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还朝后  火葬场》 1、桃花方帕 夜半三更,秋雨未歇。 将军府前院梧桐叶落了一地,风吹梢头咯吱作响。 微波荡漾,倒映女子清隽背影。她提了盏灯,烛光微弱,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脚步略显匆忙。 白玉举灯望向前头,只见府邸大门紧闭,如同头顶的天漆黑一片,压着人喘不过气。 自从入了秋,雨便接连着下,不停不歇七日,今儿个瞧着势头倒是小了不少。 回廊处,丫鬟携着蜡烛碎步走来,将灯笼里重新换过,周围才亮堂些。 丫鬟视线渐渐明了,方才看清美人面容—— 柔光下的白玉长睫翕动,她皮囊生得极好,唇中独留一点痣,愈发惹人采撷。 丫鬟被眼前场景呆了一瞬,又想起白玉身子骨才刚好些,便忙不迭跑来前院等将军回来,灯笼里红烛换过一根又一根,却是没瞧见半个人影。 她不忍多嘴道:“夜如此深,将军怕是不会回来,姑娘要不早些回屋歇着吧。” 白玉摇头:“将军回来,看到院里有人掌灯总会心安些。你困了便回去,不必陪我。” 自打她缠绵病榻起,已经许久没见过裴璟了。 起初怕传过病气,她选择闭门不出,可再后来险些药石无灵,只有丫鬟独自陪伴,从始至终也未曾瞧见将军一眼。 既然等不到裴璟,那便换她来寻,见他一面心里总能踏实些,好过守在偏院游思妄想,枉费工夫。 丫鬟自知拗不过,福身退下,转头去小厨房,想着熬碗姜汤给姑娘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雨淅淅沥沥下,偌大的院子只留白玉一人,为其点灯照明。 她打有记忆起,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因贴身衣物里有枚白色玉佩,才化名白玉。 边陲战事吃紧,百姓四处逃窜,夜里赶路是常有的事。她那枚玉佩是在路上不慎丢掉的,白玉不想就此丢掉亲人线索,便返回原路找寻。 不料撞见敌军踏着血泊奔袭而来,挨家挨户搜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势头仿佛要把人活生生吞了去。 她躲在犄角旮旯处发抖,战马嘶鸣盖过鬼哭神嚎,外边颅骨扑通落地,又被随意踢开。 死相千奇百怪,甚为可怖。 若不是将军救了她一条性命,恐已不在人世,化作孤魂野鬼。 彼时—— 男人骑着马居高临下,一身盔甲在长夜里泛着冷意,雨打湿他鬓角乌丝,眉宇间清俊疏离,凛若冰霜。 长枪一挥,纵身其间,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她亦记得,裴璟也曾脱下战袍,救济灾民,亲自往她手里递了碗白粥。 粥本来无味,尝时她心底甜得发腻,腻到快溢出来。 至此,再无一人入她眼。 轰—— 滚雷长啸,电火行空。 回神之间,门前传来响动,她眼底又现熟悉身影,那模样摇摇晃晃,走路虚浮仿佛喝醉了。 见此,白玉急急撑起纸伞,提灯踩雨而去,淋湿大半衣衫她也未曾觉察。 “将军醉了,走慢点,莫要磕着。” 白玉想要搀扶着些,却不料对方酒意未醒,男人下意识甩手:“没醉,别碰我。” 似是没预料到此举,白玉猛不防踉跄几步,硬生生摔倒在地,她顾不得身上吃痛,又快步跟了上去。 灯笼在泥地里滚了又滚,路过裴璟脚边时,火光倏地灭了。 * 幔帐垂落两头,喘息未定。 她手抓着软枕,颤颤巍巍将脸埋进去,咬紧唇,挨着不能承受之力。 在此事上蛮横无理,裴璟一向如此,断然不会怜惜。今儿他醉了,行为愈发胆大妄为,一抬一放,险些把魂儿抖出来。 白玉呜咽:“将军,我……我……”她睁开眼,望见那双通红的眸,又是一阵刺痛。 泪扑簌簌流到白玉发丝间。 她极力挣扎往回缩,缩到角落,被一把拉了回来。 隔着古铜肤色的背,她仿佛感到世间在不止不休的晃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塌上那人借着酒劲闹了好一阵儿,许是折腾累了,才安分下来。 裴璟靠在她边上,嘴里时不时梦呓,说几句旁人听不清的话。 白玉勉强起身,披着单衫,身形愈发单薄,她望向四处一片狼藉,总算歇了口气。 她现下只觉稀奇,裴璟向来滴酒不沾,好端端的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想是遇到甚么烦心事了罢,惹着他不痛快。 丫鬟站在旁侧提醒:“姑娘,热水备好了,还是先去洗洗罢。” 白玉下意识看向熟睡中的裴璟,而后终是别开眼,低低应了句:“好。” 丫鬟目送着白玉离去,美人模样虽说比平日里狼狈些,但她下颚依旧高高抬着,像是习惯,总低不下去。 有种生来就有的傲气,可面对裴璟时又很快荡然无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白玉一头心思全在裴璟身上,连身上多了几块瘀痕也漠不关心,要知晓她从来都是最怕疼的那一个。 白玉洗完换了身素净衣衫,火舌摇曳下,她抬手木钗挽起乌发,鬓角垂落的碎发缓缓贴近脖颈两侧,凝脂点漆,柔若无骨。 半明半灭,叫人虚实难测。 冷风漏进纸窗簌簌响,颇有规律打着颤,白玉抬眼望去,人影重叠交错,像是两个丫鬟低语。 交谈声不高不低,恰好传入她耳中。 “屋里那位外面带回来的野胚子,不会还想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吧,说不定是邻国派来的细作。” “呸呸呸,怀玉长公主才去和亲,这话可说不得,改日去清涯寺求个平安符,怎么也能保住你这颗脑袋不掉地……” “我听说将军最近可忙着……” 白玉对此类谈话早已司空见惯,她本想一走了之,又听见丫鬟提了裴璟名字,悄然后退半步。 白玉无意识靠近窗边,她忍不住拉开一个小缝四处打探,鬓角发丝微微吹扬,没寻见半个影子。 那对话也随之淹没在银河倒泻中,无迹可求。 丫鬟口中的怀玉长公主名梁嗣音,白玉在边陲时略有耳闻,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姐,也是众人眼中贵不可言的长公主殿下。 传言中,梁嗣音生得极美,风姿绰约,眉目流转间有洛神降临之态。 长公主娇弱,被太后养在别处,不常在深宫走动。直至与邻国和亲,那道众人记忆中的倩影重现宫闱,为百姓称道。 说起来,这未曾谋面的长公主算是她半个恩人,若不是长公主前去和亲,白玉也不可能随裴璟回到将军府做了外室。 只可惜天妒红颜,如此绿鬓朱颜却要嫁予年逾古稀之人,实在惋惜…… 也罢,人各有命,所得因果,皆有定数。 思量之际,白玉走到床前习惯性抬起袖口,再三确认过身上没什么味道后,她小心为裴璟掖好被子,静静观摩着眼前人,忽地笑了。 原来裴璟酣睡没有板着一张脸时,也并非那么不好亲近。 直到肩膀隐隐发来疼意,白玉思绪适时被打断,她手指隔着衣料轻触,一不小心碰到往日为救裴璟时留下那道伤痕,又长又深,掀开衣衫细看触目惊心。 虽然白玉当时被及时医治,但她身子骨也落了病根,如今只在寒夜中偶尔发作,相比以往并不算打紧。 那道疤痕险些夺了她半条性命,人也在鬼门关路过一回,痛彻心扉。 可当白玉醒来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时,便觉得痛意消减不少。 裴璟站在旁侧,双手负立,不可一世,他神色晦暗不明,眼里映过白玉的脸,心思难猜。 她想,终于又见到裴璟了,一切努力都没白费。 后来白玉跟着回到府邸,不懂规矩处处碰壁,险些被院里嬷嬷发卖,正逢裴璟瞧见,凭着那份昔日恩情才得以留下。 也就是这样,打着报恩的幌子,白玉阴差阳错得了个外室的名头。 府里少了刁难,冥冥之中她又多了几分妄想。 白玉时常在想,如若她待在裴璟身边久些,久到明年开春,会不会看到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无论多少个明年,她会等到的,等裴璟回过头真正看自己一眼,那便足矣。 裴璟与她本就是霄壤之别,相隔着整个天,未可同日而语。 说出来笑话,将军又岂是一个不知来路的孤女所能攀附的。 原是自己痴心不改罢了,她那股欢喜劲儿像老树根深蒂固,陷进去便如何也拔不出来。 除非有人拿来一把火烧死,那才叫真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传来响动。 “水……” 声音被男人扯着嗓子从嘴角挤出,像是沙子磨过银枪般逐渐粗涩。 饱经风霜,人已不似少年样。 白玉充满困意的眼一瞬清明,她手指试过温,忙端起杯盏贴近,才沾裴璟唇边,只见男人喉间滑动厉害,转瞬一饮而尽,杯底空空如也。 这次裴璟并没有昏睡过去,他墨黑的眸子缓缓睁开,迷蒙中戾气一闪而过,沉沉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 白玉手足无措垂下头,正想着如何解释时,裴璟醉意醒了大半,他淡然道:“出去。”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银光撕扯过木窗雕花,将屋内劈得通明,映在地上窈窕身影瞬间少了一大截。 她抬眼,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人拒之门外。 白玉似乎预料到男人反应,她低“嗯”一声,轻步往外走去,仿佛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吱呀—— 门从外让人推开,朔风一股脑儿闯进屋内,雨斜着顺势噼里啪啦全数砸在地上,动静越发强势。 白玉不由得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来人是裴璟贴身侍卫,他正巧跟白玉打了个照面,面露诧异过后稍点头,加快脚步往里屋去了。 白玉关上门,站在屋檐下,她拾起地上纸伞想撑开,却是白费力气,仔细探查发觉伞出了毛病。 白玉想着等雨小些再走,唯独老天爷偏偏像是跟她作对似的,雨势非大不小。 半晌,天微微亮。 侍卫打开门,走出来的还有裴璟,二人穿戴整齐,看起来要出门。 相较下,她蜷缩在角落眼巴巴等雨停,实在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意料之中,裴璟没看她,男人背过身大步流星踏入雨中,啪啪几声,随着水花四溅,人影渐行渐远。 白玉愣在原地,落寞收回目光。也罢,不该存有希望的。 正当她准备抱着纸伞,提起裙摆淋雨回去时,远远听见有人跑了过来,脚步很是急促。 “将军吩咐,先让姑娘待屋里歇着,等雨小了再回别院。”侍卫撂下话后,一溜烟跑了。 白玉一时恍惚,她呆怔着推开门,也不知怎的就轻忽掉门槛,猛不丁打了个踉跄。 待美人稳住身子后,笑意再也掩不住。 按将军府的规矩,晨起会有人来掇弄屋子,而今早来裴璟这儿的是位老嬷嬷。 嬷嬷长相和善,手法娴熟,时不时跟白玉说几句话,也算解闷。 “这些活交给我们下人就好,哪有让姑娘亲自动手的。”嬷嬷将塌上衣服挂在旁侧,嘶了一声。 嬷嬷把看到的玩意儿塞进袖口,凑近白玉悄声道:“姑娘也太不小心了,这女儿家物件怎能混到别的去处,下次可记得好生保管。” 说完,白玉感觉到手心被塞满,触感极好。 她慢慢张开手,低头看到一块白帕,绣着三俩桃花,底下有行清秀小字。 白玉只念了一半,帕子便悄无声息飘落脚边,她强忍着肩膀痛意想要捡起。 不凑巧。 窗开着,风一吹又错过。 循环往复。 嬷嬷转身放置杂物,瞥见美人落泪,她满脸错愕问道:“姑娘,这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白玉视线片刻不离,她盯着桃花怆然失笑:“嬷嬷,我有点想家了。” 可是…… 她哪来的家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大梦一场 长庆殿,安适如常。 鎏金铜香炉顶青烟萦回,异香扑鼻。 吧嗒—— 落子无悔,清脆入耳。 两人静坐而对,男人执黑子先行,他睫羽低压,终是落于胜局。 “你赢了。” 皇帝梁易萧狭长双目轻眯,他手指慢悠悠拨弄着白子,玄色长袍不经意间摇晃,上面盘踞着几条金龙,不怒自威。 “陛下有心事,又怎能专心对弈,此番棋局微臣能险胜,实属侥幸。” “你们啊,”梁易萧将白子随意叩在棋盘一处,“就知道哄朕,朕早不是孩童了。” “微臣不敢。” 男人起身,朝袖口取出一只精致小盒,而后双手呈上:“陛下,这盒子是长公主特意嘱咐微臣交予陛下的,说您看完后就知道了。” 梁易萧接过盒子,打开平躺着一枚通白的玉,触手温凉,泛着荧荧光泽。他见过,是长公主梁嗣音贴身之物。 梁易萧平静阖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说道:“太后这几日发病,你医术不比宫里差,去替朕瞧瞧。” “是,微臣告退。” 待殿内空无一人,梁易萧缓缓睁眼,紧攥着玉佩,那势头宛如要揉入骨血般强硬。 母妃在生下梁易萧那天,便驾鹤西去,他自小与长姐梁嗣音相依为命,虽说皇子,但不受宠在深宫里又如何好过。 好在每次两人都勉强吊着口气,一路熬了过来。 直到先帝病重,朝堂暗流涌动,欢愉转眼即逝。 长姐被送往别处,自己也成为当今太后养子,参与夺嫡登上皇位,太后垂帘听政。 局势在前,他只能坚壁清野,抽丝剥茧,韬光养晦。 本来北幽国指名道姓要去和亲的是太后小女儿,太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他不备换成梁嗣音。 以至于,梁易萧错过长姐生辰,错过见她的机会。 良久,梁易萧走到窗前,抬眼望向梁嗣音最喜的竹林,低喃:“长姐你看,天好像要变了。” 算算日子,雨也该停了。 * 长街马未歇,冒雨急奔。 头顶一团灰蒙中隐隐发亮,困在其间,藏锋敛锐。 侍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叹道:“将军,我说句公道话,你可真是心狠。” “我可听说白姑娘大病初愈,就跑过来照顾了一宿,结果将军你一醒翻脸不认人,也不管雨有多大,就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裴璟言简意赅,他语气稍作停顿:“她有伞,可以自己走回去。” 侍卫是裴璟救回来的,名叫时酒。 两人相处许多年,打打杀杀,出生入死,看似从属有别,实则如兄如弟。 时酒多少摸清了裴璟的性情,听到回答,他摸鼻无奈反驳:“我还真没听过……醉一宿,把人赶出去的道理,也不送送。” 时酒感到身侧飙来道冷意,他小声嘀咕:“我是真替人姑娘惋惜啊。” 裴璟收紧缰绳,他双腿轻夹马腹,抬脚一蹬,无甚答复。 见男人抬手,时酒顿时截住话头,他翻下马,自觉拉好缰绳,目送裴璟进入宫门。 红墙黄瓦,庄严肃穆。 裴璟见过皇帝,人走出御书房,雨也渐渐停了。 地面沥水未干,一双黑靴掠过,官袍在倒影中逐渐明晰。 “裴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裴璟看见来人,并不意外,他颔首:“陆大人。” “裴将军真是惜字如金,”陆大人抚着发白胡须,笑道,“老夫来提醒将军一句,莫要忘了你与我们陆家的婚约。” 裴璟面色无常:“自然记得。” 裴家与陆家的渊源要从上一辈说起—— 陆家出身显赫,几代人皆当朝为官,高至宰相,一时尊荣无比。而裴家相反,在朝堂谨小慎微,无一席之地。 若不是老爷子舍命救过陆家家主,那婚约是必不可能落到他们裴家的。 陆家前些年提过解除婚约,恰逢遭遇变故,就没了后文。 现下裴家今非昔比,裴璟深得朝廷重用,是皇帝身边红人。想来陆家是铁了心要结这门婚事,不然也不会当面来问。 二人在宫门口辞别,陆家马车“辘辘”作响,驶进长街尽头,踪影无处可寻,只留下车轮沾水轧过的寥寥痕迹。 裴璟抬眸扫过,他神色异常发冷,连着周遭气息也寒冽起来。 “将军,我听府里人说……”时酒从远处牵马跑来,他话说一半,见裴璟神情不对,当即捂嘴噤了声。 那模样着实瘆得慌。 “嗯?” 裴璟翻身上马,嘴里漫不经心应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白姑娘晕倒了。” * 枝叶扶疏,隐没于林间一条小路,金铜轿撵徐徐行进。 金铜轿撵前后缀着红罗销金掌扇,顶部覆着层淡淡漆红,云纹饰底凤凰图腾相绕,四面珠帘挂有缠绸缎。 透过木窗珠帘摇曳缝间隙,可以隐约窥见轿中女子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她宽大衣袖下青葱玉指握着半截红绸,红盖头内依稀瞧得出头顶凤冠,轻遮容颜也掩不住生在骨子里的龙姿凤采。 女子坐得端正不曾有过动作,直到随行侍女神色慌张掀开珠帘,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她才猛地扯下盖头。 白玉想看清女子面容,她双腿却如何不肯前进,像有链子锁着,动弹不得。 恍惚间,有一双小手挽过她的手臂,左右晃着。 “长姐,跟我回家好不好?” 一道稚嫩孩童音从白玉身后响起,她听着莫名熟悉,总觉得似曾相识。 白玉转身想一探究竟,随之闯入眼底的是遍地血红,耳边哀嚎凄厉,像要把人活生生扯着拽下去。 逃。 快逃。 这是白玉此刻唯一的念头。 不知怎的,她眼前一黑,视线再度明了时,白玉望见林间深处站着一人—— 裴璟手持一把银白长剑,玄袍默然而立,枝头绿叶纷纷漫天而下,临绘出他未曾收敛神色的眉眼。 裴璟背抵着光,他发丝流落在光影间漾开,细瞧不真切,有种妄入凡尘烟火的错觉。 白玉想开口叫一声将军,奈何嗓子始终发不出音来。 情急之下,她提起衣裙踏过血泊,直奔裴璟而去。 待白玉与裴璟相距偏差分毫时,男人回头如往常般漠然,他紧抿着薄唇,没说一句话。 白玉下意识想抓着男人手臂,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偏偏事与愿违。 滴答—— 血顺着剑身流下。 裴璟手中那把剑毫无征兆捅入白玉腹部,后者不可置信低头,猝尔染红了素白衣衫。 他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白玉踉跄几步摔地,她嘴张了又张,喉咙像是被扼住似的,拼命用力才勉强发出“裴璟”二字。 “姑娘额头越发烫,都说起胡话了。”嬷嬷叹口气,“蒲欢,你请来的先生到了吗?” 丫鬟急急向窗外张望着,十指紧扣,跺脚道:“嬷嬷,老先生说先让奴婢回来,随后就到,瞧着时辰久没人影,奴婢也不敢轻易断定了。” 丫鬟是裴璟指派给白玉的,若是白玉有个三长两短,她更好不到哪儿去。 嬷嬷思忖:“莫不是被人半路截了去?” 老先生医术高明,不是她们几个婢子请得动的,尤其还是治一个养在深院里,闻所未闻的外室。 “啊?那我再去寻次先生。”丫鬟话音刚落,侧边木门“咚咚”响。 打探清来人,丫鬟将门闩小心放在一旁,恭恭敬敬请人进了屋子。 “奴婢拜见将军……” 裴璟瞧着已然沾满泥巴的靴底微微皱眉,不紧不慢于喉间挤出个“嗯”字。 他瞥了一眼门外提药箱佝偻着身子的老者,而后自己抽出匕首有些挑剔地刮起泥来。 老者低着头,他按规矩走到床边把药箱放置地面,从袖口抽出一块白帕为其把脉。 泥刮了大半,裴璟顺势将匕首刺进地面,他轻瞥一眼里屋问道:“老先生,如何?”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眼前人脾性,他弯着身子收好白帕:“姑娘身子骨受了寒,服几日药大抵就好了,不过切忌期间莫要大喜大悲才是。” 话毕,丫鬟跟着老先生去抓药。 裴璟敛眸低头,紧了紧手腕处的护臂,他掀开门帘,极为平静打量着屋内陈设。 有些旧了。 “大喜大悲?”他不解。 嬷嬷见裴璟疑惑,应了句:“姑娘晕倒之前说,她想家了,奴婢觉得因是为了这个才悲伤的。” 裴璟走近几步,他慢慢看清美人娇容,与初见时不同,白玉眉间存了几分愁绪。 淡淡的,化不开。 一块绣桃花的帕子赫然在目,裴璟站住脚,他低头去拿,无奈眼前人攥着紧,不肯松手。 “姑娘手巧,那帕子上的桃花瞧着就好像活过来一样。” 嬷嬷打心底里欢喜白玉,也知晓她女儿家的心思,便想多在主子身前多夸赞几句也是好的。 裴璟闻言,剑眉略挑:“帕子不是她的。” 见状,嬷嬷识趣止住话头,退离屋子。 裴璟手上力道变轻,他别过脸俯视着塌中殊色,幔帐四散又纠缠,若明若昧。 局外人探不清的,局内人尽收眼底。 裴璟原本打算一走了之,怎奈屋里丫鬟没回来,他只好先照看着。 一个粗人不比女子心细。 他思来想去,伸手试过鼻息,悠忽之间,几滴清泪从白玉眸角滑落,她眉头紧蹙,好似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半吐半露,不知所云。 裴璟指尖稍顿,恰好触碰到唇中小痣,鬼使神差往下一滑,碰到衣襟。 僵持在左右,徘徊不前。 丫鬟取完药回来,看到将军愣坐在床前,她行礼前裴璟还在,之后人便急遽离去。 留下丫鬟小声嘀咕道:“不愧是将军,走路就跟跑一样,真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清涯相约 白玉忽地睁开眼,头顶纱帐悬挂,自个儿喘气声低低传入耳底,连着衣襟不自觉起伏。 显然方才所经历的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可场景未免太真切了些,让人不由后怕。 她捂着心口,缓了好一会儿,适才逐渐恢复平静。 这梦中所见白玉不陌生,先前她曾断断续续梦到过,但也仅仅是片段,支离破碎。 她初时并不在意,现下梦境频发,也不知是不是个好兆头。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丫鬟端药踏过门槛,瞧见白玉眉头紧蹙,她问道:“姑娘醒了,身子可还难受?” “不打紧。”白玉回过神,察觉到手里似是抓着什么物件,她落寞垂下眼,帕面桃花已揉得不成样子。 它的主人到底是谁?是否对裴璟很重要…… 自己擅自带回,总是不好。 也罢,东西要还回去的。 她不想因此惹将军不喜。 “老先生说姑娘要静养,快些喝药吧。” “蒲欢,辛苦你了。” 白玉双手小心接过,拿瓷勺拨过汤药,苦味弥漫还未收敛,已全然吸入鼻尖,呛得她直皱眉头。 “不辛苦,老先生是跟着将军来的,我左右不过是去取药,没费多少功夫。” “将军来过?” “是啊。”蒲欢点头,“姑娘当时昏睡着,将军见我回来才走的,步子很急,应该是有什么事去忙吧。” 裴璟来过…… 那他应当看见了帕子,为何没收走,莫不是存有什么误会? 想到此,白玉长睫轻颤,她捏着鼻子屏气敛息,仰起脖颈将药喝下。 一股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或欢喜,或愧疚。 或是枯苗望雨,盼来了甘霖。 他心里总归挂念她,药喝着也没想象中苦了。 白玉养病期间,裴璟不在府邸,她闲来无事绣起了香囊,挨过多少针扎数不清,好在辛苦没白费,女红比先前好了甚多。 白玉打心底不喜女红,太过繁琐,时辰久了手指发酸厉害,眼睛跟着疲累。 每每犯困不免要遭罪。 夜里睡不着时,她便在帐内点一根红烛,拿出白帕细细对比,左瞧右瞧比不过,就开始暗暗较起劲来。 好像有人曾经嘱咐过她,不能低头,事事都要高人一等,要做就做最好的。 说话的应是对她重要之人。 然而白玉始终记不起是谁,她往记忆深处找寻,反而惹了一阵头痛,很是苦恼。 在老先生药方调理下,白玉身子骨肉眼可见好了,病气消散许多,人瞧着粉面含春,添了几分灵动。 木窗轻撑,美人穿了袭素衫,乌发披散至腰身,肌肤衬着愈发娇嫩温香,她坐在镜前妆发,笑眼盈盈。 蒲欢打趣:“姑娘,我怎么听说将军还有好些个时辰才回府,你这时候上妆不嫌太早了吗?” 白玉脸一红,推嚷着:“蒲欢,你再这样拿我取笑,便罚你少吃一块糕点。” 算算日子,又是小半个月未见。她闲着都快把院里楚雀认识个遍,若它们听得懂人话,恐耳朵早磨出茧子了罢。 临近裴璟生辰,她身边没什么贵重之物,养病间隙听闻清涯寺平安符最是灵验,左思右想还是缝制在香囊内送给裴璟稳妥些。 便生出了出府的心思。 梧桐叶又落了几许,她孑然一身坐在四角院落石阶前,等着将军归来消息,忘却了光阴。 白玉只知晓将军回来时,她双腿有些发僵,听不得使唤,实在滑稽。 裴璟目不斜视,步履不停,走得飞快,仿佛要把身后人全数甩去才肯罢休。 白玉跟着裴璟自然吃力些,眼睁睁见人影离得远了,她咬着牙加快脚步。 距离也没缩短分毫。 还是时酒不经意一瞥,才发觉不远处的白玉,人瞧着喘息未定,发饰流苏却是异常端庄,纹丝不动。 “将军,白姑娘在后面。”时酒看男人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不死心嘀咕道,“我听说人找了好多次,想着有什么急事,还是听听吧。” 裴璟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双指微微摩挲,回身看她:“何事?” 白玉没料到眼前人此举,她急急整理着衣衫,抬眼又垂眸,生怕乱了分寸。 男人视线中含了几分探究,明晃晃落在美人双颊,蓦然浮起两团娇红。 白玉垂着脑袋,自是不敢与之相对,她轻言细语道:“之前身子病着没能谢过将军探望,实属罪过。这是我亲手做的小糕点,还请将军笑纳。” 说完,白玉将食盒双手呈着往前递,手臂弯曲有些发颤。 与其说食盒太重,不如是紧张过头,毕竟她也不知裴璟是否会收下这份心意。 “举手之劳。” 裴璟寂然不动,他未拿走食盒,语气不愠不火:“没事我便回去了。” “将军,我……”白玉不想放弃,争取的话如鲠在喉,临头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感情中她太过谨小慎微,怎会违逆对方意愿,很多事只能独自受着。 看两人僵持在原地。 “嗯……白姑娘有所不知。”时酒挠头说着措辞,“将军他不爱吃甜食,能否给在下尝尝。” 白玉清楚侍卫是来解围的,她点头应了句好,待手上重量徒然一轻,心莫名跟着揪动。 空落落的。 “这绣帕还给将军,桃花很漂亮。”她鼓足胆量抬头凝视着,想从裴璟眸底窥出个所以然,可惜一无所获。 桃花掠过那双寒潭似的眼,掀不起一丝波澜,忽而沉入其中,深不见底。 无甚喜怒哀乐,像是麻木了。 他轻描淡写一瞥:“我留着没用,喜欢就拿着。” 没用,就是不重要吗? 所以真的是场误会。 白玉听到回答一愣,压在心里多时的石头倏忽落地,她嘴角不自觉弯起,喃喃自语:“没用就好,就好。” 可以安心了。 “谢过将军。” 短暂喜悦后,白玉想起此来的另一件要事,她小心翼翼开口:“将军,听说清涯寺很灵,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说来,白玉自从到了将军府,她未曾见过外面是怎样光景,所及之处皆是大大小小的院落,旁的没了。 “可以。”裴璟锦衣笔挺的流云松了稍许,“三日后,我同你一道去。” 白玉回神,男人已不见身影,屋内烛火缓缓点燃,隔着纸窗,光微弱照进她眼底,水波粼粼。 同你一道去…… 这段话白玉恨不得刻入脑海,让她能白日想夜里梦,无休无止才好。 清涯寺处于城外,依山傍水,地势多少有些崎岖,山林小路交错盘根,隐秘十足。 寺前马蹄停—— 车中人俯身拨开门帘,腕处似雪如玉,而后稳稳搭入丫鬟手间。 “姑娘当心脚下。” 女子一袭素衣,戴斗笠薄纱遮面,发间束根细绸,宛若未曾出世的仙人,清雅绝尘。 “蒲欢,将军呢?”白玉单手撩起薄纱,凝瞩不转,“怎没瞧见?” “将军骑马快些,想必先行进去了。” “也罢,我们也快些,莫让将军等急了。” 白玉头一次出府,难免心生好奇,她边走边观瞻着四周景象,佛音徐徐入耳,叫人心平气定。 清涯寺比白玉预想的要大,侍卫带刀守在外面不便进来,身侧蒲欢同她一样头次来,自然不清楚要如何走。 没办法,只能找旁人问询。 说来奇怪,偌大的寺里路上竟没什么人影,反而越走越觉得僻静。 隐隐约约,丝竹之音泠泠回荡,听着宛转悠扬。 白玉顺着乐音方向望去—— 幽香过,兰花丛中坐着一弹琴人。 衣衫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一双狐狸眼缠着倦意,长指抚琴颇具风流,一缕青丝垂落肩头,散漫又神秘。 白玉怔在原地,霎时忘了问路,直到男人充满缱绻的声音传来:“姑娘,可是迷路了?” “是……”白玉意识到她直勾勾盯着来人,不免唐突,“打搅公子了。” “无妨。”他尾音含着笑意,抬手凌空一指,“或许你要去的地方在那儿。” “谢过公子。”白玉福身道谢,“我先走了。” 再耽搁下去,恐要让将军担心,再者说人生地不熟,她必须得快些了。 男人抱起琴,上头已断了几根弦,看着白玉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玉好不容易寻到地方,她从时酒口中得知裴璟于寺中有要事相商,不好追问。 她这才在佛前虔诚求过平安符,小心稳妥保管好,出来时满心欢喜想着香囊里要加什么草药,没法子分神了。 蒲欢不解:“姑娘,今日你还没和将军说上一句话,怎还这么开心?” “将军近日外出繁忙,能陪我过来已是受宠若惊。”白玉低眸,“刀剑无眼,我更愿他平安才好。” 平安符,但愿有用。 良久,有人过来寻她。 没等到裴璟,是时酒。 “将军有事先走了,让属下送姑娘回去。” “可约好一起……”她欲言又止,咬着唇瓣道,“有劳。” 有要事在身,她该体谅的。 白玉坐上马车,心境不似来时欢悦,她整个人闷闷地靠在旁侧,盯着平安符不说话。 蒲欢担忧,看着美人憔悴模样不知安慰的话从何说起,只能呆坐着,有心无力。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路途颠簸厉害,不像之前平稳。 或是换了条路? “吁——” 马车缓慢停下,时酒隔着帘子道:“姑娘前方堵着,我们可能需要择远道回去。” “好。”白玉在车里应过,她捂着胸口有些发怵,熟悉的不安感萦绕心头,迟迟不散。 蒲欢察觉到她情绪:“姑娘可是觉得不妥?” “没……” 话音未落,咻一声。 银光乍现,带着钻骨寒意刺破门帘,直逼白玉而来。 好在箭头射入位置偏了一点,几根青丝悄然断在肩膀,颤动着,无法喘息。 她心跳漏了半拍,呼吸一滞,转而听见外头混乱一片,各种声响齐聚,尖叫四起。 梦…… 一模一样。 “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死……” 眼看蒲欢嘴唇止不住颤抖,小脸煞白,急得快要哭出来。 白玉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将军会来救我们的。” 相比蒲欢,她确实淡然许多,或是没日没夜的梦,见惯了也没那么可怕。 况且,她相信裴璟会来。 时酒见马状态不对,翻身斩断拉车缰绳,找侍卫把车中护送出来,躲到远处,以免无妄之灾。 白玉强撑着发软的身子,掩藏在远处,她明白若不这样,时酒他们无法专一对战。 眼看黑衣人越来越多,她不禁疑惑对方目的是什么,要财还是要命,很显然是后者。 谁的命? 裴璟吗…… 白玉不敢往下细想,她手攥着平安符又紧了几分,裴璟他会没事的。 她不停自我说服,直到被一个黑衣人发现,险些用刀砍伤蒲欢。 幸好,白玉手边有时酒塞来的袖剑,射到对方大腿,得以保命。 她忙不迭拽着蒲欢去个更安全的地方,情急之下力气竟也变大了起来。 跑了许久,见没人追,她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袖剑仅剩一发,再不能被人寻到了,否则危在旦夕。 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遭,蒲欢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说话间略发哽咽:“姑娘多亏你救了我,这小玩意儿真厉害。” “是啊,真厉害。”裴璟教她防身之法,没想到真的会用到。 歇息片刻,二人没走几步就瞧见远远的有两个身影,一黑一白离得极远,看样子并不像一路人。 白玉偷偷打量着,等白衣近些,她认出了就是那个在清涯寺指路之人。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从容不迫,眼底仍旧温润,点头打招呼。 瞧着黑衣人越发近了,刀即将刀砍去,白玉顾不得其他,用尽力气将最后一根箭打在那人腿上。 “公子快跑,小心身后人。”对她有恩之人,不能不管不顾。 男人顿住,别过脸发觉黑衣人身影,随即向她们快步走来。 他言语温吞,面上无害怕迹象拱手道:“谢过姑娘相救,看样子又迷路了?” 白玉逃亡路上跑丢了面纱,此刻人显得格外局促:“算是吧,你遇到过又高又壮,看起来很冷漠的一个男人吗?” 裴璟到底去了何处。 “貌似有些印象。”男人扇柄敲过指节,笑,“不过他身边有佳人在侧,不知是不是姑娘所说的那一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佳人在侧 佳人在侧? 白玉心咯噔一下,对上那双笑脸盈盈的狐狸眼,显然不信。 “天色不早,姑娘顺着这条小路过去,大抵就能看到你心上人了。”他又是遥遥一指。 白玉不解:“你我素不相识,公子为何帮我?”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男人仰头望天,有碎叶飘过他眉间,像遮了层纱,迷离恍惚。 他拱手告辞:“在下还有些事处理,先行告退,就不陪姑娘了。” “这人真奇怪,说话神神秘秘的,装神弄鬼。” “不可妄言。”白玉看向灰头土脸的蒲欢,不由叹口气,这般境地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裙摆早已被树杈划烂,活脱脱乞丐模样,甚是狼狈。 主仆二人按照男人所指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远远看见几辆车马停靠,不知是谁家的,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白玉发现了裴璟骑着的那匹马,缰绳拴得紧,人却没半个身影。 将军在这? 可还安然无恙。 正当她疑惑想走近细瞧时,一柄银色长剑裹着凉意,从暗处行云流水般飞刺而来。 剑直愣愣立在白玉面前,她浑身打着寒颤,双腿不禁踉跄后退,转眼间人已面容血色全无,手心出了不少虚汗。 难道是与黑衣人一路的? 白玉终是没忍住因害怕叫出了声,从而引出了一众人向她所处方位看来。 或许是出于某种习惯,白玉下意识用袖子遮住半张脸,随后拉着身侧蒲欢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怎奈她方才被冷不丁那么一吓,不慎崴伤了脚踝,站着都疼痛难忍,更别提走几步。 听着背后脚步声逐渐靠近,白玉甚是心慌,不过还是强忍着情绪,佯装淡定道:“我等只是路过,并无恶意,还请放一条生路。” 边陲战乱时,白玉没日没夜逃亡,亲眼目睹过身边人死状如何惨烈,不曾想到了皇城脚下,也躲不掉此等宿命了么。 要是裴璟在就好了。 平安符也有归属,不算埋没。 “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道她朝思暮想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同往日般淡漠,却叫人心安无比。 白玉浑身僵在原地,一行清泪倏忽打湿衣衫,她背对着肩膀瑟缩,仿若风吹便会倒。 所遭所遇不知从何说起。 心绪来不及平复,白玉身子刚想正对裴璟启唇倾诉时,另一道娇柔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打断了她。 “裴璟哥哥,外面何人,你可认识?”话语间透露着几分亲密之意。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裴璟对外室二字只字未提,他语气像极了局外人。 无关紧要…… 短短四个字打在白玉身上,压着喘不过气,又无处宣泄。 她咬唇咽下脱口而出的话,攥紧双手,头一次没有回答裴璟问题。 反而,倔着身子往前走。 没有丝毫留恋。 委屈,恼怒,不甘…… 在心口发堵,悲愤到极点,比刀割还要难受。 怪不得,裴璟会轻而易举答应她一道来清涯寺,原是约了佳人作陪。 自作多情的人一直都是自个儿罢了。 她早该清楚的。 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日薄西山,云山雾罩。 白玉硬撑着往小路尽头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响起的马蹄声,她铁了心不回头。 “你要去哪儿?”裴璟居高临下,盯着她磕绊身影剑眉紧锁。 白玉仍旧一言不发,独身前进,仿佛没听到般。 裴璟忘了他究竟唤了几遍,到底来白玉一声不吭,任由伤口发痛不管不顾,也不是办法。 裴璟长臂一揽,手掌环过纤纤楚腰,稍稍发力眼前人便腾空而起,仅是眨眼间,马背上又多一人。 白玉挣扎着,他没松手,掌间用力些便觉得人越发清瘦,硌得骨头疼,裴璟后知后觉放走了些力道。 白玉被禁锢在马上,双腿哪里又使得出劲儿,她只得伸出拳头止不住往男人身上打去。 以此来宣泄不满。 裴璟见惯了她平日里一副温柔顺从的模样,自然没料到白玉也会张牙舞爪,同他闹这么一通。 瞧着算是稀奇。 对裴璟来说,犹如挠痒,实在谈不上伤害。 或是累了,白玉动作变迟缓,但还是有一下没一下打着。 终于,裴璟单手钳起美人下颚,逼其对视,他沉沉发问:“闹够了没?” 白玉脸上泪痕未干,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直迎目光,倔强不肯服输。 “我不回将军府,放我下去。” 恍然间,一种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垂眸,薄唇微顿,似乎在解释:“碰巧遇见的。” “将军有要事在身。”白玉闭眼不愿看他,“怎会在意无关紧要之人是死是活呢。” 是了。 多可笑啊。 沉默半晌,他伴随着一声叹息,嘴角翕动:“既然你不想回将军府,那便随我去一个地方。” 裴璟骑马去的方位并非将军府,穿出深林豁然开朗,又入长街,灯笼高悬。 圆月浮上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往来行人。 扑通—— 石子倏地飞扑湖面,漾起众数水花,月光断断续续碎了一池。 “两位客官,请慢用。”街摊边小二动作利索上好热茶。 白玉看过郎中,她脚踝上过药后,不明所以随着裴璟来到这此处茶摊。 男人身后是喧嚣市井,来往商贩好不热闹,他那身格格不入的衣袍混迹其中,多少沾染了些人情味。 裴璟坐对面,将茶伸手推向白玉:“喝。” 语气不容拒绝。 不知怎的,这幅场景让她莫名回忆起在边陲的日子,裴璟与百姓齐聚一桌大块朵颐,发出的笑由内而外,叫人胸腔发颤。 而白玉就是百姓其中之一,躲在人群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丝毫。 眼下周围人少了很多,彼此间距离倒是愈发远。 白玉鼻尖一阵酸涩,她捧着热茶,低下头一股暖流滚过喉咙口,才慢慢把体内寒气压下去。 “说吧,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男人审视的目光向白玉投来。 “逃命,误打误撞。”她眼眶不自觉变红,反问,“那将军呢?” “碰巧遇见。” 言简意赅,与先前答案一模一样。 裴璟不懂为何白玉今日会如此反常,换平日她畏手畏脚,又怎敢来冲他质问,左右不过噤了声,再无后文。 怕是今儿受这么一遭的缘故。一个姑娘家,着实难为她了。 相对无言良久。 “有些事你不该过问。”他指节揽过茶盏,手背青脉跳动着,从里到外,警告意味十足。 白玉明显一噎,她别开脸,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所以……将军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像罪人一样接受审问? 明明死里逃生的人是她,反倒成了错。 小二吆喝声在小摊边回荡,周遭再吵再闹,白玉都听不见,她现下脑子一片混乱,离开是唯一念头。 “罢了,将军既然不想说,又何必带我来这儿。” 话毕,白玉作势起身就要离开。不料她脚踝骨发痛厉害,手扶着桌面根本不足以支撑身子站立,继而向后趔去,不受控制。 就当白玉即将撞到旁侧路过之人时,暗中一只手迅速朝她伸来,搭在身后游刃有余往回按。 大片黑影落在她身前,冷冽气息随手部动作入侵,白玉出于本能,慌乱之下胡乱抓着,碰到后感觉有些硌手。 白玉猛地仰头,像是碰到了脖颈,而后听到头顶传来一道闷声,不轻不重。 裴璟抱住了她…… 男人浓重呼吸近在咫尺,她余光的景物仿佛一瞬凝结,慢了点又一点。 扑通扑通—— 心往前撞着,脸隐隐发烫。 裴璟的脸被黑暗笼罩,看不清神色,白玉两只手紧贴在他衣襟前,一时忘了要作何反应。 呆呆怔在原地。 “抓紧我。”他压着嗓子,“别被人群冲散。” 嘭—— 一点流光腾空而起,丝丝缕缕划过苍穹,揉进夜空碎成了漫天银花。 如雨飘坠,陆离斑驳。 恍惚间,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裴璟,同时也看清对方眼底映着的自己,不太平静。 然后,二人心照不宣松开彼此。 “谢过将……”白玉抿唇,发觉人全涌着桥边去了,茶摊变得空荡荡,顿时清净许多。 “起初这里并不热闹。”裴璟望向人群自顾自道,“虽无人问津,但它是流民乞丐的庇护所。” “后来天子仁德,派人修缮,每逢此日便会放烟花庆祝。” 浮光掠过裴璟侧脸,影影绰绰,他眼神幽深,藏匿儿时不为人所知的经历。 裴璟收回视线,恢复如初:“我娘常来这儿……又生性喜静,所以我今日是去寻她的。” 换往日,裴璟惜字如金,断然不会与她多话一句,而且他好像从来没有谈过关于生母的事。 白玉只了解府里那位夫人是裴老将军的侧室,后因正室离世被扶正,变为正妻生有一子。 裴璟分府别住,常年在外征战沙场,没多少交集。 裴璟去祭奠生母,那种感情她很难体会,但知道这对其他人来说很重要。 白玉有记忆起就是独身一人,此前她未曾体会过有家人在侧的感觉。 到将军府,结识了蒲欢她们,白玉心底总是暖暖的,相处久了或许与家人没什么两样。 况且她早已默认亲人在逃亡路上出了意外,若是活着再好不过…… 脑海没记忆,感情阻隔着,实在谈不上所谓亲人。 就像从小被遗弃的孤儿,分别数年与亲人再度重逢,她大抵不会抱着一同哭,最多瞧瞧对方模样,是个怎么样的人,待陌生人般客气。 倘若恢复记忆,另当别论。 按照裴璟的性子,以防万一,做任何事都会有时酒在侧,他生母在将军府人人避之不谈,支开侍卫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今日种种,一切都是巧合,是她多虑了? 鬼使神差的,白玉编出一套说辞。她见裴璟不再过多言语,识趣点着下巴。 胸口闷着的气,也没之前堵了。 卖花灯的孩童适时走来:“大哥哥,给你夫人买盏花灯吧,把愿望写上去很灵的。” 白玉脸一红,眼神却忍不住往裴璟身上瞟,只看他半蹲下身子,问:“这么晚,怎么不回去?” “阿娘病重,有钱才能治病。”孩童选了盏漂亮花灯,捧在小小手心里,“我亲手做的,大哥哥买一个吧。” 裴璟略过孩童,往后面筐里瞥了一眼:“我都买了,你早些回去。” “谢谢,谢谢大哥哥!” 说着他掏出钱袋,往孩童怀里塞:“装好了,花灯留一个给你,就当替我许个愿。” 目送孩童跑远,裴璟站起身,拿了盏花灯递给她:“别辜负孩子的好意,许个愿吧。” “好” 于是,白玉才反应过来蒲欢没了身影:“蒲欢……她人呢。” 气昏头,把人都忘了。 “让她先回府了。” 白玉乖觉坐在茶摊长凳上,小心翼翼在花灯提笔,她好奇道:“那将军有愿望吗?” “秘密。”他冷不丁问道,“你呢?”说完裴璟手中笔略微停顿,留下一点墨水。 她一字一句认真回答:“希望将军下次不要失约。” 他收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白玉脚踝还伤着,不宜过多走动,放花灯由裴璟代劳,她坐在旁边,倒也惬意。 但愿裴璟下次真的不会失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完这些话,解开误会,好像距离变近了。 裴璟拿起最后一盏花灯,他望着孩童之前离开方向若有所思,回神间又瞧见白玉,他无意识勾起嘴角,写下愿望。 男人手指一松,掌中物轻推入湖面,看灯任水流而去。 他望向夜空,没由来问一句,“好看吗?” “好看。”白玉飞快瞥过他侧脸,嘟囔了句,“就是有点凶。” 她喜上心头,自然不会再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有些疑惑轿中女子是哪家姑娘,为何举止那般亲昵。 迟疑半晌,白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问:“将军遇到的是什么人?” 裴璟陷入沉思,他长睫收敛,背过身回应:“陆家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一纸婚约 “主子恕罪,事出突然,属下未能办妥……”黑衣人跪地暗处,面色惶恐不安。 反观坐在桌前的男人,悠然自若,正提笔临摹着,为画中人唇上点一淡痣。 “所以,事出突然便是裴璟?” “是,一半的人被他拖住,实在可恨,否则梁嗣音绝逃不掉。” “哦?”他拿着画起身,抬手挂上墙壁,“我怎么听说,你们中有人还被这娇娇弱弱的长公主伤了?” “属下,属下……”黑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养废物。”男人从袖口掏出精致药瓶,放地上而后靴子用力,瓶身慢悠悠滚到黑衣下跪的双膝前,“这次赏他们,下次赏你。” 冷汗浸湿了衣角,黑衣人不自觉吞咽着唾沫,手颤颤巍巍,恭敬捧起:“是,接下来梁嗣音那边该怎样……” “她失忆了,命先留着不杀,盯紧就是。”男人推开窗,望见远处烟花四起,光打在脸上愈发煞白,他不由眯紧了眼。 “宫中那边主子打算如何?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耳边风吹过画砰砰作响—— 画上美人千姿百态,衣衫发饰各不相同,要说相同之处,那就是她们都缺一张相对完整的脸,除了新挂的那幅,但可以肯定是同一人。 诡异十足,让人不寒而栗。 而画的主人站在中间,他似乎早已习惯,张开双臂,语气近乎癫狂:“无妨,这天下越乱,才越有意思。” * 长庆殿,重新燃起了灯。 皇帝梁易萧披着寝衣,他撩起眼皮,疲惫间透露着几分倨傲:“太后,如何了?” “回陛下,宫中太医当值的都去了,旁的只有淑兰长公主贴身照顾。” “淑兰长公主梁安如。”梁易萧握起烛剪,漫不经心挑拨灯芯,火舌明晰摇曳,猝然晃进了他那双狭长双目。 梁安如,太后之女,是当时最小的公主,儿时娇宠尽显,是先帝心尖上的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跋扈过头在百姓眼中地位并不比长姐重要。 毕竟梁嗣音每年都会派人在民间救济,许是自个儿吃了苦,想着力所能及帮一把也是好的。 虽一样身为公主,境地却大不相同,天地之差。 如今太后身子骨垮了,靠山不稳,他不用细想,也知晓这娇贵的明珠下场如何。 哦,差点忘了。 先帝驾崩,他登位没过几日,那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就被诊断有孕,现下也该传召回宫了。 果不其然,有太监送来消息。 他不正眼瞧,懒懒一瞥:“说。” “回陛下,太后说想接回小王爷,见一面。” 话毕,偌大的宫殿顿时没了动静。 梁易萧居高临下,手指把玩着那把金剪刀,随着他轻笑,“咔嚓”一声灯芯轻飘飘掉落桌面,眼神发暗,瞧不清。 “接,朕亲自命人去,保证万无一失。” 目的究竟是为何,彼此都心知肚明,没有戳破。 与此同时,太后宫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混乱,嬷嬷遣散了伺候的一众宫女,目送着太医远去,又再次趋于平静。 嬷嬷在门外守着,左右打探,生怕打搅了门内的人。 梁安如守在塌前,面露憔悴,妆容淡了不少:“母后,太医说了只要好好歇息,身子是可以养好的。” “养好,养不好又能如何……”太后捂着心口止不住地咳,“权宜之计,当把你皇弟接回来。” “可是……”梁安如泪眼婆娑,轻抚着女人后背,“儿臣只想母后好好的。” “皇上不会放过哀家的,他大势已起,又知当年他母妃死因真相。”太后深吸口气,“好在朝堂一半站在我们这边,扶持永安上位,并不是没有机会。” 梁安如纵使不懂朝堂之事,心里也知晓母后布局多年,为的就是将弟弟扶上皇位,但亲耳听见,还是狠狠一惊。 她提出疑惑:“皇上会答应吗?” “会,清涯寺陆家遇刺就是他给哀家的提醒。”陆家也是太后阵营一员,这个节骨眼上未尝不是一种宣召。 看着梁安如忧心忡忡,太后拍拍她手背:“放心吧,哀家大抵清楚皇帝会派谁去,他为人正直,定会平安把永安带回皇城。” * 次日,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时,白玉已然穿戴整齐,坐在窗前绣着香囊最后一道工序。 不知不觉,手中动作慢了下来,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她与裴璟刚踏进将军府门,一道传召随即而至,他便马不停蹄去往宫中,这会儿子还未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一些急事,又或许跟昨日清涯寺那伙贼人有关。 想到这,白玉心思更乱,连着针脚都乱了分寸,只是她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她指尖赫然显现出一小滴血珠,刺痛感拉回了白玉思绪。 白玉急急含到嘴里去吸,目光下意识看着香囊,还好没出什么大错,稍微勾几针的事,费些时辰罢了。 “姑娘,来吃些糕点吧,我新学的,想着第一口给姑娘吃”蒲欢揭开碟子,里面隐隐散发着热气。 “好。”看蒲欢满含期待的眼神,她心间一道暖流而过,咬了一小口,“好吃。” “真的吗?姑娘莫要取笑我。”见白玉示意,她才忙不迭塞进一块入口,“好吃,我以后天天做给姑娘吃,变着花样做。” 姑娘平日里得了银钗手饰,或多或少会分给她些,蒲欢以此来补贴家用,家里也宽裕不少,所以很是感激。 做糕点也算她拿手的表达谢意方式。 白玉失笑:“你呀,少吃些,不然未来夫婿要说你贪嘴咯。” 蒲欢当即反驳:“不可能,我要永远陪在姑娘身边。” 白玉只当蒲欢说了句玩笑话,顾盼流转间,她问道:“你可知道陆家?” “陆家……”蒲欢嘶了一声,“之前听院里嬷嬷讲过,说与裴家关系甚好,好像还,还……” “还什么?” 蒲欢窘迫地挠挠头,声音越说越低:“后来,我光顾着吃东西,没注意听了……” 白玉没忍住“噗嗤”一笑:“你呀,还是我去问吧。” “不。”蒲欢拦住她,“我去问,姑娘信我一次。” 白玉应了句好,又继续捻线穿针,一眼看去,她手也不似先前柔嫩,微微肿。 等裴璟回府已是午时,日头高照,地上黑影短了一大截。 白玉收好香囊,满心欢喜去找裴璟,她碍着脚踝还未好全,走得步调缓了些。 或是错觉,白玉总觉得路过丫鬟看她眼神掺杂着怪异,说不上来的难受。 她见惯了眼色,知晓外室不是什么好名头,若不是看在裴璟面上,恐也不会恭敬到哪去。 不过,白玉并未多想,此刻她只想见到裴璟,将生辰礼好生交付,才是重中之重。 明日裴璟过生辰,将军府定然会有客来访,平常她本就很难见将军一面,更别提人多时候了。 况且裴璟不喜她抛头露面,府中一旦来人,白玉自觉待在偏僻小院,断不会踏出半步。 没人时,她自然会出来。 趁着人少,这也许是唯一机会了罢。 没多久,白玉到了裴璟所居之地,未曾寻到人影,又听见前院有动静,她迈着碎步,躲在墙后小心打探着。 站着两人—— 皆身穿官袍,左边这位身影颀长,蓦然荡至她眸底,波光潋滟。 裴璟长袍加身,不觉中戾气减弱,他负手而立,面色沉静,不知在说什么。 英姿勃发,自是才气无双。 白玉本想着,就待在此处等他,可不料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硬生生把她吓了个激灵。 “姑娘,在这儿作甚,捉迷藏?”突兀中带着好笑。 白玉手一抖,白帕从袖口滑落,猝不及防掉在枯草丛,里面包着的香囊也露了出来。 “不,不是。”她解释着,慌忙蹲下身子去捡,“等将军。” 前院交谈的人似乎听到了这边响动,齐齐看来,时酒见状站在前面,挡住大部分视线,打了个马虎眼:“没啥,您二位继续聊着啊。” “谢谢。”白玉低低说道。 “姑娘不用如此,本来就是在下莽撞。”时酒愧疚道,“东西没脏吧。” “没有。” 见状,时酒松了口气:“那就好,将军想是跟陆大人说不了多久,便会过来寻姑娘了。” 白玉长睫一颤:“陆大人?” “是啊,不知有啥要事,这陆大人最近老是找将军,不过每次说话时间不会太久,姑娘且放心吧。” “好,我等着就是。”她目光看向陆大人,藏着探究意味。 时酒没说几句就忙着做事去了,她乖觉站在墙边,双手捧着香囊,想该如何开口时。 两人谈话,白玉听着倒越来越清晰,她稍稍偏头,瞧见距离近了不少。 见裴璟即将转身,她手足无措躲了回去,也是这样,白玉耳边回荡起陆大人的话。 “听闻裴将军受旨,过些时日启程去接小王爷回宫,那你与我陆家婚约在即,未免夜长梦多,我以为还是早日办了为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她知晓了 裴璟…… 与陆家的婚约。 那昨日遇到的陆家小姐,岂不是他未过门的妻。 白玉眸底盛满了清泪,滑过脸颊,滴在方帕上染成一圈又一圈印痕,无穷无尽。 日出中天最暖时,骄阳落在美人肩头瑟缩,俯视着石板上那抹清瘦黑影,摇摇欲坠。 似是风一吹,人就要倒。 压着,抑着。 喘不过气。 白玉后背贴着墙壁,整个人身体像是没了骨头,支撑不住往下滑,她咬紧唇瓣,豆大的泪珠滚进泥里,断断续续止不住。 手中香囊攥得紧,白玉轻抚泪水又忍不住潸然,眼波迷蒙。 裴家,陆家。 门当户对,何尝不是一件别人艳羡的婚事。 而她算得了什么呢。 来路不明,无家可归,又或者是裴璟养在偏僻角落,见不得人的外室。 也许。 丫鬟们说得对,她就是个妄想攀高枝的,想飞进凤凰窝的一只山雀儿。 她虽地位卑贱,但捧出的真心不是,也不是任何人随意可以践踏的。 三妻四妾,人之常情。 芸芸众生,不愿随波逐流,人该有各有各的活法,也恕她难以接受,心中所盼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偏偏有的人,心啊,比冰还冷,比铁还硬,怎么都捂不热。 本以为靠近了些,原来全是妄念,全是她的一厢情愿。 想着,白玉定定看向裴璟所在方向,近在眉睫间愈感遥远。 伸手扑了个空。 啪嗒一声—— 白玉手中帕子坠地,香囊随之滚落地面,她失魂落魄蹲下身子,想把裴璟生辰礼拾回来。 可上天好像给白玉开了个玩笑,她指尖好不容易碰到,又让人抢先一步捡走。 一双黑靴停留在她眸底。 “你怎么在这儿?”他声线如往常淡漠,在白玉头顶响起。 白玉没抬头,她嗓音里藏匿着哭腔:“我本来找将军有事,可看到将军与人谈事,就没打扰……” 听到裴璟说话,尽管强忍着,白玉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喉咙哽得生疼,肩膀跟着轻轻发抖。 一句话到了头,满是呜咽。 她失态了。 裴璟问:“你哭了?” “没,没哭。”白玉撑着墙壁踉跄起身,当目光触碰到男人伸出的手掌时,她敛睫,别开脸,往后躲避着。 裴璟停在她面前的手一顿,意料之外,那刻意拉开距离的模样,分外生疏。 要划清彼此的界线一般,心里不知不觉空了一点。 而后缓缓握成拳头,他手臂垂了下去。 “风沙迷了眼。”白玉许是意识到这答案太过荒唐,又苦笑道:“我想家了。” 裴璟恍然,记起嬷嬷说白玉前些日晕倒时所说的也是这句话,他对此深信不疑:“那你可记起来了?” 白玉愣怔,沉默片刻:“若我想起来了,将军会开心吗?” 她目光明晃晃注视着裴璟的脸,想要从他面容上看出一丝不舍,一点动容。 可惜,一无所获。 他答:“你与家人团聚,自然是好事。” “是啊,好事成双。”白玉其实很想问一句,她离开后裴璟会不会挂念自个儿,但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白玉早已心知肚明,答案是不会。 “好事成双?”裴璟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嗯。”白玉牵强地点着下巴,一次比一次沉重,“将军既然我恢复了记忆,将军府是不是没有待的必要了。” 她实在无法眼睁睁旁观心爱之人与他人成婚。 “你人生地不熟,待你见到家人那日再离开吧。”裴璟眼神落在她肩膀,解释道,“你是我的恩人,我应报恩的。” 白玉清楚他意有所指。 是啊,恩人。裴璟若不提这茬,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们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难不成之前裴璟对她有意无意的好,全是报恩吗? 好一句报恩,好一个恩人。 “我暂且住着。”白玉背过身,不再看他,“还有事,先走了。” 没有留恋,每一步都迈得决绝。 梧桐叶扫过美人发梢,她身姿窈窕,端正不曾偏离,下颚冥冥中上抬,流苏稳当停留,不失大家风范。 裴璟抬眼,看见白玉背影在眼前,他察觉到了她骨子从内而外发出的傲气,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黝黑的眸子下移,他才察觉到掌心握着白玉掉地的香囊,绣工精细,图案栩栩如生。 颜色是裴璟常用墨蓝,小角处绣着他的名。 送给他的? 裴璟向往前走了几步的白玉问道:“你的香囊不要了吗?”连他也没发觉,这句话到底是存了些试探。 “本就是送将军的生辰礼。”白玉停住脚步,笑又不像是笑,“滚到泥里的玩意儿,将军有洁癖,还是尽早扔了吧。” 白玉走了,留下裴璟站在原地。 她向着偏僻小院去了—— 风卷起满地枯黄,碎叶覆盖住了她来时的那条路,待她身影消失在高墙后边,风又恰好止了,仿佛从来没人来过这一般,寻不到任何踪迹。 蒲欢缠着嬷嬷问了许久,才知晓其中内情,她惴惴不安走在回小院的必经之路,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劝解姑娘。 想了一百个,一千个。 想来想去,恨不得撞南墙,跳黄河。姑娘对她那般好,蒲欢怎舍得让姑娘受委屈。 可又实在不得不说。 瞒着也不是法子,姑娘总会知道的,不过是早晚问题。 想着想着,蒲欢懊恼地敲打着自个儿,转个拐角她就看到了白玉一个人倔着身子走,那样子像是哭过,楚楚可怜。 蒲欢顾不得旁的,她将所有事抛之脑后,慌里慌忙小跑过去。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蒲欢不会安慰人,又道:“姑娘,谁欺负你了?别难过,我给你做小糕点吃好不好,可好吃……” 蒲欢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怀里一热,白玉扑了过来,埋在肩膀,她忍了一路的委屈,顷刻间爆发出来。 蒲欢茫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蒲欢,谢谢你。”她声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颤抖着,令人心疼,“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裴璟与陆家有婚约。”她闷闷说道,“我不能心悦他了。” 不能给彼此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我累了,想歇歇。” 再后来,蒲欢扶白玉进了院子,她躺在塌上,脑海回忆着往事,美人阖眼,忽地笑了。 恢复记忆,幌子而已。 她记起的只有和裴璟一起在边陲的日子,旁的再也没有。 * 陆府,迷花眼笑。 “再高点,再高点。”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陆浅意踩在奴才弓着的身子,正双手攀附着树干,想要往上爬。 “哎哟,小姐。”丫鬟从院门另一侧跑来,“快快下来,老爷回来了。” “爹爹回来了?”陆浅意昂着下颚,抬起纤纤玉指,身侧就有人殷勤扶她下了地。 “是啊,奴婢瞧着像是从裴家回来的。” “哦?”她面露嫌弃,捏着帕子捂住鼻尖,瞥了眼身后大口喘气的奴才,“裴家想要何时来上门提亲。” 丫鬟低声附和:“老爷还未透露,想着是要偷偷告诉小姐。” “裴家配我算高攀。”陆浅意眉头紧蹙,“我本以为爹爹说的是裴家另一位,软弱无能还贪财好色,不过昨日碰巧遇见裴璟,总觉得他变化不少,有些生疏了。” 丫鬟手法娴熟为其捏着肩:“小姐别多想。裴将军如今在宫里风光无限,又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再加上小姐与将军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怎么瞧着都很般配。” 陆浅意舒服眯着眼:“那是自然。”从小裴璟对她言出必达,只不过有很长一段时日没见,身形样貌长开了,性子倒是不如儿时粘人,变寡淡了。 谈话之际,陆大人慢步走来,捋了一把胡须,摇摇头:“得推些时日,待小王爷回宫再谈。” “女儿知道了。”陆浅意乖巧福身,本来嫁人就非她所愿,陆家家道中落,长辈让在高门子弟中选夫婿。 她选中裴璟,并不是因为心悦,而且觉得有利益可图,再加上他儿时听自己话,嫁过去做了正妻,不用想也知道是只手遮天。 别家,陆浅意不敢断定。 陆家就这么暗中观察着将军府一举一动,除了婚约,还有太后的指示。 意料之中的,平日里大门紧闭,偶尔有乞丐讨要要点吃食,没几个官员来拜访。 裴璟来回进出也是屈指可数,可谓再平常不过。 高墙内的白玉因大喜大悲,扯出了旧疾,昏昏沉沉睡了好些日子,仍然不见好转。 先前为白玉治病的老先生被召入宫,一直未归。 蒲欢又急又怕,团团乱转。 四角的天,楚雀羽翼微微扑闪,压低了高墙外几株兰花。它低头轻啄几口,看见来人又飞入院落中去。 公子手握着伞柄,一袭青衫走得稳当,连着腰间的玉石也未曾摇曳,静静靠在绣了兰草的面料上,他弯下身子将兰花小心扶正,才抬眼看向将军府的牌匾,轻笑一声。 “小家伙,兰花可不是这般糟蹋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你很像她 白玉从梦中惊醒,眸底恐惧未散,她大口喘着粗气,冷汗不止。 又是那场梦。 不同于往常,这回她看清了。 那个握着她手,梦中唤她长姐的孩童模样。 粉雕玉琢,生一双极为狭长的眼。 衣袍发暗,浑身上下却绣着金丝银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白玉想再细细回忆,只感到脑袋一阵昏沉,胀痛厉害。 她无奈抵着额头向屋里四周看去,空无一人。 在卧病在床的这些时日里,白玉未去祝贺裴璟生辰礼,听蒲欢说府里并未大办,就好似不知道般,与往日无异。 或是他喜清净,院里伺候的奴仆少,不办生辰也在情理之中。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是蒲欢回来了:“姑娘醒了,感觉身子可还有什么不爽快的?” “好些了……”白玉话才到嘴边,只见门后进来位男人,垂着头,看不清容貌。 她不禁开口询问:“这位是?” 男人闻言,缓缓抬头,琥珀色的狐狸眼笑意分明:“姑娘的平安符可顺利求到了?” 是清涯寺的好心指路人,有过两面之缘,今儿是第三次见。 “求到了。” 那道视线投来,白玉意识到她现下衣着虽穿戴完整,但并不算得体面,于是撑着身子往后一仰,借着纱帐掩住了面容。 “还未请教公子怎么称呼,又为何来到此处?” 将军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来的。 男人垂眸,目光很快偏于屋内地面:“唤扶玉便好,在下本意寻将军有要事,方才在前院等着,瞧见这位姑娘万分焦急。碰巧在下医术略懂皮毛,便跟着过来,唐突拜访,确实冒昧了,请见谅。” 语气中带着诚恳,不似说谎。 “那位老先生今日还不在,所以我才请了这位公子。”蒲欢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有劳,”她隔着纱帐伸手臂,露出一截雪白肤色,“我身子骨酸软,实在起不来,麻烦扶玉公子了。” “好。” 说罢,他把手中纸伞立在一旁,呈着白帕轻柔放置于白玉手腕处。 不同往日里药草的苦味,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股幽幽兰花香。 扶玉指节分明,隐约带了些屋外的凉意,眼神专注,不曾分心。 倏地,白玉记起那日在清涯寺,他曾说过,自己像他的一位故人。 再加上匆忙告别,她没细问,而现今人就一帘之隔,有关身世的蛛丝马迹,白玉不愿错过。 “那日,我曾记得你说过,我像你的一位故人。”她装作若无其事道。 腕上白帕随长指一晃。 扶玉撩起眼皮,笑盈盈反问:“姑娘莫不是对在下这位故人好奇?” 白玉没否认:“自然。” “说像也不像。”他端详着白玉,认真评判起来,“她素来穿着艳丽,性子傲烈,是个呲牙必报的人,即使寄人篱下,也压不弯脊背,总而言之绝不会吃亏。” 白玉捕捉到了男人眼里闪过的一抹流光,她道:“听你一说,我倒想认识认识。” 恰恰相反的性格,着实令人艳羡。 扶玉温润眸底一怔,眼尾很快染了笑意:“会的,会很快见面的。” 他把过脉后极有分寸施了一礼:“姑娘身子骨需静养,在下会开一道方子,早晚各服一次,切记不可中断。” “谢过公子。” 话音一落,门口踏进只黑靴,靴底被擦得白中发亮,他剑眉高挑,似鹰眼般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屋内。 “你怎会在此处?” 白玉看见来人,阖住了眼,背过身去。她知道的,裴璟不是来寻她。 扶玉转身,言笑自若:“裴将军,在下只不过闲来无事,帮府中人瞧瞧毛病,您怎么无端端就怒了?” 裴璟噎住,攥着的拳头一松,别扭道:“本将军觉得不妥,女子房间岂能随意进出。” “不妥……此言有理。”扶玉收起帕子,“哦,那等人病入膏肓就妥了,裴将军想法甚妥,在下钦佩。” 两人谈论,一字不差传入白玉耳中,她脑袋昏沉,听着又难受,声音有气无力打断道:“我乏了,请二位出去争论吧。” 说完,她显得无奈,轻如蚊鸣,想是听不到了。 意料之外的,很安静。 一切戛然而止。 她扭头望向纱帐外,触及到一只带上门的手,轻又缓。 古铜色。 饱经风霜,糙中带硬。 裴璟的。 不知怎的,她居然心安很多,睡意朦胧,无意识勾起嘴角。 * 府邸屋檐下,裴璟在石板处蓦然站立,他手心厚茧正覆着腰间匕首,眉间怒气隐隐冲淡了。 “白玉,身子骨如何?” “那位病着的姑娘?是个好名字。”扶玉回,“不好说,落下病根太多,日积月累,并非短时间能养好。” 他又问:“你有医治法子?” 扶玉将卷好的药方递过去:“在下不才,除汤药外,还需配上日日针灸,药浴,才可好转一二。” 裴璟颔首:“知晓了。” “不过,”扶玉摇头,“此苦非常人所能承受,在下觉着她娇弱……” 裴璟打断:“用不着你操心。” 扶玉轻笑:“裴将军,你可不要忘了,过几日启程去接小王爷,无暇分身。还有,皇上派在下来,想提醒将军几句。” 裴璟眸底一暗:“说。” “清涯寺,不能查。”扶玉睫羽低压,淹没了笑意,“也查不得。” 他指的是黑衣人行刺一事。 “陆家倒霉,是他们的事。”扶玉靠近,低声道,“你懂得站位,是你的事,莫要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扶玉突然觉得肩膀一重,余光下,男人掌背青脉暴起,像是要捏碎,随即恢复如初。 “本将军知道了。”裴璟忍着怒意往肩膀上一拍,而后无可奈何离开。 眼瞧着裴璟走远,扶玉脖颈略微偏过,他手指弯曲慢条斯理拂过褶皱的衣襟,恍然之间瞧不出任何情绪。 待裴璟反应过来时,他已独身来到抓药的地儿,店中伙计原本悠闲荡着腿,嘴哼小曲,拨着算盘。 看见裴璟来,伙计如临大敌,慌乱起身却迎来四仰八叉的局面,算盘也跟着翻了个身,“砰”一声毫无防备摔到地面。 “哎呦……”伙计揉了把老腰,走路一瘸一拐,“哎呦,裴将军来了,小的有失远迎,不知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没什么。”他面无表情捡起算盘,放在旁边,“买药。” 伙计一愣:“买药啊,行。” “药方。” 伙计赶紧把手往腰间布料蹭着,又恭恭敬敬接过:“稍等。” 抓药的同时,伙计还时不时往后瞄去,见裴璟再没其余动作,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要知道,皇城下的达官贵人是不好相处的,大多都昂首提胸,就差拿鼻孔看他们这种下等人了。 前些日子,也是将军模样的人,老大三粗,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砸了店铺,人走前扔了几个银钱,仍不忘嘲讽一般,实在可恶。 那将军他认得,是太后亲侄。 前些年有战功,百姓倒也心服口服,再后来靠着太后坐享其成,所做之事实在可恶。 而眼前这位新提拔上来的将军,确实是摸爬滚打,一步步杀出来的,百姓有目共睹,以前只远远见过,如今来了,觉着比想象中平易近人。 “多谢。” 见裴璟道过谢拿好药,仍然没走出店门的打算,伙计疑惑道:“将军,可还有啥事?” 裴璟没瞒着:“可有止苦的玩意儿?” * 白玉这一觉睡得很沉。 直到鼻尖弥漫过药苦味,她闭着眼,不情愿地皱起了眉:“蒲欢,太苦了,不想喝。” 她甚至觉得那苦都快要浸入骨髓了。 耳边,汤匙撩拨着。 白玉挣扎半晌,终于睁开了眼,她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呼吸一滞,可话到嘴边剩下的仅有沉默。 “喝吧。”裴璟舀了小半勺,“我最近打听过你家人下落,还是毫无所获。” 见白玉点点头,盯着勺没动静,裴璟以为是她怕药太苦,又道:“身子养好了,才能更好找亲人。” “我自己来就好。”白玉小心接过,又不习惯他注视,撇开话题,“身子有碍,还未祝贺将军生辰。” “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白玉耳闻,埋着脸憋气,她一股脑喝下药,喉咙口后知后觉发苦,一阵翻江倒海。 药,越来越苦了。 “吃糖人会好些。” 白玉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出现的糖人:“蒲欢,买的?” 裴璟没回答:“吃吧。” 白玉没犹豫,咬了一口,甜到发腻,恨不得全部塞进嘴里,去去苦味。 “甜吗?” 得到白玉肯定回复后,他道:“那便好,几日后我要离府一段时日,后有人帮你医治。” “会去很久吗?” “不确定。”裴璟语气停顿,“我会派几个人在你别院,应无大碍,放心养病,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他端着空碗起身。 起身之间,他们距离那样近,她依稀看到了裴璟藏在衣袍下,那枚缝有平安符的香囊。 也罢,祝你平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凑巧遇到 裴璟走了。 走时,命人守在她院前。 白玉吃了几日的药,身子骨渐渐好转,连肩膀处的旧伤也不怎么发作,她闲来无事便在院里走几步,透口气。 没想踏出院子一步。 或许只有这里,才能寻来片刻安逸,外面太吵太乱,她不想听。 蒲欢为她披上外衫,摸着料子比先前厚了许多,穿在身上有些分量。 “姑娘,深秋更凉了,等快到冬,我再为姑娘做大氅,人包在里头,冻不着的。” “你费心思了。”白玉仰身望向四角的天,枯叶凋零落于瓦片,好不萧条,她待在将军府短短几月,心境变化不少。 也许,皇城脚下太过金贵,她一个孤女格格不入,吃不惯这方水土,才导致病气接二连三,人瞧着也没什么精气神了。 不知是不是白玉的错觉,她总觉得最近异常嗜睡,青天白日乏得很,做梦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当然,想着事时除外。 “白玉姑娘。”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一抹青衫站在远处,遥遥施了礼。 扶玉就是裴璟口中所说,每日会来为她医治之人,定着时辰从不耽搁,未曾延误。 今儿个,他准时来为白玉施行针灸之术。 起初,她见着针刺入皮肤,没意料之中的疼痛,再后来那截手臂,细瞧去竟寻不到一处完整之地。 针灸完毕,白玉收回手臂,拿袖子盖着,她失笑:“等到何时,我身子便好全了。” 扶玉不紧不慢道:“姑娘先下安心养病就是,旁的就别劳费心神了。” 白玉出言解释:“我没……” “在下看得出来,姑娘心思全系到了裴将军身上。”扶玉笑,“他不会有危险,倒是你也该出府逛逛,待久了也是容易忧思过度,出毛病的。” 白玉打心底里确实放不下裴璟,况且那枚香囊掉到泥里,已经脏了,而裴璟素来有洁癖,平日里他定是不会碰的,不曾想戴在了身上。 惹人误会。 那日,裴璟离开太快,她没来得及开口问,就成了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的念想。 本以为藏得很好,然而如今被扶玉一语道出,她呆愣垂着头:“我知晓了,谢谢公子,你快回宫去吧。” “回宫?”扶玉鼻息中掩着笑意,“姑娘误会了,在下不住在宫里。碰巧今日闲暇,不知肯不肯赏脸同在下逛逛这皇城脚下。” 逛皇城? 说来,她从未见识过皇城到底何模样,最多只是坐在马车上的匆匆一瞥,再无后文。 她好奇,又不敢。 毕竟头次出去就遇到刺杀,实在心慌。有了前车之鉴,任谁都会谨慎小心,更别提出门了。 见白玉欲要拒绝,他又道:“出去逛逛,也是对病情好的,若不放心在下就带着那几个侍卫,他们一直待在此处,想来是会乐意出去的。况且,天子脚下没人敢叫嚣。” 言外之意,清涯寺那事,断然不会发生。 白玉闻言,看了眼蒲欢跃跃欲试又担心的模样,她终是点头应了下来。“蒲欢,将我的斗笠拿来吧。” * 十里长街,车马骈阗。 白玉透过斗笠垂下的长纱,打探着四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回眸,侍卫在暗处,也算活动了筋骨。 “白玉姑娘,觉得如何?” “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白玉不由望向远处皇宫,“很漂亮。” 扶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想去瞧瞧?” 白玉摇头:“我身份卑贱,去不了的。”可有关裴璟的一切,她还是情不自禁想了解,控制不住。 扶玉笑而不语,适时止住了话头。 一路上,除了这几句,二人并无过多交谈。 反观蒲欢走路连蹦带跳,左逛右逛,模样甚是欢喜。 白玉跟蒲欢相处时日一长,也逐渐了解到蒲欢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独身拉扯着兄妹二人长大,靠卖小玩意儿为生,近来病了,让蒲欢来将军府做奴做仆实属无奈之举。 蒲欢在府里本分,出府也只是跑个腿,从没像眼下这般痛快逛过。 看着她欢蹦乱跳背影,白玉不自觉弯起了双眸。 “姑娘,那边好多人,要不要去看看?”蒲欢垫脚,眯着眼往前眺望着。 白玉没拂了她的意,走近些,站在人群外围,往里看,有个少爷打扮的人被大汉拳打脚踢,旁边大多是起哄的。 