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照灼》 第1章 佛寺春情 顾荣整个人似置身火炉,备受煎熬。 眼前一阵阵发黑,万蚁啃噬的酥麻空虚感似浪潮般一浪又一浪涌来,源源不断的冲击着她仅剩的理智。 紧咬嘴唇, 难道,裴叙卿灌给她的不是毒酒而是迷情药? 不是,变态吧! 腿一软,摔倒在地。 顾荣暗恨,抬手拔下金簪,刺进掌心,片刻的清明让她看清了周遭环境。 猛地怔愣骇然,佛宁寺? 垂眸,视线落在鲜血汩汩流淌的手掌。 白皙如玉,嫩如凝脂,没有厚薄不一的茧,没有大大小小的伤疤。 她回来了? 回到了在佛宁寺被下药不得已失身给裴叙卿的那天? 来不及细想,焚身欲火再一次凶猛袭来,吞噬着她神智的同时又不断放大她的感官。 不管了! 梦也好,重新回来也罢,她都不能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扑倒裴叙卿。 顾荣指甲深深嵌入流血的掌心,踉跄着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远远的,裴叙卿似在寻她。 药力越来越强,几无可忍耐。 前方禅房之外的屋檐下,目光所及,见一人身姿挺拔,衣着素雅发饰简洁,似月华清辉流转。 至于相貌,迷情药控制下的顾荣根本看不清。 纾解和伤身间,她选择纾解。 顾荣拼尽力气朝着屋檐下跑去,掌心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青砖上,宛如梅花瓣绽放。 “你有婚约吗?” “你有心上人吗?” 无人应答,那就是没有。 顾荣扑着男子进了禅房,房门晃荡几下,缓缓阖上。 从袍袖里掏出一叠银票,不由分说塞进对方衣襟,吐气如兰“帮帮我。” 她中的迷情药剧烈且下作,除解药外,非云雨不可解。 强自忍耐,会毁了身子骨的根本。 清冽冰凉的气息迎面,顾荣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断了,本能又毫无章法的攀着萍水相逢的男子,整个人贴上他身上,真实的欲望犹如决堤的江海将她彻底淹没,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叫嚣着想要更多。 拉扯间,衣襟里的银票纷纷扬扬,如梨花落满头。 谢灼愕然,女子秾艳独绝,媚态横生,勾魂摄魄。 衣衫半褪,雪肌透胭脂。 眸光潋滟,眼梢发红。 娇软的轻喘,温热的呼吸,似一场香艳至极的梦。 谢灼面颊绯红,如彩霞映天,下意识推开怀中的柔软。 女子茫然又不满的瞪着他,天真中染着勾人的妖娆,迷离而诱惑。 香肩裸露,空气里似是都弥漫着香甜娇媚的味道。 点点鲜血沾染在白的刺目的肌肤上,恍若雪地红梅。 倏尔,女子眼中的茫然被渴求取代,藕臂一伸不管不顾的便要继续抱他。 谢灼故作镇定,心如擂鼓。 从掏出玉瓶倒出一粒药,塞进女子口中。 女子不明所以, 谢灼眼神幽暗,眸子墨色翻涌,只觉得陌生的快感从脚趾到天灵感席卷着他全身,呼吸也开始紊乱 刹那间,就像是深渊里有一道声音在不断蛊惑引诱着他,跳下来跳下来。 谢灼忍不住心慌,警惕陡生,抬手化掌劈在了女子后颈。 女子双目一阖,尖尖的小牙划过他的手指,软软倒下。 谢灼下意识接住女子,四肢僵硬的拢好对方的衣裙,直至包裹的严严实实。 直至将女子小心翼翼放置在禅床榻上,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不经意间看到女子血肉迷糊的掌心,眸光闪了闪。 再回神时,他已经撒上金疮药,用素白的帕子缠起了伤口。 对,他只是救死扶伤助人为乐。 禅房里,幽香四溢。 谢灼心跳很快,身体很热,脸很烫,眉眼间似有隐忍的情欲溢出。 清凉的茶水入喉,仍旧无法平复他内心的燥热。 谢灼想,他是不是也中药了? 否则脑海里怎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女子与他耳鬓厮磨的画面,耳边又怎么会一遍遍回荡着女子怯雨羞云的轻喘。 谢灼干脆利索的倒出一粒药丸,吞咽下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香舌绕长指的触感。 药丸失效了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灼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质疑不解,来回拉扯。 世家大族洁身自好爱惜羽翼的嫡系子弟,大都会随身携带提神醒脑的药丸,以提防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手段。 “小侯爷。” 亲随宴寻声音响起的刹那,谢灼宛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腾的一下站起来。 手忙脚乱的捡起散落一地的银票,攥在手心的那一刻,抿了抿唇,张扬的眉眼倏尔微蹙着。 强扑他的女子把他当作了什么? 蓦地,谢灼很想摇醒在床榻上睡的香甜的女子,问问对方可看清了他这张脸,可知悉他是谁? 顾荣:钱货两讫,药就是药! 见禅房里久无回应,宴寻轻叩门扉,再次开口“小侯爷?” 谢灼鬼使神差的将银票塞进袍袖里,抑下纷乱思绪,推门而出。 宴寻:!!! 他看到了什么? 小侯爷发冠歪了,面颊、前襟蹭着殷红的口脂印,独属于女子的馨香若有似无的涌入鼻腔。 未经人事的小侯爷在庄严清净的佛宁寺跟女子云朝雨暮鸳鸯湿了! 好刺激的热闹啊,路过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小侯爷,您是不是……”宴寻语气暧昧。 谢灼清隽如玉的脸微微一红,一开口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宴寻,休要胡言乱语。” 袍袖下指尖轻颤,手指微蜷,渐渐握拳,压下陌生的悸动“偶遇一被下药的女子,恰好有对症的清火丸,就……” “哦~”宴寻轻啧一声,拉长语调,抑扬顿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侯爷实乃上京大善人。” 最大的纰漏是,小侯爷解释了! 他家小侯爷清冷少言,可不是会解释的性子。 “吩咐人守着”谢灼微微敛眉,再抬眼一片清明。 人是他一手刀劈晕的,总不能置之不理,将一个昏睡不醒的弱女子丢下。 宴寻敛去戏谑,正色道“小侯爷,可要属下详查其身份来历?” 谢灼捻着指腹,轻声道“罢了,只需核实意外与否。” 宴寻眸光微闪。 小侯爷迟疑了。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下属了,要学会察言观色自己延伸。 “属下领命。” 风动,扬起了小侯爷几缕松散的发丝,如同春日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第2章 他是男菩萨 顾荣迷迷糊糊的睁眼,坐起身来。 确定了,不是梦。 是真的重生在一切悲剧的开端。 扫了眼房间的陈设,别具一格,低调素净中透着无尽的奢华大气。 心下一颤,难道错把低调贵公子当朴素香客扑了? 窗牖外,似有人影晃动。 顾荣敛起眼底的惊喜,看着床榻上的点点血迹,扶额叹息。 重生的时机到底稍稍晚了些,避开了裴叙卿,却未逃的过烈性迷情药。 守在窗牖外的,是与她行云雨之事解了药性的人吗? 等等!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异常,衣裙整齐、身体无酸疼异样,唯一有不适的脖颈,宛若受到重击一般。 垂眸沉思,迷情药作祟下迷蒙模糊的画面陆陆续续浮现。 顾荣耳根不由得有些发热,脸颊晕上一层淡粉。 好消息,上天垂怜遇到了六根清净坐怀不乱的男菩萨。 坏消息,她过于饥渴生猛把男菩萨吓得不轻。 蓦地,顾荣觉得,银票塞少了。 遥遥地瞥了眼窗牖外地身影,深吸了一口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再尴尬,也不能对救命恩人避而不见。 顾荣正了正发髻,将垂落在额间地发丝拨至耳后,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毅然打开了禅房门。 “公子。” 顷刻之间,人影迅捷如疾风,毫无预兆地消失在顾荣的视线中。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公子,姑娘醒了。” 顾荣:??? 公子? 不是,她的饥不择食把恩人的下属也吓到了?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想诚恳地给救命恩人道谢,再额外附上一沓银票。 咳,其实她真没那狂野。 垂首看了看缠绕在掌心的素白手帕,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男菩萨相比,裴叙卿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东西。 不等顾荣再咒骂些什么,被她吓跑的侍卫去而复返,将身后骨相清冷白衣胜雪的男菩萨露了出来。 男菩萨面上戴着半张似银非银宛如霜雪的面具,露出清冷的双眸、无可挑剔的下半张脸。 顾荣识货的瞥见男菩萨束发的玉簪,光华流转,宛如冰川下的清泉,千金难换。 佛祖啊,他可不是什么穷小子。 没有人会生生世世眼瞎,但她会! 顾荣来不及多思,敛起心神,微微屈膝欠了欠身,温柔纯善“多谢恩人施药救命之恩。” 谢灼微微蹙眉,眼神波澜不惊,心下潮水翻涌。 极尽浓烈勾人的虞美人无声无息间化身晨间薄雾清露下的梨花,倒是新奇。 见男菩萨高贵冷艳,顾荣又觑了眼银霜面具,心下了然。 男菩萨不欲表露身份,更不欲多有牵扯。 正如她意! 能用银票了断恩情纠葛再好不过!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寥寥银票不成敬意。”顾荣掏出一沓更厚实的银票双手捧了过去。 谢灼薄唇绷紧,心绪复杂,良久才道“这是?” “买命钱。”顾荣脱口而出。 守在谢灼身侧,强装活不起死人脸的宴寻,无声纠正“卖身钱。” 谢灼只觉此银票烫手又烧心,烧的他浑身上下极不熨帖。 双方焦灼之时,竹林掩映、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径,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顾荣眼帘。 倏的,顾荣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血液逆流,眼眸中闪过凛冽杀意。 裴叙卿! 上一世,所有的纠葛孽缘,恰恰始于今日失身裴叙卿。 犹记得,药性解除后,她从浑浑噩噩中挣扎清醒过来,就见裴叙卿眼尾发红眸子水润,洗的发白青衫虚虚遮体,小可怜儿似的蜷在床脚。 活脱脱受了莫大屈辱失了清白的黄花闺女,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心生恻隐,自责不已。 在她思虑补救之策之际,裴叙卿整理好长衫,赤足站在青砖地面上君子如松端方雅正的朝她深深作揖,声音如昆山玉碎“在下裴叙卿,肌肤之亲木已成舟,推卸责任有违圣人训。” “君子真心内固清行外彰,涤荡纷秽表里霜雪,不敢瞒顾姑娘,裴某清贫身无薄产,空有举人功名,如若顾姑娘嫌弃,裴某也绝无怨言。” “如有幸蒙顾姑娘不弃,裴某此生绝不相负。” 那一刻,她陡生眼疾,竟在裴叙卿身上捕捉到了喜不失节怒不变容的文人风骨。 而今回想起来,不是君子温润,是无形胁迫。 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皆不离顾姑娘,拿捏着她的身份温水煮青蛙。 她声名狼藉恶名在外,与继母势同水火难以两存,汝阳伯府再无她立足之地,略作思忖后便应允下嫁。 嫁作人妇后,受裴叙卿蛊惑不遗余力用外祖荣家留给亡母的滔天产业铺平裴叙卿向上爬的每一级台阶。 人人奚落的青楼娼妇之子摇身一变位极人臣。 是的,裴叙卿的生母是万春楼曾经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青芜。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青芜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算计永宁侯醉酒缠绵春风一度,受孕诞下裴叙卿,以期母凭子贵。 奈何永宁侯拒不承认裴叙卿的身份,放言永宁侯府绝不允许青楼妓子的血脉认祖归宗,明确又坚决的态度断了青芜的高门贵妾梦。 但在裴叙卿口中,永宁侯是始乱终弃负心薄情汉,他自己是风雨霜雪压满身依旧屹立不倒的青松翠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莲花。 裴叙卿位及人臣权倾朝野,明面上休妻再娶年华蹉跎的乐安县主。 实际上她被关在暗牢中年复一年受尽折磨,在得知体弱多病日日需珍稀药材吊命的幼弟被一场风寒夺了命的那一夜,裴叙卿大发慈悲灌她一杯毒酒,美其名曰夫妻一场送她团聚。 再睁眼,便在佛宁寺。 算起来,是她一手养大了食人血肉噬人性命的恶鬼。 一切皆因果,因不虚发,果不妄生。 欠下的债,定是得偿还的。 不能让裴叙卿看到她中药后与男子共立一处,否则指不定生出什么黄谣呢。 眼见裴叙卿越走越近,顾荣当机立断又从腰间抽出几张大额银票,一并硬塞给男菩萨,连声作揖告罪后,顾不得男女大防,抬手将男菩萨推入了禅房。 “你不进去?”顾荣挑眉看了眼死人脸侍卫。 宴寻:啧啧啧,有偷情那味了。 小侯爷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路漫漫其修远兮,小侯爷见天光日难也。 第3章 偏偏你最好笑 禅房里,谢灼和宴寻大眼瞪小眼。 谢灼眉宇间仍旧弥漫着难以接近的清冷,可偏偏心口像是被什么萦绕牵扯,如鲠在喉,郁气不上不下。 尤其是在看到掌心厚厚一沓银票时,理不清的杂乱心思陡生。 沉声道“宴寻,你进来作甚?” 宴寻笑得痞里痞气“小侯爷是在吃醋吗?” 谢灼:…… 没有人知道此刻银霜面具下是怎样的玉山覆盖雪又生花的景象。 下一瞬,宴寻从另一侧的窗户翻身而出“小侯爷放心,属下定为您盯的紧紧的。” “不过小侯爷还是悠着点,长公主殿下身边还有位乐安县主呢。” “齐人之福不好享。”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乐安与他有何牵绊? 不过是他在佛宁寺休养时,母亲养在膝下逗趣儿的。 禅房外,竹林旁。 “顾姑娘。” 裴叙卿青衫朴素,柔顺软细的墨发下是寡淡无趣乏善可陈的容貌。 似是想要作揖,又因一手捧书卷一手握扫帚,显得笨拙而慌乱。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裴叙卿眼中一闪而过复杂又晦涩的情绪。 有疑惑不解,亦有别扭假正经。 轻嗤一声,真真是应了那句既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荣家银子养大的狗,羽翼丰满后又自诩餐风饮露不因人热。 “你是?”顾荣眉眼微垂,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腕上无瑕透亮的白玉镯。 仿佛拦路的是不值一提的阿猫阿狗。 裴叙卿呼吸一滞,灭顶般的屈辱袭来,消瘦憔悴的面颊浮现薄薄的难堪,难堪化为自嘲,融入一声苦笑“在下姓裴名叙卿,与顾姑娘有过数面之缘的。” “许是在下平平无奇,难入顾姑娘眼。” “是挺其貌不扬的。”顾荣慢悠悠抬眼,细细端详,煞有其是道。 “姓裴?” 顾荣看着裴叙卿装模作样的嘴脸,作呕恶心的紧。 有人自取其辱,她自当成全。 谁让她是上京城声名狼藉的恶女顾荣顾大小姐呢。 “永宁侯府的裴吗?” 说到此,顾荣轻甩帕子,遮掩嘴角,抿唇轻笑,矫揉造作惊呼一声,恍然道“不会吧,你不会就是永宁侯嫌恶的青楼子吧?” 对,她就是在故意羞辱裴叙卿。 “这下,本姑娘有印象了。” “裴公子?” 裴叙卿恼怒,攥着扫帚的手嘎吱作响,脊背挺的笔直“顾姑娘家世显赫身世清白,自是不能理解在下的困境苦楚。若有选择,在下何尝不愿如姑娘一般。” “只可惜,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 “我的母亲卑微却不轻贱,她只是误信薄情郎。” 顾荣笑靥如花“是吗?” “裴公子,他们都笑话你,偏偏你……” “最好笑。” “傲骨不是硬凹的,真相不是瞎编的。”顾荣微眯眼睛,觑着裴叙卿直的好似棺材板的背,意味深长“诚然,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偏偏你选择当畜生。” 羞耻心升腾,裴叙卿脸涨的通红“顾姑娘何故羞辱在下。” “拦路狗不是畜牲吗?”顾荣极尽嚣张。 弱冠之年的裴叙卿,脸皮还未曾被岁月权欲染的厚如城墙。 不容易啊! “好狗不挡道!” “小姐,小姐。”青棠气喘吁吁跑来。 顾荣远远望着记忆里寂静褪色的人娇俏明媚的朝她奔来,嘴角上扬,眼眶却不由得泛红,嘴唇微微颤着,晃着手中帕子“青棠。” 在她下嫁裴叙卿的头一年,青棠代她回伯府探望幼弟顾知,失足溺水而亡。 如今忆起,蹊跷满满。 裴叙卿眸光闪了闪,顾荣含笑的面颊犹如春风拂过的花枝,眼眸澄澈温柔犹如秋水清辉。 他一直都知道,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美艳秾丽,姝色无双。 也早有耳闻,顾荣不敬继母、不友手足、张扬跋扈、任性狠辣的恶名。 更清楚,顾荣在汝阳伯府左支右绌如履薄冰的艰难处境。 在数次相逢短暂寒暄后,他洞察出顾荣的跋扈狠辣只是虚张声势的自保。 所以,他选择了顾荣。 家世好,长相美,手握江南荣家的万贯家财。 且名声差,骨子里自卑又自厌,缺乏安全感和一心一意的爱,这样的顾荣,是一条很好钓的鱼。 不曾想,他眼拙了。 顾荣的乖张和恶劣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过,顾荣没中迷情药吗? 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 裴叙卿眉头紧紧皱着,视线时不时扫过顾荣的衣裙,似想窥出些异样。 “登徒子。” 一声怒喝,青棠犹如炮仗般猛冲过来,重重的推开了裴叙卿。 “谁给你的狗胆,敢以如此无礼的眼神看我家小姐!” “狗东西,离我家小姐远点儿!” “小姐,我们走!” 青棠狠狠的剜了裴叙卿一眼,拉着顾荣欲径直离开。 “等一下。”顾荣蓦地开口。 裴叙卿以为事有转机,峰回路转,就见顾荣抽出一张银票,轻蔑又傲慢的轻飘飘扔了过来“你博本小姐一乐,赏你了。” 他甚至能看清顾荣的指甲圆润饱满莹着浅淡的光。 “青棠,我们走。” 裴叙卿目眦欲裂。 顾荣! 顾荣怎么敢的! “小姐,你怎么来竹林这边了?” “小姐,你哪里受伤了吗?” “小姐,伤的重不重疼不疼啊。” “奴婢回禅房给小姐上药。” “早知道,说什么奴婢都不跟着丹朱去听明玄法师宣讲佛经了。” 风里,不断响起青棠管家婆似的絮絮叨叨声。 这一刻,神智清醒,双脚踏地,耳边是青棠的唠叨声,身后是被气的七窍生烟的裴叙卿,顾荣终于切切实实有了重来一次的真切感。 这一世,倒不如坐实了恶女的名声,搅个天翻地覆。 汝阳伯府! 裴叙卿! 乐安县主! 顾荣波光潋滟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阴霾。 “小姐,小姐?”青棠嘟囔“您又不听奴婢说话。” 顾荣拍了拍青棠略有些凌乱的双平髻,含笑道“听着呢,听着呢。” “丹朱呢?” 提及丹朱,顾荣的声音染上了微不可察的冷厉。 她被囚禁暗牢不见天日时,才从裴叙卿口中获悉,在她每月初一十五来佛宁寺为亡母祈福时,她的好丹朱就悄无声息的跟借住寺庙的裴叙卿培养出无话不谈惺惺相惜的情谊。 丹朱以为半是兄妹半是知己。 而裴叙卿自始至终是清醒的执棋人。 丹朱为了数面之缘的裴叙卿,背叛了数年相依相伴的她。 青棠不明所以,老老实实道“丹珠去另一个方向寻小姐了。” 顾荣笑容玩味,还有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畅快的。 如果有,那就是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摧毁对方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 那种感觉,应该会很爽吧。 但丹朱还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折耗费心神。 第4章 还治其人之身 说实话,跟父亲继母对峙多年,她心知自己多少有些不正常。 只不过,以往硬造了个笼子死死禁锢着罢了。 “青棠,素闻佛宁寺后山之垂丝海棠,其花盛开,色彩娇艳如胭脂点点,堪称一绝,你寻了丹朱一道去折两枝。” 闻言,青棠的视线扫过顾荣的手掌,有些不放心,嗫嚅着“奴婢想先给小姐包扎伤口。” “遇了好心人,已经处理过了。” “速去,速去。”顾荣先是晃了晃手,旋即轻轻推搡了青棠,温声催道。 青棠一步三回头“那小姐回禅房安稳等着,奴婢和丹朱快去快回。” 不知怎的,青棠隐隐觉得小姐的柔和的声音里蕴着冷意。 顾荣抿抿唇:倒也不用那么着急。 好像忘记了什么! 糟糕,出气出太爽了,把男菩萨抛在了脑后。 但想到裴叙卿那个晦气玩意儿还横在那里,顾荣只得安慰自己,还好银票给的多,男菩萨会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原谅她的失礼的。 …… 青棠是在佛宁寺庙西南角的凉亭寻到丹朱的。 看看满满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又看看懒洋洋倚着栏杆打瞌睡的丹朱,青棠心猛地一沉。 她清楚的意识到,丹朱并没有寻找小姐。 “丹朱,丹朱。”青棠不敢深想,推了推丹朱的胳膊“你醒醒。” 丹朱不耐的挥开青棠的手,瓮声瓮气“作甚?” “小姐吩咐你我一道去后山折两枝垂丝海棠。” “不可能!” 丹朱失声道。 青棠狐疑更盛“丹朱,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麻利些,别磨蹭了。” 丹朱唰的一下窜起来,后知后觉“你找到小姐了?” 青棠颔首,不由分说的拉起愁眉紧锁的丹朱朝后山走去。 丹朱仓皇,嗫嚅着“要不先回去看看小姐?” “青棠,小姐还好吧?” 青棠心里不痛快,任由丹朱询问,还是沉默不语,闷声走着。 丹朱心乱如麻,又因青棠力气异于常人,她挣脱不开,只得在垂丝海棠林边缘随意折了两枝应付。 禅房。 顾荣随意地斜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手边地木桌上还摆着盏袅袅热气渐渐消散的清茶,幽香浓郁。 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神色淡淡“回来了?” “后山路远难行,累了吧?” 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茶盏“喝吧。” 丹朱心中惴惴,将垂丝海棠放在一旁,抿了抿嘴唇“小姐,奴婢还不渴。” “青棠,制住她。” 青棠的心终是沉了底,手上动作却不慢,三下五除二就将丹朱擒住按在地上。 丹朱疯狂挣扎,顾荣冷了脸“按紧了!” 旋即端起茶盏,施施然行至丹朱身前,居高临下挑起丹朱的下巴,一滴不剩灌了进去。 顾荣无声笑着,笑着笑着,眼眶却泛起酸涩的湿润。 “丹朱,好东西自然是要分享的。” 不消多时,丹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扭曲蜷缩如水蛇,柔媚婉转的嘤咛声不绝于耳。 青棠僵住了。 迷情药。 竟然是迷情药! 青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眼前一幕,失声道”小姐,这……“ 顾荣从容地坐回圈椅之中,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放下,瓷盏触案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当”,仿佛在为丹朱的丑态助兴。 无视了青棠满含疑惑的目光,眼神如同秋夜的寒霜,冰冷而淡漠。 依旧注视着丹朱,明知故问,声音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丹朱,你且说说,这药是从何处得来,又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向我下药?” 药力越来越猛,欲火叫嚣,丹朱犹如搁浅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喘息着,边撕扯轻薄的衣裙,边紧紧夹着双腿跪伏在地求饶“小姐,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热,好热……” 顾荣悠然地轻抬玉手,再次将一盅凉茶缓缓倾出,清冽的茶水如细雨般洒落在丹朱的发间,滴滴点点,冷意袭人。 “你准备的药,难道对药效不自知吗?” “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好心告诉你,除解药外,非情事不可解。” “你放心,若你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本小姐会吩咐汝阳伯府所有下人观瞻你的死状,以此作为警戒,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的下场。” “丹朱,你还有十息时间。” 说到此,顾荣略微沉吟,语气渐缓,带着一丝微妙的引诱,蛊惑意味十足“丹朱,你可有情郎?” “本小姐替你寻来可好?” “还是说丹朱想自己去。” 迎面拂来的凉茶宛如晨露轻洒,带给了丹朱一瞬的清明。 清明转瞬即逝,神情依旧迷离,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难以辨别周围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 只觉声音时而如同溪流潺潺,近在耳边,时而又像远山的回声,飘渺在天际的尽头。 似乎带有男子的深沉,又似女子的婉约,如梦似幻,勾动着体内的燥热喷薄而出。 “丹朱,去吧。” “出了这扇门,不仅能活着,还能与情郎长相守。” 顾荣向青棠投去一个眼神,青棠心领神会,悄然松开了手中紧握的丹朱。 绝对的欲望面前,理智荡然无存,本能支配言行。 丹朱惜命,舍不得自伤,更舍不得寻死。 裴叙卿是丹朱唯一的选择。 正如顾荣所预料的一般,丹朱不顾半露的香肩,急切地夺门而出。 “小姐。”青棠疑虑重重,心绪纷乱复杂,仿佛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话语几度在舌尖徘徊,欲言又止。 顾荣摆摆手“眼下不是解疑答惑的时机。” “速去请佛宁寺武僧寻人,自陈丹朱不知去向遍寻无果,恐其遭不测,劳烦武僧相助。” 青棠抿抿唇,下颚微微用力,最终毅然地点了点头。 多思无益,小姐的命令就是她的准则。 顾荣一向慷慨阔绰,香火大户的贴身婢女相求,武僧有求必应。 一行僧人浩浩荡荡在裴叙卿借住的禅房里发现了昏迷不醒衣衫凌乱的丹朱。 此时,顾荣正与佛宁寺的方丈在一处静室谈论为大雄宝殿佛像重塑金身一事。 即使佛宁寺的方丈是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在获悉顾荣的想法后,亦难掩心中的波澜。 佛宁寺方丈捋着他那银色的胡须,笑得慈眉善目如沐春风,赞许道“顾施主大善。” 青棠匆匆来报,顾荣和佛宁寺方丈不约而同黑了脸。 顾荣是装的,方丈是臊的。 第5章 她醒不了了 顾荣起身,摆正蒲团,朝着佛宁寺方丈施了一礼,面带歉意“方丈,余之婢女轻率无知,不慎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余代其向方丈请罪,方丈放心,余必会妥善处理,给佛宁寺一个交代。” 方丈双手合十,闭目,低声呢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顾施主言重了。”方丈睁开眼睛,雪白的眉毛轻轻颤着“裴施主是老衲应允他借住在寺,引发如此恶果,实乃老衲之过,应是老衲给顾施主交待。” 罪魁祸首顾荣目光落在方丈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上,心下恻隐。 破财消罪孽,能用银子消的罪孽都不算罪孽。 “方丈,是我御下不严,为祈求佛祖的宽恕与庇佑,我愿为天王殿的佛像一并塑金身。” 老方丈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咳,这罪过,他也不是非揽不可。 顾施主真乃世间罕有的仁德之人,功德无量,百年后定可往生极乐。 “顾施主,一起去看看吧。” “请。” 裴叙卿乌目幽幽,看向背对禅房的武僧,周身冷意浮沉,又瞥了眼昏迷之中还难抑欲望的丹朱,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百口莫辩的无奈。 此前,目送顾荣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清风拂起银票,打着旋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他下意识踮起脚尖将银票捏在指间。 那一刻,清醒意识到,内心的屈辱与愤恨终会被现实的逼仄所吞噬。卑贱之人,没有资格谈自尊论羞耻。 他必须竭尽全力成为人上人,把践踏他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怀揣着薄薄的银票忧心忡忡回到僻静的禅房,思忖犹豫着是否要私下寻丹朱了解其中始末,禅房门被猛的撞开,丹朱神志不清投怀送抱。 堪堪敲晕丹朱,青棠便携一众武僧便出现在禅房外。 意外巧合? 还是精心设计? 丹朱不是应该把他特意寻的迷情药下给顾荣吗? 顾荣发现了吗? “小姐,便是此处。” 霎那间,裴叙卿心中不合时宜的涌出被捉奸在床的微妙窘迫。 “方丈,顾小姐,在下是清白的,与顾小姐的婢女素无瓜葛。” “在下如往日清扫寺中灰尘,一回禅房却见顾小姐的婢女躺在床榻上,正欲前去禀明顾小姐,奈何……” 裴叙卿目光意味深长的扫过武僧和青棠,欲言又止。 “是吗?” 清冽又明朗的声音,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裴叙卿的眼眸触及之处是明丽生动又面含讥诮嘲讽的顾荣。 这一眼,顾荣浓烈的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灼的裴叙卿的心莫名慌乱。 顾荣美的好似越发张扬又有生命力了。 与他旧日所识之顾荣,判若两人。 “裴公子确定与丹朱素无瓜葛?” 言毕,顾荣淡淡的扫了裴叙卿一眼,继续道“幸亏本小姐和方丈来之前吩咐青棠检查了丹朱的行囊,否则就要被你这副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嘴脸所蒙蔽。” 站在顾荣身侧的青棠适时晃了晃手中的诗文,鄙夷道“这是从丹朱的行囊中无意翻出的情诗,至于其是否出自裴公子之手,只需稍作对比,便可一探究竟,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话音甫落,青棠直接推开裴叙卿,径直走向书案,随意翻开一本手抄书,惊呼出声“小姐,一模一样。” “丹朱的情诗就是裴叙卿这个狗……” “狗彘不如的斯文败类送的。” 青棠瞥见法相庄严的方丈和威武雄壮的武僧,默默的委婉了言辞。 方丈垂眸细细逐一作比,再抬眼,看向裴叙卿时满是失望“裴施主,老衲怜悯你身世悲苦,又敬重你为人自强,这才允你所求,借住佛宁寺,并以洒扫之务换取一日三餐。然而,你却……” 方丈的声音微微一顿,似心绪复杂,又似羞于启齿。 “裴公子,佛门清净之地,不留心念污浊之人。” “还请裴公子早日下山。” 裴叙卿瞳孔一缩,他绝不能认下心念污浊四字。 垂首深深作揖“方丈,诗文确出自在下之手,但不曾送予丹朱姑娘。” “请方丈和顾姑娘允在下自辩。” “顾姑娘每逢初一十五皆会至寺中为亡母祈福,其心之善其情之真,在下深被吸引,心生倾慕,落笔成诗文,藏以木匣,不敢奢望见天光。” “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任何逾矩。” “在下不知诗文为何会出现在丹朱姑娘的行囊中,亦不知丹朱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在下的禅房,不妨等丹朱姑娘清醒后,听丹朱姑娘一言。” “许是真的有我等不知的隐情。” “在下乃一介书生,素以清白和名声为立身之本,恳请方丈和顾姑娘应允。” 裴叙卿不敢口出狂言攀扯顾荣算计于他。 一个云端月,一个脚下泥,没有人会相信皎月会因尘泥自降身份。 所以,他宁愿寄希望于心意相通命运相连的丹朱身上。 闻言,老方丈眉头微微皱起,显露出几分犹豫。 但自掏腰包给两座大殿佛像重塑金身的顾荣在,到底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将决定权交给了顾荣。 顾荣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嗤笑一声。 道德绑架吗? 道德绑架只对有道德的人管用,她这人的道德,上辈子便时有时无,这辈子大抵是全无了。 “还真是巧言令色,三言两语就将我扯入这桩污糟事。” “口口声声清白名声是裴公子的立身之本,难道我的清白名声就不重要了吗?” “佛宁寺上至方丈下至小沙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踏足佛宁寺只为两件事,一为诵经祈福,二为添香火钱,从不与陌生人寒暄。” “裴公子所谓的自证就是祸水东引向无辜人,真真是枉读圣贤书。” “顾姑娘,在下发誓绝无……”裴叙卿心中暗恨。 顾荣委实难缠了些。 “不必狡辩。”顾荣打断道“既是裴公子所请,我若不应,怕是又要落个跋扈的口实。” “那便等丹朱醒了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丹朱讨一个公道。” 丹朱醒不了了,这盆污水裴叙卿不接也得接。 没有人注意到禅房里已经许久没有响起嘤咛声了。 这一世,她所言所行绝不会留下任何疏漏。 第6章 玩他跟玩狗似的 她下的药量,是丹朱下给她的数倍,要么裴叙卿委身相救生米煮成熟饭,要么丹朱强忍药效折磨暴毙而亡。 丹朱和裴叙卿不是情投意合惺惺相惜不分彼此吗? 那她就将丹朱的生死交给裴叙卿,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嗯,这是她对这份深厚情谊应有的尊重。 方丈寻了略通药理的僧人诊治丹朱,方知丹朱不堪媚药药力,暴毙而亡。 这下,裴叙卿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孤立无援。 “裴公子,此事我不会就此作罢。“ “若我查明你曾购买那种药物,汝阳伯府必让你为丹朱偿命。“ 顾荣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眶愤怒警告裴叙卿。 她要的不是一蹴而就的报复,她要让裴叙卿自作自受,带着污名的枷锁负重前行,直至死在渴求的青云梯上。 否则怎么能消了被囚暗牢受尽折磨的气。 裴叙卿凝视着床榻上七窍流血而亡的丹朱,如坠冰窖,心中对顾荣的忌惮攀升至顶点。 顾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正欣赏裴叙卿神色变化的顾荣,蓦地心中一凛,宛如冷风穿透脊背,仿佛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窥视着她。 宴寻:…… 到底是什么样的蛇蝎毒妇拿下了小侯爷啊! 苍天啊,大地啊。 小侯爷什么奇特又惊悚的品味。 果然,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的凶名不是空穴来风。 他就把话放在这里,顾荣玩起小侯爷就跟玩狗一样简单。 小侯爷绝对毫无招架之力。 顾荣蹙眉,四下扫视,未见可疑之人。 越是如此,心头疑虑和警惕越强烈。 “顾姑娘,在下愿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丹朱姑娘绝非死于在下之手。” 裴叙卿垂死挣扎的辩解声打断了顾荣的探寻。 顾荣不耐挑眉“好大张脸,列祖列宗?” “你有吗?” “族谱只有一页的东西,说起话来就是硬气。” 裴叙卿恼羞成怒,偏生又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只得嗫嚅着“顾……” “这不是羞辱,这是实事求是。”顾荣勾唇抢答。 老方丈:顾施主还有两副面孔。 余光瞥见老方丈脸上稍纵即逝的讶异,顾荣羞赧地歪了歪头,眼尾染着几分浅浅的红,声如温玉解释道“情急之下失态了,还望方丈莫要见怪。” “丹朱服侍我多年,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老方丈低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世事无常,诸行无常。生者如斯,逝者已矣。” “顾施主节哀顺变。” “事发于佛宁寺,老衲身为方丈,责无旁贷,当引僧侣齐诵往生咒,超度亡灵,使其得以安息往生净土。” 顾荣:大可不必。 “不瞒方丈,丹朱崇尚信奉道门。” 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该下地狱,而不是往生净土。 “方丈,丹朱之死疑点重重,裴公子难自证清白。” “佛门清净地,不留俗世人。” …… 沸水落于茶盏,茶香氤氲四溢。 谢灼出神的看着上下升腾翻飞的碧色茶叶。 只觉,此茶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不知自己因何心神不宁,更不知如何疏解。 他只知自己以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匆匆离开佛宁寺,暂歇山脚别院。 “小侯爷。” “进。” 谢灼下意识欲盖弥彰端起茶盏。 茶盏滚烫,脱手而出。 划出一道弧线,几声脆响,片片碎裂。 宴寻: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很明显,小侯爷心不在焉。 乍一看,宛如烟雨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山峦,很是不真实。 “小侯爷,属下已查明佛宁寺禅房纠葛纯属意外,并非处心积虑的谋划。” 宴寻言毕,不再作声。 谢灼缓缓眨眼,有片刻的愣神。 而后神色自然的用指腹轻轻揉着眉心,语气平静而淡然“完了?”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颔首,一本正经“不是小侯爷吩咐只需核实意外与否吗?” 他不能让小侯爷被当成街角阿黄逗弄。 倏的,谢灼心中探出头的春日嫩芽似遇倒春寒,霜雪骤降倾覆,被亮晶晶冰冰凉的薄冰包裹其中。 无人预知,这株嫩芽是毙于寒冷黯然消逝,还是蛰伏以待真正的春暖。 谢灼抬手,行云流水的再次斟了盏茶,推至宴寻面前,声音清冷语气平平“是意外就好。” 宴寻嬉皮笑脸的接过茶盏,吹去表面浮沫,呷了口茶“小侯爷可还有吩咐?” 谢灼微抿薄唇,话语止于唇齿。 开口时,便有些言不由衷“母亲素爱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遣人去折几枝,日暮前回长公主府。” “只是垂丝海棠?”宴寻意有所指。 须臾又道“小侯爷放心,那位生猛的姑娘安然无恙。” 谢灼轻声提醒“宴寻,不得无礼。” 宴寻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着应下“属下亲自去折垂丝海棠。” 阖上房门的刹那,宴寻下意识抬眼看向谢灼。 衣袍干净,银冠束发,面白如玉,眼神清明,不见禅房外的绮丽靡乱。 犹如佛宁寺中那棵百年菩提树。 唯有风拂,方能引来簌簌作响。 风止,又是寂静无声。 宴寻犹豫,他是不是应该将顾荣的身份尽诉小侯爷。 毕竟,小侯爷的日子委实乏味无趣。 比他刚才喝的那盏茶还寡淡。 再观察观察。 “小侯爷,是否需要属下代您求一枚平安符?” 宴寻想起了长公主府千娇万宠的乐安县主。 仿佛一盆刺骨冷水猛然倾泻而下,彻底浇熄了他心中那欲要拉红线的炽热念头。 乐安县主对小侯爷的心思,犹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而顾荣是汝阳伯府嫡出大小姐,即便生母是商户出身,也绝无可能给小侯爷做妾。 谢灼不明所以“我记得,当年初下山便将供奉在佛像前受香火滋养的平安符了亲手呈献给皇帝舅舅,父亲母亲。” “乐安县主。”宴寻轻声提醒。 据他不完全统计,乐安县主至少求了小侯爷九次。 此次小侯爷代天子祈福,离府前,乐安县主又央求了半晌。 谢灼沉了脸。 宴寻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自找没趣。 房门阖上,谢灼轻舒了口气。 安然无恙便好。 佛宁寺。 春风习习,鸟鸣啁啾。 檐下风铃,随风作响。 时而有寺中散养的猫狗绕着香客嬉戏打转。 僧人并不总是在诵经,翠绿的菜圃间,小沙弥穿行其中,除草浇水。 第7章 普天同庆 “裴某可曾得罪过顾小姐?” 云卷云舒的惬意被打破。 顾荣蹙眉回眸,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 裴叙卿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眼。 不再是对质时浓烈如焰,只觉一片枯叶落在清幽湖面。 无声,却悄然泛起了层层细腻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 须臾之间,顾荣似披上盔甲,眸中怅惘如冰雪消融,饶有趣味的扫了眼裴叙卿。 还是洗的发白的青衫,身后背着大大的箱笼,倒真真有几分穷且益坚刚正坚贞的书生上京赶考的模样。 嗤笑一声,朱唇轻启“人面不知何处去,遇见你是真晦气。” “裴叙卿,本小姐不喜痛打落水狗。” 只喜欢将满心欢喜以为伸手便可摘星辰的仇人,一次次从高处摔落。 裴叙卿蓦地抬眼,清凉如水的眸子里静静地倒映着顾荣的身影,看起来既深情又克制隐忍。 可惜,一切都是在演给瞎子看。 顾荣嫌恶,恨不得自戳双目。 “不管姑娘相信与否,裴某确实对姑娘心生倾慕,不求与姑娘相知相许,只求姑娘莫要轻视裴某的赤诚真心。” 顾荣摇摇头“不信。” 话锋一转,语调忽变,陡生的恶意似萦绕周身的风“裴公子,本小姐不知道青楼的规矩,但正经人家是要恪守男女之大防,遵循礼教的。” “都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裴公子的小人行径怎么还是散发着一股子青楼妓馆味儿。” 瘌蛤蟆趴脚印,你不咬人恶心人。 裴叙卿脸色乍青乍白“来日方长,总有一日,顾姑娘会相信裴某的心意。” 顾荣掩面不忍直视“本小姐还是更相信亲眼看到的。” “比如丹朱衣衫不整的死在你的床榻上。” 裴叙卿叹息,语重心长道“裴某知顾姑娘面冷心善,更知顾姑娘的嚣张跋扈是不得已的苦衷。” “看似蛮横冷漠,实则内心脆弱敏感。” “裴某愿等,等顾姑娘放下心防。” “裴某心仪顾姑娘,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姑娘伤人伤己。” “呕哑嘲哳难为听。”顾荣一巴掌扇在了裴叙卿脸上“那麻烦裴公子闭上眼。” “这种不入流的术语,还是写下来烧给丹朱吧。” “丹朱喜欢。” 不仅喜欢,还喜欢死了呢。 “裴公子再不下山,京兆府的官差可就要到了。” 边说,边用帕子一点一点细致的擦拭着手指。 裴叙卿轻抚火辣辣疼的面颊,心里无端生长出一股暴虐欲。 若说以前接近丹朱算计顾荣,为的是汝阳伯府的家世,为的江南荣氏的万贯家财。 那么此刻起,除了附加外物,他想征服浑身是刺的顾荣。 生于青楼,长于青楼,混迹市井。 最是知悉折辱人尊严消磨人骨气的法子。 “呦~”宴寻手捧垂丝海棠,一缕长发垂落发鬓,嘴角微扯,眉眼间的喧嚣着玩世不恭的野劲儿。 顾荣愕然。 活不起死人脸摇身一变放浪形骸痞子脸。 男菩萨知道吗? “这是被打爽了?”宴寻挑眉,狭长的眉毛愈显凌厉。 裴叙卿的视线来回打转。 见宴寻腰佩长刀,气质不俗,轻道声粗鄙,对着顾荣作揖“有生之年,在下绝不食言。” 旋即,背着箱笼沿着长长的石阶缓步而下。 背挺的依旧如棺材板一般,又硬又直。 话本子里死了百年又诈尸的僵尸都没裴叙卿挺的直。 顾荣抿唇,背挺的越直,裴叙卿就越体面吗? 不理解,但尊重。 再回首,宴寻已不见踪影。 想到那句打爽了,顾荣眯了眯眼睛。 男菩萨的下属是在提醒她当心裴叙卿狗急跳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吗? 恰好,她也蠢蠢欲动。 天色渐暗。 念及丹朱之死,又思及佛像金身,佛宁寺老方丈特意安排武僧护送顾荣下山回城。 不要问出家人谄媚成何体统。 要问就是化缘修行我佛慈悲! 盛情难却,顾荣含笑应下,投桃报李,默默打定主意,要将佛像金身塑的厚实高大。 “青棠,吩咐流雨去丹朱兄嫂家中报丧。” “务必要将其死因死状清楚告知。” “是” 丹朱的兄长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欺软怕硬又难缠的紧,有裴叙卿受的。 顾荣利落的跳下马车,看着夜幕笼罩下的汝阳伯府,眼神由漫不经心转为凌厉。 汝阳伯府,就是一座无声无息间啃食人血肉的魔窟。 六角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宛如孤舟在波涛中颠簸 洒下的光晕似遮掩丑恶的浓雾,又似幼童蹒跚欲走出阴霾。 更似一张血盆大口。 依仗微弱的光芒虚假的温暖为诱饵,蛊惑人踏入其中,迷失心智,尸骨无存。 上一世,她就一度因父亲似是而非的怜悯挣扎游离,卑微的祈求虚无缥缈的父爱。 一点点好,一点点光,割裂着她的神魂,跳梁小丑般折磨自己。 重活一回,释然了。 什么执念、心魔,不过都是自苦罢了。 顾荣兴致颇好,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拨弄了下灯笼下穗子,与这夜色的光影嬉戏。 青棠亦步亦趋的跟在顾荣身后,目睹这一幕,眼眶微微酸涩。 自夫人病逝,伯府有了继夫人,小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就再也没有在小姐脸上见过如此轻松的笑容。 数年来,小姐如一柄失了鞘淬了毒的剑。 小姐开心,她也开心。 “青棠,今天是个好日子。” “将望舒院的所有灯笼都挂起来,喜庆喜庆。” “开私库,赐伯府上下人等半月月例作额外奖赏,以表我心之喜悦。至于管事及以上者,加赠一月之薪,以示厚爱。" "望舒院中的丫鬟们,依据其品级之高低,逐一发放。” “五百文到二两。” “再劳陈叔去采买几头活猪羊赐给下人加餐,盛嬷嬷去我名下的布庄搬几十匹粗布和棉布,按人头,每人赏五尺。” “若有人问起,就说丹朱英年早逝,本小姐为她祈福积阴德。” 青棠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儿缝儿。 “小姐大气。” “那是!” 瞬间,死气沉沉的汝阳伯府变得热火朝天。 上至管事,下至小厮,脚步生风。 “扶曦见过长姐。” 第8章 抬个妾吧 含苞待放的花园小径上,一袭粉色白粉浅色衣裙的顾扶曦款款而来。 长着张流畅柔和的鹅蛋脸,杏眼含情娇憨之态。 眉眼弯弯时如秋月般纯净,好似打着小呼噜的名贵猫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顾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擦肩而过时悠悠说了句“顾扶曦,你有任何事情都别来招惹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不负责跟顾扶曦对戏! “若你实在戏瘾难熬,我可以将上京梨园名角儿请来为你搭台,你大可肆意粉墨登场。” “顾荣!”顾扶曦瞳孔微缩,回头望去。 就见顾荣婷婷袅袅的离开,只留给夜幕一道浓丽张扬的背影。 “二小姐,大小姐太目中无人了。” “都是伯爷的女儿,她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顾扶曦身后的婢女莲芝气呼呼抱不平。 “是吗?” 顾扶曦抿了抿唇,眼眸低垂,看不清脸,只周身氤氲着低沉的情绪,如同秋日里厚重的雾气。 声音又轻又飘忽,似是风一吹就会散去。 都是伯爷的女儿? 不,不一样的。 顾荣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女,锦衣华服奴仆成群。 有汝阳伯府的尊荣,有江南荣家的富贵。 她呢? 十岁以前,是被养在伯府外见不得光的外室女儿。 可为什么风水轮流转了,顾荣还能这般傲慢。 “长姐,长姐。”顾扶曦微敛思绪,提起裙摆,小跑着跟过去,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声音温温柔柔,似是没有坏脾气。 “椿萱院正厅已摆好晚宴,就等长姐过去用膳了。” 顾荣顿住脚步,眼神晦涩的打量顾扶曦。 她对顾扶曦的感官很是复杂。 上辈子,好像从未跟顾扶曦发生过直接又激烈的冲突。 记忆里的顾扶曦,一直是温温柔柔的。 是陶氏的出气筒,是汝阳伯的乖乖女。 直至她被裴叙卿休弃,囚禁暗狱,顾扶曦明面上依旧是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性子。 后来,从乐安县主口中得知顾扶曦于大婚前夕,着嫁衣抹胭脂,决绝地悬梁自尽。 温顺乖巧,是顾扶曦的假面。 实际上,蔫坏蔫坏的。 顾荣暗暗腹诽。 想起以往在顾扶曦手上吃的暗亏,顾荣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大打折扣。 “长姐请。” 椿萱院。 顾荣扫过小桥流水,飞檐翘角,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精致。 虚有其表的汝阳伯府,内里与破落户不相上下,自然置办不起这些。 琉璃瓦片、延年松、古画、玉石…… 都是母亲一点点设计,一点点填满。 却只住了不到十一载。 母亲亡故,丧期未过,椿萱院就迎来了新的主人。 顾荣伸手抚过四季常青、价值千金的流金延年松,黑白分明的眸子缓缓转动。 她的母亲刚过花信年华便撒手人寰。 松鹤延年,延年松,延的是谁的命。 她和母亲短暂的人生,皆证明女子嫁人绝不能扶贫! 世上男子不仅薄情,还喜过河拆桥。 “来了就进来,杵棵破松树前做甚?” 汝阳伯的训斥声,隔着雕花镂空的窗牖传来。 顾荣薅了把松叶,捻在指尖。 汝阳伯也好,陶氏也罢,都不配流金延年松的庇佑。 一入正厅,迎入眼帘的就是汝阳伯那张拉成驴脸黑成焦炭的老脸。 神情是除了嫌弃就是不耐。 顾荣敷衍的欠了欠身,一语不发坐下。 汝阳伯压抑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啪”的一声,掌心落在案桌上。 “顾荣,你懂不懂规矩!” “商户女就是上不得台面。” 顾荣懒懒的掀了掀眼皮,声音淡淡道“父亲轻些,品相如此好的紫檀木桌不易寻。” “以伯府的财力,恐怕难以轻易更换如此上乘之物了。” 汝阳伯的一贯手段就是一边高高在上的打压否定她,一边又恬不知耻的吸着扬州荣家的血。 “顾荣!”汝阳伯目眦欲裂。 既有父权被挑衅的愤怒,亦有虚张声势的尴尬。 顾荣面露不解,真诚发问“父亲因何动怒?” “陶姨娘不总是在女儿面前哭诉伯府难以为继捉襟见肘吗?” “难道是女儿理解有误?” 顾荣抬了抬手,勾勾唇角“那父亲尽管拍。” 陶氏温声软语“老爷,大小姐尚且年少,您多担待担待。” 汝阳伯没好气冷哼一声。 “听说你一下山回府,就又是赏月钱,又是采买牛羊,又是赏布匹。” “谁给你的权力?” “你母亲是当家主母,掌伯府中馈。恩赏之事,理应先行征询她的意见,待商议妥当后再行实施,方为正理。” “顾荣,你年纪越大规矩越差劲。” “好好跟扶曦学学,省的丢人现眼。” 顾荣浅啜了口茶,嘴角上扬“父亲,女儿再次纠正,不是母亲,是陶姨娘。” “您扶陶姨娘为正妻,我为人子女,孝道压身不敢妄加非议。但据女儿所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没有应允您所请加封陶姨娘为诰命夫人。” “汝阳伯府的诰命夫人自始至终唯有亡母一人。” “所以,女儿唤陶氏一声姨娘,并无不妥。” “还有,女儿无意挑衅陶姨娘掌中馈的威严,所以一应赏赐皆出自女儿私库,未曾动公中一钱银子。” “巧言令色,巧言令色!”汝阳伯气的伸出手指,哆嗦的指着顾荣。 小意温柔慈眉善目的陶氏忙起身轻抚汝阳伯的后背“老爷,切勿动怒,气大伤身啊。” “大小姐也及笄了,学学掌家理事也是应该的。” “妾也正好躲个清静。” 顾荣啪的把筷子甩在地上“够了!” “是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陶姨娘听不懂人话?” “私库和中馈,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陶姨娘若是脑子坏了,本小姐可以做主为父亲抬两门家世清白、年轻貌美又知书达礼的贵妾,入府后自能协助管理府中事务。” “晚膳能吃了就吃,不能吃就散了。” 清净? 躲坟里最清净,去不去? 陶姨娘温柔和煦的笑容僵在脸上。 抬贵妾? 以前,为了保护胎里带疾体弱多病的顾知,顾荣就跟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不愿让伯府后院乌烟瘴气。 “姐姐,儿女不该插手父亲房中事。”顾扶曦柔柔弱弱小心翼翼的提醒。 “这不合规矩,传出去为人耻笑。” 顾荣似笑非笑“那不抬妾,娶继妻?” “这几年,陛下对父亲不温不热,兴许就是因为父亲抬不明不白的外室为妻。” 第9章 阔别生死 云淡风轻的诛心之语。 陶氏心梗,汝阳伯狐疑。 顾扶曦长睫轻颤,烛火摇曳间,在她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翳. 不动声色道“长姐,陛下日理万机,又岂会烦忧伯府小事。” “暗揣陛下心意,有大不敬之嫌,怕是会给伯府招祸。” 顾荣斜睨了顾扶曦一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扶曦妹妹长在市井,不知父亲也曾炙手可热人前显贵。” “有一个词叫英雄惜英雄。” “毕竟,帝后鹣鲽情深啊。” 顾荣语调放缓,拖长声音。 两世为人,看穿了父亲的伪善和自私。 “看来,这晚膳是吃不得了。” 顾荣施施然站起来,踱步朝外走去。 难得的好日子,自是得锦上添花。 两根白玉食箸横在光洁的地板上,落在汝阳伯和陶姨娘眼中,如鲠在喉。 汝阳伯神色变换,愤怒依旧。 但愤怒之下,又生迟疑。 那句诛心之语,宛若一颗种子落在心间,迅速生根发芽。 陶姨娘察言观色,心中暗恨。 顾荣竟长脑子了。 不着痕迹对顾扶曦使了个眼色,顾扶曦心领神会,起身,柔顺乖巧地斟了盏恰到好处的茶水,双手捧着,低眉垂首“父亲,今日是长姐于佛宁寺为大夫人祈福的日子,许是长姐思念亡母心绪不佳,这才言语之间才有所冒犯,顶撞父亲,惹父亲不快。” “还望父亲念长姐年少失恃,原谅长姐的失态。” 茶盏举过头顶,字字句句孝顺贴心。 犹如浸染着江南烟雨的袅袅垂柳,摇曳着抚平人心中的烦躁。 汝阳伯轻叹一声,接过茶盏,幽幽道“若是顾荣有扶曦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是女儿尚有不足,没能让长姐敞开心扉接受女儿。”顾扶曦的声音一如既往又轻又柔,蕴着娇憨甜美。 “父亲放心,女儿以后会多多亲近长姐的。” 汝阳伯呷了口茶,目露怜惜,指尖划过顾扶曦发髻上的鹅黄色娟花,侧身道“夫人,扶曦豆蔻年华,正值青春年少,再花团锦簇也不为过。” “明日,你便差人精心为扶曦缝制几套时下上京最为流行的衣裙,再引着扶曦去珍宝阁挑些珠钗首饰。” “曦,晨光也。” 陶氏笑意盈盈“扶曦,还不谢过你父亲。” “女儿谢父亲。”顾扶曦温声软语。 汝阳伯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椿萱院外。 “小姐,回望舒院吗?” 青棠提灯,照亮顾荣脚下路。 顾荣摇摇头“去竹葳院。” 竹葳院里住着她一母同胞的幼弟,顾知。 年方九岁。 母亲身染恶疾缠绵病榻那年,她十岁,小知四岁。 枯瘦如柴的母亲咳着血,紧紧握着她的手,喘息着一遍遍嘱咐她和小知好好长大。 她清楚的感知着母亲的手一点点变的冰凉、僵硬,最后颓然落于床榻。 留给她的唯有手背上青色的指印。 小知趴在床沿声声唤着母亲,哭到昏厥。 父亲不知去向,数日未归。 是她安排府中下人报丧,挂白。 为她和小知撑伞遮风挡雨的母亲去了。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得自己撑起那把风雨飘摇的伞。 可她终归还是没能如母亲意愿,好好长大。 她身中算计,又急于摆脱继母,亲手饲养了裴叙卿这头饿虎。 小知死时,不及舞象之年。 竹葳院一年到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如同被又厚又重的阴霾死死的笼罩着,熏人的春日花香,凛冽的冬日寒风都不能驱散。 顾荣踩在青石小路上,一阵又一阵的剧烈咳嗽声不断飘入耳中,似刀子剜心。 她被裴叙卿和乐安县主关在暗牢后,小知在汝阳伯府的日子该多难熬多痛苦。 “小知。”顾荣立在风雨廊下,散去夜风的凉意,敛起心中的自责悲戚,轻拍面颊,挤出一抹笑容,推门而入。 明明已经是垂丝海棠开的正旺的时节,小知身上还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房间角落的炭盆蹿着猩红的火苗噼啪作响。 一进门,热浪扑面而来。 “阿姐。”一见顾荣,顾知的眼睛亮了起来。 话说的太急,咳嗽又起。 苍白的脸色憋的青紫。 顾荣快步上前,手掌伸入大氅,轻抚顾知的后背顺气。 狐皮大氅很暖和,须臾,顾荣的掌心透着密密麻麻的汗。 可,顾知却好似难以从大氅上汲取到暖意一般,体温低的吓人。 很瘦很瘦。 衣袍穿在身,晃晃荡荡。 “阿姐,没事了。”顾知眸子亮晶晶的。 顾荣屈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知。 她的弟弟。 相依为命的弟弟。 饱受病痛折磨,眼窝凹陷,眼下青黑,双颊皮包骨。 不好看。 但顾荣怎么看都看不够。 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落下。 不该哭啊。 她该笑的。 她与小知,阔别生死,得以重逢。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和奇遇。 “阿姐。”顾知笨口拙舌,不知所措。 慌乱的伸手想拭去顾荣面颊上的泪水。 狐皮大氅的袖口被泪水沾湿,一坨一坨的。 “是不是父亲和陶姨娘责罚阿姐了?” 顾知急的呼吸急促,唇色又白了几分。 顾荣止住哭,叉腰冷哼“阿姐厉害的很,谁敢责罚阿姐。” 只是,哽咽的声音委实没有丝毫说服力。 偏偏顾知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阿姐最厉害。”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有母亲庇护的感觉了。 记忆里的一幕幕都是阿姐。 在他被恶奴刁难时,是阿姐拎着小厨房的菜刀,砍在了恶奴手臂上。 在竹葳院的下人照顾不周,致使他感染风寒久久不愈,是阿姐不管不顾大开杀戒。 在陶姨娘煽动唆使父亲命令他将竹葳院让给顾扶景时,是阿姐挡在他身前怒斥陶姨娘吃相难看。 他是阿姐的拖累。 阿姐是他的大树。 “那阿姐因何落泪?”顾知勾着顾荣的手指,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托腮问道。 顾荣眉眼弯弯“在佛宁寺祈福,母亲入梦了。” “母亲说,小知很乖很坚强。” “母亲还说,小知会长命百岁。” “因而,阿姐就分外想念小知。” 顾知眨眨眼睛“阿姐呢?” “母亲没有留给阿姐只言片语吗?” 第10章 他心不静梦不清 凹陷的眼窝,枯瘦的面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 顾知轻扬下巴,傲娇不已“怎么可能!” “母亲说,我是世上最厉害最貌美的姑娘。” 顾知轻声补充“也会长命百岁。” 他的阿姐就是世上最礼貌最貌美的姑娘。 “阿姐赏赐阖府下人也是因为母亲入梦开心吗?” 顾荣支支吾吾“算是吧。” “阿姐开心就好。”顾知看出了顾荣的不欲多言,不准备刨根问底。 反正,阿姐又不会害他。 他和阿姐永远是一边的。 顾荣伸手点了点顾知的鼻尖“小大人似的。” 九岁的少年郎,看起来满打满算六七岁,偏生又因年幼丧母父亲不慈体弱多病,心智早熟。 “可用晚膳了?” 顾荣岔开话题。 自从顾知在椿萱院正厅用膳接连两次晕厥倒地,汝阳伯心觉晦气扫兴,倍感不悦,下令顾知一日三餐皆在竹葳院解决。 顾知长睫颤了颤,垂眸,心虚地点点头。 守在门口的不言,抬头挺胸,掷地有声“大小姐,小公子只用了三勺粥。” 顾知眼神幽怨“有必要精确到勺吗?” “做得好!”顾荣看着一团孩子气的顾知,心神微松。 不经意间,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露了出来。 “阿姐,你的手?”顾知语气一急。 顾荣不甚在意,笑道“再用些膳食,阿姐就告诉小知。” 连哄带骗下,竹葳院的小厨房又燃起了灶火。 …… 富丽堂皇,巍峨壮观的宫城。 太极宫,甘露殿。 正值盛年的大乾天子,贞隆帝朱笔在手,批阅奏疏。 玉冠锦袍的谢灼,目不斜视沉默的研墨。 贞隆帝抬眸,将朱笔置于青白釉山形瓷笔架上。 一侧侍立的内侍,手捧古朴铜盆,动作娴熟规规矩矩的为天子盥手。 盥洗完毕,内侍又取来细腻柔软的绢帕,轻柔而仔细地擦拭干净。 待一切妥当,内侍无声无息地退至殿外,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贞隆帝威仪凛然,巍峨如山岳。 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朝着谢灼招了招手“宁瑕。” 谢灼,字宁瑕。 瑕,玉小赤也。 谢灼的字是贞隆帝所取,意为人无完人事无完美,尽人事听天命。 “宁瑕,你已及冠,婚事拖不得了,你母亲也是一番好意,切莫因此与她生了罅隙伤了母子情分。” “乐安是在你母亲膝下长大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又仁孝温婉,勉强能与你相配。” “若你实在无意于乐安,那上京贵女任你选,朕给你赐婚。” 婚事? 不知怎的,谢灼响起了佛宁寺禅房里的女子。 捻着银票,扑在他怀中,娇软轻喘。 香舌绕在指间的黏腻触感,历历在目。 袖袍下,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微微蹙眉,敛起思绪,清清淡淡道“陛下。” 贞隆帝摆了摆手,目光慈爱的注视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兰郎艳独绝的谢灼“宁瑕,朕在以舅舅的身份与你商议,不是君臣。” “否则一道圣旨下去,你还能抗旨不尊吗?” 谢灼是长公主与忠勇侯独子。 自出生,羸弱多病。 深谙命理的高僧曾为谢灼批命,言谢灼寿元有限,难越十五之年。 为破除此厄,当寄养于佛寺之中,十五方可下山。既能化险为夷求得一线生机,亦能为大乾江山社稷积福,保风调雨顺。 说来也怪,那十年,大乾确实国泰民安。 一来二去,贞隆帝也就对这个外甥愈发亲近怜惜。 谢灼垂眼“舅舅,宁瑕无意娶妻。” “更无意娶乐安县主为妻。” “乐安县主是母亲收的义女,虽未入族谱玉碟,但终是母女相称十余载。” “若迎娶乐安县主,有违人伦纲常,为世人唾弃。” “恳求舅舅劝劝母亲,莫要再强行撮合宁瑕和乐安县主了。” 贞隆帝眸光审视,沉声试探“宁瑕,你是不是还在怨怪你母亲送你入佛宁寺清修仅半载,便收养了乐安?” 谢灼语气清冷,神色不变“舅舅,何来怨怪。” “寄养于佛宁寺,是宁瑕唯一的生机。” “为人子却不能侍奉与母亲膝下,本就是宁瑕之过。” “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日子凄苦,收养乐安县主承欢膝下,宁瑕清修也安心。” “乐安是母亲的义女,那便是宁瑕的义妹。” 谢灼的声音不见什么情绪变化。 似覆着霜雪,又似谪仙人不染纤尘。 贞隆帝幽幽叹息,抬手轻拍了拍谢灼的肩膀。 在佛宁寺浸染佛法长大的谢灼,眉眼间全无僧侣的悲天悯人,尽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般一视同仁的平静淡漠。 “罢了,那就不提乐安。” “京中贵女,可有和你心意者?” 谢灼摇头“暂无。” 贞隆帝甚是无奈“你除却当值理政,便是忠勇侯府和长公主府来回奔波,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机会得遇心仪之人。” “你一日未大婚,你母亲和忠勇侯府老夫人就一日不得安寝。” “罢了,朕会让你母亲办一场赏花宴,邀上京适龄贵女赴宴。” “朕就不信,上百人里挑不中一个。” 谢灼微抿薄唇,没有言语。 天子说出口的话,是决定是命令,唯独不是商议。 若真当作商议,就是他愚蠢了。 “时间不早了,朕也不留你了。” “臣告退。” 宫门外,宴寻百无聊赖的站在马车旁。 “小侯爷。” 远远地,一瞧见谢灼,宴寻便迎了上去。 谢灼踩着矮凳踏上马车,指了指宴寻的面颊“你的易容痕迹没卸干净。” 宴寻满不在乎“天黑,无人看得见。” 谢灼:??? “小侯爷,回长公主府还是回侯府?” 谢灼略作思忖“回侯府。” 他实在厌烦乐安县主虚与委蛇故作亲昵。 忠勇侯府。 谢灼给老夫人请安后,回到静檀院,沐浴就寝。 这一夜,谢灼做梦了。 佛宁寺清修十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晨钟暮鼓,随着僧人早课晚可诵经打坐,就甚少受俗事牵引侵扰。 下山五载,上榻入睡,夜夜无梦。 可这一夜,他的心不静,梦不清。 禅房里,女子衣衫半褪,滢滢香汗濡湿了发丝,凌乱的缠着如玉绯红的面颊。 藕臂攀附着他的脖颈,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嘤咛婉转如莺啼。 “帮帮我。” 第11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恩人。” “帮帮我。” 娇软的喘息仿佛贴着耳朵灌入,指尖在脖颈游走,一路向下,划过锁骨,挑开衣襟,红袖添香,翠帐遮月。 谢灼猛然惊醒。 恩人。 她唤他恩人。 唇齿间反复揉捻,缓缓滋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滋味。 那张秾艳妖冶的脸以不可摧折的姿态定格在脑海。 美艳不可方物。 屹立不倒。 挥之不去。 他! 他做梦了! 做了荒唐的梦。 谢灼轻抚胸口,心跳很快很快。 犹如受惊的鸟雀,扑通扑通地在胸腔里乱跳。 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他怎能做如此荒唐的梦。 还是在佛宁寺的禅房。 那是他清修十载,打坐冥想参禅悟道的禅房。 佛门清净地。 是玷污。 是放肆。 谢灼拭去额上薄汗,自厌又狼狈的披衣起身,立于窗前。 推开窗牖,淅淅沥沥,方知春夜雨落。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天低芳草接浮云,万柳含烟翠不分。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难入心。 他的心依旧不静。 理好衣衫,燃灯,烛火幽幽。 跪坐书案前,静心铺纸,提笔蘸墨。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金刚经。 庭院,风雨拂竹林,树影婆娑,似晕染了墨迹的象牙狼毫笔,穿过指间在洒金宣纸上晃乱。 一滴墨落,经文毁。 刹那间,蔓草疯长。 风声萧萧,摇晃的婆娑树影越发肆意横行了。 有些像…… 谢灼压下妄念,定定地注视着倒背如流经文上的墨滴,浓密细长的睫毛微颤,轻叹一声。 忍不住开始怀疑,高僧批命,断言他与佛有缘的真实性。 他尘缘未了,六根不净。 难道他的清正自持只是不堪一击的虚伪吗? 那一滴墨,就是最无可狡辩的证据。 谢灼抬手,将污了的宣纸小心翼翼挪至桌角,屏息凝神再次提笔。 “须菩提!于意云何?” 一切相皆空,明心见性。 一切相皆空! 这一次,没有迟疑,没有妄念。 那一滴墨,似融入漫天雨幕,终被稀释的干净。 仿佛梦里的一切只是春雨入梦的错觉。 将象牙狼毫笔搁于双鹤衔环笔枕上。 谢灼缓缓起身,揉揉酸疼的膝盖,雨幕依旧如织,天色依旧暗淡。 他却再无睡意。 他想起了十载佛宁寺,忆起了那道早已模糊的高大身影。 从衣桁上取了件云锦薄披风,一甩落于肩头,推门而出。 廊檐下,谢灼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忠勇侯府的花圃小径,朝着古朴庄严的祠堂走去。 雨水滴滴答答溅在青石板上,绽成了花。 突然想为父亲上一炷香。 就当他心血来潮吧。 从出生起,他孱弱多病是真,得高僧批命也是真。 但五岁前,有父亲庇护,无需牙牙学语便入佛宁寺清苦静修。 五岁那年,父亲临危受命,率大军驱除北胡收复失地。 大军凯旋。 父亲重伤不治,血洒疆场。 有人说,是他迟迟不遵神佛指引之故,方刑克亲人。 棺柩下葬那日,就是他被送入佛宁寺清修之日。 青烟袅袅,谢灼跪于蒲团上,嘴唇翕动,似在诵经,却无一丝声音溢出。 本就无心向佛,如何六根清净。 风住,雨停。 尘香,花已尽。 天边亮起了浅浅的青白之色。 鸟雀重新立于枝头声声鸣叫。 卯时三刻,宴寻依惯例前往静檀院唤谢灼启衾。 静檀院,门窗大开。 清晰的砂纸打磨声,不绝如缕。 宴寻心念微动,小侯爷年纪轻轻重养生,几时这般昧旦晨兴了? 抬脚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小侯爷的背影。 松弛的挺拔感。 余光扫过书案上厚厚的经文,宴寻止不住蹙眉。 不是昧旦晨兴,是彻夜未眠。 究竟是何人能影响小侯爷如止水般的心境。 再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小侯爷打磨的玩意儿。 沉香木佛珠串。 宴寻:小侯爷越发不正常了。 直觉告诉他,小侯爷此时不想被打扰。 溜了,溜了。 …… 汝阳伯府。 有顾荣的叮嘱在前,望舒院的灯笼彻夜亮着。 夜来风雨,凉意沁人。 不知被吹落了多少的不止是满园的春花,还有东倒西歪的灯笼。 前半夜,梦魇的触手拉扯着顾荣飘入不见天日的暗牢。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梵音入耳,倏尔惊醒。 后半夜,望着数十盏灯笼照射下亮如白昼的庭院,无梦至天亮。 裴叙卿的虚情假意再难束缚她。 暗牢亦不能奈她何! “小姐,您醒了?”青棠听到屋内响动,轻扣门扉,小声问道。 顾荣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进来。” 青棠手中端着铜盆,盆边搭着洁白柔软的绢帕。 洗漱更衣。 坐于铜镜前。 青棠抽开铜鎏金珐琅彩嵌珍珠绿松石妆奁,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无形间映的屋子亮棠了几分。 “小姐,今日戴那副珍宝阁新送来的莲花缠枝头面可好?” “或者,选孔雀开屏金簪,尾端缀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最是衬小姐的芙蓉面。” 顾荣扫了眼妆奁,想着今日的谋算,缓缓摇头“简单些,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挽起来便是。” “吩咐费老伯提前套好马车,用过早膳后,我要出府。” 花样繁多的发鬓,繁复精美的珠钗,梳也麻烦,卸也麻烦。 青棠没有多嘴询问,颔首应下。 顾荣轻拂白玉簪,抬眸望向铜镜。 铜镜里有她的脸,亦有青棠的脸。 “青棠,该为你解疑答惑了。” 青棠抿抿唇,眉眼低垂,声音低却冷“小姐,奴婢大抵理清楚其中脉络了。” “丹朱背叛了小姐,与裴叙卿狗东西用下作药算计小姐。” 顾荣拍了拍青棠的手背“丹朱服侍我多年,我却不愿给她一个申辩的机会,你可会觉得我狠辣无情?” “正是因为丹朱侍奉小姐多年,小姐待其宽仁大气,丹朱越该死。”青棠不假思索。 说着说着,青棠神情染上了悲戚不解。 “明明……” “明明丹朱清楚小姐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的处境,却还是……” “她该死。” 第12章 大杀四方 “青棠,人各有志。” “丹朱私以为,裴叙卿是她的梧桐木。” 闻言,青棠轻啐了一声“梧桐木?” “他也配?” “登徒子!” “烂泥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镜子也该有……” 糟糕,说顺嘴了。 紧急岔开话题“小姐,该去椿萱院用早膳了。” 顾荣戳了戳青棠的眉心,笑的无奈又纵容“你啊。” “不着急去椿萱院,去竹葳院陪小知一道用膳,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作妖。” “愿意等,就当他们等着便是。” 青棠一本正经的纠正“不是作妖,是正义!” “走吧走吧。”顾荣笑道。 竹葳院,顾知痛并快乐着。 他喜欢日日见阿姐。 可,见了阿姐意味着他得敞开肚子吃,不能三勺两勺应付。 不过,如果一日三餐都有阿姐相伴,他愿意硬吃。 “不言,搀着小公子在院里走走。”顾荣温声叮嘱着。 不言话痨般抢答“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顾荣失笑。 等顾荣慢悠悠晃到椿萱院,汝阳伯的脸又阴沉如云漆黑如墨。 “父亲,早。” “陶姨娘,早。” “扶曦妹妹,早。” 顾荣笑靥如花。 汝阳伯见不得顾荣这副春光灿烂的模样,习惯性地想拍桌子耍威风。 又想起顾荣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硬生生将怒火咽下去,一再克制。 “大小姐,伯爷等候您多时了。” 陶氏一脸贤惠相。 顾荣挑眉“呦~” “原来是陶姨娘啊。” “一夜未见,陶姨娘眼角细纹又添数道。” “荣荣我啊,孤陋寡闻,竟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能这般具象化。” “我还甚是好奇一夜白发,陶姨娘何时能让我见识一番?” 陶姨娘的贤惠脸僵住了。 下意识伸手抚了抚眼角,越抚,心越沉。 汝阳伯忍无可忍“住嘴!” “陶氏是你长辈!” 顾荣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是吗?” “我母亲说,陶氏是父亲的童养媳。” 汝阳伯心惊肉跳“胡言乱语!” “你母亲自恃清高,怎会将此等辱人清白的污秽之语宣之于口。” “哦~”顾荣斜靠在椅背上,神情慵懒“梦里梦到的。” 汝阳伯紧紧皱眉“莫要再胡说了。” “为父前日还梦到荣氏了,荣氏怎么不说予为父听。” 顾荣笑容绚烂“许是母亲顾念夫妻情意,唯恐父亲怒火攻心,睡梦中猝然离世。” “父亲如此紧张,难道梦境属实?” “既有童养媳,父亲又为何亲携聘礼前往江南求娶母亲。” “难道,父亲是贪图母亲的万贯家财吗?” “咦,软饭硬吃吗?” “还是绝户吃起来香甜?” “不仅自己硬吃,还拉着童养媳一起吃?” “应该不会吧。” “父亲毕竟是世袭三代的汝阳伯。” “螭霖鱼?”顾荣指了指餐桌中央白玉盘中颜色奶白香醇鲜美的鱼汤。 “若我记的不错,螭霖鱼历来是贡品。” “五年前起,新月泉水位愈低,螭霖鱼也愈发难得。 “除却贡品敬献,一条至少百余两。” “先贤有云,鲁酒瑚珀色,汶鱼紫锦鳞。” “大乾药圣,更是亲笔所书新月药物志,言螭霖鱼龙须龙目,似龙无角,得“螭”字,性喜雨而得“霖”字。” “补脑益智,生清降浊,养颜补气,延年益寿。” “是极佳的滋补圣品。” “白玉盆中……”顾荣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数过“三条。” “看看个头,得值五百两吧。” “再看看其他点心果子……” “汝阳伯府真真是上京城至高富贵之地,简简单单一餐饭,数百近千两。” “陶姨娘,汝阳伯府如此阔绰,还是莫要再在我面前哭穷了。” “不过……” 顾荣顿了顿“母亲病重前,理过伯府账本,账面满打满算堪堪万两。母亲亡故,陶姨娘入府,只背着个轻飘飘的行囊,身无长物。” “就算那破行囊中全装着银票,也经不起这样挥金如土的过日子吧。” “难道陶姨娘有得天独厚点石成金的神通?” “陶姨娘,教教我可好?” “哎,我名下铺面甚多,烦恼呦。” 汝阳伯和陶氏又气又臊。 “顾荣,你!”汝阳伯操起面前空了一半的糕点碟子,狠狠的砸向顾荣。 顾荣微微侧头,青棠眼疾手快的接住。 她的青棠,天生力气大反应快。 顾荣眉眼含笑的扫过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父亲之神勇,千古无二。” “陶姨娘之神通,亘古烁今。” “般配的很。” “有道是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 “父亲力气大,说明吃饱喝足了。” “青棠,将桌上膳食装进食盒带走。” “上京城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 “浪费可耻。” “是,小姐。”青棠欢欢喜喜应下。 汝阳伯气的站起来身来想掀翻桌子。 奈何,紫檀木桌不是一般的重。 “女儿孝顺,恐父亲老眼昏花犯糊涂,特提醒您一句。” “紫檀木桌在母亲的嫁妆单里。” “母亡,所有嫁妆当女儿与小知平分。” “不是摆在椿萱院里,就是父亲和陶姨娘所有。” “忤逆不孝!”汝阳伯咬牙切齿。 “忤逆不孝!” 顾荣神色不动“对啊,是忤逆不孝。” “这名声不是五年前就从汝阳伯府传出去了吗?” “对了,不止忤逆不孝,还有跋扈不悌,狠毒不仁。” “府里府外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配为人。” “五年了,想明白一个道理。” “既然自证清白难,到不如直接落实罪证。” “也不算是枉费了那一声声的唾骂。” “父亲觉得呢?” “我顾荣!” “不仁、不孝、不悌、跋扈、狠毒,又何妨!” 也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了。 她不要名声,名声就是浮云,再也不能要挟她。 “你还要不要脸!” 顾荣笑眯眯摸了摸光滑如剥壳鸡蛋的脸“父亲。” “女儿对自己这张脸已经很满意了。” “所以,不打算再要了。” “我有一张肖似母亲的美脸就够了了,再多不就成厚脸皮了吗?” 第13章 磨刀霍霍向猪羊 顾荣神清气爽,从容不迫,哼唱着明快的小曲儿,扬长而去。 汝阳伯暴跳如雷,大骂顾荣忤逆不孝。 “青棠,吩咐下人将膳房里的螭霖鱼移到望舒院的池子里。” 林荫石径,枝叶低垂,末梢扫过顾荣的发髻。 顾荣抬手,手指拂着浓密叶子而过。 青棠面露为难“小姐,膳房上下皆是陶姨娘的心腹,素来有恃无恐阳奉阴违。” 指甲刺破树叶,顾荣轻描淡写“都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正因看了主人才更要打狗。” “青棠,我妆奁珠钗首饰美吗?” “美。” 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珍贵吗?” “珍贵。” 争相追捧,有市无价。 “冯婆子心痒眼热,不是很正常?” 顾荣摊摊手,莹光如玉透着粉嫩的指甲,染上了一抹月牙形的深绿。 “大乾律法,奴籍偷盗主家财物,主家有权动私刑,笞五十。” 冯婆子是膳房下人里最得陶姨娘倚重信任的。 以往五载,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甚至敢打竹葳院中的膳食的主意。 若要杀鸡儆猴,冯婆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奴婢明白了。” “恰巧,冯婆子来过望舒院领赏。” “青棠深得吾心。”顾荣笑道。 望舒院。 片刻功夫,青棠惊呼招贼了。 “大小姐珍藏的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不见了!” 阖府皆知,大小姐妆奁里的首饰件件珍品,出奇昂贵。 垂涎三尺者众,有机会得手者寡。 顾荣面染霜雪,沉声厉喝“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偷到本大小姐的头上。” “给我查,查不出来,所有人等,一律发卖!” 青棠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大小姐,是奴婢疏忽,致使贼人有机可乘,请小姐处罚。” “青棠,贼人惦记,防不胜防。”顾荣伸手虚扶青棠“该受处罚的不是你!” “且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见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是何时?” 青棠作沉思状“大小姐,奴婢记得很清楚。” “昨日辰时,奴婢陪大小姐出府礼佛前,还清点整理过妆奁里珠钗首饰,不曾有缺。” 顾荣蹙眉“所以就是这一天一夜的时间。” “在此期间,所有出入望舒院的人都有嫌疑。” “昨夜大小姐下令恩赏阖府下人,酉时起望舒院人流如织络绎不绝。”流雨轻声提醒。 “难查。” 顾荣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义正言辞“再棘手也要追查到底。” “伯府乃世代荣耀之门,岂能容忍有卑劣行径、贪图小利之徒潜伏其间。” “今日窃的是本小姐的饰物,他日若胆敢将手伸向父亲的官印,或是陶姨娘与二小姐的私密之物,侯府的尊严与名声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青棠心领神会,忙不迭道“大小姐英明。” 顾荣旋即扫过望舒院内战战兢兢的一众仆妇下人“望舒院自查,无误后,诸位随青棠、流雨去搜旁的地方,切勿漏下任何一个昨日出入望舒院的可疑之人。” “倘若你们不愿因贼人的牵连而被发卖,那就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顶着疑似盗窃主家财物的罪名,还不知道会被卖到什么肮脏的地方。” 话音落下,望舒院的下人做鸟兽状散去。 片刻后,便在青棠、流雨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去搜寻盗贼了。 汝阳伯府,又热闹起来了。 此热闹,不同于彼热闹。 是人心惶惶的闹腾。 最终,众目睽睽下,青棠亲手在冯婆子床角的箱笼里搜出了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 冯婆子大喊冤枉。 青棠干脆利索的命望舒院的下人捆了冯婆子,顺便塞了口。 椿萱院。 陶姨娘正轻声细语地安抚着怒气冲冲的汝阳伯,试图平息怒火,顺便上眼药挑拨离间。 下人匆匆而入,打断了陶姨娘的谋算。 汝阳伯的脸色瞬间铁青,猛地一挥袖,手中的茶盏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啪”的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这个孽障又在折腾什么!” “一刻都不得消停。” “孽障?” 未见顾荣人,先闻顾荣声。 青棠挑起帘子,顾荣凛然不可侵地跨过门槛。 “父亲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了。” 顾荣坐在下首,侧头看着汝阳伯。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对父亲颜面与侯府清誉的坚定维护,未曾有丝毫私心。” “父亲非但不予以称赞,竟痛斥我为逆女。” “陶姨娘。”顾荣话锋一转“你说,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轻叹一声,继续道“也是难为陶姨娘了。” 汝阳伯紧咬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你自行处置便是,又何苦要闹到椿萱院来,搅扰这一方清净!” “女儿无能,发落不得啊。”顾荣幽幽道。 声音里的挫败,无人能忽视。 “丢失的绿雪含芳簪和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是在膳房冯婆子的箱笼里找到的。” “人赃并获。” “本是无可辩驳之事,可偏偏冯婆子狗仗人势的叫嚣她是陶姨娘的心腹,说我根本无权处置她。” “没有办法,我只得来找陶姨娘讨一句准话。” “我是否有权处置冯婆子?” “倘若陶姨娘袒护,我立马命人给冯婆子松绑,恭恭敬敬地将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奉上。” “至于以后会不会偷盗父亲的印信文书,酿成难以挽回的大罪,那就不得而知了。” “谁让冯婆子有陶姨娘护着呢。” “而陶姨娘又是父亲的心尖人。” 说到此,顾荣轻啧一声“难怪冯婆子那般有恃无恐。” “要不,汝阳伯府干脆改姓陶吧。” “反正膳房仆妇亦能随随便便骑在我这个嫡出大小姐头上。” 陶姨娘几乎要将手里的帕子绞烂。 “大小姐说笑了。” “伯爷英明睿智,伯府再现祖辈荣光指日可待。” “冯婆子是膳房的主事,一向勤恳踏实,膳房上下有口皆碑。其长孙作为书童随扶景入明湛书院,侍奉左右,尽心尽力。”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顿时,顾荣抬高声音,质问“误会?” 第14章 沧海桑田又一世 “陶姨娘的意思是我刻意构陷冯婆子?” “陶姨娘是不是对我的财力有什么误会?” “说句不甚谦虚的话,冯婆子什么档次,配我刻意构陷。” “啧,小门小户的眼界……” 顾荣眨眨眼,委屈巴巴道“父亲,陶姨娘以下犯上污蔑辱骂女儿。” “您听听,陶姨娘说的像话吗?” 就是她构陷冯婆子了,那怎么了! 汝阳伯眉宇间尽是烦躁与不耐,他用力地按揉着眉心,沉声喝道“都闭嘴。” “陶氏,那冯婆子该怎么处理!” 陶姨娘垂首“听大小姐的。” “我听陶姨娘的。”顾荣勾唇轻笑。 冯婆子是陶姨娘养的咬人的疯狗,她这人知情识趣,不行越俎代庖之举。 陶姨娘咬咬牙“发卖了吧。” 顾荣阴阳怪气“陶姨娘仁慈。” 转而面向汝阳伯,言辞恳切道“父亲,治家之道,贵在赏善罚恶,恩威并施,宽严有度,方能家和万事兴。” “陶姨娘宅心仁厚,实乃家族之福,然威严稍欠,恐难以震慑宵小。” “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长此以往,府中仆从难免心生懈怠,甚至滋生祸端。”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陶姨娘已倾尽全力,在其位谋其政,实乃不易。” “毕竟,身为外室,她只需温柔以待父亲,无需涉足家族繁杂事务与人际纠葛。” “父亲,您当真不考虑下明媒正娶一续弦吗?” “如此一来,不仅能后宅安稳,更有可能得陛下青睐,委以重任,光耀门楣。” 汝阳伯又一次不可避免的心动了。 陶姨娘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伯爷,大小姐,妾是顾念扶景的心情,欲在此事上稍作宽容,网开一面。” 扶景。 顾扶景。 是汝阳伯和陶姨娘的儿子。 年方十二。 汝阳伯将陶姨娘抬回府后,顾扶景就取代了顾知的地位,摇身一变成了汝阳伯府的大公子。 于汝阳伯而言,顾扶景体魄强健、少有才名;顾知体弱多病、缠绵病榻。 如何选,并不难抉择。 所以,汝阳伯不遗余力的扶持培养顾扶景的同时,也将顾知忽略的彻底。 “扶景弟弟?”顾荣挑眉失笑,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这话说的,难道冯婆子才是扶景弟弟的生母?” “要不然,又怎会因冯婆子怨怪父亲迁怒陶姨娘?” “还是说,在陶姨娘眼里,扶景弟弟是受私情裹胁,受小厮左右,是非不分之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慈母多败儿,父亲对扶景弟弟寄予厚望,陶姨娘万不能妇人之仁断送了扶景弟弟的前程。” 陶姨娘面对此景,竟感到一阵无力,难以招架,只能沉默以对。 她内心满是不解,仅仅是一次佛宁寺之行,为何能让顾荣宛若醍醐灌顶脱胎换骨,蜕变得如此彻底。 往昔的顾荣,虽也擅牙尖嘴利。 但那不过是空有其表的锋利,如同无的放矢的箭矢。 看似凶猛,实则一击即溃,不过是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罢了。 而今,纸老虎骤然有了骨架,生了血肉,长了利爪,呈猛虎下山之势,要将挡在路上的人撕碎。 陶姨娘不由得越发警惕。 顾荣:不是去了趟佛宁寺,是沧海桑田又一世。 下嫁裴叙卿,为裴叙卿铺路的日子不是白过的。 一听顾荣言及顾扶景,汝阳伯瞬间上心。 “陶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冯婆子偷盗,有此家风家教,其孙儿也不见得品性端正,不宜留在扶景身边,一并发落了。” “荣荣话说的耿直,但在理。赏罚不明,乱象不远矣。” 陶姨娘暗恨,面上分毫不显。 “既是偷盗,那便打断冯婆子的手脚撵出府去。” “大小姐,可满意了?” 顾荣闻言,不禁惊呼“这么严重?” “我还以为按律笞五十即可呢。” “不过,陶姨娘有惩治恶奴,遏制偷盗风气,以儆效尤之心,严厉就严厉些吧。” “我就不讨嫌地充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至于满意吗? 自然是满意的。 陶姨娘:活菩萨? 活阎王还差不多! 伴随着冯婆子的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顾荣搭着青棠的手背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霓裳阁。” “好嘞。”费老伯乐呵呵应下。 巳时六刻,一辆又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堵在霓裳阁外的长街上。 几乎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汝阳伯府的马车只得停靠在街角。 “大小姐怕是要在霓裳阁耽搁甚久,无需在此干等着。” “马车食盒里备了些吃食,费伯,你不妨驾车返回家中,与妻儿老小一同用。” 青棠妥当的嘱咐着。 费伯眼睛笑眯眯的,很是慈祥。 “那老奴何时来接大小姐?” “申时末。” 当顾荣自霓裳阁后门悄然步出之际,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清瘦小郎君。 持扇轻摇,半遮芙蓉面,眉眼俊秀,俨然是位翩翩公子。 青棠身着一袭小厮的装扮,内心半是局促不安,半是跃跃欲试的激动。 “大……”他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改口道:“大公子。” “大公子为何突然想起去茶楼听书?” "啪"的一声脆响,顾荣悠然地合拢了他的折扇,轻摇着头道:"非也,非也。" “不是听书,是给饔飧不继的说书先生送份一日暴富的大礼。” “青棠,丹朱死了,但裴叙卿还活着。” “他若能安然入梦,无所忧虑,我则必将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青棠闻弦音而知雅意“大公子想看裴叙卿身败名裂?” 顾荣微微颔首,目光中是深邃的决意 她要裴叙卿夜夜无眠,日日憔悴。 茶楼。 一枝春。 顾荣折扇遮面斜倚在门框上,只见高台上,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说书先生手持醒木,声音感情充沛,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抑扬顿挫间,将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 “就他了!“ 听罢一则故事,顾荣下定了决心。 好的说书先生能令她粗制滥造的话本子增色。 顾荣从袖子里掏出连夜写好的话本。 一手银票,一手话本子,递了过去。 “小侯爷。” 第15章 钓成翘嘴了 蔼蔼春风,拂面扫发而过。 掠过谢灼的发带,飘逸若嫩柳。 修长笔直的指尖,划过朱漆雕栏。 谢灼的眉微微蹙着,凭栏而立,目光低垂俯瞰着一街之隔,折扇别于腰间的清瘦少年。 身姿挺拔,张扬又不羁。 不甚高明的女扮男装。 不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捻银票。 看得出来,的确是不差钱的主儿。 手指轻颤,想起了荷包中的银票。 “小侯爷。” 宴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谢灼抽回视线,转身回眸。 “梨花白玉酥,如意牛乳糕买好了。” 宴寻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糕点盒。 谢灼颔首,眼神平静淡漠,薄唇轻启,声音清冽而沉稳“不着急回长公主府,此间春茶,茶汤透亮,入口即甜,回甘立起,再饮一盏吧。” 宴寻一怔,顿起狐疑。 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还会缺上等好茶? 宴寻敛起心中疑虑,见谢灼倚窗坐着,茶香幽幽。 春风偶尔穿窗而过,扬起发带,少年意气。 朦胧水气,又为这份少年意气添了几分慵懒。 神色淡漠,姿态优雅而矜贵。 似乎真的是心念所至,对此间春茶生万千欢喜。 于是,宴寻掀起衣摆,对面而坐。 双手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拂去浮沫。 轻抿一口,心道平平无奇。 与贞隆帝赐下的贡茶相比,毫无可取之处。 难道,小侯爷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尝尝清粥小菜? 越想,宴寻越觉得可能。 谢灼的目光如无所依的风,看着一街之隔的少年郎身影消失,忽然启唇,蓦地问道“宴寻,” “你听过说书先生说书吗?” 宴寻不明所以“听过。”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探头朝楼下看去。 古朴的牌匾上,一枝春三字映入眼帘。 宴寻心中闪过了然“小侯爷要去听听吗?” 谢灼摩挲着渐渐冷却茶盏“也好。” “那便去听听吧。” 话音落下,谢灼起身,留给宴寻一个背影。 宴寻挠挠头。 啧,小侯爷之意不在茶啊。 宴寻拎起糕点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 一折扇,一醒木。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 一枝春的大堂里,谢灼支颐而坐,听着白发说书人慷慨激昂地讲述着扣人心弦的故事。 花魁娘子心比天高攀龙附凤。 落魄书生贼眉鼠眼心术不正。 佛门清净地,落魄书生歪心斜意。 她是与落魄书生有仇吗? 谢灼暗暗在心中想着。 还是说,说书先生口中的落魄书生就是佛宁寺下药的罪魁祸首? 谢灼身侧的宴寻,越听越觉得故事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裴叙卿的生母不就是心比天高的花魁? 佛门清净地歪心斜意不就是在说裴叙卿偷鸡不成倒失把米? 这故事,不会就是出自汝阳伯府的顾大小姐之手吧? 宴寻眸光闪了闪,视线不由得在谢灼身上徘徊游移,似乎在仔细审视,又似在探寻着什么。 意外? “宴寻,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甚妙。” 源于现实,高于现实。 毕竟,他亲眼目睹了顾荣的杀伐果断步步为营。 “我亦觉如此。” 在宴寻的瞠目结舌下,谢灼缓缓起身朝着高台走去。 “老先生,此故事甚合晚辈心意。” “敢问老先生能否割爱,将手稿卖于晚辈。” 谢灼垂首,双手奉上银铤。 眼神被案桌上那肆意挥洒、几近狂野不羁的笔迹所吸引。 不似寻常女子清秀整齐的簪花小楷。 反倒字如其人,飞扬跋扈感扑面而来。 发须皆白的说书人:!!! 他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短短半个时辰,又是银票又是银铤。 财神爷终于想起他这个忠实而虔诚的信徒了吗? “可以,可以。”说书人将手稿递了过去,接过银铤,忍不住咬了咬。 “老先生,手稿主人可有什么忌讳和特殊要求?”谢灼淡淡问道。 说书人掂量着银铤,乐呵呵道“他的要求倒也不难,只是希望我能连续半个月,只讲述这一则故事。” 谢灼敛眉“还望老先生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 宴寻已经看傻眼了。 他很怀疑他错过了什么。 直觉告诉他,小侯爷对手稿之主心知肚明。 那小侯爷知道顾荣的身份了吗? 刹那间,宴寻只觉薄衫侵冷意,心沉如暗铁。 宴寻跟着谢灼,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走出一枝春。 似有千言万语,偏又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直接问小侯爷是不是被一面之缘的顾荣钓成翘嘴了? 那可是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嫡长女啊。 上京城官宦勋爵之家,提起顾荣,就没有不摇头的。 不仁、不孝、不悌、狠辣。 要是放在佛书里,不是被度化,就是被超渡! 但想起顾荣那张脸以及行事作风,宴寻又觉得小侯爷乱了心神不是不能理解。 小侯爷的日子过的就像是冬日的阳光。 亮的晃眼,却没有温度。 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平淡如水寡淡无味。 顾荣呢。 是开在严冬的一品红。 硕大深红的叶,是冬日里的炉火。 炙热,燃烧。 他曾听人说起过,一品红于厌倦漫长严冬的人而言,如沙漠旅人遇绿洲。 在劫难逃。 绚烂荼蘼,是顾荣灔丽的容颜,也是顾荣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 所以,是顾荣这片猝不及防绽放的一品红,让小侯爷的清正淡漠如寒霜冬雪的心乱了吗? 可,一品红不只会在小侯爷的冬日盛开。 亦不会只停留在小侯爷的一方天地。 那阴险小人裴叙卿不就对顾荣志在必得吗? 宴寻一声又一声地叹气。 把小侯爷钓成翘嘴也无用啊。 贞隆帝和长公主都不会允许小侯爷娶日渐没落的汝阳伯府小姐为妻。 更莫说,还是声名狼藉,世家大族避之唯恐不及、人人谈之色变的顾荣。 要不,把小侯爷翘起来的嘴缝起来吧。 宴寻的叹息,此起彼伏,仿佛无休止的细雨,悄然无声地笼罩在谢灼头顶。 “宴寻,护卫我左右便这般痛苦吗?” “不如你与丞昇换换?” 第16章 何谈心悦 宴寻回神,苦哈哈道“不痛苦。” 心苦,也命苦。 长公主那里,是不是得替小侯爷瞒着。 但东窗事发之日,就是他宴寻被剥皮抽筋之时。 “小侯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灼轻飘飘道“讲。” “小侯爷。”宴寻硬着头皮“佛宁寺禅房,当真没有低鬓钗落,春意融融吗?” 谢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心跳之声仿佛瞬间紊乱,在胸膛中狂乱地跳跃着。 钗有落吗? 落了吧。 珠钗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着,冰冰凉凉划过他的喉间。 仿佛冬日里初雪落在面颊,轻拂肌肤。 有春意融融吗? 谢灼扪心自问。 大抵也是有的吧。 但绝不是宴寻理解的低鬓钗落,春日融融。 “宴寻,休得胡言。” “女子清白、名节不可辱。” “清火丸是有数的。” 闻言,宴寻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越发心惊肉跳。 是啊。 他负责给小侯爷随身携带的玉瓶随时添药丸,最是清楚清火丸的数量。 中迷情药的是顾荣,清火丸却少了两粒。 这! 这说明小侯爷情动了。 晴天霹雳! 平地风波! 如此重要的细节,他竟然无知地忽略了! 佛宁寺的禅房里,盛开的一品红终是点燃了清冷凛冽的寒冬。 宴寻咽了口口水,声音略显紧张地断断续续说道“小侯爷,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对禅房艳遇的姑娘是何看法?” “克己复礼。”谢灼觑了宴寻一眼,死水微澜的声音染上了厉色“宴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一再旁敲侧击,一再费心试探。” 宴寻:当然是担心小侯爷这颗大白菜被顾荣拱了啊。 “你查明了她的家世身份?” “你忌惮她的性情手段?” “你不愿我与她有纠葛?” 谢灼抬眼看向宴寻,四目相对,一连三问。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分外肯定。 宴寻心虚的挪开视线,心中止不住哀嚎,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有胆子敢在小侯爷面前自作聪明。 “小侯爷知道她不是好人?” “何为好,何为坏?”谢灼攒眉蹙额。 “她滥杀无辜了?” “还是……” 谢灼还未说完,宴寻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灼:…… “确定无辜。” 宴寻点头又摇头。 硬生生被迷情药药性憋死的丹朱不无辜。 至于汝阳伯府死在顾荣手中的仆妇奴婢是否无辜,他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中,汝阳伯府的大小姐顾荣又是亲自持刀砍杀下人,又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下令杖毙十数人。 其中内情,他不甚清楚。 但汝阳伯府的的确确抬出了十余具裹着草席的尸体。 那一年,顾荣年方十二。 “宴寻,倘若未知事情的全貌,便不应轻率地评判是非,更不应急于下定论。” 谢灼记得,女子扑他入禅房时,问他可有婚约在身,是否有心上人。 这说明,她有底线。 在那女子捻着一沓儿银票求他帮帮她时,他就知道,她或许不是世人所欣赏的温婉贞静体贴柔顺,但绝不是卑劣无耻丧尽天良。 中烈性迷情药都知道礼貌询问、银票利诱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谢灼一本正经地想着。 宴寻:小侯爷的心都偏的没边了。 顾荣指不定已经把小侯爷抛在九霄云外了。 “小侯爷心悦她吗?” “一面之缘,何谈心悦。” “你可还有问题?”谢灼挑眉。 无形的威势倾泻而出,宴寻恹恹地应下。 “既没有问题,那便将手稿上的故事重新抄录,交给书局印刷成册,薄利多销,让这佳话得以广泛流传。” 宴寻:??? 这叫何谈心悦? 他读书少,别骗他! 谢灼平静淡然“故事写得好,噱头十足,节奏紧凑,高潮迭起,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却又不拗口晦涩,难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仅凭一枝春的说书先生扬不起一场吹遍上京的风。 宴寻抿抿唇“小侯爷,您有所不知。” “故事里心比天高的花魁娘子攀的是永宁侯。” “永宁侯简在帝心,永宁侯夫人年少时曾是长公主的伴读,如此将永宁侯的隐秘之事大肆宣扬,怕是不妥,恐将引发不必要的风波与猜测。” 谢灼答非所问“所以,落魄书生是永宁侯的儿子?” “永宁侯不认。”宴寻纠正。 “世人皆知,永宁侯夫妇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不纳二色,又怎会……” 谢灼打断了宴寻的话,问的清醒又理智“若真的情深如许,又为何在大婚前夕去万春楼与花魁娘子寻欢作乐?” 他虽不知与心上人成婚是何等心情,但他知道,但凡守礼有良心之人,都不会在大婚前夕眠花宿柳,与花魁娘子推杯换盏对饮大醉。 宴寻闻言,不由得一愣,瞬间感到无言以对,竟一时语塞。 片刻后才道“小侯爷,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年的事情,永宁侯讳莫如深。” 谢灼晃了晃手稿“洋洋洒洒八千余字,寥寥数十字提及花魁娘子心心念念的攀附之人,若永宁侯硬要对号入座……” “是永宁侯做贼心虚!”宴寻掷地有声的补充。 谢灼“有理。” “你去吧,糕点盒给我。” 谢灼踩着矮凳上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捏了捏眉心,闭目养神。 不得永宁侯承认的儿子,算计之人十之八九也是官宦之女。 他何尝看不出宴寻在故意隐藏那女子的身份。 罢了。 他无娶妻之心,萍水相逢,再不相见,各安天命便好。 至于今日相助,就当是激浊扬清了。 …… 四方书局。 宴寻与顾荣不期而遇。 顾荣秀眉微蹙,不着痕迹的瞥了宴寻一眼又一眼。 眼熟。 甚是眼熟。 眉眼间略有几分佛宁寺男菩萨下属的感觉。 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又像。 奇怪! 顾荣心中的疑惑犹如潮水般涌动,一发不可收拾。 宴寻心里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顾荣! 女扮男装! 确认了,小侯爷就是在看到了顾荣才会那般反常。 顾荣周身,尚萦绕着一缕尚未完全消散的熏香气息。 那是一枝春的特调的香味。 第17章 心软的女财神 宴寻目光下移,视线落在桌沿密密麻麻满是字的纸上。 只是,这字迹与小侯爷交给他的那份截然不同。 一笔一划,一板一眼,方方正正,无半点潦草之态。 暗啧一声,小侯爷自作多情了。 一枝春,不是顾荣的唯一选择。 也对,顾荣才不是时时刻刻需要人遮风挡雨的性子。 不过,真真是看不出来,凶神恶煞之名在外的顾荣竟对各种字体信手拈来,且还能形神兼备,令他眼前一亮。 这种惊喜,好比是废墟里开出了花,烂泥里掏出了金。 宴寻将手稿往袖子里塞了塞,藏的严严实实。 顾荣轻摇折扇,压低嗓音,试探着“这位兄台好生面熟,似是在下的一位故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听起来略显低沉沙哑。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道“阁下找我套近乎的方式与女扮男装的手艺同样拙劣。” 他的易容术师从隐世高人,又岂会被轻而易举看破。 宴寻自信的很。 稍作停顿,继续道“我不吃这套,阁下莫要白费心思了。” 小侯爷不争气,他定要连小侯爷那口气也争了。 顾荣一收折扇,心下觉着好笑“兄台的自信与兄台的脸一样大。” 宴寻:!!! 有眼无珠! 脸大?你全家才脸大! 他是小侯爷身边最俊俏的侍卫! 除了丞昇能勉勉强强跟他相提并论。 “阁下的心眼与阁下的发丝一样多一样黑。”宴寻反唇相讥。 “多谢兄台夸奖。”顾荣笑靥如花。 “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 “告辞。” 男菩萨的下属对她没这么明显的排斥抵触。 宴寻:你确定? 顾荣掏出一张银票,叠在纸张上,一同递给了四方书局的掌柜。 宴寻余光不经意瞥到银票面额,眼睛唰的瞪大了。 一千两! 大乾,为方便交易和征税,官府发行银票。 他看出来了,一千两是银票的最大面额,不是顾荣略微出手的极限。 大长公主府和永宁侯府不缺金银,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在四方书局狂撒千两。 或许,不止四方书局。 一枝春的说书老先生,恐怕在遇到心软的女财神后,实现一日暴富的美梦了。 离开地方书局,顾荣还会去旁的地方。 届时,抬抬手又是千百两, 为了算计区区娼妓之子裴叙卿,值得吗? 败家! 败家! 自己手头紧固然心痛,但眼睁睁与银票擦肩而过更令人揪心。 宴寻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脸上挂着浅一分敷衍浓一分谄媚的笑,拱手作揖“这位兄台好生面熟,莫不是鄙人故交?” “即便不是故交,相逢即是有缘。” 顾荣错愕,朱唇微微张开。 青棠上前,叉腰挡在顾荣身前,怒瞪着宴寻。 近来,大小姐走的什么背运,遇到的男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不是登徒子就是财迷鬼。 宴寻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小厮打扮的青棠。 想起来了,冲起来像个炮仗的小丫鬟,力气大的惊人。 一手按着千两银票,狭长的眉毛上扬。 “有缘人,谈笔生意吗?” 顾荣抬眼“谈何生意?” 宴寻笑了笑“有缘人痛快。” “鄙人与上京各大书局的掌柜皆有私交,有鄙人出马,保证三日内,故事传遍上京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府邸后院。”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鄙人与兄台一见如故,给兄台诚心价。” “童叟无欺!” 嗯,就欺顾荣。 宴寻伸出了两根手指。 既能完成小侯爷的吩咐,还能发家致富。 一举两得! “两万两?”顾荣云淡风轻。 宴寻手指颤了颤,默默咽了口口水。 跟在小侯爷身边见的世面算什么世面! 这才是真正的大场面! 两万两!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打算开价两千两。 在宴寻一脸犹如被雷劈过的注视下,顾荣继续道“可以。” “若我猜的不错,兄台是四方书局真正的东家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笔生意,做了!” 她看的分明,自从对方开始说话,四方书局明面上的掌柜就习惯性的垂首躬身。 话音落下,顾荣将袍袖、玉带、荷包里所有的银票递了过去。 宴寻看得目瞪口呆。 真有人随身携带两万银票出府上街。 长见识了! 以前的他是观天的井蛙、是自大的夜郎。 “静候兄台佳音。” “若兄台携款而逃,休要怪我对四方书局下手。” 宴寻接过沉甸甸的银票,飘飘乎不知今夕是何夕。 两万两,买凶杀人都够杀裴叙卿好几次了! “兄台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鄙人定然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办不好,提头来见。” 顾荣眉心跳了跳。 草莽气足的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告辞。” 顾荣拱拱手,转身离去。 “公子,若那个见钱眼开的财迷鬼骗您,该如何是好?” 青棠忧心忡忡问道。 “骗就骗了,他只是骗本公子的钱,又不是骗本公子的命。”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骗子呢。” “可两万两也太多了。” “多吗?不多。” 汝阳伯府不知暗度陈仓了江南荣氏多少个两万两! 她得创造个机会,清查母亲的嫁妆。 汝阳伯和陶氏吞下去的,要么吐出来,要么尝尝名声反噬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越是挑衅陶氏激其失态,陶氏就越是坐不住。 陶氏慌不择路出手,她才能借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顾荣的声音幽幽飘来。 宴寻循声望去,只觉得上京有名的恶女金光闪闪。 银票的威力,恐怖如斯。 顾荣和青棠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变成黑点。 宴寻收回视线“马掌柜,主子的意思是,印刷成册,薄利多销,务必人人耳熟能详。” 四方书局马掌柜悚然“宴公子,是主子的吩咐?” 宴寻颔首,从袖子里掏出重新抄录好的稿子,拍在案桌上“你比对一下内容,真假自明。” 旋即,又晃了晃那张字迹四方规整的手稿“这份,我带走了。” “多上些心。” 马掌柜不敢有任何异议。 二十张银票揣在身,宴寻觉得他能跟太阳肩并肩。 什么恶女。 分明是心软的女财神! 第18章 冤大头 长公主府。 “儿子给母亲请安。” 谢灼将手中的糕点盒子轻轻递给了一旁侍奉的女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长公主驻颜有术,云鬓轻挽,花容月貌,雍容华贵。 衣裙绣工繁复而精致,大朵大朵的金线祥云与瑞鸟交相辉映,栩栩如生。 一颗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宝石巧妙地镶嵌于鸟雀的眼眸之处。 更显奢华。 长公主一见谢灼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心下幽幽叹息。 五载了。 谢灼下山五载了。 却还是这样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仿佛十年佛寺禅修,真真成了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殿下,小侯爷给您带了桂福斋的梨花白玉酥,如意牛乳糕。” “都是您近来最爱吃的。” 听着女使蕴着惊喜的话语,长公主心不由得软了软。 清冷就清冷些吧。 总归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 “走近些,让母亲瞧瞧。” “半月未见,吾儿又瘦了。” “日后代天子祈福的清苦差事,你莫接了。” 谢灼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 神经绷的很紧,身体崩的很直。 “母亲,陛下旨意,无不应之理。” 有高僧批命在前,又有大乾的十年国泰民安,陛下执拗的笃定他的祈福可通神明。 所以,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他并未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反而觉得荒唐又可笑。 大乾这十余年的国泰民安,非他于佛寺寄养之故,乃是他的父亲、无数的将士马革裹尸血洒疆场,收回失地之余,将北胡打的仓皇逃窜,退出漠南,轻易不敢轻易侵犯大乾的边境。 哪里是他的功劳啊。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无碍,下次由本宫出面替你拒了。” 长公主抬手,轻抚着谢灼仅用一根发带束起的墨发。 “母亲,母亲。” “灼哥哥来了吗?” 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响起,下一瞬,梳着垂鬟分肖髻,一袭碧色长裙的娇俏少女提着裙摆,小跑着入内。 许是因跑的急,气息微喘,双颊绯红。 “乐安见过母亲,灼哥哥。” 在看到谢灼时,乐安县主的眼睛亮了亮。 福了福身,便一派天真的捻起谢灼的袖子,轻轻晃着“乐安很喜欢灼哥哥折的垂丝海棠。” 谢灼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后退一步,避开乐安县主的拉扯,目露不解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满眼慈爱,不欲解释。 只是笑着打量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灼儿就不必说了,家世尊贵,清隽出尘,雅正俊美,无不良嗜好,更无妾室通房。 而乐安是她亲自养大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又孝顺乖巧,伶俐懂事,是难得的妻子之选。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垂眸,原原本本道来“儿子听闻母亲素爱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便吩咐宴寻折了几枝送至长公主府,供母亲赏玩,略尽孝心,。” “若母亲不喜,儿子以后便不再自作主张。” 若忽略了谢灼声音里的冷意和疏离,只会觉得这样的声音清冽干净,好似清泉流淌于山涧。 但很显然,无论是长公主还是乐安县主都无法无视。 乐安县主绕着手指,眼尾微红,怯生生的看着谢灼“灼哥哥,是我太喜欢了,所以才斗胆撒娇痴缠着母亲将垂丝海棠送予我。” “灼哥哥,你莫生气了。” “近日,我新得了一卷古画,是前朝蕙明法师绘制,送给灼哥哥赔罪,可好?” 谢灼神色淡淡,声音还是清凌凌的“并未动怒,只是在客观的解释清楚。” “我赠予母亲垂丝海棠,那花便已成为母亲之物,母亲自然有权决定它的去向,无论是保留还是转赠他人。” “乐安,你我同为兄妹,你应当唤我为兄长或是哥哥,而非那听起来不伦不类的‘灼哥哥’。这称呼,于礼不合。” “我知母亲疼你纵你,但该学的规矩礼仪还是要学的,以免贻笑大方。” 乐安县主的脸庞渐渐染上了红晕,泪水在眼眶里闪烁。 长公主的心沉了沉。 在她心里,乐安处处都好。 可偏偏灼儿一直不假辞色,冷冷淡淡。 “灼儿,乐安未上族谱玉碟,唤你一声灼哥哥也无可指摘。” “她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母亲。”谢灼作揖“儿子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先行离开了。” 乐安对他的心意? 咒他为什么不早死的心意吗? 五年前的乐安,远不如而今沉得住气。 “灼儿!” 长公主不满厉喝。 谢灼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母亲,儿子身上还承袭着忠勇侯府的爵位,不能堕了父辈的荣光。” 渐渐的,留给长公主一个清瘦的背影。 长公主不明白,她忍痛将谢灼寄养在佛寺,也是为了谢灼好,谢灼怎就竖起了一道高墙,将她隔绝在外。 入长公主府,行那例行请安之礼,却如同过客匆匆,连一口茶水都未曾沾唇,便决然离去 “母亲,是乐安不好,惹灼哥哥生气了。”乐安曲膝俯在长公主的膝头,自责内疚道。 长公主叹了口气“不怪你。” 灼儿是在怨她。 怨她十年的冷漠,怨她强点鸳鸯谱。 若灼儿实在不喜乐安,她…… 她还是如陛下所言,办一场赏花宴,邀上京才貌双全的贵女赴宴。 乐安县主,眼睫颤了颤,温温柔柔的哄长公主展颜。 另一边,离开长公主府的谢灼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他可能是病了。 五年了,他仍没有学会如何重新接纳记忆里的旧人。 如坚冰覆盖下,沉在河底的巨石。 “回府吧。” 直到此刻,一夜未眠的困倦才汹涌袭来。 谢灼微阖着眼睛,揉按着针扎似刺痛的鬓角。 此时,谢灼还不知宴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两万两!” 饶是谢灼的心境八风不动,这一刻仍有些惊愕。 宴寻将整整齐齐的二十张银票摆在了谢灼面前“小侯爷,您自下山以来,年复一年接济优抚当年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手头紧着呢。” “与其让她做别人的冤大头,不如咱们赚了这笔钱。” “互惠互利。” “反正您对她有救命之恩。” 第19章 跳梁小丑 冤大头? 谢灼眼神晦涩复杂的觑了宴寻一眼。 又看了眼面前整整齐齐的两万两银票。 在佛宁寺,扑倒他时,塞给他的卖身钱尚且不曾有两万两。 推波助澜报复裴叙卿却一掷千金。 是他不值两万两,还是他不如裴叙卿。 越看桌角的银票,谢灼的心情越唏嘘。 他才是冤大头! “小侯爷?” 见谢灼久久不语,宴寻心里直打鼓。 难不成小侯爷已经见不得他占女财神的便宜了? 还真是男生外向啊。 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跟女财神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替女财神省钱了。 “属下还回去?”谢灼忐忑试探着。 谢灼薄唇轻启,清冽咧感慨“裴叙卿可真值钱啊。” 宴寻茫然又愕然。 他怎么觉得小侯爷的话酸溜溜的。 错觉吗? 定是错觉! 裴叙卿什么玩意儿,能令他家光风霁月的清正君子妒忌。 宴寻努力说服自己,默默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 “是挺值钱的。” “依属下之见,她想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言外之意,或许她以后仍有机会与出手阔绰的女财神谈生意。 谢灼眼睫轻颤“放下银票,出去吧。” 宴寻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跃跃欲试道“属下仅凭三言两语,便让那女财神心甘情愿地为属下慷慨解囊,献上了两万两白银,小侯爷不嘉奖一二吗?” “她是为裴叙卿。”谢灼一针见血地戳穿。 女财神? 倒是好听。 旋即,伸手拿下博古架上的雕花木匣,打开盖子。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白花花的银铤。 “好事成双,选两块。” “以示嘉奖。” 宴寻又一次华丽丽的双眼冒光。 若论视觉震撼力,成沓的银票远比不上成箱的银铤。 宴寻的指尖在一块块银铤上划过,口中振振有词“小侯爷,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前人造词时是好事成廿。” “只不过传着传着,就产生了误差。” 谢灼随手拨出两块银铤,“啪”的一声阖上木匣,长眉微凝,疑惑道“宴寻,我依稀记得,你昔日之态,分明是将金银视为过眼云烟,不屑一顾。” “整日拍着腰间长刀,高呼金银于你如浮云,千金散尽还复来。” “浮云于我如命根。”宴寻小心翼翼的揣起银铤,一本正经。 “那是年少无知,不知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倚斜桥的芸娘子新酿出了一种烈而不涩,甘且回味的酒,取名江湖醉。” “小侯爷,您继续忙,属下去也。” 宴寻脚下生风,话音尚未完全落地,人已消失不见。 谢灼失笑。 宴寻嗜酒,却生来千杯不醉从不耽事。 视线下移,二十张千两面额的银票再一次映入眼帘,轻叹一声,拿下另一个木匣,整齐叠放其中。 正如宴寻所说,他是个捉襟见肘的小侯爷。 两面之缘,佛宁寺邂逅的女子已撒了三万两。 裴叙卿是个眼光好的。 谢灼唇角的笑意加深,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悸动。 