁也不打搅谁。 孩子的笑声时不时响起,却并不聒噪。 有驴车停在门前,长夏下意识抬头,原以为是巷子里的人家,没想到是裴有瓦,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喊道:“爹。” 裴曜和孟叔礼听见,都抬头去看,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往外走。 裴有瓦栓好毛驴,还没进去,长夏抱着孩子就出来了。 裕儿看见了阿爷,一愣过后,就哇哇大哭起来,小手张开要抱。 裴有瓦见大孙子眼泪啪嗒啪嗒掉,顿时心疼得不行,连忙接过孩子,抱着不停哄。 裴曜捏捏儿子耳垂,笑着说:“也没人给你委屈受,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玩,怎么就哭成这样?” “想阿爷了是不是?”裴有瓦抱着大孙子一边哄一边往里走。 孩子哭得快停得也快,被阿爷逗一会儿,又笑起来。 石桌正好在树荫下,几人在桌前坐下。 长夏端了茶水和点心来,问道:“爹,在家吃过了?” 裴有瓦点头道:“嗯,吃了早食来的。” 说着话,周婆子提着一篮子菜进来了。 早起长夏给了她一些钱,家里没菜了,让她帮着买一些菜回来。 “这位老大姐是?”裴有瓦疑惑道。 裴曜解释了一番。 原是雇的人,裴有瓦点点头,别说府城,芙阳镇上的一些人家,也会雇个丫鬟婆子来干活,不是什么罕见事。 坐一会儿,他想着趁时辰早,收拾了东西就走。 孟叔礼一看他着急,连饭也不吃,连忙就拦住。 裴家长辈来的次数并不多,要是饭都不给人家吃,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孟叔礼百般阻拦,一定要吃过饭再走,裴有瓦一想,也是这个理,便又坐下了。 这回有周婆子,晌午饭没有去外面吃。 裴有瓦一尝,周婆子的手艺很不错,又听孟叔礼说以后周婆子会长久干下去,赞同道是该这样。 常常在外头吃饭到底不方便,下雨下雪刮大风的时候,想吃的馆子不一定开门,而且去了还得等,那些生意好的饭馆酒馆,去迟了或许还没菜了,还是在自家做饭更好。 见老爹没会意,裴曜吃了一口菜,又给怀里的裕儿喂一口米糊糊,这才笑着说:“爹,师父的意思是,以后长夏和孩子来这边,你们不用操心,自然就有饭吃。” 原是这样,裴有瓦笑了几声,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个,只顾着想裴曜和孟师父有饭吃了。 热热闹闹吃过这顿饭,略歇一会儿,瞅着天色不早了,不用老爹喊,裴曜和长夏就收拾好了东西。 孟叔礼送他们出门,见裕儿坐上板车后兴奋不已,他笑着摸摸孩子脑袋。 裴曜这么久没回家,跟着一起走了。 孟叔礼站在原处看着他们走远,顿一会儿后,背着手回去了。 周婆子在灶房收拾。 他在院里的木头堆前看一会儿,原本想挑一块木头,却有些走神。 孟家原有四兄弟,他在家行三,上头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幼弟。 然而少时家穷,幼弟染病夭折,他还算命好,有几分天赋,正好父亲与师父许璋是旧识,将他送出学手艺,磕了头拜了师,后来给师父送了终。 两个老哥哥里,大哥大嫂早些年就去世了,一双儿女倒是大了,只是侄儿去了他乡谋生,侄女也嫁去那边,早几年有过书信,按信中所言,日子应当过得不错。 后辈为谋生忙碌,再加上早早就分别,彼此并不熟悉,书信后来就不怎么寄了。 二哥入赘商人之家,年轻时就跟着搬去异乡做生意,路远迢迢,寄书信都不容易,更何况回来,只知对方有儿有女,却不曾见过。 子侄辈离得远,几个老亲戚死后,就没什么亲戚在燕秋府城了。 隔壁小毛又嘟嘟嘟吹起泥哨。 孟叔礼挑了一截木头,拿了锯子来锯。 东厢房又有了人住。 裴曜那个混账东西,都二十一岁了,还是那副脾气,顶嘴不服是常有的事,时不时就气人。 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照常过着。 秋高气爽,瓜果飘香的时候,裴曜第二次接了长夏和裕儿来府城小住。 · 春色怡人,只是下过一场雨,两天过去,依旧有泥泞处。 换了轻薄春衫,干活利落了许多,长夏背着一筐野菜往家里走,身后跟着四岁的裕儿。 胖娃娃雪白可爱,大眼睛忽闪忽闪,小嘴巴抿着,似乎有点不高兴。 裕儿背着一个小竹筐,筐子里全是摘的野花,粉花、黄花、红花等,颜色各异,花枝随着走动而摇晃。 到了家门前,长夏停住脚,将手里的一根长树枝掰成两段,递给裕儿一根。 他扶着墙,抬起脚,用树枝刮去鞋底的泥。 “真烦人。”胖娃娃奶声奶气抱怨。 裕儿小眉毛皱着,一手扶墙一手抓着小树枝刮泥,小大人一样。 长夏悄悄笑了下,这么一点大,已经很爱干净了。 刚才去河边挖野菜,裕儿的小鞋侧边沾了一点泥,就不肯走了,一定要弄下去,他揪了几片草叶,把泥巴擦下去,裕儿才哼哼唧唧跟着走。 孩子小,不喜欢泥巴,但在河边看到那么多野花后,又高兴极了,帮忙挖野菜也很卖力,小胖手忙得很。 “长夏?” 裴曜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是我。”长夏应一声,等孩子弄干净后,才和裕儿一起进了家门。 院里铺了平整的青石板,下雨时再没有一层又一层湿泥粘到鞋底,扫洒起来也更干净。 “爹!”裕儿飞奔过去,小竹筐里的野花晃得十分欢快。 他给裴曜显摆这些漂亮的花儿。 裴曜弯着腰,刮一下儿子小鼻子,笑着问道:“真好看,你要摆在哪里?” “罐罐里。”裕儿的声音高而欢快。 “行。”裴曜起身,从杂屋拿了两个陶罐出来。 长夏把野菜倒在灶房门口,顺便就坐下来择菜。 裴曜和裕儿一起往陶罐里倒水插花,他抬头看一眼,说:“一会儿阿爹回来了,咱们一起去舅舅家,我看路上泥泞,就不套车了,走着去。” “好。”长夏点点头。 大舅舅前几天摔了一跤,怕麻烦亲戚去看望,没有声张,昨天陈知碰见陈家村一个熟人,听对方说了才知道,便张罗着要回去一趟。 亲舅舅摔了,做外甥的肯定要去看看。 裕儿耳朵尖,一听要出门,还是去舅爷家,大眼睛眨巴着,肉乎乎的脸蛋就往爹爹面前凑,小奶音憨憨的,说:“爹,找小庆哥哥玩。” 小庆是表哥的儿子,比裕儿大两岁,两个凑到一起就玩疯了。 裴曜一手点在儿子额头,轻轻将肉脸蛋推远了一点,笑道:“今天有正事,你不去,在家和太奶奶玩。” 裕儿兴冲冲的神色一下子垮下来。 裴曜将花枝塞进罐子里,说:“哭也没用。” 闻言,正要张嘴的裕儿闭上了小嘴巴。 他转头去看长夏,长夏连忙低头,假装一直在看手里的野菜。 窦金花喊了一声曾孙,但裕儿没有过去,气鼓鼓的,见白狗躺在屋檐下,他蹲在狗前面,不是戳狗脸就是戳狗耳朵。 白狗愁眉苦脸,尾巴也不摇了。 等陈知买了肉回来,匆匆忙忙把东西备齐,只是临出门时,长夏被抱住了腿。 扯着嗓子哭嚎的胖娃娃扯也扯不开,最后还一屁股坐在长夏脚上。 裴曜一言难尽看着儿子,真够烦人的。 见裕儿闭着眼睛乱嚎,他忽然伸手,在孩子嘴巴上拍了几下,哭声就变调了。 嚎声被打断,裕儿气得张嘴想咬他。 裴曜立马收回手,笑嘻嘻说:“没咬到,你眼泪呢?没掉眼泪可不算哭。” 见孩子更加生气,睁着大眼睛怒视亲爹,长夏笑了下,裕儿小胖手抓着他裤子,他都不敢乱动。 而且已经这么气了,还没忘了紧紧抱住他腿,显然今天很不好打发。 长夏只得戳戳裕儿发顶,说:“那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山楂糕,你在家和太奶奶玩,玩累了,吃过饭,阿爹就回来了。” “对,给裕儿买山楂糕。”陈知在旁边笑眯眯开口。 裕儿抬头看着阿爹,一听有山楂糕吃,神色就犹豫起来,阿翁也说给买,那一定就有了,他一下子高兴起来。 “这下行了?快松手。”裴曜说着,将儿子从长夏腿上扯下,抱起亲一口,才把孩子放到窦金花面前。 裕儿四岁了,胖乎乎的,个头也不小,裴灶安还能抱动,窦金花已经抱不动了。 她牵起曾孙的手,怕裕儿又要跟,哄着孩子跟她进屋里拿杏脯吃。 长夏三人总算脱身,匆忙就出门了。 陈家村离芙阳镇较近,回来的时候绕到镇上买包山楂糕就行,不会耽误太久。 · 红色的山楂糕酸甜可口,弹而细腻。 裕儿一手抓一块,笑哈哈吃着,一点儿不见上午的赖皮样。 听大人说起过两天去府城,他知道自己和阿爹也会跟去,说:“阿公说给我做了一只小船,再去找阿公,就做好了。” “小船?”裴曜眉梢微挑,他没听师父说过。 “嗯。”裕儿重重点头,又咬一大口山楂糕,脸颊鼓鼓的。 