一时哀嚎不断。 她隐约瞥见了地上残留着血水,淡腥气顺着人群…… 哗—— 倏地,一柄折扇行云流水展开,挡在她眸前,沉沉香意扑来,上面种满了兰花。 “不怕你家姑娘受惊?”扶玉眉眼上挑,冲蒲欢提醒道。 “我以为是……是什么杂耍,人太多,没看清。”蒲欢结结巴巴解释,“姑娘还是快些走吧。” “好……”她惊魂未定,不禁回忆起在边陲没日没夜逃亡的时候,连着语气若有似无发抖,“被打成那样,为何没人管?” “赌坊,没钱便拿命抵,贪欲太重,想图捷径一步登天罢了,死个人常有的事。”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似乎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那……就任由这样下去吗?”她想象中皇城脚下不是草芥人命之地。 “规矩如此,非你我一言一语能改变的。”扶玉收回折扇,往指节上轻轻一敲,“裴明远,裴将军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出了名的赌徒,曾经因变卖自家财产被裴将军教训过……” “然后呢?” “然后,裴明远躺在床上养了一年半载的伤,人好了又跑来赌。”扶玉啧一声,“这才分府别住。” “原来如此。”裴璟从不与她讲这些家长里短的话。 “此人你遇到当远离才是。”扶玉望一眼长街尽头,他若有所思,“逛久了,想来白玉姑娘身子也乏,在下送你回去吧。” “有劳公子。”白玉微微福身,逛了一通,她心绪确实安稳许多。 比四角院落开阔,人也没那么闷。 正想着,不知何处狂奔来匹马,一路嘶鸣,四处横冲直撞。 人群顿时被冲散,孩童哭闹,妇人尖叫,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白玉回神,蒲欢被挤到了后面,有人推攘着,慌乱之中,有人险些将她斗笠扯了下来,还好身侧男人伸手一扶,才勉强避免她容貌暴露于众。 而后,又是一阵哗然。 随即,周围肉眼可见静止了。 一道身影轻盈如飞,凌空而起,那人双腿裹挟着劲风,发着寒意。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一跃而下,动作迅速夹紧马腹,他单手拉紧缰绳,青筋暴起。 马前蹄蓦然止住,霎时尘土飞扬,“嘶”叫长鸣后恢复沉寂。 可喜可贺,无人受伤。 “不愧是裴将军!”有人高呼,“果然身手了得。” 隔着斗笠面纱,白玉稍稍抬眼,便感受到裴璟居高临下,越过黑压压头顶,向她传来的凝视。 压迫感十足。 他漆黑的眸半敛,低睨着,面色阴沉,似要把两人盯出个洞来。 “哟。”扶玉用折扇捂着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琥珀色狐狸目滴溜溜转,他偏头看向白玉,“凑巧,怎么偏偏就被发现了。” 说话之际,裴璟错开眸光,背身骑马而去。 时酒看见裴璟几乎是黑着一张脸回来的,他挠挠头小声询问道:“将军不是成功把马驯服了吗?怎瞧着头顶冒着团黑气?” 裴璟耳闻,先是一愣,低头发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方才是发怒了。 但为何而怒? 是为马受惊差点伤害到百姓而怒,还是看到白玉跟其他男子举止甚密……他也无从得知了,大概也许应是前者吧。 “无事。” 裴璟说完,脑海里还是不自觉浮现,在长街扶玉为她亲手摆正斗笠,掩着折扇说悄悄话的场景。 想着,他怒气又盛几分。 莫名其妙。 裴璟来回路程走了大半月,在中途交接,至今才护送回当今太后所生的十三王爷梁永安。 入了皇城,他心弦紧绷着,丝毫不敢放松,生怕再遭遇刺客突袭,谁能想有马冲撞百姓。 不得已,他无奈出了手。 不成想,阴差阳错碰见。 裴璟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冷着脸,举止与往常无异,继续往皇宫走,去赴命…… 白玉反应过来,她已站在将军府后门,而那一袭青衫卷着满身兰花香,携带笑意告辞。 目送扶玉离去,她愣怔在门口,问:“蒲欢,你在街上看到将军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蒲欢认真道:“没有吧,还是冷着张脸,难不成是身手又敏捷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回去吧。”白玉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怒意,眼神仿佛要把人生吞了去。 可蒲欢说没有,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些。 后门关紧,有人从角落走出来,穿着衣袍金贵,腰间挂玉佩叮当作响,男人手上玉扳指慢悠悠打转:“我们裴家的丫鬟曾几何时穿着也如此不俗了?” 随从佝偻着腰:“回裴少爷,如若小的没猜错,那应是将军养的外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禁足养病 浮云漾过墨夜,月色压弯了枝头。 铮—— 刀剑相撞,打破院中宁静。 持剑之人招式凌厉刁钻,步步紧逼,又不伤到要害,对方先前还能招架一二,时辰久了渐渐体力不支,踉跄后退。 直至,那柄银剑点到他喉口距离分毫的位置。 “再来。” 裴璟长剑一转,居高临下,有种不打三天三夜不收手的气势。 “将军……你就别为难我了。”时酒瘫坐地上,刀搭在腿侧,他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如雨流进衣领,显得黏腻。 也不知道自家将军是不是中了什么邪,自从皇宫回来后,就待在院里耍刀弄剑,时酒路过多嘴问了一句是否要用晚膳。 结果,鬼使神差被拉来陪练,他也记不清到底两人打了多少个回合,反正腿脚酸软厉害,再这么下去,人恐要废了。 不过,时酒实在是钦佩裴璟,不知疲倦,不知休,加上浑身裹着的寒意,确切的说更像是有意识的冷兵器。 通俗来讲,是头实力强悍的野兽。 见裴璟不肯罢休,他连连摆手:“将军,天也不早了,还是放属下回去歇着吧。”任谁练一晚上,也吃不消啊。 闻言,裴璟反手将剑横插入鞘,他冷哼一声:“战场刀剑无眼,莫要存有侥幸,敌人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他单手拎起水壶,向时酒怀里扔去。 “知晓了,属下必定不会懈怠。”时酒仰起头,痛快朵颐,他没忍住发问,“将军,可是遇上了烦心事?” “如今天下太平,”裴璟嘴角一顿,垂下眼睫,“能有什么……” 烦心事。 说是烦也不算…… 但就是控制不住去想,一种莫名其妙的躁意,在他心口堵着出不来。 换平常,畅快淋漓打斗几场,所有不满都会发泄出来,可此时,他后知后觉到以前法子行不通了。 反而,这种情绪愈发明显,与本意背驰而行。 “你回去吧。” 时酒喝到一半的水差点呛住,他握拳捂嘴,猛咳几声,满脸不可思议:“真放我回去?谢将军大恩大德。” 时酒作缉告辞,忙不迭逃离,而在他踏出别院时,好似感觉到身后树身一震。 抬头看—— 几只楚雀惊鸣,争先恐后飞到高墙外。 * 火舌摇曳,映过美人半倚长桌倩影,虚虚实实,迷离倘若。 许是方才喝了药的缘故,白玉额间发胀,整个人头晕眼昏,她睡意涌了上来,看着摆弄药浴的蒲欢背影,重叠交叉,竟在眼里一时生出两三个来。 “姑娘,药浴可以来泡了。”蒲欢见白玉神情恍惚,试探道,“要不今日,我留下伺候姑娘吧。” “无妨。”白玉摇头,“我自己来就好,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屋歇着吧。” 蒲欢拗不过,低声应了句:“是。”她轻带着门离去了。 水雾氤氲,纱帐下一只小而嫩的足踩在软垫,缓缓滑落,褪去了衣衫。 白玉靠着,露出肩膀,她长睫湿漉漉扫过浸泡的药草,苦味吸入鼻尖,无意识皱了眉头。 真不知晓,与药作伴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甚至有种活不长的错觉,哪有人生来就愿做药罐子的。 又苦又难熬。 迷迷糊糊,门“吱呀”开了。 白玉身子骨酸困,手臂抬起来都费力,她阖着双眸,只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人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动了。 难不成是蒲欢落下了东西,回来拿? 可惜,药劲儿上头。 已经容不得白玉再费心思想旁的事了。 美人青丝盘起,偶有碎发湿贴在颈部,脖子微微仰,因热气而浮起的红晕,蜿蜒起伏连过耳垂一尖,白嫩中愈显娇艳欲滴。 像池中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粉莲,在风中颤颤巍巍拨开花瓣,别有一番姿态。 裴璟掀开最外侧的纱帘,相隔一道薄薄的纱,朦朦胧胧看到的就是此景。 外有丫鬟路过房前,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蒲欢?”她唤道,“我听到你没走,药浴有些凉了,麻烦替我舀热水来吧。”药浴,要泡足时辰才好。 或是虚弱,她语调听不太清,仿若无形中掺杂了点缠绵之意。 半晌,没听到动静。 白玉不禁疑惑,欲要回身瞧瞧蒲欢身在何处,她身上才有动作,便发觉有热水从侧边,略高的位置慢慢流下。 她肩头那道疤用了膏药,痕迹瞧着也不深了,现下只有浅浅一道依附。 裴璟屏气凝神,目不斜视,他向来握剑冷静的那只手,拿着水舀子竟怎样都平复不下来,总歪一头。 习武多年,他愣是没想过会在一个水舀子上认栽,说出去势必会贻笑大方。 可白玉丝毫没察觉到身后人的小动作。 “今儿出去逛,我想着你也累了,不用伺候。”她懒懒阖着眼,失笑,“奈何我浑身没劲,还得劳烦你帮我,泡药浴这些日子,头是越来越沉了。” 热水换好,药劲儿不似之前猛烈,白玉意识逐渐恢复明晰。 她转头,却被向下伸来的手指按住了额角,人没开口,白玉感觉到指尖力度恰到好处地揉动。 迫使她直视前方。 “你从哪里学的,”白玉纳闷,蒲欢不是这般沉默寡言的人,“怎么不说话?” 是病了? 先前好好的,不应当啊。 正当白玉奇怪之际,一道低沉的男声闯进耳廓:“是我。” * 里屋换了几根蜡烛。 白玉披着衣衫出来时,木窗大敞着,裴璟偏头望向外面,一如往常镇定,除了他在小腹处搭着条软毯外,别无不同。 既然觉得冷,又为何会打开窗。 白玉疑惑,但心底暗暗压了下来,想起方才,又越发窘迫,不敢视裴璟。 她虽明白药浴浑浊,挡着看不清里面,但多多少少有点赧然,也怪自个儿没及时发觉。 白玉对他性情再了解不过。 为人正直,绝不会趁人之危。 先前在边陲时,她单手不便,又没女子,那肩膀处膏药就是将军亲手换的。 白玉衣衫裹紧,身上没干,她怕凉,站得远:“将军,深夜过来有什么事?”晚上来,算稀客。 “白日,你出去了?”裴璟问。 白玉也没藏着掖着:“嗯,府里闷出去逛逛。” 裴璟抬手闭窗,他回头,眼神淡漠扫来,字字句句质问:“怎么,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见你说烦闷。” 暗黄火光抖动,忽明忽暗。 照得他眼眸漆黑,眉头皱着,隐隐有发怒的架势。 关于她的一切,裴璟不会细细过问,尤其是行踪。 当面一问,倒是叫白玉受宠若惊了。 “我地位卑贱,”白玉为他倒了杯热茶,“将军事务繁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况且我这一点烦闷入不得将军之眼。” 此言不假。 他在意的东西很多,唯独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裴璟看着她递来的热茶,没有接,他抬头审视着白玉:“所以你就跟旁人出去?” “蒲欢和侍卫都在,他们是将军府的,不是外人。”白玉以为裴璟是担忧她的安全。 “你也知道你是将军府的?” 裴璟一把拽过她的手腕,热茶瞬刻洒了满身,白玉没察觉,不小心烧灼到手背,她出于身体本能反应,将茶杯扔了出去。 随着一声“啪擦”。 男人身影落在她前方,贴近耳边,压着嗓子道:“那扶玉算什么,我瞧着你和他相处很开心。” “不是将军找他来帮我治病吗?”说着,白玉因受不了手背传来的灼痛,眼尾渐红。 “治病何须去府外?”裴璟反问,依旧死死抓着她,太专注,以至于手腕红了也没发觉。 白玉百口莫辩:“我……” 她看着眼前人突然萌生出一种陌生感,是以前从未感受到的。 裴璟拽着她手臂,不停往前走,将白玉逼得无路可退,走到塌前一推,把人禁锢,动弹不得。 垂下眼睫,那张白日里与旁人谈笑风生的脸,近在咫尺。 凝视良久,他双指像前些时日一样,覆盖上唇中小痣,摩挲。 白日遇到那一幕,在他看来,属实有些亲昵过分了。好像只要和眼下人举止更近,才能平息他的不满。 裴璟靠近,“嘶”一声扯过。 在她大片柔软上胡乱啃咬游离。 搓着,一路向下,颤栗不止,润湿了指尖。他猝不及防的直驱而入,混着怒气搅了个她天翻地覆。 白玉身子蜷缩,哪里受得了这种痛楚,她不停推攘着,也没男人撼动分毫,反而逼近愈发胀痛了。 终于,裴璟粗糙的手掌感觉到一霎清凉,他发愣,窥见了美人落泪,无声无息顺着下颚滚淌。 她手腕骨头被裴璟捏得咯吱作响,疼到泪水蓄满了眼眶。 他翻身离开,显得不耐:“记住,只要没寻到家人,人还住在我将军府,你白玉永远是我裴璟的外室。” 白玉任由泪水滑落发丝:“我知道的……”连妾都不如。 裴璟站起身,没看她,眼底映着地上一片狼藉,漠然道:“为了你能够安心养病,不如就禁足于此,等养好了再出来也不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因果种种 “禁足三月,你可有说辞?”皇帝梁易萧低睨着伏地美人,长指慢条斯理拨过她发间步摇,叮铃一响,悦耳至极。 “嫔妾不敢。”美人音色发抖,再次看去额间已有细汗蒙蒙,身后是同样低头的太监宫女。 美人脸蛋微微红肿,逐渐映出一个巴掌印,他凑近,没有任何怜惜意味,道:“为太后做事,有什么不敢?” 起初,他对太后所举清楚,后宫嫔妃相处融洽,并未生出过多事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现今不同,太后那边爪子未免伸得太长些,连公主府都想着法子塞人进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更妄图在朝政上指点一二。 真当他沉迷美色,昏聩无能了么。 江山与美人相比,孰轻孰重,作为皇帝他还是知晓的。 “嫔妾没有,望陛下明查。”闻言,美人身子骨一僵,十指纤纤拉紧龙袍,满眼清泪,楚楚可怜。 “若想让朕信你,便受些委屈。”梁易萧不着痕迹抽出衣袖,他面无表情道,“赐毒酒,留全尸。” 此话一出,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女子凄厉的哀嚎声。 太监宫女皆是屏气凝神,一字不吐。要清楚殿中美人可是自小就跟着梁易萧的,称不上尊贵,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受宠之人。 只因方才帮衬着太后一句,谁能料到落如此下场,实在唏嘘。 阵阵哀嚎中,有太监快步走来:“启禀陛下,十三王爷求见。” “宣。”梁易萧挑起一边眉,抬手示意,“拖下去,莫要污了十三弟的耳。” “是。” 美人珠钗略显散乱,被人捂着口鼻,从殿内硬生生拖拽到门口,须臾,殿门敞开,来人正是梁永安。 数年未见,人是长高了,但脸上稚气未脱,梁易萧抬眼望去,似乎望见了儿时的自己。 梁永安与那美人打了个照面,先一愣,又迅速恢复如初:“臣弟拜见皇兄。” 待梁永安行完礼数,他道:“免礼,赐座。” 梁永安归座,低眸:“谢皇兄。” 梁易萧瞥了眼大门方位:“十三弟可去过太后宫中?” “未曾,君臣有别,尊卑有序,臣弟还是知晓的。”梁永安如实回答道。 梁易萧也不意外:“看来,十三弟还真是有个好太傅。”而他自小就只有长姐一人。 “谢皇兄赞赏,太傅知道定当高兴。” 梁易萧忽地笑了:“朕想起来,登基时也是这般年岁。” 梁永安对上他狭长双目,总觉得有股莫名威严,压迫着。 这是梁永安第一次看见梁易萧,听太傅说皇兄儿时也同他一样,无忧无虑,可登上皇位后,渐渐变了,变得死气沉沉,精于谋略算计。 生在帝王家,他自然明白,回皇城看母后是其一,登上皇位是其二。 因果种种,逃不掉的。 天命难违,非他所能控制,注定要厮杀一场。 即便非他本意。 * 目送走老先生。 白玉垂眸,手背上的烫伤好了大半。 “果然心病还得人来医。”蒲欢小声嘀咕,“十三王爷一入宫,太后病就好了,连老先生都送回来咯,那扶玉公子倒是不来了,我还以为能再同姑娘出府一次。” “嗯。”回忆起昨夜,她装作不经意拂过衣袖,“想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说是禁足,禁的只有她一人,好在没拖累旁的,若换到蒲欢身上,不得活活闷死。 “可惜了。”蒲欢转头,注意到她眼下乌青略重,当即转移了话头,“前个日子,咱这别院旁总有个不认识的来转悠,我一出去便没影,也不知是不是歹人。” 白玉打消了她的顾虑:“将军府,若是有歹人那还了得。” “也对……”蒲欢一顿,“不过,虽未看清正脸,我瞧着那衣着派头,倒像是隔壁院的。” 裴明远。 那个被裴璟伤了腿,分府别住的赌徒? 白玉并未与其接触过,而现裴璟来回奔波,又不常在府中,裴明远鬼鬼祟祟来,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思量之际,白玉倏地叹了口气。 裴璟的家务事,与她一个被禁足之人恐没多少干系。 府中人不止她一个,又哪里轮得到外室指手画脚。为今之计,还是安心养病吧。 半晌,药劲上头。 白玉半倚床榻意识昏沉,轻轻阖住眼,恍惚间梦见一段不存在,不属于她的记忆…… “长姐,纸鸢我拿到了!”树影斑驳,少年郎骑在树干之上,兴高采烈。 “快下来,莫摔着。” 树下女子仰头望着,忧心忡忡。 “长姐,我长大了。”少年郎腾空跃地,将纸鸢一股脑塞进她怀里,“又不是小孩子,岂会随意伤着。” 女子莞尔一笑,伸手抚平少年郎衣衫褶皱:“你能护着自己,长姐放心。” 少年郎郑重其辞:“我今后,一样能护住长姐。” “长姐也很期待有那一天,”她捂帕断断续续咳,道,“待长姐回来……回来。” 再后来,涌出一等不相干的人,不顾挣扎与否,将姐弟二人拆散,轿撵驾起,即是别离。 模模糊糊,陷入无休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 墙上挂画又多了几幅,男人随意披件单薄衣衫,手边是砚台,压着一支毛笔。 “主子,北幽密信。”黑衣人跪地奉上。 男人眼神懒散,言语中透露着兴味:“很久没听到有人说北幽了,真是令人难忘之地。” 难忘吗? 九死一生逃出来的。 可偏偏日后还得回去,可笑又可悲。 男人接过密信,缓缓展开,一行小字映入眼底—— 安排妥当,请主放心。 署名:怀玉。 他见此毫不意外,抬手拿下灯罩,烛火顺着纸缓缓向上燃烧,直至到男人指尖,才及时松了手,化为灰烬。 与北幽国和亲的怀玉长公主,是他亲自安排的,现下高至贵妃之位,可谓万般宠爱在身,惹人艳羡。 北幽皇后年老色衰,暗地里送去的美娇娘,无一不是让那老头图个乐。 新鲜劲儿过了,谁又能记得。 唯独怀玉长公主不同,她母妃可是北幽老皇帝的白月光,爱而不得,死了也没见一面。 当年,人人都说白月光祸国殃民,皇后心妒,便随意使了个法子,使那老皇帝心尖上的月光,不得已送来云国。 云国日子过得艰难,白月光不争不抢才诞下两子,梁嗣音为第一女,生产梁易萧难产时大出血,母去子留。 实为遗憾。 时隔多年,与白月光有几分相似的梁嗣音送去和亲,那老皇帝岂会晾着,只当愈发宠爱,弥补年轻时的缺憾。 长此以往,愈演愈烈。 而北幽皇帝背信弃义,抛妻弃子,为了利益不达目的不罢休,死在白月光里也不算辜负。 老皇帝年岁已高,底下皇子暗流涌动,面上以礼相待,实则兵戎相见。 北幽,势必一发不可收拾。 苦的是百姓。 话说回来,怀玉长公主梁嗣音,岂会听他一人之言,何况二人并无交集。 所以,才谋划出这么一番偷天换日的计策。 本是天衣无缝。 奈何,真正的梁嗣音没死。 既如此,那便慢慢死,这局才有意思。 同时,黑衣人低声说道:“回主子,那裴璟还在调查清涯寺一事,我们险些被发现。” “我们要不要?”说完,黑衣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由着他去,我会亲手处理。”男人半敛长睫,“过多举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 赌坊,银钱满地。 上好衣料沾了血,腥气萦绕,有人断了性命。 “你们……你们别过来,这是杀人!” 几个大汉手持棍棒眼见就要逼近,有人默默鼓起了掌,听着笑声异常刺耳:“裴明远少爷,您不是第一次来了,该知道咱们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裴明远退无可退,蜷缩在墙角,想保持镇定,可冷汗怎么也止不住,他结结巴巴道:“你知道我兄长是谁吗?裴……裴璟,大将军皇帝身边的红人,你……你们敢动我?” “自然不敢。”赌坊老板弯着腰,“所以我们宽限三日,可您也没拿出来,没办法,只好断一臂做补偿。” 说着,一挥手。 即刻就有棍棒砸了下来。 “我拿我拿,再给我一日期限。”他痛哭流涕,完全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哪里还瞧得出嚣张跋扈。 “收手,扶裴少爷起来。” 主仆俩喜极而泣,颤颤巍巍搀扶起彼此:“这次,我不会失约。” “我等自是信的,不过以防万一,明远少爷还是要付出些代价,毕竟规矩摆在面前,也不能太过。” 话音一停,刀起刀落。 “啊——” 凄厉的尖叫过后,温热的血随即喷溅在他脸庞,没有任何征兆,原本还搀着他的奴仆双目瞪圆,瞳孔消散,瞬时人没了精气神,“扑通”摔倒在地。 裴明远吞咽着唾沫,踉跄退后几步,强撑着身形,他闭眼走出赌坊,出来时已面如死灰。 他远远看向将军府,攥紧拳头,心底默默打起了主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是她偷的 东方欲晓,杳蔼流玉。 两三丫鬟在墙角窃窃私语,不厌其烦嚼着舌根子。 院里蒲欢听了,撂下手中活计,“噔噔噔”快步上台阶,没好气推开房门:“守在院前的才走,便有人上赶着来说不吉利的话,真是过分。” 姑娘脾气温柔,不会计较,可她断不会让白玉受半点委屈。 抬眼间,蒲欢口中的姑娘,撩开门帘,从里屋慢步走了出来:“怎的,又有谁把你惹着了?” “没有人。”蒲欢端起一盆冷水,退后几步,“只是几只不听话的雀儿,叽叽喳喳乱叫,我出去喂点水就好了。” 说完,蒲欢不顾白玉阻拦,大步走到院落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铆足了劲儿,将盆中冷水往一个方位泼去。 意料之中的,院墙外丫鬟尖叫四起,反观,蒲欢一脸高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及姿态是否端庄。 “哼,活该。” 哪有人隔着墙说坏话的,隔墙就罢了,还说那么难听,声音大到恨不得整个将军府听见才好。阴阳怪气,地下阎王爷听了估计都要甘拜下风。 白玉清楚蒲欢是为自己出口气,也不好多说,她无奈摇头:“你呀你,真拿你这性子没办法,下次收敛点,莫要叫人报复才好。” “我记下了。”蒲欢将水盆一放,便瞧见了白玉手中所拿之物,很是稀奇,她问,“姑娘,这是何物?” “纸鸢。”白玉看出蒲欢眼中疑惑,解释道,“我昨个梦见,今日突然想试试,不曾想就做出来了。” 甚至说手法很娴熟,好像她生来就会做这小玩意似的。 “我集市上见过,听人说能飞天上去。”蒲欢挠头,“天那么高,我不信,定是唬人的。” 白玉失笑:“那你要不要试试,我教你。” 蒲欢偏头,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真的?” 说是教,实则白玉心里也不敢打保证,能不能飞起来。 毕竟,她看纸鸢飞起,也只是在梦境中,与那个生一双狭长双目,称自己长姐的少年郎一起。 至于为何会突然想放纸鸢,也是与身世有关,她醒来后梦境片段割裂,只记得此物,便想着若是放飞了,可能会寻到些家人的蛛丝马迹。 那样,她就可以离开将军府了。 离开这儿,对她和裴璟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耗着总是不好,太累。 人也消瘦。 深秋,风簌簌压过头顶。 她静静站在树下,遍地枯叶。 脚踩过,听着咯吱响,仿佛这样,叶子才算是又重新活了一遭。 青丝拂过美人鼻尖,撩拨着唇中淡痣,她抬手挽到耳后,水眸扑朔,一根细细的线绕过粉嫩指尖,缓缓升起。 纸鸢绕过枯树枝,摇摆不定。 风渐渐变大,人一松开,放了线,就越过那将军府高墙,稳稳荡在空中。 纸鸢是出去了,那人呢。 困在一个个牢笼里,强装快活。 一心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极端太过,忘了自个儿。 “姑娘,真的飞起来了!”一旁的蒲欢惊呼道。 白玉回神,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趋近—— 是她未曾见过的。 少年郎立足向院内环视,稚气未脱,眉间一点红,身上衣衫华贵,腰间挂着的玉佩非凡品。 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身份尊贵无比。 不用想也知晓,是将军府的贵客。 白玉福身,思量片刻后说道:“见过公子。” 少年郎一愣,收回视线,颔首:“你是裴璟什么人?” 白玉低眉:“回公子,外室。” “外室……瞧着倒是不像。”少年郎诧异,“那纸鸢是你放起来的?” 见白玉点头,少年郎眸中浮现出一抹兴致,疾步走了进来:“可否容我一试。” 她和蒲欢站在旁侧候着,偶尔提醒一二。 白玉盯着少年郎的脸,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一样的年纪,同样是放纸鸢。 只有那双眼不同。 其他都很神似,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直盯着我,有事?”少年郎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有。”白玉错开眸光,“方才走神了,请公子莫要见怪。” “无妨,我用了你的纸鸢,看几眼都没事。”少年郎语气停顿,“说来,我在院门外看了你好久。” 白玉茫然:“蒲柳之姿没什么可看的。” “非也。”少年郎笑得狡黠,“你皮囊生得美,也怪不得裴璟会把你藏在这僻静地,若不是我顺着纸鸢来,定寻不到。” 白玉低喃:“将军……” 少年郎拉紧连接纸鸢的那根细线:“是啊,他们在前厅谈关于我的事,我嫌闷出来透口气。” 见白玉没搭话,他自顾自道:“你在这小院里不觉得难过吗?出又出不去。不过我也羡慕你还可以放纸鸢……像我在府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字,所作所为都是不喜欢的。” 白玉不解:“不喜欢,为何还要做?” 少年郎又将线放长了些:“或许是命吧,高高在上,总要牺牲旁枝末节的东西,来成全别人眼中那个自己。” 说着,少年郎眸底流露出不符合他这般年岁的沉寂。 纸鸢愈发高了,晃动厉害。 他手指攥着细线拉扯许久,勒出一圈又一圈红痕,瞧着就要渗出血来,也不见松手。 固执又倔强。 终于,那根细线承受不住拉扯,猝不及防断了,断得无声无息。 眼看纸鸢被风吹远,他却忽地笑了:“果然对着来,没什么好结果。” “抱歉,弄坏了你的纸鸢。”少年郎解下腰中玉佩,道歉诚恳,“还你这个。” 白玉下意识回绝:“此物太过贵重,我收不得,请公子收回。” “送出去哪有收回的道理。也不是重要玩意儿,这玉佩我很多,缺一个也没事。” “可那纸鸢不值钱……” “怎么不值钱,它逗我笑,就应当值钱。”少年郎走到院门口,懒懒往后一瞥,“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白玉,公子呢?” “还真是。”少年郎单手拎着玉佩向她怀中不偏不倚抛去,“十三,我该走了告辞。” 白玉目送人影而去,又端详了玉佩好一阵。 十三……又敢直言将军名讳。 到底是谁? 蒲欢探出头来:“看得出来他有钱,但没想到还这么大方,上好的玉说给就给,不过,可惜了姑娘的纸鸢。” 白玉戳她额头:“你若喜欢,我再做几个给你。” 蒲欢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姑娘对我好,我也对姑娘好,做糕点去。” “我禁足出不去,请蒲欢替我送还给十三吧。”她一个外室拿着贵重之物总归不合适。 话音刚落,从墙角走出一人,又是白玉没见过的,一双倒三角的眼泛着阴冷,直勾勾盯着她手中玉佩,虎视眈眈。 未等白玉反应,一股强横的力道突袭而来,男人连扯带拽,看架势,玉佩是他早已囊中之物。 白玉哪有又能抢过,被生生摔了一跤,吃痛厉害。 “姑娘!”蒲欢定神,看他衣着打扮,脑海里不禁回忆起前些日子在别院外鬼鬼祟祟的身影,“裴明远少爷?你怎会在这儿?” 原来他就是裴明远,那个赌徒。 不过,白玉可以肯定的是,玉佩不能被眼前人拿走。 裴明远拿着玉佩在手上轻掂,嗤笑:“是又怎样,我守了段日子,本以为裴璟在这儿藏了什么宝贝,没想到是个女人。” 但好在也不算没有收获,不枉他寻了个由头把院落侍从支走。 眼看裴明远就要走,白玉顾不得身上疼痛,和蒲欢一前一后追了上去。 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摆明了就是冲后门去的。 闹得动静不小,引来全是下人,不足以惊动前厅议事,况且裴明远算是主子,哪有奴仆抓主人的道理。 大多都站在远处观望,不敢妄动。 人没抓着,裴明远反咬一口:“你们愣着干嘛,拦住她俩,张牙舞爪疯子一样。” 蒲欢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你抢我们姑娘东西。” 偌大的将军府,没一个站在她这边,除了蒲欢。 情急之下,白玉叫住了路过的时酒,道:“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时酒见是裴明远,也没犹豫,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拿出来。” 裴明远退后几步,看出时酒不好惹,他一脸不可置信:“你听信一个外室的话?” “不是。”时酒掏掏耳朵,“我们将军曾说过,你裴少爷来可以,走得搜身。” “放肆!你一个区区下人岂敢动我。”见众人没了动作,裴明远越发目中无人。 “那我呢?” 一道又低又沉的声音传来,压抑着,如冬日里倒挂的冰锥,寒凉无比。 裴璟衣着与平时无异,他双手负立,踩断了地下几根枯枝,身后跟着宫里的太监。 白玉感受到远处投来的视线,压在她脊骨,而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仅仅一瞬便移开了。 须臾之间,恢复如初,那微暗的双眸像是错觉。 “什么事?”略尖的嗓音响起,“咱家听着怎么像是将军府出了盗贼。” 裴璟回应:“公公见笑,不过是些家务事。” 太监衣袍随着拂尘一甩,收进怀中,来回扫视着,最后落在裴明远身上,冷笑:“裴将军,如若咱家没记错,这裴……握着的玉佩可是十三王爷贴身玩意儿,稀罕的呢。” “十三王爷刚走,你这府邸好端端的,凭空出现皇家物件,恐怕裴将军说不清吧。”说罢,太监向后一挥手,即刻有人把裴明远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原来是十三王爷,梁永安? 白玉攥紧袖口,这下麻烦大了。 “十三王爷……不是。”裴明远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拿的。” 太监上下打量一番,讥讽道:“难不成是王爷大发慈悲送你的?换做偷平常人家断个手脚也就罢了,敢打皇室的主意,咱家觉得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滴答—— 冷汗从男人额头滑过鼻尖,又流到下巴,愣是没伸手去擦,整个人杵在原地,念念有词:“不会的,我不会死的……” 蓦地,裴明远猝然抬肩,抓到最后一丝救命稻草,他神态判若两人,而后死死盯着白玉:“是她偷的,我抢来只不过是想完璧归赵。” 由此说来,他不仅没罪,还有功。 捕捉到裴明远眸底的狠毒,白玉了解她已然逃不过,往前走了一步,坦然道:“玉佩是十三王爷弄坏我的纸鸢,过意不去送我的。” 裴璟,会相信她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没咽气儿 院中所有目光都落到白玉身上。 有挑衅,有担忧,有事不关己…… 这些她浑然不在意。 白玉长睫轻颤,望向裴璟,一字一句郑重道:“将军,我没偷。” 裴璟就站在那儿,薄唇紧抿不言不语,甚至没给白玉个正脸,神色淡淡的,仿佛发生什么事都撼动不了他。 反观裴璟身侧太监仰起脖颈,眯着眼:“你又是谁,怎么敢说玉佩是十三王爷送你的?” “我是裴将军……外室。”白玉咬唇回应,“若公公不信,大可去问十三王爷。” “一个小小外室。”太监嗤笑,“竟敢命令本公公做事,拿下。”要知晓他的身份只有宫里那几位才能指挥动。 眼见有人就要按住白玉肩膀,她争辩道:“我信公公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为何要草草下定论。” “信不信如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太监手里晃着玉佩,“就算此玉真的是十三王爷相送,咱家也觉得你动机不纯,今儿个就拿你杀鸡儆猴,也好断了某些人的念想。” “我没有。”不由自主的,她看向裴璟:“将军,你信我……” 话音未落,随行的人一个箭步走到白玉身后,手指狠狠扣进她清瘦肩膀,后者额间冷汗紧密,面容肉眼可见的惨白。 “扑通”跪地。 蒲欢见此,忙不迭带着哭腔说道:“姑娘没有,奴婢可以作证真的是十三王爷相送……” “不关你的事。”白玉强忍着痛意,打断了蒲欢说辞,她不能连累旁人。 太监指着白玉:“带走。” 忽地,一条手臂拦住了他去路:“公公。” 太监挑眉:“裴将军何意?” 裴璟习惯性拉紧手腕护臂,往跪地的两人中间走去:“在将军府发生的事,还是交由在下处理吧。” 太监在他身后诧异:“难不成裴将军想包庇你府中人?” “将军府有将军府的规矩。”他眼神无波,薄唇翕动,“三十大板,一板不少。行完规矩后,公公自行处理。” 裴明远对此再熟悉不过,上次他变卖家当,挨了三十大板,差点将半条命搭进去。 他看着逼近的人,脸色煞白,慌道:“不是我,我是功臣,抓她啊。” 裴璟背过手:“规矩如此,一起罚。” 他站在白玉身前,向下俯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怜惜。 毫无情绪,好似在审视犯人。 她仰头,死死抓紧裴璟衣摆:“你也不信我?” 四目相对—— 她窥见了裴璟眼神里闪过的一抹厌烦,不耐。 仅仅瞬间,一切都明了。 此刻,在裴璟眼中她是罪人,是他们口中偷走玉佩的人,辩解再多,也于事无补。 终于,白玉阖眼,手缓缓从玄色衣袍滑下,她不死心颤着音又问:“你当真不信?” 回答白玉的,只有身上传来的撕心疼痛。 “砰——” 随着一板又一板高高砸下,耳边除了裴明远哀嚎,蒲欢呜咽,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白玉费力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到裴璟身影距离愈发远了,竟连个正面也不肯施舍给她。 男人长身玉立,人溺在朝阳下,疏离而淡漠,实在难以亲近。 须臾,她喉咙涌来腥气,血沫不可遏制地从嘴角流出,将衣襟染红大片,双手无力下垂,血珠顺着指尖“滴答”坠地。 一滴,两滴,续续断断。 是一滩血。 没想到,比上次救裴璟时流的还多。 渐渐,麻木代替了痛意。 她困倦了。 风袭来,带起一角衣带慢慢飘起,人也陷入了无尽的漆黑眩晕中…… “姑娘!”蒲欢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身侧束缚,几个踉跄连滚带爬,爬到白玉身边,硬生生接下一板,“将军,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姑娘会死的,会死的!” 无助又可怜。 “求求你们,大发慈悲放过姑娘吧。”蒲欢泣不成声,说着便不停磕头,隐隐的额头都磕出了血,“贱婢命不值钱,真要以命相抵,拿奴婢的吧。” 姑娘可是她一家的恩人,不能坐视不理。 时酒不忍道:“是啊,晕过去了,将军再打下去,没必要吧。”这比他上战场杀敌凶残多了,折磨难熬,不如一刀给的痛快。 “泼水醒过来。”裴璟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继续。” 太监闻言,眼神示意:“快去?咱家还等着把人带回宫。” 正当水泼到白玉身上前一刻,青衫携着一柄兰花折扇而至,笑盈盈挡住了去路:“今日将军府好生热闹。” 男人琥珀色的狐狸眼一转:“怎么公公不回宫,反倒待在将军府里,莫不是要住上一两日?” 太监一愣:“原是扶玉大人,咱家没记错大人此时该与陛下对弈吧。” “正是,陛下乏了,在下便出来转转。”扶玉收回折扇,往后一瞥血泊,看向裴璟,“此举何意?” 裴璟敛眉:“坏了规矩,当罚。” 见扶玉不解,太监将来龙去脉重复了一遍,他提醒:“此事,扶玉大人勿要插手。” 不料,扶玉又是一笑:“并非是在下想插手,只不过受人所托递个话。” 裴璟:“请讲。” “方才遇到十三王爷,说送给一位姑娘玉佩,怕遭误会,特让在下来澄清一番。”他半蹲身子,细细打量着白玉,“不过来迟些,差点白白断送了性命。” “这……”太监思量片刻,“那她接近十三王爷必是不怀好意,咱家也是为王爷着想。” 扶玉长指划过有些干涸的血,一嗅:“为王爷?若是陛下知晓,定会好好奖赏公公。” 太监擦了把汗:“大人说笑了,咱家做的无一不是为了皇家,时辰不早,人咱家该带走了。” “何罪之有?”扶玉反问,“人带走了又能如何,换个地方等死?公公去吧,此事在下自会和陛下禀告,出了事不会牵连公公。” “有劳扶玉大人。”太监躬身退后几步,“那咱家先回宫复命了。” 太监走远。 裴明远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明白扶玉是医者,他气息奄奄颤着身子,强撑意识道:“先生救我。” “救你?”扶玉轻啧,笑得人畜无害,“她才是在下的病人……” 见人再度昏厥,扶玉站起身,摩挲着指尖血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将军想先听哪个?” 裴璟转身,沉吟:“好消息。” “好消息,勉强吊着一口气。”扶玉把玩着折扇,凌空敲打一二,“坏消息,腿骨裂了。” 见裴璟一言不发,他试探问道:“怎么,将军想继续,继续下去她会死。” * 长庆殿,梁易萧被噩梦惊醒。 他张开手掌满是冷汗,下意识从枕间拿出玉佩,看见完好无损,而后稍稍松了口气:“来人,更衣。” 话毕,宫女手脚利索撩开幔帐,一个劲儿涌了过来,穿鞋,穿衣分工明确。她们虽长得如花似玉,但无一不是垂着头,轻手轻脚,不敢看面前男人一眼。 压抑弥漫在整个寝殿,像是无形中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陛下,奴才回来了。”太监弯着腰,双手端热茶奉上。 梁易萧撩起眼皮:“高洪,可知你与你师傅的差别在哪儿?” 高洪腰弯更低了:“奴才愚笨,请陛下指教。” 梁易萧挥袖,宫女似来时般退出宫殿,他走向桌台:“你师徒二人都揣摩朕的心思,但你未免太过了些。” 太过聪明,就成了愚笨。 留不得。 “陛下恕罪!”高洪跪地,头低低埋下。 梁易萧挑眉:“念你初犯,免了。” 高洪耳闻,如释重负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他擦去额间细汗:“梅贵人家人已安抚妥当,陛下,奴才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梁易萧点头,他结结巴巴道:“那梅贵人处死时,还怀有龙胎,已成型了,大抵瞧得出是个龙子。” “龙子?”梁易萧手指轻叩桌面,狭长双目变幻莫测,“好生安葬就是。” 皇宫里死的人不差这一个。 高洪惊讶于他的平静,脊背不寒而栗,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今儿个十三王爷去过将军府,还送给将军府外室一枚玉佩。” 说罢,玉佩被双手恭敬呈上。 梁易萧淡淡扫过:“外室?” “是。”高洪如实说道,“奴才本想将那外室带回宫里,任陛下处置,毕竟她接触过十三王爷不能不防。但中途被扶玉大人拦下了,不过奴才瞧着那外室命不久矣。” “一个外室而已,死就死了。”梁易萧抵着额头,“朕没必要追着不放,倒是太后那边需要盯着。” 高洪附和:“陛下所言极是。” “说来朕方才梦见长姐受了伤,”梁易萧叹气,“自从她去北幽和亲,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书信未留,只托人送来一枚贴身玉佩,睹物思人。 “怀玉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又得皇上庇佑,必不会有事。” 高洪顺着话茬如是说,可惜他进宫晚,未曾见过公主真容,也不知何时有幸一睹风采。 想来是他福薄,愿今后可以得见公主。 “也罢,陪朕出去走走吧。” * 白玉昏睡了三天三夜。 等醒来时,蒲欢跪守在床前,泪眼朦胧,她眼下一片红肿,额头多了血红伤疤,人也憔悴失神许多。 白玉费力睁开眼,刚要开口,便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周身跟着剧烈颤抖,疼痛钻心厉害,她用力咬着下唇,也没能避免呻.吟从嘴角溢出。 痛。 太痛了。 像是要把人活生生撕裂。 “姑娘,姑娘醒了。”蒲欢瞪圆双目,后知后觉打了自己一巴掌,才破涕为笑,“姑娘,你真的醒了,我以为再也……” 话说一半,蒲欢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站起身,因双腿麻木而险些摔倒,顾不得抹眼泪,一瘸一拐往外跑去,边跑边喊:“姑娘醒了,先生快来!” 她没死,居然还活着。 也不知该庆幸,该不幸。 很快,白玉发觉了身上的不对劲,她右腿完全动不了,像有硬物捆绑着。 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脑海浮现。 不会的,不会。 绝不相信。 她不停说服着自己,忍着疼痛,用尽力气掀开寝被,眼神不可置信看着右腿,霎时间,泪水浸染了双眸。 无声无息流下。 白玉泪中含笑,又不像笑。 随后,她疯了似的,往前扑去扯着缠腿的带子,一根又一根。 直至,蒲欢带先生进来,看到眼前场景,握紧了她双手:“姑娘,扯不得。” 白玉回神:“你说我到底怎么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迟来道歉 榻上美人面容憔悴,她手指蜷缩,按向上下起伏的胸口,接着就是咳音传出暗无天光的层层幔帐。 白玉一连几夜辗转反侧,痛着睡不了觉,她睡梦中疼醒更是常有的事,不得安眠。 断断续续,变本加厉。 喘不上气。 蒲欢将帐子拉到两侧,微微透进些光来:“姑娘,该喝药了。” 白玉端着递过来的汤药,握勺柄撩拨三两下,她双眸穿过瓷碗上方发苦的雾气,视线落在了蒲欢身后的一堆蜜饯中。 那一巴掌打下去过后,裴璟好些天没来瞧她,倒是止苦的玩意儿叫人送来不少。白玉本想丢掉,但看蒲欢实在嘴馋才留了下来。 至于什么正室之位,更是随口胡诌,她从来不在意这些莫虚乌有的名分,只是想提一个裴璟办不到的事,好让他知难而退。 正式与外室,相隔一字之差,差别倒是宛如云泥。裴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任谁想也不会娶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 这样自个儿也落得几分清闲。 如若裴璟天天来,她恐怕要气血攻心,伤势非但不会减轻,反而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谁能料到,她临头来没融化裴璟那硬如寒铁的心,反倒是割了自个儿一身血肉模糊,几寸下堪堪可见白骨,顺带讨了数不清的苦吃。 好在白玉已然和蒲欢做出了决定,待她身子骨好些不再拖累旁人,两人就搬出将军府永远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此地,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幸好老先生医术高明,用的又是上好的药材,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便能稍稍下地活动,不用如此瘫坐在床榻上。 “姑娘,今日可有什么糕点,我去小厨房做来吃。”说着,蒲欢快要起身。 白玉拉住她一只手,边摇头边从枕头缝隙拿出张卖身契:“你拿着吧。” 这卖身契是白玉入府时,裴璟送她的,说不合心意就送出去再买一个回来。 起初,白玉觉得人生来何必约束在条条框框里,早有了想恢复蒲欢自由之身的念头,清楚她家境贫寒需靠蒲欢一人补贴家用,这才收敛了心思。 如今,蒲欢兄长争气,家里又做了小本买卖,想来有了自由身能帮衬着家中生意,不至于跟着她寄人篱下抬不起头。 蒲欢一愣,整个人顿时僵直,她推脱道:“我不要,你现下身边是最需要人照顾的,别人照顾姑娘我不放心,说好了一起走的,难不成姑娘生了厌烦要赶我……” 白玉待她好,哪有抛下姑娘先走的道理。 “可是……” 白玉话说一半,被蒲欢打断:“没什么可是,姑娘去哪儿我去哪儿,姑娘不走我也不走,休要撇下我一人。” 说完,她猛吸一下发红的鼻尖,忙不迭捂脸跑了出去。 * 将军府书房,少有的纸张翻动声。 鎏金螭纹浮镂铜炉溢满青烟,淡香如清泉潺潺而流,弃之不去。墙角立着的兰花纸伞半张,两面明暗交辉,迎的是屋内二人。 长桌前,男人青衫衣袍袖口卷起,垂下琥珀色的狐狸眸,长指持毛笔沾了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个大概轮廓。 他问道:“裴将军,听说你与陆家有婚约在身?” 裴璟闻言,提起茶壶再次续满一杯,激起眼底一层粼粼波光,他指节遮挡过去,眸也少了颜色。 他薄唇小酌,而后缓缓开口:“扶玉大人此番前来,想必不是来专门打听裴某私事的吧。” “非也,攘外必先安内。”扶玉摇头,“陆家依附太后,与裴家结亲其中门道,将军怎会不懂。裴陆婚约本是喜事,可等到两派纷争兵刃相对时,那喜就成了丧。” 感觉到对方视线带着压迫投来,扶玉极为突兀地笑一声:“在下并非有意棒打鸳鸯,只不过闲来说几句实话而已。” 扶玉所言不假,倘若太后一方势力妄图弑君夺位做忤逆之臣,裴璟身为皇帝手下的利器首当其冲便是剿灭叛贼。 断不能有感情瓜葛。 此为其一,其二起制衡作用。 一山不容二虎,太后亲侄容不下裴璟,早恨得牙痒又屡次三番再沙场暗自使绊子,终无结果。 眼看裴璟赢得民心,就起了让陆家拉拢裴家的念头。 至于为何要等太后一方先下手,他们再堵截是梁易萧的意思。避免不必要的厮杀波及百姓,还有要连根拔除就得慢慢来,以防漏网之鱼窜逃。 说来说去,是皇帝派人对他的敲打。陆家不可信,不是良缘。 “裴某知晓了。”他饶有规律叩着桌面,颇为严肃审视起作画人,“遇刺那日,你也在清涯寺。” 梁易萧亲自派人去清涯寺,裴璟自然无话可说。可他细查下,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当日,那批黑衣人兵分两路。 黑衣人主力明显就是冲着裴府马车去的,血溅三尺死伤遍地。相较之下,陆府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并无动枪动刀之举。 “是,奉皇上之命在寺里为怀玉长公主祈福。”扶玉执毛笔的手一停,抬眼,笑盈盈反问,“想来,裴将军长年征战未曾见过长公主真容吧。” 裴璟回:“没有。” “怀玉长公主梁嗣音虽贵不可言,但与将军你却有个相同处……”扶玉又在画上添了几笔,自顾自说道,“都是心怀大义之人,舍小家为大家,唯独这点令在下钦佩,还真是期待你二人相见时会是怎样场面。” 裴璟打住话头:“大人说笑了,怀玉长公主身在北幽,身负和亲重任,也绝非你我可以评头论足一二的。” 他画作收了尾,瞧着模样甚是满意:“既如此,话已带到,在下就不叨扰了,这画就送给将军当个迟来的见面礼。” 裴璟语气不愠不火:“多谢。” “客气。”扶玉从怀里拿出包草药,“在下知晓将军不愿我与你外室碰面,将军用情至深,我也不好拂了脸面,此药可使人睡个好觉,拿去用吧。” 说罢,扶玉晃着折扇慢步离开。 裴璟低睨过去,一幅无脸美人图映在他眼底,身穿宫袍手持玉佩,走在长廊处是蓦然回首的姿态。 须臾,他错开眸光,不自觉看向白玉所居院落方位。 * 老先生临走前,裴璟将药草递给看过,确认无误后,他亲自蹲坐药锅前煎起了药。 自从白玉受了伤,送过去的汤药无一不是经过裴璟的手,也知道她痛到骨髓里,没日没夜睡不着。 了解白玉不愿见他,于是裴璟拜托蒲欢带药进去,自身在院中角落静静等着,也算陪伴吧。 方才扶玉一提醒,陆家不能结,让他不由想起了白玉前些日子所说关于正室之位的话。 越想,越陷入沉思。 直至,翻滚的汤药顶得锅盖发颤,火星四溅迸发到裴璟虎口位置,他才稍稍回神。 煎好几碗药后,日头渐渐落下,天边朦朦胧胧泛起了黑,弯钩似的月挂在枯败枝头,窥见一袭玄袍往偏僻院落而去。 蒲欢早已在阶下等待,她小心端过递来的药,两人交接默契没有过多言语,然后转身钻入了屋内。 蒲欢伺候着姑娘喝过药,眼看人沉沉睡去,她贴心掖好被角退出了屋子。 来来去去,仅用了半晌功夫。 与往日不同,蒲欢蹑手蹑脚闭紧屋门时,瞧见裴璟还在院外站着。 她不禁走近几步,低声细语道:“姑娘睡下了,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 裴璟颔首:“你下去吧,这儿有我。” 耳闻,蒲欢不放心回望了窗户一眼,看着男人欲言又止,咬着唇道:“是,奴婢遵命。” 裴璟心存执意要进去,岂是一个下人可以随意拦下的。 他站在阶前停留许久,最终还是抬手缓慢推开了那扇略微陈旧的木门—— 一进屋,浓烈的药苦味扑面而来。 再往里走堆放着各种杂七杂八的补品,裴璟自然认得全是他送来的。 显而易见,白玉没有用过。 床头燃着支短烛,红烛泪流在桌台,虚无缥缈的火舌照亮了往来一方天地。 同时也为幔帐下美人面容染了层昏暗的光,显得格外香娇玉嫩。 裴璟躺在床榻外侧,耳边是均匀的呼吸声,见白玉睡意酣眠,他俯下身为其额间碎发别到耳后。 回忆起这几日发生的事,那股愧疚感再度涌了上来。 或许真的是他做错了。 错在没有明察秋毫,错在从来没有信过她。 是的,他从来没有信过。 她是裴璟在敌军刀下救回来的,军中有令,凡是不知身份者皆以细作处死。 本来白玉是要死的,机缘巧合下她以身挡箭救人,这才让裴璟动了恻隐之心。在白玉没有身份前,会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又或者找人专门看管。 就这样,一直到了皇城脚下。 始于肌肤之亲,成了他唯一外室。 或许是白玉做了噩梦,她蹙着眉头习惯性往身侧一蹭,阴差阳错钻进了裴璟怀里。 下意识靠近,仿佛这样她睡得才能心安些。 裴璟屏气敛息,生怕惊动了怀中人。男人垂下漆黑的眸,悄无声息注视着眼前人,在细细端详后,发觉她竟生得这般好看。 是裴璟此生见过最好看的那个。 白玉浑身浸在虚弱的烛光下,素色衣衫衬着她丰肌秀骨,整张脸埋在裴璟臂弯,唇因喝过药被润得发粉,一点痣游离中间,随身体起伏呼之欲出。 衣襟滑落在她翻身中不经意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肩头那道疤痕猝不及防闯入裴璟眼底。 勾起了一段又一段他脑海中旧事。 裴璟握起她的手,不敢用力放在唇前,他望着白玉的脸,克制隐忍落下一吻。 顺着手臂过去,解开衣带。 他气息温吐在疤痕前,轻而柔舔舐着…… 见怀中人扭动,裴璟停下了动作,压着一股没来由的劲儿,重新掖好了被子。 待白玉逐渐平稳过后,他僵着的脸莫名松了下来。 有些事,想通不过一瞬间。 最起码在此刻,他突然有了娶白玉为妻的心思。 抛开身份不谈,白玉待他好,好到可以以命换命,了解他所有喜好,又不去触到逆鳞。 可谓,正室人选再合适不过。 反正来日方长,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想方设法让白玉原谅。 不知过了多久,帐间红烛冷透火舌湮灭,若有似无的月光穿过雕花木窗,洒在男人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眸底。 纵是他淡漠如水,也不免浮现出几抹不易察觉的温软。 裴璟嗓音低沉,诉说着那一份迟来的歉意:“对不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真相大白 深秋虽说寒意浓了些,但人养病总不能窝在床榻两头,死气沉沉抑在屋里,一直憋着终归不好。 就像书画在角落放久了,倘若不放在外面晒一番,也是要发霉变臭的。思来想去,白玉还是选择出来透口气。 晌午,艳阳灼灼。 白玉一只手抵向脑袋,她倚在阶下的美人榻上,软枕缓缓扶起盈盈一握的腰,身上盖着的是一条小毯。 她双眸微阖,整个人浸润在暖意中,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 蒲欢从小厨房端来糕点,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姑娘,可是困了?” 白玉指腹轻揉过眉心:“不怎么的,近几日身子越发懒怠了,精气神儿也不似从前专注了。” 或许是养病的缘故吧。 腿伤养了不到半月,白玉靠旁人搀扶着现下勉强能落地踮着脚走几步,再多些她就挨不住了。 自从伤口不那般痛,她连着能睡几个好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白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她闭眼时隐隐感受到旁边有人,碍于睡太沉又有些不好确认。 等醒来问蒲欢一无所获,莫不是被恶鬼缠了身,她不由想到。 蒲欢不自觉转移视线,将糕点送到她面前:“姑娘吃点吧,老先生说照这样下去,中途没什么磕碰意外,伤很快就会养好了。” “但愿如此吧。”她轻咬一口糕点,意味不明地抬起眼,“今儿日头真是好,好久没见过了。” “是啊。”蒲欢点头,“再过几日就该入冬了,我给姑娘备着的大氅快派上用场了。” 白玉搭上蒲欢略显粗糙的手,轻握着:“得亏有你陪在我身边,都不知该怎么说声谢谢才好。” “姑娘待我好,这是我应当做的。”说着,蒲欢语气哽咽,“说来姑娘想看雪,我日后年年陪姑娘看。” 是了。 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没有看过一场雪,听人说很漂亮,要与意中人同赏才好。 此前,她也缠着裴璟说等入了冬去看漫天大雪,缠好多回等他不耐烦了才答应,那样子有些勉为其难。 过去许久的事,裴璟恐怕早就忘了,又或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半晌,她低低摆手,嗓音有气无力:“我乏了,小憩一会儿。” * 长街人声鼎沸,熙来熙往中陆家马车一前一后稳稳停在将军府门前。 银鞍照白马,可谓阵仗十足。 有丫鬟动作利索卷起门帘,低头等轿中自家主子出来,陆家夫人穿着金贵,单是手腕上挂着玉镯便是价值不菲的上品,更别说所穿衣袍了。 陆家夫人腰杆直直挺着,她下了马车仰起下巴前来迎接之人,眼神里尽是骄溢,目空一世。 迎接她的人是裴明远生母,衣着得体,姿态相比下倒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反观陆浅意从后面出来,一袭粉衫明艳动人,才踏出车门半步身侧便有人撑起纸伞为她贴心遮住了日头。 一方桃花白帕攥在陆浅意手心,她仰身眯眼看向大门牌匾,嘀咕道:“裴家还真是老旧样子,一点没变。” 哪里配得上她。 上次过来还是儿时,谁能料到这次来竟成了谈婚论嫁。 陆浅意碍于面子本不想来的,但拗不亲娘说道,又忌惮裴璟养在将军府里的外室,便跟着过来瞧瞧。 谈婚约是其一,裴璟外室才是重中之重。 不为别的,陆家这般大张旗鼓过来,又闹得街坊皆知,就是要靠正室之位,让裴璟把那外室赶出府发卖了。 陆浅意回眸一瞥。 果不其然,路过的百姓频频驻足张望,捂着嘴交头接耳,甚是热闹。 “陆夫人,陆小姐,请吧。” 闻言,陆浅意一行人等跟着进了将军府,在别院吃过茶寒暄几句。 裴明远生母哀怨裴璟将自己儿子打了个半死不活,哭啼得陆浅意心恼,找个由头出了院子。 “原来裴璟不在府里。”她随手指了个丫鬟,命令道,“去把你们将军外室寻来,本小姐要当面见见。” 丫鬟一哆嗦,支支吾吾道:“见不了。” 陆浅意眉头紧蹙:“怎么,人被打死了?难不成以后裴家少夫人我说的话你们不听?” 说完,她冲丫鬟踢了一脚:“快去。” 她今日倒是想看看养在府中的是何等货色,听裴家人说那十三王爷还送了裴璟外室玉佩。 勾三搭四,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丫鬟扑通跪地:“奴婢不敢,将军吩咐了姑娘要安心养腿伤,惊动不得。” 耳闻,陆浅意更是一肚子火,气不打一处来:“你的意思是说,要本小姐亲自去拜见她?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眼看丫鬟快哭了,陆浅意贴身嬷嬷提醒道:“小姐,我们过去显得大度些。” “行,有理。”陆浅意昂着下巴,“带路。” * 白玉睡梦中被人唤醒。 “姑娘天凉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吧。”蒲欢担忧道。 她睁开松懈的双眸,视线迷离搭上蒲欢手臂,踉跄起身:“知晓了……” 二人话音刚落,院门拐角处传来阵阵女子娇柔似水的轻笑。 再抬眼,来人衣摆处所绣的桃花已晃在眼前,三三两两甚为好看。但眼前人她未曾见过,并不清楚是谁。 陆浅意环着手臂,眼神打量一番,语气讥讽:“你就是裴璟哥哥那个外室?” 听到声音,白玉心一紧。 她点头询问:“陆小姐,来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瞧瞧。”陆浅意冲嬷嬷眼神示意后,慢悠悠说道,“于情于理,你该向我行礼,还有敬茶。” “当然敬茶是抬高了你的身份。”陆浅意顺带坐下搬来的椅子上,“你该觉得倍感荣幸才是。” 旁有嬷嬷附和:“给我们小姐敬茶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就知足吧。” 说罢。有人端着刚烫好的茶,站在了白玉面前,明摆着刁难。 蒲欢见状拦在前面:“我们家姑娘腿伤了,不能过多走动,还是由奴婢代劳吧。” “啪”一声脆响。 下一瞬,巴掌印在蒲欢脸上赫然明显。 “贱婢,听不懂我们小姐的话吗?”说完,几个陆家奴仆不顾蒲欢挣扎,压着人就往旁边走。 白玉失去了搀扶,猛不丁浑身一颤,她用左脚强撑着,细看额头已布满了冷汗。 对上陆浅意的目光,一股挑衅意味袭来。 “给姑娘倒茶。” 那嬷嬷声音又尖又细,甚是难听,险些要把人天灵盖硬生生刺穿了去。 说是倒茶,实则不然。 那滚烫的水顺着杯身,全数浇到了白玉手背上,顿时美人白皙的皮肤被烧红一片。 没有停止的意思。 手颤着,抖着。 终于,白玉没忍住。 又是“啪”一声,茶盏瓷片碎了满地。水混着泥垢溅到她裙角,白中浊着几点黑,看起来刺眼得很。 嬷嬷冷嘲热讽道:“原是不知来路的贱皮子,连端茶的规矩都学不好,如何去伺候将军?” 只是这话在白玉耳中已经听不太清了,她有些摇摇欲坠,双腿的伤痛根本不足以支撑住,连带着视线都模糊起来。 蒲欢面色焦急,大喊:“姑娘!” “吵死了,堵上。”陆浅意不耐道,“敬茶都学不会,那就跪着吧。” 她倒要看看这外室到底有什么能耐,今儿个势必要把受的恼气都撒出来才好。 得了令,眼看白玉就要被几人按住肩头,门外适时响起时酒的声音:“将军,方才宫里又叫您去一趟了。” 众人僵持在原地,一时半会不敢动。陆浅意愣怔片刻后缓缓起身,起身之际腰间别着的桃花方帕落下,她轻瞥一眼不以为然向院门走去。 “裴璟哥哥,我等你好久。” 风一吹,帕子吹到白玉脚边,看清了模样。 她忽地想起,裴璟贴身衣物里的那张帕子,上面绣着的桃花与其相差无二,可以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来自始至终,裴璟的心上人就是陆家姑娘,怪不得那日她遇害险些丧命他不来。 可笑的是,还编了套说辞说服自己,到头来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怪不得,进了皇城脚下。 裴璟变得意外冷淡,说来她不过自始至终是他边陲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白玉刚跟裴璟回将军府时,陆家还不在皇城,他也无需顾虑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直到,太后病重陆家回来,清涯寺一行碰巧遇到,裴璟与陆浅意有一纸婚约在手,成为夫妻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此,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室横插进来,或多或少会影响二人。 所以当日,十三王爷送她玉佩反遭污蔑,将军府眼线众多,裴璟也不可能不知事情全貌。 但还是对她和裴明远行了惩罚,想来若是自己死了,那裴璟借此抹除掉外室这个污点,此生就无后顾之忧了吧。 除了裴璟为何会医治她一事,白玉不懂,或许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反观将军府能落得个一举两得的好名声,没了肮脏外室,又明媒正娶了妻室,实在是上好的打算。 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最近在她身上发生的事,白玉一切明了了,也怪当初自个儿一心扑在裴璟上,察觉不到一点。 甚至痴心不改,以为她做错了。 是啊,爱错了人又怎么不算错。 见陆浅意一走,陆家下人也跟着离开了,蒲欢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心疼不已:“姑娘哪里不舒服,快坐下歇歇。” 白玉正要开口却被突如而来的咳意,活生生堵了回去,而后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口,猝不及防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方才发觉将军府变得好陌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怀玉失踪 西山日薄,一只浑身银白的信鸽叼携着兰花,扑腾几下,动作灵活穿过雕花木窗,驻足停在长桌美人画上。 男人衣衫凌乱,发丝垂落腰间,他伸手拆下密信缓缓展开—— 北幽动乱,棋子已失,事成。 相比于上回一行清秀小字相比,这次的明显更加潦草些,除此之外纸条右角沾了一点干涸的血迹。 身为布局者,他对此并不意外,长指夹起那密信走到烛台前,眼神无波俯视着它变为灰烬的过程。 一霎时,火焰晃进了他琥珀色的狐狸眼,眼底隐隐存有几分期待,兴奋。 黑衣人见状,单膝下跪喜形于色:“主子,我们总算盼到这一天了,何时返程北幽属下任凭吩咐。” 男人背过手,从暗处慢步走出:“想必此时,我那父皇跟他所谓皇子们打得不可开交,我们静等坐山观虎斗就是。” 等哪位皇子坐不住,做足了弑父夺君的名声,他再回去将逆臣斩于马下也不迟。 如此,忠孝两全足以赢得民心,何乐而不为。 至于他的几位好哥哥,不过是为旁人做嫁衣,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可笑至极。 在外蛰伏多年,也该有个结果了。 “是,属下明白。”黑衣人问道,“我们派去的长公主替身失踪了,该如何处理。” “失踪。”男人似笑非笑,“不过是被北幽太子囚禁起来,寻欢作乐罢了。” 寻欢为假,下毒是真。 北幽老皇帝身子骨日渐消瘦,有中毒迹象却找不到源头,不是没有原因的。 任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以身养毒,每每承欢便毒深几分,长此以往早已入了骨髓,就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老皇帝既然喜欢美人,又忘不掉白月光。为此不顾旧情抛弃了他和母妃,母妃为了保护他落得个毒发身亡下场。 那想来老皇帝死在温香玉软中也算自个儿的一番孝心,并不冤枉。 至于派去的替身也活不过几日了。 死后人.皮面具自动脱落,顷刻间化成一坨烂泥,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发现。 假的梁嗣音快死了,那真的梁嗣音也得死,留不得。旁人靠不住,是时候他亲自送这位怀玉长公主上路了。 男人漫不经心半撩眼皮,近乎贪婪深嗅掌心枯败的兰花,而后他极为愉悦长舒一口气,淡淡道:“北幽国,也该易主。” * 长庆殿,奏折打翻了上好的琉璃茶盏,飞溅一地。 太监宫女霎时间埋头跪地,颤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生怕因此触到逆鳞,惹怒了龙颜。 梁易萧紧攥着拳,怒斥道:“再说一遍,怀玉长公主怎么了?” 众人噤了声,不敢言语。 就因方才来报怀玉长公主失踪消息的小太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现下已被押去了水牢,恐性命不保。 谁人都知晓,当今陛下梁易萧对怀玉长公主的感情甚是深厚,人世间再无一人可替代。 听到怀玉长公主一失踪,梁易萧恨不得举兵踏平北幽国,但考虑到百姓安危,太后一派蠢蠢欲动,他又按耐住心中所想,尽量让自个儿恢复平静。 不过,这正是诱敌深入的一个突破口。只有解决了太后,他也好无后顾之忧为长姐报仇雪恨。 将计就计,来一回瓮中捉鳖。 半晌,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高洪,亲自走一趟去叫裴璟进宫见朕。” 高洪颤颤巍巍起身,如释重负:“是,奴才遵旨。” 果不其然,高洪前脚刚踏出殿门一步,后脚就有人去太后宫中报了信。 太后寝宫,只有淑兰长公主梁安如陪侍左右,旁的都一并支了出去。 “母后,听下人来报怀玉在北幽她失踪了,皇上宣了裴将军入宫,样子很急。” 听到消息,太后皱着的眉舒展开来,她嗤笑:“果然,皇上年岁小不够狠,沉不住气啊。” 原本想靠陆家拉拢裴璟,没成想忘了远在北幽的梁嗣音,长姐失踪,作为同胞兄弟,又岂能不管不顾,尤其两人关系甚深。 如此也好,老天都在助她一臂之力。 梁安如没听明白,她担忧道:“那怀玉不会有事吧,毕竟她是替我去和亲……” 太后拍着梁安如的手:“如儿,倘若梁嗣音真的死了,就没人知晓她为何会甘愿为你和亲的事了。” “可……母后,我怕。”梁安如咬唇,一阵不寒而栗爬上后脊骨,算来梁嗣音成了她的替死鬼。 “别怕。”太后安慰道,“如今皇上招裴璟入宫,想必已是方寸大乱,借着这个机会,我们也该有所行动,一旦兵力不在皇城,那皇位便是唾手可得之物。” 梁安如攥紧双手,不免害怕:“那儿臣能为母后做什么?” 太后冷笑一声,望了眼不远处的药罐,说道:“到时候就说哀家病了,要众臣女眷来侍疾。” * 在陆浅意上门闹过一通后,白玉的病又加重了许多,一连几夜的低烧,折磨的人愈发虚弱。 她就连喝药,都得蒲欢亲自来喂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白玉的错觉,总觉得这几回的药味道苦了些,之前过多过少的还能尝出甜味。 她睡眠也不似前两日沉。 为了照顾方便,蒲欢夜夜守在她床榻前,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是夜,白玉像往常般喝过药:“辛苦你,日日为我煎药。” “也不是,我也是前两日才……”话说一半,面对白玉疑惑的眼神,她立马止住了话头,“不辛苦,不辛苦。” 白玉问:“什么前两日?” “啊,前两日将军被宫中叫去,现下还没回来呢。”蒲欢挠头,转移话题道,“姑娘早点歇着吧,我小厨房那边弄了几份糕点,晚点再过来陪姑娘。” 白玉自然而然无视了她前半句话,应道:“好,你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支矮烛熄了火光,月色掠过窗柩不偏不倚,落在白玉轻阖的眼眸上。 美人娇柔又虚弱,她静静躺在床上陷入酣眠,未曾有过动作,仿若画中昙花颤着瓣含苞欲放,只容远远一观,不可亵玩。 直至,天边月被浮云遮挡了来美人眉眼间去路,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来人摸索着墙壁,行动踉跄,走到白玉床前花了一刻钟左右。 靠近,不留余地向那白如美玉的修长脖颈,对方带着无尽恨意向榻上人掐了下去。 白玉醒来止不住地咳,靠着依稀月光,她能辨认出来人是裴明远。 此时,裴明远正跪坐在床的边缘,他双手掐着白玉脖子不停往下按,发了疯一般叫嚣:“是你,都是你害我!” “你放开……我,放开。”白玉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裴明远,可她一个病人又岂是对手,无疑是杯水车薪。 “放开你?”裴明远失笑,“那谁放过我!”要不是前几日裴璟都在,他早就想下死手了,杀了白玉就当报当日三十大板的仇。 好解心头之恨。 若不是白玉当日追着他,闹得人尽皆知,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白玉被掐到意识模糊,慌乱之间,她劝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你放过我。” 一听到钱,裴明远手上明显松了几分力道:“在哪儿?别耍花招,不然你死的更惨。” 白玉大口喘着气,指了指远处妆匣子,说道:“裴璟……送给我的,都是贵重之物。” 裴明远狐疑:“真的?” 白玉点头:“真的……我没骗你。” “姑且信你一次。”裴明远冷哼一声,甩开白玉走向妆匣子处。 见裴明远背过身,她手向后缩,在枕间来回摸索着,终于勾到了一支簪子,忙不迭藏在袖口。 裴明远打开妆匣,拿出来用手颠了下分量,扭头看向白玉。 月夜下男人的脸意外可怖,他面露讥讽:“现今是没骗我,但保不齐裴璟回来你会告诉他,既如此我就大发慈悲让你死得痛苦点。” 眼看裴明远越靠越近,白玉死死握着簪子,准备殊死一搏。 “可惜了,发卖到秦楼楚馆我也能赚一笔。”说着,裴明远再次掐了过来。 白玉卯足劲儿,将簪子用力横刺向裴明远脖颈,可惜才扎入一点就被识破,而后“咣当”用力丢在远处。 裴明远摸了一把脖子,鲜红的血流了出来,顺着衣襟滴到了白玉身上。 此举惹恼了裴明远,他怒吼:“贱人你敢暗算,给本少爷死!” 须臾,白玉喘不上气,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她双手双脚逐渐使不上力气,像是麻木了。 就在命悬一线时。 砰—— 白玉耳边传来重物倒地的响动,遏制住她的那双手松开脖子,随之也没了力道。 白玉咳嗽着,费力睁开眼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看到蒲欢双手拿着木棍,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蒲欢……” 听到呼唤,蒲欢失魂落魄扔下手中木棍,一个踉跄跨过裴明远扑向白玉,上下检查着:“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白玉摇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没事。” 蒲欢看着白玉脖间的一大圈红痕淤青,她不停自责:“都怪我,不该离开姑娘的。” 白玉安慰:“不怪你,裴明远下了做死手的准备,你在不在他都是一样会来的。” 确认过彼此没受太大的伤后,两人才开始注意裴明远。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蒲欢重新燃起了蜡烛,壮着胆子小心将人翻转过来,手指抖着伸过去试了鼻息。 蒲欢不可抑制尖叫一声,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往后缩,眼神惊恐指着裴明远,结结巴巴道:“姑娘,他……他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是我杀的 夜幕渐深,寒风凛冽。 裴府大门紧闭,高墙内隐隐渗出些火光来。 一群下人举起火把,簇拥着整个偏僻院落,为首的夫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遮掩面容阵阵抽泣。 院落中间赫然摆着一具尸体,看样子已经有开始发僵的趋势。 有几个小厮壮着胆子左右抻着,那白布才颤颤巍巍爬上裴明远身体,而后盖住了男人煞白可怖的脸。 “儿啊!我苦命的儿,你怎么就舍得离为娘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好狠的心啊……”一声声凄厉的嚎叫传入众人耳底。 白玉因与裴明远对峙时,耗费大量心神随即两眼一黑昏过去,而今又被人用冷水泼醒,她身子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此番场景。 她和蒲欢背靠背用粗麻绳一同绑着,衣衫浸过冷水变得湿透,样子着实狼狈。 身后蒲欢的声音响起,哆嗦道:“姑娘……你没事吧。” 白玉低应道:“没……你怎么样?” “我还好。看来今日她不会放过我们了……”蒲欢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她很显然还没那个从裴明远身死的场景缓过来,满脑子重复着“我杀人了”四个字。 毕竟小姑娘家家每日除了伺候主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惊吓刺激,就连白玉也心有余悸,一闭眼就会浮现裴明远那张月色下极度狰狞,置她于死地的脸。 或许是裴家夫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目光穿过一众家仆阴恻恻投来,然后向上抹了把眼泪,一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不要脸的贱婢!”