片刻后,有老仆轻叩门扉。 “小侯爷,老夫人有请。” 谢灼不禁皱眉。 这个时辰? 是向蓉月过府了吗? 母亲膝下有乐安县主,祖母手中也有向蓉月。 向蓉月唤祖母一声姨姥姥,唤他一声表哥。 向蓉月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一介孤女。 母亲想撮合他和乐安县主,祖母则是希望他能在后院为向蓉月留一席之地。 母亲觉向蓉月不祥,更怕向蓉月在祖母的扶持下生出与乐安县主争抢的心思,因而以向蓉月孤辰寡宿六亲缘浅为由,断不认同祖母的想法。 不论是乐安县主还是向蓉月,他皆无意。 但母亲和祖母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是向姑娘入府了吗?” “表姑娘亲手为老夫人和小侯爷裁剪缝制了衣袍,老夫人请小侯爷前去道谢。” 谢灼捏着眉心,冷声道“不必。” “本侯的四时衣裳,一应由宫中织室、长公主府绣娘负责,无需向姑娘劳心劳力。” “本侯还有公务处理,若无要事,莫要打扰。” …… 顾荣堂而皇之地回到霓裳阁换回女装。 “这件。” “这件。” “还有这件。” “照着本小姐的尺寸各做两套。” 跟在顾荣身后的女伙计,连连颔首,满面笑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贵客放心,霓裳阁不敢说是上京最好的布店,但也是数一数二的,裁缝和绣娘的手艺精湛,堪称一绝。” “定会按照贵客的吩咐,让贵客满意。” 顾荣颔首,又指了几套稚童的袍服,报了尺寸,选了布料。 “长姐。”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长姐。” 温柔中染着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若不回眸,只听声音,宛若夕阳投射江面,镜影沉璧波光粼粼。 半江瑟瑟半江红。 顾荣脸上笑意散尽。 此时,青棠已福身向来人见礼。 “陶姨娘好。” “二小姐好。” 顾荣轻嗤一声,将定金交到女伙计手中,不慌不忙转身“陶姨娘好兴致。” “隅中,陶姨娘才亲自下令命人打断一心效忠您的冯婆子的手脚,将人撵出府去。不过两个时辰,竟似无事人一般。” “若我没记错的话,冯婆子跟了陶姨娘五年了吧。” “陶姨娘,扶曦妹妹,慢慢选。” “长姐。”顾扶曦盈盈一笑“冯婆子摸进你院中行盗窃之事,即便是府里老人,母亲身为伯府主母,掌中馈理家事,亦不能有失偏颇。” “扶曦见长姐挑选完了,能否替扶曦参详一二。长姐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扶曦相信长姐。” 说话间,顾扶曦就挽上了顾荣一侧手臂。 陶姨娘顺势慈爱一笑,熟稔又亲切道“荣荣,若早知你要来霓裳阁……” “陶姨娘就不来了吗?”顾荣眨巴着眼睛,问得无辜又诚恳。 她不仅会掀桌,也是会装腔作势的。 陶姨娘的笑容滞了滞“荣荣,母亲的意思是,若早知你要来霓裳阁,就让扶曦与你一道来了。” “母亲就留在家中照看伯爷了。” “你是不知,你走之后,伯爷怒火攻心,险些气晕。” 陶姨娘字字句句皆在顾荣的雷点蹦哒。 母亲? 荣荣? 顾荣心中不禁冷笑。 第20章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陶姨娘是想激怒她,她清楚的很。 最好能在激怒她的同时,让她本就狼藉的名声再臭不可闻些。 但陶姨娘忘了,烂名声和再烂一些没有太大区别。 坏人做一件好事叫立地成佛,好人做一件坏事叫原形毕露。 善人回头就是恶,恶人回头就是善。 换个角度想,她甚嚣尘上的恶名,怎么不算是机遇呢。 “呀!”顾荣惊呼一声“是父亲发现陶姨娘早膳奢靡铺张,动辄数百上千两的事情了吗?” “陶姨娘,按理说晚辈不应理论长者是非,但早膳用三条螭霖鱼来炖汤,终究过度奢侈。” “二十余年前,汝阳伯府一度败落,父亲也因此历经了诸多艰辛。他如今见不得您如此挥霍浪费也情有可原,你万不该与父亲置气。” “哎,罢了,我是父亲的长女,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既知父亲气病,理应去父亲病榻前侍疾。” 真真假假就是真。 虚虚实实就是实。 这番话即便传到御史耳中,她也是不虚的。 顾荣捻起帕子,装模作样地拭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满脸歉疚“扶曦妹妹,长姐怕是不能替你掌眼了。” 嗯,不能掌眼,能掌掴。 陶姨娘和顾扶曦要不要? “陶姨娘,扶曦妹妹,你们慢慢选。” “选好后,可以如以往那般记在荣氏商行名下。” 顾荣抬高声音,贴心提醒。 刹那间,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声,飘在陶姨娘耳中,好似置身于刑场之中被一刀刀凌迟。 偏偏她无从反击! 伯府豪爽采买螭霖鱼是事实,她曾经还凭此在一众贵夫人洋洋得意。 顾荣! 不,她压制了顾荣五载! 绝不能放任顾荣扭转局势。 “长姐。”顾扶曦仰起小脸,柔柔弱弱地开口“不怪母亲,是扶曦之过。” “扶曦自幼体弱,母亲偶然得知螭霖鱼于扶曦病症有奇效,关心则乱,终归是一片慈母之心。” 顾荣挑眉,不接招“扶曦妹妹,长姐忧心父亲病情,见你如此冷静且言之有物,实令我自愧不如。“ “长姐就先回府侍疾了。” 真正体弱的人是小知,不是顾扶曦。 顾荣抽出手臂“青棠,回府。” 临走前,仍不忘嚎上一声“我已经失去母亲了,绝不能再失去父亲。” 陶姨娘:…… 顾扶曦:…… 有顾荣那么一番声情并茂的话在前,陶姨娘和顾扶曦脸皮再厚,也做不到面不改色心安理得的继续挑选衣袍。 冠冕堂皇又苍白无力地辩解补救几句后,陶姨娘拉着顾扶曦落荒而逃。 “外室扶正骤然得势小人乍富,真真是笑死人。” “早膳三条螭霖鱼,还真敢补啊。” “补来补去,还不是晕死过去了?” 霓裳阁的客人,非富即贵。 陶氏一走,三三两两的妇人摇头嗤笑。 “是个有手段的,能把汝阳伯迷的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 “什么有没有手段,本夫人不关心,本夫人只在意汝阳伯府的家底儿竟厚实至此吗?” 这次捻着帕子开口的,务实的很。 “你们忘了?汝阳伯的元妻可是江南荣氏啊,想当年,荣氏千金风光大嫁于汝阳伯之际,那场面何其壮观。真真是十里红妆绵延不绝,田宅、金银、铺面、商号、玉石、古画,羡煞旁人。” 这位是十余年前那场浩大婚事的见证者。 “那荣氏尚有子女在世,汝阳伯不至于动荣氏的嫁妆吧。” “谁知道呢。” “不是都说荣氏留下的小公子母胎带疾,活不过成年?顾荣又是女儿身,汝阳伯和那外室能眼睁睁将泼天富贵拱手让人?” “可上京人尽皆知,那顾荣忤逆不孝,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就对待仆从如同草芥,肆意打杀仆从,是个实打实的不孝女。那陶氏最是仁慈大度,待顾荣姐弟视如己出。” “咦,后院这潭水深着呢,谁又能说得上来。” “散了,散了,该选布料选布料,该选样式选样式。” 霓裳阁外。 陶姨娘和顾扶曦涨红着脸,遍寻不见马车。 “母亲,会不会是顾荣乘马车回府了?” 陶姨娘皱着眉,狠狠地剜了顾扶曦一眼“你说不过顾荣,难道还哭不过顾荣吗?” “你是不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忘了十岁前过的东躲西藏见不得人,被人骂野孩子的辛酸日子了。” 说着说着,陶氏重重戳了戳顾扶曦的额头,,留下一抹醒目的红印,仿佛在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顾扶曦低眉顺眼,嗫嚅着“母亲,我没忘。” “我想讲脏水泼回顾荣身上的,但还没来得及。” 见顾扶曦臊眉耷脸的模样,陶氏更气不打一处来“我生了你,也生了扶景。” “扶景那般争气有出息,你怎么连顾荣那个脑袋空空的蠢货都比不上。” “还不去找辆马车!” 对顾扶曦的柔顺和任她摆布,陶氏既满意又嫌弃。 “说来也奇怪,我拍着顾荣的手以母亲自居,还口口声声唤她荣荣,她竟然没当场翻脸。” “改变如此巨大,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顾扶曦眨眨眼,小声道“母亲,要不寻个时间去一趟佛宁寺?” “先去找辆马车。”陶氏没好气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另一边,顾荣悠闲的坐在陶氏的马车里,时不时撩起马车帘布,对着车夫朗声道“再快些!” “陶姨娘都说父亲快要晕死过去了。” 至于到底是对车夫说的,还是对来往行人说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过往行人,一瞥马车上前的徽记。 汝阳伯府。 陶姨娘说汝阳伯快要晕死过去了。 陶姨娘说汝阳伯晕死过去了。 陶姨娘说汝阳伯快要死过去了。 于是,在汝阳伯悠然自得地附庸风雅,左右手对弈时,已经被传的命不久矣。 沸沸扬扬。 风风火火。 汝阳伯不知。 陶氏和顾扶曦亦不知。 顾荣深藏功与名。 “父亲!” 一下马车,顾荣提着裙摆,边哭边跑,边跑边哭“父亲,没有你,我还怎么活啊。” “陶姨娘说您都晕死过去了。” 第21章 接二连三的哭丧 汝阳伯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荣傻眼了。 “父亲,您还活着?” 顾荣泪眼婆娑,惊愕不已。 汝阳伯:??? “啪”的一声。 汝阳伯手中的茶盏磕在棋盘上,眉头紧锁,犹如两条蜈蚣般盘踞在额间。 半是不解,半是愤怒。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早知你忤逆不孝,却不知你竟咒为父死!” “父亲。”顾荣抽噎着,委屈道“是陶姨娘。” “陶姨娘在霓裳阁当着一众贵妇人的面说父亲气急攻心晕死过去。” “女儿一听,顿时慌了。” 这算是恶人先告状吗? 不算。 这是陈述客观事实。 如此一想,顾荣心安理得。 汝阳伯的脸唰地一下黑了。 “胡言乱语!” 顾荣一脸心有余悸地恐慌“对,陶姨娘就是胡言乱语。” “陶姨娘再怎么跟您置气,也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咒您。” “又大言不惭,几次三番同官眷炫耀螭霖鱼不过寻常之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风言风语传到御史耳中,父亲岂不是要遭弹劾。” “自父亲将外室扶正,陛下便多有不满,再遭弹劾,新账旧账一起算,十之八九会降旨降旨申饬。” “女儿好同情担忧父亲的境遇啊。” 闻言,汝阳伯心一揪。 慌乱之下,宽大的袍袖扫过棋盘,苦心钻研的明朗棋局陷入混沌。 陶氏是疯了吗? 汝阳伯只觉得神经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陶氏非不知轻重的人,莫不是你在外惹了麻烦,故意攀扯?” 顾荣垂眸,偷偷翻了个白眼。 陶姨娘是给她薄情寡义的父亲灌下了迷魂汤吗?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丝毫不显。 “父亲说这样的话,实在伤我心。” “如果这样想,能让父亲舒心,那我无怨言。” 汝阳伯多少有些别扭。 不顶撞了? “你……” “伯爷,你得为妾身做主啊。” 骤然响起的鬼哭狼嚎声,硬生生地将汝阳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蓦地,汝阳伯心底冒出无名火。 一个两个,哭丧呢? “陶氏,你还有没有半点儿做长辈的样子?” 这一瞬,汝阳伯罕见的怀念起荣氏。 荣氏虽是商户女,但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的气度,为人处世的章程规矩,与世家大族的贵女相比,也不遑多让。 细想起来,他仿佛从未见过荣氏失态。 陶氏如同被人掐住喉咙般,所有的哭嚎戛然而止,期期艾艾道“伯爷,妾身也是没办法了?” 汝阳伯烦躁地挥了挥袖子,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在地上。 滴滴答答,一颗又一颗。 触地、又起、再落。 顾荣心下觉着好笑,先发制人,怒斥陶氏“陶姨娘委实居心叵测。” “父亲力排众议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为继夫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陶姨娘何以忘却此等恩情,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以恶语相加,诅咒父亲?” “实乃令人寒心。” “难道是觉得做伯府的继夫人憋屈了,想一步到位做伯府的老夫人?” “若不是陶姨娘在霓裳阁口口声声言父亲昏死,我又何至于马不停蹄赶回府,凭白受父亲训斥。” “陶姨娘,你欠我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轻而易举的挑拨起汝阳伯大脑中那根敏感的弦。 “陶氏!”汝阳伯厉声道“你当真在外丢人现眼了?” 陶氏手中的帕子捏的变了形,揉了又揉。 “伯爷,您有所不知。” “大小姐越发口无遮拦了,将伯府早膳用三条螭霖鱼来炖汤之事宣之于口。” 顾荣惊呼一声“难道父亲不是因为陶姨娘的奢侈挥霍气晕过去的吗?” “那是因为何事?” “因为陶姨娘下令打断了冯婆子的腿吗?” “陶姨娘,你可不要污蔑父亲。” “父亲高风亮节洁身自好,与冯婆子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私情,更无任何不舍。” “陶姨娘,慎言!” 汝阳伯涌出吞了苍蝇的恶心感。 他和冯婆子? 顾荣敢讲,别人都不敢信! 冯婆子糙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蚊蝇了,嗓门大的说起来话犹如旱天雷,手臂粗壮的能拧断他的小腰。 别吓他了,好吗? “大哥,大哥啊。” “你可不能有事啊。” “你倒了,伯府该怎么办,弟弟以后还能依靠谁。” 又是一阵抑扬顿挫,百转千回又歇斯底里的哭声。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哭的比她尽兴,比她动情。 不枉她在路过顾二爷的宅子时扯着嗓子喊。 “滚进来!”汝阳伯怒吼。 汝阳伯一把抓起茶盏,砸了下去。 顾二爷眼疾手快,上蹿下跳,灵活躲开。 “大哥,陶姨娘不是说你快咽气了吗?”顾二爷站定,茫然疑惑地挠挠头。 顾二爷是上京有名的老纨绔。 从十余岁初通人事,无师自通吃喝玩乐,在纨绔的路上狂奔不复返。 年近而立,尚未娶妻,但府中莺莺燕燕无数,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毫不夸张地说真真凑够了一年四季、十二月份、二十四节气。 既无入仕的才智,亦不通庶务。 分家所得挥霍的一干二净后,就靠汝阳伯府养着。 当然,三不五时也会厚着脸皮从顾荣手里抠出些银子。 “二叔。”顾荣欠了欠身。 “荣丫头啊。”顾二爷咧嘴一笑。 顾二爷长的很白。 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双颊圆圆的。 不是油腻的胖,是憨态可鞠的胖。 脖子挂着又粗又结实的金项圈,腰间饰一堆玉佩,行走间叮叮当当作响。 富贵气逼人。 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 顾荣对顾二爷并没有恶感。 是纨绔,但也只是纨绔,并未作奸犯科。 母亲病故后,顾二爷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坚决反对汝阳伯迎陶氏进门的顾家人。 只不过,顾二爷势单力薄,阻止不了。 从陶氏进门,顾二爷除了讨要银钱,就再未登过伯府的门。 逢年过节祭祀,宁愿踩着梯子翻墙,也不从门入。 上辈子,顾荣曾问过顾二爷缘由。 顾二爷说,吃荣家的穿荣家的花荣家的住荣家的,他干不出恩将仇报的畜生事。 “荣丫头,你眼圈怎么红红的?” “哭了?” 第22章 汝阳伯克星 “大哥,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说你。” “别人都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我原来还不信。” “你连后爹都不如。” “顾二!”汝阳伯气的咬牙切齿。 顾二爷摸着凸起的肚子,吊儿郎当道“啧,中气十足。” “活的好好的,非说自己快咽气了。” “大哥,不会是伯府揭不开锅了,你就动了歪脑筋学前朝那位热衷于给自己办丧事,靠文武百官前来吊唁的礼金圈钱吧?” 汝阳伯脸黑的像锅底,双拳紧握着,指关节泛着白“顾二!” “滚出去!” 顾二爷站累了,索性拉过一旁的圈椅“大哥,我都快三十了,你省省吧。” “真以为训孙子似的训训我,我就怕了?” “我来都来了,大哥还不表示表示?” 汝阳伯忍无可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作势一巴掌就要扇出去。 “大哥。”顾二爷无动于衷,嘴角一扯,声音淡淡“大哥这一巴掌落下,我就穿着母亲临死前给我缝的衣裳,举着母亲的灵牌,撞死在母亲坟前石碑上。” 汝阳伯硬生生刹住了车。 顾荣星星眼,二叔不愧是二叔。 天生就该是汝阳伯的克星。 “母亲若是知道你现在这副德性,怕是早就恨不得把你溺死在恭桶里。” “母亲溺死我归母亲溺死,大哥逼我撞死归大哥逼死,两码事。” “大哥,给银钱,活不起了。” 顾二爷一只手甚是有韵律的轻拍着肚子,另一只伸出摊在汝阳伯面前。 汝阳伯别过头去“你把你府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驱逐,就活的起了。” 顾二爷瞪眼“那不行!” “一日为夫,终身为夫,养她们一辈子是我的责任。” “快点儿,给钱。” “再墨迹下去,送纸扎的人要来了。” 汝阳伯痛心疾首。 到底是谁的责任。 等等,纸扎? “什么纸扎?”汝阳伯失声道。 顾二爷理直气壮“当然是烧下去伺候大哥的纸扎。” “我府里的阿巳,祖上三代都是开明器铺子的,手艺一等一的绝,扎出的童男童女、牛马车辆、屋舍房舍,活灵活现。” “这些年,我花了大哥这么多银子,听闻大哥快咽气了,于情于理都得有所表示。” “大哥见了阿巳亲手做的纸扎,肯定会喜欢的。” 汝阳伯的脸青了白,白了黑,黑了绿。 他这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大哥,我可是跟府里管家说好了,半时辰不回去,就将纸扎送上门。”顾二爷催促道。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领,你也不嫌晦气!” “陶氏,给他一百两。” “一百两?”顾二爷不依了“大哥打发乞丐呢?” “我府里的惊蛰在给上京贵妇人们唱戏时,亲耳听到陶氏拿腔拿调的显摆伯府根本不把千儿八百的银子当回事,随随便便几条鱼而已。” “在大哥心里,我还不如条鱼?” 汝阳伯眯了眯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纳进府的美人儿还允许其抛头露面做伶人,唱戏给别人听?” “你真是丢尽了汝阳伯府的脸。” 顾二爷撇撇嘴“她喜欢。” “还有,分家了。”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惊蛰去唱戏,我也不可能知道伯府过的挥金如土。” 汝阳伯气的脑瓜子嗡嗡的“陶氏,给他一千两!” 陶姨娘面如土色“妾身这就去取。” 顾二爷得了准信,笑的好似弥勒佛,状似无意道“大哥,我来的时候,街上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汝阳伯府的陶姨娘说汝阳伯病的不清,快咽气了。” “这流言,你管不管?” “再不遏制,下次带着纸扎来吊唁的就是大哥的同僚了。” 又是一刀狠狠的扎进了汝阳伯心口。 “大哥,要不弟弟出门替你解释解释。” “虽说一千两是真不多,买不来似弟弟这般巧舌如簧的劳力,但你我一母同胞,账也不用算的太清楚。” 顾荣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附和顾二爷的话。 一千两是真不多。 一个裴叙卿,她掏了两万两。 “你能帮上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汝阳伯没好气道。 “拿了银子,利索滚蛋。” “好好管束你府上的莺莺燕燕。” “进了顾家的门,就不能丢顾家的人。” 顾二爷皱着眉头“没进顾家门啊。” “单纯睡一个炕头盖一床被子的清白关系。” “大哥与其操心我,不如好好教教陶氏如何做好汝阳伯府的当家主母。” “还有,大哥,你听我一句劝,不能当后爹,好好待荣丫头。” 汝阳伯直接阖上了眼睛,不再看顾二爷。 顾二爷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在汝阳伯鼻尖,煞有其事“没咽气。” 汝阳伯:…… 陶氏捏着一千两银票,姗姗来迟。 顾二爷一把扯过银票,骂骂咧咧“扣扣搜搜。” “大嫂在世时,我出去吃个茶点,大嫂都会塞我百两。” “大哥,我走了。” “荣丫头,送送二叔?” 顾荣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向汝阳伯。 汝阳伯麻木地摆了摆手“去吧。” 一个是忤逆不孝的嫡长女。 一个是吃里扒外的亲弟弟。 他能怎么办? 顾荣福了福身,笑了笑“我送二叔。” 顾二爷屁颠屁颠的跟在顾荣身后,不忘顺走六足高面盆架上的铜盆。 汝阳伯眼角直抽“你府里穷的连铜盆都没了吗?” 顾二爷头也不回“山人自有妙用。” “大哥,你别管!” 汝阳伯府偏门。 “荣丫头,就送到这儿吧。” “听二叔句劝,别跟你爹和陶氏硬来。” “你及笄了,名声比二叔的还烂,这可如何是好?” “陶氏到底是伯夫人,拿捏着你的婚事。” 顾二爷敛起嬉皮笑脸的模样,忧心忡忡道。 顾荣眉眼弯弯,笑容明媚似春光。 “那我便效仿二叔,养春夏秋冬、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 “养的起。” “这怎么行!”顾二爷瞠目结舌。 顾荣歪歪脑袋“二叔的日子过的不潇洒自在,快乐无忧吗?” “人生在世,不就是及时行乐?” 顾二爷喃喃“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第23章 养些男菩萨款式 “但……” 但顾荣是女子。 他是男子都得了纨绔之名,何况是顾荣呢。 那些指摘落在顾荣身上会变成放荡。 “二叔。”顾荣笑意盈盈“名声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在意时,是剜肉剖心的尖刀。” “不在意时,是拂面吹裳的春风。” 顾二爷云里雾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欲言又止。 “荣丫头,陶氏是不是又做了过分之事?”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大彻大悟。 洒脱,说的悲观些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和决绝。 顾荣一怔,旋即摇头“能应付。” “那二叔去也。”顾二爷将信将疑,猛地一拍手中的铜盆,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汝阳伯身康体健福寿绵长,陶姨娘咒夫早死。” 嗷的一嗓子,吓的顾荣心漏跳了半拍。 眼见顾二爷大步流星越走越远,顾荣忙追上递过去几张银票。 “还是荣丫头疼我。”顾二爷没有推辞,嬉皮笑脸道。 顾荣:…… 这话听着容易生歧义。 顾二爷把银票往袖子里塞了塞,继续敲盆高呼。 “陶姨娘一膳食千两。” “汝阳伯责妻反被咒。” “汝阳伯夫纲不振,可气可笑,” 声音之大,惊起了树梢筑巢的鸟雀。 霎那间,鸟雀扑棱飞掠。 顾荣眼皮猛跳。 顾二爷是真的不担心被汝阳伯打死啊。 “二叔。” 顾二爷顿住脚步“荣丫头,你不会是要劝二叔吧。” “你的名声已经够烂了,知小子也病歪歪的,一年到头出不了竹葳院几次,万不要被那套家族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捆缚。” 顾荣很是无奈。 她的名声已经烂到让顾二爷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了吗? “我是提醒二叔,掰截儿木棍。” “否则,伤手。” “荣丫头疼我!”顾二爷从善如流。 “荣丫头,转告你父亲,就说二叔排忧解难去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我可真是最有学问的纨绔。” 顾二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荣敛起视线,转身回了汝阳伯府。 心中不住的思忖,仇怨尽报后,效仿顾二爷醉生梦死纵情享乐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 她是养些唇红齿白的清秀书生。 还是养些宽肩窄腰的挺拔武师。 亦或者养些咿咿呀呀唱曲儿的。 养这些应该不难。 她金银多。 难的是养些类似于男菩萨的款式。 她读的书比顾二爷多,取名得更讲究些。 如此这般,日子还是蛮有奔头的。 所以,奔向醉生梦死好日子的前提是清算是有仇报仇。 谁都不能拦她。 刚返回椿萱院,顾荣就听到了陶姨娘和顾扶曦凄婉哀绝的哭声,其间还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顾荣眼睛一亮,伸手在院中的吉祥缸里沾了几滴水抹在脸上“陶姨娘,你哭的您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莫不是父亲又被你气的晕死过去了。” 房间里,汝阳伯捧着双鱼笔洗,扔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顾荣拨开帘子,进了房间,扫了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眼捂着脸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陶姨娘和顾扶曦。 她很吝啬自己的恻隐之心。 母亲病故的头两年,她没少因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算计,被汝阳伯罚跪祠堂。 她在寒冬飘雪夜跪过。 她在盛夏暴雨夜跪过。 寒风呼啸里,电闪雷鸣下,祠堂外的树冠枝干,在黑黢黢的夜幕里,伴随的呼啸寒风,张牙舞爪似吃人的鬼怪。 她怎么可能不怕。 有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煽风点火,汝阳伯不准下人给她准备饭食,一日三餐只准送些清水、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她跪过最久的一次是五日。 那一年,她十二岁。 不是汝阳伯大发慈悲放她出来的,是她在偷听到负责洒扫祠堂外院落的老仆们闲谈,提及小知染风寒,症状日重,恐夭折在冬日后,用香案上的烛火点燃了祠堂垂着的帷幔。 祠堂是一府之传承,最是重要。 火起的快,灭的也快。 但,雕梁画栋的祠堂终是一片焦黑。 不孝二字,死死的钉在她身上。 小知,也是真的病了。 她被罚跪祠堂的五日,竹葳院的下人克扣小知的用度,又在入夜熟睡后推开小知卧房的窗牖。 她想,但凡她再多犹豫不决几日,等着汝阳伯把她放出去,她就得替小知收尸了。 那次事了,她在望舒院打杀了竹葳院所有疏忽不敬的下人。 翌年,望舒院花圃里的花开的最旺。 也是十二岁,她知道,别人的恐惧,能保护她和小知。 她恨陶氏。 也恨汝阳伯。 忆起过往,顾荣心中的冷意更盛。 淡淡收回视线,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嫌恶道“陶姨娘,父亲春秋鼎盛、汝阳伯府花团锦簇,你整日哭哭啼啼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是在招晦气吗?” “吓得我以为父亲的身体又出问题了。” “真真是没有半分正妻的端庄稳重大气从容。” “白白浪费了父亲煞费苦心的抬举。” “还有扶曦妹妹,你勉勉强强也算伯府的嫡女,学这番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以后是要给人做妾吗?” 顾荣秀眉微凝着,不加掩饰声音中的冷意和嫌弃。 汝阳伯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双鱼笔洗。 他有些怀念以前虚张声势可笑发疯的顾荣。而不是面前这个清醒理智字字句句刺的人血肉模糊的顾荣。 “父亲,二叔让我转告您,他会替您排忧解难,让您放心。” 汝阳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确定是排忧解难,不是火上浇油吗? “许管家,派人去看看顾二出什么幺蛾子,不管他做什么,务必拦下。” 顾荣敛眉。 拦下? 拦不下了。 “说说吧,霓裳阁到底发生了何事?” 汝阳伯自以为威势逼人的端坐在圈椅上。 顾荣也没有委屈自己,直接选了把顺眼的椅子坐下,抢先开口“父亲,女儿被陶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吓的腿软。” “还望父亲原谅女儿的失礼。” “至于霓裳阁内的情况,当时在场的贵客至少有双十之数。加上霓裳阁的伙计、各家夫人小姐的婢女,能有五十人之多。” “女儿建议父亲直接派人出府打听打听。省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第24章 不负责灭火救人 “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倒人胃口。” “反正女儿问心无愧。” 汝阳伯产生了一种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的恍惚感。 同样的,跪在地上的顾扶曦心底掠过诡异的艳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道“父亲,依女儿之见,当务之急是平息那些无端的流言蜚语,并妥善应对即将到来的弹劾风波。” 顾荣懒洋洋地瞥了眼顾扶曦。 说这话时,顾扶曦的眼睛亮晶晶的。 眸里的泪意还未完全散去,细细碎碎蒙着澄黑的瞳孔。 乍一看,好似雨雾的轻柔笼罩下的神秘青山,雨珠的点缀下波光粼粼的碧水。 颇为好看。 但,她欣赏美丽,不影响她继续找茬儿。 “扶曦妹妹说的简单。” “平息流言?” “扶曦妹妹是觉得凭汝阳伯府的权势能堵的住在场所有人的嘴,又或是以为大乾御史台的诸位御史皆是耳目闭塞之辈,对于上京城内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置若罔闻?” 顾扶曦瑟缩着肩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顾荣皱眉,遗憾喟叹,那双眼睛不美了。 顾扶曦哽咽着,柔柔弱弱道“父亲,是扶曦自幼体弱,母亲偶然得知螭霖鱼于扶曦病症有奇效,这才大费周折遍寻螭霖鱼炖汤滋补,绝非奢靡铺张。” “连累了父亲清正廉明的官声,是扶曦之过。” “扶曦已在霓裳阁众人面前将实情坦露,即便御史弹劾,但汝阳伯府此举,亦是出于对孩儿的一片拳拳之心,乃情有可原。” “是啊,伯爷。”陶姨娘搭腔“一听大小姐说汝阳伯府早膳一餐以三条螭霖鱼炖汤,扶曦这孩子就毫不犹豫将错处揽在了身上,唯恐传扬出去,有碍伯爷官途。” “扶曦至纯至善至孝,满心满眼都在为伯府着想。” 汝阳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和缓下来。 “扶曦,起来吧。” 顾荣适时轻啧一声“扶曦妹妹是个聪慧的,就是摊上个眼皮子浅的生母。” “原来陶姨娘也知道一顿早膳花费数百两是奢靡铺张,有损父亲官声有碍父亲官途啊。” “明知故犯,其心可诛。” “陶姨娘莫不是与父亲有仇?” “还是说陶姨娘所爱另有其人,只是在与父亲虚与委蛇?” 话音一落,汝阳伯不仅脸绿了,头也绿了,一拍案桌,面目狰狞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口出如此不知廉耻之语?简直是败坏风化。” “父亲。”顾荣咦了一声“我的名声比之二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家想娶个喊打喊杀忤逆不孝的祖宗回去伺候?” “所以,我决定这辈子招赘上门,一生一世守着汝阳伯府。” “我可是嫡长女,招赘在家,您必须得多分我些家产。再不济也得比身世不明的顾扶景多上一成,万不能被陶姨娘的枕边风忽悠,否则我可是会闹的。” 汝阳伯突然意识到,他招架不住这个口出狂言丧心病狂的女儿。 而陶姨娘的心更是紧紧揪在一起。 妄图家产? 她不允许! 汝阳伯府的一草一木都必须是扶景的。 “好了,言归正传。”顾荣淡淡道。 “御史弹劾不外乎两件事,其一,汝阳伯府奢靡无度、铺张浪费;其二,父亲持身不正、治家不明,亡妻子女与继室不睦。” “那你说应如何应对?”汝阳伯压下怒火,耐着性子问道。 顾荣摊摊手“不知道啊。” 她只负责堆柴放火,不负责灭火救人。 “但我知道,陛下定会觉得父亲难堪大用。” 顾荣面不改色的补刀。 汝阳伯呼吸一滞,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伯爷。” 许管家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汝阳伯“进来回话。” 许管家目不斜视,说起话来又有些一言难尽“伯爷,二老爷他……” “他沿街敲着铜盆高呼,伯爷偶然得知夫人一餐千两,怒火攻心训斥夫人。夫人强词夺理,故夫妻生罅隙。夫人愤恨,在外诅咒伯爷盛年归西,伯爷夫纲不振、畏继妻如虎狼。” “又呼伯爷身康体健,无需前去探望吊唁。” 汝阳伯人都麻了。 陶氏一声嘤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啊! “母亲,母亲。”顾扶曦慌乱的抱住陶氏,心念飞速转动,思虑应对之策。 “父亲,母亲她……” 汝阳伯皱眉,随意道“抬回内室,让府医诊治。” 旋即又看向许管家“给那个狗东西给我抓来!” “谁允许他在外胡言乱语的。” 许管家面露难色“伯爷,抓不了。” “二老爷偶遇靖老王爷的嫡孙,俩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进了赌坊。” “有靖王嫡孙在,老奴不敢妄动。” 汝阳伯暗骂,顾老二而立之年,跟舞象之年的靖王嫡孙称兄道弟,也不嫌乱了辈分。 “父亲,这是好事啊。”顾荣蓦地开口。 汝阳伯瞪大眼睛“好事?” “传到宫里,陛下会作何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是软弱无能,惧内如畏虎?” 顾荣先是给汝阳伯斟了盏茶,缓缓道“陛下本就不喜外室扶正,何谈同林鸟呢。” “至于惧内,不值一提。” “前朝有名相,惧内畏妻,妻饮鸩止妾成美谈。” “与德不配位,奢靡享乐的罪名相比,惧内如春日霏霏细雨,拂面不痛不痒。” “父亲觉得呢?” “没想到,二叔竟是大智若愚之人,轻而易举替父亲解了燃眉之急。” 汝阳伯脱口而出“瞎猫碰上死耗子。” 顾荣:汝阳伯就是只腐烂发臭的死耗子。 “如果为父默认了你二叔所言,那陶氏该如何自处?” 汝阳伯怜香惜玉之心又冒头了。 顾荣漫不经心道“那父亲英雄救美,一力揽下所有罪责,尽显男子气概,圆满夫妻情深。” “届时,陛下轻则申饬,重则降爵。” “女儿倒是没意见,大不了一起去做平头老百姓,你与陶姨娘做一对闲云野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汝阳伯的怜香惜玉之心又浇灭了。 做平头老百姓? 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勋贵的身份。 顾荣心下嘲讽。 汝阳伯,骨子里就是薄情寡义凉薄之辈。 第25章 杖责二十后,罚跪祠堂 在汝阳伯心里,陶氏只可做锦上添花之用。 汝阳伯略一思索,幽幽叹道“只好先委屈陶氏了。” “此言差矣!” “怎会委屈呢?”顾荣一脸诧异。 “陶姨娘倾心父亲,视父亲为天,能为父亲解忧,想来陶姨娘甘之如饴。” “您这样想岂非亵渎玷污了陶姨娘的真心?” “女儿记的清楚,陶姨娘曾说过,此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君心似她心,相知相守。” “只要父亲心里有陶姨娘,陶姨娘便是得偿所愿求仁得仁。” “父亲,您这是在成人之美啊。” 她就是要用陶氏自己挂在嘴边的话,堵死陶氏的路。 汝阳伯云山雾罩,晕晕乎乎。 但不可否认,言语入耳,心里熨贴的很。 一颗心就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柔软妥帖,飘飘然然。 原来,顾荣这个逆女也是会说人话的。 “陶氏待为父之心,甚真甚诚。” 汝阳伯抚着胡子,胸有成竹又志得意满。 顾荣勾唇,随意敷衍道“是甚蓁甚诚。” 汝阳伯怪异的瞥了顾荣一眼。 如此柔顺,他见着心慌。 顾荣面不改色,任由汝阳伯审视,自顾自道“父亲,你该走了。” “这里是椿萱院。”汝阳伯提醒道。 言外之意,该走的人是顾荣。 顾荣轻抬眼皮“若我是父亲,会快马加鞭去青望观接祖母回伯府。” 汝阳伯横眉冷对,厉声呵斥“青望观的贱妇是你哪门子祖母!” “府里生此波澜,父亲惧内畏虎,正需祖母出山主持大局,立规矩教导儿媳。”顾荣摩挲转动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声音淡淡。 “祖母不罚陶姨娘,谁罚?” “难道要等到御史台一纸弹劾,惊动天听,让宫里的贵人亲自降旨责罚难登大雅之堂的陶姨娘吗?” “父亲,您这是在给陛下和皇后娘娘出难题啊。” “陶姨娘,并非命妇!” “父亲,女儿记得,多年前您也是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怎的抬陶姨娘为妻后,这般……” “一言难尽呢。” “莫不是应了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愚者蠢?” 汝阳伯额上青筋凸起,脸色变来变去。 似犹疑,似挣扎。 “你当真不是在针对陶氏?” 顾荣坦坦荡荡,倏地一笑“父亲聪慧,女儿是在挟私报复。” “但也是在救父亲,救侯府。” “毕竟女儿是要招赘的,汝阳伯府的家业有为一份。” “伯府兴衰,女儿有责。” “父亲,再耽搁下去,天色渐晚,山路愈发难行。” “伯府有男丁,何需你招赘,休得胡言。”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冷脸道。 “这里的事,无需你操心了。” 顾荣起身,福了福身,施施然离开。 内室,顾扶曦闻之,如坠冰窖。 看着双眉紧皱昏迷不醒的陶氏,无声苦笑。 她的父亲,从来都靠不住。 她看的明白,母亲却自欺欺人。 母亲总说,见不得人的苦日子是荣氏造成的。 是荣氏和荣氏的子女鸠占鹊巢。 要恨荣氏! 要恨荣氏的子女! 可,最该恨的人真的是荣氏吗? …… 倚斜桥。 “一餐数百上千两?” 酒坛子东倒西歪,清冽的酒香,弥漫不绝。 宴寻甚至忘了吞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沽酒客,失声道。 见状,沽酒客拎着酒坛子自来熟的坐在宴寻对面。 “传遍了,还能有假?” “芸娘子,拿酒碗。” 沽酒客侧头,朗声道。 一碗酒下肚,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将霓裳阁发生之事讲的绘声绘色。 说来也巧,沽酒客是霓裳阁二掌柜的侄子,恰好目睹了全过程。 越听,宴寻神色越复杂。 顾荣还真是冤大头里的祖师爷。 汝阳伯府的情况,别人不了解,他还不了解吗? 虚有其表的破落户,仅余爵位撑门面。 一餐饭,数百上千两? 汝阳伯府也配? 花的是谁的钱,当然是顾荣的。 他听着心都在滴血。 骤然觉得,两万两对顾荣而言,简直就是洒洒水。 要少了。 顾荣是汝阳伯府的衣食父母,汝阳伯上下供着都不为过。 那为何顾荣会声名狼藉? 他发现了盲点。 倘若顾荣的烂名声是假,他愿意冒着被长公主杖责的风险牵线搭桥! 他得暗中查查汝阳伯府。 宴寻当即下定决心。 不是他被银票腐蚀了骨气,主要是操心小侯爷终身大事。 宴寻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银子,径直离去。 暮色四起。 汝阳伯府。 安康院。 烛火幽幽,小阮氏身着灰色道袍,木簪绾发,双目微阖,无悲无喜。 伴随着汝阳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喋喋不休,顾荣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麻木淡漠的不似凡尘俗人的小阮氏。 她依稀记得,小阮氏与汝阳伯生母出身同族。大阮氏病入膏肓,阮家马不停蹄送庶出的小阮氏进门。 丧事喜事,前后脚。 及笄之年的小阮氏嫁给不惑之年的老汝阳伯。 婚后六载,老汝阳伯病逝。 二十一岁的小阮氏成了寡妇。 承袭爵位的汝阳伯,不由分说将小阮氏送去凄苦荒凉的青望观。 对外宣称,小阮氏心甘情愿为亡夫祈福。 有好事者猜测,汝阳伯记恨小阮氏恬不知耻,气死其身在病中的母亲,所以才这般不留情面。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在她嫁给裴叙卿多年后,偶然探知,小阮氏在青望观的十余年,曾有孕小产。 那个进出青望观的男人是汝阳伯。 她的父亲。 尤记得,确定此消息时,仿佛从天而降一道惊雷,炸的她脑子嗡嗡作响。 “请伯爷直说,需要老身做什么?” 小阮氏蓦地开口,打断了汝阳伯令人作呕的训诫。 声音像深秋凛冬的枯叶,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一丝生机。 汝阳伯通身萦绕着浓浓的戾气,咬牙切齿“你是汝阳伯府的老夫人,掌家理事是你的责任。” “如何做,还需要本伯爷教?” 小阮氏不置可否,平静道“那便按规矩来吧。” “杖责二十后,罚跪祠堂思过。” 汝阳伯皱眉“陶氏身子骨弱,哪里受得住杖刑。” “父亲。”顾荣敛起视线,幽幽道“汝阳伯府势单力薄,哪里受得住惊涛骇浪。” 第26章 你想逼死她吗 汝阳伯一噎“那便杖责二十以示惩戒,罚跪祠堂思过。” “顾荣,夜已深,你莫要在安康院久留。” 顾荣颔首“父亲慢走。” 汝阳伯一走,小阮氏抬眼看向顾荣。 “你长的很像你母亲。” 小阮氏声音很轻,恍如柳叶上的露珠。 阳光一现,露珠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顾荣轻抚面庞,支颐而坐“老夫人与母亲画像上的人很不一样。” 母亲的遗物里,有一张小阮氏的画像。 巴掌大的小脸,眉蹙春山不画而翠,眼颦秋水似泣非泣,樱桃唇朱欲语还休。 经年已过,那张巴掌大的脸,布满细细密密的皱纹。 不画而翠的黛眉,只剩稀稀疏疏的寥寥几缕。 似泣非泣的含情目,眼窝凹陷麻木无生气。 这不只是岁月的痕迹,更是经历的蹉跎。 小阮氏的一生,犹如一只被折下的花。 从一只花瓶移到另一只花瓶,越移越枯萎。 “为何提议将老身接回府?”小阮氏直截了当道。 顾荣歪头“您是汝阳伯府老夫人。” 小阮氏直勾勾地盯着顾荣“顾荣,看在令堂的面子上,老身多嘴劝你一句,早早脱身,或可觅一线生机。” 顾荣失笑。 “这世间何曾真的留给女子脱身之计。” “老夫人,可有兴致一观陶姨娘受杖刑。” 小阮氏摇摇头,又一次阖上了眼睛。 “那晚辈去了。” 顾荣行了一礼。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顾荣身上。 “陶姨娘现在何处?” “祠堂。”青棠提着灯笼,轻声道。 祠堂外的庭院里,陶氏伏身于古旧长凳上,仰起头,紧抿着唇,红着眼眶,遥遥望着汝阳伯。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汝阳伯站在廊檐下,面带不忍。 “陶氏,我……” “伯爷,您无需多言,妾身懂的。”陶姨娘脸上扬起一抹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笑容。 汝阳伯心中的不忍更盛,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仆妇们,沉声道“莫要忘了你们的身份。” “呦,是我来的不巧了。”顾荣眉眼弯弯,声音含笑。 汝阳伯冷声道“你来此作甚?” “掐指一算,算到父亲会妇人之仁。”顾荣一把拉过汝阳伯身后的圈椅,坦然自若地坐下。 “父亲多年官场沉浮,理应深知,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绝非轻易可糊弄的。” “你糊弄他,他会弄糊你。” 旋即,伸手指了指身后祠堂里的香案,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父亲不会也想吃香喝蜡吧。” “还是说,父亲有把握,伯府尽在掌控,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 说到此,顾荣微微一顿,咧嘴一笑。 红唇白齿。 月光下,显的阴森诡异。 “还有最简单的办法,将行刑之人灭口。” “届时,自然无人知道父亲弄虚作假,企图欺……” “住嘴!”汝阳伯猛的回头。 顾荣笑容不改,好整以暇回望汝阳伯。 汝阳伯怒不可遏,胸膛剧烈起伏,直喘粗气,手指握拳,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哪有人将欺君二字,明目张胆的挂在嘴边的。 顾荣跃跃欲试“父亲,女儿可以替您灭口的。” “不过就是除掉些不得力的下人,三年过去了,女儿定可做的更好。” 轻柔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犹如寒风中肃肃飘落的雪花,硬生生让庭院中的仆妇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冷之风穿透了衣衫,直抵心底。 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顾荣大开杀戒的恐怖场景。望舒院内,血水流淌,刺鼻的血腥味仿佛至今仍在空气中弥漫,久久不散。 “打!”汝阳伯咬牙“狠狠打!” 仆妇们手持棍棒,面面相觑。 趴在长凳上的是汝阳伯府的当家主母啊。 顾荣淡淡一瞥,拉长声音“父亲,侯府养这些年老耳聋眼瞎的仆妇甚是无用,不如打杀了吧。” “换些得力的来。”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打!” 终于有仆妇壮着胆子,挥起棍棒,凌厉的破风声响起,“啪”的一声,重重的落下。 陶氏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父亲,您饶过母亲吧。” “当年,母亲生扶景便伤了根本,二十杖下去,会损寿元的。” 顾扶曦扑在陶姨娘身上,泪水涟涟,苦苦哀求着汝阳伯。 “父亲,扶曦愿意替母亲受罚。” “若不是女儿需螭霖鱼补身体,母亲也不至于被指责奢靡挥霍。” 顾荣手指微曲,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圈椅扶手“老夫人责罚陶姨娘不仅仅是因奢靡挥霍,更是因陶姨娘诅咒父亲早死。” “怎么,扶曦妹妹也要一并认下吗?” “流言甚嚣尘上,若是换作其他讲究礼法的官宦世家,恐怕早已将妻子休弃,扫地出门了。” “父亲对陶姨娘已经仁至义尽了,扶曦妹妹莫要让父亲为难。” “拉开二小姐!”汝阳伯黑着脸,粗声粗气道。 一杖又一杖,落在陶氏身上。 陶氏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 珠白锦衣,已被斑驳的血迹染红,条条血痕,纵横交错。 二十杖毕,陶氏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发丝凌乱,湿漉漉黏糊糊的贴着面颊。 陶氏硬撑着一口气,没有晕过去。 “能为伯爷解忧,是妾身的福气。” 话音落下,缓缓阖上眼睛。 汝阳伯的心犹如被无形的弦轻轻拨动,颤了又颤,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下石阶,想将陶氏揽在怀里。 “父亲,死不了的。”顾荣凉飕飕道。 “这时候心软,可就功亏一篑了。” 汝阳伯怒吼“那也得请府医啊。” 顾荣顾荣心中泛起一阵冷笑。 她被鞭打、杖责,父亲怎就想不起要请府医。 让她想想,当时父亲和陶氏是怎么说的? 恢复的快,不打紧。 仿佛她的伤和疼,不值一提。 “父亲,陶姨娘这些年养尊处优,将身体养的极好,恢复的快,不打紧。” “陶姨娘忠贞,醒来若是知道,让府医看了身子,怕是会投井而亡,以示贞洁。” “父亲是想逼死陶姨娘吗? 第27章 桃花春色暖先开 汝阳伯迟疑了。 但旧日情意做不得假。 “她到底不年轻了。” 月色从墙垣溢进来,清莹流辉,照在汝阳伯身上,竟诡异的有了几分夫妻共度风雨、患难相依的感觉。 顾荣嗤之以鼻。 “父亲,扶曦妹妹孝顺细心,与其让她在清舒院中牵肠挂肚,辗转难眠,不如留她在祠堂尽心侍奉陶姨娘。” “有扶曦妹妹在,父亲也可放心了。” “对了,父亲进过宫了吗?” 顾荣看了看天色,距离宫门落钥匙还有些时辰。 汝阳伯眉头一皱“事情既妥当善后,即便明日早朝有御史跳出来弹劾,已不足为虑。” “总归是私事,哪有臣子以私事主动叨扰陛下的。” “父亲,身处京城,天子脚下,任何风吹草动皆难逃圣听。”顾荣凤目微敛,幽幽道“贞隆帝登基之初便昭告天下,大乾欲安黎庶,莫先于厚风俗;厚风俗,莫要于崇节俭。” “去奢崇简,是国策,非私事。” “女儿言尽于此。” 汝阳伯醍醐灌顶,瞬间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 侧头,斜睨了顾荣一眼,只觉这个女儿冷冽逼人气度恢弘,竟令他不敢直视。 顿时,心中的怜悯缱绻柔情蜜意散的干净。 “说的在理。” “来人,将陶氏抬进祠堂。” 话音微顿,觑向顾扶曦“扶曦,伯府有上好的金疮药,这几日就由你照顾你母亲了。” 顾扶曦眼睫轻颤,克制住陡然浓烈的恨意,哽咽着,柔柔弱弱道“父亲放心。” 汝阳伯颔首“我现在就携请罪书进宫,同陛下请罪,坦诚自身之过,认下治家不明,致使伯府奢靡铺张罪。” “荣荣,接下来的事情……” “父亲安心前去便是。”顾荣淡淡道。 汝阳伯心头一梗,对顾荣的感官越来越复杂。 看不出来,这孽障的脑子怪好使。 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匆匆而去。 顾荣立于石阶上,眸光冷厉的扫过一众仆妇“还不快些将陶姨娘送进去。” “是。”仆妇们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又不可避免手忙脚乱将陶姨娘抬起。 旋即,顾荣又指着最后才装模作样挥起棍棒滥竽充数的仆妇,缓缓道“林瑞家的?” “本大小姐记得林瑞是汝阳伯府的家生子,代代为仆。” “按理说,伯府旧仆最懂规矩最应忠心,你倒是恰恰相反,父亲乃一家之主,他的命令你都敢阳奉阴违浑水摸鱼,足见平日懈怠敷衍。” 林瑞家的身子一抖,棍棒脱手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顾荣嘴角溢出一抹轻笑“到底是旧仆,林瑞又负责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在父亲面前有几分苦劳,本大小姐自然愿意给你体面和尊重。” “老奴谢过大小姐。”林瑞家的劫后余生。 顾荣笑意愈浓“谢早了。” “世代家仆,万没有发卖出府的道理。” “选吧,是让本大小姐杖毙了你,还是将你一家老小遣去西山矿窑干苦力?” “听说,你的小孙儿身量单薄又识文断字,怕是熬不住矿窑的苦。” 林瑞家的瞪大眼睛,瞥了眼青石板上的一滩血,身体抖如筛糠。 “大小姐,老奴知错,求大小姐再给老奴一个机会。” 伯府里的大小姐,异于寻常闺秀。 有人是真杀,绝不含糊。 “再给你个机会?”顾荣声音玩味“可以。” “谁让本大小姐是心善的活菩萨呢。” “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祠堂反思己过期间,由你负责她二人一日三餐,万不能饿死,更不能让父亲官声有损。” “可能做到?” “能,能。”林瑞家的忙不迭道。 顾荣甚是满意“本大小姐就喜欢得力之人。” “至于你们,为主人排忧解难,当赏。” “将血迹冲刷干净后,去望舒院领赏。” “谢过大小姐赏赐。” “长姐。”顾扶曦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顾荣转身,笑靥如花“扶曦妹妹可有见教?” 顾扶曦心想,顾荣的笑容委实华光潋滟。 年少丧母,亲弟病弱,父亲不喜,五载搓磨,顾荣怎还能如春日漫山遍野盛开的灼灼桃花。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不该是这样的啊。 母亲说过,顾荣骨子里已经烂了。 可烂了的顾荣,又开出了花。 一个门槛,两个世界。 春夜凉风吹拂,卷起顾荣层层叠叠又轻软薄透的裙摆,起起伏伏。 顾荣望着顾扶曦,顾扶曦也望着顾荣。 顾荣的眼眸里是趣味盎然的勃勃生机。 顾扶曦的瞳孔中则是顾荣看不懂的怅然若失。 “长姐何故如此仇恨母亲?” “自母亲被抬入府,逢年过节对父亲元妻的牌位执妾礼,视长姐如亲女,予长姐的都是最好的。” “相夫教子,贤惠谦逊。” “家和万事兴,若长姐能放下心中成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该有多好。” 顾扶曦眼中噙着泪,显得楚楚可怜。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庭院里的仆妇们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早早离了是非地。 顾荣垫着帕子,轻挑起顾扶曦的下巴“真真是我见犹怜。” “扶曦妹妹火眼金睛。” “只可惜眼睛好使,脑子和嘴巴就有些不中用了。” “扶曦妹妹,你好婊啊。” “不对,确切的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是陶姨娘亲口所言,为父亲解忧是她的福气,到了扶曦妹妹口中,就成了仇恨。” “什么时候罚跪祠堂,就成了仇恨了。” “本大小姐跪祠堂还跪的少吗?” 顾荣甩开顾扶曦,拾级而下。 出了偌大的祠堂庭院,顾荣伫立,仰头看月。 这一次,跪在祠堂里的是陶氏和顾扶曦了。 明月长存,这一世,她和小知会长命百岁。 “小姐,可要去竹葳院看小公子?” 青棠察言观色,窥出了顾荣芙蓉面下的萧瑟,小声提议道。 顾荣摇摇头“身上沾染着血腥,小知嗅觉灵敏,瞒不过他。” “青棠,提灯走走吧。” 顾荣回眸,看了眼清辉笼罩下的祠堂。 她是该把汝阳伯府的摧毁,带着小知脱离汝阳伯府,天高任鸟飞。 还是应该将属于小知的东西抢回来。 第28章 谢家宝树 夜幕低垂,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显得格外宁静而深邃。 刻着汝阳伯府徽记的马车在长街上疾驰,车轮与石板路碰撞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打破了清清静。 汝阳伯坐立难安,时而将头靠在马车上,时而又正襟危坐。 余光瞥到一旁矮几上的请罪奏书,越发心慌焦躁,千头万绪缠绕心间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似有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汝阳伯循声望去。 忠勇侯府? 汝阳伯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夜风吹动车帘,清冷雅正,高华沉敛,宛若古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映入汝阳伯的眼中。 真真配得上那句神清骨冷无尘俗。 “谢小侯爷。”汝阳伯当即朗声问好。 宴寻勒住缰绳,马车停下,骏马原地踏着蹄子。 “小侯爷,是汝阳伯。”宴寻微微歪头,隔着车门,轻声道。 女财神的生父。 谢灼抬手,将车帘挂在玉钩上,颔首致意。 汝阳伯喟叹,小忠勇侯不愧是谢家宝树。 容颜皎皎品貌俱佳又家世显赫。 若得谢灼为婿,汝阳伯府祖坟怕是都能冒青烟了。 看来,得想法子让扶曦接触接触谢灼。 万一呢。 “小侯爷可是要入宫?”汝阳伯明知故问。 行在这条道上的,除了入宫还能做甚。 谢灼敛眉,淡淡道“陛下有诏。” “谢某就不在此与伯爷寒暄了。” 汝阳伯眼睛一亮,思及此行入宫的目的,忙不迭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亲切“小侯爷,我与令尊素有交情,内子与长公主也曾是旧识,小侯爷深居简出……” “放肆!”宴寻一声厉喝。 “汝阳伯休得胡言,长公主乃帝王血亲天潢贵胄,岂能与那等恬不知耻、沦为外室的女子有所瓜葛?此等荒谬之言,简直是对长公主清誉的玷污。”汝阳伯心中一凛“不是陶氏,是江南荣氏。” “伯爷,陛下急诏谢某。”谢灼微微挑眉,浑身笼罩着清冷疏离的气息,遥遥如天上明月,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攀关系失败的汝阳伯讪讪的笑了笑,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谢小侯爷先行。” 宴寻也没有谦让客气,一甩马鞭,踢踏声再次响起。 汝阳伯恨恨地扯回帘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不就是投了好胎吗? “远远地跟着忠勇侯府的马车便好。” 汝阳伯强抑怒火,不耐嘱咐。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顾荣建议他再娶贤妻的画面。 陶氏的来历,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忠勇侯的属下都能大言不惭斥陶氏恬不知耻。 陶氏,真的不堪为主母吗? 但…… 转念,又想起了陶氏无怨无悔只求他顺遂的模样。 汝阳伯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数十米外,宴寻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小侯爷,汝阳伯元妻与长公主有旧,真的假的?” “不知。”谢灼神情淡漠清浅。 “您就不好奇吗?”宴寻追问。 “何处值得好奇?” 他五岁入佛寺时,江南荣氏下嫁汝阳伯不足一载。待他期满出佛寺,汝阳伯夫人已魂归净土。 他甚至不知汝阳伯夫人长相。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何好奇。 谢灼摩挲着打磨的尚不算圆润的佛珠串,有些不解宴寻旺盛的好奇心。 宴寻一噎。 那可是让小侯爷乱了心动了情的顾荣之母啊。 万一老天爷瞎了,月老的线搭错了,寒食、中元,小侯爷指不定还得去给荣氏上香烧纸。 “江南荣氏曾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宴寻垂涎道。 谢灼:…… 宴寻在财迷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那汝阳伯连夜入宫,定是为了向陛下解释一餐食数百上千两的奢靡铺张之罪。” 谢灼浓密纤长的眼睫微颤“上京藏龙卧虎。” 先是佛宁寺视银票如废纸的女施主。 如今又是一餐耗千两的汝阳伯府。 宴寻抿抿唇。 他能说龙和虎都是顾大小姐吗? 宫门近在眼前,马车停下。 谢灼跟着早早等在宫门口的内侍入了宫城。 甘露殿。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宁瑕无需多礼。” 贞隆帝对着谢灼招招手,扔给谢灼一封密信“看看。” 谢灼颔首应下,垂眸扫过密信,眉心微蹙。 愍郡公的消息? 愍郡公是贞隆帝的庶兄,先皇的庶长子,深得先皇宠爱,一度议储。 尊贵、显赫。 后受人蛊惑,逼宫造反失败。 按大乾律,先皇狠心下令将愍郡公府中的妻妾子女悉数诛杀,以绝其后嗣,断绝其香火传承。继而,又将愍郡公贬为庶民,囚禁于府中诛。 愍郡公自缢而亡,谥号为厉。 先皇晚年,又忆起旧情,追封其为郡公,改谥号为愍。 自那之后,皆称愍郡公。 密信上书,愍郡公有一子逃过了当年的诛杀。 “陛下,此消息来源可真?” 贞隆帝眸光沉沉,接过密信,将密信凑近那摇曳的烛火。 火光跳跃,逐渐化为灰烬把密信尽数烧尽“朕不知。” “宁瑕,此事真伪交由你查。” “朕要一个确凿无疑的结果。” “如为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贞隆帝不允许任何动摇权柄的因素存在。 即便微小如沙粒! “臣领旨。”谢灼沉声道。 贞隆帝面上的威严被温和取代,拍着谢灼的肩膀“宁瑕,你比朕的儿子更合朕心意。” “莫要让朕失望。” 谢灼的心沉了沉。 帝王一句轻描淡写真假难辨的话,足以掀起一场场滔天巨浪。 这不是青睐,这是祸患。 陛下的皇子们已经长大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责任。” 谢灼规规矩矩道。 “为朕磨点墨吧。” “是。” “陛下,汝阳伯在外求见。” 尖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贞隆帝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对汝阳伯的不喜溢于言表。 “宣。” 殿外。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下衣衫。 刚入甘露殿,便干脆利索的跪在地上,行了叩拜大礼“陛下,臣有罪。” “臣愿接受一切处罚,绝无半句怨言。” 汝阳伯头抢地,请罪的奏折举过头顶。 贞隆帝眸中划过一道暗芒。 早有手脚麻利的御史奋笔疾书写了弹劾奏书面呈于他。 他按下不发,只待早朝再行定论。 没想到,汝阳伯竟会连夜入宫。 倒是乖觉。 “呈上来吧。” 第29章 闭门自省三月 贞隆帝眼眸微敛,飞鸿踏雪般掠过请罪奏折。 一笔一划,风骨遒劲。 一词一句,文采斐然。 差点忘了,汝阳伯年少时也是名满上京的玉树琼枝。 亲赴江南,求娶荣氏女。 金银玉石铺阶,官场上初现峥嵘之色。 后来…… 不提也罢。 “啪”地一声脆响。 贞隆帝合起折子,面色喜怒难辨,沉声问道“你,当真是毫不知情吗?” 声音冷冽而威严,宛如深沉的夜色覆盖在琉璃瓦上,透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寒意。 汝阳伯身形微颤,强自镇定“是臣有眼无珠,麻痹大意。” “有眼无珠?” “麻痹大意?” 贞隆帝似笑非笑轻声自语。 谢灼研磨墨汁的手轻轻一顿。 贞隆帝动怒了。 汝阳伯在请罪奏书里耍的小心思过于粗浅过于明显了。 请罪,请罪。 推的干干净净事不关己,能称之为真正的请罪? 这一次,汝阳伯落不了好。 只见贞隆帝手一抬一落,请罪奏书不偏不倚砸在汝阳伯后背上。 “汝阳伯,你可还记得,去岁隆冬除夕,朕赐给伯府的御菜?” 汝阳伯心中一凛,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布满额头后背。 怎会忘,又怎敢忘。 汝阳伯府日渐衰落,本不在受赏之列。但他另辟蹊径,用荣氏嫁妆中价值不菲的碧玉雕佛莲盆景、秋水明月扇讨好风头正盛的陛下新宠褚嫔。 褚嫔甚喜,一番不着痕迹的美言,陛下忆起了汝阳伯府的旧日功绩。 除夕赐菜,螭霖鱼。 御菜不只是一道菜,代表的是圣心,是同僚的艳羡。 得此殊荣,他难掩心中的喜悦与满足,对螭霖鱼赞不绝口。 从那以后,伯府膳堂日日少不了螭霖鱼的身影。 冷汗一缕缕滑落,汝阳伯却宛如石雕,一动未敢动。 “回陛下,是螭霖鱼。” 贞隆帝目光幽幽“是吗?” “朕记的不甚清楚了。” “朕只记得,年后开印,汝阳伯言辞滔滔洋洋洒洒的谢恩,不吝溢美之词。” “陛下,臣有罪。” 灭顶之灾般的绝望深深笼罩在汝阳伯的心头,他再也不敢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侥幸。 他和螭霖鱼,不可能对面相见不相识。 贞隆帝眸色深深,俯瞰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汝阳伯,眼底浮现嫌恶。 这些传了一代又一代的老勋贵,一代不如一代。 偏生骨子里又有生生不息的傲慢和自负。 “你是有罪。” “罪在欲欺朕!” “即日起,卸去所有差事,责令你闭门自省三月,以观后效。” 汝阳伯叩首“臣叩谢陛下恩典。” 贞隆帝起身,一步一步走下玉阶。 明黄的衣摆拂过汝阳伯耳畔,汝阳伯大气不敢出。 “朕和皇后驳回你为继妻请封的奏折,可有怨?” 汝阳伯连忙道“臣不敢。” “陛下圣明,是臣狂悖。” 贞隆帝无悲无喜的轻笑一声,旋即话锋一转“宁瑕,夜已深,早些回府吧。” “汝阳伯,你也是。” 离开甘露殿后,一阵冷风袭来,汝阳伯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锦袍早已被汗水浸透。 浑浑噩噩,如丧考妣。 踉跄着踩着矮凳,勉强踏上了马车。 一踏入车厢,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随即"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被陛下质问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会竖着进,横着出。 欺君,可诛。 顾荣! 顾荣! 若非顾荣的馊主意,他何至于此! “回府。” 汝阳伯声音沙哑又颤抖。 望着汝阳伯府的马车,宴寻一脸好奇。 “小侯爷,汝阳伯怎么一副活不到明日的模样?” 奢靡铺张,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 是一笔带过还是以儆效尤皆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按理说,汝阳伯不值得陛下动怒。 谢灼语气清淡“他欺君。” “陛下下令卸去他所有差事,罚其闭门自省三月。” 宴寻一怔。 一个萝卜一个坑,人走茶凉,数年白干。 汝阳伯也算朝中老臣了,怎会半点揣摸不透陛下心思。 怎一个蠢字了得! “宴寻,给丞昇传信,召他回京。” 谢灼想起陛下交予的差事,疲倦的捏了捏眉心。 宴寻正色“是。” …… 汝阳伯手持马鞭,怒气冲冲的闯入望舒院。 “顾荣!” 一马鞭甩下,廊下精致的琉璃灯盏应声而落,咕噜噜地滚下了台阶。隔着一道房门。 房门里,顾荣慢条斯理的披上外袍,不忘安抚心惊胆战的青棠。 汝阳伯生气就对了! 房门外,汝阳伯双眼赤红如血,紧握马鞭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神情格外狰狞。 顾荣不慌不忙地打开房门。 破风声响起的一刹,后退一步,侧了侧身。 马鞭落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足可见这一鞭汝阳伯使出的力道。 顾荣秀眉微蹙,无辜茫然之余,夹杂着愤怒“父亲何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鞭落在我脸上,就毁容了。” “若父亲憎恶我入骨,父亲可直言。” “大不了我踩着凳子一根绳子吊死在伯府大门外。” “如此,也算成全父亲的心愿。” 汝阳伯气的浑身发抖,紧咬后槽牙“孽障!”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还请父亲明言,我不受无妄之灾。”顾荣面若寒霜,冷声道。 汝阳伯咬牙切齿将贞隆帝的质问告知顾荣,末了道“你敢说这一切并非你故意为之?” 顾荣颔首,心安理得道“为何不敢?” “父亲莫不是忘了,去岁除夕,父亲罚我跪祠堂,自除夕酉时跪至初一卯时,整整六个时辰。” “初一辰时,又因我不愿跪拜陶姨娘,父亲又加罚我,直至上元佳节之前,都不得踏出望舒院半步。” “不止去岁。” “母亲病逝后的每一个年节,皆是如此。” 说到此,顾荣猛的拔高声音,掷地有声,“敢问父亲,我从何处知除夕赐菜?” “在父亲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女儿?” 一瞬间的流露的气势,让汝阳伯心生恍惚。 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得一松,马鞭轰然落地。 顾荣上前一步,凛然冷厉“我全心全意为父亲着想,父亲呢?” “疑我居心叵测,疑我畜生不如。” “既如此,父亲将我逐出伯府吧。” 第30章 药有问题 汝阳伯嘴唇翕动,眸光审视,似是要辨清真假。 可他辨不清。 他只能看到一个愤怒又失望的顾荣。 看着顾荣这张肖似发妻的脸,汝阳伯惊觉自己卑劣无耻,自惭形秽。 他愧对荣氏。 汝阳伯落荒而逃。 顾荣冷笑一声,垂眸凝视着横在门槛上的马鞭,笑的越发苍凉。 她的父亲啊,欺软怕硬又做贼心虚。 上一世,她念着父女情分,一再忍让,将所有的矛头指向陶氏,真真是愚不可及! 这条马鞭,曾不止一次落在她的背上。 原来,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青棠,拿剪刀来。” 顾荣静静地坐在门槛之上,斜倚着门框含着泪笑着将马鞭剪断,一截儿一截儿,像极了雨后蠕动着的土龙。 还是很碍眼。 蜡烛落地,火舌摇曳,烧的干干净净。 经此一遭,无论是陶氏还是汝阳伯,都坐不住了。 陶氏绝不想再看到她在汝阳伯府兴风作浪。 而被卸去差事,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汝阳伯需要母亲的嫁妆谄媚逢迎。 汝阳伯志大才疏,绝不甘心做一个闲勋。 距离堂堂正正将荣氏握在手中的时日不远了。 一步一步来,谁都逃不了。 夜风轻轻吹起,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散,不知将飘向何方。 “阿姐。” 顾荣抬眼,循声看去。 顾知气喘吁吁的望着她。 厚厚的大氅,是春风拂不起的沉重。 顾荣拍拍掌心的灰,提着裙摆小跑着过去。 "小知,夜深露重,凉意袭人,你怎么出来了?" “不言呢。” 顾知上上下下扫过顾荣,没见伤痕,方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整个人浑身无力。 顾荣眼疾手快的搀扶起顾知。 顾知心中忐忑,目光躲闪,不敢直视顾荣的眼睛,轻声道“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实在担心阿姐的安危。” 顾荣扶着顾知在圈椅上坐下,熟练的为顾知顺着气“阿姐是最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有事。” 顾知嗫嚅着“父亲太凶了。” 父亲的怒吼,传遍了偌大的汝阳伯府。 “小知,外强中干的无能狂怒最无用。” “就像掉光了牙齿,失去了利爪的猛虎,企图靠着虎啸维持森林霸主的地位。” “小知,你要相信阿姐。”顾荣柔声道。 她已经有一世没有护下小知了。 顾知被顾荣的形容逗笑了,眉眼弯弯。 顾荣用指腹戳了戳顾知的额头,略带几分嗔怪“你还敢笑。” “阿姐,我会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保护阿姐。”顾知拍着又瘦又薄的胸膛,以近乎虔诚的语气说着。 吃药? 顾荣看着顾知非但毫无起色反而日渐羸弱的身体,心中后知后觉升腾起浓浓的怀疑。 小知年复一年吃的药,真的是对症之药吗? 父亲视小知如无物,除了嫌弃就是无视。 陶氏,恐怕巴不得小知年幼夭折。 小知在世一日,顾扶景嫡长子的身份便一日难以名正言顺,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 顾荣低声耳语“小知,暂停几日药。每日将煎好的药,私下倒掉便好。” “阿姐想法子请宫中太医为你诊脉。” 希望汝阳伯和陶氏莫要让她久等。 她不怕陶氏出手,就怕陶氏不出手。 顾知眨巴着清澈干净的眼睛,小声询问“阿姐,药有问题?” “药方是母亲留下的。” “以防万一。”顾荣摸了摸顾知的脑袋。 “万一,母亲也受人蒙蔽呢。” 顾知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我会永远陪着阿姐。” 顾荣的心温温热热的。 她和小知,相依为命五年了。 “再嘴甜也要罚,罚你三日不许吃蜜饯。” “倘若再有下次偷偷撇开不言……” 顾知举起小手求饶“阿姐,我再也不敢了。” “走,阿姐送你。”顾荣笑的温柔。 顾知脆生生道“阿姐笑起来真好看。” “比潋滟朝霞,熔金夕阳还要好看。” 不言早已侯在了望舒院外。 “大小姐,是小的疏忽。” “请大小姐责罚。” 顾荣温声道“小知人小鬼大心思多,不怪你。” “阿姐,不用送我,不言背我回去。”顾知伏在不言背上,朝着顾荣摆手。 灯火通明的望舒院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祠堂。 陶氏疼的不停低声哀嚎、咒骂。 汝阳伯的一声怒吼,于陶氏而言,如天降神药,瞬间止住了疼痛。 陶氏跪在蒲团上,紧紧的攥着顾扶曦的手腕,神情迫切“扶曦,你听到没?” “顾荣是不是又闯祸了。” 顾扶曦吃痛,却不敢抽回,小心翼翼道“听到了。” “父亲如此生气,顾荣闯的祸定然不小。” 陶氏似是忘记了疼痛,推了顾扶曦一把“你出去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 “母亲,祠堂门锁着,出不去。” 陶氏心中暗恨,指甲刺破顾扶曦的手腕。 烛火映射下,顾扶曦清清楚楚看到丝丝缕缕的鲜血一点点溢出,一点一滴地染红了衣袖。 “你这个蠢出升天的玩意儿。”陶氏怒斥着顾扶曦“扶景在明湛书院,远水救了了近火。” “你父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 “这时候,你不在外替我周旋,讨好你父亲,随我一起罚跪有何用?”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顾扶曦失神的看着墙角的金疮药、铜盆,染着血的衣裙,张唇想替自己辩解两句。 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咽了下去。 陶氏自顾自咒骂了良久,见顾扶曦一言不发,愈发怒火难遏,口不择言。 “母亲。” 顾扶曦倏地拉了拉陶氏的袖子“庭院里有脚步声。” 陶氏呼吸一滞,旋即连忙整理了下乱糟糟的头发,力求凌乱又美观。 门在从外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提着一盏惨白灯笼的汝阳伯。 幽幽的光投在汝阳伯脸上,顾扶曦吓得一颤。 而陶氏情深不悔,百转千回呼唤“伯爷。” 汝阳伯将灯笼放在门边,跨过门槛。 这是祠堂,却不是供奉牌位的正堂。 顾荣的一把火,烧的汝阳伯心有余悸。 再罚跪,就在小小的偏房。 汝阳伯内心郁结难解,不吐不快。 陛下惩罚、长女质问…… “扶曦,你回去吧。” 顾扶曦揪着衣角,嗫嚅着“长姐命我一同罚跪。” “明日天亮前再回来。”汝阳伯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扶曦:??? 第31章 少女怀春 偏房。 汝阳伯轻嗅空气中缭绕着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皱了皱眉。 “兰芷,我被陛下卸去了所有差事,并被责令闭门自省三月。” 汝阳伯跪坐于蒲团之上,目光微垂,眼睑半掩,颓然不已。 陶氏愕然。 有那么一刹那,温柔贤淑的神情犹如年久泛黄的壁画,寸寸斑驳龟裂脱落。 心念转动,敛起讶异。 “伯爷至多是失察惧内,陛下何故如此动怒?” 陶氏强忍着后背臀部的疼痛,抬手,指腹抵在汝阳伯的两鬓,轻柔的揉按着,如和风细雨般缓解汝阳伯的低落烦躁。 汝阳伯没有睁眼,只是如往常一般拍了拍陶氏的手背“去岁除夕赐菜。” 电光火石间,陶氏手指一僵,黄金掐丝手镯不慎勾到了汝阳伯的头发。 汝阳伯吃痛,眉头越皱越紧。 “伯爷,是妾身疏忽,一心想问伯爷排忧,却没有窥出大小姐提议的漏洞。” 陶氏一边解着缠绕着手镯的发丝,一边满是歉疚的解释。 旋即,索性褪下手镯,置于案桌上,继续揉按汝阳伯的鬓角。 汝阳伯眉头缓缓舒展,低语“兰芷,你说是荣荣蓄意报复还是阴差阳错?” “伯爷,妾身不敢妄言。”陶氏熟知汝阳伯性情,更擅察言观色。 她隐约察觉到,汝阳伯对顾荣生了愧意。 一路从见不得光的外室到光鲜亮丽的汝阳伯夫人,汝阳伯的愧意不可或缺。 她绝不能任由汝阳伯对顾荣的愧意蔓延开来。 汝阳伯道“允你说。” “伯爷,大小姐是汝阳伯府的长女,一身荣辱皆系于汝阳伯府兴衰,想来不会糊涂至此。” 陶氏的声音又轻又缓。 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大小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妾身也信大小姐并非蓄意,只是意气用事。” “大小姐年少丧母,妾身为伯爷继妻,若大小姐有错,妾身亦有管教不力之责。” 汝阳伯憋闷的心,终于得一方寸疏解。 “兰芷,你贤惠温婉不争不抢,为人最是和善柔顺。顾荣的相貌性情皆肖似荣氏,过于强硬锋利,不给人留余地。” “她心中有怨,自不会与你母慈女孝。” “五年了,汝阳伯府因她鸡飞狗跳,屡屡成为上京勋贵官宦之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委实不像话。” 闻言,陶氏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大小姐的名声的确是狼藉了些。” “名声关乎女子婚事,长此以往,大小姐婚嫁艰难。” “不瞒伯爷,妾身有私心,唯恐大小姐的名声会影响扶景。” “扶景天姿聪慧,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之身,又得拜明湛书院季从嘉大儒为师,日后注定是要一帆风顺进士及第科举入仕的。” “文人重风骨清誉,小小的污点足以毁了扶景。” “扶景的家书不止一次提及季从嘉大儒曾过问汝阳伯府日渐唏嘘的名声,并告诫扶景,家宅安和,方可无后顾之忧。” 说着说着,陶氏簌簌落泪。 汝阳伯猛然睁开眼睛,急声道“如此大事,你怎的不早告诉我。” 没有什么比顾扶景的前途更重要的。 陶氏哽咽着“扶景孝顺,不忍伯爷为难。” 汝阳伯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是啊,他忽略了读书人看重名声。 顾荣在伯府一日,伯府便一日不得安宁。 但,顾荣不仅是汝阳伯府的大小姐,也是江南荣氏的大小姐。 顾荣成婚,必将携荣氏的万贯家财离开。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汝阳伯府若失了荣氏,那…… 不可! 闭门自省期一过,他需金银珍宝铺路,重新揽差事,否则只能做富贵闲散人。 “兰芷,你我夫妻多年,相依相伴近二十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你主持中馈,打理庶务,最是清楚伯府的情况,看似风光尊荣,实则花钱如流水,窟窿比天大。” 陶氏止住眼泪,煞有其事道“衣食住行,迎来送往,处处离不得银子。” “去岁,单给各府送年节礼,便使了数万两之多。” 汝阳伯沉声“兰芷应知,那些银两来于何处。” “荣荣是我伯府的长女,岂有将金山银山拱手掷于夫家的道理。” “伯爷说的在理。”陶氏连连点头。 “伯府才是大小姐一辈子的倚仗和靠山,也唯有伯府才能给大小姐撑腰壮势。” “大小姐年少,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 陶氏点到为止,稍停顿了片刻“伯爷,自古以来,男女婚嫁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为了大小姐一生的平安喜乐,伯爷得细细斟酌思量。” 汝阳伯内心抗拒。 “兰芷,你是伯府当家主母,儿女相看这种事还是得劳你费心。” 陶氏装模作样推脱“伯爷知道的,大小姐素不喜妾身。” 汝阳伯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无碍。” “家世身份皆是次要,只要人品端庄便好。” 陶氏心下一喜。 沉吟片刻,惊呼一声“伯爷,妾身这里倒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汝阳伯面露狐疑。 陶氏视而不见,笑道“伯爷可还记得沈和正?” 汝阳伯“沈其山的长子?” 陶氏颔首“伯爷有所不知,五年前,沈家受邀请赴你我婚宴,沈郎君沈和正一见大小姐惊为天人,五载犹难忘。” “数月前,沈夫人曾来府上探口风。” “妾身想着,沈家的门第属实低了,便拒了。” “沈家破落户,怎敢肖想伯府大小姐!”汝阳伯横眉一挑,语气里尽是傲慢不屑。 “怕是求娶顾荣是假,惦记顾荣名下的良田农庄铺面是真。” “吃相难看!” 陶氏掐掐掌心,面上神色不变“伯爷,我也这般怀疑过。” “沈夫人连呼冤枉,多番保证和正看中的是大小姐。” “坦言,若伯府允大小姐下嫁,沈府愿立下契书,大婚后将大小姐的七成嫁妆送还伯府。” 汝阳伯略有些心动,但基本的理智尚在“沈家能做得了顾荣的主?” 不是他看不起沈家,实在是顾荣不是省油的灯。 陶氏柔声道“少女怀春。” “一遇心上人,万般锋芒都会化为风月秋水。” 第32章 她就是不得好死呢 “妾身与伯爷定情前,不也是直率泼辣的性子。与伯爷相知相许后,恨不得把心掏的出来给伯爷。” “伯爷是见过沈家郎君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形貌昳丽。” “且洁身自好自律甚严,已至弱冠之年,在外无红颜知己,在内无妾室通房。” “除却家世差了些,也算难得一见的良人。” 一旦顾荣下嫁沈和正,沈家多的是拿捏人的手段。 不似汝阳伯,瞻前顾后,犹豫善变。 汝阳伯依旧有些犹豫不决“伯府嫡长女下嫁平头百姓,脸上无光啊。” “伯爷。”陶氏仰头看着汝阳伯“沈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而今虽败落,但祖辈傲骨犹在。” “家世清白、长相清俊、洁身自好又不贪财的女婿,可遇不可求。” 那句不贪财,戳中了汝阳伯心窝子。 “等你养好伤后,尽快寻个时间,邀其入府一见。” “倘若沈和正真如你所说可称良配,那便定下婚事。” “低嫁有低嫁的好,有伯府在,沈家万不敢薄待了荣荣。” 越说,汝阳伯越心安理得。 陶氏暗暗松了口气。 “伯爷,不知妾身还需在祠堂跪几日?” 陶氏声音软软的,似是润了水,又似是江南最缠绵悱恻的风,勾的人心神荡漾。 陶氏的长相不是那种美到极致的一眼惊艳,而是既端庄又妩媚,一颦一笑又透着少女的羞赧。 汝阳伯不自在的别过头去,轻声道“此事已入陛下耳目,不宜生变,跪足三日吧。” “妾身听伯爷的。” 陶氏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陛下消气前,伯府的中馈暂由小阮氏代掌,你记得吩咐扶曦将对牌送去安康院。” “好。” 见陶氏如此乖顺,汝阳伯心一软。 俯身伸出手轻抚了下陶氏的面颊,顺手将她鬓间的碎发拢到耳后。 “兰芷,你的情意,我都会牢牢记住。” “今夜,陛下再次垂询于我,问及驳回你为继妻请封的奏折,可有怨?” “兰芷,此一生怕是都不能再为你请封诰命了。” 陶氏温婉一笑“伯爷心里有妾身便好。” 没有汝阳伯,还有扶景呢。 假以时日扶景高中状元,为生母请封,理所当然。 陛下总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吧。 汝阳伯心情舒畅,提着灯笼离开了祠堂。 三日的时间,倏忽而逝。 这三日,以裴叙卿为原型的故事如宴寻所承诺的一般传遍上京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府邸后院。 这三日,陶氏和顾扶曦一日三餐冷饭冷菜,要么是硬的如顽石的馒头要么是糙米饭外加几根发黄的烂菜叶。 在此之前,陶氏从不知世上竟有如此硬的馒头。 咬不动,也咽不下。 三日一过,饿的面色蜡黄的陶氏和顾扶曦一出祠堂,林瑞家的就仿佛身后有野狗追似的,忙不迭到望舒院表忠心求靠山。 “大小姐,老奴都按您的吩咐做了,您得救救老奴啊。” 她已经将陶姨娘得罪死了,为今之计只能跟着大小姐一条路走到黑。 顾荣似笑非笑,纤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捻起茶盖,仿佛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东西。 好玩似的手指一缩,茶盖哧地一声落回茶盏上,声音清脆又响亮。 霎时间,惊得跪在地上的林瑞家的哆嗦颤抖。 “我的吩咐?” “我的什么吩咐?” “林瑞家的,你不妨好好说说。” 林瑞家的猛的僵在原地,如坠冰窖,不住的哆嗦。 大小姐的吩咐是,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祠堂反思己过期间,由她负责一日三餐,万不能饿死,更不能让伯爷官声有损。 大小姐对餐食上能动的手脚不是心知肚明的吗? 冰的瘆人的清水。 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加了口水、泥土的冷饭冷菜。 这些,大小姐都经历过。 她以为大小姐是想借机报复陶姨娘和二小姐。 难道,她领悟错了? 可如果大小姐撒手不管,她就完了。 林瑞家的跪着朝顾荣爬过去,涕泗横流“求大小姐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老奴是真的知错了。” “知错了?”顾荣挑眉敢问。 “知道什么错了?” “是寒冬腊月失手将结冰碴倒在本大小姐身上?” “还是风雨夜不小心将窗棂纸戳破,任狂风灌入祠堂? “亦或者狐假虎威逼我咽下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还是……” “大小姐。”林瑞家的蓦地凄厉出声“老奴也是被逼无奈啊。” “只要大小姐愿收下老奴,老奴这辈子就是大小姐的人。” 顾荣嘴角轻扬,目光从攥着她的衣摆跪地哭嚎求饶的林瑞家的身上漫然掠过,唇畔染上些许冷峭。 “林瑞家的,我没说完呢。” 顾荣探下身去,手指落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林瑞家的只觉有一条冰凉的毒蛇缠在了她的脖子上,吐着蛇信子,不知何时就会一口咬下。 林瑞家的吓的话都说不利索,疯狂的往后退。 “别动!” “三年前,小公子风寒入体险些丧命时,你长媳和女儿也是在竹葳院伺候的吧。” 林瑞家的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面上血色瞬间退至脚底,浑身冰凉。 “可为什么在小公子病愈后,本大小姐处置竹葳院的下人时,林家长媳和女儿却调到了椿萱院。” “容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春喜?” “还是柳翠?” “三年过去,你的长媳柳翠难产而死,女儿春喜配给了庄上管事。” “林瑞家的,是这样吧?” “那些人都死了,柳翠和春喜凭什么独善其身?” “你林家与陶姨娘有旧情,陶姨娘定会善待你林家的。” “来人,林瑞家的奴大欺主,在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期间,落井下石肆意欺辱,割了舌头挑断手筋,送去椿萱院,亲自向陶姨娘认错。” “林瑞家的,本大小姐也不想的。” “谁让你欺负的人是伯府的主母呢。” 林瑞家的死死瞪着顾荣,状若疯癫“大小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顾荣笑了。 “猜的真准。” 她就是不得好死呢。 第33章 顶多算散财童子 不得好死又如何。 活着的时候得好活就足够了。 对林瑞家的诅咒,顾荣气定神闲不甚在意。可青棠大惊失色又恼恨不已,愤怒地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林瑞家的脸上。 声音又脆又响。 “好大的狗胆!” 青棠生来力气大,一巴掌落下,林瑞家的半边脸霎时失去知觉,嘴角红肿裂开,一缕血丝渗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淌过刻薄的下巴。 林瑞家的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只觉眼冒金星,耳膜嗡嗡作响,嘴里浓郁的血腥气翻涌。 “大小姐定会平安喜乐长寿无忧。” 青棠满脸煞气的怒瞪着林瑞家的。 顾荣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回神后,林瑞家的已经被塞了口,拖了出去。 “青棠,唁唁犬吠无需入心。” “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手。” “手疼吗?” 青棠眼尾发红,声音里带着哭腔“气狠了。” 顾荣将浸了冰水的帕子敷在青棠手心,顺手指了指案桌上的花瓶“以后抄起一个花瓶砸她脑袋。” 掌心传来的凉意绵延不绝,渐渐地平息了青棠心中的怒火。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泛红,声音细若蚊蚋地说:“这花瓶,实在太贵了。” “小姐,奴婢自作主张,愿领罚。” “领罚?”顾荣睨了青棠一眼“是该罚。” “手肿的跟红馒头说似的。” “那便罚你随本小姐出去一趟吧。” 青棠茫然的眨了眨眼眼睛,疑惑道“小姐,将林瑞家的割舌断手送去椿萱院,陶姨娘必会大怒。” “大怒之下,定会在伯爷跟前生事。此时出府,岂不是任由陶姨娘胡言乱语了?” 顾荣眉眼微垂,语调沉稳,声音中带着游刃有余的嘲讽“大事当前,她可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小事。” 那天夜里,汝阳伯和陶氏在祠堂偏房秉烛长谈。 谈什么? 难道会不谈荣氏的万贯家财,不谈她的忤逆不孝,谈老夫情说老妻爱吗?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陶氏只会不遗余力的展示所谓的“母爱。” “通知费伯套好马车,两刻钟后出府。” “对了,莫忘了让伯府下人知悉,本小姐辣手摧老妪,是为陶姨娘争口气。” 亲自视察一番,才知两万两银票花的是否物超所值。 …… 椿萱院。 跪了三日,陶氏两条腿又痛又僵,宛如尖锥在骨头里凿个不停。 后背和腚上的伤火辣辣的疼,似有匕首贴着皮肤狠狠刮过。 坐,坐不得。 躺,躺不得。 等顾荣下嫁沈家郎君,她定要让顾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荣自顾不暇,竹葳院的病秧子还能活几日! 丫鬟跪在脚床上,小心翼翼的揉按着陶氏膝盖的淤青,大气不敢出。 “夫人。”纱帘之外,丫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与失措。 陶氏眉头紧锁,不悦地训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丫鬟闻声,猛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禀夫人,大小姐已命人将林瑞家的带至此处。” “说,说什么了?”陶氏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 丫鬟身体微颤,话语间磕磕绊绊“禀……禀夫人,大小姐言及,林瑞家的在您受罚跪于祠堂之时,对您多有冒犯不敬、折辱磋磨之举,实属欺主刁奴。因此,大小姐特……” 丫鬟吞了吞口水,继续说道“特命人将其割舌断手,以儆效尤。” “什么!”陶氏的厉喝声,打断了丫鬟的话。 陶氏气的攥紧了身下的锦衾,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林瑞家的死不足惜! 但绝不应该是顾荣出气,却让她背负恶名。 本来她还打算着借林瑞家的向顾荣发难。 不曾想,顾荣先下手为强。 “扶本夫人出去看看。” 林瑞家的披头散发,满嘴是血,嘴巴张的大大的,里面空荡荡。手腕软塌塌的垂着,鲜血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 陶氏惊骇,踉跄着倒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顾荣竟真敢拔去林瑞家的舌头,挑断了林瑞家的手筋。 堪堪及笄的顾荣,狠戾的好似阴曹地府逃出来的恶鬼,行事无忌,随心所欲。 陶氏不明白,顾荣怎的比荣氏那个贱人更命硬惹人厌! 得到消息的汝阳伯姗姗来迟,眉眼骤然间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声道“还不拖走?” 闻言,跟在汝阳伯身后的外院管事戴良毫不犹豫一脚踹向林瑞家的膝窝,随后又朝仆妇投去一个眼神。 椿萱院青石板上留下一地血迹。 陶氏似受到惊吓般,泫然欲滴,期期艾艾“伯爷,妾身不知情的。” 汝阳伯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孽女!” 旋即话锋一转,看向陶氏“林瑞家的当真刻意磋磨你?” 陶氏敛眉,啜泣不语。 见状,汝阳伯眼中浮现一丝心疼。 “戴良,停了林瑞手里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的活。” “是。” 戴良应声而去。 “那个孽女呢?” “让她滚过来!” “伯爷,大小姐出府了。”仆妇们低头瑟瑟发抖。 孽女顾荣:??? 谢邀! 她当然是穿梭在上京的大街小巷,领略上京人情百态。 顾荣轻咦了一声。 不得不承认,四方书局的东家真真是言出必行。 百姓们已经挖出了故事里的青楼是万春楼,那距离将裴叙卿对号入座还远吗? 青楼妓子,意外有孕者众,但将腹中孩儿生下又抚养成人者甚少。 裴叙卿,藏不住了。 顾荣在名下的一处院落换好男装,随意涂涂抹抹一番,又一次堂而皇之走进四方书局。 “马掌柜,本公子想与贵东家一叙。” “方便吗?” 算盘拨的震天响的马掌柜猛的抬起头。 原是一掷万银,迷花了宴公子眼的财神爷啊。 宴公子看财神爷的眼睛都在发光。 财神爷的要求,不方便也是方便! 也不知这一次,财神爷要掷几万银。 “财……” “公子,先楼上雅间请坐,观书品茗。” “我这就去为公子请东家。” 顾荣笑意盈盈颔首。 青棠附在顾荣耳边低语“小姐,马掌柜是不是脱口而出叫您财神爷。 顾荣抿抿唇,很有自知之明道“我顶多算散财童子。” 第34章 不是一般的画 忠勇侯府。 “小侯爷,女财神相邀,属下去去就来。” 宴寻哈欠连连,眼下是深深浅浅的青黑。 埋首于梳理各方关于愍郡公线索的谢灼,不禁愣了愣。 时隔三日,他的耳边又出现了她的消息。 蜷在椅子上小憩的丞昇倏地睁开眼睛“女财神,什么女财神?” 矢志不渝效忠谢灼的,皆知谢灼一身清贫。 “难道是你我拜的财神爷显灵了?” 丞昇的身量不算高,但纤细修长。 面如美玉,唇红齿白,眸似秋水,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宴寻挑眉,贱兮兮道“不告诉你。” 丞昇“你!” 谢灼神色如常,清冷淡然“单看难辨真伪的线索,一时片刻也理不出头绪。” “一并出去走走吧。” 宴寻:…… 好一本正经又苍白无力的借口啊。 等在忠勇侯府偏门的马掌柜,在看到谢灼的那一瞬,傻眼了。 一掷万银的财神爷也迷花了主子的眼吗? 宴寻:没见识。 分明就是买了小侯爷的身! 四方书局。 谢灼和丞昇、宴寻分别进了一墙之隔的两间房。 宴寻拱手作揖,道:“有缘人,久违了。” “敢问有缘人,寻鄙人至此,有何贵干?” 顾荣:三日不见,很久吗? 宴寻:望穿秋水! 顾荣抬手取了个茶盏,亲自执壶倒茶,而后将茶盏递过去“上一单生意,在下很满意。” 宴寻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 只见顾荣抽出一张银票,淡笑着推给宴寻“这是在下额外给兄台的谢礼。” 宴寻木木的端着茶盏,心中炸开了烟花。 又是一千两! 又是一千两!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拜倒在顾大小姐的石榴裙下了。 退一万步讲,汝阳伯府让大小姐恶名流出,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宴寻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言不由衷道“这多不好意思,你已经付过银票了……” 顾荣笑道“事情办的漂亮,谢礼是兄台该得的。” “在下还想跟兄台做一桩生意。” 宴寻捻起银票“说了童叟无欺,那便是童叟无欺。” “做生意,诚信为本。” “有缘人不妨先说说生意,鄙人思量下能否做。” 只要银票到位,哪会有什么不能做! 有困难,克服困难。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 穷则思变啊! 顾荣略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敢问兄台,四方书局可有擅画人物的画师?” “有。” 千两银票在手,宴寻如沐春风。 “不是一般的人物画。” “那是何种?” 顾荣轻呼了一口气“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的那种。” 宴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顾大小姐,猛人也! “能否?”顾荣追问“既要写实,亦要传神。” 宴寻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四方书局是正经书局……” 顾荣抿抿唇,颇为遗憾“不行吗?” 宴寻一拍案桌“行!” “只是,这银票……” 顾荣松了口气,掏出一沓银票递给了宴寻,旋即又道“这是男子的小像,务必清晰。” “至于女子,无甚要求,虚构即可。” 裴叙卿的小像映入宴寻眼帘。 “兄台上次曾说与上京各大书局的掌柜皆有私交,四方书局正经不售香艳之物,但总有书局不正经。” “届时,还有劳兄台送佛送到西了。” “倘若着实为难,那就免费赠予上京各大青楼妓馆花船。” 这一刻,宴寻清楚的知道,裴叙卿完了。 裴叙卿是读书人,文人风骨文人清誉顾荣的诛心之举会碾碎裴叙卿的风骨,泯灭裴叙卿的清誉。 天下文人会羞于裴叙卿为伍。 果然,顾荣下手毫不留情。 宴寻蓦地问道“此人与有缘人有生死大仇?” 顾荣秀眉微蹙,怔了须臾“此言差矣。” “他有扬名立万之心,君子成人之美。” “这单生意,兄台可愿做?” 宴寻并没有犹豫太久“做。” 他只是忌惮永宁侯府,又不是忌惮裴叙卿。 “合作愉快。” “兄台,保密呦。” 顾荣起身,作揖行礼,自行离去。 口口相传的流言,随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褪色,终将被新兴的谈资所掩盖,然而,那些被笔端倾注于纸上的文字,可流传千百年之久。 古往今来,多的是些假正经的东西,就好这一口。 只要四方书局的东家寻的画师技艺足够精湛,兴许还能成为经典呢。 顾荣眼底似跳跃着一簇阴冷的火光跳动,神情越发晦暗不明,诡谲幽沉。 看她多惦记裴叙卿,大礼是一份接着一份。 嗯,裴叙卿死也该瞑目了。 顾荣带着青棠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去了方才的院落。 而在四方书局,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谢灼神色复杂的看着桌上厚厚的银票。 简单换算一下,一个裴叙卿等于三个他。 视线又不受控的被裴叙卿的小像所吸引。 小像画的很好,无一处差错,形神俱备,就像是裴叙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深深的烙印在作画人脑子里。 裴叙卿与那女子多恩怨,恐怕不止是佛宁寺那一遭。 画作是有情绪的。 有恨,也有怨。 而这两种情绪之下往往隐匿着不为人知的情愫。 谢灼心中生出了好奇。 “小侯爷,您有听清楚女财神的要求吗?” 宴寻挤眉弄眼,抑扬顿挫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女财神真真是女中豪杰。” 谢灼耳垂悄然绯红,视线移开,淡淡道“君子重诺守信,你既应允了对方,便应言出必行。” “画师绘好后,毁去小像。” 谢灼推门,缓步离开四方书局。 丞昇用胳膊肘杵了杵宴寻“到底什么情况?” “小侯爷认识女扮男装的财神爷?” 宴寻轻啧“惨喽,惨喽。” 小侯爷坠入爱河了。 见宴寻顾左右而言他,丞昇加重了力道“财神爷是何方神圣?” 宴寻摇摇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丞昇没好气地啐了宴寻一口“找抽!” “丞昇,别用你如花似玉的人脸做如此粗俗的动作。” 宴寻边躲边叫嚣“小侯爷,等等我。” 丞昇何其了解宴寻,眸底划过一抹沉思,一把扯住宴寻“宴寻,你休替小侯爷做主。” 宴寻:…… “待愍郡王一事了结,我会原原本本告知小侯爷的。” 兴许,有的人天生喜欢当翘嘴。 对,他说的就是小侯爷。 第35章 他图我有,天造地设 走在前头的谢灼只觉,异样的情绪犹如漫长淅沥夜雨里盈涨的秋池。 缓缓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平复因裴叙卿画像漾起的暗潮。 那样肆意果决的女子为裴叙卿殚精竭虑。 说不清的滋味。 “小侯爷。” 宴寻和丞昇随了过来。 谢灼敛起纷繁复杂的思绪,薄唇轻启,清冷又平淡的吐出一个地名“曲明湖。” 宴寻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曲明湖或许会有愍郡公的蛛丝马迹。”谢灼轻声解释。 “方才陡然间在一团乱麻中揪出了线头。” 宴寻:…… 没什么能影响小侯爷的道心。 “小侯爷,上京城郊曲明湖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尤其是以花船上的风月场最为热闹。涉足其中的,有达官贵人、有文人墨客,有纨绔子弟、亦有地痞流氓。” “这些人层层叠叠纠葛相缠,无形间为曲明湖保驾护航。” “若想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查证线索,难。” “陛下旨意,难也得查。”谢灼摩挲着佛珠的手一顿,声音清润,却又带着泰山压顶不容质疑的威势。 “每逢谷雨前夕,曲明湖畔的春秋阁都会依例出银子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雅集,广邀四方才子在此清谈文斗。以诗会友,词赋争锋,三日盛宴,灯火通明,纸醉金迷。所留墨宝收藏于春秋阁内,悬于高墙,供人瞻仰欣赏。” “不拘任何人,凡有名帖皆可入。” “那一天,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至于具体谋划,我再斟酌细化。” 闻言,宴寻和丞昇对视一眼,颔首应下。 小侯爷的计策,从无失算。 “所以……”侃侃而谈的谢灼顿了顿,旋即又若无其事道“谷雨前,宴寻当完成与人之约定。” 宴寻挑挑眉“属下办事,您放心。” “那你去吧。”谢灼神色自若“丞昇随我去一趟兵部职方司。” 丞昇闻弦音而知雅意“是。” 大乾兵部下设职方司,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 …… “小姐。” 青棠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着。 春宵秘戏图! 她是真的没料到,小姐寻四方书局的东家是为了定制春宵秘戏图! 好刺激。 顾荣慵懒的倚在马车壁沿上,眯着眼睛,笑问“怎么了?” 青棠轻呼一口气,低声耳语“小姐,如果四方书局的东家出卖小姐,该如何是好?” 在大乾,春宵秘戏图是禁画。 偷偷摸摸私下收藏也就罢了,大范围兜售或相赠,怕是要被拖去京兆府过堂。 顾荣伸出手指,轻轻晃了晃“莫慌。” “那东家背后还有一尊大佛未露面。” “他身上沾染着极品瑞龙脑香的味道。” “那是贡品。” “上京城,能有资格分得贡品的府邸屈指可数。” “还有,你家小姐我在所有银票上做了记号,他出卖我,我告他勒索。” 说到此,顾荣蹙眉顿了顿“只是,上京有尊贵显赫却清贫至极的高门大户吗?” 顾荣也疑惑了。 但,无论如何,那人都会将以裴叙卿为主角的秘戏图传扬四散。 反正裴叙卿愿意用下作的毁人清白的手段。 “小姐聪慧。”青棠笑的眼睛眯成了小月牙。 顾荣含笑觑了青棠一眼“莫捧杀。” 微风拂起帷幔,喧闹的风景齐刷刷倒退,距离汝阳伯府越来越近,顾荣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整个人瞬间冷冽又不耐,伸出莹润如美玉的手指,捏了捏眉心。 汝阳伯府,还有硬仗等着她呢。 一个是她的生父,一个是她的继母,天然站在世俗道德的制高点。 她的自保,是残忍恶毒。 她的反抗,是忤逆不孝。 这注定不是一场能一蹴而就的战斗。 她不能谋求毕其功于一役。 “无妨,且让他们再多得意些时日。”顾荣薄唇轻启,幽幽道。 青棠听的不甚真切,只觉得似有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而小姐眼眸深邃,眼底寒光闪烁。 “小姐。”青棠面露担忧。 “吁——”随着一声轻响,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意外,顾荣被请去了椿萱院。 汝阳伯端坐在圈椅上,踩着足踏,眉目冷肃“你又出府了?” “是。” 汝阳伯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沿“过去五载,除却前往佛寺诵经祈福,你从不外出。” “而今怎的一及笄,便隔三差五频繁出府?” “顾荣,汝阳伯府的小姐绝不容许闹出私相授受的丑事!” 汝阳伯生怕稍有不慎,顾荣便会挣脱他的掌控,携带着荣氏的嫁妆与他人私定终身。 “父亲是在说女儿不洁不贞吗?”顾荣挑眉。 汝阳伯冷声“是警告。” “你也到了婚嫁之年,该相看亲事了。” “明日起,就好好在家学规矩,若无要紧事,休要随意出府。” 顾荣轻飘飘道“父亲是打算将我许人了吗?” “女儿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又腰缠万贯,王侯之门都是入得的。” “敢问父亲,欲择哪一门哪一个郎君?” “如果父亲实在举棋不定难以选择,女儿不是不能招赘在府,为伯府顶门立户,光耀伯府门楣。” “父亲细想想,小知乃嫡子孱弱多病,扶景弟弟健康归健康,却是外室子,难登大雅之堂。” “横看竖看,女儿最体面最合适。” 汝阳伯看着顾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汝阳伯府未绝嗣,用不着你来承继香火。” “王侯之门?” “顾荣,你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吗?” “声名狼藉,高门大户对你避之不及,怎会愿娶你。” 茶水溅湿了顾荣的衣裙下摆,沾着零零星星的茶叶。 顾荣没有动怒,只是理直气壮道“我有银钱傍身。” “大不了,对方列举一条恶迹,我给其万两白银。”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银钱到位其言也善。” “父亲觉得呢?” “你糊涂!”汝阳伯气的眼前发黑。 “贪图你钱财者,又岂会是真心待你的良人。” 顾荣摊摊手,云淡风轻“我不在意。” “他图,我有,不恰恰说明天造地设吗?” 汝阳伯:他在乎! 银钱只能是他的! 第36章 她该担心吗 思及荣氏的金银财宝、田庄店铺,汝阳伯压抑怒火,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荣荣。” 冷不丁的,顾荣的手臂上冒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父亲,有话直说。” 汝阳伯的笑容自然了些许“你的婚事,为父会上心的。” “并非高嫁才能觅得如意郎君。” “可我任性跋扈,惯爱仗势欺人,低嫁便无势可依,人情往来皆需低眉顺眼点头哈腰,我不喜。”顾荣振振有词。 汝阳伯呼吸一滞,显然根本没料到顾荣能如此理直气壮。 “女子以贞、善、柔、顺为美,以强、横、刚、直为祸。” 内室养伤的陶氏,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挪动着脚步。 人未至,声先闻。 “大小姐行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名声受损,汝阳伯府上下名声亦会受牵连,甚至连累伯爷的官途。” “伯爷一心为大小姐着想,大小姐万不能辜负伯爷的良苦用心。” 陶氏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听起来甚是语重心长。 顾荣歪歪头,阴阳怪气“那我谢谢他?” 汝阳伯:…… 汝阳伯心想,或许,他和顾荣天生无父女缘分。 顾荣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气的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顾荣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亲为我相看婚事,乃人之常理,无可指摘,但切莫拿阿猫阿狗搪塞我。” “父亲可还有指教?” 汝阳伯挥挥手“滚。” “肝火旺盛是病,得治,父亲万不能讳疾忌医,小病拖成大病。”顾荣抬脚碾着地上的碎裂的茶盏,笑的一脸乖顺。 数不清,这几日汝阳伯砸了多少套茶盏了。 这种病好治,当汝阳伯身无长物、家徒四壁时自然就不治而愈了。 “父亲,女儿孝顺吗?” 顾荣自顾自俯身,慢条斯理一片一片摘去衣裙下摆上湿漉漉的茶叶,又温温柔柔的塞入了陶氏手心“这可是父亲饮过的茶,想来陶姨娘定视若珍宝。” “不用谢哦。” 顾荣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汝阳伯瞠目结舌,胸膛起起伏伏。 良久指着脑袋,犹疑不定道“她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汝阳伯是真的觉得顾荣既善变又疯癫乖张。 陶氏用帕子缓缓擦拭干净掌心的湿黏“伯爷,许是大小姐习惯了恣意不愿被束缚。” 汝阳伯感到心力交瘁,嘱咐道“你尽快安排时间,邀请沈氏母子来府上一聚。” “是。” “交换庚帖婚约定立前,耐着性子多哄着她些,以免她又闹出什么血腥场面。” 陶氏故作嗔怒,向汝阳伯投去一瞥“伯爷,难道妾身对大小姐的照顾不够周到吗?” 汝阳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也不知她怎就养成了这样古怪又狠辣的性子,阖府的下人恨不得绕着望舒院走。” 顾荣:君子畏德,小人畏威。 难不成她要用仁善德行感化汝阳伯府的一堆烂小人小烂人? 望舒院。 顾荣蹙眉“你说伯爷吩咐戴良停了林瑞手里收管各处房田的活计?” 流雨颔首“老爷知悉林瑞家的磋磨陶姨娘后,当场就下令了。” 顾荣颇为诧异。 这算不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林瑞是家生子又负责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是握着实权贪墨着真金白银的管事。 这种管事,在主子面前很是得脸。 小打小闹,主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瑞的两个儿子,也被林瑞假公济私塞进田庄做小管事,是佃农心里的贵人老爷,唯一的女儿春喜也配给了不愁衣食的管事。 虽是奴籍,但过的很是滋润。 可以说,林瑞在汝阳伯府的下人里是拔尖的。 这一切的前提是,林瑞得汝阳伯的重用。 如今,林瑞被停了伙计,自然其他管事瓜分。 人走茶凉,好日子要结束了。 以前有多张扬,以后就有多凄惨。 她还得感谢汝阳伯替她分担了仇恨。 “小姐,您就不担心您的婚事吗?” 青棠很是担心自家小姐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陶姨娘面慈心苦,汝阳伯有眼无珠偏听偏信,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替小姐筹谋婚事。 “你觉得我该担心吗?”顾荣反问。 她一次次挑衅一步步推动,才迫使汝阳伯和陶氏不得不思忖她的亲事。 如此称心如意的大好局面,她该满意。 不用想也知,陶氏选的人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 恰好,她需借力。 借力撕破笼罩着汝阳伯府的虚伪假面。 但愿陶氏选的人足够罄竹难书。 青棠猛的点头“小姐,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是啊小姐,马虎不得的。”流雨也不假思索的附和。 顾荣淡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躲不开的。” 所以,她要趁此机会让汝阳伯和陶氏再也无法掌控她的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顾荣笑了笑。 “若实在无路,本小姐就将你们二人的卖身契给了你们。” 青棠果断摇头“小姐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流雨心中泛起一丝波澜,有些意动。 她与乡下表兄有婚约。 表兄是个读书人,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表兄曾不止一次说过,读书人清贵,秀才娘子不能是奴婢。 她知道,表兄嫌弃他卖身为奴。 可当年灾荒年,爹娘将她卖给人牙子时签的是死契,人牙子又转手将她卖入了伯府。 这些年的月例,基本上都用来赡养爹娘、资助表兄,并没有攒下太多银钱为自己赎身。 如果能脱了奴籍,嫁给表兄做个平头娘子也是极好的。 顾荣看出了流雨的动摇,也知流雨的情况。 只是…… 那表兄,真真是一言难尽。 上辈子,在她下嫁裴叙卿后,流雨磕头恳求她允许其脱奴籍嫁良人,承诺会将脱籍的银钱还上。 流雨到底忠心伺候她多年,她允了流雨所请,并为流雨添妆。 但,流雨终究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为奴为婢时,那男子口口声声嫌弃流雨自甘堕落卑贱至极,没资格与之相配。 流雨脱籍成为平头百姓,那男子又嫌弃流雨一无是处尘垢粃糠,不能缓家中生计之苦。 再见到流雨时,流雨绞了头发做了姑子。 第37章 相看亲事 说到底,流雨的表兄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觊觎流雨的月例,又打心眼里鄙夷流雨。 旁人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流雨的表兄是端起碗边吃饭边骂娘。 而流雨妄自菲薄,轻信了其表兄的推脱之词。 可偏偏,她还不能直白的戳穿真相。 陷入情爱泥沼中的女子多少是执拗、不可理喻,又擅自欺欺人的。 顾荣不动声色敛起视线,勾勾唇角,状似不经意地打趣道“流雨,你前些时日绣的鸳鸯荷包可送出去了?” 流雨先是双颊一红,而后眼里的光微微黯淡,羞赧又失落了揪着衣角,轻声嗫嚅着“没有。” “表兄说读书人腰间不宜佩戴鸳鸯荷包,显的轻浮放荡,为夫子同窗耻笑。” “奴婢粗鄙,不通文墨,闹出了笑话。” 流雨的头越垂越低,似是霜打的茄子。 顾荣:轻浮放荡? 轻浮放荡之人,视世间万物皆轻浮放荡。 流雨表兄怕是只知帐里鸳鸯交颈情,恨鸡声,天已明的香艳缠绵。 顾荣朝着流雨招招手,待流雨靠近后,温声道“流雨,你跟在我身边上千日夜,识文断字,拨算盘看账本,精干又细致,怎会是粗鄙不通文墨之人。” “流雨,是一朵生机勃勃的小花。” “鸳鸯何曾轻浮放荡,你绣在荷包上的是欲下丹青笔,临池画春水。两两问鸳鸯,鸳鸯会双死的忠贞。”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笔下以鸳鸯为意象的诗篇词赋不胜枚举,其中传世之作更是不计其数。” “前朝素有谪仙人之称的大诗人亦执笔写下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轻浮吗?” “放荡吗?” 流雨眨眨眼,疑惑之色缓缓溢出眼眶,茫然却坚定的摇摇头“不轻浮,不放荡。” 旋即,微凝着眉头,暗暗思索,表兄的书是不是读的不到位? 思及此,流雨眉头眉头越皱越紧。 失声喃喃,声如蚊呐道“小姐,奴婢感觉表兄此生科举无望了。” 闻言,顾荣险些笑出声。 确实无望。 “流雨,你想脱籍吗?”顾荣蓦地出声。 流雨紧咬着下唇,神情自责又内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瞒小姐,奴婢确有此意。” 顾荣垂眸看着,明知故问“为何?” “表兄说,秀才娘子不能与人为奴。”流雨不敢有任何的隐瞒,老老实实道。 顾荣思忖片刻“允你三日日休假归家,与令表表兄细细商议一番。倘若执意脱籍婚嫁,我可将身契还于你。” “奴婢叩谢小姐大恩大德。”流雨重重叩首,眼眸中的欣喜恍若夜间骤然盛开的昙花。 顾荣轻叹一声,伸手轻扶起流雨“去吧。” 疼了,才会认清现实。 若上辈子查访无误,这段时日流雨表兄用着流雨的月例对私塾夫子的女儿死缠烂打,又是附庸风雅的吟诗作对,又是折桃花枝做桃花簪。 自是没有打动对方的芳心。 流雨离开后,青棠的小脸皱成了包子褶。 长吁短叹良久,幽幽道“小姐,奴婢总觉得流雨的表兄康沣不是好东西。”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的长衫鞋袜,每日三餐,以及笔墨纸砚,全依赖流雨的月例银两。” “奴婢曾在角门东撞见过他来寻流雨要银钱。”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睛长在头顶,用下巴看人的嘴脸,言语间满是嫌弃。” “仿佛他肯用流雨的银子是流雨的荣幸,流雨稍有推诿就是给脸不要脸。” “养条狗都比养康沣强。” “狗啃着肉骨头都知道摇尾巴。” “青棠,狗儿知道你如此侮辱他吗?”顾荣用指腹轻戳了戳青棠的额头,没好气道。 青棠捂着额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惊愕地问道“小姐也知康沣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须臾,又疑惑不已“小姐既知,又为何同意流雨脱奴籍与康沣成婚呢?” “小姐宽容性子好,赏罚分明和善阔绰。侍奉小姐左右,难道不比嫁给康沣,洗衣做饭洒扫伺候公婆强的多吗?” “康沣一看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软饭的。” “小姐,奴婢觉得康沣想做流雨的爹,而不是夫婿。” 顾荣忍俊不禁,缓缓道“你与流雨无话不谈,当知流雨幼时境遇,爹不疼娘不爱。灾荒年一至,就被卖给了人牙子。” “身陷深渊的人,总会格外贪恋格外珍惜仅有的光。除非藏在光束里的刀子刺破皮肉扎进身体。” “唯有切肤之痛,方可痛定思痛。” “我还在,流雨便永远有退路。” “青棠,你也是。” “你家小姐会做你永远的靠山。” 青棠撅起嘴,轻声哼道:“我不会离开小姐的。” “活着是小姐的人,死了也是小姐的鬼。” 顾荣笑道“那就允你跟着本小姐吃香喝辣。” 青棠“小姐还笑!” “万一陶姨娘给小姐选的夫婿还不如康沣呢?” 顾荣无奈。 绕来绕去,怎的又绕回来了。 “青棠,你家小姐乏了。” 小姐,您说是流雨先回来,还是伯爷和陶姨娘先为您相看?” 顾荣捂耳。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当然是陶姨娘身残志坚先为她相看亲事了。 汝阳伯和陶姨娘已经迫不及待了。 翌日。 春雨淅沥,天气阴沉,宛如薄暮,潮湿的很。 但这根本不影响陶姨娘急如星火邀沈氏母子上门。 一入府,顾荣便接到了消息。 沈和正? 顾荣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玩味。 不得不说,陶姨娘是会选人的。 不负所望。 青棠将油纸伞倚靠在廊檐下,提起裙摆跑进屋内,微微喘息着。 发丝上缀着细密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 “小姐,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陶姨娘良心发现了?” 一进房间,青棠忙不迭开口。 顾荣挑眉“怎么?” 青棠微微平复了呼吸“奴婢撑伞远远瞧了瞧沈公子,长相俊俏面容白皙,言谈举止文质彬彬,透着股书卷气,像话本子里翩翩君子。” “比康沣强千倍万倍。” “青棠。”顾荣递给青棠一块手帕,意味深长地说“你难道忘记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第38章 什么穷酸破落户 陶姨娘贤惠慈爱之名在外,但凡稍稍有些脑子就不会寻乍一看就垢腐满身的歪瓜裂枣。 沈和正长的当然好。 若卖相不好,还怎么玩的花。 “陶姨娘好心为本小姐选了个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本小姐不能不识好歹不领情。” “青棠,更衣梳妆。” “穿那件大红金箔缂丝满绣衣裙。” “戴尾端缀红宝石的孔雀开屏金簪。” 她要让沈和正相中她的泼天富贵,生不起任何推脱亲事之念。 沈和正玩的花,但捉襟见肘啊。 青棠:…… 小姐是想亮瞎沈公子的狗眼吗? 对,就是狗眼。 她无条件信服小姐的判断。 “小姐不担心沈公子缠上您吗?” “要的就是让他缠上。” 青棠手巧。 不消多时,顾荣看着铜镜中巧笑倩兮顾盼生姿的脸,满意颔首。 怎么不算绝代风华呢。 青棠眼睛亮的如顾荣发髻上的孔雀开屏金簪。 在廊檐之外,雨幕宛如一串串珍珠制成的帘子,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 忽有声音响起。 “伯爷和夫人请大小姐前往南花厅。” 倏的,顾荣笑靥如花。 看来,沈和正过了汝阳伯那一关了。 顾荣起身,推门而出。 前来通禀的丫鬟只觉一道艳丽的光划过眼前又翩跹远去。 雨珠滴答滴答砸落在油纸伞身上,慢慢的竟能听出几分韵律感,好听的紧。 顾荣心想,或许是她此刻心情愉悦。 仰头看灰蒙蒙阴沉沉的天,如观丹青国手泼墨作画,斜风细雨不须归。 