贪吃又贪玩的孩子天真无邪,长夏坐在桌前喝茶,裕儿往他怀里蹭,他顺手搂住,低头逗裕儿玩了一会儿。 裴曜拿起一块山楂糕,说:“这次去了,顺便上私塾看看,要是合适,正好过段时间开堂,就送他过去。” 他说的是裕儿念书的事情。 陈知和裴有瓦听着,一时没说话。 私塾是孟叔礼给找的,当年孟耀就是在李先生的私塾里念书,当年的李先生如今成了老先生。 李文贤是个老秀才,虽没教出什么状元榜眼,但品行很好,素来有口碑,为人也不迂腐呆板,开蒙识字这几年由他来教习,总不会出错。 府城的私塾比乡下贵多了,一年少说也得有五两,平时还得买纸笔书籍,一笔笔都要花钱。 不过对裴曜来说,一年十几两还是供得起的。 这几年他做木雕越来越熟练,除了木雀和螃蟹以外,大小船只渐渐也上手了,除去平时花用的,攒下了五十两。 过日子总有些想不到的地方要花钱。 家里无论谁病了伤了,都得好生去治,亲戚朋友之间的走动,也要用到一些钱,这五十两是最近刚攒够的,正好是整数,被长夏好生收了起来,不到大事绝不动用。 吃吃喝喝的钱留了一些,裴曜每个月也在赚,不愁没钱花。 陈知和裴有瓦不是不想让大孙子念书,只是府城离得远。 知道他俩的顾虑,裴曜说:“我觉得师父说得在理,找个好学堂念书总没错,况且离得也不算远,你俩要实在想裕儿,就坐船过去,住几天都行,西厢房不是空着,有睡的地方,再者,每个月我会带裕儿回来一趟。” 乡下地方小,很多人都没什么见识。 裴有瓦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很快就想开了,何必把孩子困到湾儿村这小小的一湾之地,多见见外头的世面,以后说不定比裴曜更有出息。 他劝了陈知两句。 陈知知道,那些读书有出息的人,总归是要往外走的,虽然裕儿还没去念书,但裴曜都能从乡下到府城谋条生路,大孙子既有好去处,哪能挡着拦着,岂不是因小失大。 说着说着,孩子去府城念书的事情就定下来。 长夏搂着孩子玩耍,看向裕儿的眼神满是欢喜。 念书识字很好,他只认得零星几个字,以后裕儿和裴曜一样,能写能看,出门在外就不怕被人哄骗了。 裕儿知道念书是什么,爹爹教过他写字读诗,但不知道私塾是什么,奶声奶气询问。 一听是念书的地方,他皱着眉,显然想不出来到底什么样。 长夏轻轻捏一下孩子肉乎乎的脸蛋,笑眼弯弯。 · 趁大孙子还没去府城,陈知出门割草都要带上裕儿,去了就十几天见不上。 裴有瓦怕大孙子渴着饿着,特地用个小竹篮装了水囊和糕点。 长夏看见,欲言又止,但最终没说什么。 裴曜去找杨丰年说话,没有在家。 新买的小母鸡叽叽叽直叫,他给木槽里倒了食,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瞬间围上去。 鸭圈里的小鸭子也是新买回来的,没有鸡仔多,死了几只,剩下十只都成活了。 喂完后院的牲口禽畜,长夏拎起竹筐拿了镰刀,朝堂屋喊道:“阿奶,我去打草了。” 窦金花在纺线,闻言笑呵呵“哎”了一声,又道一个“好”。 背着空竹筐出门,长夏想了下,干脆从屋后往河岸走。 只是还没走多远,忽然听到裴曜的声音。 “长夏——” 他停住脚,转身回头。 从老庄子那边过来的裴曜喊道:“等我。” 长夏在原地站着,看一眼自家种的苎麻,绿油油一片,心想麻线织了布,好像不多了。 等裴曜再出现,从家里取了竹筐和镰刀。 见长夏站在那儿等他,他跑起来,一张俊脸满是笑意。 恣意张扬的风一如年少,吹动发梢和衣角,扑面而来,长夏眨了眨眼睛,望着停在跟前的高大少年,倏然绽放出笑容。 【正文完】 第144章 付秀银 毛驴、骡子的口鼻呼出浓重白汽,沉默站在原地,偶尔动一下腿脚,低垂的头颅写满温驯。 板车上一筐筐的梅子货,一坛坛的梅子酱梅子酒,散发出浓郁的梅子味。 每个从旁边路过的人都能闻到,忍不住看几眼。 几个庄汉正往一个糕点蜜饯铺里搬货。 为首的赵连兴在和掌柜的说话,赵连旺和一个大伙计看着搬进来的东西,都在心里默默算着数目。 搬够了之后,大伙计一边清点一边打开坛子、油纸包查看。 这不怪他小心,赵连旺也知道,有些商贩不厚道,拿次等货甚至假货骗人。 他不怕人家查看,这是他们千里迢迢从金梅镇运来的好东西,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果然,大伙计看完后点了点头。 裴有瓦和王桩子几人搬完货后,没有在铺子里多留,出来在外面等。 谈生意自有赵连兴和赵连旺在里面,况且铺面不算很大,人一多有些拥挤,车上还有很多货物,不看着也不行。 风小了,不再吹得脸疼,驴队的几个庄汉在说笑。 等赵连兴出来,看一眼天色,说:“不早了,找个地儿吃顿饭。” 这几天都是两个伙夫做饭,到了云济镇上,有了做吃食的摊贩,花点小钱吃一顿不算什么。 今年生意不错,这已经是他们第二趟贩梅子了。 昨天已经和众人商量好,过了云济镇,就不再停留,直奔他们燕秋府的大小城镇。 在一家面摊坐下后,裴有瓦和其他人一样,都要了一碗素面。 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他端起茶水喝两口,再次望向镇口,有些出神。 赵连兴抬头看一会儿天色,说:“吃完再走的话,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今晚就在这里歇下。”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裴有瓦一听,心中再次动意。 吃完饭,一行人找了家客栈,将车马牵至后院安顿好,给牲口放好草料和水,离天黑还早。 一路奔波,今天算是少有的能早早歇下的日子,赵连旺和两个年轻汉子嘴馋,合钱买了一小壶酒,蹲在院里边喝边谈笑,颇有几分松快之意。 裴有瓦找到赵连兴,说了几句话,就独自出去了。 云济镇口,当差的衙役在闲聊,有人进出时,不过扫一眼,只有大小商队进镇子时,才会盘查。 裴有瓦什么都没带,两手交叉缩进衣袖中,匆匆往外面赶路。 他这幅模样,更像是在周边村落居住的农人,丝毫没有引起注意。 赶惯了路,他脚程很快。 出了云济镇后,裴有瓦在心中默默记着,到第二个村子的岔路口后,他犹豫一下,还是拐了进去。 村前的大柳树还在,只是一些人家的院墙门户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 江家或许也变了模样。 见一户人家的门前坐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夫郎,见有生人,他俩不约而同看过来。 裴有瓦笑了下,靠近了问道:“大娘,同你打听个人,付秀银,嫁到你们大柳村的江海家了,是哪户来着?” 他又补一句,说:“我是付家的远亲,正好路过,想来看看我那多年不见的妹子。” 江海和付秀银的名字他记得很清。 “付秀银?”老太太和老夫郎同时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两人打量他一阵,老太太又在嘴里喃喃道:“秀银?” 老夫郎忽然一拍掌,说:“嗐,我想起来了,不就江海家的?都多少年没想起来了。” 他看向裴有瓦,目光有疑惑也有一些同情,说:“秀银是你妹子?早十几年前就死了,你不知道?” 老夫郎还在絮语:“算一算,哎呦,都有二十年了吧。” 裴有瓦愣住。 当年的女人不过一面之缘,在江家的时候,付秀银一直在屋里,没有出面。 也是,病成那样。 他默然不语,怔愣一会儿后,见老夫郎和老太太给他指江家在哪里,他道一声谢,转身离开了。 翌日。 一大早,白雾蒙蒙。 因有商旅往来,云济镇口的城门夜里也不关。 驴队很早就出发了,赵连兴打头,牵着骡车快步赶路,后头的庄汉们脚程也都不慢。 出镇无需盘查,早起寒冷,几个衙役聚在一盆火前烤手,时不时打个大大的哈欠,眼睛也迷瞪着。 裴有瓦看了一眼。 衙役们换了面孔,驴队的人老的老,换的换,儿子替代了老子,他和赵连兴几个早不复当年的年轻健壮。 这是裴有瓦最后一次跑商了。 年纪大了,心虽然没老,可腿脚再不如从前。 幸而儿子出息,有了谋生的本事,不必跟他一样只能卖力气。 裴曜去年就不让他出门了,可他跑惯了,有些放不下,裕儿要念书,买书买纸笔不都是钱。 小和是个双儿,吃穿自然娇贵些,将来长大了,嫁妆也不能少,得给孩子一些傍身之物。 可不服年纪不行了,今年再跑这一次,往后就歇下了。 一出镇子,到了宽敞的路上,毛驴骡子纷纷小跑起来,车轮骨碌碌直转,一圈又一圈碾过地面。 · 天色阴沉,街上行人都匆匆赶路,少有驻足闲聊的。 酱油铺门口,长夏将数好的铜板放进钱碗里,接过老妇递来的大罐子,道一声就走了。 浓郁的酱油味落在身后,他裹着风领,穿得也厚实。 酱油生意一直都不错,或许是攒下钱了,去年问师父卖不卖这间铺子。 置办的家业哪有轻易出手的,师父自然不肯答应。 长夏还以为不卖的话,对方可能会搬去别的地方。 后来见他们没有提,他也大概知道,这块地方不错,人多,而且没有别的卖酱油的,就这一家。 今年裴曜动了买一间铺子的心思。 只是他俩手里能拿出来的不过八十两,再多就不行,总不能为了买铺子,连吃喝都不顾。 这几天裴曜还去看了一些售卖的铺子,都是小门面,不大,回来说要么地段不好,要么太狭窄,买到手也没用,不好往外租。 北风呼啸,长夏看了看天色。 爹最近应该要回来了,他和裴曜打算回家住几天,酱油就是给家里买的。 一进门,正好裴曜从后院出来。 高高大大的男人面庞依旧年轻俊朗,富有朝气,瞳仁墨黑,一双眼睛天然带两分笑意。 又三年过去,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体魄越发成熟,眉宇间的青涩悉数褪去,已然是个男人了。 看见长夏,裴曜一双星眸笑意灿烂,说:“我看后院的木头也不多了,这次回去,看看木匠家里有没有合适的,要是有,问他买两根。” 下过一场大雪,山已经不好进了。 不过很多木匠都有木料存货,回村里买,是为便宜一点。 “嗯,回去了问问。”长夏把酱油罐子放在窗沿上,洗了手就进屋收拾行李。 裴曜跟了进来。 长夏站在炕边叠衣裳,正忙碌,脸颊就被凑过来的人亲了一口。 他眼睛弯了下,小声说:“别乱来。” “我知道。”裴曜说完,又亲一下才直起腰。 要带的衣裳收拾好,长夏坐在炕尾,打开衣箱看一会儿,裕儿这几天要穿要换的衣裳他已经交代了周婆子,不用操心。 小和的衣裳也包好了,这次回去,他跟小和要多在家住几天,裴曜自己过来。 阿爹阿奶他们想孙子想曾孙了,裕儿要念书,这十天半个月回不去,得等到腊月初,私塾放了年假才能回家。 他和孩子的厚衣裳家里也有,带两身就足够了。 长夏合上箱子,正打算下去,却被裴曜堵在炕上。 高大男人俯身,笑着吻来。 长夏听一耳朵外面的动静,没人回来,这才揽着裴曜脖子,回吻在唇角。 他眼睛亮晶晶的,满眼都是裴曜。 裕儿已经七岁了,裴曜二十有七,而长夏已经三十。 岁月眷顾,又天生白皙清秀,除幼时坎坷艰难,长大后他没怎么遇到过大事,外有裴曜,内有阿爹,很多事不必他操心忧虑,脸庞依旧年轻柔和。 扒开风领,闻一会儿细腻颈子上的香气,裴曜嗓音低哑:“今晚让小和去跟阿爹睡。” “嗯。”长夏极轻应了一声。 还没听到脚步声,奶娃娃的呼唤就响起了。 “阿爹!阿爹!” 小奶音一点儿也不怯弱,随后就是一阵笑声。 长夏连忙整理好风领,和裴曜出了屋子。 孟叔礼领着一个穿红棉袄戴虎头帽的漂亮娃娃回来了。 小和眉心有一道红钿,看见阿爹,笑得见牙不见眼,飞快跑来,抱住长夏大腿。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倒翁,举起来给长夏看,说:“阿爹,看。” “看见了。”长夏从他衣袖探进两根手指摸了摸,热乎着,路上肯定跑了跳了。 小和松开他的腿,又缠着爹爹显摆。 裴曜抱起自家小双儿,笑着刮一下小和鼻头,说:“这回放的时候记得放好,别搁在桌边。” 小和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奶声奶气说:“我知道。” 他上一个不倒翁放在桌沿,不小心摔在了地上,早起阿公就说带他出门再买一个。 和孩子玩一会儿,裴曜放下小和,让他自己去玩,就和长夏收拾起来。 小和一个人玩不倒翁,小嘴巴嘟嘟嘟说个不停,有的话能听清,有的就是哇哇咘咘乱叫。 他大名裴景和,已经两岁了,说话还不像裕儿那么利索,小小一个团子,平时小尾巴一样跟着长夏,乖巧可爱。 家里和府城两边待,小和早已习惯。 裴曜雇了一架车,带车厢的骡子车,车夫按着时辰过来了。 长夏把行李放上去,又把孩子抱上去。 和孟叔礼周婆子道一声,他和裴曜也上了车。 车夫牵着骡子驶出梧桐小巷。 雇一辆板车更便宜,但四面透风,不如有轿厢的车暖和。 车中,小和裹得严实,和裴曜一人一个拨浪鼓,用拨浪鼓“打仗”,赢了就笑咯咯,输了就带着哭腔找长夏,喊阿爹和他一起“打”。 · 他三人到家后,裴有瓦已经回来两天了。 儿子年纪大了,冰天雪地的,年年要人操心,以后再不用跑那么远,窦金花和裴灶安都挺高兴。 热热闹闹吃过一顿饭,裴有瓦一个多月没见两个孙子,哪能不惦念,裕儿念书回不来,好在有小和。 长夏在东厢房整理,堂屋那边一直有孩子笑声,就知道玩疯了。 等裴曜掀开厚门帘进来,没听到他说话,长夏下意识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裴曜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神色有些莫名。 长夏看着他,又问一遍,他笑着说没事,神情恢复如常。 · 再一次发现裴曜在出神,长夏将油灯拨亮。 火光颤动,映在墙上的人影也摇动几下。 他轻叹一声,带着疑惑和不解问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裴曜抬头,眨了下眼睛。 小和跟着陈知睡了,东厢房只有他俩。 裴曜思索一会儿,眼神带了几分小心,迟疑着问道:“你,你有想过家吗?原来的那个。” 最后一句话很轻,但长夏听清了。 神思陷入不多的回忆之中,等他回过神,裴曜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长夏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末了怔怔开口:“小时候想过,后来……” “后来就不想了。” 裴曜看过两人的婚书,也就是长夏的卖身契,知道长夏是哪里人。 他从小就知道长夏是怎么来的,可从没细想过。 两人一起长大,就好像,长夏一直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可今天老爹的几句话,让他忽然想起来,长夏八岁以前,没有在他们家。 一些事情可以瞒住,但梗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憋得慌闷得慌,又仿佛一根钝刺扎在那里。 裴曜眼睫颤动,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长夏没有哭。 从小到大也没提过家里的任何人任何事,仅有的几次哭泣,都是被他气哭。 也不对。 他忽然想起,长夏是哭过的,刚到家里的时候,一边吃灶糖一边掉了很多眼泪,却始终没有出声。 他那时候应该是五岁,看见长夏在哭,却不知道怎么了。 许久后,长夏看着油灯,轻声说:“那天,娘说那里不是我的家了。” 他眼神平静。 裴曜握住他的手,犹豫过后,问道:“那,你想她吗?” 长夏抬眼,说:“想过。” 他看向裴曜,几度张嘴,最后问道:“她……” 裴曜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抿着唇,不敢说话。 长夏却一直望着他。 “她……”裴曜嗓子发干,涩声说:“不在了。” 长夏忽然愣住。 就在裴曜以为他会一直出神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哑声开口:“我知道。” 裴曜一时没能理解。 长夏自顾自说了下去:“十岁那年,我梦见了娘,她说她要走了,来看我一眼。” 眼泪忽然涌出,眼前一片模糊,他声音哑住,停了一会儿,又说:“梦太短了,我不想和她说话,可又想和她说,还没想出来,梦就醒了。” 缘分早就断了,连梦里,都说不上一句话。 裴曜伸手,手帕全湿了,却擦不干那些无声掉落的眼泪。 长夏仿佛没有察觉,眼泪如水一样,就那么流出来。 “什么时候?”他声音很哑。 裴曜张了张嘴,眼中泪光闪烁,说:“二十年前。” 长夏眨一下眼睛,泪水簌簌落下。 压抑的哭声继而响起,呜咽悲鸣,哀伤无助。 裴曜抱着他,眼泪也不断滚落。 · 二十年前,大柳村。 江家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屋里,江长莲呆呆坐在炕沿。 付秀银又咳起来,声音虚弱无比,瘦得不像样,眼里也没多少神采了。 