说罢,她啪一个巴掌打在了白玉脸上,死死盯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你也别想好过,我要你为我儿送葬!” 白玉硬生生接下,火辣辣的灼痛在她侧颊蔓延,唇角不受控制地颤动,流下细长的血。 熟悉的血腥气弥漫鼻尖,白玉阖眼失笑,这种悲戚又无助的感觉好像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想躲个地方藏起来舔舐伤口,却不料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成了奢望。 明明什么也没做,到头来反而都是她的错。 白玉费力扭头,她环视一周,汹涌光焰下映照着所有人的脸,他们眼底情绪各异,倒映着斑驳陆离。 很显然,他们不知事情原委,多数是打着看热闹的念头,墙头草一边倒,自然而然没有一个站在她这边。 白玉不禁想到,倘若……她不是裴府外室,换个高高在上的身份,那局面是不是就变了。 事实如此。 最起码在此时此刻,在裴府,地位凌驾一切。 可惜,她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除了自己憋在心里的这口气,旁的什么依靠都没有了。 裴家夫人看白玉沉默不语,一只手钳起美人下颚,尖细指甲陷进白玉柔软的皮肤。 她咬牙切齿讥讽道:“别妄想裴璟能回来救你,就算他回来,看见同父异母的弟弟死了,难不成做兄长的还会放过你?”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边是无关紧要,答案不言而喻。 白玉眼神仰视她,平静承认:“你儿子是我用簪子刺死的,让裴璟亲手杀了我。” 索性一了百了。 说来她求生欲已经被折磨到几近于无了,白玉如今腿骨未好事事需人帮衬,前有陆浅意敬茶之说,后有裴明远谋害性命,到底来过得并不安生。 像是被将军府养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样撞破头也飞不出去,任人宰割。 裴明远死了,势必得有人偿命。她活着生不如死,死了也算解脱,还能不连累蒲欢让其留下一条性命。 这是白玉目前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法子。 不知为何,裴家夫人捏着白玉手一怔,她在一个小小外室眼里竟感觉到了中前所未有的威慑。 “杀了太便宜你……”裴家夫人收敛心神,用力甩开白玉,“好啊,来人,把这个大胆贱婢先做成人彘扔进枯井里慢慢养着,我要她生不如死。” 说罢,就有人虎视眈眈逼近。 倏地,一柄银色长剑从暗处飞来,直愣愣刺进地面,翘起少许黄泥。 “啊——” 顿时惊得裴家夫人尖声大叫:“有刺客!抓刺客!” 再回神,奴仆们已然自动站队两排,空出中间一条小道。 与此同时,院门口出现男人颀长身影,裴璟穿着袭玄袍与恰好月夜融为一体,他背手而来,眸底无尽淡漠。 时酒跟在将军身后,手中握着空空如也的剑鞘,他对眼前场景一惊,不由抿紧了嘴。 裴璟目光扫过院内一众人等后,终于落在了白玉身上—— 寒风侵肌,簌簌拂过美人单而薄的衣衫,冷水在她凝脂般的肤上肆意妄为,白里透粉微漏春光,发丝未干黏在额间。 焰火摇曳,在团团围绕中,白玉整个人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似待宰的羔羊。 一瞬对视,她便下意识错开眸光,没有再看裴璟分毫。 裴璟缓缓开口:“你说谁是刺客?” 裴家夫人一瞧是裴璟,慌忙摇头,又摆上了哭哭啼啼的模样:“不是刺客……方才看花了眼,裴璟回来也该为明远主持公道了。” 时酒不解:“我们将军与二位分府别住各不相干,怎么就要主持公道了,反倒是你们大晚上围着别院,不怀好意。” 他和将军在外面来回奔波好几天,刚踏进府门半步,就远远望见火光冲天。起初还以为是后院走水,不成想是有人擅作主张把别院围了起来。 裴家夫人边抽泣边解释:“我也不想打扰你们……可明远死了,我得为他做主啊。” 说完,她瘫坐在地上怎样也不肯起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时酒诧异,没忍住:“什么!裴明远死了?” 闻言,裴璟上前几步拿过火把,手指捏起一角稍稍垂眸,确认是裴明远后便重新盖了上去。 他淡淡道:“嗯,死了。” “我苦命的儿啊……”裴家夫人擦过泪,眼眶红肿,“他平日里再怎么顽劣也是你弟弟,你一定要杀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室来抚慰明远亡魂,不然他做鬼都不会安生。” 裴璟挑眉,他有条不紊解着外袍系带:“有何证据?” 裴家夫人指向近处丫鬟手端盘子上摆放的簪子:“明远脖子明显就是此物所刺。” “确实。”裴璟没否认,“伤口太浅不至于死,致命伤在脑后。” “脑后。”裴家夫人一噎,“那人也是你院里杀的,难不成身为将军想包庇……” 裴璟没回答,走到白玉面前将外袍盖在她身上,而后半蹲着一言不发解开了绳结。 两人心照不宣没看彼此,他碰过她的手,冷得厉害,还发着抖。 裴家夫人见此,气不打一处来:“你当真要纵容外室杀弟还包庇,传到外面你的名声何在?” 裴璟抱着白玉起身,她抬头看向男人棱角分明的脸,想挣脱奈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随即,她听到裴璟说:“时酒,报官吧。” “报……报官。”时酒挠头,“将军您不就是个官吗?不用了吧。” “免得有人说我包庇。”他看向裴家夫人,“裴家眼线众多,至于裴明远为何会来,你心里应当有数。” “况且,我与你们分府别住,单是深夜到访未曾知会者,本将军一律认为是私闯民宅,到了官府罪责轻重各有定论,自是公平不会偏私。” 眼看时酒转身就走,裴家夫人忽地忆起些见不得人的烂摊子,害怕扯出来,于是她赶忙拦住:“不能报官,家丑不可外扬,你把那个贱婢处置了就是。” “家丑。”裴璟踏上石阶的黑靴一停,漫不经心往后瞥,“你做的还少吗?” 仅仅一瞥,就将裴家夫人心事看个透,后者踉跄几步:“不……不是,当年之事不是我做的,你生母她咎由自取……” “我答应过父亲。”裴璟沉声打断,“只要夫人安分守己,就让你在裴府安度晚年。” 裴家夫人当即把话咽了下去,恳求道:“那明远呢,他是你亲弟弟,血浓于水!” “官府自会有定夺。”裴璟眼神示意下人,“送夫人回去,好生休息。” * 白玉心神恍惚,再后来的事记不清,等清醒时发觉裴璟坐在床边。 她伸手摸向脖颈,发觉上面缠了少许绷带。 白玉嗓音低哑:“为什么要救我?” 二人中间点着烛火,微弱的光隔开距离,四目相对倒映着对方的脸,一时间谁也没移开。 她妄图在裴璟脸上找到答案,可惜一无所得。 半晌,他回:“不是你。” 白玉耳闻,攥紧了手指:“那上次呢?” 裴璟沉默。 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都知道对不对?”白玉想要个答案,想要一份属于自己的真相。是否如她心中所想,裴璟真的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心。 她久久凝视下,裴璟下颚微乎其微地一点。 猜对了。 白玉闭眼,尽量平复心绪:“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让我走。”她实在无法在将军府待下去。 裴璟答非所问:“你累了,将军府就是你的家。”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 不多时,时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该走了。” “好好养伤。”他低头掖好被角,唯独没有看白玉一眼,“我走了。” 天近佛晓,窗纸泛起了灰。 隔着落下的层层幔帐,男人五官逐渐朦胧,他背过身不留余地的向外而去。 在裴璟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白玉指尖用力扎进肌肤里,用尽力气冲他喊道:“是我杀的,你杀了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以命换命 白玉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醒来后她大口喘着气,手指紧抓着被褥,额间冷汗连连。 又是一场噩梦,她梦见裴明远死命掐着自己的脖颈,蒲欢在旁侧跪地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呼唤姑娘,唤得人肝肠寸断。 “姑娘醒了,喝药吧。”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白玉的思绪,她回神,方才发觉床边站着位丫鬟模样打扮的人,瞧着很是面生。 似是看出了白玉的疑惑,丫鬟开口解释:“蒲欢姐姐走了,差奴婢来伺候姑娘。” 白玉一怔,原来蒲欢已经走了,她向丫鬟问道:“有劳你了,叫什么名字?” “姑娘唤奴婢琦儿便好。”说着琦儿端药上前,“蒲欢姐姐说过,喝过了药若是外面日头好些,就陪姑娘出去见见光。” “你费心了。” 眼见白玉点头,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下,琦儿手中拿着蜜饯乖觉等待:“奴婢听蒲欢姐姐说这药格外苦,姑娘吃了甜的也好去去嗓子里的苦味。” “我不爱吃甜。”白玉摇头失笑,“心中苦,人吃什么都是苦的。” 她扭头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四角天,未曾有风也窥不见浮云,暖阳落在石阶下,丝毫没有入冬的感觉。 白玉深知她留在将军府的时日不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衙门将自己缉拿归案。以此来为裴明远偿命,否则她和蒲欢一个都活不了。 自己无父无母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死了并不可惜。蒲欢不一样,她有家必须得活下来。 白玉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琦儿见美人呆看着窗外眼波流转,顺势拿来了大氅,提议道:“奴婢陪姑娘出去散散心吧。” “也好。” 最后再逛一回将军府,以后怕是见不着了。 她披上蒲欢亲手缝制的大氅,将整个脸埋在兜帽中,搭着琦儿的手步履维艰,缓慢踏出了别院。 左右不过穿过两条走廊,白玉腿脚便有些撑不住了,她说话调子也随之绵软:“歇会儿再走吧。” 琦儿自是知晓姑娘腿骨未曾好全,她看向不远处的亭子一指:“奴婢觉着前面看得开阔也好休息。” 主仆二人进了亭子,琦儿掏出绣帕仔细擦过石凳上的灰尘,才搀扶白玉坐下。 白玉柔声道:“你也坐着陪我说说话。” 琦儿摇头:“奴婢不敢。” 她是新买入将军府的,府中规矩主仆不能同坐,而且要自称奴婢。 白玉瞧出琦儿眼中的拘谨,又劝了几句,小丫鬟愣是一个劲儿拒绝,她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将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进府伺候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闻言,白玉垂眸搭话:“他是个好将军。” 他待谁都好…… 瞧不出一点偏心,实在难以亲近。 再后来琦儿说的话,白玉听不太清了,她瞥见墙角处被随意立着断了弦的弓。 忽而记起在边陲时,男人身披银甲,他眉眼生煞居高临下,将手中长弓拉满,一箭又一箭射入敌人胸膛,而后骑马往血海狂奔而去…… 如今,裴璟依旧是铁骨铮铮的大将军,皇上器重百姓爱戴,仿佛一切都没变,到头来困住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等白玉视线再度明了清晰,她眼前出现熟悉身影,那抹青衫携着兰花香幽幽而来。 “白玉姑娘安好。”男人在亭子外站立,眼角是溢出来的温润尔雅。 “见过扶玉公子。”她客套道,“裴将军此时并不在府中。” 扶玉唇角含笑,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药草包:“在下此行是托老先生的意思,专程来为姑娘送药的。” 琦儿见状,走前几步接过药包,小心候在了白玉身侧。 白玉询问:“老先生怎么了?” 扶玉答:“太后突发恶疾,老先生德高望重自然入宫去了,临走前特意交代在下把剩余的药给姑娘带来。” 白玉微微点头:“多谢公子,请你替我传话给老先生以后别送了。” 将死之人喝了药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浪费了上好的药材,得不偿失。 “姑娘不想治了?”他把玩着折扇,试探问道。 白玉怅然,兴致缺缺:“没必要了。” “心病难医啊。”扶玉叹口气,注意力转到了琦儿身上,“丫鬟倒是头次见,瞧着像个贴心的。” 扶玉虽为男儿郎,却生得一副女儿家模样,他多情的狐狸眼弯起,像极了琥珀色月牙。 感受到男人投来的注视,琦儿不由红了脸,但还是挡在白玉面前结结巴巴道:“蒲欢姐姐……早就离开将军府了,姑娘就奴婢一个伺候,自然贴心。” 见琦儿反应,他满意收回目光,轻晃折扇:“蒲欢离开将军府,那在下方才过来时遇见的难道是别人假冒不成?” 耳闻,白玉嘴角翕动:“蒲欢当真没离开将军府?” “千真万确。”扶玉颔首,用折扇轻敲着指节,“她所走方位,想是去了裴府别院,看模样似乎不太妙。” 裴府别院。 柳尔蓉裴明远所居之地。 有种不好的预感霎时间爬上白玉心头。 她猛然起身,顾不得腿脚疼痛,慌慌张张向别院方向走去。 “姑娘慢些,小心身子。”琦儿边追着,边狠狠瞪了扶玉一眼。 丫鬟眼中意思不言而喻,漂亮皮囊一贯会骗人信不得,后者则是耸肩摇头,笑而不语。 白玉一路上脑海不停浮现蒲欢同她所说的话—— “姑娘,尝一口糕点吧。” “姑娘,定然会看到雪的。” “姑娘,等入冬穿大氅就不冷了。” “姑娘,我不想离开……” 一句句姑娘连成片段循环往复,诉说的满是真情实意。到这时,白玉心下一颤,方才惊觉这是蒲欢对她说的道别之话。 白玉当时一股脑儿求死,根本没过多注意身旁人的情绪,如今她细细思索,蒲欢举止反常了些,看来是早有预谋…… 不会的。 不会有事的。 再加上梦中蒲欢跪地哭泣场景,越想她越觉得喘不上气,加快脚步向别院走去,全然听不见琦儿在身后的呼唤。 白玉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见到蒲欢,见她平平安安才好,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殊不知,她还是来迟了—— 男人负手而立,杀伐果断。 “噗”一声轻响,裴璟手持银白长剑已然没入女子单薄的身体,鲜红的血水顿时染满了素色衣衫,顺着裙摆止不住向下流,逐渐浸湿了泥土。 蒲欢身形一晃,宛如被风卷到半空中的枯叶,飘渺不定,随着裴璟长剑一收,须臾之间整个人便软绵绵瘫下去,扬起了众数尘埃。 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只身躺在了血泊中,蜷缩成一团,剧烈的疼痛让蒲欢不由自主痉挛起来,溢出阵阵呻.吟。 白玉呼吸一滞,瞬时间脑袋空白,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冲向蒲欢,踉跄跪于血泊中将人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蒲欢,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她举足无措,麻木了腿脚传来的痛意,一只手胡乱寻找着伤口,想要堵住源源不断溢出来的血。 清泪打湿了眼眶,她抱着蒲欢视线不自觉模糊,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看向周围一众人,言语中尽是无助:“救救她,求求你们。” 白玉指尖攥着,硬生生刺破了肌肤,那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蒲欢慢慢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搭上白玉的脸,试图擦掉美人眼泪,却是徒劳垂下。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姑娘。” 白玉一把攥住怀中人隐隐发凉的手,安慰道:“会没事的,撑住等老先生来,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看雪的不是吗?” “对不起……”大口的血随蒲欢张嘴往外冒,一股又一股温热流淌过白玉身上。 “你别说了,我们等老先生来好不好。”白玉咬唇,放下所谓的自尊,带血的手攥紧了面前裴璟的衣袍,“将军,我求你救救蒲欢。” 裴璟无动于衷:“她救不回来了。”还真是一如既往不近人情。 “没用的……”蒲欢喉间不断咯着血,痛意席卷全身,她嗓音愈发虚弱,“不怪将军……人本来就是,是我杀的,以命换命,理所应当。” “你根本没有错。”白玉哽咽道,“都是为了救我,你原本不该死的,该死的是我。” “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去死。”蒲欢抽搐着身体,“我死了,他们不会为难你,不会……为难我的家人。” 她兄长科考在即,怎会容忍家中有杀人犯存在,不如死了以此来还清白,也好让兄长无后顾之忧。 白玉泣不成声:“你不会死的,蒲欢,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喜欢看姑娘笑起来的模样,二是兄长的护膝恐要让姑娘替我送过去了。” 蒲欢声音越来越弱,她强撑着意识说完,又猛吐了几口血,猝不及防溅到白玉侧脸。 “好好好,我都应你。”说完,她勉强扯出个笑容,“都应你。” 话音一落,白玉攥着的手便重重跌落,蒲欢终是阖上眼,人瞬间了无声息,样子像沉沉睡去了。 正当她悲痛欲绝之时,扶玉缓缓来迟,他挽起青色衣袖长指夹着银针刺入蒲欢身体某处。 片刻功夫,他抽出银针上头已然缠了黑,有中毒迹象。 思量之际,眼前寒光乍现。 一柄长剑架上了扶玉长而白的脖颈,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出血来。 扶玉狐狸眼微眯,当指尖略有动作时,有道娇小的倩影挡在了他身前,与裴璟对峙。 只听到白玉一字一句质问:“裴璟大将军就如此爱弑杀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一刀两断 美人眼底浸满了泪,泣下沾襟,雪白大氅将她骨瘦形销的身子裹紧,唇角微启毫无血色可言。 她站在裴璟面前摇摇欲坠,巴掌大的小脸溅了血,一直连着到下颚满是殷红。 见裴璟沉默不语,白玉上前一步,索性将脖颈顶在剑刃旁,她心若死灰:“既然裴璟大将军这么爱弑杀,那不如一剑了结我。” 说着,她阖眼又贴近了一点。 “咣当”一声,裴璟手中长剑坠地,继而在白玉颈部留下一道浅而淡的血痕。 倘若再晚些,她便真的丢了性命。 “我并非嗜杀成性。”裴璟漆黑的眸浮起波动,他终于开了口,“个中缘由不便解释,但眼前人绝不能活着走出将军府。” 所指之人是扶玉。 “那蒲欢算什么,也是不便解释吗?”白玉指甲嵌入手心,逼问道,“人命在你裴璟大将军面前,就这般无关紧要吗?” 仅仅一句不便解释,就可以轻飘飘带过,连个理由都没有。 裴璟大将军五个字不由让男人皱起了剑眉,听着莫名烦躁,他道:“蒲欢不过是个丫鬟,她杀了人偿命,无可厚非。” “丫鬟。”白玉踉跄后退,“是,在你们眼中她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可她是为救我才失手杀掉裴明远,救人什么时候也成了错?” 一句又一句,字字珠玑。 “她若不死,来日死的就是你。”裴璟上前半步,握着白玉清瘦的肩膀来回晃着,试图让她清醒。 白玉用力挣开他的禁锢,死死盯着裴璟,反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去死,真当我对你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吗?” 每一句,她几乎是带着哭腔怒吼出来的。 “你无非是依仗着我爱慕你,以此来践踏我的尊严,随意玩弄我捧出来的一颗真心,然后不顾后果摔得稀碎。” “裴将军觉得这样很好玩吗?”白玉哑着嗓子,眼眶像滴了血般红,她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委屈,说完嘴唇抖得厉害。 裴璟见状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去擦拭掉她眼角的泪,无一例外被白玉不着痕迹躲开,扑了个空。 裴璟僵在半空的手颓然垂下,他语气放软了些:“能不能再等些时日,我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不想再等。” 等太久心都麻木了,那股子非他不可的欢喜劲儿也慢慢散去,像碾过的瓷器碎成一片,再无复原可能。 说罢,白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了裴璟丢在脚边的长剑,上面混着血和泥。她没有任何犹豫,斩断了衣襟前一缕发丝,而后眼睁睁看着它掉至血泊中,寂然不动。 白玉脸颊流下一行清泪,眼底是不可动摇的决心:“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此生再无瓜葛。” 她这一举动猝不及防,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发已经断了,无法挽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之意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裴璟心口被狠狠扯过,扯出了道细长的裂缝,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灌了进去,无穷无尽走不到头。 “你……” 裴璟话未说完,白玉持着那把长剑就指在了他面前,打断道:“你方才说要杀扶玉,那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在将军府认识的人不多,除了蒲欢外,扶玉是一个。 白玉虽不懂他做了什么要被裴璟以剑相指,但她知道身后之人救过自己的性命不止一次,实在难以做到冷眼旁观。 见此,扶玉掩藏在袖口的银针不动声色收了起来,男人一贯携带笑意的狐狸眼收敛着,他长睫轻颤望向那抹娇小身影,神色不免动容。 除母妃外,已经好久没人挡在他面前了,甚至隐隐期待对方接下来会有何举动。 三人顿时被团团围住,耳边是众数刀出鞘的声音,不过须臾间,气氛剑拔弩张。 时酒站在人群中咽了口唾沫,劝道:“姑娘放下剑,我们将军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白玉失笑,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我还得感谢他不成。” 时酒挠头,急急解释道:“这说来话长……” “话长就不要说。” 说着,那柄剑又离裴璟近了一分。 “姑娘冷静……” 时酒话说一半,感受到裴璟投来的目光后,他硬生生把后一句烂在了肚子里,局势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妙。 “放下剑。” 裴璟冲时酒一行人等说道,他嗓音压着,有一种沉沉的威慑力。 “将军你……”时酒纠结再三,咬牙道,“听将军的放下,听见没!” 闻言,白玉手中剑一紧:“你真当觉得我不敢刺上去吗?” “我没有,但他不能走。” 裴璟步步紧逼,眼见剑顶着衣衫没入皮肤,白玉还是纹丝不动。 她毫不退让:“我也说过,要想杀他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扶玉垂眸,他看得出眼前人尽力在支撑着身体,表面无甚大碍,实则岌岌可危,下一瞬就会晕倒。 单凭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罢了。 扶玉没忍住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他不懂,明明他是来杀白玉的。 白玉脱口而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世间最后一个朋友,她不能失去了。 朋友,真的存在吗…… 他记忆中的朋友都在不止不休的残杀以此来决出胜负,强者生存,而弱者被丢弃到无人问津的黑暗中,唯一下场就是死。 “谢谢,得罪了。”他低喃着,从袖口抽出短匕横放在白玉脖子处,“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她。” 意料之外的反转,打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长剑随即落地。 不难看出剑刃有血,是裴璟的。 白玉感受着身后人的束缚,她用两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高度说道:“拿我威胁他没用的,你失策了。” 她在裴璟心里一文不值。 扶玉挑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久久的对峙—— 半晌,她听到裴璟呼吸浓重:“放开白玉,我放你走。” 再后来,白玉感觉到背后有人点了她穴位,顷刻之间意识模糊,陷入无尽的眩晕中。 “裴将军真是深明大义。”扶玉环视一周,不再披着那层笑脸的皮,冷哼道,“让他们退出去,我把人还你。” 装这么长时间,他早就累了,不如撕破脸皮对峙到底。 僵持着,举足不定。 扶玉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冷意,慢条斯理拿匕首在她脖间游离,等待着大将军发话。 此番此景,不用说裴璟应该是查明了清涯寺行刺之事,一部分是梁易萧所所为,另一部分则是他的谋划。 可惜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他终究不知晓自己意欲何为,只能蒙着头团团乱转罢了。 他为的是刺杀怀玉长公主梁嗣音,来将计划弄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可就在刚刚一瞬间,扶玉盯着眼前一片肤若凝脂,他突然改主意了,今个儿不杀长公主,以后留着自有用处。 看着白玉愈发虚弱人也昏了过去,裴璟不由攥紧拳,别过脸:“退下去放人!” 扶玉离开之时,深深看了怀中人一眼,反手将其推到裴璟怀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试过鼻息,确认过白玉仅仅是晕过去后,忙不迭抱起人往别院走去。 裴璟离开没多久,嬷嬷远远望了一眼地上蒲欢的尸体,慌慌忙忙向柳尔蓉复命去了。 “什么!”柳尔蓉眉头紧蹙,“就白白让她这么死了?” “奴婢亲眼所见那小贱蹄子是裴璟将军刺死的。”嬷嬷低声应道,“看样子她并没有给外室下毒,奴婢瞧着那把守更严了些。” “我当时就不该轻信她!”柳尔蓉气不打一处来,咒骂道,“果真是个小贱蹄子,死了还不安生,想要拖人下水。” 嬷嬷问:“现下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柳尔蓉来回踱步,“把知道此事的下人都灭了口,莫叫裴璟抓住把柄,就查不到我们身上。” 是了。 蒲欢当日撞见她两人密谋,被柳尔蓉强行灌下了毒药,那毒是柳尔蓉偶然从道士处得来的。 那毒药性厉害,不出一日内必然七窍流血而亡,生前会受尽折磨如万蚁钻心,痛苦不堪,那七尺男儿未必能扛下来,多半全是半路自行了断,图个痛快。 柳尔蓉靠近不了白玉所住之地,歪打正着碰见蒲欢,逼着喝下毒药后,便拿她家中人做威胁,威胁她去给白玉下毒。 否则她一家人都得被连累。 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柳尔蓉还是低估了二人的感情,她们对彼此甚至胜过了血浓于水的亲人。 没成想,蒲欢直接被裴璟…… 如此一来,柳尔蓉计划落了空,裴璟怀疑到她身上,反而让白玉的处境更加安全。 弄巧成拙,这下想杀死白玉愈发难了。正想着,柳尔蓉忽地笑了。 天无绝人之路,谁也不知道琦儿是她安排在白玉身边的人,待裴璟离开将军府后,这枚棋子也该施展用处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 长庆殿,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皇帝抵着额头坐在棋盘前,漫不经心听着高洪禀报:“明日裴将军便可出兵北幽,找回长公主殿下在所不辞。” 梁易萧抬手间,“吧嗒”落下一子:“如此甚好,待裴璟凯旋,朕必大大有赏。” 高洪弯腰附和:“能替陛下分忧,是裴璟将军的福分。” 梁易萧狭长双眼盯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面微眯,他轻叩着桌面:“也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 身在棋盘中,人人都是棋子,又有谁能真正掌控全局。无非在赌,赌一场所谓的输赢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玉葬火海 帝辇之下灯火长明,碎琼乱玉簌簌落于琉璃瓦间,迎来入冬后第一场雪。 太监弓腰慌忙穿过宫廷小道,不过一个转身,便被人捂住口鼻在黑暗中“咔嚓”断送了性命。 角落是用尸身堆积成的小山,足有一人之高,死相百怪血流满地,实为可怖。 与此同时,皇宫各处无一不是上演着此番场景,叫人破胆寒心。 男人坐在高位低睨着闯进宫殿的一行人等,朝堂上有头有脸的文官武官皆在其中,而为首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先前突发恶疾的太后。 逼宫之势不言而喻。 团团包围,面面相觑—— 梁易萧环视一周,极为突兀地笑了:“母后带这么多人来,儿臣真是受宠若惊。” 太后冷笑:“你龙位已坐多年,如今也该退位让贤,早些休息了。” “儿臣以为时辰尚早。”梁易萧不以为然倒了两盏茶,掀起眼皮看向太后,慢悠悠道,“母后喝点茶提神如何?” 太后傲然屹立,甩袖:“这茶还是皇帝留给自己喝吧,现下裴璟早已带兵出城,又指望谁能救得了你,此举无非是在拖延时间,自取其辱罢了。” 如今皇宫内外都遍布了她的人,区区一个皇帝插翅也难逃,皇位更是手到擒来之物。 梁易萧抿了口茶,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母后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留吗?” 太后背过身不语,反而是跟随她的臣子们齐刷刷埋头下跪,异口同声高呼:“请陛下退位!” 烛火抖动,打在这位年轻帝王脸上半明半暗,他狭长双目微眯,不由映照出几分怒意。 “哀家要你心甘情愿让位给永安。”太后终于说了埋藏在心底的话,“他才是哀家的儿子,而皇帝只不过是所谓的垫脚石罢了。” 养儿终归比不上亲儿。 “朕要是不让呢……”他冷静自持,“太后难不成想弑君夺位,背负大不道恶名?” “自然不会。”太后摆手,势在必得道,“若是迟迟不让位,那哀家便每过一刻杀一位宫中大臣女眷,杀完宫内还有宫外百姓,皇帝觉得意下如何?” 听闻,一众臣子栗栗危惧又止不住地磕头:“请陛下让位!” 梁易萧龙袍下拳头攥紧,目光发沉,不再言语。 * 屋内寂静无声,未曾有人点灯。 白玉蜷缩在床榻前,怀中抱着的是蒲欢亲手所缝制的护膝。裴璟离开将军府几日,她就被困在这四角院落中多长。 她一阖眼脑海中满是蒲欢死在自己怀中的场景,还有裴璟居高临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自那日后,白玉院落周围被裴璟派人严加看管,就连琦儿照顾她时,也常常有双眼盯着。 仿若是养着的笼中鸟,生害怕她一不留神就自寻短见。 白玉现下不过单凭一口气吊着,自己还未完成蒲欢留下来的遗愿,等给她兄长临科考前送对护膝,之后就能安心去了。 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姑娘你好些时间没吃东西了。”琦儿端来碟糕点才放下片刻功夫,就有人拿银针试毒,动作再熟练不过。 没听见白玉搭话,琦儿习惯性拿起火折子,去点燃烧过半截灭了的烛,反反复复,才终将把屋内照得亮堂了些。 忽而,琦儿看清了白玉埋在暗中的面容,不过短短几日人瞧着消瘦不少,她发丝凌乱披落肩头,神色空洞呆杵在床前,模样憔悴不堪。 活脱脱像换了个人似的,沉默不语。 半晌,白玉似乎想到了什么,长睫一颤,声音虚弱低如蚊蝇:“可否帮我寻些纸钱过来……” 琦儿为难:“姑娘,大晚上的哪里去找。” “可今日是蒲欢头七,我该送送她的。”白玉撑起身子踉跄几步,走到琦儿面前抓着她的手,“倘若没有就寻些黄纸来。” 琦儿自知拗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出去了。 夜色茫茫,高墙外有黑压压一片人驻足,腰前刀鞘微启,手掌边溢漏出阵阵寒光。 太后亲侄高坐于马上,汹涌的火光打在他侧脸刀疤愈发狰狞:“宫中有令严查叛贼,请裴府开门让我等搜查,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府门一开,出来的人是时酒。 他持剑挡在其间:“裴将军不在,恕在下不能由着各位进去。” 太后亲侄拉起缰绳,身下马蹄在将军府前踏了两下,声音异常响亮,他以上位者的姿态说道:“哦?尔等蝼蚁也敢违背宫中的意思。” 时酒剑指前方,眉眼毫无惧色:“究竟是宫里的意思,还是你等逆贼的意思?” “大胆!给我杀!” 霎时间刀剑相撞,短兵接战。 反观高墙内隔着火光,惶恐不安,有丫鬟三三两两结队收拾着细软逃窜。 琦儿刚走出院落便被这阵仗吓得脑袋空白,正想着寻个人问问出了什么事,扭头就看见了柳尔蓉身旁侍候的嬷嬷。 “你要去何处?” 见嬷嬷目光阴狠,琦儿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如实说道:“姑娘要奴婢寻些纸钱来。” “纸钱?烧给她自己的吧。”嬷嬷看了眼周围,耳语道,“你回去告诉那边的守卫,说府门前力不能及,需要人手速去相助。” 琦儿迟疑:“这不好……” “啪”一巴掌扇过她的脸,接着就听见嬷嬷在耳边威胁道:“想活着就得听话。” 琦儿捂脸泪眼婆娑,狠狠点头:“是,奴婢知晓。” 见琦儿得命往回走,嬷嬷也不做停留直接拎着钥匙向后门去了。 * 门“吱呀”被外推开。 琦儿回来,捧着一小把黄纸跪在白玉身前与其平视,她小心翼翼道:“姑娘,奴婢只寻见这些。” “有劳。”白玉见眼前人心神不宁安慰道,“很多了,谢谢你。” 耳闻,琦儿瞬间起身支支吾吾道:“时辰不早,奴……奴婢先退下了,姑娘歇……歇着吧。” 看向丫鬟仓皇失措的身影即将离开,白玉不禁唤道:“琦儿。” “啊?”琦儿搭上门的手顿住,她一个颤音,“姑娘……有什么事吗?” “外面天寒,你多添点衣衫才好,顾好身子莫要着凉,那桌上的药膏拿着回去敷过,脸上红肿应当就下去了。”说着,白玉声音越来越弱。 琦儿握着膏药眼眶一红,回眸看到那抹清瘦的背影,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闭眼退出了屋子。 出来时院中把守的人已然全部支走,她按照嬷嬷的吩咐,缓缓从外锁紧了房门。 白玉坐在火盆前无暇顾及旁的,她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盆中碳火,攥着黄纸出神。 回忆着往事种种,一个苦字难了,脑海中为数不多的甜竟离她那般遥远。 一路走来,她跟在裴璟身后受了委屈,无非是自个儿暗暗找个蹩脚的理由圆过去。 拼了命的在不爱中找细节来证明,不停说服裴璟心中有她,到头来连白玉都深信不疑,可笑到分不清真假。 圆了一个又一个谎,以此来说服她凭着一腔热忱坚持下去,像选了条不归路,怎么走都是错的。 转瞬即逝,碳火烧得旺了。 暖意包围着她全身,白玉却丝毫感觉不到热,反而冷得厉害,渗人皮骨。 她往盆中投进黄纸,随后一股脑儿窜起的火苗带起灰烬飞在空中,仿佛要把人活生生吞噬。 今晚注定不能安眠。 有人悄悄打开了将军府后门,几个丫鬟抱着包袱往外逃窜,想寻得一线生机,殊不知外头才是血雨腥风。 来不及后悔就变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而后便趁着夜色悄无声息闯进了将军府。 好前后夹击,一网打尽。 同时,有人衣着华贵在白玉院落中放了把火,兴致盎然观赏眼前自己得意之作。 柳尔蓉笑声凄厉:“儿啊,为娘要将军府给你陪葬!” 不多时,火舌蔓延过窗舔着墙面,灼烧感紧追不放,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焰光冲天将天际染了通红。 那点微弱从小至大,倏地在墨夜中漾起层层光影,而后悄无声息化为灰烬,似要将人一同吞没。 柳尔蓉面容狰狞,将人性的恶无限放大,她用帕子掩着鼻,手搭嬷嬷手背步履从容走出院落。 踏出半步,嬷嬷“扑通”倒地,一袭黑影裹着寒凉,负手而立。 黑暗中,一道金丝划破柳尔蓉脖颈,鲜血蓦然溅过月夜雪地,零零点点凝结成冰,细看神似梅花,味道带了股淡腥,不好闻。 男人长指缠满金丝,丝勾着尸身往前走,迎头是窜天烈焰,光焰迸射过他面容,明灭可见…… * 战马嘶鸣,一支利箭划破苍穹,城门随即大敞。 玄袍裘马一路飞踏,惊得街上尘土飞扬而起,男人手中长枪卷着冷冽风雪,拂过他深不见底的黑眸,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惧来。 纷纷退避。 细碎的雪落在裴璟肩头,很快化作一滩温热,他望着前方拦路之人神情微冷,杀意尽显:“识相的便退下,本将军从不斩求降者。” 有人叫嚣:“裴将军,早听说你武功举世无双,何不今日痛快一场?” “尔等鼠雀之辈,岂敢放肆!” 裴璟话音刚落,他掌持银枪斜向一指,身体凌空而起,步步紧逼招式迅猛刁钻,直冲而去。 顷刻之间,对面叫嚣者头颈相离,满是错愕的脸一歪就坠了地。无疑增添了裴璟一方的士气。 “众将士听令,随我击杀叛贼。” 短兵相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之战…… 皇帝身处高堂,手边茶未动已然沾了凉,宫殿外是大臣女眷泣不成声,陆浅意亦跪在其中,她发髻松散哪里又有贵女高高在上的模样。 “父亲救我!”陆浅意话才喊出,就有刀架立马在脖上,她是第十三个将死之人。 陆大人见状恳求道:“太后,陆家为你忠心耿耿,何故要杀我儿。” 太后坦言:“要怨就怨你们皇上优柔寡断,不肯让位。” 梁易萧瞥见远方绽起焰火,眉眼舒展,抬手一指:“朕不让又如何?” 太后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当机立断:“给哀家杀了皇帝!” 梁易萧轻嗤:“恐怕来不及了。” 转瞬间,裴璟带人杀进皇宫,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前回荡:“臣等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局势逆转,太后一派尽数关押。 裴璟走出皇宫,额间毫无征兆一跳,他下意识抬手擦过脸上血迹,却发觉腰间系着香囊绳子突然断了。 “啪嗒”一声猝不及防浸在血泊中,惹了腥味不太好闻。 裴璟见状眉头紧蹙,他蹲下身伸手才捡起香囊,就听到一阵不太规律的脚步声跑来。 来人是裴府侍卫,他浑身带血大口喘粗气,匆遽禀报:“将军府着火了,死伤无数,白玉姑娘我们也没能救回来……” 闻言,裴璟手中沾血香囊忽地掉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30 第22章 雪落裴府 埋一下 灯火明, 雪压枝。 长街尽头马蹄渐响,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将军一路狂奔,他远远望见了府门前满是裴家苟延残息的下人, 单凭着求生欲望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哀嚎遍地, 说不出来的悲戚萦绕心头。 裴璟翻身下马,太后亲侄双目无神仰面躺地没了气息,他腰间流下的血浸染石阶,在雪夜中尤为刺眼。 裴璟顾不得旁的,仅仅瞥了一眼, 便大步踏过尸身,提起佩剑冲着势焰熏天处飞身而去。 那方位他再熟悉不过,是白玉所住之地。只是这条路似乎比往日里更长了些, 长到怎么也走不过去。 越近, 越觉得窒息。 浓烟滚滚升起,火势仍旧猛烈, 高墙坍塌大半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会再度吞没,熯天炽地。 再加上府中大多受了伤需要医治, 因此能救火的人少之又少, 一桶桶泼下去,无疑是杯水车薪, 效果甚微。 裴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眼前场景, 想起往事种种,他下意识握紧剑,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踩进了烈焰边缘。 “将军不可……”时酒伤口未愈被人搀着走来,他试图阻止道, “火势之大,不是你我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 “就算是死也得有尸体……”裴璟嗓音哑了一瞬,“入土为安。” 说着,他不顾阻拦冲入火海,挥剑劈开那把用铁链加固过的锁,抬脚踏破了紧闭的门。 一刹那,灼烧感扑面而来,窜起的火舌躁动不安,死死裹挟着裴璟身躯,仿若要把人生吞了去。 进了屋,裴璟开始近乎疯狂般找寻着屋内每个角落,终于在床榻上找到具不成人样的女尸—— 人蜷缩成一团,破开的肉皮与素色衣衫粘连,难舍难分。她往日里如丝缎般的长发,早已消失殆尽,不见踪影。 体型与白玉如出一辙。 裴璟屏气凝神掀开她肩膀上方布料,一道未好全的疤痕赫然映入眼底,是白玉当年为他挡下致命伤所获。 凿凿有据,无力辩驳。 裴璟难以置信退后半步,他寒潭似的黑眸逐渐迟钝恍惚,颀长的身形险些摔倒。 清醒如他,此刻也忍不住让大火侵蚀了最后一丝理智。 房顶木梁砸落之际,男人下意识将尸体护在身下,转而用背部硬生生接住这一痛击。 一声闷哼。 裴璟嘴角不可遏制地溢出了血。 素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变得狼狈不堪,裴璟半蹲于大火中,一袭玄袍拖地被烧得残破,不见风光。 他用剑颤颤巍巍支撑起身体,而后小心翼翼抱着尸体,步履不停,跌跌跄跄往外走去。 众目睽睽,男人身影背抵着光一步一步走得缓慢,终是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将军你没事……”时酒忍着伤口痛意往前走,忽而看见裴璟怀中所抱,他堪堪止住话头,低声安慰道,“姑娘已去,请将军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 裴璟仰头看天,细碎的雪落在他喉结微微滑动,喃喃自语:“她死前应是怨我的吧。” 怎么能不怨。 脑海中又浮现白玉音容笑貌—— 烟花四起,白玉捧着花灯许愿,满心欢喜对他说:“希望将军下次不要失约。” 高墙之下,白玉不着痕迹躲开他的触碰,问:“将军,若是恢复记忆你为我会开心吗?” 幔帐垂落,白玉脸上泪痕未干,发丝凌乱,低声下气:“我知道的,外室连妾都不如。” 日薄西山,白玉跪地抓住他的衣袍,不死心问道:“将军,你当真不信我?” …… 可想着想着,裴璟突然记不清了,记忆的末尾便是美人持剑抵着他胸口,一字一句质问,满眼失望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此生再无瓜葛。” 这回真的再无瓜葛了…… 到头来天人两隔,他始终没留下白玉,偌大的将军府也无法困住她了。 白玉离开得决绝不留余地,如若再等一日就好了,她不会死甚至能嫁与他为妻。那是他曾经应下白玉的正妻之位,一言既出不可作废。 除此之外,他应下的雪也没有一同与白玉相看,临头来终究还是失约。思及此,裴璟手中力道不免加重了些。 裴璟伸手从衣襟摸出她亲手缝制的香囊,歪歪扭扭的小字沾了血迹,他想努力看清,却发觉边沿不知何时破开,露出里面平安符一角。 他手指带着凉意万分珍重的将平安符拉出来,连带着还掉落了一张细长的纸条。 展开,入目是白玉清秀字迹——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原来白玉去清涯寺是为了求他平安,险些让她丢了命的玩意儿是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从始至终,从一而终。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心头滋生,意乱如麻。 终于,裴璟认清现实…… 白玉真的死了,死在了她最喜欢的下雪天,也不知有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火势那么大,飘下来早化成了水,说看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半晌,裴璟敛下寂沉的黑眸,冷风倏地灌进他口鼻,紧接着一阵猛烈咳嗽,气血抑不住地翻涌,大口的血从喉间吐了出来。 胸腔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上气,始终有种难言的绞痛感。男人眉头紧蹙,倍感痛苦瑟缩在暗无天光的雪夜里,融为一体闭目不言…… * 长庆殿,北幽使臣来报。 “我们北幽新帝登基,特来送陛下一份大礼。”说着,使臣双手呈上一幅画卷。 太监高洪动作利索接过,检查画卷没有什么大碍后,他恭敬递给了上位的皇帝。 梁易萧接过并不急于打开,他问:“你们新帝何意?” 说来也巧,他这边皇城才叛乱完。 北幽国就出了个从未听说的九皇子,谋略颇多不出一日功夫,便将弑父夺位的太子从皇位上踢了下来。 兵行诡道以少胜多,可谓是不世奇才,倘若他日两国交战,恐怕不好对付。 使臣答:“陛下打开便知晓了。” 梁易萧挑眉,他手指一推,画卷缓缓在长桌滚动,熟悉的美人面容直冲眼底,浮起阵阵波动。 高洪在皇帝狭长的双目中隐隐窥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正当他想一睹画中之物时,便听到了使臣开口。 “我们新帝已寻到怀玉长公主下落,想着特地交于陛下,以此来维持两国情谊,千秋万代。” 梁易萧反手合住了画卷,挡下旁人的视线,沉沉发问:“长公主现今在何处?” 使臣回应:“寻到长公主时受了点伤,现下人还昏迷着,不过请陛下放心,我们新帝派人在好生医治了。” 梁易萧忽地站起身来,询问:“长公主可有大碍?” 使臣摇头:“皮外伤而已,陛下无需担心。” 梁易萧指节轻叩桌面,脑中紧绷着的弦一松,如释重负:“若平安接回怀玉长公主,他日北幽有难,朕必出手相助。” 北幽新帝才翻身上位,宫中根基尚浅,如今正是需要人帮衬之际,不宜开战。 而梁易萧也经历了场大乱,城中死伤无数,当下需抚慰朝廷官员和城外百姓才是,等过了冬也该在一众寒门子弟中挑选些人才进宫了。 又客套几句,使臣退离宫殿。 高洪识趣道:“恭喜陛下。”心心念念的怀玉长公主要回来了。 梁易萧抬手一指,命令道:“你去找裴璟务必将怀玉长公主带回来。” “奴才遵命。”高洪退了几步,适时想起来什么,于是干笑几声,“奴才福薄,未曾见过公主真容,怕路上出了差错。” “朕倒也忘了。”梁易萧抵着额角,“一会儿朕会差人送你长公主的画像,还有长公主府中的老嬷嬷会一同前往。” “倘若怀玉长公主带不回来,或是出了任何差池,你可知是什么后果?”他嗓音发沉,弥漫在整个宫殿中,让人不寒而栗。 耳闻。高洪背脊僵得厉害,他冷汗直流,知晓皇帝脾性向来阴晴不定,那所谓后果不用想也清楚,死路一条。 他咽了口唾沫,埋头一磕:“请陛下放心,奴才定会将怀玉长公主带回来。” 见高洪弓腰退出宫殿,梁易萧摩挲手中通身泛白的玉良久,他不自觉眉头舒展,久违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在了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 长姐活着就好,他还来得及弥补。 高洪迈着步子走出宫殿,那股施加在身上的威压所余无几,他顿感浑身一轻,慢慢扬眉吐了口气。 “高公公。”有小太监呈着画卷走来,恭敬道,“这是怀玉长公主的画像,请您收好。” 见高洪接过,小太监又道:“接回怀玉长公主可是大功一件,奴才先行祝过公公一路顺利,下面几个可是盼着您高升,好带带我们这些个不懂事的。” 字字句句入耳,皆是说到了他心坎上,高洪颔首摆足了架子:“那是自然。” 说完,他解开了画卷系的小绳结,下一刻,窥见怀玉公主容颜,他嘴角渐渐变得僵硬,肉眼可见的失魂落魄。 画中人与前段日子在将军府中所见外室容貌别无二致,说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也不足为过。 高洪曾亲眼目睹也放下厥词,将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活生生打进了血泊中,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又或许是那外室容貌纯属巧合,长得相似而已,看来也只有去将军府一趟才能弄清事情真相了。 倘若此事传到梁易萧耳中,他怕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抵,粉身碎骨也不足以能平息这位年轻帝王之怒。 小太监见高洪失神,提醒道:“高公公?长公主府的老嬷嬷还在外面等着呢,您莫要耽搁了时辰。” “知……知道了。” 目送着高洪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小太监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平时趾高气昂的公公竟有些魂不守舍,走路也拖拖拉拉,如同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机。 将军府前一如既往清净,门可罗雀。 天际阴沉不见光,没有风,消融的雪在周遭化开将人裹了一身冷意。往里院里走,他鼻尖弥漫起泥土的湿味儿,压着人透不过气。 时酒看见高洪到来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拄棍迎了过去:“高公公,来将军府有何事?” “陛下让裴璟将军随咱家出去办件事。”高洪自然察觉到了府中氛围沉重,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养在府中的姑娘去了……今儿是出殡的日子。”时酒叹息,“既是陛下有令,那公公且随我来吧。” 闻言,高洪一把抓住时酒手腕:“谁,谁死了,可是那位外室?” 时酒点头:“火中没了的。” 外室死了。 那她就不是怀玉长公主。 自己也不会被死,要知道对皇室中人使用私刑被人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高洪平复心情,不死心追问:“千真万确……她死了?” 时酒不明所以道:“人命关天,骗公公作甚?”先前追着姑娘非要问责的是他,如今这般反应倒是反常,实在叫人摸不清头脑。 “没什么,带路吧。” 看时酒不似说假话,高洪的脊背不禁挺直起来,又恢复了原来目中无人的模样。 走到前堂,白灯笼高挂两侧纹丝不动,堂中赫然摆放着一顶红木做的棺,棺前有人守着,是裴璟。 男人脱掉了身上玄袍,转而换上白衫,他发丝略显凌乱,隐隐生出了几根银发,青色胡茬也随之冒了出来,似是变得年长几岁。 高洪清了嗓:“裴将军,陛下有旨,命你随咱家去把怀玉长公主接回来。” 裴璟神情麻木,他漆黑的眸毫无波动,连着动作也沉滞,回应道:“臣遵旨。” 高洪假意虚扶裴璟,眼神略过那牌位上的字,愈发确认心中猜想,他道:“如若顺利接回怀玉长公主,咱家与将军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到皇上面前能讨不少赏赐,区区外室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又何必抓着一个不放。” 裴璟稍稍回神,唇角翕动:“公公不必与我说这些,裴某今生所愿便是百姓能安居乐业,至于旁的并不在意,眼下还是早日接回长公主为好。” 毕竟,皇命不可违。 说罢,他长袍一挥,头也不回独自走出了前堂。 * 北幽使臣骑马当先,领着一众人等走在隐秘小路上,冬日树枝干秃,换做春日长了叶子郁郁葱葱,那必是凶险,歹人极易行凶之地。 想到这,裴璟勒紧缰绳:“敢问使臣,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道越走越偏,惹人怀疑。 就连他身侧的高洪也尖声附和道:“是啊,这路荒得很,咱们不会走错了吧。” 使臣摇头,回过身诚恳回答:“裴将军和公公有所不知,怀玉长公主与我北幽和亲时走的便是此路,而今无非是再走一遍罢了。莫要心急,长公主就在不远处等着诸位。” 走了不知多久,方才发觉前面停着一顶轿子,旁边有十几个侍卫把守,见到使臣带着裴璟他们来,默契地退到两边等待差遣。 使臣下马走到轿前,往里一指:“里面所躺之人便是贵国的怀玉长公主,若是不信尽可来看看。” 说完,使臣抬手示意北幽侍卫:“你们都退下,莫要叫将军起了疑心,到时候刀剑无眼可保不齐谁的脑袋就掉了地。” 果然,侍卫又往后退了好些距离。 北幽使臣继续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来吧。” 裴璟手中佩剑一紧,向身后马车中说道:“两位嬷嬷下来吧,劳烦二位动身去看看长公主是真是假。” “是。” 马车帘子被掀开,走出两位上了年岁的嬷嬷,不难看出都是精明的主儿,她们亦是皇帝和长公主的奶娘,从小陪着再熟悉不过。 嬷嬷动作利索,快步走向轿子看向里面的人,饶是她们见识再多也忍不住心惊了一霎。 轿子大小恰好能平躺一人,长公主除了脑袋外从上到下被裹着,或是怕受了寒,容貌用厚重的布料遮挡严实,不拿手用力扒开,定窥不见一点殊色。 长公主双眸轻阖,容貌娇美,如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宛若漫天碎雪,唇不点而赤,其间一颗小痣虽微弱的气息起伏,呼之欲出。 生在骨子中的明艳,动人心魄。 她细长脖颈上是未好的伤口划痕,上面施以一枚银针,微微抖动。 嬷嬷彼此相视,不约而同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心疼之意,然后伸手重新遮住了长公主娇颜。 裴璟从皇城带来的马车很大,足以坐四五个人,贴身照顾长公主。 思来想去,其中一位嬷嬷向裴璟客气行了礼说道:“轿子中人确为长公主,但我两个老婆子力不能及,烦请裴将军将公主抱上马车,也好让我们主子少受点罪。” 换她们上了年纪的两个来抱,走到半路脱了力,怕是要出问题。那罪责谁也担待不起,嬷嬷权衡利弊才将人选到了裴璟的身上。 裴璟自是清楚嬷嬷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不曾推脱,走到轿子前拱手抱拳:“长公主,裴某得罪了。” 话音才落,裴璟探着身子到轿前,他手臂扶住瞧不见容貌的长公主,一个轻轻打横就将人稳稳抱起。 他步履平缓,向马车大步走去。 不知为何,有种意外的熟悉感涌上裴璟心头,怀中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璟抱着她相隔厚厚的一层,也隐约能触到那份清瘦,硌得骨头疼。 曾几何时,裴璟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老是缠着他问些没条理的话,自己不答,她就安静待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一旦见裴璟神色恼了,她又不知所措地暗自难受,或是他不耐凶几句,眼看她红了鼻子却很快能哄好自个儿。 起初,裴璟不懂。 后来偶然间才懂得她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想在与他多待会儿罢了,哪怕是在远处看着也好。 她是个聪慧的,却也是个傻的。 学东西很快,唯独甘愿屈身做了外室不求名分,如果换了别处早就闯出一片天地,又何必拘泥于一方四角院落。 原因无它,为了裴璟。 她遇到他后放弃很多,相应的失去很多,真正得到的东西几乎没有,甚至少得可怜,为此搭上了一条性命。 一点都不值得…… 裴璟把人送进马车妥善安放后,嬷嬷和随行的太医而至,他也随之被挤了出去,怀中一阵空落。 北幽使臣行礼:“既然怀玉长公主已接到,那我等也该回去向新帝复命了。” 裴璟迟疑道:“你们新帝此举到底何意?” 北幽使臣垂眸,并未看他,只是淡淡说道:“我们新帝仁慈,想着两国交好,当然得拿出些诚意来。” 裴璟墨色的眸一暗:“但愿如此。” “裴将军走好,我等就不相送了。” 等着马蹄声离远,北幽使臣不紧不慢抬起头,自顾自说道:“这份礼物不仅你们皇帝看到会欢喜,你裴将军看到了到底会是惊还是喜呢?” 长公主与大将军他日斗起来,还真是令人期待,皇帝怕是为难……按照意料之中的计划耗下去,那脚下这片土地迟早是北幽囊中之物。 世间哪里那么多善意,全部是各有所图罢了。 裴璟走后不久,便有人放信回清涯寺,信鸽轻车熟路飞到木雕花窗外,屋内挂满了美人画。 相比于之前满屋子的无脸美人,这回画卷上全部都有了脸,不难看出与赠给梁易萧的那副为同一人,是失踪已久的怀玉长公主梁嗣音。 风吹过画砰砰作响—— 一根细长琴弦猝不及防勾过,那只原本还活蹦乱跳的鸽子,眨眼间就没了气息。 黑衣人手中火折子往里一扔,连同着死物也丢进去,不过须臾功夫,火烧得狂烈,直到引来救火的僧人。 这时,再细看哪还有黑衣人身影,左右环视一周,只剩下屋前所种为数不多的破败兰花。 与此同时,北幽皇宫内歌舞升平,杯觥交错。 新帝懒散靠在龙位之上,耳后一缕青丝垂过肩头。他长指轻绕酒杯,杯中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眸,深藏缱绻。 居高临下。 他不看人,也不赏舞。 男人视线穿过楼宇高台,望向远方,毫无征兆把酒倾倒在软毯上,激起淡淡冷香,终是开口:“好友扶玉,恭送长公主回宫。” * “启禀陛下,太后一众反叛逆贼皆已关押,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梁易萧揉着眉心,反问:“爱卿觉得该如何?” 官员身子伏低了些,结结巴巴道:“按律当诛九族,可太后是您……” 梁易萧笑了:“为报太后养育之恩,朕不会杀她。其余的想戴罪立功者也可放他们一条生路,贬为庶人流放就是,罪恶深重者一个不留。” “是,微臣明白。” 梁易萧不杀太后,太后最多也活不过两月,左右都是死不如艰难点,死太痛快了他心有不忍,对不起驾鹤西去的生母。 这样,他既报了杀母之仇,又在百姓面前得了个心软的名声,做足了表面样子,说起来怎么样都是一代明君,为人称赞。 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梁易萧骨子里本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长姐梁嗣音亦是同他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想着,小太监从殿外迈着小碎步而来:“启禀陛下,怀玉长公主回来了,刚进宫内。” 梁易萧紧绷的脸有了片刻松动,忙不迭扔下手中奏折,步履不停直冲着宫殿外去了。 宛如儿时般,他一旦受了欺负就会义无反顾扑到那个清瘦身影怀中,想要寻求安慰。 就算再远也要跑到梁嗣音身边,有长姐的地方才是家,无一例外……他长大了,以后也能护着长姐,再也不要她受一点委屈。 是夜,弯月停留在宫阙之上,浮云缥缈如纱。 宫殿灯火通明,门口太医进进出出,梁易萧眉头紧蹙在殿内来回踱步,谁也不敢上去搭话,生怕触怒了龙颜。 反观皇帝身边红人高洪额头的汗更是如雨般落下,愣是大气不敢出。 因是方才他见到怀玉长公主的脸,往事种种浮现脑海,从未体会过的恐惧感遍布全身,像是有把锋利的刀高高悬在了高洪头上,随时有可能当场毙命。 为首的老太医抚了把胡须,道:“启禀陛下,长公主并无大碍,得养好些时日身子才能恢复如常。” 梁易萧强压着怒气:“那就用最好的补药,治不好长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老太医欲言又止道:“嗯……长公主头部恐怕先前撞到过什么东西,有失忆的风险,不过一切还等得公主醒来再判断。” 梁易萧一听,拎起太医的衣领,他火气更甚:“治不好,你们太医院都得陪葬……” 正当梁易萧还要说什么时,小太监跑过来打断了他:“陛下陛下,长公主醒了。” 梁易萧一步并作两步,奔向榻前,他颤着握起那只柔嫩的玉手贴在脸上,语气轻得不像话:“长姐,你感觉怎么样,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嗓音虚弱厉害:“我这是……在哪儿?” “在宫里。”梁易萧想起太医的话,手足无措道,“长姐,你不要吓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梁易萧啊。” 是你唯一的亲弟弟。 “梁易萧?”她重复一遍,略显疑惑。 “长姐别急,我这就让太医治好你。”说着,梁易萧站起了身,他四周充斥着杀意,恨不得当场就拿人来开刀以发泄怒气。 不曾想,梁易萧转身之际。 她费劲力气扯住了他的袖口微微晃着,轻言细语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怀玉长公主梁嗣音,这回总算找到家了。” 第23章 公主回宫 埋两下 今冬的雪比往年大了许多, 一连几日丝毫不见停歇,依附着翠竹那层厚重的皓白塌下来,遂把枝叶压低一头。 三三两两宫女沿着小径徐步走来, 头顶竹梢子一抖, 碎玉似的白就簌簌坠地,恰好落到了她们路过之人肩上。 寒风灌进口鼻,其中有宫女不禁打了个喷嚏。 领头太监听了,顿时停住脚步,他回头尖着嗓子提醒道:“你们都是百里挑一出来的宫女, 能去伺候怀玉长公主是天大的福气,莫要因为些小毛病惹主子不快,掉了脑袋也没地方去说。” 宫女们低眉, 异口同声回应:“是, 奴婢谨遵公公教诲。” 说完,一行人又埋头向着宫殿去了…… 堂玉殿, 炉中碳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仿若春日,不见一点寒凉。 两位容貌相似的宫女守在床榻旁侧, 绞着手指, 相视而对惴惴不安。 她们是一对亲姐妹,由着梁易萧亲自指派来贴身照顾长公主。 眼看着已经到了该喝药的时辰, 可偏偏这位长公主还未醒,她们又岂敢贸然上前,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才好。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恐要受些皮肉之苦。 年岁稍大的宫女叫绿桃,她努嘴示意妹妹红杏,却发觉人正歪着头饶有兴致看向昏睡中的梁嗣音。 痴痴咧着嘴, 越靠越近。 当红杏即将触碰到外面的纱帐时,被人一把揪住后脖颈扯到了旁边,然后就听到绿桃恨铁不成钢,低声靠在她耳边道:“这是宫中,不比你那医馆,凡事得讲规矩。” “痛痛痛。”红杏抬手求降,眼眶憋出了泪,悄悄回应道,“姐……姐姐,你也记住我们是宫女,不是你那所谓的暗卫,每天要打要杀。” 下手实在太疼了。 是的,二人各有身份。 一个救死扶伤精通药理,一个沉着冷静擅用暗器。倘若不是这样,梁易萧也不会把绿桃红杏送给长公主做贴身宫女。 绿桃质问:“那你方才想作甚?” 红杏心虚挠头:“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绿桃噎住,红杏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她起初见到梁嗣音时也被惊艳了一瞬,原以为宫中另一位淑兰长公主梁安如已是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相比之下,梁安如长相委实有些小家子气了。 须臾,帐中人或许是听到外面动静,她长睫抖动,缓缓睁开了水眸,其间有雾气流转。 “怎么了?” 美人嗓音中透着疏离。 耳闻,二人不约而同“扑通”跪地:“奴婢该死,吵到殿下安眠。” 继而,一只纤细的玉手探出来,穿过薄纱帐,露出小截白皙。 她上下打量着:“本宫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红杏结结巴巴回道,“好……好看。” 她听了这话,略显无奈:“起来吧,伺候本宫喝药。” “是。” 梁嗣音回宫已有半月,除了腿脚有些不便外,其余倒是没什么大碍。 她在经过一段时间跟绿桃红杏相处过后,三人也愈发熟悉了起来,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这日梁嗣音喝过药,瞧着殿外难得没有下雪,便想出去走走,也总好过在宫内憋闷。 绿桃一如往日般贴心,见梁嗣音站在宫殿前,她为其披上了雪白大氅:“殿下外面冷,这大氅虽厚重,但总比受了寒要好。” 梁嗣音回神,她长睫轻颤有片刻恍惚:“蒲……绿桃,有劳你了。” 绿桃搀小心扶着公主,微微摇头:“伺候殿下,是奴婢分内之事。” “红杏呢?”梁嗣音问道,“你们向来形影不离,怎么今儿没跟着过来。” 绿桃回:“红杏听说殿下要去竹林转转,她急性子一早就耐不住,跑去那边布置石亭,让殿下走累了也好歇歇。” “有心了。”梁嗣音颔首,不紧不慢将手中暖炉往里靠,“前些日子,本宫让你出去打听的事可有消息?” “有的,按殿下所言,奴婢在那附近探查了百八十家住户,其中有位姓谢的人家颇为符合条件,他们家早年收养了一女,女儿随着娘姓取名蒲欢,她兄长随父姓唤谢淮之。” 听到蒲欢二字,梁嗣音下意识阖紧了眼,她尽量平复心绪问道:“谢淮之?” 她的蒲欢竟然是被收养。 绿桃如实说:“奴婢还打听到这谢淮之才华横溢,在准备来年科举考试,三邻四舍对他期望颇高,人长得又面如冠玉,有好些官员也想把女儿嫁过去呢。” “原是如此。”梁嗣音解下腰牌顺势塞到绿桃手中,“等明日,你去挑选几对护膝,出宫送给谢淮之。” 蒲欢死了,但家人还在。 不用多说,梁嗣音也要保护他们一辈子平安顺遂。 绿桃嗯了一声:“奴婢知晓了。” 见状,梁嗣音温言嘱咐道:“切记,莫要在谢淮之面前暴露了身份。” 愿蒲欢兄长来年能高中,也不枉她倒在血泊中,对梁嗣音亲口所说留下的遗言。 * 漪兰殿,气氛沉闷。 梁安如呆坐在桌前,她怀中抱着本医书,咬唇一言不发。 宫中经历过那次叛乱后,梁易萧将太后软禁了起来,自己的十三皇弟也被关押不知何处。 尤其前日,她路过太后寝宫时听到太监们说病得厉害,想进去又没法子。 梁安如深知怀玉长公主的话在皇帝心中地位,所以她最近这段日子几乎都会去一趟。 可每次连面都见不到,就被侍卫拒之门外。原因无它,梁易萧特地吩咐,以免她去求情,打搅到梁嗣音养病。 梁安如知晓若不是她和太后暗中谋划,梁嗣音不会代替她去与北幽和亲,也更不会伤成那副模样。 但她左思右想,只有去亲自去求梁嗣音一条路可行,哪怕是跪地磕头,梁安如得见见太后,仅仅一眼也好。 毕竟,那是她的生母,无法做到不管不顾。 太后病着,皇帝又不管。 明显着就是要把太后活生生折磨至死,而且在发起动乱前太后就曾对她说过自己命不久矣。 有太医来诊断,也毫无头绪,含糊其辞,总之不愿救治。 后来她从民间找来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起初诊断过后还明显怀疑是中毒。但过不到半天后,老先生们不约而同改了说法。 说太后是不治之症,早已无力回天,要梁安如节哀顺变。 谁都知道几个老先生那半天时间去了哪里,无非就是皇帝梁易萧所在的长庆殿。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梁易萧做的手脚,但没办法戳破那层窗户纸。 一旦戳破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作为女儿,梁安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哪怕是去了给母后一个痛快也好,早晚要死,省得经历这般痛不欲生的折磨。 短痛不如长痛…… 正想着,她贴身宫女火急火燎跑进宫殿,喘着粗气:“殿下……” 梁安如眉头紧蹙,略显不耐道:“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这么大呼小叫的?” “不是的,殿下。”贴身宫女捂着胸口,好不容易稳了气息,解释道,“奴婢方才路过竹林,瞧见怀玉长公主在石亭坐着,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的,看样子并不着急走。” “千真万确?” 听到此话,梁安如猛地站起身,丢下医书就要往殿外走,她忽而想起什么,一把抹掉了唇上朱红,又反手把插在发丝间的珠钗褪去,才忙不迭离开宫殿。 石亭在竹林边上,清清静静。 梁嗣音来时,红杏在亭中煎好了热茶,石凳上安置着软垫,青瓦上偶尔有细碎的雪飘落,何尝不是一种惬意的美景。 “殿下,一路过来想必需要奴婢的热茶暖暖身子才好。”红杏捧起茶盏,眨巴着眼道,“奴婢在里面放不了不少补身子的玩意儿,旁人可没这一份,是专为殿下研制的新茶。” “研制的新茶……” 梁嗣音重复低喃着,再度失了神。 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是这么满怀期待看着自己,说:“姑娘,我新做的糕点要不要尝尝?” 可惜,她不在了。 见梁嗣音不搭话,红杏以为是公主不喜,于是自顾自说道:“殿下,喜欢喝什么样的茶,奴婢可以试着做出来,定会讨喜。” 梁嗣音堪堪回神,她眼角带着不易察觉的湿润,回应道:“本宫不爱喝茶。” 红杏眼神一瞬失落,但又很快弯起眸子来:“那就不喝,殿下喜欢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无妨,本宫可以讨一杯尝尝。”说着,梁嗣音伸出了手。 红杏大喜过望,双手呈上:“一杯怎么够,殿下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千千万万杯奴婢也都给殿下做。” 绿桃没忍住,调侃道:“你也不怕口出狂言把舌头闪了,然后还得自己拿针给扎回来。” 梁嗣音轻抿了口茶,听到这话也不免被逗笑,顺着话茬说道:“医者不自医,如何扎得?” 红杏委屈:“殿下,你也笑奴婢……”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远远打断。 “安如见过长公主。” 耳闻,石亭中的除了梁嗣音外,其余两人脸色顿时一僵,嘴角笑意也慢慢沉了下去。 反观梁嗣音也不抬眼,只是静静盯着水中漂浮的茶叶,仿佛没听见般,视若无睹。 意料之中的结果。 梁安如再度行礼,比上回更隆重些,她卑躬屈膝道:“梁安如见过怀玉长公主……殿下。” 眼见梁安如额间冒出不少冷汗,身体也发着颤,不足以支撑平衡。 半晌,梁嗣音才淡淡道:“你与本宫同是长公主,又何来行礼一说。” 梁安如哑口无言:“我……” “你若是想跪,便跪着。”说完,梁嗣音起身,对身侧宫女道,“累了,回宫。” “是,殿下慢些,看着脚下台阶。”绿桃应着,她再清楚不过,自家主子与梁安如水火不容,今儿极为难得出来一趟,好端端被扫了兴致,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红杏虽对梁安如心有不满,但碍于表面没说什么。她动作利索收拾着软垫茶具,紧随其后。 梁安如见梁嗣音就要走,更是心急如焚提着裙摆,不顾姿态跑过去挡在了三人面前。 “你不能回去!” * 御书房,皇帝批改完奏折。 他抬头看向对面男人,问道:“裴卿,怎么突然想起去边陲了?” 裴璟垂下漆黑的眸,一字一句说得诚恳:“逆贼皆已伏诛,如今皇城风平浪静,臣也该替陛下守着边陲,以免他国来犯。” 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长指抵着额间,迟疑道:“裴卿,你莫不是有什么私心吧?” 裴璟拱手,单膝跪地:“臣不敢,只是想替陛下分忧而已。” 梁易萧扫过裴璟稍稍攥紧的拳,手背隐隐有青色筋脉隆起,而后他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裴卿,在此次叛乱中有功,朕本该大赏于你,但你非但不领赏,还要主动要求去边陲。” “倘若传到百姓耳中,朕岂不是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君?”帝王生在骨子中的威压不言而喻。 现今,百姓谁人不知是裴璟冒死救驾,才将太后一派反叛之人拿下。如若宫中转眼传出裴璟去了边陲,那百姓势必会对皇帝不满。 边陲荒凉之地,谁也不愿去,更何况是刚获得战功累累的大将军。 “臣没有此意,却也有私心。”裴璟没有隐瞒,解释道,“臣只是想再去一趟罢了。” “回去一趟……”梁易萧挑眉,“难不成,那里有什么人,值得裴卿回去?” 裴璟坦言:“有。” 梁易萧顿时起了兴趣:“那不如接回来,让朕瞧瞧是何等人让裴卿这般牵肠挂肚,竟连皇城都不愿待了。” 要知道皇城脚下,是众多达官贵人挤破头,也要进来的地方。 裴璟嗓音压着,仿佛在克制什么,他说:“确实牵挂,但回不来了。” 她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火海,再也见不到了,想要弥补也没有任何方式。 既是边陲遇见的,思前想后,也只好凭借记忆画副她的画像,贴满那荒凉之地,总有一天会寻到白玉幸存于世的家人,那样他也有忏悔的地方了。 最起码,这样可以或多或少减轻一些愧疚。 