听雨声淅沥滴答,落在耳边,如听琵琶名家低眉信手续续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甚至一步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眼中都堪比漫山遍野开的绚烂热烈的花。 她终于在这个画堂人静雨蒙蒙的日子里窥见了天高任鸟飞的无限可能。 南花厅。 端坐在圈椅上,手捧茶盏,温润如玉笑着的沈和正愣住了。 漫天的雨幕中,身着大红金线满绣衣裙的女子,撑一把油纸伞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那女子是一片灰蒙蒙里唯一的亮色。 格外引人注目。 赤、金二色,极致的浓艳尊贵。 然而,这样的光华并未掩盖她丝毫的美貌,反而使她显得更加艳丽夺目,仿佛连周围的景物都因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生动。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沈和正第一次相信,洛神赋竟写实。 原来,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大小姐竟是这般绝世姿容。 有此容貌,娇蛮些也是在情理之中。 况且,顾大小姐不止有羡煞旁人的容貌,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万贯家财。 这件金箔缂丝满绣衣裙,值百金。 百金啊。 够他在曲明湖挥金如土醉生梦死整整一月…… 沈和正眸子里闪过浓浓的兴致。 坐在主位的汝阳伯,亦有些失神。 他想起了与荣氏的大婚之夜。 龙凤喜烛袅袅燃着,凤冠霞帔的荣氏端坐在喜榻上,莹莹如玉的手指乖巧的放在膝上,静静的等待着他用玉如意挑去盖头。 盖头飘然落地的那一刹那,荣氏明艳如牡丹的脸映入眼帘。 绕是他心中记挂着陶氏,可还是忍不住悸动。 顾荣肖似荣氏,又不似荣氏。 荣氏虽不如高门贵女大家闺秀贞静温柔,但也绝没有像顾荣这般心狠手辣乖戾的让人无从下手。 他对荣氏无意,可为何会晃神呢。 见状,陶姨娘心中暗恨,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荣氏还真是阴魂不散。 顾荣并不知花厅中人心思各异,即便知道也毫不关心。 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青棠,缓步进入花厅。 “不知父亲何故唤我来此?” 清冽冽的声音唤回了汝阳伯渐渐飘远的思绪。 汝阳伯陡然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羞耻心,无根浮萍的慈父之心似是寻到了依托,刹那间疯狂漫长。 荣氏死了。 他该善待顾荣、顾知姐弟的。 瞬间,汝阳伯看沈和正处处不合适。 陶氏努力维持着笑容,温温柔柔道“荣荣,这是你沈伯母和沈家哥哥。” “快快见礼。” “顾沈两家乃是世交。” 顾荣蹙眉,面露怀疑“世交?” 陶氏朝汝阳伯投去一个眼神,汝阳伯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勉强开口“确有几分交情。” 闻言,顾荣朝着沈和正母子福了福身。 沈和正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顾大姑娘,在下沈和正,字元清。” 顾荣垂眸,眼底浮现嘲讽。 和正? 元清? 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 沈和正,不和、不正、不清。 真真是侮辱了这些词。 顾荣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沈和正,旋即看向汝阳伯府“这便是父亲精挑细选出的吗?” “究竟是显赫的王侯之家,还是底蕴深厚的百年世家?” “能否满足女儿任性跋扈仗仗势欺人的癖好吗?” 汝阳伯沉声“休得胡言。” 陶姨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汝阳伯微妙的情绪变化,连忙开口:“荣荣,沈家虽非显赫门第,却贵在清白高贵,家庭和睦。” “元清,性情平和品行端方,多才艺好诗书,素有君子之称。” 顾荣敛眉不语。 多才艺? 好诗书? 是翩翩周生,婉娈幼童的才艺? 还是娈童娇丽质,践童复超瑕的诗书? 亏得陶姨娘能睁眼说出这样的瞎话。 只听陶姨娘继续道“元清弱冠之年,风清月明,洁身自好,不贪富贵不慕荣华,堪为良配。” 不贪富贵不慕荣华八个字,犹如天降霹雳,把汝阳伯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慈父之心劈的灰飞烟灭。 对,他要的是江南荣氏的家产。 汝阳伯定下心神,一本正经道“所言不虚。” 沈母适时表态“我以后会将大姑娘当作女儿一样疼爱。” 顾荣蓦地一笑,环顾一圈“说了如此多,还是没说沈家的家世啊。” “莫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穷酸破落户吧?” “穷酸破落户肖想伯府嫡女,叫不贪富贵不慕荣华?” “陶姨娘可真爱说笑。” “若是上门打秋风的,给他们给万儿八千两的,送出府去。” 沈和正眸光闪了闪“在下是真心求娶大姑娘的。” 第39章 你,跪下 金箔缂丝满绣红裙到底价值几何暂且不提,那孔雀开屏宝石金簪他甚是清楚。 得月楼的珍品。 有市无价。 曲明湖美艳无双的玉泉娘子曾笑言,易得有情郎,却难得孔雀开屏宝石簪。 而今,打发穷酸破落户,开口随随便便万儿八千两。 他若是错过如此阔绰的顾大小姐,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沈和正脸上笑容真切儒雅,眼神含情脉脉。 顾荣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试问,这世上谁看金山银山不深情? 有她显露的财气,沈和正完全不需逢场作戏,尽是真情实感。 贴心如她。 “沈公子,沈家破落的连铜镜都买不起了吗?” “你是什么品种的癞蛤蟆,竟然敢肖想汝阳伯府的大小姐。”顾荣声音里沾染着恰到好处的傲气“初识就敢大言不惭,沈元清,你配吗?” 沈和正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随即低下头,掩饰了眼底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然后抬头,淡淡地笑了笑。 “于大姑娘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初相逢。于沈某而言,是五载辗转相思。” 一阵带着凉气沾着潮湿的风簌簌拂来。 沈和正衣袖随之鼓起,隐有朴素的清俊无声无息间撩拨人的思绪。 “你不仅无耻,还禽兽!”顾荣反唇相讥。 只觉得沈和正与裴叙卿的面孔交织在一起,显得扭曲而丑陋。 “五载辗转相思?” “五年前,伯府办过两场广邀亲朋故旧宾客的大宴,一场是本小姐亡母的丧礼,一场是陶姨娘外室扶正。” “前一场,本小姐悲痛欲绝披头散发哭到晕厥,枯瘦麻木形如鬼魅。” “后一场,本小姐在陶氏进门必跨的火盆上淋了油,大吵大闹毁了筵席,状若疯癫。” “敢问沈公子是喜鬼魅,还是好疯妇?” “你若坦诚言明觊觎本小姐名下的金山银海、商铺美宅、良田农庄,兴许本小姐还能大发慈悲给你几分好脸色。” 话音一落,汝阳伯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一暗,不发一语地看着陶氏。 汝阳伯记的清楚,在陶氏口中,沈和正是在婚宴上一见荣荣惊为天人。 确定是惊为天人,不是惊吓? 他当时都觉得顾荣中邪了。 陶氏心中一沉,险些将紧握的帕子撕裂,嘴唇紧抿得几乎失去血色,无声地催促沈和正完善他的说辞。 沉默多蔓延一息,空气中涌动的寒栗就更深一些。 沈和正敛下眼睫,淡淡一笑“是在婚宴上。” “沈某亲眼得见,大姑娘打砸筵席后,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那时,沈某的心不受控制生出怜悯。” “一时之怜悯,如种子落心间,五载浇灌,今已亭亭如盖。” 顾荣蹙眉,眼神里暗光流转,不辨喜怒。 读过几本书的斯文败类,是将肚子里所有的墨水用在甜言蜜语哄骗无知姑娘上了吗? 还今已亭亭如盖? 那伐之,做沈和正的棺木吧。 陶氏似乎被深深触动,发出了一声长叹,幽幽地说道“伯爷,元清确实是个有心之人。” 汝阳伯:不确定,再看看。 顾荣淡淡睨了陶姨娘一眼。 这感动,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抬手间,宽大的袖摆轻抚过博古架,白皙而修长的手指轻掠过玉器与瓷瓶。 博古架上一排陈列的珍宝,悉数被拂落至地。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起。 汝阳伯尤怕顾荣发疯。 顾荣满意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微笑着说“行动胜于言语。” “既然沈公子一再声称痴心不改,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沈公子的诚意吧。” “大姑娘何意?”沈夫人声音里满是忌惮。 顾荣轻掀眼皮,颐指气使“跪下。” “身无长物一介白身,难不成天真的的以为凭几句真假难测的花言巧语,就能求娶伯府大小姐?” “我朝有旧例,议姻之家非耦,令其纳财,以陪门望。” “曾有高门贵女下嫁平民百姓,其父坚持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 “我顾荣,勉勉强强也算高门贵女。” “跪下表诚意,还是百万之巨以聘娶。” “沈和正,你选。” 沈和正低眉垂首,眼珠子滴溜溜转,斟酌取舍。 沈夫人面露薄怒,眸子眯起迸发冷光,一甩袖子作势起身“沈氏一门虽不是权贵,但也是清清正正之家。吾儿元清,亦端方谦和一退再退。” “我们母子今日登门为的是相看,不是受辱。” “汝阳伯府,欺人太甚!” 顾荣挑眉,似笑似嘲。 舍不得走的。 摆出一副无法忍受侮辱、义愤填膺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使这场大戏看起来更加顺理成章。 果不其然。 沈和正忙不迭道“母亲息怒。” “儿子真心思慕大姑娘啦,只要能娶大姑娘为妻,儿子愿受一切考验。” 说是对着沈夫人说的,眼神却落在了顾荣身上。 顾荣不闪不避,好整以暇的等着。 沈和正一撩袍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姿态跪在了瓷片上。 神情里是百死无悔,眼神里是生死不渝。 但,这股从容优雅只维持了一瞬。 顾荣找到了一把玉如意,紧握在手中,重重地抵在沈和正的肩上。 沈和正一踉跄尖锐的瓷片扎进膝盖、手臂、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刹那,沈和正也疼得惨叫出声,涕泗横流,丑态毕露。 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今日就当先收些利息了。 淌出的鲜血染红了瓷片,顾荣心满意足的将玉如意给了看的瞠目结舌的青棠。 青棠:看小姐行事,越来越爽了。 急的如热锅上蚂蚁的沈夫人,忙上前搀扶沈和正。 沈和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倔强而坚定地凝视着顾荣,说道“大姑娘,你现在相信沈某的诚意了吗?” 顾荣眉心微动,真真是善始善终啊。 上京的戏班子就缺这种要钱不要命的角儿。 能豁出去。 “起来吧。”顾荣大发慈悲。 沈夫人心疼的搀起沈和正。 沈和正清楚感觉到中裤里一片濡湿。 顾荣。 他一定要将顾荣娶到手。 得了江南荣氏的三成家产,尝尝顾荣的滋味,再报今日之仇。 顾荣不在意沈和正掩藏的不慎严密的怨毒,唇边含笑,淡定坦然的犹如看戏的观众。 “父亲,陶姨娘,我能走了吗?” 第40章 百年勋贵不过如此 汝阳伯:顾荣还是一如既往的疯癫。 “那你同意这门亲事了吗?” 顾荣嗤笑一声“父亲跟陶姨娘一样爱说笑。” “堂而皇之的将我唤来,当面听沈元清诉说他的绵绵情意,事了又问我是否同意这门亲事。” “这是父亲的规矩,还是陶姨娘的规矩。” “上京城但凡要些脸面的人家,都不会有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做法。” “最不要脸的人家,再不济也知道应隔着屏风轻瞥两眼,而非乐见其成的由着沈和正大放厥词,说些污人清誉的话。”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父亲行事还真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 “汝阳伯府,百年勋贵。” “呵。” “对了,既然父亲和陶姨娘坚持选婿不看门当户对,贵在清贵和睦。假以时日为扶曦妹妹择良人时,也要从一而终。” “否则,哪怕扶曦妹妹嫁入高门,我也会闹的鸡犬不宁家宅不安。” 顾荣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语臊的汝阳伯老脸通红,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失礼之处。 而疼的难以自抑的沈和正诡异的心里舒坦了。 顾大姑娘训汝阳伯这个当爹的就跟训孙子似的,他跪跪瓷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此美人,够劲儿。 他也不是不能短暂的扭转下癖好尝尝鲜。 顾荣环顾四周,嘴角笑意嘲弄越盛。 旋即,转身,径直离开。 南花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着撑伞走在雨幕里的红衣女子。 所行之处,似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阳光,破云而出。 良久,沈夫人轻咳一声,打破了花厅的寂静。 “大姑娘未免太跋扈了些。” 被挤兑一番,正愁有气没地撒的汝阳伯没好气道“若沈家能一掷百万用作陪门,自不必受这番苦。” “如果不是陶氏一再盛赞令郎人品贵重,你们根本没有登门的机会。” “荣荣再跋扈,也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有些事她做得,本伯爷说得,但你说不得!” “陶氏,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谈吧。” 汝阳伯嫌恶的看着地上染血的瓷片。 只得自我慰藉,江南荣氏的巨额财产是伯府的,疯疯癫癫的祸害是沈家的。 顾荣嫁出去,伯府就能祥和安宁。 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汝阳伯一离开,陶姨娘立刻感到轻松自在,她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皱巴巴的手帕,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案桌。 “伯爷本来就嫌弃沈家出身低微,自觉委屈了顾荣,你若指责顾荣,不就是在戳他肺管子吗?” “顾荣的凶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沈夫人神情一僵,眉目微敛“我实在心疼元清的伤,愤懑恼恨下口不择言。” “想着伯爷素来对顾荣横挑鼻子竖挑眼,无伤大雅,谁曾想……” 陶姨娘白了沈夫人一眼。 沈其山脑瓜子极灵,投机取巧的事情没少做,怎就挑了个愚妻。 说句难听的,顾荣就是坨屎,也是镶着汝阳伯府金边的屎,沈家有什么资格在伯爷面前挑剔。 “若本夫人说元清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你能开心?” 沈夫人抿了抿唇,终是没再辩驳。 陶姨娘端起茶盏,想浅啜口茶润润嗓子,却看到了溅在茶盏中的碎渣,无奈又放下,缓了缓声音,继续道“顾荣姐弟的情况,你也清楚。” “顾知母胎带疾,活脱脱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药罐子,江南荣氏的万贯家财都握在顾荣手里。” “碎瓷片上跪一跪,沈家就能白得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怎就跪不得了?” “你我两家的婚事,今日便定下吧。” “顾荣是伯府嫡长女,三书六礼不能少,切莫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伯府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稍顿了顿,侧眸看向沈和正“元清,大婚之前,务必洁身自好谨言慎行。” 沈和正忍着疼,颔首应下。 他身边没有一个女子,最是洁身自好了。 垂眸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锻袍,眼中闪过惋惜。 这是他特意找裁缝量身定做的,整整花了还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啊,够云尘与他翻云覆雨一番了。 沈夫人与陶姨娘又简单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沈和正离开。 确定了一桩大事的陶姨娘,神清气爽。 顾荣再跋扈,明面上,也不能耐她何。 继母,也是母。 她拿捏着顾荣的婚事,就相当于攥着顾荣的脖子。 张牙舞爪也好,颐指气使也罢,都只能是困兽之斗。 望舒院。 顾荣换了身干爽的衣裙懒洋洋斜躺在软榻上,任由青棠拆卸着她发髻上的珠钗。 “小姐,您不担心沈和正打退堂鼓吗?” 青棠有些疑惑。 小姐既然有意允沈和正纠缠,又为何…… 顾荣微眯着眼睛“只有这样,伯爷和陶姨娘才安心啊。” 如果她欢天喜地应下,陶姨娘怕是就要胡思乱想食不知味了。 她亲自促成的契机,自不能因一时反常白白溜走。 青棠的手指顿了顿。 自那日从佛宁寺归来,小姐就再没有私下唤过伯爷父亲。 罢了,冷心冷情些也好。 她侍奉小姐多年,最是清楚小姐受了多少苦。 是伯爷不配做小姐的父亲,而不是小姐不配做伯爷的女儿。 “小姐,无论您做什么,一定要带着奴婢。” “奴婢力气大,很有用的。” 顾荣抬手,轻拍了拍青棠的脑袋,笑的温温柔柔,全无棱角和锐利“青棠最有用了。” “那青棠再去练练妆容之术吧。” “何时能通过上妆大变活人,我赏青棠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青棠,无需担惊受怕。” “你家小姐我死不了,死的只会是别人。” 青棠颔首“奴婢这就去。” “小姐,那柄玉如意怎么处理?” 离开南花厅时,青棠很顺手将玉如意捧了出来。 “卖了,给佛宁寺捐香火。” “佛宁寺香火虽旺,但每月逢五皆会在山脚施粥布善结缘结福,寺里僧人过的甚是简朴清苦。” 她重生在佛宁寺。 她愿信这份神乎其神的缘分。 第41章 他威胁奴婢 顾荣微微直起身,支颐而坐,说道“明日云消雾散雨过天晴后再去。” “莫忘代我告知佛宁寺方丈,谷雨后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重塑金身供香火。” “是。” 谷雨,会是个好时节。 “倘若方丈问起我因何未亲自前去,直言便是,不必隐瞒。” 青棠眨眨眼“婚事?” 顾荣颔首,旋即又道“再带些碎银,下山回府路上买些干粮分发给沿路的小乞丐。” “最好将侯府继夫人亲自为大小姐择婿,婚约已定,不日将下嫁的消息传扬出去。” “小姐。”青棠蹙眉,心觉过于冒险,斟酌道“沈和正非良人,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岂不是非嫁不可?” 顾荣垂眸“置之死地而后生。” “否则,没了沈和正,还会有王和正、张和正、李和正,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未卜先知的。” 汝阳伯和陶氏沾沾自喜于天然的理法至高点,妄图拿捏她的婚事掌控她的人生。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去薪。 她要一不做二不休粉碎汝阳伯和陶氏的美梦。 青棠似懂非懂,但知顾荣胸有成竹,便不再多嘴。 只要小姐有谋算便好。 她力气大,小姐指哪儿,她打哪儿。 “小姐放心,明日奴婢多带些碎银,保证让上京大街小巷的小乞丐人手一馒头。” 青棠挺起胸膛,掷地有声。 顾荣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软榻中间小几上冒着热气的姜茶“你身上落了雨气,万不能疏忽。” “用了这碗姜茶,就去练练妆容之术吧。” “谷雨,有大用。” 青棠眉眼弯弯,小口小口啜着姜茶。 她会一辈子侍奉小姐,除生死外无人能让她离开小姐。 不,即便身死,她也会护着小姐。 当年,她插着草标卖身葬母,是小姐买下了她,替她准备了棺木,又寻精通白事之人安排丧仪,还在佛宁寺为她娘点了盏长明灯。 从那一刻起,小姐就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蓦地,青棠放下手中的瓷碗,跪坐在脚床上,仰头,目光灼灼的望着顾荣。 顾荣不解,食指指腹点了点青棠的额头“在想什么?” “在想小姐。”青棠脱口而出。 “小姐,青棠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问。” “当年长街两旁,插草标卖身为奴的那么多,小姐为何一眼选中了奴婢。” 四目相对,顾荣觉得青棠的眼睛里有星星。 很亮。 一如当年。 顾荣嘴角上扬“这么黑黑瘦瘦病恹恹的小丫鬟,仰着头可怜兮兮又满眼乞求,我若不买走,怕是就要冻死在寒夜了。” “谁曾想,小姐我好人有好报。” “误打误撞,得到了宝藏青棠。” “青棠,很庆幸我在那个冬日上街了。” “眼缘。” “我一眼相中了你,你也选择了我。” 青棠声音哽咽“是小姐救了我。” 那一幕,她历历在目。 小姐乘着汝阳伯府的马车,寒风刮起车帘,小姐探头朝外看,她跪坐在地仰头抬眸。 马车停下了,她有了归宿。 …… 翌日。 天大晴。 碧空如洗。 青棠将将离府,流雨就失神落魄一身狼狈的回了望舒院。 看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颊上还顶着巴掌印的流雨,顾荣微微蹙眉。 吃软饭、中看不中用的康沣,还敢动手? “流雨,莫怕莫慌。” “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顾荣招手,唤来小丫鬟带流雨沐浴更衣。 焕然一新的流雨,面颊、嘴角、脖颈上的伤痕变得更加明显。 泛着青色,渗出鲜血,显得极为可怖。 流雨眼泪簌簌落着,淌过开裂的嘴角。 顾荣叹气“发生了何事?” “小姐,奴婢想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流雨眉眼低垂,滑落的眼泪洇湿了衣襟,周身笼罩着浓浓的绝望和悲戚,声音微弱飘忽的犹如蚊蚋。 “流雨。”顾荣沉了声。 “发生了何事!” 流雨紧抿着唇,唇色惨白“小姐,表兄……” “康沣。”顾荣冷声纠正。 “康沣他从未想过娶奴婢。” “这几年他一直在骗奴婢。” 流雨泣不成声,缓了良久才继续道“他不知道奴婢得了假,商议脱籍之事。” “奴婢在他家中发现了女子的贴身小衣和不堪入目的淫词,方知他早已与人媾和。” “一怒之下去私塾寻他,又瞧见他对私塾程夫子的女儿嘘寒问暖大献殷勤。” “奴婢知程姑娘端庄守礼非不知羞耻之辈,康沣床榻上的小衣绝不会是程姑娘的。” “奴婢质问于他,他恼恨奴婢坏他大事。” “小姐,奴婢瞎了眼。” 顾荣敛眉。 她能理解流雨的万念俱灰。 流雨对康沣是全心全意的,除却用月例资质康沣,私底下还会做些绣品换银钱贴补康沣。 康沣的衣冠楚楚是踩在流雨血汗上的。 “受他所欺,为他所骗,不思争口气,只想着绞了头发做姑子?” “他手中有奴婢的鸳鸯肚兜。”流雨似是羞于启齿。 顾荣反问“你与他?” 流雨忙不迭地摇头“奴婢没有。” “去岁盛夏,奴婢领了月例趁休假去探望康沣。雨来的又急又大,扑了奴婢一身,地面泥泞湿滑,便在康沣家中借宿一宿。” “不曾同屋也不曾同榻,奴婢歇在火灶旁的隔间里,褪下的湿衣挂在窗前的衣桁上。” “谁知一觉醒来,肚兜不见踪影。” “那夜的风格外的急促,小隔间并不严实,便以为是被风刮走了。” “终归不是光彩的事情,奴婢不敢声张。” “直到昨日与康沣撕破脸,康沣用鸳鸯肚兜威胁奴婢。” “他说奴婢毁他前程断他财路,叫嚣着索要百两银子,否则就将肚兜予人把玩,再将奴婢卖给曲明湖的玉泉娘子做花船妓子。” “在此之前,奴婢不知他是如此败类!” “他这种人贪心不足,如果尝到甜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勒索。” “奴婢不能受他威胁,更不能给他银钱。思索了一夜,深觉出家做姑子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若他恬不知耻去道观骚扰你呢?” 第42章 宴寻爬墙了 顾荣轻轻递上一方手帕给流雨,说道“流雨,你随我多年,自当明白逃避与退缩是无补于事的。” 母亲亡故,汝阳伯决定抬陶氏入府。 年仅十岁的她难道没有怯弱胆小的想过忍气吞声不争不抢,只求护小知安然无恙吗? 她想过。 她也一退再退过。 结果呢? 陶氏尚未进门,府中下人就开始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 逃避只会助长恶人的气焰。 “小姐,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流雨眼泪汪汪。 顾荣审视着泪眼婆娑的流雨,似是想分清流雨是怒气上头的一时激愤还是彻头彻尾的幡然醒悟。 “流雨,如果他跪着向你忏悔向你保证,你可会原谅他之前的荒唐,原谅他对你大打出手,认定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心甘情愿脱籍嫁他为妻。” 流雨手指微微一蜷,凄然一笑“不会。” “奴婢以自己曾将他视作良人为耻。” “一想到过去奴婢待他的好,就臊的慌,恨不得自戳双目。” “当真?” “当真!” “起来吧,莫哭了。”顾荣目露怜惜“你无需在意烂人的威胁,更无需因烂人毁了一生。” “你的身契在我手中,那个烂人无资格将你卖掉。” “至于清誉,我再想办法。” 话音落下,流雨哭的更厉害了,似是要将所有的委屈哭出来。 哭着哭着,流雨软软的倒在地上。 顾荣伸手一摸才知,流雨发起了高热,来势汹汹。 大夫诊治,确为风寒。 从佛宁寺添香火归来的青棠,得知流雨的遭遇,义愤填膺,叉腰怒骂康沣不是东西。 吃流雨的,喝流雨的,花流雨的,最后倒打一耙恩将仇报,毒蛇都自愧不如。 “小姐,奴婢去套麻袋揍他通给流雨出气。” 顾荣拦下青棠“揍他一顿,岂不是便宜他了。” “青棠,恶人自有恶人磨。” 青棠眼睛亮了亮“小姐有办法?” “算是吧。”顾荣含糊其辞。 大不了谷雨那日,也顺手将康沣解决掉。 既然,康沣威胁流雨,要将流雨卖给曲明湖的玉泉娘子做花船妓子,康沣定没少在曲明湖花船上行翻云覆雨之事。 但,绝没有沈和正玩的花。 “我依稀记得,康沣相貌清隽,颇有几分神气清粹的气质。” 青棠撅撅嘴“是人模狗样的,乍一看恍如骨直气清的茂林修竹。” “那便简单了。”顾荣轻笑。 还有什么比康沣死在沈和正的榻上更吸引人眼球的。 一举两得。 “青棠,那日伯爷说的是若无要紧事,休要随意出府。” “有天大的事情,出府理所当然。” 顾荣摇着团扇,笑意盈盈的去了椿萱院。 “父亲,明日,我要出府。” 硬邦邦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听的汝阳伯一阵儿心梗。 “出去作甚。” “准备嫁妆。”顾荣语不惊人死不休“破船还有三千钉,沈家穷酸破落户,恐怕连三千两都拿不出。” “我不自己多备着些,难不成下嫁后过苦日子?” “若父亲不允,那就请父亲在我的嫁妆里添十万八万银钱。”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轻啜两口茶水,强压下心头的无名火“自有陶氏为你筹备嫁妆。” 顾荣直截了当“她?” “我不信她。” “父亲,女儿告退。” 汝阳伯:??? 这是商议还是通知? 顾荣这个孽障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父亲。 陶姨娘从旁劝道“伯爷莫跟大小姐计较,妾身到底年长又见识浅薄,衣裙首饰珠钗的选择上不及大小姐独具慧眼。” “伯爷,只要大小姐愿意嫁就好。” “其他小事上,就由着大小姐吧。” “大小姐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沈家郎君,就说明大小姐骨子里还是孝顺伯爷。” 嫁妆筹备的再华美又如何。 婚约定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顾荣会被啃食的骨头渣儿都不剩。 陶姨娘柔和的温声细语,平息了汝阳伯心中的怒气。 汝阳伯抚着陶氏的柔荑,动情道“兰芷,还好有你。” “伯爷,是妾身有幸得遇伯爷。” 黏糊又腻歪的话语,好巧不巧的飘入了去而复返的顾荣耳中。 顾荣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眼神拉丝。 啧。 下一步是不是要白日宣淫了。 有一说一,陶姨娘还是很有本事的。 最起码在拿捏汝阳伯这件事情上,可谓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汝阳伯一惊,猛的松开陶姨娘的手,故作正经的将茶盏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又回来作甚?” 顾荣对汝阳伯的不自在视若无睹,一本正经道“今日还未孝顺父亲呢?” “每日一孝,断不得。” “父亲,女儿孝顺吗?” 汝阳伯:造孽啊! “滚!” 顾荣施施然福了福身“孝顺的女儿告退了。” “不影响陶姨娘为伯府开枝散叶了。” “啧,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不知能开出什么玩意儿。” 回应顾荣的是砰然落地的茶盏。 顾荣眉眼低垂,眸中闪过寒芒。 这一世,她定要让汝阳伯晚年贫苦凄凉,捧着豁口破碗沿街乞讨。 砸吧。 日行一孝,顾荣心安理得离开。 汝阳伯就像是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一口气憋在嗓子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欣赏完画师画的秘戏图,拎着从倚斜桥打的酒,悠哉悠哉的回忠勇侯府。 在耳闻街角那群小乞丐的闲聊之际,他瞬间呆滞,手中紧握的酒坛猝然失手。 酒坛破裂的瞬间,一股清新而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汝阳伯府大小姐不日大婚? 真的假的? 小侯爷怎么办? 他能清楚的察觉到,顾荣在小侯爷的心湖掀起了涟漪。 只是,小侯爷冷静自持,还有些自欺欺人。 而顾荣…… 大抵贵人多忘事。 小侯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顾荣好毫不关心,只一心报复裴叙卿。 惦记上京恶女也就罢了,惦记有夫之妇,小侯爷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于是,宴寻爬墙了。 字面意思的爬墙。 翻越汝阳伯府的围墙,夜色掩护下,轻车熟路地潜入了望舒院。 顾荣:??? 立在窗下赏如水月色的顾荣惊呆了。 谁能想象,看的好好的,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窗牖外。 第43章 你家公子思慕我? 宴寻顶着的是佛宁寺初见那张脸。 “你?”顾荣朱唇轻启,目光晦涩。 有意外。 但不多。 回想起禅房中低调素净却又暗暗奢华大气的陈设,暗忖,非富即贵之人想查明她的身份,并非难事。 当日,男菩萨一副明显的不愿有所牵扯的模样。 她便顺水推舟,佛寺春情止于佛寺,微澜平息。 可时隔数日,男菩萨的侍卫深夜造访,她不免多想。 男菩萨后悔清正端方,澹泊寡欲了? 还是缺银钱了? 这一世,顾荣毫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 借着如水月色和六角灯笼的晖映,即便视线一触即分,宴寻依旧敏锐察觉到了顾荣眼底漫着的怀疑和冷意。 他想,如果他是来敲诈勒索的,顾荣恐怕会想方设法不辞辛苦要了他的命。 哪怕有小侯爷的救命恩情在前。 莽撞了! 他应该制造适当的巧合,顺理成章的出现在顾荣面前。 “深夜来客,小书房一叙。”顾荣阖上窗牖,引着宴寻去了小书房。 说是书房,实则就是顾荣平日里翻阅账簿的闲置小隔间。 够隐蔽,也够安全。 脱身大计当前,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一丝风吹草动泄露出去,那些披挂着礼义廉耻外衣的世俗眼光,便会高举着浸透了女子鲜血的利剑,一边抨击她的放荡卑贱,一边将她囚于荆棘密布的牢笼之内。 她的下场,不会比前世好更多。 宴寻没有拒绝,沉默的跟在顾荣身后。 对面而坐,四目相对。 顾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公子有何吩咐?” 此话一出,宴寻意识到顾大姑娘误解了他的来意。 可他的来意是什么呢? 在小侯爷未表心意的情况下力阻顾大姑娘的婚事吗? 他觉得自己的脸没那么大,提不出如此自以为是的无理要求。 沉吟片刻,宴寻沉声坦言道“顾大姑娘,公子尚不知你身份。” 顾荣一怔,面露愕然,心下却缓缓松了口气。 男菩萨对她有赐药留清白之恩,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恩将仇报,与其反目成仇。 顾荣眉眼低垂,通身的锐利不经意间柔和了些许,再抬眼,轻声道“那你前来所为何事?” “敢问大姑娘,外界盛传大姑娘不日将大婚之事,是否属实?”宴寻并未云山雾罩,直接道。 顾荣不动声色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淡淡道“父母之命。” 短短四字,听不出喜怒。 “沈其山之子沈元清?” “是。” 日落至入夜,足够宴寻将沈元清的荒唐调查清楚。 对宴寻来说,这比暗查汝阳伯府的后宅陈年旧事要简单容易多了。 宴寻敛眉“顾大姑娘,你可知沈元清并非良配?” “父母之命。”顾荣声音不见丝毫起伏。 “伯爷和姨娘说,沈家郎君虽家世不县,但风清月明洁身自好,家风清正和睦,堪为良配。” 宴寻一噎。 如果他没有亲眼目睹顾荣在佛宁寺的杀伐果断步步为营,没有亲身参与顾荣对裴叙卿秋风落叶赶尽杀绝的反击,他就真信了顾荣这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汝阳伯府的顾大姑娘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宛若一把无柄之刃,无人能够驾驭。 “顾大姑娘,沈元清实非良配。” “他有断袖之癖,且偏好娈童。” “顾大姑娘是公子救下的人,事后又以重金酬公子,在下不忍见大姑娘受蒙蔽陷泥沼。” 宴寻默默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把。 能将私心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他可真有做小人的潜力。 顾荣抬眼,若有所思的审视着宴寻,蓦地开口“宴寻公子思慕我?” 语不惊人死不休。 宴寻猛然间觉得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划破天际,直击而下,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耳边回荡着轰鸣的声响,久久不能平息。 他思慕顾荣? 丧心病狂的话语。 不过,非要说他思慕顾荣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谁能拒绝撒银票如落雨的财神爷。 但此思慕,不同于彼思慕。 “非也。”宴寻干巴巴道“是惋惜。” “公子相护之人,身为属下理当相助,而非见死不救。” 顾荣掌心托腮,目光灼灼,打趣道“那是你家公子思慕我?”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若他思慕于我,倒真真是有几分为难呢。” “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父母之命。” 宴寻:…… 宴寻移开眼,心中越发确定一件事。 只要顾荣想,小侯爷寒冰亦可化秋水。 一张倾城姝色牡丹面,胆大热烈,可偏偏骨子里是冷的。 这样的顾荣就是一只百花缠枝细颈瓷瓶,一眼望去,萦绕着雾,引着人拨雾探索。 在洞悉顾荣脸上的戏谑表情后,宴寻反而恢复了冷静,之前忽略的细节开始逐渐浮现于脑海。 “顾大姑娘早知沈元清的为人?” 虽是问句,语气分外肯定。 更像是明知故问。 顾荣神色不变,戏谑依旧“父母之命呀。” 顿时,宴寻觉得自己纯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操的都是无用的心“不日成婚的消息是你特意传扬出去的。” “沈家母子昨日登门并非秘密。”顾荣答非所问。 宴寻闻弦音而知雅意。 昨日登门,今日便传遍了上京大街小巷。 “顾大姑娘想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在下可助姑娘一臂之力。” 顾荣眸光流转,漫不经心道“我是伯爷口中的孝顺女儿,自然是谨遵父母之命。” 一码归一码。 她的谋算,越少人知道越发。 “当然,你若是实在古道热肠,用你腰间的佩刀杀了陶姨娘可好?” 顾荣的声音里始终浸着浅浅的笑,似是在述说今夜如水色月色可真美。 宴寻有种想寻根绳子上吊的冲动。 “倒也不是不能杀。” 女财神有银钱,肥水不流外人田,雇杀手不如雇他。 顾荣笑意愈深“说笑了。” “万贯家财在身,犯不着以身涉险。” 主要她不想让陶氏清清白白的死。 “那日在佛宁寺暗中窥视之人是不是你?”顾荣骤然收敛了笑容,声音冷冽地问道。 宴寻沉默以对。 顾荣眼眸微眯,轻吐一口气“那便是了。” “你查明我的身份来历,你家公子不知,你在忌惮我?” “还是嫌恶我心狠手辣?” 第44章 谢灼问心 顾荣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直的盯着宴寻。 宴寻整个人都麻了。 “外界传言,汝阳伯府大姑娘杖杀奴仆、火焚祠堂、忤逆不孝,此等消息是真是假?” 顾荣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这是真的。” “短短时间,你能查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沈和正,那查清伯府之事想来也是易如反掌。” “你潜入望舒院时,没有注意到望舒院花圃里的花开的最艳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家公子是不是思慕于我?” 宴寻抿抿唇,老实道“不知。” “若我今夜前来敲诈勒索,你会如何?” 顾荣笑着,没有作答。 她重来一世,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顾荣自旁侧木匣中轻轻抽出一叠银票,递向宴寻,语气温和“这段日子,我反复思量,万金之赠,似难全表对令公子救命之恩的感激。故而,我欲再添些微物,您以为如何?” “此外,望能代为转达我的交好之心。” 宴寻听懂了顾荣的未竟之语“我家公子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无耻之辈,更不会以大姑娘的清誉名声胁迫大姑娘。” “顾大姑娘放心。” 顾荣不置可否“那银票你还要吗?” 宴寻“你给我就要。” 顾荣笑着颔首“请。” 宴寻来无影,去无踪。 顾荣看着晃动不休的窗牖,心想,无论如何,今夜前来告知她沈和正的不妥之处,是善意,当记恩。 沈和正有断袖之癖,且偏好娈童。 她知道的。 沈和正不只有断袖之癖,且男女不忌。 顾荣鼻尖微动,小书房的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极品瑞龙脑香的味道。 眉心轻蹙,贡品何时如此稀疏平常了。 她是不是该去问问汝阳伯这些年有没有努力,否则为何别的高门大户都有极品瑞龙脑香,就汝阳伯府没有。 佛宁寺中,救她之人,到底是何身份。 她不喜欢这种自身以暴露于阳光下,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惶恐。 顾荣起身,再次立于窗下,夜风拂面,惶恐的心缓缓沉寂。 离开汝阳伯府的宴寻同样不平静。 这场交谈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顾荣手中。 而他始终都被顾荣牵着鼻子走。 唉,他给小侯爷丢人了。 不过,这一局,顾荣到底要如何解。 罢了,他还是先想想怎样给小侯爷交代今夜爬墙之事吧。 目光瞥向指间的银票,宴寻突然又不郁闷了。 收获颇丰。 既得银票,也知悉顾大小姐不会下嫁沈元清。 趁着倚斜桥尚未打烊,宴寻阔绰的沽了三坛美酒,脚步轻快回了忠勇侯府。 烛火下。 谢灼长身玉立,俯身凝眉绘制着曲明湖周边一带的舆图,细致到每一条巷道每一个拐角。 无一遗漏。 丞昇正用青铜鱼嘴水滴壶往砚台里加水,听见响动,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拎着三坛酒的宴寻,笑着挑眉调侃“今日怎的如此大方。” 宴寻把酒坛稳稳地搁置在旁边的深色木架上,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诚恳道“小侯爷,属下有错在身。” 谢灼落下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缓缓开口“画不顺利?” “很顺利。”宴寻在衣襟里掏出一张活色生香的画像,摊开放在桌沿“这是画师的试稿。” 谢灼匆匆一眼,移开视线“那是何事?” 宴寻又掏出了一沓儿银票,叠放在秘戏图上。 谢灼心下一咯噔,脱口而出“你带着画像去找她要银票了?” 宴寻:他像是那种人吗? “你顶着这张脸去寻了她?”谢灼忽然意识到,这才是重点。 宴寻迫不及待道“小侯爷,财神爷要大婚了。” 袍袖之中,谢灼的指尖轻轻一颤。 手腕上的佛珠串不经意间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 片刻后,谢灼轻声道“她大婚在即,你寻她,不送贺礼便罢了,竟又索数千两银票。” “你在何处寻的她?” 宴寻“属下爬了墙。” “她问属下,您是否思慕于她。” 闻言,谢灼心如擂鼓。 只听宴寻继续道“她要属下代为她转达她的交好之意。” “你为何寻她?”谢灼沉声。 宴寻道“她所嫁之人非良人,属下特去告知。” “她说父母之命。” 谢灼眉心微动,幽幽道“宴寻,你莫不是被愚弄了?” 有裴叙卿的前车之鉴,他笃定,她的一生不会屈从于父母之命。 那女子,是能开出花的荒野绿草。 美又勃勃生机。 宴寻:…… “若她有退婚之意,你可助她一臂之力。但,万不能再索要银票了。” “小侯爷,她有计划。” 谢灼轻叹,摆了摆手“拎着你的酒,出去。” “小侯爷不留一坛?”宴寻反问。 丞昇放下手中的墨条,拎起两坛,大步流星,朝书房外走去“我喝。” 宴寻怒目圆瞪,紧随其后“丞昇!” “宴寻。”倏的,谢灼开口“夜闯女子闺房,实属无礼,损她清誉。” “下不为例。” 顿了顿,还是重复道“她是女子,若要退婚,行事多有不便,你暗中帮衬着些。” “愍郡王的行踪,我与丞昇即可。” 宴寻微微眨眼“小侯爷,不如属下将财神爷的身份告知于您吧。” “不必。”谢灼缓缓摇头。 他得想清楚,他对那人究竟是何心意。 想清楚,他自会去认识。 自己看、自己判断,而非从任何人口中听闻。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年清心寡欲孤身一人,骤然与女子肌肤相亲,撩拨起了原始的欲望,所以那人才夜夜入梦。 是谁都可以,还是只要她。 谢灼向来都是清醒又理智之人。 三思而后行,一旦决定行,那便九死不悔。 他修佛多年,但不循万事皆缘随遇而安。 宴寻不知谢灼心中想法,只以为自家小侯爷又在拧巴的自欺欺人了。 谢灼自知,不是自欺欺人,是问心。 问自己的心,是不是非她不可,是不是死生不负。 如若不是,不必知其身份。 汝若是…… 养在佛寺十载,清冷淡漠是远离红尘俗超然物外世修出的外衣,端方雅正是日日打坐诵经锻出的骨骼。 可背着克死父亲的罪名被母亲毫不犹豫送入佛寺的他,怎会真如救苦救难的佛陀。 第45章 玉泉娘子 远看青山岿然不动,近看松竹摇摆不止。 谢灼是山,也是松竹。 宴寻偷偷觑了眼神色清冷,眸光坚定的谢灼。 劝不动,劝不动。 诵经打坐的人都顽固。 想起被丞昇拎走不见踪影的两坛酒,宴寻也顾不得多思,拱手告退。 房门阖上前,视线不舍的瞥过木架上的最后一坛。 书房寂静无声。 谢灼缓步行至窗前,心想今夜的月色甚美。 汝阳伯府。 忠勇侯府。 隔着一堵堵墙,一条条街看着同一片月色。 嗯,月色甚美。 …… 皎洁的月亮逐渐隐没,一轮红日跃过山巅,高悬于天际。 又一天,开始了。 顾荣陪顾知用完早膳后,便光明正大带着青棠出府。 漫不经心逛了几间首饰、成衣铺子后,租了辆马车绕了会儿路,旋即去往城郊曲明湖。 白日里的曲明湖,不似夜里繁华喧闹。 没有鼓萧声动,没有美人起舞,没有花船竞价。安静的好似达官贵人云集的上京城西的长街。 似乎夜里的时辰吸尽了这一带的生机。 “曲明湖?” 青棠一下马车,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不是悸动,是害怕。 平日里,鲜少有上京贵女踏足此处。 顾荣戴着幂篱,轻拍了青棠的手背“莫慌,每年一度的春秋阁雅集在即,没有人会不长眼的此时生事。” 曲明湖花船风月场最是热闹。 同样的,级别差异也就分外明显。 能勾的客官前赴后继一掷千金的娘子可得花船楼,飞檐翘角华美又宽敞。 反之,便是一艘破破烂烂的乌篷船,船头挂盏暗红色的灯笼。 这世上,处处都泾渭分明。 玉泉娘子,便是她要找的人。 在曲明湖远不如如今这般繁华时,玉泉娘子美艳之名便已远播。 数年一日,玉泉娘子容貌依旧。 多的是慕名而来之人想一睹玉泉娘子风姿。 走过长长的木桥,顾荣停在灯笼上勾勒着玉泉的楼船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清冽的酒香,令人不禁陷入一种错觉,仿佛曲明湖的碧波荡漾,既像是清澈的湖水,又似是醉人的酒池。 登船,立于甲板。 有小丫鬟迎上前“姑娘,娘子歇下了,不见客。” 顾荣轻声道“烦请姑娘转告玉泉娘子山渌二字。” 山渌,山间清泉。 亦是玉泉娘子的泉。 小丫鬟满头雾水,轻轻掀起珠帘,步入室内。 顾荣隐约捕捉到一阵杯盏落地的细微声响,随即,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响起。 珠帘轻轻摇曳,一位风姿绰约、韵味十足的女子悄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发髻半散,衣衫凌乱。 看清来人后,玉泉娘子眼中的灼灼光芒顿时黯淡,秀眉轻蹙“你是何人?” “可否入内一叙。”顾荣垂眸道。 玉泉娘子理了理发髻,拢了拢衣衫,抬抬手“楼上一叙吧。” 随后又偏头看向小丫鬟“阿淼,为客人备茶。” 花船二楼的陈设甚是清雅,不闻酒气脂粉,唯有淡淡的熏香袅袅升腾。 “你是何人?” “你从何处知山渌?” 玉泉娘子佯装镇定,轻抚着茶盏,然而她急切的目光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四目相对,顾荣道“我是何人不重要。” “我从何处知山渌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山渌在哪儿。” 玉泉娘子名梁珊玉,家中原是商贾,后遭匪徒劫掠烧杀,家产被洗劫一空,满门葬于火海,尸骨无存。 外出的玉泉娘子和山渌,因错过归家时辰不得已客栈留宿一夜而侥幸逃过一劫。 衣食无忧的玉泉娘子忙于生计奔波劳累,年幼的山渌不慎走失,杳无音讯。 这些消息,是上辈子的裴叙卿查出的。 裴叙卿以山渌的下落为饵,诱玉泉娘子为他所用,辗转于上峰的床榻,助其步步高升。 可以说,美艳无双、入幕之宾非富即贵的玉泉娘子是裴叙卿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但玉泉娘子,死状极惨。 倘若玉泉娘子能有如她一般的机缘,恐怕除了继续寻找山渌的下落外,就是不遗余力地报复裴叙卿。 玉泉娘子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变得急促,那双美眸盈满了泪水,声音颤抖着问道“他还活着吗?” “活着。” “他可还好?” “不算好。” 玉泉娘子泪如雨下,片刻后又轻声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好。” “山渌走失时,刚过五岁生辰。” “那么小,活着就好。” “恩人能否将山渌的下落告知?”玉泉娘子满是期冀。 顾荣轻叹一声,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山渌在宫城。 是阉人。 转瞬之间,玉泉娘子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山渌是梁家唯一的香火,却因她的疏忽走失,成为…… 玉泉娘子掩面痛哭,哭声悲戚又绝望。 顾荣不知玉泉娘子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鎏金瑞兽香炉中的香燃尽了。 玉泉娘子嗓音干哑“恩人将山渌下落告知玉泉,玉泉感激不尽。” “不知恩人需要玉泉做什么?” 玉泉娘子在家破人亡后就明白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确有一事需要玉泉娘子相助。”顾荣没有含糊其辞,继续道“若玉泉娘子能助我成事,我会想方设法安排你与山渌见一面。” “何事?” “谷雨那日,我要随侍玉泉娘子左右。” 玉泉娘子失声道“仅此而已?” 顾荣颔首“仅此而已。” 沈元清和康沣,舍不得错过春秋阁盛会。 玉泉娘子身为曲明湖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必然会受邀入春秋阁献艺。 玉泉娘子凝眉“玉泉观恩人言谈举止,似世家大族出身,曲明湖鱼龙混杂,与花街柳巷无异,实非恩人应涉足之地。” “无论恩人想做什么,但请明言,玉泉替恩人去做。” “无妨。”顾荣不甚在意。 玉泉娘子轻轻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提醒道:“恩人,春秋阁背后的势力非常庞大,一旦搅扰了谷雨雅集,恐怕您难以安然脱身。” 顾荣敛眉低语“玉泉娘子放心,我意不在扰乱雅集,更不会在春秋阁内生事。” 春秋阁有靠山,不算什么秘密。 曲明湖废弃花船甚多,哪一艘不能成为沈元清和康沣的埋骨地呢。 第46章 春秋阁偶遇 她所要做的,便是将沈元清和康沣从春秋阁中引出。 在那熙熙攘攘、沉醉于声色犬马之地,她的出现离开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玉泉能否多嘴问一句……” 顾荣抬眸,冷声道“玉泉娘子,你逾矩了。” “谷雨酉时初,我会来此寻你。” “我知玉泉娘子一曲红绡不知数,与京中达官显贵多有往来,但宫中内侍如云成千上万,仅凭山渌之名是寻不到人的。” “所以,还望玉泉娘子心知何事能问,何事不能问,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隔着幂篱,玉泉娘子看的影影绰绰。 只能隐约知道,幂篱下应是一张芙蓉面。 “恩公请放心,玉泉虽然身陷风尘多年,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如果恩公真的能让玉泉与舍弟重逢,那么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献给恩公又何妨。” “但愿如此。”顾荣起身,向外走去。 玉泉娘子立于舟头,遥遥施了一礼。 马车愈行愈远,将曲明湖抛在身后。 …… 时光流逝,谷雨悄然而至。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 曲明湖熙熙攘攘,蹑踵侧肩掎裳连襼。 在青棠的妙手下,顾荣涂脂抹粉,穠丽妖娆,千娇百媚。 眼尾上挑,眸子含情、面颊染绯,红唇如焰。 很美,也很陌生。 这副妆容将顾荣五官的媚态渲染至极致。 酉时初,顾荣轻车熟路出现在玉泉娘子的楼船上。 调试琵琶音的玉泉娘子一怔。 那日幂篱下的竟是这样一张媚态横生的脸吗?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许违和。 玉泉娘子取来米珠流苏遮在顾荣脸上,掩住了万千光华。 亥时三刻。 顾荣怀抱玉泉娘子的琵琶,跟在玉泉娘子身后畅通无阻入了春秋阁。 二楼雅间外的朱栏,谢灼一袭杏色织锦长袍头戴白玉冠,身侧是一袭天水碧色女扮男装的乐安县主。 谢灼眉目冷峻,隐隐有不耐溢散。 在得知他持邀帖赴春秋阁雅集时,乐安县主撒娇痴缠求了母亲要与他同行。 查愍郡公的下落,本就是一件隐秘之事。 无天子允许,不得对任何人透露。 母亲纵着乐安县主,不由分说应下。 他一再推拒无果,正事也耽搁不得,只得屈从。 “灼哥哥。”乐安县主笑靥如花,脆生生道“若非灼哥哥相伴,乐安岂能领略到春秋阁雅集之盛况?” “乐安在此谢过灼哥哥。” 谢灼冷淡道“我并不想带你来。” 乐安脸上笑容一僵,须臾后恢复如常。 一旁,丞昇和宴寻先是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宴寻:!!! 宴寻倒吸一口凉气。 财神爷? 惊鸿一瞥,宴寻觉得自己眼花了。 汝阳伯府的大小姐怎会出现在谷雨雅集? 春秋阁到底坐落于曲明湖畔,雅集再雅,也难彻底掩盖风尘气。故是日之宴,除却受邀前来献艺的花船妓子,并未邀任何女子赴宴。 乐安县主死皮赖脸跟来,也是入乡随俗女扮男装。 但,那个背影真的很熟悉。 不可能吧。 “怎么了?”丞昇用胳膊肘推了推宴寻,无声询问。 宴寻抿抿唇,低语“我看见熟人了。” 丞昇顺着宴寻的视线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众站在高台木阶旁花枝招展献艺的女子。 或抱琵琶,或执箜篌。 还有些在整理水袖、发髻。 “你在曲明湖有相好?”丞昇语气复杂“还是有资格受邀在谷雨雅集登台献艺的相好。” “你的俸禄,够吗?” 宴寻猛地捂住丞昇的嘴“别害死我。” 谢灼搭在朱栏上的手微微收紧。 当宴寻倒吸一口凉气之际,谢灼不经意间瞥见了珠帘后遮面,怀抱琵琶的顾荣。 妆容很浓。 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夜夜入梦,一颦一笑,眉眼唇鼻,烙印心中。 她为何与曲明湖的花船妓子在一处。 谢灼愕然又慌乱。 她不是在谋划退婚吗? “灼哥哥,你在看些什么?”乐安县主明知故问,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妓子凭什么吸引谢灼的注意。 五年。 她痴缠了谢灼五年! 乐安县主掩饰着心中的嫉妒,轻触谢灼的袖边,柔声提议“灼哥哥,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谢灼垂下眼帘,目光停留在袖口上,眉头紧锁,语气愈发清冷疏离“乐安,有些话语我不愿意反复提及。” 而后,侧头,话锋一转“丞昇,为县主斟茶。” 丞昇心领神会“县主,请。” 乐安县主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了手,轻轻抿了抿唇,转身回到了雅间。 谢灼再次俯瞰楼下,顾荣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那把刻有鸢尾花图案的琵琶,此刻正被曲明湖的玉泉娘子紧拥在怀中。 “宴寻。”谢灼沉声道。 宴寻暗道不好“属下这就去。” 此前,小侯爷就嘱咐他暗中帮衬着顾大姑娘。 但他见顾大姑娘并无丝毫异常,每日在汝阳伯府横行无忌。 不是阴阳怪气陶姨娘,就是怒怼汝阳伯,气得汝阳伯吹胡子瞪眼上蹿下跳,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想着愍郡公一事了结后,再继续盯着。 不曾想,今日就在春秋阁偶遇了顾大姑娘。 宴寻闪身离开,融入了人群。 在春秋阁上下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宴寻急得汗如雨下。 可别真出什么事了。 没有办法,宴寻只得拦下了弹奏完琵琶下台的玉泉娘子。 无人在意的角落,玉泉娘子怀抱琵琶,福了福身“不知公子寻奴家何事?” 宴寻直截了当“为你抱琵琶的女子现在何处?” “奴家不知公子所言何意。”玉泉娘子娇笑一声,显得妩媚蛊惑。 宴寻再次重复“跟在你身后为你抱琵琶的女子现在何处!” “奴家真真是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琵琶是奴家吃饭的家伙什,奴家怎会交由别人。” 说到此,玉泉娘子顿了顿,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奴家想起来了。” “奴家的发簪歪斜了,便劳烦奴家身后的舞姬帮忙抱下琵琶。” “公子,曲明湖大的很,花船更是如过江之鲫,奴家真不知那舞姬是何人。” 玉泉娘子眼波流转,涂着丹蔻的手指缓缓划过琵琶弦,吐气如兰。 “公子,奴家虽不比那舞姬年轻,但绝对比那舞姬更有韵味,与其苦苦寻她,不如与奴家春宵一度。” 第47章 唯有以身相许 莺声燕语间,玉泉娘子伸出藕臂,柔若无骨的搭在宴寻的肩头,轻盈薄透如蝉翼的袖子悄然滑至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在烛火的辉映下如珍珠影月,亮的煞人。 玉泉娘子能在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曲明湖花名远扬屹立不倒,美貌自是无容置疑。 “公子可愿随奴家入花船,听奴家奏一曲纤云弄巧?” 宴寻眼眸深深,审视打量。 相识还是偶遇,他辨的清。 “何人不知曲明湖玉泉娘子的花船,非千金难入其门。玉泉娘子对宴某与众不同另眼相待,宴某不得不怀疑玉泉娘子的居心。” 一道寒芒闪过,削铁如泥的匕首抵在玉泉娘子喉间。 玉泉娘子吓得花容失色,心中不住的思忖。 想到山渌的下落,强自定下心神。 她找了山渌七年,天可怜见有了线索,绝不能断了。 “公子衣着讲究威势逼人容貌俊美气宇轩昂,玉泉心痒难耐欲自荐枕席有何错?” “千两而已,玉泉不在乎。” “若公子愿与玉泉春风一度,玉泉倒给公子千两又何妨。” “你亦不知她在何处,是吗?”宴寻克制着心中的急切,沉声问道。 玉泉娘子瞳孔一缩,一瞬又嫣然一笑“自然。” “从一开始,奴家便说自己不知。” 宴寻眼底划过了然。 玉泉娘子确与顾大小姐相识,但知之甚少。 “得罪了。” 宴寻收起匕首,径直朝春秋阁外走去。 “公子,非那舞姬不可吗?”玉泉轻抚脖颈,望着宴寻的背影,娇笑着问道。 等宴寻的身影彻底消失,玉泉敛起笑容,忧心忡忡。 她的恩人万不能出事啊。 曲明湖畔,带着湖水湿气的微风轻拂着垂柳,摇曳生姿。 一盏接一盏的灯笼,一艘连一艘的花船,仿佛绵延无尽看不到尽头。 夜幕下,废弃的花船似乎惊呼声响起。 可,无人在意。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惊呼声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甜腻的幽香升腾着,船篷里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顾荣伫立于船首,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同时为她周身的艳丽光泽披上了一层幽冷的寒意。 一声又一声闷哼。 一下又一下碰撞。 清晰的传入顾荣耳中。 她燃在船篷里的香又烈又足,康沣贪杯多饮了春秋阁添了料的酒。 春秋阁的酒本是助兴之用,配上她燃的香…… 这一夜,康沣必死。 至于沈元清,生不如死。 顾荣在舟头站了许久,直至湖水的湿气洇湿裙摆,听着船篷里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轻笑,转身开了锁。 一步,一步,顾荣提着裙摆上岸。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交叠而死的一对贱人。汝阳伯和陶姨娘应该会喜欢她精心准备的大礼吧。 宴寻推开船篷的竹门后,怔在了原地。 这什么凌乱又血腥又令人作呕的场面。 隐约能窥见一丝清秀书生的轮廓,斜倚一旁,面色铁青,毫无生气,嘴角流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蔓延开来。 书生背后的男子喘着粗气,边口吐白沫抽搐着,边不停的撞向早已咽气的书生。 仿佛已经失去了神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壳。 沈和正? 这一刻,宴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大姑娘的手笔。 上京城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汝阳伯府的继妻慈母心肠,为顾大姑娘择了人品贵重才华出众的佳婿。 所谓的佳婿转头便在曲明湖废弃的花船上,与书生不知天地为何物,虽九死而尤为悔。 顾大姑娘这一着棋,针对的从来不是沈和正,而是汝阳伯和陶氏。 三杀。 不算传闻中被顾大姑娘杖毙的伯府下人,只论他确凿无疑的。 顾大姑娘,干脆利索。 不过,那书生到底是何方人氏,竟入了这杀局。 甜腻的香气飘入鼻腔,宴寻屏住呼吸,退出船篷,不动声色的将人引来。 此时的顾荣已经渐渐远离废弃花船,去寻等在玉泉娘子楼船上的青棠。 春秋阁今夜的雅集也已然告一段落。 蓦地,无数人推搡着朝花船的方向挤去。 顾荣微微愕然,难道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吗? 在躲避之际,突然感到仿佛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滑,踉跄几步后跌入河中。 顾荣心想,不是,这报应来的还真是快。 老天爷该长眼时不长眼,不该长眼时瞎长眼。 咒骂两声,顾荣扑腾着朝岸边游去。 下一瞬,一道杏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失重感升起,眼花缭乱,落地时,看清了眼前人。 谢灼。 好一个金质玉相,又清冷如古画仙人的贵公子。 长公主的独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爷。 据说是清雅端方知礼的性子。 众目睽睽之下,男女授受不亲啊。 “灼哥哥。” “灼哥哥,你有没有事。” 顾荣身体一僵,循声望去。 乐安县主! 曾与裴叙卿一起对她用尽酷刑百般折磨的乐安县主。 若是裴叙卿是利用她又囚禁她,乐安县主就是无所不用其极折磨她。 用细如牛毛的银针刺入她的肌肤,迫使她吞下一碗碗伤身却不足以致命的毒药,刀片轻轻划破她的手腕,让她目睹鲜血将干草染成鲜红…… 太多了,多到她记不清。 “灼哥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么能为了救一个花船妓子入水。” 娇俏又难掩尖锐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妒意。 看向顾荣的眼神,则是怨毒狠辣。 原来,乐安县主心悦之人是谢灼。 顾荣敛眉,压下四肢百骸蔓延而起的恨意和恐惧,理了理流苏面帘。 再抬眸,勾唇妖娆一笑,长臂一伸,圈住了谢灼的脖子,嘴唇抵在谢灼耳边,勾人心魄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不知公子可有家室。” 谢灼腰间的玉带硌的顾荣有些难受,顾荣微微挪了挪身体,手臂始终圈在谢灼的脖颈上。 温温热热的呼吸洒在耳垂脖颈,莫名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谢灼的耳垂殷红的似是要滴血。 “放肆!”乐安县主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怒气冲冲的瞪着顾荣。 随后又红着眼眶,可怜兮兮道“灼哥哥。” 顾荣恶念作祟,挑衅的对着乐安县主一笑。 第48章 春华宜照灼 其实,她没想过这么早对上乐安县主的。 不同于裴叙卿的孤立无援左支右拙,乐安县主是长公主的养女。 而她还需要借长公主的势。 “灼哥哥?” 在被谢灼拂开前,顾荣手指在谢灼胸前画着圈,学着乐安县主矫揉造作一波三折的强调,软绵绵唤道。 “灼哥哥知道妾身的名字吗?” “春华,妾名春华。” “春华宜照灼的春华。” “你我和该琴瑟和鸣。” “灼哥哥何时怜惜妾呢?” “贱婢!”乐安县主怒目圆睁,一巴掌猛然挥出。 在乐安县主的巴掌即将落下之际,顾荣松开了手臂,轻飘飘地躲到了谢灼的身后,化身为绿茶小白花,煽风点火道“灼哥哥,你的青梅是不是腌制了辣子,泼辣且无礼得很呢。” “灼哥哥好生可怜,妾好生心疼。” “不过~”顾荣娇笑着拉长声音“妾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妾可以做灼哥哥的解语花。” 谢灼宽肩窄腰,看似清瘦单薄,实则孔武有力的很。 随意一站,便严严实实将顾荣挡在了身后。 顾荣尤觉不过瘾,探出半个脑袋,轻佻道“姐姐,灼哥哥这般好,又与我肌肤相亲,你可不能独霸了他。” 乐安县主的巴掌悬在半空,收回也不是,落下也不是,轻跺脚,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落下“灼……” 乐安县主再也叫不出那声灼哥哥,只得改口“哥哥。” “你就任由一个朱唇万人尝的妓子羞辱我吗?” 谢灼淡淡道“不得无礼。” “呦。”顾荣挑眉“原来是小姑子啊。” “失礼了,失礼了。” 乐安县主险些气炸“贱婢!” “什么下三烂的脏东西敢肖想哥哥!” 谢灼掀眸凉凉扫了乐安县主一眼,清寒弥漫,薄唇轻启,淡漠道“我说,不得无礼。” 见状,顾荣疑窦陡生。 谢小侯爷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啊。 不会吧? 不会所谓的清冷淡漠清心寡欲是假的吗?见色起意才是真? 思及此,顾荣默默的收回了虚虚勾着谢灼腰间玉带的手,笑靥如花“妓子是脏东西的话,那小姑娘觊觎兄长算什么呢?” 顾荣顿了顿,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算乱伦啊。” “小姑子可真干净呢。” 轻啧一声,缓缓摇头“乱伦太不下三滥、太不脏东西了,阳春白雪的很,妾委实不配搅活其中。” “公子,春华宜照灼。” “可惜了。” “相逢一场,公子记得,妾名春华。” 话音落下,顾荣毫不犹豫的抽身而去,融入人潮。 千百人里,谢灼仍能一眼找到她。 他与她三面之缘,见了她三种模样。 谢灼心想,他好像有答案了。 春华宜照灼。 她的名字,不会是春华。 但,他和她此生必会春华宜照灼。 乐安县主满含愤恨地攥紧手中丝帕,嘴唇紧抿,急切道“哥哥,切莫被那花船上的妓子所迷惑,她口中的蜜语甜言,万万不可轻信。” “哥哥,快些回府沐浴换衣吧。” “妓子船上人来人往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 “我乐意。”谢灼喃喃。 乐安县主听不真切,歪头“什么?” 谢灼抬眸,清泠泠道“我乐意听她的甜言蜜语。” “乐安县主既唤我一声哥哥,那我就要奉劝县主一句,平素行事莫要仗势欺人任性妄为。” 他没有错过怀中女子在听到乐安声音时,一刹那的僵硬,更没有错过浓烈的几乎能将人溺死的恨意。 她恨乐安县主。 这种恨意,与禅房外遇裴叙卿的恨意如出一辙。 乐安县主愕然,不可置信,又一次“什,什么?” “来人,送县主回长公主府。”谢灼下令。 乐安县主面露茫然之色,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天潢贵胄的谢灼相中了低贱的花船妓子? 天大的笑话。 不,她得告诉长公主。 长公主会为她做主的。 妓子,连做谢灼通房的资格都不配有。 她一定要将那个叫春华的妓子挫骨扬灰! 想到这里,乐安县主没有辩驳,一副受气包小可怜的模样“哥哥也早些回去。” 乐安县主一走,谢灼和丞昇融入了夜色,再探曲明湖。 马车上。 顾荣眉目染霜雪,冷厉又渗人。 乐安县主。 日日不重复的折磨,是乐安县主留给她最深的记忆。 在看到裴叙卿时,她心中唯有无尽的恨意。 然而,当她见到乐安县主,那股恨意竟不可思议地掺杂了恐惧。 那种恐惧,深入骨髓。 顾荣靠在车壁上,微阖着眼睛,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一遍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被囚在暗牢中饱受折磨的日子只存在于上辈子。 而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辈子已经是新的一辈子了。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敛去所有的脆弱和惶恐,唯余一往无前的锐气。 怕什么! “小姐,不顺利吗?”青棠轻揉着顾荣掌心指甲掐出的印记,小声询问。 顾荣摇头“很顺利。” 青棠道“小姐为何焦虑烦闷至此。” 顾荣幽幽道“偶遇故人。” “深仇大恨的故人。” 青棠的手顿了顿“佛宁寺的登徒子吗?” 顾荣垂眸,没有回答。 在她看来,裴叙卿和乐安县主是一体的。 可今夜所观,乐安县主心悦谢小侯爷。 最起码,是想与谢小侯爷共结连理的。 谢灼的背后是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 同样的,谢灼是乐安县主的兄长,谢灼的靠山,也会是乐安县主的靠山。 甚至于,谢灼本身就是乐安县主的靠山。 即便谢灼对乐安县主无男女之意。 顾荣心中有了计较。 仇人不好过,她便好过。 谢灼,也不是冷心冷情的圣人! 顾荣胸口,郁浊之气翻涌不息。 本来,今夜她还有个好心情的。 烦闷持续了一路,直到顾荣一把扯去流苏面帘,举起铜镜,想整理下凌乱又湿漉漉的头发。 顾荣:??? 厉鬼吗? 乌黑的发丝黏在面颊上,胭脂、口脂、眉黛,淌着黑黑红红的汤。 她误会谢灼了。 见色起意? 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只能说,谢灼光风霁月。 第49章 提刀向陶氏 不是见色起意,那是怜惜弱小吗? 顾荣对镜,捻着湿帕子缓缓擦拭面上的污渍。 乐安县主的情哥哥,长公主的独子,若是能为她所用,庇护她一二,那她…… 柔弱又不屈的小白花,谢灼会动容吗? 乐安县主的靠山,她要了! 顾荣将被濡湿的头发别到耳后,面容干干净净粉黛全无,清清冷冷的。 可眼神里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那段被囚禁的日子,暗无天日。 一种种刑罚加身,痛苦不堪。 她忘不了。 马车外,月华琼琼。 马车上,寒意逼人。 悄无声息回了汝阳伯府,望舒院又是一夜灯火通明。 顾荣被噩梦惊醒了。 呼吸微喘,满头冷汗。 梦中,乐安县主命人用铁刷子反复划她后背直至血肉模糊。 很疼很疼。 暗牢里阴暗潮湿,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暗牢阴暗潮湿,密密麻麻的伤口腐烂发臭。 乐安县主不会容许她死,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身上,将腐烂的肉灼烧至焦黑。 小知的生死就是乐安县主钓着她的饵。 好恨! 是真的好恨。 自重生后一直强自克制的负面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又似是生了根钻遍了她四肢百骸,堵得她心口发慌发涩。 小知死了。 她也死了。 顾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哭腔溢出。 这辈子,廉耻、良善,通通都不要了。 她要她和小知长命百岁,荣贵及时。 春未老,夜已深,风细柳斜斜。 夜风拂过望舒院的六角灯笼,卷着落花掠过长街。 忠勇侯府。 谢灼的杏色织锦袍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骨节分明的手掌浸在铜盆中,清冽冽的水被染红。 又杀人了。 佛寺清修十载,不着华服不食荤腥。 下山五载,为贞隆帝排忧解难,这双捧着佛经的手沾了一次次血。 “循着今夜放走的逆贼继续追查。”谢灼淡淡吩咐。 丞昇应下“小侯爷,您的伤?” “不碍事。”谢灼轻摇头。 “下去吧。” 房门轻轻阖上,谢灼褪去外袍,跪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串。 他在想逃窜在外的愍郡公之子。 他在想圈着他的脖颈以身相许的女子。 他在想…… 谢灼只知,他的心很乱。 …… 翌日。 上京曲明湖花船命案已传遍街头巷尾。 风月情事素来引人津津乐道,更遑论是两男同行呢。 据说被发现时,口吐白沫的沈和正抱着咽气的死尸康沣横冲直撞,也不嫌晦气。 围观者报官后,差役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沈和正拉开。 也不知是不是差役拖拽时出了岔子,沈和正抽搐着嘴歪眼斜,昏死了过去。 经大夫施救醒来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短短一夜,沈和正和康沣的家世、过往被扒的干干净。 沈和正玩的花,断袖之癖偏好娈童的癖好再也瞒不住。 一时间,沈和正与汝阳伯府的婚约成了一桩笑话。 顾荣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在竹葳院陪顾知用完早膳,将眼眶揉的发红,一把夺过伯府护院手中刀,气势汹汹的冲向椿萱院。 汝阳伯和陶姨娘在府中闭门不出,对府外沸沸扬扬的流言尚且一无所知。 汝阳伯一见顾荣这副提刀砍人的疯样,有须臾的怔愣,随即怒喝“孽障,你是要弑父吗?” “弑父?”顾荣抿了抿嘴,绷成一条直线,轻轻吐出几个字“你也配为人父?” 顾荣握着刀把,直直的指着汝阳伯和陶氏,语气冷冽狠辣“你与这贱妇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汝阳伯身体止不住发抖。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慌的。 维持着仅有的理智,汝阳伯挡在陶氏身前,咬牙切齿“你又在闹什么?” 汝阳伯不信顾荣敢弑父,但信顾荣一怒之下敢砍了陶氏泄愤! 顾荣冷笑一声“闹?” “父亲还真真是心安理得。” “难道父亲不知自己口中清贵端方的佳婿干的丑事吗?” “恶心的我都说不出口!” “虎毒不食子,父亲所行之事猪狗不如。” 汝阳伯皱眉,余光瞥向匆匆而来的戴良,朗声问道“戴良,外头出什么事了。” 戴良面露犹豫,快步走上前,附在汝阳伯耳边低声耳语。 倏忽间,汝阳伯犹如被雷电击中,双眼圆睁,僵立不动。 随后,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炬,抬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了陶氏那张满是疑惑的脸上。 腰臀有伤的陶氏本就站立不稳。 汝阳伯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直接扇的陶氏摔倒在地,额头磕在桌沿,嘴角破裂溢出鲜血。 顾扶曦的心跳停了片刻,上前搀扶,惊呼出声“母亲。” “来人,将二小姐送回霁曙院!”汝阳伯沉声道。 陶氏头晕目眩,心下惊骇。 究竟出什么事了! 明明她特意叮嘱了沈元清,大婚之前洁身自好谨言慎行。 该万无一失才对。 顾荣嘲讽的看着这一幕,眸子宛如结了冰“父亲是想说自己一无所知吗?” 汝阳伯的喉咙似是吞咽了滚烫的炭,灼烧的疼,也堵的厉害,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他跟顾荣,的确是父女两看相厌。 他也的确是觊觎荣氏的嫁妆,想占为己有飞黄腾达。 但,他真的没想过明知是火坑,还亲手将顾荣推进去。 “荣荣,爹是真的不知。” 汝阳伯干巴巴道“是,陶氏,陶氏说……” “好一句不知,好一句不知!”顾荣歇斯底里打断了汝阳伯的话。 如此苍白单薄的解释,真令人作呕。 这就是她的父亲! 幸亏,幸亏她在回来的那一刻就不再抱任何希望。 “不是父亲,那便是陶姨娘了。” 顾荣眼尾薄红,拎着刀,刀尖从地面划过,刺啦的刺耳的刮擦声响彻在房间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父亲说你温柔贤惠,说你通情达理,说你视我为亲女。” “真的吗?” “陶姨娘。” “陶姨娘,不如你我一起去死吧。” 顾荣手中的刀抵在陶氏的脖颈,刀锋划过,鲜血汩汩渗出。 只要她再稍稍用力,就能砍下陶氏的头颅。 顾荣,冷静。 还不是时候。 她杀了陶氏,她的一生也完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不值得! “顾荣,不可!” 第50章 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 汝阳伯府绝不能出元妻之女杀死继母的丑闻。 否则,陛下绝不会再容他出现在朝堂。 汝阳伯紧紧的攥着顾荣的手臂,哀求道。 顾荣转过身,目光平静如水“那么,父亲是打算让我在椿萱院自尽吗?” 汝阳伯身体轻颤,手上的力道没有减弱半分,旋即唤来护院夺下了顾荣手中的刀。 陶氏连滚带爬,躲在了汝阳伯身后。 “父亲对陶氏确实情深意重。”顾荣将紫檀木桌上的杯盘菜肴,一股脑儿地向陶氏砸去。 不能杀陶氏,也绝不能让陶氏好过。 “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汝阳伯微微叹息,目光锐利地扫过陶氏那张因惊慌而扭曲的脸庞,眼神中审视。 陶氏究竟知不知沈和正的真实面目。 “陶氏,他与一清秀书生在曲明湖花船,燃香饮酒,行龌龊之事。” “书生当场暴毙,沈和正中风瘫痪。” 陶姨娘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身体不停哆嗦着,失声道“不可能。” 沈和正深知,娶得顾荣便能轻易获得十几万两银子,他怎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闹出这般大的风波。 汝阳伯道“成千上百双眼睛,亲眼目睹。” 陶姨娘瘫坐在地,心沉到了谷底。 心念转动,抱着汝阳伯的小腿,梨花带雨的哭诉“伯爷,妾身特地向南沙巷的街坊邻里打听过沈家郎君的品性,人人说他腹有诗书,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妾身这才信了的。” “确实不近女色,近男色。”顾荣讥讽道。 陶姨娘没有理会顾荣的嘲讽,继续仰起脸,可怜又自责道“伯爷,妾身有错,错在受人蒙蔽,险些毁了大小姐的一生。” 汝阳伯垂眸,看了陶氏一眼就一眼。 微微阖眼,再睁眼已然有了决定。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何种说辞对伯府有利。 汝阳伯府不能出元妻之女杀死继母的丑闻,同样也不能出继妻算计元妻之女的丑闻。 “荣荣,陶氏也是无心之失。” “家和万事兴,为父前些时日刚遭陛下申饬责罚,如果……” “如果什么?”一大坨白花花的肉跳了进来。 定睛一看,是又圆润了几分的顾二爷。 顾二爷身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一位高挑,一位娇小。 高挑的那位,脸上妆容浓重,兰花指翘起,她是顾二爷府中擅长唱戏的惊蛰。 而那位娇小的女子,手里提着两个纸扎,她是顾二爷府上,祖宗三代经营明器铺子的阿巳。 在瞥见顾二爷的那一刻,汝阳伯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 “今日的事,你休要掺和。” 顾二爷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大哥,此言差矣。” “万一陶氏尚有那么一丁点做人的羞耻和良心,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阿巳的纸扎不就派上用场了?” 说着说着,顾二爷啐了陶姨娘一口“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这些年,爷瞧着你就不是个好的。” 惊蛰袖子一甩,兰花指一翘,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荣丫头是伯府的嫡女,你一个外室扶正的继妻敢算计荣丫头的婚事,爷现在就让我知道知道花为什么这样红。”顾二爷边说边撸袖子,灵活地一巴掌扇在了陶氏脸上。 陶氏脸上的巴掌印瞬间对称了。 “顾二!”汝阳伯怒斥“她是你长嫂!” 顾二爷又踹了陶氏两脚,不服气回瞪着汝阳伯“她不是,荣氏才是我的长嫂!” “大哥没良心,我有。” “大哥记性差,我好。” “是大哥忘了当年低三下四的窘迫和捉襟见肘的凄苦!” “大哥娶了荣氏,汝阳伯府才起死回生花团锦簇。我的四时衣裳,发冠玉饰、田产屋舍,都是荣氏为我置办的,不是陶氏!” “若没有荣氏,大哥恐怕早已灰头土脸地返回祖籍,哪还有机会在上京耀武扬威。” “既然陶氏那么看重沈家的坏种,自己收拾收拾嫁过去就得了,为什么非要祸害荣丫头!” “我瞧着沈其山对陶氏也是情意绵绵的,陶氏本事大,一人伺候父子俩不在话下。” “受委屈的是荣丫头,大哥却要荣丫头息事宁人忍气吞声,这是哪门子道理。” “如果大哥实在不喜欢荣丫头,就把荣丫头和小知过继到我名下,我喜欢!” 哼,只要荣丫头养他,管他吃喝玩乐,荣丫头指东,他绝不往西。 照他说,大哥就是贪心不知足! “顾二,你给我出去!”汝阳伯怒气冲冲,额头上的青筋凸显。 顾荣敛眉,语气冷静又疏离“父亲,我觉得二叔说得有理。” “与其两看相厌,坑害至此,不如早早了断这令人作呕的父女情分。” 汝阳伯语重心长“为父是在为大局着想,伯府不能再生乱了。” “不能生乱,就能生蛆腐烂,是吗?”顾荣轻掀眼皮“陶姨娘轻飘飘一句受人蒙蔽,父亲就信了,强迫我忍让谅解。” “陶姨娘在父亲的大局里,我就是大局里被舍弃的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父亲,我不愿谅解。” “陶氏说的再冠冕堂皇,我都不信!” “那你要如何!”汝阳伯耐心告罄。 顾荣幽幽道“其一,将顾扶曦嫁过去沈家,代为履行婚约。” “母债女偿,合情合理。” “其二,将陶氏贬妻为妾。” “德行有瑕、识人不清之辈,有何资格做伯府主母?” 汝阳伯毫不犹豫地反驳“不可能!” “扶曦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忍心将她推向深渊。” “至于将妻子降为妾室,这违背了圣人的教诲,若真这么做,定会遭到言官的弹劾。” 对于汝阳伯的拒绝,顾荣并未感到丝毫意外。 “那便解除婚约,送陶姨娘家庙清修。” “父亲,我已经退让了!” “如若父亲再推脱,我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女告父。” “告父亲纵容继妻苛待子女、告父亲伙同继妻算计原配嫁妆,告父亲私徳不修、为人不明、处事偏颇。” “届时面圣,我会恳求陛下允我随母姓,承继江南荣氏门庭!” 第51章 做死的 “你放肆!”汝阳伯脸色差到极点,眼珠红丝密布,双手打颤。 顾荣不闪不避“那便当我放肆吧。” “险些被父亲和陶姨娘联手推入火坑粉身碎骨,放肆些过分吗?” “她是伯府的当家主母。”汝阳伯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等关头,送陶氏去家庙清修,岂不是坐实了她为母不慈的名声?” “为父的意思是,让她在椿萱院修一间小佛堂,日夜抄经清修,也算全了伯府的体面。” 顾荣轻笑,笑容中漫着凉意“修小佛堂?” “不如直接建坟茔吧。” 汝阳伯眼前发黑“顾荣,你莫要得理不饶人!” “适可而止。” “没理都要争三分,得理为什么要饶人。”顾荣拔下发髻上细长的金簪,一把拉过浑身狼藉的陶氏“父亲,女儿想了想,与其委屈自己,不如拉着陶姨娘共赴黄泉。” “一场丧事葬两人,也算响应陛下去奢求俭的国策。” “父亲就当女儿疯了吧。” 顾荣紧握金簪,沿着陶姨娘脖颈上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地捻入。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顾荣的面颊上。 在阳光下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猩红艳丽的血滴,冷的没有丝毫波澜的神情,映在人眼中慑人的很。 顾二爷紧张的抠着食指,嘴唇翕动。 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惊蛰轻轻拉了拉顾二爷的袖子,微微摇头。 一场博弈,一场心理的较量。 汝阳伯“好,送陶氏去家庙!” “送陶氏去家庙!” 汝阳伯怒瞪着顾荣,宛如在瞪着生死仇敌。 “谢过父亲。”顾荣甩开陶氏,用帕子擦拭着金簪上的血迹,缓缓插回发髻,语速放的极慢。 “有祖母操持伯府庶务,陶姨娘可放心去也。” “忘了告诉父亲,女儿接了长公主府赏花宴邀帖,如若心气不顺,或是有人言而无信,女儿心直口快起来自己都害怕。” “当然,若是心情愉悦,替父亲美言几句也未尝不可。” “再提醒父亲一事,不要打什么将女儿禁足望舒院对外称病的蠢主意。” “我保证,父亲今日关我,明日上京勋贵官宦家眷皆会传父亲为扶立外室,毒杀发妻、逼死儿女,毫无人性!” “父亲,我很孝顺的。” “您看,我只伤了陶姨娘,父亲毫发无损。” “啧,今日又是孝亲敬长的一天。” 汝阳伯眼球凸起,好似缺水濒死的鱼,愤怒地质问“你母亲缠绵病榻,药石无医,你怎能!” “我怎能胡言乱语?”顾荣轻笑出声“父亲和陶姨娘是怎样恬不知耻,我就是怎样胡言乱语。” “父亲,有句话该女儿送给您。” “我的名声本就是寸草不生的废墟,是肮脏腥臭的沟渠,您跟陶姨娘下次出手前,先想想能不能驾驭得了一身的泥泞。” “汝阳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荣,是我顾荣的荣。” 顾荣轻飘飘睨了眼陶姨娘,施施然朝外走去。 极度的惊愕下,汝阳伯竟忘了质问顾荣,长主怎会给声名狼藉的顾荣下邀帖。 顾荣:瞎编的。 路过顾二爷时,顾荣敛起通身的锋芒“二叔,两位婶娘,可愿移步望舒院一叙。” “椿萱院,臭不可闻。” 顾二爷未娶正妻,府上姬妾不分大小,也当得起一声婶娘。 “移,这就移。”顾二爷看着满脸血迹斑斑的顾荣,瑟瑟发抖的咽了咽口水。 荣丫头的彪悍,更胜往昔。 阿巳不由分说将两个纸扎分别塞给汝阳伯和陶氏“大吉大利。” “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惊蛰又翘着兰花指开了腔,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汝阳伯:!!! 一府的仇人! “顾二,这次莫要出去吹拉弹唱胡言乱语!”汝阳伯扯着嗓子道。 顾二爷:…… 他正想让惊蛰在府邸外架高台,好好唱唱这出人毒不堪亲的戏码。 离椿萱院越远,顾荣脸上的笑容越真切。 望舒院。 顾荣从妆奁中抽出一支翡翠点睛簪,一支喜鹊登梅簪,分别送给了阿巳和惊蛰。 她爱极了阿巳将纸扎强塞给汝阳伯的一幕,也爱极了惊蛰明快秀丽的唱腔。 千金难买她乐意。 阿巳和惊蛰受宠若惊,齐齐歪头看向顾二爷。 “荣丫头给的,你们就收着。”顾二爷温声道。 阿巳和惊蛰“谢过大小姐。” “有二叔和婶娘们相护,是荣荣之幸。”顾荣笑意盈盈说着话。 尤其是顾二爷扇向陶氏的一巴掌。 嗯,她也想。 “荣丫头,陶氏的手段实在太下作卑劣了些。借着此事将她送至家庙,修身养性,沾沾佛气也好。” 小打小闹,他能念着长幼有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陶氏分明拿捏着荣丫头的婚事要荣丫头的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嗯,叔不可忍。 “二叔,家庙关不住陶姨娘的。”顾荣心知肚明。 顾扶曦要到议亲的年纪了,明湛书院还有个小小年纪满腹算计的顾扶景。 顾扶景是陶姨娘最大最有力的底牌。 她以死、以敲登闻鼓相逼,意在陶姨娘的贤惠和善之名,旨在撕破汝阳伯府显露于外的假象。 她是可恶又恶毒,但她也可怜又无助啊。 否则,还怎么去长公主面前声泪俱下求庇护。 一个纯粹的恶人,没有人会怜惜。 但一个不得已张牙舞爪的恶人,会有人动恻隐之心。 她的亡母,与长公主是旧交。 她可真卑劣,卑劣到谋算人心和情谊,不放过每一分助力。 长公主年少时曾在扬州休养,与母亲有半载赌书泼茶赠祈福牌的情分。 她彻底摆脱被汝阳伯和陶氏拿捏婚事的最后一子,是长公主。 祈福牌便是她的拜帖。 顾二爷饮了盏茶,便携阿巳、惊蛰离开。 走着走着,三颗脑袋便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起来。 嘀咕着嘀咕着,又不约而同叉腰,仰天猥琐的笑着。 顾荣:说实话,真有点羡慕顾二爷了。 顾荣养面首的心思再一次活络起来。 “小姐,康沣死了。”流雨脚步匆匆,半是劫后余生,半是惊讶愕然。 顾荣眼里划过极浅极淡的笑意,神情自然“死了?” “怎么死的?” 杀人的事情,烂在她的肚子里便好。 她不想考验人心,更不想给自己留隐患。 流雨小脸一红,揪着衣角“做死的。” 第52章 低头浅笑蓄意勾引 长公主府赏花宴,如期而至。 各家闺秀皆已知悉,名为赏花,实则在为忠勇侯谢灼相看。 谢灼乃长公主独子又承袭一品忠勇侯,且深得陛下宠信倚重,其地位与皇子相比亦不遑多让。 因而贵女们争奇斗艳,或华贵雍容、或端庄优雅,或清秀温柔。 顾荣的妆容衣着一改素日的明艳夺目、极致张扬,显得楚楚可怜的同时又不失贵女应有的端庄气度。 皇室出身的长公主不会欣赏一味弱小可怜、任人欺凌的蚍蜉。 即便是蚍蜉,长公主希望看到的也会是只用仅有的微弱毒性尝试撼树的蚍蜉。 顾荣没有邀帖,入不了长公主府。 车马如流,美人如云,华服如霞中,被公主府侍卫拦截在外的顾荣显得格格不入。 或大或小的嗤笑声、窃窃私语声时不时随风飘入顾荣耳中。 好在各家闺秀知长公主开赏花宴的目的,有所顾忌,不会公然挑衅,以免折损形象。 顾荣脊背挺的笔直,略有些憔悴的芙蓉面坦荡荡的扬着,那双红肿又蒙着水汽的眸子格外显眼。 不枉费她特意连夜看了三本虐的人死去活来的话本子,哭的根本停不下来。 雾蒙蒙的眼睛,殷红的眼尾,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可怜劲儿瞬间就出来了。 顾荣双手恭敬地捧着祈福牌,垂下眼帘,轻声请求道“烦请侍卫大哥将此祈福牌转交给长公主,并告知,扬州荣氏故人之女恳请一见。” 侍卫只觉得自己站在面前的是一朵寒风中怯生生的雪莲,柔弱又不卑不亢,使得他难以拒绝。 下意识接过祈福牌,硬着声音道“姑娘,我只能将祈福牌交给侍奉长公主殿下的女使,再由女使大人奉给长公主。” “至于长公主殿下是否愿意见姑娘……” 顾荣温温柔柔的笑了笑“侍卫大哥能代为转交,小女子便感激不尽了。” “不必如此麻烦,我来。”一道清润淡雅的声音响起,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半空。 顾荣的目光随着那修长的手指缓缓上移。 谢灼身着一袭象牙白色的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玉带,清冷气质中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 顾荣长睫颤动,遮住眸底流转的光华。 她先看到了忠勇侯府的马车,才小心翼翼的央求侍卫。 谢灼,果然没让她失望。 能怜惜落水的舞姬,自然也能怜惜无助的她。 如此有善心的谢小侯爷,怎么偏偏是乐安县主的兄长呢。 “小、小、小侯爷……”顾荣结结巴巴的开口,声音里有些慌乱,恍惚间,眼眶似是更红了。 谢灼垂眸看着顾荣。 又见面了。 春华宜照灼。 “顾大姑娘。”谢灼眼睛清澈又淡漠,声音亦平静无水。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顾荣在这副波澜不惊中窥出了隐晦的隐忍克制。 “小侯爷识得我?”顾荣眨眨眼,夹着嗓子,疑惑道。 以谢灼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顾荣眨巴着水汽氤氲盈盈看着他。 眼眶通红,颤巍巍的,脆弱而无助,似能激起人无限保护欲。 又一面的顾荣。 谷雨那夜,圈着他脖颈放肆的袒露心意。 这一日,娇羞柔弱胆怯,像是一只软绵绵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偶然见过。” 谷雨后,他亲自查明了她的身份。 顾荣。 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大小姐。 顾荣秀眉微蹙,委实想不起来“那便拜托小侯爷了。” 双手捧过祈福牌,怯生生的看了谢灼一眼,又低头浅笑,似矜持的羞怯,又似是蓄意勾引。 有那么一瞬间,谢灼被那双春水含情目中的情意晃了心魂。 只一瞬,更绵长的对视里,他看到的是顾荣深藏眼底的漠然和凉薄。 犹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浇的人不得不清醒。 所有的娇羞,都是顾荣的伪装。 谢灼清清楚楚的知道。 佛宁寺的宽衣解带投怀送抱是为解药性。 曲明湖畔的柔媚肆意是为挑衅乐安县主。 今日处心积虑的柔弱无助呢? 醉翁之意在他,还是在母亲? 顾荣是想执起他这颗棋子,为她避雨遮风,挡四方恶意吗? 所以,他该故作不知。 谢灼目光渐收,接过祈福牌,思忖片刻“你是母亲故人之女,留你候在府外,非待客之道。” “你跟在我身后,入内等候吧。” “谢过谢小侯爷。”顾荣乖巧的福了福身,声音微微颤着。 这一幕,如长了翅膀的纸鸢,飞快传入了赴宴贵女的耳中。 有人惋惜谢灼坦荡君子,却不识人间险恶。 有人鄙夷顾荣寡廉鲜耻,利用谢灼善意。 但,鄙夷归鄙夷,鲜少有人将顾荣视为劲敌。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门不当户不对,无外乎是顾荣声名狼藉又曾有个不光彩的婚约。 长公主是选儿媳,不是选恶女。 同样的,也传入了乐安县主耳中。 乐安县主不一样,乐安县主平等的憎恶每一个出现在谢灼身边的女子。 不论是肮脏卑贱的花船妓子,还是落魄无助的伯府千金。 “曲明湖畔的舞姬仍旧杳无音讯吗?”乐安县主轻轻抚过镜台,一时间,胭脂水粉纷纷坠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县主饶命。” “那舞姬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得。” “奴婢甚至携长公主府的令牌寻求春秋阁相助,依旧一无所获。” 乐安县主深吸了一口气,恶意肆虐“继续找。” “死活不论!” “本县主去会会顾荣。” 她本以为将花船舞姬勾引谢灼之事告知长公主,长公主会为她做主的。 谁曾想,长公主却饶有趣味的说,谢灼冷心冷情,难得心软。若那舞姬干净无病,纳了也就纳了。 那舞姬兴许在哪个达官贵人榻上承欢呢,所以她派出去的人才毫无消息。 罢了,先放舞姬一命。 “县主,小侯爷今日着象牙白锦袍暗纹秀云山,发饰莲花玉冠。” 乐安县主不耐蹙眉“重新更衣绾发。” …… 碧月阁。 长公主轻轻摩挲着那块古老祈福牌,其上墨迹斑驳,难以辨认,神情时而怅惘时而冷厉。 “顾荣?” 第53章 求长公主殿下垂怜 “江南荣氏。” 碧月阁外春风拂动,花香四溢。 碧月阁内沉香袅袅,珠帘摇曳。 “到底是汝阳伯府的顾荣还是江南荣氏的顾荣。” 片刻后,长公主轻叹一声,朝女使投去一个眼神,女使心领神会。 故人之女求到她面前,她总是要见的。 “臣女顾荣拜见长公主殿下。” “拜见谢小侯爷。” 顾荣屈身行礼。 长公主斜在软榻上,眉眼微垂,把玩着祈福牌,眼神漫不经心的掠过顾荣。 说实话,自当年不欢而散后,十余年未再相见,她已经有些记不清江南荣氏女的相貌了。 可此刻,泛黄的记忆又鲜活起来。 长公主起了兴致,细细打量了顾荣两眼。 “免礼。” “肖似你母亲。” “连此等陈年物件儿都寻出来了,倒也难为你了。” 顾荣听出了长公主声音里的讥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泛红,眼泪将落未落“殿下容禀,家母从未将祈福牌离身,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年少气盛又执拗,知人知面难知心,伤了与殿下的情分。” 长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淡然地说“逝者已矣,无需再提往事。” “直言你所求。” “殿下。”顾荣额头抵在手背,又一叩首,声音里蕴着浓郁的绝望无助“臣女自知无颜叨扰殿下,可臣女委实走投无路茕茕无依。” “若臣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死了之也就罢了,但臣女与孱弱多病的幼弟顾知相依为命,臣女一死,小知必然命不久矣。” “死,死不得。” “活,活不得。” “万般无奈,只能厚颜无耻求殿下垂怜一二。臣女别无奢想,只求殿下念及旧情,为臣女择一门亲事。” “不求达官显贵,人品端方可托付终身即可。” “求长公主殿下垂怜。” 顾荣又重重叩首。 额头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浅啜清茶的谢灼,手指微微一僵,眼神流转间,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了顾荣的身上。 素淡清雅的衣裙将顾荣整个人显得越发消瘦单薄,跪伏在地,小小一团,真真有几分山穷水尽日暮穷途的萧索可怜。 竟是求母亲为其相看亲事。 这在他意料之外。 长公主蹙眉,眼神中的复杂怅惘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审视。 难道,顾荣肖想宁瑕? 知她和陛下有意为宁瑕相看亲事,才煞费苦心演一出好戏。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荣氏早亡,确实令人唏嘘。” “但汝阳伯另娶续弦,操持庶务,你的婚嫁,自有陶氏上心,本宫如何能越俎代庖。” 阖府上下,无人敢将曲明湖花船脏事烂事舞至长公主面前,以免污了长公主耳目,因而长公主不知悉沈和正所作所为。 顾荣戚戚哀哀抬眸看了长公主一眼,将落未落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落下,又倏地恭谨垂首,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是唯恐冒犯了长公主。 “殿下。”顾荣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哽咽“子不言父过,臣女……” 顾荣紧咬着下唇,难以启齿。 谢灼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所有的情绪,依旧清冷如谪仙“母亲,此事儿子略知一二。” 长公主的眉头紧锁,目光在谢灼与顾荣之间不断游移。 祈福牌是宁瑕替顾荣交给她的。 眼下,宁瑕又在替顾荣解释…… 细看了几眼,未有所获。 宁瑕眉目冷淡,神情坦然。 顾荣跪伏在地,自始至终都不曾与宁瑕眉来眼去。 是她多虑了。 长公主敛起心神“你且说说。” 谢灼斟酌言辞,三言两语将陶氏的恶毒、汝阳伯的漠视、顾荣的婚约、沈和正的荒唐尽数道出。 长公主闻言,抬手一掌拍在了软榻上。 “谁给陶氏的胆子!” 旋即,尤不解气的怒瞪顾荣“哭哭啼啼有何用!” 顾荣身子一颤,不敢言语。 “你顾荣的凶名,本宫如雷贯耳。” “怎么?” “纸老虎?” 长公主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顾荣微微仰头,满脸泪水“殿下,臣女杖毙下人,非滥杀狠辣。实在是因为下人对主不敬、欺辱幼主,趁臣女罚跪祠堂,苛待舍弟,寒冬腊月舍弟染风寒,久久不愈险些丧命。” “臣女智拙愚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护舍弟。” “臣女给殿下丢脸,让殿下蒙羞了。” 见长公主动容,顾荣适时顺竿子往上爬。 “汝阳伯是死人?”长公主没好气道。 顾荣眼眸含泪,凄楚一笑“许是父亲忙碌,早出晚归,分身乏术。” “也或许是臣女与舍弟,一个愚笨一个羸弱,难讨父亲喜欢。” “愚笨?”长公主冷笑“确实愚不可及。” “一枚祈福牌,本宫应你所求。” “若有合适的,本宫会召你过府商议相看。” “将养多年,顾知的体弱血虚之症仍不见好吗?” 顾荣泪眼婆娑“臣女无能,辜负了亡母所托。” “这些年,小知日日药不离手,非但不见好,反而每况愈下,瘦得皮包骨,吹不得一缕风,受不了一丝凉,年复一年连竹葳院也走不出去。” “九岁了,轻飘飘的像一张纸。” “臣女真怕,真怕哪一日清晨醒来去看他,他……” 提及顾知,顾荣眼神的悲戚真切又深沉。 她是真的怕。 长公主被顾荣的悲泣触动,心中颇为难安。 这场景,宛如连绵细雨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润与沉重,让她既感到一丝压抑,又莫名地心生怜悯,难以自已。 她在扬州休养时,荣金珠将最好的一切捧在她面前。 荣金珠是顾荣的生母。 名字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深秋萧瑟,她说她想看春日繁花,荣金珠就将荣氏花重金收藏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送给了她。 一眼望去,三月的春意盎然,烟霞缭绕,十里桃花灼灼其华,盛景如画。 她说她想见炎炎夏日的蝉鸣鸟叫,荣金珠不遗余力请名扬天下的工匠为她打磨雕琢金蝉玉叶发簪。 就连母后慈宁宫小佛堂供着半人高的玉佛,也是荣金珠请回来的。 第54章 演戏是一门学问 即便她和荣金珠的情谊不欢而散,但看在那些心意上,她也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稍后,本宫传太医去汝阳伯府为令弟诊治。” “臣女谢过长公主大恩大德。”顾荣叩首。 一番筹谋,终见成效。 汝阳伯和陶氏再也不能用所谓的父母之命威胁拿捏她。 天地君亲师,君在上,亲在下。 在汝阳伯面前,长公主就是君。 长公主捻起一方帕子,丢给顾荣“不必再跪了,擦擦眼泪,好好一张云鬓娇容芙蓉面,哭成这样。” 顾荣接过帕子,规规矩矩起身。 “母亲。” 乐安县主身着一袭象牙色的织锦长裙,裙摆轻盈,如同晨雾中的轻纱。 发髻高挽,白玉雕琢的莲花步摇点缀其间,轻轻晃动,行走间清幽的莲花香四散萦绕,俨然有步步生莲的美感。 “哥哥。” 声音清脆而甜美,宛如阳光下绽放的梨花。 又清雅,又娇俏。 “咦,母亲和哥哥有客人?” 顾荣下意识攥紧帕子,屈身行礼“见过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目光触及顾荣那张脸庞,既秀美又柔弱,犹如雨后天破晓,晨曦拂芭蕉,映樱桃,心中不禁涌起难以抑制的嫉妒之情。 好想划花。 “你是?”乐安县主歪着脑袋,明知故问。 谢灼状似无意道“汝阳伯府,顾荣。” “母亲故人之女。” 他又一次在顾荣身上察觉到了对乐安的恨意。 不止有恨意,还有杀意。 长公主亦颔首“确实如此。” 乐安县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派天真无邪道“顾妹妹也是来参加赏花宴的吗?” 顾荣摇摇头“只是前来拜见殿下。” 乐安县主“顾妹妹来的巧了。” 顾荣眼皮轻掀,全当没有听出乐安县主的言外之意,从容温婉的笑了笑,视线缓缓扫过谢灼和乐安县主如出一辙的衣着发饰,一脸艳羡“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兄妹情深,真是令人称羡。” 随后,便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殿下,臣女先告退了。” “乐安,你去送送顾大姑娘。”长公主摆摆手。 乐安笑靥如花“好。” 谢灼微抿薄唇,微微思忖,淡淡道“母亲,儿子正好有关于沈家郎君的事情需询问顾大姑娘,无需劳烦乐安特意相送了。” 长公主心底的怪异感越来越盛。 宁瑕不会是…… “宁瑕,今日的赏花宴为你而办,你……” 谢灼抬眼看去“母亲,陛下交代的差事更为重要。” 长公主终是无奈地挥了挥手。 “顾大姑娘,请。” 谢灼和顾荣一前一后离开碧月阁。 乐安县主垂头丧气的嘟囔着“母亲,哥哥与顾大姑娘是旧识吗?” “哥哥待她好生温和熟稔。” “哥哥是不是想娶顾大姑娘为妻。” 长公主:…… 她能说,她也觉得谢灼很是不对劲吗? “乐安,宁瑕在佛寺长大,悲天悯人菩萨心肠,许是见不得顾荣凄苦可怜。” 乐安县主眨眨眼,不解道“凄苦可怜?” “母亲,乐安曾在旁人口中听过顾姑娘的一些事情。” “她……” 长公主敛眉“她也有她的不易。” 凉薄的父亲、早亡的母亲、恶毒的继母、病弱的幼弟,还有一双虎视眈眈同父异母的姐弟。 不强横起来,早就成汝阳伯府后院的枯骨了。 乐安县主的眼中掠过一丝狠戾,但她的面上却未流露出任何痕迹。 顾荣倒真是好本事,只一面便让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 …… “谢小侯爷。” 花团锦簇的青石小径上,顾荣看着三尺之隔的谢灼,小声唤道。 “何事?”谢灼脚步微顿,回眸一瞥。 穠艳的繁花中,谢灼是仅有的一抹冷色。 顾荣柔柔弱弱的福了福身,仰起头,眼眸亮晶晶的望着谢灼,细细碎碎的光折射出的尽是对谢灼的感激和仰慕,而她自己就如仰望天神的信徒。 上辈子,玉泉娘子说,世上没有男子能拒绝被这样的眼神仰望。 “谢过小侯爷仗义执言。” 阳光洒下,有些刺眼。 顾荣的眼眶被这光芒刺激得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前的景象也因此变得朦胧而不真切。 所以,她没有看到谢灼神情里的晦涩和挣扎。 “不算仗义执言。”谢灼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只是将所见所闻坦露。” “微不足道。” 阴影投下,顾荣眨眨眼,矫揉造作轻哼一声,软乎乎道“不是微不足道,于我而言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 “我会报答小侯爷的。” 谢灼眉心微跳。 不知怎的,谢灼想起了书房木匣里一张又一张的银票。 顾荣酬谢和报恩的方式…… “不必。” 再收银票,他过意不去。 “要的,要的。”顾荣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 光风霁月又怜悯弱小的谢灼啊。 “小侯爷在碧月阁中说,有关于沈家郎君的事情询问于我。” “不瞒小侯爷。”顾荣手指绕着绢帕,面露羞赧“我与沈家郎君只有一面之缘,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 谢灼淡淡道“既如此,就不麻烦顾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顾荣温声“凡小侯爷所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中暗忖,谢灼是在怀疑康沣之死和沈和正中风吗? 谢灼语塞。 柔柔弱弱的顾荣,他有些无从招架。 “罢了,不提顾姑娘的伤心事。” “请。” 顾荣眼波流转,掏出一枚平安符,捧了过去“这是给小侯爷的谢礼。” “这枚平安符染了佛宁寺大雄宝殿的香火,方丈大师开光,唯愿小侯爷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一只猴有一只猴的栓法。 谢灼应是看不上她的银票。 对于天潢贵胄而言,心意最重要。 谢灼眸光微顿,指间轻轻摩挲指腹“不必了。” “于礼不合。” 顾荣眼神慌乱,自责道“是我思虑不周,规矩学的不精,给小侯爷添麻烦了。” 匆匆收起平安符,红着眼眶,福了福身,提着裙摆,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演不下去了。 风卷起车帘,谢灼仅能瞥见顾荣手帕遮掩面容,肩膀轻微地颤动。 真的是在哭吗? 谢灼分不清。 顾荣啊。 理智告诉他,顾荣不会哭。 可…… 马车渐渐驶离长公主府外的长街,顾荣将帕子扔在一旁,随手将平安符系在了腰间,旋即单手撑着下颚斜倚在茶几上,不慌不忙的回想方才的表现。 查漏补缺。 精益求精。 第55章 劝父亲补齐嫁妆 让一个毒妇演柔弱可怜的小白花着实有难度。 顾荣轻抚垂落的发丝,眼波流转,心下感慨。 青棠递过浸了冰水的帕子,温声道“小姐,敷敷眼睛吧。” 昨夜是她守夜,目睹小姐捧着话本子哭的肝肠寸断酣畅淋漓。 一本接一本。 天边鱼肚白时,小姐眼睛眼睛,下眼睑憔悴青黑,面白如扑粉。 青棠有些心疼。 顾荣接过帕子,斜靠着车壁,覆在双眸上,幽幽道“青棠,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她心满意足。 马车辘辘前行,睡意渐渐弥漫,顾荣轻掩朱唇,打了个哈欠,随后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了睡梦。 这一睡,便是一路。 直至马车停在汝阳伯府外,青棠才唤醒了顾荣。 “伯爷,大小姐回来了。” 汝阳伯得到消息,忙不迭地等在了望舒院外,来回踱步,面露焦急。 “你是不是惹长公主不悦了?” 一见顾荣,汝阳伯劈头盖脸问道。 “长公主帝王血亲,怎会与扬州商贾之女有旧交。” 顾荣挑了挑眉看着汝阳伯,目光冷淡地望向汝阳伯,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地说道“父亲是不是盼着我触怒长公主,长公主一声令下处死我,正好如了父亲的意。” 汝阳伯被堵的涨红了脸“为父不是……” “父亲。”顾荣平静的打断了汝阳伯的话“让父亲失望了,长公主确与母亲有旧。” “父女一场,女儿奉劝父亲,最好将母亲的嫁妆单子上的物件儿补齐,实在寻不回的,就以同等价值的东西替代,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风波闹的难看,影响父亲的仕途。” “何意?”汝阳伯皱眉,沉声道。 顾荣声音不疾不徐“我求了长公主殿下为我择一门可托付终身的亲事。” “长公主殿下保媒,父亲总不至于贪墨母亲的嫁妆,让长公主颜面扫地吧。” 汝阳伯愕然失色,当即怒斥而出“顾荣,婚姻之仪,素来遵从父母之命,你何以敢违逆礼法,惊动长公主殿下至此!” 顾荣嗤笑“父母之命?” “有沈和正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父亲知道上京百姓是怎么谈论这桩婚约的吗?” “汝阳伯府继夫人为原配嫡出大小姐精挑细选的夫婿沈和正是个玩的极花的断袖,谷雨雅集上与一书生躲在花船上幽会厮混,饮酒燃香助兴苟合,谁知用多了药,玩出了人命。” “被人发现时,还不着一物的抱着早已咽气的书生,不知天地为何物。” “父亲,好听吗?” “您不觉得是耻辱,我觉得是。” “那不过是陶氏一时的疏忽!”汝阳伯面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还有为父在,如果你对陶氏为你挑选的夫婿不放心,为父可以……” 在顾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汝阳伯怒火陡生,不再温温吞吞的解释,而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你明日备礼拜访长公主殿下,明言冒犯失礼,特去请罪。” “婚姻之事,就不劳烦长公主殿下操心了。” 听着汝阳伯那理所当然的语气,顾荣不禁笑出声来,眼中却未带丝毫暖意,声音冷冽如同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父亲,你确定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清楚明白,把你我父女间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戳破吗?” “择沈和正为婿,真的只是陶姨娘的主意吗?” “父亲是不是觉得陶姨娘背了所有骂名,上京百姓将您给忘了,所以才理直气壮上蹿下跳。” “父亲,您与陶姨娘是一丘之貉。” “这次是断袖之癖的沈和正,下次呢?” “是不是择一个暴力易怒的,婚后一言不合便对我拳打脚踢,下手失了轻重打死我,再给我冠一个与人私通不守妇道的放荡名声。” “届时,我死有余辜。” “母亲的嫁妆,荣氏的万贯家财,便由汝阳伯府和那个杀妻的鳏夫瓜分。” “呵。” 顾荣神情越发嘲弄,顿了顿继续道“真是打的好算盘。” “谋财害命,真真是有趣。” 汝阳伯觉得耳边嗡嗡嗡的响,字字句句皆在映射他卑劣可耻的阴暗心思,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拳头,强自镇定,嘴唇翕动,开开合合,挤出一句“顾荣,你就是这样想为父的?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你年幼时,为父也抱过你。” “父亲,多说无益。”顾荣心情没有丝毫波动。 如果汝阳伯上辈子说这些,她可能会心软会动容,可这辈子,她早已经不渴求掺着屎的父爱。 “稍后我将吩咐人抄录一份嫁妆清单呈递给父亲。父亲切勿忘记,母亲的嫁妆账册在官府是有备份存档的。” “顾荣,你当真不念半分父女情分?”汝阳伯咬牙切齿。 “念啊。”顾荣蓦地一笑。 “当年汝阳伯府落魄潦倒,父亲空有才名却不得陛下赏识,仅领了伯爷的虚衔,并无实职。伯府名下铺子一塌糊涂月月亏损,府中大小主子捉襟见肘拮据不已,莫说是时兴的首饰摆件了,就是四时衣裳都难以按时裁剪。” “是父亲亲赴扬州求娶母亲,立下此生绝不纳二色的誓言,母亲携荣氏大半家产嫁于父亲,伯府名下铺子起死回生。” “这十几年,伯府吃穿住行,样样都是母亲的嫁妆里的铺面田庄的营收。” “我只是要求父亲补齐母亲嫁妆里的物件,既没有要求父亲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更没有强行索伯府起死回生的铺面,这难道不是在念父女情分吗?” “是父亲先不慈不仁的。” “一想到差点儿下嫁给豢养娈童,荤素不忌的沈和正,我就恶心的不能自已。” “经历了沈和正之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父亲,我还怎么敢将自己的婚事交到你手中。” 虚伪又令人作呕。 伯府下人们挪的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被打断手脚撵出府去的冯婆子,被割去舌头挑断手筋生死不知的林瑞家的,都是教训。 “顾荣,你不替为父着想,总该替小知设身处地想想。” “长姐如母。” “你为一己喜怒,置伯府声誉和利益于不顾,小知知悉后如何自处?” “顾荣,你不能如此自私,如此铁石心肠。” “父亲的意思是有意让小知承袭家业?” 第56章 宫里来人了 顾荣拒绝接受汝阳伯的任何洗脑言论,直接抓住重点反问。 至于自私。 至于铁石心肠。 什么时候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叫铁石心肠了? 这道理,她是不认的。 既不认同,又何须反省。 汝阳伯语塞,抿了抿唇,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轻吐出一口浊气,耐着性子道“顾荣,小知先天有疾孱弱多病,静心修养尚且缠绵病榻,若是再操心庶务,怕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所以啊,父亲这些话该去给陶姨娘和扶曦妹妹说。”顾荣油盐不进的摊摊手“父亲和陶姨娘行事都不为扶景弟弟考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父亲,我乏了,就不在这里听父亲的长篇大论了。” 真真就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伯爷。”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外院管事戴良神色慌张地闯入,脸色苍白如纸,颤声禀报道“伯爷,宫里来人了。” 汝阳伯一惊,眼神狐疑又愤怒的瞪向顾荣。 顾荣挑挑眉。 会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太医吗? 思及此,顾荣的神情轻快了些许。 汝阳伯未及向顾荣提出质疑,便稍微整理了衣袍,向宅邸的前院迈步走去。 顾荣略作思忖,跟了上去。 来人是李公公的干儿子李德安。 李公公是贞隆帝最宠信的大太监,自幼侍奉帝侧,察言观色揣摩上意一绝,即便是后宫妃嫔也对李公公礼待有加,不敢造次。 李德安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小小年纪,俨然一身的傲慢。 李德安身后是背着药箱、头发花白的徐太医。 而徐太医的身后是两位年过花信的宫女。 是长春宫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 莫问她为何对宫中之人了解的如此清楚。 上辈子,她竭尽全力助裴叙卿从籍籍无名的一介白身到位极人臣的权臣,付出的不仅仅是荣氏的家业。 向上爬,就得投其所好。 而投其所好的前提是知己知彼。 “陛下口谕。”李德安一甩拂尘,下巴微抬。 汝阳伯和顾荣跪伏在地,聆听圣谕。 “汝阳伯不修己身,治家不严,纵妻为恶,为父不慈,内宅不宁,屡教不改,迷不知归,朕心甚怒。” “闭门自省延至秋分,不至秋分不得出。” “赐杖二十,以正视听。” 汝阳伯骤然抬起头,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李德安,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但当这些字汇集成一句话时,他只感到极度的惊恐。 陛下虽不是中庸仁和之君,但继位以来也甚少与勋爵官员用刑。 “另赐贤妾二人,行规劝之责。” “望汝阳伯善待之。” “汝阳伯,还不接旨。”李德安拔高声音。 汝阳伯的心扑通扑通跳着,阖了阖眼睛,艰难道“臣领旨。” 陛下口谕中的遣词没有给他留丝毫情面,二十杖更是将他仅有的体面剥个彻底。 顾荣:贤妾? 还真是将陶氏的脸打的啪啪响。 “李公公。”汝阳伯踉跄着起身,递过一个荷包,小声道“敢问公公,可是小女婚事惊扰了圣安?” 李德安神色自然的将荷包塞进袖中“这几日,御史们弹劾奏折无休无止,令夫人所行之事着实令人不齿。” “伯爷,修身齐家为先啊。” “得罪了。” “行杖。” 李德安一挥手,当即有人上前将汝阳伯压在长凳上。 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响声。 渐渐的,汝阳伯的衣袍被鲜血染红。 另一边。 “顾大姑娘。”李德安指着徐太医道“从今日起,徐太医每十日入伯府为令弟诊平安脉。” 顾荣垂首,规规矩矩道“多谢李公公。” “有劳徐太医了。” “这是长公主殿下和忠勇侯的意思。”李德安提醒。 顾荣从善如流“改日定备厚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道谢。” 袖袍遮挡,顾荣塞去一张银票。 李德安连连退却。 谢小侯爷交代了,万不可接顾大姑娘的银票。 推拒间,李德安不经意瞥到了银票上的面额,眼睛直了一瞬。 心动就是来的猝不及防。 一千两。 在宫里,他受干爹庇护,各宫主子都会看佛面不吝啬赏赐,下面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会时不时给他些供奉。 说起来,他是不缺银钱的。 但他真没见过千两的银票。 就这须臾的怔愣,顾荣成功将银票塞进了李德安的袖子。 于顾荣而言,这千两花的甚值。 李德安不是李公公随便认的干儿子,是李公公当儿子亲手养大的。 “李公公,家父只是心软敦厚,绝不敢刻意纵妻为恶,此后得两位贤惠的姨娘从旁劝诫,家父定能引以为戒,痛改前非,有劳公公在适当时候替家父美言几句。”顾荣温声细语的恳求着。 这番话不一定能到贞隆帝的耳中,但一定能传到谢小侯爷耳中。 李德安傲慢归傲慢,但很听李公公的话。 凡没有经过李公公允准的话,李德安都不会在御前宣之于口。 不能告诉贞隆帝,难道还不能讲给谢小侯爷听吗? 她这外黑里白的人设不能崩。 李德安眉心跳了跳,终是没有将银票还回来。 “有女如顾大姑娘,是汝阳伯的福气。” 满头冷汗的汝阳伯愕然不已。 孽障在替他说话? 这一刻,汝阳伯有些搞不懂顾荣的想法了。 难道,顾荣只针对陶氏? 二十杖结束,汝阳伯在戴良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咱家回宫复命了。” “伯爷,令千金一心为你,万不能再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影响父女情分。” 汝阳伯神情尴尬,只得点头应下。 李德安带一众人离开后,宫中赐下的贤妾屈身行礼“妾身琴书。” “妾身折枝。” “给伯爷、大小姐请安。” 琴书结束定何时,折赠新年梅一枝。 汝阳伯看着面前新鲜出炉的,既不算美貌也不够年轻的妾室,颇为一言难尽。 圣上所赐,推辞不得。 陶氏怕是要心生委屈了。 “陶氏在家庙祈福,归期不定。” “府中大小事暂由安康院子老夫人总揽。” “琴书住致真院,折枝住意泉院。” 第57章 要敬也得敬元夫人的灵位 陛下赐下的贤妾真真是人如其名。 琴书,既无琴的雅致,也无书的秀气,但有琴和书的方正板直。 长长的脸,方方的肩膀。 折枝,听起来甚有甚有烟雨朦胧扶风若流的江南韵味,但也只是听起来。 汝阳伯心想,折枝二字怕是应在了身形上。 细长,高瘦。 七尺有余。 他看折枝,还需抬头仰望。 能选中此二人赐他,还真是为难陛下了。 “你二人各回各院休整一番吧。” 琴书福了福身“多谢伯爷赐院。” “只是,依礼妾身与折枝应向老夫人请安,再向夫人敬茶,方可算正经的妾室。” “名正,才言顺。” “即便妾身与折枝是蒙陛下与皇后娘娘恩赐而来,然既已身居伯府后院,自应恪守伯府之规矩。” “规矩乃立人之本,无规矩则无以成方圆。” 