江长莲帮她顺了顺心口,又倒了半碗温水。 付秀银摆摆手,没有喝,闭上眼又昏昏睡过去。 江长莲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 本家的婶子走了,走之前让她早早给娘换上衣裳,该预备后事了。 院里来了人,江长莲被喊出去,再进来,领着幼弟江长林。 “叫娘。”江长莲哽咽着说。 江长林喊了娘,他想上炕,跟以前一样,和娘睡在一起,却被姐姐拦住。 付秀银勉强撑起一口气,笑着说:“长林真乖,先去外面玩。” 江长莲将他带到门外,说:“去玩吧,去玩。” 她关上半扇门,又坐回炕沿。 付秀银又咳了两声,却始终闭着眼。 天渐渐黑了,江家堂屋里的人没有散去。 不断有人进来,看一眼炕上的付秀银,见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有眼窝浅的,早流下泪来。 江长莲被喊出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她给付秀银擦洗,一边擦一边说:“娘,见过长林了,叔叔婶婶他们也见过了,我,你不用操心,我好着呢,你安心。” 她泣不成声,抬手在脸上擦一把。 还有,还有长夏。 江长莲不敢提及,长夏离开家两年了。 可她没说,忽然睁开眼的付秀银却开口了,声音依旧虚弱,脸上却带着笑,她说:“长夏。” 江长莲手一顿,再忍不住泣声,长夏被卖掉了,娘要死了,都不在了。 “长夏。”付秀银又轻轻唤一声。 江长莲以为她要喊长夏过来,一边哭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娘,长夏,长夏……” 付秀银似乎没听到她的哭声,说:“我刚才看见长夏了。” 江长莲一愣。 “长夏长高了,还是那个不爱说话的样子。”付秀银说着,脸上笑容又淡去。 她眼泪淌出来,说:“我对不住他,对不住他。” 最后一声戛然而止,江长莲放声大哭。 · 付秀银不认字,她找人念了契书上的地方,牢牢记下,又打听了燕秋府芙阳镇的方向。 燕秋府太远太远,她想不出长夏是怎么过去的。 她的病好过一阵,出门时总同人打听,燕秋府那边的旱涝怎么样。 这一日,她去镇上卖了针线回来,也不知怎的,脚下轻飘飘的,身体也轻飘飘的。 太阳很好,一进门,八岁的长夏在院里玩耍。 付秀银一阵恍惚。 “娘。”长夏细声细气的,脸上带着笑容。 付秀银“哎”一声,笑着上前,将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朵小绢花递给长夏。 他们家长夏就喜欢这些漂亮有颜色的东西。 第145章 打架 夕阳西沉。 天边橙红的晚霞绚烂,与深深蓝空交融。 赤脚的农人挽起裤管,挑着担从水田上来,满脚泥水,弯腰在水渠里洗腿脚。 水田里的涟漪荡开,渐渐恢复平静,如同镜面一般,倒映出蓝天和云彩。 一群鸭子陆续从河里上来,站在岸边甩甩尾,随着熟悉的喊声,就跟在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后面一摇一摆走。 鸭子认家,也认人,长夏背着一小筐鸡草,带着鸭子们回家。 走过一片野地。 草丛中星星点点的野花绽放,紫红、嫩黄,细细碎碎的,花朵随风摇曳。 再往前有几棵树,从树中间穿过去,再走一段,就到村后了。 只是…… 看见树那边有两个小孩在玩,长夏脚步一顿,抓着胸前绳子的手不由自主握紧,神色也变得慌张。 鸭子嘎嘎叫了两声,吸引了那两个小孩的注意。 长夏想绕路了。 那两个小孩很坏,年纪比他小,只有七岁,但长得高一点,又是兄弟两个,在村里很霸道,连比他们小的小女孩小双儿都欺负。 他之前看见对方让一个哭泣的小孩喊爷爷。 很讨厌。 可他又很怕。 前两天骂他是小野种,还朝他吐口水,幸好离得远,没有被吐到。 长夏腿脚发僵,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跳得很快,神色彷徨无助。 看见那两个小孩往这边走,他才回过神,往后退了两步。 鸭子们跟着他,有几只看看回家的路,又看看小小的长夏,似乎很不解。 裴继宗、裴继祖过来了,长夏神色畏惧,咽着口水不知该怎么办。 那两个小孩冲他挥了挥拳头。 长夏不知所措,一双眼睛睁大,慌乱眨着,嗓子也好似堵了什么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在那儿做什么?” 童稚天真的娃娃音从不远处响起。 长夏抬头,就看见六岁的裴曜从大树那边拐了过来。 大眼睛的胖娃娃比去年长高了些,模样还是那么俊俏,直挺的鼻子,漂亮圆润的脸蛋。 看见裴继宗兄弟俩堵着长夏,裴曜的大眼睛忽闪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和鼻子。 即使裴曜来了,长夏依旧有些惶恐。 在裴曜冲过来,和裴继宗裴继祖厮打在一起后,他蓄在眼眶里的眼泪掉下来。 鸭子被惊动,慌乱往草丛里钻。 长夏顾不上鸭群,裴曜已经和裴继宗滚在地上了,裴继祖冲着裴曜身上乱打,他没敢哭出声,见裴曜挨了两脚,想也没想就上前,重重推开裴继祖。 裴继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而裴曜依旧压着裴继宗,肉乎乎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捣在对方眼睛上,拳头被挡住后,他狠狠咬住对方两根手指,疼得裴继宗嗷嗷乱哭。 小孩子打架没有太多章法,掐、咬、拽耳朵、抓头发,谁受不住疼谁就先哭。 裴继祖爬起来,狠狠瞪着长夏,他弓着腰,想跑过去打长夏一顿,可哥哥裴继宗被打得鬼哭狼嚎,他只好先和裴曜打。 长夏见他又打裴曜,连忙又上前去推,这次却没推到,裴继祖躲开了。 啪! 裴曜逮到机会,打了裴继宗一耳光,壮实的身体死死压住对方,肉拳头捣在对方下巴。 两人扑腾挣扎之间,还不小心一脚踩住裴继宗手指。 裴继宗被打得哭爹喊娘,哭得都抽抽起来。 六岁的裴曜很记仇,想起自己刚才挨了不少下,又踹对方脑袋一脚,听到长夏细细的哭声后,他起身,嘴巴紧抿,大眼睛里满是怒火。 裴继祖想踹长夏,长夏慌乱之中往旁边一躲,正好避开,裴继祖却没收住力道,一下子栽倒。 他气得乱骂,抓一把地上的土就朝长夏打。 长夏被一个土疙瘩打中,抽搭着哭了两声。 裴继祖想爬起来,却被腾出手的裴曜按倒。 两个人厮打一阵,裴曜脸被抓伤,裴继祖脸上的抓痕更重,往外渗血,脖子也有抓痕。 裴曜压着对方踢踹,这是他看一些大孩子打架学到的,对方打他他完全不顾,狠命抡拳头扇巴掌,还咬了好几口。 “服不服?” 小娃娃的声音没多少威慑力,但裴曜掐住裴继祖脖子,骑在对方身上,胜负已经分出来了。 裴继祖没说话,他狠狠抓住对方头发拽一把。 “服了服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兄弟两个都哭得呜呜咽咽。 “嘿。”有大人扛着锄头从地里过来,看见几个小孩打架,乐了一下,又道:“行了,快回家去,小小年纪,脾气还不小,给人兄弟俩打成这样。” “阿叔,他们先欺负长夏。”裴曜气喘吁吁,但小嘴巴说得很快。 汉子瞅一眼哭嗒嗒的长夏,朝裴继宗兄弟俩说道:“真是出息了,小子欺负双儿。” 裴继宗裴继祖哭着灰溜溜跑了。 长夏泪痕未干,见裴曜脸上有血痕,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去,小声说:“你脸上有血。” 裴曜正拍打自己身上的土,滚了一身,让他有点不高兴。 见他两手忙着,长夏只好收回手帕,帮他拍背上的土。 “干净了。”长夏说道。 裴曜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干净了,这才摸摸自己脸上的伤,“嘶”了一声。 长夏想了下,上前用手帕帮他轻轻擦去脸上的血。 裴曜抬起脸蛋,让他帮自己。 沾完血迹后,长夏又帮他擦掉脸上的土,摘掉头发和衣领的杂草。 鸭子嘎嘎叫了两声。 两个略显狼狈的小孩这才想起鸭子,连忙嘎嘎学着鸭子叫,把鸭群唤回来。 到家后,裴曜脸上的伤没有瞒住。 陈知一看见儿子,火就上来了,厉声问道:“又跟谁打架了?” 长夏忐忑不已,战战兢兢开口:“阿爹,裴继宗他们俩,欺负我,裴曜帮我打。” 细弱的声音不大,陈知听清了,火气总算下去。 他问道:“他俩欺负你了?” 长夏点头。 