可眼前这位年轻帝王心中早已有决定,他说:“裴卿,这边陲你去不得,朕会派别人去,唯独不能是你。” 手握兵权,又受百姓爱戴。 梁易萧不可能把这样一个隐患推去远处,反而要捆绑在身边,时时监视对方行动,以免功高盖主,有了不臣之心。 同样也是在太后叛乱过后,他往裴璟身边安插了眼线,就算裴家满门忠烈,梁易萧也不得不防。 无情最是帝王家。 这句话在梁易萧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陛下……” 裴璟还想再说句什么,被梁易萧抬手打断:“朕耐心有限,前些日子得了匹好马,养在宫后的一片竹林,让高洪带你去领赏。” “其余的,朕不想听,下去吧。” 梁易萧明晃晃下了逐客令,裴璟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低眸:“是,臣谢陛下恩典。” 反倒是旁侧候着的高洪听了,浑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颤颤巍巍跟在裴璟身后踏出了御书房。 宫中谁人不知,那片竹林是怀玉长公主的地盘,如果不慎撞见了,让梁嗣音回想起高洪当日所作所为,不打三十大板不罢休的架势。 那可想而知他的下场会有多惨。 躲这么多日,终究是躲不过去了吗…… 思及此,高洪认命地闭紧了双眼,长叹一口气:“裴将军,随奴才去竹林吧。” 第24章 高高在上 埋三下 竹影低斜, 漏进微光疏密有致,不偏不倚落在那袭雪白大氅上,兜帽下藏着张极为娇艳动人的脸。 仿若一颗蒙尘许久的明珠, 被轻拂去青色薄灰, 重泛皎皎荧光。 矜贵又疏离。 梁安如攥紧衣袖,想起母后所处境地和遭遇,她语气不由带着哀求对眼前人说道:“恳请怀玉长公主殿下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让安如见母后一面。” 见梁嗣音神色淡淡,没有理会的意思, 她又急道:“仅见一面就好,安如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梁安如眼圈一红, 周围充斥湿润雾气, 瞧着她眸底盛不住的泪水就要簌簌往下掉。 梁嗣音闻言,面无表情看向她:“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对本宫没用。” 倒也不是别的。 在梁嗣音还未曾和亲前,梁安如就用过此等法子,表面抹个眼泪让人心疼, 继而暗地里跟太后合谋, 以此诓骗她。 说白了表里不一,不值得深交。 “安如知道先前的事, 所作所为无法原谅,但……”她抽泣着, 泪眼婆娑。 梁嗣音直截了当拒绝:“本宫不会帮你,自己去找皇帝。” 梁安如连连摇头:“皇帝恨不得将我杀了泄愤,又怎会出手相助,况且他能留我活着, 不过是另有用处……” 本来梁易萧是要把她一并处置的,但想起邻国来和亲,说要求娶一位公主,才勉强放过了梁安如。 梁安如曾打探过这位自己即将去和亲,还未曾谋面的皇帝。 与北幽死去的老皇帝年岁相同,性子是个暴虐的,相传曾用美人.皮活生生剥下来做鼓,也白骨做凳。 送去的美人入账便是痛苦不堪,自始至终没一个好结果,不是死就是疯,甚至囚禁。 相比之下,北幽老皇帝和善,早知如此她就该去和亲而不是让梁嗣音顶替,遭来了更大的祸患。 想着,她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也算是遭了报应,躲不掉。 “那你怎么知道本宫就不会想杀了你?”梁嗣音话语轻描淡写,目光却是认真得很,“想死,不拦你。” 梁安如被她突如其来的眼神震慑住,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看到梁嗣音就要走,她还是下意识想追上去,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不料被绿桃拦住,她警告道:“倘若淑兰长公主执意再向前走一步,休怪奴婢翻脸无情,做以下犯上的事。” 梁安如见绿桃气势汹汹,顿时泄了气。 原来没了母后庇佑她什么都不是,就像梁嗣音以前一样,空有虚名,凡事不能由自己做主。 走了一段小路,红杏见没人跟上来,又瞧见梁嗣音脸色不太好看,她不禁自责道:“陛下都明面上说过不要淑兰长公主来打搅主子,可她偏偏要来,先前奴婢拦下了,今儿确实是奴婢失职,坏了殿下的兴致。” 梁嗣音不以为然道:“本宫了解她,梁安如要真的想来找,你们拦不住的。” 她在深宫中长大,早看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任谁也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捏的。当年梁嗣音性子要是软弱些,恐怕活不到现今。 自从生母驾鹤西去,他们姐弟二人慢慢没了父皇宠爱,她和梁易萧自小相依为命。要清楚深宫中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三天两头被蛮横挑刺,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才好。 由于他们那会儿年岁小,又不受重视,宫女太监见风使舵,暗中使过不少绊子,闹出几回祸事,险些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梁易萧皇子身份对太后有用,二人也绝非能活到现在。 然后就是被迫姐弟分离,梁嗣音表面被养在宫外,实则是太后变相囚禁,关起来监视一年又一年,除了她自个儿外,身边人谁都可以出去。 原因无它,要梁嗣音做太后手中人质来管束皇帝,所以导致宫中没几个大臣官员见过她,看着面生。 再后来顶替梁安如去和亲,她才得以一见外面天光…… 梁嗣音对人对事,向来抱着有恩报恩,有仇必报的态度,断然不会让自个儿受半点委屈。 也并不否认她失忆时软弱无能…… 主仆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皇帝专门安放马的地儿,看梁嗣音面露诧异,绿桃解释道:“先前殿下不在宫中,陛下就经常来这儿逛逛,顺便把马养在了此处。” “如若殿下不喜,奴婢去禀报陛下,看能不能将马牵至别处。” “无妨。” 说着,红杏不知从哪里寻来些新鲜竹叶,细看上面还覆盖着未曾抖落的雪,将她脸映得白了些,兴奋得像个孩童:“殿下,要试着喂马吗?” 闻言,梁嗣音抬头瞥了眼,是匹浑身通白的马,与身后满地的雪似要融为一体,瞧着倒是壮美。 “也好。” 看红杏眼含期待,鬼使神差的,梁嗣音颔首答应了下来。 与其说喂马,不如说是换了个地儿歇脚,绿桃怕红杏生出事端在旁看管,反倒是梁嗣音独自进了竹屋,远远望着二人打闹。 听见她们欢声笑语,梁嗣音仿佛回到了从前,想起了那段在将军府和蒲欢朝夕相处的日子。 而后,她缓缓倚在窗边阖了眼。 * “裴将军莫怪,这竹林在后宫边上,怕扰了里面住着的娘娘,所以走得偏僻些。”高洪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带路,眼看快到竹林,他手中握着的拂尘抖得厉害。 裴璟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他道:“高公公若不舒服,裴某自己进去就是。” “这……”高洪无意识向里面望了眼,又伸手擦拭着额间的汗,千叮咛万嘱咐道,“也好,那咱家就在外头等着,裴将军进去后,切记莫要惊了贵人。” 他低应道:“裴某知道了。” 竹屋前,一袭雪白大氅闯入了裴璟视线—— 那人背对着他,孤身倚靠在窗边,整个身体缩在软绵里,宽而大的兜帽稍稍滑下,一头青丝散落,难掩殊色。 朦朦胧胧,看不清容貌。 莫名熟悉感在心头滋生。 本能反应驱使着裴璟想要靠近。 他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好似生怕对方下一瞬就消失不见。 就在裴璟差十几步快要触到时,他看见两位宫女一前一后从不远处走来,异口同声说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喂完了?” 女子嗓音含着些许倦意,尾调也随之拖长。 听到声音。 裴璟双腿顿时像捆绑着铁链,拖在地上,他一步步走得艰难。 殿下…… 她究竟是谁? 正想着,宫女口中所说的殿下好似听见动静,眼看她偏头即将探过来,裴璟身形一偏闪避竹屋旁侧,躲了过去。 不见踪影。 梁嗣音眉头紧蹙,难道是错觉吗? “殿下,在看什么呢?”红杏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许是累了。”她回头吩咐道,“随本宫回去吧。” 待三人身影愈发走远,男人看着掩盖在大氅下若隐若现,带点踉跄的双脚,浮起了他深藏在脑海中的回忆。 裴璟方才在竹屋后的缝隙中看到,还不敢确认,直到现在真的慌了。 美人肌肤冷白似雪,唇不点而赤,浸润着水的光泽,中间浮一点小痣,惹人采掇。 与记忆中那张朝夕相对的脸慢慢重合,除了眼含淡漠外,二者并无不同。 他神情晦涩难辨,眸底终是忍不住泛起了红,却又不敢鼓足勇气跟上去,实在怕自己脏了对方的眼。 裴璟放缓了步调,走近先前梁嗣音所在之地,他泛白的指节无比珍惜触摸着,已经没了余温。 凭着肌肉记忆,他指尖一下又一下粗笨临摹着美人容貌,直至触到她遗落的一颗小玉珠。 裴璟极为珍惜地攥在手心,似要揉进血骨般强硬,他低下眼,又忍不住窥探,妄图找出真相。 如果眼前人真的是白玉,那跟她一样肩膀上有伤的被烧死之人是谁。 那夜,裴府院落死去的人很多,柳尔蓉,嬷嬷,琦儿也在其中。 他仔细清点过数目,没有偏差。 又究竟是何人救了白玉,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相。 裴璟愣怔,回了神。 他喉间一哽,停在半空的手臂颓然垂落,僵着腿后退半步,似是想到什么,继而向着出宫方向去了。 * 宫墙深,再度飘落了雪。 绿桃撑起伞贴心为梁嗣音,将细碎的白花隔绝在外:“今年的雪下不少,停歇几个时辰便又来了。” 梁嗣音手搭着红杏缓慢而行,深深望了一眼:“原来雪也不好看,反倒冷得厉害。” 红杏附和:“是啊,殿下回宫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个太监模样的人,行为莽莽撞撞,险些摔倒。 绿桃护在梁嗣音身前:“胆敢冲撞长公主,真真是放肆!” 那人听了浑身一哆嗦,瞬间跪伏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奴才一条小命。” 无意中说出了真心话。 倒是引起了梁嗣音的注意,她眼神无波透露着疏离:“抬起头来。” 太监咬紧了牙,双手抓住拂尘,他抬起头并不敢直视:“奴才遵旨。” “原是高洪公公。” 高洪咯噔一下,不寒而栗瞬间涌上心头,他止不住地磕头:“奴才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梁嗣音低睨着他,讽刺道:“托公公福,本宫很安。” 高洪听到这话,冷汗直流,干巴巴笑道:“长公主洪福齐天,奴才,奴才……” “本宫清楚高公公为人,一向赏罚分明。”梁嗣音语气停顿,“你今儿冲出来,让本宫受了惊,该当何罪?” “自然,自然……”高洪结结巴巴道,“自然要去慎刑司受罚,奴才全凭殿下定夺。” 梁嗣音看了眼绿桃:“你去带高公公去领罚,要亲眼看着他受完才好,不可遗漏。” 绿桃领命:“是,殿下。” 说完,红杏适时接过伞为梁嗣音打着,绿桃则是走到太监面前,语气冷淡:“走吧,公公。” 事情发展到这,高洪已经确信眼前人就是当日在裴府的外室,让他强行问责污蔑,并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的那个女子。 还记得,高洪在众目睽睽之下,高扬着下巴,指尖摇晃着十三王爷的玉佩,不由分说,恶语相向:“一个小小外室,竟敢命令本公公做事,拿下。” 说实话,当日倘若不是裴璟拦着他就得逞了。 高洪并不会把人带到皇宫中,势必会去外面偏僻处,神不知鬼不觉给个了结。 毕竟,人生在骨子中的恶念总是无穷无尽,高洪作为一个太监,有些难言的癖好,便是看美人亲自被绞杀前,娇颜上不停流露出来的恐惧和害怕。 越是这样,他就越兴奋。 由此已经有不少宫女受了害,惨遭毒手,但人微言轻面对梁易萧面前的红人,她们身处后宫,一年到头来见不到皇帝,又怎敢反抗,尽头是咽下委屈没有声张。 没成想,遇到长公主殿下。 早知道,就不该起了无端的贪念,把自己彻底葬送。 想到这,高洪双腿一软,爬着向前想要抓住雪白大氅一角,却扑了个空,于是痛哭流涕道:“殿下饶命,当日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饶奴才狗命,求求殿下……” 高洪话没说完,梁嗣音打断道:“绿桃,高公公看着神智不清,你去顺便给他换个舌头,免得胡言乱语。” 她做外室一事,必不能让人知晓。 先前得罪过梁嗣音的,也要一个一个慢慢收拾,让他们痛不欲生。 “是,奴婢这就去。” 话毕,绿桃极为娴熟批晕了高洪,双手拖着往慎刑司走去,在薄薄的雪地里拉出一道细而长的线…… 回到玉堂殿时,皇帝也在。 见梁嗣音进了殿,他随即站起身遣退了一众人等,然后快步上前:“长姐,我有事跟你商议。” 她放下兜帽,边走边解着大氅:“何事非得陛下亲自来一趟?” 梁易萧回:“我怕长姐在宫中住着闷,特地在宫外修建了做公主府,先把图纸拿来让长姐看看合不合适。” “陛下看着办就是。”梁嗣音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君臣有别,哪有君问臣的道理?” “莫要跟我生分。”梁易萧轻抿一口热茶,问道,“方才是不是碰见了淑兰长公主,可有为难长姐?” 梁嗣音反问:“说没有陛下会信吗?”宫中遍布着眼线,有什么不是梁易萧不清楚的。 见梁易萧明显噎住,她问:“你身边可有个叫高洪的?” 梁易萧不解:“长姐问他作甚?” 梁嗣音垂眸,轻轻撇去茶上的浮沫:“方才路上冲撞了我,叫人打发去慎刑司了。” 耳闻,梁易萧倒是没有异议,反而着急询问道:“长姐可有伤到?” “不曾。”梁嗣音慢条斯理放下茶盏,“若高洪从慎刑司出来,还请陛下把他交给我,我身边也缺个人管管这宫殿。” 她又怎会如此轻易放过高洪,要他生不如死才好,报了当日之仇,好来一解痛快。 “想要什么拿去就是,长姐又何必与我客气。”梁易萧没多想,“我将长公主府建在了将军府边上,觉得如何?” 怕梁嗣音不清楚,他继续解释道:“想来长姐之前住在他处,后又去北幽和亲,并不知晓这将军府,是裴璟所住之地。” 听到裴璟二字。 啪嚓—— 梁嗣音手中茶盏不可抑制摔落在地,她连抬头看向皇帝的眼神,都不自觉泛起了冷意。 第25章 再度重逢 埋四下 裴璟…… 是她不可磨灭的污点, 堂堂长公主做了将军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说出来势必会贻笑大方,有损皇家。 更毁清誉。 就算是血浓于水的皇帝, 梁嗣音也绝对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毕竟不光彩。 再加上太后垂帘听政时,梁易萧来看梁嗣音也是每年她过生辰时,才能见一面。 其中被监视,两人交谈并不多。 梁嗣音不敢断定皇帝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又或者说是不想冒险。失忆期间发生的事, 还是越少人清楚对她越好。 梁嗣音有她的高傲,绝不允许泄露半分,得让在裴府见过自己的人, 全部闭了嘴才行。 近的有高洪, 远的全在裴府中,至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王爷梁永安, 也该去瞧瞧。 倒也不是别的,皇家颜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永安要有点脑子也不会说出此事。 梁嗣音只是想确认梁永安当日是否认出了自己, 而假意装作不知,然后送给她玉佩, 继而遭出一系列祸端来。 至于裴璟她得寻个由头再收拾,他手中军功累累, 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 思及此,她额间隐隐胀痛,然后抬手用指尖缓缓揉了起来。 绿桃适时从宫外送完蒲欢兄长谢淮之护膝回来,一脚踏进了玉堂殿。 她规矩行礼:“殿下, 护膝送过去了。” 梁嗣音回神,看向她:“蒲……谢淮之家里如何,有没有本宫需要帮衬的地方?” “回殿下,没有。”绿桃走近些,低语道,“今儿奴婢去找谢淮之时,却是发现了件古怪的事。” 梁嗣音问:“发生了何事?” 绿桃回道:“奴婢在去谢家路上碰巧遇见谢淮之遭到为难,本想着上去帮忙,但突然冒出个面生男子,把那些个找茬的全教训了一顿。” “后来,奴婢送完护膝没停留,就跟着那男子去一探究竟,没成想最后进了裴将军所住府邸。” 闻言,梁嗣音眉头紧蹙,衣袍下手指微蜷,蒲欢已经死在他剑下,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去,惹人笑话。 红杏捧着茶,探过头来,八卦道:“奴婢听说裴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先前皇城叛乱,他救驾在前,自个儿府中倒是走了水,死伤一片。” 梁嗣音接过茶,往上面吹了口热气:“死伤一片?” 那倒是少了许多麻烦事。 红杏点头:“奴婢还听说,裴将军为一个女子守了好些天的墓,也不知真假。” “守墓不过是活人看的。”梁嗣音望了眼殿外逐渐消融的雪,“随本宫去一趟长庆殿吧。” * 长庆殿,皇帝正批着奏折。 高洪颤颤巍巍拖着一条腿,他死死手扶住殿门,想进来却摔了个仰面朝天。 梁易萧低着头,略显不耐:“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 前些日子,他去找长姐商议公主府的事,想是不合心意,到头来也没谈妥。 梁易萧心中不免难受,长姐先前为了他甘愿被太后关在别处,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抱怨。 可如今,梁易萧重掌皇权,自是万人之上无上尊贵。他想努力去弥补梁嗣音,却也不知从何开始。 总感觉长姐有心事瞒着他,憋着不肯说,想来是对其有所顾虑。 高洪费力爬起来,人打着哆嗦,他伤口遍布着布料外,肉眼可见的地方,不用想也是受了场实实在在的酷刑。 他在慎刑司受了折磨,出来时养伤几日才勉强能站立,思来想去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还是决定将所见所闻告诉梁易萧。 起码希望皇帝给个痛快,也好过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高洪张开空洞的嘴,试图说话,喉间发出极度怪异的声音,引起了皇帝注意。 梁易萧掀起眼皮,看到眼前场景,他愣了一瞬,随即想起高洪冲撞长姐被打发去慎刑司,眼神又显而易见的恢复如初。 “不养伤,来朕这里作甚?”他面露不耐,难不成指望个残废来管长公主的宫殿,高洪伤势之重,送过去恐怕不能自理,还无缘无故给长姐添了麻烦…… 但梁易萧身为天子,一言既出,断没有收回去的理。 高洪眼角含泪,他说不出话,又拖拉着一条腿往前挪了几下,目光盯着长桌上的几张白纸不放。 梁易萧似有察觉,他一顿:“有话对朕说?” 听到回应,高洪忙不迭点头,皇帝顺手将纸和笔一同扔了下去。 扑通—— 高洪跪了地谢过皇帝,人耗尽力气,他没法子再度站起来,只能慢慢爬过去。 眼看,越来越近。 他终于触到了纸的边缘…… 不巧,身后传来阵脚步声,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宫殿回荡:“陛下,怀玉长公主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梁易萧没犹豫,抬起手一指:“传。” 反观,伏在地上的高洪着急慌忙想把笔和纸藏在身下,身体颤抖着不成模样。 完了。 这下他真的完了。 “臣拜见……” 梁嗣音话语刚说了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皇帝扶稳了手臂:“长姐受着伤,无需多礼。” 说完,有小太监识得眼色搬来一把带软垫的红木椅子,小心放在梁嗣音身后。 梁嗣音摇头,回:“陛下是君,礼节不可废。” “无妨。”梁易萧顺势轻按着对面人肩膀,让其坐下,“他们不敢多言,若乱嚼舌头朕自会处置。” 梁嗣音环视四周,看到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垂着脑袋,她慢慢收敛长睫,将视线落在了高洪背脊。 以及被藏在他衣袍一角白纸上,后者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薄唇微启,问询:“高洪公公,怎么不起来,是被陛下问责了吗?” 梁易萧如实告知:“没有,他好像有话对朕说。” “原是如此。”梁嗣音点头,上下扫了一眼,她不紧不慢道,“慎刑司未免下手重了些,先前陛下说要把高公公交给玉堂殿,不如让臣随行宫女带回去顺便医治,医好了再问也不迟。” 话毕,高洪止不住摇头,那架势仿若疯癫了般,令人难以接受。 梁易萧听见长姐言辞诚恳,也不好说什么,他道:“来人,送高洪回玉堂殿。” 待那诡异的声音渐行渐远,宫殿重归平静时,她看到地面仅留下一团揉乱的纸,和夹在其中的笔。 梁易萧才问道:“长姐有什么要事相商?” 梁嗣音面色平静,回:“闲来无事,想去陛下所说的长公主府瞧瞧。” * 裴府,阒然无声。 裴璟失魂落魄踏进府门,他在清涯寺翻寻了一夜,也没找到想要的答案。 不过有一点肯定,白玉没死。 那具尸体另有其人,必是被故意安排的。 左思右想,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身穿一袭青衫的男人,琥珀色的狐狸眼似笑非笑,曾送给裴璟一幅画。 是扶玉在书房当他面所画,仔细对比,与那日去接回长公主时,高洪不慎遗落在马车里的画,手法相同。 可以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起初,裴璟并不在意。 可上回他去了次竹林,眼睁睁看到梁嗣音与白玉容貌一致,又展开画卷互相比对,不由得多想。 裴璟本欲去找扶玉问个明白,但谁知清涯寺其所住之地,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毫无踪迹可寻。 连扶玉自己,也仿佛在世间没存在过似的,人间蒸发。 原因种种,只能说明扶玉是北幽之人…… 想到此处,府门外不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恰好打断了裴璟思绪,又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殿下,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裴璟已然转过身,向长街望去—— 宫中马车稳稳停在对面的长公主府前,梁嗣音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绿桃身上,正缓而慢弯腰探着,走下了马车。 她遮掩着容貌严严实实,身侧簇拥着一众宫女太监,是裴璟无法触及的距离。 一条长街,隔了两个世界。 终于,裴璟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没忍住穿过了这条分界线,想见见她。哪怕一眼就好,也不用去睹画思人。 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顿住脚步,毫无征兆回了头。 猝不及防,隔着厚厚遮容颜的纱,四目相对—— 熟悉又陌生。 曾几何时,也是长街。 裴璟高坐马上,低睨着她与扶玉,漆黑的眸底是无尽淡漠。 物是人非,今儿倒是完全反了过来,换做她目空一切了。 裴璟无意识放缓脚步,众目睽睽,他垂落长睫,连带着动作僵硬,抬手行礼:“臣见过殿下,祝殿下顺遂无虞……” 是白玉藏在香囊中的纸条上前半句话。或是他的试探,又或者是为了旁的东西。 人来人往,好奇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裴将军罕见低头,而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只是静静看着裴璟,一言不发。 直到,红杏小声提醒:“殿下,该进府了。” 梁嗣音错开眸光,没理会裴璟,她淡淡说道:“进去吧。” 正当梁嗣音要离开时,身后再度响起了裴璟的声音:“臣见过殿下,愿殿下……” 梁嗣音仿若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公主府里走去,还是红杏说了声:“殿下,这裴璟将军也不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一会儿过路马车怕是不方便。” 她回头,看见不远处的裴璟站在原地,仍旧低垂着眼保持行礼姿势,动也不动。 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可笑又可怜。 但梁嗣音今儿有旁的事,没兴致与其纠缠,她面上瞧不出一点情绪,开口间满是疏离:“本宫与裴将军好像不熟。” 第26章 她还活着 埋五下 不熟…… 短短几字, 彻底打断裴璟念想。 此话一出,连着他头也垂更低了些。 “是臣冒犯殿下。”男人嘴角一顿,“今日有些唐突, 臣失礼了。” 闻言, 梁嗣音环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回道:“裴将军有自知之明就好,本宫也不想落个刻薄的名声。” 是啊,乌泱泱的人。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低头行礼,一次两次都不得回应, 未知真相者还以为她一个和亲回来的长公主,故意摆架子让人难堪。 要知道,她回皇城也是裴璟亲自护送回来的。倘若围的百姓更多些, 恐怕要传到宫里梁易萧耳中, 再有妄加揣测者说道一番,那后果不是梁嗣音能掌控的。 梁嗣音自个儿也没料到会这么快相遇, 她略过男人头顶望向将军府牌匾,似曾相识又陌生得很。 她曾困在那四角院落尝尽苦楚,也识得了人情冷暖, 分分合合。 左右不过一个权字。 如今, 梁嗣音得偿所愿高高在上,也有了实打实的权利地位, 那接下来就该一雪前耻。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裴璟噎住, 他行礼的手一僵,抬头望向眼前被厚厚遮纱挡住的容颜,明明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发觉相隔甚远。 彼此间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阻拦着。 或是簇拥在梁嗣音周遭的一众太监宫女,又或是她极为平静的话语,窥不见一点松动。 如果梁嗣音恨他,自会是含着怒意,就像此前她住在将军府,受了不公的待遇,也会冲裴璟生气质问。 原来,他已经调不起她的任何情绪波动,跟过路人并无二致。 裴璟头一次觉得让梁嗣音恨自己也是好的,那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可现下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毫无瓜葛了吗…… 他如鲠在喉,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方才觉得殿下像一位故人身影才忍不住叨扰,而今想来是臣眼拙,请殿下恕罪。” 红杏听了这话,不满的小声嘀咕道:“这裴将军真会说笑,我们殿下生得好看,又怎是旁人可以比的。” 说话之际,搭在红杏身上的手悄然离开,梁嗣音不紧不慢走下长公主府门前的石阶,在男人错愕的眼神下,来到他面前。 裴璟愣怔,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人,竟不知该怎样才好。 紧张又不知所措。 半晌,梁嗣音用指尖将遮面的纱移开一个细小缝隙,小到只有他们二人可以看到彼此。 默契的没有说话。 他紧紧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不愿放过她眼神里每个细微的波动,却是寡淡一片,略显薄凉。 在长久的注视中,裴璟不由屏气凝神,生怕有片刻喘息惊动了眼前人,但终归他还是败下阵来。 竟生出了想伸手去触碰的心思。 梁嗣音垂眸,扫了一眼男人手背上隐隐爆起的青脉,她靠近也不看裴璟,继而慢慢吐出几个字:“裴将军所说的故人,是早已亡故的人吗?” 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同时,独属于她的香味猝不及防钻进了裴璟鼻尖,他手掌不自觉攥紧,虽说是俯视,但莫名有种俯首称臣的感觉。 裴璟喉结滚动,音色哑了些:“回殿下,她还活着。” 人就在眼前,不能去碰罢了。 “她死了。”梁嗣音话语轻描淡写,仿佛一个置身于外的旁观者。 她看着裴璟眼中逐渐翻涌起来的情愫,不知怎的,梁嗣音提不起一点兴趣,然后又将容貌严严实实遮住,从容不迫转身离去。 意料之中的。 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不用过多思索,也知道是裴璟跟着追了上来。 梁嗣音顿住脚,威胁意味十足:“裴璟,本宫府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言外之意,再近一步莫说是将军,就是皇室中人,她都会全部赶出去。 说完话,梁嗣音不再理会裴璟,她缓缓回身,搭着红杏往长公主府走去。只留下裴璟一个人停在原地,呆呆站着,不肯离开。 梁嗣音此举无非就是想让裴璟知晓她还活着,让其自乱阵脚,也好挑出些毛病,去了他将军的名头。 皇城脚下,也不止他一个满门忠烈的,换了谁都可以来当将军。只有裴璟没了所谓的地位,她才能安心报蒲欢和自己的仇。 这是原因其一,其二则是派使臣送她回来的扶玉。 回忆当日裴府,火光汹涌—— 柳尔蓉为报杀子之仇,放了把火来烧她所住院落,窗和门被铁链锁着,梁嗣音本就带着伤,自是逃不过。 浓烟攀附过她喉咙口,压着喘不过气,她倒地蜷缩一团在屋子中间,痛苦不堪。 即将窒息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蒲欢在唤自己:“姑娘。” 一句又一句,肝肠寸断。 就在梁嗣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从后窗突然闪进来一抹黑影,男人修长手指缠绕着带血的金丝,恍若索命厉鬼般走来。 他琥珀色的狐狸眼,倒映着无边无际的火海,倾身而下。 再后来,梁嗣音意识模糊被人抬起,似乎去了一间挂满画卷的屋子。 月光下,扶玉嘴角携着一支兰花,他半倚在对面,抬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 等她再次醒来就看到梁易萧,渐渐恢复了记忆。 醒来几天后,梁嗣音猛然发现,扶玉曾经是她去北幽和亲路上随行一员,亦是想下死手杀自己的人。 如若不是梁嗣音及时与跟在身边的亲信丫鬟换了衣着打扮,怕是难逃一死,最终她面对追杀,慌不择路滚落山崖,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可惜,失去了记忆…… 扶玉是北幽人,又清楚她和裴璟之间的事,放梁嗣音回来无非是想挑起矛盾,此事一旦让梁易萧知晓,那皇城将不得安宁。 刚逢叛乱,又出了这等有辱皇家之事,梁易萧必是勃然大怒,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北幽打着的就是这个主意,越乱越好,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其心实在可诛。 梁嗣音走在高墙内,意味不明收回目光。 长公主府修建的是好,全部照着梁嗣音的喜好来,可以说是称心如意,唯独美中不足就是对面的将军府。 不过,这将军府到底能存多少时日还未可知,等到时候她再搬进来也不迟,免得脏了眼睛。 “绿桃。”她轻声唤道,“叫人将府中收拾出个后院,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住进来,也好有个庇护。” 绿桃诧异,迟疑道:“殿下,那些人住进来万一他们手脚不干净……” “无妨。”梁嗣音淡淡说道,“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住进来就是。”反正也脏了。 在将军府消失之前,她不会住进来,与其搁置不如让别人住着,也好沾沾烟火气。 “是,奴婢遵命。”说完,绿桃低着头往后院去了。 与此同时,在公主府高墙另一侧——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长街一侧,穿着袭淡蓝衣袍,袖口被洗得发白,衣料上原本的花纹消磨殆尽,早已没了样子。 他面容冷白,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仰头注视高墙片刻,不自觉抱紧了怀中护膝。 脑海中浮现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着对自己说:“淮之,我们谢家就靠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了。” 请来医治的老先生说,母亲熬不过这个冬天,等过了冬,到时候他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孤苦无依。 谢淮之在此处等待许久,除了怀玉长公主的容貌之外,方才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无视旁人打量的目光,逐渐将视线转移到府门前的裴璟身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对高位者的艳羡。 直到昨日,谢淮之拿着不知何人送来的护膝去换取银钱,当铺老板娘曾在宫中待过,一眼便瞧出了是珍贵物件。 他抱着护膝,思来想去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位官家,甚至怀疑是别家姑娘小姐送来的,毕竟心悦他之人不在少数。 可逐一探查后,均是徒劳无功,没有结果。 谢淮之这才想着来皇城脚下,寻个铺子去碰碰运气,没成想转身就碰到了怀玉长公主的马车,华贵无比。 鬼使神差的,谢淮之双脚像挪不动步子似的停了下来,恰好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绿桃姑娘。 转而望了一眼梁嗣音,他不由陷入沉思…… 瞬时间,有种危险的念头在谢淮之心里滋生开来,如野草般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 长庆殿,皇帝心情愉悦。 原因无它,长公主府总算是被梁嗣音所接受,也不枉他耗费一番精力想要补偿的心意。 要是长姐可以永远在皇城陪着他就好了,就跟儿时一样。幼时他无法得到的,长大就愈发想要,甚至开始有隐隐走极端的趋向。 梁易萧在殿里来回踱步,为了避免他国和亲再度将长姐推出去,索性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法子。 科举考试将至,若是在一众家世清白的子弟中替长姐选一没什么地位的驸马,既对他构不成威胁,又能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长姐有了归宿,还不用寄人篱下,这是梁易萧想到的最好结果。 思及此,年轻帝王的脸上充斥着笑意,久久不散。 直到小太监弯腰碎步走进宫殿禀报:“回禀陛下,奴才听跟着长公主的宫女说……说这裴璟将军曾与殿下在长街站了许久,也不肯回府。” 听到这,梁易萧收敛了笑意,随即皱起了眉来,不怒自威:“怎么,他一个将军敢打长公主的主意,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第27章 心悦殿下 埋六下 处理完长公主府中事宜后, 梁嗣音难得眯了一小会儿。 美人半倚塌上,双眸微阖,恍惚间梦到了边陲四处逃亡的日子。 彼时, 敌军动乱, 扰得百姓民不聊生—— 她死里逃生撞坏了脑袋,醒来后失去记忆,求生本能告诉自己往人多的地方走,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一路上,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茅草屋屋顶破败并不遮风,无家可归的人挤作一团,默不作声, 静静听着屋外响动。 梁嗣音亦在其中。 外头时不时有呜咽响起, 又或是马蹄踏过泥土的声音,冷兵器与血肉相撞, 尖叫过后便是人扑通倒地。 等没了动静,挨不住饿,他们才敢弓着腰结伴出去。 梁嗣音灰头土脸, 衣衫是贴身宫女的早已划破, 她身上披着件捡来还算完整的的外袍,哪里又有长公主模样, 饶是一般人都不会将两个人拿来对比。 再者说,她被太后关了长达十几年, 连皇帝每年才能见一次,大臣官员都不认识,何况眼前这些人。 如果说能认出来,更是无稽之谈。 梁嗣音裹着身子, 踉踉跄跄走在废墟中试图找寻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可惜,尸骸遍地,腐臭和血腥味充斥鼻尖久久不散,叫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再往前走,躺着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披头散发下藏着一张清秀的脸,她表情因过度惊恐而瞪大了双眼,早就已没了生息。 梁嗣音长睫一颤,伸出手抖抖瑟瑟拂过少女双眼,轻轻为其阖住,顺势拿来旁边破旧的草席,用尽力气勉强盖了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见得此等场景多些,心就麻木了。 嘎吱—— 突然,身后传来木枝踩断的声音。 梁嗣音随即回身,猝不及防被人掐住脖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费力睁开眼,是裴明远极度狰狞的脸,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本少爷,要你偿命!” 闭上眼,那种恐惧和窒息感再度涌了上来。 直到,梁嗣音感觉仿佛有人推着她的肩膀,柔声唤道:“殿下,殿下。” 而后,她猛地从梦中惊坐起来,瞬间冷汗不止。 红杏明显吓了一跳,满脸担忧攥着帕子,为自家主子擦拭额间:“殿下,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梁嗣音回神微微喘气,心有余悸道:“是啊,习惯了。”自从经历了那么一遭,她隔三差五总会梦到裴明远来索命。 红杏咬唇:“殿下,等奴婢回宫看看医书能不能寻个法子,将这做噩梦的习惯给压下去。” “有劳你了。”梁嗣音看了眼四周,“绿桃呢,回来了吗?” 红杏如实说道:“回殿下,绿桃姐姐回来了,在外面守着。” 梁嗣音颔首:“时辰不早,也该回宫了。” 踏出长公主府门,她抬起眼皮,望向对面的将军府—— 天色渐暗,男人身穿玄袍负手而立,阵阵凉风将他衣袂吹起,漾在无边无际的月夜,似要融为一体。 梁嗣音仅仅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她没有犹豫手搭着红杏,弯腰进了马车。 车轱辘渐响,她掀开窗帘一角,仰头而望,皎皎弯月缓缓在墨色中显现,愈发的亮。 男女情爱,两人纠纠缠缠。 犹如天上月有圆有缺,爱慕满了是圆,消耗掉的就是缺。 而她和裴璟,永远无法圆下去,从始而终都是缺的,再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 玉堂殿,天光大亮,淡淡花香四溢。 宫女为刚睡醒的梁嗣音细细擦拭着一缕又一缕青丝,她似水浸润过的唇微张,舌头往外推,然后慢条斯理地吐下一颗葡萄籽儿。 红杏捧着药盒而来,将大大小小的罐子放在桌前,恭敬说道:“殿下,奴婢能找到治高洪公公身上伤口的,全放在此处了。” 她扫了一眼,道:“拖上来。” 话音一落,绿桃连拖带拽拎着高洪后脖颈进了宫殿,不管不顾把人往地上一摔,四仰八叉躺着。 高洪颤颤巍巍,被割了舌又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对自己的下一步命令。 “本宫听说,高公公暗地里仗势欺人,害了不少宫女。”梁嗣音垂眸,拾起一颗葡萄把玩着,“今儿就让那些个险些受了你迫害的宫女们,来为公公医治如何?” 说完,偌大的宫殿中响起拍手声。 不过须臾功夫,便涌进来一众宫女,她们低着脑袋行礼,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梁嗣音瞥了眼桌上药瓶示意,“高公公的伤就拜托你们了,好生医治。” “是,奴婢遵命。” 说好听点是医治,不如说是变相折磨,各种药涂在身上容易起了冲突,更何况这些个宫女们对高洪心存怨恨,必然要下重手,巴不得他生不如死。 想来真是可怜得紧。 高洪喉咙口传来诡异的声音,她眉头紧蹙:“绿桃把他嘴堵上,直吵的本宫耳根子疼。” 过了不知多久,有宫女进来禀报:“皇帝正往这边过来。” “本宫知晓了。” 见梁嗣音即将起身离开,高洪以为要得救时。 不料,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在他眼前停住脚步,低睨道:“高公公治病哪有不疼的,放心,本宫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 说完,梁嗣音被红杏搀扶着走出了玉堂殿。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赶来的梁易萧,还没来得及脱下上朝的袍子。 “臣拜见……” 梁嗣音话说一半,意料之中的被皇帝打断:“长姐,说了很多次,莫要跟我行礼,生分得很。” 她看了眼四周,发现太监宫女都识时务退到离两人很远的地方。 “君臣有别。”梁嗣音摇头,“陛下看起来很急,可有什么事?” 梁易萧习惯性扶起她手臂,往宫殿里走,回道:“昨个儿,长姐回来的晚就没来叨扰,我听说在长街你和裴璟……” 梁嗣音接收到对面审视的视线,她道:“也没什么,曾听陛下讲过臣是裴璟从北幽使臣护送回来的,初次见面也得感谢一番。” “哦?”梁易萧狭长双目微眯,“难不成是我多虑了?” 梁嗣音笑盈盈,弯起眸子反问:“怎么,臣的话陛下也不信了吗?” “信,长姐的话我自然信。”梁易萧垂下脑袋,霎时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我没有怀疑长姐的意思。” 长姐为他牺牲那么多,到头来惹得自己怀疑,实在不该。 “陛下的顾虑,臣懂。”梁嗣音转移话题,“除了此事,还有别的?” “有,科举考试在即。”梁易萧语气停顿,“我打算给长姐在其中择一驸马可好?” 梁嗣音一怔:“驸马,陛下可是拿臣说笑?” 虽大多数不知道她失忆期间所经历的事,但明面上是从北幽和亲被送回来的,再招个驸马岂不是对那人不太公平。 看出了梁嗣音的顾虑,他说道:“长姐莫要多想,我不会强迫别人,招驸马看重的是你情我愿。” * 时值三月,春满人间。 宫中组织了场杏园宴,由今科进士仪态端庄,面容姣好者骑白马采花,来选取探花郎。 梁嗣音修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已大好,她乘着轿撵在皇帝千叮咛万嘱咐下,还是来到了距离杏园宴不远处的高楼上…… 她对什么探花郎是提不起兴致,反倒是在皇帝心中给裴璟埋下了猜疑的种子,反反复复,迟早会扎根。 梁嗣音把她要来这儿的消息早透露给了裴府,就等裴璟能不能上钩了。 既然他要来见自己,那便来。 来了再传到梁易萧耳中,循环往复,难免会对裴璟在朝堂上有影响。 谁会容忍一个手握兵权,又试图接近长公主的人,说是意图造反也未可知。 红杏盯着楼下杏花许久,说道:“殿下,就不想下去瞧瞧吗?” 见梁嗣音不搭话,绿桃难得打趣道:“你名里带个杏字,见了杏花可不亲切吗?” 梁嗣音不明所以抬了下眼皮,恰恰看到了穿梭在杏花林中的玄袍,那身影再眼熟不过。 良久,她半敛长而弯的睫:“听你的,去瞧瞧。” 梁嗣音觉得宫女多实在引人注意,于是就带了绿桃和红杏二人下去,其余的全在远处候着。 红杏一脸愉悦左看右看,连步调也开始轻快起来:“殿下,奴婢觉得茶里加点杏花味道也是好的。” 不过,梁嗣音全然没有什么心思,她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相对而来,距离愈发近了。 一个是裴璟,另一个她不认识。 裴璟肩头落了些许杏花花瓣,他拨开略低的木枝,向着许久不见,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影,快步走去。 可是临到头,他又顿住脚步,内心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才不显得唐突。 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厌烦。 犹疑之际,他眼睁睁看着一道穿红衣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男人步履从容,仪态端正,略粉的耳旁夹着一支杏花,他直直走到梁嗣音面前,行礼:“谢淮之见过殿下。” 梁嗣音诧异:“你就是谢淮之?” 谢淮之一双桃花眸深邃多情,冷白的脸上存着浅浅红晕,似是敷了天然脂粉:“回殿下,是的。” 梁嗣音不解:“找本宫有事?” “有。”谢淮之坦言,“听说陛下在为殿下招驸马,便过来了。” 裴璟神色愣怔,随后看见了谢淮之再次重重行礼,他坦荡而又挚诚地说道:“谢淮之,心悦殿下。” 咔嚓—— 树干晃动,裴璟身后杏花漫天而下。 第28章 别答应他 埋七下 谢淮之, 心悦殿下。 这句话在杏林中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不远处,梁易萧派来的太监听了, 他先是一愣, 暗自揣测几分真假,忙不迭转身往皇宫方向去送信了。 梁嗣音一怔,似是没预料到眼前场景,她退了半步,隔开距离:“莫要拿本宫说笑。” 她对蒲欢之死心有所愧, 自然会对谢家好些以此来做弥补,但眼下梁嗣音事情繁多,也不愿将他卷进来。 再者说, 梁嗣音经历了失忆那么一遭, 她捧起的真心被摔了个稀碎,又怎么容得下旁人。 一股欢喜劲儿没了, 很难再度恢复如初,若自己真的接受了谢淮之,那于情于理更是对彼此不公平。 男人弯起一双桃花眼, 笑盈盈又不失分寸, 他神色坦荡道:“谢淮之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殿下说笑, 是认真的。” 梁嗣音不解,她与谢淮之今日才见过一面, 说心悦未免太早了些,莫不是藏了别的念头。 如若她没记错,谢淮之被皇帝选定了探花郎,以后自然是风光无限, 大有前途。 想嫁给他女儿的大臣官员不在少数,更有权贵人家对谢淮之颇有兴趣,但相比长公主地位来说还是略低了些,难不成是想借着自己往高处爬上去…… 梁嗣音这么想,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她上下打量着谢淮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似是看出眼前人的疑惑,他缓缓说道:“谢淮之所图只有殿下……” 话音未落,便有人按耐不住,从杏林闪身而过,一袭玄袍裹挟着冷意,瞬时挡在了二人中间。 梁嗣音稍稍撩起眼皮,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眸子,他额间青丝垂落,隐隐有几根银发夹杂其中。 裴璟衣襟处微微起伏,仿若在极力克制什么,低垂的长睫颤了又颤,他开口说话却哑得发不出一点声响,依稀能分辨出嘴型,用唇语请求道:“殿下别答应谢淮之,好吗?” 莫名的,梁嗣音发现他在害怕,男人肤色古铜,眼尾沾染了些红,不细看倒是无法察觉。 在害怕她答应谢淮之……… 就算是答应了,与裴璟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淮之听不到裴璟说话,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有点发愣,但很快想起长街外眼前两人曾有过交谈,也就不奇怪了。 他再一次行礼,语气温润:“久闻裴璟将军大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裴璟没回头,他眼神紧紧盯着梁嗣音,不愿放过一丝一毫,那模样仿佛要把她容颜刻进脑海。 他回应身后人说道:“杏园宴在那边,你来此处找殿下作甚?” 谢淮之明显一噎,笑道:“倒是在下唐突,不知殿下与将军有约,搅了二位的兴致。” 裴璟当即命令道:“退下。” 谢淮之听了这话,踌躇不决,他攥紧了衣袖正准备告退时,就听见梁嗣音淡淡开口:“裴将军好大的威风,本宫还在就如此命令他人,是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吗?” 她眼神极为平静,静得不像话,落在裴璟心上,如刚开刃的刀割了一下又一下。 裴璟手背爆起的青筋微微一松,双臂像被打击到似的,颓然垂落,他回:“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梁嗣音别过脸,不看他,“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就像在裴府时,失忆的梁嗣音从来没有话语权,也未曾有人把她的话放在心里,除了朝夕相处的蒲欢外。 裴璟高高在上,连一点点温存都不肯施舍给她,而现今梁嗣音又凭什么去可怜他。 曾经是裴璟救过她一命,那又怎样,一把火早就还回去了,说两不相欠太难,他欠梁嗣音的终究是还不完。 闻言,裴璟恍然清醒,收回视线不敢与其对视,颤着音低声说道:“是臣……僭越了。” 是啊。 她现今是皇城的长公主殿下,受万人敬仰,尊荣华贵。并非困在裴璟四角院落,来路不明的外室。 见局势紧张,谢淮之适时打破沉默,道:“在下还是今日才知晓,殿下与将军相熟,实在冒昧。” “相熟?”梁嗣音绕过裴璟,给出了答案,“谢淮之你记好了,本宫与裴将军不熟。” 谢淮之应了句:“是。” 梁嗣音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谢淮之面前,回眸瞥了眼男人略显孤寂的背影,漫不经心道:“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说完,她没留余地离开了,谢淮之也慢步跟上去,剩下裴璟独自呆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无关紧要之人……” 这句话真是熟悉,如果没记错他曾经也对梁嗣音说过,之前不觉得有多难受,裴璟终于体会到为何那天,她宁愿拖着受伤的脚不停往前走,也不愿搭理他分毫。 可现下裴璟听了,只觉得心口发堵,堵得人喘不过气,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想挣扎却越来越深,到头来撕扯的厉害。 一阵翻涌。 裴璟踉跄转身,本意想要追上去,可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的话语:“谢淮之与本宫到底如何,轮不到裴将军指手画脚。” 他什么都不是。 竟然连个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 梁嗣音坐上回宫的轿撵,见谢淮之一路跟着,她纤纤玉手撩开帘子:“谢淮之,本宫对你没什么心思。” 言外之意,知难而退。 男人见长公主拒绝,脸色如旧没有难堪的样子,他道:“淮之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来日方长,以后的事谁都不知道会怎样。” 半晌,梁嗣音放下帘子,提醒道:“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若不是看在蒲欢的面子上,她断然不会与眼前人纠缠这么久,况且梁嗣音话已挑明,接下来谢淮之要是再有什么举动,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惜,谢淮之靠着蒲欢,在梁嗣音这儿终归是有一层滤镜,她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他,最多冷言几句。 劝其知难而退罢了。 男人目送着轿撵走远后,他腰才慢慢直起来,自顾自低喃道:“殿下送来的护膝,淮之很喜欢,除此之外人也很喜欢……” * 长庆殿,小太监弯腰迈着小碎步走来,扑通跪地。 “奴才叩见陛下。” 梁易萧抵着额头,心不在焉道:“怀玉长公主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抬起头:“回禀陛下,那探花郎谢淮之跟殿下见了一面,看起来相处不错。” 耳闻,梁易萧挑眉:“探花郎谢淮之……有听到说什么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答道:“奴才不敢惊动殿下,离得太远,就听见一句话。” 梁易萧眼神示意:“说。” “那探花郎谢淮之对殿下一往情深。”小太监攥着袖子,顶着脊背上的威压继续说道,“大庭广众说……说心悦殿下。” “当真?”梁易萧追问,“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未曾……” “下去吧。”梁易萧有点不耐地摆手,继而开始不紧不慢摩挲着下巴思索。 本来前些日子,他就或多或少知道长姐挑了几对男人护膝,往宫外送去,送给的人正是谢淮之。 起初,梁易萧没觉得有问题,现今想来,谢淮之当众表明心意,长姐也未曾有明显拒绝的意思。 想来是两情相悦…… 那为何长姐在听要招驸马时,又不同他说,或是许久不见与自己生疏了? 左思右想,梁易萧从一堆书卷里翻来覆去,重新看过他曾调查关于谢淮之的内容。 家世清白,人也不错,地位是有些低……除此之外并无不妥之处。 看来他得去玉堂殿亲自走一趟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姐有归宿是好事,但梁易萧越想,不知怎么心里越是不舒服…… 反观,梁嗣音一路脑袋发涨得紧,红杏在旁边揉着才略有好转。 她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淮之会过来找自己,虽说与蒲欢不是亲兄妹,但梁嗣音看见他总能想起蒲欢。 那股子愧疚之意一旦涌上来,再冷静也忍不住会乱了分寸。毕竟蒲欢是为了救她才打死了裴明远,也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 所以她对谢淮之,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出狠话,总是心有不忍。 红杏担忧道:“殿下,还难受吗?” “好多了。”梁嗣音轻阖着眼,“去长庆殿吧。” 皇帝应该有不少话要问。 轿撵停,她刚踏进宫殿内,就看到梁易萧要往外走。 梁嗣音行礼:“臣参见陛下。” “长姐,何须多礼。”梁易萧伸手习惯性去扶,“你们都下去吧。” “是。” 须臾间,宫殿空空如也。 梁嗣音主动开口:“陛下,有事问臣?” 梁易萧颔首:“长姐见到那探花郎,觉得怎样?” 梁嗣音不动声色回道:“见到了,仪表堂堂很不错。” 见长姐满意,他试探问道:“长姐要是喜欢,驸马就选谢淮之如何?” 梁嗣音诧异他的直白,委婉道:“臣和亲回来没几个月,未曾动过招驸马的心思。” “长姐说得有理。” 是他有点操之过急了。 “陛下若没什么事,臣先回去了。”说着,梁嗣音起身就要告退。 “长姐。”梁易萧唤道,“过几日春搜,许多大臣会一同围猎,随我去吧。” 原因无它,也该让未曾见过怀玉长公主的人,长长见识。 “臣遵命。” 梁嗣音点头应下,她转身之际脸色变得异常冷,不出意外裴璟也会在。 到时候聚在一起狩猎,狩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就未可知了…… 第29章 皮开肉绽 埋八下 皇家围场, 马鸣四起。 梁嗣音坐在高台,身旁红杏为其捧上一盏热茶:“殿下,喝了奴婢的药, 最近夜里还做过噩梦吗?” 梁嗣音接过, 轻抿一口:“偶尔会梦见一次,比之前好多了。” 当初在裴府,梁嗣音便时常能梦到自己和亲路上被追杀之事,后来老先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并没什么大用。 还是用了扶玉的法子, 让她每日昏沉,根本提不起一点力气,导致现今梁嗣音身子弱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 思及此, 梁嗣音望了眼无边的天, 没有云,风吹过发梢拂过她鼻尖, 一时间有些发痒。 “路上颠簸,长姐身子可有不舒服的?”梁易萧穿一袭金边做的袍子,上面绣着的龙身随他脚步晃动, 栩栩如生。 他似是预料到梁嗣音要行礼, 上前一步拦了下来。 “臣……”梁嗣音摇头,“身子养好很多, 也没想象中那么娇弱。” 梁易萧颔首,转移了话头:“前段时日, 长姐所说的赌坊我已让人查封,断不会有偿命还债,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 闻言,梁嗣音嘴角终于有了久违的微笑:“谢谢陛下。” “不打紧。”梁易萧叹口气, “是我疏忽了,应谢过长姐才是。” 赌坊原本在太后名下,他又长期被其打压,仅仅是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就让人焦头烂额,更别说是远离皇宫旁的事了。 梁易萧调查过,在此赌坊中折了性命的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继而引出一系列盗窃之举,连累无辜百姓,实在可恨。 梁易萧打量眼前人,总感觉哪里变了,可仔细想想又实在说不上来,他的长姐从北幽和亲回来,似乎心硬了很多。 尤其是面对高洪,人虽被折磨了个半死,但该医治还是医治…… 或是察觉到梁易萧的目光,她道:“陛下有事?” “没什么。”梁易萧移开视线,“只是觉得长姐变了很多。” “都是会变的。”梁嗣音不否认,“倘若性格不强势些,总有人会把臣当软柿子捏,包括陛下。” 梁易萧一怔,他无法反驳,说到底如若前两日长姐对探花郎的态度没那般强硬拒绝,恐怕真要被自个儿撮合在一起。 他垂下头:“长姐说得有理。” 梁嗣音伸手抚平男人略显褶皱的袍子,劝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没必要舍本逐末,切勿将心思都放在臣身上。” 说实话…… 自从梁嗣音回了宫,皇帝就一个劲儿想弥补之前遗失的亲情,故而在朝堂上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人极端过头,迟早会遭到反噬。 “是,我明白了。” 梁易萧低应着,在处理长姐一事上,是他太过偏激了些。 有小太监适时走来,道:“回禀陛下,有人在帐中等待商议要事。” “朕知道了。”梁易萧瞥了眼太监,向她道别,“长姐,我先走了。” “臣恭送陛下。” 目送走皇帝,梁嗣音不由松了口气,倘若再调查的深些,她做过外室的遭遇怕是要藏不住了。 到时候帝王一怒,梁嗣音也没法掌控后果。 红杏不厌其烦在杯盏中续了茶:“殿下,奴婢觉着陛下对您挺好的,也没必要那般……”话说一半觉得不太妥当,她咽了下去。 “好吗?”梁嗣音盯着水中浮起的茶叶,喃喃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过是皇帝用来抗争太后的一个幌子罢了…… 要是梁易萧真看重姐弟情谊,自己就不会去北幽和亲,也不会发生这些令皇族蒙羞之事。 绿桃身为暗卫,性子比红杏沉稳,她道:“殿下,今日围猎想要什么彩头,奴婢给您弄来。” “彩头自然是自己拿才好。” 说完,梁嗣音扫了眼不远处的弓箭,淡淡道:“绿桃闲来无事,教本宫射箭可好?” 绿桃不做推辞,她选了张较轻巧的弓箭双手奉上,开始绕到梁嗣音身后教习:“殿下,奴婢失礼了。” “无妨。”她握紧了弓,缓缓往外拉,直到看见猎场内出现了一身玄袍,是裴璟—— 男人身形颀长,手中牵着匹桀骜不驯的马,他步履稳健,额间青丝被风吹得扬起,一双黑眸瞧不出情绪,风华无可掩盖。 梁嗣音双眸微眯,再度拉紧了弓绳,而后弓箭头不紧不慢对上了裴璟衣襟处,她手指微颤。 一旦松了手,后果可想而知。 “谢淮之见过殿下。”男人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她思绪。 梁嗣音回神,她指尖上的力气一卸,那支早已在弓弦上的箭,猝不及防刺在了地上,旁边是一双未曾沾染泥土的黑靴。 谢淮之脸瞬间白了几分,确认过公主眼神没杀意后,伸手将箭从地面抽出来,此举连着他衣襟处起伏微弱,看模样想是废了些力气。 梁嗣音眉头紧蹙:“你来作甚?” 谢淮之垂眸回道:“臣在这围场中认识的人只有殿下,故想来拜见,不成想扰了兴致。” 说着,他小心把箭放在一旁。 梁嗣音自知理亏,若不是绿桃及时改了方向,那眼前人怕是要受些皮肉苦。 “本宫说了,对你没什么兴趣。” “臣知道。” 谢淮之面色无常,仿佛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 “知道便好,本宫告辞。” 说罢,梁嗣音头也不回往台子下去了。 左不过梁嗣音寻个由头躲躲,反正她不想与谢淮之说话。直接了当,断绝他做驸马的想法。 “殿下。”绿桃顿住脚步,特意指了拴在近处的一匹白马,“这是皇上特意交代送予您的,性子温顺不会伤人。” “难为陛下有心了。” 小太监见状牵着马过来,在梁嗣音身前埋头呈上缰绳,又是一番客套话:“能让殿下骑,是它的福气。” 绿桃在梁嗣音眼神示意下,接过缰绳,搭话道:“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梁嗣音抬手抚摸着马身,自顾自说道:“本宫从没一个人骑过……” 以前总是裴璟在后面禁锢着她,任凭怎么挣扎都不肯放下,喜欢一意孤行,从来不肯过问自己感受。 绿桃提议道:“殿下要试试吗?奴婢在后面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好。” 梁嗣音没有推拒,她一只手扒上马鞍,用尽力气想往上翻。 偏偏事与愿违,那马好像受了什么邪似的,四只蹄子来回乱动,险些把人从背上活生生甩下去。 绿桃也没料到此番场景,她下意识拉紧缰绳,可这样又顾不上自家主子,眼看梁嗣音就要掉下来,她正要去搭救。 没成想,一道黑色身影挡住了绿桃视线,大片的影子落下,把梁嗣音整个人彻底包住。 在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好似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瞧着再相配不过,实在养眼。 唯独两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各自藏着心思。 熟悉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梁嗣音只觉得身下有股力量往上托着自己,直到安全把她送去马背上,才消失不见。 梁嗣音虽说受了惊,但还是发自本能抗拒着,她尖细的护甲扎进那古铜色的皮肤,由浅入深,直到隐隐渗出了血,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后者面色不变,像是没有痛觉,依旧保持着手中动作,直至马匹逐渐安稳。 裴璟眼看没什么危险后,有些尴尬地退后隔开距离,他不敢直视梁嗣音的视线,只是抱拳:“臣冒犯了。” 梁嗣音稳住身子,低睨着男人,顺着话茬说道:“冒犯本宫,该当何罪?” “臣自会领罚,只要殿下高兴。”他半敛长睫,压下眸底翻涌的情绪。 “高兴。”梁嗣音居高临下,不由讽刺道,“本宫看到你实在高兴不起来。” 马蹄声响起,长公主高坐马上,双手拉紧缰绳,向着远处走去。 裴璟不自觉伸出手,心中不免空落,他缓缓一握,仿佛这样才能证明方才彼此是真的触碰过,终于又贴近了梁嗣音一点…… 一些窃喜,在他心头浮现。 就算是一点点,也弥足珍贵。 反观梁嗣音转身骑马回了帐中,没有犹豫脱下方才被男人触碰的外袍,她一股脑儿全部抛入火炉中。 汹涌的火光倒映在梁嗣音脸上,她随手把护甲也摘了下来,上面沾染着裴璟的血,已有血迹干涸的趋势。 她注视良久,还是一同丢了进去。 如若没猜错,刚才那一幕应该已经被人报给了皇帝梁易萧。 至于那匹温顺的马为何会突然暴怒,除了梁嗣音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更不会怀疑到她一个无辜受害者身上。 毕竟,她是发现裴璟在余光里一闪而过,才出了此等下策。 说来裴璟要自行领罚,那她也该换身衣裳前去干干净净观赏,才能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绿桃一脸愧疚,低头自责道:“殿下,都是奴婢不好,擅作主张险些伤了主子,实在罪该万死。” 倘若不是裴璟出手相助,那后果可想而知,会有多严重。 梁嗣音出声安慰道:“本宫不会有事的,你做得很好了。”就算裴璟不来,那她也有的是法子自救。 无非是在赌罢了。 毫无意义,她赢了,而且很彻底。 大概过了一刻功夫,便有声音在帐外响起:“听说了吗?那裴将军不知怎么的,突然去领罚被抽了好多鞭子,皮开肉绽的……” “嘘,还不是他没分寸,冒犯了长公主。” 耳闻,梁嗣音忽地笑了:“绿桃,陪本宫去瞧瞧,裴将军是如何公正无私的。” 第30章 了无生息 埋九下 啪—— 长鞭隔着衣袍抽在肉.体的声音, 在不远处响起。 梁嗣音听了,不由眯紧双眸。 她没猜错的话,那匹马应该是裴璟亲自驯的, 但谁又能想到堂堂长公主翻身坐上去, 险些被甩下来。 如若裴璟不在没来救她,梁嗣音从马上摔落,他也逃不了干系。 无非就是惩罚轻重之分罢了。 要是被有心之人夸大其词,说裴璟假借公主骑马一事差点令其丧命,那变成了死罪, 也不足为过。 古往今来摔下马的死者大有人在,更别说一句半身不遂了。 梁嗣音不紧不慢拎起裙摆,而后踏上高台, 她眼神无波, 低睨着裴璟受罚。 烈阳高照,将军一身玄袍拖地, 他双腿分开半跪着,手臂搭在膝盖处,任凭长鞭打在背上, 也不吭一声。 细汗从裴璟额间流下, 唇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他眼神微黯,眉头拧得紧, 唇角也拧成一条直线,止不住发着颤。 忍受着痛楚。 覆在衣袍上的黏腻物, 裹着血溅进了泥里,又很快被吞没。 “长姐没事吧。”梁易萧匆匆赶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到皇帝略显担忧的神色,她回神:“臣无事。” “我听说是马受了惊……”梁易萧不放心, 又冲身后小太监道,“宣太医。” 梁嗣音拦下:“红杏帮臣看过,不碍事的。” “也怪我……”梁易萧叹口气,“明知长姐身子才好,就上赶着送匹马,来讨欢心实在不该。” “我记得那匹马温顺,应不会如此。”须臾,他似是想到什么,沉声说道:“裴璟呢,把他给朕叫过来。” 长姐方才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必定不会原谅自己。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回陛下,裴将军自知驯马不严,险些害了长公主……现今正在底下领罚呢。” 梁易萧轻哼,甩袖:“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长公主出了事,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在皇室地位面前,其余无关紧要的事都不值一提。 梁嗣音长睫一颤,顺着话茬说道:“陛下不必怪罪裴将军,方才救下臣的是他。” 梁易萧面露不满:“裴璟一个将军救主子天经地义,长姐心地善良,不必为他开脱。” 梁嗣音抬眼看向裴璟受罚的地儿,早已没了男人身影,她唇角翕动:“臣是不懂打仗这些,但连一匹马都驯不好,实在有违将军之名。”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半晌,梁嗣音回眸注视着皇帝,轻描淡写说道:“将军也不止裴璟一个,凡事多多益善,总无坏处。” * 到了围猎的时辰,众人蓄势待发。 唯独梁嗣音没什么兴致,寻了个僻静地儿喝起茶来。 红杏第一次见这般场面,她心中喜悦道:“奴婢听说,这山林里的野兔最是香,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口福。” “野兔……”梁嗣音放下茶盏,“宫中养的不够你吃?” 红杏如实回答道:“奴婢好奇而已。” 耳闻,梁嗣音笑笑不搭话,将视线转到乌泱泱一片人群中—— 裴璟在前,他坐在马上,单手拉过缰绳,那模样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架势,除了手背上缠了一道黑色布料。 不用想,是先前梁嗣音用护甲刺过的地方。 此番场景,让梁嗣音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边陲裴璟受了伤,男人长腿一盘,独自坐在营帐内。 他轻而易举脱下战袍,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脊背,是古铜色的肌肤。 背上满是疤痕,一道又一道新伤加旧伤,形状千奇百怪,看得出这副血肉之躯曾经遭受过许多兵器的打磨。 干涸的血痂隐隐有破裂趋势,仔细打量,叫人瘆得慌。 梁嗣音起初不懂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一起日子相处久了,她才清楚裴璟本就是个骨头硬的,再疼也能受得下来。 被伤口疼哭,在裴璟身上也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世间似乎没什么能让他难过的。 想来今个儿领的鞭子,在他眼前不过是挠个痒,松个骨的惩罚,并不算太疼。 裴璟总挂着对任何事和物无所谓的样子。一旦提起百姓,他又成了另外一人,像是把命也要搭进去。 梁嗣音向来不喜他这种想法,每次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但处理个别人时,又是持着完全不同的态度。 照这么说,与伪君子并无二致。 爱大义,舍小义。实在令人咂舌。 想着想着,一抹红色身影闯入梁嗣音视线—— 男人玉树兰芝,生得一双多情深邃的桃花眼,他手中握着画卷,慢步走来,有条不紊行礼。 “谢淮之,参见殿下。” 梁嗣音本意想寻个由头让男人离开,但感受到裴璟投来的视线,她迟疑了。 梁嗣音大胆打量着:“你来找本宫有事?” “方才看殿下在此处品茶,臣觉得是种不可多得的美景。”谢淮之双手举画,“故画了一幅想赠予殿下,望收下。” 见人态度诚恳,梁嗣音也不好拒绝,眼神示意绿桃:“给本宫瞧瞧吧。” “是,奴婢遵命。”绿桃上前接过,小心放在矮桌上,为其小心展开画卷。 美人娇颜随即映入眼帘,梁嗣音见状,衣袖下手指微蜷,不自觉回忆起扶玉为自己作画的那一夜。 他到底意欲何为…… 说来这场无厘头的闹剧,主谋是扶玉,一切因果也是他引起。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人顶替了和亲公主的位置,梁嗣音现今也没头绪。 更何况……扶玉曾在皇城中,为梁易萧做事,难不成是二人合谋? 越想她头越发胀痛。 见梁嗣音脸色不太好,谢淮之也踌躇起来:“是臣班门弄斧,惹得殿下不快了。” “很好……”梁嗣音揉着额间,流露出几分疲惫,“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待谢淮之弯腰离开,她吩咐红杏将画妥善收好,有些无奈地瞥了一眼外头。 四目相撞—— 后者火速收回视线,骑马往林子深处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埃。 梁嗣音本想着去帐内小憩一会儿,却不成想,她转头就看到了一位张似曾相识的脸。 曾在睡梦中,搅得她不得安宁。 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她未曾失忆前去北幽的和亲路上,另外一次则是在清涯寺遇到行刺…… 很难不相信,是北幽人。 “绿桃。”梁嗣音咬咬牙,“去把这个人抓回来,本宫有要事问他。” “是,奴婢遵命。” 说完,那人像是有所察觉,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 男人一身玄袍威风凛凛,骑着骏马,向林子深处长驱直入。 锋利叶片如刀剐蹭过裴璟侧脸,一道细长的血线慢慢显现,又被人随意一抹,消失不见。 一路狂奔,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勒起缰绳,马蹄胡乱踏过地面,耳边是一阵嘶鸣。 停下来…… 就会控制不住想。 想梁嗣音对谢淮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裴璟第二次经历。 最开始是她和扶玉站在长街上,扶玉为其摆正了头上斗笠,还用一把折扇遮掩着彼此所说谈话,举止亲昵。 那时,他高高在上,听不到百姓欢呼,反而紧紧盯着二人,说不出的烦躁…… 到此时,裴璟看她和谢淮之的感觉亦是如此,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生妒吧。 思及此,裴璟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意,才结痂的疤痕在他剧烈举动下又渗出些血来,将衣衫全部黏连一起。 淡淡的血腥味儿充斥鼻尖,不太好闻。 他尽量平复心绪,骑着马往回走,没多远林子一侧就传来响动。 顺着声音望去,闪身而出的是一名黑衣人,后面跟着梁嗣音贴身宫女绿桃。 