琴书面不改色开始义正词严的说教。 开口规矩,闭口礼仪。 若是寻常妾室,汝阳伯自可以拂袖而去。 但,琴书和折枝不是寻常妾室。 汝阳伯抑制着不悦,温声道“那便先去安康院给老夫人请安吧。” “至于主母茶,暂且搁置,待陶氏祈福归来再敬也不迟。” “伯爷。”折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赞同,冷声道“伯爷,妾与琴书虽为宫女,但入宫前家世清白,入宫后蒙皇后娘娘垂青,习得些许文墨。位卑,可也知廉耻明是非,万不会跪伏在地敬那算计嫡女的继室茶。” “要敬,也得敬元夫人的灵位。” “伯爷,意下如何。” 汝阳伯的腰臀火辣辣的疼,脸也好似被刮板刮过一般,火辣辣的疼。 堂堂汝阳伯,在妾室面前谨小慎微忍气吞声。 顾荣眸底漾开一抹明了的笑意。 这是恭顺小意红袖添香的妾吗? 不,这是在将汝阳伯当儿子训。 又看了几眼,颔首示意后,带着徐太医朝竹葳蕤院走去。 一路上,顾荣将顾知这些年的身体情况和所用药方,清清楚楚详详细细的告知徐太医。 越听,徐太医的眉头皱的越紧。 竹葳院。 浓郁的药味,熏的人有些不适。 “阿姐。” 顾知一见顾荣,眼睛亮亮的。 顾荣揉了揉顾知的脑袋,温声道“小知,这位是宫里来的徐太医,奉长公主之令为你诊治。” 顾知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阿姐好厉害,说想法子为他请宫中太医为他诊脉,竟真的请到了。 “徐太医,请。” 徐太医上前,伸出手指按在顾知手腕上。 顾知的手腕很细,细得甚至不如他两指宽。 初探只觉脉散而不聚漫无根蒂,屏息凝神再细探忽察脉沉无力寒凝气滞。 是病入膏肓的夭折之相。 徐太医的神情愈发浓重,又探了许久,脉相依旧似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气血将散,里寒独盛。 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随后,徐太医收起脉枕,俯身望向顾知的瞳孔、口腔,幽幽的叹了口气。 “顾大姑娘,老朽需为小公子行针确定猜测。” “小公子的身体着实孱弱的紧,行针刺入腧穴,小公子恐怕会受些苦。” “是否会伤及小知性命?”顾荣喉咙发堵,小心翼翼问道。 顾知的手指细瘦如同柴火,紧紧攥着顾荣的衣袖,脸上写满了不安,犹如一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犯,目光落在徐太医的身上。 徐太医摇摇头,沉声道“行针本身不会危及性命。” “只是,如若老朽猜测为真,行针后小公子全身青筋凸起,四肢百骸剧痛无比。” “很是煎熬。” “古籍记载,曾有人受不住如此疼痛。” “顾大姑娘可与小公子商议一二。” “阿姐,我不怕疼。”顾知不假思索。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来“徐太医,请行针。” 对症下药,方有痊愈的希望。 数千日夜,小知喝的苦药,数也数不清。 那些日子,对小知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徐太医摸了摸胡子“不急。” “得先煎一碗药。” “可有笔墨?” 守在门口廊檐下的不言,忙不迭回首应声“有,有。” “小的这就去取。” 如一阵风,去匆匆来匆匆。 徐太医蘸墨写了张药方递给顾荣“顾大姑娘,按此方抓两副,一并煎了。” 顾荣接过药方,一眼扫过。 小知缠绵病榻多年,她心忧不已,粗略学过药理,药方上的几味药,药性猛且带毒。 “顾大姑娘放心。”徐太医看出了顾荣的犹疑。 顾荣敛眉,歉意一笑“让徐太医见笑了。” 旋即,将方子递给青棠,嘱咐道“不言与你一道去,切勿出差错。” 青棠听懂了自家小姐的言外之意,郑重其事的颔首,折起房子,朝外走去。 “徐太医,小知,小知是不是……”顾荣声音悲戚,话到唇齿又咽了下去。 她不想问小知是不是命不久矣。 她想问的是小知是不是中毒了! 若是中毒,又是何时中的毒! 霁曙院。 顾扶曦踱步不安,语气中难掩焦虑“莲芝,真的是太医吗?” 梳着双平髻的小丫鬟莲芝道“二小姐,奴婢听的真真的。” “要奴婢说,就知少爷破筛子似的身体,莫说是太医了,天上的药王爷下凡也无能为力,偏大小姐不信邪不死心,硬生生用人参、灵芝,一碗碗药吊着知少爷的命。” “这不是纯粹的银子没处使打水漂吗?” “二小姐,莫看大小姐现在耀武扬威的,以后……” “住口!”顾扶曦抬高声音呵斥。 似是意识到失态,话锋一转,放柔声音“莲芝,若这番话传入长姐耳中,我护不住你的。” “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莲芝心下感动,哽咽着道“不委屈。” “不委屈的。” “是奴婢口无遮拦。” 顾扶曦柔柔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袍袖里,手攥的紧紧的。 查不出来的。 十年了,查不出来的。 “莲芝,让你在外院做事的表兄去趟明湛书院,给扶景捎句口信。” “速归。” 以防万一。 倘若真的露馅儿,唯有扶景能救下母亲。 莲芝不明所以,笑问“二小姐想念公子了吗?” 顾扶曦隐隐不耐,面上神色不改“是。” “去吧。” 第58章 他是中毒了 宫城。 李德安揣着千两银票,只觉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远远的,看到了太极宫廊檐下身量颀长的谢灼。 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忠勇侯谢灼谢小侯爷,乍一看当真是琼林玉树雪山玉莲般清冷干净的人物。 面容清癯,眉目如画,龙章凤姿,金质玉相。 一袭简单低调的织锦白袍,便能尽显风华。 抬眉颦蹙间,恍若画上的仙人活了过来。 但,他比旁人多知道一事。 贞隆帝将只效忠于大乾历代帝王的隐龙卫令牌交到了谢小侯爷手中。 在谢小侯爷离寺下山的那一年便成了贞隆帝手中最隐秘最锋利的刀剑。 谢小侯爷是座清冷的不喧哗的雪山。 但这世上哪一座雪山没有埋葬尸骨。 自小在佛寺长大又如何?难道佛殿里供奉着的没有灭鬼杀鬼的佛陀吗? 李德安迅速敛起不经意间泄露情绪,加快脚步,行至谢灼身前,垂首弯腰“奴才给小侯爷请安。” 而后,掏出袖中千两面额的银票,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 谢灼:丝毫不意外。 “不是奴才明知故犯,是……” 谢灼淡声道“既是给你的,那便收好。” 顾荣出手阔绰归出手阔绰,但撒出去的每一张银票都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有利可图。 李德安眨眨眼,也没有扭捏作态欲拒还迎,直接塞回了袖子,同时随口解释银票的来源“今日一见,顾大姑娘的心性为人真真与传闻迥然不同。” “汝阳伯纵继妻算计她的婚事,她竟还拜托奴才适当时候替汝阳伯美言几句。” “瞧着不像是心狠手辣不孝不悌之辈,倒像是以德报怨的小可怜。” 谢灼眉眼微动,清清冷冷的神情中,了然一闪而过。 这便是千两银票的价值。 不出意外,顾荣想让他听到这番话。 “那你可要如她所愿,替汝阳伯美言?”谢灼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串,漫不经心道。 他想,顾荣定不愿李德安做汝阳伯的说客。 他认识的顾荣,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他不觉得睚眦必报是个贬义词。 李德安不假思索“别人不知,小侯爷是知道的,干爹从不让奴才在陛下面前自作主张。” “说起来,这一千两,受之有愧。” 谢灼抬眼“不,受之无愧。” “小侯爷何意?”李德安茫然不解。 总觉得谢小侯爷话里有话。 似乎与顾大姑娘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他看不懂的默契。 “德安,休在小侯爷面前造次。” 两鬓斑白脊背习惯性弯曲的李公公低声训斥,而后又笑着对谢灼道“小侯爷,陛下宣您入殿。” 谢灼颔首,罕见解释道“李公公,德安公公并未造次。” “汝阳伯府顾大姑娘乃母亲故人之女,因而本侯便多问了德安公公几句。” 李公公苍老的眼眸中掠过诧异“原是如此。” “小侯爷,请。” 谢灼刚入殿,就看到了贞隆帝斜倚在椅背上,正拿着封奏疏在看,头也没抬,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站在圈椅两侧摇着扇子扇风的宫人退下。 摸索着,执起朱笔在奏疏上画了个圈。 “啪”的一声,重重的合上,随手扔在一旁。 而后才直起身来,目如鹰隼,不怒自威“宁瑕,证实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但谢灼心知肚明,垂首拱手“证实了。” “愍郡公遗孤确系曲明湖畔春秋阁幕后之人。” “历年在春秋阁谷雨雅集盛会上声名大噪备受瞩目,被破格授予官职的官员可有不忠谋逆之心?”贞隆帝的脸色沉如锅底,声音里透露出森森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谢灼继续道“尚在排查中。” 贞隆帝冷声道“宁可错杀。” “凡有疑虑,皆杀之。” 谢灼心中微动,薄唇翕动,终是应下。 见状,贞隆帝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些“朕听说,长公主府今日办了赏花宴,邀上京三品以上官员、侯爵勋贵之女赴宴。” “本是为你择妻之宴,你却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向朕禀报公务。” “你母亲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朕呢。” 谢灼眉眼低垂“家国之事为重。” “你啊。”贞隆帝颇为无奈“莫以为朕看不出你在逃避成家。” “皇姐说,你对曲明湖一舞姬青睐有加,若实在厌烦娶妻,不如先纳了那舞舞姬。” 纳了顾荣? 谢灼眉头微蹙。 他不喜欢纳这个字,仿佛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位置,俯瞰顾荣如草木,随意生杀予夺。 “陛下,臣暂无此意。” “罢了,你离宫去吧。”贞隆帝挥了挥手“先将愍郡公遗孤之事妥善解决。” “你母亲那边,朕再替你应付些时日。” 谢灼道“臣谢过陛下。” 汝阳伯府。 按照徐太医的药方抓药、煎药,黑黢黢的一大碗。 顾知习以为常,端起药碗,仰头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这条舌头,尝的最多的就是药味。 药入腹中,不过须臾,顾知骤感胸口翻腾,咳嗽连连,继而大口呕血。 血色深红中透着乌黑,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腥臭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阿姐,阿姐。”顾知的手指毫无血色,蜡黄中泛着青灰,自以为紧紧的实则轻飘无力的拉着顾荣的手“阿姐,如果我不在了,你去扬州。” “去扬州。” “阿姐。” 没有他拖累,阿姐的人生定可风生水起。 顾荣眼眶里蕴着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急切又哀求的看向徐太医。 徐太医看着渐渐恢复了正常颜色的鲜血,迅速道“褪去上衣,躺平。” 九岁的顾知,真真的皮包骨。 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骨骼的形状。 一根又一根针扎下,顾知的脸上红晕漫开,诡异的浮现出淡淡的生机。 徐太医边收针,边道“快,塞他口。” 剧烈的疼痛下,咬舌是无意识的行为。 转瞬间,顾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青筋遍布全身,剧烈的疼痛使他紧紧地揪着身下的床单,指甲断裂,鲜血溢出却浑然不觉。 一双眼睛,含着泪也含着笑,望着顾荣。 顾荣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顾大姑娘。” “小公子不是先天有疾,而是尚在母胎时中了毒。” 第59章 忘了我警告过你什么 顾荣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灵魂被抽离,怔怔地愣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撑住椅背,勉强稳住了身形。 只见徐太医的嘴巴开开合合,似是在继续说些什么。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重新听到徐太医的声音。 “此毒名半竹礵,甚是罕见,极易与先天禀赋不足六甲不全混淆。” “这些年,小公子补身子的药方极好,却不对症,是药三分毒,药的偏性沉积,小公子愈发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那些千金难买的补药,汝阳伯府小公子怕是更早就扛不住了。 徐太医本是不愿意掺和伯府内宅阴私的,稍有不慎便会牵扯出陈年旧事,掀起血雨腥风。 但,他奉的长公主殿下的令,谢小侯爷又耳提面命务必尽心竭力。 一个日落西山的汝阳伯府,一个简在帝心的忠勇侯,如何做抉择,不难选。 所以,他不能装傻充愣敷衍了事。 顾荣定神,瞧着小知蜷成一团来回打滚,耳际响起的是小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哀嚎,眼底深藏着蚀骨的恨意。 小知在母胎时便中了毒。 那岂不是说母亲也…… 顾荣想起母亲去世前咳着血,浑身铁青的模样。 那时,她太小了。 小到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血气一阵阵上涌,似有千万道声音充斥在顾荣的脑海里,嘈杂又令人生厌,磨得她理智尽消,陡生汹涌的杀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谁受益,谁的嫌疑就最大。 母亲和小知挡了陶姨娘和顾扶景的道。 该死! 顾荣紧咬银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在徐太医面前泄露愤恨和杀意。 “徐太医,可能解毒?” 徐太医摸着胡子的手顿了顿,先是颔首,又缓缓摇了摇头“毒入骨髓,加之小公子九年来用药无数,药力与毒纠缠,即便寻到解药,也难以彻底肃清体内的毒。” “以小公子的身体,想享常人之寿,难。” “老朽只能尽力平衡小公子体内的药力和毒性,而后方可尝试解毒。” “有劳徐太医了。”顾荣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垂首躬身“无论多稀有的药材,我都会想方设法寻到。” 徐太医微微侧身避开“使不得。” 他没有多少把握治愈汝阳伯府小公子。 勉力一试罢了。 顾荣道“徐太医尽力便好,顾荣不是胡搅蛮缠之辈。” 徐太医轻叹一声,想起明知他为小公子诊治却从头到尾不露面的汝阳伯,想起竹葳院寥寥无几的下人,又想起甚嚣尘上的婚事流言,心中对这对姐弟隐隐生出了些许怜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凶名在外的顾大姑娘也属实不易。 “大姑娘,老朽向长公主和忠勇侯复命时,会请示每五日过府为小公子放血、针灸。” “多谢徐太医。”顾荣再次躬身行礼。 徐太医执笔蘸墨又写了张方子,耐心嘱咐“大姑娘,小公子的身体不宜再进药,老朽建议温和食补吧。” 顾荣双手接过方子,颔首应下。 床榻间,顾知的动静缓缓停歇,汗水湿透了衣衫,脸颊苍白得如同初雪覆盖,又似正午阳光下的薄雾渐渐散去。 顾荣心下一痛,上前把塞着顾知嘴巴的绢帕拿出。 “阿姐。”顾知声音哑哑的,安静又乖巧“阿姐,我不怕疼的。” 风起,竹葳院里落了一地竹叶,擦过地面,不停的打着转儿。 顾荣温声软语的安抚着顾知。 徐太医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大户人家的后院里,没有生母庇护的孩子,活的像杂草。 同样的,命也必须得如杂草一般硬,娇嫩的花遭不住层出不穷的磋磨。 顷刻,筋疲力尽的顾知沉沉睡了过去。 顾荣看着顾知断裂的指甲,血迹斑斑的床榻,险些失控,深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擦拭掉脸上的泪水,起身道“徐太医,半竹礵很难得吗?” “难解吗?” “若寻到半竹礵,解起毒来会不会事半功倍?” “半竹礵产自黔中澧州。”徐太医轻声解释着“若得一副,倒是于解毒有益。” “但黔中澧州距上京甚远,澧州百姓又甚少与外人打交道,不必强求。” 顾荣敛眉,心中有了思量。 小知受的苦,总要让陶姨娘的一双儿女尝尝才算公平。 难寻,也得寻。 不只是为了解毒。 眼波流转,心念转动,哀戚道“总要试试才甘心。” 微微顿了顿,又轻声询问“敢问徐太医,半竹礵之毒是否会损伤母体?” “原则上会。”徐太医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顾荣两眼,解释道“但,半竹礵的歹毒之处就在于会源源不断被胎儿吸收,残余流窜的毒性基本上可忽略不计。” “即便偶有特例,也不会损其性命。” 顾荣眉心微蹙,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母亲不是因半竹礵之毒,缠绵病榻英年早逝,那会是什么。 不,她不需要清楚知道母亲因何毒而死,只需要证实母亲不是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即可。 “谢过徐太医解惑。” “老朽先回去复命了。”徐太医背起药箱,告辞离开。 “徐太医,晚辈知医者仁心,不屑金银俗物,但晚辈别无所有,一片感恩之心,无以言表,唯有此微薄之物,万望您收下。”顾荣上前,递去一个小木匣,言辞恳切道。 徐太医:顾大姑娘的话说得当真是漂亮。 “不言,送徐太医出府。” 竹葳院,再一次安静下来。 顾荣守在顾知的床榻前,小心翼翼清洁包扎顾知掌心密密麻麻的伤口。 竹帘晃动,身后一股清幽的香气袭来。 “长姐。” 顾荣没有回头,细致的将缠绕在顾知掌心的软布打了个结后才起身,转身回眸睨了顾扶曦一眼,朝廊檐下走去。 顾扶曦抬眸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顾知,抿了抿唇,跟随顾荣离开。 廊檐下。 “长姐,我听闻太医入府为小知诊脉医病,心中挂念……” “挂念什么?”顾荣挑了挑眉看向顾扶曦,眉目冷淡。 “挂念太医的诊脉结果吗?” “还是挂念黄沙掩埋的陈年旧事?” “顾扶曦,你是不是忘了我警告过你什么?” 第60章 你个毒妇 顾荣满脸戾气,抬手死死捏住了顾扶曦的下巴,修剪圆润的指甲刺破顾扶曦白皙嫩滑的皮肤,溢出的鲜血一点点染红顾荣的指甲。 “谁给你的胆子入竹葳院?” “陶姨娘?” “还是汝阳伯?” “青棠。”顾荣冷声道“按小公子的药方给二小姐熬一碗补药。”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顾荣的手突然松开,紧接着猝不及防揪住顾扶曦的衣领,一次次地将她推向那朱红色的圆柱。 她前脚请了太医入府,顾扶曦后脚就安排人去明湛书院给顾扶景送信。 若说顾扶曦一无所知,她是不信的。 “二小姐!”莲芝双眼圆睁,愤怒地冲上前来,想要伸手阻止顾荣,救下顾扶曦。 顾荣抬眼,狠戾的扫向莲芝“奴欺主,以下犯上,你当知是何下场!” “林瑞家的,你若忘了,本大小姐不介意让你长长记性。” 莲芝顿住脚步,又惊又惧,气急败坏怒吼“大小姐,二小姐也是伯府的小姐,您这样就不怕……” “嗯?”顾荣皱眉“莲芝,你是在训斥本大小姐吗?” 顾荣将毫无章法挣扎的顾扶曦扔在一旁。 “咚”的一声。 沉闷的响声。 顾扶曦昏昏噩噩的撞在青灰色的墙上,昏死了过去。 她原是不想让竹葳院染血的。 以往,哪怕是处置竹葳院欺主的下人,她也是将人捆去望舒院,谨守着虚无缥缈的期冀,奢想漫天神佛能保佑小知。 但,小知今日吐了那么多的血。 她突然就想用旁人的血来掩去小知的血。 漫天神佛不保佑小知,她保佑。 “莲芝。”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顾荣朝莲芝招招手,指甲上的血迹缓缓淌过修长的手指。 莲芝惊恐万分,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小姐杀人了”,一边快速地向外跑去,步伐急促,三步并作两步。 好巧不巧撞上了送徐太医出府返回的不言,不言一手关竹葳院的门,一手拎着大惊失色的莲芝。 顾荣面部表情的用绳子一圈一圈捆起莲芝“莲芝,我最不喜欢你的眼睛和你的嘴巴。” “你看本小姐和小知的眼神,鄙夷又憎恶,恨不得除之后快。” “你这张臭嘴,诅咒过小知短命早死。” “本来,想着到底没犯到我手里贱到我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跟你计较。” “今日,算你运气不好。” “我又想计较计较了。” “所以,今日要你一双眼睛和一条舌头吧。” 不言抿抿唇“小姐,小的来吧。” 顾荣摆摆手“不必。” 寒芒乍现,血花飞溅,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开来。 端着药碗缓步而来的青棠,手不禁一晃,滚烫的药有几滴洒在了托盘上,忙不迭加快脚步“小姐,这些事,您让奴婢来做就好。” 她的小姐,明明是救她性命的仙人啊。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小姐在马车上探头一望素手一指,从此寒冬变暖春。 顾荣漫不经心的擦了擦血迹,一脚踩在了顾扶曦的脚踝上。 顾扶曦疼的惊醒,惊恐万分的看着被绑在柱子满脸鲜血的莲芝,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 “长姐,长姐,我什么都没做。” 她后悔了。 她不该来竹葳院试探。 顾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在意名声,不在意父亲,不在意伯府。 顾荣碾了两下,垫着帕子,端起滚烫的药碗,掐着顾扶曦的面颊,径直灌了进去。 这样苦的药,小知从出生就在喝了。 “孽障!” “你个孽障!”得下人通风报信匆匆赶来的汝阳伯,看着这一幕,血气一阵阵往脑袋里涌,咬牙切齿,厉声呵斥。 汝阳伯本就受了杖刑,每走一步都疼的呲牙咧嘴。 “你……” “你怎么能毒杀扶曦!” “拖开她,拖开她。” “大小姐,得罪了。”戴良上前,挥了挥手。 顾荣松开顾扶曦,站在台阶上,笑意盈盈的与汝阳伯四目相对“原来,在父亲心里,我是个毒妇。” “什么毒杀?” “说的可真难听。” “是补药,煎一副数十两。” “扶曦妹妹扶风若柳,一步三喘,瞧着不像是长寿相。” “姐妹一场,我很心焦。” “她说想尝尝,我自然要成全。” 顾荣不经意地将药碗放置在托盘上,未留意力度,“哐啷”一声,药碗与托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此等人人噤若寒蝉的时刻,似是天边突降了一道雷,所有人心头猛的一跳。 “大夫,你给瞧瞧。”深受其害的汝阳伯,对顾荣的话是一字不信。 大夫是汝阳伯请入府治伤的。 “父亲又不信我。”顾荣拉长声音幽幽道。 大夫轻抬手指,沾取点滴残留的药液,轻贴鼻尖细嗅,随后肯定地颔首“这确实是滋补之药。” “有滋补养生之效。” 汝阳伯的神情有些尴尬,找补般指着莲芝道“她呢?” “她是扶曦的贴身丫鬟,你……” 顾荣扬眉,缓缓走下台阶“父亲,她咒侯府绝后啊。” “您能忍吗?” 顾扶曦躲在汝阳伯身后,怯生生反驳“她没有。” 顾荣歪歪头“她有。” 这辈子,小知若死,她会让顾扶景下去给小知作伴。 如此一来,侯府不就绝后了吗? “父亲,小知还昏睡着呢,不宜在竹葳院喧哗。” 汝阳伯凝视着顾荣衣裙上溅洒的斑斑血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恐惧:“你,为何再次发狂?” “你是伯府嫡女,不是杀人放火的山匪。” 顾荣敛眉轻笑“父亲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还有,父亲知道小知不是先天禀赋不足,是尚在母胎时便中了毒。” “徐太医是长公主派来的,诊脉结果自然也会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回禀长公主。” “哎。”顾荣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汝阳伯府的热闹,还真是如海浪,一浪接一浪。” “看不完啊。” 汝阳伯咻瞪大了双眼,仿佛嵌入了两盏灯笼,下意识地紧握住了顾荣的手腕,惊呼道“中毒?” “是的呀。” 第61章 是她决定选我 “父亲又不知吗?” “汝阳伯府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顾荣就这么平平淡淡说着,声音里的讽刺,宛若庭中竹叶在微风中窸窣作响,虽轻柔却清晰可闻,无人能忽视。 汝阳伯气得瞪眼,就想继续骂。 “父亲。”顾荣眸光清冽冽的望着汝阳伯“小知本也可以健健康康的。” 话音落下,又飞鸿踏雪的掠了顾扶曦一眼。 躲在汝阳伯身后的顾扶曦,眼神闪烁。 而汝阳伯身形微微颤抖,旋即落荒而逃。 顾荣嗤笑。 汝阳伯府看不完的热闹又何妨? 反正汝阳伯属意请立顾扶景为世子,懒得对小知和颜悦色。 这锅汤,小知喝不到,那就连锅一起掀了吧。 届时,她带着小知回扬州,继续过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富日子。 “莲芝。”顾荣声音蕴笑“你家小姐走了,她不要你不管你死活了。” “青棠,将莲芝扔出竹葳院。” “若顾扶曦念旧日主仆情,愿意施救那便让她救。” “若不念,那就生死有命。” 闻声,青棠手脚麻利的解开捆绑莲芝的绳索,将莲芝拖了出去。 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留下长长一条血迹。 顾荣还未开开口,不言就甚是有眼色拎来一桶桶水倾倒在石板上,用扫帚将庭院里的血迹扫的干干净净。 “不言,稍后你与青棠出府,按方子为小知准备食材,再去寻人牙子买些身强力壮的仆妇,签死契,过好文书。” 不言恭敬应下。 房间里,似有呓语声响起。 顾荣蓦地回眸,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小跑着入内。 顾知睡的不安稳,细细的眉头紧皱着,口中反复呢喃着“阿姐。” “娘。” “阿姐。” 顾荣倚着床沿坐在踏床上,模仿记忆里母亲的声音,温柔慈祥的讲她听着长大的故事。 那是母亲哄她睡觉时,轻拍着她的后背,讲给她听的。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和汝阳伯有一段琴瑟和鸣妇唱夫随的日子。 即便那是汝阳伯刻意织就的美梦,只为让母亲沦陷在柔情蜜意的虚假幻境里,心甘情愿供养伯府。 真情是能伪装出来的,但真金白银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温柔慈祥的声音流淌着,顾知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薄暮暝暝,天将黑未黑。 不言带着过了身契的仆妇候在竹葳院外。 顾荣掖好顾知被角,揉了揉发麻的腿,缓了须臾后,朝外走去。 足足十人。 一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两排而站,乍一看气势汹汹。 顾荣眸光淡淡扫过仆妇,幽幽道“牙行中,人人皆知汝阳伯府大小姐的凶名,想来你们亦心知肚明。” “所以,我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 “侍奉我左右,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忠诚。” “其二,听话。” 说到底,顾荣顿了顿,轻拍掌心。 下一瞬,青棠和流雨抬着高逾二尺的大木箱重重的放在石阶上。 顾荣挑开锁扣,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银锭子。 月光洒下,似一层薄纱从天而降,罩在银锭上。 所有人眼中,银子是发着光的。 “只要忠诚、听话,事情办的好,我不会吝啬赏赐。” “假以时日,尔等家中皆可衣食无忧,儿孙后代可求学科考读书改命。” “若是有二心!”顾荣重重的将木箱盖子阖上“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你们大可试试。” “有人利诱时,先想想对方能给你们多少,值得你们以命相搏。” “不止你们的命,还有夫君儿女的命。” “至于有人威逼,大可直白诚实的禀报于我,哪怕我护不下,也可以用银子铺一条生路。” “奴婢给大小姐请安。”仆妇们跪了一地。 顾荣拨出六人留在竹葳院伺候顾知的饮食起居。 “即日起,没有我的允许,府中任何人不得随意入竹葳院,倘若有人强闯,不必留情,直接打出去。” 仆妇们垂首,连声应下。 回府路上,青棠姑娘已经说的清楚详细。 她们是大姑娘的奴婢,不是汝阳伯府的奴婢。 夜渐渐深了,竹葳院渐渐有了生气。 长街上,一阵马蹄声。 “吁……” 马车停在了忠勇侯府外。 谢灼神色疲倦,织锦白袍的衣摆处似是染了污渍,光线晦暗,让人辨不清是墨迹还是血迹。 行走间,污渍越发的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静檀院。 两盏灯笼,摇摇晃晃。 谢灼沐浴更衣,擦的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昏黄的烛火投下一片阴影。 倚着椅背,眼睛微眯,细长的手指揉按着眉心“宴寻,徐太医可来复命?” 宴寻推过一盏温度适宜的茶“小侯爷,徐太医说汝阳伯府顾知公子非先天禀赋不足,而是中了黔中的半竹礵。” 谢灼揉按眉心的手顿了顿“中毒?” 宴寻颔首,将徐太医的诊断结果一字不漏转述。 谢灼端起手中的茶盏,抿了两口,缓缓道“顾大姑娘可还好?” 宴寻:…… 他该怎么告诉小侯爷,顾大姑娘揪着顾扶曦的衣领,几乎将顾扶曦撞死。 顾大姑娘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弄死顾扶曦。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离开伯府时,顾扶曦在小心翼翼挑破嘴里被烫起的水泡。 他又该怎么告诉小侯爷,顾大姑娘手执匕首,面无表情划瞎了顾扶曦贴身丫鬟的双目,割掉了对方的舌头。 “实话实说。”谢灼眼皮轻掀,淡声道。 宴寻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将他目睹的一幕幕尽数告知。 谢灼手指微屈,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案桌,吩咐道“把私库里的药材细细整理整理,记录成册,送去给徐太医一观,如有需要,可直接取用。” 宴寻眨眼:这算不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顾大姑娘的钩子还没放下,小侯爷便纵身一跃咬了上去。 翘嘴都没有如此不值钱。 “小侯爷,您当真决定是她了吗?”宴寻壮着胆子,小声问道。 谢灼清冷如薄雪覆枯枝的脸上浮现一抹奇异的光“谁又能知道呢。” “或许是她决定是我了。” 宴寻一头雾水,茫然道“莫不是小侯爷自作多情了?” 第62章 她对谢灼的不轨之心 谢灼敛眉不语。 自作多情? 不,是顾荣决定了借他的势。 谢灼默不作声,宴寻见状也并未执意追问,转而关切问道“小侯爷,今晚是否还打算彻夜不眠翻阅从刑部调取的那些卷宗?” 谢灼摇头“明日一早去长公主府陪长公主用早膳。” 宴寻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 到底是天要下红雨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愈发揣摩不透小侯爷的心思了。 长此以往,他会失宠的吧。 宴寻边碎碎念,边离开房间。 房门阖上,宴寻一把拉住丞昇的衣袖“丞昇,小侯爷是不是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丞昇一甩折扇,轻拍了拍宴寻的手背“撒手!这袍子是我花五十两银子量身定做的。” “五十两!”宴寻失声惊呼。 宴寻好美酒,丞昇好华服。 “摸一下,十两银!”丞昇看着袖口的褶子,撇撇嘴,狮子大开口。 宴寻冷笑“你明明可以直接抢钱。” 丞昇轻摇折扇“这不正在抢。” 越行越远,丞昇压低声音“宴寻,别总想着揣摩小侯爷的心思。” 宴寻一噎,似是想解释什么,就听丞昇继续平静道“还有,你只是被顾大姑娘的银票晃了眼,不是被顾大姑娘的人迷了心。” 宴寻:???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他像是那种亲眼见顾大姑娘手起刀落结果了那么多人,还心神荡漾神魂颠倒的人吗? “丞昇,你在口出什么狂言,我要扒了你的皮。” …… 汝阳伯府。 望舒院。 顾荣认真审视着两份礼品清单,眉宇间透露出些许思索,片刻后,轻声吩咐“青棠,为长公主准备的礼物中,再添一对双玉花蓝红宝石双珠纹金发簪,垒丝烧蓝镶红宝石蝶恋花纹金步摇和庄严观音翡翠立像。” “给谢小侯爷添一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两卷在外已失传的古籍。” 投其所好,才能体现心意。 青棠颔首应下,又道“小姐,谢小侯爷的谢礼是送至长公主府还是忠勇侯府。” “长公主府。”顾荣不假思索。 私相授受四字,足以让长公主不悦。 她对谢灼的不轨之心,不能过早的暴露。 一夜无梦。 顾荣陪顾知用早膳时,谢灼也在陪长公主用膳。 “灼儿,今日不忙公务了?”长公主漱了漱口,捻着帕子擦擦嘴角,声音含笑。 谢灼神色如常“忙。” “陪母亲用完早膳,便要去大理寺一趟。” 长公主蹙眉“那你特意?” “陛下教诲儿子体谅母亲的苦心。” “母亲,哥哥孝顺。”乐安县主接话“如果日日能与哥哥一起用膳……” “不能。”谢灼淡声道。 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 强扭的瓜怕是扭不动了。 她疼惜乐安,但也不能全然罔顾灼儿的意愿,否则会伤了本就稀薄的母子情分。 还好,上京城最不缺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高门贵女。 “灼儿。” “昨日赏花宴上安国公嫡孙女陆玉昭、户部尚书嫡次女萧蓁蓁,清河郡主的小孙女沐栖,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秀外慧中德容兼备。” 长公主朝侍奉在侧的女使投去一个眼神。 女使颔首,躬身离去,脚步又快又轻。 片刻后,女使捧着画卷去而复返。 婢女上前,接过画卷,一一展开。 “灼儿,最左边画像上是安国公嫡孙女陆玉昭,据说她衔佛玉而生,佛缘深厚,若能与你结缘……” 谢灼顿了一瞬,抬眼望向长公主“确实算志气相投,陆姑娘坐论佛经,一朝顿悟四大皆空,遁入空门。” “我做和尚,她做比丘尼。” “何尝不是夫唱妇随。” 长公主一噎,陡觉烦闷。 婢女察言观色,忙卷起画像,退至一旁。 谢灼不动声色继续道“母亲,退一万步讲,安国公府煞费苦心宣扬衔玉而生的吉兆,所图所求不是儿子能给的起的。” “不选她。”长公主当机立断。 “那看户部尚书嫡次女萧蓁蓁,她天性活泼烂漫天真,其父萧尚书勤勉清廉,深得你舅舅信重……” “可堪宗妇?”谢灼问的直接。 长公主再一次噎住了。 “母亲,祖母年迈,您久居长公主府,忠勇侯府人情往来迎来送往皆需人操持。” “那清河郡主的小孙女?”长公主指着沐栖的画像,问道。 “母亲,佛宁寺方丈观我命格,断言不宜与亲族结缘,否则大灾小难不断。” 长公主挫败的摆了摆手,示意婢女将画像拿走。 她精挑细选的人,在灼儿口中处处不合适,灼儿到底钟意什么样的人。 乐安县主的心情起伏不定,时而悬至高处,转眼又跌落谷底。下一刻,情绪再次被提起,紧接着又陷入低落。 手中的手帕已被她无意识地拧得不成形状。 鸟鸣声起。 谢灼神色自然的掸了掸衣袍上的褶子。 不消多时,女使入内禀报“殿下,汝阳伯府顾大姑娘携谢礼求见殿下。” 顾荣? 长公主想起了那张艳若桃李灼灼其华的脸。 “引去碧月阁。” 女使补充道“殿下,顾大姑娘备了两份礼。一份是拜谢殿下的,一份是送给小侯爷的。” “还算知礼。”长公主心情舒坦了些。 “灼儿,既有你的份,一并见见吧。” 碧月阁。 “臣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见过谢小侯爷、乐安县主。” 顾荣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的疑惑。 谢灼竟在此,倒是意外之喜。 “如若不是殿下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安排徐太医给舍弟诊治,臣女恐怕依旧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臣女叩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顾荣的嗓音里带着长时间哭泣后的沙哑和娇软,眼尾微红,抬眉垂首间是欲说还休的悲戚和感激。 是无需多言的万种风情。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略备薄礼,以表心意。” 长公主温声道“不必行此大礼。” “起来吧。” “既是毒,便能解,你也无需过于忧心。” 谢灼目光低沉,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继而抬头,目光重归于冷静。“母亲,我与大理寺少卿约定的时间临近,先行告退了。” 第63章 你我同乘 “改日得空,再陪母亲用膳。”谢灼作势便要起身。 顾荣施了一礼,温婉娇弱又矜持守礼道“臣女也为小侯爷备了礼。” “按理,臣女应亲赴忠勇侯府谢过小侯爷,但府上近日无主事的女眷长辈,贸然登门恐惹非议,给小侯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想着将谢礼一并带来长公主府。” “一份薄礼,还请小侯爷笑纳。” 一番话,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长公主的眼眸掠过些许满意。 汝阳伯府的嫡长女,哪有外界传闻的那般不堪。 “不过是些随口之言。”谢灼的眸光落在顾荣腰间的香囊,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日隔着马车帷帘看到的那道肩膀轻颤的身影。 罢了,还是收下的。 他收下,顾荣会安心。 仿佛生怕谢灼会拒绝,顾荣迅速地抬起眼眸,目光交汇后又迅速低下头,轻声说道“并非什么贵重的礼物……” “灼儿,收下吧。”长公主温声道。 若是被人知道顾荣连谢礼都难送出,顾荣的处境或许会更艰难。 故人之女,可怜的紧,又进退有序轻重得当,倒也不必给人难堪。 但谁让灼儿是个清冷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她若不开口,顾荣难免下不了台。 谢灼淡声道“那便多谢顾大姑娘了。” 顾荣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素手纤纤指着左侧的黄花梨木箱,柔和又恭敬“小侯爷,这是给您的谢礼。” 谢灼微微俯身,打开木箱,溢散着醇厚独特香气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映入眼帘。 指尖轻轻划过,语气意味深长“不是些多贵重之礼?” “本没有做什么,受之有愧。” “但这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在下心仪的紧,便不推却了。日后顾大姑娘若有危难,在下允大姑娘一个要求。” 顾荣心下一喜。 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竟有此奇效? 在长公主看来在佛寺长大的谢灼,讲究问心无愧不亏欠,没有任何反常之处。 反倒是乐安县主,秀眉微蹙,眸光审视,狐疑的来回打量着谢灼和顾荣。 有猫腻! 谢灼顺手将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套在手腕上,垂首作揖“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旋即,又对着顾荣颔首致意。 在那清冷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若隐若现,眉眼微弯,宛如昨夜柔和如水的月光。 “丞昇,将顾大姑娘的谢礼搬至马车。” 谢灼一走,碧月阁的气氛莫名和缓了些许,通身气息变化最明显的是长公主。 长公主整个人都慵懒随意了。 顾荣敛眉,心下轻叹,看来长公主和谢小侯爷之间的母子关系罅隙横生。 长公主有心弥补缺失十年的母爱,却又对冷淡不近人情的谢灼束手无策,而谢灼早已过了渴求母亲陪伴的岁月。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垂髫稚子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心结难消。 “顾大姑娘。”长公主浅啜了口茶,缓缓道“汝阳伯府之事,本宫略有耳闻,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宫至多能庇护你一二。” “殿下,臣女感激不尽,不敢贪心妄想。”顾荣声音诚挚,一身素净打扮,少了靡丽,添了清艳,一双水润润的眸子,格外的戳人心坎。 “是个明理懂事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道“正值年少,以后各家宴会多走动走动,莫要年年岁岁深居简出。” “耳闻不如目见,谣言止于智者。” 顾荣颔首“谨遵殿下教诲。” “本宫观你疲倦憔悴,想来定然又是一夜未眠,你早些回去歇歇吧。” “谢过长公主挂怀,臣女告退。” 乐安县主笑的天真烂漫,开口道“母亲,乐安去送送顾妹妹。” 长公主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 “顾妹妹,这边请。” 渐渐将碧月阁抛在身后,乐安县主隐去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慑人的嫌恶,冷声警告“顾荣,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觊觎的。” 顾荣停下脚步,装作困惑不解,脸上流露出茫然之色。 她的怯弱可怜是假,同样的,乐安县主的娇俏甜美也是假。 能将一道道酷刑施加在她身上,能甜美到哪里去。 “不知县主何意?” 乐安县主一噎,恶狠狠道“忠勇侯。” “他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顾荣,人贵有自知之明。” 顾荣挑眉,勾唇轻笑,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瞬间穠艳“县主是在替小侯爷把关婚事吗?” 歪歪脑袋,恍然大悟“小侯爷是县主的兄长,县主的建议的确至关重要。” “是我愚钝了。” “县主放心,我没有丝毫兴趣与您相亲相爱一家人。” 她只想报上辈子的仇,让乐安县主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乐安县主气的紧咬银牙,眼神盛满怒意。 顾荣这张嘴跟那夜曲明湖畔的舞姬一样贱。 “记住你的话。” 顾荣神色不变“会记得的。” 不报仇,重生的意义大打折扣。 乐安县主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烦躁的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见长公主府外的长街上没有忠勇侯府徽记的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多虑了。 不就是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她去寻十串八串送给谢灼。 “顾大姑娘,请回吧。” 顾荣的马车驶离了长公主府外的长街,一转角就撞见了长身玉立的谢灼。 谢灼站在街边屋檐下,摩挲着手串,神色淡淡的看着正在修车轱辘的丞昇。 顾荣轻敲车厢“停车。” 而后探出头“谢小侯爷,这是?” “车轮散架了。”谢灼抬眸,淡声道。 丞昇:车轮也很冤枉。 顾荣看了眼歪歪斜斜的车轮,随后目光转向不到一里地外的长公主府,,心下思忖,谢灼吩咐下属返回长公主府另驾一辆马车会更快吧。 想到谢灼和长公主之间别扭拧巴的关系,顾荣眸底闪过了然。 算了,就当是天赐良机。 顾荣温温柔柔试探道“小侯爷可着急?” “着急。” “不如我将伯府马车借予小侯爷。” “那你呢?” 顾荣微微愕然,朱唇微张“我在此候着?” “一起吧。” 顾荣:!!!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收平安符于礼不合,共乘一车就合乎礼数了? 第64章 你还要拒绝我吗 “顾大姑娘多有不便吗?” 许是谢灼眼神过于坦荡清澈,顾荣骤觉自惭形秽。 也是,光风霁月如谢灼,定不会同她一般心怀龌龊,图谋不轨。 谢灼就像是锦鲤池中最鲜亮最莹润的那一尾,让垂钓者心生不忍。 “方便。” “只是我恶名在外……” “我不在意。” 谢灼明亮干净的眸子里倒影着顾荣的面颊。 “有婢女侍奉顾大姑娘左右,在下亦有侍卫在侧,你我非孤男寡女独处,不会损姑娘清誉。” “劳烦顾大姑娘送在下一程。” 顾荣不再推辞,颔首应下。 什么孤男寡女。 什么有损清誉。 以谢灼凄寒清冷可远观而亵玩焉的名声,哪怕她和谢灼滚在一张榻上,世人也会信谢灼只是瞎了眼与她畅聊诗词歌赋,疲乏困倦小憩片刻。 同样的,旁人会觉得她走了狗屎运,得大名鼎鼎的谢小侯爷青睐。 说句不恰当的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同乘一车,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狭窄的车厢里,微弱浅淡的极品瑞龙脑香气变得分外明显。 顾荣蹙眉,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 重生后,频繁嗅到极品瑞龙脑香。 四方书局的财迷东家、男菩萨的变脸侍卫、忠勇侯府的谢小侯爷。 极品瑞龙脑香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东西。 当顾荣低头沉思之际,谢灼同样心绪纷乱,手指轻抚着手串,试图打破那不断蔓延的沉默。 可,他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 “谢小侯爷。”顾荣声音清脆地唤道,“我心中有一困惑,斗胆请求小侯爷为我指点迷津。” 谢灼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但讲无妨。” “小侯爷所熏之香,可是极品瑞龙脑香?”顾荣轻轻仰起头,目光似触非触。 秋水明眸,波光潋滟。 清幽的香气洋溢在鼻尖,谢灼抚着手串的手不禁顿住了,强装自然若无其事地说“长公主府素好熏此香,许是陪母亲用早膳时,香沾衣袖。” “原是如此。”顾荣故作恍然。 谢灼薄唇微微翕动,那句你喜欢与否徘徊于唇齿。 顾荣不知谢灼心思,继续道“臣女知悉极品瑞龙脑香是极为难得的贡品,却不甚清楚上京城中有哪些府邸可以分得此香?” “小侯爷莫误会,是家父屡次提及此香却久不可得,臣女想为家父尽一份孝心。” 谢灼的神情颇为一言难尽。 缓了缓心神,轻声道“除却两位出宫开府的皇子,长公主府以及忠勇侯府外,镇国公府、信国公府、奉恩公府、乔老太师府、六部尚书府皆曾得陛下赐此香。” “若顾大姑娘想用此香尽孝心,在下可以送姑娘些。” “恭敬不如从命。”顾荣俏皮一笑“臣女谢过小侯爷。” 一来一往,自然就熟稔了。 谢灼眉眼不自知的弯了又弯。 垂首敛眉思索的顾荣错过了谢灼弥漫开来的笑意。 顾荣在想,谢灼所提及的众多府邸中,唯一尊贵显赫却清贫至极的高门大户是乔老太师府。 乔老太师出身寒微,三元及第,位极人臣,乔家由此起家屹立于上京。 诗书传家,两袖清风,清贵至极。 乔老太师年迈不问世事,其孙乔闻赋,颇有乔老太师之风,弱冠之年,便已连中两元,只等来年春闱续乔老太师荣光。 她记得,乔闻赋是至纯至善的君子。 上辈子,乔闻赋是裴叙卿羡慕嫉妒,又无法逾越的巍巍青山。 四方书局的幕后东家会是乔闻赋吗? 那佛宁寺搭救她的男菩萨呢? 有了范围,想探明其当日踪迹,不难。 “顾大姑娘。”察觉到顾荣心不在焉,谢灼轻咳一声。 顾荣回过神来,抬头的那一刻,眼中洋溢着笑意,既温柔又无害“小侯爷,您请说。” 谢灼移开目光。 明知顾荣的笑容流于表面,依旧会一再惊艳动容。 “在下偶然知悉,顾大姑娘与乔吟舟指腹为婚,即便只是昔日的口头承诺,以乔府的家风和乔吟舟的为人,也绝不会矢口否认支吾其词。” “侯府的继夫人陶氏又因何要为顾大姑娘另行相看亲事?” “顾大姑娘,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乔闻赋,字吟舟。 顾荣的目光微微颤动,双手在袍袖中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到底得多偶然,才能知悉这桩鲜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略作思量,稍稍斟酌“不瞒小侯爷,吟舟公子素有美名。” “天下读书人皆赞其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我声名狼藉性情鄙薄,齐大非偶。” “家母丧仪之上,我便将旧时信物交还乔伯母,了却那桩戏谑之谈。” “自那之后,我与吟舟公子五年未见。” “不是。”谢灼沉声。 顾荣一怔,下意识以为谢灼识破了她的谎言。 “不是什么?”顾荣小心翼翼反问。 谢灼抿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不是性情鄙薄。” 既不粗鄙,也不浅薄。 是个聪慧勇敢,又生机勃勃的人。 岩石缝隙中盛开的花,顽强又惊艳。 这是他对顾荣的认知。 闻言,顾荣愣了一瞬,倏地一笑“那我就当小侯爷是在夸我了。” 马车突然颠簸,顾荣的身体向前倾斜,几乎要跌倒在地,幸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稳稳地接住了她。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清晰可感。 顾荣尚未来得及装出羞涩之态,她的眼角余光已捕捉到谢灼的脸颊变得绯红,如同佛宁寺后山那片盛开的垂丝海棠,绚烂夺目。 谢灼像是被灼伤般猛的缩回手,连连道“顾大姑娘见谅,是在下唐突。” “此处离大理寺一街之隔,马车就停在这里吧。” 见状,顾荣眼中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解下腰间的平安符,再次捧到谢灼面前,歪着头,莞尔一笑,说道“这是让小侯爷受惊的赔礼。” “小侯爷,您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 “女子的脸皮是很薄的。” 谢灼整个人僵住了。 “小侯爷不开口的话,我就当小侯爷接受了。” 顾荣缓缓倾身,将平安符轻轻缠绕在谢灼的腰间。 谢灼深知,他应当推开顾荣,毫不犹豫地离开马车。 “顾大姑娘可知赠平安符之意?” “赔礼。” 第65章 小侯爷平安喜乐 轻飘飘的赔礼二字,似沁着凉意的春雨,一寸一寸蔓过谢灼的心间,面颊上晕染开的红晕萧萧索索散去。 顾荣选择他做棋子,不是心宜,是权衡利弊后的合适。或许还夹杂着对乐安的恨意,想用他来报复乐安。 如果不是乐安,顾荣这株盛开在岩石缝隙中的花,会选择何人做她枝繁叶茂前遮风挡雨的伞? 大抵不会是他。 “小侯爷,平安喜乐,顺遂无恙。”顾荣直起身,眸光潋滟。 最是无辜。 最是诚挚。 亮晶晶的眼睛里是最纯粹的欢喜和期冀。 谢灼指尖轻抚腰间的平安符“这赔礼,我接了。” 其实他想说,顾大姑娘,不必如此。 “投桃报李,日后大姑娘若有难处,可遣府中下人去忠勇侯府报信。” “谢小侯爷,真君子也。”顾荣眉眼弯弯。 “停车。” 顾荣含笑目送谢灼走下马车,拐入大理寺所在的街巷。 “小姐,谢小侯爷看起来像个好人。”青棠不甚自信的感慨。 毕竟她当初看沈和正看走过眼,以为沈和正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 顾荣敛起笑容,眼眸微眯,幽幽道“是个好人。” 正因为是个好人,以后她才能全身而退。 “有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庇护小姐,小姐的路定能走的更顺遂些。” 青棠由衷地替顾荣感到开心。 顾荣没有言语,心绪渐渐飘远。 在搭上长公主前,她所有的嚣张皆是虚张声势,但凡汝阳伯冷静狠戾些,她没有机会兴风作浪。 现在,虚张声势变为了仗势欺人。 有势,自然是要仗的。 至于她的路能顺遂多久,要看她和乐安县主之间虚伪的和善何时彻底撕破。 她要在这一天到来前,借更多的势,丰盈自己狭窄干瘪的翅膀,有朝一日乘风而起。 谢灼驻足于街巷的转角,目光回转,瞥向那辆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 他的那句不是,不仅仅是在反驳性情鄙薄,也是在质疑顾荣的解释。 顾荣归还信物,不是在汝阳伯夫人的丧仪上,而是在汝阳伯迎陶氏入门的喜宴前夕。 顾荣在得知汝阳伯在外有一子一女,且要在其亡母尸骨未寒之际办喜宴,便一腔孤勇决意毁了喜宴。 年仅十岁的顾荣,选择了最决绝也最粗暴的方式。 在陶氏进门必跨的火盆上淋了油,大红的嫁衣狼藉焦黑,旋即又不顾一切毁了汝阳伯精心安排的筵席,而后握着金剪闯入喜房。 一场喜宴,险些变白事。 在做这一切之前,顾荣亲至乔府,归还了信物,执拗的一再强调亡母遗愿婚约作废。 那时的乔吟舟,已是人人称颂如竹如松的君子。 在追溯到这桩久远往事的刹那,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是该说顾荣莽撞,还是周全。 但他清楚,那时的顾荣,心有善念。 明知自己将深陷泥泞,珍而重之的将善意捧给了乔吟舟,没有丝毫泥点溅在乔吟舟身上。 五年过去,顾荣声名狼藉,凶名远扬。 乔吟舟,干干净净,至纯至善。 是上京城人人交口称赞完美无瑕的君子,是承袭乔老太师荣光的天纵奇才。 谢灼收回视线,朝大理寺走去。 一个裴叙卿。 一个乔吟舟。 丞昇:万事不萦绕于心的小侯爷变得喜怒不定了。 另一边。 “小姐,回府吗?”青棠抬手揉按着顾荣的双鬓。 顾荣朱唇轻启“去佛宁寺。” 早就答应佛宁寺的方丈,谷雨后着手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重塑金身供香火。 “是。” 青棠抬手掀开了车帘,对赶车的费伯轻声吩咐了几句。 到佛宁寺这条路,自母亲亡故后,顾荣已经走了数十次。 以往,次次凄惶。 这一次,她心定。 踩着一级又一级历经百年风雨的青石板阶梯,顾荣进了佛宁寺。 如以往一般先上香,添了香油钱,看了为母亲点的长明灯后,才劳烦小僧人前去向方丈禀明她的来意。 小僧人将顾荣引入了静室之中,青棠捧着木匣子安安静静跟在顾荣身后。 “顾施主。” 一方棋盘,两盏清茶。 “因府中事务繁忙,致使信女分身无术,拖延数日方至,实非本意,恳请方丈大师海涵。” 老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顾施主言重了。” “婚约一事,老衲略有耳闻。” “顾施主无需挂怀伤身,非正缘顺其自然。老衲观顾施主的八字和面相,乃否极泰来荣华福寿的命格。” “命由己造,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顾施主一心向善,即便逢凶,亦可化吉。” “借方丈大师吉言。”顾荣回了一礼。 旋即,又从青棠手中接过木匣,摆在空荡荡的棋盘上“方丈大师,这是信女捐助的香火钱。” “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塑金身的大功德,有劳方丈大师操心劳力。” “阿弥陀佛。” “善念善行,佛必佑之。” 老方丈神情庄重又慈祥,悲天悯人的目光似一卷卷经书、一道道禅音、一曲曲佛乐,让人下意识信服。 顾荣的眼中掠过一丝丝迷茫,低声问道“方丈大师,何为善,何为恶?” “以德报怨,宽恕仇恨,才是善吗?” 老方丈缓缓道“善恶到头自分晓。” “信女原以为方丈大师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顾荣端起茶盏,热气缭绕,模糊了眼中的一闪而过的茫然。 即便有报应,那也是下辈子的事情。 这辈子,她就要快意恩仇。 老方丈微微一笑“顾施主心中已然有答案了。” 顾荣抿了口清茶,不置可否。 话锋一转,她轻轻翻开掌心,露出那道未痊愈的疤痕,淡然说道“方丈大师,上次信女来寺为亡母祈福,途经竹林时,不慎划伤了手。幸而,一位路过的善人赠予金疮药。” “事后,我欲备礼以表谢意,却发现自己竟疏忽了询问那位赠药恩人的名讳。” “这些年,我深居简出,与外界交往甚少,但从恩人的衣着、举止及言谈中,隐约推测,他或许是京城某官宦之家的侍卫。” “不知方丈大师能否助信女报恩,以了心结,以平心绪。” 第66章 少时婚约如梦 老方丈敛眉合十“三月十三?” 顾荣颔首。 老禅师沉吟片刻,轻捋着斑白的须髯,说道“三月十三,前来寺中上香的香客寥寥无几。” “吏部侍郎夫人病愈,携女前来还愿,有侍卫婢女随行。” “乔太师府的乔吟舟施主入佛宁寺为老太师求了枚供在佛前的福寿符。” “亦有侍卫随行。” “多谢方丈大师告知。”顾荣垂首道。 离开静室,顾荣忧心忡忡。 当日禅房中的人是乔吟舟? 若是乔吟舟…… 蓦地,顾荣心底溢出羞耻感。 可,乔吟舟应该置办不起那支冰川清泉的玉簪。 天地良心,这话没有半分嫌弃乔吟舟穷酸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是谁都可以,但不能是乔吟舟啊。 山路颠簸,马车摇摇晃晃,帷幔飘动,顾荣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顾荣隐隐约约看到了十五岁前的乔吟舟。 她和乔吟舟的婚约实在儿戏。 她听母亲说,乔吟舟年幼时替在朝堂结仇无数的乔老太师挡了次毒,母亲的嫁妆里恰好有解毒的药引子。 乔老太师求到了汝阳伯府,母亲爽快将药引子赠予乔老太师。 乔老太也不含糊师大手一挥定下婚约。 这门婚事,算汝阳伯府高攀。 那时,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嗯,在她还没有瓜熟蒂落时,她就有了未婚夫。 自幼,她就知道,乔吟舟是她的未来夫婿。 不同于扬州荣氏的一掷千金,乔家清贵朴素。 少时,不懂未来夫婿为何意。 只知,乔家的闻赋哥哥长得真好。 没有锦衣华服玉冠腰饰,却还是发着光。 在她告状都告不利索时,乔闻赋落笔成诗出口成章。 在她撩猫逗狗抓蝴蝶时,乔闻赋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乔吟舟总是显得素淡清雅,沉默而安静。 她呢,年少无知又喜热闹,总喜欢些色彩浓艳的东西。 但,乔吟舟会把她涂得花花绿绿的面人儿,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房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木架上。 会一笔一画纠正她临摹的歪歪扭扭的字。 会搬来梯子把趴在树枝上捡纸鸢的她接下来。 她记不太清六岁前的事情了。 六岁那年,母亲生了小知身体大不如前,小知也体弱多病。 因而照料她时,便有些力不从心。 六岁到十岁,她几乎是跟在乔吟舟身后的。 她的字,是乔吟舟教的。 她的琴,也是乔吟舟教的。 母亲总说,早早定下乔吟舟是最正确的决定。 她想,好像是的。 乔家哥哥长得好,脾气好,别人骂她一身铜臭俗气味,还会护着她。 后来呢。 对啊,后来呢。 顾荣猛的惊醒。 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后来,她亲自登门退了这门没有正式文书的婚约。 “小姐。”青棠轻柔地拿起手帕,满面忧虑地为顾荣擦拭着额上的冷汗,“我们还是找个大夫,开些安神的药物。” 顾荣缓了缓心神,平稳了下呼吸。 “不打紧,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乔吟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伯府与陶氏针锋相对五载,为裴叙卿殚精竭虑六年,又被囚禁暗牢两年有余。 十三载,再多懵懂的年少慕艾,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深火热中被焚尽了。 她死时,也不过二十出头。 在上辈子了断的人,就断在上辈子便好。 …… 长公主府。 “小侯爷与顾荣同乘一车?” “你确定?” 乐安县主声音尖锐厉声反问。 “奴婢亲眼所见。”婢女瑟缩着肩膀,声音颤抖着。 “小侯爷的马车半路坏了,恰巧顾大小姐经过,就捎了小侯爷一程。” 乐安县主的怒气丝毫未减。 她名义上是谢灼的妹妹,每当她出府上香、踏青或游湖,长公主都会特别嘱咐谢灼要照顾她。 然而,谢灼总是以男女有别的礼教为由,冷漠地搪塞她。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回避,他甚至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 对于顾荣的马车,他欣然接受;对于顾荣的礼物,他也照单全收,但对她,他却总是避之不及。 谢灼! 顾荣! 顾荣刚信誓旦旦地说毫无兴趣跟她做一家人,转头就邀请谢灼共乘一车! 怎么不邀谢灼共上一榻呢! 贱人! 乐安县主咬牙切齿。 一时间,乐安县主竟分不清更恨谁一些。 怒气汹涌,将墙上的古画一把拽下,愤怒地用力一扯,画卷应声而裂,化为两半。 这是她特意花重金收购来的古画。 前朝蕙明法师所绘。 本是想送给谢灼的。 “啪”的一声。 乐安县主将画卷扔在地上,尤不解气的踩了两脚。 谢灼不下山,她就是长公主独一无二的女儿,人人都得敬着她捧着她。 谢灼为什么要回来! 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能同意长公主的撮合。 一次又一次让她陷入尴尬可笑的境地。 “去,给汝阳伯的续弦递句话。” “本县主能让她得偿所愿,就看她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有觊觎谢灼的人,都该死无葬身之地! “奴婢这就去。” “再安排脸生的人去沈家,唆使沈和正的爹娘死咬顾荣。” “县主,汝阳伯已经做主退了顾大小姐与沈和正的婚约。”婢女小心翼翼的提醒。 乐安县主眼神阴鸷,声音阴冷狠辣“咬不回婚约,总能咬出放荡失贞的名声。” 放荡失贞,难以自证。 “本县主倒要看看到时候她还有什么脸招摇过市。” “奴婢遵命。” 乐安县主并不知,沈和正的爹娘此时正在汝阳伯府外歇斯底里号啕大哭。 隔着长长的巷子,顾荣坐在马车上冷眼旁观注视着这一幕。 对于沈和正的爹娘来说,占不占理不重要,重要的是伯府富贵,能撕咬下一块肉就是天降横财。 如今,沈和正是个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废人,沈其山和沈夫人自然要废物利用创造价值。 毕竟,谁会拒绝用无用之物换取银两的机会呢? “青棠,你说汝阳伯能撑多久不出来?”顾荣掌心托腮,饶有兴致地问道。 青棠撇撇嘴“伯爷恐怕不会露面。” 旋即,又担忧道“小姐,就任由他们闹下去吗?” 顾荣笑道“会露面的。” 沈家与陶氏、汝阳伯之间,必有约定。 沈家豁出去,汝阳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这么大的把柄,汝阳伯怎么会任由沈家叫嚣呢。 第67章 不如就此了结这条命 正如顾荣所预料的,在沈夫人扬言要撞死在府邸门口摆放的石狮子时,汝阳伯新鲜出炉的贤妾琴书从偏门而出,不慌不忙来到正门前。 “沈老爷沈夫人是想强逼伯爷抗旨吗?” 不由分说,一顶大帽子直接劈头盖脸的扣下。 沈夫人的哭嚎有一瞬间的停滞。 琴书乘胜追击,掷地有声“沈家骗婚理亏在前,连累伯爷遭申饬闭门自省不得出,如今又恶人先告状,明知伯爷忠君遵旨,却处处挑衅,想让侯爷抗旨。” “妾身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令夫妇与伯爷有深仇大恨,还是胆大包天目无圣旨。” 沈其山皱眉“你是何人?” 这些年来,陶兰芷将汝阳伯迷的神魂颠倒,伯府后院清净至极。 “妾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赐给伯爷的贤妾。”琴书不卑不亢福了福身“老夫人和伯爷感念圣恩浩荡,予妾身贵妾身份。” “妾是何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令夫妇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沈夫人很是不服气的叫嚣“怎就是颠倒黑白,我儿这些年无病无平安无事灾,顾沈两门婚事一定,便中风瘫痪又贪上人命官司,处处不顺,谁知道是不是顾荣那个天煞孤星克的。” “指不定荣氏短命,顾知多病就是顾荣克的。” “说我沈家骗婚,我还想说是汝阳伯府骗婚,硬生生将一个命硬的扫把星塞给沈家。” “把我儿克成了活死人,汝阳伯轻飘飘一句婚约作废就想敷衍了事,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要么伯府的大姑娘继续履行婚约,要么负责我儿卧榻养病的银钱开销。” 琴书毫不退让,义正辞严“沈公子在曲明湖花船的丰功伟绩,上京城人尽皆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是顾荣克的。”沈夫人咬死不松口。 不远处,顾荣眉眼含笑,目露赞许。 沈夫人的这份口才,真真是极好的。 她很满意。 “青棠,去京兆府敲鸣冤鼓报官。” “就告沈氏夫妇敲诈勒索逼死伯府大小姐。” 青棠眸底划过不解,却也没有耽搁。 想不通不要紧,小姐需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随后,顾荣漫不经心的从匣子里捻起一抹沾了姜汁的帕子,在眼角轻轻一擦,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哗哗流着。 提起裙摆,利落的跳下马车,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穿过围堵看热闹的百姓,凄凄惨惨哀鸣“你们贪图嫁妆骗婚也好,诅咒怨恨、辱我清誉也罢,我都可以看在陶姨娘与沈府心神照交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不予计较。” “但你们实不该辱及亡母和幼弟。” “幸得贵人怜悯,太医入府为幼弟诊治,幼弟体弱多病,难享常人之寿,实乃因身中奇毒。” “沈夫人污我天煞孤星,刑克血亲,又将令郎的荒唐恶心之举归于我身。” “我何错之有!” 顾荣眼睛又红又肿,许是姜汁擦多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简直哭成了泪人。 “是陶姨娘和父亲说令郎温文尔雅端方正直,说沈家门风严谨清贵,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孝道加身,听之从之。” “令郎的丑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平白无故受连累之人,今日之前未在外言及沈氏分毫之过,你们……” “你们却将罪过推给我,敲诈恐吓我。” “甚至把母亲离奇身故,幼弟身中奇毒这样的脏水也泼在我身上。” “弑母杀弟?” “让自己孤苦无依?” 泪水沿着顾荣芙蓉般的面庞滑落,她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和自怜,难以言表的凄凉。 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抵在喉间“人言可畏,前景凄苦,不如就此了结这条命。” “只盼着来世能承欢母亲膝下,得母亲疼爱,幼弟能免遭奸邪之人的毒手。” “若母亲在世……” 说到此,顾荣凄楚的笑了笑,金簪猛的插向脖颈。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大小姐。” 琴书忙不迭上前,一把夺下金簪。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金簪斜斜地划过那纤细而白皙的脖颈,鲜血如盛开的春桃般蔓延开来。 “顾荣!”躲着不愿露面的汝阳伯,吓得肝胆俱裂。 若顾荣在众目睽睽下凄凄惨惨的去了,他引以为傲的爵位,心心念念的荣华,都会在一夕之间化为齑粉。 那番话,直接将他和陶氏还有沈其山夫妇,一起送至风口浪尖。 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对别人狠,对她自己也狠。 汝阳伯是真真有些发怵。 琴书一手紧攥着金簪,一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顾荣“大小姐,您……” “您怎么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顾荣眉眼低垂,长睫颤动,目视着鲜血淌过,缓缓阖上眼睛,软软的倒下。 她正缺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将小知中毒的事情传扬出去。 徐太医谨言慎行,长公主和谢小侯爷亦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所以只能靠她自己。 既能如愿以偿,还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她可不是什么处心积虑的毒妇,只是被逼无奈的无辜小可怜啊。 “大小姐!”琴书失声惊呼。 她和折枝被赐给汝阳伯,一为行规劝之责,二为后半生依靠。 短短一日,就目睹了大小姐自戕。 这什么惊涛骇浪的虎狼窝! 汝阳伯的心停跳了一瞬,要死也不能现在死啊。 沈其山和沈夫人怔住了。 他们只是想着高门大户好面子,能轻而易举的讹些银两。 谁料,顾荣行事竟癫成这样。 还扯出了汝阳伯府的一桩旧事。 青棠带着京兆府的官差匆匆而来,看着倒在琴姨娘怀中的顾荣,脸唰的一下白了“小姐。” “请大夫,请大夫。” 顾荣颈上的血,一滴一滴砸在青棠手背。 青棠哆嗦着,满是恨意道“就是他们。” “污蔑诽谤,敲诈勒索。” 京兆府的官差先是对着汝阳伯抱拳“伯爷,是否如贵府婢女所言。” 沈其山慌了神“汝阳伯,你难道忘了你我把酒言欢,拙荆与令正把臂同游的过往?” 汝阳伯心中一咯噔,暗恨不已。 “是误……” 琴书蹙眉,眸光微闪。 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汝阳伯和沈其山,顿时了然。 “伯爷,妾身是见证者,理应妾身答复。”琴书蓦地开口。 第68章 心意初见端倪 旋即,琴书看向京兆府官差,继续道“确如青棠所言。” “沈氏夫妇恶语相向,咒骂大小姐天煞孤星,又污蔑大小姐弑母杀弟,强迫大小姐履行已作废的婚约,勒索大小姐负责沈和正的一切花销,逼得大小姐走投无路,不得不自戕证清白。” “请京兆府为鄙府大小姐做主。” “妾乃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赐,不屑讹言谎语,字字句句皆属实。” “围观百姓可为妾作证。” 围观的百姓也连连附和“沈家的欺人太甚,自己儿子没皮没脸玩死了人,还想将黑锅扔给顾大姑娘。” 琴书缓了缓“鄙府大小姐受伤昏迷,亟需医治,若需过堂,待大小姐醒来后,妾会代为转告。” 汝阳伯的唇边微颤,手指紧握得几乎失去了血色。 若是沈其山夫妇将两家人合谋算计荣氏嫁妆的事情供出去…… 汝阳伯不敢再想。 京兆府官差一挥手“带走!” 锁链声响,沈其山夫妇被捆的结结实实,顺便被汗巾塞了口。 怎么就闹到对簿公堂这一步了。 “等等。”汝阳伯在沈其山的眼神威胁下胆战心惊的开口了。 迎着京兆府官差疑惑的眼神,汝阳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顾沈乃旧交,沈家不仁,顾家不能不义,还望莫要对沈氏夫妇用刑。” “此时的苦主终归是小女,一切等小女苏醒后言明诉求再行定夺。” 京兆府官差们看汝阳伯的眼神越发怪异“令千金尚生死不明,伯爷竟还能对狼心狗肺之人讲仁义道德,此等博爱慈悲,真是令吾等钦佩。” 京兆府官差押着沈其山夫妇离开。 假装昏迷的顾荣,心底嗤笑。 等她苏醒后言明诉求再行定夺? 她已经自伤了,怎么可能还会给沈家恶心她的机会。 察觉到青棠浑身颤抖,顾荣偷偷碰了碰青棠的手指。 青棠:…… “伯爷,为大小姐请大夫吧。”琴书垂首低声道。 顾及着围观百姓,汝阳伯勉强抑制着脾气“戴良,去请大夫。” 须臾后,院墙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汝阳伯声音略有不满“琴姨娘,你怎能在外人面前随便打断我的话。” “如此一来,置我的颜面于何地。” 琴书福恭敬地福了福身,语气中规中矩地说道“伯爷误会了妾身,妾身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侯爷着想。” “妾身明白伯爷与沈氏夫妇交情深厚,为了避免伯爷陷入两难之境,妾身才主动承担了此事。” “恳请侯爷明示,妾身是否有何不妥之处,以至于让伯爷面露不悦。” “伯爷的仁慈是福分,但沈氏夫妇却不懂得感恩,若一再宽容,他们只会愈发肆无忌惮。” “若非妾身及时夺下金簪,大小姐恐怕已被沈氏夫妇逼入绝境。” 汝阳伯被噎的说不出话,越发想念时时刻刻温柔小意的陶氏。 可想到陶氏惹的乱子,汝阳伯还没热乎起来的心又冷了。 望舒院。 顾荣本是假装昏迷,但一躺上床榻,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转瞬间便沉沉睡去。 大夫隔着床幔,垫着丝帕为顾荣号脉。 青棠和流雨一左一右守着。 青棠惴惴不安,既担心大夫戳穿小姐的伪装,又害怕大夫真的诊出什么隐疾。 大夫收起脉枕,叹了口气道“大姑娘近来是否辗转难眠又多梦易惊醒?” 青棠和流雨不约而同颔首“确实如此。” “那便对了。”大夫沉声“大姑娘忧思太过,心脾两虚,肝火扰心。” “老朽开一道疏肝解郁、养血健脾的方子,两位平时多注意大姑娘的膳食,可多用莲子、百合炖粥,清心安神。” “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姑娘宽心为重。” “那小姐的伤要紧吗?”青棠追问。 大夫摇摇头“琴姨娘夺金簪夺的及时,伤口不深,按时换药,忌口辛辣发物,半月即可痊愈。” “两位还是多劝劝大姑娘少思少虑。” “否则,长此以往,有碍寿数。” 青棠心一凛,神色越发愁苦。 如果她再聪慧再得力些,小姐是不是就能轻松些。 床幔里,顾荣眉头无意识紧紧皱着。 一幕又一幕不知今夕何夕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会儿是她笑着俯身,耳朵贴在母亲凸起的小腹上,听小知的动弹。 一会儿是婢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卧房,婢女不慎跌倒,血水撒了一地,汝阳伯怒斥晦气,说是不祥之兆,一甩袖子,转身回了书房。 一会儿是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嘱咐她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会儿是站在乔府花厅里,执拗的将莲鹭花纹玉佩归还乔闻赋,又强硬的扯下乔闻赋腰间的青白玉折枝花卉纹佩。 一会儿又是被囚在暗牢中…… 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佛宁寺的禅房。 隐隐约约记得,窗牖外,天清气朗,她好像回来了。 …… 大理寺。 “谢小侯爷,少卿大人,今儿汝阳伯府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司直抱着需要复审的疑难案件卷宗,一跨过门槛,就迫不及待的道。 谢灼从案卷中抬起头来,凝眉看去。 大理少卿周域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谢灼。 谢灼关注汝阳伯府之事? 难道是宫里那位的意思? 周域没有想过是谢灼对顾荣动了心思,只以为是陛下对汝阳伯府不满了。 满朝文武皆知贞隆帝宠信谢灼。 谢灼代表的就是贞隆帝的圣意。 司直毫无所觉,把卷宗放在案桌上,继续道“沈和正的爹娘前去汝阳伯府闹事。” “就是之前与汝阳伯府大小姐有婚约,又牵涉人命官司的沈和正。” “诅咒顾大姑娘天煞孤星,刑克血亲,又敲诈勒索,强逼顾大姑娘下嫁。” “顾大姑娘无奈吐露其弟体弱乃中毒之过,辩驳之后,握金簪刺脖颈自戕。” “啪”的一声,谢灼手中的案卷掉落在地。 周域只感觉到一阵风掠过,随即脸罩寒霜的谢灼便消失在了房间里。 周域挑眉。 谢灼失态了。 甚至都忽视了这是在大理寺。 也忘记了他还在对面而坐。 所以,不是汝阳伯府,是顾大姑娘? 第69章 我只是您的学徒 周域呆滞,深觉不可思议。 清冷端方、守正自持的谢灼和秾艳风华、声名狼藉的顾荣?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八杆子打不着。 不是,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身为谢灼为数不多的好友,不配知道吗? “李司直,你有看到什么东西嗖的一下窜过去吗?” 司直不明所以“谢小侯爷。” 周域轻轻地将食指竖在鼻尖前,悠然地摇晃着,缓缓道:“非也,乃本少卿以真心相待的诚意。” 分门别类整理卷宗的司直暗暗撇了撇嘴。 周域轻轻拍去绯色官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一本正经道“这般无耻之行径,如此恶劣之影响,绝不能姑息,本少卿得去替京兆府参详一二。” 绯红色的官袍衬的周域越发丰神俊朗,只是面上略有些戏谑不正经的表情隐隐破坏了这份美感。 李司直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语重心长劝道“少卿大人,您是从四品,京兆尹杜大人是从三品。” 周域一脸深藏功与名的骄傲“但他不懂谢灼的心,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周域紧随谢灼之后离开了大理寺。 …… “丞昇,派人将汝阳伯府今日之事告知甄女使,以最快速度传入母亲耳中,说服母亲安排徐太医去一趟汝阳伯府。” “再去查,沈其山夫妇闹事,是意外还是有人在背后怂恿煽惑。” “宴寻,给京兆尹递句话,从严从速。” 谢灼慌而不乱的吩咐着。 请徐太医入府为顾荣诊治,不是难事,但他不得不为顾荣的清誉着想。 母亲顾念昔日情谊多有照拂,才顺理成章。 丞昇和宴寻领命而去,谢灼则是孤身一人去了徐太医府邸。 正值徐太医休沐,惬意悠闲。 “谢小侯爷?” 听到下人禀告,“啪嗒”一声,徐太医摔了手里的杯子,惊诧不已。 “快快有请,泡最好的茶。” “徐太医难得休沐,谢某却贸然登门叨扰,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谢灼作揖,淡声道。 徐太医道“不叨扰,不叨扰。” “小侯爷登门,蓬荜生辉。” 说句略显粗鄙的话,谢小侯爷亲自拜访他一个小小的太医,那是给他脸了。 “不知小侯爷驾临有何指教,凡老朽能效劳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心念所至,想做半日徐太医的学徒,一窥医术之奥秘。” 徐太医:??? …… 长公主府。 甄女使用细长的金匙仔细地将瑞兽香炉内的香灰抚平,随后重新添置香料,轻轻点燃。 顿时,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 “殿下,这是花神阁新调制的香料,您觉得味道如何?”甄女使放下金匙,仔细擦拭了手指,然后站在长公主的身旁,接过侍女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恭敬地询问道。 长公主微阖着眼睛,云淡风轻道“本宫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甄女使笑道“侍奉殿下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细心,让殿下称心。” 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这日子,倒也算称心如意,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灼儿的婚事。” “上京勋贵官宦圈里,有哪家儿郎似灼儿这般,弱冠之年仍未定亲。” “殿下,还真有。”甄女使语气熟稔又不失恭敬,含着笑柔声道“乔老太师的嫡孙乔郎君,亦未有婚配。” 长公主挑挑眉,没好气道“甄儿,你莫不是在故意气本宫?” 甄女使连连告罪,谦卑地说道“奴婢哪儿敢。” “殿下,民间有句俗语,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 “小侯爷光风霁月芝兰玉树,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殿下合该挑的细致些,万不能让那金玉其外的东西滥竽充数。” “挑慢些不打紧,若是似汝阳伯府大姑娘那般匆忙定下要命的亲事,才是追悔莫及。” “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方才外出至花神阁采买香料,途中偶遇一桩趣闻。沈和正的爹娘大闹汝阳伯府,咒顾大姑娘天煞孤星,骂其亡母短命鬼,又强迫顾大姑娘下嫁谋夺顾大姑娘嫁妆,逼的顾大姑娘金簪自戕。” “所以,婚事,急不得啊。” 长公主猛然坐直“顾荣死了?” 甄女使忙道“殿下莫急,陛下赐给汝阳伯的妾室夺下了金簪,但到底还是刺伤了脖颈,据说还在昏迷中。” “姓沈的一家人什么东西!”长公主厉声道“荣氏短命归短命,那也不是姓沈的配说的。” “本宫应允为顾荣择亲事,沈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刁民作乱难道京兆尹就坐视不管吗?” “殿下,顾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已向官府通报了此事。”甄女使禀报,稍许沉默后,轻轻咬了咬唇,似乎有所顾虑“只是,汝阳伯正竭力为沈氏夫妇开脱,阻止京兆府对他们施以严刑,似乎想求得顾大小姐的谅解。” 长公主嗤笑一声,嘲讽意味十足“汝阳伯倒是好心。” “奴婢听闻,汝阳伯与沈氏素有来往相交莫逆。”甄女使神色自然,旋即又道“恐怕顾大小姐只能将这委屈默默咽下了。” 长公主的眉头越皱越紧“传令徐太医去汝阳伯府为顾荣诊治。” “你去警告汝阳伯一番,休要再动歪心思,否则莫怪本宫不客气。” 素有来往又相交莫逆,汝阳伯会不知沈家的真实情况吗? 甄女使“奴婢遵命。” 夕阳西下,唯余一层薄薄的胭脂色挂在天际。 徐太医因紧张而步履蹒跚,不时地回头瞥向装扮成学徒的谢灼。 谢灼背着药箱,眉眼低垂,轻声道“许太医,我只是您的学徒。” 徐太医心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老徐家发达了! 老徐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厢,徐太医又激动又紧张。 那厢,汝阳伯臊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长公主府的女使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她不配为人父了。 顾荣真的攀上了长公主! 这样的认知,使汝阳伯心神俱震,不寒而栗。 他和陶氏的谋划,能否瞒得过长公主。 他还能不能将荣氏的嫁妆占为己有? 汝阳伯的衣袖内拳头紧握,内心如同被巨石压顶,胸口沉重得几乎窒息,难以顺畅呼吸。 “下官谨记长公主殿下教诲。” 甄女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着望舒院的方向。 心下不由得感慨,徐太医身后学徒的身形,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啊。 乐安县主一腔情谊要成空了。 第70章 留他暂住几日 望舒院。 徐太医的诊断结果与之前大夫基本大同小异。 谢灼立在又轻又薄的床幔前,垂下眼帘看向蹙着眉头昏睡不醒的顾荣,只觉远得像隔着千重万重的山。 他在想,他做什么顾荣能眉开眼笑。 忧思过重,恐碍寿数。 细细想想,顾荣忧心之事甚多。 忧虑着孱弱不堪有早夭之相的顾知,同时警惕着虎视眈眈的生父和继母,还必须应付诸如裴叙卿之类层出不穷的算计。 谢灼轻叹一声。 顾荣心存重重戒备,突如其来的善意非但不能接近她,反而会令她心生警觉,避之唯恐不及。 此时暮色四合。 窗外的落日余晖透过春天的枝桠,轻柔地爬过窗棂,被切割成细碎斑驳的光影,洒落在谢灼的脸上。 薄纱床幔,更添恍惚。 顾荣幽幽转醒,眨眨干涩的眼睛,茫然又怔愣。 此刻,陡生窥见真切怜惜的错觉。 失神仅是须臾,顾荣骤然清醒。 她听见了徐太医的声音,那这位十之八九是徐太医的学徒。 四目交汇,谢灼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他急忙点头示意,随后便匆匆转身,朝徐太医的方向走去。 “青棠。”顾荣的声音有些沙哑。 正小心翼翼向徐太医请教养生之道的青棠,回眸,惊喜道“小姐。” 即时,小跑至床榻边,系好床幔,轻声解释“小姐,长公主殿下闻悉伯府之事,安排徐太医为小姐诊治。” 顾荣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福了福身“又给长公主殿下和徐太医添麻烦了。 徐太医摆摆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顾大姑娘,澄心涤虑,得享安宁长寿。” 顾荣苦笑“愁苦纷扰,避无可避。” 徐太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被逼到自戕这一步,再多的言语宽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大姑娘,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朽言尽于此。” 顾荣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低垂着头的学徒,眼底划过浅淡的笑意。 谢灼? 她给谢灼的平安符熏了香。 不足一日,熏香散不去。 身着学徒装束,变换容貌,随徐太医潜入汝阳伯府,究竟有何图谋? 她可没有数面之缘便让谢灼倾心的自负。 “这是?”顾荣秀眉轻扬,温声问着。 徐太医心下一咯噔,欲盖弥彰道“老朽新收的徒儿,颇有学医天赋,老朽将其带在身边作衣钵传人教导。” “没见过什么世面,如若冒犯了顾大姑娘,老朽代他赔罪。” 顾荣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郁,状似无意“没有冒犯,只是觉得令徒的眼眸里有悬壶济世的悲悯仁慈,有此品行,日后在徐太医的培养下必成妙手仁心的神医。” “顾大姑娘谬赞了。”徐太医讪讪的笑了笑。 他若是敢把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独苗拐进杏林,长公主和谢老夫人就敢跪求陛下将他剥皮抽筋滋养药田。 “既然顾大姑娘无大碍,老朽就先告辞了。” 顾荣的目光缓缓扫过徐太医留下的药方与食谱,手指缠绕着帕子,反复纠结,犹豫了片刻,终于面露难色地开口:“徐太医,晚辈有一事相求。” 徐太医硬着头皮道“顾大姑娘请说。” “徐太医,晚辈和舍弟院中之人在烹饪药膳一道上不得其法,不知能否请令徒暂留府中教授数日。” “晚辈深知此请求可能显得唐突,但绝无轻视您徒弟之意,更不会将他视作仆人。” “若徐太医同意,晚辈愿意以师礼待您的徒弟。” 沙哑虚弱的声音,雾蒙蒙的眼睛,惨白憔悴的面容,脖颈间点点猩红的软布。 可怜的紧。 徐太医着实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 倘若谢小侯爷真是他的徒儿,他绝对毫不犹豫应下。别说是教授烹饪药膳,就是当牛做马也行。 徐太医嘴角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顾大姑娘,我这不成器的弟子学医时日尚浅,医术尚显粗陋,不如老朽另遣……” “师父,徒儿愿暂留数日。”谢灼蓦地开口。 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再带有平日的清冷疏离感,反而增添了几许慵懒与沙哑,仿佛一坛醇厚浓郁的陈年佳酿。 徐太医一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不失态“不,不妥吧。” “师父,徒儿颇有学医天赋。”谢灼坚持。 顾荣一脸天真的附和“徐太医,晚辈相信令徒的。” 徐太医咬牙,硬着头皮“那你便在汝阳伯府留五、不,留三日吧。” “徒儿,男女有别,当谨言慎行守规矩,不可有损顾大姑娘的清誉。否则,为师亲自将你捆了沉塘!” 顾荣:…… 谢灼:…… “师父放心,徒儿不会令师门蒙羞。” “若有行差踏错,无需师父动手,徒儿自行了断。” 徐太医的心一梗一梗的,提到了嗓子眼。 顾荣见状,忙道“徐太医放心,晚辈会妥善安置令徒。” 徐太医欲哭无泪,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朝外走去。 谢灼于心不忍“顾大姑娘,在下去送送师父。” 顾荣颔首“您请便。” 三日啊。 顾荣望着谢灼的背影,微敛眉目。 她该如何利用这三日,让谢灼隐于眸底风吹即散的怜惜落地生根。 她不需要谢灼倾心,她需要谢灼怜悯。 “小姐,那学徒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青棠皱着眉头,轻声询问。 知少爷缠绵病榻多年,莫说是小姐,就连她和不言,都略通简单药理,烹饪药膳不在话下。 顾荣眼波流转“不是有不妥。” “是太妥了。” “青棠,这三日敛起所有锋芒,任伯爷作威作福,要多可怜就多可怜,凡事不争辩不解释,要么沉默要么流泪。” “顾扶景呢?” “但愿顾扶景能在三日内回来,要不然搭好的戏台子上就少了刺激和乐子。” 青棠似懂非懂“小姐,长公主派了女使警告伯爷,伯爷或许会偃旗息鼓。” “青棠。”顾荣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裙,低声说道,“伯爷的本性始终如一——欺软怕硬,恼羞成怒。” “温和的言辞无济于事,自然只能转为咆哮和威胁。” “这场戏,我们得好好演。” 第71章 顾荣,何至于此! 余光瞥到昏黄铜镜里的人影,顾荣抬手,轻轻扯扯嘴角,越发显得柔弱又可怜。 戏演得好就行,至于芙蓉面下的心思,不重要。 “小姐,奴婢会好好配合的。” 窗牖外,花枝拂衣摆,人影晃动。 顾荣薄唇轻启“父亲。” 与此同时,入局为棋的谢灼,与徐太医并排走着。 “关于学徒的事情,还请徐太医帮忙保密一二。”谢灼轻声说道。 徐太医抿抿唇,犹豫再三,终是道“恳请小侯给老朽一句准话,您煞费苦心入汝阳伯府,是公事还是私心?” 徐太医的用词,斟酌再斟酌,分外委婉。 谢灼抬眸,声音清冽冽反问“徐太医觉得呢?” 反问亦是答案。 徐太医觉得自己的老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小侯爷,前途渺茫啊。” “事在人为。”谢灼的声音不见起伏。 徐太医认命地叹息一声“老朽会为小侯爷保密,不为外人道。” 谢灼顿住脚步,垂首作揖行礼“谢过徐太医。” “小侯爷无需相送。”徐太医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汝阳伯府。 “徐太医。”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徐太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颤抖着顺着声音望去,将那种做贼心虚的神态演绎得栩栩如生。 “甄,甄女使。”徐太医强自稳定心神。 甄女使心下了然,不动声色道“徐太医可要随下官一道去向长公主殿下复命?” 看来,日后她得对顾大姑娘再恭敬些。 “应该的,应该的。”徐太医低眉顺眼,生怕甄女使窥出他神情中的心虚和慌乱。 徐太医战战兢兢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咕咚咕咚一连饮了数盏茶方稍稍定神。 他还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答应小侯爷隐瞒长公主殿下。 事到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徐太医推开车窗,遥遥的看了眼抛在身后的汝阳伯府。 望舒院。 汝阳伯倚窗而立,眉目染霜。 顾荣跪伏于地,面如白纸,双唇紧闭,肩膀轻颤。 片刻后,微启薄唇,声音中透露出哽咽:“父亲也认为女儿是不祥之人,是家宅不幸的根源吗?” 骤然面对如此娇弱、跪地哀求的顾荣,汝阳伯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带着几分怪异的自满,下巴不自觉地傲慢抬起,仿佛重拾了久违的威严。 “顾荣,家丑外扬乃大忌,事关清誉,素来秉息事宁人之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怎能乖戾愚蠢至此,大庭广众下自曝隐秘,举簪自戕。” “因你之故,伯府惹人非议,为父遭长公主训斥,委实不孝、不智。” 顾荣长睫颤动,眸光微闪晦暗不明,凄凄楚楚道“依父亲之见,当如何是好?” “顶着天煞孤星刑克血亲的罪名,遵照沈氏夫妇的蛮横要求,携十里红妆下嫁中风瘫痪不能自理的沈和正,跟系着红绸的公鸡拜堂成亲。婚后用嫁妆为沈和正寻名医治病,替沈和正养家糊口,伏低做小,生儿育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吗?” “顾荣!”汝阳伯一拍窗下的桌子“休要装傻,以沈其山夫妇的胆量,至多讹些银钱,绝不敢强迫你下嫁。” “你手握亡母嫁妆,堆金积玉财大气粗,万两白银于你根本不值一提。” 顾荣眸底划过不耐,视线微不可察地觑向庭院里愈走愈近的身影,旋即倏地抬头,嘲讽一笑“万两白银是不足挂齿,但我又不是沈其山夫妇的爹娘。” “莫不是父亲习惯了心安理得觊觎扬州荣氏家产吃软饭的无耻行径?” “母亲的嫁妆养汝阳伯府还不够吗?还得养父亲和陶姨娘的狐朋狗友姘头相好?” “父亲的颐指气使理直气壮,真真是应了那句人至贱则无敌!” “啪”的一声脆响,汝阳伯的衣袖重重拂过桌面,茶盏应声落地,茶水肆意流淌,瓷片四处飞溅。 其中一片恰好擦过顾荣的手背,留下了一道鲜明的血线。 青棠惊呼“小姐。” 想起顾荣的嘱托,青棠咽下了所有的辩驳之词,跪挪至汝阳伯脚边,不停叩首,凄厉道“伯爷,您饶过小姐吧。” “求求伯爷,饶过小姐吧。” “小姐是万般无奈不得不自戕证清白。” “伯爷要罚,就罚奴婢吧,奴婢替小姐领罚。” 顾荣的眼泪夺眶而出,犹如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淌过面颊,手背轻拭眼泪,混为血滴,显得妖冶又诡异,可怜又惊艳。 是那种只存在于话本子让人一见误终身的艳鬼。 美的惊心动魄,美的哀婉凄绝。 可偏偏又身弱似扶柳,瑟瑟发抖,在旁人看来更显脆弱易碎。 顾荣蓦地无声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女儿。” “在父亲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 “父亲这般厌恶我,当初为何不将我溺死。” 随即,她捻起一块碎瓷片,紧握在手心,又一层层解开脖颈间的软布,绝望地说道“如果父亲非要我奉养沈家人,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背负这污名。” “顾荣,您还真是你娘的好女儿,以死相逼这一招得尽她的真传。”汝阳伯冷眼旁观,声音讥诮。 闻言,顾荣心头怒火翻涌,恨不得将满地的碎瓷品全塞入汝阳伯的臭嘴里。 “顾大姑娘。”谢灼大步流星入内。 看着顾荣满脸淌着的血泪,脖颈和手背上渗着血的伤口,眸色幽深,眼底有寒芒迸射而出。 顾荣,何至于此! 见谢灼入内,顾荣悄然松了口气。 再不进来,真怕这出大戏中道崩殂,画风突变。 汝阳伯眉头紧皱冷声质问“徐太医的学徒如此不识礼数不知廉耻吗?” 谢灼泰然自若,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汝阳伯心存不满,尽可前往寻访长公主与忠勇侯,以求公正之论,引经据典,探讨礼法。” 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徒反唇相讥,汝阳伯怒不可遏“此处是未出阁女子的闺房,即便是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亦得守礼法。” “在下可有一处不守礼?”谢灼嗤笑“在下乃大夫,大乾何时何日添了条大夫为伤患诊治不准面见伤患的礼法。” 第72章 怎么突然打直球了? “是在下孤陋寡闻,还是伯爷小题大做!不如伯爷随在下去礼部,让吏部尚书席老大人断一断在下是不是不识礼数不知廉耻。” 汝阳伯整个人又怄又气,却又被谢灼一番气势汹汹的话唬得忌惮不已。 太医的小学徒,通身的气度比之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贵公子亦不遑多让。 “汝阳伯,在下要为顾大姑娘治伤了。”谢灼反客为主,下了逐客令。 汝阳伯甩了甩衣袖,没好气道“顾荣,好自为之,莫要败坏汝阳伯府的门风。” 稍稍顿了须臾“让你的小丫鬟青棠再去京兆府走一趟,代你撤回诉状,谅解沈其山夫妇。” “顾沈两家十数年旧交,适可而止。” 顾荣微微蹙眉,水汪汪雾蒙蒙的眼睛盛着万千愁绪,哪怕一句话不说都显的楚楚可怜。 谢灼心一软,看向汝阳伯,冷淡道“汝阳伯有所不知,长公主殿下已派人过问此事。” 言外之意,诉状不是想撤便能撤回的。 一波又一波的反驳将汝阳伯的理智燃烧殆尽,气恼之下,伸出手指,指着谢灼“开口闭口长公主殿下,你以为你是谁?” “长公主殿下的儿子吗?” 顾荣:他还真是。 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足以证明谢灼的身份。 谢灼看傻子似的眼神斜睨了汝阳伯一眼。 难怪贞隆帝对汝阳伯的耐心与日俱减消耗殆尽,如此愚蠢,怎堪委以重任。 “汝阳伯是在诋毁长公主殿下的清誉吗?” 谢灼轻描淡写的丢下一句话,便收回视线,没有再赏汝阳伯一个眼神。 而是打开徐太医留下的药箱,拿出金疮药和软布,指了指紫檀木雕花圈椅,道“顾大姑娘,请坐这里。手背上的伤得尽快止血,脖颈也得重新包扎,倘若留下伤疤,长公主殿下会怪罪的。” 顾荣眉心不着痕迹的跳了跳。 她在谢灼的声音里听出了恼怒和烦躁。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难道修佛十载的谢小侯爷厌恶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麻烦? 倒也能理解,僧人喜静嘛。 谢小侯爷勉勉强强也算是半个僧人。 顾荣当即决定结束今日这一场戏,见好就收,待撸顺了谢小侯爷的毛,再适时开启下一场。 一顿饱和顿顿饱,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思及此,顾荣静静地回眸,于楚楚山色翩翩之中倏然露出一个目眩朦胧的笑,似是烟雨笼烟翠,林间滴清露。 谢灼眸光闪了闪,暗骂自己不争气。 俯身垂眸,动作略有些生疏,格外小心翼翼的镊去伤口的碎渣,上药包扎,左右手压软布打结。 汝阳伯气闷,便又无可奈何,甩了甩袖子离开望舒院。 “敢问小大夫尊姓大名。”顾荣看着手背上好看的绳结,温柔又规矩道。 谢灼淡声道“宁如珩。” 语气看似平平淡淡无悲无喜,但顾荣仍然敏锐地感知到了其中潜藏的细微而克制的寒意,宛如树影婆娑的风。 风无形,又有形。 清清冷冷的谢小侯爷动怒了。 顾荣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好歹修佛十年,怎就不能如泥胎镀金的菩萨低眉,却要学金刚怒目。 “小宁大夫。”顾荣故作不知谢灼怒意,捻着湿帕子擦去面颊的泪水,眉眼含笑问好。 宁? 拧巴的拧吗? 宁如珩。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小宁大夫,好名字。” 她知悉,谢灼,字宁瑕。 谢宁瑕。 清脆中带着喑哑的女声,语气难掩雀跃,连尾调都微微扬起,听起来软糯又娇俏,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滴水不漏的讨好,让人很难硬起心肠。 谢灼整理药箱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尚未丢弃的染血软布上。眼中那柔和的光芒宛如水中倒映的月影,轻轻一触便即刻消散。 他再次开口,声音清冷而疏远,轻声说道:“感谢大姑娘的赞誉。” 顾荣呼吸一滞,笑容僵了一瞬,越挫越勇“宁大夫的包扎手艺甚好,结也打的甚美,假以时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话这么多,你不疼吗?”谢灼侧眸,问的认真诚恳。 顾荣:!!! 她就说隔着薄纱床幔窥见的怜惜是眼花! 她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她只怀疑谢灼的定力。 就算谢灼真是一尊冷眼看世间的泥佛,她也要让泥佛僵硬的心有一寸柔软,冷漠的眼眸生出斑斓色彩。 佛陀爱众生,怜惜她一分又何妨! “疼的。”顾荣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眼眶里蓄满泪水“小宁大夫可有什么止疼的妙方?” 谢灼道“疼才会长记性。” “脖颈脆弱,血络密布,稍有不慎大出血,神仙难救。” “还有,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顾大姑娘的脖颈、手掌留了疤痕,想要消除就难了。” 下一瞬,又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疼的厉害了吃一粒,一日至多用三粒。” “莫哭了。” 顾荣眼底划过一抹笑意,接过小瓷瓶,哀怨道“容貌不重要,活着最重要。” “谢过小宁大夫的药和……” “关心。” 侍立一旁的青棠拭去泪水,忧心忡忡地搭腔道“小宁大夫或许不甚了解,我家小姐这五年来历尽艰辛。伯爷对小姐并不宠爱,时常施以杖责和鞭刑,稍有不顺即罚跪祠堂,甚至断绝饮食,导致小姐身上留下了诸多难以消除的伤疤。每当天气骤变,小姐的骨头和关节就会剧烈疼痛。”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 青棠,演的有些过了。 但,很好! 她的确是受苦了,但有银钱傍身,用的最好的药。 留疤? 不可能的。 反正谢灼又不可能扒了她的衣裙一探真伪。 谢灼的眼神闪了又闪,神情变了又变。 “是在下不知所谓了。” “改日寻些上好的消除疤痕的药送予顾大姑娘。” 杖责? 鞭刑? 在上京城的贵族和高官的府邸中,没有哪一家像汝阳伯府那样,对待正室的女儿如此残忍。 “小宁大夫的心肠一直这么软吗?”顾荣眨巴着眼睛,柔声询问。 “心软到有些唠叨呢。” 谢灼的心颤了颤。 心肠软? 唠叨? 这些词,与他毫无关系。 “许是医者父母心。” 顾荣挑挑眉“那医者父母心的小宁大夫,能说说方才因何动怒吗?” 青棠:不是,小姐怎么突然打直球了? 第73章 我的命,你可敢接? 庭院中的长风拂过,轻盈地吹入室内,使得珠帘和纱幔轻轻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 顾荣侧头微笑,面庞宛如佛宁寺后山盛开的海棠花般灿烂。 她鬓边垂落的缕缕发丝轻轻摇曳。 见顾荣如此,不知怎的,谢灼心中陡然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千头万绪,脱口而出时只余一句“大姑娘生而矜贵,当爱惜己身。” 顾荣如释重负般轻舒了一口气,尾音雀跃“还以为小宁大夫喜静不喜烦扰,厌憎伯府的鸡争鹅斗。” “不是便好。” 谢灼拾掇好药箱,轻轻阖上,垂眼看过去“顾大姑娘,生命之重,有贵千金,因尔弃生,殊不足者也。任何情况任何人,皆不值得大姑娘伤己弃生。” 顾荣抬眸,四目相对。 竟觉谢灼眉眼被夕阳和烛火染的泛黄又慈悲,真真有几分奇异的悲天悯人的错觉。 这一刻,谢灼仿佛是她供奉在小佛堂的白玉佛,日夜受她香火,听她祈祷,只保佑她一人。 麻木的心,蓦地有一丝柔软。 也只是片刻,再度覆上寒冰。 错觉而已。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能谋得怜惜。 良久,顾荣终是勾唇轻笑出声,笑容灿烂,说出的话却分外萧索自怜。 “若能做高悬枝头不染尘埃极尽盛放的花,谁又愿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小宁大夫,你说对吗?” 谢灼轻叹一声,微微颔首。 想在悬崖边的岩石缝隙中生根发芽抽枝开花的种子,浸透了苦难血泪。 所以开出的花,哪怕绚烂荼靡,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未经其事,他轻描淡写的言语,无形中就透着居高临下的指点和傲慢。 顾荣话锋一转,戏谑道“小宁大夫说生命之重,有贵千金,千金便能买命吗?” “顾大姑娘想买谁的命?”谢灼思忖片刻,郑重其事道。 呼吸间,谢灼已经想好了光明正大惩治汝阳伯的法子。 世袭数代的勋贵,哪有真正干净的。 “一千金,一万银。”顾荣从木匣里捧出一沓儿银票,笑道“这是两万两银票,买小女子和舍弟的命。” “小宁大夫,可敢接?”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即便谢灼改头换面做学徒打扮,也会是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谢灼看着面前的一沓儿银票,思绪飘的很远。 原来,不是他一人不值两万两。 裴叙卿什么玩意儿! 顾荣笑意盈盈,也不催促。 “顾大姑娘,在下只是学徒,医术浅薄,治的好大姑娘身上的伤,医不好的心中的痼疾,实不敢受。” “我相信小宁大夫。” 谢灼眸光幽邃,惊疑不定。 顾荣认出了他? 究竟是如何认出了他。 就在顾荣以为谢灼不会理会她的无理所请时,谢灼伸出了手,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抽出了两张银票“在下接了。” 顾荣打趣“我的命只值千两银吗?” “无价。”谢灼顿了顿,神色有些不自然,耳垂飘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是在下的医术只值千两银。” “大姑娘放心,在下既接了银票就会尽己所能。” 这是顾荣第二次给他买命钱了。 这怎么不算过命的交情。 顾荣道“我信小宁大夫。” 不,她信有清正之名,怜惜弱小的谢小侯爷。 “小宁大夫暂留伯府的三日,居竹葳蕤,顺便点拨舍弟身边的不言几句医术,可好?” “好。” 谢灼无甚意见,从善如流。 “小宁大夫,请。” 顾荣亲自将谢灼送去竹葳院,细心周到的安顿好。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被夜幕所吞噬。 皎洁的月亮缓缓升起,爬上树梢,洒下银色的光辉。 顾荣随意地斜倚在软榻上,手中轻握着一盏已失去热气的茶。 谢灼为人端方自持,清隽淡漠,深得贞隆帝宠信倚重,是简在帝心的宠臣,也是权势滔天的权臣,风光无限。 上一世她没有听过谢灼半分劣迹。 最起码,在她被囚禁前,谢灼干干净净。 也并未听闻谢灼与女子有牵绊,是真真正正的不近女色。 当然,也不近男色。 那时,为了将裴叙卿送上吏部郎中的位置,她围魏救赵携重礼拜访忠勇侯府老夫人,以期老夫人能在谢灼面前替裴叙卿美言几句。 离府时,远远瞧见了谢灼和乐安县主。 正如她先前所言,谢灼对乐安县主并无男女之情,然而他依旧是乐安县主最坚实的后盾,最稳固的避风港。 大权在握的谢灼很是照拂乐安县主。 偌大的上京,无人敢轻视乐安县主。 谢灼的照拂和纵容,是乐安县主横行无忌的底气。 那乐安县主做的恶呢? 谢灼该承担责任吗? 顾荣紧握着茶杯,手指慢慢收紧,指甲在杯壁上划过,发出尖锐的刮擦声。 她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被关在暗牢里受尽折磨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从乐安县主口中听到谢灼的名字。 面对她的哀求、痛骂、哭嚎,威胁,乐安县主说有长公主和谢灼,她永远翻不出五指山,即使侥幸逃出去,也无人敢接她的诉状。 在这件事情里,谢灼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知情的袒护,还是知情的放任。 她恨裴叙卿和乐安县主,自然是恨屋及乌。 所以,她精挑细选了谢灼。 可数面相处,心底越发动摇。 顾荣心烦意乱地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案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溅得茶水四散。 最烦这种黑不黑白不白,拖泥带水的情况。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利用就是利用! “小姐,您的手还伤着呢。”青棠忙道。 顾荣气恼“明日把这套茶盏卖了,换成米粮,送去济慈院。” 青棠愕然,睁大眼睛“小姐,这套茶盏是您的心头好,您总说花纹烧制的极妙,独一无二,还说……” “犹如一团烈火,张牙舞爪,丑陋至极,哪里谈得上极妙?”顾荣轻轻推了推茶盏,将其移出视线。“为何非要在杯底绘制‘安’字,这让人不得安宁。” 青棠:小姐是吃了爆竹了? “是是是,丑的要命。” “惹小姐不快,就是茶盏的死罪。” 青棠边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哄着顾荣,边手脚麻利的撤下茶盏。 这套茶盏,值上百两银子呢。 第74章 待本侯爷大婚 万不能学无能狂怒的伯爷,一生气就砸东西。 狰狞又浪费! “小姐,奴婢给您换垂丝海棠花那一套?”青棠试探道。 “不喝了。”顾荣瓮声瓮气。 “睡觉!” 一提及垂丝海棠,便抑制不住的想起佛宁寺的活色生香投怀送抱。 尤其是当她猜测那位男菩萨可能是乔吟舟时,羞耻感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浪,使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陌生人面前丢脸和在相识之人面前丢脸的尴尬程度,天壤之别。 看着顾荣难得情绪外泄的幼稚模样,青棠眼底染上一抹笑意。 她家小姐也不过堪堪及笄。 “奴婢为小姐点燃安神香。” 顾荣恹恹的点头,旋即又道“给竹葳院小宁大夫送一壶浓茶,喝了能让人精神一宿的那种。” 青棠抿抿唇,颇为迟疑“这不好吧?” 哪有人在大晚上给客人送浓茶的。 确定了,是小宁大夫让小姐郁闷烦躁了。 “哪里不好了。”顾荣轻哼一声,语气怪异“好的很!” “徐太医对小宁大夫寄予厚望,年纪轻轻,睡什么睡,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懂不懂。” 青棠:小姐不是一般的气。 “懂。” “奴婢这就去。” 青棠不再劝。 竹葳院。 谢灼看着浓的发黑的茶水,茫然不解。 青棠笑的和善又规矩,轻声解释“小姐忧心小宁大夫夜里翻看医书困倦,特吩咐奴婢送一壶提神醒脑的茶水。” “小宁大夫不必言谢。” “奴婢先行告退。” 谢灼缓缓斟满一杯茶,谨慎地轻抿一口,那浓郁的苦涩立刻直冲脑门。 何止是提神醒脑啊。 连命都能提。 觑了一眼又一眼,谢灼委实没有勇气再抿一口。 这可不像是假装温柔怯弱一心讨好他的顾荣会做的事情。 顾荣心绪不佳? 所以,这一壶浓茶里是顾荣真实的情绪。 思及此,谢灼突然觉得茶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再黑能黑的过夜幕吗? 不过,顾荣究竟是怎样确定他的身份的。 谢灼指尖摩挲过腰间的荷包,猛然想起荷包里的平安符。 解开荷包,淡淡的幽香溢散而出。 原是如此。 谢灼如玉的面庞浮现清清浅浅的笑容。 “咚。” 微弱的轻叩门扉的声音。 “进。” “小侯爷。”宴寻闪身入内,自顾自斟了盏茶。 谢灼阻拦不及,宴寻一饮而尽。 下一瞬,宴寻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嘴巴张的极大,好半晌才缓过来“小侯爷,一般人还真是无福消受顾大姑娘的茶。” 这浓茶,能把人送走。 “说正事。” 谢灼给宴寻添了杯清水,推了过去。 宴寻正色道:“小侯爷。” “今日午后,沈其山夫妇在伯府外闹事,此乃夫妻二人自行商议决定,无人在背后怂恿煽动。” “然而,属下调查发现,乐安县主的婢女曾秘密出府前往南沙巷的沈家,但扑了空未能找到人。” “属下担心乐安县主可能还有其他计划,因此擅自继续追查,结果发现乐安县主的婢女还私下与汝阳伯继夫人陶氏取得了联系。” 闻言,谢灼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目光深邃而幽暗,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气势也随之转变。 “她从不是个好的。” 宴寻沉默,没有接话。 没法儿接,乐安县主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唤小侯爷一声兄长。 有这层关系在,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割裂不开。 更莫说,长公主殿下极其宠爱乐安县主,又一门心思撮合乐安县主和小侯爷。 谢灼好看的脸上乌云密布,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宴寻被谢灼阴沉冷冽的神色惊了惊,表情微变,生怕小侯爷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怒之下除掉乐安县主。 长公主殿下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 “她太闲了,闲了才会生事。”谢灼指尖捻着平安符,缓缓勾唇,声音是说不出的凉薄冷漠“养在长公主府十余载,顶着县主的身份招摇过市,就忘了自己真正的出身。” “做人,忘本是大忌。” “派人将她生父生母蛊惑入京,成全她久别重逢一家团圆的心愿。” “恶人自有恶人磨。” 宴寻眨眨眼,颔首应下。 这招,真杀人不见血。 小侯爷下山那年,就查明了乐安县主的身世,看在长公主殿下慈母之心的份儿上,一直按而不发,对乐安县主的小动作眼不见为净。 “京兆府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吗?”谢灼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案桌上的茶水,脸上的冷峻之色悉数隐去,眼中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见状,宴寻心里直呼奇怪。 “给京兆尹递过话了。” “不过……” 宴寻的神情更奇怪复杂了“属下在京兆府见到了周域周少卿。” “周少卿说此等恶劣行径绝不能姑息。” “直言若京兆尹有所顾虑,可将此案移送大理寺,他亲自主理。” “京兆尹杜大人黑着脸将周少卿撵了出去。” “小侯爷,周少卿让属下代他问您两个问题。” “其一,什么时候的事儿。” “其二,他还是不是您的好友。” 谢灼:…… 是他在大理寺失态了。 大理寺司直那句“顾大姑娘握金簪刺脖颈自戕。”,让他理智全失,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确定顾荣的状况。 他知道,以顾荣的心性,是真的下得去手。 谢灼幽幽的叹了口气,无奈道“挖一坛静檀院桂花树下埋的酒,送去周域府上。” 宴寻脱口而出“还是灭口吧。” “属下觉得封口不够稳妥。” 在静檀院的桂花树下,埋藏着小侯爷的曾祖父所埋下的酒,至今已逾百年。 这酒还采用红松作为主要材料,内壁以鹿血和蜂蜜作为粘合剂,精心贴覆了近百层宣纸。 百年陈酒十里香,一坛难求。 自从他得知后,日思夜想,做梦都想尝一小盅。 倚斜桥的酒再醇香,也不敌百年老酒。 谢灼“你认真的?” 宴寻挫败的叹了口气,艳羡道“属下还是与周少卿共饮吧。” 谢灼将平安符放进荷包,没头没脑道“待本侯爷大婚,允你一饮三百杯,长醉不复醒。” 宴寻偷偷撇撇嘴,这饼画的,他不敢闻。 大婚?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还是去蹭周少卿两口吧。 “属下以前一直以为小侯爷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第75章 小侯爷洗手做羹汤 谢灼面沉如水,斜眼瞟了宴寻一眼,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看来,你与那百年佳酿无缘。” 莫说宴寻以为了了,他以前确无婚娶之念。 但无意穿堂风,孤倨引山洪。 百年陈酿就是宴寻的命脉。 宴寻拱拱手“属下预祝小侯爷得偿所愿喜结连理。” 远着呢。 他总觉得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的惦念,宛如一颗煮熟的种子,发不了芽开不了花,到头来一厢情愿。 然而,那些令人扫兴的话语,还是忍住不说了吧。 宴寻收敛了思绪,指了指浓茶,戏谑地说“小侯爷,切勿辜负了大姑娘的一片心意。属下先行告退。” 谢灼:…… …… 京兆尹杜家。 烛火摇曳,叹息声不绝。 中年美妇端着盅汤,推开了书房门“老爷如此忧心,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京兆尹杜大人又幽幽叹了声音,将沈氏夫妇逼迫汝阳伯府大姑娘之事娓娓道来。 “案情已明,老爷只需公正裁决,便可恰当地回报汝阳伯府昔日的援助之恩。”中年美妇手持白瓷勺,缓缓搅拌着汤盅,柔声说道。 京兆尹杜大人摇摇头“夫人有所不知。” “汝阳伯派戴良来传话,言顾沈旧交匪浅,有意息事宁人,不欲大动干戈,希望我能网开一面。” 中年美妇蹙眉,眉宇间有些许惊愕。 “何种旧交,能置嫡长女的生死清誉度外?” 京兆尹继续道“大理寺少卿周域和谢小侯爷介入了此案。” “周域更是直言,若我有所顾虑,可将此案移送大理寺,他亲自主理。” “谢小侯爷的人在侧,移交不得。” “一旦移交,岂不是坐实了我断案不明,因私废公。” “谢小侯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足以让陛下对我心生质疑不喜。” “一边是汝阳伯昔日恩情裹胁,一边是周域和谢小侯爷,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中年美妇将汤盅捧了过去,轻声细语“老爷,旧时恩情与其说亏欠汝阳伯府,倒不如说是承了荣氏商队的情。” “顾大姑娘是荣氏的女儿,被逼至自戕这一步,依妾身愚见,当按律法断案。” “该审审,该查查,该判判。” “老爷意下如何?” 京兆尹杜大人敛眉思忖片刻“只能如此。” 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 “夫人早些歇息,我再去趟府衙。” 既然决定了公事公办,就要办的漂亮,在谢小侯爷面前露露脸。 “老爷稍微用些汤吧。” 京兆尹杜大人,接过汤盅,豪饮两口,大步流星离开。 今夜的京兆府狱分外热闹。 京兆尹坐镇,连夜突审沈氏夫妇。 一夜的时间过的甚快,沈氏夫妇的狡辩和坚持在京兆府狱花样百出的大刑面前不堪一击。 甚至无需用刑,只需刑讯的官差绘声绘色描述一番,沈氏夫妇便争前恐后的招了。 京兆尹看着签字画押后的招供,沉默了。 汝阳伯继夫人陶氏算计顾大姑娘婚事,企图谋夺元妻嫁妆,应允成事后予沈氏十余万两白银。 此事,汝阳伯知悉,选择坐视不救。 京兆尹只觉供状烫手。 难怪汝阳伯煞费苦心力保沈氏夫妇。 思来想去,京兆尹决定传陶氏过堂。 汝阳伯府。 天边微亮,谢灼便开始井然有序地准备药膳,竹葳院上空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天大亮,顾荣习惯性来竹葳院陪小知用早膳。 映入顾荣眼帘得是撸起袖子,系着襜裳,手中菜刀快如风的谢灼。 怔了好几瞬。 不是,谢灼真会啊? 堂堂忠勇侯,大乾的一品侯爷,在厨房也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谢灼的这般模样,令顾荣心中涌起一股幻灭之感。 仿佛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的玉莲,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沦落为一颗平凡无奇的大白菜。 雪山玉莲很好。 大白菜亦很好。 顾荣的眼里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 “小宁大夫。” 隔着一扇半启的窗牖,顾荣脆生生道。 谢灼抬眸,今日的顾荣不再是一身的素淡。胭脂雪色衣裙,面涂桃花妆,额间贴花钿,显得温柔又娇俏,比起花容胜三分。 在那明媚的笑容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娇媚的矜持,它悄悄爬上眼角和眉梢,无声地摇曳着人的心弦。 