陈知又问:“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长夏声音小小的:“他俩说我是野种,要打我。” 刚消下去的火在听见“野种”这么难听的字眼后,腾一下窜起。 陈知怒不可遏,一边骂一边往外走:“小王八羔子!一家子都是野种!” 两个小孩站在院里,长夏惴惴不安,裴曜歪着脑袋看阿爹走远,他摸摸脸,也有点无措。 窦金花在院里洗衣裳,见儿夫郎气势汹汹走出去,她想了下,放了手里的活,跟了出去。 老庄子,陈知站在裴继宗家门前破口大骂。 “小杂种!老野种!敢打我儿子,敢欺负我长夏,呸!缺德老王八!” 村里人在一旁看热闹,纷纷问他怎么了。 陈知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其他人劝了两句,见劝不动,就由他骂了。 裴继宗娘出来对骂,却骂不过陈知,村里人有和她不对付的,帮着陈知骂了她儿子几句。 俗话说揭人不揭短,朝小孩心窝子捅一刀,实在缺德。 而且她两个儿子能这么骂长夏,肯定和家里大人脱不了干系。 窦金花在旁边帮腔,长夏被骂,大孙子脸上被挠成那样,岂能忍受。 眼瞅着裴继宗娘和陈知要动手了,裴有瓦匆匆跑来拦住。 他同样不待见这家人,伸胳膊拦在陈知面前,说道:“孩子不知轻重,要不是你们大人在那里说,他俩岂会知道这些?要再有下次,也不必小孩打架了,叫裴金柱来找我,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裴有瓦劝走了陈知,又喊上跟来的长夏和裴曜。 窦金花落在最后,她冲这家门前啐一口,这才离开。 回家后,陈知给裴曜洗干净脸,给他俩一人取了一小块冰糖,让含着慢慢吃。 裴曜挺高兴,打架回来没挨骂,还吃了糖,夜里做梦嘴巴里都甜滋滋的。 · 裴曜脸上结了血痂,他忍不住摸两下,又想扣一扣。 长夏看见,按住他的手,细声细气说:“等好了,就掉了,你一扣要流血的。” “好吧。”脸颊肥肥的娃娃嘟囔一句,放下了手。 见他兴致不高,长夏走进灶房,站在板凳上,从锅里捞出一枚鸡蛋。 已经煮熟了,阿奶出门时让他拿给裴曜吃。 上次吃鸡蛋有他的份,昨天卖了十几个鸡蛋,就剩这么一个,裴曜受了伤,阿奶说要给补补。 鸡蛋热乎乎的,已经不烫手了。 裴曜的小胖手拿了根棍子敲敲打打。 “吃吧。”长夏把鸡蛋递给他。 裴曜看一眼:“没剥。” 长夏在桌子上磕一磕鸡蛋,剥好又递过去。 裴曜看看自己手,摸了树枝,有些脏,他懒洋洋的,不愿意去洗手,眨巴着大眼睛看向长夏:“你喂我。” 长夏呆愣愣的,见裴曜张开嘴巴等着吃鸡蛋,他伸出手,喂胖娃娃吃起来。 小孩最会蹬鼻子上脸。 发现长夏什么都依着自己,裴曜越来越懒。 饭桌上,陈知和裴有瓦惦记着地里的活,匆匆吃完饭,就扛着锄头出门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撂下碗后,紧跟着往地里走。 长夏已经会洗碗刷锅,他和裴曜吃得慢一点,大人都没管。 裴曜吃着吃着,转头看向长夏。 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像天上闪烁的星光。 长夏嘴巴笨,话也少,拿起裴曜的碗筷,手一张腿一张,裴曜就顺势坐进他怀里。 胖娃娃身上暖乎乎的,干干净净带着野澡珠的香气,还有股说不上的奶味。 长夏搂着裴曜,一筷子一筷子给喂饭。 · 裴曜脸上的伤彻底好了,血痂掉了,再看不出痕迹。 犯懒要喂饭的事情被陈知抓了个正着,挨了顿骂,再没有找长夏喂饭。 冬去春来,河边柳枝一天比一天长,山上竹笋一节节拔高,清俊的少年长得很快。 长夏站在梯子上,翻动竹匾里的红枸杞。 一转头看见裴曜回来,他目露疑惑,平时走得挺快,步步生风,今天却慢腾腾的,还一边走一边摸脸。 他下了梯子,裴曜也走近了。 十五岁的少年高了长夏半头,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俊极了。 只是脸上带了青肿的伤,唇角也有点血迹。 “又跟人打架了?”长夏小声询问。 裴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眼让长夏不敢再多问,只说:“阿爹还没回来。” 裴曜明显舒了一口气,腰杆直了,走路也快起来,径直回了屋。 长夏看见他衣袖上有不少血,但手上脸上没有,应该是别人的。 铜镜前,裴曜皱着眉,拿手帕擦拭嘴角血迹,忍不住轻嘶一声。 颧骨处的青肿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半掩的房门被敲了下,他转头,见长夏手里拿了一瓶药油,忐忑看向他。 “进来。”裴曜声音清越,并无嘶哑之感。 长夏往手心倒了一点药油,搓热后,往裴曜脸上敷。 清俊的少年抬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长夏不敢和裴曜对视,眼睫轻颤,躲开了视线。 裴曜忽然想起其他人的话。 长夏是他的童养媳,过几年就要跟他成亲。 长夏已经长大了,已经十八岁了,要不是他年纪不到,或许早就成亲了。 可…… 长夏不漂亮。 也不是不漂亮,嘴巴挺好看,粉粉的。 离得近,长夏的脖子他看得一清二楚,很白,好像也很细腻。 一股淡淡的香味笼罩过来,是长夏身上的味道。 裴曜喉结滚动。 长夏突然被抱住,来不及惊呼,就被压着脖子往下,和乱了气息的裴曜撞在一起。 嘴巴磕的有点痛,随即下唇被含住,吮吸的力度很大。 齿关被启开,长夏还愣着,就被搅乱一切心神。 凶猛激烈的吻从坐着变成站着,清瘦的长夏被力气极大的少年箍在怀中,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眼睫一颤,就有委屈的泪珠掉落。 粉色的唇变得红艳艳,长夏逃不开,又被野兽一样的少年急切吻在颈侧,留下一连串炙热的触感。 他挣扎哭叫,却还是被压到炕上,细瘦的腰被紧紧握住。 裴曜气息起伏很大,再想吻下时,忽然一阵鸡鸣。 他倏忽睁开眼,好半天才回过神。 是梦。 长夏给他上完药就出去了。 第146章 小宴 溪水汩汩,一颗颗圆润的小石头铺在水底,大的石块露出水面,尚有棱角凸起。 石块被翻动,泥沙翻涌,流水一瞬间变得浑浊。 一只螃蟹举起双钳示威,剩下的八条腿飞快挪动,却还是不敌,被一只灵活的小手抓住。 “阿爹!”裴景裕举起手里的螃蟹,高兴极了,喊道:“看,我抓到一只大的。” 长夏直起腰,看见那只螃蟹,笑着说:“是挺大。” 山里的螃蟹小,能长到这个个头,确实不多见。 十岁的裕儿抽了条,不再像六七岁时那样胖嘟嘟,长高了,也瘦了,但力气不小,时常跑着跳着,异常活泼。 他胳膊长腿长,模样也俊俏,挺直的鼻梁,眼睛大而有神,贪玩、捉弄人的时候,总闪着几分机灵狡黠。 因太调皮好动,小猴崽子一样不知疲倦,裴曜干脆给儿子找了个教拳脚的师父,一早一晚都要练,累得裕儿叫苦连天,夜里爬上炕就睡着了,都来不及拉被子。 见儿子和长夏偷偷诉苦,抱着阿爹掉眼泪,裴曜一点儿也不心软,这才哪儿到哪儿,师父来家里教几招,磨磨性子而已,要是真拜师学武了,那才叫一个苦。 不过裕儿也有几分念书的聪慧。 前段时间他和同窗打架,被人家家里告到了私塾。 裴曜被李老先生喊去,一听是对方挑衅在先,打起来后却技不如人,挨了顿揍,裴曜训斥了儿子几句,但言语间皆是维护。 李老先生并不偏袒谁,他素来有一些威望和品德,三言两语让那家大人心服口服,确是自家儿子有错在先,惹事生非,反被揍了一顿。 原本还畏惧爹爹的裴景裕一下子昂起了脑袋。 但这点神气,在裴曜眯眼看过去后,就立马识相的消散了。 临走之前,裴曜顺势向李老先生询问儿子近来念书的状况。 李老先生倒是颇有厚望,直言明年可以试着去考童试,过不过没什么要紧,先探探路,毕竟年幼,往后机会尚多。 这让裴家一家子都挺高兴,往祖上数七八代,少有能念书的,更别说考功名。 陈知和裴有瓦乐得不行,举人什么的不敢想,大孙子能挣个秀才回来,就已经光耀门楣了。 山溪冰凉,树荫遮蔽,时不时有风吹来,暑气消解了不少。 长夏和裕儿在这边翻找螃蟹,另一边,裴曜带着五岁的小和在抓虾。 用石头围起来的小坝已经聚了很多水,小鱼小虾被投下的鸡肠鸡胗吸引来,见围了一群,他俩才下水。 小和的裤子挽得高高的,袖子已经湿了,但全然不在乎,满心满眼只有水里的小虾。 他的手小,最初还有些畏惧,不敢上手,但看见爹爹猛地伸手就逮住两只小虾,乐得咯咯笑,忍不住有样学样,弯着腰也朝水里探手。 