裴璟没犹豫,从背后抽出一支弓箭,往黑衣人必经之路射去,以作威慑。 意料之中的。 黑衣人没停下,他再度往人小腿射了一箭,准确无误。人一倒地,就被绿桃制服。 裴璟翻身下马,询问:“此人犯了什么错?” 绿桃如实说道:“奴婢只是奉殿下之命,其余无须告知裴将军。” 她观察过自家主子一段时日,了解梁嗣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虽不知是为何,但也潜移默化的讨厌起裴璟来。 裴璟牵过自己的马:“你骑马带着此人回去方便些,也不用让白……殿下等的太久。” “谢过。”绿桃也不客气,“事成以后,奴婢自当奉还。” 看见绿桃即将离开,他忍不住问:“殿下最近还好吗,与谢淮之好吗……” 说着,裴璟声音越低。 逐渐开始变得底气不足。 “裴将军,当面问就好。” 绿桃一个翻身上马,那黑衣人被死死捆着双手,他小腿又伤了,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劲儿往前踉跄拖拽。 黑衣人用尽力气喊道:“裴璟,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只要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见裴璟没有动容,他又怒吼:“白玉就是梁……” 话说一半,黑衣人双脚离地,被裴璟狠狠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男人脖颈暴起筋脉,一字一句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黑衣人干咳着,神色满是讥讽:“你放了我,你个懦夫……敢做不敢当。” 绿桃眉头紧蹙:“你们到底要干嘛?” 黑衣人视若无睹地俯下身子,靠近裴璟耳旁,对他说了一句很长的悄悄话。 绿桃听不见,但她看到了裴璟身子仿佛被定住一样,他手臂的力道随之松开,颓然跌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双眼无神。 黑衣人摔地滚了两圈,笑着咬舌自尽,了无生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别讨厌臣 埋十下 北幽皇宫, 冷水池。 男人衣衫褪去,青丝未干湿漉漉贴在脖颈,他冷白的肌肤上纹画着一株兰花, 靠在池边, 手指搭在两侧,正闭目养神。 有暗卫低着头走近:“陛下,我们留在云国的探子死了。” 男人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幽气:“意料之中的事,交代他的可办好了?” 暗卫如实说:“已经告诉裴璟了, 他现下应是知晓怀玉长公主梁嗣音中毒之事。” “下去吧。” 暗卫应了句是,头也不回离去此地,只留下池中一人。 哗啦—— 男人从池中站起身, 瞬时溅起无数水花, 他修长的腿向外一跨,而后披了件单薄的外袍, 不紧不慢在腰间系着绳结。 扶玉…… 是他在云国蛰伏时的名字,其余的身份背景都是伪造,连外貌亦是用人.皮面具, 通通是假的。 他如今是北幽新帝, 本名叫李席玉。因着调配毒药被梁易萧重视,后进宫暗中达成协议, 使用些手段让太后成功卧床不起。 也间接帮了梁易萧一把。 不过,有来有往…… 李席玉也利用了梁嗣音来北幽和亲, 从中作梗偷天换日,以此来达到北幽动乱局势。 倘若梁嗣音受点重视,他此计未必能成。 原因无它,太后不想让自己亲身骨肉远嫁, 又惹不起北幽,思来想去只能把目标选在关押别处十几年不见天光的梁嗣音身上。 梁嗣音虽贵为长公主,但仅仅是个空头衔罢了,所以在送去和亲的队伍中,并不仔细挑选。 无非就是随意拉几个做做场面,敷衍了事。简而言之,她的生死不在太后考虑范围之内。 这才给了李席玉暗中掉包的机会,却不料中途出了点小差池,丫鬟假扮的长公主被他一刀杀了,真的反而滚下山崖不见尸体。 起初,李席玉以为是被豺狼虎豹叼走就没探查下去,没成想在裴璟从边陲回来时,他看到了梁嗣音。 于是有了清涯寺刺杀一事。 再后来他得知梁嗣音失忆,便寻了个医治的由头去证明是否属实,确认无误又或多或少的下了毒。 无色无味慢性毒,没有特定方法查不出来,长此以往下去,身子亏损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就是无药可救的下场。 梁嗣音迟早会死。 但他近几日总能梦到,美人娇弱身披雪白大氅,手持长剑将自己护在身后…… 很奇怪的感觉。 李席玉突然不想让她死去,想把梁嗣音留在身边,也后悔派使臣将其送回去。 …… 左思右想,他琢磨出一个再好不过的法子,那就是裴璟。 那毒并非无药可解,解的方式残忍些罢了,以肉.身养药喂之鲜血,大概几个月便能差不多痊愈。 养药之人必须自愿,其法子对身体伤害极大,程度轻浑身有气无力,重则折几年的寿命。 也算,以命续命的法子。 在他眼中,裴璟最合适不过。 李席玉能感觉到裴璟对长公主有情愫,但不自知。 裴璟在百姓面前公正无私,最是对皇帝忠心不二,说来可笑,如此一个大公无私之人,竟然对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了私心。 人人都知,军规森严。 凡是外来不知身份者,一律按细作处斩,不得有误。尤其边陲兵荒马乱之地。 可裴璟不仅没有杀死梁嗣音,还给了一个外室的身份,以此来变相保护…… 终究是衷心之人起了自私独占的念头,他开始矛盾纠结,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甚至要亲手扼杀掉这份感情。 李席玉很清楚,梁嗣音中毒之事一旦被裴璟知晓,那他豁出命也要把人救回来。不可否认,他已经预料到来日沙场又少了位死对头。 等梁嗣音的毒有所缓解,他会恭恭敬敬请来北幽,毕竟自己后位空着,实在没有人选。 还不如选个熟人,免得麻烦。 可是到头来,李席玉看懂了所有人,怎么也看不懂自己…… * 营帐内,有人掀起帘子走进。 “回殿下,奴婢追的黑衣人死了。”绿桃单膝跪地复命。 “起来吧。”梁嗣音眉头紧蹙,“人呢,带回来了吗?” 绿桃摇头:“那人咬舌自尽,死相古怪,一刻的功夫尸体便烟消云散不见踪迹,奴婢猜想是用了某种毒药。” “不过奴婢在旁边发现了一张字条,先让红杏瞧瞧有没有问题,殿下再看吧。”绿桃双手奉上,纸条用黑色布料包得严实,以防万一总没错。 红杏接过不敢马虎,仔细查看一二,回道:“上面没有伤人的药物,请殿下放心拿去吧。” 梁嗣音展开纸条—— 友,恭送白玉,来日再见。 另一侧画着株兰花,栩栩如生。 除了扶玉,再无他人用兰花,其指向不言而喻。 见状,梁嗣音抓紧衣袍,那力道恨不得抓出个洞来:“绿桃,除了你还有谁知晓此事?” 绿桃回道:“裴璟将军。” 又是裴璟…… 真的是巧合吗,又或者是蓄意为之,她现今真的很难相信任何人了。 思及此,有小太监在帐外低声禀报:“殿下,外面已燃起篝火,陛下请您过去看看热闹。” “本宫知道了,这就去。” 月夜袭来,浮云飘起。 梁嗣音穿着袭大红衣袍穿过篝火,火光打在侧脸,半明半暗,长而弯的睫羽落下一片阴影,她润过水的唇微张,其间淡痣跟随起伏。 矜贵中透露着疏离,明艳又张扬。 不禁惹人频频回望。 梁嗣音在皇帝旁侧落座,红杏立即往杯盏里倒了温好的热茶,退到边上与绿桃一同候着。 她居高临下,一抬眼便是朝廷官员,有个别女眷坐在角落,正一脸艳羡的向梁嗣音投来目光。 这是梁嗣音恢复记忆后,头一次见到除陆浅以外的大臣女眷,模样长得各有姿色,身段也是极好。 一来二去,她明白了。 梁易萧基本没几个妃子,也不怎么进后宫,一个劲儿处理政务,累了直接歇着。 自梁嗣音回宫以来就没发现有受宠的妃子,住在冷宫的倒是比后宫多了几个。 她瞥了梁易萧一眼,不由提醒道:“陛下,这话虽臣说有点不合适,但后宫跟朝堂关系深,不可不重视。” 梁易萧自然懂这个道理,每次一想就头疼,只能不停推脱,更有甚者传出了他某些方面不太行…… 实则是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基本忙不过来,从白天到夜晚,没一点时间空闲,好不容易能休息当然倒头就睡。 每天处理朝政让人疲惫,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后宫…… “知道,再等些日子。”他忍不住叹口气,转移话题,“长姐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梁嗣音笑而不语,她扭头看向一旁,裴璟坐在底下斜对面的位置,大口喝着酒,面色隐隐浮现红晕,有喝醉的架势。 这是梁嗣音头一回当面见他喝酒,以前在裴府时,单看过裴璟喝醉了才摇摇晃晃回来…… “殿下,淮之有礼了。” 余光中一抹红色身影坐在她邻桌,仪态万方,挑不出差错。 不用想,是梁易萧的安排。 他铁了心要撮合二人。 众目睽睽,梁嗣音不好拂了他人面子,淡淡道:“本宫既收下你赠予的画,敬杯茶算是谢过。” 说着,梁嗣音端起茶盏向他示意,继而无视对面目光,遮面饮下。 谢淮之明显慢了半拍,他语气一顿:“臣恭敬不如从命。” 也相对喝下了杯中酒。 梁嗣音看着他,有片刻恍惚。 倘若蒲欢还在,知道兄长高中那必是再欢喜不过,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梁嗣音而今能做的,就只有护着蒲欢家人平安度过一生,以此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谢淮之放下酒杯,喉间被呛了一瞬,他桃花眼朦朦胧胧似是沾染了雾气,很是勾人。 他发现梁嗣音注视着自己,眼底却是走神,于是轻唤:“殿下?” 梁嗣音回神,意识到举止唐突,她道:“谢淮之,陛下想撮合本宫和你。” 谢淮之一怔:“是臣的福分。” 梁嗣音摇头,说出心中所想:“可本宫对你毫无感觉,如果一意孤行不听劝,那到头来伤到的只有你自己。” 她话里话外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也不想再无辜伤害到其他人,尤其是与蒲欢有关。 后者落寞垂下了桃花眼,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裴璟注意到了他们二人互动,他喝了酒有些醉,意识也不太清楚。 望着不远处的梁嗣音和谢淮之都是身穿一袭红衣,让他不由联想到新婚夫妇,在红烛摇曳下,一对璧人含情脉脉彼此对视,喝了交杯酒。 他苦笑着,自顾自续满了酒,仰头喉结滚动,全数倒在嘴里。凭火辣辣的灼痛,充斥喉间,仿佛这样大脑才能得到片刻麻痹。 太痛了。 痛到不能呼吸。 * 夜幕渐深,梁嗣音眼见有了困意,向皇帝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离开。 红杏爱热闹,她许了人去四处闲逛,绿桃则是先回帐内为梁嗣音收拾床铺。 剩下一个人走,反而轻松些。 说到底她们二人是梁易萧派来的,有些事不能全盘托出,更不能畅所欲言。 走在帐间,有凉风吹过美人发梢,让梁嗣音获得一点舒心之意,人也自由。 直到,有只粗糙的手掌从暗中伸来,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梁嗣音被人猝不及防用力一把揽过,拿身子抵在黑暗中,捂住了她柔软的唇,那股浓烈的酒味儿顺着鼻尖弥漫而来…… 男人带着重重的喘息,在耳边游离,语气存着恳求:“殿下,别讨厌臣好吗?” 第32章 与她无关 埋十一下 一层帐帘, 隔着两个天地。 帐外是汹涌的篝火直烧天际,笙歌鼎沸,帐内则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钳口不言。 梁嗣音背对男人, 感受身后那股浓重的酒气侵袭而来,在逼仄的空间里愈发强烈,似要把人一并吞没。 她瞬时间双手禁锢,被迫靠在结实有力的胸膛,然后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心跳声, 越来越快。 随之而来的,是喷洒在美人脖颈间的温热气息。 理智让梁嗣音放弃了呼救的念头,跟着皇帝来围猎的大臣官员很多, 一旦知道她与人独处帐内, 又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毕竟,皇家清誉贵不可攀。 她十指在衣袍下攥紧, 眉头一皱:“放开本宫。” 一句本宫仿佛定住了身后人,他缓缓松开了手,嗓子低压着, 道:“臣……只是不想惹殿下讨厌, 也不想殿下与谢淮之走的那般近。” 裴璟清楚今日所作所为不合礼法,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旁的男子亲昵。 明知对此无能为力,可占有欲在心底疯狂作祟, 他终究还是来了,来靠近梁嗣音,哪怕一点。 梁嗣音依旧背对着,并不看他, 淡淡说道:“本宫曾说过,与你裴璟再无瓜葛。” 裴璟闻言踉跄几步,脑海中再度浮现往事种种,仍然不死心,语气有些哽咽,问道:“臣与殿下之间,当真……无瓜葛了吗?” 她毫不犹豫回答:“没有。” 见梁嗣音要走,裴璟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挽留,欲言又止:“臣与殿下……” 梁嗣音猛地甩开衣袖,转过头,威胁意味十足:“裴璟,你醉了。” 再这么纠缠下去,恐怕不妙。 或是酒意上头,裴璟手心空了一瞬,他愣怔片刻,愈发有得寸进尺的意思。 男人握着梁嗣音的双肩,来回摇晃,颤着声线试图寻找到真相:“谢淮之,他究竟哪里好,让殿下如此青睐。” 啪—— 猝不及防,裴璟硬生生挨了一巴掌,他呆杵着,久久不能平静。 梁嗣音忍无可忍,终于出了手,她强压着怒气:“本宫看你真是疯了。” 这一巴掌算是把裴璟打得彻底清醒,他颓然垂下手,眼神有片刻清晰:“臣……是疯了。” 是啊。 裴璟是疯了,自从她葬身火海时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眼前太黑,梁嗣音看不清男人眸底情绪,她将手收回衣袍内,仿若方才事没发生过般,嘴角翕动:“裴璟,你自己待着好好反省吧。” 话音一落,梁嗣音抬手掀开帐帘,向着外面走去,裴璟意料之中的没追上来。 他瘫坐在帐中,眼神空洞,像极了空有皮囊,没灵魂的活死人。 裴璟想起白日里,黑衣人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再度握紧了拳,他狠狠往地面捶打着,打到麻木,直到上面溢出血也感觉不到。 出了帐外,梁嗣音仰头一望月色,不知名的湿润划过侧脸,她下意识用指尖轻轻拂过,低喃:“太迟了……” 人都会在懵懂无知时,义无反顾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觉得自卑不敢靠近。 可一旦靠近,又没想象中那么好,藏在心底那份美好,久而久之会破灭,然后叫人几乎探查不到。 心悦一个人很容易,但轻松放下曾一腔热忱盛满的爱意,终归太难…… 纠纠缠缠,看不到尽头。 待梁嗣音平复心绪离开后,在角落中走出一道红色身影,他长睫微颤,盯着那帐子良久,略显落寞。 * 围猎一般要进行半个月左右,梁嗣音来这平日除了喝红杏煮的热茶,便是看绿桃从林中捉回什么稀奇玩意儿。 “奴婢昨个夜里闲来无事跟着绿桃姐姐出去,看见林子不远处有些流萤,觉得好看得很,可惜没能抓回来几只给殿下瞧瞧。” “流萤,本宫倒是从未见过,只在书本上读了几句,知道个大概。”梁嗣音揉着额角,“困在宫里许久,读再多书,也没什么用。” 太后变相囚禁了她十几年,不许外人探望,陪着梁嗣音的除了书还是书,看多了愈发对外面好奇,出不去单凭想象度日。 实在枯燥无味。 红杏看出自家主子近日兴致缺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故提议道:“反正闲来无事,要不今夜奴婢陪殿下去瞧瞧这流萤如何?” 绿桃当即制止:“殿下尊贵,岂能夜里出行,出了意外你有几个脑袋能抵?” 红杏噎住:“奴婢就是想逗殿下开心而已,没顾虑那么多……”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梁嗣音摇头:“无妨,红杏也是为了本宫好。” 说来,这几日她确实不太高兴,自从出了裴璟那一档子事后,梁嗣音就烦躁厉害。 红杏挠头:“绿桃姐姐言之有理,殿下还是别听奴婢的蠢念头了。” 梁嗣音思索半晌,突然想起蒲欢曾经对她说:“姑娘,我儿时听说过满天流萤很是漂亮,也不知何时能有幸见过,如果姑娘哪天碰到了,定要替我看一眼才好。” 梁嗣音抿了口热茶,垂眸道:“以防万一,带的人多点,陪本宫远远看一眼吧。” 就当了了蒲欢心愿。 绿桃和红杏相视一瞬,异口同声道:“是,奴婢遵命,这就下去准备夜里用的东西。” 等入了夜,梁嗣音披着外袍在宫女后面跟着,她旁边带了约莫十几位护卫,也算心安。 走时,梁嗣音派人去禀报了皇帝自己要出去的行程,梁易萧似乎是被大臣递上来的奏折气到,心情不佳,也不知道是否将人拒之门外。 剩下的她就全然不知晓了。 红杏绿桃一左一右提着灯笼,将梁嗣音脚下照得明亮,至于护卫们更是四处张望,生怕有可疑之人来犯。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来到白日红杏口中所说见过流萤之地,下人默契将衣袍遮住灯笼,屏气凝神望着不远处点点荧光—— 微风吹过,惊得流萤漫天而起,似星河闪烁,倒映在众人眼眸明灭交替,游走深林,照亮一方浓墨黑暗。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梁嗣音看迷了眼,直到林深处传来一阵狼嚎,瞬间打破了平静,流萤四散不知踪迹。 第一反应:离开。 绿桃牵来马当即一个翻身而上,她向梁嗣音伸出手:“奴婢护殿下周全。” 梁嗣音坐在前面,后者拉起缰绳,迅速扭头,骑马往林子外头奔去,后面跟着的护卫宫女亦是如此。 梁嗣音问:“还有多远。” 绿桃回:“给奴婢两刻时辰足够。” 话音刚落,殊不知林子深处倏地窜出一头野狼,狼通身发灰,正龇牙咧嘴虎视眈眈盯着眼前人。 绿桃拉满弓箭射下去,也没能伤它分毫,甚至越发激怒,恨不得直接扑上来撕咬…… 素日里一向沉稳的绿桃不禁皱起了眉:“怎会如此?” 反观绿桃虽不会武功,但也是一个劲儿往狼身上洒毒粉,结结巴巴道:“算算月份,恐怕是……母狼肚子里有了崽,公狼出来狩猎的,所以比平常要凶猛许多。” 红杏欲哭无泪,她怎么老是出馊主意,这下好了,牵连到长公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好在野狼怕火不敢靠近。 他们举步维艰,向林外走去,眼看就要出去,慢慢身后也没有了狼嚎声。 顿时众人松了口气。 梁嗣音受不了马背颠簸,脚踩到地面时一阵晕眩,差点昏过去。 幸好有绿桃红杏在,稳稳搀扶住。 绿桃担忧道:“殿下没事了,奴婢扶您回去歇着吧。” 梁嗣音抬眼四周没了护卫身影,她自责道:“今儿是本宫对不住你们,你们也该好好歇着。” 实在太莽撞了。 红杏摇头:“其实奴婢们也想再去看一次,并不是殿下的问题。” 说完,马蹄四踏,耳边嘶鸣起, 梁嗣音回头,是一只跟在她们不远处没被发现的野狼,正张牙舞爪扑着俊马。 随即扑了个空,继而将注意力转到了三人身上,谁都没有预料,野狼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 目标便是中间的梁嗣音。 绿桃拔出长剑顺势刺过去,伤了狼点皮毛,地面落下随即一簇灰。谁能想野狼再次扑了上来,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伤到梁嗣音。 危机时刻,她眼前闪过袭黑袍,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这一利爪,那人反手持剑噗嗤一声割断野狼喉口,干净利落,不费吹灰之力。 狼是死了,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裴璟后背血淋淋一片,他强撑着意识,看到梁嗣音完好无损,缓缓笑了:“殿下,臣……臣来迟了。” 梁嗣音从惊吓中回神,她不着痕迹退后几步,无意识与裴璟拉开距离:“多谢裴将军。” 客客气气,不掺杂任何感情。 说完,皇帝带着随行太医慌忙赶来,满脸担忧询问:“长姐,可有伤到?” 见长姐无碍,他松了口气,正转身问责绿桃红杏时,被梁嗣音开口打断:“是臣一人所为,陛下要罚就罚,不关别人的事。” 梁易萧耳闻不好说什么,只能摆手作罢:“太医,裴卿怎么样了?” 太医面露难色:“裴将军不太妙……他浑身上下都是伤,旧伤大抵是半个时辰前留下的,凡人跟狼搏斗那么久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梁易萧一顿:“你们把裴卿抬下去好好医治着,莫要出了差错。” 梁嗣音看向倒地不起的男人已然昏迷了过去,她半敛着长睫告辞:“臣先回去歇息了。” 裴璟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第33章 准了婚事 埋十二下 帐内, 萦绕着一股淡淡血腥味儿。 太医们进进出出,埋头一言不发,忙得不可开交, 所有注意力全在床上躺着, 昏迷不醒的裴璟身上—— 男人上半身缠满了白色细布,与他独有的古铜色肌肤完全划开了两个界线,唇色毫无血色,只留胸口处微弱起伏,以此来证明人还吊着口气。 床下是一盆又一盆染了红的水, 里面堆积着数不清的纱布。 为首的老太医拂了一把银灰长须,百思不得其解道:“这裴将军闲来无事,非要跑去跟狼斗, 明摆着是不想活了。” 旁边不知情的小太医问道:“师父, 裴将军是为了救长公主,何来闲事一说?” 老太医摇头:“昨夜里死的只有一头狼, 可裴将军身上足足有十几道不同的狼爪印,想来在林子深处就有过交战,也是不懂这样拼命作甚?” 小太医挠头, 左思右想, 他胡乱猜测道:“师父,会不会是将军想猎杀几匹狼, 故来给陛下得个好彩头,以此来讨要一份赏赐?” 老太医长叹一口气, 摆手:“罢了,医者救人无须管那么多旁的事。可惜,裴将军如若想再次提刀一战沙场,怕是难加难……” 伤这么重, 能活下来已经是非常人所及,其余的全靠自己的造化了。 昏睡不醒的裴璟何尝不是在受煎熬,他眉头紧蹙,冷汗顺着侧脸缓缓流下。 梦中,是场景重现—— 无边无际的夜,他穿着身玄袍躲在离梁嗣音不远处的树上,似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低头俯视是流萤漫天而起,映照美人过清澈的眸,似春日花开,柔软又恬静。 恍惚间,裴璟又见到了将军府夜夜为自己坐在石阶前掌灯的女子,苦苦等待就为见他一面。 但仅仅须臾功夫,她眼神又恢复疏离,样子高高在上贵不可攀,成了裴璟无法触及的长公主。 狼嚎四起,裴璟从树上腾跃而下,稳稳落地,双手从腰间抽出了长剑,而后握紧为其拖延时辰断后。 银光乍现,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待身后马蹄声渐远,他剑眉舒展,才后知后觉伸手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 是狼血或是人血,都不重要了。 野狼众多,裴璟只是伤了皮毛,达到阻拦目的后,便忙不迭遁入黑暗中,往林子外踉踉跄跄追去。 没成想,他踏出深林没几步就听到了马嘶鸣声,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看到梁嗣音命悬一线,他顾不上身体疼痛,脑袋空白,几乎靠着最原始的本能,挡在面前,毫不犹豫用背部硬生生接下…… 撕心裂肺的痛。 美人眼眸仍然不见松动,她退开半步,然后吐出句极为客气的话:“谢过裴将军。” 在梦尽头,裴璟隐隐约约看到她与谢淮之携手同行,越走越远。 终于裴璟气急攻心,他喉间憋不住,开始大口吐起了血,怎么也停不下…… 小太医守在床前,率先发现了不对劲,他慌不择路跑出帐外,传递消息:“师父,裴将军吐血了。” 老太医一怔,似是没料到此举,撂下手中药材,加快脚步赶忙跟了过去,掀开帐帘,血腥味儿又重了几分。 老太医自然不敢怠慢,大概过了一刻钟才勉强控制住,直到看见裴璟眼睫微微颤抖,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长公主可有事?” 裴璟差不多是直接从床上坐起来的,他双目充血肉眼可见的通红,说话语气显得焦急万分。 老太医一惊,连忙说道:“长公主无事,只是将军你不太妙……” 很显然,裴璟无视掉了后半句,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那便好。” 许是意识到自己举动有些反常,他干咳几声,缓缓躺下:“是有点疼,裴某想一个人待会儿。” 短暂欣喜过后,那种痛不可忍的感觉再度涌遍了他浑身上下,似要将骨头碾碎,苦不堪言。 裴璟费力端过旁边的汤药,他闭眼喉结滚动,一股脑全部咽了下去。 已经许久没喝过药了…… 熟悉的苦味弥漫喉间,他不禁想到当初养在将军府的梁嗣音是如何忍下来的。 一喝就是几个月,自个儿受着,没有半句怨言。 现今时酒被皇帝派去边陲,不在他身边,帐子里也没个帮衬的,凡事全部得自己亲力亲为。 口渴也得忍着…… 直至,帐帘外传来动静,一只修长的手搭着,拉开不宽不窄的缝隙,抵着外面天光低头钻了进来。 来人是谢淮之—— 他红袍加身举止恰到好处,面如冠玉,一双深邃的桃花眸闪着波光粼粼,不难看出其是位温润尔雅的君子。 他极有分寸行礼:“见过裴将军。” 裴璟没预料到来看望自己的第一个竟是眼前人,他不由诧异:“有事找我?” 谢淮之不动神色为其在杯中倒满温水,递了过去,回应:“来看看病人罢了。” “多谢。”他接过并没有急于喝下,反而静静打量着谢淮之,“我不喜欢绕圈子,有事直说。” 谢淮之闻言,垂下了眸:“果然瞒不过,在下确有要事藏了很久,想与将军道谢。” 裴璟不解:“道谢?” 谢淮之如实说道:“谢某家清寒,偶然捡到一弃女收养为妹叫蒲欢,后为维持家用,入裴府做了丫鬟,将军不会忘记了吧?” 裴璟摇头,他注视着男人:“我没忘记,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谢淮之眼神没有一点恨意,他坦言:“自是知晓,我那没有血亲的妹妹是被将军一剑刺死的。” 裴璟极为突兀地笑了:“所以,你今日是来找我寻仇的?” “没有仇,何来寻仇一说。”谢淮之不做隐瞒说道,“裴将军血浓于水的兄弟死了,也派人去报过官。谢某自从高中有了地位,偶然翻阅过此案,虽说阴差阳错,但杀人的仍是蒲欢,死了不算冤枉。” 言外之意,以命抵命很公平。 况且,蒲欢若是杀了人还存活于世,与谢淮之也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连累了他,断然不会有今日无限风光。 恨谈不上,倒是该反过来感谢一番。 谢淮之自认为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承认自己急功利切,艳羡高位者,想快点得到权利。 于是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在进帐子时就发觉了裴璟口渴,下意识端了杯水过去。 裴璟不解:“蒲欢是你妹妹,你该恨我不是吗?” 谢淮之反问:“裴明远是将军血浓于水的兄弟,不是吗?” 气氛陷入良久的沉默…… 谢淮之起身行礼:“还是谢过裴将军明里暗里对在下的帮助,先告辞了。” 见他转身就走,裴璟费力撑起身子,声音虚弱道:“蒲欢之死,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 谢淮之脚步一顿,攥紧了手心:“裴将军,此事在下不觉得你有错,至于长公主……谢某不会放弃。” 说完,他掀开帐帘快步离去。 * 自从那晚看过流萤后,梁嗣音就再没踏出过帐子半步,这眼看都快回皇宫了,愣是没怎么说话。 倒是让红杏憋得慌,她深知自家主子愧疚,差点害了随行的护卫丫鬟,虽说没有伤亡,但就是打心底里过意不去。 最后护卫丫鬟们无一不是得到了梁嗣音赏赐,堪比好几年的份银,可以说基本吃穿不愁,个个感谢都来不及,就差把命交出来了。 就算这样,梁嗣音还是自责厉害。 红杏实在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捧着热茶眼巴巴看着:“一会儿奴婢陪殿下出去走走怎么样?” 老是憋着,怪难受的。 见梁嗣音不搭话,她转移话题道:“奴婢今早去太医那边取了点药材回来,听说裴将军伤势很重,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床,更别说舞刀弄剑了,以后上战场……” 耳闻,梁嗣音握紧了茶盏,打断:“朝廷上又不止他一个将军,提不起刀剑换了就是。” 说着,帐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算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梁嗣音不好推脱:“本宫知道了。” 她见到梁易萧时,旁边候着谢淮之,两人心照不宣打了个照面,没说话。 皇帝坐在长桌后,眼神示意:“长姐,坐下吧。” 梁嗣音疑惑:“陛下找臣有何事?” 梁易萧似乎心情大好,他道:“眼看明日就要回宫,朕瞧着长姐最近与谢卿相处不错,不如就把回去后早些把事情办了如何?” 不用说,是梁嗣音和谢淮之的婚事。 没等梁嗣音拒绝,他又自顾自说道:“并非是朕固执己见,只是外面消息传来,说北幽新帝似乎有了和亲打算,淑兰长公主不日后便会去邻国和亲,皇宫中实在没有人选,若长姐成亲便不用再去外面受委屈。” 他总不能把梁嗣音再次推入火坑。 明晃晃的两个选择,摆在梁嗣音面前。 可一提到北幽,梁嗣音就会想到曾经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哪里又能咽的下这口恶气。她要不是被迫和亲,也不会憋屈到做了别人外室,气不打一处来。 梁嗣音没多想,当即拒绝:“臣不愿去北幽。”去了也得将扶玉千刀万剐才肯解她心头之恨。 谢淮之目光坦荡,顺着话茬说道:“殿下既然不愿去,那臣便永远陪着殿下,始终如一,婚后定会恩爱两不疑。” 梁易萧见状,愈发喜笑颜开,手掌拍在长桌上:“好,朕就准了长姐与谢淮之这门婚事。” 话毕—— 帐外传来响动,似是有人摔了过去。 太监急忙进来禀报:“回陛下,裴璟将军不知为何在门前……突然吐血昏了。” 第34章 烧了信物 埋十三下 听到禀报, 梁易萧上扬的嘴角略僵:“他不好好养伤,来寻朕作甚?” 边说边往外面走。 太监恭恭敬敬掀开帐帘候着,梁嗣音见状随即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便看到被侍卫架起来的裴璟—— 男人穿着玄袍, 古铜皮肤谢隐隐大碍发白,他双眸微阖,喉咙口咯出的血未干,顺着下颚滴落,显得衣襟前有些黏腻, 整个人着实狼狈,哪里还有往日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模样。 不由叫人唏嘘。 顾虑到长姐在场,怕受了惊吓。 梁易萧摆手, 不耐道:“带回去, 等养好了伤再来让他见朕。” 梁嗣音垂眸,望着溅到地面的血迹, 她眼神示意:“处理干净了,陛下面前见不得红。” 干涸的血发暗,是不够红。 她虽不知裴璟来找皇帝有何要事, 但大抵也猜得到三人在里面的谈话, 应是被他听了个完整。 至于裴璟突然吐血昏倒,那就不是梁嗣音该关心的事, 毕竟自个儿又没动他半根手指头,说到底还是自讨苦吃罢了。 梁嗣音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冷眼相待已是最大仁慈,况且之前的帐她还没开始认真算,人怎么就垮了,实在无趣。 说来, 梁嗣音倘若没有长公主的身份,可想而知那场火海不会有人救她,现今估摸着早已投胎,在襁褓中嗷嗷待哺。 可人世间偏偏有如此多的巧合,给了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又何必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她不想重蹈覆辙,也不想放弃复仇。 那些原来仗势欺人的,也该遭受因果轮回尝尝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她不介意来做恶人…… 良善久了难免会被人欺,这也是梁嗣音一路走来悟出的道理,人总是会成长,尤其在遭遇磨难后一发不可收拾。 谢淮之挡在她身前,道:“殿下金贵,还是不要看为好。” 梁嗣音一怔,险些忘了眼前人更为棘手,梁易萧虽说是为了自己好,但此举根本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也对谢淮之不大公平。 回神间,梁易萧不见踪影,而裴璟正被人架着往远处走,在目光所及之处,她看见了男人腰间挂着的香囊,很是熟悉。 鬼使神差的,梁嗣音绕过眼前红色身影,向裴璟走去直到进了帐子。 而谢淮之站在原地,极为平静地看着,就像那晚他看到梁嗣音发丝凌乱,从帐子中出来时模样别无二致。 老太医有条不紊进行医治,看到梁嗣音慢吞吞进来,他赶忙行礼:“臣参见殿下。” “起来吧。”梁嗣音或许是看出太医疑惑,她顺势寻了个位子坐下,说道:“本宫对医术颇有兴趣,故来瞧瞧。” 老太医拂了把银色长须,面露担忧道:“这医治场景过程血腥,实非常人所能接受,臣怕冲撞了殿下。” “哦?”梁嗣音眼眸弯起,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她反问,“太医怎么就断定本宫就没有见过比这还血腥的场面?” 是啊。 曾几何时,她受过的伤痛惨烈程度少不到哪儿去,一样是鲜血淋漓,早就麻木了。 老太医惊恐万分:“臣不敢。” 连着帐内的一众人等屏气凝神,手上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惹怒了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 半晌,梁嗣音捋平了衣袖:“治你们的,本宫不会打扰。” 太医们异口同声道:“是。” 看帐子里众人忙起来,她对身侧的红杏低声说道:“你去瞧瞧,究竟如何?” 红杏不敢耽搁:“奴婢遵命。” 梁嗣音抽出一块白方帕攥在手心,血腥味浓烈,她不免捂住了鼻尖,眼神却是往旁边的香囊瞥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血终于止住,太医告退,她寻了个措辞让红杏去抓些治失眠的药。 待帐内只留下位面生的小太医做第三者,以此来证明二人没有独处空间,梁嗣音才不紧不慢站起了身。 梁嗣音步履从容走到床前,低睨着桌上香囊,是她曾经去清涯寺求了平安符险些丧命,送给裴璟生辰礼的。 香囊样子有些破旧,边缘似有刀割过的痕迹,底下她绣的小字在此刻刺眼厉害。 好像在变相讥讽,自认为付出一切就会融化他人一颗冷硬的心的笑话。 正当梁嗣音伸手去拿时,床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裴璟慢慢睁开了漆黑的眼,他醒了。 感受着男人投来错愕的视线,她手指一蜷,停住了动作。 “臣参见……殿下。” 裴璟挣扎着起身,从床头滚落,巨大的冲击力和疼痛不禁让他皱起了眉。 小太医也是一惊,下意识想出声提醒病人不能随意乱动,又或是上前去帮扶一把。可面对长公主浑身上下的气势,他还是弱弱把萌生出来的念头掐掉了。 眼看男人行完了礼,梁嗣音才缓缓说道:“不愧是裴璟将军,受了重伤仍然坚持行礼,本宫真的好生佩服。” 这一句讽刺意味十足。 裴璟费力抱拳,回答:“规矩在前不可作废,裴某只是行分内之事。” 梁嗣音居高临下,自是看清了男人额间流了许多汗,说话连着嘴唇都颤抖,人就一动不动跪着。 跪在她面前。 梁嗣音半敛着长睫,淡淡说道:“起来吧,本宫可不想落个苛待救命恩人的名声。” 救命恩人,四个字再度戳到了裴璟心口,表面是他为救梁嗣音而受伤,实则是她失忆被裴璟所救的不堪过往。 两人心知肚明。 他被小太医扶着勉强起身,踉踉跄跄,不太稳:“多谢殿下。” 梁嗣音随手拿起一个火折子,轻轻在指节上敲打着,问询:“裴将军,本宫说什么,你都会听?” “是,只要是殿下所言,臣就去做。”说着,裴璟眼里有了一瞬希望。 梁嗣音似乎不相信,又问:“当真?” 裴璟信誓旦旦:“臣对天发誓,不会对殿下扯谎。” 闻言,梁嗣音把玩着火折子的手指一停,然后猝不及防扔进了炉子里,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噼里啪啦—— 火星止不住外溅,转眼间势头越发旺了,映得美人周遭仿佛染了层光,勾勒出窈窕身影。 她站在炉子旁边,抬手漫不经心一指:“本宫要你亲手烧了那个香囊。” 耳闻,裴璟攥紧拳头,他嗓音哑了一瞬:“殿下,臣可以不……” 那是他对梁嗣音曾经唯一的念想了,烧不得。 梁嗣音当机立断,语气不容拒绝:“烧。” 起初她送裴璟香囊时觉得配不上,到而今依旧如此,香囊是没变,变化的是不配之人罢了。 说什么愿他平安,到头来梁嗣音觉得裴璟不平安才得她心,什么清涯寺求来符,通通不做数,一并毁了才好。 既然说好再无瓜葛,那就一点有关两人的物件都不能留,势必要干干净净。 裴璟强撑着身体,挪向桌前,无比珍贵捧起梁嗣音失忆时为他缝制的香囊,深吸一口气:“殿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梁嗣音环着手臂,上下打量一番,气笑了:“裴璟,你没资格同本宫说这些。” 裴璟想张口说句什么,可到了嘴边却是如鲠在喉,无能为力低下了头:“是,臣知道没有资格。” 在梁嗣音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现下连站在梁嗣音身边的资格都没有,每每看她和谢淮之并肩而立,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涌向喉间,遏制得人喘不过气来。 距离炉子不过几步,他犹豫不决握紧了香囊,终归咬牙站到火光前,身上传来的疼痛感令男人摇摇欲坠。 小太医没耽搁,再次搀住了裴璟。 与此同时,梁嗣音坐了下来,注视着男人下一步举动,眼底清澈无波,含着疏离。 看裴璟迟迟不动,梁嗣音握着火钳随意拨动了几下,她抬眼漫不经心道:“本宫不是在同你商议,而且是在命令你。” 四目相对—— 她在裴璟眼中看到了犹豫不舍,而后者在梁嗣音眸底望到的是,果断和淡漠。 感觉天差地别。 “臣遵命。” 裴璟展开粗糙的手掌,动作有些发颤,手背停留在火舌上方任由灼烧感遍布,也没舍得将香囊抛下。 香囊于他,是梁嗣音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异常珍惜,怎么舍得就这么烧了。 猝不及防的,火钳从裴璟手掌闪过,毫无征兆将香囊坠入炉中,瞬时间化作灰烬,不见踪影。 梁嗣音不愠不火的声线随之在他身侧响起:“裴璟,与本宫作对下场只会比这香囊更惨烈,你就当此物在那场火里一同葬了吧。” 后半句是她靠近裴璟耳畔压低声音说的,小太医自是听不到分毫,反而被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轻举妄动。 说完,她一同将火钳丢下,继而满意的向帐外走去。 裴璟呆杵在原地,这回他与梁嗣音果真是没有一点瓜葛了,小小的念想都不曾留下,唯一的信物也消失不见。 绝情又雷厉风行。 回神,裴璟不顾身上疼痛,不听小太医劝阻,他拼了命地掀开帐帘往外追去。 不成想,迎面碰上了谢淮之,他行礼:“陛下看将军伤势未愈,特让谢某给裴将军说一声,伤痛未好前就不要随意走动了。” 话音一落,帐子前多了些侍卫守着,而裴璟在帐内望而却步,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最后的最后,谢淮之轻拍着裴璟肩膀,笑得人畜无害,他道:“陛下已经准了谢某与长公主的婚事,怎么没听裴将军祝贺一声?” 第35章 启程回宫 埋十四下 回宫路上, 梁嗣音在马车里轻阖双眸小憩,身侧绿桃和红杏静静候着,一言不发。 一阵颠簸, 她缓缓睁开了眼, 下意识往窗边靠去,用指尖小心将帘子拨出个小缝,打量着外面场景。 马车周遭都是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架势似是……不肯把蚊蝇放进来一般。 红杏见状, 捧着糕点盒子道:“殿下启程时便没吃东西,这会儿应是饿了,吃点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梁嗣音拾起一小块, 咬了口咽下:“难为你一直抱着, 都吃点吧,回宫的路程还得大半天。” 二人喜笑颜开, 异口同声道:“是,奴婢遵命。” 说完,梁嗣音又扭头看向窗外, 地面是被车轱辘碾过的痕迹, 和马蹄扬起的黄土,还有跟在马车旁的谢淮之。 谢淮之一袭红袍坐在马上, 面容冷白,他腰微微弓着, 动作僵硬,显然是对骑马不太熟练。 似是察觉到梁嗣音视线,他转过头来,强装镇定道:“让殿下见笑了。” 梁嗣音摇头, 隔着帘子客套道:“哪有人生来就会骑马的,倒是你小心些,莫要摔了。” 闻言,谢淮之脸色浮现点点红晕:“谢殿下关心。” 梁嗣音一噎,她道:“在场是谁摔了都会多少耽搁路程,毕竟此处地势隐蔽,不宜久留。” 尤其是朝廷官员出了意外,那势必得耽搁些时辰。 说完,正当梁嗣音收回放在车帘处的手指时,谢淮之问道:“殿下,可是心悦会骑马打仗的勇士?” 梁嗣音眼神中不由带了些许审视意味,她反问:“何出此言?” 谢淮之垂眸:“臣惭愧,以为自己身子骨弱了些,才不得殿下喜欢,故冒出了此等念头。” “你清楚本宫对你没什么意思。”梁嗣音抬手抚平衣襟,也不看他,“那为何还要答应这门婚事?” 谢淮之回:“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更不愿让殿下再次与北幽和亲,自然而然也存了私心,望长公主能垂怜谢某一回。” 他话语诚恳,继续说道:“婚约已定,自是不能随意更改,殿下若是恼怒,就拿鞭子抽臣出出气,直到开心为止。” “先斩后奏。”梁嗣音笑又不像是笑,“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吗?” 梁嗣音是对谢淮之心软,但在她底线边缘不断试探,次数多了也会遭到应有的惩罚。 “臣不敢。”谢淮之欲言又止,听到前方原地休息的命令,再转眼,长公主已然没了踪影。 梁嗣音被绿桃搀扶着下了马车,她好不容易能远离谢淮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就连绿桃和红杏都看明白了,那探花郎活脱脱就像外头卖的糖人,吃了粘牙,实在黏得慌。 她们主子先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人愣是装傻充愣看不到,昨个儿皇上准了这门婚事,谢淮之倒是举止愈发胆大,明目张胆的就来了。 想到这位很有可能是未来驸马,姐妹俩就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得很。 梁嗣音本想去找皇帝,半路太监站在马车前,见是长公主来忙不迭迈着小碎步,弯腰行礼:“奴才见过殿下,皇上正与大臣商议太后的事情,恐推脱不开。” 梁嗣音眉头紧蹙:“太后怎么了?” 小太监如实说道:“宫中有消息传来,太后身子骨越来越差,怕是熬不过几月了。” “本宫知道了。”梁嗣音若有所思望了马车一眼,嘱咐道,“莫要告诉陛下,本宫来过。” “是,奴才遵命。” 走远了,梁嗣音才开始问红杏:“你经常去太医院,可知道太后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觉得奇怪,起初听梁安如说太后最多活两个月,但至今明显不止,难不成是有人钻了空子…… 红杏一愣,低声回答:“奴婢略有耳闻,太后病是不假,但奇就奇在快死时,又马上能活过来。如此反反复复折磨……曾远远见过没有半点人样,奴婢说不清,倒像是中毒了。” 说中毒,但又毫无根据。 就像自家主子明明没什么毛病,身子骨却是在慢慢变弱,饶是红杏拿了千百种珍贵药材也补不回来。 长期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等回宫去看看。” 正好去了解一番生母之死的真相,再不问就永远不知道了。 梁嗣音往前走,抬眼之间正好看到了裴璟,他靠在马车一侧借力撑着,薄唇毫无血色,即便如此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气也丝毫不减弱,平添了几分沧桑。 男人身边站着位小太医为其包扎伤口,看样子是疤痕裂开了。 许是注意到梁嗣音的出现,裴璟漆黑眸中有片刻闪动,想起谢淮之所说的话,他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走过来,行礼:“臣见过殿下。” 梁嗣音挑眉:“找本宫何事?” 见对方回应,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努力扯出个笑容:“听闻殿下婚约在即,还未曾恭贺……” 说着,裴璟声线显而易见变哑,他盯着梁嗣音清澈无波的眼,企图探寻真相,婚约是否属实的真相。 接下来是梁嗣音意料之中的回答:“消息实在灵通,可本宫怎么觉得你不是真心祝贺?” 被眼前人戳破心事,裴璟喉结轻滚:“臣……嘴笨说不出好话,听了只会惹殿下生气。” 梁嗣音别过脸:“明知会惹本宫生气,但你裴璟还是来了。” “不怕殿下笑话。”他语气停顿一会儿,“等回宫就再难见了,仅见一面也觉得奢侈。” 宫墙那么高,是裴璟永远无法越过的距离,等回去长公主与谢淮之也该告知天下,那他才是真正失去了梁嗣音,再也追不回来。 见梁嗣音不搭话,转身就要走,他压着嗓音提醒道:“殿下,谢淮之他实非良配……” 最起码在裴璟看来,谢淮之对长公主的眼神并不纯粹,隐隐约约掺杂了些利益,不是真正的爱慕。 梁嗣音停住脚步,没回头:“是不是良配又如何,他能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足够了。”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压在裴璟胸口喘不过气,无一不是讽刺着他曾经的种种行为。 梁嗣音在他偌大的将军府里是上不得台面,为人唾弃不知来路的外室,亦是裴璟困在四角院落的小宠,桩桩件件事不由己,受尽冷眼。 眼看着梁嗣音被宫女搀扶进了马车,直至不见,也没有一点勇气迫使裴璟追上去。 小太医提醒:“裴将军,该上车了。” “知道了。” 裴璟目光有些不舍,然后眼睁睁看着谢淮之翻身上马,笑盈盈冲他行了一礼,随即勒起缰绳调转马头,往梁嗣音马车靠近。 裴璟身影略显落寞,他苦笑对小太医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长公主与谢淮之很般配?” 小太医挠头:“陛下准了的,自是般配。” “陛下……”裴璟攥紧了袍子,“是啊,谁又敢违抗天子之令。” 他早该认清的…… * 回到玉堂殿,梁嗣音足足休整了一晚上才恢复好精神,她喝着红杏端来的补药,饶有兴致看向不远处宫女们为高洪医治,不由弯起了唇。 绿桃呈着书卷,说道:“请殿下放心,高公公的医治她们一日没停过,有人看着纸上都有记录。” 梁嗣音接过随意扫了几眼,撂在一旁:“也该随本宫去瞧瞧太后了。” 她提前告知过梁易萧要看望太后一事,他并不反对,只是反复嘱托了几句离远点,莫要伤着自己。 想来,太后应是疯癫了不少。 不过有绿桃和红杏陪伴,制服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还是不在话下。 轿撵在长长的宫道里走着,两侧的太监宫女见了不约而同埋头下跪,大概过了两刻钟来到太后宫殿前。 梁嗣音仰头看去,牌匾上已然落了灰,旁边缠着蛛丝没人打理。 守在宫殿大门前的太监见了来人,跪地行礼,用尖细刺耳的嗓音说道:“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梁嗣音稍稍抬手:“起来吧。” 太监收到眼神示意,极为识趣的从腰间抽出一把钥匙,转身“咔嚓”开了锁着的铁链。 向里一推,门“吱呀”开了—— 从外面看,宫殿之内野草遍布,腌臜物随处可见,丝毫不见往日光彩。又有谁会想到此处是后宫最繁华的地方,真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殿下请吧。” 绿桃红杏陪伴在她一左一右,穿过淹没小腿的野草,确认没什么危险后,三人踏上石阶。 站在了屋子门前。 太监好不容易推开门,下意识要跟着梁嗣音身后进去,被绿桃一手拦下:“殿下不喜外人,你们去外面守着。” 太监为难道:“屋里这位……怕伤到殿下。” 梁嗣音回头:“无妨,本宫出了事不会牵连到你们。” 再者说,她要问的是皇家丑事,太多人知道属实不妥当,况且绿桃是暗卫,护着自己绰绰有余。 太监耳闻,果然不再阻拦,快步退了出去守在大门边上,一动不动。 绿桃率先进了屋子探查情况,梁嗣音走在后面,不过踏进了半步,鼻尖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像是熬药剩下的渣子混着腐烂。 她再往里走,大片蝇虫扑面而来,红杏急忙抓一把药粉撒在空中,迅速隔绝了耳边的嗡嗡声。 见效果不错,红杏拍拍胸脯保证:“殿下,有奴婢在,没事。” 话落下的一瞬,里屋传来古怪的响动,梁嗣音快步走近,她虽心底里做足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场景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 第36章 母妃之死 埋十五下 屋内密不透风, 没有一点光,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 往里屋走,床榻角落依稀蜷缩着女人身影, 头埋在□□颤颤巍巍, 发丝凌乱,看样子已然很久没有打理过。 时不时从喉咙口发出几声呜咽,与高洪有异曲同工之处。 绿桃上前唤道:“太后娘娘?” 那人不应声,身体肉眼可见哆嗦两下,随后将头埋得更紧了。 绿桃不死心, 她再次唤道:“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太后稍稍平静了些, 她颤着抬头, 问道:“安如来看哀家了?” 梁嗣音见状,一步上前, 居高临下道:“太后,不记得本宫了吗?” 太后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目:“你……你不是死了吗?在北幽死的,怎么还活着。” 越说, 她意识越混乱:“哀家不信, 你定是死了回来索命的,活着哀家都不怕你, 死了哀家照样能摆布你!” “长公主之位还是皇帝求着哀家封给你的,有什么好得意。”太后面目狰狞, “什么怀玉长公主,不过是没了娘的贱胚子,你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贱人靠着有几分姿色, 勾引先帝……” 话没说完,巴掌“啪”一声打在了太后脸上,瞬间浮起红印。 此举猝不及防,就连梁嗣音自个儿也没预料到,她长睫颤着收回手指:“说本宫可以,但说母妃不行。” 母妃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太后捂着脸,一脸诧异:“你敢打哀家?哀家杀了你这个贱人!” 说完,整个人像疯魔了一般,张牙舞爪向梁嗣音冲来,好在绿桃和红杏站两侧死死压着太后才停住这场闹剧。 不远不近,彼此距离分毫。 “杀了我?”梁嗣音抬眼就会触及到太后满含恨意的脸,她伸起手,慢条斯理为其将面前人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道,“您不觉得太迟了吗?” 太后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哀家,你梁嗣音能活到现在?该感谢哀家的大恩大德才是。” 梁嗣音直视着:“自是要感谢太后大恩大德,将本宫变相囚禁了十多年,然后又替您亲生女儿去北幽和亲。” 太后笑了:“生在皇家,哪个公主又能独善其身,享受着雍容华贵而不牺牲?” 梁嗣音挑眉,顺着话茬说道:“太后说笑,从始至终享受的不过是你养在掌心的明珠。打着满身宠爱就可以与家国百姓不顾,拒了和亲,如此不知大体。” 太后得逞道:“你识大体,自然而然得由你去,至于百姓怎样,与哀家又有什么关系。” 梁嗣音坐在桌前,说出了真相:“所以你算准了本宫心性如此,软硬皆施下,让本宫替梁安如去和亲。” 没等太后说话,她道:“不过天道有轮回,再有不到半月,梁安如也要去和亲了。” 闻言,太后猛地打了个激灵,跑到门口不停拍打着,喊叫道:“你胡说,哀家不信!来人,放哀家出去,哀家要见安如!” 砰砰砰—— 动静听着一声比一声弱,不知过多久,太后身上逐渐没了力气,她背靠在门口,慢慢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梁嗣音则是低睨着,不露声色。 长久的沉默,静到掉根针也能听见。 半晌,太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回过身,死死盯着梁嗣音:“你来找哀家不会仅仅是来递话的吧。” 梁嗣音拍手鼓掌:“不愧是太后,本宫今儿来,是想知道当年母妃死的真相。” 她生母是生下梁易萧没多久大出血去世的,当年先帝微服出访本该由皇后陪伴,但皇后启程前不巧感染风寒,换了贵妃陪同。 先帝走了不过六日,她母妃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疼痛难忍昏厥过去,不幸未足月生产。 儿时的梁嗣音虽为公主,但没见过此等场面只能守在外屋,急匆匆来回跺脚。 看太医嬷嬷们进进出出,端出许多盛有血水的盆子来,坚强如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尤其听着屋内阵阵痛苦呻.吟,说不紧张担忧是假的。 纵使害怕,她表面还得做足了公主架子,强撑着脸面,毕竟母后如今最值得信任的就是自己了。 直到,皇后大驾而来—— 她周身簇拥着数不清的宫女太监,眉眼凌厉,丝毫看不出受了风寒,反而越发精神。 皇后进来,无视阻拦径直走入里屋,梁嗣音也被宫女们拉着,不能动弹,完全不知里头情况,怕吵到母妃让其分心,又不敢大声喊叫。 须臾间,婴孩哭闹声四起,充斥着屋子,而后就是太医恭喜:“是个小皇子!” 梁嗣音眼见挣扎无果,她低头狠狠咬了抓着自己的宫女,快步往里奔进去,想知道母妃是否平安。 可事与愿违,偏偏不如意…… 塌上美人面容冷白,唇无血色,发丝浸湿黏在修长脖颈,细汗附在额头微微起伏。 她双眸紧闭,眉头未曾舒展,床褥上染了一大片红,滴答顺着边缘往下坠落,血腥味儿浓烈无比。 “母妃!”梁嗣音扯着嗓子,跌跌撞撞想要靠近,可到头来被太后身边的几个宫女抓着扯着抱着,她身子娇小没成型,再怎么冲撞也是纹丝不动。 皇后抱着刚出生的皇子,瞥了她一眼:“把血光之地太过肮脏,把公主带出去。” 梁嗣音止不住摇头:“不要不要!我母妃到底怎么了?” 皇后轻飘飘撂下一句:“死了。” 话毕,皇后出了屋子,一同将梁嗣音扯了出来,不留余地。 就在梁嗣音出去的瞬间,分明看到母妃的指尖动了,可到头来没一个人信她。 然后就是梁易萧被皇后收养,她也被迫关在别处十几年,不见天日。 思及此,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攥紧,连眸底都不自觉染上了冷意。 “你母妃……”太后说话疯疯癫癫的,“谁让她生出个皇子,死了全是咎由自取。”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太后笑得凄厉,“这就告诉你,当年她未足月生产是哀家指使太医在药方中动过手脚,也是临产那日依旧做了与之前并无二致的手法。” “皇子头大难产,哀家无非是助一把力罢了,你所谓的母妃也是活生生疼死的。”太后踉踉跄跄起身,走近她,“哀家知道你与梁易萧定是恨极了,不如现下就杀了哀家,为你母妃报仇啊……” 眼神中的得逞意味,再明显不过。 “本宫不会杀了你。”梁嗣音起身,克制着情绪,“反而会让你活得久些。” 长痛…… 慢慢折磨,也遭受回骨肉分离的痛。 太后难以置信道:“你就不恨哀家?” “恨啊。”梁嗣音如实说,“但太后要去世了,梁安如和亲总得推迟,本宫不想等太久。” 太后这一举就是为了激怒。 眼见梁嗣音缓步往外走,即将离去,太后喊道:“那可是你母妃!” 反观梁嗣音就好像没听到似的,往外走,顺便叮嘱守着的太监道:“太后是疯癫了些,拿个链子拴着,好生看管,莫要出了意外。” “是,奴才遵命。” 走出宫殿,梁嗣音仰着头,高高的红墙边有楚雀飞出,来回打转,居无定所。 绿桃红杏陪伴左右,听太后说了那么一通,不由自主心疼起自家主子起来,却不知怎样出口安慰。 梁嗣音坐在轿撵上,气氛有些沉重,她用指尖轻抵额头,缓慢揉着:“去长庆殿,见见皇帝。” 大概过了两刻钟,轿撵停下来,她搭着红杏的手,迈着步子踏进梁易萧的宫殿。 梁易萧看见来人,将奏折放在旁侧,没等梁嗣音行礼,便先行打断赐了座,习惯性把太监宫女都遣退下去。 “长姐,梁安如和亲在即,接下来也该有个了断了。”梁易萧虽没见过母妃,是太后一路养过来的,但无意中知道真相后,还是有些不信。 一再试探下,他总算对这位养了自己十几年的太后彻底死心,消磨掉为数不多的亲情,剩下只有数不清的怨恨。 梁嗣音颔首:“全凭陛下做主。” 她何尝不清楚眼前帝王内心的煎熬和纠结。 梁易萧长叹口气:“最近朝廷明争暗斗,有些无暇分身了。” 无非是权贵与寒门各自看不上眼,明里暗里互相排挤,再加上逆臣伏诛没几月,局势不免动荡。 梁嗣音耳闻,扫了眼奏折,恰好看到裴璟二字,她出言询问:“裴将军不是陛下身边红人吗,怎么了?” 梁易萧无奈回答道:“裴卿在围猎时为救长姐受伤,在府中养着不能上朝,想交了兵权,以此来分散给其他将军。” 梁嗣音思量片刻:“兵权在一人之手,确为不妥。” 她不懂……裴璟最为看重的,就这么轻而易举拱手相让,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梁易萧随手翻开奏折,“可朝廷现今不能大动干戈,还得考虑考虑再说。” 他如今总算明白先帝为何早早白了头,撂下一整个烂摊子不管不顾,差点把江山拱手让人。 好不容易从太后手中抢了回来,问题接二连三,源源不断,让人头疼厉害。要是还和儿时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再怎么样都有长姐护着…… 可说到底,他的长姐终究变得陌生了,彼此间仿佛隔着层浓雾,怎么也拨不开,驱不散。 血浓于水也会生疑。 思来想去,梁易萧最后把埋在心里的话,没忍住说了出来,他认真问道:“长姐与裴璟当真从来没有过交集吗?” 第37章 仅有私心 埋十六下 宫殿内, 气氛沉重。 面对皇帝的询问,梁嗣音垂下眼睫,淡淡道:“陛下说的是多久之前?” 梁易萧噎住:“也罢, 许是我多想了, 长姐莫要在意,专一顾着和谢淮之的婚事就好。” 梁嗣音点头称是:“陛下要没什么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她起身往宫殿门口走去。 不过分毫距离,梁易萧猛地站起身, 唤了句:“长姐。” 梁嗣音顿住脚步,不明所以转头,问道:“陛下, 还有何事要嘱咐臣的。” “无论出了何事, 我都是长姐的后盾。”梁易萧摆手,“去吧, 乏了想休息。” 梁嗣音愣怔,看着皇帝背对着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行了个礼, 慢步离开。 听见脚步声渐轻,梁易萧笔直的背略弯了下来, 他捂着嘴没忍住咳嗽几声,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迅速取出颗黑色药丸, 而后闭眼一股脑吞咽下去。 * 梁嗣音坐着轿撵回到玉堂殿,便远远瞧见嬷嬷们站门前候着,低头一言不发。 她顺势往里面一瞥,看到身大红嫁衣挂在架子上, 旁边木盘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珠钗饰品,当然最显眼注目的还是泛着金色流光的凤冠。 可谓,阵仗十足。 见梁嗣音回来,嬷嬷们恭恭敬敬行完礼,攥紧袖子细细打量着眼前主子的神色,生怕她对这嫁衣不满意。 其中为首的嬷嬷试探问道:“嫁衣尺寸是按着殿下身段来的,可要上身一试,看看有没有差错?” 梁嗣音走上前,伸手摸着料子,摩挲片刻,她道:“本宫累了,嫁衣留着,你们明儿个再来吧。” “是。” 嬷嬷们离开后,她把绿桃红杏一并寻了个由头,全部遣退下去。 梁嗣音关紧殿门,背靠着,望向眼前大红嫁衣不由出了神。 第一次,她是被太后逼迫穿上嫁衣,去北幽和亲,嫁给没有感情,未曾谋面的老皇帝。 第二次,她遇到了边陲的裴璟,因为喜欢所以想为其穿上嫁衣,可到头来变成压死自己的一片废墟。 第三次……谢淮之迫于形势,在她心里无功无过,当是个朋友,实在不想嫁。 从始至终,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梁嗣音绕过大红嫁衣,步履缓慢踏在软毯上,一步一步向美人榻走去。 细数,从小到大的过往…… 没一个顺心如意的,为了所谓的权利和不存在的情,她也不清楚要走多久,甚至结局会是怎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古说天道有轮回,若真的没有,她不介意自己做那个天,来惩罚有过错之人。 思及此,梁嗣音半倚在塌上阖了眼,仿若这样才能换来一点安心之意。 * 将军府,老先生背着药篓而来。 自从府中的白玉姑娘葬身火海后,他已经许久未曾进入过偏僻的四角院落了。 一开始此处被大火烧成废墟,是后来才慢慢重新修建,远处瞧着与之前别无二致,可进了屋子才发觉,陈设不似以前旧,住着的人也变了。 下人带老先生进了屋,熟悉的苦药味儿扑面而来,若不是他看清了躺在塌上之人是裴璟,还真以为白玉姑娘又重活于世了。 老先生回神,放下药篓:“裴将军,按您给的方子,老朽都放在里面了,是七天的用量。” “谢过老先生。”裴璟起身,走路有些僵硬,将大袋银子塞到老先生怀中,道:“这是一个月的药钱,先全付了。” 老先生接过,上下打量裴璟一番,迟疑道:“将军,据老朽所知此法子并不能医治伤病,反而会将病痛加剧……” 尤其个别草药混合在一起,堪比剧毒,对身体损害极为严重,基本没几个人能够承受下来。 他不理解,好端端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折磨自己的身子,况且眼前人还是位将军,要知道上战场厮杀左右靠的就是一副金刚不坏的身体,怎可说毁就毁,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些。 似是看出了老先生的疑惑,裴璟回答:“咱们云国世代辈有人才出,骁勇善战之士大有人在,不差裴某一个,是时候也该退位让贤。” 老先生依旧不解:“可裴将军您还年轻,怎么就有了退位让贤一说,实属不应该啊。” 裴璟摇头,漆黑的眸微微浮动:“我如今伤势重,恐怕日后恢复好之后再难拿起刀枪,上了战场也是拖累,况且就算没有地位权利,裴某也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吗?” “裴将军说得对,是老朽见识短浅了。” 老先生对裴璟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修养完伤后再多只能恢复八成,但他又用了不知什么法子配制的药,怕是六七也难上加难。 等老先生施完针,两人又来回客套了几句,医者终归是提着药篓子,皱着眉离开将军府。 转眼间,屋子变得空荡荡,又剩下裴璟一人—— 裴璟将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轻轻覆盖住上面千奇百怪的疤痕,以及古铜肌肤上细密的小孔,然后他习惯性拎起大包草药,往隔壁走赤足一跨,坐进了泡药浴的木桶里。 钻心刻骨之痛,瞬间遍布全身。 青筋在男人脖颈处不可控制暴起,一道道疤痕在药的浸泡下显得更加狰狞,剑眉皱起,没有血色的薄唇也跟着不自觉抖动。 源源不断的痛意,似刀割过皮肉,又再度被人撒上了盐。 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裴璟即将昏厥时,在他朦朦胧胧的意识下,脑海中竟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那感觉再熟悉不过,是梁嗣音。 人影越离越远,他无论如何拼尽力气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嗣音消失不见。 终于,裴璟猛然从昏厥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再次感受那股难以言尽的痛意在身上胡乱撕扯,仿佛要把整个人活生生一分为二。 可痛着痛着,裴璟忽然笑了。 这下自己也算能和失忆时的梁嗣音感同身受了,她承受的委屈太多,又自个儿一个人受着,从不叫苦。 裴璟也终于明白对方所想,如果当时自己不在外四处奔波,陪在她身边,照顾着该多好…… 可惜,迟来的忏悔没用,梁嗣音也不会知道,她就要和谢淮之成婚了。 他觉得自己卑劣配不上梁嗣音,一度想要放手,浓烈的嫉妒却直接涌上心头,叫人痛苦不堪。 无法释然,难以接受。 抛下这些,他眼下当务之急是以身养药,早些为梁嗣音医治。 如果不出意外继续加大药方剂量,他以身养药再过半月左右,就可以割腕放血让梁嗣音服下,那北幽所下之毒就会慢慢缓解,直至消散。 她就有救,不用被毒物暗暗耗死了。 起初,裴璟并不信黑衣人所言,也怕遭到利用,于是明里暗里寻过许多医者,无一例外都验证了此等说法。 而且此法子一度被各国列为禁术,因救人法子残忍,是在以命换命的基础上医治,故遭受抵制。 后来,裴璟在围猎时,或多或少与梁嗣音接近,种种不经意的试探和反应,全部验证了想法…… 好在现今自己能救梁嗣音一命,临到头来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这也是裴璟上奏收回兵权的原因其一,其二则是他要与谢淮之竞争,哪怕最后没有名分。 谁人都清楚,长公主与手握兵权的将军成婚是皇家所不能允许的。 原因无它,裴璟手握兵权再娶身为长公主的梁嗣音会犯忌讳,导致威胁皇权后果,所以梁易萧权衡利弊定下了没有家世背景,出身寒门的谢淮之。 曾几何时,因为他的一己私心,让梁嗣音养在将军府受尽委屈,那这回丢掉将军的名头,以身养药能救回她一命,又算得了什么。 明知私心藏不住,不如坦然面对。 每次挣扎后结局不如人意,往事桩桩件件浮现脑海,倘若他一开始就坦然面对自己大公无私中所存在仅有私心,那结局是否会不同…… 原来梁嗣音就是他忠心无二下的那份仅有私心,没人能代替。 他醒悟还是太迟了,裴璟想。 * 梁嗣音从睡梦中醒来没多久,红杏就端着药膳递到她眼前:“殿下,最近睡得越发沉了,吃点吧补身子的。” 梁嗣音接过:“倒是好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殿下安稳便好。”红杏语气停顿,视线扫到长公主手腕,她道,“今儿个奴婢还未曾给殿下把脉。” 梁嗣音耳闻伸出手,红杏不敢耽搁指尖小心翼翼搭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后,缓缓离开。 看红杏一改常态,没怎么说话,梁嗣音疑惑:“本宫脉象可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红杏回神,结结巴巴解释道,“奴婢方才……突然想到药膳里没放消苦的玩意儿,怕殿下吃不惯。” “无妨。” 见梁嗣音没追问,后者显而易见松了口气,她们主子脉搏不知为何愈发弱了,红杏医术比太医院好很多,但就是丝毫没有头绪。 红杏曾经与太医们商讨过,也告知了皇帝,正暗中找寻着天下名医,希望能保住自家主子一条性命。 至于瞒着梁嗣音不告知,是梁易萧的意思,她不敢不从。 日子一长愈发严重,再这样拖下去,恐怕不妙……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绿桃从外面回来,禀报:“长公主府出了些岔子,可能需要殿下亲自去一趟。” 梁嗣音颔首:“本宫知道了。” 不多时,长公主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梁嗣音搭着宫女慢慢走下,她不经意回眸,就看到了对面院落中的裴璟。 他们隔着一道人来人往的长街。 第38章 三人而对 埋十七下 短暂的四目相对后, 梁嗣音扭过头,后者眼神有片刻失神,趋于本能的想靠近, 可理智还是让他堪堪止住了脚步。 见长公主背影慢慢消失在他视线中, 裴璟落寞垂下了漆黑的眼,继而听到长街尽头传来些许不易察觉的动静。 看到了谢淮之。 梁嗣音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进了府邸,才走一半她便瞧见走廊下十几张面生的脸,看打扮应是在长公主府邸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 见到她来,不约而同跪地磕头, 嘴里是全说着写感恩戴德的话。 绿桃边走边解释:“他们受了殿下恩惠,想着无功不受禄,要出去寻个差事做, 所以最后要报答一番才肯罢休。” “至于奴婢在皇宫中跟殿下说府邸有事, 是他们不知晓后院怎么布置,不好定夺, 故让殿下亲自走一趟。” 毕竟,她是长公主府的主人,谁也不敢擅自揣测, 怕惹恼了梁嗣音。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梁易萧暗中吩咐了她,要多陪长公主出宫走走, 以免梁嗣音触景生情,想起儿时过往, 惹得心里不痛快。 闻言,梁嗣音抬手叫起了跪着感谢的一众乞丐,她对绿桃说道:“带本宫去瞧瞧。” 红杏眼见也要跟上去,梁嗣音按住她的手, 嘱咐道:“本宫带过来的糕点,给他们分了吧。” “是,奴婢遵命。” 长公主离开后,众人呼唤赞美声萦绕在府邸上方,迟迟不散。 走进绿桃所说的后院,梁嗣音站在池塘前,水面倒映着她极美的容颜,风一吹,浮起道道波纹。 梁嗣音翻着图纸随意用指尖轻点,她淡淡道:“把这几个给工匠看了,主要是秋千要在树边上,离池子近些。” “是,奴婢知晓了。”绿桃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忙不迭快步离开后院。 偌大的后院顷刻间就只剩下梁嗣音一人,她望着清澈见底的池塘下,相对而立的自己,不禁有点失神。 风将美人的发丝撩起,拂过鼻尖,衬着她皮肤细腻冷白,一袭大红的衣袍穿在身上,更是一绝。 矜贵中透露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与生俱来的明艳。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曾经养在裴府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混为一谈。 二者明明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失忆时,梁嗣音也有为数不多的傲气,但这股高傲,久而久之在卑微的爱意中慢慢消散,变得极度敏感。 让她常常处在患得患失的心境中,逐渐忘却了自己本身,以至于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却不自知。 愚笨的爱害人不浅…… 想着想着,梁嗣音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顺手向水面丢了过去,很快将池中倒影打散。 “姐姐!” 一声低低地呼唤从树后面传来,听着音色略显稚嫩。 梁嗣音微愣,顺着声音方位看去,见到个小男孩儿,衣着简单精干,有些面熟,但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看梁嗣音回头,小男孩肉眼可见地笑了,迈着小步而来,他手里攥着干净帕子,捧上前:“前院分的糕点,我特意留给姐姐的。” 梁嗣音见状半蹲下身子,问道:“你认识我?” 小男孩挠头,笑得憨厚:“自然认识,去年姐姐与大哥哥买完了我的花灯,还让我早些回去照顾娘亲,你们都是大好人,怎么能忘记。” 去年花灯…… 梁嗣音长睫一颤,原来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清涯寺遇险一事,后遇陆家马车,跟裴璟闹了脾气不肯回将军府。 两人僵持不下,于是裴璟变相解释,哄着她去放花灯,同时并肩而立也看了场极为绚丽多姿的烟花。那是梁嗣音失忆期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哪怕就短短一晚。 正想着,小男孩又出了声,他盯着梁嗣音头顶的琳琅满目的饰品,好奇道:“姐姐,不沉吗?” 梁嗣音拉回思绪,说道:“不沉,你认错了,仔细看看,我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姐姐。” 小男孩不信,又细细打量一遍,他迷迷糊糊道:“好像有点不一样……你看着有点凶,而那个姐姐眼神很温柔,里面好像灌满了水。” “灌满了水……”梁嗣音失笑,“那你娘亲还好吗?” “得亏大哥哥和姐姐救了娘亲,白明煦无以为报,只能先行在此谢过。”说完,他不顾阻拦重重磕了几个头。 “以后安安分分,好好活着便是报恩了。”梁嗣音扶了他一把,“起来吧。” 白明煦学着大人抱拳模样,郑重其事道:“虽然你不是大姐姐,但收留大家的恩情,必然铭记于心。” 见梁嗣音抿唇不知在想什么,他自顾自道:“之前我去谢过大哥哥,可他说曾经在花灯上许下的愿望成真,姐姐已经回家了,说明我的花灯还是灵,姐姐要喜欢还给做。” 这是白明煦能想到力所能及,报恩的法子了,显然他没说服自己眼前人不是原本的大姐姐。 只能慢慢转变认知。 原来,裴璟当时许的愿是希望自己回家……果然她写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梁嗣音正要开口说话,却远远瞥见红杏身影快步走来,说道:“谢公子在府前求见。” 她纳闷,谢淮之来此处作甚。 梁嗣音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了风尘仆仆,红杏口中所说的谢公子,只是他发丝有些乱,模样隐隐狼狈。 似是察觉到梁嗣音打探的眼光,男人下意识整理着仪态,解释道:“臣听闻公主出宫,步子走得太急,路上与人相撞,故样貌不怎么体面。” 梁嗣音颔首表示无碍,倒是她身后的白明煦眼尖,指着谢淮之腰间断裂的钱袋绳子,道:“公子,不会是被使绊子,偷了钱财吧?” 