顾荣的姿容,配得上所有颜色。 反观他自己,灰扑扑的,前襟还蹭了几抹灰。 倏地,谢灼有些手足无措。 “顾大姑娘。” 顾荣不知谢灼窘迫,鼻子轻嗅药膳的香气,发自肺腑赞叹“想不到小宁大夫不仅在学医一道上天赋奇绝,厨艺也这般令人望尘莫及。” “少时学的一些谋生的把戏,不值一提。”谢灼边将切好的蔬菜,洒入炖的浓稠的粥里,边云淡风轻道。 “劳烦顾大姑娘稍等片刻。” 顾荣笑靥如花“不急。” “小宁大夫的手艺,再长的等待都值得。” 同样的,谢灼的庇护,值得更多的耐心的谋求。 谢灼似是窥出了顾荣的言外之意,心跳乱了几瞬。 待所有的饭菜摆放好,顾荣挨着顾知坐下。 顾知眨巴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惊呼“阿姐,宁大夫也知大姐不食芫荽吗?” “芫荽是发物,阿姐吃不得。”顾荣不着痕迹的瞥了谢灼一眼,笑着道。 顾知又指着白瓷盘中大片的生姜“还有生姜。” 切这么大片,还是怕阿姐误食吗? 顾荣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许是小宁大夫的习惯呢。” “是在下的习惯。”谢灼神色如常。 “大姑娘,伯爷唤您去椿萱院。” 顾荣刚拿起白玉筷子,夹起一根春笋,还没来得及将其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便听到身后戴良的声音响起。 没有理会,继续细嚼慢咽,将谢灼的手艺尝了个遍,又用了一小碗粥后,漱了漱口,慢条斯理的擦擦嘴角,起身“走吧。” 谢灼放下食箸,目露担忧。 顾荣能应付得来汝阳伯的刁难吗? 不同于谢灼的忧心,顾荣在确定谢灼没有跟上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昨日顾忌谢灼,她在汝阳伯面前装柔弱,委实憋屈。 说好日行一孝,那便一日都不能少。 一进椿萱院正堂,顾荣就看到了铁青着脸的汝阳伯。 第76章 我不是什么小宁大夫,我是谢灼 “顾荣,你即刻前去京兆府撤回诉状,并前往长公主府讲明缘由。”汝阳伯撵走下人,直截了当。 顾荣轻轻扬起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父亲,自食其言不是在打长公主殿下的脸吗?” “我不去。” 汝阳伯愤然拍案,怒声责问:“岂容你抗拒!你这不肖子孙,莫非真要将伯府拖入毁灭的境地?” “恶人先告状?”顾荣轻飘飘反问。 “陶氏有身孕了。”汝阳伯的语气里透着股自得。 顾荣道“沈其山的?” 汝阳伯身躯一僵,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你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不是沈其山的,又为什么心心念念地再三要求我撤回诉状?”顾荣问得理所当然。 “父亲,诉状撤不回来了。” “兴许沈其山夫妻已经认罪画押了。” 汝阳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有长公主殿下为你的婚事保驾护航,为父确实难以再干预。” “但顾知一生一世都难以摆脱汝阳伯府的束缚,你在任性妄为之前,也应考虑……” “父亲是在用小知的性命威胁我吗?”顾荣冷声打断了汝阳伯的话。 “我不会屈服于威胁。”” “父亲,下不为例。” “再有一次,我拉着顾氏全族去死。” “一族人齐齐整整,九泉之下也热闹。” “如果父亲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 “父亲这般在意沈其山夫妇,真的是相交莫逆吗?我给父亲留脸,父亲可别给脸不要脸。” “离不开伯府爵位的是父亲,不是我。” 汝阳伯怒不可遏,腾的站起身来“顾荣,我是你父亲!” “父亲,我是你女儿!”顾荣不闪不避“父慈,子孝。” “好自为之。” 汝阳伯气得颤抖,伸出手指,愤怒地指向顾荣“长公主殿下是否知晓你这副忤逆不孝、乖张可恶的嘴脸?” “那有劳父亲去告知长公主了。”顾荣浑不在意。 “我不仅乖张可恶,还睚眦必报。” “诉状,我不会撤。” “陶姨娘,我更不会原谅。” “对了,父亲补齐挪用的嫁妆了吗?” “我的耐心可不好,下次再敲鸣冤鼓,状告的就是亡母嫁妆失窃,幼弟身中奇毒!” 汝阳伯咬牙切齿,心中升腾的不再是恨意,而是杀意。 只要顾荣死了,伯府就太平了。 见状,顾荣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汝阳伯是她的生身父亲,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历代伦理纲常、大乾律法习俗皆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汝阳伯这一边。 孝字犹如一座不容挑衅难以逾越的大山,敲敲打打撼动不了巍峨高山 唯有汝阳伯做初一,她才能做十五。 “啧。”顾荣轻啧一声“也不知父亲的手干净与否。” “要不然,伯府爵位就真的保不住了。” “父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通庶务不事农桑,陶姨娘娇娇弱弱,顾扶曦哭哭啼啼,顾扶景挥霍无度大手大脚……” “伯府的那些祖产也不知能经得起挥霍多久。” “人生,暗淡无光啊。”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顾荣眼里漫出恶意,一字一顿“父亲还可以选择去偷、去抢、去讨、去死!” 汝阳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顾荣凝视着汝阳伯的窘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转瞬即逝,旋即面无表情地缓缓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帕子一沾眼角,哭着跑出了椿萱院。 椿萱院外,谢灼徘徊踱步。 “他打你了?” 顾荣低垂着头,默默的啜泣。 谢灼的目光落在顾荣脸颊上那刺眼的掌印,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愤怒翻涌。 气顾荣屡次三番自伤,气汝阳伯无一丝为人父的担当。 顾荣忽感寒意肆虐,偷偷抬眼观察,只见谢灼眼帘低垂,薄唇紧抿成一线,面容隐于暗影之中,难以辨清其情绪。然而,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沉氛围,却如同无形的屏障,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顾大姑娘。” “在下所言,顾大姑娘并未入心入耳。” 谢灼低沉又隐忍怒火的声音如深秋横行无忌扫落叶的风。 顾荣眼皮一颤,脸面有些挂不住,闷声不吭。 “小宁大夫。” “谢灼!”谢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青筋攒动,冷声道“顾大姑娘一开始就知悉了我的身份。” 谢灼从荷包里掏出了平安符,放在顾荣掌心“是靠着这枚熏了香的平安符,对吗?” “我不是什么小宁大夫,我是谢灼,表字宁瑕。” “我说因而弃生,殊不足者。” “顾大姑娘说身不由己。” “我理解。” “我接了顾大姑娘的买命钱,说尽己所能。” “顾大姑娘不信。” “不信,又为何要我一诺。” 顾荣脑瓜子嗡嗡的。 不是,谁来告诉他,谢灼怎就突然自爆了。 又是何时察觉到她猜出身份的。 那还继续演吗? 演! 生命不息,演戏不止。 谢灼深深地望了顾荣一眼,带着一身不可言喻的清冷,转身离去。 他知自己不该揭破,不该让顾荣难堪。 可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如江河决堤,溃败不已。 顾荣不是逃兵。 他才是逃兵。 “谢小侯爷。”顾荣哽咽着开口。 谢灼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顾荣轻呼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小跑着上前,站在谢灼身前,一双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摇曳着欲语还休的忐忑和期待。 “谢小侯爷,昨日我确实凭借平安符散发出的香气辨认出了您的身份,至于脸上的掌印,那也是我自己所为。” 面对突如其来的坦白,谢灼心中的怒火稍有缓和,他低下头,目光投向顾荣,试图洞察其忐忑与期待交织下的真实情感。 是算计。 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谢灼有些泄气。 他知道,顾荣的坦白,不是坦诚,是在以退为进。 罢了,肯花心思哄骗忽悠他,也是他的福气,总比去哄骗乔吟舟强。 寒意渐散,顾荣心中稍感释然,继续说道:“并非我不信任小侯爷的君子风范,而是我不敢相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地得到这样的善意。” 第77章 他渡顾荣 凄凄切切,哀怨而惶恐。 晨风轻拂,将顾荣两鬓的发丝轻轻扬起,掠过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睛。 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的生父对我尚且百般盘算,千般不满,万般嫌弃,我又怎敢心存幻想,期望从天而降的庇护与善意?” “谢小侯爷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我卑鄙怯弱满腹算计,不这手段博取小侯爷的怜惜。” “我也恨自己无耻不堪,可……” 顾荣笑容里的苦涩越发浓郁“罢了,还是不自以为是的辩解了,是我妄为给小侯爷麻烦在前,不求小侯爷谅解。” “但我送小侯爷平安符乃诚心实意。” “得遇小侯爷善意,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不是浮夸。” 顾荣捧着平安符,眼巴巴望着谢灼,泫然欲滴。 谢灼注意到的不是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而是软布缠绕的掌心。 旧伤又添新伤。 他不愤恨顾荣欺骗利用于他,仅恼怒于顾荣一次次以自伤为获取怜悯的筹谋,又心疼于顾荣煞费苦心筹谋却无底气理所当然的接纳。 顾荣不信人心,信人性。 谢灼捻了捻手指,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将平安符系在顾荣腰间,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喜怒,也察觉不到情绪起伏“顾大姑娘最该祈求神佛保佑己身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顾荣愣住了片刻,眼眶中泪水盈盈,欲滴未滴,显得有些茫然失措。 这算冰释前嫌,还是一刀两断? 谁家好人的平安符几次三番被退回。 这是染了佛宁寺大雄宝殿的香火,又得方丈大师开光的平安符,可不是山脚下五个铜板一枚赝品。 “谢小侯爷?”顾荣茫然的眨眨眼。 谢灼凝眸看了顾荣许久,心尖尖似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酥酥麻麻,又带着几分细细密密的钝疼。 “顾大姑娘,不想哭,可以不哭。” “不想笑,也可以不笑。” “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极尽合时宜。” 谢灼忽然说道。 顾荣暗暗松了口气,谢小侯爷真真是君子如竹。 不过,眼泪还分什么真假吗? 从眼睛流出来的,总不可能是汗水。 抬手轻拭了眼角的泪水,娇俏明媚一笑“谢小侯爷对所有可怜人皆是此般一视同仁的怜悯吗?” “在下修佛,我佛慈悲。”谢灼欲盖弥彰,答的似是而非。 我佛慈悲,可佛也渡不了众生。 他渡顾荣。 “那便算我遇到心软的佛了。”顾荣脆生生道。 谢灼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宛若深埋于心破土而出的种子忽然生了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有人路过时,又蜷缩一处,不为人见不为人知。 他修佛,但不喜佛。 他也不是心软的佛。 他的心思不能被顾荣窥得。 于顾荣而言,更笃信绞尽脑汁织网谋夺来的。 因而,他只能等着顾荣亲手织就的那张情网,网住他的同时,也网住那朵悬崖峭壁上盛开的花。 谁说以利用和虚情假意织的网便不得长久了。 顾荣顺杆儿爬,目光灿若朝霞“谢小侯爷,教授药膳三之约还算数吗?” “或言既出,辙弗能覆收。”谢灼淡声道。 这下,顾荣的心彻底落地。 望着那张清冷如画上仙人的脸,不由得暗啧一声。 十年的青灯古佛为伴,孤苦无依的谢灼成长为谦谦君子。 乐安县主备受宠爱,风光无限,却沦为心狠手辣的毒妇。 到底是佛寺的风水养人,还是长公主殿下教子无方? 顾荣蓦地想起了那场赏花宴,心神放松之余,有了几分好奇“谢小侯爷的婚约可定下了?” 上辈子,谢灼是孤独终老的命。 这辈子,万一呢。 谢灼不假思索“暂无心婚事。” 中了烈药的顾荣尤记得问他是否有婚配,是否有心上人,若答的稍显迟疑,顾荣手里的鱼钩甩向乔吟舟,该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乔吟舟依旧孤身一人。 肩上担负着乔老太爷的期许,手中捧着一卷卷圣贤书,心里也不知有没有藏着不可得之人。 自两年前,乔吟舟高中解元,多得是高门贵女有意结亲,但无一例外均被婉拒。 他看不透,乔吟舟是惦念着春闱科举光耀门楣,还是难忘少时鲜为人知的婚约。 当年,顾荣护了乔吟舟,也弃了乔吟舟。 而今,顾荣的鱼钩先甩向了他,渔网也先撒向了他。 若论起先来后到,他也不输乔吟舟。 嗯,顾荣弃了乔吟舟,择了他。 明知是自欺欺人的念头,谢灼心头还是升起了几分隐秘的雀跃。 顾荣是信谢灼这句无心婚事的。 “我听闻谢小侯爷和乐安县主兄妹情深,亲近互信,连枝同气……” 刹那间,谢灼心中的隐秘欢愉如同被寒风骤袭,瞬间消散无踪。 目光低垂,凝视着顾荣,语气凝重而认真“顾大姑娘,你必定是遭受到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蒙蔽。” “在下与乐安县主之间唯一的牵系便是母亲,除此之外,可谓萍水相逢。” 谢灼记得顾荣对乐安的彻骨恨意。 “真的吗?”顾荣的长睫毛微微颤动,掩藏了眼中的情绪,他轻声问道“如果乐安县主倚仗小侯爷的权势,开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那么过错应该归咎于小侯爷,还是乐安县主呢?” 在上位者眼中,人命不过是小小的任性。 甚至连无伤大体的玩笑都算不得。 谢灼心中一紧,不祥的预感悄然涌动,如同暗河缓缓流淌。 “我须承担疏忽之责,接受牵连之咎。” 顾荣勾唇一笑,仰头,眸光潋滟,朱唇轻启“我亦这般想。” 在前世,谢灼为乐安县主撑起了一把伞,抵御了风雨。 然而,在伞的庇护下,乐安县主却肆意行凶作恶,那把原本素净的伞面,也沾染上了飞溅的鲜血,被玷污了。 伞,无辜吗? 不无辜的。 顾荣眼中的温情和内心的动摇彻底消散。 “你与乐安……”谢灼嘴唇翕动。 顾荣眯了眯眸子,真假难辨道“乐安县主警告我,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人不是我配肖想觊觎的。” 谢灼笑意凝结,沉声道“不瞒顾大姑娘,乐安县主曾对我下杀手。” 顾荣惊疑不定,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灼几眼“谢小侯爷真真是佛陀在世。” 依她看,不必兴师动众给佛宁寺大雄宝殿的佛像塑金身了,直接让谢灼坐上去吧。 绝对金光闪闪,亮瞎人的狗眼。 第78章 会错认救命恩人吗 “我是想告诉顾大姑娘,乐安县主十载承欢家母膝下、为家母尽孝,不论内情究竟如何,我记她一桩恩情。” 一语毕,顾荣秀眉轻蹙。 如此宠溺,直接娶了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是。 “顾大姑娘,你听在下说完。” 谢灼洞悉了顾荣的不耐和烦躁,清冽冽强调。 熹微如缎,横亘而照。 晨风似雾,轻拂衣摆。 “她欲杀我,为仇。” “恩仇相抵,我心无亏欠。” “无亏无欠,谈何依仗。” 顾荣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若是如此,谢小侯爷日后恐怕得多上些心,洞若观火爱惜羽毛,莫要做被殃及的池鱼。” “毕竟世人眼中,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兄妹一体不分彼此。” “免的被一些有眼无珠的记恨上。” 谢灼一时语塞。 顾荣也不欲咄咄逼人,话锋一转,温温柔柔道“小侯爷教我做药膳吧。” “好。” 顾荣抚了抚发簪,总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 直到京兆府的官差登门传陶氏过堂,发现汝阳伯昏迷不醒之际,顾荣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忘了给气昏过去的汝阳伯找大夫了。 果然不是重要的事情。 只是昏迷,又不是猝死。 再说了,猝死也不一定就是被他气死的,也很有可能是得知陶姨娘有孕,乐极生悲,撒手人寰。 顾荣握着长柄勺,随意拨弄着陶罐内炖煮的粥,神情之淡然,仿佛那咕嘟作响的粥泡,比起汝阳伯的安危,更能牵动她的心绪。 “谢小侯爷。” “小宁大夫。”袅袅热气翻腾而起,环绕四周,谢灼的脸庞被映得绯红一片,神色不明的纠正。 “在竹葳院,在下只是小宁大夫。”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雾,顾荣隐隐约约觉得谢灼通身的清冷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绮丽之色。 眸底的惊艳一闪而过,从善如流,声音娇娇软软“好,小宁大夫。” “京兆尹审案如此迅速,是小宁大夫怜悯弱小特意关照之故吗?” “是真相之故。”谢灼一本正经。 “小宁大夫。”顾荣将白瓷勺搁在案板上,笑意盈盈看过去,拉长声音“做好事不留名要不得。” “四方书局刊印的话本子里多的是错认救命恩人,终酿一段血泪孽缘的故事。” “要么死生不复相见,要么后来者居上蹉跎一生。” “小宁大夫淡泊名利,将这助人的功劳推掉,若他日有人以此恩情相要挟,前来寻求报答,我可是会信的。” “小宁大夫,还说是真相之故吗?” 衙门的确是相对公允之地,但公允的很有限。 人情世故、权势地位、金银财宝,轻而易举的无视真相撼动公允。 谢灼听闻那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置于火炉上,咕咚作响、翻滚不息的药粥一般。 错认救命恩人? 这得多离谱多愚蠢? “非在下一人之功,大理寺少卿周域扬言要将沈氏夫妇一案移至大理寺。” 微微一顿,抿了抿嘴,犹豫片刻“错认恩人的话本子是不是无人问津?” 看多了,容易把脑子看坏。 顾荣先是向谢灼道谢,旋即晃了晃手指,故弄玄虚“非也非也。” “畅销至极,备受追捧,上架即售罄。” 谢灼嘴角微抽,一言难尽道“只是博人一乐的消遣之物,当不得真。” “话本子乃基于现实的创作。”顾荣眼底划过一抹晦涩“不仅可能误认救命恩人,甚至可能将豺狼误认为恩人,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谢灼眉心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说这话时的顾荣,语气不再是方才的调笑戏谑,而是意味深长。 就好像顾荣亲身经历了错把豺狼当恩人,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顾大姑娘会错认吗?” 语气里是谢灼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 其实,他勉勉强强也算是顾荣的救命恩人吧。 顾荣是他的梦里人。 那顾荣的梦里人浮现的又是哪张脸? 午夜梦回可会怅然若失? 顾荣:谢邀。 她的梦里除了仇人还是仇人,醒来后除了想报仇还是想报仇。 什么风花雪月香艳旖旎,顾不上,根本顾不上。 顾荣心中悄然泛起几分逗趣“大抵是会的。” “顾大姑娘不似那等离谱愚笨之人。”谢灼脱口而出,声音急促。 顾荣道“怎么不是呢?” 谢灼听出了顾荣的打趣,偏过头去,不再看顾荣。 但到底是将顾荣的话记下,决定闲暇时好生钻研钻研影响人心智的话本子。 明媚的笑意于顾荣唇边慢慢漾开,似是觉得有些得寸进尺,不自觉屈指轻蹭鼻梁,借此遮掩压不住的嘴角。 说真话怎么就没人信了呢? 上辈子,她真的是个离谱的蠢货。 不远处,顾知皮包骨的小脸皱成一团,伸出手指戳了戳不言的手臂,童言无忌询问“不言,阿姐是不是心仪宁大夫?” “公子,小的觉得是宁大夫对大小姐有不轨之心。”不言煞有其事道。 顾知愕然,惨白的嘴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言,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阿姐在宁大夫面前,笑容从未落下过,怎么看都像是阿姐主动示好。” 不言摸着下巴,缓缓摇头“不会错。” “这是男人的直觉。” 顾知:…… 不言换了种说法,小声道“公子,大小姐是爱笑的性子吗?” “不是。” 若是爱笑,阿姐难以威慑住汝阳伯府中那些擅长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下人。 所以,阿姐示好宁大夫是真,心仪宁大夫是假。 顾知轻松了一口气,轻拍着瘦削的胸膛,轻声说道“幸好没有心仪。” 谢灼的耳力极为敏锐,他不动声色地向顾知的方向瞥了一眼。 下一瞬就听不言问出了他好奇的问题。 “公子不喜欢宁大夫吗?” 顾知老老实实道“喜欢。” “宁大夫懂医术,擅厨艺,性子温和,应是好的良婿人选,但不是阿姐的良配。” “阿姐说过,两只绵羊是无法在猛兽环伺中逃生的,除非一直困在樊笼里。” “我不想阿姐过提心吊胆任人欺凌的日子,阿姐的良配必是能让阿姐安然入眠的。” 第79章 极好极好的人 “宁大夫护不住阿姐。”顾知总结道。 谢灼睫毛轻颤,心仓促跳了下去,缓缓想着,幸亏他不只是宁如珩。 他很清楚,顾荣有多看重顾知。 若不是有顾知为牵绊,顾荣早就不管不顾掀翻汝阳伯府,潇洒自如下扬州了。 “长姐,长姐。” 凄厉哀婉肝肠寸断,像是受了万般委屈的哭求声传来,打破满院的温馨。 顾荣蹙蹙眉,循声望去,发髻上的红宝石步摇微微晃动,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透着股难以忽视的冷意。 身强体壮的仆妇把顾扶曦牢牢挡在竹葳院外。 “长姐,扶曦求你了。” 见顾荣看过来,顾扶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人畜无害的小脸上满是恐慌“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她是伯夫人又怀有身孕,不能过堂受审。”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流言蜚语堪比一根根毒针。” “求长姐看在母亲腹中有伯府血脉的份上撤回诉状吧。” “求求长姐了。” 顾扶曦不停的磕头,殷红的鲜血渗出洇湿额间素色软布。 顾荣回眸望着谢灼,微微颔首致歉“真是让小宁大夫见笑了。” 旋即推门而出,施施然朝竹葳院外走去。 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厨房那半掩的窗扉悄然闭合。 谢灼深知,他的旁观影响顾荣的发挥。 顾荣的耳朵轻轻一动,脸上的表情依旧寡淡,然而嘴角却明显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谢小侯爷当真是一个妙人。 当即决定,待她无需借势的那日,定要奉上厚重的谢礼。 她这人俗,银票越厚,心意越重。 “伏羲妹妹。” 顾荣俯身,捻着帕子挑起了顾扶曦的下颚,柔软的指腹来回揉摁着,眼神含笑,垂眸欣赏着自己那日的杰作。 “死不了人的。” 顾荣扫视了一眼仆妇们,仆妇们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下去。 顾扶曦微怔“什,什么?” “我说,即使人言如箭,陶姨娘也死不了的。” 松开顾扶曦,抬手在风里抓了把柳絮,又摊开掌心,嗓音冷的刺骨“这五年来,我声名狼藉,遭受的恶语就像是春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柳絮,哪怕我深居简出,也被风悄无声息的吹进我耳中。” “我没死,陶姨娘自然也不会死。” “京兆府对陶姨娘的传唤,既是法律之需,亦在情理之中。” “扶曦妹妹未加思索不辨是非便求情,岂非在迫使我与京兆尹及大乾律法为敌?” “还是说,扶曦妹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我了?” 顾扶曦心头一悸,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顾荣直接伸出手指抵在顾扶曦唇边,嘲弄一笑“扶曦妹妹,你莫要哇哇乱叫,安安静静听我说。” “至于怀有身孕?” “是我的吗?” “是谁的谁着急。” “长姐,婚事之议,母亲实则受沈氏二人蒙蔽,所幸未至不可挽回之境,且母亲已诚心悔过。” “长姐心向佛法,何不以慈悲为怀,宽恕母亲之过?”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为逝者积阴德,也是为生者积福。” 顾荣淡声道“替天行道也是积福。” “长姐行事如此狠辣,就不怕报应在顾知身上吗?”顾扶曦关心则乱,有些口不择言。 顾荣毫不留情地抬手给了顾扶曦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清脆。 “这张嘴不想要了,我可以命人缝起来。” “顾扶曦,你要看清形势,我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陶氏外室扶正至今未得诰命,名不正言不顺,妻不妻妾不妾,母卑子贱。” “我身为嫡姐,有权教训你这个外室子女。” 顾扶曦自知失言,泪眼婆娑,可怜兮兮道“长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拖下去!” “胁迫长姐,咒骂幼弟,藐视国法,如此行径,实难见伯府千金之气度与教养。” “送去致真院,让琴姨娘代陶氏好好教教二小姐规矩。” “学不好规矩,不得出致真院。” 琴书琴姨娘是个识趣又聪慧的,昨日伯府门外的那番公道话示好意味明显。 长春宫的人释放的善意,她接了。 仆妇干脆利落的塞了顾扶曦的嘴,简单粗暴的拖了下去。 顾荣缓了缓神色,脸上勾勒出一抹笑容,三分局促的羞赧,七分隐忍的悲伤,像极了楚楚可怜的强颜欢笑。 轻叩厨房门扉,红着眼尾,声音沉郁又无助“小宁大夫,这世上当真有报应吗?” “是我不孝不悌,忤逆不恭,杖杀下人,若是有报应的话,报应在我身上吧。” “小知要长命百岁。” 如果有报应,就请报应在汝阳伯身上。 “顾大姑娘。”谢灼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 是什么让顾荣笃定他怜惜柔弱善良的女子,一味不遗余力在他面前扮演。 “顾知小公子体弱,乃是中毒所致,而非所谓的报应,莫要被心怀叵测之人扰乱心神,徒添烦忧。” 顾荣微敛眉目。 她心念坚定的很。 乱她心者,虽远必诛。 抬眸,望着谢灼清逸俊朗的脸,娇软道“谢过小宁大夫宽慰。” “小宁大夫真真是好人。” 谢灼站在背光之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手指在长袖的掩映下轻轻摩挲,竭力抑制着嘴角的微笑。 笑容可以被抑制,但发红的耳朵却难以隐藏。 好人,勉勉强强也算是夸赞。 四舍五入,顾荣夸他了。 忍住忍住,太明显会把顾荣吓到。 他是猎物,不是猎人。 “谬赞了。” “顾大姑娘也是极好极好的人。” 顾荣暗暗撇嘴:极好极好的人? 她装的。 细数一下,她干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就知道谢灼偏爱这种柔弱又倔强,不屈又善良的小白花。 “自母亲亡故,除了相依为命的小知,小宁大夫是唯一肯定我的人。” 顾荣眼里划过黯然,声音染上了几分唏嘘和哀愁。 守在廊檐下的青棠:是她肯定的不够明显,还是她不算人? “小姐。”青棠语气幽怨。 顾荣:大意了。 目睹这一幕的谢灼,只觉心底悄然泛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是淡淡的喜悦和柔软。 第80章 再等我一年可好 谢灼的好心情整整持续了一日。 似乎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迹象。 但在得知乔老太师携嫡孙过府探望汝阳伯时,戛然而止。 他不在意乔老太师,但他在意乔吟舟。 被顾荣干干净净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的乔吟舟。 心不在焉的谢灼,切菜切到了手指。 于是,他默默地将鲜血流淌的手指伸向顾荣,理直气壮地说:“医者不自医。” 顾荣心头狐疑,面上却分毫不露,关切又着急给谢灼冲洗、止血、包扎。 难道谢灼也如裴叙卿一般忌惮乔吟舟? 还是说忠勇侯府和乔老太师府有旧怨? 上辈子也没听说过啊。 煮粥糊了锅。 添茶溢了水。 切菜切到手。 如此魂不守舍,由不得她不多想。 思及谢灼过分关注她与乔吟舟的年少婚约,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浮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谢灼对乔吟舟…… 不可能。 不论是谢灼还是乔吟舟,皆是光风霁月胸怀洒落的真君子。 谢灼是皎皎如秋月,清冷若寒霜。 乔吟舟则是君子九思,仁且正。 她荒诞不经的思绪,实际上是对谢灼与乔吟舟的一种亵渎。 顾荣的走神落在谢灼眼里,就成了神思不属。 谢灼心底冒的不再是甜水,而是陈醋。 “顾大姑娘,你弄疼在下了。” 谢灼眉眼低垂,轻嘶一声,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 顾荣猛然回神,看着系的格外紧,压着伤口渗血的结,歉疚又无措“小宁大夫,我……” “无碍的。”谢灼又不忍见顾荣这副自责愧疚的表情,轻声道“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不知大姑娘方才在想什么?” 谢灼状似无意问道。 顾荣眨眨眼,抿抿唇,犹犹豫豫“这是能说的吗?” 闻言,谢灼的心浸泡在陈醋中,整个人冒着酸味儿。 昨日他还是好人,今日就不能袒露心声。 他不服气。 “在下面前,顾大姑娘无不可言之事。” “若我说了,小宁大夫不准动怒。”顾荣尤不放心道。 “好,顾大姑娘但说无妨。” 谢灼向来清冷淡然,语气平缓到连起伏都很小。 “小宁大夫靠近些。”顾荣朝谢灼招招手。 谢灼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附耳。 “我在想,小宁大夫对乔吟舟是不是有难以启齿的心思。” 鼻尖清馥的香气同淡淡的草药的味道一同萦绕。 温热呼吸喷洒在耳侧,谢灼不禁瑟缩了下,耳朵也染上一丝薄红。 “有,有那么明显吗?” 谢灼微微后仰,心跳缓缓平复。 顾荣彻底顿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声音艰涩,“你无心亲事不近女色,真的是因为乔吟舟?” 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 “这,不行的。” 乔吟舟要清清白白成为大乾寒门学子、清流心中的明灯,要干干净净不可摧折的屹立于朝堂为民请愿。 这是乔吟舟的毕生理想。 谢灼瞧着顾荣,先是一怔,沉默了好一阵儿,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肩膀微颤,胸膛也随之起伏着,良久才意味不明道“你所说的难以启齿的心思,是我心悦于他?” “不是吗?”顾荣有些茫然。 谢灼努力克制着想要轻抚顾荣鬓边散落的发丝的冲动,嘴角微扬,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心中确有思绪,但并非你所揣度之念。” “顾荣。” 这是谢灼第一次唤顾荣的名字。 “我无心婚事不近女色,不意味着近男色。” “宁缺毋滥,得而九死不悔。” “你嫉妒乔吟舟?”顾荣试探道。 面对似乔吟舟那般干净纯粹的犹如白色山茶花,偏生又惊才绝艳的令人望尘莫及的人,不是倾佩,就是妒忌。 谢灼挑眉,似是诧异顾荣骤然的了悟。 “是嫉妒。” 顾荣蹙眉,在谢灼的手指上打了个好看的结,忧心忡忡道“其实,你根本无需嫉妒乔吟舟的。” 忧及忌妒生,忌妒益忧患。 谢灼好整以暇的看着顾荣“为何?” “你与他,各有千秋。”顾荣发自肺腑道“他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好。” 谢灼坦坦荡荡“可我就是嫉妒他。” 嫉妒顾荣对乔吟舟的用心。 顾荣:…… 她甚少跟君子打交道,竟不知君子言嫉妒也是如此坦率直白。 谢灼遥遥望向庭院里竹林旁那道青衣身影,衣摆随风而扬起,似是要与竹林融为一体。 那人身形清瘦,眉眼秀气,温文尔雅,仪容端正。 一双眸子,含笑静静的注视着他和顾荣。 乔吟舟啊。 “荣荣。” 乔吟舟颔首示意,温声唤道。 顾荣蓦然回首,不自知扬唇一笑,眸子清澈灵动。 “闻……” “乔公子。” 那句脱口而出的闻赋哥哥终是咽了下去。 五年了。 当年的少年郎,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顾荣起身,笑着介绍“这位是小宁大夫,宁如珩。” “这位是连中两元的乔闻赋。” “幸会。” 谢灼作揖道。 乔吟舟回礼“宁大夫,幸会。” 乔吟舟的眸子里不见戾气,似雨后初霁的天空。 “荣荣,可否陪我走一走。” “好。” 竹葳院的竹林很大。 谢灼目送着两人一同离去。 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心中暗道,顾荣还在钓他这条鱼,能不能专心一些! 还有乔吟舟! 婚约已废,五年未见,开口闭口荣荣! 荣荣! 他唤一声顾荣,都需三思而后行。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确实嫉妒乔吟舟。 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小宁大夫是荣荣心仪之人吗?”乔吟舟侧头垂眸看着紧张的揪着衣角的顾荣,问道。 顾荣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思绪纷乱如同她与谢灼共同熬煮的粥。 乔吟舟怎会来寻她。 “不是。”顾荣声音低如蚊蝇呢喃。 她不会心仪谢灼的。 她不愿辛辛苦苦挣扎筹谋,摆脱汝阳伯和陶氏的桎梏,再跳入更大的樊笼之中。 几十年如一日,察言观色,伏低做小,讨好长公主,侍奉谢灼,甚至还得考虑着与乐安县主化干戈为玉帛。 她是个很现实,又很自私的人。 乔吟舟的眼神亮了亮“荣荣,再等我一年可好?” 第81章 我不该是任何人生命里的锦上添花 顾荣一时愕然,抬眼就看到了乔吟舟蕴着笑的双眸,温润的侧颜。 青衫如竹,衣襟处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边。 雅致而温润。 外柔内刚,风骨自成。 这就是乔吟舟。 表里如一的乔吟舟。 顾荣默然良久,心绪纷乱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难以遏制。 “乔公子何意?” 顾荣喉咙发紧,声音异常艰涩。 乔吟舟轻声叹息,迎上顾荣那双潋滟又茫然的眸子,抬手摘去飘落在顾荣步摇上的竹叶,神情中染上了一丝浅淡的羞赧“荣荣,本欲万事俱备尘埃落定时再与你商量,可近来听闻伯府的风波,心生惶恐,故而斗胆贸然提出。” “待到明年春闱结束,我携聘礼娶你过门可好?” 顾荣心中惊讶更甚,长睫微颤,片刻之后,缓缓说道:“我们的婚约五年前便已经解除了。” “荣荣。”乔吟舟脸色刷白,故作镇定的把莲鹭花纹玉佩捧至顾荣面前,忐忑道“这五年来,我一直留着信物,日夜希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顾荣视线掠过莲鹭花纹玉佩,心不由得的一颤,抿抿唇,轻声道“乔公子,我不愿走回头路。” “当年看似是我亲自登门退了婚约,实际上呢?” 目光明亮而坚定,犹如清晨第一缕穿透夜幕的曙光,缓缓而坚定地攀升至顶峰。 既驱散了黑暗,也未留下任何自欺欺人的余地。 她不愿拖累乔吟舟是真,乔母有意解除婚约也是真。 “荣荣。” “劳烦乔公子唤我一声顾姑娘。”顾荣直直地望着乔吟舟,不闪不避。 乔吟舟神情慌乱“荣……” “母亲不会再反对了……“ 顾荣语气平淡接话“是因为乔公子与乔老太师达成了交易吗?” 那句待到明年春闱结束,携聘礼娶她过门,足够她洞悉其中内情。 “三元及第?” “对吗?” “乔公子求了老太师,以三元及第为代价换求娶我。” 乔府,乔老太师的决策,无人敢于质疑。 “还有,不反对不代表乐见其成。” 上辈子,乔吟舟的确三元及第,名扬大乾,清贵至极。 那时的她,已经是裴叙卿的妻室。 “娶我,会影响乔公子在士人间的清明,会阻碍乔公子的仕途。” “嫁乔公子,亦会让我受尽委屈,违心的贤惠仁善,以德报怨,眼睁睁看亲者痛仇者快,只因乔家的清誉不容有损。” “我明白乔公子意欲救我出火坑,然而于我而言,乔家亦是花团锦簇的险地。受再多的委屈,落在外人眼中,也会变成是我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我感念乔公子的用心,但我不愿嫁乔公子。” 顾荣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人贵有自知,不仅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应该清楚内心所向。 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什么样的委屈能受,什么样的委屈不能受。 她不愿意一生都卑躬屈膝,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乔家,家风严明清正,诗书传家,恪守圣贤之道。 乔吟舟,君子九思德才兼备,确是万里挑一的良配。 却不是她这种从地狱里爬出来,矢志报仇雪恨的人能肖想的, 心动肖想便意味着亲手斩断复仇的枝蔓,作茧自缚。 沉思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决然言道“儿时的婚约,就让它如过往云烟,飘散无踪吧。” “乔公子本应清白无瑕坦坦荡荡,成为大乾朝堂中一面凛然不可侵犯的明镜,震慑贪官污吏,庇护黎民百姓。” “我亦当顺应心之所向,而非任何人生命里的锦上添花。” “乔公子以为如何?” 乔吟舟垂眸敛眉。 荣荣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决然清醒的让他无可辩驳。 从小守着的花种,在他错失的五载,倔强绽放。 开了花,长了刺,披了盔甲。 “荣荣,可想好了?” 乔吟舟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悄然蔓延至全身。 是他太慢了,让荣荣等的时间太久了吗? 若他两年前秋闱夺魁,翌年直接参加春闱,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他不敢冒险。 祖父要的是三元及第,不是及榜题名。 荣荣浑身的尖刺,何尝不是荣荣受的苦。 乔吟舟生不出丝毫埋怨。 顾荣定定的颔首“想好了。” 乔吟舟温柔地笑了笑,紧握着那片从顾荣步摇上轻轻拂下的竹叶,轻声说道:“荣荣,你明白的,十年的相伴,我绝不会做出任何让你感到为难的事。” “这五年,你受苦了。” 蓦地,顾荣感到鼻尖一阵酸楚,急忙低下头,缓缓地眨着眼睛,将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强忍回去。 “荣荣,不嫁便不嫁。” “莫哭。” 乔吟舟似有一双能窥破人伪装的眼睛。 透过一方已经泛黄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两只正在啄食米粒的小鸡。 顾荣仰起头,轻哼一声,虚张声势“没哭。” “好,没哭。”乔吟舟顺着顾荣道。 哄人的语气像极了青棠。 紧接着,乔吟舟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玉罐。 “这是沉鱼膏。” “待你脖颈和手背上的伤口结痂后,每六个时辰涂抹一次,可以确保不会留下疤痕。” “我记得你幼时被街巷里的小野猫挠了,留了道浅浅的印子,哭晕了过去,直说自己是丑姑娘了。” 乔吟舟的声音犹如耳边轻拂过的春风,勾的顾荣尘封脑海的旧时回忆点点复苏,迅速发芽抽芽,摇曳着。 她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沉鱼膏难得,乔……” “唤我声闻赋哥哥吧。” 顾荣笑道“你已弱冠,我亦及笄,终归不同少时。” “那便唤我兄长。” “兄长。”顾荣不再扭捏推辞,从善如流。 “沉鱼膏珍稀无比,一罐难觅,历来宫里得宠的娘娘尚且不够分,兄长从何而来?” “昨日替陛下作了篇赋,讨得陛下龙颜大悦,便求来了赏赐。”乔吟舟云淡风轻说着“荣荣,不必有心理压力。” “你知道的,作赋也好,吟诗也罢,是手到擒来之事。” 顾荣垂眸。 不一样的。 所谓的赋,不出意外是洋洋洒洒的颂词。 而清流要的是不谄媚逢迎的风骨。 第82章 我在图顾荣图我 乔吟舟不由分说将沉鱼膏放在顾荣手中“一样的。” “荣荣,我想去探望下小知。” 一举一动,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 顾荣终是没有勇气问清楚当日佛宁寺禅房中的人是不是乔吟舟。 其实,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和乔吟舟之间说的清清楚楚,未留一寸旖旎缱绻。 当顾荣和乔吟舟谈笑风生地从竹林小径中走出时,谢灼感到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乔吟舟不会是后来居上了吧。 目光定格在顾荣手中的白玉罐上,一时间怔住了。 沉鱼膏。 他也给顾荣准备了沉鱼膏,只是还没想到合适的理由。 明明他已经暂住伯府了,可近水楼台未得月。 谢灼的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慌乱,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麻绳紧紧束缚。 “宁大夫。” 察觉到谢灼的敌意和不经意间弥漫开来的压迫感,乔吟舟眉心微动,瞬间了然。 这份敌意的根源在荣荣。 不过,有这样慑人气势的会是普普通通的大夫? 谢灼不闪不避,与之对视“不知乔公子有何见教。” 说话间,状似漫不经心的抬了抬胳膊,露出了手腕上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 一晃,再一晃。 乔吟舟瞳孔一缩,疑惑的看向顾荣。 顾荣眨眨眼,她也很茫然啊。 谁来告诉她,她只是去了趟竹林,谢灼的手腕上就添了串手串。 随身携带,间接佩戴? 清清冷冷如一尊玉像的谢小侯爷化身开屏的花孔雀的即视感。 对上乔吟舟疑惑的眼神,顾荣有些讷讷道“是我送给小宁大夫的谢礼。” 乔吟舟:…… 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千金难得。 这下,乔吟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宁大夫一厢情愿了,轻叹一声,打定主意,得弄清楚宁大夫的身份。 乔吟舟探望了顾知后,并没有久留,嘱咐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顾大姑娘。”谢灼斟满一杯热茶,递给顾荣,故作不经意地说道,“乔吟舟确实是位重情重义之人。多年未见,得知大姑娘受伤,他依然挂念在心,特意前来探望。” 顾荣接过茶盏,只觉谢灼语气怪异的很。 但她难得轻松雀跃,懒得去细究谢灼话中的深意。 茶水热气缭绕,氤氲着她眼底的笑意。 茶水中倒映着谢灼的身影。 “他不只是来探望的。”顾荣浅啜了口茶水,轻描淡写道。 “求娶?” 一抬眼,便看到谢灼的脸色甚是苍白。 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在此刻都隐约可见。 开屏的花孔雀再一次变为一尊清冷冷的玉像。 还是布满裂痕,一触即碎的那种。 “你们要重续少时婚约?”谢灼沉声道。 耳畔轰鸣声骤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全身,冻得谢灼几乎无法动弹。 顾荣摇摇头“小宁大夫莫不是忘了,有长公主殿下操心我的婚事。怎能前脚央求长公主殿下,后脚便私定终身?”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神情戏谑“还有,我的命不是交给了小宁大夫吗?” 谢灼被顾荣用一句话就套住了。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仅是如此吗?” 谢灼突然间想听顾荣说句真话。 顾荣托腮,眉眼弯弯“谢小侯爷想听真话?” “可真话需要用真话换。” “谢小侯爷确定要听吗?” 四目相对,顾荣的眼睛里是生机勃勃的笑容。 比他之前看到的,都要真实明媚。 是冬去春来,万物生的明媚。 这样的变化,因乔吟舟而生。 谢灼难以言表他那复杂的心情。 “听。” 顾荣微微勾唇“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 “他的路得清白规矩干干严谨。” “我的路得心之所向随心而为。” “强行同路,难免委屈。” “这个答案,谢小侯爷满意否?” “在下满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大姑娘真心与否,坚定与否。”谢灼轻声道。 顾荣将杯中茶饮尽,飒爽直接“还是那句话,我不愿走回头路。” “轮到我问谢小侯爷了。” “日后,倘若我与乐安县主只可活一,谢小侯爷可会继续保我的命?” “我问的是人前行走的谢小侯爷,而非竹葳院中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小宁大夫。” “谢小侯爷务必想好再回答。” “真话,我会当真的。” “会。” 没有勉强,没有言不由衷。 “为何?” “顾大姑娘,这是下一个问题了。”谢灼淡声提醒。 有那么一瞬间,顾荣怀疑谢灼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了。 但也只是一瞬。 即便真的是一见钟情,那也至多算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起的快也散的快。 “谢小侯爷,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 谢灼继续说道“尚缺一些食材和药材,我出府采购,并顺便前往大理寺取回一些卷宗。” 顾荣垂首敛眉。 不见得吧。 她没有错过乔吟舟临走前,看向谢灼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自然更不会错过谢灼的回应。 想聊便去聊聊吧。 有些话,从乔吟舟口中说出来会比从她口中说出更有力更可信。 “小宁大夫,早去早回。”顾荣笑靥如花。 …… 汝阳伯府外的街巷。 谢灼刚离开府邸,便被乔吟舟的书童邀请至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拾阶而上,远远便瞧见乔吟舟倚窗而坐,姿态优雅又端庄,眼角眉梢又透着温润柔和。 似竹葳院的翠竹,更似一朵白山茶。 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气质。 “请。” 乔吟舟已经斟好了茶。 “在下有一冒昧之问,还望宁大夫海涵。” “斗胆请问宁大夫当真是徐太医的弟子吗?” 谢灼垂下目光,凝视着杯中轻轻荡漾的茶水,随后抬手摘下了面具,展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容。 “谢灼。”薄唇轻启,淡声道。 乔吟舟惊愕不已,手中茶杯一颤,溅出的茶水浸湿了袖子,目光深邃地问道“谢小侯爷?” 转瞬,神色一冷,警惕不已“谢小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又在图谋什么?” 谢灼,真正的天潢贵胄。 长公主是贞隆帝一母同胞的姐姐。 十载佛寺清修,一朝下山,得尽宠信。 上京,人人尊称一句谢小侯爷。 清冷不似凡尘俗世人,却戴着面具化身小大夫洗手作羹汤。 “我在图顾荣图我。” 第83章 两小儿争宠 “我在图顾荣图我。” 谢灼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杯壁,语气坦荡又坚定。 乔吟舟怔愣须臾,凝着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全然不顾洇湿的袖子,沉声道“你在织情网,等着荣荣自投罗网?” “久闻谢小侯爷光风霁月,清淡似冷眼看世间悲欢的佛陀,怎会行如此卑劣之举?” “乔公子又是以何种立场评判本侯言行?”谢灼挑眉,似笑非笑道。 清清冷冷的人,在此刻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势和锋芒。 “乔公子与顾姑娘之间不过是一段鲜为人知无疾而终的婚约。” “前未婚夫?”谢灼神情冷厉,声音却沾染了些许玩味。 “前。” “如此干脆明了的身份,难道还不足以让乔公子认清现实吗?” “依本侯之见,一个熟读圣贤书遵循圣贤之道的前未婚夫,理应如身埋泉下一般,而不是时隔五年又骤然诈尸,吸食活人阳气。” “乔公子觉得呢?” 谢灼放下手中的茶盏,力道不轻不重。 旋即,抬眸淡扫了乔吟舟一眼,继续道“五载,乔公子当真没有余力照拂顾姑娘吗?” “当真想象不到顾姑娘面临的困境吗?” “生母亡故,己身年少,幼弟孱弱,扬州荣氏人丁稀薄,继母进门,生父不喜,她所能依凭的唯有那纸婚约。” “本侯想得到,以乔公子天纵奇才的聪慧也应心知肚明才对。” “其中或有苦衷,或有不得已的难处。可苦衷也好,难处也罢,都无法抹杀乔公子五年来对顾姑娘不闻不问的事实。” “真以为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了吗?” “乔吟舟,落子无悔。” 乔吟舟低垂下眼帘,良久,他缓缓启齿,轻声道“敢问小侯爷,又是以何种立场指责在下?” “顾姑娘命定的夫婿。”谢灼一字一顿“乔吟舟,你可听清楚了?” 一语毕,霎时陷入寂静。 洞悉谢灼声音里的志在必得,乔吟舟神色愈发晦涩复杂。 “谢小侯爷真心与否?” “在下受孝道和清名所缚,成了谢侯爷口中的前未婚夫。” “谢小侯爷出身显赫天皇贵胄,若有意迎娶荣荣为妻,所面临的挑战与在下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小侯爷究竟有何信心,能够一一翻越一重重高山?” “据在下所知,前些时日,长公主殿下办赏花宴替小侯爷相看择妻。” “乐安县主在外行事,素来以忠勇侯府的主母自居。” “除却乐安县主,还有位姓向的表姑娘。” “上京勋贵官宦之家皆知谢老夫人只待你大婚娶正妻后,便抬向蓉月为侯府贵妾,亲上加亲。” “小侯爷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的。” “谢老夫人、长公主殿下、陛下……” 谢灼泰然自若,轻抚着迦南香木嵌金珠的手串,淡然道“本侯的真心无需向乔公子证明,至于本侯有何信心能跨越重重山峦,乔公子只需拭目以待静待其变。” “今日,本侯应乔公子之邀,实为告诫乔公子慎言慎行,勿再口出妄言,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乔吟舟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丝微妙的释然情绪,然而神情没有泄露丝毫痕迹。 荣荣配得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 当年他一时退缩,复而又与祖父豪赌,五年蹉跎,自我感动罢了。 即使没有荣荣,在科考一途上,他依旧需全力以赴。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得即高歌失亦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荣荣不会走回头路,食回头草的。 正如谢小侯爷所言,前未婚夫,仅仅一个“前”字,便抹去了所有可能性。 乔吟舟敛起思绪,眸光里浸了审视和考量。 “如若荣荣心如顽石,不倾心于小侯爷呢?” “小侯爷又当如何?” “强取豪夺吗?” 谢灼摇摇头“乔公子委实多虑了。” “顾姑娘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饶是一时乖顺,也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伺机绞杀萦绕周身的危险。” “我怎敢强取豪夺。” “还望谢小侯爷能牢记今日所言。”乔吟舟定定道“否则,哪怕以卵击石,乔某也会为荣荣讨公道。” 谢灼道“也希望乔公子做一个合格的前未婚夫。” “另外,乔公子应当唤她顾姑娘。” 倏地。 乔吟舟笑了。 “若非今日得以相谈,乔某竟未曾料到,向来清冷孤傲,宛如玉石凝结寒霜的谢小侯爷,也会流露出如此鲜明的喜怒哀乐。” “本侯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又有何奇怪。”谢灼睨了乔吟舟一眼,漫不经心道。 “乔吟舟,你我闲谈,勿要让顾荣知悉。” 乔吟舟若有所思,目光扫过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福至心灵“你想自己做猎物?” 谢灼不置可否,只是淡声道“她安心。” 这世上有的人不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笃信馅饼中是砒霜是刀剑,更愿意相信点点滴滴日复一日耕耘而来的回报。 顾荣就是这样的人。 “乔公子,本侯要去采买做药膳的食材了。” 谢灼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轻轻抚平外袍上的皱褶,又恢复了那副万物不萦绕于心的模样。 乔吟舟抬手“谢小侯爷请自便。” “对了。” 指了指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宁大夫佩戴不起一粒难觅珍贵无比的迦南香木珠。” “顾大姑娘知本侯修佛,精心挑选特意送本侯的。”谢灼状似云淡风轻“本侯推辞不得……” 乔吟舟打断了谢灼扬扬得意的炫耀,温声道“如若小侯爷实在不想要,乔某可代为转告顾大姑娘。” “以免顾大姑娘无形间便强人所难。” 谢灼呼吸一滞。 乔吟舟实在不可爱。 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乔吟舟打交道。 “乔公子不佩戴,是因为不喜欢吗?” 乔吟舟答“在下乃儒家弟子。” “不修佛,不信佛。” “此手串赠予在下,有宝珠蒙尘之嫌。” “不过,赠予谢小侯爷似也是明珠暗投。” “谢小侯爷当真信佛吗?” “对了,在下有彩虹色的面人,有顾大姑娘幼时的画作。” “谢小侯爷没有,是因为不喜欢吗?” 第84章 他想英雄救美 古有两小儿辩日,今有两郎君争宠。 一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谢小侯爷。 一是有望三元及第的吟舟公子。 幼稚起来,颇有种男子至死是少年的意思。 谢灼丝毫不虚“开口曾经,闭口幼时,不提如今和以后,是因为不想提吗?” “乔吟舟,过去时就要有过去时的低调谦卑,好汉不提当年勇,梅花不提前世绣。” “吟舟公子,君子九思啊。” “告辞。” 拱拱手,欲扬长而去。 “谢小侯爷,你的脸忘拿了。”乔吟舟戏谑提醒。 谢灼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伸手拿起茶桌上的面具,故作镇定,缓缓走下台阶。 若不是此等薄如蝉翼,透气又贴合的面具价值不菲又极其难制作,他很想高贵冷艳的回一句,那是你的脸! 待他富贵了,定要做十张八张! 乔吟舟凝视着谢灼那似是仓皇逃离的背影,不禁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谢小侯爷,任重道远矣。 茶楼外。 宴寻紧握着几卷陈旧的卷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谢灼耳垂上那可疑的绯红,心中默默地思忖。 小侯爷移情别恋了? 宴寻探头,朝茶楼看了一眼又一眼,试图探清勾的他家小侯爷心神荡漾的小狐狸是谁? 若是没有女财神阔绰,他是不依的。 “你落枕了?”谢灼蹙眉,淡声询问。 宴寻收回视线,神神叨叨道“小侯爷,属下听了则趣闻。” “你还有闲暇时间听趣闻?”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名门贵公子脚踏两只船,您猜怎么样?” 谢灼微掀眼皮,无奈道“本侯是在赴乔吟舟的约,休要胡言乱语。” 宴寻恍然,低声喃喃“原来是情敌,不是小狐狸精。” “乔吟舟算哪门子情敌!”谢灼脱口而出。 一语毕,谢灼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宴寻暧昧一笑。 旋即正色道:“小侯爷,这是新发现的关于愍郡王谋逆逼宫案中受牵连之人的卷宗。” 谢灼颔首“辛苦了。” 宴寻道“属下的份内之事,接下来小侯爷更辛苦。” “何意?”谢灼不解。 “今日一早,老夫人便将表姑娘接回侯府小住。” 说是小住,实则长住。 宴寻大抵能猜出老夫人的打的算盘。 等不及了,想耍些小手段将表姑娘送给小侯爷暖床,趁机给表姑娘求个名分。 毕竟,表姑娘马上二九年华,没有再年复一年任性蹉跎的资格了。 闻言,谢灼眉头越皱越紧,眉宇间尽是不悦。 他从没给过向蓉月任何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承诺,可偏偏向蓉月好似听不懂人话一般,只梨花带雨哭着,娇娇弱弱惹人厌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次次拒绝无果后,他索性不再见向蓉月。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罢了,理由不重要。” 宴寻愕然“难道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小侯爷,您的清白还要不要了?” 谢灼眸里划过一道暗光,清冷的脸上染了冷厉“听之任之?” “一次次顾忌,无异于纵风止燎。” “宴寻,本侯给向家姑娘留的体面还不够吗?” “够!”宴寻不假思索。 谢灼轻飘飘道“那便不留了。” “有些人把这份礼貌当纵容,她不要体面,那就索性别体面了。” 宴寻眼睛亮了亮“小侯爷打算如何做,属下能帮上什么忙,小侯爷尽管吩咐。” “出家!”谢灼一字一顿。 宴寻:…… “本侯在佛寺中静修十年,佛法深邃无垠,六根已断得彻底,确实对男女情爱不再挂怀。” “屡遭逼迫,痛苦难忍,一心想要真诚地领悟佛法,皈依佛门。” “宴寻,这套说辞如何?” 谢灼挑眉,清凌凌道。 他得陆陆续续为迎娶顾荣铺路。 铺一条花团锦簇,满是祝福和期盼的路。 若想与顾荣修成正果,绝不能由着祖母、母亲居高临下的挑剔指摘,觉得是顾荣高攀。 顾荣应该以救世主的姿态下嫁于她,抬头挺胸底气十足。 宴寻默默竖起大拇指“甚妙。” 顿了一瞬,压低声音,继续道“陛下怕是会动怒。” 谢灼眉眼微垂,幽幽道“我只是无心婚事,又不是不忠陛下。” “这几年,向家仗着向蓉月一副非我不嫁情深不悔的模样和祖母固执的偏宠,结交了无数人脉,得了数不清的好处,俨然忠勇侯府岳家的做派。”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的怒火自然也会精准到位。” “等本侯明日傍晚离开伯府归家后,顺势闹上一闹,前往佛宁寺剃度出家。” 清白不可失。 宴寻:他除了说小侯爷英明,还能说什么。 …… 春风轻拂着衣襟,街头人潮涌动。 裴叙卿撑着张桌子,支了个小摊,竖了个招幌,招幌上书代写家书。 身上仍旧是那件已经洗得褪色的青衫,却失去了在佛宁寺时的那份整洁与挺括,此刻它皱巴巴的,布满了墨迹与油污的痕迹。 他的脸庞虽依旧清秀,但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眼眶下挂着青黑的阴影,下巴上则是杂乱无章的小胡茬,整个人显得极为狼狈不堪。 自从被佛宁寺驱赶下山,他本想凭借举人的身份去一些员外家中谋一份客卿的差事以维持生计。 但,他的卑贱出身和疑似在佛寺行龌龊之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甚至有好事者贴出了他的画像。 同窗以他为耻,称他败类。 永宁侯府的纨绔公子带着帮打手对他拳打脚踢,警告他不准打着侯府的名义行事,否则打断他的手脚。 就连年少时授业解惑的恩师,也与他断绝关系。 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在城北贫民窟的破庙里,勉勉强强是一处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身无分文,难以果腹,便挪出破庙里废弃的香案,摆在街口,以替不识字的百姓写家书,赚取些铜板为生。 风似乎急了些,吹的招幌飒飒作响。 裴叙卿轻轻揉着眉心,闻着廉价墨汁的气味,目光落在那件破旧且边缘磨损、起毛的衣袖上,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感觉——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那该是什么样呢? 裴叙卿想起了穠艳独绝,又犀利果决浑身是刺的顾荣。 如果不是顾荣,他的处境也不会如此凄惨。 不过,想起顾荣的处境也岌岌可危,裴叙卿心情顿时舒坦了。 先是龙阳之好的未婚夫。 又是被未婚夫的爹娘被逼自戕。 裴叙卿想,他是不是可以英雄救美了? 第85章 结成异姓兄妹吧 掉入深渊,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便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楚凄凉。 他愿不计前嫌求娶坏了清名的顾荣,做顾荣的救命稻草。 自此,顾荣全心全意不遗余力扶持他成为人上人。 奴仆成群,锦衣玉食,无任何后顾之忧。 顾荣用金银玉石古玩字画铺平他青云路上的每一级石阶。 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 思及此,裴叙卿心潮澎拜。 “裴书生,来生意了。” 在香案前投下一片阴影,一只布满老茧和旧疤的手轻抚着桌沿,浓郁的夜香扑面而来,另一只手的指尖捻着两枚乌黑的铜板。 裴叙卿抬眸,凝视着一身破烂肮脏短打,沾满不知名污渍的老翁,嫌恶鄙夷的同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历尽艰辛饱尝冷暖,忍受无数轻蔑与苦难,考取功名,不是为了在底层挣扎,为两枚铜钱折腰的。 裴叙卿屏住呼吸,淡声道“老伯,裴某不做替人代写家书的生意了。” 说话间,干脆利落的收拾起香案上的笔墨纸砚。 至于招幌和香案,被他弃在了街角。 一心只想着要用这些时日的积蓄置办身干净的长衫,再去客栈定间房沐浴一番,拾掇的清清爽爽,再设法约见顾荣。 对于裴叙卿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顾荣一无所知。 即使知悉,顾荣至多会赏一句长得挺丑,想的倒是挺美。 汝阳伯府。 竹葳院。 “在下眼拙,今日才知顾大姑娘蕙质兰心多才多艺,能巧手捏制出彩虹般绚烂的面人。”谢灼斜倚在圈椅上,轻轻翻越着着卷卷宗,并未抬眸,声音低沉清润,如金石之声,却透着丝丝诡异。 顾荣眉心一跳,下意识的觑了谢灼一眼。 恰巧对上谢灼辨不出喜怒的脸,心里那种奇怪又无语的感觉更重了。 不是! 谢灼和乔吟舟碰面,一个是她费心钓的鱼,一个是十载婚约的前未婚夫,聚在一起,难道不应该互通有无她这些年受的委屈,然后恍然惊觉,她可真是个令人心疼的小可怜。 怎么可以聊到五颜六色的面人儿上? “小宁大夫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顾荣义愤填膺,理直气壮“我生来手拙,怎么可能擅捏面人儿。” 谢灼挑挑眉,抬眸“吟舟亲口所言。” 二人四目相对,顾荣只觉脑子里火花四溅,宛若晴空霹雳,一时间脑子里都有些空白。 谢灼就这么水灵灵承认与乔吟舟私下秘密相见? 她还以为谢灼会瞒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能传入她的耳中。 乔吟舟:谢小侯爷确实警告过他要保守秘密! 谢灼:明明只需保密情网中的猎人猎物攻守态势! 顾荣抿抿唇,故作狐疑道“以前未曾听闻小宁大夫与乔公子有交情。” “一见如故。”谢灼一本正经。 何止一见如故。 乔吟舟祖宗十八代,他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他不允许顾荣亲手编织的情网中,还有其他鱼儿紧紧咬住网不放。 顾荣暗暗撇嘴。 胡言乱语。 乔吟舟是真正的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以身作则,不屑说谎。 心中这般思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变了滋味。 “真的吗?”顾荣面露惊讶,感慨地说“实在难以置信,君子九思的吟舟公子竟然也会撒谎。” “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语气里半是惋惜,半是唏嘘。 谢灼蓦地有些不自在。 莫不是他曲解了乔吟舟的意思? “不瞒小宁大夫,我确实不擅捏面人儿。” “幼时倒是有段时日喜欢将厨房婆子捏的面人儿涂抹的花花绿绿,毫无章法无甚美感,委实算不得彩虹般绚烂。” “当不起小宁大夫和吟舟公子的谬赞。” 闻言,谢灼的脸腾的冒起热气。 乔吟舟的确并未亲口说面人儿是顾荣亲手所捏。 不过,愚公都能移山,乔吟舟背口黑锅怎么了? 君子不应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更不可进行诽谤污蔑。 但,情敌能是一般人吗? 如此一想,谢灼又理直气壮起来。 “顾大姑娘能为在下捏面人儿以作谢礼吗?”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这还是那个连收谢礼都要连连推辞,甚至还要找寻冠冕堂皇借口的谢小侯爷吗? 主动索要,说明有所进步。 但,强人所难是不是不太好。 顾荣硬着头皮“我试试吧。” 于是,在谢灼给顾知炖煮药膳时,顾荣冷着脸如临大敌的和起了面。 搞不懂,在厨房婆子手中分外乖巧听话的面团,怎么到了她手里后,便生了反骨。 这一刻,顾荣真想掏出一叠银票甩谢灼脸上,来一句“拿去吧,这都是本大小姐的银票,莫说一两个面人儿了,就是买下两间作坊也绰绰有余。” 心里吐槽碎碎念,神情也逐渐染上了怨念。 最后,捏了尊四不像的小佛陀,晾在窗下的案板上。 大肚子肥耳朵圆脸颊。 最起码特征够鲜明。 认不出来不是她的错,是谢灼老眼昏花。 谢灼余光时刻关注着顾荣,见此情形不禁笑了笑。 谢灼将药膳盛出,递给青棠,随后捻起一团面,不一会儿,一只机灵而俏皮的小狐狸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刺猬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案板之上。 顾荣瞠目结舌。 谢灼这是干一行,行一行? “少时在佛寺清修,跟着寺里的小沙弥在后山捏过泥人。”谢灼轻声解释。 顾荣由衷道“小宁大夫实乃吾辈楷模,天下男子典范。” 眉目如画又位高权重简在帝心。 洁身自好又心灵手巧厨艺娴熟。 简单来说就是家世高长得俊品性好技能多! 眸光流转,顾荣心中有了主意。 “也不知哪家千金能有好运气嫁给小宁大夫。” 谢灼偷偷地瞥了顾荣一眼,薄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却听顾荣兴致勃勃地说:“我当然不敢奢望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过妻室不成,可以歃血结义。” “结成异姓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宁大夫,意下如何?” “我很诚心的。” “结义后,我的金银财宝就是你的金银财宝。” 当然,谢灼的权势亦非为她所用。 “若小宁大夫质疑,我愿对天起誓。” “如违誓,顾家满门不得好死!” 若真报应不爽,尽管报应到顾家人身上去。 关她和小知什么事。 仇怨尽消后,她和小知是扬州荣氏! 第86章 愿聘娶小姐为妻 顾荣竖起手指,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亮光,郑重立誓。 看其雀跃的模样,不像是在发毒誓,更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之中。 细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微风拂过水面。 闪烁着光芒的眼眸一眨一眨,让人心生怜爱,心绪瞬间变得柔软无比。 但不包括谢灼。 谢灼的心梗的很。 胸口积聚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浊气,不上不下。 他甘愿入局,成为顾荣的伞,顾荣的刀。 他奢想有朝一日,能与顾荣在情网中风花雪月。 顾荣在绞尽脑汁跟他结义! “不好吗?” “小宁大夫。” 谢灼久久未发一言,顾荣轻咬下唇,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求,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是我失了分寸,忽略了尊卑之别,给小宁大夫带来了困扰。” 谢灼有苦难言。 眼看着顾眼尾泛红,谢灼斟酌须臾,忙道“并非在下嫌弃顾大姑娘,更无关尊卑轻重。” “实乃高僧所言,我此生缘浅亲疏,兄弟稀少,故不可轻率结义,以免危及大姑娘之安危。” 顾荣心下失笑。 也是难为谢灼了,电光火石间想出勉强能够让人接受的理由。 “原是如此。”顾荣善解人意道。 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小宁大夫在弱冠之年尚未娶妻,原来背后有这样的苦衷。” 谢灼一时间没太听明白。 反应过来后,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顾大姑娘,在下不克妻!” 顾荣抬手,轻遮红唇,轻声细语,吐出句“亲缘单薄。” 谢灼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可再解释下去,他又担心顾荣来一句命硬不怕克。 因此,谢灼只希望能够迅速结束这个莫名其妙开始的讨论。 仿佛顾荣神来之笔,莫名其妙便拐至此。 “拒绝顾大姑娘结拜为盟,终究是在下之失,在下愿意接受大姑娘一个请求作为补偿。” “什么要求也可以吗?”顾荣歪着脑袋问道。 “不结义。”谢灼不假思索。 顾荣敛眉,幽幽道“可惜了。” 旋即,作沉思状,缓缓道“我想借小宁大夫在陛下面前的体面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这才是她乱七八糟扯一堆的本质所求。 曲明湖春秋阁的谷雨雅集已过去多日,她答应玉泉娘子的事情不宜拖延太久。 羊斟残羹,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玉泉娘子虽是花船妓子,但也有自己的人脉和能量。 若是让玉泉娘子觉得她有意相欺,恐生波折。 谢灼心下疑惑“何人?” “一个舞象之年的花房小太监,名唤小泉子。” “如若放他离宫棘手的话,便恳请小宁大夫想法子安排他出宫见一面即可。”顾荣温声道。 谢灼微微凝眉“故人?” 舞象之年的花房小太监。 “故人的弟弟。”顾荣坦白“多年前走失,寻了许久,方有了线索。” “那故人于我有恩,我便想以此偿还。” “好。”谢灼应下。 顾荣到底有多少个有恩情的好故人! 顾荣笑靥如花“谢过小侯爷。” “打点所需的花销,我可三倍奉上。” “顾大姑娘言重了,讨一个花房小太监,无需打点。”谢灼摆摆手“若顾大姑娘心觉亏欠的话,便再捏一个面人儿赠予在下吧。” 顾荣:她更想甩银票。 能用银票解决的问题,为何要劳心劳力。 但谢灼的要求,她没脸拒绝。 顾荣揉着面团,随口道“小宁大夫为何捏了小狐狸和小刺猬。” “像你。”谢灼脱口而出。 顾荣手一顿,颇有些不可置信。 她在谢灼面前所展现的形象,分明是那在风雨中既柔弱又坚韧的白莲花。 怎么就是小狐狸和小刺猬了! “小宁大夫开心就好。”顾荣干巴巴道。 “小姐,小姐,来了。” “来了。” 青棠轻快地小跑,呼吸中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 顾荣眼睛一亮“何人来了?” 顾扶景吗? 考虑到顾扶景的高洁与傲骨,他回到府邸后,无疑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谢灼和乔吟舟浪费的机会,她得捡回来。 届时,让谢灼好生瞧瞧什么是史上窝囊受气包。 身为嫡长女,被外室子指着鼻子辱骂。 不如,她去投个河? 趁机坏了顾扶景的名声。 尽管她声名狼藉,也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是顾扶景的嫡长姐! 顾荣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大干一场。 青棠附在顾荣,小声道“是那日佛宁寺的狗东西。” “他在角门外托婆子带话,要求见小姐一面。” 一语毕。 顾荣脸上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雪山倾颓前的冷厉肃杀。 裴叙卿! 裴叙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想着自救翻身,竟想着往她面前凑。 难不成以为她退了婚又自戕,就会沦落到需要阴沟里的臭虫来拯救的地步吗? 不,确切的说,裴叙卿不是不想翻身。 是再一次试图把她变成翻身的踏板。 真是好胆! 谢灼耳朵微动,眉心紧蹙。 他耳力好的过分,隐隐约约听清楚了青棠的低语。 裴叙卿? 不是已经师恩断绝,同窗反目,与乞丐抢破庙了吗? 此时来汝阳伯府所为何事? 下一瞬,谢灼面沉如水。 顾荣能想到的,谢灼自然也能想到。 裴叙卿明明是个举子,还是名列前茅的举子,怎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科举是过滤不了人渣的 谢灼抬眸,不着痕迹看向顾荣。 顾荣长呼一口气,耐着性子将掌心捏了一半的面人儿捏好,小心翼翼的摆在案板上,汹涌的情绪已然收拾妥当。 “不见。” “告诉守角门的婆子,汝阳伯府不欢迎贼人登门,再有下次,扭送到京兆府。” 青棠应声而去。 谢灼抿抿唇,沉声道“既是贼人,何须下次,直接捆了。” “疑似贼人。”顾荣解释道。 删删减减再挑挑选选佛宁寺发生之事讲给谢灼。 青棠去也匆匆。 回来的更匆匆。 指尖还悬着几滴血珠,神情难看的紧。 “小姐,他说倾慕小姐之心未改,愿聘娶小姐为妻子。” 第87章 就让侯府清理门户 顾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莫不是月老的寿诞,否则怎么解释扎堆儿求亲。 “你受伤了?”顾荣关切地指了指青棠的手指,凝眉问道。 青棠摇摇头,语气染上了自责,轻声道“奴婢没忍住脾气,一时冲动,掌掴了裴叙卿。” “会不会给小姐惹麻烦?” 闻言,顾荣松了口气“掌掴算什么麻烦?” “旧怨在前旧恨未消,竟还敢上门求亲,其心可诛,无异于泼皮寻衅骚扰。” 谢灼猛然启齿,声音冷厉,宛如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比漫天飞舞的雪花更让人心生寒意,颤抖不已。 顾荣微微侧头,目光轻轻掠过谢灼,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以前只知谢小侯爷是玉做的人,清冷淡漠又通透。 而今,清正愈减,冷意日增。 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肃杀,让她有些怀疑谢灼真真是怜悯弱小的君子吗? “小宁大夫可有妙计?”顾荣弱弱试探。 她以自身为诱饵,将谢灼选为猎物,一方面是因为乐安县主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灼所享有的光明磊落、清风明月般的美名。 万不能玩脱啊。 “皇镜司。”谢灼薄唇轻启,清冽冽道。 顾荣心下一凛,疑窦更盛。 皇镜司,贞隆帝登基之初创立,不受六部辖制,直属贞隆帝,气焰日炙。 帝待之以腹心之任,掌刺探监察,官情民事皆在刺探之列,察事之卒,布满京城,不少人闻之色变。 “如此小事,何须劳驾皇镜司。” 她委实不愿与皇镜司打交道。 “小宁大夫,虽然我并不特别看重名声,但作为一个人,终究无法完全忽视流言蜚语。皇镜司的威名远扬,一个深居闺阁的女子,终究不宜与皇镜司有所牵连。” 谢灼的视线垂在顾荣面颊,似是想审视清顾荣真实的想法。 “皇镜司出手,可一劳永逸。” “不过正如顾大姑娘所言,有碍闺誉,是在下思虑不周。” “但……” “小宁大夫。”顾荣温声细语打断了谢灼。 她深知谢灼未尽之言。 以谢灼的身份权势,多的是法子让消息烂在皇镜司,绝不可能有半点风声走漏。 可皇镜子司是陛下的,只有陛下想不想知道,没有陛下能不能知道。 若她利用谢灼之事闹到陛下面前,难以收场。 顾荣敛起纷乱的思绪,不动声色继续道“依我之见,不如卖永宁侯府面子,将裴叙卿胡作非为的消息递过去。” “即使永宁侯不认娼女之子,但血缘根深蒂固,不是想否认就能否认的。” “一旦裴叙卿犯下滔天大错,永宁侯府亦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永宁侯府清理门户,总好过你我出手。” 谢灼未置可否,脸上的表情稍显柔和。 顾荣朝青棠投去了一瞥。 青棠颔首,转身离去。 汝阳伯府。 角门。 裴叙卿一袭白色长袍,干净平整,特意特意挑选了只半旧不新的素银簪束起头发,脊背挺的笔直,寡淡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灼热光芒,下巴上的小胡茬刮的干干净净。 乍一看,真真有了几分威武不能屈的清贫书生模样。 左脸颊上的鲜红掌印,又为其添了破碎感。 但,不自知微微前倾的身体,伸长的脖子,泄露了他心底的急切。 顾荣走投无路,他不计前嫌雪中送炭,顾荣没理由拒绝他。 他与顾荣,一个娼妓之子,一个天煞孤星。 般配的很。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青棠带着一众身强力壮的仆妇气势汹汹而来。 大手一挥“捆了!” 裴叙卿一惊,急忙说道:“你是否将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顾大小姐?” 青棠叉腰,啐了裴叙卿一口。 唧唧歪歪一大堆,听的人作呕。 仆妇们手脚麻利的捆好裴叙卿,顺带很有眼色的用汗巾塞了口,将裴叙卿抬上了停在树下的简陋小马车上。 车轮滚滚,嘎吱嘎吱向前 裴叙卿目眦欲裂,怒瞪着青棠。 青棠反手便是一巴掌,打的裴叙卿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青棠天生巨力,她的一巴掌,堪比小锤落下。 马车穿过街巷,停在永宁侯府的偏门, 青棠心知出门在外,她代表着小姐的颜面,绝不能让人轻视了去。于是整理了下发髻,抚平衣裙上的褶子,方缓缓走下马车。 仆妇上前轻叩门扉“奉汝阳伯府大姑娘之命前来求见侯夫人。” 守门的婆子,匆匆前去报信。 不多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出现在偏门。 神情倨傲,姿态神气,上下打量着青棠一行人。 见青棠身着霓裳阁的釉里红,织金暗纹长褙子上绣荷花,下裙青绿绣锦鲤芦苇。 发髻上插着翡翠白玉铃兰簪,耳戴和田玉蝴蝶珍珠环。 清新雅致又不失贵气。 眼底的轻视散去了些。 “你便是汝阳伯府的顾大姑娘?” 青棠不卑不亢“大姑娘照料小公子,分身乏术。” 老嬷嬷蹙眉“那你是何人。” 青棠道“大姑娘的贴身侍婢,青棠。” 老嬷嬷的面色再次变得阴沉,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不屑:“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请求面见夫人?” “汝阳伯府当真是不知所谓!” 青棠斜睨了身边的仆妇一眼,仆妇随即走到马车旁,粗鲁地将裴叙卿拖拽下来。 “嬷嬷不妨瞧瞧此人是谁,再决定是否引我去见侯夫人。” 青棠毫不留情地朝裴叙卿的腿窝猛踹了一脚。 一声脆响,裴叙卿跪在地上。 “那个孽种?”老嬷嬷失声惊呼“这是何意?” 青棠敛眉“裴公子闯了祸事。” 老嬷嬷伸出胳膊,横亘在门前,厉声宣称“这孽种闯下的祸事,侯府概不负责。” “我家姑娘说侯府是体面人家,侯夫人年少时更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细细算起来,打折骨头连着筋,因而不愿将事情闹到皇镜司,想私下解决,全了侯府颜面,这才遣我前来。”青棠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情,必须得面禀侯夫人。” “嬷嬷一再阻挠拖延,若因此损害了侯府的声誉,侯夫人事后追究责任,嬷嬷能否独自承担这一过错?” 老嬷嬷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煞是好看。 片刻后,咬牙道“这边请。” “不过,这孽种不得踏入侯府。” “全依嬷嬷。”青棠一改方才的强硬,温声道。 见状,老嬷嬷心情复杂。 半是恼恨,半是泛酸。 汝阳伯府大小姐身边的侍婢,一身行头堪比侯府的姑娘。 这么阔绰。 给这么多的吗? 第88章 入局撕咬 折兰院。 “奴婢青棠拜见侯夫人。” 青棠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侯夫人上下打量了青棠几眼,轻笑“荣氏的女儿对下人倒是大方。” 一套釉里红,至少值五十两。 寻常大家闺秀都不见得穿的上。 “小姐仁慈。”青棠低眉顺眼。 侯夫人不欲与丫鬟多寒暄,直接道“执意见本夫人何事?” 青棠轻声回答道“回禀侯夫人,大约半个时辰前,裴叙卿突然来到伯府门前,声称要迎娶大姑娘。” “大姑娘差遣奴婢前来探问,此番举动,究竟是裴叙卿一人的轻率妄为,还是永宁侯府蓄意对大姑娘进行侮辱,进而冒犯长公主殿下。” 永宁侯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个娼妓之子,大言不惭聘娶汝阳伯府的嫡长女? 那个野种,到底在发什么疯。 “此事与长公主殿下有何关联?”永宁侯夫人略显不安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百福手镯。 青棠柔声解释“我家姑娘的婚事由长公主殿下做主,不得与人私定终身。” 随着话语的落下,永宁侯夫人脸上的平静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她的指甲轻轻划过百福手镯上镶嵌的碧玉珠,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侯夫人。”青棠继续道“倘若传至长公主殿下耳中,殿下恼恨我家姑娘也就罢了,但若因此牵连侯府,那该如何是好?” “我家姑娘不愿声张,便没有惊动官府。” 永宁侯夫人轻呼出一口气“此事,永宁侯府全然不知。” “荣氏的女儿倒是好福气。” 青棠笑了笑,恭敬道“大姑娘也是这般说的” “侯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宁侯夫人似笑非笑的睨了青棠一眼“不当讲,你便不讲了吗?” “说吧。” 青棠道“奴婢先谢过侯夫人宽容。” “即便裴叙卿的名字未载入侯府族谱,外人亦会将他所闯的祸事归咎于侯府。” “长年累月放任其变本加厉胡作非为,怕是会闯出滔天大祸,拖累侯府。” “奴婢冒犯了。” 永宁侯夫人若有所思,心念转动,却始终拿不出主意。 于她而言,裴叙卿的存在,是背叛、是耻辱。 大婚前夜,她满怀期待,忐忑又娇羞,辗转一夜难眠。 天未亮,便开始上妆打扮。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美梦在十个月后化为泡影,变成了一场笑话。 万春楼的花魁娘子青芜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跪在永宁侯府外求名分。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寤寐思服时,她的未婚夫在万春楼颠鸾倒凤极尽快活。 她肝肠寸断,哀痛欲绝,当场小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越想,永宁侯夫人的神情越难看阴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侯府定会给汝阳伯府的大姑娘一个交代。” 可以不在意荣氏的女儿,但不能不在意长公主。 青棠福了福身,规规矩矩离开。 夫人,不如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青棠进入的老嬷嬷,语气阴狠而果决地说道。 永宁侯夫人有一瞬间的心动。 可也只是一瞬。 瞬息后,缓缓摇头“不值得脏了手。” “这些时日,那孽种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上京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他和侯府的动向。” “他死不死不打紧,不能连累侯府的爵位。” “去告诉侯爷,本夫人允许裴叙卿认祖归宗了。” 放她眼皮子底下,多的是阴私的法子招呼裴叙卿,省的裴叙卿在外兴风作乱四处树敌。 “孽种认祖归宗岂不是会占了大少爷的长子身份。”老嬷嬷有些不情愿。 永宁侯夫人轻掀眼皮“王嬷嬷,你看,你又短视了。” “裴叙卿是人尽皆知的娼妓之子,又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占了庶长子的身份,又何妨?” “余时是本夫人的独子,本夫人怎可能不替他筹谋。” “去吧。” “汝阳伯府的大小姐还在等本夫人的交代呢。” 喊打喊杀,是最不入流的手段。 她要让裴叙卿有苦说不出。 “还有,告诉兄长,本夫人怜惜青芜久埋地底,想施恩让她见见天光,赏赏百花烂漫的春日盛景。” “本夫人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水,青芜凭什么入土为安。” “让兄长做的隐秘些。” “是。”王嬷嬷应下。 …… 汝阳伯府。 竹葳院。 “小姐,永宁侯夫人会给您什么样的交代?”青棠好奇道。 顾荣蘸着花花绿绿的颜料涂抹的面人,漫不经心道“大概是让裴叙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永宁侯夫人对裴叙卿的仇恨同样深如渊海。 母债子还,天理昭彰。 青棠尤不放心“若是永宁侯鬼迷心窍护着呢?” “外头人都说永宁侯府的世子裴余时裴公子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胸无大志,日日吃喝玩乐,扛不起永宁侯府的门楣,早晚要将家业败光。” “裴叙卿好歹是个举子,明年春闱下场,指不定还能考中进士。” 顾荣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语重心长的替青棠解惑“勋爵子弟吃喝玩乐纵情享乐,是要命的大事吗?” “既没有贪赃枉法,没有卖官鬻爵,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谋朝篡位,只是荒唐了些,算什么大错呢?” “裴余时活着,就永远是永宁侯府的世子。” “永宁侯没胆子也没理由上奏另立世子的。” “更莫说,裴余时的外祖是礼部尚书,舅舅是国子监祭酒。” “昔日的荒谬行径,永宁侯原本就不占理,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因顾忌侯夫人,而任由裴叙卿自生自灭。” “青棠,或许宫城里的那位巴不得勋爵子弟不成器呢。” “圣心如渊,天威难测。” “好了,等着侯夫人的好消息便是。” 青棠抿抿唇,搓搓手“小姐,奴婢似乎打落了裴叙卿几颗牙齿。” 那一巴掌落下时,她隐约听见了咯吱声。 “青棠威武!”顾荣竖起了大拇指“放心吧,侯夫人宽宏大量,不会计较的。” 裴叙卿:不是似乎,是真的。 当塞口的汗巾被拔出,他便吐出了三颗沾血的牙齿。 第89章 资情敌 是夜。 月光皎洁,清风徐来,树影摇曳生姿。 乔老太师府。 烛火摇曳。 一道手捧书卷、埋首苦读的身影映照在窗棂上。 “咚咚。” 窗牖外传来两声脆响。 乔吟舟起身,支起窗牖,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玄衣手捧木匣的宴寻。 隔着半开的窗牖,四目相对。 “月明星稀夜,杀人灭口时?” 乔吟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困意,听起来略显沙哑。 宴寻面不改色“乔公子说笑了。” 轻旋木匣上的锁扣,露出两个色彩鲜艳的面人儿。 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小侯爷说,你没有的,他有。” “你有的,他也会有。” “新的记忆可以覆盖旧的记忆。” 乔吟舟有片刻怔愣,目光飘向木架上摆放整齐的花花绿绿的面人儿。 面人儿早已开裂,颇有些面目全非的意思。 宴寻顺着乔吟舟的视线望去,清楚的看到了一排排面人儿,再垂首看看木匣,顿时替自家小侯爷尴尬住了。 嗯,他有替人尴尬的毛病。 与一排排相比,木匣里的两个显得孤零零的。 小侯爷真的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自取其辱吗? 乔吟舟收敛了目光,整理好心中酸涩而复杂的情感,语气温和而清晰地问道“名扬上京的谢小侯爷,难道真的如此幼稚吗?” 语气不似讥讽,更似打趣。 宴寻阖上木匣道“小侯爷说,这不叫幼稚,这叫炫耀。” “还有个更贴地气的词,叫吃味。”乔吟舟不慌不忙。 稍稍顿了顿,意有所指,继续道“谢小侯爷身兼数职,离顾大姑娘过于亲近,不见得是件好事。” “还望宴统领代为转告。” 一句宴统领,宴寻闻之色变。 轻勾唇角,幽幽道“没想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乔公子也是见多识广的。” 乔吟舟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意外得知。” “谢小侯爷所携之风雨,不该落在荣……” “不该落在顾大姑娘身上。” 宴寻呼吸一滞。 兴冲冲来。 蔫巴巴去。 窗牖外,又变得空荡荡。 乔吟舟静立木架下,说不出的萧索和遗憾。 若是当年再坚定、再果敢些,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五年前,到底不如今朝成熟稳重。 抬手,指尖缓缓拂过一个个面人儿,眼角似悬着一滴晶莹。 另一厢,宴寻心事重重揣着木匣回汝阳伯府竹葳院向谢灼复命。 谢灼执笔梳理着愍郡公谋逆案中所有受牵连家族的幸存之人的谊契、联系。 “乔吟舟怎么说?” 谢灼抬眸,饶有兴趣道。 稀奇古怪的胜负欲在作祟。 宴寻抿抿唇,有些不忍打击小侯爷的积极性。 小心翼翼试探道“小侯爷可知乔公子有多少五颜六色的小面人儿?” “很多?”谢灼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接过木匣子,凝眉询问。 宴寻幽幽道“其实也没有很多。” 谢灼尚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宴寻继续道“也就勉勉强强摆了两层吧。” 所以,小侯爷是怎么敢派他去炫耀的! “你没跟他说本侯的面人儿是顾姑娘亲手和面,亲手捏的?”谢灼坚守着最后的倔强和尊严。 宴寻:…… 他被乔吟舟的话震住了,便忘记了小侯爷的嘱咐。 “小侯爷,属下能解释的。” “乔公子说您身兼数职,离顾大姑娘过于亲近,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谢灼敛眉,喜怒不明。 “历经三朝的乔老太师不可小觑。” 旋即话锋一转“一句身兼数职,就让你方寸大乱?” “属下知错。”宴寻垂首拱手。 谢灼神情清泠泠的,摩挲着手腕上的串珠,须臾方道“皇镜司三处传来消息,自开春以来,二皇子屡次三番制造机会,邂逅乔老太师的外孙女儿叶楠乔似有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之意。” “小侯爷,二皇子与肃国公府的嫡次女宋二姑娘的婚约,乃陛下金口玉言赐婚,板上钉钉,不可更改。”宴寻眉头微皱,心念急转,分析着。 “乔老太师品性高洁,曾以蝉自喻,其诗云:“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诗被乔老太师镌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府邸门外。” “他那清高傲骨,为长女挑选的夫婿亦是出自风骨傲然、孤芳自赏的清流世家——叶家。他怎会容忍外孙女成为二皇子的侧妃呢?” “二皇子这步棋,怕是落错子了。” 谢灼沉吟片刻,缓缓道“乔府人丁稀少,乔老太师的女儿下嫁后又仅得一女,如若叶楠乔一哭二闹三上吊,难不成乔老太师还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外孙女儿郁郁寡欢寻死觅活?” “一旦二皇子迎娶叶楠乔为侧妃,某些事情即便乔老太师并未直接介入,但在外人看来,乔家、叶家与二皇子之间已经形成了不可分割的荣辱共同体。” “安排皇镜司三处的指挥使去趟乔府,提点提点乔老太师,既做纯臣,那便从一而终,以免晚节不保。” 宴寻心惊肉跳,小声喃喃“难道,陛下意不在二皇子?” 谢灼沉默,没有言语。 宴寻心领神会“小侯爷为何要这般照拂乔家?” 谢灼轻声道“冠冕唐皇的理由是,乔老太师一生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理应得善终。乔吟舟天纵之姿,才华横溢,也该前程似锦。” “那不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谢灼瞥了一眼宴寻“你话太多了。” 提笔,在写的密密麻麻的纸上圈了两个人名“吩咐一处去查。” 宴寻扫过人名,瞳孔一缩,心下暗忖。 云麾将军府也就罢了,承恩公府钟离氏乃皇后娘娘亲族,怎会与逆党乱臣有勾结? “丞昇知悉早年旧事,你去寻他解惑。”谢灼似是看出了宴寻的疑惑,面染困乏的捏了捏眉心,淡声道。 “莫忘了提醒乔老太师。” “属下告退。” 若当真查实愍郡公之子得以逃生是承恩公府的手笔,怕是要掀翻天了。 贞隆帝本身就不喜钟离皇后,恨屋及乌,连带三皇子也不得圣心,但钟离皇后是先帝钦定,明令不得废后,因而宫中始终保持着诡异微妙的平和。 窝藏谋逆之臣,等同造反。 贞隆帝会毫不犹豫抹杀了整个承恩公府。 宴寻觉得,上京要变天了。 也不知多少人能火中取栗,又有多少人会就此覆灭。 第90章 那就废了他 翌日。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微光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汝阳伯府的大门外。 面目清秀的少年郎踩着矮凳走下马车,锦袍加身,腰挂玉佩,脚踩云靴,行走间发带上缀着的两颗水润润的玉珠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少年郎是陶氏寄予厚望的儿子顾扶景。 顾扶景行色匆匆,径直朝霁曙院走去。 “二姐,你……”顾扶景凝视着顾扶曦,见她面颊上的红肿尚未消退,额头上还缠着柔软的布条,不禁感到惊愕。 “顾荣打的?” 顾扶曦仿佛等来了主心骨,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了出来。 “扶景,你终于回来了。”顾扶曦攥着顾扶景的衣袖“母亲,你救救母亲。” “母亲受了杖刑,罚跪了祠堂,又被父亲掌掴,被顾荣用簪子刺破了喉咙,遍体鳞伤遣送至家庙,前日还被京兆尹传过堂。” “陛下降旨申饬了父亲,还赐下两名妾室。” “扶景,只有你能说服父亲把母亲接回来了。” 顾扶景看着被攥的满是褶皱的袖口,微不可察的蹙蹙眉,抬手扶着顾扶曦的肩膀,稍稍后退了半步“二姐,莫慌。” 不同于顾扶曦的懦弱温婉,顾扶景年纪虽小,但却坚毅自信。 “婚约之事,母亲做的太明显了。”顾扶景沉声道“顾荣是伯府嫡女,再下嫁也不至于嫁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家世,甚至连普通商户都不如的沈和正。” “这五年来,母亲志得意满顺风顺水,早就掉以轻心,失了早年间的谨慎多思,自以为完全拿捏了顾荣。殊不知兔子急了也咬人,所以阴沟里翻船也不稀奇。” “二姐性子沉稳,怎么不劝劝母亲。” “母亲并非不听劝的人。” 顾扶景话语中的质疑与责备,宛如一把利剑,在顾扶曦的心中刺穿了一个洞,寒风刺骨地灌入。 顾扶曦不敢直视顾扶景责备的目光,慌乱地低下了头,紧咬着下唇,直到一股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是我不好。” 顾扶景叹了口气“二姐,事已至此,我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也到及笄之年了,该学着为母亲排忧解难了。” “我会想法子让母亲回府休养的。” “至于挽回名声,我亦有主意。” 随后,环顾四周,附在顾扶曦耳边,低声耳语“二姐,顾知中毒之事,早已过去近十年,所有的证据都隐瞒在时间的黄沙下,证人也成了黄土下的一具枯骨。” “所以,即使太医诊出顾知在母胎中毒,与你我,与母亲又有何关系。” “十年前,母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外室,无权无势无人可用,登不了汝阳伯府的门,更莫说对堂堂伯夫人下毒手了。” “二姐,切勿自乱阵脚!” “还有,此等隐秘之事,以后莫见于纸上。” “二姐怎么就能确保送信的小厮可靠。” “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万不能行差踏错。” 顾扶曦连连称是。 “我邀了清河郡主的嫡孙沐慎,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南子奕,巳时初便会登门,二姐可想法子激怒顾荣。” “好。” “能不能及时遏制关于母亲的流言蔓延,就看今日了。” “好。” 顾扶景:…… 有那么一瞬间,顾扶景真真觉得自己的二姐烂泥扶不上墙。 …… 辰时初。 望舒院。 顾荣懒洋洋的坐在镜台前,任由青棠梳发髻“青棠,发簪选的素淡些。” “扶风弱柳,楚楚可怜。” “再备上一方沾了姜汁的帕子。” 青棠闻弦音知雅意“扶景少爷要发难?” 虽是问句,语气却分外肯定。 “不是发难,是要装腔作势。”顾荣轻启朱唇“今儿这场戏要唱好,怕是要费不少眼泪。” “我要让顾扶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棠蹙蹙眉,温声道“伯爷恐怕会便帮扶景少爷。” “就怕他不偏帮。”顾荣轻嗤一声。 “再说了,这出戏的看官可不止伯爷一人。” “自诩一身正气半身傲骨的顾扶景都彩衣加身粉墨登场了,怎么可能不提前邀请些有份量的看官?” “等着瞧吧,汝阳伯府贵客盈门,就是不知这盈门的贵客是让汝阳伯府蓬荜生辉,还是泥泞缠身?” “顾扶景自己跳进了烂摊子,就莫要怪我废了他。” “青棠,你今日去竹葳远守着。” “守着小少爷?”青棠反问。 顾荣摇摇头“守着小宁大夫。” 确保谢小侯爷不会坏她的事。 青棠有些不情愿,嘟囔道“流雨的风寒差不多痊愈了,不如让流雨去竹葳院守着小宁大夫。” “奴婢力气大,跟在小姐身边能护小姐周全。” “哪怕他们不要脸的以多欺少,奴婢也能闯出府去报信。” “青棠,你要相信你家小姐。”顾荣笑道。 此时,顾扶景已在椿萱院陪汝阳伯用早膳。 尽管一连串的烦心事让汝阳伯心绪不宁,此刻他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父亲,先生建议儿子今岁秋闱下场试试水。” 顾扶景并没有一开始便提接陶氏回府之事,而是一派谦逊孝顺的模样谈起了学业。 汝阳伯眼睛亮了亮“季大儒的意思?” 顾扶景宠辱不惊的颔首“先生说儿子的四书五经已学的极为扎实,若能考中皆大欢喜,若是考不中,也无甚关系。” “先生允诺,不论秋闱结果如何,乡试结束携我前去拜访师公。” 汝阳伯的眼睛更亮了。 他觉得,顾扶景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口喷香扑鼻的鱼饵,勾的他恨不得窜起来咬勾。 季从嘉的先生是已致仕的前任吏部尚书。 虽已致仕,但并没有人走茶凉。 只因现任的吏部尚书是其亲手提拔推举出的。 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只要扶景能入了吏部尚书的眼,以后的仕途必然亨通无阻。 “我儿争气。”汝阳伯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儿子不想让父亲失望。”顾扶景眼神孺慕的望着汝阳伯,神情却夹杂着耐人寻味的欲言又止。 并不隐晦。 最起码汝阳伯一眼便看了出来。 “景儿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即使汝阳伯府今时不同往日,但总归还有些底蕴在。” “真的吗?”顾荣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脸真诚发问。 第91章 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养猪 清晨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透过庭院中的枝桠,在顾荣身后投射出一幅朦胧的叶影画。 顾荣身着一袭青绿色长裙,肩头绣有精致的海棠花,裙摆上盛开着洁白如雪的梨花,通身散发出最柔和而清新的春日气息。 “既然汝阳伯府的底蕴如此深厚,父亲怎么不为自己谋个实权官位?” “是父亲一清如水,风清气正,要以身作则为扶景弟弟做表率吗?” 声音清亮亮的,仿佛探出肩头的春花。 可听在汝阳伯耳中,无异于火上加油。 难得大好的心情,再一次被浓厚的阴霾笼罩。 “大早上的,能不能清净些。” 汝阳伯猛然间将筷子重重掷于紫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荣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女儿是在夸父亲。” 旋即,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扶景一眼,轻声问道“扶景弟弟,你不打算向长姐行礼吗?” “季从嘉季大儒只教书授业不传道育人吗?” “还是说扶景弟弟的尊卑孝悌,礼仪规矩学到狗肚子里了?” 顾扶景神色自若,起身温声解释“扶景唯恐扰了长姐与父亲叙话。” 随后,郑重作揖“见过长姐。” 顾荣轻笑“扶景弟弟收到扶曦妹妹的家书,便迫不及待星夜兼程归家,姐弟情深,令人感慨。” “扶景弟弟是想说服父亲把陶姨娘从家庙接回吗?” 顾扶景脸上的笑意一僵,似是没有预料到顾荣会如此直接。 “扶景弟弟怕是要失望了。”顾荣继续道“陛下金口玉言,父亲治家不严纵妻为恶,倘若一时糊涂接回陶氏……” “我是否感到委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陛下会如何考虑?陛下是否会认为父亲心怀不满,或者认为父亲抗旨不遵?” “扶景弟弟,长姐深知你与陶姨娘之间母子情深,但你切不可因一时糊涂,而因小失大。” “父亲才是汝阳伯府的顶梁柱。” “顶梁柱折了,汝阳伯府也就沦为废墟了。” “顾荣,你误会了,扶景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人。”汝阳伯见不得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陷入囧况,忙不迭出声解围。 “扶景是在说今岁秋闱之事。” 顾荣:抛砖引玉,她懂! 但,她不允许顾扶景引出这块玉。 就在这时,始终垂首沉默的顾扶曦小声啜泣起来。 声音细小而温柔,听来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顾荣厉声打断,先发制人,冷然道“大早上的,能不能清净些。” “哭什么哭?扶景弟弟归家探亲和秋闱高中的福气都要被你你哭没了!” “父亲一说扶景弟弟秋闱,你便开始哭。” “难不成你是能掐算的半仙儿,已经预料到扶景弟弟秋闱会名落孙山,提前哭上一哭?” “要我说,如若扶景弟弟科考失利,你这一通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晦气的紧。” 一语毕,顾扶曦夺眶而出的眼泪悬在眼角,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想借机让父亲知道母亲处境何其艰难。 可刚响锣,戏就落幕了。 顾荣根本不给她任何发挥的机会也就罢了,还给她扔来一个天大的黑锅。 汝阳伯看向顾扶曦的眼神也变得不善“扶曦,别哭了。” 被顾荣一搅和,汝阳伯彻底失了继续用膳的心情,挥手让下人撤下早膳,眉头紧皱望着顾荣,疾言厉色道“你过来做甚?” 做顾扶景! 顾荣心中暗道。 “久不见扶景弟弟,心中甚是想念。” “女儿也知父亲对扶景弟弟寄予厚望,忧心扶景弟弟关心则乱,在陛下心中留下公私不分,是非不明的印象,届时小顶梁柱还未成朝中栋梁,就先生了蛀虫,只能当废柴处理。” “长姐教训的是。”顾扶景乖巧应道。 汝阳伯也觉顾荣说的有几分道理。 有一说一,顾荣的嘴是贱了些,可脑瓜子也是真的灵光。 顾荣道“所以,扶景弟弟是断不会替陶姨娘求情的,对吗?” 顾扶景垂首,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顾荣在挖坑等着他跳,无论怎样回答,顾荣都有后招等着他。 求情,是不明是非。 不求情,是因锦绣前程视生母苦难若无睹。 沉吟片刻,缓缓道“一切听父亲的安排。” 顾荣嗤笑一声“扶景弟弟还真是天生为官的料。” “长姐谬赞了。”顾扶景淡声道。 “不是谬赞。”顾荣笑靥如花,声音也甚是明媚清润,可偏生说出的话就是浸着毒含着冰。 “冷心冷情、自私自利、以邻为壑,若此等心性都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有些不正常了。” “顾荣,休得胡言!”汝阳伯脸色骤变,手中杯盏猛地一掷,那由玉石制成的杯盏撞击地面,碎成碎片。 这些言语,能扼住读书人的命脉,能轻而易举的毁了读书人赖以为生的风骨和清名。 见状,顾扶景不动声色的朝顾扶曦投去一个眼神,示意顾扶曦趁热打铁。 “长姐,扶景虽不似小知一般与你一母同胞,但你也不能因小知孱弱多病,难以外出求学科举入仕,便这样处心积虑的抹黑扶景,毁了扶景啊。” “小知体弱是小知命不好,又怪不得扶景。” “他日扶景科举入仕官场得意,你和小知也能沾沾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嫡母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些年长姐的所作所为,恐怕会气得难以安息,羞于葬于顾家祖坟。” 顾扶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锋利的针刺般划过精致昂贵的绸缎,激起了人们的怒火。 “扶曦妹妹身上的伤可痊愈了?”顾荣歪头问道。 “辱骂父亲的元妻,真真是好家教,好本事。” “扶曦妹妹不妨说说我这些年做了什么?” 顾扶曦脱口而出“打杀仆从、顶撞父亲……” 顾荣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顾扶曦“让你跟着琴姨娘在致真院好好学规矩,你偏不,哭哭啼啼求着父亲允你回霁曙院。” “打杀仆从,叫赏罚分明,否则何以御下!” “至于顶撞父亲,叫敢于直言不讳!” “陛下一国之君尚且从善如流,难不成父亲比陛下还高贵吗?” “这番做派,委实小家子气。” “扶曦妹妹打算日后入哪家后院做妾吗?” “我懒得与蠢货论长短。” 第92章 我是你大舅啊 顾荣上下打量了顾扶曦两眼,心绪飘离。 不禁沉思,前世顾扶曦在大婚前夕为何选择悬梁自尽。 能着嫁衣,想必不是给人做妾。 顾扶曦是很能忍很懦弱的性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婚事逼的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顾扶曦,决绝自戕。 犹记得,顾扶景进士及第时,她还未被裴叙卿背刺关进暗牢。 得知顾扶景高中,她使手段阻顾扶景的前程。 哪怕汝阳伯多番打点,顾扶景也只是勉强混了个从八品的翰林院典簿。 那时的裴叙卿已经在她殚精竭虑的筹谋和大把银子的铺路下爬到了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天子近臣。 裴叙卿为讨她欢心,哄她继续出银子,暗中示意翰林院同僚竭尽所能的孤立折腾顾扶景。 顾扶景难以忍受,自请外调做了正九品的同知知事。 后来,直至她被关进暗牢,顾扶景仍在九品官位上扑腾。 因此,汝阳伯府在失去扬州荣氏的财力支持后,便选择了顾扶曦作为顾扶景锦绣前程的垫脚石吗? 思及此,顾荣的眼神越发的讳莫如深。 有怜悯,但不多。 她可没有那么多的烂好心同情立场对立的敌人。 顾扶曦被顾荣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先是看傻子的眼神,后又是看死人的眼神。 着实是瘆的慌。 在她想探明时,顾荣已收回视线,看向了顾扶景。 顾扶曦微微抬头,泪眼朦胧,颤声道“我、我……” “扶景弟弟就是聪明人。” “许久未见,一起走走?” 蓦地,顾扶景有些心慌。 他隐隐有些理解母亲为何会成为顾荣手下败将了。 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一块铁疙瘩不知何时锤炼成了一柄极其锋利的剑,每一剑都挥的义正辞严。 大道理信手拈来。 “长姐,我还有关于书院的事要与父亲商议。” “那你先商议,我等着。”顾荣坐在圈椅上,优游自如道。 顾扶景:…… 汝阳伯:…… “罢了,还是先与长姐走走吧。”顾扶景的语气颇为无奈。 顾扶曦泪眼婆娑,哽咽着“长姐,扶曦也想与长姐一起走走。” 若是以往,还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美感。 可顾扶曦满脸的伤过于触目惊心,反倒狰狞不已。 顾荣不假思索“我跟蠢货无话可说。” “扶曦妹妹还是留在椿萱院孝顺父亲吧,兴许会有共同语言。” 汝阳伯的眉心皱成了一座小山。 抄手长廊里,顾荣和顾扶景几乎并肩而行。 婢女和小厮,不远不近的跟在二人身后。 十二岁的顾扶景,身量拔的极快极高。 顾荣神情淡淡,风吹得她云袖招展,青绿色的裙袂微微浮动,时不时露出裙摆遮掩下的云缎绣花鞋。 “不知长姐想去何处走走?” “扶景弟弟的意思呢?” 两人嘴角扯出的笑容,一个比一个虚伪敷衍。 “长姐如母,扶景听长姐的。” 顾荣面上笑意加深“那便去门口迎贵客吧。” 顾扶景有顾扶景的贵客,她自然有她的贵客。 身份上或许不如顾扶景所邀之人有分量,但山河不足重,礼轻情意重。 贵在心意。 顾扶景心下一凛,惊疑不定的觑向顾荣。 难道顾荣已提前知悉他的计划,并有了应对之策? 到底顾扶景年少,再沉稳早熟,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眉宇间的慌乱清晰可见。 顾荣暗嗤。 汝阳伯就是因顾扶景少时显露的聪慧,才下定决心让母亲病故,以给陶姨娘腾位置的吗? 陶姨娘就是为了让顾扶景物以稀为贵,才在得知母亲腹中胎儿为男,毫不犹豫下半竹礵的吗? 一个顾扶景,还真是香饽饽。 不过,越是香饽饽,被她废掉时,才更能体会剜心之痛吧。 莫说什么祸不及子女。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 陶姨娘、汝阳伯、顾扶曦、顾扶景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是卧在母亲尸骨、小知难享天年上的。 “长姐,什么贵客?”顾扶景小心翼翼试探。 顾荣懒洋洋掀掀眼皮“扶景弟弟不知吗?” 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日头“不出意外的话,快要到了。” 顾扶景的心更沉了。 看来,利用清河郡主的嫡孙沐慎,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南子奕算计顾荣的打算得落空了。 辰时末。 在汝阳伯府外的长巷中,两辆装饰精美、豪华的马车映入眼帘。 沐慎和南子奕皆是锦衣华服,气度尊贵。 清河郡主是贞隆帝的同族姑母,背靠皇室,贞隆帝继位后善待有加,沐氏一族水涨船高,在上京的勋贵圈子里很是得脸。 而奉恩公府南家出了个在贞隆帝后宫十余年盛宠不衰的俪贵妃。 伉俪情深的俪。 俪贵妃膝下两子,一是风头无两拥趸者众的二皇子,一是尚在稚子之龄的六皇子。 顾扶景所邀此一人,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族和外戚。 分量足够重,说出的话便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顾荣大抵是清楚顾扶景打的算盘了。 沐慎略长顾扶景两岁,瞧着一副文弱的书生的模样。 南子奕则有些狂妄霸道了。 一袭火红色镶金边长袍,腰间缠着一条华贵繁复的软鞭,眼尾上扬,下巴高抬起,习惯性用鼻孔看人,说话时也颐指气使,轻佻傲慢的很。 “顾扶景,少爷我来赴约了。” “你姐姐长的不赖嘛。” 顾荣蹙眉,冷声质问“扶景弟弟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我好心邀你前来迎接贵客,你却让你的好友这般羞辱我?” 顾扶景有些凌乱。 顾荣不是知道吗? “南公子、沐公子,这位是在下的长姐。” 南子奕摩挲着腰间的软鞭,笑的轻狂“长姐?” “顾荣?” “那个未婚夫有龙阳之好的顾荣?” 顾扶景面露尴尬,抿抿唇,不知作何反应。 “这位龙阳之好的未婚夫,是顾扶景的亲生母亲陶姨娘为了谋夺家母的嫁妆而极力促成的,京兆尹已经做出了明确的裁决。” “所以,我不知有何好笑之处!” 就在这时,一辆略显破旧狭小的马车停下。 刚一停稳,便有三个蓬头垢面的人如同下饺子般跳了下来。 “扶景,我是你大舅啊。” 第93章 谋定计成 开口之人瞧着似是上了年纪,身着灰白色断褐,鸠型鹄面,鼻凹里沉淀着陈年老垢,嘴唇干裂,仿佛在泥坑里打过滚,看向顾扶景的眼神满是精明与讨好。 “你还记得大舅不? 旋即,一把拉过身后的两人,扯着嗓子继续道“这是你大舅妈。” “这是你小表姐陶秋实。” “大舅这些年过的苦,等你娘接大舅一等就是好几年。” 顾扶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难以置信地望向顾荣。 顾荣一脸欣慰,眼尾泛着浅浅的红“扶景弟弟,陶姨娘总说自己茕茕孑立,自与无娘家父兄失散后,孤苦无依,可怜的紧。” “虽然长姐委实看不上陶姨娘自甘下贱予人做外室,且又算计我的婚约,谋夺亡母嫁妆,但既入一家门,便是一家人。” “她为了赎罪,前往家庙虔诚地进行清修,我亦无意于过分计较。如今,她怀有身孕,家庙环境艰苦寒冷,与久违的娘家人重逢,总能带来些许慰藉。” “只要陶姨娘能心情舒畅,长姐耗费再多心力寻找也是值得的。” “扶景弟弟,你怎么不认亲呢?” “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你是不知,长姐为了将你大舅一家从镇滞关赎回,使了多少银子。” “只可惜,还是迟了。” “你外祖母和外祖父病死了。” 大乾律例,流放之刑,可用金银赎。 顾扶景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身体轻颤,只觉整个人被强烈的耻辱感淹没,恨不得在青石板路上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顾荣怎么敢的! 认祖归宗以来,他呕心沥血维持光鲜亮丽的形象,言谈举止处处效仿真正的名门贵族,又埋首苦读拜得大儒为师,竭尽全力想让旁人忘记他不堪的出身。 可顾荣神不知鬼不觉将母亲那流放在镇滞关的兄长赎回了京。 顾荣:什么呕心沥血,竭尽全力? 薄如纸,不堪一击! 鼻孔看人的南子奕,啧啧两声,语气耐人寻味道“镇滞关?” “赎回?” “顾扶景,你外祖一家是被流放到镇滞关挖矿的罪民?” “啧,汝阳伯还真是会精打细算,只赎你娘当外室养着,全然不顾你娘的父兄。” “堂堂汝阳伯,高祖立国后亲封的爵位,扶立罪民之女做续弦也不嫌丢人。” “有失体统,有辱门楣!” “今日之茶,本公子还是不喝了,以免影响你叙旧畅谈往事。” “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大象鼻子里插大葱,装蒜。” “沐慎,你也别打扰顾扶景一家团圆了。” 顾荣红着眼眶,有些手足无措“扶景弟弟,长姐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却不知你也邀请了贵客。” “打扰你宴客了。” “扶景弟弟,下次邀客人入府,还是提前说一声的好,省的撞在一处,平添尴尬。” 顾扶景气愤至极,咬牙切齿。 “有劳长姐费心了。” 一个泫然欲滴,一个谦逊恭敬。 南子奕摩挲着下巴,目光在顾荣和顾扶景之间来回移动,又用胳膊肘轻推了沐慎一下,小声道“沐慎,我怎么感觉阴风阵阵的?” 沐慎煞有其事颔首,意味深长地说“可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要不,喝杯茶再走?” 闻听此言,南子奕的兴致瞬间高涨起来。 他喜欢看! 沐慎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随你。” 顾扶景欲哭无泪。 “南公子、沐公子,请。” “大舅、大舅母、表姐,请。” 为顾荣精心策划的局,最终却成了吞噬他的沼泽。 南子奕那张嘴没个把门,不出今日,他外祖一家乃是流放镇滞关的罪民的消息,就会传遍上京,传遍明湛书院。 他甚至不敢想,以后该如何应对指指点点。 如若较真儿,他的功名恐怕都会被取消。 而南子奕的身份,也不是他能威逼利诱的。 顾扶景心生绝望,浑浑噩噩。 在莲花池畔,寿山石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顾扶景感到心神不宁,一个不稳,脚下一绊,随即噗通一声,跌入了水中,身体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顾荣眼底划过一道笑意。 不枉她特意让青棠暗中挪了寿山石的位置。 顾扶景不会游泳,且极度惧水! “扶景弟弟!”顾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这一幕,发生在一瞬间电光石火间。 在其余人反应过来时,顾荣已经在救人了。 莲池里,顾荣的手按着顾扶景的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向了池中嶙峋的石头,鲜血氤氲在水里。 片刻之后,她装作费力地将昏迷的顾扶景推向岸边。 “救……” “救救扶景弟弟。” 顾荣的身躯隐没于水中,仅有一张洁净而白皙的小脸露出水面。 墨发被水打湿,散落在肩头。 湿漉漉的。 瞧着实在狼狈,却也很是可怜。 南子奕呆呆愣愣“好,好。” 半蹲在地,将顾扶景拖拽上岸。 顾荣带着一丝凄楚却又安心的微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沉没下去。 “小姐。” 青棠和谢灼匆匆而来。 谢灼伫立于河岸,身旁的手紧握成拳,眉宇间透着冷峻,薄唇紧闭。 他不能去救。 会毁了顾荣的清白。 世人不会在意是生死之难,只会觉得是肌肤之亲。 青棠抱着顾荣上岸。 谢灼叹息一声,褪下外袍落在顾荣身上。 一次次,杀敌一千,伤己八百。 汝阳伯府兵荒马乱。 顾荣吐出了之前吞咽的水,随后便苏醒了过来。 至于顾扶景,他昏迷不醒,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 府医进进出出,却束手无策。 “到底发生了什么?”汝阳伯急的双目充血,耷拉着的眼皮恶狠狠抬起来,怒声质问“顾荣,是不是?” “是不是你!” 顾荣面颊上飘着不正常的红晕,似染了风寒,发起了热,虚弱的倚着青棠,咳嗽一声“父亲,不是……” 汝阳伯根本不听顾荣的解释,挥手一巴掌就要落在顾荣脸上。 “丧门星!” “搅家精!” 两只手横空出现,拦下了汝阳伯。 一个是谢灼。 一个是南子弈。 “汝阳伯,顾扶景不慎坠入莲花池中,顾大姑娘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援,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命悬一线。” “本公子、沐慎以及顾扶景的大舅一家,均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第94章 怎么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顾荣的眼泪如泉涌般流淌,眼中充满了哀伤,哽咽着说道:“父亲,您……” 欲语泪先流。 “原来在父亲眼里,我是丧门星,是搅家精。” “母亲早亡,弟弟病弱,我以为,父亲是我的靠山。” “哪怕父亲不喜我,一次次打骂罚跪断吃食,我都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只是待我严苛些,并非不管爱我。”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苦笑一声“是我自欺欺人了。” “父亲,打吧。” “就当扶景弟弟是我推下的。” “您和陶姨娘可以像过去五年一样,把所有污水泼向我。” “习惯了。” 顾扶景煞费苦心邀来的贵客,成了她义无反顾的见证者。 今日后,会彻彻底底摘去不孝不悌四字。 哪个不孝不悌的人,会舍生忘死救同父异母的继弟,会惨到被生父指着鼻子扇着耳光骂丧门星。 啧! 她是个母早亡,父不疼的绝世可怜虫。 只是,谢灼的气势能不能不要如此吓人啊! 双眸漆漆,渊渟岳峙, 冷的堪比那冰冰凉的莲花池。 看的人心头发寒。 嗯,她更寒。 总觉得谢灼想掐死她! 顾荣不由得瑟缩着肩膀,纤细的睫毛一颤一颤,眼泪流的更快了,愈发显得娇小柔弱又无助。 落在南子奕眼中,捍卫真相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外头都说汝阳伯纵继妻行恶,苛待长女,本公子原是不信的,可今日后确是不得不信。” 南子奕甩开汝阳伯,冷哼一声,讥嘲意味十足。 “顾扶景自己走路不看路,跌入了莲花池。” “跌进去后还长着嘴瞎扑腾,眨眼的功夫就沉了下去,若不是顾大姑娘救的快,可能直接就淹死了。” “他自己瞎扑腾撞伤了,关顾大姑娘什么事?” “汝阳伯的心都快要偏到嘎吱窝了。” 汝阳伯气的直哆嗦,可偏偏又顾忌南子奕的身份。 奉恩公府的公子哥儿,上京城的小霸王,二皇子的伴读,最会讨俪贵妃欢心。 他惹不起。 顾荣哭累了,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倒在了青棠肩膀。 这场戏,她的戏份结束了。 望舒院。 顾荣发起了热,喷嚏打个不停,眼睛雾蒙蒙的,拉着谢灼的袖子,心虚仰头“小宁大夫。” 谢灼心下无奈,只能装作不知顾荣的布局。 “你与顾扶景的姐弟关系又不算亲厚,何必豁出命去救他?再说了,一行那么多男子,哪里需要你逞强了?” 顾荣不着痕迹的审视着谢灼。 真没看出来? 还是假没看出来? 都说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 那心中有花,看什么都是花? 谢灼光风霁月,看什么都是真善美? “小宁大夫不怀疑我吗?”顾荣弱弱的试探“父亲就下意识认定是我害了扶景弟弟。” 谢灼道“为何怀疑你?” “眼见为实。” 顾荣:谢小侯爷真真如蟾宫秋镜映清辉。 “谢过小宁大夫的信任。” 谢灼眉眼低垂,声音似有些沉闷“顾大姑娘若诚心谢我,还请言而有信,莫要再置身于危墙之下。” “世上最多的便是意外,人力是算不尽的。” 顾荣心下一咯噔,狐疑的看了谢灼两眼。 这话听起来真真有些耐人寻味啊。 不过,人力算不尽,那便赌! 赌她能心想事成。 “小宁大夫说的是,顾荣受教了。” 顾荣声音染上了嘶哑,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一根羽毛轻飘飘的掠过心尖。 谢灼抿抿唇“风寒不是小毛病,我安排人去请了徐太医。” 顾荣眨眨眼,含笑道“那再次谢谢小宁大夫。” “一个面人儿。” “什么?”顾荣怀疑自己的。 谢灼再一次强调“一个面人儿。” 迟早有一日,他收到的面人儿会比乔吟舟多。 不管他是先来者还是后来者,都会是居上者。 顾荣嘴角微抽“小宁大夫是对面人儿有什么执念?” “还是想跟乔吟舟一较高下?” “小宁大夫当真不是心仪乔吟舟?” 谢灼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我说过了,我嫉妒乔吟舟。” “乔吟舟有的,我也要有。” 顾荣无奈扶额,托腮凝眸,反问道“乔吟舟读万卷书,你要不要?” “乔吟舟三更睡下,五更启衾,你要不要?” “乔吟舟有棍棒加身,你要不要?” “小宁大夫,做人不能太攀比。” “顾大姑娘怎知我没有读万卷书、没有五更启衾,没有棍棒加身?”谢灼清冽冽的声音里若有似无的弥漫着执拗。 顾荣松开谢灼的袖子“这是重点吗?” “这不是重点吗?” 徐太医的到来,打断了毫无营养且极其幼稚的对话。 谢灼站在廊檐下,眼底满是愁绪。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顾荣偏偏是既横又不要命的。 汝阳伯府的莲花池深邃幽深,池底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淤泥和水草。其中,顾扶景的挣扎犹如年节屠场中待宰的猪一般激烈。 若顾荣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水草缠绕,陷入淤泥之中,甚至撞上那些尖锐的怪石。 但,顾荣还是毫不犹豫的伤了顾扶景。 他看清了顾扶景脑袋上,面颊上,又深又狰狞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宛如一个个不会枯竭的泉眼。 顾扶景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即便顾扶景福大命大,没有成为傻子,可那样深的伤口,祛疤圣药沉鱼膏也无法消弭。 面容有瑕者,不得科举入仕。 顾荣冒着将自身置入险境的风险,断了顾扶景的锦绣前程,也浇灭了汝阳伯的满腔期冀和陶氏的勃勃野心。 观顾荣的行事,并非狠辣不辨是非。 而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凡有仇怨者,绝不忍气吞声。 若说毁了顾扶景是一刀毙命,那将陶氏的兄嫂赎回,就是钝刀子割肉,让人痛不欲生。 不患寡而患不均。 陶氏的兄嫂在镇滞关挖矿吃尽了苦头,陶氏却在上京做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人心,会在不平不忿中淬上见血封喉的毒药。 不过,他和顾荣真真是默契。 他吩咐宴寻将乐安县主生父生母蛊惑入京,成全乐安县主一家团圆,顾荣也悄无声息的择了相同的法子,成全了陶氏一家。 怎么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第95章 空气突然变得黏腻 谢灼那双清冷的眼眸里,仿佛冰雪初融,渐渐浮现出一抹柔和的微笑。 徐太医诊治一番,确定只是轻微风寒,并未留下隐患,小心将养数日便可痊愈。 但春日池水到底还是寒凉未消,对女子身体多少会有影响。 顾荣笑盈盈的朝徐太医道谢,余光撞上了谢灼似有些晦暗难明喜怒不显的眸光。 面如冠玉,薄唇微翘,依旧保持着往日那副光风霁月的风范。 可她莫名其妙觉得脖颈生凉。 于是,顾荣也对着谢灼讨好一笑。 谢灼垂下眼帘,凝视着顾荣。只见顾荣那苍白的面颊因风寒而发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宛如雨后山峦间缭绕的薄雾,眼底湿润,眼尾泛着红,仿佛是满地散落的桃花瓣。 从相遇初见,他便清清楚楚的知道顾荣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种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所减损。 尤其眼下一派病弱的模样,让人下意识心软,生不起丝毫责备之意。 谢灼心想,如此聪慧又貌美的小姑娘,在旁的人家,是要被父母兄弟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 而不是三番五次,以身犯险,只为夺回本就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如此一想,谢灼再也绷不住冷冽的神情。 徐太医:空气突然变得黏腻。 “顾大姑娘,三日期满,老朽便将弟子引走了。” 再逗留下去,他忧心长公主那里瞒不住。 谢灼收敛了目光,未置一词。 顾荣笑道“这三日辛苦小宁大夫了。” “徐太医,您收徒的眼光真真是极好的。” “小宁大夫的药膳做的一绝。” 徐太医眨眨眼,满心愕然溢于言表。 不是,谢小侯爷真会? 这一刻,徐太医的诧异不亚于顾荣那日亲眼见谢灼在烟熏火燎的厨房洗手做羹汤。 看来,谢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绝不是一时兴起。 “顾大姑娘谬赞了。” “老朽这徒儿也就些许微末本事了。” “徐太医过谦了。”顾荣哑着声音道“贵徒性情温和有耐心……” 就在这时,庭院里响起嘈杂声。 “滚开!” “徐太医!” 是汝阳伯歇斯底里的呼唤。 汝阳伯猩红着双眼,狠狠推搡开挡在身前的仆妇,凶神恶煞闯入望舒院。 这段时日,他一而再再而三触怒贞隆帝,禁足期也尚未过去,根本请不来太医。 他的扶景,头上布满了血迹斑斑的伤口,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纵横交错,躺在榻上,血流如注,生死未卜,上京的寻常大夫也束手无策。 而顾荣只是染了微不足道的风寒,竟有太医院圣手徐太医为其诊治。 可笑的是他现在只能借顾荣这股东风,恳请徐太医出手救治扶景。 徐太医皱眉,似是不解汝阳伯在发什么疯。 谢灼言简意赅的将顾扶景重伤之事告知徐太医。 徐太医:…… 汝阳伯府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徐太医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汝阳伯作孽多了,这才报应在子女身上。 “徐太医,犬子扶景头部受重创,还请您施以援手,救死扶伤。”汝阳伯大步流星的闯入,急声恳求道。 见谢灼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徐太医心中已然有数。 谢小侯爷根本不关心。 “汝阳伯,老朽是奉侍奉长公主殿下的女使之令入府为大姑娘看诊。” “有命在身,恐难……” 汝阳伯目眦欲裂,忙道“徐太医,您就给犬子瞧瞧吧。” “我就扶景这一个……” 目光无意中掠过顾荣,话语已至嘴边,却硬生生地吞回肚中。 顾荣垂眸,无声讥嘲。 须臾,又抬眸,瞳光晃映着的汝阳伯的身影,手指虚虚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几声,柔柔弱弱开口“父亲,就扶景弟弟这一个什么?” 就顾扶景一个儿子吗? 她倒是可以满足汝阳伯的心愿。 坏事做多了,偶然也想做些成人之美的善事。 “就……”汝阳伯语塞,支支吾吾道“就扶景一个读书人。” 汝阳伯已经做好了被顾荣诘问的准备,没想到顾荣只是轻飘飘道了声也是,便不再言语。 心下怪异,但又无暇多思,而是继续恳求徐太医。 态度要多谦卑就有多谦卑,言辞要多恳切就有多恳切,就差直接跪在地上求了。 徐太医勉为其难的应下。 在看到顾扶景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汝阳伯府的莲花池下是插着尖刀利刃吗? 顾扶景得扑腾成什么样子才能被撞成这样? 得了病的疯牛? 被下了药的马? 还是待宰的猪? 徐太医细细检查顾扶景的伤,幽幽道“汝阳伯,情况不容乐观。” “即使老朽用奇药止住令郎出血,但终究受创极重又失血过多,有成为活死人的的可能。” “哪怕上天垂怜,侥幸醒来,亦会痴傻或是瘫痪,难以起身,余生不良于行。” “还有令郎脸上的伤,以老朽的医术,难以复原。” “非老朽推辞,实乃无能为力。” “不过,这世上不乏医术高明的隐士高人,兴许令郎他日会有一番奇遇也说不定。” “汝阳伯,老朽先为令郎止血治伤吧。” 汝阳伯喃喃“请,请……” 一句句话语如同雷霆万钧般落在汝阳伯的耳畔,每一声都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浑身颤栗,寒意透骨,头晕眼花,脚步踉跄。 他简直不敢想象寄予厚望的扶景会毁容、会痴傻、会瘫痪,就绝望不已。 明明早膳时,扶景还在意气风发的告诉他今岁秋闱下场,秋闱后会去拜见前任吏部尚书。 一切的花团锦簇,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成了深渊地狱。 汝阳伯的手紧握着圈椅的扶手,生怕自己的腿软导致摔倒,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徐太医:这可真是把他当牲口使。 治完一个,治一个。 有一说一,汝阳伯府一家人真真是齐齐整整。 不是伤,就是病。 几针下去,汝阳伯醒来后就吩咐戴良去家庙接陶氏回府。 扶景重伤,于情于理陶氏都应该回来。 就算传到陛下耳中,也能说的过去。 戴良领命,匆匆离去。 上京城街头巷尾,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汝阳伯府又发生了件新鲜事?” “又是汝阳伯府?” “什么新鲜事?” 第96章 请准允我出家 “伯府那位天纵奇才的小神童落进了莲花池,声名狼藉不孝不悌的大小姐毫不犹豫跳下去救人了,但那小神童惧水不识水性乱扑腾,撞到了池底的石头,撞了好几个血窟窿,还连累大小姐险些溺毙。” “真的假的?小神童不是拜入明湛书院季大儒门下,不年不节的怎么可能回伯府。” “当然是真的,奉恩公府的奕公子亲口说的,哪能有假?” “奕公子还说了,大小姐救了小神童,汝阳伯却不管不顾动手打了大小姐一巴掌。” “汝阳伯府到底是什么情况?” “啧,深宅大院的猫腻,说不得,说不得啊。” “难道顾大小姐是个好的?可汝阳伯夫妇也做了不少善事啊,时不时就会在城北贫民窟施粥米捐旧衣,小神童中秀才那年,还摆了七日的流水席,不像是恶毒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细想想,做善事和流水席的花销恐怕都是扬州荣氏的银两。” “这不就是软饭男?” “啧,可不就是呢。” “奉恩公府的奕公子还说了,汝阳伯的继妻陶氏是流放到镇滞关的罪民,被汝阳伯花了数百贯钱赎了回来,还只赎了陶氏一人。” “不仅是软饭男,还是抠搜货?” “汝阳伯还真不挑啊,以前只觉得上京城里的贵人是天上的月遥不可及,看了汝阳伯府的鬼热闹后,突然发现,天上的月也能是地上的泥。” “只有我关心罪民的子嗣不能考取功名吗?” 正如顾扶景所恐惧的,奉恩公府的南子奕不仅是口无遮拦,而且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 在戴良驱车赶到家庙时,消息已经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陶氏身着淡雅素衣,发髻简约,未施半点脂粉,面容憔悴至极,显得疲惫不堪。 在看到戴良的一刹那,陶氏眼底迸发出惊喜。 “戴良,伯爷吩咐你接本夫人回府吗?” 她就知道,扶景是杀手锏,稍稍一劝,伯爷便会回心转意。 戴良点点头,欲言又止。 得到肯定答复的陶氏,喜形于色。 沉吟片刻,戴良老老实实道“夫人,景公子头部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经太医诊治,或有长睡不醒成为活死人的可能……” “什么?”陶氏失声尖叫。 刺耳尖锐,惊起了立在树梢的鸟雀。 陶氏顾不得男女有别,顾不得体统,攥紧了戴良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 戴良后退一步,垂首道“夫人还是先上马车。” “边赶路,小人边汇报。” 马车徐徐向前,陶氏也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定是顾荣那个小贱人使坏!”陶氏咬牙切齿。 戴良提醒道“夫人,奉恩公府的奕公子,清和郡主府的慎公子目睹。” 陶氏愤恨不已“装腔作势,装腔作势。” “说不定顾荣不下水救人,扶景还不至于受伤。” 怎么不算真相了呢。 一路咒骂着,陶氏回到伯府,目睹顾扶景的凄惨状况,顿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时光悄然流逝,太阳缓缓沉没于地平线之下。 暮色逐渐扩散,夜幕四垂,几颗星星急不可待地挂在天际。 烛光摇曳,驱散了黑暗,却无法驱散汝阳伯与陶氏心中的死寂与绝望。 没有任何侥幸。 一时间,汝阳伯和陶氏也说不清顾扶景是直接昏睡中死去比较好,还是命大些醒来比较好。 死了,一了百了。 活着,就要经历日复一日的痛苦。 曾经的壮志凌云鲜衣怒马,一去不复返。 极大的落差足以吞噬掉心高气傲的顾扶景。 “伯爷,一定是顾荣。”陶氏泣不成声,泪水浸透了衣襟“顾荣在进行报复。” 汝阳伯目光冷冽地凝视着陶氏,问道“兰芷,顾荣为何要报复?” “顾知身中的半竹礵之毒是你下的?” 陶氏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哭的愈发凄惨悲切“伯爷,您怎能这般恶意揣测妾身。” “十年前,妾身只是伯爷的外室,怎么可能把手伸进伯府……” “兰芷!”汝阳伯厉声打断了陶氏的辩解“我不记得向你说起过半竹礵的毒效。” 陶氏心下一惊“是扶曦,扶曦传信告知妾身的。” “伯爷明鉴。” “兰芷。”汝阳伯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打量,抬手轻抚着陶氏鬓边垂落碎发“不管是不是你,都不能是你。” “你最好处理干净。” “否则,东窗事发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 “你手上沾染的血,不得玷污汝阳伯府的门楣。” 陶氏止不住颤抖,嘴唇翕动“伯爷,真,真不是……” 汝阳伯冰凉的手指咻的一下移到陶氏的脖颈。 陶氏顿时闭嘴。 气氛陷入了凝滞。 汝阳伯轻轻抿了抿干瘪的嘴唇,问道“荣氏病故,是你吗?” “不是。”陶氏不假思索。 陶氏深知,有惊才绝艳的扶景在前,汝阳伯对孱弱多病不争气的顾知,无半分父子情分。 但对荣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有感激,有屈辱,有愤恨,有缱绻。 荣氏携扬州荣家七成家产嫁入捉襟见肘的汝阳伯府,用金银玉石拂去了汝阳伯衣衫上的灰尘和褶皱,让汝阳伯能挺直腰杆光鲜亮丽的行走于上京勋贵圈。 从备受奚落到风光体面。 两人还孕育了一儿一女,朝夕相对,怎会没有情意。 汝阳伯审视了陶氏片刻,松开了手。 “如今,扶景重伤又毁容,前途无望。” “你当好生照看腹中胎儿,伯府不能后继无人。” “还有顾荣……” 汝阳伯顿了顿,继续道“你自己看着办。” 陶氏眸光闪了闪,颔首应下。 汝阳伯府是一片死寂,忠勇侯府则是喧嚣纷扰。 “灼儿,你是想剜祖母的心吗?”谢老夫人拄着拐杖,老泪纵横。 半是气恼,半是着急。 谢灼手指夹着戒刀,缓缓地在头皮上滑过,一缕墨色的头发随之飘落。“祖母,孙儿十年来在佛寺中清修,受到佛法的精妙熏陶,早已摒弃了七情六欲,洞察了红尘的虚妄,斩断了情感的羁绊。” “下山五载,红尘炼狱,日日不得清净。” “孙子深知孝顺是天经地义之事,理应让祖母享受天伦之乐。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看到祖母因孙子的婚事而忧心忡忡,孙子感到既无奈又无力。” “祖母,请准允孙儿出家!” 谢灼的声音如一汪细流撞碎石,清冽又坚定。 一往无前。 第97章 水中冷月雾里看花 “祖母,请准允孙儿剃度出家!” 风不定,人未静。 “祖母这般喜欢向氏表妹,不惜将向氏表妹接回侯府,让孙儿看到了破除两相为难境遇的期冀,将向氏表妹过继至忠勇侯府,记入族谱,代孙儿承欢膝下,讨祖母欢心,如此也能无后顾之忧,皈依佛门,一心侍奉佛祖。” “孙儿愿成全祖母,望祖母也能成全孙儿。” 一缕又一缕墨发飘然垂落,戒刀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吓的谢老夫人荡了三魂,丢了七魄。 她只是想让灼儿收了蓉月做贵妾,没想过要逼的灼儿出家。 至于什么过继向蓉月以代灼儿的论调,更是无稽之言。 她敢提出来,谢氏一族的族老们不会饶过她。 “灼儿,别剃了,别剃了,祖母这就送蓉月出府。” 谢灼苦笑一声,眉目疏淡“孙儿摒弃亲缘追寻佛法,这本已是不孝之举,又怎能忍心看着祖母承受割舍之痛呢?” “祖母尽可放心,过继事宜我会亲自去族老那里疏通。” “祖母,孙儿真的累了。” 谢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戒刀,似是在思索着到底该一了百了落在脖颈,还是落在三千墨发。 得到消息的长公主,身带夜色的凉意,步履匆匆而至,额头上因急切而渗出细微的汗珠,呼吸间也透出一丝急迫的气息。 “谢灼!” “住手!” 谢灼循声望去,跪伏在地,叩谢生养之恩“母亲,请原谅儿子的自私。” 长公主又惊又气,大手一挥“来人,将向蓉月赶出府去。” “传达本宫的旨意,从今日起,长公主府与忠勇侯府皆不得承认与向氏这门破落户有任何亲戚关系。” “日后,如若有人不知廉耻的攀附,就地杖毙,不必容情。” 话音落下,长公主的亲卫便上前拖拽向蓉月。 向蓉月的脸色苍白如纸,凄凉地哭泣着,哀求道“姨姥姥,求您救救蓉月,救救蓉月。” “蓉月被赶出侯府,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姨姥姥,您最疼蓉月了。” 长公主横眉冷眼扫过“恩将仇报,救你作甚!” “向蓉月,本宫本打算给你留几分体面的,是你给脸不要脸!” “自贱之,人必贱之!” “谢老夫人看在与你祖母同出一族,又念你年少丧父母亲改嫁的份儿上,对你一再照拂,对向家更是一再扶持纵容,甚至连你那个七七丧期未过便迫不及待改嫁的水性杨花的母亲,也跟着沾光,活的人模人样。”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感恩戴德了!” “你做了什么?明知本宫的孩儿无意于你,你依旧纠缠不休,贪心不足,哄骗谢老夫人允你入侯府。” “是不是想把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权势占为己有才罢休!” “向家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门庭,做灼儿的贱妾都不够格。” “扔出去!” 长公主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谢老夫人面颊泛红,额头上青筋条条突显,干瘪而苍老的嘴唇微微颤动,她说道“长公主,蓉月毕竟是个女儿家……” “老夫人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向氏一族在外是如何口出狂言的!”长公主不为所动。 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皇姐,有食邑有卫队,非高攀忠勇侯府。 且大乾律,公主下嫁,辈分抬高,无需侍奉公婆。 她愿意给脸,是情分! 长公主心中很是气恼,她尚且不敢勉强灼儿娶乐安,老夫人竟不知所谓的先斩后奏将向蓉月接入侯府。 说的再冠冕堂皇,也抹灭不了是想逼着灼儿把暗亏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不得不纳了向蓉月。 瞧着被夜风扬起的断发,长公主恨不得让向氏一族把这些年吃进去的吐出来。 “灼儿,母亲已经把向蓉月撵出府了,没有人逼你纳她为妾了,把戒刀放下,好不好。” 长公主压下怒火,温声劝道。 谢灼摇摇头,斩钉截铁“母亲,儿子出家意已决。” 长公主心一梗。 “为何?” “儿子无力应对母亲和祖母的期许。”谢灼没有任何遮掩。 长公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灼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忠勇侯府的香火不能断。” 谢灼说道:“母亲,我在佛寺中清修已有十年。” “当其他年轻人正享受着锦衣玉食、纵马欢歌时,我却在青灯下与古佛相伴。” “当其他年轻人在青春年华中追求新知、欢聚时,我却在静坐中诵读经文。” “那十年光阴留下的痕迹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成了我人生的底色。” “不是流光溢彩姹紫嫣红,是熏染着檀香味的灰色。” “十五岁生辰一过,我离开佛寺下山归家。” “方触碰礼、乐、射、御、书、数,学着做母亲眼中的世家子。” “五年不停的学,走了旁人十几二十年的路,直至成为无愧门楣的忠勇侯。” “可我根本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体味其中的乐趣。” “如今,人已至弱冠之年,感悟最深的是佛经,能静心默诵的也是佛经。” “我曾经想,一辈子留在佛寺清修亦无不可。” “最起码,没有那种格格不入又浓浓无力的感觉。” “求母亲成全。” 长公主步履蹒跚,似乎怀揣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启齿。 甄女使搀扶着长公主,轻声细语地说:“殿下,婚姻大事,最终还是得小侯爷心甘情愿才行。否则,即便暂时以孝道迫使小侯爷屈服,所成就的也不过是一对彼此厌烦的怨偶。” “殿下,小侯爷堪堪弱冠之年,年轻的很。” “某些事情若过于强求,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导致小侯爷对男女之情感到更加厌倦。不如顺其自然,或许会意外地有所收获。” “殿下,您心疼心疼小侯爷。” 长公主神色和缓了些,心中有了计较。 “灼儿,母亲答应你以后绝不会不顾你的意愿,擅自替你相看,强迫你娶妻。” “你也莫要再提剃度出家之事了,好不好?” 谢灼眉心微动,眼眸如水中冷月。 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母亲对他的母爱究竟是浓是浅。 若说浅,下山五年来,又处处为他着想。 若说深,佛寺清修十年,年年只见他一面。 枉他读千百卷经书,万卷圣贤书,还是看不透。 第98章 长公主窥见情愫 “长公主!” 谢灼尚未言语,谢老夫人皱眉,厉声唤道。 “谢灼是忠勇侯府的独苗,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闻言,长公主内心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般骤然爆发,迅速蔓延开来。 “既然老夫人称呼我为长公主,就应当明白尊卑有别!” “倘若不是你年迈糊涂,接向蓉月进府,能闹到这一步吗?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清楚这一举动的影响。” “真正不懂事的人是谁?” “向氏在外以忠勇侯府的岳家自居,是谁纵的?” “谢灼不仅是忠勇侯府谢家的血脉,也是秦氏皇族出身,如若老夫人逼的谢灼断绝亲缘出家为僧,本宫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身背骂名,也要请旨休夫,携灼儿脱离谢家,冠皇姓。” “婚嫁之事,父母之命。” “本宫说顺其自然,便是顺其自然。” 谢老夫人怒气冲冲,呼吸急促,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砸向地面,愤然斥责“你心中可还有我这个婆母的存在!” “公主下嫁,与公婆同辈。”长公主冷冷道。 “以往看在夫君忠君捐躯的份儿上,本宫处处忍让老夫人,但今日即便夫君死而复生,知悉老夫人逼的灼儿剃度出家,也不可能再容忍。” “老夫人是不是忘了,阖家上下,最疼爱灼儿的是本宫的亡夫,是你战死沙场的儿子,他见不得灼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老夫人,适可而止。” “精准扶贫也要有个尾吧。” 长公主不再看谢老夫人,而是大步流星走向谢灼。 垂眸看着谢灼光了一半儿的脑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也不知顶着颗阴阳头,怎么替贞隆帝办差事。 “拿来。”长公主摊开掌心。 见谢灼无动于衷,咬牙切齿“别逼母亲跪下来求你!” 谢灼:…… 谢灼小心翼翼将戒刀放在了长公主的手心。 长公主略作思量,就抬手继续替谢灼剃头。 “母亲允准我出家了?”谢灼多少有些茫然。 长公主怒极反笑“除非本宫死!” “出家是不可能的,至多让你再回味下出家人光溜溜的头。” 墨发一缕缕落下。 谢灼后知后觉冷飕飕。 “灼儿,今夜这一出,是真的有出家之意,还是顺势而为?” 长公主浸染着凉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灼不动声色“不瞒母亲,二者皆有之。” “我是真的厌了无休止的相看和撮合。” “母亲当知我性子,清冷又寡淡。若不曾心悦,何以相伴终老。” 长公主攥着戒刀的手紧了紧,良久,长舒了一口气“罢了,本宫就等你寻寻觅觅知心人。” 只要不是一门心思出家便好。 一刻钟后,一颗光溜溜,在银辉下发着光的脑袋出炉。 长公主端详须臾,不禁失笑。 “灼儿,本宫吩咐宫中织室、长公主府绣娘给你织几顶冠冒,遮遮熠熠生辉的脑袋。” 余光无意间扫过谢灼手腕上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的手链,荒诞的念头再次死灰复燃。 灼儿对顾荣是不是有些特殊? 虽说她瞧不上汝阳伯府的庸碌落魄,亦有几分嫌恶顾荣的狼藉名声,但只要能让灼儿恋慕红尘,她能吞下所有不满,十里红妆迎顾荣过门。 思及此,长公主抿了抿唇,起了试探的心思。 “灼儿,本宫今日又听了出桩汝阳伯府的闹剧。” “本宫思来想去,顾荣总归是故人之女,没道理袖手旁观她被汝阳伯苛待,不如本宫办一场正儿八经的认亲宴,收她为义女。” “如此一来,长公主和忠勇侯府皆是她的靠山。” “你意下如何?” 长公主的眼眸闪烁着,紧紧锁定在谢灼的脸上,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腻的表情波动。 谢灼故作镇定,心中却风起云涌。 顾荣前脚说歃血结义,结成异姓兄妹。 母亲后脚就提议办场认亲宴认顾荣为义女。 心悦之人终成兄妹? “母亲,顾大姑娘自能生羽翼,何必仰云梯。” “不若再观望一二。” 长公主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的灼儿耳垂红的似滴血,言语中更是带着不自知的温情,而非一贯的淡漠孤高。 若按灼儿往日的风格,只会淡声一句,母亲做主便是。 顾荣啊…… 想不到,她和荣金珠还有做亲家的一日。 荣氏女的容貌穠艳独绝,确实有可能将冷心冷情的谢灼拉入万丈红尘中。 不过,谢灼对顾荣的另眼相看,仅仅是冠绝上京的相貌吗? 等等…… 不会是看中扬州荣氏的金山银山了吧! 她是知道灼儿一直接济优抚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缺银子缺的紧。 吃软饭可要不得啊! 长公主当即决定进宫一趟,替谢灼讨些真金白银的赏赐。 “灼儿说的在理,再观望观望。” 旋即,长公主稍作停顿,轻叹一声,然后缓缓说道:“认亲的事情可以稍作延后,但为顾荣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却刻不容缓。” “灼儿,大理寺少卿周域的弟弟周棠尚未婚配,又与顾荣年纪相仿,你与周域一向交好,可寻个时机探探周家的口风。” 谢灼嘴角微微抽搐。 “母亲,汝阳伯府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还是等风头渐歇无人在意时,再提顾大姑娘的婚事吧。” 长公主:确定了! 若不是谢灼自己起了贼心,怎会一再推辞。 “明日,你代本宫前去汝阳伯府给顾荣撑撑腰吧。” 倏地,话锋一转,指了指谢灼增光瓦亮的光头“你这副模样恐怕不适合去。” 谢灼一本正经“儿子修佛,人尽皆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你便去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谢灼几眼。 “扎眼是扎眼了些,但还是俊的。” 谢灼:…… 汝阳伯府。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望舒院。 院墙旁的梨花树阴影下,隐隐约约有人影俯身半蹲在地,似是在刨土,又似是在埋完东西填土。 片刻之后,人影消散,仅留下一地的梨花。 仿佛刚才的情景,不过是朦胧月色中的一场幻觉。 第99章 好戏一出接一出 一片寂静夜色里,顾荣身披长袍,倦怠而慵懒地倚靠在榻上,小口啜饮着驱散寒意的姜茶。 “是谁?” 一碗姜茶下肚,身上浮出一层薄汗。 “是苗婆子。” “小姐,奴婢失察,买来的仆妇生了背主的心思。” “请小姐责罚。” 青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顾荣细心地把白瓷碗放置于床边的小几上,接着缓缓地伸出手臂,将青棠轻轻地拉起。 “青棠,人心岂是可貌相的?” “这几日,是本小姐的手段过于柔和了。” “背主因由无外乎威逼利诱,安排不言秘密去趟苗婆子家,把其幼子,长孙不离身的物件取来。” “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是顾扶景的?” 青棠颔首“奴婢挖出来瞧了,确实是扶景公子的。” “埋进去。”因染了风寒,顾荣细细的嗓音听起来软糯沙哑,无形间却又流露出不容人抗拒的强势“把上面的生辰八字换成汝阳伯的。” 青棠怔愕。 只是,这一缕怔愕,转瞬即逝。 “是。” 这些年,伯爷所作所为不配为认父。 是伯爷有错在先,小姐当断则断及时止损有何错! 青棠是真正的唯顾荣脑。 “小姐,是伯爷?” 顾荣捻着帕子拭去额头的汗滴“巫蛊厌胜之术或许是陶姨娘自己的主意,但对我下手,定是汝阳伯暗示授意的。” 青棠愕然更盛,饶是早就知悉汝阳伯凉薄,却没料到真能凉薄到食子的地步。 巫蛊厌胜之术是真的能要人命的。 倒不是说巫蛊厌胜灵验,而是人人忌惮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是宫城里的贵人,已经到了谈巫蛊厌胜色变的程度。 伯爷和陶姨娘计成,就是小姐的死期。 “去吧,把该处理的处理好,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闹起来了。”顾荣挥挥手,温声嘱咐。 “对了,告诉流雨,明日陶氏一入望舒院,她就出府按计划行事。” 也不知明日,人偶掀出来后,汝阳伯看着扎满银针的生辰八字,是何感想。 蓦地,顾荣笑了,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 有继母、继姐、继弟在,却偏偏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生身父亲,说出去,也是没人信的。 毕竟这世道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世道。 小知孱弱多病,汝阳伯是她唯一的靠山啊。 哪有人会蠢到亲手折断靠山的。 笑着笑着,顾荣只觉唏嘘可笑,眼角处不知何时残留下一丝泪痕。 顾荣褪去外袍,盖着薄薄的锦被,缓缓睡了过去。 此事了,不论陶氏下场如何,苗婆子必死无疑。 梦里,顾荣梦到了佛宁寺的大雄宝殿。 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佛像怒瞪着,双掌合十虔诚跪于蒲团之上的她。 似是在无声斥责她的狠辣,她的冷漠。 “人鬼不分,天理混沌,还请佛祖宽宥。” 她祈求着佛祖宽容,心中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弱。 手染血污,她也会将那些杂碎除掉。 她不惧入黄泉,何惧佛祖的怒视。 画面一转,是萦绕于心的禅房屋檐下,男菩萨雪色月袍,风声簌簌,胜雪的衣角翻飞,冰川清泉玉簪流光溢彩,银白色的面具浸润着清冷高贵。 下一瞬,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抬,半张面具捏在指尖,露出一张美如冠玉的脸。 惊世绝俗,不可亵渎。 不,最惊的不是清冷冷如秋月寒霜无可挑剔的容颜,而是…… 谢灼! 顾荣失声惊呼,猛然惊醒。 谢灼? 老天奶啊,她是不是被刺激的发疯了,竟然做如此可怕的梦。 简直比先前猜测禅房中的男菩萨是乔吟舟更加令人恐惧。 若真的是谢小侯爷,那她这段时间的矫揉造作算什么? 顾荣胸口一阵阵发堵,忍不住感慨,千万不能有这般糟不可言的缘分。 长叹一声,一把扯过锦被蒙住脸。 这种噩梦,还是少做为妙。 心绪不宁,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顾荣睁着眼睛,熬至天明。 堪堪梳洗干净,便见陶姨娘和顾扶曦带着婢女似掐着点儿般携礼来了望舒院,美其名曰感谢顾荣昨日的奋不顾身的救人之举。 “数日不见,陶姨娘貌似又憔悴了些。”顾荣漫不经心的一勺一勺舀着粥,也不喝,只是不停的搅着“看来,陶姨娘在家庙这些时日既清苦又虔诚。” “上天有眼,必不会亏待了陶姨娘的。” 陶氏心中暗自愤恨,紧握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划破皮肤。 尽管如此,依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中带着勉强的虔诚:“忏悔祈福,清苦而虔诚,这本是应当的。” “听闻大小姐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救扶景,妾身很是感恩,略备薄礼,还望大小姐笑纳。” 顾荣无声嗤笑。 她在有生之年,竟在陶氏脸上看到了谦卑恭敬。 呵,谦卑恭敬是假,想借机将梨花树下了不得的人偶捅出来才是真。 顾荣打开陶氏带来的木匣,拨弄着其中的珠钗。 “金桂玉兔白玉簪?” 上了年份的老物件儿,原本的月华如水桂影清辉,早已失去了莹莹光泽。 “陶姨娘,挪用我亡母嫁妆里不起眼的小物件儿来酬谢我对扶景弟弟的救命之恩,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还是说陶姨娘这些年不知不觉间取用的太多了,自己也分不清妆奁里的东西哪些是鸠占鹊巢的?” 陶姨娘垂眸,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救命之恩? 顾荣可真敢说。 “大小姐见谅。” “妾身出身卑微,底子薄,妆奁里的珠钗首饰皆是伯爷所赠。” 顾荣把玩着金桂玉兔白玉簪,似笑非笑“原来,父亲才是那个挪用亡妻嫁妆的人。” “罢了,谢礼不谢礼的无关紧要。” “我与扶景弟弟,也算是同宗同源,下水救他是本能之举。毕竟,父亲常说伯府未来的门楣要靠扶景弟弟一力撑起。” “他日,若我嫁为人妇,扶景弟弟也是我的依靠。” 顾荣耐着性子与陶姨娘寒暄,余光时不时不经意瞥向庭院角落的梨花树。 苗婆子和陶姨娘带来的婢女会使什么法子顺理成章的引出人偶呢。 说实话,她蛮好奇的。 希望今儿的这出戏能比昨儿的更引人入胜。 昨儿的戏,折进了一个顾扶景。 今儿的戏,也得流血增光添彩。 第100章 将计就计 “陶姨娘,听说扶景弟弟的情况不大好。” “节哀顺变啊。” 顾荣声音故作哀哀戚戚道。 陶姨娘感到心如刀绞且怒火中烧,所有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 “大小姐,扶景他还活着!”陶姨娘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顾扶曦低着头,有些紧张的攥紧自己的手,怯弱弱颤声道“长姐,节哀顺变乃吊唁时安慰生者之辞,此时来用,恐有诅咒扶景之意。” 说着说着,眼神轻轻瞥了顾荣一眼,画蛇添足继续道“扶曦知道长姐疼爱扶景,但若是传到旁人耳中,怕是会误会长姐。” 顾荣饶有兴趣看向顾扶曦。 终于是要进入正题了吗? 只是没想到,这个正题是由顾扶曦引出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顾荣意有所指“扶曦妹妹说的是,我自是最疼爱扶景的。” “但我这些年在陶姨娘手下过活,情势所迫,终归读的书少了些,扶曦妹妹最是温婉善解人意,想来是会体谅我的。 不疼爱,她也不会把人偶上顾扶景的生辰八字换掉。 陶姨娘和顾扶曦对视一眼,莫名觉阴风阵阵,后颈发凉,心底冒出不祥的预感。 未及深思,庭院中便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得满院的鸟儿瞬间四散飞掠。 顾荣一本正经朝青棠投过个眼神儿“瞧瞧发生了何事,吵闹至此,不成体统。” “是。”青棠福了福身,正欲打帘往外走,就见陶氏带来的婢女急匆匆冲了进来,砰的一下跪在地上,声音格外响亮“夫,夫人,奴婢在……” 支支吾吾,磕磕绊绊。 陶氏凝眉,一拍圈椅“到底发生了何事!” “本夫人不留话都说不利索的废物。” 婢女又一磕头,煞白着脸,竹筒倒豆子般道“在大小姐庭院东南角的梨花树下发现了写着生辰八字扎着银针的人偶。” “奴婢们怕极了!” 陶氏疼的一下站起来,厉声道“什么!” 旋即,又一脸哀痛的看向顾荣,语重心长道“大小姐,你糊涂啊!” “陛下最是厌恶巫蛊厌胜之术,你……” 顾荣沉脸蹙眉“陶姨娘,这就开始对号入座了?” “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还真是引人遐想。” “巫蛊厌胜之术是关乎汝阳伯府生死存亡的大事,还是请父亲来定夺吧。” 陶姨娘狐疑地瞥了顾荣一眼,迅速断定顾荣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随后指向顾扶曦,语气冷淡地命令道“扶曦,你亲自去请你父亲过来。” 顾扶曦唯唯诺诺应下。 顾荣把金桂玉兔白玉簪拍在案桌上,淡声道“陶姨娘,一起去瞧瞧吧。” “是不是人偶,是什么样的人偶,眼见才能为实呢。” 陶姨娘自以为胜券在握“那便去瞧瞧吧。” 此事,十拿九稳。 巫蛊之祸,蛊在人心,哪怕顾荣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行了巫蛊厌胜之术后全身而退。 顾荣起身,与陶姨娘相携朝东南角梨花树下走去。 皱眉凝视着松散泥土中四处乱窜的虫蚁,鼻翼轻轻颤动,心中掠过一丝了然。 顾荣下巴轻抬,青棠心灵神会。 “奴婢们在外等候夫人时,见梨花树下纳凉,无意间发现虫蚁分外密密麻麻,心觉怪异,便自作主张小木棍刨开,在小土坑里发现了贴着八字扎满银针的人偶。” “奴婢们没有触碰,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禀明夫人。” “顾荣!”陶氏迅速睨了一眼人偶,连连后退,眼泪夺眶而出。 也不知是忌惮,还是心虚。 “顾荣,你怎能如此狠辣,扶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你怎能用巫蛊之术诅咒他!” 顾荣嘴角微抽。 演的好真啊。 搞得好像不是陶姨娘亲口决定用顾扶景的八字设陷阱坑害她似的。 “陶姨娘,您一把年纪了,眼神儿这么好的吗?” 顾荣好心的提醒“我正值青葱岁月,风华正茂,尚且没有看清楚,陶姨娘倒是眼尖。” 陶姨娘凄凄惨惨戚戚德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很快解释道“这府里只有扶景受了大罪。” 顾荣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的倒也有理。” “陶姨娘介意我捡起人偶细细看看吗?” “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 说到此,顿了顿,视线扫过周遭“这么多双眼睛看的,我也不能从有变无。” 陶氏生怕事到临头再出意外,忙推拒“等伯爷来了再说。” 话音刚落,望舒院的院门被猛地推开,汝阳伯带领着伯府的护院,如同螃蟹般横行霸道地闯入。 顾荣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父亲,这于礼不合吧。” “我终归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父亲带这么多外男闯入,是想亲手毁了我的清白吗?” 汝阳伯冷哼一声,看向顾荣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稀薄的父女情分,终究散的干干净净。 汝阳伯想的很简单,他不需要似顾荣这样的逆女。 一来,他补不齐荣氏的嫁妆。 二来,顾荣毁了能光耀伯府的扶景。 所以,顾荣消失,一了百了。 “你都敢行巫蛊厌胜之术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配开口闭口清白二字吗?” “伯府真是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耻!” 顾荣心底波澜不惊。 早已不期待,怎会在受挫。 “父亲,这便直接定罪了?” “因为人偶是在望舒院发现的?” “难道就没有嫁祸之嫌吗?” “您跟陶姨娘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顾荣上前两步,小心翼翼避开银针,捏起了人偶,瞳孔微微一缩,轻咦一声,故作惊讶道“好像不是扶景弟弟的生辰八字啊。” “父亲,陶姨娘,你们也看看。” 顾荣将布满银针的人偶向汝阳伯和陶氏投掷而去,陶氏本能地接住,银针随即刺入她的指腹,痛得她面容扭曲,血滴从指间溢出,滴落在人偶之上,使其显得更加诡异和阴森。 顾荣捻了捻粘在手指上的泥土,嗅了嗅,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不过是些蜂蜜糖水。 陶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汝阳伯随意一瞥,猛的睁大眼睛,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气的胡子直颤。 陶氏! 可真是好样的! 第101章 我顾荣的清白不是谁都有资格决定的 心疼扶景,不心疼他,是吧! 刹那间,汝阳伯觉人偶晦气的很,偏偏心有忌讳,不敢肆意焚毁,生怕真的沾染上不干不净的东西,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越看,越心梗。 只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怒气冲冲的瞪向顾荣。 “顾荣,你平日里顶撞和忤逆为父,为父本以为这是因为你年幼丧母,加之年轻气盛所致。” “然而,为父未曾料到,你的心思竟如此恶毒,竟然施用巫蛊和厌胜之术来诅咒我!真是狼心狗肺,蛇蝎心肠,枉为人子!” 顾荣轻轻扬起嘴角,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悠然开口“父亲,何须如此急躁?即便是涉及通敌叛国、抄家灭族的重罪,也需有人证物证,且容许当事人辩白一二。然而在父亲与陶姨娘面前,似乎一切已成定局,不容置疑。” “难道父亲和陶姨娘是先天断案圣体,能一眼识破真伪,一言辨明是非,三司查案审案的手段在父亲和陶姨娘面前不值一提?” “倘若真是如此,父亲禁足府中,陶姨娘深居后宅,委实大材小用了。” 顾荣的声音轻轻柔柔,听起来染着关切和赞许,可字字句句又透着压迫。 先将一顶顶高帽冠上,压的汝阳伯不得不低下自诩高贵的头颅,循着顾荣设好的路,一步步掉入深渊。 见顾荣如此冥顽不灵,汝阳伯愈发恼怒,视线环顾四周下人,低沉冷厉道“主动检举者,本伯爷还其身契,为其置办田产。” “巫蛊之事乃大忌,无法水落石出,所有下人同罪,一律发卖至西山矿窑,做最苦的活,生死不论。” 话音一落,仆妇婢女哗然不已。 西山矿窑里,要么是罪奴,要么是犯人,十有八九是穷凶极恶的主儿,妇孺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苗婆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颤抖着,吞咽了一下口水,急切地求饶“伯爷,求您饶命,是大小姐,是大小姐。” “老奴亲耳听到大小姐吩咐青棠把人偶埋在梨花树下。” “老奴本该在第一时间告知伯爷和夫人,但身契在大小姐手中,生死不过是大小姐的一念之间,老奴胆怯懦弱,心生退意。” “求伯爷饶老奴一命。” 苗婆子咚咚咚磕着头求饶。 “孽障,你还有何话辩解!”汝阳伯没有理会苗婆子,目光森冷的怒瞪着顾荣,似是藏着淬了毒的匕首,只等着最后一击,见血封喉! 顾荣不慌不忙“苗婆子,对吗?” “亲耳听见?” 苗婆子抬头的一瞬,就看到了顾荣手指间把玩着的长命锁和平安符。 顿时,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长命锁是她刚满月的长孙的。 平安符是她那给木匠做学徒的幼子的。 苗婆子喉咙陡然发紧,就好似被灌入滚烫的铁水般,再也说不出话。 大小姐在威胁她! 以她幼子、长孙的安危威胁她! 苗婆子又急又恨,求救般看向站在汝阳伯身侧的陶姨娘,眼神中满是哀求。 顾荣缓缓地将长命锁和平安符藏入袖中,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整个人宛如被雪覆盖的玉山,散发出一种清澈而冷冽的寒意。 而陶姨娘心神不宁,正在与顾扶曦打眉眼官司,根本没有注意到苗婆子的求救。 怎会是伯爷的生辰八字? 难不成是扶曦心疼扶景,偷偷调换了布条? 顾扶曦则想的是,她昨夜亲手做的那碗莲子羹起了作用,母亲慈母怜子,用父亲的生辰八字替了扶景的。 可以说,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眼神交谈完完全全鸡同鸭讲。 “苗婆子,你怎么不说话?”顾荣垂眸,好整以暇望着苗婆子。 极度的恐惧下,苗婆子止不住发抖,冷汗淋漓。 这一刻,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大小姐的凶名。 那是十二岁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能打杀一院下人的狠人啊。 可事到如今,上了贼船下不来。 大小姐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逃出伯夫人的掌心。 苗婆子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一咬牙,瓮声瓮气道“是,老奴亲耳听到。” 旋即,看向汝阳伯,继续道“伯爷,老奴愿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一字虚言。” “若有虚言。”顾荣冷声接话“幼子长孙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代价的誓言什么誓言呢。” “顾荣!”汝阳伯厉声呵斥“你哪里还有半分勋爵贵女的模样。”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你……” 顾荣轻飘飘开口“我不服。” “我也不认。” “我顾荣的清白何时由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偶和恩将仇报的贱奴有资格决定的。” “父亲,巫蛊厌胜之祸大过天。” “我怀疑府中有居心叵测之徒故意蔑视陛下禁巫蛊的旨意,大不敬!” “所以……” 顾荣歪歪头,一脸为伯府着想的真诚。 “所以,我命人将伯府发现巫蛊人偶之事禀报至皇镜司。” 什么京兆府、大理寺,都不如皇镜司带来的震慑。 除裴叙卿不可用皇镜司,但设计巫蛊厌胜之术,交由皇镜司查探,顺理成章。 无需谢灼的门路。 汝阳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顾荣,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顾荣,声音嘶哑地说“你……” “你……” 惊骇紧张交织下,汝阳伯骤然失语。 别人对皇镜司,避之唯恐不及,哪有人主动往皇镜司手里送的。 片刻后,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说的大义凛然。 “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巫蛊厌胜之类易牵连阖族的。” “顾荣,你属实糊涂!我虽是你的父亲,但我也得我顾氏族人着想。” “来人,将大小姐捆了,送去祖籍休养,免得再发疯。” 祖籍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时有山匪,死个人最是正常不过。 “陶氏,你来处理!” “休要耽搁!” 瞧着陶氏手中的人偶,汝阳伯忍不住迁怒。 既忌讳人偶上贴着的八字,更嫌恶陶氏竟自作主张选了巫蛊的愚蠢法子。 上京勋贵官宦之家,无人不知贞隆帝对巫蛊厌胜之术的堪称深恶痛绝。 当今太后,除却长公主和贞隆帝外,还有一个女儿,被刻意污化成会给先帝带来祸患的扫把星,死在当年后宫倾轧之中。 后来,贞隆帝在夺嫡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继位登基后,明诏四海,禁巫蛊, 陶氏心下也有些慌乱“绑起来!” “我看谁敢!” 庭院外,传来泠然似雪宛如玉石轻击的声音。 第102章 小侯爷是斩断红尘情爱了吗 顾荣循声望去,不由得瞳孔一缩,随后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 端庄沉稳的甄女使,她识得。 那甄女使身边的穿着一袭灰色僧衣的俊俏光头小和尚…… 是…… 谢小侯爷? 真是谢灼! 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日明明离开时一切尚好,怎料仅一夜之间,清冷如谪仙的谢小侯爷竟已剃度出家? 顾荣很想看看谢灼反光的光头上有没有点戒疤。 奈何谢灼高她许多,谢灼不低头,她踮起脚来看,多少有些不礼貌。 幸亏她没有自作多情的以为谢灼对她情有独钟。 “顾大姑娘。” 眼明心亮的甄女使,略过汝阳伯和陶氏,朝顾荣颔首示意。 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的心意,毋庸置疑,且眼见长公主的态度也稍稍有些软化。 顾大姑娘与小侯爷还是很有可能修成正果的。 “见过谢小侯爷,甄女使。” 顾荣福了福身,回礼。 这句谢小侯爷,顾荣唤的很是烫嘴。 据说出家人称的是法号,不是俗家名字。 她未曾料到,谢灼与长公主府的甄女使竟会在此刻造访。 然而,即便没有谢灼的介入,汝阳伯亦无法将她送走。 真当那些已经围在伯府外,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看热闹的百姓是摆设吗? 她谋划算计的底牌,绝不会全然寄托于他人。 汝阳伯眼前一黑,唇色变得煞白,慌乱如同潮水般涌来,灭顶般的窒息感持续不断,使他难以呼吸。 “谢小侯爷,甄女使,府中尚有紧要的家事待处理,不便招待二位。” “改日拙荆定会备上厚礼登门,以示歉意。” 汝阳伯强自镇定,沉声道。 甄女士不动声色地回道“长公主殿下听闻顾大姑娘昨日受了委屈,不甚放心,特遣下官随小侯爷前来探望。” 顾荣身上的冷厉之气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秋水般清澈、春山般柔和的秀美与温柔。 贵客当前,不能强势。 “甄女使、谢小侯爷,梨花树下发现了人偶,院中仆妇苗婆子佐证,声称亲耳听到是我吩咐青棠将人偶埋下。” “因而家父言,人证物证俱,认定是我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于他。” 许是在谢灼面前装柔弱可怜装久了,完全不需要染了姜汁的帕子,心念一动,眼角便自然泛起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无助的紧。 “可我怎会用如此恶毒之术诅咒父亲呢。” “我有心证清白,便吩咐流雨去禀明皇镜司,请求皇镜司介入调查,父亲和陶姨娘却态度陡变,意图灭口。” 顾荣戚戚哀哀的诉说着,眼神儿却不受控制的瞟向谢灼的光头,险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也不知是哪位技术娴熟的得道高僧为谢灼剃的头,光溜溜的,活像饱经河流冲刷的鹅卵石,温润光滑。 倒也不是说丑,而是有些怪异。 嗯,有几分话本子里被妖女拉下神坛的圣僧模样。 顾荣眼底的笑意过于明显,谢灼想装看不见都难。 谢灼幽怨的觑了顾荣一眼,而后转头回眸,淡声道“提司大人可听清了。” 一语毕,一袭黑袍的皇镜司提司大步流星踏入,面上的玄铁面具上雕刻着三片树叶纹路。 皇镜司三处的提司。 汝阳伯大骇。 难怪无人通禀。 “顾大姑娘可还有补充?” 皇镜司三处提司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 不是谢灼那种冰雪浸染的冷,更像是煮柴的鸡肉又放凉,也像是月黑风高夜磨刀霍霍,是氤氲着血腥和杀意的冷。 顾荣的心中掠过一丝紧张,规矩地说道:“陶姨娘带来的侍女提到,在梨花树下乘凉时,发现地面上虫蚁密布,感到异常,于是挖掘泥土,意外地发现了人偶。” “她们管这叫上天有眼,但我觉得是事出反常。于是趁观察人偶之际,我捻了一撮土,轻轻嗅了嗅,似是蜂蜜糖水的气味。” “若我是施术之人,怎会特意在梨花树下淋满蜂蜜糖水。” “还请提司大人明察。” “查案之时,但凡有需,可随时传唤我去皇镜司受审。” 皇镜司三处提司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将苗婆子和发现人偶的一众婢女带走。” 汝阳伯心里发苦,忙道“三提司,此事说到底也算家事,还请三提司给我几分薄面,允我私下处理。” “汝阳伯阖府上下必会记三提司的大恩。” 凡进皇镜司的案件,在结案后皆需攥写成秘折,上呈陛下,而后统一归档。 巫蛊厌胜之术,闹到陛下面前,汝阳伯府的爵位也到头了。 皇镜司三处提司上下打量了汝阳伯两眼,冷冷道“皇镜司直属陛下,只看陛下的脸色。” “敢问汝阳伯,可有陛下秘旨?” 汝阳伯:…… 知道皇镜司油盐不进,没想到油盐不进到这种程度。 三提司:不是,汝阳伯有病吧? 当着谢小侯爷的面,让他网开一面,真的不是故意要他命吗? 思及此,三提司通身的气息更肃杀冷冽了。 原本就因连续的愤怒和恐惧而心力交瘁的汝阳伯,感到两鬓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跳动得越来越快,仿佛有无数蚊蝇争先恐后地钻入耳朵,涌入脑海,持续不断地发出嗡嗡声。 突然间,那嗡嗡声戛然而止,汝阳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陶氏吓得尖叫,连忙伸手接着汝阳伯。 人偶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完完整整硬生生扎进了汝阳伯的后背。 还没彻底晕死过去的汝阳伯,有瞬间的清醒,旋即彻底昏了,重重的撞在陶氏身上,连带着陶氏也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顾荣想起陶氏有孕在身,眉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伸手。 可只闻陶氏嚎叫,不见身下有鲜血流出。 汝阳伯不是说陶氏腹中的胎儿刚过一月,胎相未稳吗? 如此剧烈的撞击,竟无事? 铁疙瘩? 三提司嫌烦吵,向谢灼抱拳行礼后,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命属下押着苗婆子和陶氏的婢女离开。 顺便还挖走了一抔土。 若汝阳伯醒着,定要问一句,不是只看陛下的脸色吗!!! 顾扶曦已经被一幕幕吓傻了。 待望舒院安静下来后,顾荣终于有机会问谢灼。 “小侯爷斩断红尘情爱,皈依清净佛门了吗?” 第103章 小侯爷到底行不行啊! 谢灼那素日清冷无波的眼神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躲闪,略显不自然地说“只是剃了头。” 顾荣脸上的神色更怪异了。 “谢小侯爷非常人也,喜好也这般特立独行。” 不过,有一说一,看久了一袭灰白僧袍、手腕带串珠的光头谢灼,那股子只应透过话本子脑补出的禁忌感,扑面而来。 宛如严冬里的一缕寒风,带着细碎的雪粒轻拂过冻结如镜的湖面,而在这冰层之下,却隐藏着一段罕见且绮丽的风景。 此景诱人心弦,让人不禁想要拂去雪尘,凿开冰壳,一睹那隐藏的美景。 谢灼一时语塞,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顾姑娘觉得大乾会有正常人以剃度为癖好吗?” 谢灼语气里的幽怨,似是要溢出来了。 顾荣弱弱道“兴许是有的。” 你不就是! 若不是癖好,难不成是剃着玩? 在顾荣看来,癖好再偏再怪,只要不伤他人,便算不得什么。 谢灼:…… 候在一旁的甄女使,眼底掠过戏谑的笑意。 看小侯爷将心意藏在雾后裹在纱里,小心翼翼试探,生怕惊着心上人的模样,属实有些笨拙。 甄女使清了清嗓子,慈爱的笑了笑“顾大姑娘可听闻了忠勇侯府昨夜发生之事?” 长公主殿下不曾出面遮掩,谢老夫人气的头疼,燃着安神香早早睡了,而向氏一族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因而,谢小侯爷被逼无奈,只得剃度出家躲避穷追猛打,向蓉月被长公主下令撵出忠勇侯府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顾荣面露茫然,心中暗忖,难不成忠勇侯府也如汝阳伯府般闹出了不得的风波了? 她忙着应对汝阳伯和陶姨娘的杀招,无暇他顾。 即使重生归来,汝阳伯府和那些新仇旧恨,依旧像一张织的细细密密的网,把她束缚在这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 或许只有网破了,她才能有心思看到别处的无限秀丽。 “不瞒女使大人,昨日,我染了风寒,服了驱寒发汗的药睡的早了些,今日府里又生出了巫蛊之祸。” “尚未有余力关注府外之事,请女使大人见谅。” 甄女使摆摆手“无碍的。” 旋即,三言两语告知了顾荣。 顾荣愕然。 她听过向蓉月的大名,立誓要做谢小侯爷贵妾的奇女子。 上辈子,直至她身死,向蓉月仍初心不改。 那时,上京城人尽皆知,向蓉月对谢小侯爷痴心一片苦苦等待。 加之谢老夫人有意抬举向蓉月,在忠勇侯府的后院特地为其置了院子,取名婵娟院。 所以,向蓉月虽成了老姑娘,但却无人敢肆意笑话。 这一世,谢灼倒是果断。 顾荣再一次庆幸,幸亏她只是钓谢灼,谋求谢灼的庇护,自始至终隐晦又注意分寸。 从未自作聪明的表露心意,妄想拴牢谢灼,否则笑料里的主人公就变成了她。 什么逼的谢小侯爷出家,委实不好听。 还有,好听不好听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贞隆帝的态度。 逼的贞隆帝最宠信的外甥剃度出家,贞隆帝会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吗? 谢灼这一招,釜底抽薪,能彻底扼杀所有的蠢蠢欲动。 “原来如此,谢小侯爷人品贵重、冰魂雪魄、怀瑾握瑜,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溢美之词,似是不要钱般吐出。 谢灼轻咳一声“夸张了。” 顾荣发自肺腑道“谢小侯爷怜悯弱小,是顶顶好的人,怎样的赞誉都不夸张。” 不着痕迹的疏离了二人的来往。 谢灼微微凝眉,心底莫名冒出些古怪的感觉。 顾荣将他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他本该开心,但那句怜悯弱小,又让他不禁有些失落。 难道是他一心向佛、清心寡欲的名头太盛了,以至于顾荣对他生不起邪念?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 谢灼话锋一转,言归正传“你不担心汝阳伯真的将你遣送回祖籍?” 他之所求,不过是盼顾荣莫身陷险境。 顾荣挑眉,笑道“小侯爷,伯府外可不只有普通百姓。” “我打听到明御史休沐在家,便安排人在明御史的府邸外嚼了几句舌根,以明御史闻风而动的刚直性子,知悉汝阳伯府现巫蛊厌胜之术,必会前来一探究竟。” “有明御史在,任伯……” 话到唇齿,顾荣打了个转,委婉道“真相大白前,任家父说的再天花乱坠,明御史也不会允许我离开伯府。” 明御史的性情,说好听点儿是无惧无畏刚硬直率,说难听点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怕死,不怕贬谪,不怕龙颜大怒,一心追求青史标名留芳万古。 明御史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若想当着明御史的面把我送出上京,除非从明御史的身体上踏过去。” 汝阳伯有这样的胆量吗? 没有! 她那个吃软饭的父亲,典型的志大才疏欺软怕硬。 谢灼窥见了顾荣笑意盈盈下的讥讽嘲弄。 心念一动,轻声道“大姑娘,世人畏巫蛊厌胜如虎,伯府此事闹的如此大,或会传入陛下耳中。” “不论藏在幕后的罪魁祸首是何方神圣,伯府都讨不了好,轻则申饬杖责,重则获罪夺爵贬为庶人。” “若是有谢某能够效劳之处,大小姐但说无妨。” 顾荣抬眼看向谢灼,一本正经道“我不忍见光风霁月的谢小侯爷假公济私,致白璧蒙尘皎月染垢。” “所以,贬为庶人就贬为庶人吧。” 她有成箱成箱的银票,有成堆成堆的金银。 该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汝阳伯吧。 谢灼眸光审视,确定顾荣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袖手旁观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娶声名狼藉的汝阳伯嫡女,难。 娶身陷巫蛊之祸被夺爵的庶人,更难。 一条遥遥无尽头的路,似乎无形间又多了无数石阶。 这也让谢灼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从不在顾荣漫长人生的计划里。 但,山海可平,何况只是一条路呢。 走下去,总能看到尽头的。 顾荣的心意最为重要。 庶人便庶人吧。 眨眼的功夫,谢灼便全然说服了自己。 “好。” 百转千回缱绻情愫埋在浅浅淡淡的言语后。 甄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侯爷到底行不行啊! 第104章 你是想让我死吗? 甄女使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替小侯爷追妻。 “小侯爷,我又翻找出几卷古经,留来也无用,便送予小侯爷,物得其主,以表谢意。” 谢灼:…… 他长在佛寺,但他真的不信佛啊。 …… 汝阳伯府外。 明御史悍不畏死的拦住了有小儿止哭凶名的皇镜司三处提司。 “汝阳伯府有人行巫蛊厌胜之术,是真是假?” “是顾大小姐吗?” “还是续弦容不下元妻子女,栽赃污蔑?” “无可奉告。”三提司目不斜视,直接略过明御史。 御史台和皇镜司,长久以来便如冰炭不容,势同水火。 御史台御史台频频上奏,日复一日弹劾皇镜司专擅跋扈,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大乾患害。 明御史更是个中翘楚,若不是顾忌律法,可能就直接拎着金汁倾倒在皇镜司大门外了。 而皇镜司上下嫌弃御史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镜司直属贞隆帝,所行之事,自有陛下定夺。 久而久之,日久天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明御史无视三提司的不假辞色“提司大人,格局。” “格局!” 三提司嘴角一扯“鹰犬爪牙没有格局。” 明御史的目光扫视过三提司麾下被押解的婢女仆妇,他轻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缓缓言道“由此可见,并非顾大姑娘所为。” “另有隐情啊。” 紧接着,他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说“即便再有其他隐情,也无法掩盖汝阳伯治家不严、私德有亏,以及对陛下训诫置若罔闻、一再犯错的罪责。” “本御史即刻进宫,弹劾汝阳伯。” 三提司抿抿唇,欲言又止。 大乾没有御史,还真得散。 巫蛊厌胜的祸乱,由明御史上达天听,倒省的他惹陛下龙颜大怒了。 “明御史高义。”三提司的语气甚是真诚。 明御史顿觉心头一紧,头皮发麻,狐疑的看了三提司一眼又一眼,啧啧称奇“看不出来,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 三提司怒瞪明御史一眼,挥挥衣袖,扬长而去。 明御史才是真正的狗改不了吃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明御史继续捋着胡须,摇着头“皇镜司的涵养还是不够啊。” 下一瞬,就提着衣摆,疯狂朝停在巷子外的马车飞奔而去,洋洋洒洒废话连篇的奏疏还是免了,面见陛下后口述。 “臣要弹劾,陛下!” 一进大殿,明御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气势汹汹朗声高呼。 贞隆帝握着朱笔的手,不由得顿了顿。 弹劾他? 这些时日,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处理公务。 临幸后宫嫔妃也谨遵祖制,雨露均沾。 即使再宠爱俪贵妃,在外也不忘维护钟离皇后母仪天下的体面,得了民间百姓夫妻恩爱的美誉。 明御史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因何弹劾他。 难道,他下令命谢灼暗查愍郡公遗孤一事泄漏了风声。 贞隆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幽邃而晦暗。 “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 明御史不知贞隆帝心中的念头早已百转千回。 贞隆帝将朱笔搁在笔架上,淡声道“你且说说看。” 明御史拱拱手“臣弹劾汝阳伯……” 竹筒倒豆子般,明御史把汝阳伯批的体无完肤。 贞隆帝捏了捏眉心,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弹劾的是汝阳伯?” 明御史颔首“是。” “汝阳伯府丑事连连,沸沸扬扬,民意沸然,不严惩不足以正法纪。” “臣恳请陛下严惩汝阳伯。” 贞隆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抑怒火。 又是汝阳伯府。 先是奢靡无度行事张扬,又意图欺君。 后又发生继妻图谋嫁妆,算计元妻长女婚事。 现在又是巫蛊厌胜! 小小的汝阳伯府竟没有一刻消停。 连家中的事务都无法妥善处理,又怎能有颜面占据着爵位? 贞隆帝恼怒之下,当即便要召见汝阳伯。 明御史直接道“陛下,汝阳伯怕是不能见驾。” “臣听汝阳伯府的下人说,汝阳伯气晕过去,人事不省。” 贞隆帝对汝阳伯印象更差。 没谋略、没手段、没好身体! 无法妥善处理也就罢了,还承受不住。 “来人,传达朕的旨意,命令皇镜司三处提司迅速彻底调查汝阳伯府巫蛊案,一旦有进展,立即向朕汇报。” 怒火中烧,偏生又发泄不出去,对汝阳伯的恶感也更盛! “陛下圣明。” 明御史难得说了句人话。 …… 椿萱院。 愁云惨淡。 “母亲,我们该怎么办?”顾扶曦忧心忡忡,小声嗫嚅着“苗婆子熬不住皇镜司的严刑拷打的。” 顾扶曦有些后悔。 明明知道顾荣是个无所顾忌的疯子,她却任由母亲招惹算计顾荣。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想让顾荣死。 陶氏眸光深深,打量了顾扶曦几眼,蓦地攥紧了顾扶曦的手腕“扶曦,母亲还有一尊大佛做靠山。” “如果那尊大佛能护下汝阳伯府,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 陶氏稍作停顿,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而充满悲情“扶曦,那时,唯有你能够拯救母亲,拯救扶景,拯救伯府。” “你自小便对扶景关怀备至,现今扶景身受重伤,即便能幸存,也恐怕落得个痴傻或残疾的境地,每日离不开珍贵的药材和仆人的照顾。一旦伯府衰败,扶景的性命也将难以保全。” “扶曦,不是母亲非要舍弃你,若是可以,母亲恨不得以身替你。” “可,你也看到了,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 “母亲折进去了,伯爷另娶,那女人可会任劳任怨待扶景?” 顾扶曦心中顿疼,既有意料之外的错愕,更多的是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 片刻后,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干哑着嗓音道“若能护母亲和扶景周全,扶曦死不足惜。” “但,皇镜司并非易与之辈,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也正密切关注着伯府的动向。” 陶氏沉了脸“故人之女罢了!” “我自有办法让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疏远顾荣。” “扶曦,你推三阻四犹豫不决,是想让母亲死吗?” 第105章 从不打算留活路 顾扶曦一时沉默不语。 她心知,即便没有扶景,母亲也不会以身代之的。 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手心被挤压得生疼,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母亲能够快乐无忧。” 声音细微至极,宛如一根轻若无物的猫毛,即便在水面上飘浮,也不会激起一丝涟漪。 同样的,陶氏无动于衷,依旧眸光冷凝,紧紧盯着顾扶曦,等一个确定的答案。 “扶曦,你会替母亲抵罪的。” “对吗?” 顾扶曦敛眉“母亲放心。” 一语毕,陶氏彻底踏实了。 “扶曦最孝顺了,不枉母亲为了你受的苦。” 顾扶曦眸光闪了闪,心底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苦涩和悲戚,神情不由得有些怅惘。 被养在伯府外的那十年,她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如果不是怀了你不忍堕去,我怎么会给汝阳伯当外室,饱受非议。” “如果不是不放心丢下你,我早就成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做正头娘子了。” “如果不是你不争气不讨人喜欢,我怎么可能还是没名没份的外室。” 诸如此类的话,太多了。 仿佛她的存在才是母亲的苦难源头。 而她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替母亲而活。 见顾扶曦又不言不语,陶氏的心又悬了起来,抿了抿唇,冷声问道“你说苗婆子熬不住皇镜司的严刑拷打,那你呢?” 顾扶曦鼓起勇气,抬眼与陶氏四目相对。 母亲变了,又好似没变。 衣裙华丽了,珠钗繁复了,本质却没有丝毫变化。 母亲的眼里有伯府的荣华富贵。 有代表着荣华富贵的汝阳伯。 有年少聪慧天纵之才的扶景。 唯独没有她。 蓦地,顾扶曦又想起了顾荣。 那个在母亲打压下,一度零落成泥犹如困兽的顾荣。 可顾荣脱困而出,显露出无尽的锋芒。 顾扶曦模仿着顾荣的微笑,温婉柔顺的眉眼间增添了几分明艳,朱唇皓齿。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母亲,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皇镜司的酷刑。” 在陶氏紧锁眉头,面带愠色之际,又接着道“所以,如若事情真的到了山穷水尽无可挽回那一步,我会留下自白书,揽下巫蛊罪责,悬梁自尽,绝不会攀扯出母亲。” “只是,还请母亲当心顾荣。” “顾荣前些时日方知顾知体弱乃因母胎身中半竹礵之毒,扶景就无缘无故跌入莲花池重伤昏迷,这其中未必没有替顾知报仇的缘由。” “母亲,顾荣是个疯子,她报复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谁受益最大,最有动机,就会被她认定为仇人。” “疯子行事,无所顾忌。” 这样的认知,深深的植根于顾扶曦心中。 陶氏面色凝重,仿佛对顾扶曦那番既有贬低己方又颂扬他人的颓靡之语颇为不满,但又不得不承认,顾扶曦所言皆出于真实,字字珠玑。 她一次又一次,在顾荣手中失利。 扶景堪堪归家,就折在顾荣手中。 “怎会没有顾忌!”陶氏咬牙切齿“是人就有弱点。” “顾知就是顾荣的软肋!” “顾荣行事再疯癫无章法,也要顾及顾知。” “你守着伯爷和扶景,母亲出府一趟。” 顾扶曦沉默着,颔首应下。 她想,母亲应该是要去找那尊大佛商量对策。 “母亲。”顾扶曦倏地开口“您决意一劳永逸,使巫蛊厌胜对付顾荣,是受人煽动蛊惑吗?” 陶氏凝眉淡淡睨了顾扶曦一眼,并未作答,转身便欲离去。 “父亲昏迷不醒,陶姨娘不守着,是要去哪里?” 顾荣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挡在陶姨娘身前。 陶姨娘反唇相讥“与你何干?” “你既知伯爷昏迷,不思在病榻前侍疾,却一心与外男谈笑风生眉来眼去,真真是荣氏生的好孝女。” “谁曾想整日板着一张脸的荣氏竟能有你这么个讨男人喜欢的女儿,若她当年有你一半勾搭男人的本事,也不至于独守空房郁郁而终了。” 顾荣笑的云淡风轻,故作戏谑“陶姨娘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陶姨娘怎知我是母亲生的好孝女?” “我与姨娘真真是心意相通,默契的很。” “我不仅对父亲尽孝,也对陶姨娘怀有孝心。目睹陶姨娘被父亲不慎撞倒,我特意恳求谢小侯爷和甄女使帮忙寻找太医,为姨娘诊脉,确保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 说到此,顾荣捻着帕子,幽幽叹了口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扶景弟弟意外成了这副要死不活的废物模样,姨娘腹中的胎儿就是父亲新的寄托了。” “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陶氏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手心里冒出冷汗,勉强镇定下来,捂着小腹,虚张声势怒斥“顾荣,你是不是想趁着伯爷昏迷,对我腹中胎儿不利!” “伯爷说的果真没错,你就是狼心狗肺,蛇蝎心肠。” 顾荣摇摇头,语气分外诚恳“陶姨娘可知不识好歹一词何意?” “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的。” “顾扶景成了废物,顾扶曦本身就是废物。” “如果姨娘不抓紧时间再生一个,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陶氏心情差到极点,怒火翻涌“顾荣,这是椿萱院,不是你的望舒院!” “来人,把大小姐请出去!” 话音落下,一室静谧。 顾荣微微抬手,以袖遮唇,笑靥如花“姨娘,我差点忘了提及,为防止那些施巫蛊厌胜之术的宵小之辈在混乱中逃脱,我特地请甄女使与谢小侯爷协助,借调了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亲卫加以防范。” “想来姨娘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陶姨娘脸上血色尽失。 自始至终,顾荣就没想给她留活路。 确切地说,顾荣在等着她出手,等着将计就计,等着让她自食恶果。 顾荣缓步上前,贴近陶姨娘的耳畔,用极其温和的声音说道“姨娘或许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诉姨娘,我诚心盼着姨娘腹中的胎儿平平安安。” 总该让陶姨娘尝尝半竹礵之毒。 什么恶毒不恶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惜了。 陶氏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随即用力推开顾荣。 “顾大姑娘!” 听着庭院里传来的声响,顾荣摇摇晃晃地后退,倚靠在木椅上稳住身形,带着一丝委屈的语气说道“我出于好意为父亲和姨娘请来了太医,姨娘为何要推我?” 第106章 雪上加霜与好事成双 轻轻柔柔带着哽咽的声音乘着风,飘进了谢灼耳中。 谢灼那张原本带着笑意的俊脸顿时就冷了下来。 “谢小侯爷。” “徐太医。” 顾荣福了福身,一一见礼。 起身时,轻嘶一声,蹙眉望向脚踝。 “你受伤了?”谢灼急声问道。 顾荣摇摇头“不慎磕碰了下,无碍的。” “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好事将近了吗?” 谢灼愕然。 在望舒院,顾荣还觉得他清心寡欲孤苦终老,怎么分别片刻,便又觉得他要与乐安县主成婚。 “陶姨娘扬言,等乐安县主和谢小侯爷订立婚约,我无靠山可依时,会让知道什么是人间至苦。”顾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她隐约察觉到,有人藏在陶姨娘身后煽风点火。 否则,陶氏不见得有胆子行巫蛊厌胜之术。 斟酌再三,唯有乐安县主,既对她怀揣恶意,又有权势地位的支撑,能够轻易搅动风云。 顾荣继续弱弱试探“谢小侯爷,若早知乐安县主与陶姨娘有旧,我再受些委屈又何妨。” 谢灼只觉又气又好笑。 直截了当道“确实有旧。” “乐安县主的婢女曾去汝阳伯府的家庙探望过陶姨娘。” 顾荣微敛眉目,思忖谢灼的言外之意。 谢灼早知乐安县主勾结陶氏,伺机算计于她,却无动于衷吗? “谢小侯爷何时得知的消息?”顾荣的嗓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清冷的韵味,宛若初秋晨曦中的薄霜,透露出秋日独有的凉意。 “四日前。”谢灼心下一凛,莫名慌乱,却也不敢撒谎。 “原是如此。”顾荣垂首,喃喃自语“倒是我不懂事了。” 在她处心积虑恳求谢灼收下她的买命钱时,在谢灼说恩仇相抵心无亏欠,无亏去欠谈何依仗时…… 一时间,顾荣委实有些道不清道不明此刻的心情。 罢了,从一开始被就是她在算计。 人啊,都是贪心不足的。 她织了网,用温情,用珍宝,用君子以方来裹挟谢灼,偏生要求谢灼一诺千金片言九鼎。 没道理的。 求的是一份庇护。 不是坦诚相待的至真。 她万不能在贪心不足的这条路上愈行愈远。 顾荣敛起纷乱复杂的情绪,眼底一派清明。 “多谢小侯爷告知。” 日悬当空,薄霜尽消,顾荣的神色不见一丝异样,笑容也不见分毫勉强。 旋即,望向徐太医“有劳徐太医为家父和陶姨娘诊脉了。” 哪有那么多心力多愁善感。 当务之急,还是让汝阳伯府雪上加霜为妙。 徐太医:确实劳累了。 点卯似的,一日不间断。 好在来汝阳伯府出一趟诊,顾大姑娘给的诊金抵得上他数年的俸禄。 短短数日,他积攒的诊金已足够在京城购置一处新的宅邸。 换句话说,顾大姑娘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啊。 不过,谢小侯爷和顾大姑娘之间的氛围好生诡异。 就像…… 就像顾大姑娘撞破谢小侯爷和乐安县主的奸情一般。 罪过,罪过。 “请伯夫人将手腕置于脉枕上。” 陶氏如临大敌“我身体无碍,还是不劳烦徐太医了,伯爷他吐血昏迷……” 顾荣不耐烦地打断了陶氏的推辞,轻轻摆手,示意仆妇上前,不容分说地将陶氏请在了圈椅上。 说到底,她的心情终究还是受了谢灼袒护乐安县主一事的影响。 “伯夫人并未有身孕。”徐太医斩钉截铁“且,伯夫人早年间生子伤了根本,恐无法再孕育子嗣。” 幽幽转醒的汝阳伯,好巧不巧的听到了这一句。 眼球凸起,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脱力重重地摔回床榻,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再次晕了过去。 陶氏全身血液凝固,僵在原地。 顾荣内心深处早有预见,假孕之举背后的动机,归根结底不过两种。 其一,偷梁换柱,十月之后来一出狸猫换太子。其二,寻个合适的时机小产,栽赃嫁祸给她。 巫蛊风波骤起,汝阳伯府岌岌可危,她亦无心再与陶氏有丝毫拖沓。 不如干脆利索的将陶氏这步试图盘活死局的棋扼杀在摇篮中。 “或许陶姨娘此前被庸医所欺瞒,才落得个空欢喜。”顾荣语调平和地说道“陶姨娘,下次挑选大夫时,务必小心谨慎,切勿再被蒙蔽。” “劳烦徐太医再为家父诊治一番。” 徐太医的手指搭在汝阳伯手腕上后,脸色渐渐凝重,眉头越皱越紧,神情惊疑不定,一探再探,颇有些忐忑道“汝阳伯服用过烈性绝子药,余生子嗣无望。” “许是汝阳伯怜惜伯夫人生子之痛吧。” 绞尽脑汁,徐太医编出个毫无说服力的理由。 顾荣:她就说她跟陶姨娘心意相通。 这下,省得她出手了。 随后,徐太医熟稔的给汝阳伯扎了几针,汝阳伯吐出一口老血,醒了过来。 顾荣立于汝阳伯病榻之侧,泪眼婆娑,沉痛地质问“父亲对陶姨娘情深意重,甘愿饮下那断子绝孙的烈药,也不愿陶姨娘伤春悲秋心慌意乱,又为何要迎娶母亲!” “母亲算什么!” “算父亲和陶姨娘恩爱的牺牲品吗?” 汝阳伯的头脑轰鸣,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双眸如同荒野中的鬼火,紧紧地盯着顾荣,声音嘶哑地问道“你说什么?” “自绝子嗣?” 顾荣眼尾殷红,一副受了极大打击丧失理智的模样,不管不顾低吼出声“是!” “父亲不知道吗?” “陶姨娘生顾扶景伤了根本,父亲就要服绝子药,难道父亲如此偏疼陶姨娘的儿女!” 徐太医看的心力交瘁。 汝阳伯受不了打击了! 再打击下去,汝阳伯道身子骨儿怕是也毁了。 可他也不敢劝哭的悲戚又绝望的顾大小姐啊。 徐太医偷偷地瞥了谢灼一眼,却意外发现谢灼似乎心事重重。 “陶兰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整个房间。 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声,汝阳伯如同回光返照般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过去,紧紧揪着陶氏的衣襟,嘶吼“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敢的!” “我杀了你!” 顾荣暗嗤,又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无能狂怒。 揪衣领算什么? 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杀了陶氏啊。 作为大孝女,急父亲之所急,乃是应有之义。 于是,顾荣唰的一下拔出剑,递了过去“父亲,给!” 第107章 真面目 汝阳伯松开了陶氏的衣襟,一脸惊恐的看着顾荣。 当着谢小侯爷和徐太医的面杀续弦? 他只是气疯了,不是真疯了! 顾荣还真是在不遗余力的把他往死路上送。 风儿拂动着门前的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宛如长剑出鞘时的嗡嗡之声。 泛着冷冽光芒的利刃映入眼帘,汝阳伯心中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替代,冷得刺骨。 何止是发凉。 是恐惧。 哪怕汝阳伯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恐惧这个女儿。 早知如此…… 滋生的杀意还来不及弥漫便被恐惧覆盖。 见汝阳伯久不接剑,顾荣自嘲一笑,长剑脱手而落,砸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差点忘了,以父亲对陶姨娘的情深爱重,怎舍得呢。莫说是绝子药,恐怕陶氏端给父亲的是砒霜鸩酒,父亲亦会欣然接受如饮蜜糖。” “我母亲的一生真真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女儿祝父亲和陶姨娘生生世世白首偕老。” 汝阳伯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和鬓角的青筋快速跳动。 徐太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伯爷的脉象有卒中的风险,宜少忧思戒躁怒,否则极易阴阳失调,脏腑气滞,气血逆乱。” “中风卒发时犹如暴风之疾速,矢石之中的。” “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皆可能出现。” 闻言,汝阳伯觉得更凉了。 他要的是在光鲜亮丽在官场上受人吹捧。 不是躺在榻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发烂发臭。 “那父亲得抓紧时间养好身体了,毕竟巫蛊厌胜一案真相大白后,伯府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顾荣嗤笑一声,继续道“小小的伯府,作孽的人可真不少。” 汝阳伯觑了顾荣一眼,又颇为忌惮的垂首。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顾荣挑眉“不光彩的事,有些人能做得,我却说不得,这是哪门子道理?” “命只有一条,且天无绝人之路,父亲放宽心好生休养。” “女儿自知不讨父亲欢心,便不在椿萱院自找没趣儿,给父亲添堵了。” 嗯,命只有一条,要命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天无绝人之路,但人有绝人之法。 她倒要看看,汝阳伯府祖上的荣光,能庇佑汝阳伯和陶氏几次! 顾荣挥了挥袖子,转身径直离去。 谢灼自是毫不犹豫跟在顾荣身后,朝椿萱院外走去。 徐太医左看看右看看。 一边是日薄西山昨日黄花的汝阳伯,一边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的衣食父母,很难选吗? 多犹豫一瞬,都是对衣食父母的不尊重。 而汝阳伯并未因顾荣表面上的贴心宽慰而感到舒心,反而感到更加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顾荣不似他的女儿,更像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等着汝阳伯府家破人亡。 被极度的恐惧笼罩,汝阳伯暂时忘记了陶氏做的孽。 直到余光再次瞥到陶氏苍白着脸,眼泪簌簌,方才回过神来。 陶氏打了个寒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心中既慌又乱,脑子却转的分外快,眨眼的功夫已有粗浅的破局之法。 “伯爷,妾身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对您用了绝子药。”陶氏声泪俱下,悲恸不已。 早已不是如花的年纪,仍勉强还有几分杜鹃啼血的哀愁柔弱的美感。 可,巢寄生的杜鹃,本就不是什么好鸟。 “伯爷,妾身爱慕您成痴,又在外十载躲躲藏藏,惶惶难安。” “当年妾身在获悉自己因生扶景伤了根本,再不能为伯爷开枝散叶后,一想到伯爷会移情旁的女子,便心如刀绞痛苦难当。” “伯爷,妾身确实犯下大错,但究其根本,也是爱伯爷至深,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哀怨,想让伯爷一直宠着妾身,这才一时冲动……” “妾身对伯爷之心,可昭天地日月。” 汝阳伯疯涨蔓延的怒火,蓦地一滞。 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有一个通病,对全身心爱慕自己的女人,硬不起心肠,甚至往往试图在这种病态的爱慕里获得虚荣和傲慢。 仿佛披上深爱的外衣,所有的歹毒算计都变得芳香四溢,蝶鸟环绕。 顾扶曦适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悲切地诉说道“父亲,自幼女儿便日复一日地陪伴着母亲,坐在廊檐下的木椅上,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从黎明的曙光初现,一直等到黄昏的暮色降临;从夜深人静的寂寞,直至东方破晓的微光初露。” “那时,见母亲夜夜垂泪到天明,却从没有一句抱怨和后悔。” “母亲固然有大错,但母亲爱您绝不瑕疵。” 汝阳伯的神情有些许动容,怒火竟也奇迹般的缓缓平复。 陶氏也只是太爱他了…… “扶曦,你先去庭院等着。”汝阳伯喘着粗气坐在圈椅上,缓慢道。 见陶氏颔首,顾扶曦起身,一步三回头。 庭院里,春意正盛,花团锦簇,清风拂过,还带着独属于春日的蓬勃朝气。 顾扶曦抬手,似是想要掠一缕春风。 春风穿手而过,什么都不剩。 望着空荡荡的掌心,顾扶曦仿佛看到了自己既定的人生结局。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剩。 明明是春日,她却冷的发抖。 犹如置身于寒冬腊月。 回眸,房间里是她的母亲。 这一生,就为母亲而活吧。 “你说你承认自己给我下绝子药的大错,那其他呢?” “顾知的半竹礵之毒。” “荣氏的缠绵病榻久不愈,已至病故。” “都是你!” 汝阳伯的手攥着圈椅扶手,视线刻意避开地上的长剑,冷声问道。 陶氏如泣血般哭诉“是我。” “我忍受不了荣氏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伯爷身侧,而我只能藏在暗处如阴沟里的老鼠般窥探伯爷和荣氏的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明明……” “明明最爱伯爷的人是我啊。” “扶景天生聪慧,有文曲星之才,偏偏有我这样一个外室母亲,我能为了侯爷一辈子偷偷摸摸,可我不忍心我的扶景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都是妾身……” “妾身最大的错,就是不可抑制的疯魔般爱上伯爷。” “这些事,妾身憋在心里很多年了。” “如今既已坦露,妾身愿以死谢罪。” “若有下辈子……” 说到此,陶氏顿了顿,凄楚怆然一笑“哪怕是死,哪怕大错也错,妾身下辈子还是渴求与伯爷相守。” 第108章 你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图的我都有 汝阳伯心软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近二十载的人。 “兰芷,往昔的恩怨随逝者而逝,但望舒院的巫蛊人偶却惊扰了皇镜司,此事难以轻易了结,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匿在暗处的宴寻:他是犯了天条吗? 一个寡廉鲜耻。 一个心狠手辣。 女财神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啊。 宴寻轻巧地弹指,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掷向博古架上的瓷盏,瓷盏摇曳不定,最终砰然坠落,砸在了汝阳伯头上。 一切罪恶的源头,是汝阳伯。 “伯爷。” 又是一声尖叫,汝阳伯满头血污。 顾扶曦提着裙摆推门而入,失声喃喃“母亲,您砸了……” 陶氏:……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我!” 顾扶曦道“母亲,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您在争执之下怒砸父亲。” 陶氏脸黑。 徐太医还未来得及离府,又回了椿萱院。 他还当什么太医,当汝阳伯府的府医吧。 前提是,还有汝阳伯府。 望舒院。 “你……”谢灼抿抿唇,手指摩挲着茶盏,轻呼一口气,轻声道“你不开心,因为我四日前便知乐安县主勾结陶氏而不开心。” 他可以心甘情愿做顾荣的猎物,但不能任由误会横生。 谢灼不是询问,而是直白的陈述。 顾荣的心弦似是被稍稍拨动了下,颤的她有些慌乱。 果然,想要将一张网织的美轮美奂,勾的人纵身一跃,到底得投入几分心思。 “小侯爷洞若观火。”顾荣笑容浅浅,宛如枝头胜雪的梨花,把玩着手指,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还以为小侯爷后悔收下买命钱了呢。” “若我后悔了呢?”谢灼目光灼灼。 顾荣笑容不改“所谓的买命钱,多少有些戏言。能得小侯爷庇护一时,已是我和小知的幸运。” “不敢图长久。” “长公主殿下和小侯爷已助我良多,我铭感于心。” 顾荣绝口不提在那椿萱院知悉之际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她心知,哪怕谢灼袒护乐安县主,替乐安县主遮掩,也并未对不住她。 谢灼对她的帮助是实打实的。 该相报该酬谢,依旧得相报酬谢。 谢灼明净而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他知他不该试探,却明知不可为而试探。 试探的结果,不如他意。 他在顾荣的神情和语气里窥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仿佛字字句句皆是发自内心,至诚至真。 顾荣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说。 长着嘴巴的目的绝非是为了滋生误会而不进行解释。 “顾姑娘。”谢灼放下手中的茶盏“你可以图。” 顾荣图什么都可以,唯愿顾荣图的他都有。 没有的,他也可以想办法去有。 所求皆得。 顾荣眸光微闪“可以图长久?” “对。”谢灼颔首,声音清冽“买命钱,寿元未尽,少一日都算言而无信。” “顾大姑娘曾说我是君子,君子自当言而有信。” 顾荣皱起了眉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她已经好脾气的为谢灼所言所行找了体面的借口,谢灼又为何一再执拗的撕破难得糊涂的体面。 “并非无动于衷,也非替她隐瞒。”谢灼继续道“在知悉的第一时间,我便派人去接她的生父生母入京。不过,是我思虑有失,没料到陶氏下手会如此快。” 顾荣:…… 接乐安县主的生身爹娘进京,与她赎回陶姨娘的兄嫂,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在撕去乐安县主华美的外衣,诛乐安县主的心。 这下,她信了谢灼对乐安县主不仅无男女之情,更无兄妹之谊了。 “我错怪了小侯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顾荣站起身来,轻轻为谢灼空了的茶盏添上茶水,笑容明媚动人“还请谢小侯爷大人有大量,宽恕我的鲁莽。” 谢灼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从未怨怪,何谈原谅。 “顾大姑娘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荣:不能就不问了吗? “小侯爷,但讲无妨。” 谢灼道“你与乐安县主之间的仇怨……” “生死之仇。”顾荣抬眸,视线相触,四目相对。 稍顿片刻,一字一顿重复“生死之仇。” “小侯爷于我有恩,我不愿有朝一日却与小侯爷刀剑相向。” “可生死之仇,不得不报。” “即便以卵击石,也必报。” “生死之仇?”谢灼低声呢喃。 他的感知是对的。 那般刻骨的恨意,必然是生死之仇。 他查不到的生死之仇。 棠梨未雨,梨花先雪。 一阵微风拂过,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轻覆盖在谢灼的肩上,顾荣的发髻上,宛如一场能让人白头偕老的雪。 “不求谢小侯爷恪守君子一诺庇护于我,但求谢小侯爷不偏不私一视同仁。” 谢灼垂眸不语。 一场场绮丽的梦,早已做不到一视同仁。 薄唇轻启,只淡声道一句好。 猎物不能表现的兴高采烈自投罗网。 他给顾荣需要的恰到好处。 顾荣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声音染着些许雀跃“小侯爷大恩,绝不能无以为报。” 送金银,送财宝,送铺子,送田庄。 总能推平这座恩情的大山。 “那便送我……” 随着谢灼的话,顾荣秀眉不由得微蹙。 不会又是面人儿吧? “送我一幅画像吧。” 顾荣愕然。 谢灼真真是光风霁月,视金银珠玉如尘。 要的都是些什么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难道,又在跟乔吟舟攀比。 她给乔吟舟作过画像吗? 不记得了。 “我知谢小侯爷家大业大,不缺金银俗物,但一幅画像,委实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 谢灼眼神幽邃。 他想起了顾荣画笔下的裴叙卿。 那幅画像,是有生命的。 明明顾荣与裴叙卿交集甚少。 明明顾荣厌恶裴叙卿至深。 可每一笔,却浓烈的犹如陈年老酒,蕴着他品不出的滋味。 顾荣和乔吟舟,尚且有迹可循。 与裴叙卿,就像是凭空掀起了巨浪,巨浪下是不见底的深渊。 “就要一幅画像。”谢灼的语气沾了些执着。 顾荣:真不识货! “好。” 一幅画像而已,她擅长。 总比硬着头皮捏面人儿强。 第109章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谢灼心中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幽邃的眸子清亮而明朗。 言归正传,隐晦提醒道“徐太医言及,汝阳伯怒火攻心有卒中风险,若汝阳伯缠绵病榻,孝字当先,顾姑娘恐会受些委屈,届时,姑娘该如何脱身?” 顾荣闻弦音而知雅意。 孝道又不是汝阳伯的免死金牌。 倘若汝阳伯为了扶正外室,伙同外室谋害发妻、毒害嫡子,算计嫡女呢。 孝道护的是人,不是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畜生。 深埋黄土五载的有余的母亲,便是她脱离汝阳伯府的最后助力。 思及此,顾荣并未直接回应,而是缓缓言道“待巫蛊厌胜之事得以解决,我欲请佛宁寺德高望重的僧侣,设坛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以超度我逝去的母亲。同时,我还将另寻一位精通阴阳五行、历法推算的高人,为我母亲重新推算吉时,修缮陵墓,并定制一副金丝楠木的棺椁,以表孝心,重新安葬。” “母亲病故时,我还年幼,外祖家人口稀少,因此母亲的葬礼完全由父亲一手操办。父亲急于迎娶陶姨娘入门,因此葬礼办得既简单又迅速,连棺椁也显得简朴而草率。” “如今我已及笄,合该全了母亲身后的体面和荣光。” 谢灼愕然,眉心猛地跳了跳。 顾荣想开棺! 这才是顾荣的真实目的。 顾荣在怀疑扬州荣氏的死因吗? 他的认知一次次被顾荣刷新。 冷静理智,又胆大果决,还足够聪慧。 这样的性情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是发光发亮的。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越是熟悉,越是心悦。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直接开棺有违人伦,招惹非议,若按顾荣的说辞,一切又会变得顺理成章。 “顾姑娘仁孝无双。” 顾荣垂眸,敛眉不语。 仁孝无双吗? 她只是知道,事是用来做的,人是用来搏斗的。 上辈子的惨淡唏嘘,就是她斗不过的下场。 所以,她只能赢。 冲破层层束缚,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洪流中被裹挟,成为一粒沙、一片叶,最终沉没,或化为尘埃。 “父母亲缘,弥足珍贵,应该的。”顾荣意味深长道。 沉默在蔓延。 唯有风声簌簌,花香淡淡。 良久,谢灼再次开口,打破了静谧“顾姑娘。” 顾荣抬眼,望着谢灼。 “日后,心有郁结不解时,可直言。” “我想,我们是相知的朋友了。” 顾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灼,耳边轰鸣不断,如同晨钟暮鼓,余音绕梁。 清贵万方的谢灼,眉宇间微蹙,宛如薄雾遮掩了日光,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忽然间,顾荣感到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淅淅沥沥,纷纷扬扬,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清淡淡的声音里,是真诚,是哀求。 这还是谢小侯爷吗? 相知的朋友。 顾荣无声呢喃。 她该受宠若惊的道一句好,可话到唇畔,却觉艰难,转而问道“谢小侯爷可知何为相知?” 谢灼知她的真面目吗? 她了解完整的谢灼吗? 她与谢灼之间的关系,宛如一面水镜相隔,镜中映出的花朵与水中倒映的月影,格外迷人。 但也格外脆弱,手指轻轻一拨,涟漪起,月也好花也罢,都会散的干净。 “知。”谢灼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最起码,我当顾姑娘是相知的好友。” 顾荣长睫颤动,抿抿唇,似有话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确定了,谢小侯爷是真的不识货。 不过,谢小侯爷自己错看人,来日知悉真相,也怪不到她吧? 思绪纷乱,心底又藏着秘密,顾荣不欲在这一问题上多纠缠,颔首应下“好,日后如有不解,定直言相询。” 谢灼一笑,恍如出云破日。 顾荣愣了愣,眼睫缓缓垂下。 光头的谢灼,真真是俊美又干净。 嗯,干净是一种感觉。 上辈子见识了裴叙卿那样的假干净货色,方知谢灼这样矜贵知礼的真君子有多难得。 可惜,她这辈子是个毒妇。 在光里待久了,毒妇是会原形毕露的。 默默关注着的甄女使,急的抓心挠肝,顿足捩耳,止不住叹息。 再问一遍,小侯爷到底行不行! 什么知心的朋友? 近水楼台,却束手束脚。 等旁人抢先摘下这轮秾丽的明月,小侯爷就抱着光头痛哭吧。 许是甄女使怒其不争的眼神过于滚烫,谢灼和顾荣不约而同,纷纷转头看向甄女使。 甄女使:人固有一死,但不能社死。 谢灼略有不解,甄女使急什么? 顾荣则是在想,甄女使用眼神警告她避李嫌瓜,保持距离。 大庙里的小佛,也不能得罪。 于是,在徐太医背着药箱回来时,顾荣没有丝毫耽搁耽搁,奉上丰厚的诊金和谢礼,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送一行人离开。 顾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姐,万一伯爷对陶姨娘心软了可如何是好?”青棠有些担心,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 顾荣斜倚在软榻上,抬手轻轻捏了捏了眉心,淡声道“不重要。” “汝阳伯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 “如此情真意切,自然应该同甘共苦。” “倒是那瓷盏,落的诡异。” “不是陶姨娘与伯爷争执不下,恼羞成怒,一时失手吗?”青棠诧异。 顾荣摇摇头,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顾扶景成了废人,陶氏的富贵荣华系于汝阳伯一身。” “陶氏会哭苦难,诉深情,试图博取汝阳伯的怜惜同情,忆起近二十年相依相守的情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实在化不了的罪,就推出一个替罪羊。” 青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小姐的意思是陶姨娘会让扶曦小姐顶施巫蛊厌胜之术的罪?” 顾荣“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或许,在这桩事上,顾扶曦本身就是被弃的车。” “可是,扶景少爷是废人,扶曦小姐是陶姨娘最后的依靠。”青棠依旧有些不解。 顾荣阖上双眼,低声喃喃“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才是陶姨娘的依靠,顾扶景是残了傻了,不是死了。” “过一两年,为顾扶景抬几房美妾,娶一门娇妻,生儿育女,陶氏的荣华富贵便再次有了保障。” “无论是顾扶曦还是顾扶景,他们都是可以被替代的。” “顾扶景仅剩的价值就是延续香火了。” “只是,这香火……” 顾荣轻啧一声,不再言语。 青棠心知,小姐的话虽凉薄,却是实打实的真相。 第110章 旧事乱人心 明御史又又弹劾汝阳伯府了。 贞隆帝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他埋头于批阅奏折,以至于忘记了今夕何夕吗? 怎么又见明御史了! 依他看,明御史完全不需要休沐日。 “这次又是什么事儿?”贞隆帝倚在椅背上,手指夹着一本奏折,有一下没一下拍在案桌上,像是有韵律的鼓点,越发显得不怒自威。 但,明御史是谁? 只要青史能留名,就敢舍得一身剮,把皇帝拉下马! 明御史中气十足“臣要弹劾汝阳伯夫人顾陶氏。” 贞隆帝嘴角微抽。 明御史是藏汝阳伯夫妇床底了吗? “弹劾汝阳伯夫人不守妇道,有违三从四德,不思悔改,怒砸汝阳伯,至汝阳伯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闻言,贞隆帝的手顿住了。 外室扶正的陶氏这般凶猛彪悍? “明御史,朕并未赐其诰命。” “严格来说,陶氏是顾氏妻,并非汝阳伯夫人。”贞隆帝耐着性子,沉声解释。 “朕不断夫妻私事。” 不是他想从善如流,委实是明御史令人发指。 明御史叩首“陛下,这不是私事,是国事。” “尽管汝阳伯的品行令人不齿,但其所承爵位乃高祖所赐,尊贵无比。陶氏所作所为,实乃对勋爵之名的极大侮辱,臣恳请陛下对此等行径严加惩处,以正视听。” 贞隆帝凝眉。 大乾的勋爵,上至国公,下至伯府,还有几家门庭有名声可言? “关于汝阳伯府的事,等巫蛊一案有定论后,再一并处理。” 明御史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面对上贞隆帝那张表情难以捉摸喜怒不明的脸,所有的不情愿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退。 他不怕死谏。 但顾陶氏不值得他死谏。 贞隆帝随手将奏折抛在案桌上,看似不经意地询问“明御史与汝阳伯府之间有旧日恩怨吗?” “陛下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明御史一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态度。 “汝阳伯的元妻,扬州荣氏,荣金珠于微臣有赠冬衣盘缠之恩。” “须偿。” “陛下英明,微臣虽有私心,但弹劾汝阳伯夫妇,并非无端生事,凭空捏造,每一字每一句皆有确凿的依据。” “你识得荣金珠?”贞隆帝眼神有些空洞。 明御史坦言“微臣出身寒门,父母双亡,叔伯不容,不得已寄居在扬州外祖家中,外祖年迈体弱,药汤不离手,久而久之家无余财。” “春寒料峭,微臣上京赶考,缺盘缠衣物。” “荣氏嫡女相赠,微臣得以顺利抵达上京会试。” 言语间,明御史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了贞隆帝一眼,心中暗自感到诧异。 贞隆帝的表情着实有些不正常。 似讥诮,似缅怀。 难道陛下也与荣金珠有旧交? “荣金珠是个蠢的,连财不外漏的道理都不知道。” 一听这话,明御史不乐意了。 “臣又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的中山狼。” “你不是,有人是。”贞隆帝的神色恢复如常。 身体微微前倾,喜怒不明道“你报恩之心如此恳切,当年为何不求娶荣金珠?” “扬州荣家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那些令人梦寐以求的珍宝对于荣家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然而,荣家的两位长辈膝下仅有一女荣金珠。尽管后来他们收养了一位远房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骨肉。荣家最渴望的,是一个品行端方且上进的女婿。”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明御史,陡然窘迫,臊的老脸通红,支支吾吾“荣大小姐施银赠衣,不图回报。” 说着说着,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微臣相貌平平,又一贫如洗身无长物,非良配。” 贞隆帝眯了眯眼睛,语气中肯“的确相貌平平还脾气又臭又硬,也不知你如今的夫人怎受的了你。” 如果不是顾及史书工笔,他早就忍无可忍砍了明御史的头。 明御史扬声“陛下,臣是来弹劾的,不是来请罪的。” “你接连弹劾汝阳伯和陶氏,一再力求朕严惩不贷,可曾替荣金珠的子女着想过?”贞隆帝目如鹰隼,俯瞰着明御史。 明御史断言道“陛下,荣金珠的子女这些年来的生活,连狗见了都会摇头。” “众所周知,荣金珠带着扬州荣氏七成的家产作为嫁妆,远不止是十里红妆。” “直言不讳地说,有了荣金珠的嫁妆,即便顾荣姐弟离开了汝阳伯府,也能够过得称心如意,风生水起。” 贞隆帝摆摆手“越说越离谱。” “你先退下吧。” 明御史生怕贞隆帝揪着荣金珠问不停,叩首后,利利索索离开大殿。 陛下提起荣金珠的语气,很是幽怨啊。 细思极恐,细思极恐。 甘露殿内,贞隆帝拨动着手中的念珠串,思绪渐渐飘远。 他见过闺中的荣金珠。 当年,是他亲自前去扬州接皇姐回京的。 那时,他还是先皇皇子之一。 他以侧妃之位聘荣金珠,荣金珠以不为妾拒绝了他。 他承认,他想纳荣金珠目的不纯粹,很大程度上是觊觎扬州荣氏的万贯家财。 商人贱籍,可夺嫡少不了钱财支撑。 荣金珠拒了他,他恼怒之下回京,而后冷眼旁观着荣金嫁人,相夫教子。 在得知荣金珠的死讯时,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那一瞬间,他很想问问,荣金珠可有后悔。 后悔拒绝了他。 若非拒绝了他,荣金珠定能稳居妃位,荣耀一生,汝阳伯见了也需恭敬行礼,问安致意,而不是在年华正盛时悄然离世。 荣金珠怎么不是蠢货呢! 贞隆帝将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串重重的砸落在地。 以李公公为首的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 李公公的干儿子李德安茫然不已。 陛下在气什么? 气明御史直言不讳? 还是气汝阳伯府庙小妖风大? “宣俪贵妃伴驾。”贞隆帝幽幽道。 李公公忙道“老奴这就去。” 甘露殿外。 李德安小声询问“干爹,陛下是对明御史忍无可忍了?” “还是有了夺汝阳伯府爵位的意思?” 李公公紧握拂尘,轻拍李德安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道“揣测圣意,实乃大忌。” 不,最忌讳的是,猜来猜去,南辕北辙。 “事不关己,休要好奇。” “谢小侯爷找你要的人,你可办好了?” 第111章 注定被弃的棋子 李德安颔首,随口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那花房小太监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竟入了谢小侯爷的眼。” “勿多嘴。”李公公眉头一皱,又拍了拍李德安的肩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宫里要多听多看,独独这张嘴要少言寡语。” “沉默不是金,是命。” “谢小侯爷要寻人自然有些谢小侯爷的用意。” “德安,长些记性。” 李德安抿抿唇,小声嘀咕“我也只在干爹面前这样。” “罢了。”李公公叹了口气“干爹这把老骨头活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可,诸位皇子年岁渐长,夺嫡的血雨腥风又要席卷这座皇城了,没人能躲的过。 “谢小侯爷交代之事上心些。”李公公不放心般嘱咐着。 不论功成的是哪位殿下,谢小侯爷的未来都会华盖参天。 “干爹,儿子明白。”李德安瞧出了李公公神情中蕴着的隐忧,不敢再嘴贫,忙不迭道。 他被干爹养大,有靠山,最大的缺点是性子傲慢了些,但该逢迎时,也不含糊。 李公公稍稍松了口气“你亲自安排小泉子出宫,莫要耽搁,去吧。” 话音还未落下,李公公便一甩拂尘,脚步匆匆踏上了宫巷。 太阳偏西,日近黄昏。 汝阳伯府。 望舒院。 晚霞朦胧,透窗而入,轻抚顾荣周身,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绚烂绮丽的薄裳。 俯身,提笔,作画。 可一滴滴墨渍浸染宣纸,顾荣却有些下不了笔。 画作是有情绪的。 若是生硬,或是敷衍,以谢灼的丹青造诣是能察觉出的。 届时,苦心织就的网,就会从内而散。 网,到了该散的时候了吗? 顾荣心烦意乱地将画笔搁置在笔架上,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那绚烂夕阳的倾泻。 可惜,谢灼不是落日余晖。 谢灼的过往也远没有晚霞映红般明丽。 她不止一次听谢灼提及佛寺十年清修祈福。 次次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那十年真真如白驹过隙眨眼而逝。 但,她在云淡风轻里听出了苍白无力。 也对。 谢灼被送入佛寺时,不过五岁稚童。 一待,便是十年。 五岁,哪里懂什么祈福,晓什么佛理。 或许对谢灼来说,最清晰的认知是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弃他不顾。 有时候想想,谢灼能成为光风霁月怜悯弱小的君子,而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已实属不易。 谢灼的过往不似明丽绚烂的晚霞,似什么呢? 是深藏于蚌壳内的微小沙粒,历经时光洗礼,最终蜕变成晶莹剔透的珍珠。 顾荣突然明悟,知悉该如何落笔了。 刚将沾染墨迹的画纸卷起,便听见了敲门声。 “小姐,伯爷醒了,请您去趟椿萱院。” 顾荣秀眉微蹙,汝阳伯是嫌气的还不够狠吗? 十之八九是排了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大戏,等着她观赏点评呢。 人家都粉墨登场了,她总要给个彩衣娱亲的机会。 谁让她心肠软呢。 想到这里,顾荣的神情有些玩味。 稍稍拾掇了下略显杂乱的案桌,顾荣便推门而出。 越靠近椿萱院,顾荣眼眸里的兴致越盎然。 “父亲。” 随意欠了欠身,视线不由自主的被汝阳伯惨白憔悴如枯槁的面色所吸引。 徐太医明明说了,汝阳伯的伤不算紧要。 摆出这副活不过三更的脸做甚? 于是,顾荣捻着帕子,毫无征兆地蹭过汝阳伯的脸,看着帕子上的浮粉,挑挑眉道“父亲,涂抹的太过了。” “义庄里死了三天三夜的尸体都没这么白。” 汝阳伯一次次地在心中默念,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但心中的怒火却如同沸腾的熔岩,无法遏制地喷涌而出。 胸口疼、头疼,眼睛疼,处处疼! “父亲,切记医嘱哦。”顾荣轻拍了拍帕子上的浮粉,漫不经心道。 陶姨娘眼珠子一转,立即拉着顾扶曦哭喊着扑向顾荣,扑通一声跪下“大小姐,妾身对扶曦管教不严,多有疏忽,终酿成大错。求大小姐看在扶曦多年来尊你敬你的份儿上,给扶曦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顾荣微微后退两步,避开了张牙舞爪的陶姨娘,目光沉沉,睨了顾扶曦一眼。 顾扶曦跪伏在地,凄怆麻木。 “陶姨娘何意?”顾荣明知故问。 陶姨娘泪流满面,似是自知难以启齿,伸手推了顾扶曦一把。 顾扶曦抬眸,声音无悲无喜“是我亲手缝制了人偶,又收买陶姨娘,要求她将人偶埋在望舒院,栽赃嫁祸给你。” 青棠一惊,不由得看向顾荣。 小姐料事如神! 陶姨娘竟真的把顾扶曦推出来背黑锅。 顾荣没有在意青棠的眼神,而是凝眉,眼睛一动不动审视端详着顾扶曦。 不见平日刻意的怯生生,反倒添了几分三春桃花的清丽可人。 说起来,顾扶曦才是真正的小白花长相。 只是平日里瑟缩怯弱过了头,让人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相貌,而是胆小又温顺的气质。 至于顾扶曦的坏。 是与陶姨娘沆瀣一气,一条路走到黑的坏。不论陶姨娘如何为非作歹,顾扶曦都会为虎作伥。 陶姨娘做的恶,少不了顾扶曦的身影。 她同情不起来。 “是扶曦妹妹?”顾荣故作讶异,直白问道“那扶曦妹妹为何选择在人偶上写父亲的生辰八字。” “是因为扶曦妹妹厌恶怨恨父亲吗?” 顾扶曦死水微澜的眸子动了动,视线撞上顾荣的眼睛。 母亲说,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是顾荣换的。 亏她还以为她是做的莲子粥起了作用。 说起来,顾荣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长姐,父亲是我最孝顺最敬佩之人,怎会厌恶怨恨。” 顾荣笑了笑“孝顺?” “是挺孝顺的。” “长姐,是我见扶景重伤昏迷,一时糊涂迁怒长姐,才想出了巫蛊厌胜的阴毒法子报复。” “求长姐网开一面。” 在陶姨娘的暗示下,顾扶曦边说边左右开弓啪啪地扇起自己脸来。 像是不知疼痛般,一掌接一掌。 顾荣敛眉思忖。 这是? 苦肉计? 不,汝阳伯和陶姨娘不至于如此天真,更不会对她抱有幻想。 难道…… 第112章 决心查清男菩萨 顾荣定了定神,对着青棠,无声道“捆了。” 青棠:??? 先礼后兵,礼完了,该兵了吗? 青棠满心疑惑,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显犹豫。 