今日上山其实带了网子,见孩子跃跃欲试,裴曜就没用,跟小和在小坝里玩起来。 长夏转头看一眼,小和腿短人小,比不了大人,更别说裴曜的身量,扑腾几下,衣裳就湿了大半。 算了,已经湿了,就这么玩吧,回去了再换衣裳。 在山里玩耍戏水,两个时辰后,才带上背篓网子等往山下走。 小和浑身都是湿的,长夏把他的湿衣裳拧了一遍,好歹强了点。 他人小,遇到不好走的地方,裴曜伸手拎住他后领,提起就走。 裕儿平时就跑得快,进山后依旧跳脱,根本不用大人管,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打草玩。 小和也捡一根树枝,眼巴巴追上哥哥,一大一小一起打草。 裕儿还教弟弟怎么把树枝抡得更有力气。 一路就这么嘻嘻哈哈回了家。 小鱼小虾倒进大木盆里,螃蟹倒在了更高的木桶里。 长夏舀了一盆热水,带小和回屋里擦洗,给换上干净衣裳,才让他在院里玩耍。 裴有瓦去地里忙了,陈知在家做饭,大孙子忙着念书,回家住几天不容易,他天天都想着法子变花样,今天汆丸子明天炸豆腐,样样不带重的。 小和今年也念私塾了,因尚小,只是开蒙识字,课业不重,倒是回家多一点。 为孩子上学堂方便,长夏和裴曜常常住在府城。 窦金花和裴灶安年纪大了,重活再也干不了,这几年常常是农忙的时候雇两个短工。 裴有瓦和陈知原本有些舍不得雇工的钱,但形势逼人。 老爹老娘下不了地,裴曜和长夏不在家,别的还好,夏收秋收时紧迫,他两个人忙不来,就只能雇工了。 后来他俩渐渐习惯,裴曜能赚到钱,雇两个人做活,自己也轻快些。 裕儿跟小和蹲在木盆前玩小鱼小虾。 叮嘱他俩别出门乱跑,长夏就进灶房帮忙。 陈知正在揉馒头,一个个白面团揉得光滑。 大孙二孙小孙都在家,给孩子蒸一屉白馒头吃。 两人正忙着,窦金花带着小宴回来了。 “跟哥哥来,看小鱼,哥哥抓了好多,可难抓了。”小和最高兴,跑过去就牵起弟弟的小手,兴奋说起自己抓小虾的英勇。 小宴大名裴景宴,是个小小的男孩子,才两岁,已经会走了,胖嘟嘟的,眼睛没有裕儿那么大,偏狭长一点,同样漂亮有神。 “这是虾虾。”小和从水里抓起一只虾,教弟弟说话。 从前只有他叫别人哥哥姐姐的份,有了小宴后,他总算是哥哥了。 裕儿也牵起小宴的手,笑嘻嘻亲一口小胖手,从木桶里抓起一只螃蟹给弟弟看。 小宴眨着眼睛,抬头看看大哥哥,又看看小哥哥,小嘴巴闭着,一直没说话。 裴曜在院里劈柴,见两个大的围着小的叽叽喳喳,时不时还在小宴肥肥的脸颊上亲一口,彼此亲近极了。 长夏出来看一眼,就看见小宴默不作声用小手擦了擦脸颊。 他笑一下,没有出声,又进灶房忙。 小宴说话晚,一岁半的时候还不怎么会说话,比起裕儿跟小和,小宴性子看起来更稳重,只是一直不会说话。 他和裴曜有点着急,也怕孩子是不是说不了话,在府城到处打听哪个大夫能治孩子的这种病,不想两岁的小宴就开口了。 裕儿跟小和调皮,凑到一起就说个不停,他俩带小宴玩,教小宴一个字一个字说话。 许是烦了哥哥在耳边的絮叨,小宴指着每一样东西奶声奶气开了口,说完哼一声就走了,留下裕儿小和在原地挠脑袋。 长夏目睹了一切,才知道小宴不是不会说,只是性子闷一点怪一点,不想张嘴。 从那以后,小宴倒是开始说话了,但依旧不多。 裕儿、小和两个人能说十个人的话,小孩子的精力和兴致是大人没法儿比的。 裴曜沉浸在劈柴中,两耳不闻喳喳声。 直到无意间转头,跟雪团子一样的奶娃娃对上视线。 他笑一声,放下手里的斧子,过来抱起小儿子,在小宴脸蛋上亲一口,就说要出门买豆腐。 裕儿小和对买豆腐的兴致不大,听一耳朵又低头玩水玩鱼虾。 抱着孩子出来,耳畔清净了不少,裴曜下意识舒了一口气。 “哥哥吵,是不是?”他笑着问道。 小宴点点头:“嗯。” 裴曜安慰道:“惯了就好了,你才听两年,爹爹都听十年了。” 小宴眨两下眼睛,突然丧气般靠倒在爹爹肩膀上,惹得裴曜笑出声来。 · 暮色降临,长夏和陈知给三个孩子洗了澡,总算折腾完了。 裕儿独自一人睡在西厢房,在府城也是,正好都是西厢房。 小和跟陈知睡去了。 就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双儿,陈知和裴有瓦爱的不得了,一对小银镯子早就给买上了,只是怕孩子平时贪玩弄丢,逢年过节走亲戚才给带上。 裕儿躺在炕上,一时睡不着,问道:“阿爹,大后天再走吗?” “嗯。”长夏点点头,把薄被拉过来给盖住肚子,又说:“明天带你去姑奶家,摘桃子吃。” 裕儿一下子睁大眼睛:“好!” 长夏笑着伸手,罩住他眼睛,说:“好了,快睡吧。” 明天也有地方玩,还有桃子吃,裕儿很高兴,被盖住眼睛后,他乖乖躺好。 不过等长夏出去后,炕上半大的孩子打个滚,无声乐了一会儿。 东厢房。 裴曜已经哄了小宴睡觉。 比起裕儿小和,小宴睡觉也安静,不用抱不用搂,拍一会儿就睡着了。 长夏轻手轻脚上了炕。 外头风声、虫鸣声不断,月光星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 两人相拥亲吻,克制着声音悄悄亲昵。 长夏衣襟敞开,一下又一下摸着裴曜脑袋,温柔包容了一切。 · 在家待了八天,孩子玩得极为尽兴。 裴有瓦套了驴车,往车上搬菜搬米面。 家里的面和米都足够,正好要赶车去,带两麻袋去府城,就不必买别人的了。 鲜菜挑了最好的,野蘑干、笋干、木耳等干菜带了不少,还有盛春那会儿陈知晒的肉干。 毛驴拉着车往前奔跑,渐渐远离了小山村。 · 梧桐小巷。 周婆子拎着盐罐,从外头买了盐回来。 和原来的周婆子不同,她叫周五娘,年轻一些,是原本周婆子的娘家堂妹。 周婆子年纪大了,做饭还行,但洗衣扫洒那些活干不动了,正好堂妹想找份差事做,便同孟叔礼说了一声。 尝过周五娘的手艺后,孟叔礼点了头。 因孩子多了,周五娘的工钱渐渐由裴曜开,买菜钱即使孟叔礼给他,他也不要。 他、长夏还有三个孩子,五个人在这里吃饭,怎好让小老头来养活这一大家子。 一进门,周五娘就进灶房备菜。 长夏抱着小宴在门口说道:“婶子,今天煮米汤,鸡蛋也给放上。” “知道了。”周五娘答应一声,手底下很麻利。 鸡蛋是给小宴的,小宴这几天爱吃煮鸡蛋,吃得很好,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用管,就把一整个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比起裕儿的饭量,小宴吃得也多,身板自然壮实一些。 长夏抱一会儿小宴,觉得胳膊酸了,就坐下来陪儿子玩拨浪鼓和九连环。 小宴再稳重,也只是个两岁小孩,阿爹逗着时,忍不住笑起来,脸颊胖乎乎的,声音也奶气天真。 裕儿小和都去学堂了,院里总算清净了些。 等裴曜回来,四下望一圈,问道:“师父不在?” 长夏说道:“拎着酒葫芦,带着鱼竿鱼篓出门了。” 这两年孟叔礼做的木雕越少了,平时只是指导裴曜做船做狮虎猛禽,有那间铺子在,他一年收的租子,就足以让手中有一点小钱。 这些东西也都有图纸,裴曜早看过许多遍,只是上手没有那么容易,都要下功夫。 坐下后,裴曜从怀里掏出荷包。 长夏接过来,打开看一眼,里头是十五两碎银,不轻呢。 去年开春后,他俩买下了早就看好的一间小铺子,收拾打扫了一番后,就到牙行挂上了信。 因铺面小,一个月二两半的租钱,去年初夏才租出去,到今年捋顺了,六月、腊月各收一次。 当初花了八十五两买下的,还没挣回本钱。 长夏眉眼弯弯,起身说道:“我去放好。” 小宴坐在石桌上,胖乎乎的腿垂下来,他没解开九连环,正好爹爹回来了,他举高手。 裴曜接过九连环,坐在儿子前面,一点一点解开。 小宴看得认真,眼睛眨巴着,十分专注。 长夏出来,见他俩玩得好,就坐在井边洗几个孩子换下来的衣裳。 暑热天,清晨的凉爽总是很快过去。 太阳变得刺眼了,坐在石桌上的小娃娃看见九连环解开,一下子拍着小手笑出声。 几只麻雀扑棱棱落在树上,长夏听见,下意识抬头。 一缕光穿过树叶照在他脸上,眉目间的柔和温静展露无遗。 【全文完结】 第147章 长夏 月明星稀,树影摇晃。 难熬的严冬过去了,春天夜晚的寒冷显得不足为惧。 外头的犬吠、夜鸟鸣啸被门窗隔绝。 湾儿村在山脚下,夜里的鸟叫声清寂孤独,让人隐隐也有些惧意。 长夏缩在被子里,被窝捂热后,腿脚才慢慢伸展开。 被子显出他的身形,十七岁的少年人清清瘦瘦,好在个头不算多矮。 一夜尚算安眠,天光微熹时,他睁开眼,呆呆望一会儿房顶,这才在被窝里摸索出衣裳,一一穿戴好。 在其他人起来之前,他已经烧上水,前院也扫完了。 