谢淮之一摸,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还真是,多谢小兄弟提醒,此时应该追不回来了吧,就当买了个教训……” 话音一落,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裴璟发沉的嗓音:“你的钱袋在这儿。” 谢淮之身子僵了一瞬,他错愕回身,扯着嘴角说道:“谢过裴将军。” 裴璟一步步走近,把钱袋塞到男人手中,然后眼神略过谢淮之,准确无误落在梁嗣音身上。 谢淮之自然而然也注意到了裴璟这一举动,他出口打断道:“裴将军,钱袋是追回来了,那贼人呢?” 裴璟微微俯视:“报官,抓走了。” 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让梁嗣音看得一清二楚,她道:“长公主府不是两位可以随意来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说着,就要赶人走。 没成想,她收留的围观人士,纷纷为其说话:“长公主与裴将军都是恩人,容我们再次跪谢!” “先前裴将军在皇城边上时常救济,现今又遇到了长公主大发慈悲让我等住在府邸,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又是一片乌泱泱的跪拜。 反观谢淮之站在中间,嘴角僵着,不知该如何,毕竟他也受过两人或多或少的恩惠。 “起来吧。”梁嗣音回应道,“你们都是云国的子民,本宫再怎么样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异口同声道:“谢过殿下!” 白明煦适时拉了一下她的裙摆,低声恳求道:“姐姐,可以让大哥哥一起吗?” 言外之意,不要赶走裴璟。 正当梁嗣音想拒绝,抬眼又是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思量许久,她无奈妥协:“好吧。” 如若她执意赶走裴璟,恐怕会无端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此刻她是众人眼中高高在上,识大体的长公主,而不是一心想报仇梁嗣音。 孰轻孰重,总得心里有杆秤。 表面说是答应,但她和裴璟之间并没有眼神交流,恰恰相反中间永远隔着谢淮之。 红杏见状,她动作利索,连哄带骗拉白明煦到暗处质问:“你这小孩……什么时候跟殿下这么相熟?老实交代!” 被称作小孩的人却不太服气:“我有名字叫白明煦,再说了都快比你高了,怎么就小孩了?” 闻言,红杏从身后抽出几根银针,威胁:“快说,不然有你好受的!” 白明煦猛地一缩肩膀,寻了个蹩脚措辞:“你们殿下长得像我姐姐……” 见红杏怀疑并不搭话,他自顾自说道:“我虽然年岁小,但是看得出来,现下大哥哥喜欢她,就像姐姐之前一样喜欢,但为什么他们不能互相喜欢,非得错开……” 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红杏听了,只当是小孩说胡话,猝不及防往白明煦身上扎了几针,再无后言…… 裴璟明晃晃的注视在梁嗣音身上游离,极为努力克制着自己藏在心底的情绪。 他喉结轻滚,收敛起日日夜夜的思念,终于说出了今日对梁嗣音所说出的第一句话:“殿下,近日可还安好?” 小心翼翼又不敢越界分毫。 梁嗣音直视着前方,并不看他,漫不经心说道:“本宫与谢淮之婚约在即,自是很好。” 说完,她走向了前厅。 谢淮之听了,不禁弯起眸子,附和道:“裴将军不觉得,自己这一问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裴璟噎住,衣袍下的拳头紧了又紧,表面却还是一副好样子,他含着笑说道:“日后之事多半会变,是谁多此一举还不一定。” 他现今别无所求,能陪在梁嗣音身边就好,哪怕是面.首又或者是伺候的奴才,只要可以接近就足够了。 谢淮之没什么好脸色,道:“来日方长,谢某自会奉陪到底。”继而甩袖快步跟了上去。 裴璟不由想到,他好像没多少活着的日子了。 第39章 拖出去吧 埋十八下 夜色渐浓, 皎月穿过浮云,无边无际的天仅余下淡淡光影。 长公主府内,红灯笼高高挂起, 欢歌载舞一片和谐, 当然仅限于表面。 梁嗣音收留的无家可归百姓,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位与民同乐的长公主表达诚恳谢意。 红杏侍候在自家主子跟前,细心续好了热茶,不由想起白明煦之前胡言乱语的话。 她没忍住开始好奇打量裴璟和谢淮之二人—— 谢淮之坐在左侧, 冷白面容上生一双深邃多情的桃花眼,虽说他嘴角常含着笑,但总感觉掺和了几分假, 盯着看得久反倒是觉得不自在。 于是, 她又把视线转到了对面的裴璟身上,男人穿着仍旧是一袭玄袍, 不同于先前所见,他剑眉下漆黑的眸底似乎藏匿着心事,多了柔和, 也没传闻中所说的那般生人勿近…… 越细看, 红杏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人都说这裴将军骁勇善战, 但怎么瞧着手握个杯盏,连着指尖隐隐发抖。 红杏对病情向来敏感, 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裴璟得病,而且非常严重,只是现下强撑着脸面罢了。 看着又不是病, 更像是中毒。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眉头紧蹙,自家主子的病还未曾寻到源头,怎么去关心了别人,真是不应该。 梁嗣音一言不发,她极为平静地坐着,轻抿口热茶,垂眸落在盏底慢慢浮起的茶叶,纹丝不动。 仿佛没什么能够撼动得了这位殿下。 三人一同坐着,谁也不曾开口,气氛显得格外沉闷,反观红杏平时大大咧咧,今个儿也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 她能清楚感觉到梁嗣音压着怒气,又顾及到院落里一心感恩的子民,这才不好发作罢了。 至于怒气平白无故为何而来,也只有梁嗣音心里头再清楚不过。 她不喜欢裴璟用明晃晃的眼神注视着自个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让梁嗣音觉得不舒服。 今夜算是破了例,换往日她断不可能与裴璟安分落座,毕竟看到他,梁嗣音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种种不堪回首的过往。 终于,众人感恩完毕,又说了一通恭维的话语,而后心满意足离开前厅。 梁嗣音起身,看着面前迟迟不动的二人,她背过身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拒绝道:“时辰不早,本宫就不送了。” 谢淮之察言观色,知晓长公主现下心情烦闷,不想叫人打扰,应了句:“是,臣就不叨扰了,免得惹殿下不痛快,徒增烦恼。” 说完,他顺带瞥了裴璟一眼,意有所指,然后慢步向府外走去。 绿桃见裴璟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委婉提醒道:“裴将军,这么晚还留在长公主府传出去不太好,请回吧。” 反观,裴璟不为所动,他长睫半敛,拱手说道:“其实臣今日来存了些私心,本意是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手臂停在半空中保持原本动作,模样看起来略显僵直,却依然坚持,没有放弃的想法。 梁嗣音背对着,无视掉他的请求,淡淡对绿桃说道:“本宫乏了,回宫舟车劳顿,就在府中歇着吧。”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人去准备。”绿桃忙不迭走去了后院方向。 至于红杏则是看了眼自家主子身后不远处的裴璟,小声嘀咕道:“殿下,裴将军还没走,等着商议要事……” 梁嗣音轻笑中含了些讽刺:“不与皇上商议,跟本宫说什么,谁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说完,她头也不回准备回去歇着。 没成想,裴璟不知何时拦在了她身前,风吹过将独属于男人身上的味道,向梁嗣音靠拢。 熟悉又陌生。 以前她是贪恋,每每依偎着裴璟总觉得愈发安全,甚至夜里噩梦次数减少很多,梁嗣音一度认为他就是自己命主注定的人,无法改变。 可如今,梁嗣音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事,她才恍然明白这种所谓的命中注定,通通不做数。 此前患得患失,到而今自给自足,说白了不要把一颗真心全部押注赌在旁人身上,不留余地到头来或多或少都会输。 不如全心全意爱自己,才是正解。 裴璟开口,嗓音似是被风沙扯过:“这件要事对殿下很重要,可否听臣说完,再做定夺。” 梁嗣音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不愠不火:“本宫与你裴璟没什么好说的。” 彻头彻底的拒绝。 裴璟俯视着,眼神里满是卑微:“算臣求殿下,哪怕听一点……” 梁嗣音仿佛没听见似的,直接绕过了裴璟,不耐道:“再过一刻,裴将军若是再不离开,你们大可动手拖出去。” 她后半句是对侍卫说的,不留情面:“如有顽抗刀剑无眼,人没了……陛下追究算本宫的。” 裴璟这条命,只能由她亲自解决。 话闭,梁嗣音在月夜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众人视线。 为首的侍卫脸色为难,劝解道:“殿下今儿看起来有点恼,将军早些回去,有要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裴璟何尝不知此举会惹她不悦,但明日梁嗣音势必会回到宫中,到时候他要再想见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故,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铤而走险。 可面对侍卫的劝说,他又迟疑了,开始怀疑自己所作所为孰对孰错…… 思及此,裴璟额间一阵胀痛,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痛意遍布全身,他眼前突然一黑,随即感觉到天地在不停摇晃,直到没了意识,“扑通”倒地。 这一幕猝不及防,惊得侍卫们退后几步,还是有个人着急忙慌喊道:“快,快去禀告殿下!” * 屋内点燃了几根红烛,火舌摇曳,衬得铜镜中正在褪去珠钗的美人容颜姣好。 似天边皎皎月,明艳不可方物。 红杏贴心为其按着肩膀:“殿下今儿可是累坏了,来回应付着,总算能好好歇歇。” 梁嗣音闭目养神:“本宫十多年不与外面人接触,时间一长总是想回避,实在有违他们口中称赞的话。” 红杏摇头:“殿下哪哪都好,对奴婢们一视同仁,切莫质疑那些赞美的话,他们都是真心实在的,绝没有半路虚言。” 梁嗣音轻拍着红杏的手背:“忙一天你也累了,早些下去歇着吧。” 话音一落,外面传来“咚咚咚”敲门声—— 主仆二人相对而视,不明所以。 红杏起身:“奴婢去看看。” 红杏快步走向门口,拉开一个小缝,问询道:“发生何事如此慌张?胆敢扰了殿下休息,该当何罪!” 宫女结结巴巴回答道:“奴婢不敢,是前院……前院侍卫说裴将军晕了过去,特向殿下请示。” 闻言,红杏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屋内的梁嗣音请示:“殿下……” 梁嗣音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淡然说道:“拖出去便是,直接丢到将军府门口。” “是,奴婢遵命。” 眼看宫女得了令,就要走。 红杏想起先前裴璟手抖厉害,许是中毒征兆,于是她主动向自家主子请示道:“殿下,奴婢担心他们几个收拾不干净,能否跟去看着,也好回来给殿下复命。” 梁嗣音颔首:“去吧,你办事稳妥,本宫放心。” 红杏不敢耽搁回到前院,只见中间仰面躺着个男人,被侍卫团团围着,脸上无一不透露着担忧。 侍卫们见梁嗣音的贴身宫女红杏来了,又清楚她通晓医术,有人提议道:“红杏姑娘,还请看看裴将军是否有殃。” 说来,他们几个曾经或多或少也受过裴璟恩惠,所以并不能忍心恩人痛苦不堪,而不管不顾,实在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红杏见状蹲下身子,从怀中拿出一块白帕覆盖在了裴璟手腕,而后手指慢慢搭了上去,开始把脉。 起初,红杏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甚至还有点似曾相识。 她神色凝重,一把翻过男人手腕,细心打量才惊觉,裴璟的脉络比常人粗了很多,隐约有暴起来的趋势。 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杏眉头一皱,思来想去,回忆起了裴璟跟自家主子有要事相商,又再度将二人身体情况,稍作对比。 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在她心头生起,难不成裴将军他…… 见红杏长时间愣怔不说话,侍卫们有些急,问道:“红杏姑娘,到底怎么样?” 红杏呆滞片刻,踉跄起身,干干巴巴道:“没……没什么,殿下吩咐把人拖出去就是。” “好吧,动作快点。” 说是拖,侍卫们哪里又当真敢这样做,不过是左右一边一个架起男人,走到府门口做贼似的,看见长街没什么人,就急着把裴璟放到了将军府门前,一走了之。 说来也巧,裴府的奴仆拉开了门就看到自家主子,须臾之间便要把人带回去。 反观红杏十指交叉来回摩挲着,一心在想梁嗣音的病是否和裴璟有关,顾不得其他,不等侍卫们反应,她快步走向长街。 踏上裴府前的石阶,对奴仆说道:“你们裴将军身子有碍,我是医者可以帮忙治病。” 奴仆们面面相觑,他们地位卑微自是做不了主,又看到红杏是长公主府邸出来的,不能得罪,只好一个劲儿摇头委婉回绝道:“多谢好意,裴府有治病的老先生,就不麻烦姑娘了。” 红杏明显被噎住:“你们……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要知道之前让她治病的人都得排队。 正当红杏跺脚即将离开时,裴璟从喉咙口发出道虚弱的声音:“姑娘真的要帮裴某吗?” 帮他救梁嗣音。 第40章 俯首称臣 埋十九下 红杏在将军府待过小一会儿, 不好耽搁,回到长公主府时,瞧见自家主子屋里已然灭了灯。 绿桃在前面守着, 见了她, 低声道:“去了何处,怎的不照顾殿下,一个人到前院?” 红杏攥紧衣袖,悄悄回应:“殿下叫我去处理些事,回来的晚了。” 绿桃提醒:“殿下说她累了, 等不了你回来,明儿个你自己亲自去请罪。” “自是会请的,有劳绿桃姐姐守着殿下。”红杏点头, 说了几句又怕扰梁嗣音安眠, 故快步离开。 她转而走到推开旁边的房门,一脚踏进去。红杏小心翼翼将房门阖紧, 左右打量过外面没什么人后,才莫名松了口气。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在带来的一本本医书中翻来覆去, 最终视线定格在略显陈旧的书皮, 上面隐隐有些破了。 回想起裴璟所说,再加上殿下最近的脉搏越来越微弱, 对比师父留下的医书,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可她思来想去不明白裴璟为何会如此清楚, 甚至不惜失去性命也要用自己以身养药来救长公主。 难不成有什么内情,种种原因依旧模糊…… 但这些已经由不得红杏多想,她知道再拖下去梁嗣音就真的再无医治法子,虽然答应过裴璟不泄露分毫, 但兹事体大得尽快禀报皇帝才行。 思及此,她将医书重重合住,再度走出了府邸,翻身上马一股脑往皇宫方向去了。 * 次日,梁嗣音悠悠转醒。 她习惯性唤了声:“红杏。” 来侍候的人却是绿桃,她动作笨拙中带着认真:“殿下,红杏不在,奴婢为您更衣。” 绿桃本就是暗卫负责保护梁嗣音人身安全,那些旁的事便由红杏在做,她向来细腻,深得自家主子心意。 梁嗣音诧异:“去哪里了?” 她昨儿个让红杏去处理裴璟的事,在屋里等着有点乏,便早早歇下,怎么过了一晚上人就不在了。 绿桃如实说道:“想来是宫中有事回去了,红杏走得突然,不敢打扰主子休息,告诉奴婢会向殿下请罪。” 梁嗣音垂眸,抚平了衣袖:“也罢,总得有私事,也不能一辈子待在本宫身边。” 说罢,门外传来阵细微的脚步。 得到梁嗣音眼神示意,绿桃忙不迭站起身来去开门。 是红杏。 她模样憔悴,眸下大片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一晚上未曾睡觉。 “殿下,奴婢回来请罪了。”说着,整个人就要往地上跪。 梁嗣音看到此番场景,不由起身,加快步子将人手臂扶住,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本宫给你做主。” 在她印象里,红杏素日里都是弯起眸子,笑眯眯的想方设法都自己笑,从不会这般丧着脸。 红杏听了没忍住,顿时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顺着下巴坠落,她哽咽道:“都怪奴婢……奴婢今儿早没来得及给做药膳。” 梁嗣音听到答案先是愣怔,悬着的心一松,失笑道:“无妨,本宫不差这顿。”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红杏的脸,她以为蒲欢回来了。 绿桃无奈摇头:“你也是大早上哭哭啼啼,不怕扰了殿下清净。” 红杏急忙擦着眼泪,局促不安道:“没……没什么。” 可看向梁嗣音的眼神终究变得更加坚定起来,她哭是因为一晚上终于找到了病症所在,昨夜回去又发现皇帝身子虚弱,并没有过多追问。 梁易萧只是告诉红杏,用尽一切法子救好长公主,且最近时日要拦着其不能进宫。 以免梁嗣音担心。 梁嗣音见红杏没什么大碍后,她望了眼空荡荡的院落,道:“住了一夜,也该回宫了。” 听到这,红杏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轻言试探道:“殿下,奴婢听闻这几日有灯会,何不再等等?” 旁侧的绿桃见梁嗣音踌躇,又打量了红杏一眼,顺着话茬道:“是啊,殿下灯会热闹,能图个新鲜,再说后院池塘也得好生看着,不能出差错。” 帮着红杏的原因无它,绿桃夜里收到了梁易萧的密令,拦着长公主不能回宫,不得有误。 “你们俩一唱一和,不想让本宫回。”梁嗣音抵着额角,语气停顿,“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 莫名的施压感,落在二人脊背上。 绿桃红杏下跪,几乎是异口同声疏说道:“奴婢不敢。” 梁嗣音不紧不慢收回目光,摆手:“本宫寻思应是你们在宫里头憋闷着,没见过灯会罢了,就再留几日无妨,起来吧。” “多谢殿下。” * 几日后,灯会。 长街人头攒动,说不出来的喜庆。 梁嗣音提着宽大裙摆,缓步走上高楼,在宫女簇拥下,低睨着眼前一方盛景。万家灯火映入她水一般的眼眸,散发着些许柔意。 红杏捧着一堆面具跟在身后,眉眼弯弯:“殿下入乡随俗,选一个吧。” 梁嗣音回神,随手一指,在众多面具中选了狐狸样式的,倒不是丧的原因,就为与她红衫相配。 见梁嗣音选完,红杏又给每个宫女都发了一件,最后才将面具乐不可支戴在脸上。 至于绿桃觉得此物妨碍视线,本来不太情愿,但迫于形式,也与众人一样戴上了面具。 “殿下,去瞧瞧吧。” 红杏明白这灯会里里外外都布置安插暗卫,再安全不过,遂提了此建议。 为避免人多引起注意,除了绿桃和红杏贴身跟着,其他宫女都在远处四散开来。 即便戴上面具,还是遮不住梁嗣音生在骨子中,与生俱来的气质,她走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到。 裴璟今日特意脱下玄袍,换上一袭白衣,跟在梁嗣音身后,在面具摊子上拿了件玉兔面具,步调缓慢跟着保护。 那夜在长公主府昏倒,实属意外。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以身养药弊端会有如此之大,大到不能控制。再之后的几日里,接二连三,裴璟昏倒次数越发的多,脑海陷入黑暗的时辰也变得很久了。 看来马上就可以成功了。 梁嗣音走在桥头,远远望见了独身一人的谢淮之,本想着避开。没成想,对方迎了上来。 他轻唤:“殿下安好。” 梁嗣音客套道:“真巧,这也能遇见。” 谢淮之笑着打量眼前人:“不能说巧,臣特意要去长公主府,说来这面具很是衬殿下。” 梁嗣音下意识错开视线,望了眼旁边的亭子:“去那儿清净,本宫有事与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始终相隔着段 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到亭子处,人烟明显少了。 梁嗣音吩咐绿桃红杏在外面守着,自己有事要跟谢淮之单独说。 男人不解:“殿下,究竟有何事?” 梁嗣音没隐瞒,索性直接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你明知本宫对你的态度,为何还要一心求娶。” 她不懂,先前明明拒绝了很多次,况且谢淮之也不像个听不懂人话的,摆明了是装傻充愣。 谢淮之垂下眼睫:“臣知道,殿下不喜纠缠。” 梁嗣音反问:“那为何?” 谢淮之一双桃花眸波光粼粼,透露着些许伤感:“护膝是殿下送予的,当时天寒地冻帮了不少忙,也无意中给臣坚持下去科考的决心……自那日起,便觉得再无人比得上殿下,也有想娶为妻的念头。” 梁嗣音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真相。她认真问:“那你觉得对本宫的感情,就是所谓的喜欢而不是感动吗?” 错把感动当喜欢,那不是爱。 谢淮之噎住,神色有片刻迟疑,他思索一会儿:“臣觉得是喜欢。” 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指微蜷:“那你有尊重过本宫意愿吗?” “臣……没有。” 他好像只是把娶到长公主作为一个最终目的,而没有确切感受对方想法。 在知道梁嗣音对他不感兴趣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尽办法定下婚约,至于以后的事从来未曾考虑。 只觉得彼此间相敬如宾就好。 如若不是看在蒲欢的面子上,梁嗣音早就撕破了脸皮,让皇帝毁了婚约。 但她没有,因为立过誓要保谢家一世平安。 不过梁嗣音可以肯定,谢淮之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蒲欢留在自己这边的情面彻底消磨殆尽…… “本宫会把婚约取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话语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谢淮之竟头一次在长公主眼中感觉到了对他的冷意,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谢淮之后知后觉知晓,原来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个,反而是见梁嗣音从不对自己表示有敌意,才越发得寸进尺。 全然忘了,她仍旧是皇室中人,最无情。 说完,梁嗣音没有犹豫离开亭子,仅留着男人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与谢淮之说开,梁嗣音心里轻松很多,而在她踏上石桥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骤然迸发起起丝丝流光,大放异彩。 梁嗣音下意识看向身侧,意料之中的只有绿桃红杏陪伴,她不禁咬起了唇畔。 脑海里不自觉回想起与裴璟在烟花下的点点滴滴,并肩而立,两人相视无言,眼神不太清白。 可究竟为何会突然想起……那毕竟是她看过的第一场藏着爱慕的烟花,旁的再好,终究比不上。 可惜……物是人非。 谁也没料到如今,她是最想杀了裴璟的人,也想亲手毁掉自己曾经所谓的爱慕。 朦朦胧胧中,她穿过人山人海,隔着湖,看到了对面一张玉兔面具,正望向自己,由内而外的仰视。 俯首称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隔着面具 埋二十下 漫天烟花落下的一瞬间, 梁嗣音视线似是被遮掩着,再回神,哪里还有那张戴着玉兔面具的男人身影。 她想, 或许是看错了。 “托小姐的福, 奴婢才得以见到此番场景。”红杏弯起眸子,映在眼底的流光还留存,含着笑意。 为了不引起百姓注意,梁嗣音特意吩咐了绿桃红杏二人出门在外莫要再叫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听见这一声小姐, 她不禁有些恍惚,倘若自己没生在帝王家,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或许就没这般多身不由己的事了。步步踩着血泊, 踏过尸身走来,实在叫人唏嘘。 权力至高无上, 厮杀不止不休。 红杏隔着面具自是瞧不出自家主子的表情变化,她又望见前面热闹得很,于是提议道:“小姐, 既然是灯会, 咱们便去猜个灯谜吧,也算不辜负此行。” 毕竟, 梁嗣音自从去了趟围猎后,心绪就不怎么好, 反而时常心不在焉,嘴角也是低垂的。 红杏了解过她的病症,现下虽然有了裴璟这一药引子,但与梁嗣音自身的情绪也有很大关系, 若是长久闷闷不乐,恐恢复的效果不佳。 而且……怎样才能让长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喝下药,这也是一个问题。 此药不同于别的,血腥味浓烈,光是用旁的什么来盖住气味儿,也是不大抵用。 又不能让梁嗣音察觉是人血,如果她一旦知道了真相,必是会宁愿活活耗死,也不肯用这以命换命的法子。 自家的主子性情她再清楚不过,所以要瞒着。 至于裴璟那边心甘情愿,虽说比较残忍,但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让他白白以身养药,到头来没救人还把自己搭进去。 说来,此法子师父只教过两人,除了红杏就是见过一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行踪神秘莫测,时常不见踪影,连名字也是单单一个“玉”字,前些年离开师父,自此杳无音讯。 也不知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想着想着,她视线又重新定格在长公主身上,静静等待着答复。 梁嗣音微微颔首:“去看看也好。” 长街两侧摆着五花八门的摊子,小贩吆喝声四起,引人频频驻足围观。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听一听瞧一瞧,给个赏钱也是好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 “想听什么故事,您尽管说,八仙过海还是牛郎织女,通通都有!”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传来一道雄厚的男声:“谁要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咱们要听是云国的事。” “云国的事也有,请您各位听好,准备打赏钱吧。” 说书人手持折扇,往长桌上一敲,而后循循道来:“话说,边陲战乱百姓痛苦不堪,过得水深火热时,出现了那么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叫裴璟。” “将军自是有美人配,想那裴将军从边陲带回来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养在府中……” 主仆三人路过恰好听见,梁嗣音衣袍下的指尖不由攥紧,似要刺入手心才肯罢休。 她逼着自己冷静,但到头来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再后来的故事终究不想听,也听不得。 再怎么样,她亲身经历过过的磨难,临到头来成了旁人口中的一桩美谈。实在颇为好笑。 越想,她就觉得越恶心。 与伤口上撒盐别无二致,有过之而无不及。 绿桃感觉到搭着自己的手紧了些,她担心道:“小姐,没事吧?” 梁嗣音摇头:“没事。” 倒是红杏不着痕迹为其把了脉,很明显跳动比平日快了许多,她眉头紧蹙了瞬间,又恢复如初,说道:“要是乏了,奴婢们送小姐回府就是。” 灯会举办的长街与公主府距离远,得走一刻钟才能到。 她回应:“无妨,你们去逛,想自己待会儿。” 梁嗣音长公主府对面就是将军府邸,她每每出来便能看到裴璟身影守着,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晚点回去,也能清闲点。 说罢,她步履从容走向旁侧的茶摊,顺势坐下感受着从湖边吹来的风,拂过肩头一缕缕青丝。 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宁静。 小二见来人穿着上等料子的衣衫,自然不敢怠慢,他弯腰扯着嘴角,问询:“客官,喝点什么?” 梁嗣音从腰间取出银钱,反手扣在桌上:“随意。”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说道:“是是是,客官等着,这就给您上最好的热茶。” 绿桃和红杏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又担忧她的安危,只能在远处默默看着,见机行事。 与此同时,暗中也有人盯上了梁嗣音腰间的钱袋,正指使着小女娃,去把人哄骗过来,到了偏僻处才好下手。 正当梁嗣音准备抬手解下面具时,听到小女孩怯生生唤她:“姐姐。” 她一愣,停下了手中举动,道:“找我有事吗?” “有……”小女孩略显局促,将双手放在背后,一双水汪汪的眼好像要哭了出来。 梁嗣音走到小女孩面前,她半蹲着,不经意间扫过其稚嫩的小臂,有些红肿:“别怕,姐姐带你去把伤治好。” 梁嗣音抬眼,望向红杏的方位被人群包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们隔着湖也听不清彼此的呼唤。 于是,她拉着小女孩托付给小二看管,自己则是去找红杏来医治。 梁嗣音路过一道长长的小巷时,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她下意识低头来装作整理裙摆,然后看到了身后鬼鬼祟祟的壮汉。 那眼神一个劲儿往她腰间的钱袋瞅去,目的再明显不过。 梁嗣音也没想到在皇城脚下还有此等顽劣之徒,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小女孩遍布伤痕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理智占据上分。 说到底还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梁嗣音明白她走得越偏僻,那二人就越发猖狂,甚至会产生唾手可得的错觉,以此来得意忘形。 她方向是往暗处走,身后跟着的壮汉肉眼可见加快了脚步,生怕梁嗣音跑了似的。 可他们不知道,梁嗣音了解此处有安插的侍卫只等她一声令下便会把人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意料之中的,两个壮汉跟着走了巷子,其中一个边走边嘀咕道:“大哥,不会有诈吧?” 另一个低声盘算着:“她个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我看钱袋里有不少好东西,要是落到我们手里起码两三年不愁吃喝,回头再把那小妮子一卖,直接赚大发。” 这些一字不差落进了梁嗣音耳中,她几乎没有犹豫,稍稍抬手向侍卫下达命令。 须臾间,团团围住。 把方才还极度嚣张的两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没天理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私自……” 叫喊声说一半。 银光乍现,长剑出鞘—— 梁嗣音一身红衣从暗处缓步走来,狐狸面具顶在脸上,显得诡异,她手持长剑直指壮汉胸膛,不过分毫。 眼看就要刺进去,壮汉立马闭紧了嘴,本能意识让他吞咽着唾沫。 梁嗣音俯首而下,嗤笑一声:“天理?本宫就是所谓的天理。”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后悔万分,满眼都是恐惧。 “带下去,让官员来处理。”梁嗣音转身吩咐侍卫道,“莫要惊动了外头百姓。” “是。” 侍卫们得令,随即绑着人去了官府方向。不过一瞬功夫,巷子中再度恢复了平静,仿佛先前全是错觉,图谋不轨的壮汉也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梁嗣音手里握着的剑早已归还了侍卫,她抚平略微褶皱的衣袖,向着长街走去。 而绿桃红杏也发觉了自家主子不在原来茶摊,顾不上旁的四处找寻,猛地听见有嘶鸣声响起,在长街尽头奔来一匹受了惊的马。 惹得百姓连忙回避。 梁嗣音刚出小巷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她本来想避开,没成想看到了先前在茶摊托小二照顾的女孩,被人挤得即将摔倒。 无助又可怜。 梁嗣音心头一震,一步并作两步,把小女孩拉过护在怀里,柔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可梁嗣音还是低估了人群挤压的力量,即便是她也被撞得摇摇欲坠,险些站不住脚,可想而知留小女孩一个人会有多严重,甚至会威胁到性命。 就在她坚持不住时,有一道力量在身后护住了自己,梁嗣音无意识转头,看到了那张在石桥上隔湖相望的玉兔面具。 周围的人躁动不安,将两人挤得愈发接近,直到兔子面具的唇,阴差阳错贴上了狐狸面具的耳朵。 梁嗣音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吸明显一滞,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靠近又远离,他刻意不去触碰那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小巷口昏暗。 他们被挤进去,只看得清个大概轮廓,梁嗣音分心照顾着小女孩,根本来不及思考对方是谁。 半晌,长街外马嘶鸣声逐渐停歇。 人群才缓缓停止躁动,将停下了后退逃离的脚步,这也让梁嗣音松了口气,见怀中护着的人没什么大碍后。 鬼使神差的,她抬手触摸到玉兔面具,想要拿下一探究竟。 可突如其来的大掌握住她的手腕,阻拦了梁嗣音的下一步举动,指尖发着细微的抖动。 男人很快又松开,踉跄退后几步,在原地停留一点,转而埋头混进了熙来熙往的百姓中,无迹可寻。 继而,小女孩拉着梁嗣音的袍子,不解问道:“姐姐,他怎么走了?” 第42章 以身养药 埋二十一下 巷子口乌泱泱的人散去, 梁嗣音视线顿时开阔了许多,她摸着小女孩的脑袋,摇头回答:“不知道。” 慌忙离去的男人身影跟裴璟很像, 却又不太像, 最起码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轮廓消瘦很多。 病殃殃的,似乎拿不起刀枪。 正想着,绿桃红杏急匆匆赶来:“小姐,您没事吧?都怪奴婢们未曾注意。” “无妨, 皇城脚下不会出什么事的。”梁嗣音看了小女孩一眼,问,“等姐姐处理完你的伤, 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听了, 眼眶随即一红,长而弯的睫毛浸染了层朦胧水雾, 哽咽道:“姐姐,我没有家了,他们都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不会的。”梁嗣音小心翼翼将小女孩的碎发挽到耳后, 问, “姐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如实告知:“我叫忆欢, 回忆的忆,欢快的欢。” 忆欢…… 真是个好名字。 梁嗣音拉过忆欢的小手, 站起身来:“忆欢,姐姐接你回家好不好,保你衣食无忧。” 忆欢仰着头,先是犹豫, 又看见绿桃红杏弯起眸子冲她笑,而后紧紧勾住了梁嗣音的手,点头:“好。” 在之后的相处下,梁嗣音了解到忆欢身世并不太好,早年爹娘外出经商杳无音讯,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 祖母年老病重去世,忆欢被迫落到了先前被梁嗣音按在地上的壮汉手里,来为其卖命…… 好在,长公主府邸有白明煦,两人之间年岁相仿,时常在一起玩闹,倒也让忆欢开朗不少,没有先前那般郁郁寡欢。 三日后,一缕光散进雕窗,不偏不倚照过美人眉眼,脖颈间青丝游离,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她端坐在长桌前,衣袍来回轻晃,慢慢翻过书卷,指尖泛着淡淡粉意,似是画中人再现。 红杏低头,迈着小碎步端来药膳:“殿下,时辰到了。” 梁嗣音没抬头,视线依旧停留在字里行间:“放下吧。” 红杏动作迟疑片刻:“是。” 她放下药膳后,未曾像平日一样退下,反而时不时瞥了自家主子几眼,脑海里对药瓶中滴出血的场景心有余悸。 红杏先前答应下了裴璟以身养药的法子,所以自从灯会那晚回来后,她就把自个儿关在屋子中研究怎么将人血混在药膳中气味不被发现。 思来想去,也只能配了碗新汤,味道甜可以暂时麻痹味觉,以此来掩住血腥味儿,不让梁嗣音察觉。 于是,她每每到了白日会去找老先生,也就是隔了几条街的医馆走一趟,来取上一小瓶新鲜人血做药膳。 血腥味儿异常浓烈,不是鲜红反而是那种暗红,不免瞧着有点诡异。 今儿是她让梁嗣音头次尝试,也不知是否会露馅,故心里有些不安。 梁嗣音余光里发觉红杏一直待着未曾离开,她放下书卷,疑惑:“可是找本宫有事?” 红杏不自觉攥紧袖口,回答:“殿下,奴婢做了新的药膳怕不合口味。” 闻言,梁嗣音垂眸扫了眼,确实跟以往不同,旁边还有一碗类似汤的玩意儿。 红杏见状连忙解释:“回殿下,汤是甜的要先喝,对后面药膳有好处。” 梁嗣音端起汤,问道:“为何先前没有?”而且她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实在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红杏挠头:“先前……不需要,相信奴婢这一疗程过后,殿下身子骨定会恢复如初。” “但愿吧……”梁嗣音对自己状况再了解不过,记忆力是下降了些,而且一日比一日嗜睡,越发提不起劲来。 昏昏沉沉的,问过红杏所得答案便是先前受过伤的后遗症,需慢慢养着才好。 她没多想,直接听了红杏的话,先汤再药膳,可到了口中味道变得难以言喻,甚至隐隐有点作呕…… 见梁嗣音眉头紧蹙,红杏不免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没,没怎么。”梁嗣音捂着胸口,摆手,“可能本宫不太习惯这味道罢了。” “大抵得半年,殿下忍忍吧。” “好……”梁嗣音好不容易平息胸口起伏,又转头询问道,“淑兰长公主是后日去和亲吗?” 红杏点点头:“是,殿下要回宫吗?” “自是要回的。”梁嗣音合上书卷,想起曾经种种遭遇,自顾自说道,“淑兰长公主送过本宫,本宫也该去送她一程。” 毕竟……能不能再见,谁也不知道。天道有轮回,梁安如也该自食其果了。 与此同时,将军府偏院。 男人穿着单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细绳未系,衣角随身形来回摇曳,泄出里面些许古铜色的肤。 上面缠着一圈圈长疤痕,水珠由脖颈滚落,画出长条勾勒起起伏伏,直至滑进深不见底…… 他发丝散落腰间露出几根银色,下颚冒出了些许青茬,唇无血气,周遭围着药苦味儿,人消瘦藏着病气。 裴璟伸出手闭紧了窗,盘腿缓缓而坐,他习惯性拿过匕首,放在火炉上方,任由其被烧得发红。 火光汹涌,照进那双如墨般的眸底,倏地聚成一道窜天而起的火舌,在屋内尽情撕扯,攀附着手腕开始吞噬…… 匕首划过裴璟肌肤,手臂肉眼可见溢出了血,然后他握紧拳。 滴答,滴答—— 顺着手腕而下,滴进了白瓷瓶中。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僵在半空的胳膊不受控制发着颤,那股身体上熟悉的疼痛感随之而来,隐隐约约有晕过去的趋势。 直到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他咬紧牙关将纱布缠到手腕处,随意打了个死结,把药瓶妥善放好。 顺带披了件外袍将身子遮住,才慢慢走外屋,拉开门。 来人见自家将军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道:“将军没事吧,要不要去找老先生来。” “不用。”裴璟把门仅仅拉出个小缝,头恰好探了出去,反问,“怎么了,如此慌张?” 那人回答:“宫里的公公在前院等着将军。” 裴璟垂眸,紧了下衣袍:“知道了,这就去。” 前院,太监等得有点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反而回头望着对面的长公主府邸,相比之下裴府不免有些寒酸。 见裴璟一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有令,淑兰长公主和亲须裴将军护送一路,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 他行礼动作略显僵硬,比往日迟钝许多。 太监自然也瞧出了这一点,道:“裴将军,下次快些,一旦迟了就不知道要错过些什么好差事。” 裴璟颔首:“多谢公公提醒。” “咱家与裴将军都是为陛下做事,莫要客气,先回宫复命了。”太监客套话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公公慢走。” 淑兰长公主和亲…… 那他又能借公务之便见她一眼了,哪怕一点点就好。 * 梁安如前去和亲那日,梁嗣音提前回了宫,本想先去拜见皇帝。 不成想,她转身便在路上遇到了熟人—— 梁安如发丝凌乱,没有珠钗配饰,面容敷了不少脂粉,却也遮不住她脸上的憔悴,步子拖得老长,走在长长的宫道中,如同行尸走肉。 哪里还有先前的尊贵模样。 见到梁嗣音,她忽地笑了:“何德何能再离开云国前,还能看到怀玉长公主一面。” 梁嗣音回道:“本宫自然要送你走,就如同之前。”梁安如送她前去北幽和亲一样。 “是啊,这回终归是我去和亲……”梁安如眼尾略红,“你自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她能有今日全都拜眼前人所赐。 梁嗣音摇头:“本宫与你同为长公主,一切身不由己,做不了主。” “你胡说!”梁安如指着她,“母后在时我就不需要去,可如今呢,她被软禁在宫中,受尽折磨,难道这就梁易萧的是为君之道?” 梁嗣音眉头紧蹙:“陛下不是你可以妄议的,弑君夺位必死无疑,太后她应得的。” “那又怎么样?”梁安如步步逼近,“太后垂帘听政多年,他皇位早该让了。” 就在梁安如即将距离她分毫时,身后冲出来的嬷嬷一左一右将人拉开,对梁嗣音恭敬说道:“是奴婢们疏忽了这才让淑兰长公主出来,扰了殿下清净。” 见眼前人一言不发,用极为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嬷嬷继续说道:“奴婢们就带淑兰长公主回去,请殿下恕罪。” 话音一落,就要拉扯着梁安如回宫,没成想她边挣扎边直呼大名:“梁嗣音!你曾经真的甘心去和亲吗?” “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还不是正妻,成不了皇后被人压迫,你真的愿意吗?” “你之前没想过反抗吗?我梁安如贵为长公主,绝不会委屈做小,若是最后成了皇室交易的筹码,也不想苟活!” “什么礼法周全,为保护百姓和亲,通通不管,我只为自己活……” …… 梁安如的声音在宫道里回荡,渐行渐远。 梁嗣音站在原地,长睫轻颤,陷入沉思。她又何尝甘心过,不愿意能怎样,反抗皆是徒劳无功。 贵为长公主,权利越大责任就越大,怎可将黎明百姓弃之不顾,这一切本来就是生来注定,改变不了。 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太乱,有太多不公平,而她也仅仅靠着一己之力,想要扳倒那些看得见的黑暗,看不见的只能慢慢摸索,直到天光大亮。 他们每个人都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罢了。 红杏出言提醒:“殿下,该去长庆殿了。” 第43章 送人和亲 埋二十二下 长庆殿, 梁易萧正在批着奏折。 他见梁嗣音来,停下了手中动作,狭长双目微眯:“长姐, 在公主府可还习惯?” 梁嗣音望向皇帝有些憔悴的脸, 点头称是,她道:“陛下,昨夜没休息好吗?” “最近奏折多。”梁易萧苦笑一声,“在梦里都不得安眠,闭眼全是朝堂之事, 想歇会儿是万万不能的。” 先帝留下来这个烂摊子,真是苦了他重新担起来,又开始规划布局。 “陛下辛苦。”梁嗣音劝慰道, “也该保重身子。” “无妨, 熬着就过去了。”梁易萧修长的手指伸向额角一揉,“等梁安如和亲完后, 处置了太后可能会轻松些。” “梁安如……臣方才见过。”梁嗣音想着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慢慢开口,“陛下, 长公主和亲该有的体面, 还是要给的。” 因她听太监宫女们曾说的闲言碎语,大概意思就是梁安如和亲嫁衣都没那么细心, 更别说旁的物件了。 梁易萧微愣,似是没想到长姐会为梁安如不平, 他道:“长姐,害你去北幽顶替和亲的是她,太后也从来没把长姐放在心上,你又何必?” 况且, 据他后来所知,长姐当时和亲穿的嫁衣皆是用梁安如的尺寸,再怎么样也不合身。 梁安如轻轻摇头:“她贵为长公主,代表的是国家。太后可能礼数不周全,但我们不行。” “我知道了。”梁易萧转头对小太监叮嘱道,“给淑兰长公主挑些贵重物品,带着去和亲,莫要出了差池。” 小太监随即领命:“是,奴才遵命。” 见梁嗣音对自己还有话要说,他当即遣退了宫殿中的所有太监宫女,问道:“长姐,还可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梁嗣音垂眸,有些无奈,“但可能会拂了陛下的面子。” 梁易萧伸手示意:“无妨,长姐说就是。” 梁嗣音眼神无波,极为平静回答:“臣想毁掉与谢淮之的婚约。” 她语气中藏着几分果断决绝。 梁易萧眉头紧蹙:“难道你想去北幽和亲,我就你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长姐了,你忍心离开吗?” “再说了,谢淮之有什么不好,家世清白,对长姐也很尊敬,他娶长公主是高攀,成婚后你不会受半点委屈。” 梁嗣音衣袍下的手指蜷着,说出自己真实想法:“可臣不喜欢谢淮之,这样对他不太公平。” 梁易萧不解:“长姐与谢淮之明明在围猎时,走得很近,他对你贴心细致,是再合适不过的驸马人选……” 梁嗣音反问:“那陛下呢,倘若没有后宫三千,会与没有感情的人白头到老吗?” 听着这话,梁易萧表情明显一僵,他道:“……长公主可以养面.首,若不喜欢谢淮之冷着他就是,驸马的位置有许多人求之不得,我想他会答应的。” 梁嗣音尽量平复着起伏的心绪:“陛下,从来没有问过臣的选择,总是当机立断。” 梁易萧起身,走向她:“长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梁嗣音退了半步,一字一句质问:“当真是为了臣好吗,难道不是陛下的一己私欲吗?” 将她永远困在这皇城牢笼中,不得离开皇帝半步视线。 “不是……”梁易萧摇头试图否定她的话,“我只是太久没和长姐待在一起,不想分开罢了。” 儿时孤苦无依,被太后压迫的痛苦需要余生来弥补。 说着,他伸手扯住梁嗣音袖袍一角,似儿时撒娇那般轻晃着:“你懂我的对吗,我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亲人了,除了长姐。” 与亲人分别是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痛苦,也无法接受唯一的长姐离自己远去,不想再次成为孤家寡人。 “陛下是一国之君。”梁嗣音不着痕迹抽回衣袍,“切莫拘泥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要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一旦为了某个人或者事心软,便是对方钳制于手的把柄。 梁易萧手一空,他缓缓垂下:“长姐要去北幽和亲吗?” “去与不去不是臣能决定的。”梁嗣音语气停顿,“而要看这世道,是否需要臣站出来。” 没等梁易萧搭话,她福身行礼:“一会儿还要送淑兰长公主出城,臣先行告退,下去换身行头。” 话说到了头,结果便随遇而安吧。 梁嗣音回了玉堂殿,瞥见高洪奄奄一息缩在角落,她突然觉得有些倦了。 红杏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个个低头端着盘子,上面放了珠钗首饰和衣衫。 “殿下,选一套吧。” 梁嗣音意料之中选了中间颜色最艳的红,她抬手又随意选了几个饰品,缓缓开口:“就这样吧。” “是。”红杏转头吩咐道,“其余的殿下不喜欢,先拿走,留着的通通端到桌上。” 有宫女识眼色离开宫殿,而红杏也找了几个机灵手巧的给梁嗣音梳妆打扮。 梁嗣音静静坐在铜镜前,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美人明艳如玉珠,眉眼盈盈秋水,姿态万千,将珠钗上宝石都比得黯然失色。 铜镜靠着窗,后面是竹林,有风吹过簌簌响,一缕缕光落进来勾勒着身影,仿佛将整个人照得更加夺目,移不开眼。 而就在此等场景下,梁嗣音却不自觉失了神…… 若是先前的梁嗣音,还被叫做白玉时,她遇到此等事会如何? 会妥协嫁给谢淮之吗? 答案是不会,谢淮之从来不会喜欢白玉,他喜欢的不过是长公主这个身份罢了。 谁都可以,只要是长公主。 眨眼间,就到了相送梁安如和亲的时辰,她提着裙摆跟在梁易萧身后,踏上了高高的城楼。 目送和亲的队伍远去。 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梁安如都没办法再回到云国了,梁嗣音知道她不会委屈求全,甘心被摆布。 大抵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她离开人世的消息。 梁嗣音佩服梁安如的选择,同时也开始审视曾经的自己。如若当时她没有被掉包顶替,真的去了北幽和亲…… 恐怕不会像梁安如一样赴死,而是想要努力活下去。毕竟,她从小到大的唯一念头就是活着,熬下去才会有翻盘的希望。 这两种选择没有对错,无非是看人罢了…… 她站在城楼上低睨着送亲队伍,为首的便是裴璟—— 男人一身玄袍高坐马上,青丝微微扬起,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单手拉着僵绳,有条不紊向前骑着马。 余光里却是城楼上挥之不去的那抹明艳身影,可望而不可及。他眼睁睁看着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 男人手腕处的疤痕肉眼可见又深了几分,他知道要去送和亲路上来回时间长,怕耽误了梁嗣音医治,就提前灌满了好几个小药瓶,希望够用。 梁嗣音收回视线,转而看到了谢淮之一双桃花眼正盯着自己,含笑不说话。 等梁易萧走了,他才慢慢走近,极为有分寸地行礼:“臣见过殿下。” 梁嗣音颔首,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本宫已经跟皇上提了毁掉婚约的要求。” 谢淮之身影不可察觉一晃,他维持着脸上笑意:“殿下说的话,臣仔细想了很久。” 梁嗣音问:“想出了什么?” “确实是臣唐突了。”谢淮之喉结轻滚,头更低了些,“望殿下对臣先前的不妥之处恕罪。” “都过去了。”梁嗣音叹口气,“以后就往前看吧,说到底是本宫在此事上优柔寡断了些,给了你一点不存在的念想,实在有愧。” 谢淮之没料到往日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也会对自己表达歉意,他道:“殿下没错,是臣得寸进尺了。” “回去吧,以后好好在朝堂为陛下效力,不要枉费本宫对你的期待。”也不会愧对于蒲欢。 “是,臣知道了,定不会辜负殿下所托。”谢淮之心中清楚,明里暗里长公主对自己的帮衬,少走了许多弯路。 见谢淮之眼神释然,梁嗣音不由莞尔一笑:“踏实点,人太迫切想往上爬,反而最后会摔得很惨。” 她一语点出谢淮之的处境。 可也就是这么一笑,谢淮之眼神再度呆愣,他心跳加快,凭空多了份莫名的感觉。 * 不知过了多久,裴璟终于将梁安如护送到达目的地,开始返程。 一路上因为吃了老先生给他的药丸,才不至于身子骨那般虚弱,能勉强让人看不出端倪。 这药丸虽有奇效,但弊端极为严重,吃多了甚至会危及性命。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再骑上马,以后就真的不能提刀拉满长弓,在战场上肆意奔腾了。 幸好,时酒在边陲算出息,也有许多将士后生可畏,将军也不止他一个。 裴璟征战许多年从无败绩,也该自私一回,脱掉战袍去弥补曾经自己犯下的过错,希望不算太迟。 他早该受到惩罚。 但受惩罚之前,要先救下梁嗣音的性命,才能安心去面对。 否则就算是做了鬼,他恐怕也不能安生,就这么放过自己那些不可理喻的错误。 想着想着,他们路过一处深林。 曾经下过雨,以至于道路泥泞不堪,回皇城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突然,他们原地休息时,旁边的树丛里传来动静。裴璟回头发现众人都累得阖紧了眼,就没有打扰,反而下意识提起佩剑,轻手轻脚往声音方向而去。 拨开挡路的树枝后。 远远的,他听到有脚步响起,离得不远。 裴璟没犹豫直接用剑刺过去,挡住了那人的后路,继而一把抓住其肩膀。 一时间,四目相对—— 女人眼眶通红,颤着声线:“裴璟哥哥,是我……” 第44章 双生之子 埋二十三下 他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已经被流放在外的陆浅意—— 她灰头土脸, 头发脏乱不堪,靠在树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穿着衣衫褴褛, 勉强能遮住身体。 或是逃跑时丢掉了鞋, 陆浅意有只脚没有鞋袜,局促地藏在下面,模样狼狈,哪里还有先前大小姐的架势。 裴璟扫了一眼,便匆匆别过脸, 将插入湿泥土中的长剑反手拿出来,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和呼唤。 陆浅意泪眼婆娑,又低低道了一句:“裴璟哥哥, 救救我……” 自从陆家跟着太后一派反叛后, 她家中除了女眷被流放在外,剩下的人全部处死。 就在前段日子, 陆浅意唯一的生母也在流放过程中去了,是被染了病死的,她不甘心所以千方百计用尽法子逃出来。 可她一个弱女子逃出来又能做什么, 唯一等待的便是死, 或者苟延残喘,皇帝已经容不下陆家了, 就意味着陆浅意早晚会步了生母的后尘。 没办法,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可否认, 梁易萧肯让陆家女眷流放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本来陆浅意已然没有了任何希望,但现下不一样,她阴差阳错见到自己的青梅竹马裴璟。 儿时,裴璟总会听她的话, 那么这次陆浅意也不愿意放过活下来的机会。 见裴璟面无表情低睨着,她跪地向其靠近,想伸手抓住男人衣袍,这似乎已经是陆浅意所能够得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意料之中的,裴璟退后半步,持剑指向她,语气一如往常般淡漠:“你怎么在这儿?” 陆浅意很明显动作一僵,下意识抹着眼泪:“裴璟哥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能不能带我回去。”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里的苦日子,担惊受怕,人已经快接近崩溃。 半晌,裴璟颔首:“可以。” 陆浅意闻言,大喜过望,可她还没高兴起来,扬起的嘴角就垂了下去。 原因无它,裴璟神情淡淡,又继续补充道:“带你回去见皇帝。” 要知道,她一个流放之人逃出来已经是死罪,再被皇帝知道那必死无疑。 “不能,裴璟哥哥,我见皇帝会死的。”陆浅意止不住摇头,泪水更是将衣衫浸湿一片。 反观裴璟把剑缓缓收回:“那是回宫后的事。” “裴璟哥哥,你不能这样,我与你曾有过婚约,儿时青梅竹马的情谊你都忘了吗?” “儿时青梅竹马……”裴璟语气微顿,“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陆浅意只当他在说胡话,一个劲儿摇头道,“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不会认错。” 裴璟反问:“真的从来都是一起吗?” “是啊……”陆浅意苦笑一声,“我们从小到大,儿时裴璟哥哥还为我去捉水里的鱼,险些丢了性命,自然对我是有情谊的,不然怎会如此?” 若是没有感情,裴璟怎会知道自己不会水而甘愿涉险,将半条命搭了进去。 裴璟没说话,只是慢慢将手臂处的衣袖卷起,露出手腕翻转过来:“我不是他,也不是你所谓的青梅竹马,裴璟哥哥。” 陆浅意微微一怔,表情错愕道:“这里明明有块胎记的,怎么会这样?” 她还是不敢相信道:“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就是我的裴璟哥哥,那个答应过要娶我为妻的男人。” 裴璟垂下手臂,半蹲着身子与其平视:“没骗你,你口中所谓的裴璟哥哥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是个冬日,雪覆盖住了整个茅草屋,寒风凛冽簌簌刮过,似要把肌肤直接割裂。 当时的裴璟并不是裴家长子,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他整日食不果腹,看惯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世道的艰辛。 直到某天,有个模样打扮很是贵气的女人找到了裴璟,眼含温柔,唤了句:“璟儿。” 那时候,裴璟才知道他是裴家被遗弃的儿子,因当时母亲生下的是双生子,又恰好有道士经过,算了一卦。 那人非常严肃地告诉裴老爷子,双生子只能留一个,否则便有劫难降临,到头来一个也保不住,全都会过早命丧黄泉。 起初,裴家老爷子并不在意,可劝的人多了,他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将其中一个抛弃,让其自生自灭。 至于选哪一个,便是抓阄,全凭运气。 很明显,兄长留了下来,裴璟则是被丢掉的那一个,为掩人耳目裴府将他送得很远…… 又过了好些年,裴家留下来的兄长不幸掉进了水里,落下后遗症,人变得逐渐痴傻。 为了面子,没办法裴老爷子又把裴璟暗中接了回来,把他关在兄长的屋子中,学习其一举一动。 既然要代替兄长,那不如直接成为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兄长的一些意识,潜移默化灌输到了裴璟脑海中,以至于给自己下了必须要重新成为一个人的想法。 因为他兄长的病情开始恶化,很快就熬不住了。 也是兄长奄奄一息时,拉着他的手,极为认真的告诉裴璟:“你既是要成为我,那便有劳你替我娶了陆浅意,保她一世平安。” 一开始,裴璟没应:“兄长,你会好起来,娶她的。” 兄长颤颤巍巍道:“我的身子我最了解,难道你成为了我,还不肯满足我最后的愿望吗?” 裴璟如实跪在床边说道:“我不喜欢她,恕难从命。” “可你是裴家长子,与陆家有婚约就该娶她。”兄长紧紧抓住裴璟的手,“你代替了我长子地位,就该听我的话。” 言外之意,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不过是个后来居上的小偷罢了。 正当裴璟还想反驳句什么时,旁侧的生母轻拍他肩膀示意:“你就应了你兄长,他这么难受,为娘不忍心。” 裴璟嘴唇一抖,压制着情绪,低低应了句好:“我会娶她,她愿意的话。” 他终究还是耐不住自家兄长恳切的眼神,和娘亲哭哭啼啼的声音,答应了下来。 兄长与他名字相似,中间只差了个“王”字,兄长名唤裴景,那天过后世上留下了担负着责任的裴璟, 兄长下葬潦草,就像当时裴璟被丢出去一样,无人问津。 外面人都知道裴府大夫人生下了双生子,表面传着其中一个为死胎,实则被丢到了别处,自生自灭。 这下兄长一去,那死胎便圆回去了,死的人叫裴景,曾经那个死胎也是。 再完美不过的说辞,讽刺又可笑。 陆浅意不肯接受,她反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就不怕让别人知道这等丑事?” 闻言,裴璟起身:“忘了告诉你,如今的裴府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个了。” 那场大火里死掉的柳尔蓉就是裴家最后一个有关系的人,其余的再也没有了。 裴璟双亲早就去了,从来都没有感受过阖家团圆的快乐,所以在知道白玉失去记忆找不到亲人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为其找到家。 以至于,他当时在花灯上写的愿望也是这个,好在真的实现了。 二人却怎么也没办法和好如初,回不到从前,单借着回忆来拼凑,点点滴滴的过往。 没有牵挂,他死都不怕,又何必在意陆浅意口中所谓的话。 裴璟为家族隐瞒了这么多年,条条框框束缚着,每次皆身不由己,走的路是爹娘亲手规划,属于兄长的。 从来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于是不停自我否认和怀疑,久而久之变得迷茫不解,找不到方向。 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陆浅意见说不通,就想着找个空子逃出去,没料到裴璟拦住了她的退路:“跟我回宫。” 陆浅意疯魔了似的,控诉道:“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我们陆家对你怎么样,心里怎会不清楚,一纸婚约还在你就不能不管我!” “那是你与我兄长的婚约。”裴璟喉结轻滚,“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我也没必要替别人活着。”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陆浅意回宫复命。 * 玉堂殿外,雨下一夜,将花瓣打落散了满地,有宫女正在清扫着。 梁嗣音吃过红杏端来的药膳,她站在殿门口,平复着胸口起伏的情绪。 说来奇怪,她最近意识没那么昏沉,但嘴里却是愈发的尝不出味道,反而喉间弥漫着一股甜味,入口之物多少都会沾染。 就连平日里最苦的药喝着也成了甜粥。 她问过红杏,回答说是等治好了病,这种奇怪的感觉就会慢慢散去,并不会影响到以后的味觉。 思及此,大门外来了几个公公,他们无一不是弓着腰,恭恭敬敬说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梁嗣音颔首:“什么事?” 为首的公公,低声回答道:“太后那边已是有点无力回天,还请殿下先过去。” “本宫知道了。” 该来的总会来,无非是早晚问题罢了。 轿撵穿过长长的宫道,红墙上飞出几只楚雀,扑腾着翅膀,时不时鸣叫几声。 轿撵一停,又没了动静。 红杏扶着自家主子踏进太后宫殿,梁嗣音仰头一望,发觉牌匾上的字越发模糊,连着蛛丝缠得更多了。 果真是物是人非,此等光景与冷宫不相上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远远看见梁易萧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旁边围着众多太医闭目不言,气氛略显沉重。 梁嗣音行礼:“臣见过陛下。” 这一声打断了梁易萧的思绪,他略过太医向长姐走来,眼神中有些莫名的伤感,道:“朕……第二个母后也没了。” 第45章 奄奄一息 埋二十四下 梁嗣音看着眼前皇帝肩膀慢慢低了下去, 她清楚梁易萧虽痛恨太后,但毕竟或多或少有些母子情谊。 起初,太后还不知道腹中留有先帝骨肉时, 想必也将梁易萧当自己亲生儿子对待, 以此来成为彼此的依靠。 可惜,事与愿违。 人算不如天算,漏掉了梁永安。 梁嗣音正要张口说句什么,身后传来阵细密的脚步声,禀报道:“陛下, 裴将军回来了,还带着位犯人。” 梁易萧听闻,狭长双目半眯, 问道:“犯人?” 小太监如实说道:“是, 流放在外的陆家女眷逃了出来,被裴将军恰好碰见, 所以带回宫交由陛下处置。” “流放逃出来是死罪。”梁易萧眉头紧蹙,“按律杀了就是。” 小太监握紧了衣角,试探问道:“裴将军还在前面等着, 陛下……” “朕没时间处理, 先撂着。”梁易萧摆手示意其告退,如今太后才去, 宫中事情肉眼可见多了起来,再多一个什么陆家女眷, 他心里不免烦躁。 梁嗣音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她道:“既然不愿去,臣闲来无事,愿为陛下分忧。” 梁易萧一怔, 长姐向来不愿过多插手朝堂之事,他盯着梁嗣音清澈见底的双眸许久,隐隐瞧出了几分对自己的心疼与担忧。 他语气一松,眼神里透露出些许疲惫:“那便有劳长姐了。”太后已走,旁的事实在没心思处理。 “陛下何必与臣这般客气。”梁嗣音长睫半敛着,“若是乏了就歇歇吧。” “知道了。”梁易萧回应道,最近他确实忙得厉害,有些事无暇顾及。小太监听了二人对话顿时停住了脚步,等待着命令。 梁易萧指着太监说道:“带长公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太监恭敬说道:“是,奴才遵命。” 梁嗣音步履从容跟在后面,开始想着对策,一开始她是不愿意掺和这滩浑水的。 但听说是陆家女眷,她很快来了兴趣。不为别的,就因陆浅意与自己曾经在将军府相识,而且有很多过节。 毕竟,陆浅意是裴璟曾经有过一纸婚约的妻,还教了她敬茶的规矩,想来不能晾着,得亲自去看看才好。 长而高的红墙下,宫女们低着头结伴而行,高抬轿撵的太监路过,那抹窈窕身影低睨一切,充斥了些许漫不经心。 她与裴璟的账总算要掀开,然后一笔一笔勾还了。 * 另一道宫墙外,正隔着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裴璟走在前面,他袖口处露出一截纱布裹着手腕,动作显得比平常僵硬,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问题。 反观,陆浅意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她头低垂着,仿佛要一个劲儿埋进石头缝里,双手双脚锁着铁链,在地面拖拉划过,发出阵阵重金属的声音,听着不免有点刺耳。 她浑身上下没个完好处,发丝凌乱不堪,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连衣服都是破破烂烂。 此情此景,又有哪个会把眼前人与先前陆家小姐,盛气凌人的陆浅意做对比,简直不能苟同。 引来皇宫不明所以的人停下脚步围观,纷纷猜测裴璟待回来的女子是谁,好奇却又不敢靠近。 陆浅意也没料到,裴璟当真不顾往日情分,把她带回了皇宫,越往前走腿就越发软,直至使不上劲。 她意识逐渐模糊,回头已然看不清来时的路,只觉得晕眩异常。这下真的要死了,再也逃不过。 就在陆浅意即将昏倒时,她依稀看到眼前停下轿撵,裴璟站在前面行礼,说:“臣拜见殿下。” 殿下…… 淑兰长公主不是已经去和亲了吗?难不成是北幽和亲被送回来的怀玉长公主?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终归她是要死的。 “起来吧。” 一道疏离又淡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听到这话,陆浅意莫名觉得熟悉,可又不知在哪里听过,她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按着自己肩膀,往下压。 然后猝不及防“扑通”跪倒在地。 陆浅意能清晰感觉到膝盖传来痛意,她咬紧牙,费力睁开眼,看到的是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肤如凝脂,华袍加身,长公主发丝间满目琳琅,修长脖颈直直立着,目空一切,显得尊贵无比。 她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眸,面容冷白不动声色,唇畔似水浸润过,将其间的痣衬得愈发勾人。 彼时,陆浅意还是一众贵女中高不可攀的陆家小姐,亦是与裴璟有过婚约未抬进门的正妻。 而眼前被称为殿下的女子,与将军府里养着上不了台面的外室,除了气质不打相同,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不为过。 陆浅意看到这番场景,她心头猛地一震,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着后退,试图离开此地。 她边退边捂着耳朵,胡言乱语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你是谁,别过来,你到底是白玉还是长……” 说一半,有人适时打断了她的话:“你个流放之人,岂敢对怀玉长公主不敬?” “怀玉长公主……”陆浅意不自觉吞咽着唾沫,止不住地摇头,“她不是,她怎么可能是怀玉长公主……那个被火烧死的白玉回来向我索命来了,是个冒牌货,你们别相信她!” 说着,陆浅意就伸手指向梁嗣音说出控诉,那个她心里所谓的真相,可在场人并没有过多注意,只当眼前女子疯魔了,满口胡言。 梁嗣音倒也不意外陆浅意此时的举动,她步履缓慢绕过裴璟,一步步靠近。 “你说本宫像谁?” 梁嗣音轻描淡写短短一句话,藏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陆浅意死死盯着,再次确认。 半晌,她回神满含惊恐:“就是你回来锁我命的对不对,假扮怀玉长公主你到底有何目的?”陆浅意打死也不肯承认这个摆在面前的真相。 “索命?”梁嗣音轻笑一声,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以两个人才能听清的高度说道,“那夜的火与你脱不了干系吗?” 是啊。 当初她在雪夜葬身火海,多半是柳尔蓉和陆浅意二人合谋唱的一出戏。虽说眼前人不是主谋,但间接的也害死了曾经失忆的梁嗣音。 况且,陆浅意是流放中逃出来的,迟早是死,梁嗣音不介意再让其背上这个罪名,一同去地底与柳尔蓉见面。 梁嗣音本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果要她抬手放过以前伤害过自己的人,那基本上是痴心妄想。 听到这话,陆浅意不可置信地抬头,唇角抖得厉害:“白……白玉?” 梁嗣音挑眉并不否认:“是怀玉长公主,需要本宫亲手来教你规矩吗?” 听见“规矩”二字,陆浅意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击溃,她眼中的泪不停往下掉,掉到地板上染成了圈。 她咬唇:“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样?”梁嗣音失笑,“自然是来送你最后一程。” “你……”陆浅意挣扎几下,丝毫不起作用。 梁嗣音不着痕迹退后几步,向不远处的太监们摆手:“把她带回牢里,听候陛下发落。” 然后她转身就看到了杵在旁边呆愣着的裴璟,眼神空洞,胡茬又冒出不少。 四目而对,相视无言。 还是跟在梁嗣音身侧的小太监提醒道:“裴将军,人已带到,您一路奔波劳碌,快些回府中歇着吧。” 很显然,裴璟脚步没有挪动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目光看向梁嗣音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唇角翕动,嗓音哑得厉害:“臣……有事想跟殿下说。” “怎么?”梁嗣音轻瞥过陆浅意被押走的方位,她淡淡反问,“裴将军想为心上人向本宫求情?” “不敢。”裴璟衣袍下拳头一松,顿时像泄了气般,“陆家罪有应得,臣不敢插手。” 梁嗣音转身背对着:“是吗?” 裴璟垂眸回应梁嗣音所说的后一句话,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肯定:“殿下,臣心上人自始至终都不是陆浅意。” 梁嗣音回眸,不愠不火道:“裴将军心上人究竟是谁,好像与本宫并没什么关系。” 意料之中的答案。 闻言,裴璟走近几步,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小心问候道:“殿下,近来身体可安好?” “见到你本宫不太好。” 梁嗣音说完没有搭话,从容不迫向着宫殿走去。 见裴璟还要跟,小太监当机立断拦下,客客气气阻挡道:“裴将军,您该回去了。” 裴璟目光没有离开梁嗣音离开的背影分毫,说道:“我还想再跟殿下说一句话,哪怕半句。” 小太监有些为难,虽不懂二人中间有什么渊源,但眼前人绝对不能放进去,于是他好心说道:“裴将军,这是皇宫,让陛下知道您如此不知分寸,恐怕会惹得龙颜大怒。” 听到这话,裴璟逐渐恢复最后一丝理智,他堪堪退后几步,表情显得憔悴:“多谢提醒,是裴某不知分寸了。” 说完,裴璟慢悠悠转过身,看着来时的路被朝阳打得发烫,明晃晃照进他漆黑的双眼,刺得有些睁不开。 裴璟脑袋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起伏的喘息声历历在耳,瞬间放大了无数倍。 