她迅速抓起束着床幔的两段锦绸,灵巧地打了个牢固的结,系成一条结实的绳索,紧紧地将顾扶曦绑缚住,同时也不忘利落地卸下了顾扶曦的下巴。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 见状,顾荣的心再次落地。 “扶曦妹妹是萌生了死志吗?” “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得不防。万一扶曦妹妹狂性大发,拉着我同归于尽。或是将得理不饶人逼死庶妹的罪名无端安在我头上,那我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五年,我跪多了祠堂,脊椎不好,背不起这么大的黑锅。” 陶姨娘和顾扶曦齐齐色变。 在知悉长公主殿下的亲卫暂时接管了汝阳伯府,汝阳伯府许进不许出后,陶姨娘便放弃了向朝乐安县主寻求援助的打算,心中盘算着暂时保留这份人情,待将来再作计较。 指望不上乐安县主,陶姨娘只能抛出去顾扶曦这枚棋子,尽可能让一枚注定被弃的棋子发挥最大的作用。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出戏。 顾荣微微倾身,指尖缓缓抚过顾扶曦红肿的面颊,轻叹一声“顾扶曦,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 “成不了花,可以成草木。” “可偏偏,你选择为陶姨娘而活。” “我真不知该说你孝顺,还是该说你愚蠢!” 顾扶曦被卸去下巴不能言语,只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顾荣。 顾荣知她心底厌恶怨恨汝阳伯,知她心甘情愿为母亲而活。 真是可笑。 最了解她的人,竟然是顾荣。 是她和母亲一次次算计的顾荣,是她羡慕嫉妒了十余年的顾荣! 顾扶曦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流出。 滚烫的泪水淌过顾荣的指尖,顾荣陡然觉得顾扶曦可恨又可怜。 “莫哭。” “你的眼泪于我无用,皇镜司是你的归属。” 顾荣缩回手,幽幽道。 话音落下,陶姨娘忙不迭上前,攥着顾荣的裙摆“大小姐开恩啊。” “皇镜司不是人待的地儿,按大乾律,施巫蛊厌胜之术,枭首示众。既已经是死路一条,还请大小姐全扶曦最后的体面,让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 “七百两。”顾荣淡声道。 陶姨娘不解“什么?” 顾荣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漠“这套阳春初燕,出自霓裳阁符大家之手,裙上的柳条和山茶均以银线绣制,点缀着翡翠与白玉,燕雀则用金线绣成。布料是特别染色的,整个霓裳阁中仅此一套。” “值七百两。” “陶姨娘的手镯勾花了山茶的银丝线,一处破损,这套阳春初燕便全毁了。” 陶姨娘呼吸一滞,恨的咬牙切齿。 顾荣怕不是有病吧。 前一瞬还在谈生死大事,下一瞬就扯到了衣裙上。 “我赔,我赔。” “只要大小姐愿意给扶曦体面……” “衣裙是衣裙,体面是体面。”顾荣打断了陶姨娘“我不愿意给她体面,但我愿意给她生路。” 谁说进了皇镜司,就一定是死路一条呢。 上辈子,顾扶曦敢在大婚前夕自戕,就说明其并非全然是任人摆弄一味顺从的木头。 人的心,复杂的很。 可以替陶氏死,自然也可以为她自己活。 顾荣抬眼,扫过房间的各个角落,又看向庭院中可藏身之处,拔高声音,朗声道“还请匿在暗处的高人将伯府二小姐全须全尾送至皇镜司。” 宴寻:??? 不是,女财神又发现他了? 暂且不论宴寻心中的惊疑不定,单是汝阳伯与陶氏,他们的心已经悬到了喉咙口。 暗处有人? 那他们说的话…… 汝阳伯与陶氏相视一眼,眼中流露出的惊骇如出一辙。 “高人不愿现身吗?” 顾荣的语气分外笃定。 瓷盏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从博古架上坠落,恰巧砸在汝阳伯的头上,而且力度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顾荣猛然间想起了在佛宁寺设计裴叙卿时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那种难以名状的寒意。 难道不是错觉? 有人从头至尾旁观了她的一言一行! 顾荣心乱如麻。 过了许久,房间内依然寂静无声,未见人影。反倒是庭院外的侍卫,仿佛未卜先知般,猛地推开门扉,对顾荣抱拳行了一礼,随后不顾汝阳伯与陶氏的阻挠,毅然决然地将顾扶曦带走。 顾荣垂眸,眼神闪烁。 人未现身,但却证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有些人若想藏匿,确实能够做到不露痕迹,令人难以察觉。 藏在汝阳伯府暗中的人,是皇镜司的探子,还是谢灼的属下? 那佛宁寺的神秘人呢? 会是男菩萨的人吗? 男菩萨会是乔吟舟吗? 若非如此,暗中洞察了真相却选择隐瞒,必定是怀有极大的图谋! 顾荣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大意了! 不行,她必须搞清楚。 她宁愿光明正大的对上一头猛虎,也不愿日夜提防暗处的毒蛇。 “荣荣。” 顾荣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敛起被打断的思绪,侧眸看向老泪纵横悔恨交加的汝阳伯。 “荣荣,过往是爹爹的过失,爹爹未曾给予你与小知足够的关怀。从今以后,爹爹定当洗心革面,弥补过失。待爹爹的禁足之期结束,必将上奏朝廷,为小知请封世子之位。” 顾荣一阵儿恶寒,皱眉,诚恳问道“父亲,您也大限将至了吗?原来人只有快死的时候,人才会性情大变,是真的。” 汝阳伯的脸上布满了泪水,表情突然凝固,紧接着,他的哭声变得更加悲痛。 “荣荣,为父是真心实意想补偿的。” “那先把挪用的嫁妆补上吧。”顾荣油盐不进。 “父亲,您哭的不如扶曦妹妹惹人怜爱。” “与其苦苦忏悔哀求,不如再问问陶姨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靠山,使得她有胆量用巫蛊厌胜陷害我。” “兴许,那才是父亲的一线生机呢。” 见汝阳伯面露疑惑,顾荣挑眉“不会吧?” “不会吧?” “父亲不会不知陶姨娘身后藏有一尊深藏不露的大佛吧。” 轻啧一声“好一个情深似海夫妻一体。” 声音里是满满的嘲讽。 陶姨娘心头一跳,口不择言“大小姐,你休要挑拨离间。” 顾荣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旋即,又看向汝阳伯“父亲,看来您的心头好也有二心啊。” 第113章 奴才保证把小侯爷伺候的舒舒服服 顾荣轻蔑地瞥了一眼,面露错愕与狐疑的汝阳伯。 随后,摊开手,一字一顿“七百两。” “陶姨娘不会翻脸不认账了吧。” 陶姨娘双目通红,怒视着顾荣,紧绷的弦在怒火的灼烧下断裂,怨毒仿佛要溢出一般。 她真的好后悔! 后悔轻敌,没早早送顾荣下去陪那个贱妇! “伯爷,大小姐就是想亲手毁了汝阳伯府,想看您家破人亡。” 顾荣微微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眼中略带嘲讽“沈和正花船丑事人尽皆知之际,我便告诉父亲,汝阳伯府一荣俱荣的荣是我顾荣的荣!” “父亲不以为意,又是假孕又是巫蛊,亲手毁了汝阳伯府的人到底是谁?” “休要再啰嗦,七百两!” 汝阳伯极力压抑怒火,亲自从床榻后的紫檀嵌螺钿花鸟箱中捻起一张千两银票,又行至顾荣身前,缓和语气,温声道“荣荣,只要汝阳伯府能安然度过此次危机,日后小知便是汝阳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偌大的伯府都是小知的。” “你是小知嫡亲的长姐,他的便是你的。” 顾荣摩挲着银票,嘴角上扬,表情戏谑“偌大的汝阳伯府?” “是指不休的大风波?” “还是指惹陛下大怒?” “这样的汝阳伯府,要来何用?” 汝阳伯感到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脑海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嗡鸣声,眼前幻影闪烁,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谢小侯爷是向你透露了什么?” 难道陛下不胜其烦,要夺爵了吗? 顾荣斜了汝阳伯一眼,淡声反问“如易地而处,父亲可会容丑人多作怪贱人多矫情的汝阳伯府继续蹦跶招摇过市,丢尽上京勋贵的脸?” “凡事多问问自己配不配,再想想凭什么?” “父亲,您说对吗?” 汝阳伯眼神晦涩的望向顾荣,心中半是怨毒,半是惋惜。 随着暮色的降临,落日的余晖如同丹砂般绚烂,洒下层层叠叠的光影。顾荣的眼眸清澈如灯火,嘴角带着微笑,显得自信而从容。 如果,当年荣氏诞下的是健康又聪慧的长子,或许他和荣氏不至于走到离心离德两看相厌的地步。 敛起视线,沉声道“荣荣,伯府倾覆,对你有何好处?” 顾荣不闪不避,皮笑肉不笑“伯府倾覆,与我何干?” “谁做了脏事烂事,谁才是罪魁祸首。” 话音落下,提起裙摆,扬长而去。 刚刚踏入庭院,顾荣的身后便响起了杯盘和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推搡、打骂和质问声。 世人总爱说句碎碎平安的吉祥话。 碎的是汝阳伯和陶氏。 她和小知平安喜乐! 绕路陪顾知一道用了晚膳,待回到望舒院,天已大黑。 瞧着凭空出现在案桌上的纸条,顾荣眸色深深,如夜幕长渊。 纸条上短短一行字。 汝阳伯身中的绝子药,小知的半竹礵之毒,荣夫人的药石无医,皆出自陶氏之手。 顾荣面无表情地捻起纸条,在烛焰上轻轻一挥。火舌迅速蹿升,将纸条吞噬殆尽,只留下指尖上零星的黑色灰烬。 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着这些灰烬,思绪逐渐飘远,然而内心深处却掠过一丝明悟。 看来,暗中监视椿萱院的是谢小侯爷的下属。 揭破汝阳伯服用过绝子药,纯属误打误撞。 而小知的毒和母亲的死,她早就认定是陶氏所为。 甚至,汝阳伯也不清白。 默许、纵容,同样罪无可恕。 这张纸条,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至于证据。 她不需要证据! 顾荣手指渐渐紧握成拳,神情冷冽。 …… 忠勇侯府。 “小泉子?” 谢灼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名战战兢兢、止不住颤抖的小内侍身上,语气平静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小泉子颤抖着,缓缓抬头。 映入谢灼眼帘的是张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脸。 因着这份相貌,眉宇间的怯弱瑟缩非但不令人厌烦,反倒颇有种杏花春雨下楼台朦胧的美感。 是个长相极其不俗的少年郎。 谢灼微微皱眉,总觉似是在哪里见过,偏生又想不起来。 小泉子…… 倏地,一道亮光划过脑海,福至心灵。 玉泉娘子。 堂而皇之将顾荣带入春秋阁谷雨雅集的玉泉娘子。 气质迥然不同,五官却有三分相似。 小泉子,便是顾荣说服玉泉娘子受她驱策为她所用的筹码吗? 据他所知,自汝阳伯元妻亡故,顾荣就不曾赴过任何一场宴会,包括宫宴。 且,鲜与上京的高门贵女交集。 可以说,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顾荣又是如何知悉小泉子的身份的? 他不信顾荣那句玉泉娘子寻了许久方有线索。 小泉子的下落,定是顾荣先一步得知,而后与玉泉娘子谈了笔交易。 顾荣啊…… 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仿佛,顾荣是一本他永远读不完的书。 “七岁便净身入宫?”谢灼的声音清洌而平淡。 小泉子磕磕绊绊“回,回谢小侯爷的话,奴才是七岁入宫。” “那你是否还有儿时记忆?”谢灼手指微屈,轻敲着桌沿,烛火辉映,荧光璀璨。 小泉子眼皮颤了颤,下意识抿抿唇“隐约记得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撒谎!”谢灼断言。 小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转而问道“小泉子,你可知本侯为何接你出宫?” “知,知道。” “小李公公都交代好了。” 小泉子头压的更低,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小侯爷,奴才会好好伺候您的。” 谢灼:这个语气怎么听起来如此不正经。 “本侯无需你伺候。” 小泉子猛地抬起头,转瞬又磕头哀求“求小侯爷不要把奴才送回去,奴才保证,一定能把小侯爷伺候的舒舒服服。” 谢灼:更不对劲了。 丞昇附在谢灼耳边,低声解释了两句。 谢灼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煞是好看。 他不好男风! 更不好男人和男人之间那档子事! “李德安到底交代了你些什么!” 谢灼傲视众人的冷静自持,此刻仿佛精致的瓷器遭遇了重击,裂痕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语气无意识染上了羞恼,面颊飘过绯红。 谢灼很好奇,他在外究竟是何形象。 第114章 她不是亲生的 顾荣觉得他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 李德安更甚,竟以为他好男风! 小泉子心一惊,不敢有任何隐瞒,颤声道“奴才能被小侯爷相中,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要奴才好好伺候小侯爷。” “小侯爷,奴才是愿意的。” “不管小侯爷想怎么玩,奴才都不会有怨言。” 委身小侯爷一人,总比辗转于宫里那帮变态老太监的床榻上苦苦煎熬强。 他知悉,他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相貌。 谢灼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小泉子,我带你离开皇宫是受人之托,并非有所企图。” “那人说,你是故人的弟弟。” 小泉子的眼底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嘴唇微微颤动,尽管努力张合,却因喉咙哽咽而无法吐露一字。 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滚落下来。 见状,谢灼摆摆手,示意丞昇带小泉子下去。 小泉子指甲划过地板,努力张开嘴,可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的用口型询问。 谢灼叹息“托本侯救你之人,眼下遇到了些许麻烦,不便见你。” “不过你放心,等过两日,本侯亲自送你过去。” 小泉子真心实意的朝谢灼叩首,一下又一下。 谢灼看着弓着腰低眉顺眼随丞昇离开的小泉子,脑海里又回响起丞昇的附耳低语。 丞昇说,小泉子是花房老太监们的玩物。 所以,他索要小泉子,小泉子下意识以为,他也…… 天地良心。 他不清白的梦里,只有顾荣。 他不清白的心思,也只对顾荣。 夜深。 天又亮。 苗婆子记挂着幼子长孙,又畏惧皇镜司层出不穷的酷刑,把掩埋人偶栽赃嫁祸一事交代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在苗婆子的供词里,收买指使她背主的是霁曙院顾扶曦身边的大丫鬟莲青。 莲芝被顾荣重伤后,莲青就扶摇直上接替了莲芝,成了顾扶曦最倚重的婢女。 至于陶氏,从头至尾都不曾直接与其接触。 椿萱院的婢女也声称是顾扶曦特意交代她们在梨花树下纳凉。 而顾扶曦更是没有任何挣扎抵抗的认了罪,将其中细节讲述的清清楚楚详尽无遗,丝丝入扣毫无偏差。 皇镜司三处司使看着画押后的两张供词,神情晦涩。 审案无数,顾扶曦的视死如归瞒不过三司使。 “顾二姑娘。” 三司使把供词拍在案桌上,厉声道“按大乾律,施巫蛊厌胜,枭首示众。” “你正值及笄之年,花季之年风华正茂……” 顾扶曦的头发凌乱不堪,当踏入皇镜司的牢狱之时,华丽的锦衣被剥夺,仅剩下一件仅能遮体的中衣。在那雪白的中衣上,几道被血染红的鞭痕横亘其上。 “三司使,就是我。” “是我嫉妒怨恨顾荣,是我想置顾荣于死地。” 顾扶曦紧咬着不松口。 三司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昨夜的审讯中,椿萱院的荷露在慌乱之际透露了一件陈年旧事。顾二姑娘,不妨先听一听,再决定是否要毅然赴死。” “荷露坦言,十五年前,陶氏所生之女不足百天就不幸夭折。为避免汝阳伯动怒,差她老娘使十两银子在城北贫民窟买了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女婴。” “因女婴抓阄那日,连绵阴雨天骤晴,汝阳伯为女婴取名扶曦。” “本司使知悉后,便派探子前往城北明察暗访,但十五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加之荷露的老娘多年前病故,一时半刻委实难寻证据。” “但依本司使之见,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确凿的人证物证,十余年朝夕相处母女相称,顾二姑娘心中应当自有分寸。” “所以,信或者不信,顾二小姐随意。” 顾扶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失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幼时,她唤荷露的老娘赵阿婆。 在父亲为母亲置办的小宅子里,赵阿婆一人既要浣衣做饭,也得洒扫庭除。 后来,赵阿婆染病,撒手人寰。 母亲成为汝阳伯续弦后,便签了荷露的身契。 至此,荷露成了椿萱院的婢女。 在顾扶曦失神时,三司使抓起了供词,晃了晃,幽幽道“顾二姑娘,是否尚有未尽之言,或是需作修正之处?” “若你对此供词确认无疑,那本司使便即刻启程,入宫向陛下禀报。” 顾扶曦置若罔闻,脑海里回荡着那句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确凿的人证物证,十余年朝夕相处母女相称,她心中应有数。 是,她有数。 母亲待她苛刻且凉薄。 以前,她以为是自己不争气,是自己拖累了母亲,是世人重男轻女。 在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责骂打压下,她心甘情愿充当了母亲的提线木偶。 可现在,皇镜司的三司使说,她不是陶氏的亲生女儿,她只是陶氏花十两银子买来的赝品。 理智提醒她,这是一场算计,不要轻信,也不要落入圈套。 然而情感却反复告诉她,承认吧,正因为她并非亲生,陶氏才毫无顾忌地伤害她,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 “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顾扶曦的最后一抹理智,如同风中残烛,苦苦支撑着。 母亲也是爱她的,给过她…… 给过她什么? 越回想,心底越荒芜。 母亲给扶景的,从未给过她。 “堂堂皇镜司三处司使真真是可笑。”顾扶曦沙哑着声音,歇斯底里低吼“严刑拷打逼不出需要的口供,竟想出这种无中生有的卑劣手段。” 三司使面不改色地说道“看来,是没有补充或更改的余地了。” “那么,顾二姑娘可以静待枭首示众的时刻了。” “改日若侥幸为顾二姑娘寻到生身父母,本司使将奏请陛下,施以连坐之刑。” 一语毕,三司使便直接转身离开。 霎那间,顾扶曦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我想见见荷露。” “让我见见荷露。” 三司使脚步未停,只是冷声道“可。” “一刻钟。” “一刻钟后,本司使入宫面圣。” 片刻之后,锁链的叮当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差役粗鲁地伸出胳膊一推,随着“啪”的一声响,一个几乎被鲜血浸湿的身影重重地倒在地上。 看起来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 顾扶曦瞳孔一缩。 荷露受的刑,要比她重的多。 “荷露,你说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有何证据。” 荷露艰难的抬头,一张嘴,先呕出一滩血水。 “奴婢的老娘临死前抓着奴婢的手亲口所说。” 第115章 圣心求不得 顾扶曦目光游移不定,自欺欺人“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荷露眼神渐渐涣散,喘息着,嘴里低声呢喃着“我有何理由骗二姑娘,确实……。” 声音逐渐消散,话语中断在唇边,艰难抬起的头最终无力地垂落。 顾扶曦心乱如麻,再看过来时,荷露已经晕厥昏迷。 差役如同拖拽一条死狗一般,将荷露拖走了。 皇镜司三处提司卡着时间返回牢房,语气冷冽地重复问道“是否更改供词?” 顾扶曦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血珠一滴滴地滑落。 她动摇了。 她想求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 可是,真的要出卖母亲吗? 万一,万一只是皇镜司的审讯手段,只是荷露的诛心之语呢? 多年的顺从屈服,终是让顾扶曦舔了舔唇瓣上的鲜血,摇了摇头。 “没有更改。” 三提司阴沉了脸,在眸子里翻滚着不耐的情绪,犹如风暴前的暗涌,眼神落到顾扶曦身上“顾二姑娘自求多福。” 旋即,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供词面呈贞隆帝,贞隆帝最后的耐心告罄。 抬手,供词飘落在地。 “宁瑕。”贞隆帝抬眼看向与皇镜司三提司并肩而立的谢灼,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朕听闻,长公主对汝阳伯府的顾荣青睐有加,数次安排甄绥为其撑腰,甚至她最信任的徐太医也三番五次出入汝阳伯府。” “就连你……” 稍顿片刻,方继续道“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发落汝阳伯府?” 贞隆帝的言语里问的是汝阳伯府,而不是顾扶曦。 谢灼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声如昆山玉碎“公是公,私是私。” “陛下,母亲照拂顾大姑娘,皆因其是故人之女。” “故人之女求到了母亲面前,母亲岂会坐视不理,任由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欺辱。” 贞隆帝细细审视着谢灼,晦暗的神色之下掩藏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 “既如此,那便夺爵吧。” “至于施巫蛊厌胜之术的顾扶曦,秋后问斩。“ “拟旨” 寥寥数语,决定了汝阳伯府的生死存亡。 “陛下圣明。” 贞隆帝轻轻挥手,示意三提司先行退下。 随后,凝视着谢灼那光洁的头顶,声音低沉地说“宁瑕,你任性了。” 谢灼不欲狡辩,干脆利索道“陛下,臣有错。” 贞隆帝“你是有错!” “你是忠勇侯府的独苗,怎能轻易将剃度出家宣之于口。” “区区向氏女,你不愿纳,朕替你做主便是。” “下不为例。” “昨日,你母亲入宫跟朕通了气,暂且不左右你的婚事,由着你遇情投意合的知心人。” “但你终究出身高贵,来日的侯府主母最起码得身家清白无劣习。” 谢灼道“陛下教训的是。” 见谢灼从善如流,贞隆帝态度和缓了些许“你母亲说,顾荣长相肖似其母,皇镜司也给朕递送了一幅画像。” “如今,朕下旨夺汝阳伯府爵,顾氏一门沦为庶民。顾荣到底是故人之女,其幼弟又因半竹礵之毒体弱多病,禁不起风浪波折,需小心将养。” “朕深思熟虑后,决定赐予顾荣一份恩泽,让她免受流离之苦,得以安稳度日。” 声音落下,谢灼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整个人宛如被岁月遗忘的老树根,深深地扎根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论揣摩贞隆帝的圣意,谢灼不亚于李公公。 陛下的恩赏怕是…… 谢灼不敢深思。 “陛下德高仁厚,常怀故旧之情。若泉下之阳伯元夫人得知陛下善待其女,如同己出,必将感激涕零,愿以衔环结草之志,来世以报陛下之恩。” 贞隆帝轻轻抿了抿嘴唇,下颌线紧绷成一条直线。 摩挲着玉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本稍显缓和的神情再次变得冷峻。 “晚辈?” 谢灼面不改色,淡声道“前夜,母亲还说想办一场正儿八经的认亲宴,收顾大姑娘为义女,全了昔日情谊。” 贞隆帝沉吟片刻,颇为不赞同“皇室认亲,繁琐复杂,她膝下已有乐安,没必要再兴师动众认下顾荣。” “臣亦是这般劝母亲的。”谢灼的心沉了又沉,面上却分毫不显“所以,母亲便打消了认亲的念头,决定私下多照拂抬举一二,为其择选一可托付终身的青年才俊为夫婿。” “近来,臣时常听母亲提及在扬州休养时的情景。” “母亲很是怀念汝阳伯元夫人。” 贞隆帝轻飘飘掀了掀眼皮,睨了谢灼一眼“宁瑕,你话里有话。” 谢灼权当没有听到贞隆帝的弦外之音,神色一片从容,垂首拱手“臣不敢。” “不知陛下看在故人的份儿上,想如何恩赏顾大姑娘?” 有谢灼一句一个故人,一声一个晚辈在前,贞隆帝委实无颜坦然相告,只能含糊其辞道“容朕再想想。” “不论是何恩赏,总不会委屈她的。” “愍郡公遗孤一事,你再上些心,万不能有漏网之鱼。” 谢灼语气隐忍而冷静“陛下,臣正欲回禀。” 旋即,原原本本将查到的关于承恩公府在愍郡公之子逃生一事中的筹谋禀明贞隆帝。 闻言,贞隆帝眼中愠色骤浓,深沉近墨,浑厚威严的嗓音里压抑着怒气,一字一顿“老承恩公,钟离渊!” 说意外也不意外,说不意外也意外。 当年,他非嫡非长,并不是钟离一族的首选。 可,先皇的长子,逼宫造反失败,圈禁府中自缢而亡。先皇的嫡子,英年早逝,成了一柸黄土,长眠王陵。 最后的赢家,是他! “不必再查承恩公府,以免打草惊蛇。” 还不到覆灭承恩公府的时候。 “宁瑕,朕要愍郡公的遗孤死,其麾下所有势力灰飞烟灭。” 贞隆帝杀气腾腾。 “莫要让朕等太久。” 谢灼颔首,见贞隆帝缓缓阖上双眸,识趣的躬身离开。 殿外,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谢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整个人冷厉的可怕。 想上前打招呼的李德安,很有眼色的止住了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谢灼沿着长长的巷道,大步流星朝宫门走去。 此刻,皇镜司三处提司与丞昇攀谈的正欢。 “顾大姑娘的画像是皇境司何人递送至陛下案头的。”谢灼直截了当问道。 第116章 想纳顾大姑娘为妃 三提司怔了怔“属下不知。” “属下这就去查。” 谢灼不愿无端迁怒,清冷冷道“皇镜司上下,有资格面见陛下的不过是四处提司、副提司。” “丞昇,你亲自去查。” “本侯倒要看看是哪方大人物野心勃勃越位上报。” 话音落下,谢灼抬脚踏上马车。 三提司和丞昇面面相觑。 马车马蹄声哒哒敲击着地面。 谢灼靠着车厢,神色冷硬,乌目沉沉。 脑子里恐慌和愤怒好像满满当当得要溢出来了,可细细一想,他好像根本没有资格愤怒。 贞隆帝动了纳顾荣入宫为妃为嫔的心思。 天子的心念就像是一柄千锤万炼的利剑,无坚不摧,无人能挡。 那顾荣呢? 顾荣织网钓他,为的是倚仗他,为的是让他为其所用。 对顾荣的意图,自始至终,他都心知肚明。 这世上,还有比贞隆帝更大的靠山吗? 如果顾荣知悉贞隆帝的想法,还会图他吗? 他以为,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作为猎物与顾荣日久生情。 谢灼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溺水,拼命挣扎以求解脱,然而却越陷越深,直至完全被吞噬,失去了所有生机。 他竟想卑劣的瞒下此事,不给顾荣做选择的机会。 “转道,回长公主府。” 旧事,还是得问旧人。 母亲是最清楚贞隆帝和顾荣亡母纠葛的人。 知因,才能解结。 一声嘶鸣,马车似是调转了方向。 …… “儿子给母亲请安。” 长公主轻轻放下手中的金剪,轻拨瓷盏中的花束,转身回眸,笑容满面。 然而,在捕捉到谢灼神情异常清冷之后,笑容瞬间凝固。 “陛下为难你了?” 谢灼清了清发痒的嗓子,轻呼一口气“不曾。” “那你为何心烦意乱?”长公主挥了挥手。 侍奉在侧的婢女,鱼贯而出,只留甄女使在旁奉茶。 谢灼轻抿一口茶后,便停了下来,用指腹轻轻按压着茶杯边缘,缓缓地询问“母亲,能否将陛下与汝阳伯府元夫人的往昔故事告诉我?” 长公主怔了怔,眉心微跳。 “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不值一提。” 怎么说? 难不成说,她亲自为陛下和荣氏拉郎配。 陛下对荣氏大献殷勤,谁料热脸贴冷屁股,荣氏断然拒绝了陛下? 当年忍辱负重的皇子,已是大乾的天子。 堆金积玉一掷千金的荣氏女,盛年亡故。 旧事随风逝,千帆过尽物是人非。 旧事,实在不宜再提。 谢灼压着茶盏口的手一停“母亲。” “陛下今日召我入宫议事,先言顾大姑娘肖似其母,又说欲赐顾荣恩赏免其颠沛。” 长公主的心停跳了一瞬,声音干巴巴道“或许,陛下是想赐其县主之位……” “母亲信吗?”谢灼反问。 长公主手指微微蜷缩,颓然道“陛下曾有意迎娶顾荣的生母为侧妃。” 谢灼不由得攥紧了茶盏。 果然。 陛下对顾荣的心思不纯粹。 求不得,便成了执念。 尤其是大权在握,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 凡所欲也,皆唾手可得。 曾经的不可得,定会想方设法去弥补所谓的遗憾。 那句相貌肖似其母,说的意味深长,听的他心惊肉跳。 “所以,陛下是想纳顾大姑娘为妃,对吗?” 长公主:不可以! 她好不容易看到谢灼摆脱孤独终老的可能,怎么能让陛下夺人之好! “顾荣堪堪及笄,陛下已然年近不惑,兴许只是一时兴起……” “母亲。”谢灼打断了长公主掩耳盗铃的自欺之举“君无戏言。陛下随口一句,是金口玉言,是一言九鼎。” 长公主顿觉棘手,面染歉疚“灼儿,是母亲入宫说漏了嘴。不如在陛下下明旨前替顾荣订下婚约。” “陛下不是昏庸无道之辈,绝不会君夺臣妻。” “要不然,早就在荣登大宝后,强抢荣氏入宫为妃了。” 谢灼敛眉垂眸。 不一样的。 贞隆帝登基时,顾荣的生母荣氏早已嫁为人妻,生儿育女。 贞隆帝对荣氏,怨比爱多。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 一个春风得意。 一个苟延残喘。 贞隆帝高高在上,俯瞰荣氏,冷眼看荣氏在汝阳伯府后宅枯骨之余垂死挣扎。 这是报复。 报复荣氏的有眼无珠。 报复荣氏的不识好歹。 但荣氏真死了。 当人离世,即便是最肤浅和苍白的爱意,经过一遍遍的美化,也会被误认为是深沉而浓烈。 那些怨恨,也转变成了对无法得到之物的怀念。 及笄之年的顾荣,是荣氏在贞隆帝心中最美好最眷恋的样子。 年轻貌美。 没有嫁人生子。 且,贞隆帝是受人仰望的一国之君。 不再是当年为了扬州荣氏的金山银山刻意逢迎。 大权在握多年,人的心态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权势的膨胀,带来的必然结果便是为所欲为。 见谢灼垂眸不语,长公主急了。 不会吧。 灼儿不会不战而降吧? “灼儿,既然顾荣将婚事托付于本宫,本宫自然要对他负责,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顾荣跳入火坑的。” “只是,灼儿,顾大姑娘的婚事真真是耽搁不得了,之前还想着等汝阳伯府风头渐歇后再提,可世事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在朝中任职时日已不短,对勋贵官宦之家的儿郎也略知一二,闲暇时,你替母亲参详一二。” 先下手为强! 可先下手的前提是,灼儿承认自己的心意。 烈女怕缠郎,承认了心意,那就死皮赖脸缠着。 “对了,本宫听闻,昨日午后,奉恩公南家的奕小子在街上用软鞭抽人,据说是鸿胪寺左少卿之子以讹传讹诋毁顾荣,奕小子就直接动手了。” “南子奕虽说蛮横顽劣了些,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如若周域的弟弟周棠无意顾荣,南子奕勉勉强强也算良配。” “最起码知道维护顾荣。” “俪贵妃有意与本宫交好,本宫保媒……” 长公主边说,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谢灼。 不是。 她都说的口干舌燥了,谢灼为什么还是无动于衷? 行不行啊! 清清冷冷的模样能抱得美人归? “母亲,不妨征询一下顾大姑娘的意见吧。” 谢灼心想,他不能卑劣的隐瞒顾荣,更不能自作主张替顾荣做决定。 他希望他是首选。 可依旧要给顾荣做选择的机会。 第117章 须教缺处复重圆 这厢,清冷如雪岭之月的谢灼罕见的愁肠百结。 那厢,顾荣心花怒放,一遍遍回想五载苦难,才勉强将嘴角的笑意压下。 李公公一甩手中拂尘,张开圣旨,视线扫过跪伏在地的汝阳伯府众人,在扫过肩膀轻轻颤抖的顾荣时,稍作停留。 顾大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哭早了。 顾荣:哭? 旋即,朗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恩浩荡,汝阳伯府乃高祖亲封之爵位,本应以身作则,垂范后世。不料汝阳伯私德不修,欺君罔上,隐瞒真相,企图欺瞒圣听。为官者,尸位素餐;为父为夫者,纵容妻女作恶。 朕深恶其罪,依律当严惩不贷。然而,念其祖功勋卓著,特从轻发落,令其罢职去爵,贬为庶民,不累及子孙。 故特此诏书,昭告天下,以儆效尤。钦此。” “接旨吧。” 汝阳伯只觉晴天霹雳,手指紧紧攥着衣摆,眼睛通红,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预料到陛下可能会发怒,但未曾想到陛下会一言不合便剥夺他的爵位,将他贬为平民。 丑闻闹的再沸沸扬扬,也只是私事。 可大可小。 偏偏陛下动真格了。 “接旨吧。”李公公皱眉,抬高声音。 “臣……” 李公公“依律依礼,该自称草民。” 汝阳伯硬生生咽下嘴里涌出的腥甜,叩首“草民接旨。” “叩谢陛下隆恩。” 见汝阳伯恭恭敬敬接过圣旨,李公公继续道“陛下怜顾大姑娘年少丧母、顾小公子孱弱多病,迁府劳神费力,故而格外开恩,不予没收此间府邸。” “顾老爷,这是陛下的恩典。” 汝阳伯惊疑不定,不由得思忖贞隆帝的深意。 “顾老爷,你有一双好儿女啊。”李公公意有所指。 知贞隆帝莫若李公公。 汝阳伯心如擂鼓,眼皮疯狂跳动。 难道,李公公在暗示他,汝阳伯府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契机便是顾荣、顾知姐弟。 倘若当真如此,那他过去种种,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同于汝阳伯的惊疑,顾荣心头一凛甚是骇然。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怜惜弱小,唯独一国之君,绝无可能。 贞隆帝意欲何为? 她不觉得被贞隆帝记挂是福气。 李公公临走前,又看了顾荣一眼,直看的顾荣心惊肉跳。 这一眼,实在耐人寻味。 就像…… 就像她是一件摆在货架上任人挑选的精美物件儿。 顾荣的面色瞬间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如同冬日里初降的雪花。 李公公代表的是贞隆帝,来伯府走一遭,既为宣旨,也是替贞隆帝来瞧瞧她这个物件儿。 “荣荣。”汝阳伯腆着脸凑在顾荣身侧。 顾荣侧眸,寒意森森“父亲就丝毫不关心顾扶曦的下场吗?” 话音落下,转身离去。 “小姐。”青棠看着顾荣煞白的脸色,忧心不已。 顾荣攥着青棠的手腕“吩咐费老伯,套好马车。” “去佛宁寺。” 她是需要倚仗不假,但从未想过要将自己葬身其中,更不曾想过踏入重重宫墙,仰望四四方方的天。 她要遍寻神医,给小知治病。 她要去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顾荣没有理会府里的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只是吩咐不言和仆妇们护好小知,便匆匆上了马车,直奔佛宁寺。 思量再三,决定坦言相告的谢灼扑了空。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山峦翠绿,郁郁葱葱。 较之上次,山间春色更添几分浓重。 步步绿,日日喧。 顾荣烦躁的心情在山涧溪流的潺潺声和虫鸣鸟叫声中逐渐平复,思绪也变得清晰通达。 不可急。 不能乱。 汝阳伯府被夺爵,她不再是勋贵官宦之女。 大乾高祖宝训中,明确规定平民百姓之女不在选秀范围,贞隆帝想纳她入宫,便只能另择他法。 别的法子,少了名正言顺的顺理成章,自然也就多了可斡旋的余地。 看来,得去长公主府一趟,探探口风。 最起码,得知悉贞隆帝因何动了纳她入宫的心思。 继而,对症下药。 马车徐徐停下。 佛宁寺。 顾荣上香,添了香油钱,忽然心血来潮,摇动签筒抽出一支签。 东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月半边。 莫道圆时还又缺,须教缺处复重圆。 运气极佳,上上签。 “浮云遮月,不须疑惑。得待云开,自见明月。” “女施主是求姻缘吗?”解签的老和尚摩挲着竹签,慈祥和蔼。 顾荣嘴角微抽,算姻缘吗? 勉勉强强也算吧。 思及此,顾荣点点头。 老和尚捋着胡须,笑道“女施主,摇得此签,莫问可求否,要问如何求得。” “凡是做事,重在做。” “女施主定可得偿所愿,求得心仪。” 顾荣挑挑眉,怎么有种驴头不对马嘴,鸡同鸭讲的荒谬感。 她喜欢那句得偿所愿。 可所谓心仪…… 她没有啊! 顾荣很想问问老和尚到底行不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放下解签的银子,转而去寻佛宁寺的方丈,商议水陆法会之事。 竹林小径上,见有腰间悬挂着长公主府腰牌的侍卫抬着木箱,摆件陆陆续续离开。 顾荣候在一旁,眼神闪烁。 总觉得那扇屏风有些许熟悉,仿佛曾经见过。 难不成,母亲的嫁妆里也有一扇? 等长公主府的侍卫离开后,顾荣方继续向前走去。 “方丈大师。”顾荣规规矩矩问好。 这辈子,佛宁寺旺她。 “阿弥陀佛,顾施主福慧双增。” “顾施主此番造访,莫非是为了了解大雄宝殿与天王殿内佛像塑金身的最新进展?” 顾荣摇摇头“既托付大师,信女岂会有疑。” “今日前来,乃另有要事恳请方丈大师。” “信女欲为亡母补办一场为期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恳请方丈大师能够亲自为法会主持大局。” 面对香火大户顾荣,佛宁寺方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 顾施主善啊! 敲定正事,顾荣脑海里闪过那扇眼熟的屏风。 长睫微颤,她轻启朱唇,低声询问:“方丈大师,信女在竹林小径上偶然遇见了长公主府的侍卫,他们抬着各式各样的箱子和摆件,不知是何缘故?” 方丈颇为诧异的觑了顾荣一眼“顾施主竟然不知?” 第118章 是她装腔作势引诱蛊惑的谢灼 顾荣道“请大师解惑。” 方丈缓缓道“谢施主代天子在佛宁寺斋戒祈福半月,期间屈尊于寺中暂住。” 非隐秘之事,上京城的达官贵人皆知,无需刻意隐瞒。 顾施主不知,才不正常。 顾荣愕然,想起了那个既糟糕又可怕的梦。 银白色的面具下,是谢灼那张清冷高贵不可亵渎的脸。 顾荣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谢施主?” “忠勇侯府谢小侯爷吗?”顾荣小心翼翼道。 方丈颔首“善哉,善哉。” “说来也巧,顾施主入寺为亡母祈福之日,便是谢施主斋戒祈福结束之期。” 顾荣的眼睛瞬间睁大。 所以,三月十三那日,谢灼也在佛宁寺。 “东南角的院子里那间禅房吗?”顾荣的声音显得干涩,每个字似乎都是费尽力气才勉强挤出。 方丈“的确如此。” 突如其来的真相袭来,顾荣头晕目眩。 霎那间,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变得不真切。 仿佛棉花包裹的鼓槌,一下一下落在鼓上,模糊而沉重。 最怕什么,来什么! 竟然是谢灼。 重生归来遇到的男菩萨,是她装腔作势引诱蛊惑的谢灼。 不是乔吟舟。 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之辈。 那隐在暗处,从头至尾旁观了她算计裴叙卿的神秘人是谢灼的属下。 麻木。 惊悚。 荒诞。 五味杂陈,复杂的的感觉从头顶蔓延至脚尖。 原来,她在谢灼眼里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知她的温柔仁善楚楚可怜是假。 知她满腹算计心狠手辣才是真。 既然已经识破了她的伪装,为何仍选择沉默不语?为何一再让她借势而为,任由她肆意利用? 顾荣不认为谢灼是在故意戏耍于她。 谢灼的救命之恩,襄助之谊,皆为真。 谢灼啊…… 难道十年佛寺清修,真修成了普渡众生的佛陀,愿舍身入局度众生,拯救诸苦。 不论什么牛鬼蛇神,在谢灼眼中,尽是众生? 还是说,是佛门那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荣想不通,只觉此刻的她犹如琥珀里的昆虫,在袅袅佛音悠悠禅意里,迎着逐渐西移的日光睁开了眼。 日光灼灼,琥珀透明。 她试图抬起触角,以遮挡刺眼的日光,然而日光无处不在。 她渴望伸出触角,去触摸外面的世界,但琥珀的牢笼将她紧紧包围。 日光是谢灼。 琥珀也是谢灼。 瞧的清清楚楚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顾施主?” 佛宁寺老方丈悲天悯人的声音唤醒了失神的顾荣。 顾荣歉意一笑“想起了些旧事,让大师见笑了。” 夕阳西下,顾荣离开了佛宁寺。 镌刻着“汝阳伯府”四字的鎏金门匾已被替换。 如今,悬挂在正门前的是毫不起眼的顾府二字。 一座无声无息间啃食人血肉的汝阳伯府,终究还是被她撕开了大大的口子。 假以时日,再凶的猛兽亦会死在她手中。 顾荣抬眼望着顾府二字,无声的笑了笑。 汝阳伯在望舒院外徘徊踱步,远远瞧见顾荣,脸上便浮现出自以为慈祥实则谄媚的笑容。 不,不应该再称呼为汝阳伯。 应该称呼为顾平徵。 顾平徵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爵位。 “荣荣。”汝阳伯迎了上来。 顾荣神色淡淡“瘆人的很。” “劳烦父亲正常些,否则我会怀疑父亲鬼上身了。” 顾平徵无甚大本事,但在投机取巧上有些许小聪明。 有李公公的暗示在前,顾平徵只想把顾荣当祖宗供起来,以期余烬复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荣荣,家和万事兴。” “为父是想跟你商议下,日后三餐让小知一道去椿萱院用膳,一家人和乐融融同心协力,总能跨过眼下的难关,苦尽甘来柳暗花明。” “一家人血脉相连,打断骨头……” “父亲。”顾荣打断了顾平徵惺惺作态的长篇大论“你知道吗?” “每次看见你,我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的冒出沐猴而冠一词,我会忍不住想撕烂你这张假面。” “一家人其乐融融同心协力?” “那也得前仇旧怨尽消才行。” “父亲和陶姨娘何时将我和小知这五年来受的苦遭的罪,尽数尝一遍,才算道歉。” “而不是文过饰非,说些冠冕堂皇恶心人的话,就想冰释前嫌,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还有,父亲畅想苦尽甘来柳暗花明的一日,便先将母亲的嫁妆补上,要不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呵。 有了李公公的提点,她就是汝阳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汝阳伯是绝不会舍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 “至于同去用膳……”顾荣讥讽一笑“父亲不心疼小知,我心疼。” 快了。 很快了。 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完全摆脱顾平徵。 她要让顾平徵和陶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能穷困潦倒,互相折磨。 顾平徵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一瞬又恢复如常“是为父考虑不周。” 顾荣充耳不闻,强调“嫁妆。” 顾平徵:…… 到底谁是谁的爹! 他已经放下身为父亲的尊严和颜面,折腰赔笑,顾荣依旧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荣荣,为父和你母亲之间的情意你不懂,不是嫁妆能衡量的。” 顾荣扯扯嘴角“不就是软饭硬吃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有什么懂或是不懂的。” “还是说,父亲想听我说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扬州荣氏女和顾平徵?” “父亲,够形象吗?” “当然,如若父亲执拗的认定我不懂你与母亲的情意,那劳烦父亲自己下去绘声绘色讲给母亲听。” “外人不懂,母亲定是懂的。” “父亲,你说对吗?” “算了,兴许母亲盼着与父亲死生不复相见呢。” “父亲一反常态巴结于我,那就好好忍着。” “李公公的原话是,陛下怜我和小知,迁府劳神费力,故而格外开恩,不予没收此间府邸。” “说的直白些,我和小知是这座府邸的主子。” “所以,还请父亲约束好自己和陶姨娘,还有顾扶景那个废人,少在我和小知面前晃。” 汝阳伯的脸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却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盯着顾荣渐行渐远的背影。 夜渐渐深了。 顾荣卸下珠钗环佩,斜倚在软榻上,眼神飘忽看着远方。 一缕修长的剪影,借着廊檐下摇曳灯笼,悄然映现在窗棂之上。 身姿清隽,如松如柏,如竹如玉。 第119章 你可以嫁给我 顾荣忽觉自己心烦意乱下出了幻觉。 谢灼矜贵清冷,即便是在她的蛊惑下,亦从未有逾矩失礼之处,怎会不请自来,夜探女子闺房。 到底是她心乱了。 夜风摇曳树影,映入她的眼眸,却化作了谢灼。 轻叹一声,微微阖上双眸,不再去看那抹清隽身姿。 顾荣承认,她的心很乱很乱。 不知在谢灼面前如何自处,也未想清楚如何体面收拾这段怪异的关系。 对救命恩人,她委实下不去嘴,做不到心安理得的利用。 不如,寻新的庇护吧。 真心实意的恩情,不该被她虚情假意的伪装所亵渎。 容她再想想。 这一刻,顾荣想做须臾的缩头乌龟。 任山崩地裂风起云涌,都留得明日再烦忧。 谢灼:这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吗? 轻叩窗棂的闷响声传来,顾荣猛的睁开眼睛。 光溜溜,格外醒目的大脑袋。 不是幻觉? 还不如是幻觉呢! 顾荣迅速整理好松散凌乱的发丝,敛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故作淡定道“短说还是长谈?” 夜色静谧,万籁俱寂。 她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急促而迅猛。 毕竟,初见之际,是她生猛的扑倒了谢灼。 衣衫半褪,香艳哀求。 怎么可能不尴尬。 表面的镇定,一触即溃。 尴尬与慌乱在眸底凝结,仿佛即将化为实体。 “长谈。” 谢灼暗道,今夜的顾荣面颊分外红。 顾荣轻咳一声,细密纤长的睫毛颤动“那便去小书房一叙吧。” 谢灼眉心微动。 顾荣不敢看他? 他探知,李公公亲自来汝阳伯府宣旨,一再暗示提点,以顾荣的聪慧,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窥出真相,并非难事。 顾荣已经有了抉择吗? 谢灼心底的恐慌如同疯长的水草,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小书房。 顾荣谢灼相对而坐,如出一辙的心乱如麻。 抿着薄唇,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烛火哔啵一响,爆出朵绚丽的灯花。 “你……” “我……” 很不凑巧,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顾荣攥着帕子,白皙的手指绕来绕去,硬着头皮道“不知谢小侯爷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规矩守礼,但甚是疏离客套的话。 谢灼紧锁眉头,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顾荣,将她那心虚的闪躲、排斥的情绪全部捕捉在眼底。 顾荣是想弃了他吗? 不,定是他深夜造访,有失礼数,惹的顾荣不快。 谢灼自欺欺人的想着。 “顾大姑娘,我无冒犯亵渎之意。” 顾荣道“我信。” 她不信谁,也会信美色当前坐怀不乱的男菩萨。 “顾大姑娘是不是已经猜出……”谢灼欲言又止。 顾荣瞳孔一缩,不自然的别开视线。 不是吧。 谢灼的消息要不要如此灵通!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面摊牌的准备啊。 “我不是,我没有。”顾荣脱口而出。 羞耻! 羞耻! 太羞耻! 谢灼有些不明所以。 “是不是已经猜出陛下想纳你入宫为妃为嫔。” 顾荣愕然,红唇微张,高高悬起的心稍稍落了些。 原来是这件事儿啊。 吓死她了。 看来,谢灼并不知道她阴差阳错知晓了真相。 所以,主动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是继续伪装? 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罢了,纷纷扰扰的感情问题先搁置,先搞清楚贞隆帝的想法。 “隐约猜出了些。”顾荣轻声道“李公公的暗示实在不算隐晦,可我又担心是自己误会了。” 谢灼摩挲着手腕上迦南香木嵌金珠串,小心翼翼道“应该不是误会。” “观陛下口风,确有此意。” “你……” 谢灼微顿,指甲嵌入手心,鼓起勇气“你作何想?” 顾荣眨眨眼“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我之意愿,根本不重要。” “圣旨一下,抗旨不尊,抄家灭族。” “重要。”谢灼一字一顿。 顾荣抬眼看向谢灼,不由得想起了她故意打趣谢灼的属下时,曾问他家公子是否思慕于她。 也在这间小书房。 也在同一个位置。 “顾大姑娘,你愿意入宫吗?”谢灼清洌冽道。 顾荣不知该如何形容谢灼的声音。 “不愿。”顾荣坦言。 她重活一世,报仇雪恨后,揣着成箱成箱的银票天高任鸟飞不好吗? 入宫,斗一辈子? 稍有不慎,不是冷宫,就是赐死。 短短二字,传入谢灼耳际,犹如连日沉闷压抑的空气中,骤然降下了一场畅快淋漓的甘霖。 降下的甘霖,对他是一种救赎。 雨后,柔和而略带凉意的风,悄然间平息了内心深处所有的恐惧与忐忑。 他不需要顾荣如他一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只需要顾荣一如既往图他便好。 换个角度想,贞隆帝是比他更高的枝,比他更大的靠山,但顾荣弃了贞隆帝,选了他。 他在顾荣心中,总归是不一样的。 “谢小侯爷可知陛下为何动了此念?”顾荣试探着问道。 谢灼眉眼蕴着清淡的笑意,淡声将上一辈的旧事讲给顾荣听。 顾荣有种在听话本子的错觉。 贞隆帝竟求娶过母亲? 一见钟情? 还是想以扬州荣氏的家产抵作夺嫡的本钱? 依她之见,后者更可信。 求不得,也不见得是感情深。 “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呢?” 谢灼答道“母亲想为你相看门亲事订立婚约。” “母亲认为,陛下不是昏庸无道之辈,不会君夺臣妻。” 顾荣思忖片刻“似乎也只有此路行的通。” “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有人选?” 谢灼看了顾荣一眼又一眼。 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事不关己的寻常事。 分明婚嫁一事,关乎女子的一生。 母亲心中的人选? 周棠。 南子奕。 周棠的家世虽不算显赫,但贵在清白,又有周域顶门立户,其人品貌端正,如若顾荣下嫁周棠,可得一世清闲。 只是,周老夫人极重规矩体统。 至于南子奕。 就如母亲所言,蛮横顽劣,却足够尊贵。 但奉恩公府南家,是二皇子的外家,一旦婚约既成,不可避免的受夺嫡牵连。 且奉恩公府人丁兴旺,各房情况复杂。 顾荣会受委屈。 可不论是是周棠还是南子奕,他不愿见顾荣选。 还是那句话,他图顾荣图他! “有。” “何人?” “我。” 第120章 有些时候我也想做个好人 顾荣愣住了,显得有些茫然,似乎无法完全理解谢灼的话语。 是她与谢灼的对话变得语无伦次,还是谢灼深夜的造访仅是她的梦境? 容她理一理。 她问谢灼,长公主殿下可有人选。 谢灼说有。 她又问谢灼何人。 谢灼答他。 有条有理啊。 “你说何人?”顾荣不信邪般再一次问道。 谢灼“我。” 他的心意,终是借着母亲的名义说出了口。 嗯,他是最合适的人。 他会为顾荣扫清所有的障碍和麻烦。 他会让世人觉得是顾荣救赎了他,而非高攀了他。 只要顾荣愿意。 如若不愿,他可以继续做顾荣网里的鱼。 只有他一条的鱼的网,跟安家落户有何区别? 顾荣失声喃喃“不可能。” 上京城人尽皆知,长公主殿下一心撮合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撮合不成便想着给谢灼挑一个十全十美的高门贵女做妻子。 她声名狼藉,又是平民百姓。 人贵自知。 虽说,嫁给谢灼,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目睹乐安县主气的发狂。 但…… 今日之前,或许她会心动谢灼的提议。 在确定男菩萨就是谢灼后,她便不愿利用谢灼,不想把谢灼拉进这滩浑水了。 男菩萨,合该一天明月,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她最恨恩将仇报之人,决不允许自己成为最厌恶的那类人。 大恩,当报。 “为何不可能?”谢灼屏息凝视,宛如濒死的囚徒,明知结局,却依旧怀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顾荣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有些局促地抿了一口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谢小侯爷,婚姻大事,门当户对方能长远。” 没有人天生就该是俯而就之,扶贫济困的。 “且,婚嫁之事,不是儿戏。” “谢小侯爷是秋月寒霜是青山翠竹,我是俗人。” 很俗很俗的俗人。 借着烛火辉映,谢灼看清了顾荣的神情。 拒绝之意,明显的不容他忽略。 “顾大姑娘,我不够好吗?” 顾荣垂眸“谢小侯爷很好。” 好到她在谢灼身上挑出的唯一缺点是有乐安县主这么个妹妹。 谢灼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倘若想说服顾荣,谈权衡利弊似乎更有效果。 念及此,谢灼话锋陡然一转,清清冷冷道“顾大姑娘,不是所有勋贵官宦子弟有底气有胆量敢夺天子之好的。” “我的母亲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我的父亲是收复失地驱除北胡战死沙场的英雄,我是陛下的外甥是忠勇侯府嫡支唯一的血脉。” “你我订立婚约,即使陛下再迁怒,也会适可而止,不会一怒之下伤及无辜。” 顾荣:说的很有道理。 哪怕皇权更迭,以谢小侯爷的出身亦可屹立不倒。 谢小侯爷就是这么稳。 “于谢小侯爷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顾荣直白问道。 谢灼一时语塞。 好处便是他能名正言顺的守着顾荣。 但,这句话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心田。 他是猎物啊。 猎物太凶猛,是会吓跑猎人的。 谢灼指了指自己的光头,违心道“我修佛,信佛。” 他只修,不信! 他既不清心寡欲,六根也不清净。 他想要顾荣。 十五年前,他没留住父亲。 十五年后,他想留住顾荣。 他也从来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仙人。 “顾大姑娘,我是最合适的人。” 顾荣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四目相对,仿佛山巅肆意生产的高岭之花在无声的诉说着,只要她愿意伸出手,就能摆脱山脚的泥泞山路的崎岖,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并肩立于山巅,一览众山小,苦难尽付于笑谈中。 她知道,谢灼有这个本事的。 如若谢灼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当初她也不会选择钓谢灼这条鱼。 可谢灼不仅仅是鱼。 是男菩萨。 钓鱼,二分真,八分假。 再加上男菩萨的救命之恩。 二分真,怕是不够了。 再多几分真,她就会计较情分和利弊,计较纯粹和利用,计较她和谢灼之间到底算什么。 扪心自问,她真的做不到心安理得了。 或许,她太清醒也太拧巴了吧。 莹莹烛火映照在谢灼的眼中,投射出细碎的光芒。 宛如夜空中,一颗颗璀璨闪烁的星辰。 顾荣的心,软了又软。 她倚仗谢灼、利用谢灼,但有一句话从未掺假。 谢灼真真是极好极好的人。 “可是,我想觅一倾心思慕于我的良人。” 谢灼:??? 一瞬间,谢灼险些失态。 他谈情分,顾荣谈利弊。 他谈利弊,顾荣谈情分。 言外之意,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顾荣都会婉拒。 这有些不像顾荣了。 他以为,顾荣会心动他的提议。 他知道,顾荣需要靠山。 夺回嫁妆需要靠山,守住荣氏的家业需要靠山,回扬州与荣氏一门的族亲抗衡需要靠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多得是眼馋扬州荣氏金山银山的狼子野心之辈。 佛宁寺一行,顾荣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佛宁寺? 谢灼心头一跳。 难道…… “我想听顾大姑娘一句真心话。” 或许是因为谢灼的目光太过明亮,亮得让顾荣感到心慌意乱,难以再吐露那些真假难辨的敷衍之词。 “谢小侯爷,有些时候,我也想做个纯善的好人。” “比如,这一刻。” 谢灼和顾荣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无需说的太透,便已心知肚明。 顾荣知道,谢灼能听的懂。 在继续伪装和打开天窗说亮话之间,她还是选择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小侯爷值得一份真诚。 谢灼眼底掠过黯然。 果然,顾荣知道了。 难怪,顾荣今晚显得如此心虚和躲闪。 他和顾荣的初遇,在常人看来,穠艳有余,美好不足,甚至羞于启齿。 “是我对不住顾大姑娘。” “有损顾大姑娘清白在前,蓄意隐瞒顾大姑娘在后。” “谢小侯爷。”顾荣打断了谢灼的自责“你是我的恩人,佛宁寺无异于是救命之恩。” “而后,屡次三番借势于我,救我助我。” “恩情重于山。” “想来,初见当日,谢小侯爷便将我真正的样子查的清楚无遗。” “什么柔弱可欺温婉可怜都是假的。” 第121章 我思慕顾大姑娘 顾荣晃了晃白皙的手,掌心疤痕斑驳,最深最显眼的那道是她归来那日,用金簪硬生生刺入,指腹摩挲着疤痕,扬眉轻笑“是谢小侯爷为我上药包扎的,应该也清楚我是如何报复那贼人的。” “虽然不知谢小侯爷为何没有拆穿我的伪装,但我从不曾怀疑谢小侯爷的良善。” “所以,谢小侯爷何须心有歉意。” “该有歉意的,应是我。” “我利用了谢小侯爷。” 说话间,顾荣视线始终落在谢灼身上。 但见谢灼微蹙着眉,眉宇间却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她,眸色深沉之余又透着股清亮,叫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片刻之后,谢灼缓缓自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从中取出两枚令牌,轻轻放置于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指尖轻拨,令牌滑向顾荣。 “我并非良善之人。” 他看的分明,顾荣似是已经打定主意,撕开亲手织的情网,将他驱逐出去,斩断所有的旖旎不清。 做猎物,得不到猎人的垂爱,那便做猎人。 攻守易形罢了。 不算绝境。 顾荣不明所以,眸光顺着谢灼的手指看向令牌。 一枚墨玉令牌,其上精雕细琢着一条气势磅礴、威风八面的墨龙。 而另一枚则是金镶玉令,正中镶嵌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镜,熠熠生辉。 顾荣眼睫颤动,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识得墨玉令,但识玉镜令。 皇镜司的标识。 传闻中的皇镜司司督令牌。 谢灼这座靠山,比她想象中还要高还要大。 她以为悲天悯人怜惜弱小的谢小侯爷,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皇镜司司督! 修佛? 修的是金刚怒目降服四魔吧? 贞隆帝怎忍心让谢灼接管皇镜司。 随着谢灼那清冷而清晰的声音响起,顾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贞隆帝的残忍。 “大乾有一支只效忠于历代帝王的隐龙卫。” “墨玉令是隐龙卫的令牌。” 顾荣惊愕。 不是光风霁月清冷矜贵。 不是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若皇镜司是负责刺探监察,隐龙卫就是负责保护暗杀。 贞隆帝把谢灼变成了最锋利最隐秘的剑。 忠勇侯府世代忠良,保家卫国血战疆场,皆是铁骨铮铮傲雪欺霜的英豪。 当年,谢灼的父亲收复失地重伤不治。 谢灼乃谢家单传,尚年幼,又有高僧的批命,由贞隆帝和长公主做主寄养佛寺,忠勇侯府一脉的兵权不得已上交兵权。 忠勇侯府的家训教谢灼忠君报国。 佛寺十年清修熏陶谢灼悲天悯人, 而今,铁骨铮铮的忠良,打坐参禅的居士,却成了贞隆帝手中的剑。 顾荣只觉自己的心有一瞬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谢灼啊。 即便如此,谢灼还是成了君子。 “顾大姑娘,眼下可算相知?” 顾荣眼皮轻掀,四目相对。 “算。” 两枚令牌是谢灼最大的秘密。 “敢问谢小侯爷因何一再相帮,倘若落在旁人眼中,颇有助纣为虐之嫌。” “我倾心思慕顾大姑娘。”谢灼的声音沉稳清明,掷地有声。 顾荣红唇微启,出乎意料,目光呆滞,自语般低语:“思慕我?” 谢灼轻轻点头,紧锁的眉头逐渐放松,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如同春日湖面被微风拂起的涟漪,又似水鸟轻盈地掠过岸边垂柳。 攻守易形,自要表明心迹,消去所有的含糊猜疑。 “是,我思慕顾大姑娘。” “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兴起,是问心,三思后行,行则九死不悔。” “不瞒顾大姑娘,谷雨后,我才想清楚下定决心。” “在此之前,我不知顾大姑娘身份。” 顾荣掩去惊讶。 思慕她? 思慕她什么? 思慕她心狠手辣? 还是思慕她不孝不悌? 心中这般想,也就问出了口。 谢灼说道“并非心狠手辣,不孝不悌,而是坚守原则,恩怨分明。在我心中,顾大姑娘宛如悬崖峭壁上绽放的花朵。” 顾荣敛眉。 不可否认,这番话让她的心烫了一下。 当余光扫过案桌上的令牌时,她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一盆冷水从头顶直灌脚底,令她浑身冰凉。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而她敏锐的嗅觉,嗅到了危险。 她不知谢灼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身份时,只觉谢灼是无害的靠山,皇权更迭与其无关。 君坐高台上,不染风与雪。 但手握隐龙卫和皇镜司,境遇截然不同。 躲不过夺嫡这片漩涡,风雪倾覆,刀剑加身,稍有不慎,尸山血海万劫不复。 谢灼不再是一座伟岸却无害的靠山了。 她能在刀光剑影尔虞我诈里护着小知安然无恙吗? 她不是孤身一人,做不到为报谢灼的恩情奋不顾身。 她有小知。 母亲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嘱咐她照顾好小知。 上辈子,她食言了。 小知死的不明不白。 她总不能生生世世食言。 恩情归恩情,命归命。 顾荣皱着眉头,强迫自己忽略心里不断涌出的那股莫名的烦躁,轻呼一口气“小侯爷坦诚相待,那我也不再遮遮掩掩。” “我对小侯爷并无男女之情,亦无相伴之心。” “昔日种种,皆源于我自私卑劣的算计,自以为是地寻求小侯爷的庇护。” “在此事上,是我亏欠小侯爷。” “我愿弥补小侯爷,但无法回应小侯爷的倾慕。” “请小侯爷谅解。” “佛宁寺的救命之恩,因当日匆忙之故,报恩之举略显浅薄,今日一并补上。” 顾荣起身,打开黄花梨木箱,搬出一个大大的木匣,“这是我的谢礼和补偿,万望谢小侯爷收下。” 谢灼的心闷闷的疼。 这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谢灼的眼眸低垂,凝视着顾荣,如同深渊之中骤起的狂风,卷起了层层云雾,遮蔽了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 “无意无心,还是权衡取舍?” “如若是权衡取舍,刀山火海也好,人言可畏也罢,我都会妥善处理,不会让风浪加诸于你身。” 顾荣抿唇不语,直到木匣上的花纹硌的她掌心生疼。 “既无意无心。” “亦是权衡取舍。” 顾荣不敢直视谢灼的眼神,只敢偷偷觑谢灼两眼。 哪有人钓鱼,钓着钓着毫无征兆把自己葬身鱼腹的。 她觉得,那是在找死。 上辈子,裴叙卿那个狗白莲黑心肠,也说的比唱的好听。 珍爱生命,远离婚嫁。 第122章 他来披荆斩棘触碰这轮明月光 顾荣揣测谢灼会怒不可遏,面庞沉郁若霜。 然而,谢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眉宇间流露出更加浓郁和明朗的笑意,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按在桌沿上。 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那眉眼如画般绝丽而隽美,宛如纤尘不染的谪仙。 谢灼可真好看啊。 光头好看,墨发如瀑好看。 若是日后离京,去了扬州坐看云卷云舒时,能养一个似谢灼这般俊俏的小郎君,真真是件极好极妙的事情。 好吧,想的有些远了。 上京事未了,扬州也不是什么绝对清净的地儿。 想过随心所欲的日子,远着呢。 不过,谁来告诉她,谢灼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很疑惑。 很茫然。 谢灼一手握拳抵着唇,竭力忍笑,可忍了许久的笑声最后还是从唇缝间溜了出来,再也无法抑制。 “还好不是决绝的无心无意。” 顾荣愿权衡,就说明尚有回旋的余地。 嗯,他不会让顾荣历尽艰辛披荆斩棘。 他来。 他来披荆斩棘,触碰顾荣这轮明月光。 心甘情愿成为顾荣的衬托。 谢灼一笑,小书房顿是亮堂了几分。 彼时彼刻,顾荣心中又冒出了她曾对谢灼说的那句暗室逢灯绝渡逢舟。 再加一句,蓬荜生辉。 有一说一,谢灼真真是她的贵人。 别笑了,再笑,她的心都要酥了。 她又不是断情绝欲的圣人,不一定能招架住美人计。 如若头脑发昏,嘴皮子一松,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后来都来不及了。 想到此,顾荣轻咳一声,将木匣推进谢灼怀中。 木匣沉甸甸的。 以顾荣一言不合用银票解决问题的性子,谢灼不用想也知木匣子里是何物。 一时间,谢灼不知自己是该欣喜自己的身价终于超过裴叙卿了,还是该戚戚于顾荣表达心意的方式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 “顾大姑娘,我已经收到过谢礼了。” 收女子金银,有吃软饭之嫌。 谢灼将木匣推过去,顾荣连连后退。 要是连银票都送出去,她的良心更难安了。 “小侯爷若不收下,我怕是会寝食难安。” 谢灼还也不是,拿也不是。 索性岔开话题“顾大姑娘不愿与我订立婚约,那可有旁的法子应对陛下纳妃的心思?” 顾荣心念转动。 自是有的。 开棺证实母亲中毒身亡,她便去敲登闻鼓,告御状,状告顾平徵伙同陶氏毒杀元妻。 女告父,脱离顾家,随母姓,借机立誓自梳不嫁。 亦或者是,以功绩换自由身。 重生,总有重生的价值。 她绝不会被贞隆帝逼到绝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顾荣并未将心中的打算坦言告知谢灼。 刨亡母坟开亡母棺,委实过于惊世骇俗了。 “顾大姑娘,倘若目前别无选择,你我或可先定下婚约之约。待到风波平息,若顾大姑娘心意未改,不愿与我携手,我必会妥善安排,解除婚约,确保顾大姑娘的声誉与颜面丝毫无损。” 谢灼犹不死心,尝试道。 顾荣:谢小侯爷矜持矜持啊,这样显得太不值钱了。 谢灼:做个矜持的猎物,险些被放生。 在谢灼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顾荣陷入了沉默。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书房静的让人心发慌。 顾荣咬咬下唇“夜深了,孤男寡女终归不妥。” “谢小侯爷请回吧。” 谢灼“好。” “不准落下木匣子。”顾荣提醒道。 谢灼:…… 顾荣倚在窗前,目送谢灼离开。 话已说尽,内心的纷扰乱麻却未显露出丝毫解开的迹象。 今夜,又是不眠夜。 谢灼说,是问心。 是三思而后行。 是行则九死不悔。 不知怎的,顾荣有种拐骗纯情少年郎的罪恶感。 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贞隆帝的险恶用心作比,她的矫揉造作,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隐龙卫。 皇镜司。 贞隆帝是要毁了忠勇侯府谢氏一门的百年忠烈名声。 洁白的宣纸上落一滴墨,宣纸便有了嫌疵。 何况是文官清流士人嗤之以鼻口诛笔伐的皇镜司呢。 谢灼,字宁瑕。 宁瑕? 皆言谢灼之表字,实为冠礼时,贞隆帝陛下亲笔御赐之殊荣。 瑕,玉小赤也。 取人无完人事无完美,尽人事听天命之意。 以前,她是信的。 可现在,她觉得“瑕”字,细思极恐。 宁瑕,宁瑕。 究竟是在宽慰谢灼理解世间万物皆有圆缺,难以完美,还是在贞隆帝的操控下,让那无瑕美玉逐渐布满裂痕,直至彻底崩毁? 她并非像谢灼那样的君子,也毫不吝啬地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谢灼的父亲成功驱逐北胡,收复了北方失地,建立了非凡的功勋。在忠勇侯府谢氏家族那本已辉煌灿烂的功绩簿上,又增添了一笔浓重的色彩。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如果忠勇侯凯旋而归,继位不久的贞隆帝该如何封赏? 卧榻之侧,怎容他人酣睡。 功高震主,贞隆帝怎么不忌惮手握重兵威望崇高的大功臣。 很巧,忠勇侯死了。 贞隆帝收回了兵权,并借此机会彰显了皇恩浩荡,极尽忠勇侯的哀荣。 君疑臣,臣必死 古往今来,都不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例子。 时至今日,朝堂官员民间百姓,感念的是贞隆帝的仁善贤明。 对谢灼的宠信倚重,就是贞隆帝仁善贤明的佐证之一。 越深入思考,顾荣越发感到不安。 轻抚着胸口,她暗自思忖,或许自己有些过度担忧了。 毕竟,忠勇侯的妻子是长公主殿下啊。 第一次,顾荣希望自己真的多虑了,否则她不敢想象谢灼窥见真相后,会如何崩溃。 谢灼那般雪山明月般的人物,不该落的这样惨的境遇。 汝阳伯府外。 宴寻瞥见谢灼手中的木匣,不禁脱口而出“女财神又在吐银票败家了吗?” 谢灼凉凉的睨了眼宴寻,淡声道“顾大姑娘的报恩钱。” “女财神知道了?”宴寻愕然。 所以,女财神又补给了小侯爷一份卖身钱? “小侯爷,您就这么收了?” 宴寻嘴角抽搐,一言难尽道。 他缺银子也贪财,但小侯爷思慕顾大姑娘,再收银子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 “这软饭,终究还是被小侯爷吃上了。” 宴寻狗胆包天。 谢灼难得的被噎住了。 第123章 你死了就是最大的诚意 翌日。 一大早,顾平徵和陶姨娘便侯在了望舒院外。 顾荣夜里辗转难眠,眼下泛着两团淡淡的乌青,一听顾平徵和陶姨娘的声音,忍不住蹙眉,暗道一声晦气。 很显然,顾平徵并未将她的警告记在心中。 不过,想想也正常。 血缘的纽带,父女的牵绊都是顾平徵有恃无恐心存侥幸的缘由。 “荣荣。”顾平徵窘迫的搓搓手“陶氏亲手做了些你最爱吃的糕点,你尝尝?” “顾荣斜躺在柔软的榻上,手中把玩着翡翠玉轮,漫不经心地在脸颊眼下滚动,眼皮微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顾平徵一眼,红唇轻启“你们真的能洞察我的喜好与厌恶吗?” “如若知我喜恶,就该明白,我最厌恶看到父亲和陶姨娘。” “有二位在前,即便是珍馐美馔也如同嚼蜡。” 顾平徵暗恼。 可视线看到顾荣风华万千的浓艳旖丽之色,怒火顿消。 当年扬州荣氏女,美貌天下闻。 顾荣肖似荣氏,且较之荣氏更添妩媚和凌厉。 这样的好颜色,难怪能让贞隆帝侧目,他日入宫,必将笼络帝心盛宠不衰。 “荣荣,为父知你性子傲又有本事,可女子立世,要靠父母兄弟。即便你嫁为人妻,一旦受了委屈,终究还是需要娘家替你撑腰。” “旧日暗沉不堪,心结宜解不宜耿耿于怀。” “扶曦一念之差行巫蛊厌胜之术,被叛秋后问斩,也算自食恶果。扶景身受重伤,仍昏迷不醒。” “父亲只有你和小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相处,可好?” 前朝后宫,密不可分。 只要顾荣受宠,贞隆帝迟早会恩赏他。 再不济,也是伯爵之位。 当务之急,就是得哄的顾荣心软,放下成见。 “啪”的一声。 顾荣将翡翠玉轮砸在矮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平徵下意识心头一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父亲,我可以跟猪狗好好相处,但跟猪狗不如的不行。” 顾平徵气的伸出手指,指着顾荣,怒斥“顾荣,我也是为你好!” “你入了宫,没有娘家支持,寸步难行!” 顾荣一听到“入宫”二字,脸色立刻变得冰冷,仿佛是寒冬腊月里廊檐下悬挂的冰柱。 "入宫?" “是陛下金口玉言了,还是颁布明旨了?” “你这算揣测帝心,还是假传圣旨?” “自己不想活了,那就找根结实的麻绳挂在房梁上,老老实实咽气,免得拖累旁人。” “呵,你与陶姨娘真真是般配的很。” “一对灾星。” 陶氏状似无意的露出了手指上被烫出的水泡,满是愧疚,低声细语“大小姐,妾身待大小姐一直皆视如己出,或许言行多有不妥之处,又鲜少与大小姐交心相谈,这让大小姐误会了。” “大小姐,您听妾身这个过来人说句贴心话。” “世道艰难,女子尤其不易,如无娘家倚仗,就像是那无根的浮萍,风中的蒲公英,水流向何处风吹向何处,就落在何处。” “命贱的很。” “妾身做的有不对的地方,妾身定会改正。” 顾荣眉头越皱越紧。 女子命贱? 她委实恨极了如此论调。 三纲五常,父权世道,恨不得在女子身上横一道道枷锁,巴不得把女子踩进尘埃里。 世道轻贱女子,可女子不可妄自菲薄。 否则,只会越来越卑微。 “自轻自贱做外室,就休要说世间女子皆轻贱,世间女子以你为耻!” “什么听你这个过来人的贴心话,我顾荣虽不是什么知书达理林下风致的才女,也知礼义廉耻,属实难与陶姨娘感同身受。” “在贱之一道上,陶姨娘独领风骚。” “还有什么视如己出,陶姨娘真正的己出,还在皇镜司的牢狱中秋后问斩,陶姨娘既不担心顾扶曦有没有受大刑,也不曾想着去探视一二,反倒是晃着这双令人作呕的破爪子,在本大小姐面前装长辈。” “陶姨娘,本大小姐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这顾府若实在住的不舒坦,就卷铺盖滚出去!” “对了,险些忘了,陶姨娘口口声声说娘家是女子的倚仗,本大小姐为陶姨娘寻回了兄嫂,陶姨娘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二。” 陶姨娘的脸都要绿了。 她巴不得丢人现眼的兄嫂死在镇滞关。 短短数日,除了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念叨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就是厚颜无耻旁敲侧击的讨要银子。 甚至还大言不惭的表示,要把幼子过继在她和老爷名下,替顾家开枝散叶。 兄嫂敢说,她都不敢听。 至于顾扶曦…… 陶姨娘眼底掠过暗色,将所有的怨恨埋在心底。 “妾身会让大小姐感受到妾身的诚意的。” 顾荣道“你死了就是最大的诚意。” 撕破脸,就是爽。 旋即,顾荣转而望向顾平徵,意味深长地说“父亲,与其在我这里徒劳无功地浪费时间,不如让陶姨娘去求助于我们的靠山。或许,靠山有能力扭转乾坤力挽狂澜。” “自古以来,趁热打铁。” “倘若时间久了,谁又能确保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毕竟能与陶姨娘沆瀣一气的,不会是什么守诺的好东西。” “指不定哪一日,高枝说断就断了。” 顾荣轻抚腰间的平安符,眉眼间带着笑意,然而那笑容在旁人看来却透着一股寒意。 解决完顾家的新仇旧恨,就该去找乐安县主和裴叙卿的不痛快了。 大大小小,也算是捏着乐安县主一个把柄了。 这一世,她轻装上阵的前提是把上一辈子的仇人通通送进地狱。 生不如死,也是地狱。 平安符啊。 顾荣想起谢灼亲手将平安符系于她腰间时所说的话。 谢灼说,顾大姑娘最该祈求神佛保佑己身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嗯,她会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但愿,谢灼也是。 顾荣眼底的冷意稍稍淡了些“陶姨娘,将食盒放下吧。” 顾平徵和陶姨娘对视一眼,心道有戏。 只以为顾荣到底年轻,刀子嘴豆腐心,看似说的果断无情,实则还是心软在意亲情。 欣喜还来不及蔓延开来,便听顾荣道“陶姨娘不惦记扶曦妹妹,本大小姐惦记。” “本大小姐去皇镜司的牢狱探视顾曦妹妹。” 第124章 您觉得我当真能毫无芥蒂吗 话音刚落,青棠便径直走向陶姨娘,从她手中夺过食盒。接着,她向流雨投去一个眼神,不由分说的将顾平徵和陶姨娘推搡了出去。 青棠的天生巨力,推起人来就像扔鸡崽子似的。 顾平徵和陶姨娘斗志昂扬而来,灰头土脸离去。 流雨叉腰,直接啐了一口。 “晦气玩意儿。” “孩子死了知道奶了,花都谢了想起浇水了,大鼻涕到嘴知道甩了,马车撞树上了你知道拐弯了。” “呸,马后炮放得挺响啊。” 流雨的嘴皮子向来是抹了毒的。 只是以往顾及那个有秀才功名的表兄康沣,一忍再忍,把本性藏的严严实实,学着做合格的秀才娘子。 如今,康沣在曲明湖花船上做死了,流雨浴火重生,彻底无所顾忌了。 青棠和流雨,哼哈二将,一武一文。 顾平徵气急,忍无可忍“贱婢,你放肆!” “我是府上的主子,谁给你的胆子……” 流雨不假思索“什么主子?” “真是庙里的佛爷,脸上贴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咦~” 说着说着,流雨抬手在鼻子前轻轻扇风“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难不成是打肿脸充胖子烂脸的腐臭味儿?” “这府里的主子,是大小姐和知少爷。” “大小姐说了,若实在住的不舒坦,就卷铺盖滚蛋!” 顾平的脸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隔着门窗,向顾荣大声质问“顾荣,你就这样放任那低贱的婢女辱骂你的父亲吗?” 他忍顾荣,是顾荣身上有利可图,他必须得捧着,流雨算什么东西! 卖身为奴的贱婢! 顾荣懒洋洋的声音清晰传出“父亲,话糙理不糙。母亲刚亡故的那两年,我在府里的日子过的连狗都不如,椿萱院的下人随随便便都能踩我一脚。” “膳房不给我和小知吃食,还得我用首饰银两去换。” “后来,我无比后悔,年少心软,没早早打杀了那些欺主的奴才。” 在这座府邸,凶恶之人才能活下来。 “父亲,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 “低不了头,那就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去。” 流雨“中山狼!” 青棠见顾荣息了声,也不再言语,一手拎一个,扔出了庭院。 望舒院的仆妇们,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有苗婆子这个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生背主之心。 别的府邸,背主轻则打骂,重则发卖。而在顾府,背主不仅直接要命,还会牵连家人。 顾大姑娘狠是狠了些,但发月例给赏赐也是真大方,她们是疯了才嘴贱心移。 “小姐,真要去皇镜司探视二姑娘?”流雨心有余悸“那皇镜司阴森森的,吓人的很。” 顾荣颔首“得去看看。” 谢灼昨夜去而复返,又告知她两则消息。 其一,谢灼已经把山渌接出宫,暂时安置在忠勇侯府。其二,椿萱院的荷露交代,顾扶曦非陶姨娘亲生。 不论真假,她都想去见见顾扶曦。 “青棠,吩咐仆妇去向陶姨娘讨一百两银子,本大小姐代她去探望顾扶曦这已是雪中送炭之举,总不至于还要我自掏腰包打点官差吧” 青棠应下。 此时此刻,一身肃杀的谢灼离开皇镜司。 远远飘落在地的帕子上,似是有一抹刺眼的红。 踩着矮凳,踏上马车,揭下银光流转的面具,捏着眉心吩咐道“丞昇,前往长公主府邸,将母亲接至忠勇侯府。若母亲询问,告知她我有紧急事务需与她商议。” “若乐安县主执意跟随呢?”丞昇细心的多问了一句。 乐安县主黏小侯爷,长公主又宠乐安县主。 以防万一,他需一道明确的命令。 谢灼淡声“捆了。” 宴寻挤眉弄眼。 有软饭吃的小侯爷更硬气了。 丞昇道“是。” 丞昇匆匆而去。 半个时辰后。 长公主眉目染霜雪,很是不悦“灼儿,你是乐安的兄长,怎能那般不给她留颜面。” 谢灼道“母亲确定是我不给乐安县主留颜面吗?难道丞昇没有好言相劝一再恳求?” 丞昇人如其貌,秀气的很。 行事周全,绝不会落人口实。 “母亲,宠乐安县主也要有个度。” “我的人已经明确表示,接母亲前来有要事相商,但凡乐安县主知情识趣明察事理,就该主动回避,而不是仗着母亲的疼宠,为难丞昇。” “不瞒母亲,是我吩咐丞昇捆了乐安县主的。” 长公主美目圆瞪,有些难以置信。 清冷疏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灼儿,怎的如此咄咄逼人了。 也不算咄咄逼人。 可如果与以往相比,就…… 还有,口口声声冷漠至极的乐安县主…… 长公主蹙眉,内心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浅啜了一口茶,长公主压下那股令她全身发寒的感觉,不轻不重的说了句“你们是兄妹,应当相互帮衬。” “日后,她受了委屈,还需你为她做主呢。” 长公主已断绝了让乐安嫁给谢灼的念头,自觉有所亏欠,便想多给予一些补偿。 无法喜结连理,做乐安的靠山总是可以的。 谢灼抬眼看向长公主,眼神幽深晦涩,闪烁着令人心悸不安的光。 “母亲,您觉得,我当真能毫无芥蒂吗?” 这是谢灼自下山以来,第一次与长公主直面乐安县主的问题。 顾荣曾问他,如果乐安县主倚仗他的权势,开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那么过错应该归咎于他,还是乐安县主。 他答,他须承担疏忽之责,接受牵连之咎。 顾荣深以为然。 他不愿成为乐安县主的倚仗。 他选顾荣。 蓦地,长公主一慌,下意识的躲开了谢灼的视线。是她在谢灼入佛寺清修仅半载,便收养了乐安,排解她的愁苦。 她和乐安,母女和乐。 谢灼在佛寺青灯古佛晨钟暮鼓,随着一群和尚诵经念佛。 谢灼闭口不谈,她便自欺欺人,心安理得地认为谢灼并不介意。 “母亲,我不欠乐安县主。” “说的再直白些,她是站在我十年一日的清苦之上,得县主尊荣,享荣华富贵。” “不过是心知肚明之事不必言说,言不由衷之事不必拆穿罢了。” 长公主有心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嗓子里如同被塞了棉花,骤然堵住了声。 招架不住谢灼的质问,只得匆忙岔开话题“灼儿,今日欲商议何事?” 第125章 祖母替你准备聘礼 谢灼见状,微微皱眉,自嘲地无声一笑。 母亲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倒也谈不上失望。 “等祖母过来再谈。” 清清淡淡的语气,长公主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灼儿委屈。 可,当年她先是丧夫,灼儿又在佛寺清修,亟需心理寄托。 贞隆帝曾劝她私下豢养面首,但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便退而求其次收养了乐安。 正如灼儿所说,心知肚明之事不必言说,言不由衷之事不必拆穿。 到底是她对不住灼儿。 长公主心不在焉,一口接一口抿着茶。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袭灰色底子彩绣团花大袖衫的谢老夫人搭着婢女的手背,姗姗来迟,视线瞥到谢灼光溜溜的脑袋,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哼一声,坐在了另一边主位上。 “还以为老身在忠勇侯府得寄人篱下呢。” 长公主一听谢老夫人阴阳怪气谢灼,登时放下了手里茶盏“您是忠勇侯府的老夫人,又是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身份显贵,谁有天大的胆子敢让老夫人受气。” “祖母,母亲。”谢灼冷声打断了无谓之争。 “今日将祖母和母亲聚在一起,是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告知。” 平铺直叙的语气,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 话音刚落,犹如水滴溅入滚烫的油锅,谢老夫人和长公主惊愕地站起身,异口同声焦急地问道“灼儿,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批命的高僧又找到了我,直言。我离寺下山后所行之事有违佛门戒律,俨然厄难缠身之相,力劝我出家为僧,严守佛门戒律,受佛法庇佑,方有寿终正寝之机。” 长公主将信将疑,狐疑的打量着谢灼。 而谢老夫人如遭雷击,霎时间,整个人都傻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喃喃道“怎的又有厄难缠身了?” 昔日,高僧一句批命,灼儿离家十载。如今,又一句批命,竟直接要求灼儿剃度为僧遁入空门。 灼儿是忠勇侯府的独苗苗,出家意味着会断了香火。 “许是孙儿生来便是天不假年的命。” 谢灼面容淡淡,清隽身影卓然而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高僧呢?”谢老夫人颤声问道。 谢灼道“高僧,见首不见尾,他的踪迹岂是孙儿可窥的。” 谢老夫人忙不迭追问“灼儿,高僧可还有留下旁的法子?” 谢灼微微蹙眉,抿抿唇,一副不欲多说的神情。 “留了,但孙儿更想听劝。” “什么法子,你且先说说看。”长公主见谢灼说的煞有其事,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谢老夫人也顾不得跟长公主怄气,随声附和道“是啊。” 在谢老夫人看来,出家为僧是下下策。 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她就得用下三烂的手段让谢灼留后,再出家。 “高僧留给我两个生辰八字,乃福运反哺的命格。择其一,与之结亲不仅可破厄运,而且往后岁月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是鸳鸯福禄的缘分。” “可,有碍对方的福禄寿喜财,颇为阴损。” “我修佛十载,熟知佛法,委实做不出此等自私自利之事。” “更别说,高僧特意交代了,不可强取豪夺,只能等对方心甘情愿,否则必会遭受命格反噬,家破人亡。” 长公主嘴角微微抽搐。 这…… 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感觉又是以退为进? 若不是她先一步窥见谢灼对顾荣的情愫,恐怕会深信不疑。 等等? 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两个生辰八字? 长公主看戏似的心态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当真?”谢老夫人上前一步,攥住了谢灼的手腕。 人性自私,什么反哺不反哺,什么阴损不阴损,她顾及不了。 她只想孙儿长命百岁,谢家人丁兴旺。 “哪家姑娘?” “祖母和你母亲代你去提亲。” “她想要什么,祖母和母亲都给她。”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似是羞于启齿“我遣人查了,一个是奉恩公府的公子南子奕……” 谢老夫人和长公主瞪大眼睛,满满不可置信。 什么高僧? 口出狂言的妖僧还差不多。 “另一个呢?” “前汝阳伯府的大小姐。” 闻言,谢老夫人苦大仇深“顾平徵元妻的女儿?” “那个以阴狠毒辣不孝不悌闻名上京的顾荣?” 谢灼面色不变“是顾大小姐。” 谢老夫人麻了。 南子奕狂妄纨绔。 顾荣声名狼藉。 但好歹,顾荣是女儿身。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高僧的话到底靠不靠谱?”谢老夫人不死心道。 谢灼淡然地抬眼,缓缓问道“倘若真是不可靠,祖母与母亲当年怎会如此果断地决定,将我送入佛寺修行呢?” “我孱弱多病的身体的确大好了。” 谢老夫人一噎“那祖母替你准备聘礼,聘娶顾荣。” “祖母,顾大小姐不见得愿意嫁。”谢灼轻声提醒“再者,我亦不愿因一己之私,再添罪孽。” “绝无可能!”谢老夫人脱口而出,语气中尽是理所当然“顾平徵的爵位已被剥夺,你若娶顾荣,那便是顾荣高攀了。” 谢灼道“祖母,高僧特意嘱咐,不可强求。” 谢老夫人没好气“那总不能聘娶南家小子吧!” 谢灼“祖母,孙儿更乐意出家。” 谢老夫人“绝不可能,哪怕是求,祖母也会求得顾荣同意。” 长公主眼眸微转,心中暗自盘算。 “老夫人,事关灼儿生死,不如先让灼儿与顾荣接触接触,你我贸然上门,落人眼中有逼婚之嫌,恐会让顾荣心生抵触,反倒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如若老夫人实在心切,不妨伺机办场赏花宴,不着痕迹的表露善意和诚心。” “本宫与顾荣的生母是故交,闲暇之时,也会多召她叙话,旁敲侧击询问她于她。” “总而言之,灼儿性子清冷待人疏离,不讨女子喜爱,你我就得多加把力,促使顾大姑娘心甘情愿的允嫁。” “是这个理。” 大事当前,谢老夫人暂时忘却了嫌疵,跟长公主握手言和,一同说服谢灼。 谢灼敛眉,颇为不情愿道“祖母、母亲,这是个阴损的法子,与处心积虑害人性命的贼人匪徒有何异。” “我修佛十载,修的不是杀人的佛。” 第126章 横插一脚 谢老夫人恳切道“灼儿,高僧只是说有碍对方的福禄寿喜财。若她嫁你,祖母和你母亲定会视为亲女善待于她,也会多多积德行善,为她积福,抵消命格反哺的伤害。” “大婚翌日,祖母便将侯府的中馈对牌悉数交付于她,使她成为侯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若你还是心有不安,祖母舍去老脸求陛下赐她诰命。” “灼儿,祖母知你心善,可你也得替你自己,替侯府想想,你若是出家,侯府便断了香火断了根。” 谢灼眼神微闪,似是有些动容。 “算计顾大姑娘的命格,以求其反哺庇护,此行为卑劣且自私至极。若顾大姑娘愿意施以怜悯与垂爱,恳请祖母和母亲信守诺言,善待于她。” “我本就无意婚嫁之事,有此缘分,已是难得。所以,终此一生,不纳二色,万望祖母和母亲成全,省的伤人伤己。” 谢老夫人有些迟疑,小心翼翼试探道“万一,她不能有身孕呢。” 到了谢老夫人这把年纪,心心念念子嗣香火的传承。 谢灼沉声“那也是我的命。” “如果祖母还打着往后院塞人的主意,孙儿宁愿出家或是与奉恩公府的南子奕勉强厮守。” “俪贵妃有意与母亲交好,母亲保媒,想必奉恩公府会捏着鼻子同意的。” 谢老夫人吞了苍蝇般难受。 真真是体会到了儿孙是债这句话。 “长公主还想给灼儿和南家小子保媒?” 长公主:她招谁惹谁了! “本宫没有!” 谢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认命道“好。” 长公主也颔首应下。 长公主心知,徐太医给顾荣诊过脉,无不孕之症,只是忧思过度。 她将顾荣的烦忧之事尽数处理了,顾荣自然就能眉开眼笑身康体健了。 谢老夫人凝眉思忖“下个月老身过寿,趁寿宴之机邀顾荣过府,老身亲自探探她的口风?” “不行,夜长梦多,还是想个合适的由头将今年的寿宴往前挪一月。” “她未必愿意淌侯府这滩浑水。”长公主打击道“上京人尽皆知,老夫人费尽心思欲把向蓉月抬入府。” “那婵娟院的匾额都做好了吧?” 谢老夫人反唇相讥“长公主不也想着把养女塞给灼儿吗?” “兄娶妹,也不怕乱了伦常,坏了规矩。” “即便蓉月境遇不佳,也终归是官宦之家的后代。反观乐安,她出身卑微,若非你一时心慈收养了她,她现在可能在为奴为婢的境地中挣扎。” 谢灼顿觉头大,冷声道“还请祖母和母亲莫要再提。” “不论是向蓉月还是乐安县主。” 谢老夫人瞥了长公主一眼,倚着婢女的手臂,缓缓地离开了花厅,去考虑寿宴提前的可能性。 花厅里,只余长公主和谢灼。 长公主的心情纷繁复杂。 昨日,她还在为灼儿的胆怯和懦弱感到忧虑,担心他瞻前顾后,不敢主动承认自己的心意,错失先机。 今日,就给了她这么大个惊喜。 心眼子都耍她身上了。 她家有儿初长成,该欣慰的。 “灼儿,你给娘一句准话,擅命理的高僧当真寻你了?” 谢灼面不改色“寻了。” 长公主:…… 长进了。 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 “灼儿,高僧有没有说南子奕和顾荣的反哺命格,谁的更适合一些?” “要不,母亲想法子把南子奕也掌握在手里吧。” 长公主故意冒着坏水,打趣道。 谢灼深深的凝了长公主一眼,转身扬声“祖母,母亲想……” 长公主:麻了,真的麻了。 守候在花厅外的宴寻心中暗想,若小侯爷的愿望得以实现,这谁分的清楚顾大姑娘是主母还是财神娘娘啊。 小侯爷真真是不动则已,动则势不可当。 奉恩公府。 南子奕眉眼飞扬,摩挲着腰间的软鞭,嘚瑟又得意,仿佛是疾恶如仇侠骨柔肠的大侠。 奉恩公夫人看的头脑发昏眼睛发黑,一连饮了数盏茶,掌心一拍案桌,厉声训斥“当街暴打鸿胪寺左少卿之子,打得对方遍体鳞伤,你非但不知错,反以为荣!” “还威胁人家,见一次打一次。” “显着你了!” “你姑母几次三番叮嘱,低调低调再低调,少惹是生非,给二皇子脸上抹黑,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鸿胪寺左少卿再不起眼,也是五品官,有资格上朝面见陛下建言献策的!” 南子奕轻哼一声,昂首挺胸,眉宇间流露出少年的意气风发与桀骜不驯。 “母亲,我这是在惩恶扬善,维护上京城的治安。” “那冯麻子脑残眼瞎嘴贱,小爷我抽的就是他。” 奉恩公夫人扶额。 她儿子她是最了解的。 奕儿是府中最小的公子,被一家人纵的是霸道不讲道理,心情好时,万事皆可商议,心情不佳时,从他身前过的狗都要被他骂两句。 尽管如此,爱看热闹,却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 这一次,却一反常态的横插一脚。 “鸿胪寺左少卿家的公子,名冯增,不是冯麻子。祸从口出,你这性子,还不知要惹下多少祸事。” “冯增不过是人云亦云,哪里值得你众目睽睽下动鞭子。” 南子奕气势汹汹“既然他不当人,我就打得他爹妈不认不是人!” “顾大姑娘才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奉恩公夫人咬牙切齿“顾家大姑娘哪里用得着你来护!” 想起宫中俪贵妃传回的消息,奉恩公夫人更头疼了。 “母亲,这恰巧说明你的儿子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您该为儿子感到骄傲的。” 说着说着,南子奕咂咂嘴“母亲,您莫不是在嫉贤妒能?” 奉恩公夫人恨不得堵住耳朵自戳双目。 美德? 嫉贤妒能? 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以前,她觉得自己儿子无一处不好。 而今,真真是迟来的猫嫌狗憎! 奉恩公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奕儿,你是不是对顾大姑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如果是,那就趁早断了。” 南子奕先是一怔,面露茫然。 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怎的,南子奕想起了那张湿漉漉却又干净白皙的脸,想起了那双比春水都亮几分的眸子,也想起了泪眼婆娑可怜兮兮的模样。 那汝阳伯实在偏心,也实在可恶! 没人护着的顾大姑娘,可怜的紧。 要不…… 娶谁不是娶,娶了顾大姑娘,还能实现他锄强扶弱的大侠梦! 南子奕眼睛一亮,兴高采烈道“母亲,我要娶顾大姑娘。” “我顽劣蛮横,她也声名狼藉。” “天造地设啊。” 第127章 司督心尖尖上的人 “你放屁!” 奉恩公夫人额角青筋暴跳,咬牙切齿地对着南子奕挤出一句话,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不妥。 南子奕笑的得意而张扬“母亲竟也会这些市井粗俗话!” “母亲,我不是放屁,是渊思寂虑。” 须臾便可三思而行,是他的本事。 “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顾大姑娘光艳逼人耀如春华,相偕而行,该是一道多么亮丽的风景。” “她不行!”奉恩公夫人含糊道。 南子奕不依“我就要她。” “奉恩公府外有父亲兄长们光宗耀祖显达昭彰,内有母亲和嫂嫂们执掌中馈迎来送往,无需我这个纨绔殚精竭虑。” “所以,我的婚事凭喜好和心意就行了。” “我就想娶顾大姑娘,我就要顾大姑娘。” 奉恩公夫人很是无奈“仅有一面之缘,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迷的你神魂颠倒找不着北。” “她长得好,还心善,又可怜。”南子奕脱口而出。 “我感觉,我的使命便是将她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闭嘴!”奉恩公夫人怒喝一声,随即压低声音,仿佛在遮掩什么“奕儿,听人言,吃饱饭。” “顾荣不是你能碰的!” 南子奕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悦“在这上京城,难道还有我不配的人?” “不会是表兄想横刀夺爱吧?” “表兄怎么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左拥乔老太师的外孙女叶楠乔,右抱肃国公府的宋二,还不知足……” 眼见南子奕越说越过分,奉恩公夫人站起身来,随手捻起块糕点塞了过去。 南子奕口中的表兄,是俪贵妃之子,大乾二皇子。 “奕儿,你姑母传秘信,陛下有意纳顾大姑娘入宫。” 南子奕愕然瞪大了双眼,嘴巴不自觉地张开,糕点碎屑窸窸窣窣地掉落,喃喃自语道“陛下已是不惑之年了吧。” “老牛吃嫩草?” “一树梨花压海棠?” 怎么办,责任感和使命感更强烈了。 奉恩公夫人恨不得亲手缝上南子奕那张毫无遮拦、信口开河的嘴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戳着南子奕的额头。 “竟敢编排陛下的闲话,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竟然还有脸指责鸿胪寺左少卿家的冯增嘴贱,你才是最嘴贱的那个!” 南子奕顺势拉住了奉恩公夫人的袖子,恳求道“母亲,陛下尚未颁布明确的旨意,外界也未有风声传出,您就权当不知情,先人一步为儿子订下婚约吧。” 说着说着,竖起手发誓“只要母亲同意我求娶顾大姑娘,我以后老老实实收心养性、读书求学,再也不斗鸡遛狗玩鹰。” 奉恩公夫人不悦地言道“奉恩公府纵有千般胆量,亦不敢与那位争夺。”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为免你再生事端,便罚你禁足半个月。” “记好了,从今往后,顾大姑娘的事与你无半点瓜葛。” 南子奕的表情写满了不情愿。 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仿佛在暗自盘算着什么歪点子。 前脚,奉恩公夫人命下人给南子奕所居的院落挂了锁。后脚,南子奕三步两步爬上树,越过院墙,跳了出来。 他是纨绔,不是蠢货。 奉恩公府在人前的显贵仰仗的是贞隆帝对姑母的宠爱。 帝王的宠爱,犹如一张薄纸,脆弱的很。 奉恩公府上下深知这一点,绝不会也不能冒着触怒贞隆帝的风险,替他求娶顾大姑娘。 他央求母亲,只是抱着微弱的侥幸。 即使他不能像大侠一样,在顾大姑娘周遭都是狂风暴雨的时候,冲破乌云,给顾大姑娘唯一的庇护,最起码也该将消息透露给顾大姑娘,让她有所准备。 委实是那日莲花池中的顾大姑娘过于让人悸动了。 明明小荷才露尖尖角,映入眼帘,单调乏味。 但,顾大姑娘跃水而出的那一刹那,他似是窥见了朝霞潋滟水光绰绰,接天莲叶映日荷花。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顾大姑娘也有一颗侠义心肠。 越回想,南子奕心中的失落感越盛。 …… 顾荣既不知谢灼的神来之笔,更不明南子奕的石破天惊。 此时,顾荣身在皇镜司外。 青棠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跟随在顾荣身后,目光掠过那座足有一人之高的狴犴雕像,深吸一口气,感受到那股迎面而来的寒凉气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据说皇镜司的牢狱中有上百种刑讯手段。 一些经验丰富的刑官,能够巧妙地将嫌犯的面皮完整剥离,确保不沾连一丝血肉。 关于皇镜司牢狱的传闻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掠过。 “小姐,好吓人。”青棠颤声道。 顾荣敛眉不语。 上辈子,她被囚暗牢的日子,过的跟皇镜司的嫌犯无甚区别。如若非要找不同,那便是乐安县主的手艺相较于皇镜司的刑官而言,尚显几分逊色。 她怎么能不恨乐安县主和裴叙卿! 顾荣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青棠的手背“不如你在外等着我?” 瞧着的确是挺阴森,挺吓人的。 登时,青棠挺直腰杆,拍了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奴婢浑身浩然正气!” 顾荣失笑。 上前两步,摸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吏“麻烦通融一二。” 一声轻咳声陡然响起。 狱吏手一抖,白花花的银子脱手而出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提司大人。”狱吏拱手行礼。 顾荣循声看去,微微福了福身,问好“三提司。” 识人,纯粹靠面具。 皇镜司三提司颔首致意“顾大姑娘是来探视犯人顾扶曦的吗?” 想到庭院地砖上,堪堪冲刷干净血迹的,三提司指尖颤了颤。 一处左副提司。 谁也没想到,司督大人如此冷厉肃杀不留情面,堂堂副提司说杀就杀, 虽说一处左副提司,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但他很清楚,这场死劫避无可避的导火索是,一处左副提司将顾大姑娘的画像越级呈送至陛下面前。 仅仅一夜时间,司督大人查清了一处左副提司的罪孽,顺理成章又无可争议的将其处决。 恐怕,顾大姑娘是司督心尖尖上的人。 顾荣轻叹一声,黯然道“终归姐妹一场。” “不知提司大人能否行的方便。” “哪怕只是让我看她一眼也好。” 三提司:司督大人的心上人,不方便也得方便。 天地良心,他绝非假公济私,也绝非欺软怕硬。 他生来便有成人之美的天性。 第128章 杀人诛心 “跟我来吧。”三提司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情感波动。 顾荣道“多谢提司大人。” 随着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深入,四周的氛围愈发阴森。 顾荣感到一阵寒意,汗毛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双臂上也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不是怕,是瘆的慌。 一时间,顾荣分不清到底是乱葬岗阴森,还是皇镜司的牢狱更阴森。 谢灼身处无间地狱,竟还能光风霁月。 她都有些佩服谢灼了。 若是她,兴许早就共沉沦了。 三提司停下脚步“到了。” “顾大姑娘,皇镜司牢狱阴森寒骨,不可久留。” 顾荣温声“多谢提司大人提醒。” 旋即,朝青棠投去一个眼神,青棠心领神会,袍袖掩映之下,双手轻捧过一个素净、毫无装饰的荷包。 三提司推拒“皇镜司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镜司挥剑之处,必有魑魅魍魉。” 他深知皇镜司的名声极差,甚至可以说到了让小儿止哭的地步。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为司督大人正名。 身为司督大人的心腹,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 话音未落,三提司便猛地一甩披风,如同疾风般快步离去,丝毫未给顾荣留下插话的余地。 顾荣:若非她亲眼目睹上京城的官吏和民众不止一次地向皇镜司奉上银两,她就真信了。 顾荣微笑着摇了摇头,将杂乱无章的思绪抛诸脑后,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顾扶曦。 “扶曦妹妹,这是陶姨娘亲手做的糕点。” 顾扶曦的雾蒙蒙的眼睛亮了一瞬,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 只是,话未出口,顾荣便继续道“做给我的。” “父亲和陶姨娘那副人走茶凉的凉薄做派,瞧着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顾荣边说着,边打开了食盒。 糕点制作精细至极,无论是哪一片花瓣还是每一处细腻的纹路,都几乎毫无差别,堪称完美。 只可惜,凉透了的糕点,溢散出的不再是软糯香甜,而是腻的发慌腻的倒胃口。 顾荣心想,这一碟糕点,就像是顾扶曦对陶姨娘的等待。 顾扶曦等不来陶姨娘炙热的关心。 甚至等不到灰烬熄灭前的最后一点余温。 这碟又冷又硬又腻的糕点,也不是陶姨娘给顾扶曦的。 顾荣悠然地将白瓷盘置于栅栏之侧,续道“扶曦妹妹可能还不清楚,今日清晨,父亲与陶姨娘手提食盒,早早守候在望舒院的门外声声呼唤,说是特意为我准备了最喜爱的糕点,盼我能品尝一番。” “又说你被叛秋后问斩,是自食恶果。” “希望一家人好好相处,承诺诚心改正做的不对的地方。” “我一而再再而三提醒陶姨娘前来探视你,奈何陶姨娘却说只当从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扶曦妹妹素来孝顺,对陶姨娘更是言听计从,到头来却得了这样的结果,着实心酸唏嘘。” “不过,扶曦妹妹放心,我这人念旧,会时常来给你送些东西的。” 念旧。 念昔日恩,也念旧时仇。 对顾扶曦这样的死脑子,伤身无用,得诛心。 伤身,顾扶曦有千百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扶曦妹妹尝尝陶姨娘的厨艺?” 顾扶曦拖着沉重的镣铐,缓缓挪步而来。行走间,背上的伤口裂开,鲜血渗透洇湿了那件本已斑驳且肮脏的中衣,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艰难的俯身,捻起一块糕点,抵在唇边,麻木的咀嚼着。 在狭窄而拥挤的小空间内,只剩下微弱的咀嚼声回荡。 顾荣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顾扶曦凌乱的发丝和沾满污垢的手指上,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她还记得,五年前初见顾扶曦。 不同于陶氏的扶风若柳细皮嫩肉。 那时的顾扶曦,头发泛着枯黄,指甲剪的极短,掌心指腹覆盖着薄厚不一的茧。 五年时光,枯黄的发丝养的似绸缎般光滑莹润,满是茧的双手也变得白皙如玉十指纤纤。 而今,皇镜司走一遭,便恍如隔世。 或许,顾扶曦有可怜之处。 世人可怜悯顾扶曦,但不包括她。 顾扶曦这五年的养尊处优,嚼的是她母亲的肉,饮的是她母亲的血。 难道就因为顾扶曦可怜,就能抹灭助纣为虐的恶? 时间一点点流逝,沉默一点点蔓延。 白瓷碟子中的糕点,一块一块减少,直至空荡荡。 “顾荣,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好好一个完整的家,因为你鸟兽四散各投林。” 顾扶曦的声音干哑而粗砺,仿佛尖锐的石子在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呲啦声。 “真的吗?”顾荣面无表情地将白瓷碟子放回食盒中“不责怪顾平徵恩将仇报、薄情寡义,也不责怪陶氏得陇望蜀、心狠手辣。只怪我没有顺从你们的摆布?” “这是哪门子不要脸的道理?” “不过,看在你秋后问斩又可怜至极的份儿上,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总归得让你开开心心的去。” “反正,陶姨娘软磨硬泡的求我称她一句母亲,烦恼的紧呢。” “不像扶曦妹妹,孤身陷囹圄,等死之际,除却我这个嫡姐,根本无人问津。” “扶曦妹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陶姨娘背后的那尊靠山有多么巍峨显赫。其权势之盛,抬抬手,便能遮半边天的存在。” “想从皇镜司手里保一个人,轻而易举。” 顾扶曦原本苍白的面容,此刻显得更加黯淡无光。 “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声,故意来刺激我。” “顾荣,你死了这条心吧。” 顾荣笑了笑“扶曦妹妹,我所言句句属实呢。” “风声?” “你指的是,自己根本不是陶姨娘亲生这件事吗?” “有所耳闻,但我对此并不关心。” “一个死囚的身世,无人在意。” “我不在意,陶姨娘不在意,而扶曦妹妹视死如归,想来也是不在意的。” “扶曦妹妹,你说你真正的父母兄弟在意吗?” 顾扶曦感到仿佛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母亲的反应,还是止不住难过。 蓦地,顾荣轻声低语“扶曦妹妹,我知你在替陶姨娘顶罪。” “你放心,你我姐妹一场,情深如许,我不会让你走的心有牵挂。” “就当我看你可怜的施舍吧。” 青棠:小姐真像话本子里的恶毒大反派。 她呢? 大反派的小爪牙? 还是臭狗腿? 第129章 你实在是太善良太心软了 顾扶曦悚然抬眸,怒视着顾荣。 “你……” “你要做什么?” “我要成全你啊。”顾荣勾唇,声音里浸染着蛊人的笑意“黄泉路漆黑漫长,上不见星辰日月,下不见红尘嚣嚣,扶曦妹妹柔弱至此,孤身一人不害怕吗?” “扶曦妹妹秋后才会问斩,等的及。” 顾荣顺手摘去顾扶曦发丝上的草梗,续声道“扶曦妹妹通晓诗文,当知《燕诗》,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城北的贫民窟,多得是庐不蔽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苦寒之人。也多的是随万物一道凋零在隆冬,熬不过年关的稚子。” “也不知扶曦妹妹的生身父母是贪图十两银子,还是想方设法为扶曦妹妹觅一条生路。” “贫贱百事哀,岁岁皆关,关关难过。” “风吹浪起,天灾人祸,阖家覆灭的事例屡见不鲜。” “皇镜司在城北寻不到实质的证据,不意味着扶曦妹妹的亲人一定远走高飞,还有一种可能……” “扶曦妹妹当真不想在寒食中元为他们上一炷香烧一份纸钱吗?” “姐妹一场,我由衷的祝福扶曦妹妹下辈子能投一个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胎,不必再受此生的苦。” 顾荣的诛心之语犹如随风起的蒲公英,飘入顾扶曦耳中,落入顾扶曦心底,生根、发芽。 有些念头,一旦动摇,就会迅速溃败。 有些期盼,一旦破土,就会见风就长。 十余载,顾扶曦都未曾有片刻真正得到陶氏的疼爱,一朝得知自己身世存疑,尤其还是在大难临头的绝望境地,怎可能不在意不动容。 只是,那些摇曳着的心念,被两块巨石死死压制着。 一块巨石是陶氏十余年灌输的认知。 另一块巨石便是那十两银子。 对顾扶曦而言,生身父母收十两银子,意味着抛弃和背叛,东风压倒西风,心底的天平自然而然便会倾向朝夕相处的陶氏。 她要做的就是用似是而非的言语来搅乱那股东风,来美化那十两银子。 她太懂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的感觉了。 心中微弱的火苗,就是唯一的寄托,终会在日夜惦念中成燎原之势,焚尽所有的犹豫纠结。 小知中毒、母亲亡故,皆是陈年旧事。 旧事重提不难,难的是掩埋在岁月黄沙下的证据。 她原本想着,只要证明母亲病亡乃中毒之故,将旧事捅出去,谁获益谁嫌疑,让上位者迫于物议沸腾,不得不重惩汝阳伯和陶姨娘。 毕竟,堂堂伯爷伙同外室,谋夺发妻嫁妆,毒害发妻嫡子,苛待迫害嫡女,绝对是大有噱头,能成为上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会有官宦女眷共情,她再去敲登闻鼓,闹到圣前,进而一步步将此事推至风口浪尖。 届时,汝阳伯即便不死,也活罪难逃。 可谁让上天有眼,一场巫蛊厌胜,竟牵扯出了顾扶曦的身世。 顾扶曦懦弱是懦弱了些,但却是个内敛心细,又惯爱替陶氏遮掩的。 汝阳伯和陶氏的所作所为,顾扶曦必然知悉。 她特意来皇镜司探视,可不是为了替顾扶曦伸张正义证清白的。 挑弄顾扶曦紧绷而脆弱的神经,才是他的目的。 “罢了。” “我改日再来看扶曦妹妹?” “下次想吃什么呢?” “糕点?” “炖的浓香的汤粥?” “要不然,我直接让陶姨娘做一桌拿手好菜吧。” 顾荣提起食盒,递给了青棠,旋即转身,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灰暗中,一道声音幽幽传来“扶曦妹妹可还记得五年前初入伯府时的模样。” “我记得。” 顾扶曦只觉这道声音好似牢狱角落遍布的青苔,湿滑粘腻,让人不寒而栗。 眼神明明灭灭晦涩闪烁,望着顾荣愈行愈远的背影。 顾荣真真是有一张巧嘴啊。 拐角处,皇镜司三处提司啧啧称奇。 不愧是能入了司督大人眼的奇女子,心底冒着坏水,嘴上淬着剧毒,说出的话犹如刀子,一下一下戳人心窝子。 嗯,适合入皇镜司做刑官。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同样适用于皇镜司刑官,刑官可以严刑,也可诛心。 再说了,顾大姑娘瞧着也不似心软之辈。 顾荣朝三提司道谢后,没有丝毫耽搁远离了皇镜司。 春日暖阳大片大片洒在肩头,笼罩全身的阴冷感方寸寸退去。 “顾大姑娘。” “顾大姑娘。” 张扬明快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是意气风发,是真真真正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犹如山花烂漫处缤纷多彩的鸟雀。 顾荣抬眼看去,微不可察的蹙眉。 奉恩公府的南子奕? 那个毫不避讳当面之言,她的未婚夫有龙阳之好的南子奕? 蛮横无理,轻佻随性,偏生又有几分话本子里大侠拯救苍生的义气。 倒也不算太讨厌。 想到南子奕在她废顾扶景那场大戏里的仗义执言,顾荣神色和缓了些许。 “南公子。” 南子奕脸上洋溢着灿烂明朗的笑容,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愚蠢,骨节分明的手不停摆着。 天真又单纯。 南子奕才像锦绣堆里娇养出的贵公子。 不过,南子奕怎会在皇镜司外,还摆出一副如此热情的模样。 她不觉得她和南子奕的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荣心中悄然生出了警惕,面上却分毫不显。 南子奕快步迎过来,语气分外不忿道“顾大姑娘,你实在是太善良太心软了。 顾荣:???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听不懂了。 难道,南子奕是在反讽她? 什么时候嘴比脑子快的南小公子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我刚刚去了顾府寻你,跟顾平徵那个老东……” 话到嘴边,匆匆咽了下去,尴尬的挠了挠头“令尊,跟令尊亲切友好的交流了一番,才知你来皇镜司探视以巫蛊之术陷害你的庶妹。” “顾大姑娘,以德报怨是圣人糊弄鬼呢。” “你万不能相信。” “很多时候以德报怨会让人误以为是软弱,会让人觉得算计你没有任何代价,敢于反击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好吧,也不算误以为软弱。 顾大姑娘就是可怜弱小又无助。 第130章 拜托跟我私奔吧 这样的性子入了宫,岂不是会被贞隆帝后宫如狼似虎的妃嫔撕烂,揉巴揉巴,吞到肚子里? 南子奕甚是愁苦。 要不,他带着顾大姑娘私奔吧。 如此一来,贞隆帝也怪不到奉恩公府。 越听,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异感在顾荣心间蔓延的越快,脑子也越茫然。 她善良? 她心软? 她以德报怨? 但凡她心善些,汝阳伯府也不至于沦落成平头百姓。 难不成是那天她奋不顾身勇救顾扶景的戏演的太逼真了,导致奉恩公府南小公子的错误认知根深蒂固? 还是说,南小公子的脑子有些不尽如人意? 想不到,她的伪装在谢小侯爷面前形同虚设,在南小公子面前却坚如磐石。 早知道,她就…… 就不选择去钓谢小侯爷了吗? 顾荣的心停跳了一瞬,答案心知肚明。 谷雨雅集那一日,看到一脸妒意的乐安县主时,她便毫不犹豫决定将鱼钩甩向谢灼。 扪心自问,即使,那日南小公子和谢灼一起出现,她也会选谢灼。 她选了谢灼,谢灼也入了她的网。 “顾大姑娘,你怎么还笑!”南子奕终于体会到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感觉。 “欺软怕硬,是人之天性。” 顾荣敛起飘远的思绪,温声道“姐妹一场,总想问个清楚明白,才死心。” “谢过南公子的提点。” 垂眸,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南子奕衣摆上的茶渍,心下失笑。 亲切友好的交流? 不见得吧。 十之八九是南子奕虎虎生威挥舞着软鞭,让顾平徵和陶姨娘见识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南子奕傲娇轻哼,隐去的笑容再次扬起“锄强扶弱乃小爷本色。” 顾荣偷偷补充,撩猫逗狗也是南小公子本色。 “不知南公子寻我所为何事?”顾荣主动问道。 南子奕闻言,脸上的笑容倏地凝滞,眼神中闪过一抹犹豫与迟疑,唇边的话语仿佛被什么绊住一般,吞吞吐吐。 顾荣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下文。 绝不能与花团锦簇显赫一时的奉恩公府交恶。 顾荣下意识权衡利弊, 良久,南子奕一鼓作气掷地有声“请顾大姑娘跟我私奔吧。” “拜托了!” 顾荣:!!! 顾荣骤时愕然,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凉气,霎时感觉心头万马奔腾。 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字里行间的意思又让她难以消化。 南子奕是要将语不惊人死不休贯彻到底吗? 拜托她私奔? 她看着很像满心满脑情情爱爱的恋爱脑吗? 过于惊诧,话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串咳嗽声,咳的双颊染上一抹红,眼眶中氤氲着水汽。 