付秀银抱着一岁的小椿出来,见他要往后院去,一边哄小椿撒尿一边说:“捡捡鸡蛋,后院你爹说要去扫,顺便拔旧篱笆。” “知道了。”长夏应一声,提了小竹篮往后院走。 公鸡已经飞上窝棚顶,刚打了鸣,见有人来,它扑着翅膀又飞下来。 鸡窝里,几只母鸡还在睡,被推开就换个地方闭上眼睛。 一共六只母鸡,下蛋的时辰不定,长夏只找到两个。 回到前院后,裴敬之已经出来了。 一看见他,长夏顿住,低声喊道:“爹。” “嗯。”裴敬之颔首,就往后院去了。 十二岁的裴长林从屋里出来,听见后院的动静,不用付秀银说,就往后头去帮忙了。 和长夏一样,他也瘦巴巴的,好在如今能吃饱了。 爹不是亲爹,他们原本姓江,亲爹病逝之后,跟着娘一起改嫁到湾儿村。 裴敬之年少时念过一年书,认得几个字,只是家境不好,头一个媳妇难产而亡,孩子也没保住,家里没钱,续娶不上,两年前在亲戚的撮合下,将付秀银娶了回来。 三个孩子都改了姓,去年付秀银生了个儿子,总算稳妥安定下来。 裴长莲已经嫁人了,婆家离得不算远,只隔了两个村子。 婆家的日子也一般,好在勤快些就有口饭吃。 听到东屋有了咳嗽声,长夏在窗外问道:“阿奶,要热茶水吗?”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响起。 长夏提了大壶,进屋给裴家老娘沏新茶。 裴家老爹已经去世了,就剩一个老娘,这段时间染了些风寒,天天咳嗽,好在吃了几天药,咳嗽强多了。 头发花白的老妪靠坐在炕头,听见房门被推开,她睁开眼,一张脸满是风霜痕迹。 长夏话少,给沏了茶,犹豫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虽说成了祖孙,可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亲情牵挂。 不过这家人比长夏想的要好。 他见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继子继女,动不动还要被打骂,等长大了才好一点。 这两年,虽然和“阿奶”还有“爹”生疏一些,但没有被打骂苛责。 家里日子不好,饭食总是稀汤寡水的,胜在顿顿能灌饱肚子,比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强多了。 甚至还有自己的一间小屋子。 屋子不大,破破旧旧的,修缮过许多次,小炕也是塌过重修的。 可总比一大家子挤在一两间屋里好,尤其他已经大了,不再是小孩。 长夏拿了鸡毛掸子扫堂屋的桌椅,见娘抱了小椿过来,浅浅弯了下眼睛,逗弟弟玩了两下。 后院传来说话声,是长林和爹。 比起长夏,裴长林是小子,和裴敬之之间的话自然多一点。 这其中少不了付秀银的调和斡旋。 她并不软弱,不然也不能在穷苦中带大三个孩子。 到了裴家之后,她和裴敬之处得不错,都是苦日子人,每天愁的是怎么赚钱养家,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不会多起争执。 而且比起裴敬之,她没有前头媳妇留下来的孩子要照顾,只需操持好家中,孝敬好婆婆,就足以立足。 长林是小子,将来娶妻生子要花钱,不和继父亲近些哪里行。 至于长夏,长夏已经十七岁了。 付秀银看一眼她家小双儿,抱着小椿哄了哄,在心底叹了口气。 家里穷,亲事也不好说。 长莲那会儿运气好,碰到个合适的,嫁过去日子是苦一点,但有房有田,姑爷还算争气,知道到处找门路赚钱,日子是有盼头的。 她和村里人打好了交道,从去年起,长夏到了年龄,就一直打听着,看有没有合适的。 可惜,富些的人家瞧不上他们,太穷的她不愿意。 尤其那种一看就没什么盼头的,没爹没娘,连个帮衬一把的人都没有,瞧着就让人担心。 而且长夏性子闷,要是遇人不淑,挨了打估计也不敢回家说,这让她忧心不已。 到年龄了还嫁不出去,付秀银不嫌弃自家孩子,但保不齐就有笑话的,亦或是在裴敬之、裴老娘面前挑唆。 好在长夏和长林都大了,干活都不含糊,很利索,没有白吃饭,这让她有几分底气。 天大亮,太阳出来了。 长夏收拾完家里,和裴长林分了一个糙馒头,就背上竹筐提上竹篮出门打草挖野菜。 裴长林跟着裴敬之去翻地,一家子除了卧病的裴老娘,都忙碌起来。 在这里住了两年,长夏对湾儿村已经熟悉了。 只是没有一起长大的好友,形单影只,显得孤独了一些。 村里有家姓王的外来户,其中一个孩子王小蝉,倒和他相处甚欢,只是平时大家都忙,打草时碰到了才说几句话。 长夏弯着腰,揪起一把鹅肠草,甩甩根上的土,随后丢进竹筐中。 突然听见嬉笑声,他下意识转身,就看见空中抛来什么东西,咚一声落在他附近。 两个挤眉弄眼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手里上下抛着小石头,笑声轻视、不怀好意。 其中一人朝长夏丢了颗小石头,见石头没落进竹筐中,他啧一声叹气,再次扔了一颗,见丢进去了,笑嘻嘻开口:“这回准了。” 长夏眼神有些畏惧,看见石子落进自己打草的竹筐,又听见那些笑声,只觉难堪,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不敢和对方起冲突,呆愣一阵后,默不作声拎起竹筐,试图避开。 可那两人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往他竹筐里扔石头,扔着扔着,还故意用石头砸他。 长夏比那两个小子大,但瘦弱胆小,眼泪掉出来的时候,他终于不再躲避,张了张嘴,试图骂走对方。 但他的言语很无力,一个“滚”字反而让那两人变本加厉,甚至用小石头砸他脸。 长夏用胳膊挡住,气得脸发红浑身发抖,他抓起地上的小石头,用力朝对面丢过去。 因是外来的,他平时会受一点欺负,只是些言语上的难听话,当没听到就好了,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遭遇。 那两个小子吓了一跳,躲得很快,见他气哭,便大声嘲笑起来。 然而背后踹来的一脚让嘲笑声戛然而止。 长夏擦一把眼泪,看见另外两个半大小子。 其中一个很清俊,个头也高,清瘦高挑,是村里出了名好看的裴曜。 另一个稍逊色一点的叫杨丰年,比起裴曜虽然差一点,但模样周正,腰板挺拔,也有几分颜色。 裴曜和杨丰年不过十四的年纪,就已经比长夏高一点。 裴曜抬头看一眼对面人,轻轻啧一声。 都十七了,比他们大好几岁,却被小的欺负,真是软弱。 “人家让你俩滚了,听不见是吗?”杨丰年眼神轻蔑,欺软怕硬的东西,不敢惹同龄的小子,只敢欺负胆小的双儿,真是丢人现眼。 裴曜嘲讽道:“这么出息,回头跟荣子他们说说,这年头,就兴欺负双儿和姑娘。” “他俩好意思干,我都没脸张这个嘴,丢人。”杨丰年侧头朝地上啐一口。 村里常有半大小子打架的事,裴曜和杨丰年很少吃亏,向来是打赢的一方,挨了一脚的两个小子本性窝囊,不过是看长夏好欺负,才找找威风,这会儿缩头缩尾不敢出一声,再被杨丰年踹一脚后,才夹着尾巴跑了。 长夏的眼泪止住,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来湾儿村两年了,但他和这些小子们一点儿都不熟,顶多知道谁哪家的,叫什么。 裴曜和杨丰年似乎也不指望和他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长夏抿了抿嘴巴,弯腰把竹筐里的小石头捡出来。 再抬头,他看见裴曜回头望了一眼。 · 绿草茵茵,野花点点。 春日美好蓬勃,连河岸边打草挖野菜的少年也是生机勃勃的。 十几岁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嬉笑玩耍。 柳树下的双儿姑娘编花篮,河边的小子打水漂,一个个说笑不停。 姑娘们双儿们的视线多看向同一处,瞥一眼,悄悄抿唇笑一下,装作如无其事看向别处。 裴曜几个人也在打水漂玩。 长夏和王小蝉在人群最边缘处挖野菜。 别人的热闹似乎与他俩无关。 不过,裴曜的模样确实耀眼,即使不刻意去看,也能在几个人中第一眼就留意到他。 “走吧,咱们去那边。”王小蝉不太想往人群里跑,指着边缘处说道。 “嗯。”长夏应一声,就跟着走了。 他低着头,没看见裴曜不经意瞥过来的视线。 · 欺负过自己的两个小子再没追着他砸石头,遇到了顶多白他一眼,这让长夏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多了另一点烦恼。 