裴璟下意识捂住胸口控制着吃过药所带来的弊端,撕心裂肺的痛意霎时间席卷全身上下,他试图用蛮力将其压制下去。 可惜,裴璟用尽全力支撑也只是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终于他单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宫墙之内奄奄一息。 第46章 困在手心 埋二十五下 梁嗣音向宫殿处走着并没注意到身后混乱的场面, 还是红杏扭头时恰好瞥到了男人直愣愣倒在地上。 毫无防备的,红杏心头一紧,她害怕裴璟万一出什么事, 那自家长公主就彻底没有医治法子了。 也不好向皇帝交差。 梁嗣音自然也注意到了身侧红杏的不对劲,她停下脚步,问:“怎么了,你素来做事专注,走神可不像你。” “殿下恕罪。” 红杏面容一僵,顿时垂下了脑袋, 解释道,“奴婢瞧着后面有人昏倒在地,故下意识分心了。” 梁嗣音愣怔, 这才站在高而长的石阶上缓缓回眸, 视线向下看去—— 宫墙之内,男人玄袍落地, 压在身下,任风吹过也浮不起多少波动,死气沉沉, 毫无声息。 距离太远再加上周遭围着一众太监, 虽看不清脸,但她也大抵猜得出是裴璟。 梁嗣音已经记不清从围猎开始到现今裴璟究竟晕倒了多少次, 她打心底里也实在难以理解。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昏过去, 况且裴璟还是将军出身,想来也不能如此狼狈。 她不禁怀疑,难不成是上次裴璟与野狼搏斗有关,伤还未曾好全? 种种疑虑堵在心口, 没有答案。 见到小太监们就要带着裴璟去太医院方向,红杏不由攥紧了袖口,她向梁嗣音说道:“殿下,奴婢一向对医术颇有研究,所以斗胆想去瞧上一眼,看看是怎么回事。” 梁嗣音眼神淡淡扫过:“本宫知道你痴迷于此,但凡事要把握好分寸,既然下定决心要去,那就别惹出乱子来。” “谢……谢殿下。”红杏连连点头回应,“奴婢遵命。” 说完,红杏得了自家主子的命令后忙不迭退下,只剩下绿桃陪伴梁嗣音旁侧。 梁嗣音盯着红杏离去的身影思量片刻,才慢慢收回视线,道:“绿桃,本宫有些乏了,回去吧。” “是。” 梁嗣音宽大衣袍拖过一层又一层石阶,在最高处停下,长睫轻颤回眸审视着,方才男人倒下的地方。 她尖而细的护甲漫不经心拂过衣衫,清澈见底的眼中浮现出些许怀疑…… 冥冥中,她脑海中总感觉红杏有事瞒着,与裴璟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没有确切证据,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 裴璟被送进太医院,直接打了老太医们个猝不及防,皆站在不远处,看着红杏施针窃窃私语,不敢妄议。 要知道,眼前女子虽然年岁看着小,但却是大名鼎鼎漂泊在外,不参与任何纷争的老医师之徒。 饶是他们这些久在宫中任职的太医,也不敢轻易与之比较,实在是天差地别,说来只有惭愧罢了。 再者说,在场人都清楚红杏与皇帝跟长公主的关系,越发不能轻举妄动。 红杏手指隔着帕子搭在男人手腕处,眉头紧蹙,抬眼是冷汗直冒下暴起的青筋,在隐隐抽搐,似要从古铜色的肌肤中跳出。 可以看得出来,裴璟此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与此同时,裴璟额头覆盖着细密的汗,他漆黑的双眼紧闭,身处在梦境中无法自拔—— 痛意遍布全身上下,似乎要把整个人扯碎,再进行碾压,循环往复不肯罢休,骨子中万蚁钻心般的难挨。 裴璟在梦中睁开眼,看见熟悉无比的场景,他猛地一震。 视线朦朦胧胧,裴璟看到了层层纱帐外的窈窕身影,美人背对着他坐在窗前,月色落在肩头,为其平添几分柔意。 她纤纤玉指绕着白线,在香囊上绣了又绣,火舌摇曳,红烛愈发微弱,将人影打在裴璟身前地板,微微颤抖。 一股道不明的滋味儿涌上他心头,苦涩又哽咽,裴璟踉跄起身想要靠近,又怕自己打搅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只能狼狈止住脚步。 或许是对方察觉到裴璟的到来,她放下针线,不紧不慢回过头,抬手撩开遮挡的帘子,是梁嗣音的脸。 她莞尔一笑:“将军回来了?” 裴璟喉结轻滚,克制着翻涌的情绪,低压嗓音,行礼道:“臣拜见殿下……” 他话没说完,就感觉到一双柔而嫩的手扶着自己:“将军,我是外室受不起如此大礼的。” 裴璟不知所措看向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随即反握住对方的手指,与其平视,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不是外室,是我未曾过门的妻。” 听了这话,美人眉眼间有些错愕:“那陆家小姐的婚约还在,我做不了正妻的,况且来路不明无家可归之人能做外室已经很好了。” 裴璟闻言连忙摇头:“不……不是的,那是她与兄长裴景的婚约,与我没什么关系。” “将军别说笑了。”美人满含情意的注视,“裴家就只有一个裴璟啊,那就是你,怎么凭空会多出来一个兄长呢?” “你听我说好不好,听我给你解释。”裴璟小心握着对方肩膀,慢慢带入怀中,想要感受彼此间的温存。 怎奈,美人轻易推开他:“时辰不早将军该歇息了。” “别离开我好吗,别丢下我一个人。” 裴璟长久以来积压的思念再也控制不住,他顾不得什么礼法,一把将美人揽入怀中,贪婪的吸吮着对方气息。 美人顺从地站在原地,看向面前半跪着的男人,伸手摸向他脖颈,轻言细语安慰道:“将军,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真的吗?” 裴璟耳闻,仰头望向她的眼眸,迫切想知道真相。 美人嘴角含笑点头,回应他:“真的……” 正当裴璟心里又燃起希望,就感觉到脖颈间传来阵阵寒意,有簪子狠狠刺穿了他的皮肤,溢出鲜红的血。 在月夜下极为明显,温热的液体顺着衣襟流到地上,染成一圈又一圈,诡异中夹杂着几分凄美。 然后,他头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美人细长的手指稍稍用力,挑起裴璟下颚,俯视着。 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当真不会离开你,裴将军会是本宫永远困在手掌心的玩.物。” 裴璟浑身一僵,他唇角攀附上美人指尖,附和着她的每一句话:“臣心甘情愿,只求殿下垂怜。” 听到这话,美人当即用衣袖甩开:“本宫今儿个厌倦了,你下去吧。” “臣……” 裴璟想要抓住她逐渐远离的裙摆,可没成想越来越远,到最后嗓子他直接哑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中,独自承受身心的痛意,陷入漫长煎熬。 梦外,红杏见裴璟一直胡言乱语却又听不清是什么,见施针肉眼可见的有了效果,她也不自觉松口气。 总算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随即,红杏起身跟着围观的太医一同退离了医治裴璟所在的偏僻屋子。 她才踏出门半步,便瞧见了自家主子过来,步履匆忙,似是出了什么事。 太医们还未曾行礼,便听到梁嗣音开口:“陛下有事,你们快去长庆殿候着。” 听了梁嗣音的话,太医们顿时乱作一团,为首的老者收拾着药箱着急询问:“敢问殿下,陛下出了何事?” 梁嗣音如实说道:“本宫回长庆殿复命,就瞧见皇帝咳嗽厉害,你们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太医们忙不迭向着皇帝寝宫去了,梁嗣音身影未曾有过变化,她站在原地望向外面,陷入长久的沉思…… 单单是咳嗽还好说,可梁易萧捂过嘴的帕子明显有鲜血痕迹,实在不由得她不多想,毕竟说到底皇帝是自己血浓于水的弟弟。 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而且看梁易萧和底下太监宫女的表情反应来看,应该是早就得了此病,大抵宫中除了梁嗣音外都清楚,唯独瞒着她一个人。 皇帝的心思,梁嗣音又何尝不知晓,想必前些日子她被绿桃红杏劝着住在长公主府是下达梁易萧的意思,否则她们也不敢拦着自己回宫。 想到这,梁嗣音转头,视线落在了半跪着的红杏身上,无奈叹口气:“起来吧。” 红杏动作略显迟疑,她看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微微低下了头:“殿下,奴婢不敢。” 梁嗣音上前几步,居高临下伸出手,虚扶了一把:“陛下让你瞒着,又贴心为本宫调理身子,自然不会怪你。” 红杏小心搭上眼前有些冰凉的手腕,缓缓站了起来,回答梁嗣音内心的疑惑:“陛下的病并不严重,只是日夜操劳拖垮身子骨,只要安安静静调养会好的。” “安安静静……”梁嗣音语气停顿,“如今宫中事务繁多,陛下怎能安下心来,本宫且问你一句,说实话再这样下去会如何?” 红杏攥紧了衣袖,支支吾吾道:“恐怕……不太妙。” 梁嗣音闻言,她阖住了双眸:“你也跟着太医去长庆殿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法子。” “是,奴婢遵命。”红杏福身行礼正准备告退时,她瞥见身后的裴璟,犹豫道,“殿下,不回长庆殿了吗?” 梁嗣音长睫一颤:“本宫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记得回来后告诉本宫皇帝究竟如何。” 她倒是想去,但依着梁易萧从小到大的性子,是绝对不会透露半分实情,倘若自己真的再次回了长庆殿看太医们忙前忙后,恐怕会适得其反。 “是,奴婢这就去。”红杏不敢耽搁,她随即垂着脑袋绕过梁嗣音,快步往长庆殿去了。 脚步声渐远,梁嗣音不自觉松了口气,本想着回玉堂殿等消息,可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咳嗽声引起她注意。 梁嗣音停住脚步,没多想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吱呀”一声。 风吹动层层叠叠的纱帘,漾起道道涟漪,她不禁放缓往里走的脚步,抬手掀开遮掩,慢慢看清了屋子床榻上躺着的男人—— 裴璟眉头紧蹙,他额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两鬓角的发丝被打湿,附着在侧脸上,唇角微微张着没有血色,时不时胡言乱语几句。 他声音太低,至于所说的内容是什么,梁嗣音听不清。 梁嗣音在床榻前站着,自上而下打量起了眼前人,她眼神淡淡的,没有任何浮起的波动。 甚至觉得对裴璟除了恨意,再没旁的感情,一点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梁嗣音总觉得自己看着他,更像是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那股非裴璟不可的情愫再也没有了。 反而觉得曾经的自己,眼界未免太低,怎么会喜欢上他。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梁嗣音在此刻也说不清了。 或许她还对这份曾经奋不顾身的感情残存着伤感,但那绝对不是为了裴璟,而是想到那些自己白白付出的精力,觉得不值。 就当是长个教训了…… 人啊。 不能总是拘泥于情情爱爱,一旦眼阔放开了,那么单凭男人又怎么会困住想要翱翔在外的凤。 一颗真心被扯开。 发现没了所谓的爱情,会突然觉得什么都比感情好,千倍万倍。 说实话,有了皇权在手,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上不得台面,影响心情的玩意儿。 思及此,梁嗣音瞥了一眼旁边的桌子,上头摆放着把短小的匕首。 鬼使神差的,她拎了起来,在半空来回晃悠着,并不稳当,隐隐有坠下的趋势。 梁嗣音视线定在了昏睡的男人身上,她不紧不慢走近,轻轻用匕首敲打着指尖,发出微弱的响动。 在空荡又狭小的屋子里,异常明显。 梁嗣音附身而下,她一只腿半弯在床榻前,手握着短匕首,开始缓慢贴近对方的脖颈。 越来越近…… 梁嗣音忽地笑了,嘴角勾起略显僵硬,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脖颈微仰,眼神里满是不可言说的情感。 她想,如若裴璟死了,那曾经的白玉也会成为过眼云烟… 匕首步步逼近,眼见就要割破那层皮囊,可外头却好巧不巧传来声响,梁嗣音眉头紧蹙,将匕首扔到旁侧,不耐地整理着衣衫褶皱,往门口走去。 不远处两个小太监在说着话,梁嗣音隐隐约约在二人口中听到陆浅意的名字,她伸手一推门,大片的光从缝隙倾斜而下,照在凤钗之上,泛着丝丝华光。 小太监自然而然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来人是长公主殿下顿时噤了声,匍匐在地跪拜:“奴才不知殿下在此,扰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梁嗣音轻瞥一眼,倒是没让小太监起身,她把玩着护甲,似笑非笑道:“本宫有点好奇,你们方才所说到底是何事。” 两个小太监听到这话,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回殿下,奴才听说那陆浅意押去牢里的路上疯言疯语,非说裴大将军此前养过个外室,还说……” 说一半,声音又弱了下去。 梁嗣音长睫轻颤,语气不容拒绝:“说。” 小太监头埋得更低了些,回道:“说……说那外室跟殿下长得一模一样,说殿下是来自他国假冒的细作。” 梁嗣音见小太监身子抖得厉害,她没再为难,叹口气:“起来吧。” 小太监如释重负,连连说道:“谢殿下,谢殿下,那陆浅意简直就是个疯子,殿下不必把她的话记在心上。” “将死之人罢了。”梁嗣音背过身,摆手,“本宫何须与她计较,你们下去吧。” 待小太监双双退下,梁嗣音抬眼间对上了屋子里的那双眸,憔悴中平添了几分病态。 裴璟望着她,眼尾发红,不肯移开分毫。 “臣拜见殿下。”男人强撑着起身,手背脉搏抖了又抖,连着额角都不自觉抽动。 梁嗣音并未走过去,彼此间隔着一道门,她极为平静看向裴璟:“将军可听到了?” “臣……听到了。”裴璟攥紧袖口,他欲言又止,“殿下,身子骨好些了吗?” “裴将军不觉得自己话太多了吗?”梁嗣音深吸口气,“本宫如何,与你毫不相干。” “是臣僭越了,不该……”他手臂略显僵硬垂下,无力感油然而生。 不该不懂分寸,不安分守己。 妄想去触碰悬挂天边的银月。 “想来裴将军也听到了本宫不会与陆浅意计较。”梁嗣音语气停顿,意味深长道,“但你,本宫会。” 这笔账,她会算的清清楚楚,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裴璟垂眸,压住难以抑制的情感,低声道:“多谢殿下垂怜。” “养好身子。”梁嗣音望了眼四角的宫墙,“你的命必须由本宫亲自来取。” 话说完,没有任何犹豫离开了。 一路上梁嗣音都在想两个小太监所言之话,陆浅意还真是个麻烦,只是这麻烦比想象中来的未免也太快了些。 就在梁嗣音想要再次去见陆浅意一面时,牢中却意外传来她暴毙身亡的消息,太医去瞧过无一例外称是得了疯病,早该死了。 同时牢里的狱卒通通换了一批,此举不言而喻,梁嗣音不用多想是皇帝的手笔,自己的弟弟她最清楚。 一旦有威胁到皇家的事发生,那便留不得,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非要除个干干净净才好。 想必皇帝已经开始暗中调查,这纸恐怕要包不住烈焰,即将引火烧身,一并消失殆尽了。 如今她唯一的选择便是静观其变,不能先乱了阵脚,叫人捉住把柄。 毕竟长公主做人外室,事不光彩,势必会引人非议,惹出许多祸端来。 梁嗣音回到寝宫,前脚将思绪收回,后脚便看到了皇帝梁易萧在殿前不知在做什么。 她行礼:“臣拜见陛下。” 梁易萧回眸,气色看起来好很多:“长公主回来了,朕等你许久。” 梁嗣音点头,大抵清楚对面人心中所想:“劳陛下挂怀,最近宫中事务繁多,也该多歇歇才是。” 梁易萧闻言,捂住嘴轻咳:“是啊,先帝在时,朕也没曾想到坐在这龙椅上会如此高处不胜寒,少了许多乐趣,怪不得每每见先帝总是愁眉苦脸的。” “还记得……儿时朕最爱放纸鸢,还是长姐亲手做的,那时候可真是无忧无虑,你我二人从未有过隐瞒,可惜都回不去了。” “臣不敢隐瞒陛下。” 见梁嗣音就要下跪,梁易萧伸手扶了一把,他失笑:“怎么,长姐,你还是不信我?” 梁嗣音长睫低垂着,回:“臣没有。” 梁易萧手抓得更紧了些:“那你怎么不看朕,不肯与朕对视?” 见梁嗣音一动不动,他叹口气:“罢了,就当朕听了些疯言疯语,开始说胡话……” 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长姐就是长姐,不可能是其他人。 梁嗣音垂眸:“陛下,若是没什么事,臣想歇着了。” 梁易萧松开手,背过身:“长姐,过些日子北幽使臣来访……” 听到北幽二字梁嗣音下意识攥紧衣袖,连着呼吸声都重了些:“北幽来访,他们想做什么?” 梁易萧叹气:“朕知道长姐在那里受了委屈,但北幽新帝登基说是要多多往来……” 看到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样,梁嗣音心下了然,她点头:“臣明白,好生招待就是。”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她与北幽新帝李席玉说好听点是旧相识,想来迟早是要算账的…… 第47章 别来无恙 【VIP】首发 北幽使臣比预料之中来的更早些, 彼时梁嗣音正在御花园漫步,她眸底倒映着微微漾起的波纹,心不在焉, 全然没什么心思。 原是前些日子她隐隐约约从旁人口中得知皇帝病了些时日, 一直不见好转,气色也不比从前。 朝堂人心惶惶,都起了让皇帝早日立长子为太子的念头,可更别说皇嗣,后宫妃子寥寥无几。 再加上北幽来访, 其目的不可而知,实在令人头疼。 想着想着,她脑海里就突然浮现出自己见陆浅意最后一次的模样…… 地牢阴冷潮湿—— 梁嗣音站在外头, 鼻尖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腥味儿, 她抬起衣袖微微掩住,仿佛要把这气味驱散。 透过略窄的牢笼缝隙, 梁嗣音看到几个狱卒正在收拾着女人早已僵硬的躯体,由着白布虚盖着,才不至于被人看到死前的惨状。 太监佝偻着腰侍候在梁嗣音旁侧, 小声提醒:“殿下, 此处阴气太重,奴才担心惊了您的凤体。” 尤其皇帝那边怪罪下来, 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可眼前人是长公主殿下, 命令也是不得不从,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左右不讨好。 梁嗣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本宫自会去跟皇上说此事,其余的与你没什么关系。” 主子话一说完,红杏便从袖口取出着钱财, 给了太监打赏:“好生拿着,莫要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太监随即连连点头跪拜:“谢殿下恩德,谢殿下恩德……” 此时,狱卒正抬着陆浅意的尸体往外走,看到长公主就在眼前,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观梁嗣音一脸平静:“抬过来,本宫瞧瞧。” 狱卒听了这话有点犹豫,但还是迈着细步走了过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缓缓弥漫,闻着有些作呕。 梁嗣音眉头微皱,偏头眼神示意,狱卒弯腰将遮掩白布的一角拉起。 旁人脸色稍稍一白,反观站在中间的女子倒是面上波澜不惊,没什么太大变化。 倘若换之前的梁嗣音遇见诸如此类的场面,或许会感到害怕,而如今早已经习以为常,单单她这一条命是从尸体上踏过来的,说来算不得什么。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谁也不例外,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思索着,她将袖口微微卷起,身子前倾,伸手探过陆浅意鼻息,梁嗣音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留下一句好生安置,然后不紧不慢走出了地牢。 大好的天光拂过眼皮,分外刺眼,下一瞬有伞倾斜恰到好处,把人隔绝开来。 凉风习习,大片阴影落于肩头,似要尽数覆在上面。 梁嗣音思绪拉回,不动声色打量着映在小路上的影子,一高一低,站在后面撑伞的人显然是个男子。 她脚步一顿,并没有急着转身,道:“本宫并未招太监过来伺候。” 身后人也不恼,语气中笑意如旧:“是他们不会伺候该罚,殿下莫要拒了别人才是。” 梁嗣音轻笑:“藏着掖着,拒了又如何?” 本该是绿桃红杏过来跟着她,现下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恐怕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她们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可身在宫内,料想着也出不了太大幺蛾子。 以防万一,梁嗣音面上交谈着,背地里护甲慢慢摘了下来,攥在手心,来备不时之需。 男人坦然,一本正经:“不如何,取些强硬手段罢了。” “你……” 梁嗣音正要开口说话,却意外望见不远处走来的皇帝,后面跟着一众太监,他脸色发白厉害,身形因咳嗽而剧烈抖动。 男人轻啧:“陛下,看起来不太妙啊。” 此话不假,皇帝的病非但没有好转,久而久之越发严重,连太医院这下都束手无策了,终究没瞒住传到梁嗣音耳中。 男人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救皇帝。” 梁嗣音喉口一紧,沉住气询问:“什么法子,本宫凭什么信你?” 男人勾唇,贴在梁嗣音耳边,缓缓吐着气息:“白玉,从前你是最信我的。” “白玉”两个字仿若一座山,将梁嗣音死死按在原地,压得喘不过气。 转瞬间,她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目,鼻尖蔓延着淡淡兰花香,似要将梁嗣音整个人包裹,染上气味。 见她愣怔不说话,李席玉笑得好听,玩味道:“故人重逢,别来无恙。” 梁嗣音咬唇,下意识将护甲攥紧:“你怎会在此,究竟藏了什么心思?” 李席玉走近几步,附身而下,直勾勾看着她:“医者自是要来救人的。” 梁嗣音被眼前人逼得连连后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紧盯着男人修长白皙的脖颈,手中又暗暗加重了力道。 李席玉的到来,远在她意料之外,而且能明显感觉到鬼鬼祟祟没安什么好心。 再者说,倘若此事被皇帝梁易萧知晓,怕是会引来不少祸端,谁也不敢肯定北幽新帝口中会说出什么话,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尽管皇帝不信,但还是会埋下怀疑的种子,真相迟早会被发现。 更重要的是,梁易萧病重,万万受不得半分刺激,否则后果不是她能掌控的。 想到这儿,梁嗣音眼底冷意渐显,趁李席玉不注意,她没有任何犹豫刺了下去── 一瞬间,天旋地转。 待梁嗣音反应过来,她发觉手腕被钳着,护甲也随即掉落在地,人被狠狠压在假山旁,动弹不得。 “想杀我?”李席玉挑眉,扫了一眼远处的皇帝,“那谁来救他呢?” 梁嗣音哼了一声,偏过头:“你的话本宫一个字不信,谁知道堂堂北幽新帝藏着什么心思。” “自然有私心。”李席玉视线停留在女子身上许久,他居高临下,眼神充满贪欲,“孤要娶你,算吗?” 梁嗣音冷冷对峙:“你不配。” “配与不配,不是殿下说了算的。”李席玉深吸一口气,似在回味什么,他若有所思开口,“方才殿下说什么太监,我倒是想澄清一番。” 说着,他拉着梁嗣音的手臂缓缓往下。 体型悬殊太大,根本不是对手。 梁嗣音气极,“啪”一声巴掌甩在了这位新帝的脸上,她声线颤抖:“你个疯子。” 李席玉挨下这一巴掌,他摸向带有温度的脸,突然笑了:“看来殿下还是不信任我,那为什么当初在将军府还要救我?” 那个娇小身躯挡在他面前,柔柔弱弱的,救了一个三番两次想杀害自己的始作俑者。 梁嗣音恼怒:“是本宫瞎了眼,没看清真面目,若知晓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才好。” “是吗?”李席玉眼眸弯着,“我猜殿下舍不得,就像原来我舍不得杀殿下一样。” 他笃定梁嗣音不会杀自己,不会将皇帝的性命拿来开玩笑,更不会拿云国千千万百姓做赌注。 大局所迫,不是不敢,是不能。 梁嗣音哑然,倘若李席玉没有道出可以救治皇帝的那番话,她拼了性命也要与其同归于尽的,但梁易萧说什么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肉相连,不能坐视不管。 很快,她沉下心来:“需要本宫怎么做,前提是你安分守己,不得离开半步。” “很简单。”李席玉不厌其烦重复着之前的话语,“嫁给孤,回北幽。” 梁嗣音皱眉不解:“北幽使臣来访不就是为了此事,你何故多此一举?” “不一样。”李席玉难得认真,“我要殿下心甘情愿来北幽,而并非旁的无关紧要之事。” 就像起初在将军府时,白玉将一颗心捧出来,真心实意。 他从前纵观全局看在眼中不为所动,可现下却是异常贪婪的想要索取,品尝其中滋味。 原因无它,是李席玉夜夜梦里那个为自己挡剑的身影,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李席玉想:如果醒来发现人就在身侧,那他便不会每日做梦,扰了心神。 “殿下。” 远远的,梁嗣音就听到红杏呼唤。 她心下一跳,向原来皇帝走来方位望去,却是空空如也。 “一言为定。”梁嗣音抬手摘下头顶发钗递过去,言语间没什么感情,做着这场交易,“记得来寻我。” 李席玉顺手接过,笑:“算定情……” 他话没说完,眼前人便匆匆离去,重新站在了暖阳下,熠熠生辉。 李席玉站在假山阴影下,妥善收好发簪,自顾自低语:“也罢,也该去看望另外一位故人了。” 梁嗣音出来后,顿住脚步,整理着衣衫,装作没事人般等待着红杏。 红杏见寻到自家主子,自然欣喜十分:“殿下,方才有事耽搁了,莫要怪罪。” “无妨。”梁嗣音颔首,“回去吧,马上宴会要开始了。” 红杏轻应道:“正好,殿下服药的时辰要到了。” “说起来。”梁嗣音语气停顿,“皇帝身子太医可有看过,现下如何?” 红杏低眉,垂下眼:“自是有好转,殿下不必忧心,相信皇上不日便会康复了。” “本宫知道了。” 梁嗣音衣袖下手指微蜷着,细长的护甲缓缓离开不知何时刺红的肌肤,面上却是波澜不显。她最是清楚红杏说谎时的样子,恐怕皇帝的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 是她疏忽大意了。 如果皇帝真倒下,那么梁嗣音就势必承担将云国撑起的重任,那是她万万不想要的结果。 北幽……李席玉来到此处,到底打什么盘算,目前不得而知。 不过梁嗣音敢断定,今夜注定会是一场苦战,不得安宁。 第48章 故人之姿 【VIP】首发 宫宴上, 丝竹之音绕耳。 “奴婢估摸着再过些时日,殿下凤体便好全了。”红杏收回把脉的手,眉梢微扬, 似是松了口气。 “多亏你寻来这救命的法子。”梁嗣音语气停顿, 眼神一瞥,“近些日子本宫不像以前那般疲累,该好生赏赐你才是。” 红杏听了这话,咬咬唇,心里不是滋味, 但又不敢道出真相,只低应一声:“谢殿下厚爱,奴婢职责所在, 不敢邀功。” “北幽使臣到。”一道尖而细的嗓音打断了二人对话。 红杏自觉也起身站到后面伺候着。 梁嗣音抬眸, 并没有在其中看到李席玉的身影,反而瞧见了一顶似花苞的轿子, 娇艳欲滴,泛着淡淡光泽。 站在最前头的使臣先是行礼,解释着在场人的疑惑:“陛下, 这是我们北幽的一点心意, 还请收下。” “哦?”梁易萧眸子微眯,喉间一沉, “里面是何物?” 使臣答:“不是物,是献予陛下的美人儿。” “有心了。”梁易萧神情淡淡, 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趣,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于是摆手,“让朕瞧瞧。” 他此时兴致缺缺, 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病情瞒住,还有怎样拒了北幽和亲这档子事,下意识看向旁侧的长姐── 梁嗣音静坐着,发丝挽起有凤冠作陪,穿袭白衫有明黄点缀,上头有金丝勾勒缠绕,愈发衬得她肤色白皙,许是方才略有饮酒,连着唇边也浸染水润,显得明艳又动人。 眼底满是疏离之色,冥冥中更添几分贵不可攀。 直到宫殿中间传来一阵拍手声,才将皇帝的视线拉回。 梁嗣音顺着众人视线望去,仅仅片刻就失了神,她不由握紧手中茶盏,连着杯身都无意识颤抖几分,漾起浅浅波澜。 原因无它,北幽献来的美人儿竟与蒲欢容貌像了七八分,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怎会如此…… 蒲欢那日分明是在自己怀里闭眼的,种种回忆又浮现在脑海。 说不上来的窒息感,让人完全喘不过气。 尽管强忍着心中情绪,但随着梁嗣音长睫扑闪,“啪嗒 ”一声热泪还是打在了手背,瞬间失去原有的温热。 她美眸停留在北幽带来的美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什么。 从起初的震惊无措,开始逐渐疑惑不解,到最后甚至带着些许期望。 未几,皇帝似乎察觉到了梁嗣音的变化,正要偏头看去,恰巧撞见不知何时站在她前面的裴璟,堪堪挡住视线。 “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熟悉的声线传入耳畔,将梁嗣音思绪拉回,映入眼帘是男子背对的身影,周遭裹挟些许淡淡药草味,古铜肤色隐隐发着病态的白。 有种说不上来的矛盾感。 低语几句后,见皇帝点头,裴璟行礼告退。 转身之际,意料外的四目相对── 裴璟如墨的眸子克制又隐忍,明晃晃注视过来,嘴角翕动,欲言又止。 他风采依旧,面上隐隐约约多了些柔意。 是此前不怎么见过的。 梁嗣音仅是一瞬便敛眸,掩袖整理起方才的失态。 同时,旁侧的谢淮之看着她眼眶微红,低唤道:“殿下,没事吧?” “无妨,呛了些酒。”梁嗣音视线继续扫向殿中跳舞的美人身上,试探问,“你觉得如何?” 谢淮之一怔,不明所以然:“殿下觉得好,那便是万般好。” “哦。”梁嗣音低应,“那你觉得本宫与皇帝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臣不敢妄议。” 见状,梁嗣音没追问,缓缓道:“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有什么相似之处?” “家中人丁稀薄,本只有臣一个独子。”谢淮之嘴角一顿,自知瞒不过,如实回答道,“后来收养了个女孩儿,顺理成章成为名义上的妹妹,随了母姓,叫作蒲欢。” 梁嗣音抿口茶,眸色沉了沉,过好一会儿才问:“那她如今在何处,怎么本宫未曾见过?” 谢淮之眉目弯弯,有意错开话茬:“蒲柳之姿,不足为道。” 梁嗣音眼见套不出什么话来,随即不再言语,自知之前的探查与实际情况没有什么太大出入,况且谢淮之坐在此处不用想也知晓是皇帝的手笔,他还是要撮合二人的姻缘。 拉回思绪,北幽献来的美人儿已跳完舞,退了下去。 梁嗣音自是坐不住,寻了个由头独自踏出宫殿,银白月光落在她柔软的衣裙,随着脚步晃动而轻轻摇曳。 今晚她整颗心都是乱的,满脑子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独属于白玉和蒲欢的真相。 以至于走到冷宫也没察觉,直到一阵弹琴声传来,梁嗣音才顿住脚步,顺着声音方位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梁嗣音就碰见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他站在夜色中玄袍与周遭融为一体,侧脸在月色被衬得愈发分明。 那神情好似就是在等她而来一样。 梁嗣音没有犹豫索性转身就要离去,好巧不巧又被唤住。 “殿下万安。”裴璟嗓音低沉,“可是在寻北幽献来的女子?” 梁嗣音没否认:“在哪儿?” 裴璟的回复简言意骇:“弹琴处。” 梁嗣音得到想要的答复,迫不及待加快了脚步,却被眼前人拦下来。 “你胆敢阻拦本宫?”她瞬间冷了脸,“让开。” 裴璟稍稍弯腰,与其平视,极为认真说道:“她不是蒲欢。” 她耳闻,死死盯着:“你不配提她。” 顾不得其他,梁嗣音直接甩袖,就要往里面走。 没成想让人拉住了手臂,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轻而易举环在怀里,淡淡药草味未曾收敛,便已然弥漫在她鼻尖。 “放肆……” 话没说完,男人充满凉意的气息涌了过来,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讨好,细细密密,堵住唇角的喘息。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打了个措手不及。 梁嗣音用力推着,眼见对方无动于衷,也来不及细想,齿咬过他唇边,很快迸发出一股血腥味儿。 最后还是裴璟败下阵来,他浓墨似的眸底被月色掩藏,眼睫颤了又颤,手指摩挲着唇间的血,嗓音不知不觉间哑了一瞬:“是臣放肆了,谢长公主垂怜。” 像只丢在角落被遗弃的小狗,祈求着主人的抚摸,哪怕一点也足以雀跃。 随着两人的对峙,梁嗣音回想起宫殿的场景,逐渐冷静下来:“所以你是来阻拦本宫的?” “不敢。”裴璟视线缓缓下移,半蹲身子将她沾了泥的鞋用弯曲的指节擦拭,他微微仰头,喉结在脖颈处滑动,“只是前面的路不好走,让臣陪着殿下,以免污了裙摆。” 一段就够了,足以走到生命尽头。 从前他思前想后百般阻拦,现在只想为她将前路扫平,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能够博得眼前人一笑那总是值得的。 梁嗣音怔住,垂下眼睫,有些意外于他的顺从:“本宫不会原谅你。” 裴璟低应了声,转身走到前面背对着,递了一半剑柄过来:“此处不见光,小路泥泞,还请殿下屈尊。” 梁嗣音了然,她思虑再三手指还是轻覆上去,跟在男人身后。 一路沉默,两人耳边听到的仅有彼此脚步声。 直到梁嗣音看到皇帝安置北幽美人的宫殿,很小一间,在她看来更像是囚笼,将人困在里头罢了。 作为梁易萧长姐,她再清楚不过皇帝生性多疑,收下此女为的是堵住北幽的嘴,必然不会与其有太多交谈,更别说有肌肤之亲。 现今宫殿外面有人看着,梁嗣音若没猜错,北幽使臣离去之日便是殿中人的死期。 可究竟是与蒲欢有七八分像的人,到头来梁嗣音哪怕知晓可能是陷阱,但她还是犹豫了,犹豫的很彻底。 想起裴璟与皇帝在宫殿上的一番交谈,她思绪缓缓收回,道:“本宫想见她,无论是敌是友。” 裴璟难得的顺从,他回应道:“好。” 哪怕被陛下怪罪。 * 宫殿内,烛火通明。 “见过怀玉长公主。”美人此时换了袭素净衣衫,未施粉黛,连头顶繁琐的朱钗都通通褪去,显得模样更像几分蒲欢。 梁嗣音有片刻恍惚,她身形微晃,强忍心绪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美人行礼,地上影子随即矮了一截,“名唤姜漱。” “好……好名字。” 尽管梁嗣音早已知道答案,心里不肯承认,当听到对方回复时,眸底还是不免闪过失落。 “谢殿下谬赞。” 话毕,陷入沉默。 她想,在那些失忆的日子,恐怕也是拿此等改头变貌的法子偷天换日,才得以让假冒的怀玉长公主成功和亲…… 梁嗣音注视姜漱许久,紧抿的唇有片刻松动:“你与本宫认识的一位故人容貌相似,眼神动作也如出一辙,但像得太刻意反而不像了。” “殿下可真会说笑,姜漱便是姜漱,独一无二。” 梁嗣音敛眸,转过身,语气极淡:“你若安分守己也罢,倘若顶着这张脸做出什么祸事来,本宫绝不轻饶。” 见来人就要离去,姜漱没忍住询问道:“敢问殿下,过些日子也会像当年一样和亲北幽,嫁予新帝?” 反观梁嗣音当没听到般,她自顾自走到门口,素手一推,大片的月光从上而下挤了进来,美人侧脸留下阴影,错落有致。 吱呀一声,闭门。 梁嗣音抬眼就看见守在外面的裴璟,他头低着看不清神色,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道了一句:“夜深,臣送殿下回去。” 第49章 北幽和亲 怎知她不愿 回宫的路上依旧相顾无言。 “殿下。”裴璟看着不远处候着等待梁嗣音的宫女, 他顿住脚步,“天凉添衣,臣先告退。” 见梁嗣音什么反应, 他犹豫许久, 转身踏入黑夜,没于宫墙之内。 红杏眼尖些,很快注意到自家主子,小跑过来:“殿下,夜里凉, 您可回来了。” 梁嗣音稍稍回神:“不碍事,你可有听说一种让人改头换面的法子?” “好像有……”红杏边搀扶着主子往里走边说道,“但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秘术, 损人性命实在阴毒。” 梁嗣音问:“可有破解之法?” 红杏一愣, 如实回道:“师父书上曾有记载,也只是半个法子, 就算把人救回来,最多能活十多年而已,倘若不救那便仅有大半年的寿命可活。” “知道了。”梁嗣音皱眉, “你明日陪本宫去见一个人。” “是, 奴婢遵命。” 话音刚落,太监尖而细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梁嗣音转身行礼:“臣……” “长姐, 你可有伤着?”一双手及时扶起梁嗣音,抬眼对上是梁易萧狭长的眸, 他面色冷白隐隐透露着几分担忧。 “皇宫里很安全,臣自是无事的。”梁嗣音说完欲挣脱,却发觉手被钳制得紧,完全挣不开。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 梁易萧松了力气,斜睨一眼红杏:“朕送你来,是保护伺候长公主的,怎么敢离开半步,该当何罪。” 皇帝虽话语淡淡,但不免能听到怒意。 红杏见状“扑通”跪地,人低伏着肩膀颤抖:“奴婢知错,求陛下饶恕。” 梁嗣音拦在红杏身前,解释:“陛下,是臣擅作主张想一个人待着,怨不得她们。” 看样子,梁易萧早已知道自己去看过北幽送来的美人,她不打算瞒着,坦言:“臣此前去北幽和亲,只是觉得那女子颇为眼熟,像位故人,前去探望而已。” “难怪,长公主今夜失态许多。”梁易萧向身侧太监眼神示意,“你们都下去,在外面守着,莫要进来。” 说完,拉着梁嗣音大步走进宫殿。 殿内,梁易萧站在窗前,望了眼外面的翠竹:“长姐,我还记得儿时你说你最喜欢竹子,所以便差人按你的喜好修了一座宫殿。” “等宫殿修好了,长姐被迫去北幽和亲,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现今住了回来,心里自是高兴,为你挑选驸马觅得良缘,就想着长姐如儿时那般在宫中同我一起。” 梁嗣音长睫一颤:“陛下说的这些,臣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梁易萧甩袖,“若是知道就不会拒了与谢淮之的婚事,北幽来访长姐可知他们新帝存的什么心思,话里话外明摆着就是求娶长公主,前来和亲的。” 没等梁嗣音搭话,他嗓音稍哑:“长姐,你可知梁安如她和亲没多少时候就在宫中自行了断,我怕……” 梁嗣音自是听出皇帝的顾虑,摇摇头:“陛下,若是不去和亲,双方开战苦的是百姓,臣本就和过一次亲,无妨的。至于谢淮之他很好,但可惜与臣有缘无分,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 回宫的路上,她想了许久,和亲是唯一的法子,别无选择。 可能这就是宿命吧,逃不开,躲不掉。 “长姐就当是为了我,留在云国又如何?”梁易萧醉意上头,“你若不愿,我大可亲手了结那些使臣,送他们尸首回北幽。” “万万不可。”梁嗣音劝阻,“现下摆平内乱不久,你的身子还需静养,断不能再生事端,更何况两国开战哪怕赢了,也对百姓没有一点好处,唯有和亲的法子可解。”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四处逃亡的日子,说成人间炼狱也不足为过。 梁易萧顿住,沉默好一会儿,叹气:“也罢,既然长姐愿意,我自是不会拒绝,今日醉了说许多胡话,全当耳边风没听过。” 皇帝转身往外走去,对外面的宫女随口说道:“时辰不早,服侍你们长公主早些歇息。” “是,奴婢恭送皇上。” 红杏听着脚步声走远,小心翼翼抬头向殿门口张望一眼,继而扭头朝宫殿走去。 脚踏进半步,里面便传来一阵轻咳,梁嗣音坐在窗前,说话声淡淡的:“烛火太晃眼,替我熄了吧。” “是。”红杏将烛火灭过后,轻唤一声,“殿下,是否要歇下了。” 没听见答话,红杏慢慢走近,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发现自家主子一动不动坐着,眼神平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落在身上,附上柔柔的光,美中带了点破碎感。 正当红杏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候,梁嗣音缓缓开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自己像是被人提了线的人偶,开始一步步走到注定的结局,就算途中有偏离,也不可避免。 “怎么会。”红杏安慰,“殿下不会做错的,就算错也该是别人的。” “你过来。”梁嗣音伸手,轻拉住对方指尖,“我过些日子要去北幽和亲,你和绿桃留在这里不必随我去,做个宫女是委屈了你,走之前我会求皇帝允你做个女医官可好?” 红杏听了这话,当即扑通跪地:“奴婢愿随殿下前去,姐姐绿桃也是一样的,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说完,绿桃从暗处走来,同样跪地,眼神坚定:“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北幽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跟着我要吃许多苦,不比在这里自在。” 姐妹二人异口同声:“奴婢愿追随殿下,万死不辞。” 梁嗣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好,地上凉,快起来吧。” 二人欢喜道:“谢殿下。” 梁嗣音拢起袖袍:“有你们真好,明个儿随我出去散心吧。” * 夜色浓重,裴璟走在宫墙下,恰巧有北幽使臣走过,其中弥漫着极淡的兰花香。 他脚步微停,眉头微皱,手指握紧剑柄引得骨节咯吱作响,只是一阵风来,味道便无影无踪,消失不见。 同一时间,有几个小太监推着小车,从旁侧宫道贴着墙佝偻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而来,或许是几人看到了裴璟,恭敬说了一句:“见过裴将军。” 裴璟眸子低低扫过,借着月光,依稀瞧得出小车上的人形,大抵是个男子,被白布遮住,看不清脸罢了。 见裴璟疑惑,小太监自顾自说道:“高洪公公染病久久不见起色,今儿个暴毙了,怕冲撞贵人,遂夜深人静时命奴才们寻个地方打发掉,若将军没什么事,奴才们先行告退。” 裴璟点头:“去吧。” 车轱辘声响起,三三两两人影慢慢吞没于黑暗中。 他望了眼四角的天,往反方向走去,准备去赴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之约。 也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的扶玉,现今的北幽新帝,李席玉。 二人谁也没想到再次见面依旧是箭弩拔张,银白的剑刃离脖颈距离不过分毫,周遭静得可怕,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裴璟手中剑刃一转,割断了系着面具的细绳,露出张冷白充满病气的脸,上面是双半眯的狐狸眼,没有掩饰全是算计。 李席玉穿着随意,勾唇:“裴将军,别来无恙,这么想杀我?” 裴璟没否认:“杀了你这一切就结束了。” “哦?”李席玉神色依旧,“整个云国为我陪葬,好像也不算亏。” 他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你敢。” “如何不敢。”李席玉笑,“只要我在约定时间内没有回北幽,或者和亲失败,那么很快这座宫殿将变成废墟,我说到做到。” “裴璟,你身为将军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打没有胜算的战,你以为我当初为何选在此处休养生息,自然是有道理的,我劝你该以大局为重。” “毕竟,你和她,还有梁易萧曾经都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知己,我不想因此伤了和气。” “再者说,曾经你那般对她,难道还奢求可以重归于好吗?” “你……”裴璟话没说完,一股气憋在心头出不来,他捂着胸口单跪于地猛咳,长剑也随之插入泥土之中。 李席玉见状,伸出手指拂过自己脖颈,一点鲜红的血流在指尖,在黑夜中尤为刺眼,他轻啧:“还真是不留情面。” 话音一落,李席玉蹲下身子与裴璟平视,手也没闲着把起脉来,语气一如从前:“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裴璟嗓音嘶哑,甩开对方:“我不想……” 李席玉打断:“坏消息你还有不到一年寿命,好消息只要好生静养或许有救。” 裴璟站起身:“为什么帮我?” “我是北幽新帝不假,但我也是名医者。”李席玉仰头,“曾经我知晓自己并非君子,也为此利用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你们。”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是逼不得已,现在补偿过也算两清,以后见面就不会心慈手软。” 倒也不是李席玉突然改了性子,只是最近他常常梦到死去的母妃,嘱咐他要与人为善,切不可杀意太重,将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鱼死网破,得不偿失。 要想达到目的,对方心甘情愿,实为上策。 不可操之过切,反而适得其反。 裴璟强撑着身子,一字一句道:“我该死,但她是无辜的,和亲你会害了她的。” 李席玉挑眉,反问:“你非她,怎知她不愿?” 第50章 死因真相 眼见不一定为实 堂玉殿。 梁嗣音屏退左右, 面前是一壶烧好的酒,和两盏已然倒满的羽杯。 半晌,窗被推开, 人影裹挟着凉风而入, 地面倾泻出些许月色。 “殿下,好兴致。” 随着窗“吱呀”一声,仅有的光影也慢慢吞没。 梁嗣音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问:“救皇帝的法子是什么?” 李席玉抿了口酒, 回:“法子,早就送来了,而且你方才也见过的。” 梁嗣音思索片刻, 迟疑道:“你是说……送来的美人姜漱, 她是医者?” “并不是。”李席玉坦言,“她是我训练许久的药引子, 专门送来给皇帝治病的。” “人如何做药引……”梁嗣音说出心底的疑惑,“她长得很像蒲欢,也是你做的?” 李席玉没否认:“易容之术罢了, 需要心甘情愿才行, 至于她本就命不久矣,想来报恩的, 我可没强迫。” “之前去北幽假冒你的长公主亦是如此,不过她大仇得报, 已经死了,也算圆满。” “人做药引无非有两种方法,一是将自己的血放入药中服下。”李席玉语气停顿,“二则是阴阳交合, 行鱼水之欢。” “到最后,等人治好药引没了作用就会慢慢消亡,简而言之是以命换命的法子,说起来残忍,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全彼此的良药。” 说完,李席玉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狐狸眸半弯:“你若不信,大可请身边信得过的太医瞧瞧,我不会害他,这同时也是我求娶你的诚意。” 梁嗣音伸手接过:“多谢,我记得当初好像是你一次次来杀我,怎么倒反过来要和亲,此举可不像从前的扶玉,要说是你动了所谓真心,我不信。” “殿下说笑了。”李席玉挑眉,“我千里迢迢而来,不为真心是什么,难不成来送死吗?” “说不准。”梁嗣音收好药方,“我可以去和亲,但说好了要约法三章。” “哦?”李席玉来了兴趣,“殿下就笃定我会答应。” “不答应也可以。”梁嗣音将杯盏的酒缓缓倒在地上,冷冷开口,“那去和亲的只能是一具尸体。” * 天蒙蒙亮,红杏从宫殿外走来,小心撩开帘子,向内望去,是自家主子熟睡的身影。 不同于往常,殿内弥漫着淡淡酒味儿,床榻边丢着一盏空空如也的酒杯,红杏弯腰收拾好残局,正要离去煮醒酒汤时,梁嗣音转醒:“你过来。” “是。”红杏福身,“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头痛得很。”说着,她拿出昨夜拿到的药方,“你瞧瞧,可有什么头绪。” 红杏接过,只是扫了一眼,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她此前见过裴璟的那张,和面前的除了个别药材对不上,其余的可谓如出一辙。 “敢问殿下,这是……?” “无意中得来的。”梁嗣音自然注意到了红杏的神情变化,她起身,“本宫问你,对皇上的病有用吗?” “有……”红杏实情相告,“只是需要一味药引相辅,假以时日可恢复如初。” 如果说以前红杏绝对没有万分的把握,但自从用了裴璟的药方和药引,再加上梁嗣音的身子骨确实恢复到九成左右,腿疾也完全治好,否则她断不能说出肯定能治好皇帝的话。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撒不得谎。 “有把握便好,昨日见过北幽送来的那位就是药引,你今个儿去瞧瞧。”梁嗣音拿出一枚玉佩,递过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本宫允的,没人为难你。” “是,奴婢遵命。”红杏虽应下,但心底还是不免忐忑,真如自家主子所说药引是北幽送来的,那药方想必也脱不开干系。 这么说来,裴将军也跟北幽有牵连,可……一切巧的太突然,又不得让人深思。 见红杏欲言又止,梁嗣音也看出她的疑虑,道:“你只管做,旁的无需多心,出了事自有本宫担着。” 现下只有印证过药引,确定药方无误,她才能安心些。更重要的是,留给梁嗣音在云国时间不多,有些事动作得加紧。 “还有叫绿桃备车,要出宫一趟。” “是。”红杏点头,“奴婢这就为殿下梳妆。” * 马车安稳停在林间,绿桃扶着自家主子担忧道:“殿下,奴婢跟着您去吧,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梁嗣音顺势拍了拍她手背:“也好,有劳你了。” 这次出宫梁嗣音只带了绿桃一个人,为的是见故人清净些,此前她吩咐寻找过蒲欢下葬之地,这些日子宫里事多耽搁了。 细细算起来,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看过蒲欢了。 梁嗣音如先前一样烧完纸钱,人盯着墓碑动也不动,回想着将军府时两人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 眼前朦胧的水雾缓缓模糊视线,一切都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桃出言提醒:“殿下,奴婢瞧着天快要下雨,还是先走吧。” “好。”梁嗣音平缓了好一会儿心绪,“你可碰到还有什么人来过?” 她注意到旁边并没有什么杂草,周遭也没有太过乱,反而井井有条,其中有些不属于自己的痕迹。 绿桃如实相告:“奴婢记得曾撞见过谢大人一次。” “谢淮之。”她搭着绿桃的手走向马车,“倒是为难他了。” 入了秋的天,总是多变的。 不过片刻,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成了瓢泼大雨。 林间小路本就不好走,雨势大起来,地上随之变成泥泞一片。 也是不巧,梁嗣音马车的车轮陷进了泥里,一时进退两难。 绿桃从外面挑开帘子,探进身来:“殿下,奴婢见不远处有户人家,刚刚下去拿银钱,知会了那家一声,想是会过来帮忙的。” 梁嗣音应道:“好。”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车外传来谢淮之清润的声音:“殿下安好,如不嫌弃,还请去臣寒舍一避。” 闻言,梁嗣音搭着绿桃的手走出了马车,抬眸看到的是男人在大雨滂沱中撑一把油纸伞静静候着,那双桃花眸中流露出几分焦急,正向马车这边望来。 见梁嗣音出来,他一个上前将伞倾斜,解释:“此路雨天马车难行,故带两匹马来,马性子极其温顺,不会伤人的,好过脏了殿下的裙摆。” 梁嗣音一阵恍惚,昨夜裴璟对她说的话不知不觉在耳廓响起:只是前面的路不好走,让臣陪着殿下,以免污了裙摆。 “殿下?”谢淮之一声轻唤拉回思绪。 等梁嗣音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踏进了屋子,屋内虽看着简陋些,倒也干净。 谢淮之温了壶热茶,端在桌上,望向眼窗外的雨幕,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停,委屈殿下了,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坐下吧,在你家不必拘束。”梁嗣音边打量着眼前边说道,“本宫记得谢大人的住处好像不是在这儿。” 谢淮之微微点头:“这是臣家母此前住过的地方,最近是母亲忌日,故来这边住几天,不曾想无意中遇到了殿下。” “本宫唐突,实在没想到会提起你的伤心事。”梁嗣音喝了口茶,询问,“隔壁瞧着还有一间。” 谢淮之回道:“住处简陋,只有两间屋子,隔壁存放着些母亲和小妹的遗物,殿下千金之体,还是不要去了。” “本宫曾听说,你的小妹是在将军府死的,怎么没见你报案。”说这话的时候,梁嗣音握茶盏的手一紧,“你难道不想抓住凶手吗?” “自然是想的。”谢淮之苦笑,“说到底也是蒲欢先失手杀了旁人,她怨不得别人,况且凶手早就葬身在那场火海里,死了。” 梁嗣音低喃:“……死了?” 不,可蒲欢分明是在她怀中死的,是被裴璟一剑刺死,眼睁睁看到绝对无法抵赖的。 凶手除了他还会有谁,实在难以接受。 思及此,梁嗣音心口突然被狠狠扎了一下,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啪”杯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紧接着屋内陷入死一样的沉默。 谢淮之明显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是臣的茶不合殿下胃口吗……臣该死,请殿下恕罪。” 说着就要顺势跪下去,好在梁嗣音及时打断:“是谁?” 谢淮之一愣,慢慢起身,如实告知:“小妹去世后,我曾去过将军府拿了些遗物回来,中间放有两封书信,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则是留给名叫白玉姑娘的。” “我听小妹提起过这位姑娘,好像是裴将军带回来的外室,当时我本有意把信送过去,可碰到些事耽搁了。” “后来,那位姑娘就没了,信自然也没送出去,给我的那封中有写是柳尔蓉和身边的嬷嬷逼小妹服毒的,尸体我看过有中毒迹象不假。” 看梁嗣音眼尾渐红,谢淮之没忍住问道:“殿下可是认识小妹,又或者是知道那位白玉姑娘?” “和亲前阴差阳错曾见过。”梁嗣音知道瞒不住,寻了个措辞,言语间抑制不住的哽咽,“本宫觉得投缘,但没想到……那一面竟是天人永隔。” 说完,心口又痛了几分。 谢淮之拱手:“小妹,能得殿下如此是她的福分。” 梁嗣音努力平复着心绪:“本宫想看一眼书信可以吗?” “自然可以,臣这就为殿下取来。”谢淮之的声音依旧温和。 他踏出房门半步,后知后觉像是想起了什么,瘦而高的身影在大雨前停下,转身,眸却是低的:“臣……殿下真的决定去北幽和亲了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56 第51章 【VIP】 【VIP】 梁嗣音没有回答, 确切来说,她更想要得知蒲欢死因真相,哪怕一点点。 “也罢。”谢淮之敛眸, 送上书信, “殿下开心就好。” “多谢。” 梁嗣音拿到书信的手一抖,同时耳边传来阵脚步声,抬头是绿桃跨步进了屋子。 “殿下,外面雨停,马车也恢复如初, 我们可以启程了。” 梁嗣音攥紧书信,看向谢淮之,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线趋于平稳:“谢淮之, 你有一个好妹妹,本宫对你如何, 也只是因为你的妹妹,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 说完,她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在绿桃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 谢淮之收回视线, 声音铿锵有力:“臣,谢淮之恭送殿下。” 马车里, 书信皱得不成模样,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白玉亲启。 梁嗣音凝视许久, 几次三番停下拆开书信的动作,反反复复,不敢面对真相。 一股难以言说的矛盾,在心头蔓延开来。 犹豫许久, 她还是打开了书信—— 见字如面。 姑娘,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啦。 那天,柳尔蓉逼我喝下毒药为她死去的儿子报仇,也想利用我接近姑娘,说只要杀了姑娘我就可以拿到解药。 可扶玉先生医术高超,他告诉我,此药无解,最后的结局只能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 我好害怕,又好疼。 裴家那位死因与我有关,兄长准备了好久的科举,万万不能有一个杀人凶手的妹妹,大好前途不能被拖累,我死了正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兄长便可安心考试,不被此事分神。 我蠢笨,毒药又太过疼痛熬不住,也明白自个儿活不久,思来想去只好一死解脱,最好死在将军的手下,将军待人好,心也软,向来对我们下人怜悯,兄长或许会因此得到照拂,谢家想来会有出头之日,也算我报恩了。 希望裴将军不要怪我算计他,毕竟我难得聪明一回。 我自然知道回老家这个借口瞒不住姑娘,但我死了姑娘一定伤心,姑娘笑起来很好看,多笑笑才对。 可惜看不到姑娘穿嫁衣的时候了,姑娘一定要嫁给自己心爱之人,开开心心出嫁,平安顺遂一辈子。 其实将军人很好,姑娘人也很好,要是在一起就更好了,遗憾的是我都看不到…… 熟悉的字迹在眼前从清晰慢慢变得模糊,温热的液体“吧嗒”一声落在纸上,梁嗣音肩膀颤抖厉害,咬紧牙还是不免哭出声来,长久的压抑在此刻溃不成军。 “蒲欢,你怎么这么傻……” 好像所有人都没有错,好像又都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绿桃从外挑起帘子,看到自家主子这副模样虽不知发生什么,但心里多少是有点难受的。 作为奴婢,不敢多问,也不能。 “殿下,现下天快黑了,要回宫里,还是长公主府。” 沉默良久,车里的人才应道:“都不回去了,想一个人走走,如若不放心,派暗卫跟远点就是。” 话音刚落,梁嗣音伸出手,从较暗的车内探出来,露出张略带憔悴的脸,她看了眼长街的繁华喧闹,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见状,绿桃扶着梁嗣音下了马车:“殿下,还记得之前同皇上说过的赌坊,现今成了小酒馆,生意好的很,这一切都多亏了殿下。” 赌坊。 她记得,是初次走出将军府的时候,蒙着面纱遮掩,蒲欢蹦蹦跳跳走在前头,旁边是陪同的扶玉。 后来又遇到了裴璟…… 回忆浮现与眼前的场景交叠重合,男人穿身玄色衣衫手牵着牵马走来,后面是商贩们逐渐亮起高挂的红灯笼。 慢慢走近,五官轮廓变得清晰,裴璟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挑不出差别。 人都是一样的,只是彼此心境不同罢了。 裴璟垂眸:“见过长公主。” 梁嗣音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裴璟,想起蒲欢留给自己书信的内容,只觉得喉口干涩厉害,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两两相望,无语凝噎…… 半晌,裴璟出声打破沉默:“天凉,殿下在外不宜待太久,以免沾染寒气,损伤凤体。” 见梁嗣音不搭话,也知晓对方不愿见自己,裴璟喉结微微滚动,掩藏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是臣叨扰,先行告退。” “裴将军。” 意料之外的一声轻唤让男人整个身躯不由僵在原地。 “本宫一个人并未有侍卫随行,劳烦将军护送。”说完,梁嗣音捂嘴轻咳,偏头慢步向前走去。 “好。” 裴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盏灯,走在她身侧,小心照亮前面的路。 灯笼内烛舌摇晃,两人衣摆在地上映出大片乌影,如胶似漆不分彼此。 可仔细瞧了才清楚二人一前一后,距离分寸恰到好处,没有丝毫逾矩。 走到繁华处,小贩叫喊不绝于耳,甜腻的酒香弥漫着似乎要把人灌醉才肯罢休。 小厮抱着大壶酒,在酒楼外四处招揽,见着面前一对男女穿着贵气,恨不得贴上来询问:“客官,新酿的酒,要不要尝尝?” 只不过小厮一时不察,腿脚快了些,踩到石头险些摔倒,好在裴璟及时出手搀扶一把,这才安然无恙。 “多谢这位贵人相助。”小厮心有余悸往店里看一眼,又急忙收回目光,挠头道,“不然就要被扣光这月的月钱了。” 说着,小厮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二人,穿着贵气,容貌相称,想来出身也是顶好的,应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来游玩,钱财必不会太少。 倘若伺候高兴了,兴许能得到些赏钱。 想到这,小厮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位客官,夜里凉,何不喝些酒暖暖身子,酒楼有雅间还空着,正好能瞧见今儿晚的烟花,旁人也不会打扰两位观景。” 裴璟侧过脸,微微低头,下意识看了身边人一眼,似乎在征求对方意见。 反观梁嗣音仿若没瞧见对方举动般,自顾自走上前,道:“劳烦带路。” “好嘞”小厮顿时喜笑颜开,“您二位里边请。” * 两人于雅间内落座,桌上摆满佳肴,小二倒好了酒,瞧着气氛沉闷,识趣闭门离去。 面对面,一言不发是彼此仅有的默契。 意料之外的,梁嗣音抿了口酒,许是热酒太辣,她不由得皱起眉头,眸子盯着杯盏中自己的倒影:“裴璟,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裴璟一愣,喉头滚动,垂眸: “臣……不敢。” 梁嗣音拿起酒杯,轻晃,又喝了小半口,注视对面的人:“你不敢看我,是心虚吗?” 裴璟噎住,抬头,四目相对—— 只见长桌旁的梁嗣音因喝过酒,双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被酒液润过的唇带着些许光泽,一张一合都勾人心弦。 像是会蛊惑人心的妖。 “臣不敢欺瞒殿下。” 说着,裴璟起身,就要拱手下跪。 一只冰到极点的纤纤玉手,不知何时碰到了他的手心,阻拦后又很快离开。 耳边传来梁嗣音幽幽叹气:“罢了,你总是不肯说实话。” 裴璟仰头,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些许悲凉一闪而逝,又恢复往日淡然模样。 “长公主如何,白玉又如何,她们都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梁嗣音打开窗,低头看着长街来往的百姓,“一条甘愿赴死的命。” “我虽恨毒了你,但朝廷内外忧患,不宜再过多动荡,以免军心不稳,皇帝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替我保护好他。” 在大局面前,儿女情长感情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只是虚无缥缈的一根线罢了。 况且真相大白,凶手在那场火中早已为蒲欢偿命,大仇得报,心中好像泄了气,没了支撑。 梁嗣音举起酒杯一斜,将杯中物全然倒在了地板上:“这杯酒全当给裴璟和白玉道别。” 她转身,深吸一口气:“至于你我,和亲后,就不要再相见了。” 同时,窗外的烟花从低处升起,“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流光四溢,喧嚣不断。 烟花升起的瞬间,照亮了屋内裴璟略显苍白的侧脸,他急切伸出的手想要抓到梁嗣音即将离去的衣摆,最终扑了个空。 很快,一股腥味儿从喉间涌出,随着男人猛咳几声,鲜红的血液与酒在地板上极快融为一体。 裴璟手臂青筋暴起,从怀中掏出药瓶一股脑吞下,勉强抑制做药引带来的后遗症。 等他缓过神踉踉跄跄追去时,哪里还有梁嗣音的身影,只有漫天烟花在眼前,转瞬即逝。 美好却又短暂。 “将军,可让老夫好找。”老医者提着药箱小跑而来,大口喘着气,“老夫在将军府等了您许久,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万幸万幸。” 裴璟嗓子略哑,扭头:“抱歉,有个人我无法拒绝,她邀我,我定是要去的。” 老医者无奈摇头,低声提醒:“那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将军此前受伤,又放血,晕厥好几次,若是再不医治,恐怕性命垂危,怎可如此任性妄为,一意孤行。” 说到一半,老医者才意识到裴璟脸色不对,他慌忙拉起手腕诊脉,脸色越发凝重:“这……” “先生,说实话。”裴璟失笑,“我还能活多久?” “裴将军您这是何苦呢?”老医者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您先前身强力壮,可骑马踏千军,可如今呢,独留一空壳子,以后还怎样拉弓射雕,怎样驰骋沙场?不觉得难受吗!”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接受一个先前鲜活的人变成一个没有血气的纸壳子。 裴璟伸手拍拍老医者的肩膀:“时酒现今做的很好,想来以后会是个好将军,至于我总要退位,让后辈人才起来才是。” “我知道您给所有人留了后路。”老医者反问,“您的后路呢,您的以后呢,您有想过吗?” “有的。”裴璟看向宫殿方向,心中低喃,“一条心甘情愿的路,一条为她赴死的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与此同时,绿桃在马车前接到了自家主子:“殿下去了那么久,可让奴婢担心坏了,好在裴将军武功高强,比奴婢强过许多,自是让人安心。” “是啊。”梁嗣音回望了眼长街,怔怔,“所以你说,他能保护好皇帝吗?” “肯定可以。”说着,绿桃突然意识到自家主儿眼角通红,担忧道,“殿下,您没事吧?” “无妨。”梁嗣音伸手擦过脸颊,“许是今晚的酒,太呛了。” 呛到眼泪止不住。 第52章 别走,好吗 【VIP】 回宫路上, 梁嗣音靠在马车一侧,双眸紧闭,咬唇, 额角渗出些许汗珠。 这是服用红杏所给药方留下的后遗症, 虽然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但一到深夜不免会难受,说不上来疼痛,只是觉得身子骨发冷厉害,穿再多再厚都没用, 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 起初本以为过些日子会有好转,可似乎越发严重,看来得回去找红杏瞧瞧如何根治。 正想着, 耳边传来阵阵呜咽, 梁嗣音掀开窗帘,寻声望去, 又看了一眼骑马的绿桃,疑惑:“本宫记得那边有处宫里的宅子,是空的。” 绿桃勒紧缰绳, 靠近低语:“殿下有所不知, 前些日王爷被幽禁此处,恐怕是得知那位主子暴毙的消息……” 梁嗣音自然知晓绿桃口中的这位王爷正是梁永安, 先有太后,再后来是长姐殒命, 自己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府中,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她不由得想到了原来的自个儿也是这样,活脱脱像个傀儡娃娃,做任何事都身不由己。 可谁又能想到几年后, 太后最宠爱的幼子吃了她种下的恶果,早知有今日,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梁嗣音应了声:“本宫想去看看永安。” 绿桃欲劝阻道:“如若陛下知道,怕是要责怪主子,为了见一个谋逆之人不值得。” “无妨。”梁嗣音摇头,“他也算本宫有血缘亲情的幼弟,见了也可能是最后一面。” “是,奴婢遵命。” 相比于长街的繁华喧嚣相比,梁永安住的府邸前冷冷清清,像是被遗弃的废宅。 府门前有重兵把守,模样倒是凶得很。 见到来人,当即厉声呵斥:“识相的,快走开,小心刀剑无眼!” 绿桃反手拿出令牌对峙:“好大的胆子!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究竟是谁!” 其中一个侍卫认出是长公主后,连忙行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梁嗣音上前,言语淡淡:“开门。” 侍卫挠头:“陛下有旨,这……” 两位都得罪不起,进退两难。 梁嗣音看出了对面的心思,道:“若陛下有怪罪,本宫担着,与你们无关。” “多谢殿□□恤。”说完,侍卫识趣打开了府门。 府中并没有下人,院落里杂草丛生,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微弱的光。 梁嗣音由绿桃搀扶着踏上石阶,缓缓敲响了门。 半晌,屋内传来响动,吱呀一声,探出梁永安略显憔悴的脸,他看到梁嗣音眸底闪过诧异,嗓音沙哑道:“既是贵客,便请进吧。” 说罢,他自顾自回了屋子。 见状,梁嗣音拍了拍绿桃手背示意:“有劳你外面守着。” 绿桃点头:“是。” 进了屋,见梁永安随意坐在地上,用长剪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火盆里的黄纸,隐隐约约瞧出他眼底有几分悲戚。 “当日初见,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梁永安没抬头,盯着摇曳的火舌,自嘲笑笑,“原是另一个长姐,或许你不会认我这个弟弟。” “再怎么样,我们都流着一样的皇室血脉,不可改变。”梁嗣音叹气,“倒是你,没想到再次见面都长白发了,一点不像当时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梁永安一怔,停下手中动作,深吸一口气:“那你呢,腿伤好了吗?” 梁嗣音回:“好了。” “我不是有意害你……”梁永安眸子垂得更低了些,“你知道的,母后强势,兄长多疑,这才要我故意与裴家交好,以此来离间君臣不和。” “裴璟无从下手,我只能另寻其法,阴差阳错的伤在了……”梁永安飞快瞥了一眼对面人的腿部,而后收回,低低道了句,“对不起,那并非我本意。” 梁嗣音走到梁永安一侧蹲下身子,伸手替其将散落一地的黄纸捡起,递了过去:“都发生了,原谅不原谅又能怎样呢?” 梁永安语塞:“我……” “放心,我来此不是来问责,只是来见你最后一面。”梁嗣音语气停顿,“过些日,我就要去北幽和亲,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以为兄长不会放你去,看来还是我多虑了。”他口中所指之人是梁易萧。 “我自愿去的。”梁嗣音起身,“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我只是尽我所能去避免不必要的战争罢了,要怪只能怪这世道,怪我们生不逢时。” “说这么多,我也该走了。”语毕,梁嗣音往门口走去。 “等等!”梁永安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捧在手心,踉跄上前,“你,要平平安安,不要步我长姐后尘。” 还没等梁嗣音反应过来,一块洁白无瑕的玉被塞进了手里,又听到梁永安解释,“我不愿再失去一个亲人了,请务必珍重。” “我在这里替母后长姐赎罪,就不相送了,希望还能再见。” 梁嗣音握紧玉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颤着声线说了句:“多谢。” * 回到寝殿,梁嗣音沐过药浴后,才觉得身上凉意慢慢有所缓解,她半倚在美人榻上,盖着软毯,回想最近发生的事。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漏掉了什么细节,北幽来访绝不止和亲这么简单,还是该小心为上…… 想到这儿,门外一阵脚步声打断思绪,红杏隔着纱帐恭敬行礼:“回殿下,您吩咐的事,奴婢已证实过,姜漱姑娘确实为药引不假。” 梁嗣音松了口气:“那便好,本宫最近身子不爽快,你来瞧瞧出了什么毛病。” “是。” 红杏小心翼翼把脉后又放开,眼底的愁绪转瞬即逝,神色很快恢复如初,道:“殿下身子一切安好,待奴婢再研究份药方,寒凉之症必会有所缓解。” 再过几日,等皇帝的那份完整的药方起了效果,再结合裴璟将军交给自己的那份,自家主子最近的不适应该会有头绪。 所以现下还不能够轻易下定论。 “辛苦你了。”梁嗣音收回手,从发丝间拔出一支玉簪,递出,“陛下那边有劳你照看,这簪子很衬你,赏你了。” “这……奴婢万万不敢要。”红杏将头垂得更低些,“照顾殿下是应当的分内之事,陛下那边有太医照料,奴婢没费多少心力,要收殿下如此贵重簪子,实在不妥。” “收下吧。”