也称不上烦恼,他不知该怎么说。 自那次之后,他出门好像总能碰到裴曜。 也不是每天都能见着,但明显多了。 他站在竹匾前,一边翻药材一边想,好像以前也会遇到,毕竟一个村的,他两家也都在村后这一片。 只是之前没怎么留意过。 “娘,我去山上了。”长夏背起竹筐说道。 付秀银在灶房应道:“别耽误太久,就在前山找找,明天等长林一起,再往深处找。” “知道了。”长夏应一声就出门了。 他爬上山坡,边走边往四周找黄芪挖。 春与秋都能挖到些药材去卖,湾儿村所处的这一片山,正好也产药材,不是贫瘠荒苦的山。 前山会有人来,长夏原本没在意,但脚步声越来越近后,他下意识转头。 是裴曜。 十四岁的少年眉宇清俊舒朗,一把劲瘦的腰被汗巾勒着,别看瘦,力气不容小觑。 裴曜往他竹筐里看一眼,垂下眼睫走了。 长夏也看一眼自己空荡荡的竹筐,还没挖到黄芪。 许是裴曜的俊俏挺拔所致,他看着自己的旧竹筐,修补过的痕迹很明显,仿佛一下子变得破旧可怜。 在山上转了一大圈,长夏没有挖到太多黄芪,便挑着好一点的蒲公英挖了满满一筐。 要下山时,正好碰上从山里出来的裴曜。 对方也背着沉甸甸的竹筐,除了露出头的竹笋以外,筐子里还有不少嫩嫩的香椿芽。 四目相对,长夏低头,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他没有裴曜脚程快,想了想,便打算等裴曜下山后,自己再往下走。 自己正好处在下山的地方,长夏只好蹲在原地,用小铲子挖了几株蒲公英,装着忙碌的模样。 越走越近的人眼看着就要过去了,谁知裴曜脚步一顿,正好停在他跟前。 如有实质的目光直直落在身上,长夏没办法装不知道,小心翼翼抬头。 “挖完了?”裴曜声音微哑,神情也有点不自在。 长夏没怎么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人,离得这么近,一时有些收不回眼睛,愣愣点头。 下一瞬,裴曜一把拎起他装满蒲公英的筐子,单肩背着就往山下走。 长夏连忙跟上,眉眼之中有一点苦恼。 这是裴曜第二次帮他背竹筐了。 到山脚后,裴曜总算停下来,把他的竹筐放在地上。 长夏还没伸手,就被清俊的少年瞪了一眼:“要是敢告诉别人,小心我揍你。” 说完,裴曜上下打量一眼他,瘦巴巴的,谁都能欺负的小身板。 腰挺细。 脖子好像也好看。 嘴巴…… 裴曜忽然有些气恼,瘦巴巴没几两肉,模样也称不上漂亮,年龄也大,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又瞪一眼长夏,气冲冲大步走了。 长夏的那点苦恼来源于此。 他不知道裴曜为什么突然帮他背草,却连着两次都瞪他,不准他说出去。 他根本不敢说,更何况就算说了,别人大概也不信他。 王小蝉对村里很熟悉,裴曜的事他听过一些,模样好,家境也不错,高高的院墙,青瓦房很齐整。 裴曜还会做木雕,手很巧,虽然才十四,不少人家都早早和他家打交道了,村里人都知道是要相看定亲。 可裴曜很挑剔,似乎只想要漂亮的媳妇或夫郎,可真有个漂亮的姑娘,他又挑别的,总之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给他阿爹气得,扬言干脆当一辈子鳏夫。 气归气,裴家还是在张罗亲事,裴曜年纪小,多看看也不耽误事。 至于长夏的烦恼,再无别人知道。 花红柳绿,又是一年。 住在一个村,打草、挖药材都在村子周围,再躲避都能遇到。 只要没有别人,长夏的竹筐总落在裴曜肩上。 十五岁的少年人又长高了,背两个竹筐照样步态轻盈。 长夏有时碰见裴曜,对方怀里揣着米糕,总会打开油纸分他一个。 家里日子很一般,甜甜的米糕只有过节时才能吃到。 长夏记着娘的话,不能随意吃别人的东西,可裴曜把米糕塞进他手里,又冷着脸看他,他根本不敢推拒。 然而两人很少说话。 长夏曾小心翼翼问过裴曜为什么要帮自己,得到了一声冷哼和上下扫视的打量。 裴曜说不过是看在一个村的,看他弱成这样才帮他一把,要是不稀罕也行,他立马就走。 对方的好意长夏能感受到,更何况也吃了人家的米糕,长夏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错怪了对方,连忙小声挽留,说自己想岔了,不该乱问。 至于为什么不该,他有点怕裴曜生气,只顾着求饶了,根本没想明白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 有时裴曜也会不耐烦看着他,长夏不知道怎么了,越发忐忑。 而在被人撞破裴曜帮他背草的事情后,这一刻,长夏忽然松了一口气。 裴曜很厌恶让人知道他俩有来往,想必不会再帮他了。 高挑清俊的少年在同龄人狐疑、惊奇的目光中僵了一瞬。 一转头看见长夏呆愣愣的模样,裴曜忽然气从心起,恼怒开口:“我送你回家。” 长夏胳膊被抓住,被迫踉跄往前走。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在家门口,裴曜撂下他的竹筐,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付秀银正好在院里看见,出来问道:“长夏?” 三言两语说不清这些事,长夏讷讷的。 付秀银见他身上脸上没有受欺负的痕迹,一时没有逼他,只拎起竹筐让回家。 流言飞一样在少年之中传开。 王小蝉惊讶、震惊地看着长夏,再一次问道:“他给你背了一年竹筐?” 长夏认真纠正道:“不是一年,是这一年里,碰到的时候才背,平时是我自己背的。” 王小蝉忍不住打量他,模样是周正清秀,细看还真有几分好看,就是太清瘦了。 而裴曜那个长相,又听人说偏好漂亮的人。 王小蝉也想不通了,喃喃自语:“说不定,他真是个好人呢,就是帮你一把。” 长夏小声说:“我也这么想,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了。” 沉默一会儿后,王小蝉突然语出惊人:“总不能,是看上你了吧。” “我?”长夏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觉得王小蝉胡说八道。 另一边。 其他人的起哄让裴曜心烦不已,恼羞成怒道:“看上怎么了?比你们强,我看上了,非得娶回来。”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愣住,包括裴曜自己。 意识到什么后,他轻轻抿了抿唇,在其他人继续起哄笑讽之前,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杨丰年和裴荣对视一眼,连忙追上去,笑着赔了几声不是,这不过是没见过他给别人献殷勤的场面,惊讶之下调笑两句而已,何必真恼了。 “谁恼了?”裴曜没好气说道,他看一眼两个兄弟,轻轻咬一下牙,说:“我是回去告诉我阿爹,让他找人去提亲。” 杨丰年和裴荣愣在原地。 · 原以为儿子想一出是一出,没想到裴曜磨了好几天,非要是长夏。 陈知拗不过儿子,骂了一阵后,还是琢磨着怎么打听了。 付秀银原先是外村的,带着三个孩子改嫁过来,这三年和村里人处得还算不错。 陈知知道,裴敬之家自从付秀银来了之后,里里外外干净整齐了不少,有人操持打理,日子也比原先强了一点,可见付秀银还是有点能耐的。 姻缘大事,不是一时兴起就要定下的。 陈知从此没事了就找付秀银串门,想多看看。 比裴曜大三岁的长夏他也多瞅了两眼,模样很周正,就是瘦巴巴的。 人很勤快,就是话少,性子闷了些。 可胜在十分乖巧,一看就不是会生事的性格。 再加上裴曜死缠烂打,光是帮长夏割草背筐,就被陈知撞见了好几回。 儿子没出息,他觉得没眼看,又管不住。 看察过打听过,又和裴有瓦商议过后,陈知找了媒人去说话。 长夏是带来的,即使姓了裴,和裴曜也全无亲缘关系,很快,亲事就定了下来。 湾儿村人纷纷称奇,怎么就便宜他裴敬之家了。 裴曜可不管这些言论。 当真定下之后,他面上不显,心中十分畅快。 在河边看见长夏割草,他大步走去。 按理,定了亲之后,怎么都要避避嫌,长夏谨记着这些,不敢多和他说话。 这让裴曜有些不满,忍了又忍,最终一指头戳在长夏脑门:“你就不能对我笑一下?” 风吹来,拂动衣衫。 长夏抬头看着俊俏清隽的少年郎,顽石开窍一般,抿着嘴巴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