梁嗣音伸出手将玉簪插入红杏发间,“和亲路上,你不必跟着,这也许是本宫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主仆一场应该的。” “奴婢自殿下回宫后就一直跟着。”红杏扑通一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待奴婢好,奴婢心里清楚,又怎会让您独自一人前往北幽和亲,请恕罪,此事红杏绝不会应允。” 说罢,红杏又接二连三磕了几个头,来表达决心。 梁嗣音看着眼前人的举动,不由恍惚,脑海里浮现出曾经在将军府的时候,蒲欢也是这样放心不下,说什么也要跟自己共患难,同进退。 可惜,到头来,自己没有留下蒲欢,到头来甚至留不住一条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怀里吐血痛苦而亡,却没有丝毫办法。 其实,梁嗣音之前也有动过想把绿桃红杏带在自己身边,一起去北幽的心思,但是又害怕她护不住两人。 毕竟,去北幽和亲本就有太多不确定和未知,不能在白白牺牲那么多无关紧要之人了。 况且此次和亲,她就没想着能够活下来,与北幽新帝李席玉,约法三章其中有两章都是死路。 转眼就到了北幽使臣回国的日子,而李席玉见梁易萧身体有所好转也销声匿迹。 怀玉长公主的嫁衣早已缝制完成,摆在寝殿中心,大红颜色的上好衣料和金丝作配格外耀眼夺目,上面绣着的凤凰纹路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瞬就要破空而出,盘旋长鸣。 宫殿里的装饰也是说不出的喜庆,宫人来来往往,搬着一箱又一箱金银首饰,琳琅满目。 出嫁原是该开心的日子,可到了梁嗣音这儿却全然提不起兴趣,她呆愣坐在铜镜前,像个被人支配的皮影戏中的皮影娃娃,面部表情由着旁人上妆,盘发…… 伺候的宫女提醒道:“殿下时辰已到,该更衣了,” 梁嗣音起身,垂眸打量了嫁衣片刻,便错开了目光。 她突然觉得今日的大红喜色格外刺眼,好像流淌的血慢慢晕染开来才有了这颜色。 嫁衣的穿法繁琐又复杂,即便有好几个宫人同时来穿,也废不少时间,更别说头顶沉重的凤冠有多难佩戴了。 好在有绿桃在身后轻轻举着凤冠,承担了一部分重量,才不至于让脖颈过分酸痛。 一切妥当正要离开时,红杏注意到桌上的玉佩,是不曾见过的,于是询问:“主子,玉佩要拿吗?” “拿来吧。”说着,梁嗣音伸手接过前几日梁永安塞进自己手里的玉佩,随手放入嫁衣内侧,然后由绿桃红杏一左一右扶着慢步走出宫殿。 许是快到冬,日头高照也不觉得有些许暖意。 她踏着高高的石阶往下,被阳光晃过,眯了眼,最终一步步往被红墙遮挡的宫门阴影处走去。 * 拜别仪式没有太过隆重,梁易萧坐在高位,朝廷百官跟随两侧,注视着那抹独属于皇宫的红色身影。 梁嗣音将扇子举起放在额前,与花钿齐平,她眸低着行过大礼,淡淡的,瞧不出情绪。 待礼成,梁易萧拢起袖袍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梁嗣音面前,道:“长姐,路途遥远,一切保重。” “多谢陛下关怀。”梁嗣音抿唇,“陛下也要注意身子,多修养。” “我知道,长姐也是,一定要活着。”梁易萧明知无法阻拦,也想过无数办法来阻止这场和亲,可到最后还是于事无补。 “是,臣告退。”梁嗣音应下,退后几步,又望见不远处站在百官中的谢淮之,彼此也只是微微颔首来作最后的告辞。 没有犹豫的转身,抬眸她看见了站在马车旁侧等候已久的人—— 不同于往日的玄衣外袍,男人换了身银色战甲,吹来的风将他鬓角的发扬起,剐蹭到侧脸一条隐隐若现的疤痕上,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风霜。 越走越近,裴璟熟悉的五官重新放大在眼前,发丝间平添了几缕白,瞧着似乎比旁人多活几年,但依旧遮不住生在骨子里的风华。 他眸底映着穿嫁衣的梁嗣音,周遭的人和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蒙了层薄雾般,视而不见。 可以说,眼中仅此容得下一人。 走到马车前,梁嗣音脸颊稍侧,低声:“有劳将军相送。” “是臣之幸。”裴璟低语回应,语气停顿,“殿下穿嫁衣很美。”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两人又很快默契偏移目光,就如若陌生人不再多言。 一个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一个利落翻身上马,互不干涉。 对于裴璟来送自己出宫,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也可能送出城外时与别人交替,此前和亲好像皆是如此。 没来得及细想,红杏从贴身的盒子里取出制好的药丸,道:“殿下,去北幽估计得两三天才到,这是奴婢新研制的,能缓解夜里寒凉的不适感,不过十二个时辰才能服一颗,吃多了也会对身子不好。” 梁嗣音服下没多久,药效起了作用,渐渐泛起困意,靠着软枕不多时昏睡过去。 马车很大,饶是坐十几个人也绰绰有余,看着自家主子睡着,绿桃红杏丝毫不敢懈怠,守在左右不敢离开。 眼看外面天快黑,绿桃小声询问道:“你的药丸管用吗,殿下怎么还没醒?” 闻言,红杏凑上前小心把过脉,诧异道:“不应当啊,殿下这个时辰该醒来的,莫不是我调错了剂量?” 按着皇帝那份药方是没错的,而且现下皇帝已经没什么大碍,病气都排了出去。 绿桃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吓我。” 红杏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结结巴巴道:“别急,别急,我……想想。” 两人交谈之际,耳边响起了梁嗣音的低喃:“好热……水,水。” 绿桃忙不迭倒满杯水递过去,一口全数饮下后,梁嗣音口中还是不停说着热,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将嫁衣外侧的袍子脱了下来。 看着自家主子双颊的红晕不断加深,脱了外袍还是不见解决,绿桃焦急催促:“愣着干嘛,快想办法。” “我……我想到了!”红杏从袖口抽出几根细长银针,极快施展,这才将梁嗣音的情况稳定下来。 见状,二人松了口气同时瘫坐在地上,红杏更是冷汗直流,原是想到梁易萧在吃此药丸后没有多久就传召了北幽进献的药引美人姜漱,本以为是皇帝一时兴起,可没想到是必要之举。 原来药引和鱼水之欢阴阳交合脱不掉半点关系,简而言之,二者缺一不可。 因为缺了一步,所以才会出现方才那般浑身发烫的症状,要是不及时制止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红杏不禁一阵后怕,但愿这次施针能够缓解一二,否则就要寻另一个不可为之的法子了。 想到这儿,红杏拉开车帘看了眼不远处骑马跟随的裴璟,自顾自摇摇头,虽不知道长公主和将军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觉得这法子不可行,可能会适得其反,瞬间她打消了自己异想天开的心思。 也许该信自个儿的医术,才更踏实安心些。 等梁嗣音悠悠转醒,已经是在深夜,她打量着四周,红杏在一旁小憩,而绿桃守在马车门前守夜。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胀痛厉害,胸口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说不上来。 一冷一热在四肢流窜,是先前都没有遇到过的感觉。 “砰”一声,不知何处的茶盏被意外摔了下来,惊动了红杏和外面的绿桃。 绿桃探进半个身子,问:“殿下,没事吧?” “头有点晕。”梁嗣音顺势将手搭在了前来照看的红杏身上,“想是车里太闷,本宫出去透口气就好。” “奴婢扶您出去。”红杏拿起大氅披在美人肩头,关心道,“殿下,若有不适一定要跟奴婢讲。” 梁嗣音低嗯一声,随后下了马车,望了眼四周,问:“这是到哪里了?” 红杏答:“回殿下,快到交界处了。” 梁嗣音又问:“那送行的将军可替换过了?” “没有啊。”红杏挠头,“一直都是裴将军护送,听底下人说是要送到北幽呢,殿下就不需要担心了。” 似是看出梁嗣音的不解,红杏解释道:“将军是陛下身边最贴心之人,本该留在皇城,可裴将军前些日与陛下说了许久,陛下才肯把人放出来,前去北幽护送。” 梁嗣音了解自己的弟弟,疑心颇重,就连她几次三番也被怀疑过,别说旁的人,更何况是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梁嗣音皱眉:“他人呢?” “殿下说的是裴将军吗?”红杏指了指不远处漆黑一片的马车,“好像回车里了。” “我去瞧瞧。”梁嗣音松开搭在红杏身上的手,“你不用跟着,他在我很安全。” “是……”红杏欲言又止,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放心道,“殿下,觉着身子有事一定要喊奴婢。” “嗯,本宫知道了。” 马车内没有点灯,裴璟靠在一侧,发丝凌乱,衣襟处松松垮垮,似乎有过撕扯,露出大片肌肤,上面三两道疤痕也随之呼吸而上下浮动。 他双眸紧闭,眉头皱得深,额间不断有汗溢出,看得出此刻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梁嗣音进入马车看到的就是眼前场景,她凑近:“你……怎么了?” “没……没事。”裴璟费力睁开眼,嗓音略哑,“老毛病了。” 梁嗣音摇头:“你在骗我。” 两人先前相处多少年,梁嗣音就贴身照顾了多久,裴璟的身子如何她最是清楚,根本不可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裴璟想起身,无奈扯动了伤口,猛咳几声:“我没有……” 记忆中的裴璟好像从来不会这样虚弱,连起身都废力气…… “你骗不了我,我去找红杏给你看病。” 梁嗣音转身就要离去,没成想被一道力向后拽去,身体也不由自主失重往后倒,陷入了久违的怀中。 药香味瞬间弥漫鼻尖,恍如隔世。 就好像回到了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 闷哼过后,裴璟声音在耳边响起:“别走,好吗?” 第53章 是解药 【VIP】 马车并不算宽敞, 又没有点灯,全靠触摸和呼吸声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裴璟力气比意料之中的小很多,换做平时被禁锢在怀中, 是如何也挣脱不开的, 而今晚却异常无力。 难不成是中毒了?这是梁嗣音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去北幽路途遥远,可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倘若被旁的心机不纯之人知晓,恐怕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这行人就此丧命也未可知, 此事关乎重大绝不能坐以待毙。 “松开。”梁嗣音撑起半个身子就要起身,“你怎这般不知分寸。” “臣在遇到殿下之后,早已不知分寸为何物。”裴璟再次伸手拉住那截雪白的手腕, “我没事的, 别去找旁人为我医治。” 梁嗣音忍无可忍,直接甩开:“裴璟, 我看你是疯了,不治病等死吗?” 两人来回拉扯之际,闹出些许动静, 引得路过的北幽使臣注意, 询问的话语隔着马车车窗传来:“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我们新帝说过,您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应当帮助的。” 没听见里面的答复,北幽使臣又敲了三两下车窗:“若有需要, 我可以进去……” 话语声刚落,车窗帘从里掀起一角,露出双漆黑的眸子来,泛着淡淡凉意。 见状,北幽使臣忙不迭退后几步,拱手:“是我打扰,告辞。” 等脚步声远了,梁嗣音才从白色衣袍上伏身起来,由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相安无事的男人,神色早已恢复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哪还有半点虚弱。 仿佛先前遇到的是另一个人,不是裴璟。 裴璟也自然注意到她来回疑惑的眼神,轻言解释道:“殿下,臣真没事,您不必担心。” “谁担心你了。”梁嗣音当即反驳,“你刚刚是装的?” “没……没有。”面对追问,裴璟下意识错开了眸光。 “那究竟为何?”梁嗣音凑近了些,认真询问,“哪个才是真实的你,裴璟,对于你,我有点看不清了。” “殿下看不清。”裴璟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缓缓覆盖在对方柔嫩的手心上,十指交织后自然而然相扣,引导着到达心口跳动之处,“可以摸到,不是吗?” 砰砰砰—— 异常强烈又蓬勃的生命力。 梁嗣音微微愣住,反应过来后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上方,居高临下。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过了。 本想抗拒推开,可好像控制不住想靠近,离得越近,身上的那种冷热交替感就会有很大改变,可以说是说不出来的舒服。 莫名的奇异感在心头萦绕,挥散不去。 “你……”梁嗣音语气不稳,“你给我下蛊了吗?” 反观,裴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鼻尖气息浓重起来,他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面相觑,梁嗣音首先败下阵来,身子酸无软,连带着重心一同坠落,垂着头埋进,双手抓着以此来平衡自个儿。 在长久的黑暗中压抑着,她咒骂了句混蛋,而后狠狠咬在对方脖颈完好的肌肤处,来宣泄不满。 未几,鲜红的血沾染在她唇角,腥味儿充斥于舌尖,梁嗣音还是觉得不解恨。 “很不舒服吗?”头顶传来裴璟闷闷的嗓音。 “突然使不上力气了。”梁嗣音软绵绵的,没抬头,如实道,“最近生出来的毛病,红杏说过些日会有所好转。” 裴璟难得追问:“多久?” 梁嗣音没多想,回:“不知道。” “太久可不行。”裴璟长舒一口气,将怀中人稀碎的青丝挽到耳后,“我等不了太久。” “什么意思……” 梁嗣音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突如其来的凉意堵在喉间,生生憋了回去。 一个小心而讨好的吻在薄唇间辗转反侧。 他手臂绕过梁嗣音后脑稳稳托住,轻缓撬开唇齿,试探中带了几分不确定性。 给了人一种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下一瞬就会逃走。 “啪”一声,裴璟脸上浮现出一个属于梁嗣音的巴掌印,他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温柔扶起那只玉手,与脸部紧挨着,来回蹭过。 他撩起眼皮,眸色极深:“或许,殿下可以相信臣一回。” 梁嗣音知道他露出这副神情,应不会撒谎:“说。” 裴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臣找到了可以让殿下安心的解药。” 梁嗣音脑海里浮现出红杏每每研究药方的苦恼模样,不禁动摇:“当真?要怎么做。” “嗯……殿下什么都不用做,一切有臣。” 话音才落,裴璟的手准确无误触摸到耳后,气息随着话语声不断游离:“没记错,解药是在此处。” 瞬间,被指尖触碰过的耳垂像火烧过般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往下,火势随之不断攀附变大,愈发控制不住。 方寸之地,燥意难挨,一股火呼之欲出。 与此同时,隐隐约约中仿若有人舔舐过,承担了一半温热。 由浅及深,缓而慢推进,直到完全填满。 梁嗣音双手穿过他的发丝,不受控制颤了又颤,过了不知道多久才趋于平静。 半晌,裴璟抬头,目光灼灼:“还是很累吗?” 梁嗣音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不少,下意识寻到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双眸还是闭着:“不累,但有点不习惯。” 裴璟点头:“休息会儿,我守着,无需担心。” 梁嗣音心里也正有此意,不为别的,她如今别说起身了,下马车都成问题,腿脚发软根本不能支撑整个身子骨,出去也只会让人招笑。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梁嗣音体内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一冷一热来回流窜的不适感,可裴璟又是怎样知晓此事的,她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从心里冒出,难不成是皇帝和红杏其中一人告知了裴璟,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更偏向于红杏,也只能是红杏…… 眼看窗外即将破晓,梁嗣音正要整理衣衫,却发现早已穿戴整齐,她回身看了一眼裴璟,还未开口说话,就见他靠近将自己歪了的簪子扶正:“放心,我有分寸,衣服都没有脏。” “嗯,走了。”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马车。 红杏远远瞧见自家主子,小跑过来,连忙问询:“殿下,还觉得冷吗,今儿我做了新的吃食,味道还不错。” “先回马车吧。”梁嗣音沉默片刻,“有要事问你。” “是,奴婢遵命。”红杏这次回话的声音显然小了很多。 马车上用过膳后,气氛沉闷,无人言语。 红杏小心翼翼盛满汤药,打破了沉默:“殿下,该服药了。” 梁嗣音盯着汤药,没有接,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先放下,红杏你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红杏“扑通”一声下跪:“奴婢不敢欺瞒……” 梁嗣音不禁皱起眉头:“还是不肯说实话?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告诉本宫必不会有人为难你。” 与此同时,绿桃半个身子探进马车正要说什么,看到眼前这一幕,她没有多想,动作利落跪在红杏身边:“殿下息怒,红杏与我都是忠心耿耿,应当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的。” 绿桃边说边扯着红杏衣摆:“快跟殿下解释啊。” 红杏一咬牙,又连连磕头:“奴婢……奴婢没有。” 梁嗣音蹲下身子,向红杏伸出手,无奈叹气:“替本宫把脉吧。” 红杏颤着手把过脉搏,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猛地抬头,双目微微放大:“殿下……好了很多。” 豆大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从红杏眼眶里涌出,喜极而泣:“殿下,终于快要不用受病痛折磨了,奴婢恭喜殿下!” “别哭,坏眼睛。”梁嗣音抽出帕子替其擦拭过眼泪,认真道:“所以可以告诉本宫了吗,你知道的,本宫不会无缘无故提起。” “好……我说,我全部告诉殿下。” 听到红杏要说出真相,绿桃识趣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红杏平复好心绪,还是担忧说出真相后自家主子的反应,又再次确定道:“殿下当真要听,就算事实很残忍?” “要听。”梁嗣音没有任何犹豫点头,“关于真相,本宫不得不听。” “好。”红杏思索一会儿,开始说道:“那日在公主府,奴婢就注意到了裴将军乏力……” 等说完红杏整个故事,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又将怀里裴璟的那份药方举过头顶:“殿下,除此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奴婢也没有任何事隐瞒殿下,不敢求殿下原谅,只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梁嗣音垂眸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药方,想要拿起来看清字迹,却意外发现怎样也碰不到,不过咫尺之间触手可得之物,她头一次觉得异常遥远。 反反复复,试过不知多少次,她才将药方攥进手心,是裴璟的字迹无疑…… “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梁嗣音强忍着情绪,“药凉了,你拿出去热热。” “是,奴婢告退。” 等马车内只剩下梁嗣音时,她整个人像浑身被卸了力气般坐地上,呆呆愣怔在原地。 梁嗣音由着泪水打湿了眼角,低喃:“我是恨他的,可为什么还会为他哭呢。” 为什么,明明不爱了还会心痛。 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似乎受到了一阵外力,导致车身颠簸不断。 绿桃红杏二人也从外面扑了进来,紧紧护住梁嗣音,同时外头传来叫喊:“不好,有敌袭! 第54章 殿下别怕 【VIP】 北幽皇宫, 血流成河。 男人长发垂于肩后,手中握着的长剑被鲜血染红,随着他一步步踏上石阶, 手中所持长剑在地上摩擦过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让人听着不由胆战心惊。 他不说话,一双狐狸眸上扬,只是盯着眼前的女人笑。 被盯着的女人无端生出几分惧怕来,怒道:“李席玉,你不是去找和亲公主了吗!” “母后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可惜慢了一点,儿臣回来了。”李席玉指尖抹过脸颊一道细长的伤口,嘶了一声, “真不巧, 坏了您的好事。” “你……”女人后知后觉,“你算计哀家。” “哦, 是吗?”李席玉上前一步,挑眉,“您冤枉儿臣了。” “你别过来!”女人连连后退几步, 跌坐在地上, “七夜,不是你最得意的暗卫心腹吗!他告诉哀家你在云国那些年对长公主痴迷至极, 每每该痛下杀手的时候,又次次心软放过。” “为了跟云国和亲, 你耗费财力国力,还只身前往,可谓是什么都豁的出去……难不成是你们主仆合起伙来诓骗哀家!” “心腹,从来没有。”李席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般, “想送母后归西,倒是真情实意的。” “你想杀哀家?”女人满眼不可置信,“大逆不道,后人会只会唾骂你!” “母后还真是为儿臣考虑。”李席玉笑容满面,“但还是多虑了,前阵子在云国的一位故人身上学到的法子,或许可以讲给您听。” “他也有一位养母,发动政变企图夺位,但他非但没有怪罪养母,反而将其安置在宫殿里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折磨而死。” “世人都夸他不计前嫌,是个好君主。”李席玉笑得人畜无害,“母后猜猜,您会是什么下场呢?” “你……你这个疯子!”女人不停咒骂道,“你弑父弑兄,根本不配做北幽的皇帝!” “多谢母后夸奖。”李席玉看了眼前面的宫殿,“以后您就待在这里,好好颐养天年。” 话音刚落,一个暗卫从远处飞身而来,跪地禀报:“陛下,和亲那边出事了。” 还没等李席玉说话,女人突然狂笑几声:“你杀了哀家又怎么样,和亲之人一死,你猜云国君主会不会跟北幽开战,到时候你只能给我儿陪葬!” “聒噪。”李席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用剑利落割下了女人头颅,淡淡道:“母后安息。” 对于杀母仇人,他实在没有什么留恋。 看到这张伪善的脸就觉得恶心,装疯卖傻联络老臣,妄图弑君夺位,活着只会是祸患。 说完,他眼神示意暗卫靠近,手一松开,头颅顺势滚到了暗卫怀中,然后不紧不慢擦拭着佩剑:“拿个盒子装起来,送给梁易萧赔罪。” 暗卫不自觉吞咽着口水,艰难开口:“那叛变的人,还有和亲公主怎么办?” “异己者,杀。”李席玉慢条斯理将擦拭过佩剑的方帕丢入血泊中,想起此前的约法三章,他慢慢开口,“和亲结束,听天由命。” “是!” * 云国和北幽的交界处,尘土飞扬,马蹄声四起,刀刃相接。 意料之外的变故,打的人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梁嗣音只觉得眼前场景头晕目眩,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去北幽和亲路上所遇的场景,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再次遇到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殿下,别怕。”裴璟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伸出充满老茧的手仿佛拨开眼前的迷雾,把人拉了出去。 “你……”梁嗣音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摸了摸他的侧脸,“你没事了?可红杏跟我讲你命不久矣,是真的吗?” “没事的,臣早就治好了,殿下不必担心。”裴璟笑着摇头以示安慰,“就算是命不久矣,臣也会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他们再无回头之路。” “你不要骗我……”说着,她话语之间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不会的。”裴璟轻轻放开抚在自己脸上的玉手,“答应过殿下的,要护殿下平安,绝不食言。” “臣的命是殿下的,只能殿下亲手来取。”说完,裴璟看向梁嗣音身后的绿桃红杏道,“对面来势汹汹,我已通知人去找时酒领兵增援,你们领着一半人先往南边走,我等断后,有劳二位在路上护送。” 绿桃红杏自知留下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还可能让裴璟分心添乱,当即道:“是,将军小心。” 虽有纵般不舍,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别无他法。 交代完,裴璟仅仅注视了一眼梁嗣音,然后拜别,转身踏马而上。 虽是一眼,却好像要把眼前人深深刻在脑海里才肯罢休。 “希望还能再见。”梁嗣音低喃过后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向着反方向而去。 厮杀还在继续,不远处的北幽营帐内,飞来一只信鸽。 “七夜大人,北幽密信。”士兵跪地捧上。 七夜上前,打开密信只看了一眼,眉头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士兵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看着专属于北幽皇帝才能使用的信封,迟疑道:“可是陛下有什么新的命令?” “有。”七夜背着手,扭头望向厮杀的方向,“怀玉长公主必须是尸体,而我将会亲自上阵诛杀一切阻拦计划的变数,吩咐下去,全军都要上战场。” “是,遵命。”士兵没有怀疑,快步离开了营帐。 在帐内空无一人的时候,七夜狠狠将信纸揉碎,全部一股脑丢入火炉之中,焰火霎时间窜了起来,映在他脸上一道可怖的刀疤上,显得格外扭曲,连带着眼神也发狠起来,充满杀意。 七夜冷笑连连,终于说埋在内心的真实想法:“陛下,七夜跟随您多年出生入死,可您却多次为了一个女子而将计划打破,甚至险些葬身云国,也不在意。” “您可知我与太后合谋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一来帮您揪出乱党,二来便是真实目的杀了梁嗣音,让您一心专注朝政,做北幽的好皇帝,受万民敬仰。” “可现在呢,一封信:异己者杀。” “真叫人寒心,陛下放心,七夜等杀了梁嗣音必会以项上人头来赔罪。” * 天渐渐暗了下来,梁嗣音人等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尽。 可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告诉自己:必须得去找时酒汇合,才能救下想护之人。 她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和亲路上会出意外,但没有想到北幽来势汹汹,竟然连前来云国的使臣都不放过,一律斩杀。 看来真如李席玉口中所言,北幽出了大乱子,这才出此下策以和亲法子引出幕后之人。 至于两人所谈的约法三章便是事成后,北幽将永远欠云国一个承诺,且不能再出兵云国,造成无辜百姓流亡。 可这事哪有这么容易成的……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性命搭进去。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这次带去北幽和亲的人很少,她自己都准备把性命留在那里,可裴璟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绝不能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消逝,即将破晓。 眼看就快要到时酒所在之地,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身后的一支箭矢穿过树林以极快的速度而来。 “砰”一记重摔,马倒在地,有人从马上猝不及防坠落,来不及反应又是无数暗箭袭来。 绿桃先飞身而来护着梁嗣音躲到遮蔽处,静观其变。 “人太多了,红杏你带着殿下先逃,我掩护你们。”说这话时,明显感觉到绿桃说话有气无力。 梁嗣音这才注意到绿桃唇角发白,肩膀处正插着一支箭,鲜血直流。 红杏颤着手从怀中拿出止血的物件:“好……好在伤的不是致命处,没事的,我会治病。” “听本宫的在这儿待着治病。”梁嗣音深吸口气,“他们要杀的是长公主,只要长公主不在这里,你们就不会有事。” 红杏似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摇头道:“不行的,殿下,不可以,您绝不能犯险。” “答应过要保护你们的。”梁嗣音紧了紧袖口,极为认真道:“把身上带的毒药拿出来,有办法引开他们的。” 她收好红杏研制的毒药后,又将匕首放在贴身之处,最后拿起丢弃在地上的弓箭,再次上马勒紧缰绳往远处狂奔而去。 说来可笑,骑马她最不喜欢,射箭也是。 可当初失忆时候的白玉喜欢裴璟,所以爱屋及乌学会了骑马,还有射箭。 总之一切与他相关的,她都要学着融入,总想着心上人能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也能窃喜好多天。 恢复记忆后,梁嗣音刻意避开骑马射箭,一是为了不让皇帝起疑,二是为了与过去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可没想到,成为了现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血一般的红色嫁衣很快引起了追杀者的注意,梁嗣音将毒药绑在长箭上射了出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箭,灰绿的毒药粉一刹那在空中爆开,四分五裂。 毒药虽不能致命,如若飘进眼睛,那也是痛苦不堪,可以阻拦一部分人追杀。 不知耗了多久,毒药和箭矢已经所剩无几,马也体力不支栽倒于地。 梁嗣音踉跄起身胡乱进入间破庙躲了进去,她紧贴在佛像后面,握着匕首,屏气凝神。 追杀的人越来越多,难不成裴璟已经……她不敢细想。 不多时,外面传来声音:“你们几个进去瞧瞧,我们继续往前追,记住七夜大人的话,绝不能放过。” “是!” 等马蹄声远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走进来。 其中一个不满道:“还七夜大人,他不过就是新帝身边的暗卫,有什么权力指使我们。” 另一个无奈:“你就别发牢骚了,等杀了长公主大功一件,还不怕把他踩在脚底?” “我可听说新帝亲自求娶,怎么又要杀了长公主?” “别啰嗦了,快找!” 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寻到梁嗣音躲藏之处,庙外突然传来打斗声,又是道惊呼:“云国援兵来了!” 几个人听了握紧武器冲了出去,而也有例外的一个人因为害怕躲了回来。 正好,跑到了梁嗣音躲藏之处,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你穿着嫁衣……是长公主!” 相对于士兵的震惊,梁嗣音还算冷静,直接承认:“我是,你想救他们吗,劫持我出去。” 对于梁嗣音的要求,他虽然不解,但眼下优势在云国,只能孤注一掷:“好啊,你没有武器吧?” “手无缚鸡之力,最后的箭也用完了。”边说,她边一步步走近。 外面惨叫声四起,为了保命,士兵也顾不上其它,下意识想拽着梁嗣音的手臂往外走去。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位眼看着娇娇弱弱的长公主居然从袖口反手抽出匕首,毫无征兆刺在了他胸口。 梁嗣音用力将匕首又捅进几分,血随之溅到白皙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妖冶感:“千万不要相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会说谎。” “扑通”一声,他双腿跪地瞪大双眼:“你……” 解决完眼前障碍后,梁嗣音猛地大喘几口气,再次握紧匕首透着破败的窗口从里往外望去,依旧是血红一片。 同时,时酒的声音带着怒意在庙外响起:“裴将军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闻言,“咣当”一声,她手中匕首坠了地。 第55章 误卿一生 【VIP】 “裴璟……怎么了?” 美人身着大红嫁衣, 煞白的脸上仅有血迹点缀,目光中带着些许无措向时酒投来,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臣等救驾来迟, 请殿下恕罪!” 时酒模样也变化许多, 脱去稚气,不似在将军府的肆意,眼神中多了沉稳。 这些年他替裴璟在边陲驻守,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立了许多军功, 就想着让将军对他放心自己也可以独当一面。 可真到了他能够护在别人身前的时候,又不知该去何处。 方才听到北幽那边话语声中谈起裴璟,他直接失去理智, 反应过来时人已是刀下亡魂, 问不出什么讯息。 懊恼至极。 梁嗣音踉跄走近,又问:“裴璟呢?” 沉默片刻后, 时酒艰难开口:“回殿下,刚到此处还没问出缘由,将军他……骁勇善战, 不会有事的。” 说到最后连时酒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说出的声音不由变弱。 倘若是此前的裴璟没有以身养药,用自己心头血去做药引, 就算是千军也有一战之力。 可如今呢,将军身子骨已经有所亏损, 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他从小就跟随裴璟,哪里会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分明是拿命在赌,根本没给自个儿留后路。 “我们回去。”梁嗣音深吸一口气, 试图不断说服自己,“他答应过……不会死的。” 众人没有耽搁,兵分两路,一路去接应绿桃红杏等人,而另一路去找裴璟。 梁嗣音望着远处,不停低喃:“等我,一定要等我。” * 战鼓雷动,箭矢如暴雨般裹挟着寒风破空而来。 抬眼望去,四周满是断臂残肢,泥土里混着血腥味充斥鼻尖让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头顶的天,不断有黑鸦盘旋聚集,似要等待时机,仔细品尝珍馐。 压抑,恐惧的气息久久不散。 一晚上的厮杀,已经让大半人筋疲力竭,全靠一口气硬撑着,随时都有可能溃败。 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是战无不胜的将领,亦是可以抓住的唯一逃出生天的希望。 男人身着一袭银甲,战袍上满是被刀剑划过的裂口,粘稠的血液从发丝流到了额间,又路过了那双漆黑的双眸,最后顺着下巴“滴答”“滴答”坠进血泊中,漾起诡异的血色红花来。 “裴璟,放弃吧。”七夜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男人,璀然一笑,“我派出的人早已去追杀长公主了,你在这里坚持早就已经毫无意义了,再这么下去你只能见到她的尸体。” “承认吧,你挡不住我们的。”七夜勒紧缰绳,冷哼一声,“凭你一个人,到头来只会死得更惨,落得个令人唏嘘下场。” 裴璟眸底杀意瞬时间又浓了几分:“挡不住,也要挡!” 说罢,“哧”一声,他直接扯下一块布料,动作极快将自己的手跟佩剑绑紧,迅速打了个死结,然后扬起手臂剑指七夜,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们,陪,葬!” 刀剑穿过血肉之躯的声音和不同人的尖叫喘息声,在耳边不断交替响起, 在此刻,裴璟仅存的理智不断侵蚀,即将消磨殆尽。 不知从哪里飞溅而来的温热液体,将他眼眶打湿,视线模糊起来,逐渐浮现起梁嗣音的音容笑貌—— 她眼尾泛红,紧紧盯着自己:“你不要骗我,不要失信于我……” 又仿佛听到她在哭,孤立无援哭的好伤心。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愿死后不会在黄泉路上相遇,她那么好,应该活着。 而自己该下地狱的…… 一刀又一刀,皮开肉绽,却丝毫没有阻拦这位大将军的上前杀敌的脚步,反而越发狠厉。 此时的裴璟就好像件没有感情的冷兵器,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该死的应该是我,是我啊……” 北幽的士兵哪里又见过这一幕,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来:“这是疯了吧。” “七夜大人,还要继续吗,我们这死伤也太多了,何况陛下只是想杀长公主,我们又何必跟个将军拼死拼活,得不偿失啊。” 耳闻,七夜看了眼四周北幽士兵惨不忍睹的尸体,确实在意料之外,长此以往,恐怕不妙。 他握紧了手中大刀,厉声呵斥:“废物!都退下,让我来。” 说完,七夜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稳稳站立在裴璟不远处:“你的对手是我,劝你早点投降,免受皮肉之苦。” 听到投降两个字,裴璟的表情似有所变化,他撩起沉重的眼皮,说话间吐出口血来:“战死又何惧!” “那就成全你,去死吧!”说着,七夜用尽十足的力举起大刀直冲裴璟面门劈来,刀刀直逼要害。 裴璟虽顶住了前面几刀,但最后一刀还是没有躲过,硬生生砍在了左肩处,血肉横飞。 吃痛之际,他用剑刺在七夜腿部后,连连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一日一夜的战斗,终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脖颈不自觉上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一滴泪从眼角蓦然滑出。 看来这次真的要失约了。 身体突然觉得好冷。 是要死了吗…… 冰凉的触感在血色中化开,裴璟手指微蜷,想抓住却没有一点力气。 他费力睁开一只眼,这才发现细碎的雪从天而落,落在身体每个部位,又瞬时间在血中融化,化为一体。 原来是下雪了…… * “驾——” 时酒带着一众人赶到,边杀敌边往里冲,很快杀出条畅通无阻的血路来。 众人不停四处寻找着裴璟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只有遍地的尸体,其余还苟延残喘的,由着赶来的红杏等人被陆续带回安全地带进行医治。 找了许久,不见裴璟,心里不免悲戚。 就在梁嗣音心灰意冷时,一道略显嘶哑的马鸣声断断续续传来。 她立刻循声望去,看见一匹黑马在尸体间垂着头,走得艰难,跌跌撞撞往自己的方向而来。 梁嗣音僵在原地,拳头不由攥紧,也向黑马方向走去,她走着走着就控住不住跑了起来,直至不顾一切往前奔。 原因无它,这是裴璟的战马。 马有灵性,定不会弃主而逃。 看到跑来的人,黑马反而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往前踏着马蹄,冲着泥土低鸣几声。 一大片碎掉沾染了血的袍子,随之掉落,露出了下面的男人身影,是个不曾见过的小郎君。 “撑住,我们有最好的医者救治,你不会有事的,”梁嗣音安慰完,急忙询问,“裴璟呢,在哪里?” 许是受到颠簸,马上的年轻小郎君睁开双眼,猛咳几声:“裴将军,把马留给了我,自己还在……北边坚守,快去救……” 话没说完,年轻男子就昏了过去。 时酒也及时赶到,他将人小心从马背上挪了下来:“快,快救人。” “剩下的随我去找裴将军,一定还活着!”时酒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冲着北方而去,其余的将士见了也快马跟随,扬起一片尘土。 正当梁嗣音也要去追时,黑马紧紧咬住嫁衣衣摆,拦住了去路。 “乖。”梁嗣音伸手安抚黑马,“若是活着,我会带他平安回来;若是死了,我也要亲手为他全衣冠。” “你太累了,休息会儿吧。” 黑马松开嫁衣,晃着脑袋退后几步,做出了妥协。 “多谢。” 梁嗣音同样退后几步,不再耽搁向着北方策马而去。 在时酒等人的先军下,路上可谓空无人烟,马蹄踏过一个又一个血坑。 越往北走,血泊越大,血腥味越重。 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萌发出来。 转眼间,梁嗣音看到时酒等人在前厮杀,独独没有见到裴璟的身影,心又沉了几分。 直到,梁嗣音无意间瞥见随意丢在尸体间的凤翅银盔,是裴璟的物件。 她走近拿起银盔,已然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上面布满了鲜血流过的痕迹,深浅不一,有的甚至还没有干涸,顺着往下流。 好多血,第一次见这么多血。 她脑袋一片空白,窒息感在心头蔓延。 与此同时,北幽战鼓声停了下来。 兵器间的金属碰撞声戛然而止,北幽士兵走出一位年龄稍长的武将,高举新帝令牌:“北幽众将士听令,撤兵回朝,不从者,杀。” 说完,年长武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梁嗣音行礼:“抱歉,让殿下受惊了,反叛者已捉拿,我等会严加处置。” 见梁嗣音不说话,年长武将想起临行前新帝的命令,冲身后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快把裴将军带出来!” 话音一落,几个士兵小心把裴璟从营帐内扶了出来—— 男人垂着头,脚离地,手绑着的长剑已经变成了断剑,伤口和盔甲紧贴着,能隐约看到血肉从里被硬生生翻出来,一道又一道交错,惨不忍睹。 时酒看见双目一瞬间通红,强忍眼泪,想要接过自家将军又不知如何下手,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 “将军,您受苦了。”时酒哑着嗓子,“放心,怀玉长公主我护住了,一块肉没少,您不信睁开眼看看啊!” “将军睁眼看看吧,算时酒求您了!” 他越说,眼泪越止不住迸发出来。 听到怀玉两个字,裴璟的手指动了动,长睫抖了又抖,没有血色的唇吐出两个字:“怀玉。” “我在,我在这儿。”梁嗣音喜极而泣,颤着手轻轻抚上他侧脸,“你撑住,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裴璟吃力睁开眼,看着眼前人神情恍惚:“我这次……终于可以保住你,这就足够,回家不重要了。” “别说傻话,本宫命令你回家,不回家就是抗旨。”梁嗣音哽咽着,泪像珠子般落下。 “殿下别哭。”裴璟想伸出手去擦掉她眼角的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犹豫再三张了张嘴,“好,遵命。” 时酒见了,抹把眼泪:“我去找马车,等我。” 裴璟伤势太重,骑马显然不是个好选择,时酒知道耽误不得,快步离去。 “等马车来,我们就可以回家……” 只是梁嗣音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感觉到双眼被一只手蒙上,开始天旋地转。 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而面前同样是跪着的裴璟。 不同的是,裴璟后背多了一支长箭。 “长公主必须死!新帝你会感谢我的,我才是北幽对您最忠心的人。”七夜扯断绳索,笑得癫狂,见没射中,随即又要补射第二箭。 乍然,一柄长剑从梁嗣音身后飞旋而来,紧接着是时酒发了疯的怒吼,“你找死!” 一刹那,七夜人头滚落泥地,再无生机。 没了后顾之忧,裴璟“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身体也软了下来,跪着靠在梁嗣音肩膀上。 “裴璟,裴璟,裴璟。” 梁嗣音有些不知所措一遍又一遍叫着对方名字,“你说要跟我回家的,你不要食言好不好?” “你看,下雪了。”裴璟又连着吐了几口血,声音沙哑道,“答应过陪你看雪……总算没有食言。” 梁嗣音抬头,果然雪势渐大起来,落在她的睫羽上又化成水珠,与眼泪一同顺着下巴流下,湿了衣襟。 “等你好了,我们可以天天看。”梁嗣音拂过他额角的发,强装镇定道,“等红杏他们来,会没事的,你千万不要睡,再等等。” 裴璟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唇角:“若有来世……莫再遇我。” 最后的最后,他声音小的可怜:“误卿一生。” 第56章 一人足矣 【VIP】 云国皇宫。 长庆殿, 鎏金铜香炉重添了香。 有太监捧着书信和锦盒迈着小碎步而来:“陛下,方才来了位北幽的武将说,他们新帝要将此物送给殿下赔罪。” 梁易萧狭长双目低垂着, 眼前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见到锦盒,他捏着白棋的手指微微一顿:"打开。" “是。”太监小心翼翼将锦盒呈上,双腿跪地揭开了盖子。 瞬时间,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从盒子中不受控制溢了出来,里面放着颗女人头颅, 面目狰狞异常,全是恨意。 梁易萧低睨一眼,认出了此次和亲遇险的真正罪魁祸首, 北幽老皇帝的皇后, 那个曾经想杀掉自己母妃不成,而后把母妃送到云国生下梁嗣音和梁易萧的指使者。 哦, 不。 确切来讲应该说是北幽第一位被新帝割去头颅的篡权太后,死了并不算冤。 太监见状,脸色煞白一个趔趄往后退去, 大口喘着气。 梁易萧面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伸手拿起旁侧的书信,打开看到四个字:落子无悔, 城池让之。 他转头看向对面空空如也的位置,脑海里浮现出曾经身穿青衫, 甘愿称臣化名为扶玉的李席玉。 李席玉执黑子先行:“当真肯助我夺北幽之位?” 梁易萧白子紧随其后:“有条件的,成功后需以城池来换。” 李席玉没反驳,又下一子:“那是自然,落子无悔。” 梁易萧挑眉:“记得你医术不错, 毒术一绝,替我去瞧瞧太后。” 李席玉颔首:“好啊。” 视线逐渐模糊,梁易萧起身将书信尽数丢进香炉中,他拢了拢袖袍:“长公主回来了吗?” 早有飞鸽传信,将消息传到了梁易萧这里,他原来就知道此行危险至极,所以在梁嗣音决定去和亲前,再三阻挠,先是安排探花郎,又是安排婚约,为的就是让自己少承担一些罪恶。 怕长姐真的答应和亲,又怕不答应。 矛盾,犹豫不决。 江山和亲情,像两个小人在梁易萧内心不断打架,争吵。 可到最后,他选择了前者,那个名叫亲情的小人也在刹那间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瓦解,碎成许多片。 太监明显没从恐惧中缓过来,他结结巴巴道:“回……回来了,长公主安然无恙,倒是裴将军受了很重的伤。” “倒是难为他。”梁易萧语气停顿,“吩咐下去,让太医过去救治,如若还能活下来定要好好嘉奖,不能寒了武将的心。” “是,奴才这就去办。”临走前,太监瞥了锦盒一眼,不确定开口,“殿下,这盒子……” 梁易萧捂鼻,甩袖:“东西已经看过,拿去丢了吧。” “是。”太监不自觉哆嗦一下,端起锦盒,低着头快步离开宫殿。 待长庆殿空无一人,梁易萧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神中存着几分愧疚:“长姐,是你自愿去和亲的,所以不算是我利用了你,对吗?”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局势所迫,拿骨肉至亲去做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裴府别院,死一般的沉寂。 “殿下,您休息会儿吧,再这么熬下去会伤了身子的。”红杏端着药走来,看了眼榻上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的裴璟,不禁劝解道。 那日,裴璟后背中箭,等红杏赶到救治时,好不容易吊起一口气,勉强撑回皇城后,就一直昏睡着,宫里的太医也来瞧过,用了许多法子医治,奈何眼前人伤势太重,现下已然三天三夜了,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倚在塌边的梁嗣音眼皮一跳:“我不累,时酒把老先生回来了吗?” “听闻老先生几日前上山采药后就没了踪影……”红杏出言宽慰,“时酒他武艺高强,定能把老先生带回来,而且裴将军的身体一直是由老先生照料的,想来会有办法的,殿下就放心吧。” “奴婢还是扶殿下去小憩片刻,如若将军醒来看到您这副模样,想来要自责的。” “但愿能醒来吧,听你的,去歇息会儿,有什么事记得叫我。”说完,梁嗣音起身,许是坐久了,头晕厉害,眼前一阵恍惚。 与此同时,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耳边传来时酒的声音:“殿下,老先生带回来了。” 接着又是一道苍老的嗓音响起:“草民,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梁嗣音稳住心神,让开位置,“先生还是先瞧病人为紧。” “是。”老先生抚摸着胡须,眼神肯定道:“几位先出去,老夫定会拼尽全力。” 见梁嗣音点头,红杏也搀扶着自家主子出了屋子,心疼道:“殿下腿脚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定是酸了,奴婢给您捏捏,想来会有所缓解,至于裴将军那边,有老先生在定会安然无恙的。” 正说着,时酒走到梁嗣音面前,“扑通”下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高举过头顶:“这是将军最宝贝的东西,我想该让殿下知道的。” 梁嗣音一愣,伸手接过,木盒精巧,是失忆时白玉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时酒说道:“本来盒子是该在大火中烧掉的,但那夜将军以肉身相搏,差点没了半条命,带出一具尸体和这个盒子,后来尸体埋进土里,盒子就留在了将军身边,成了为数不多的念想。” “边陲总要有人守,我在皇城不宜待太久,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把盒子交给殿下,由殿下处置更为合适。”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时酒……就此别过。” “红杏,送送时酒。”梁嗣音细细摩挲过木盒,轻声道,“我想在将军府四处逛逛,你不必跟来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原先白玉住过的院子。 院子被翻修过,已经没有了大火的痕迹。 样子倒是如旧,没有太多变化,唯独烧了的树回不来。 多了一个秋千,与长公主府里的一模一样。 梁嗣音坐在秋千上,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封又一封手写信,有的纸已经开始泛黄,有的纸还是新的。 她抽出第一封开始看—— 朝局动荡,君有令,召必回。 有一个叫白玉的人对我说,皇城可能会有父母的消息。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心软了。 君王召见,告知须留意细作。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看着送来的糕点。 第一次出口拒绝,她好像很难过。 得到消息,清涯寺太后与人密谋。 意在接近陆家探查,突遇刺杀后又见白玉。 我好像说了让人伤心的话,她走得决绝。 任务归来,长街驯服受了惊的烈马。 扭头看到她在人群中与其他男人耳语。 为什么心里会觉得空落落的…… 梁永安来访,贴身玉佩出现在了白玉身上。 高洪说她是细作,而细作分为两种:死了的和传不了信的。 我最后没能保护好她,只能把人关起来。 那天,白玉拉着我袖口,说想要正妻之位。 我告诉她再等些日子,毕竟嫁衣需要时间,我想给她个惊喜。 她听了,好像很失望,不说话,呆呆盯着窗外。 太后谋反,平定后我想请旨赐婚。 就算真的是细作又怎样,从此以后她就是我唯一的妻。 可是,她最后跟着那场大火一同走了,是我的错没能护好…… 最后落笔:吾妻白玉,一人足矣,终不纳娶。 “吧嗒”一声,眼角的温热打湿了信纸,梁嗣音袖口下的指尖攥进手心,她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身在局中,谁又能看得清呢。 孰对孰错,都是对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不知待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周遭刮来一阵强劲而有力的风。 梁嗣音一时不察,她手中拿着的那纸书信,像是感应到什么般,从指缝间溜走,等反应过来,已经飘到了院落门口。 她抱着盒子去追,却发现怎么也追不到。 总是慢一步,差一点…… 直至,书信被风卷到一双白底黑靴前,梁嗣音愣怔抬头—— 撞入一双温柔缱绻的墨色眸底,毫不避讳的爱意,汹涌蓬勃。 还没等裴璟的手臂完全张开,梁嗣音已经快步上前,主动抱住了他,生怕眼前人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真的是你。”她眼神看着裴璟毫无血色的脸,一瞬也不愿离开,“你……真的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答应过一起回家的,不能食言。”他伸手拂去梁嗣音眼角残留的泪,“是我不好,让你担心。” 裴璟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吸取着来之不易的美好,然后不舍移开,看向老先生,“有劳老先生为我奔波,觅得良药,裴璟此生无以为报。” 眼见裴璟就要行礼,老先生连忙阻拦:“老夫受不起如此大礼,将军对老夫全家老小有救命之恩,只不过是报恩罢了,见将军没什么事,我也能安心了。” “切记要按照药方吃药,休养一年半载,定能恢复如初。”老先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作为医者,也算不枉此生了,告辞。” 红杏见老先生要走,探出头来,小跑追去:“老先生,你看你头发都白了,有没有意愿收个徒弟打下手呢?就比如我。” 待老先生和红杏走后,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屋子。 屋内,他低头吻住她,难舍难分。 滚烫的气息紧紧缠绕,似要把彼此揉进怀里,本能的想要更近,更多。 “裴璟此生惟愿常伴殿下左右,决不食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57章 重新开始 【VIP】…… 转眼, 太后三年之丧已过。 又逢开春,接连打了胜战,云国上下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 长街人来人往, 亦有说书人侃侃而谈:“这将军英勇善战, 能抵御千军万马,但敌不过长公主的一滴眼泪。” “这不和亲路上,将军一人在战场上厮杀了一天一夜,可谓千疮百孔……” 几个孩童踮脚趴在桌子上,急切询问:“那后来呢!将军死了吗?” 说书人一拍桌板:“将军可是神人, 岂能那么容易被骗被杀,靠着毅力等来援兵支援,也等来了长公主。” “说时迟, 那时快,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军以血肉之躯去挡掉长箭, 换来长公主平安,彼此在雪地里两两相望,竟然一见钟情。” 孩童质疑:“假的吧, 你去战场亲眼看到的吗, 骗人精!” 说书人语塞,皱眉:“你你你……们, 小孩子懂什么?去去去,一边去。” “假的, 假的,假的。”孩童扮着鬼脸,“你根本没去过战场,也没见过什么将军和长公主, 说出来都是唬人的。” “是假的。”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孩童头顶响起,打断了这场争执。 几个人回头一看—— 男人身着袭玄袍高坐马上,发丝被高高竖起,梳得一丝不苟,浓眉下是双漆黑的眸,深不见底。 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嘴角勾起的笑意,又莫名觉得安心。 其中一个孩童见状,顿时兴奋起来:“你……你就是裴将军,我阿爹说您很厉害,我以后要是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将军就好了!” 裴璟笑笑:“会的。” 孩童挠头,后知后觉询问:“方才您说是假的,那这说书人真是个大骗子!” 裴璟如实说:“嗯,战场上一见钟情是假的。” 孩童好奇:“那什么才是真的呢?” 裴璟看向皇宫方位,睫羽不自觉轻垂:“倾慕长公主许久,是真的。” 自从北幽和亲遇险那一战后,幸得生还,日日按照老先生的方子服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为的就是再次奔赴战场,一来让百姓免受流离失所之苦,二来也存了自己的私心。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尽力一试。 前些日子,打了不少胜战。 今儿有君王传召设宴奖赏,他想有些话是时候说出口了。 * 玉堂殿,桌上的花苞正悄然绽放。 红杏轻咬笔头盯着花苞在纸上画了又画,小声嘟囔道:“老先生不是为难我吗,非要我画个花给他看,不然就不把珍藏的医书给我。” 绿桃在一旁听了直笑:“老先生是觉得你太过急躁,要磨磨你的性子,不然过些日跟着殿下去封地,可怎么是好。” 红杏做了个鬼脸:“我怎么不急,那个裴将军明明和殿下情投意……他身子骨好不容易调理恢复,就直接跑出去打战,殿下那么好,他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绿桃摸摸下巴,反问:“那你知不知道裴将军打的这几场战都在哪里?” “我当然不知……”红杏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惊讶捂嘴:“不会是殿下要去的封地那边吧,我可记得那四周打仗,凶得很,不然陛下也不会让咱们殿下去……” 自从北幽和亲过后,可以明显感觉出来皇上和长公主之间不似之前亲近,疏远很多。 这也是为什么梁嗣音自愿前去封地,远离皇城的原因。 话音刚落,梁嗣音披着衣衫,掀开纱帐从内殿出来:“说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连连摇头:“没……就是想今儿宫中设宴,也不知会有什么人回来。” 梁嗣音走到铜镜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玉佩,缓缓摩挲:“本宫也不知道。” 红杏瞧一眼玉佩,不同于先前中间多了许多碎痕,惋惜道:“奴婢记得此前玉佩细腻光滑,到如今已经没了光泽,实在可惜。” “这原本是永安送来保平安的。”梁嗣音松开手,“逃亡路上一不小心摔碎,就再也不回去了,就当个念想留着吧。” 就像再好的感情破碎后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破镜不能重圆,碎玉也可见瑕。 红杏似懂非懂点头:“奴婢看过陛下赏赐来的物件里好些玉,您挑一个,让底下的做个新玉佩戴上定然好看。” “好,来替本宫梳妆吧。” 皇宫宫宴,觥筹交错,琴瑟和鸣。 梁易萧落座于高位,他手指微微弯曲支着下巴,静静注视着底下半跪的男人,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笑音:“裴卿,往年朕要赏赐你都不要,怎的改了性子,要来求朕赏赐。” 裴璟极为认真道:“回陛下,臣要的不是赏赐,而是一个机会。” “好啊,朕向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说出来,朕答应你又何妨。”梁易萧端起满杯酒,在空中轻碰,而后一饮而尽,“君无戏言。” 裴璟不确定道:“陛下当真?” 梁易萧将酒杯倒扣:“自然无假话。” 无数军功换一个机会,更能巩固军心,对皇帝来说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话语才落下,宫殿内立刻回荡起裴璟的声音。 他开口斩钉截铁:“臣,倾慕怀玉长公主许久,愿常伴长公主左右,无论以什么身份。” “求陛下恩准,给臣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一部分小心翼翼留意君王的脸色,是否会因此龙颜大怒,生怕迁怒到自己。 另一部分则是看向谢淮之,他神色依旧,没什么反应。 梁易萧一愣,意味不明眯紧双眸:“身居要职,又执掌兵权,裴卿野心不小啊。” “臣并无此意。”裴璟抬头对上皇帝的眸,一字一句道,“官职兵权臣可以舍弃,但殿下是臣心之所属,绝不能放弃。” “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梁易萧轻哼一声,“机会可以给,你和长公主的事,只要她愿意,朕自然不会插手,至于官职兵权旁的以后再说。” “是,臣多谢陛下恩典。” 裴璟起身,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并不是因为害怕恐惧,而是兴奋,雀跃。 等宫宴结束,许是心里高兴,裴璟喝了许多酒,走路摇摇晃晃,一转头就遇到在湖畔赏景的梁嗣音。 她头顶没有戴太多装饰,衣裙也穿着素色,正半蹲在湖边,探出身去,小心放着花灯。 看见裴璟来,她起身,静静站在原地瞧着顺着水流飘走的花灯:“记得初次放花灯是和你一起,那时候的花灯很美,我也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你,没有一点杂念。” “时过境迁,再也找不出当初的感觉了,人们都说破镜可以重圆,但拼凑回去说到底还是破的,你说呢,裴璟。” “破镜不能重圆,我知道。”裴璟往前走几步凑近,眼神中哪还有半分醉意,他清醒异常,“但可以重新开始。” 裴璟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襟前,喉结轻滚:“殿下,你知道吗?这颗心永远为你跳动。” 砰砰砰—— 剧烈而又频繁的触感,毫无征兆在手心传来。 “我爱殿下胜过爱自己,以前是,以后更是。” 裴璟低头,再也无法克制眼底的情愫,吻过她的指尖,“让我回到你身边,直到永远。我裴璟对天发誓,只要能重新回到你身边,哪怕死后万劫不……” 话没说完,梁嗣音伸手制止:“你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切莫要这么说了,何况你已经向陛下请旨。” “已经人尽皆知的事,我自是愿意。”说完,她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过裴璟的唇,“愿意与你重新开始。” * 很快,到了二人大婚的日子。 临近黄昏,长公主府门前站满前来观礼的百姓。 “能有怀玉长公主为妻,裴家也算朝廷独一份儿的恩宠。” “可不是吗,这裴将军战功赫赫,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现今又做了驸马,以后的日子要不得有多滋润。” “是啊,这长公主府就在将军府对面,怎么不是有缘,佳偶天成,着实艳羡。” …… 府外热闹依旧,府内亦是喜庆。 屋内木窗半敞着,有缕春光泄进来,落在长桌前放着的金簪和垂下的正红色嫁衣衣摆上,泛起丝丝流光。 旁侧的铜镜映出梁嗣音明艳动人的脸,由着宫里来的嬷嬷梳妆,站在一边的红杏眼底笑意更是藏不住。 “殿下,奴婢瞧着这次的凤冠更大了呢。”红杏扶起有些歪了的凤冠,看见自家主子额间隐隐约约的红痕,心疼道,“殿下难受吗?” “硌得慌,脖子直发酸。”说罢,梁嗣音抚向脖颈轻捏,才有所缓解。 “还好到了晚上就可以摘掉,奴婢到时候给殿下敷点药膏,应该很快能消下去,不过这凤冠真是漂亮,先前在宫里看过的都没有殿下这个好看。” “红杏姑娘,有所不知。”梳妆嬷嬷搭话道,“此冠是陛下特意吩咐,所用之物都是上好的,自然比旁的要好上千百倍。” 红杏满脸骄傲:“那可不是,我们殿下是世界最好的人,当然用的物件必须是最好的。” 梁嗣音瞬间被逗笑:“你呀,嘴就是甜,要是你的药跟你嘴一样甜就好了。” “多谢殿下夸奖。”红杏嘻嘻一笑,“冲殿下这句话,奴婢以后定要努力研制点甜药出来。” 话音刚落,门外绿桃挑起帘子探身进来,双手递过合欢扇:“殿下,成婚时辰快到,该起身了。” 因为是长公主成婚,来的宾客大多显贵,都是皇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为此梁嗣音所住府邸修缮过,与之前相比大了许多。 来伺候的人又是从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更别说御膳房的厨子,花房的宫女……是数都数不过来,生怕有不周到的,怠慢了长公主。 到了黄昏时分,梁嗣音才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很快,她手就被穿着喜袍的裴璟牵去,片刻也不得离。 梁嗣音隔着合欢扇,用仅能两个人的声音,低低调侃:“手握这般紧,你整个身子都要贴过来了,是怕我跑了不成?” 裴璟力道松了又紧,他头向梁嗣音这边一偏,耳语道:“贴过来还远远不够,不够近。” 梁嗣音不明所以然眨了眼:“什么意思?” “殿下,晚上就知道了。” 裴璟回答完,将手里的红绸轻放进梁嗣音手心,手指又顺势在里面画了个圈,惹得人莫名发痒。 做完一系列小动作,他看向前方,不再言语,恢复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 梁嗣音瞥到他耳垂突然发起红来,意识到什么,脸上不自觉一热,笑着低骂了句:“假正经。” 婚礼礼节繁琐,等结束,夜幕也慢慢降了下来。 红杏绿桃搀着梁嗣音进了屋,第一件事就将头顶沉甸甸的凤冠褪去,放在床榻上。 红杏手上动作不停:“殿下许是累坏了,奴婢给您捏捏肩,松松筋骨。” 绿桃见了,端来一盘糕点:“殿下饿不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梁嗣音拿起一小块,咬了口:“糕点还不错,今儿你们辛苦,也吃点。” “不辛苦。”两人异口同声道,“奴婢们可是收了您和将军许多金叶子,直接顶了好些年的俸禄,开心还来不及呢。” 主仆三人谈笑间,屋外传来敲门声—— 绿桃上前开了门,只见裴璟踉踉跄跄踏过门槛,周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一股脑坐在了长桌前,竟将头埋在臂弯里不动弹了。 见此,红杏悄声道:“殿下,奴婢要不要端点醒酒汤过来?” “不必了,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两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随着门“吱呀”一声闭紧,梁嗣音也起身向桌前走去,她知道裴璟的酒量如何,不用想都清楚眼前人在装睡。 梁嗣音开口:“再不醒,今晚你就睡桌子好了,桌子板硬,睡上去定对将军身体大有益处……”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到身体一阵轻盈,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安稳坐在了桌子上,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裴璟的鼻尖蹭过她的脸颊,喉结抖动:“交杯酒还未曾喝,夫人怎么就不要我了?” 男人那双漆黑的眼眸在烛火映射下,像有一层薄薄的水雾覆着,像只生怕被主人遗弃的犬,乞求中带着几分可怜。 梁嗣音哪里又受得了这个,她退了又退,靠在墙边退无可退,无奈:“喝,怎么不喝?” “听夫人的。” 边说,裴璟倒满两盏酒,将其中一杯端到梁嗣音眼前,“请。” 梁嗣音一杯酒才下肚,紧接着撞入对方直勾勾,不加丝毫掩饰的眸中,他话语满是直白:“夜深,我伺候夫人歇息可好?” 梁嗣音本来脸就红,在红烛映衬下显得格外厉害,美丽愈发动人夺魄。 她稍稍偏过脸,把手搭在裴璟的脖颈处,轻嗯了一声,随后整个人都埋进对面人怀中,再无言语。 裴璟自然而然心领神会,人小心抱着,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帐,他哪还有方才的跌跌撞撞,完全变了模样,步伐沉稳而有力,让人不由心安。 红帐低垂,火舌摇曳。 是相对而坐,缓缓靠近朦胧不清的身影。 由着喜袍一件件褪去,露出大片雪白,雪白上滚烫气息拂过,如燎原之势般,一发不可阻拦。 梁嗣音青丝散乱在软枕间,起起伏伏,她清楚可以看到男人眸光渐深,里面翻涌着浪潮,无穷无尽。 裴璟低头,细细碎碎吻过那片如雪似的白,路过独自含苞待放的红梅,忍不住轻而缓辗转,包裹着卷入独一份的香。 她十指抓紧后放开,摸索着,直到向下才够得到裴璟的耳垂,顺势搭了上去。 他手指探寻依旧向下,一刻不停。 未几,指尖带着些许微凉停留在了两瓣紧贴处,慢慢摩挲引来一阵不小的颤栗。 裴璟呼吸发沉:“夫人觉得……我与桌子相比如何?” 梁嗣音双颊泛红厉害,推了他一把,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人与物件,如何能比?” “自然可以,我是活的,能动。” 话音一落,裴璟吻上她的唇,克制不复存在,急促而热烈,有种要把对方生吞了的势头。 梁嗣音更是呼吸停滞,脑袋一片空白,承受着,不止不休。 起初,她觉得裴璟的手指微凉,等那股微凉被温软含住,瞬间融为一体,然后就感觉不到温度了。 倒是旁的感受,接二连三而来。 窗外是另外一番景象,灰沉沉的天,密不透风下起了小雨,雨珠落在枝头,顺着枝干摇摇欲坠。 雨绵绵密密,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气息,久久不散。 最后,梁嗣音也记不清自己何时睡着,只知晓中途醒过几回,意识朦胧瞥一眼红烛,未曾熄灭,扭头却还见裴璟神采奕奕,没有困倦疲累的迹象。 她暗想,果真不能与武将相比,否则败下阵来的恐怕仅会有自己,浑身难受,就快要散架了。 梁嗣音没忍住开口,她发出的声音听着格外细:“天要亮了……你收敛一点。” 闻言,裴璟离得近了些:“遵命,都听夫人的。” 梁嗣音没好气推了推:“你出去,太黏……” “好。”裴璟应了声,靠过来,吻了吻她的侧脸,“那我抱夫人去洗洗?” 梁嗣音闭眼思索一会儿,嘟囔回应:“也好,省的红杏绿桃她们来伺候,羞都羞死了。” 进了汤池,梁嗣音倚在池壁边小憩,一切由着裴璟摆布清洗,倒也惬意。 等洗完,梁嗣音换身衣衫,坐在窗前不紧不慢擦着湿透了的发丝,裴璟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盯着,她疑惑:“怎么了?” “无事。”裴璟摇头,如实道,“我只觉得夫人貌美,任何人或物都比不上夫人万分之一。” 梁嗣音擦拭发丝的手一顿:“油嘴滑舌,跟谁学的,你之前待人冷冰冰,可从不会这样,成婚后怎变了个人一般。” 裴璟拉过她的手,贴在胸口:“给夫人的,一颗真心仅此而已。” 梁嗣音手指一戳,笑:“真心,说说而已,如何信?” “夫人,可知……日久见人心?”裴璟声音低沉而有力,“若见不到,我自将拿出来双手捧上,送给夫人。” “或许,我早见过了。”梁嗣音垂眸,长睫一抖,“听你亲口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 裴璟蹲下身来,与其平视,郑重道:“此生能与夫人重新开始,已是上天莫大眷顾,绝不负。” 梁嗣音瞥向不远处枯木上窜出的绿芽,自顾自道:“寒冬已过,再见春芽,重新开始,有何不可。” ——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