南子奕脖颈微微前倾,试探性问道“顾大姑娘,你是太激动了吗?” 果然,私奔的决定,英明而正确。 瞧顾大姑娘激动的。 顾荣捻着帕子,遮掩口鼻,视线环顾周遭,见空旷无人,终于松了口气。 吓死人! 奉恩公府的南小公子是不是生了大病! 顾荣蹙眉,面染寒霜,冷声道“南公子何意?” “打听我的去向,等在此处,只为特意羞辱我吗?” 哪有正经人一言不合拜托未出阁女子私奔的! 就是青楼楚馆的妓子,也得先赎身! 南子奕一怔,先是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旋即解释道“不是羞辱。” “是……” 南子奕咬牙跺脚,猛的靠近顾荣,低声道“我有可靠的小道消息,陛下有意纳你入宫。” “你信我,我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从不说大话。” “顾大姑娘,陛下年近不惑,后宫还有数十名妃嫔,为夺盛宠,争的你死我活,哪怕独善其身不争,也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这般心善,入宫怕是活不过百日。” 顾荣后退两步,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既感慨上京勋贵官宦之家消息灵通,也诧异于南子奕天真的好心。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奉恩公府的南子奕,皆顶着蛮横霸道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名。 纨绔,只是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而非歹毒狠辣。 南子奕不知顾荣心中想法,自顾自继续道“所以,拜托顾大姑娘跟我私奔吧。” “我有私房钱,你不会让你吃苦受累。” 顾荣早知贞隆帝打算,因而波澜不惊。 暗自思忖,奉恩公府的消息应该来自于俪贵妃。 贞隆帝还真是不加掩饰啊。 顾荣朱唇轻启,轻声道“先谢过南公子美意。” “我也信南公子得到的消息。” “但是,我不愿与南公子私奔。” “你我仅有一面之缘,纠葛浅薄,实不必强行将就。” “且,南公子身后是奉恩公府一家老小,我身后亦有一母同胞的幼弟,根株牵连,无须之祸。” “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该受我所累担风险。” “南公子的侠义心肠,我心领了。” 南子奕嘴角下垂,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很沮丧,恹恹喃喃“我知道私奔不是好主意。” “可我母亲不同意我求娶你。” 顾荣眼角抽了抽,表情极其不自然,满是无言以对。 南子奕竟还将此等荒诞的主意告知了奉恩公夫人? 不得不承认,南子奕的胆子真大,有话真说。 “南公子是觉得我心善又可怜,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试图搭救我?” 面对南子奕,顾荣言语不敢再委婉隐晦。 主要是,她怕南子奕听不懂。 有些人的脑子里平坦没有褶子,听不出言外之意。 南子奕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 “还觉得你长得貌美,名声与我不相上下。” “你我大婚,以后可以做上京城的夫妻双煞。” 顾荣:…… 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了。 被宠着长大的南子奕,真真是天真纯粹的让人艳羡。 “南公子,我暂时无意于婚事。” “不久前的婚约,南公子清清楚楚,还曾出言打趣过。” 南子奕“我就是说顺嘴了。” “你不跟我私奔,难不成要入宫?” 顾荣眉心微动。 有些话能对谢灼说,但不能对南子奕说。 “南小公子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恰在此时,带着几分淡漠与清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既清晰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 第131章 唤我谢灼或谢宁瑕便好 谢灼一袭墨色长袍,上绣鹤羽,内衬雪白。 较之素日的光风霁月,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一个光头和尚打扮的却像个出尘道士。 南子奕心惊谢灼过于冷冽的声音,嘴上却不饶人。 唯有绝对压制的权势,才能让纨绔屈服。 “与谢小侯爷何干?”南子奕轻扬下巴,傲慢问道。 语气要多理直气壮,就有多理直气壮。 谢灼原本略微蹙着的眉,皱的更紧了,,周身那股清冷的气质被一股强烈的肃杀氛围所取代,视线漫过南子奕和顾荣。 顾荣缩了缩脖子,弱弱的后退两步,闷声道“见过谢小侯爷。” 谢灼轻叹一声,颇为无奈。 南子奕看不清形势,长臂一伸,挡在顾荣身前“少用你那张冷脸唬人,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顾荣:不怕? 那是不知者无畏。 谢灼手中的隐龙卫和皇镜司能让所有死鸭子嘴软。 谢灼微微抬起眼帘,淡然说道“那我便派人去通知南子逾,让他前来一叙。我倒要问问他,当街恳求大家闺秀与你私奔,这究竟是奉恩公府的哪一条家规,又是哪一门道理?” 南子奕的脸色瞬间骤变,愤怒地瞪视着谢灼,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阴险!” “什么端方自持真君子,分明就是阴险小人。” “不是剃了光头就能装德高望重的高僧!” 旋即,南子奕看向顾荣,勉强挤出抹笑容,“顾大姑娘,你当心些。” “你我改日再叙。” 话音未落,人就像一阵风似的蹿了出去。 南子逾是南子奕的长兄,,性格沉稳,威严不凡。 奉恩公夫妇溺爱幼子,宠的南子奕无法无天,而南子逾身为长兄,承担起了严父的职责。 该打时,是真打。 久而久之,南子奕谈南子瑜色变。 “谢小侯爷。”顾荣干巴巴道。 谢灼敛起慑人的气势,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一字一顿,缓缓道“私奔?” “南公子纯属侠义心肠。”顾荣下意识解释。 有些怀念没有把话说透时的谢灼。 哪像现在,仅仅一个眼神,就让人头皮发麻。 谢灼低头看顾荣一眼,眼中皆是隐晦的笑意。 见之心喜而展颜,原来是最直白最真实的平铺直叙。 “顾大姑娘可愿赏脸饮一盏茶?” 顾荣眼睫轻颤。 皇镜司的司督大人站在皇镜司外的巷口邀人饮茶,即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也不敢拒绝吧。 犯规。 属实犯规。 “会不会于礼不合?”顾荣心下别扭,终是鼓起勇气委婉拒绝。 谢灼面露可怜之色,幽怨道“与南子奕尚可改日再叙,为何与我便是于礼不合?” “看来,我需三省吾身,深思自己究竟何处不及他,致使顾大姑娘心生不喜。”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 人不可貌相,谢小侯爷这就随地大小演了? 歪歪脑袋,笑意盈盈“劳烦谢小侯爷再问一遍。” 谢灼从善如流“顾大姑娘可愿商量饮一盏茶。” 顾荣道“大抵是愿意的。” 见顾荣应允,谢灼高兴的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顾荣提着裙摆,踏上马车。 马车悠然前行,微风轻轻撩动车帘,沿途的景致一览无余。 待马车停下,顾荣仰头看着“一枝春”三字,不禁怔了怔。 巧合吗? 谢灼指了指一街之隔的楼台,眉眼含笑“那日,我就站在那里。” 顾荣:确定了,就是无巧不成书。 “四方书局是忠勇侯府的产业?” 谢灼颔首“算是。” “顾大姑娘,请。” 顾荣边跨过门槛,边笑着道“我粗浅的女扮男装瞒不过谢小侯爷的火眼金睛。”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说着说着,顾荣的心蓦地咯噔了下。 谢小侯爷隔着一条街,都能看破她的装扮,那曲明湖春秋阁谷雨雅集那一遭呢? 想起那张因浸泡了水导致妆面晕染开来的脸,顾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小侯爷。"顾荣轻轻抿了抿唇,看似随意地试探道,”前些时日,我偶然间听闻乐安县主提及,她曾以男装之姿,伴谢小侯爷共赴春秋阁的谷雨雅集盛会。" “想来,有谢小侯爷亲自把关,乐安县主的装扮定是出神入化。” 谢灼侧眸,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顾荣的身影。 “她央求了母亲。” 或许他得庆幸,那一日他身侧站着乐安县主。 仇恨翻涌,顾荣选择了他。 这一选择,便是顾荣朝他迈出的一步。 而他也只需要顾荣迈一步。 “长公主殿下和乐安县主母女情深。”顾荣敷衍着。 “谢小侯爷……” 谢灼轻声打断了顾荣的话“唤我谢灼或谢宁瑕便好。” 谢宁瑕…… 顾荣眉心微动,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夜的杞人忧天。 她是真心实意盼着谢灼无忧胜意。 “你喜欢你的表字吗?” 谢灼洞悉了顾荣眼底的担忧,心底熨贴又温暖,坦诚道“谈不上喜欢与否,陛下亲赐,乃浩荡龙恩。” “宁瑕,也算是陛下的期许。” “期许?”顾荣低声呢喃。 谢灼用了期许二字。 期许宁瑕? 顾荣目光幽幽,不着痕迹的觑了谢灼一眼。 她的细思极恐,会不会也是谢灼的午夜梦回。 “如珩。” “谢如珩。” “或宁如珩。” “你以小宁大夫之身暂住竹葳院时,为自己取名宁如珩。” “君子如珩,如珩二字便甚好。” 顾荣抬眸,与谢灼视线相触“以后,我唤你谢如珩,可好?” 倒不是说宁瑕二字不吉利,而是贞隆帝给宁瑕二字赋予了诡谲不祥的气息。 “好。” 谢灼眼神柔和的不像话。 在顾荣心中,他是如珩君子。 一枝春里,说书的还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 讲的故事,依旧引人入胜扣人心弦。 就是俗的令人发指。 高门庶子与贴身小厮之间的缠绵悱恻活色生香。 真敢讲啊。 不过,大俗即大雅。 “谢如珩,你我听此故事,合适吗?” 顾荣浅啜了一口茶,掌心托腮,轻声问道。 谢灼将糕点碟子往顾荣的方向推了推“再耐心听听。” 顾荣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越听越耳熟,灵光一闪“高门庶子?” “是新鲜出炉的庶子?” “裴叙卿!” 第132章 谢灼招人的很。 顾荣失声惊呼。 谢灼“顾大姑娘聪慧过人。” 顾荣愕然。 她吩咐青棠将裴叙卿扭送至永宁侯府,的确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也猜想过永宁侯夫人会让裴叙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没想到…… 永宁侯夫人只需略微出手,裴叙卿就跟眉清目秀的贴身小厮共赴极乐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刹那间,顾荣感到手中那原本看似平淡无奇的糕点,竟变得异常香甜可口,令人回味无穷。 “谢如珩,说书老先生的故事是侯夫人的杰作还是你的手笔?” 谢灼摇摇头“都不是。” “是裴余时。” 顾荣眼神狐疑,将信将疑“不是我看不起裴余时,委实是裴余时不像是有这种脑子的人。” 裴余时,不仅是纨绔,更是浪荡子。 最清楚的事情,莫过于上京城哪家青楼的花魁腰细貌美。 即便突兀的有了须臾明悟,也不可能凑巧的寻来一枝春。 谢灼放低声音“永宁侯府内有皇镜司的探子。” “裴余时冲动莽撞,经不起煽动。” “更莫说,永宁侯人老心却活络,妄想着矮子里拔高个儿,在永宁侯夫人允许裴叙卿认祖归宗后,便迫不及待的邀族老开祠堂,将裴叙卿写入族谱,更有甚者,他还萌生了为裴叙卿编织一个清白无瑕的身世的念头。” “一扬一贬,裴余时心中自是不忿。” “奈何,裴余时不是裴叙卿的对手,次次兴师动众,次次铩羽而归。” “皇镜司的探子厌蠢,便顺势指点了一番。” “裴余时蠢是蠢了些,但好在听劝。” 顾荣白了谢灼一眼。 什么皇镜司的探子厌蠢,分明是谢灼有心“照顾”裴叙卿。 有一说一,谢灼幼稚起来是真的幼稚。 不知何时,高台上的说书老先生歇了声,快步行至谢灼和顾荣桌前。 “买手稿的公子。”说书人笑眯着眼睛,乐呵呵打招呼“老朽这次所得故事也神妙,不知公子是否有意买之。” 一个故事,得两份银钱。 他可真是个精打细算开源节流的大聪明。 顾荣眼神奇怪,不停在谢灼和说书老先生之间打转。 买手稿的公子? 什么莫名其妙的称呼。 谢灼为遮掩尴尬,欲盖弥彰抿了口茶,迎着说书老先生期待又热烈的视线,轻咳一声“此故事确实甚妙,但不合晚辈心意。” 说书老先生颇有些失望。 顾荣掏出一锭银子,捧在说书老先生面前“我愿买下此手稿。” “但,还需老先生解我一惑。” 说书老先生看着顾荣梳的少女发髻,又看了看谢灼眼中隐晦而浓烈的情意,决定卖个乖,面露迟疑“老朽该唤姑娘还是夫人?” 谢灼:终有一日,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顾荣“老先生,这位公子是我的恩人。” 说书老先生脱口而出“以身相许?” 顾荣:不愧是上京说书界的泰斗,脑子里尽是话本子里的狗血桥段。 顾荣将银子搁在说书老先生的掌心“敢问老先生,为何唤恩人买手稿的公子?” 说书老先生一手掂量着银子,一手将手稿递过去,三言两语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顾荣。 顾荣睨了谢灼一眼。 和她所想的一模一样。 心里暗啧一声,感慨不已。 谢灼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变得丰满而立体。 不再仅仅是那清冷孤傲、超脱尘世的谪仙形象,也非那单纯悲天悯人、对弱小充满怜悯之心的佛陀化身。 红尘烟火气的谢灼,招人的很,令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视线相撞,谢灼腾的耳根泛红,面颊也飞上一抹红晕。 真真是灼灼潋滟桃花色。 顾荣暗自思忖,也难怪世人总是热衷于将高岭之花与雪山秋月拉下神坛拉回尘世。 浓郁强烈的反差感,犹如一根柔软的羽毛,一刻不停的撩拨着人的心弦。 顾荣不再用眼神逗弄谢灼,敛起目光,再次看向说书老先生“多谢老先生解惑。” 说书老先生“不谢不谢。” 这银子,赚的可真省事。 银子到手,说书老先生索性不吝啬祝福“老朽预祝公子和姑娘皆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顾荣:她喜欢。 搞死上辈子所有的仇人,就是她的愿望。 谢灼:他也喜欢。 顾荣图他,就是他的心愿。 穷酸谢灼罕见的豪爽阔绰了一次,又给了说书老先生一次赏。 说书老先生心满意足的离开。 顾荣晃了晃手中的手稿,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低如耳语“谢如珩,故事是潜伏在永宁侯府的皇镜司探子所撰写吗?” “文采斐然,遣词造句通俗易懂的同时又很是讲究。” “真乃才子也。” 扑面而来的幽香,让谢灼的面颊红的更彻底。 谢灼强作若无其事“是个叫谢如珩的白衣书生所撰写。” 顾荣失笑,捻着手稿,扬眉“谢如珩,公平了。” 既然,她不必在谢灼面前装无辜柔弱。 那便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吧。 谢灼不置可否,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一枝春。 春字极好。 于他而言,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于他和顾荣而言…… 终有一日会是荣贵方及时,春华宜照灼。 “顾大姑娘,你可寻到了精通阴阳五行、历法推算的高人?” 顾荣深知谢灼的弦外之音,但她欲揭开亡母之棺,以状告生父之举,实属惊世骇俗。 而谢灼身份特殊,为免他受其牵连,还是应当保持距离为妙。 “寻到了。” 什么高人不高人,她需要的只是一出幌子。 谢灼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沉声“上任钦天监监正欠我一桩人情,我可说服他老人家出面为令堂重新安葬测算吉时。” “以他老人家的威望,定可测算出最合适的时辰。” 同样的,上任钦天监监正的言语也会更有说服力。有老监正在旁保驾护航,顾荣便无需面临汹涌如斯的风浪。 “我知你会拒绝,所以我先斩后奏了。” “这一次,是我自作主张,向顾大姑娘赔罪。” 顾荣的心颤了颤。 她引诱谢灼,本是求仁得仁。 一朝,身份大白,偏生心底的拧巴别扭如同春草般,见风便长。 “你可知我想做什么?” 顾荣声音幽幽。 谢灼掷地有声“弥补遗憾。” 话里有话,但格外合顾荣的心思。 谢灼这样的人,世所罕有。 会说,更会做。 有谢灼这张嘴在,根本不可能产生莫须有的误会。 “谢如珩,你真是个妙人。” 第133章 遇到的那一刻便是一生的劫数 谢灼心想,从好人到妙人,勉强也算质的飞跃。 “过两日,我给你引荐老监正。” 话已至此,顾荣便没有再拒绝,索性谢过美意。 高台上换了位说书先生,功底虽不如之前的老者,但胜在极擅调动氛围,倒也能入耳。 一则故事终,谢灼顾荣相谐离开一枝春。 在顾荣思忖着如何告辞时,,一双骨雕玉琢般的手轻轻撩开了马车前的帘幕“顾大姑娘,请。” 顾荣扶额。 果然,人的底线是不断降低的。 最初同乘,又是试探又是拉扯,而今却水到渠成,仿佛本就该如此。 顾荣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车内檀香袅袅,矮榻垫铺得厚软,宽敞又舒适。 对面而坐,墨色长袍和胭脂雪色裙摆,时而交织缠绕,恍若高悬着皎月的夜幕,煞是好看。 清幽的香气,熏的人困意来袭。 闲谈几句,顾荣微弯脊背,眯眼斜靠在矮榻上。 谢灼从一旁的木箱中捧出一条薄毯,轻轻盖在顾荣身上。 春风徐徐,一切都是刚刚好。 发髻上垂落下一缕长发,遮住了眼睛。 睡梦中的顾荣下意识蹙了蹙眉。 谢灼的手伸出又缩回,犹豫良久,又伸出,小心翼翼的将吹落的发丝轻轻别在耳后。 看着顾荣眼下的淡淡青色,谢灼心中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这些时日,顾荣似乎从未得一日清闲。 马车内,一室静谧。 马车外,青棠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相比起登徒子和财迷精,谢小侯爷处处皆好。 可,据说忠勇侯府的谢老夫人自视甚高又倚老卖老,且还总想着给谢小侯爷塞妾室。 而长公主殿下似乎有意撮合谢小侯爷和乐安县主。 倘若小姐确实对谢小侯爷心生倾慕,而此二大难题犹如两座高山横亘于头顶,小姐岂非要承受莫大的委屈? 不好,不好。 会让小姐受委屈这一点足以抵消谢小侯爷所有的好。 她家小姐好不容易快要挣脱伯爷和陶姨娘的枷锁,绝不能自讨苦吃。 思及此,青棠猛然意识到让自家小姐与谢小侯爷独处实乃不妥之举,深吸一口气,随即轻手轻脚地欲掀开车帘。 她的小姐,她亲自守护。 宴寻:!!! 谁也不准打扰小侯爷和财神娘娘! 既然,小侯爷已经凭本事把软饭端在手里,那就得端的牢牢的。 于是,在青棠伸出手的一刹那,宴寻眼疾手快拦住了。 青棠怒瞪了宴寻一眼,无声道“放手!” “小炮仗。”宴寻比着口形“主子的事,做属下的莫插嘴。” 青棠毫不相让“居心叵测!” 旋即,硬生生凭力气掰开了宴寻的手指。 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使不完的牛劲。 这一刻,宴寻对青棠的天生巨力有了全新的认知。 有这力气,不去弯弓盘马,可惜了。 要不,怂恿小侯爷去跟顾大姑娘商议商议? 青棠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了车帘上。 宴寻决定智取,敛眉低语“小侯爷不会强人所难。顾大姑娘应小侯爷所邀,乃顾大姑娘自身的意愿。” “你此时闯入,多有不妥。” 青棠的动作一停。 心中默默在居心叵测后加了句老奸巨猾。 见青棠不再执意入内,宴寻松了口气,声如蚊蝇,好奇道“你为何不愿顾大姑娘与小侯爷尝试着相处一二?” 青棠觑了宴寻一眼“人尽皆知。” “这些年,小姐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 宴寻瞪大眼睛。 “你对小侯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瞧瞧小侯爷雷厉风行做的事情,能舍得让顾大姑娘受委屈? 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都恨不得把顾大姑娘供起来。 “小侯爷能委屈自己,也绝不可能委屈顾大姑娘。” 宴寻说的很是肯定。 他敢发誓,敢保证。 青棠撇撇嘴,无声胜有声。 花言巧语。 她更信小姐所说,自私乃人之本性。 宴寻气急。 小炮仗什么表情? 嗤之以鼻? 不屑一顾? 尽管宴寻和青棠的声音压的极低,但还是飘入了谢灼耳中。 谢灼垂眸,想着定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不够多,顾荣最信任的贴身婢女才会担忧,跟他在一起,顾荣会受委屈。 那便做的再多一些吧。 顾荣睡的极熟,薄毯悄然滑落至膝边,而她依旧浑然未觉。直至青棠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才缓缓醒来。 “姑娘,到家了。” 顾荣揉了揉酸疼的脖颈,余光瞥到膝盖上的毯子,眼底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 谢灼啊。 修佛十载,似是修出了一颗更柔软更细致的心。 伸手,折起毯子,温声道“谢如珩,把这张薄毯赠予我可好?” 谢灼“能得顾大姑娘青睐,是薄毯的福气。” “顾荣。”顾荣白嫩的手指陷在薄毯里,目光灼灼,再一次强调“谢如珩,公平起见,你应该唤我顾荣。” 谢灼颇有些受宠若惊。 顾荣二字在唇齿间反复打转,如同触摸这世上的珍宝。 直呼其名。 这是顾荣给他的回应。 “顾荣。”谢灼从善如流。 顾荣捧着毯子“谢如珩。” “宁瑕可以是遗憾惋惜,可以是随遇而安,却不该是期许。” “改日再会。” 拨开车帘,顾荣快步走了下去。 谢灼注视着顾荣离开的背影,轻抚心口,有什么东西枝繁叶茂,摇曳生姿。 顾荣比他以为的还要好。 宴寻:痴汉脸! 他早就预言,顾大姑娘玩小侯爷跟玩狗似的。 自从小侯爷在佛宁寺收下顾大姑娘给的卖身钱,小侯爷就身不由己了。 过于惊艳独特的人,遇到的那一刻便是一生的劫数。 顾大姑娘之于小侯爷。 “小侯爷,没影了。”宴寻戏谑道。 谢灼“皇镜司的司医,新研制了一种哑药,暂未寻到合适的试药人,不如你毛遂自荐吧。” “毕竟,你这张嘴留着多余。” 宴寻呲牙咧嘴,怪模怪样道“小侯爷,顾大姑娘知道你这般凶残吗?” 谢灼:…… 这边谢灼和宴寻你来我往。 另一边。 “青棠,嘴巴嘟的都能挂油壶了。” “谁惹青棠不开心了?” 顾荣戳戳青棠鼓鼓的面颊,打趣着问道。 青棠犹犹豫豫“小姐,奴婢能说实啊?” “不然呢?”顾荣反问。 青棠鼓起勇气“小姐,谢小侯爷很好,也不好。” 第134章 乱她道心 顾荣微微一怔。 “青棠,我清醒的很。” 理智地权衡利弊,冷静地审视她与谢灼之间的可能性,并明智地选择适可而止。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细细想来,重生后,谢灼是上天送给她的第一份厚礼。 也许,自那时起,命运的轨迹便悄然铺展,预示着日益靠近、无法回避的宿命。 扪心自问,她知,谢灼终归是不一样的。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而光风霁月的谢灼,其存在之痕,其行动之声,又岂能不留于她心? 相纠缠的命运里,满满是谢灼的印记。 “救命之恩?”青棠愕然。 顾荣颔首“佛宁寺,是谢灼在我神智不清之际,赠我药丸,留我清白,使我得以从裴叙卿和丹朱的算计中全身而退安然脱身。” “有仇报仇,有恩亦得报恩。” 说到此,顾荣话峰一转“青棠,你为何觉得谢小侯爷好也不好?” 青棠收敛起内心的惊讶,坦诚地诉说着自己的顾虑。 顾荣沉默。 最棘手的问题并非来自长公主殿下与谢老夫人,而是那位身处宫城之中,剑戟林立、深邃莫测的贞隆帝。 “荣荣。” 就在顾荣想说些话安慰青棠时,传来顾平徵的声音。 顾荣:心情更差了! 可,在看到顾平徵脖颈一侧狭长的鞭印时,乐了。 南子奕威武! 鞭子甩的属实到位。 顾平徵察觉到顾荣的眼神,非但没有尴尬窘迫,反而又扯了扯领口,大言不惭的讲所谓的大道理。 “荣荣,今时不同往日,你得洁身自好爱惜名声,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以免消息传至宫中,引起陛下的不悦,甚至触怒龙颜。” 在顾平徵看来,什么奉恩公府、忠勇侯府都比不得贞隆帝的圣心和宠爱。 宠爱在哪里,赏赐就在哪里。 泼天的富贵,必须得接住。 顾荣笑了笑,神情里夹杂了一丝嘲弄“整日指手画脚,父亲是聋子还是哑巴?” “我天资愚钝,不知父亲话中的不三不四指的是何人,还请父亲明示。” 顾平徵颈部仍残留着火辣辣的痛感,他沉声言道“男女授受不亲,南子奕身为奉恩公府的公子,却独自前来寻你,此事若传扬开去,你的清白名声又将置于何地?” “刚才是不是南子奕送你回府的?” “顾荣,眼光放的长远些,万不能眼皮子浅的沉沦于徒有其表的浮华当中。” “南子奕只是个背靠父兄吃喝玩乐的纨绔,既无权势,也无能力,不是良配。” 顾荣漫不经心的摩挲着薄毯上的刺绣“难道父亲忘了,我的恶女名头甚嚣尘上吗?” "倘若父亲对南公子有所不满,应亲自前往奉恩公府,当面言说。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实属小人行径,非君子所为。" “退一万步讲,南子奕再不济,也比父亲这样的中山狼强千倍百倍。” “我也想给父亲留面子,但我希望父亲长脑子懂廉耻,否则与禽兽何异?” 汝阳伯呼吸陡然急促“无论如何,你都不准与南子奕闹出不清白的风声。” “荣荣,你尚且年少,不懂弯弯绕绕的人心算计。” “南子奕在这个关头表露亲近之意,定是得了宫中俪贵妃的示意,阻止你进宫,以防你分去俪贵妃的宠爱。” “攀扯一人之下的贵妃,父亲好本事。”顾荣隐去笑意,冷声道“改日见了南公子,定要好生说道说道。” 顾荣嫌恶地睨了眼顾平徵。 真不知道母亲当年看中了顾平徵那一点。 真真是迫不及待的想断绝父女关系了。 “对了,还有个小道消息想分享给父亲。” "父亲可曾听闻,昔日于椿萱院中侍奉的荷露,在皇镜司的严酷审讯之下,竟泄露了一桩令人浮想联翩的陈年秘辛。" “荷露听她老娘临死前说起,多年前,沈其山曾留宿父亲为陶姨娘所置办的寝宅。” “红烛摇曳,鸳鸯成双。” “南子奕仅是登门拜访,落在父亲口中就是失了清白,那陶姨娘和沈其山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算什么呢?” “算情难自禁?” 顾荣不禁轻轻咂舌道“难怪陶姨娘时常慷慨解囊,资助沈家,即便是面对谋取嫁妆这等暴利之事,她也未曾忘怀沈家。” “情深意重,令人动容。” 顾荣缓缓靠近顾平徵,朱唇轻启,慢悠悠道“父亲觉得,您数年引以为傲的扶景,是姓顾合适,还是姓沈合适。” “沈扶景,也挺好听的。” 旋即,上下打量了顾平徵两眼“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父亲虽不是宰相,但度量大的不遑多让。” “稗官野史上,前朝王丞相年迈时能原谅与仆人生了情愫私下翻云覆雨的续弦,并成人之美,赠给续弦白银千两,送其离京,允其跟仆人成亲,成就一段佳话。” “今朝,父亲也能替自己的外室养情郎。” “实乃千古大善人。” 顾平徵的脸色犹如调色盘般变幻莫测,从青转紫,再由紫变黑,最终黑里透红。 “胡言乱语!” 顾荣慢条斯理“是不是空穴来风的胡编乱造,父亲心里有数。” 前世,她屈尊下嫁给裴叙卿之后,曾意外目睹陶氏与沈其山之间举止亲昵暧昧,至于他们是否逾越了道德底线,她却是不甚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踩陶氏一脚。 反正,荷露死了。 死无对证。 且皇镜司的卷宗已然归档封存,顾平徵的手伸不进去。 她心知,以女子清白为刀剑,很是卑劣无耻。 但,陶氏不配她遵循君子之道。 对待仇人,她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 所有的辱骂,她接着! “父亲有时间紧盯我,不如分出几许心神,睁开眼睛看看枕边人。” “臭味相投,天长地久。” “要不然父亲以为自己为何能与陶姨娘琴瑟和鸣?” 汝阳伯心神俱裂。 闪闪发光的绿帽子一出炉,也暂时顾不得泼天的富贵,行色匆匆,转身离去。 顾荣轻笑。 陶姨娘是解释不清的。 毕竟,陶姨娘与沈其山多年来往不断是真。 疑心起的那一刻,罪名也就成立了。 乱起来好。 乱起来就无人顾得上她开棺之事了。 这一次,她要毕其功于一役! 等等……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说好试探谢灼有没有认出扮作舞姬模样的她,怎么刚开始,就跑偏了! 谢灼! 乱她道心! 第135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椿萱院。 陶氏紧锁眉头,斜倚在柔软的榻上,双手无力地摊开,低垂着眼眸,注视着婢女细心地用银针轻轻刺破她掌心上的水泡,随后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药膏。 早知顾荣如此油盐不进,她便不使这苦肉计了。 婢女一时手颤,力道加重,陶氏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笨手笨脚的蠢货。”陶氏愤然伸脚,一记窝心脚踹向跪在脚床上的婢女,厉声呵斥。 处处不如意,处处不顺心。 费尽心机谋算半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儿女又折兵。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婢女无暇顾及心口猛然而剧烈的疼痛,一味慌乱恐惧的求饶。 陶氏面色阴沉. 连续不断的挫折如同浊气般淤积心间,既无法倾诉,也难以消散,这股情绪令她难以自抑地感到烦躁痛苦。 “滚出去。” 倚重信任的婢女尽数入了皇镜司,迫使她不得不提拔新人。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句话用在贴身侍奉的下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啪”的一声巨响。 顾平徵面色铁青,猛地一脚踹开房门,眼中怒火中烧,恨意仿佛要喷薄而出。 视线扫过房间内低眉顺眼的婢女们,他仿佛被激怒的凶兽,即将失控,粗声咆哮道“都滚出去!” 婢女们吓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退下。 又是啪的一声,房门被关上。 “老爷。”陶氏站起身来,暗自思索顾平徵暴怒的缘由。 看着陶氏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庞上洋溢着温情与担忧,顾平徵心中如同被梗住一般,喉咙发紧,半晌间竟无法吐露半个字来。 在他心中,陶氏温柔小意,情深意重。 但,顾荣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而且,荷露老娘的的确确是当年伺候陶氏的婆子。 莫说是顾荣了,就是荣氏也一无所知。 “说,扶景到底是谁的野种!” 顾平徵一只手揪着陶氏的前襟,另一只手唰的一挥,重重的的落在陶氏的面颊上。 蓦地,陶氏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有些不太明白顾平徵所言何意。 扶景是谁的野种? 一时间过于惊愕,竟有些忽略了脸上火辣辣的疼。 “老爷,您羞辱妾身。” 片刻后,理智回笼,陶氏梨花带雨,哭的凄凄惨惨戚戚。 “妾身虽然是罪民之女,但清清白白的跟了老爷,一心一意守着老爷,从不曾有须臾游离。” "昔日,老爷不惜重金将妾身解救于水火,对于妾身而言,老爷犹如天神下凡,给予了我新生的希望。妾身对老爷的深情厚意,历经岁月沉淀,老爷难道还不知这份心意吗?" “老爷让妾身做外室,妾身就安静乖顺做外室。” “不敢争,不敢抢,唯愿君心似妾之心。” 寻常,顾平徵最吃陶氏柔柔弱弱这一套。 见陶氏掉几滴泪,再硬的心肠也能化为绕指柔。 可,此时此刻,顾平徵心头的怒火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他结识沈其山,是陶氏牵线搭桥之故。 陶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若非有私情,又怎会与沈其山是熟识。 “安静乖顺?” “不敢争,不敢抢?” 顾平徵的手指重重摩挲着陶氏面颊上的红痕“陶兰芷,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私下教唆扶曦当街拦荣氏的马车?” “我不说,只是想给你留脸,是怜惜你孤弱。” “再问你一次,扶景到底是谁的野种!” 这次,顾平徵是真的急了! 前几日,知悉陶氏下绝子,他都没这般着急。 毕竟,扶景是伤了脑子,不是伤了命根子。 他不至于绝后,且正值盛年,有的是时间培养孙子。 而今,却有断香火的风险。 至于顾知。 顾知母胎带毒,病恹恹的,一年十二个月里,起码有十个月缠绵病榻,根本指望不上。 “扶景真的是老爷的血脉,妾身敢指天发誓。” “妾身不知您在何处听信了他人的挑拨离间之语,可妾身是真的清清白白。” 指天发誓? 四字落在顾平徵耳中,顾平徵心神一阵儿恍惚。 他想起了,他乘船亲赴扬州求娶荣氏时,立下的誓言。 他说,若负荣氏,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以前,他是不信毒誓这种东西的。 眼见曾经的汝阳伯府落魄潦倒,却又忍不住相信。 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前半句,似乎已经在应验了。 顾平徵心底发寒,身子微微踉跄,不自知的松开了陶氏的衣襟。 他没有负荣氏。 没有负荣氏! 这世上男子,皆是三妻四妾,他只是将陶氏当外室养在了府外,已经足够爱重荣氏。 荣氏身死,他才迎陶氏入府。 是荣氏自己福薄,怪不得他。 顾平徵勉强稳住心神,手掌紧撑在案桌上,急促地喘息几声,声音冷冽地问道“陶兰芷,你为何屡次对沈其山施以援手,又为何私下与他商议那等关乎荣氏嫁妆的私密之事?” 时至今日,顾平徵才幡然醒悟,后知后觉到陶氏提议为顾荣与沈和正缔结婚约的种种蹊跷之处。 当时,陶氏说,沈其山夫妇应允,若伯府允大小姐下嫁,愿立下契书,大婚后将大小姐的七成嫁妆送还伯府。 任何稍稍有几分羞耻之心要几分颜面的人家,都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又理直气壮的谈论八字还没一撇的儿媳嫁妆。 也是他一时糊涂,既妄图将荣氏留给顾荣的丰厚嫁妆据为己有,又企图将顾荣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逐出伯府,从而轻易地被陶氏的建议所蒙蔽。 思及此,顾平徵死死盯着陶氏。 陶氏缀着眼泪的长睫颤了颤,心思陡然一乱。 她没想到,顾平徵会旧事重提。 “接济沈其山,是因半竹礵是其游历黔中澧州偶然所得,而后赠予了我。” “至于妾身选中沈其山之子,除却不识沈和正的真面目外,更是私以为沈氏一门势微,好拿捏,不会有反噬的风险。” “有老爷珠玉在前,沈其山算什么东西?” “既不如老爷俊美潇洒,也不如老爷安富尊荣,更不如老爷有情有义,妾身就算是被猪油蒙了心,也绝不会弃老爷选沈其山那样一无是处的人。” “老爷,妾身句句属实。” 顾平徵沉默的注视着陶氏,既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 更多的是嫌恶,是膈应。 就像是一盘他最爱的菜,三人成虎,皆说这盘菜蘸满了旁人的口水,他未曾亲眼目睹,但那份恶心感已令他难以下咽。 “最好如此!” 顾平徵不咸不淡道。 旋即,顿了顿,继续开口“你可有解半竹礵之毒的法子?” 第136章 为了她是很自私的说法 世人常说:“母以子为贵。” 然而,这句话反过来也同样适用:“子以母为贵。” 顾平徵心有疑虑,膈应陶氏给他带了绿帽子,又怎会再一如既往的宠爱顾扶景。 除了顾扶景,顾平徵仅有顾知一子了。 陶氏心念稍稍转动,便知顾平徵的用意。 这是转而准备培养顾知了吗? “妾身不知。”陶氏怯弱道。 母体中半竹礵之毒,毒性会被胎儿源源不断吸收。 按理说,顾知该胎死腹中。 奈何,荣氏福大命大,孕期滋补不断,顾知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顾平徵闻言,脸色又冷了几分。 “去问沈其山。” “即刻去!” 顾平徵的语调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坚决。 陶氏小声提醒道“老爷,沈其山夫妇还在京兆狱中。” 顾平徵讥嘲一笑““红烛摇曳,鸳鸯成双不知避讳,探监反而有所顾虑了。” “转告沈其山,他最好有解毒良方,否则,我不介意运作一番,让沈氏一门在九泉之下团圆。” “同样的,你也最好想方设法撬开沈其山的嘴,要不然的话,我就邀族老开祠堂,跟扶景滴血认亲。” “陶兰芷,这些年,我不曾薄待你!” “好自为之。” 陶氏胆战心惊,抚着顾平徵的袖子,无声的央求着。 顾平徵甩开陶氏,嫌恶的后退半步,随后转身离去。 他该去竹葳院看看小知了。 小知尚年幼,性格内敛且温顺,与顾荣那锋芒毕露、言辞犀利、一语便能置人于尴尬境地的性格截然不同。 小知一定会兴高采烈接受他迟来的父爱的。 这厢,顾平徵在白日做梦。 那厢,宴寻又在试哑药的的边缘反复横跳。 "小侯爷,您为何不肯坦诚地向顾大姑娘透露您为她所做的一切呢?" “或许,她知悉后,会少些顾虑。” 谢灼挑眉,睨了宴寻一眼,薄唇轻启,声音清冷“为了她?” “是我想做,是我要做,而非她想要我做。” 谢灼始终觉得,诸如为了她为了你付出多大的牺牲,做了多少努力,是极其自私的说法。 贪慕月亮,不能奢求月亮奔你而来,得搭云梯,上云端之巅。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得偿所愿。 否则,一旦自私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若现实未能如愿,难免心生怨怼。每历经一次波折,心中的怨愤便愈发浓厚。 要不得。 要不得啊。 “那小侯爷何时才能抱得财神娘娘归?” “遥遥无期啊。” 宴寻边驾着马车,边长吁短叹。 谢灼心道,遥遥无期,总比自掘坟墓要强的多。 他有的是时间,等明月只照他身的那一日。 “小侯爷,属下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宴寻含笑道,语气里是浓浓的跃跃欲试。 "皆言春台路上南风馆内的魏璋,擅长取悦人心,无论男女,皆能轻易赢得其欢心。" “有诗云,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不如属下替小侯爷前去讨教几招。” 谢灼凝眉“不必去春台路南风馆,直接去皇镜司试哑药去吧。” 宴寻讪笑“属下也是着急。” “皇镜司司医也着急。”谢灼淡声道。 宴寻悻悻的闭上了嘴。 小侯爷太天真了,以至于没有听过那句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的古训。 去岁,他执行任务时,曾潜入南风馆整整一旬,亲眼见证了魏璋把玩人心的本事,轻描淡写寥寥数句,便能糊弄的对方心甘情愿捧出一颗真心,不惜倾家荡产。 甚至还有丧夫的寡妇,为魏璋大打出手,争相捧着金银财宝,只为博魏璋一笑。 那场面,回想起来,令人咋舌。 但凡小侯爷能学个一招半式,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苦恋了。 “宴寻,本侯爷听见你心里嘴里脑里骂的不干净。” “所以,明日起,便由丞昇跟在本侯身侧。” 宴寻“那属下休沐?” 谢灼“清算愍郡公麾下所有势力,再适当给陛下添些无关紧要的麻烦。” “近来,皇镜司的探子有些惫懒了。” 宴寻:他只配做些杀人放火的事儿吗? 小侯爷的表情告诉他,他的确嘴贱的只配杀人放火。 “小侯爷,属下再多嘴一句,那魏璋……” “住口。”谢灼道“你若实在惦记,就筹银子给魏璋赎身。” 宴寻:…… “给奉恩公世子的消息可递过去了?”谢灼面不改色的言归正传。 宴寻道“递去了。” “想来,奉恩公世子已经在动家法了。” 敢当着小侯爷的面蛊惑顾大姑娘私奔,南子奕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即使是出于好心。 这个世界,对女子总是苛刻,对男人总是大度。 私奔,女子做了,就是水性扬花,是天性放荡,会受人诟病辱骂。 男子做了,顶多得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 小侯爷在顾大姑娘面前处处谨慎,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丝毫唐突之举,南子奕直接了当拜托顾大姑娘私奔。 没有好脑子做配,好心只能办坏事。 所以,南小公子还是受受罪吧。 奉恩公府。 南子奕趴在长凳上,不住的打着喷嚏。 “定是有人想念小爷了。” 回应南子奕的,是一记响亮而清晰的鞭子声。 “记吃不记打,还是没个正形!”南子逾怒气冲冲。 姗姗迟到的奉恩公夫人,听得心惊胆战,低声劝慰道:“阿逾,差不多就行了,奕儿并无坏心的。” 南子逾又挥下一鞭子“没坏心?” “爬树翻墙,在皇镜司外强迫良家女子私奔?” “母亲,再不严加管教,下次就该杀人放火了!” 奉恩公夫人失声低呼“皇镜司?” “私奔?” “打!” “打的再狠些!” “鞭子不行,就换军棍,索性打断,打断这孽障的腿,以免他再为府中招灾引祸!” 南子奕傻眼了。 上京这么大,只有顾大姑娘能理解他的侠义心肠。 好痛苦。 好孤单。 “母亲,大哥在添油加醋。”南子奕挣扎着解释。 南子逾直接将其按回去,又落下一鞭“添油加醋?” “是不在皇镜司外?” “还是没有私奔?” 南子奕有苦说不出。 没有强迫。 第137章 孝道都压不住她 见南子奕没有辩驳,奉恩公夫人只觉天都塌了。 知子莫若母。 以奕儿没理都要争三分的性子,若是空穴来风,早按捺不住就上蹿下跳起来了。 “是顾大姑娘?” 南子奕颔首。 奉恩公夫人悬着心终于死了。 众所周知,皇镜司乃贞隆帝之耳目,亦为其锋利之剑刃。 明知贞隆帝有意纳顾荣入宫,奕儿还在皇镜司外挑唆强迫顾荣私奔,是活腻歪了吗? “打。” “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奉恩公夫人别过头去,不再看疼的呲牙咧嘴挤眉弄眼的南子奕。 南子奕扯着嗓子喊道“母亲,她没同意。” “她说,根株牵连,无须之祸。” 奉恩公夫人微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未曾料到,顾荣虽名声不佳,却是个深谙事理之人。” “阿逾,你继续打着,母亲去备礼,命人给顾大姑娘送去。” 南子逾不置可否,一鞭子又一鞭子落下。 这些年,行家法不计其数,力道掌握的恰到好处。 皮肉够疼,但绝不会伤筋动骨。 伴随着南子奕的破喉嘶叫,奉恩公夫人的脚步越来越快。 气狠了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 南子奕既是幼子,又顽劣不堪,自小便得了最多的纵容和宠溺,府里上上下下都心疼的紧。 宠来宠去,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幸亏,顾荣是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 奉恩公夫人依旧忍不住庆幸。 于是,挑的礼,又厚重又讲究。 更是安排最倚重的陪嫁嬷嬷亲自携礼登门。 顾府。 顾荣瞧着来历不凡,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儿,心思莫名复杂。 过去五载,她深居简出,勉力支撑,却声名狼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她矫揉造作兴风作浪,偏偏洗白了恶名。 细想想,什么迷途知返,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坏人做了一件好事的赞誉。 好比此刻的她。 “顾大姑娘,夫人特意吩咐,要求老奴代她向姑娘道一句谢,奕公子年少轻狂、行事不知轻重,仰赖姑娘知书达理持重谨慎、思虑周全,方避过一场祸事。” 奉恩公夫人的陪嫁嬷嬷态度甚是诚恳。 顾荣笑道“嬷嬷言重了。” “南小公子,少年意气,侠义心肠,是顶好的品性,待来日,必能为奉恩公府增光添彩,成为奉恩公府的骄傲。” 此言一出,令陪嫁嬷嬷的心中倍感熨帖与舒坦。 “借顾大姑娘吉言。” “夫人的意思是,此事总归是奉恩公府欠下顾大姑娘一份人情。日后,如若顾大姑娘有求,南家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顾大姑娘所求。” 力所能及,是个很灵活很主观的词。 奉恩公夫人知,顾荣亦知。 门面话。 “顾荣实不敢居功。”顾荣谦逊道。 陪嫁嬷嬷越看顾荣越满意。 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遗憾的是,家世稍显逊色,运气也似乎未曾眷顾。 差了些,差了些啊。 否则,说服夫人为奕公子求娶也并非不可。 毕竟,千金难买奕公子愿意。 “顾大姑娘留步,老奴回府复命了。” 顾荣规规矩矩送走奉恩公夫人的陪嫁嬷嬷,堪堪坐下歇脚,煮的茶尚未来得及入口,就听流雨提着裙摆,脚步匆匆来报“小姐,忠勇侯府派人递送邀请帖子。” 顾荣抬手揉揉眉心,朱唇微启“忠勇侯府?” 谢灼? 距离她跟谢灼分别,不足一个时辰吧? 这是闹哪样? 难不成要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一套? 她跟谢灼之间还没到互通心意思之如狂的地步吧。 暗地里见完,再明着相邀。 看不出来,谢灼挺会玩儿。 “谢小侯爷的帖子?”顾荣轻声问道。 流雨不明所以,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来人自称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霎那间,顾荣尴尬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又一次活灵活现亲身演绎了自作多情一词。 “快请。” 谢老夫人派贴身嬷嬷给她送帖子? 怎么看,怎么违和。 难道,她钓谢灼,钓的暧昧不清的风声飘入了谢老夫人耳中。 谢老夫人,是大乾的一品诰命夫人。 是着云霞翟鸟纹冠服,直接入宫面圣,请贞隆帝直接主持公道,贞隆帝不得不赏脸的诰命夫人。 说句恰如其分的话,她没资格轻慢谢老夫人的贴身嬷嬷。 片刻后,流雨引着老嬷嬷入内。 虽身为奴籍,其尊贵与体面之态,却似超越寻常四五品官员府邸中的老太君,更显尊荣。 “晚辈顾荣见过曹嬷嬷。”顾荣福了福身,含笑问好。 曹嬷嬷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倨傲,轻掀眼皮,上下打量了顾荣几眼,随后敷衍地微微点头以示回礼。 “老身有礼了。” 顾荣敏锐而清晰的感知到曹嬷嬷的敌意,暗道来者不善。 倘若,曹嬷嬷奉谢老夫人之命前来训斥掌掴她,她是躲,还是打回去? 至于不躲,根本不在顾荣的思考范围之内。 孝道都压不住她,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谢老夫人? 能让她嘴软心慌的只有大乾的律法和至高无上的皇权。 思及此,顾荣缓缓挺直身躯,语气中的热络瞬间消散,仅余下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微妙表情。 自顾自地坐回主位,手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低垂眼帘,凝视着茶水中轻轻荡漾的波纹,轻启朱唇,浅尝一口后,方缓缓言道“青棠,为曹嬷嬷备座,上茶。” 随后,看向曹嬷嬷,淡声开口“不知曹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曹嬷嬷眉头微蹙,神色愈发阴沉,似乎对顾荣的随意怠慢感到不悦。 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她身为谢老夫人所倚重的贴身嬷嬷,自然成为了上京贵夫人们争相奉承的对象,只盼她能在谢老夫人面前美言几句。 汝阳伯府的荣华已然是过眼云烟,顾荣不过是平民之女,怎配当着她的面落坐主位。 “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曹嬷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来者是客,这便是顾大姑娘的待客之道吗?” “粗鄙不堪!” 顾荣轻拂茶水浮沫,语气淡然“诚然,顾府不过一介平民居所,蒙陛下恩泽方得保全,自然无法与忠勇侯府的显赫富贵相提并论。然而,我顾府先祖亦是高祖亲赐爵位之人,至于待客之道,自当由我顾府自行斟酌,无需曹嬷嬷费心挂念。” “来者是客不假,但我观嬷嬷不像是做客的,倒更像是吹毛求疵颐指气使的。” “再者说,为客,最基本的不应是入乡随俗吗?” 第138章 驾轻就熟的装可怜 她说她不配轻慢曹嬷嬷是看谢老夫人的面子。 但,谁让曹嬷嬷给脸不要脸。 一介仆妇,奉主家之名递交邀帖,还妄想坐主位,被当老祖宗供着,简直就是蚂蚱跳塘,不知深浅。 有的东西给脸多了,狗都以为自己是狼。 “你岂可如此无礼!”曹嬷嬷猛然一挥手臂,将正欲上前献茶的青棠推开,“我此行乃是秉承忠勇侯府谢老夫人的命令。” 茶水猛然四溅,落在青棠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顾荣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掷于桌上,眼神瞬间变得冷冽,笑容悄然消失,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既然曹嬷嬷不屑饮顾府的茶,那就无需再奉茶。” “青棠,下去吧。” 青棠紧紧抿着下唇,略有些不安,犹犹豫豫。 可,外人在前,仆不遵主令,就是在落主人的威严。 青棠略作思量,躬身退下。 这便是她最担忧的。 谢小侯爷会给小姐带来委屈。 仅是谢老夫人身旁的嬷嬷,便敢如此苛责与轻视小姐,试想侯府与长公主府中的真正掌权者又会如何? 青棠心里默默在谢灼的名字旁划了道重重的印记。 排除。 让小姐受委屈的,通通排除。 隔着门窗,青棠屏息凝神听着房间里的声音,时时刻刻做好冲进去的准备。 只要曹嬷嬷敢动粗,她必须让曹嬷嬷见识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粗。 “奉的忠勇侯府谢老夫人的命?” 顾荣语气玩味,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 这套茶盏,有些值钱,够施粥数日了,砸了可惜。 主要是,为了曹嬷嬷也不值。 “曹嬷嬷,容我再确定一次,你只是谢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吧?” 曹嬷嬷心一梗,不服气道“那又如何?” 顾荣凝眉。 曹嬷嬷纯粹是被捧的太多,被捧的太高了。 “当然有如何。” “嘴里口口声声奉的是忠勇侯府谢老夫人的命,语气神态却像是拿捏着谢老夫人的命一般,傲慢又跋扈。” “不知道的还以为曹嬷嬷能做忠勇侯府的主。” “有理由怀疑,你仗着谢老夫人慈悲仁厚,奴大欺主。” 曹嬷嬷能挑她的刺儿,她自然也能给曹嬷嬷泼脏水。 圣人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曹嬷嬷气急败坏“这副嘴脸,果然是传闻中阴险狠毒的模样。” “多谢夸奖。”顾荣浑不在意。 “所以,曹嬷嬷是奉命来辱骂我的吗?” “又是粗鄙不堪,又是阴险狠毒,肚子里还算是有几分墨水。” “曹嬷嬷的辱骂,我收到了。” “还不走吗?难道是要让我亲去忠勇侯府谢过老夫人的教诲吗?” “也好,那便去一趟吧。” “我正好想领教下忠勇侯府的待客之道和御下之道。” 曹嬷嬷闻言,整个人瞬间僵住,心间仿佛被撕裂开一道口子,寒风如利刃般肆意侵袭,穿透了她的心房,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袖子里的烫花洒金请柬,顿时犹如生了尖刺一般,狠狠的扎着她的胳膊。 谢老夫人的嘱托是,好声好气将请帖送至顾大姑娘手中。 特地派她前来,是以表重视。 她不过是想给顾荣一个下马威,可谁知顾荣根本不畏惧忌惮她的靠山,行事更是异于常人,令她难以招架。 “顾大姑娘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落人口实吗?老身是来送老夫人寿宴请帖的,您确定要将老身赶走?” 曹嬷嬷仿佛寻到了新的底气,腰板儿又挺直了。 “一个送请帖的,拿乔拿的人膈应。” 顾荣心下不耐,站起身来,说动手就动手,一脚踹向刁奴曹嬷嬷身上,直接将人踹出去老远。 年轻健康,就是好。 “老身?” “何时脱了奴籍,再在本大小姐面前称老身!” “来人,速将曹嬷嬷捆起来,备好马车,本小姐亲自护送曹嬷嬷返回忠勇侯府,并向谢老夫人及谢小侯爷传达,需警惕家奴欺主,在外仗势欺人之举,以免玷污了忠勇侯府世代忠烈的英名。” 话音落下,曹嬷嬷彻底傻眼了。 而守在廊檐下的仆妇们,在青棠的带领下,毫不犹豫上前,不顾曹嬷嬷的挣扎抵抗,熟练的捆住,还顺便用汗巾塞了口。 捆裴叙卿捆出的经验。 对于望舒院的仆妇们来说,不折不扣执行大小姐的命令,就是最佳生财之道、保命之道。 忠勇侯府谢老夫人的手伸的再长,也越不过大小姐处置她们。 曹嬷嬷目眦欲裂,双眸猩红怒瞪着顾荣。 锦衣上的脚印,尤其明显。 袖子里的烫花洒金请帖掉落在地,被地上的茶水浸湿,一眼瞧去脏污不堪。 顾荣嗤笑“这怪不着我吧?” 重回一世,不是为受气的,更不是一忍再忍的。 马车上。 顾荣毫不避讳曹嬷嬷,揉了揉眼睛,而后用浸了水的帕子缓缓抚过眼睫,双鬓垂落的发丝。 红彤彤的眼睛,湿润润的眼睫,眉目间带着一丝哭过的轻愁,如雨后青山间缭绕的轻雾,增添了几分凄婉之美。 旋即又攥起曹嬷嬷的手指,轻轻划过唇脂,保证殷红的口脂留在曹嬷嬷的指甲缝中。 而后,捏了捏面颊,乍一看又红又肿。 真真像极了被掌掴之后的凄楚可怜。 不就是演戏装可怜吗? 在谢灼身上试验过后,简直不要太驾轻就熟。 曹嬷嬷眼睛瞪的极大,几乎快要凸出来,似乎不敢相信顾荣的无耻卑鄙。 这样的下三烂的女子,怎么配踏忠勇侯府的门! 顾荣轻笑“嬷嬷稍安勿躁,还不到嬷嬷申辩的时候。” 曹嬷嬷只觉前景黑暗。 申辩? 顾荣顶着一张既狐媚子又楚楚可怜的脸,她还怎么申辩。 尤其是指缝里残留的口脂。 她说是顾荣攥着她的手硬蹭上去的,会有人信吗? 不会有人信的。 这下,曹嬷嬷知道害怕了。 凸起的眼球里挤出几滴泪水,恳求着顾荣。 顾荣置若罔闻。 她的青棠的手背被烫的通红一片。 是曹嬷嬷的杰作。 曹嬷嬷已经耍了威风,就该承担后果。 真当她是南子奕口中太善良太心软以德报怨的蠢货? 不管谢老夫人和曹嬷嬷这出戏要唱什么,她是不可能委曲求全的。 顾荣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搞清楚,汝阳伯都被她搞散了,亲爹都快被她气死了,还指望她在别处受委屈? 第139章 随你处置 “你说谁来了?”忠勇侯府谢老夫人错愕不已。 婢女垂首,恭恭敬敬答“昔日汝阳伯府的嫡长女顾荣顾大小姐。” 谢老夫人忙道“快快有请。” 顾荣是灼儿的贵人,是忠勇侯府香火不绝的希望。 看来,是她的言辞恳切的邀帖起作用了。 片刻后。 顾荣低眉垂首跟在侯府婢女身后,拜见了大名鼎鼎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原本激动不已的心绪,在不经意间捕捉到顾荣那将落未落的泪光时,瞬间转变为了一腔忐忑。 “晚辈顾荣前来请罪。”顾荣声音里带着哽咽。 谢老夫人:请罪? 是她邀帖上的溢美之词不够真诚,不够华丽吗? “何来请罪一说?”谢老夫人朝顾荣招招手“你走近些,让老身好生瞧瞧。” 顾荣缓缓挪过去,怯生生的抬头,如此近的距离,红肿的面颊清晰的的映入谢老夫人的眼帘。 谢老夫人大惊。 她命定的孙媳妇儿遭人掌掴了? 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顾荣定定地看了谢老夫人几眼。 这几眼,看的谢老夫人心中发慌。 不是她掌掴的啊! 良久,顾荣的眼眶湿润了,泪水如珠子般颗颗滚落,轻声说道“晚辈愚昧无知,缺乏自知之明,竟还劳烦谢老夫人派遣嬷嬷亲自上门,当面斥责晚辈的粗俗与狠毒,这实乃晚辈之过。” “晚辈不敢有丝毫辩解,只愿能亲自向老夫人表达歉意,绝不敢再为老夫人增添任何困扰。” 声音里的鼻音愈发重了,重到哽咽的说不出话。 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宛若春雨中沾湿的灼灼桃花,美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谢老夫人心觉惊艳的同时,又一头雾水,失声喃喃“老身并未……” 说着说着,谢老夫人眼睛一亮,陡然反应过来。 是曹嬷嬷! 定是曹嬷嬷阴奉阳违了。 “荣丫头,老身喜欢你喜欢的紧,否则也不会亲自誊写邀帖,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曹慧那个老东西说了不中听的话?” 闻言,顾荣的朱唇轻轻开启,发出一声惊呼,满脸惋惜地言道“倘若晚辈早些知晓,这封邀帖竟是老夫人亲笔所书,即便是它被茶水润湿,又或是印满了足迹,晚辈亦会视若珍宝,倍加珍视。” “晚辈没有护好老夫人的邀帖,实乃晚辈的另一桩大过。” “恳请老夫人责罚。” 谢老夫人眉心猛的跳了跳。 茶水? 脚印? 巴掌? 辱骂? 场面委实有些激烈。 越脑补,谢老夫人越心惊肉跳。 曹慧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事情! 顾荣的声音带着哭腔,软绵绵地继续流淌,眼眸低垂,仿佛承载着一团难以消散的忧愁。 “老夫人真的喜欢晚辈吗?” 看着顾荣一副小可怜模样,谢老夫人蓦地涌出些许心虚。 她喜欢顾荣? 今晨之前,她还是嫌弃的。 不论是顾荣的出身,还是顾荣的名声,皆入不了她的眼。 可,物以稀为贵。 不是顾荣,就得是奉恩公府的南子奕。 她没得选。 “喜……” “喜欢的。”谢老夫人结结巴巴道“所以,老身绝不可能遣曹嬷嬷登门面斥于你。” 她又不是染了疯病,一言不合越俎代庖乱咬人。 “原来是我误会了。”顾荣轻吐一口气,低垂的眉宇间渐渐舒展,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异常耀眼的光芒,尾音带着一丝上扬的愉悦,透露出淡淡的笑意“晚辈同样敬爱老夫人。” 似是想起了什么,明媚的眉眼又转瞬黯淡,轻抚着红肿的面庞,小心翼翼道“老夫人,是晚辈误解了曹嬷嬷的用意,错把指点当羞辱,把磨砺当掌掴,挣扎闪躲间不慎踢到了曹嬷嬷,心中过意不去。” “晚辈愿向曹嬷嬷赔礼道歉,以全礼数。” 顾荣言语间暗示的如此明显,谢老夫人再也无法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谢老夫人微微蹙眉,心念转动,有些看不透顾荣。 时时怯弱、处处谦让,偏生又滴水不漏。 致使她为了顾荣口中的礼数,不得不惩治曹嬷嬷。 思及此,谢老夫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拍了拍顾荣的手背“荣丫头,你在说什么胡话。” “曹慧倚老卖老,又胆大妄为鸮鸣鼠暴,办砸了老身吩咐的差事,再怎么罚都不为过。” “你是苦主,老身便把曹慧交由你发落吧。” 顾荣面不改色,依旧柔柔弱弱“这不好吧?” “曹慧嬷嬷到底是服侍老夫人多年的贴心人,晚辈与老夫人非亲非故,能得老夫人一句喜欢已是上天垂怜,不过是受些许委屈和风霜罢了,晚辈能自我开解,无需发落老夫人的身边人……” 谢老夫人只觉顾荣的话顺耳又刺耳,别扭的紧,偏生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对着这张善解人意又委屈巴巴的脸,所有的阴暗心思,宛如薄雪遇暖阳,化作清澈能照人的水,让人下意识想表现出最得体最完美的一面。 “什么非亲非故。”谢老夫人打断了顾荣的妄自菲薄“荣丫头颇合老身眼缘,老身巴不得将你接来忠勇侯府。” “曹慧辱你,伤你,是她没规矩以下犯上冒犯了你。” “她,随你处置。” 谢老夫人何尝不知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 但,当救命稻草只有一根时,所有的理智筹谋都会被本能的欲望压制覆盖。 千般苦也好,万般难也罢,忠勇侯府的香火不能断! 她看的顾荣吗? 不,她看的是谢氏忠勇侯府一脉,香火绵延不绝,看的是来日九泉之下逢年过节祭祀能上桌。 只要能替灼儿娶回顾荣,她就是忠勇侯府的大功臣。 越想,谢老夫人看向顾荣的眼神越火热。 顾荣脸上怯弱温顺的神情有瞬间的僵硬。 这一刻,她觉得,她就像是一根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骨头,谢老夫人就像街角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犬。 谢老夫人的态度过于热情了。 顾荣敛眉,暗自思忖。 看来,曹嬷嬷在望舒院的恃势凌人的一出戏,只是自作主张。 谁来告诉她,是什么让谢老夫人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按谢老夫人目无下尘的性情,早该对她横眉冷对了。 不出意外,定是谢灼。 可,她能猜得出是谢灼的手笔,却猜不透其中的内情。 这跟大变活人同样神奇。 第140章 他该信一信顾荣的 顾荣敛起纷乱的思绪,乖巧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念及曹嬷嬷是老夫人院中的贴身嬷嬷,晚辈斗胆小惩大戒。” “曹嬷嬷的年纪已然不小了,寻常的杖责鞭笞,恐会有损曹嬷嬷的身体,不如就将她赶出侯府吧。” “以曹嬷嬷的积蓄,正好趁此机会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既全了老夫人对晚辈的疼爱之心,也全了老夫人与曹嬷嬷的多年主仆情谊。” “传出去的话,街头巷尾议论起来,也只会说忠勇侯府不愧是世代忠烈,家风清正。” “在老夫人的掌舵下,忠勇侯府蒸蒸日上。” “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谢老夫人心里满意极了。 周到妥帖,面面俱全。 说说的漂亮又暖心,真真是赏心悦目。 恨不得当下就把顾荣娶回忠勇侯府。 “你是个心善的。” “便按你说的做吧。” 顾荣:…… 听南子奕说她心善,她觉得南子奕在阴阳怪气。 听谢老夫人说她心善,她觉得谢老夫人有所求。 谢老夫人究竟想做什么? 想要她的命吗? “老夫人可要再见见曹嬷嬷?” 谢老夫人摆摆手“不必了。” “你网开一面,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赐。” 廊檐下,曹嬷嬷透心凉。 小惩大戒? 恩赐? 她的体面源于近身侍奉谢老夫人,外人对她的恭维也是看在忠勇侯府和谢老夫人的份儿上。 如果因背负恶仆之名而被逐出忠勇侯府,那些昔日里阿谀奉承她的人,为了向忠勇侯府献媚,定会急不可耐地落井下石。 能不能活下去,全看运气。 曹嬷嬷手脚并用,挣扎着便要爬过门槛儿,恳求谢老夫人开恩。 青棠没有阻止,任由曹嬷嬷状似疯癫的闯入。 体面人家,哪里容得下贴身嬷嬷如此丢人现眼。 正如,她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小姐的颜面。 而曹嬷嬷,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谢老夫人的涵养和颜面。 自作孽,她自当成全。 果不其然,谢老夫人一瞥见曹嬷嬷,瞬间显露出一抹惊愕之色,随即这股情绪迅速被难以压抑的愤怒所取代。 在谢老夫人看来,顾荣的惩治本就是不痛不痒。 曹嬷嬷身为奴仆,羞辱掌掴昔日汝阳伯府的嫡长女,说破天去,也是不懂规矩丢人现眼。 但凡换个气性大又好面子的,怕是就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了。 到时候,她哭都找不到地。 因而,曹嬷嬷的求饶,落在谢老夫人眼中就是不知所谓得寸进尺,更莫说还是以这般狼狈癫狂的模样求饶。 谢老夫人生怕顾荣窥曹嬷嬷一人而误以为忠勇侯府的仆妇婢女皆如此上不得台面,心中生抵触退却之意。 天大地大,忠勇侯府的香火最大,灼儿的小命略次之。 于是,谢老夫人大手一挥“来人,拉下去!” “既然不知感恩,那便寻人牙子来发卖出去。” 顾荣慢慢悠悠“老夫人,息怒啊。” 莫息怒。 万不能息怒。 忠勇侯府的下人,终归还是由谢老夫人开口处置最妥当。 她的青棠,真真是与她心有灵犀。 “荣丫头,无需再劝老身。” “还不拖下去!” 顾荣心满意足。 上蹿下跳,会有两个结局。 一,上跃入青云端。 二,下跳入无底渊。 很不幸,曹嬷嬷是后者。 如今,她只好奇谢灼究竟做了什么。 “老夫人,因邀帖已毁,晚辈想厚着脸皮再讨一份,求老夫人成全。” 谢老夫人眉开眼笑“小事小事。” 片刻后,又一份邀请帖出现在顾荣手中。 顾荣指尖缓缓摩挲着邀帖,心下很是诧异。 谢老夫人的寿宴提前了? 实在不可思议又反常的紧。 忠勇侯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身知荣丫头鲜少赴宴,但这是老身的寿宴,图的长寿吉利,荣丫头万勿推辞。” 谢老夫人专门着人打听了顾荣这些年的传闻。 深居简出,人人皆知。 “是晚辈的荣幸。”顾荣温婉一笑。 庭院中,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老夫人,晚辈该告辞了。” “不妨留下来用晚膳再离开?”谢老夫人诚心挽留。 顾荣推拒“府中正逢多事之秋,父亲连番遭受打击,身体抱恙,晚辈不宜在外久留。” “老夫人见谅。” 谢老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顾平徵抱恙? 不会哪天毫无征兆一命呜呼吧? 顾平徵一死,顾荣就得守孝三年。 三年啊。 上千个日夜,天知道会生出多少变数。 不能死,不能死。 就算是死,也得等灼儿和顾荣大婚后再死。 "荣丫头,老身库房内珍藏有诸多年份久远、药效上乘的药材。老身命人精心挑选一份,你携回府中,让令尊大人好好滋补调养身体。" “如果有需要,老身可代为请太医。” “你也可开解令尊,少烦忧少思量,兴许哪日就否极泰来了。” 顾荣不着痕迹,狐疑地觑了谢老夫人一眼。 谢老夫人不仅对她热情,对顾平徵也甚是挂念。 难道,不是谢灼? 而是她沾了顾平徵的光? 寡居多年的谢老夫人相中顾平徵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顾荣就迅速否定。 谢老夫人是老了,不是瞎了,见识过历代忠勇侯的勇武,怎会瞧的上顾平徵那样的绣花枕头。 罪过,罪过。 顾荣不敢再看谢老夫人,生怕泄露了眼底的情绪。 “多谢老夫人美意,晚辈惶恐。” 静檀院。 匆匆从皇镜司归来的谢灼,衣角上还沾着皇镜司特有的阴森。 冷声询问“曹慧伤了顾大姑娘?” 唇红齿白的丞昇老老实实答道“属下并未亲眼所见。” “但,远远瞧着,顾大姑娘的发丝颇为凌乱,面颊泛红,眼睛也似是哭过。” 谢灼神色里的寒霜更盛。 顾荣又以自伤达到目的吗? 他明明说过,或言既出,辙弗能覆收。 他也说过,尽己所能。 而顾荣也知,他最大的心愿是祈求顾荣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若能再图一图他,便更好了。 谢灼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 他该信一信顾荣的。 不该问都不问,便定了顾荣的罪。 曾经是曾经。 现在是现在。 顾荣不再是以前那般孤立无援。 “去查查曹慧,该让京兆府动的时候,就通知京兆府。” 第141章 活色生香谢如珩 曹慧还不至于让顾荣自伤己身。 丞昇:他是该说小侯爷有原则,还是没原则? 若是有原则吧,小侯爷会公报私仇。 若说小侯爷没原则吧,小侯爷又会详查,经京兆府,确保证据确凿。 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 “属下这就去。”丞昇垂首应下。 待丞昇离去之后,谢灼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月白色长袍,整个人瞬间显得清冷而高洁,与先前的阴郁冷峻截然不同。 虽说顾荣已然知悉他的身份,但他更愿意做顾荣心中光风霁月满怀冰雪的君子。 皇镜司也好,隐龙卫也罢,他是谢宁瑕。 可在顾荣面前,他该是谢如珩。 重新将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戴在手腕上,正正衣冠,抬脚出了静檀院,安静地等在顾荣离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信顾荣。 但,亲眼见见,更安心。 确切地说,即使安心,他也想见顾荣。 橘红色的夕阳余晖温柔地洒落在谢灼的身上,悄然间驱散了他周身那难以名状的淡漠,只余下满心期待的喜悦与翘首以盼的期盼。 谢灼心想,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枯燥乏味。 每一瞬,都有不同的感觉。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谢灼眉眼不自觉露出些许笑意。 “见过小侯爷。” 替顾荣引路的婢女,一见谢灼心下惊愕,忙不迭福身行礼。 顾荣抬眼看去,红唇微张,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幕的惊艳和美好。 谢灼静静地立于繁花盛开的青石小道上,身后晚霞绚烂,犹如九天之上的织女,以云霞为线,为谢灼量身打造了一件流光溢彩的纱衣。金光闪烁间,又似有无数细微星光,悄然洒落。 谢灼,真真人如其名。 灼,明亮也。 “顾大姑娘。” 蕴着浅淡笑意的声音响起的刹那,顾荣只觉恍若仙人临红尘,降于她身前,浅笑嫣然的朝她伸出了手。 她一直都知道,她自己便耀若春华,美的不可方物。 可,此刻,谢灼亦如此。 “谢小侯爷。” 顾荣很是感谢垂落而凌乱的发丝,遮掩了她外露的情绪,不至于在谢灼面前失态。 谢灼颔首致意,又朝着引路的婢女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本侯有事相询于顾大姑娘,亲自送她出侯府。” 婢女规规矩矩应下,再次行礼后,恭身离去。 春意盎然的小径上,谢灼垂眸看着顾荣的面颊,缓缓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冒出隐秘的欢喜。 顾荣将他的期许和嘱咐记在了心间。 在谢灼目光注视下,顾荣罕见的觉得颇为羞赧不自在。 或许,是落日太迷人了,乱了她的心。 顾荣长睫轻颤,眼神微微闪躲“谢如珩,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谢灼淡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很熟悉。 当初,顾荣借与沈和正婚约的风波,初次瞪长公主府,寻求母亲的庇护,得偿所愿告辞时,他便以正好有关于沈家郎君的事情需询问顾荣为由,亲自送顾荣离府。 他哪有什么事情相询。 宴寻亲眼目睹了康沣和沈和正场面之激烈,又着手为顾荣扫,不着痕迹的将人引去了废弃的花船。 当晚,宴寻就将来龙去脉禀明了他。 他不过就是想面对面跟顾荣说说话,所以才找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那时,他就已经认定了顾荣。 “这一次,你想询问何事?”顾荣仰头,挑眉,娇俏明媚道。 谢灼道“无事相询。” “但,我想,顾大姑娘心有疑惑。” “你愿意为我解惑?”落日余晖映在眸中,顾荣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夕阳不灼人,灼人的是谢灼。 谢灼“若顾大姑娘问,我愿知无不言。” 顾荣心停跳了一瞬。 短短一句话,她窥见了深不见底的情意。 浓郁而炽热。 她想问,又不想问。 这一刻,顾荣在心底偷偷问自己,她真的做好准备听谢灼又一次的推心置腹之言了吗? 有时候,含着情意的话语会如小山一般,悄无声息间便会有无法承受之重。 其实,她隐约知悉的。 “改日再问。” 顾荣似蜗牛,又好似乌龟,在伸头缩头之间,犹豫徘徊。 等旧日仇怨尽报,等一切尘埃落定。 还不是时候。 谢灼神色不变“那我等改日。” 有改日,就不会是遥遥无期。 “我送顾大姑娘出府。” 行走间,顾荣仿佛能闻到谢灼衣袍间溢散的檀香。 她努力将视线投向青石小径旁的花圃,却又能清晰的感知到谢灼的目光。 她在望向别处,而谢灼再望向她。 顾荣蓦地有些心慌。 似乎作茧自缚了。 她在谢灼心里种了颗种子,自己好像也避免不了发芽。 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 想着想着,顾荣心里拔凉拔凉的。 织了张网,是网住了谢灼,可也粘住了她的手。 这叫什么事啊。 顾荣一阵儿气恼。 看着顾荣变来变去的神情,谢灼眉心微跳。 谁来告诉他,顾荣到底想到了什么,表情竟然如此丰富。 “你有心事?”谢灼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顾荣似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睨了谢灼一眼,脱口而出“我没有。” “你别胡说。” 谢灼: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会是又想着用一沓一沓的银票来了断恩情吧? 当然,他很缺银子。 但,他更贪慕顾荣。 他家世显赫,赏赐丰厚,银钱可以慢慢赚,软饭也不是非吃不可。 顾荣,他是非卿不娶。 “好,你没有。” 谢灼没有再追问,而是顺着顾荣的意思,附和道。 声音里的揶揄,让顾荣闹了个大红脸。 顾荣:可恨! 实在可恨! 顾荣羞恼的白了谢灼一眼,加快了脚步。 身后传来谢灼低低的笑声。 “顾荣,你等等我。” 顾荣:你快闭嘴吧。 怎么感觉,形势突变,成了谢灼在钓她? 反客为主? “谢如珩,时时刻刻散发魅力的男子是花孔雀!”顾荣轻哼一声“根据风靡上京城的话本子总结,花孔雀素来不守男德。” 谢灼的手指抵在鼻尖,轻轻蹭了蹭。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同样的,男也为悦己者容。 心里这般想着,谢灼便这般说出了口。 顾荣抿唇“谢如珩,你知不知羞。” 什么清冷淡漠,什么清心寡欲,都是假的! 分明就是活色生香,巧舌如簧。 第142章 风采照人秀色可餐 顾荣脸颊绯红,灼热异常,未及向谢灼道别,便匆匆登上了马车。 美色惑人! 美色惑人啊! 马蹄声哒哒,渐渐驶离了忠勇侯府。 直至马车完全在视线中消失,谢灼才转身回府。 曹慧的事情,只能一,绝不能二。 忠勇侯府的下人当如敬他一般,敬顾荣。 皎月就挂在天际,他会扫清一切障碍,解决所有顾虑,靠近那一轮皎月。 这本就是他该做的。 马车上。 青棠一言难尽。 她好像有些多余。 不过,谢老夫人这般热情,是不是说明,小姐不会受委屈。 也不对…… 但,无缘无故的,谢老夫人热情的有些过头了。 她看着有些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难道,尊贵显赫如谢小侯爷有隐疾? 青棠心不在焉地为顾荣斟满了一杯茶,轻递过去,轻声道“小姐,奴婢知道,谢小侯爷的确风采照人秀色可餐,但请您冷静冷静。” 顾荣:她还是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她的青棠,嘴巴也毒起来了。 到底是近流雨而毒舌,还是青棠发掘了本性。 青棠: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在耳濡目染小姐大杀四方后,学了丁点皮毛。 顾荣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两口,随后轻咳一声,缓缓言道:“青棠,你何以如此误解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像是那等因美色而失智之人?” “不像。”青棠摇了摇头。 “是本来就是。” 顾荣没来及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了下去。 好吧,她承认,她确实被谢灼的美色迷了眼。 在不知谢灼心意时,她曾不止一次想过,来日大仇得报后,效仿二叔风流快活的日子,养些肖似谢灼的面首,赏心悦目。 开心了,宠幸宠幸。 不开心了,也宠幸宠幸。 倒不是她花心,实在是二叔的日子过于惹人艳羡了。 那绝对是天底下绝大多数人的梦。 不论男女! 顾荣悠悠的叹了口气。 顾二爷可真好命。 年幼时,汝阳伯府尚未落魄潦倒,顾二爷养尊处优。 年少时,有她的母亲真真践行长嫂如母那句话,教养宠爱顾二爷,顾二爷锦衣玉食。 而今,看在顾二爷识趣又感恩的份儿上,她手握扬州荣氏的家产,也绝不会对顾二爷视而不见。 啧,顾二爷注定富贵一生。 也不知顾二爷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 她也想去烧烧。 “小姐,您又在回味秀色可餐的谢小侯爷了吗?” 顾荣轻拍了下青棠的手背“没大没小。” “我在想二叔。” “他的生活,我的梦。” 青棠嘴角微微抽搐“您还是想谢小侯爷吧。” 稍顿了顿,言归正传“小姐,您有没有觉得,谢老夫人的态度有些诡异?” 顾荣见状,也正色道“青棠,你说的委婉了。” “不是有些。” “是过于。” 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根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骨头,谢老夫人是街角饿了三天三夜的恶犬了,自然感触极深。 “她有所求。” “难不成谢小侯爷在谢老夫人面前扬言,钟情于小姐,非小姐不娶了吗?”青棠大胆猜测。 顾荣凝眉,摇了摇头。 “不会。” “倘若如你所想,谢老夫人会恼怒会愤恨会不甘,而不是这般自然的讨好。” 天知道,谢灼在谢老夫人面前扯了什么要命的大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修佛十载仍未出家的谢灼打的诳语,正常人想不出来。 “莫要再多想了。” “总归是谢如珩的手笔。” 青棠神色凝重,煞有其事“小姐信谢小侯爷?” 虽是问句,但青棠的语气格外肯定。 谢小侯爷获取了小姐的信任。 顾荣先是微微一怔,答案不言而喻。 抬眼,直直对上青棠的目光,坦言“是信的。” 她信谢灼。 从何时信的? 是水滴石穿。 是谢灼的一言一行,让她信了谢灼不会伤她害她。 一粒种子,经由她的手播撒,深深植根于谢灼的心中。 种子破土而出,逐渐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宛如华盖,其洒下的翠绿浓荫,也悄然影响着她。 青棠欲言又止。 她实在害怕谢老夫人的和善是在哄骗小姐。 但愿她杞人忧天。 “青棠,我信谢如珩,但我更忠实于自我。” 谢灼真诚,她便信。 若尔虞我诈,她也会分毫不让。 这世上,没有任何情爱值得她以委曲求全。 更何况,她和谢灼还在钓与被钓的拉扯之中。 青棠嘟囔着“我也忠实于小姐。” 如果谢老夫人对小姐有图谋,大不了她一命换一命,同归于尽。 “小姐,天色不早了,是直接回府吗?”青棠话锋一转。 顾荣道“去二叔府上一趟。” “汝阳伯府被夺爵,总该让二叔知悉前因后果。” 青棠将信将疑。 顾荣心虚,移开视线。 咳咳,顺便身临其境感受下拥有一大片森林的快乐。 马车徐徐向前。 刚刚驶入顾二爷宅邸所在的巷弄,耳畔便响起了纷繁杂乱的声音,鼻尖也被各式各样的香气所萦绕。 隐隐约约有吹拉弹唱声,细听之下唢呐吹的是出殡时的丧曲,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又唱的是缠绵悱恻的西厢记,琵琶声响伴随的却是明快的评弹…… 空气中有糕点的香甜,有喷香的烤鸡,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 顾荣暗自庆幸,多亏母亲昔日为顾二爷精心挑选的宅邸宽敞有余,且四周环境空旷,否则恐怕会招致扰民之嫌,邻里间的纷争也绝对难以避免。 顾二爷凭一己之力,让大宅院有了大杂院的感觉。 不知道的,还以为宅子里挤了几十户三教九流南腔北调的人家。 宅院的大门紧闭着。 青棠上前,啪啪啪拍了拍大门。 拍了良久,也不见有人前来。 顾荣:理解理解。 一片喧闹声里,拍门声显得那么弱小无助。 “小姐,要不奴婢自己进去开吧。”青棠无奈道。 下一瞬,青棠踩着马车,直接翻上了院墙,紧握住墙畔杏树的枝干,麻利的滑下来。 翻墙技术都是在小姐被罚跪祠堂,伯爷又下令不准给小姐吃食时,锻炼出来的。 技多不压身,这不就用上了。 大门从内而开,顾荣跨过门槛,茫然道“二叔已经捉襟见肘到请不起门房了吗?” 第143章 二叔不是猜到了吗 青棠轻轻擦着掌心的灰,煞有其事道“兴许二老爷的姨娘中,有偏爱看门房的。” 以顾荣最熟悉的阿巳和惊蛰为例,就足以看出顾二爷的二十四节气和十二时辰,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倒也不是没可能。” 顾荣被说服了。 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向前,顾荣在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摇着蒲扇灰头土脸的顾二爷。 “二叔。” 顾荣声音响起的刹那,顾二爷身形骤然一滞,缓缓抬头,手中蒲扇不由自主地滑落,他脸上露出既慈祥又略带滑稽的笑容,轻声唤道“荣丫头。” 一笑,顾荣才发现,顾二爷那一口白的发亮的牙齿,也变得灰扑扑的。 满满是柴火的气息。 “见过大小姐。” 顾二爷身边的姨娘们对着顾荣福了福身。 其中一个姨娘手中紧握着一只外皮金黄酥脆内里鲜嫩的大鸡腿,那诱人的油脂香气四溢,弥漫在空气中。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心下暗道,这是厨艺组。 在巷弄口听到的吹拉弹唱是才艺组。 有一说一,才艺组不予置评,但厨艺组是有些真本事傍身的。 有这些姨娘在侧,即便顾氏一族陷入困顿,连锅都揭不开,顾二爷依然能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擅纸扎的开明器铺,擅吹拉弹唱茶楼卖艺,擅厨艺的酒楼帮厨…… 一时间,顾荣不知道该说顾二爷是慧眼识珠,还是海纳百川。 敛起心中荒诞不经的想法,顾荣颔首见礼。 “婶娘们好。” “荣丫头,屋里坐,屋里坐。”顾二爷心中有些许慌乱。 街头巷尾的风波喧嚣四起,他自然也有所耳闻。 在听闻之余,他不禁多番思索,心生疑虑。 夜深人静之际,剥丝抽茧又集思广益,还真叫他瞧出些门道。 他大哥的报应来了。 此次的报应,不是老天有眼。 百因必有果,大哥的报应就是荣丫头。 一边是嫡亲的兄长,一边是如母的长嫂之女,他犹豫了。自知无他掺和的余地,只能选择关起门来自欺欺人。 眼不见,便是不知。 但,荣丫头登门了。 顾二爷幽幽的叹了口气。 掩耳盗铃的好日子到头了。 顾荣没有错过顾二爷略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长睫轻颤,心念转动。 顾平徵和顾二爷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顾平徵,薄情寡义,资质平平却又自视甚高。 而顾二爷,大智若愚,心中自有一杆秤。 大智若愚之人,一旦耳聪目明心清起来,常人难及。 所以,顾二爷透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花,理出思绪,也在情理之中。 顾荣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平安符,眼眸深处掠过丝丝缕缕的不忍。 她和顾二爷之间,是真真有几分叔侄情分的。 过去五载,顾二爷曾屡次三番悖逆顾平徵,相护于她。 她记着这份恩情。 “我要喝二叔府上最好的茶。”顾荣故作云淡风轻,笑意盈盈道。 顾二爷应对如流“荣丫头自然要配最好的。” 顾二爷的宅院中未设书房,仅简单留了处待客的小花厅。 不算奢华开阔,但勉强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要是荣氏当年为顾二爷置办宅院时,没想过顾二爷竟这般特立独行,一纳便是三十余房妾室。 顾荣稳坐雕花大椅之上,茶盏内水汽袅袅升起,如同轻纱般遮蔽了视线,使得周遭景象蒙上了一层朦胧,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恍如镜花水月。 更似海市蜃楼。 仿佛,动作稍微大些,声音稍微响些,所有的言笑晏晏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顾荣撇去浮沫,轻抿了一口,叹气道“我今日前来,本是想着告知二叔汝阳伯府被夺爵的前因后果。” “此刻看来,二叔已然心知肚明。” “二叔猜出的,比我想告诉二叔的更多。” 顾荣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选择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总想着,对曾有真情实意之人,坦诚些,再坦诚些。 或许,是恶的不够彻底吧。 重活一世,仇恨缠身,但良心未泯。 闻言,顾二爷端着茶盏的手一晃,茶水洒落。 顾二爷边慌乱的用帕子擦拭,边忙不迭地否认“荣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二叔这些时日,日夜听曲饮酒……” “二叔。”顾荣沉声打断了顾二爷拙劣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想知道二叔作何想?” 顾二叔垂眸,沉默了良久。 在顾荣以为顾二爷打定主意缩进壳子里时,顾二爷开口了。 “为何?” 无数的疑问,尽凝于为何二字。 顾荣指尖划过茶盏上的花纹,抬眼看向顾二爷“二叔不是猜到了吗?” “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一个是待我极好事必躬亲的母亲,一个是宠妾灭妻谋害算计我的父亲。” “倘若二叔是我,会如何选?” “我的母亲携扬州荣氏七成家产嫁顾平徵,挽顾氏一族于既倒,扶汝阳伯府之将倾,稳固基业。” “为顾平徵生儿育女操持庶务,铺平向上爬的青云路。又为顾氏一族设立族学,赡养族老,年年岁岁奉以金银。” “不客气的说,我的母亲是整个顾氏一族的恩人。” “莫说结草衔环感恩戴德,最起码也得知不能恩将仇报吧。” “可,顾平徵做了些什么?” “为求娶母亲,哄骗母亲携家产允嫁,花言巧语承诺绝不纳妾。结果呢,顾扶曦跟我年岁无二,母亲七七丧期未过,顾平徵就迫不及待大摆筵席迎陶氏过门。” “小知的先天病弱,母亲的不治身亡,皆是顾平徵和陶姨娘的手笔。” “对了,为谋夺嫁妆,还煞费苦心的给我订了门亲事。” “二叔,我不该为我的母亲,为你的长嫂,为我的幼弟,为你的侄儿,甚至是为我自己讨一个公道吗?” “善恶有报。” 顾二爷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翕动,颤颤巍巍,似是想说什么。 半晌,才颤声道“荣丫头,大哥对长嫂并非全无情意,他……” “二叔是想说,即便顾平徵意图将扬州荣氏的家据为己有,也绝不会丧心病狂对母亲下手吗?”顾荣直截了当的反问,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顾二爷。 顾二爷只觉无地自容。 顾荣继续道“还是,二叔想说,那些见不得人的罪孽,顾平徵是不知情的,是陶氏自作主张?” 第144章 告父,我是认真的 顾二爷的嗓子里如被塞了浸了水的棉花,骤然堵住的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清洌咧的话语,更让他自惭形秽。 那的确是他自欺欺人的辩解之语。 “二叔,重要吗?” “顾平徵到底知不知情,到底有没有参与,重要吗?” “我的母亲,风华正茂时香消玉殒,已经死了五年有余了。” “小知中毒,缠绵病榻药不离手,日日夜痛苦煎熬,无长寿之相。” “我险些嫁给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沈和正。” “二叔,女子嫁人,又是再闯一次鬼门关,如若我痴痴傻傻跳入火坑,离死也不远了。” “陶氏的出现,是顾平徵的意愿。” “顾平徵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如果二叔觉得我偏执,还请二叔说服我。” 顾二爷无力地颓然倚靠在椅背上,失声低语“你并没有错。” “你没错。” “长嫂那般好的人,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倘若长嫂洞悉我内心的踟蹰与徘徊,恐怕也会对我心生不悦。" 十年啊。 荣氏如母亲般事无巨细照料了他十年。 可在陈年旧事即将真相大白时,他却想替大哥辩解。 顾二爷一连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似是唯有这样,他的心才稍稍好过一些。 顾二爷哽咽着询问“你会要大哥偿命吗?” “二叔,我不知道。”顾荣坦言“杀人者,偿命。” “但,假若三司共同审理此案,判定顾平徵并无蓄意杀人之恶行,仅因隐瞒真相而获罪,我亦将上奏请求断绝与她的父女之情,冷漠旁观其自尝恶果,陷入困境与落魄之中。” “二叔,您知道吗?” “顾平徵被夺爵后,并不死心,反而想借陛下施恩之际,送我入宫侍奉陛下,靠宠爱让陛下再赐爵位。” 顾荣的声音中沾染着淡淡的讥诮嘲讽。 顾二爷愕然。 一桩比一桩令人震惊。 他自命不凡的大哥,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荣丫头堪堪及笄,贞隆帝年近不惑,就是给荣丫头当爹,他都嫌老! 再说了,宫里有母仪天下的钟离皇后,有盛宠不衰的俪贵妃,还有一应的高位嫔妃,甚至皇子们都开始结党谋夺储君之位了,这时候送荣丫头入宫,无异于将她推向了生死未卜的境地,送上了绝路! 大哥真的是疯了! 等等…… 荣丫头刚刚还说了三司会审? “你真的要去告御状?” 顾二爷蓦地想起了沈和正花船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时,荣丫头在大哥面前斩钉截铁说的话。 荣丫头说,如若父亲再推脱,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女告父。告父亲纵容继妻苛待子女、告父亲伙同继妻算计原配嫁妆,告父亲私徳不修、为人不明、处事偏颇。 如今,怕是又要再添几桩罪名。 谋杀元妻,毒害嫡子。 “荣丫头,不可啊!” 顾二爷连忙道。 原先他只以为是荣丫头的激愤之语,不曾想,荣丫头心中早有丘壑。 顾荣眼神暗了暗,幽幽道“哪怕二叔已经知悉顾平徵的所作所为,还是决议袒护他,阻止我吗?” 袒护顾平徵,便是她的敌人。 顾二爷摇头,急切道“荣丫头,依大乾律,敲登闻鼓告御状,是要在滚钉板和走炭火路中择其一,活下来后,才有资格面圣。” “你是女儿家,落的一身狰狞伤疤,这一辈子该如何自处啊。” “还有,律法重新规定了十恶的具体内容。” “一反逆,二谋大逆,三叛,四降,五恶逆,六不道,七不敬,八不孝,九不义,十内乱。” “明眼人都知,这是在维护君臣、父子、尊卑、上下的伦常。” “女告父,指不定还得受什么酷刑呢。” “到时候,说不定小命都要丢了。” “要不然……” “要不然……” 吞吞吐吐的顾二爷咬了咬牙“要不然,二叔想法子跟走南闯北的行商讨要些鲜为人知的毒药,你把大哥和陶氏药了吧!” “留大哥一条命就行!” “痴傻也好,瘫痪也罢。” 反正,大哥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顾荣眉心微跳。 顾二爷啊。 不仅大智若愚,还当断则断。 如果承袭汝阳伯府爵位的是顾二爷,或许…… 可惜了。 “可我想让母亲九泉之下瞑目。”顾荣轻声道。 “二叔,当年母亲缠绵病榻被困汝阳伯府之际,外祖父母精心收养的远房侄子也落水身亡。” “后来母亲亡故,外祖母承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唯余年迈的外祖,在群虎环伺中守着剩下的三成家产,扬州荣氏一门的族亲虎视眈眈。” “母亲对外祖父、外祖母心有愧疚。” “我守着荣氏家产的恩泽,自当有所回馈。” “断绝父女关系,改随母姓,需要契机,恳请二叔万勿阻我。” 顾二爷道“小知呢?” 顾荣不假思索“我与小知相依为命,我在何处,小知便在何处。” “我守着小知,才安心。” “那大哥岂不是……” 岂不是绝后了…… 顾二爷欲言又止。 顾荣勾唇,轻笑“二叔,还有顾扶景啊。” “顾平徵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他这辈子只有顾扶景一个儿子。” “求仁得仁,怎么不是得偿所愿呢。” “如果二叔实在担心,可以努力些,假以时日,过继些子女给他也未尝不可。” 二十四节气,十二时辰敞开了生,这座宅院得年年听新生儿的哭闹。 顾二爷挠挠头“宅子放不下了。” 顾荣:看出来了。 “事了,我会做主为二叔置办一处更大的宅院。” “母亲素来疼惜二叔,若母亲在世,也定会如此。” 话音落下,顾二爷心中的自责羞耻感更盛了。 “荣丫头,二叔皮糙肉厚,不如由二叔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吧。” 浑身是肉,兴许钉板根本奈何不得他。 至于伤痕。 无所谓!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我知二叔好意,但,我觉得不太妥当。” “明事理的人,会认为二叔公正无私大义灭亲。” “心思肮脏龌龊的,恐怕会编排母亲和二叔,平白扰母亲清静。” “生前身后的名,我都要替母亲护好。” 为长嫂告嫡亲的大哥,委实引人遐想。 第145章 一棵树和一片森林 “言之有理,人言确实可畏。在汹涌的恶意之下,难保不会编造出刺耳难听的言辞。” 顾二爷略作思忖,由衷附和。 旋即,顿了顿,又犹豫道“可是,二叔着实担忧。” “二叔,我可以的。”顾荣一字一顿。 倘若顾二爷能洞悉她在暗牢中遭受的严酷刑罚和无尽折磨,他便会明了,无论是翻滚于钉床之上,还是行走在炽热炭火之路,皆不过是冰山一角,相较于她曾经所承受的痛苦,实乃小巫见大巫。 退一万步讲,疼又如何? 能彻底摆脱顾平徵和陶姨娘,她甘之如饴。 顾二爷听出了顾荣声音里的坚定不移,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再劝阻,或是说什么以身替之的话。 “是二叔无用。”顾二爷颓然不已。 顾荣轻轻摇头,感慨道“二叔并未以五年间的悉心照料之恩情,强求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我免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本身便是对我莫大的帮助。” 顾二爷苦笑一声“若论照拂,是长嫂照拂我在先。” “荣丫头,你公事公办留他性命,何尝不是顾及最后一丝父女情分。” “二叔是分好赖的。” 顾荣抿抿下唇,暗道,她可没有那么好心。 对于自命不凡的顾平徵来说,穷途末路寄人篱下的侮辱性,比要了他的命还强烈。 顾平徵倒是能英雄气概有一次,选择自戕一了百了,但顾平徵怕死,舍不得。 顾平徵只能如臭水沟里的老鼠般苟活。 看着顾二爷脸上的殷切,顾荣将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如若作此想,能让顾二爷心里舒坦些,她还是莫要再多嘴了。 “终究父女一场。”顾荣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缓缓轻声道。 “二叔,母亲的嫁妆里有套十二花神瓷器,改日我着人送来。” “十二花神瓷器,当配二叔府上的万紫千红。” 顾二爷敛起愁绪,强作淡然,顺顾荣的意岔开话题“荣丫头,有句话说的好,不患寡而患不均。” “二叔府上有十二时辰,有二十四节气,十二花神瓷器分不匀啊。” 顾荣笑道“二叔竟还想着一碗水端平?” “那是自然。”顾二爷不假思索。 顾荣微微垂下眼帘,语气淡然却意味深长“他日,若二叔有幸遇见倾心不已、两情相悦的佳人,是否愿意解散府中众姨娘,与那位佳人共度余生?” 一棵树和一片森林,如何抉择? 本还有些魂不守舍的顾二爷,在听清顾荣的疑问时,面露狐疑之色,凝眉上下打量了顾荣几眼,沉声道“荣丫头,你莫不是被上京的话本子和梨园的戏曲唬住了迷了心窍?” “你切不可存独宠的侥幸心理,动了入宫为妃的念头。” “什么天子遣散后宫佳丽三千只为盛宠心上人的言论都是些专门哄骗深居闺阁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不经之谈。” “别犯傻。” “再说了……” 顾二爷环视四周,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再说了,当今陛下贞隆帝的年岁比你父亲还要年长些许。” “你听二叔的,岁月不饶人人年纪一大,通身便萦绕着经久不散的老人味儿,即便是真龙天子也不例外。” “你想想,过几年,你桃李年华灼灼春光,陛下满脸褶子浑身老人味儿,你当真能下得去嘴?” “二叔话糙理不糙。” 游手好闲的顾二爷素来接触的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说起来话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些许随心所欲的粗俗之气。 顾荣瞠目结舌。 顾二爷是真的敢想,也敢猜。 “二叔,我从未想过入宫侍奉贞隆帝。” “我只是想确定下,二叔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神仙难换?” 顾二爷将信将疑“当真?” 顾荣道“当真。” “不然,我图什么?” “图他年纪大?” “图他满脸褶子?” “还是图他浑身老人味儿?” 顾二爷连连摆手“小声些,难道很光明正大吗?” 顾荣无辜的眨眨眼“是二叔先语重心长劝说的。” 顾二爷“我那是怕你一时糊涂走上歧路。” 顾荣唇角的笑意加深,再次问道“所以,二叔会为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吗?” 见顾荣问的认真,顾二爷垂眸细细思索。 良久才道“不会。” “如果,我先遇到了倾心相许非其不娶的佳人,那便不会再有十二时辰和二十四节气。” “可,事实上却是,我无与一人厮守终身的想法,且身边已有如花美眷相伴。” “来日得遇,便要遣散府上妾室,对妾室何其不公。” “荣丫头,二叔今日教你一个道理。” “世间事往往有得必有失,不存在尽善尽美万事胜意。” “一味强求,一味贪心不足,到头来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父亲就是前车之鉴。” “荣丫头,你老实告诉二叔,问这个问题究竟意欲何为?” 不问清楚,他不放心。 顾荣坦言“在考量,到底是择一良人终其一生三餐四季有趣些,还是效仿二叔这般百花齐放花团锦簇更有趣些。” 顾二爷心下一咯噔。 他的荣丫头不会养面首之心不死吧? “荣丫头,上京城多的是人戳着二叔的脊梁骨,骂二叔风流荒唐酒囊饭袋,学不得学不得。” “甚至还有些清高的学子将诗文掷于院墙,怒斥二叔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二叔厚颜无耻,不碍事。” “你绝不可效仿二叔。” 他真害怕,荣丫头过于惊世骇俗,不为世道所容。 “二叔,我也只是随口一问。”顾荣淡声道。 顾二爷觑了顾荣一眼。 随口一问,吓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二叔,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小知还等着我一道用晚膳。” 顾荣起身告辞。 顾二爷“二叔送送你。”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顾荣倚在车厢上,撩起车窗帘,看着长街上行色匆匆归家的小商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同样的,家家也有舍不下牵挂。 家人。 真真是至亲又至疏的字眼。 明明本应是遮风挡雨之地,可很多时候却自带着连绵不断的雨,淋的人愁肠百结,淋的人心冷颤抖,直至一场要命的风寒,带走这条命。 第146章 她的心乱了 翌日。 真真是个阴雨天。 细雨如织,层层叠叠,绵延不绝,无休无止。 这一日,谢灼给顾荣引荐了钦天监上任监正。 在四方书局的雅间。 顾荣手持一把油纸伞,缓缓踏着矮凳,一阶一阶地从马车上走下。 鞋尖上缀着的硕大东珠,溅上了朵朵水花。 顾荣抬眼看着四方书局的匾额,想起了她在此自以为是谈的那桩生意。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样式的画像。 谢灼看到了她手绘的裴叙卿小像。 难怪会在她报恩时,主动开口索要画像。 乔吟舟有五彩缤色的面人儿,谢灼也要有。 裴叙卿有不正经不一般的画像,谢灼也要有。 啧。 大名鼎鼎的谢小侯爷啊。 顾荣收回视线,一只手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轻车熟路的去了雅间。 老监正尚未至,谢灼站在窗前,风雨飘来,整个人瞧着便多了几分凉意。 “谢如珩。” 顾荣将素色油纸伞立在一旁,轻声道。 谢灼蓦然转身,眼睛明亮而清澈。 在顾荣的视线里,此刻的谢灼是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 “你来了。” 蕴着清清浅浅笑意的声音像极了阴雨天气里弥漫着的花草香。 顾荣颔首,一步步走过去,光洁干净的地板上留了一串脚印。 “你连夜派人递信,要为我引荐老监正,我总要来的。” 恋爱脑谢灼自动把这句话删删改改,变成了你唤我,我总是要来的。 顾荣在圈椅上坐下,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被雨水打湿的鞋头,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 下一瞬,只觉一道阴影投下。 当顾荣回过神来,谢灼已弯腰屈膝,指尖紧握着一块洁白的手帕,细致地擦去附着在那两颗晶莹东珠上的水雾。 顾荣愕然,下意识缩回鞋子,用裙摆遮的严严实实。 谢灼…… 谢灼真真是不遗余力的撬开她的心房。 光风霁月的谢小侯爷。 位高权重的司督大人。 就这样屈膝半跪在她身前,为她擦拭鞋尖的雨滴。 何至于此。 她曾畅想过抢了乐安县主的靠山,让谢灼为她折腰。 但…… 顾荣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脸烫的可怕。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并没有回应谢灼的感情吧…… 搅动顾荣心波的始作俑者谢灼,面庞平静地站起,将双手浸入铜盆中那清冽的水中片刻,随后细致地擦干,才稳坐于顾荣对面,轻声细语道“此乃今年闽越进献的珍贵明前茶,你且品一品。” “好。”顾荣眼神微微闪烁,莫名其妙不敢对上谢灼的视线。 有了茶盏遮面,顾荣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了些。 不正常。 她的心乱了。 顾荣强迫自己看向窗檐外的雨幕,尽可能快的让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她是不是该义正严辞的对谢灼说一句,于礼不合。 可,她和谢灼之间从头至尾好像都与礼无关。 初见,她扑倒了谢灼。 再见,她还是在谢灼怀中。 再再见,她下定决定钓谢灼,哭哭啼啼装柔弱。 想到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过往,顾荣只觉得礼字烫嘴。 她委实是有些说不出口。 于是,顾荣只能直接把脸偏过去了,专心致志忙着看天看地,看雨看风,就是不看谢灼。 但发红的耳根,却在时时刻刻泄漏她的情绪。 雨声淅淅沥沥,雅间里静谧的不像话。 门外传来的响动,悄然打破了室内那粘稠而温热的宁静。 发须皆白的老监正,捋了捋如霜如雪的胡子,一本正经嘀咕“老道是不是来的不合时宜?” 原来,谢小侯爷的红鸾星动应在顾平徵长女身上。 老监正的目光移向顾荣,下意识的相面。 长长的眉毛一颤一颤,旋即越皱越紧。 果然,学无止境。 他以为自己无面不可相无命不可算时,又遇到了顾大小姐,当头一棒,让他看清了现实。 骄傲自满要不得。 他看不清也看不透顾大小姐的命数。 要知道,他之所以欠谢小侯爷人情,是源于两年前一时技痒又嘴贱,做出了大乾四世而亡的预言。 贞隆帝,是大乾的第四任君王。 说的直白些,贞隆帝会成为亡国之君。 先不管他预言是否准确,单就这句话,就足以让贞隆帝要了他的命。 是谢小侯爷竭尽全力游说贞隆帝,保下了他的命。 他是真真看出了亡国之相。 他窥的见国运,却窥不透顾大小姐的命。 倒也是稀罕。 老监正心底冒出浓浓的趣味,恨不得当即将顾荣带回道观,日日守着,早日堪破谜题。 谢灼察觉到老监正不同寻常的眼神,轻咳一声,声音清冽暗含警告“道长请坐。” 老监正心一凉。 谢小侯爷的红鸾星动,他的确不好下手。 老监正遗憾的叹了口气,依言坐下,不死心道“顾大姑娘。” 顾荣正襟危坐,等待着下文。 “老道道号无为子,上任钦天监监正,现任清风观观主,知天文晓阴阳,趋吉避凶不在话下。” “顾大姑娘可愿入我道门,修道法自然。”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睨了谢灼一眼,无声询问。 这是搞哪一出? 谢灼接收到顾荣的眼神,薄唇轻启“无为子道长如此神通广大无所不精,可曾算到两年前的死劫依旧如附骨之蛆,并未有一刻真正消失。” 言外之意,活的不耐烦,可以不活了。 老监正死心了。 他只是知天文晓阴阳,没有得道飞升,也没有修成死而复生的神通。 谢小侯爷要他今日死,他绝对活不到明日。 某种程度上,谢小侯爷也是活阎王。 顾荣:活阎王? 老监正继续捋着胡须“老道也是惜才。” 顾荣和稀泥道“晚辈虽不能入道门,但可以捐些香火钱。” “清风观需要香火吗?” 顾荣有些不确定。 顿时,老监正笑成了一朵花“需要需要。” “老道代清风观上下谢过顾大姑娘得慷慨美意。” “不知顾大姑娘欲捐多少?” 直白的问话,让顾荣头皮发麻。 顾荣默默得伸出了一根手指。 老监正眼睛一亮“一千两吗?” 顾荣磕磕绊绊“也……” “也可以。” 她本来想说一万两的。 金银有价,人脉无价。 “清风观上上下下都会记得顾大姑娘的善良。” 谢灼“清风观上下不是只有你一人吗?” 第147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老监正面不改色,没有丝毫被揭穿的窘迫,一派高人风范道“谢小侯爷,正所谓话不说透,事不做绝,势不用尽……” "那本侯代你恳请陛下恩准你广纳道门子弟,以壮清风观之威仪?"谢灼一脸肃穆地反问道。 此言一出,仿佛瞬间扼紧了老监正的咽喉。 他是因口出狂言触怒贞隆帝,险些丧命。 贞隆帝就是疯了傻了,从皇位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允许他有薪火相传的心腹。 顾荣:看出来了,老监正人老心不老。 顾荣左看看老监正,右看看谢灼,决定和稀泥。 从袖中取出一张价值千两的银票,双手恭敬地递至老监正面前,言道“观主海涵,晚辈久居深闺,见识浅薄,竟不知清风观所在何方,故恳请观主代为供奉香火,以表晚辈之虔诚之心。” 能用银票解决的问题,通通不算问题。 老监正眼睛亮晶晶,很是接地气的搓了搓手接过银票“顾大姑娘,大善也。” 天可怜见,他的日子过的属实清苦了些。 搞清楚,他是随心所欲的道士,不是一板一眼的苦行僧。 “观主过誉了。”顾荣谦逊道。 老监正乐呵呵的收起银票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搭上了顾荣的脉搏,幽幽开口“顾大姑娘情志不调失眠多梦,宜舒缓心境。” “道家讲究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得之坦然,失之淡然。” “过于执拗,劳心伤神。” 谢灼先是睨了老监正一眼,旋即垂首敛眉“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后,还有句争其必然。” “待顾大姑娘得偿所愿后,自可舒缓心境。” 老监正缩回手,心中暗啧一声,这就护上了? 有的人啊,不碰情爱则已,一碰便一发不可收拾。 谢灼在佛寺清修十载诵的佛经,怕不是假的。 顾荣不动声色“执拗还有一种说法,是不忘初心。” 她的初心,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护小知长久无恙。 怎是执拗呢。 那分明是她重活一世的价值。 老监正的眼神不断在顾荣和谢灼之间打转,无奈摇摇头。 一物降一物,谢小侯爷是心甘情愿的甘拜下风。 顾荣敢杀人放火,谢灼就敢递刀望风。 谢灼:老监正什么眼神? 看他,仿佛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谢灼微曲手指,轻敲案桌边缘,沉声道“老道士,注意分寸,莫要再现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的悲剧。” “说正事吧。” 老监正闻言,眼底掠过一缕悲怆,苦笑一声“谢小侯爷是懂一针见血的。” “言归正传。” “敬请顾大姑娘详述令慈的生辰八字,及仙逝与安葬之确切时日,以供老道参详。” 顾荣烂熟于心。 老监正眉头紧锁,一番掐算后缓缓道“下月十九,实为黄道吉日,适宜行入殓、移柩、破土、启钻及安葬之仪。” “除却下月十九,八月庚寅,也是难得的移柩安葬吉期。” 顾荣不假思索选择了下月十九。 八月,终归耽搁太久了。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耐心跟顾平徵和陶姨娘周旋了。 其实,她觉得下月十九也有些迟。 可,到底是重新安葬母亲,修缮陵墓,置办金丝楠木的棺椁都需要时间,敷衍不得。 下月十九便下月十九吧。 且让顾平徵再做几日东山再起的美梦,正好趁此机会,见缝插针撬开顾扶曦的嘴。 “下月十九。”顾荣果断道。 随后,顾荣又掏出两张银票“迁坟下葬事关晚辈亡母九泉之下的安宁,尤为重要,理应给观主的酬金。” 老监正:这银票赚的也太轻松了吧! 轻松到他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观主收下吧。” “这是观主该得的。” 老监正偷偷觑了谢灼一眼,不着痕迹的观察谢灼的神色。 他到底能不能收? 谢灼别过头去,不言不语。 这一幕落在老监正眼里就变成了沉默等同于默许,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儿“顾大姑娘,您太客气了。” 他不想做清风观观主了,他更想做顾大姑娘的马前卒,隔三差五替顾大姑娘测测祸福吉凶,等着领赏。 可惜了。 他生,顾大姑娘未生。 顾大姑娘生,他不仅老,还朝不保夕。 老监正面露幽怨“顾大姑娘,老道与顾大姑娘相见恨晚,但愿来生的缘分能来的早一些。” 顾荣和谢灼不约而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谢灼直截了当“老道士,你今日还未擦拭供奉的三清像,也未洒扫道观的前后庭院。” 当年,虽然,贞隆帝在谢灼的劝说下饶了老监正一命,但也绝不会容许老监正活的潇洒滋润。 清风观,便是一座寂寥无声的牢狱。 荒凉,僻静。 更是明言,老监正需日日尽心侍奉祖师。 老监正一脸看怪物的眼神看向谢灼,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窗牖外的雨幕“雨天,你让老道洒扫道观?” “谢小侯爷,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紧接着,自顾自斟了盏茶,咕咚咕咚喝下,撇撇嘴“明前茶?” “老道的命已经很苦了,所以更偏爱后感平和的雨后茶。” “顾大姑娘。”老监正回味了下茶香,再次看向顾荣“老道曾听闻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老道士!”谢灼蓦地打断了老监正的挑拨离间之语。 什么叫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他从一而终,九死不悔。 明明他救了老监正的命,老监正却在拖后腿。 老监正不慌不忙白了谢灼一眼“你看,你又急,老道的话还未说完,你急什么急。” 谢灼呼吸一滞。 老监正真真是飘了。 只听老监正继续道“顾大姑娘,谢小侯爷绝不是什么虎头蛇尾的性子。” “他会善始善终。” “所以,老道还有句话要告诉顾大姑娘。”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老监正又重复了一遍尾句。 他是真心实意期望谢小侯爷的红鸾星动有所获。 “老道就不在此讨人嫌了。” 话音落下,扬长而去。 观其背影,尽是潇洒飘逸之态。 顾荣喃喃询问“谢如珩,你贿赂老监正了?” 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的过于直白了。 谢灼淡声道“老道士的嘴比死鸭子的嘴还硬,难以贿赂。” “顾大姑娘此时不愿怜取眼前人也无妨。” 第148章 你无愧如珩 顾荣:说正事便好好说正事,掺杂什么感情话题! 窗外,细雨如织,连绵不绝,雨幕仿佛烟云轻绕的细腻薄纱。 雨滴轻敲青砖,嘀嗒作响,宛如低语绵绵。 和谢灼独处时,顾荣的心莫名的快。 顾荣不愿去分辨是悸动,还是心虚。 僵硬的岔开话题“老监正倒是颇有几分老顽童般的性情。” 谢灼默默在心思纠正。 为老不尊。 “他是将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 “所以,越活越年轻,越活越从心所欲。” 贞隆帝如今依旧介怀老监正石破天惊的预言。 愍郡公遗孤尚存于世之讯,犹如在贞隆帝最为敏感的心弦上肆意跳跃,致使其一闻此讯,便难以自禁地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宁可误杀,亦不可放过。 同样的,但凡贞隆帝皇位不稳,老监正的预言便会如魔咒般回荡在贞隆帝脑海,不知何时屠刀就会落在老监正的脖颈。 “老监正曾犯下大错?”顾荣好奇道。 谢灼抿抿唇“我不能将此事告知于你。” “知其来龙去脉,有害无益。” 两年前,老监正的预言,牵连了那日在甘露殿里里外外侍奉的宫女、内侍。 除了李公公,贞隆帝下令秘密处决了其余人。 为了让预言变成真正的秘密,也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稳固。 见谢灼讳莫如深,顾荣眉心跳了跳,心中不由得有了猜测。 如此忌讳,不是皇室秘辛,就是江山社稷。 否则,谢灼不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顾荣想起了谢灼警告老监正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莫要再现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的悲剧。 看来,是沾了人命和鲜血的事。 有些好奇,但不多。 毕竟,她更惜命。 思及此,顾荣不再多嘴询问。 皇室秘辛也好,江山社稷也罢,都离她甚远。 小命要紧。 “那你会被秋后算账吗?”顾荣心念转动,抬眸看向谢灼。 她的男菩萨。 她的大恩人。 可不能不明不白死在什么秘密里。 谢灼心中一暖,摇摇头“不会。” 在没有锻造出更趁手更锋利的刀剑前,贞隆帝是不会弃他不用的。 即便有朝一日弃他不用,忠勇侯府历代忠烈之命,亦可护他周全。 “当真?”顾荣半信半疑。 俗话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哪怕仅是泄愤,也会血流成河。 谢灼“真。” 顾荣松了口气“那便好。” “谢如珩,你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好人该有好报,更该长命百岁。” 谢灼淡笑。 执掌皇镜司和隐龙卫的好人吗? 年幼时,他想成为父亲那般保家卫国守土安民的大将军。 后来,他想,做个清修佛法之人,也可以。 但,十年之期满,贞隆帝和母亲兴师动众接他下山,贞隆帝更是不由分说将皇镜司和隐龙卫的令牌交给他。 他好像杀了很多人。 顾荣瞥见谢灼脸上浮现的自嘲之色,连忙说道“谢如珩,你切莫妄自菲薄,轻视了自己。” “我特意去了解了下近年来的皇镜司。” “皇镜司风评有所好转,明察烛私劲直矫奸,少了冤假错案,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谢如珩,你无愧如珩二字。” 谢灼就算身处沾满血污之地,也在尽可能的守护为数不多的清澈与光明。 “你就是极好极好的人。”顾荣掷地有声。 佛宁寺赠药留她清白,足以证明谢灼的品行。 谢灼眉眼舒展“我会做好极好极好的人。” “老监正掐算的吉日,尚在下月十九,那这段时间,你可有安排?” 徐太医和老监正皆言顾荣情志不调忧思过度。 他想给顾荣排忧解难。 顾荣笑道“赴尊祖母的寿宴。” “五年来,我未曾踏足任何一场宴会,念及要与众多人共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拘谨与不安。” “并且,我还不知尊祖母的喜好。” “谢如珩,你可愿替我参谋一二寿礼?” 谢如珩“不论你送什么,祖母都会爱不释手。” 爱屋及乌。 祖母想要的是顾荣。 顾荣挑眉“敷衍。” “祖母不是风雅之人,她偏爱金银玉石。”谢灼思忖片刻,轻声说道。 谢老夫人的出身算不得什么世家贵族高门大户,否则也可能会摊上向氏这么一门破落户亲戚。 眼界学识所限,自然也赏玩不来古画典籍。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送一匣金锭,不太好吧。”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谢灼忍俊不禁“寻常不出错便好。” 顾荣:说了等于没说。 罢了,还是寻手艺上好的匠人,融些金锭,给谢老夫人打造一副极尽华丽而精致的头面。 至于她自己…… 她该腾出手,继续收拾裴叙卿了。 眼下,裴叙卿身上又添了一笔跟贴身小厮翻云覆雨的恶名,她若是不趁热打铁,让裴叙卿雪上加霜,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或许,可以与永宁侯夫人联手。 永宁侯夫人想守住永宁侯府爵位的同时,也想保住裴余时的世子之位,裴叙卿就是永宁侯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敌人的敌人,就是天然的盟友。 是断了裴叙卿的手筋,进而绝了他的科举入仕雄心壮志呢?还是挑拨离间煽风点火,让裴叙卿期待二十载的父子亲情烟消云散呢? 顾荣掌心托腮,心里的坏水突突的往上冒。 她可能天生有干坏事的天赋。 谢灼敏锐地察觉到顾荣正陷入沉思,并未贸然打扰,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目光温柔而平和地注视着顾荣,耐心等待着他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片刻后,顾荣回神,歉疚一笑。 “裴叙卿?” “还是乐安县主?” 谢灼语气平静的问道。 对谢灼的了然于胸,顾荣不觉得意外。 “裴叙卿。” 柿子当然先捡软的捏。 她并未失心疯,当乐安县主有稳固的靠山,而她自己实力尚浅时,她断不会轻举妄动,自寻死路。 一个一个来,谁都躲不过去。 谢灼薄唇翕动,想起了那张令他嫉妒的小像。 仅靠寥寥笔墨,裴叙卿便跃然纸上。 相比起画工,他更在意的事神韵。 “你答应赠予我的画像呢?”谢灼眨眨眼,委屈巴巴道。 不,他更想问的是顾荣和裴叙卿之间的爱恨纠葛。 对,就是爱恨。 他笃定。 第149章 盖头下的人是谁 顾荣心虚一笑。 最开始是无从落笔,有了头绪后,她又偶然知悉了谢灼就是佛宁寺的男菩萨。 自那时起,她便不敢再落笔。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书画笔墨会泄露她波浪涟漪般的心绪。 “能否再宽限些时日?” 谢灼的眸光清澈而锐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顾荣,仿佛要从顾荣那抹微笑中洞察出他渴望知晓的过往。 被无形的压迫感笼罩,顾荣心尖直颤,嗫嚅道“待会儿回府,我即刻动笔。” 是她言而无信在前,不怪谢灼咄咄逼人。 良久,谢灼无奈叹息。 恨她是木头! "假若我与裴叙卿皆身陷剧毒,命悬一线,而你手中握有唯一一枚能令人起死回生的解药,在此生死抉择之际,你会选择救谁?" 顾荣神色怪异的觑了谢灼一眼。 幼稚! 属实幼稚! “救你。” “无需犹豫。” 她恨不得裴叙卿受尽痛苦折磨而死。 谢灼眸光微闪,潋滟生姿。 “那你会救我之后,再与裴叙卿同生共死吗?” 他命宴寻精心搜集的话本子上赫然记载着,此乃兼顾恩情与挚爱的两全其美之策。 顾荣的小脸皱成一团,朱唇微张,反问道“我有病吗?” “他死了,普天同庆。” “我为何要陪他共赴黄泉?” 说着说着,顾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谢如珩,少看些毫无逻辑的话本子,会把脑子看坏的。” 谢灼眉眼含笑,情意绵绵。 什么爱恨纠葛都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顾荣不会怜惜心疼裴叙卿。 那裴叙卿还拿什么跟他争? 顿时,安全感油然而生。 片刻后,谢灼又道“如若中毒的是我和乔吟舟呢?” 顾荣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什么为难人的问题。 乔吟舟是她的青梅竹马,谢灼是她的男菩萨,天平两端皆自有砝码。 “谢如珩,你的问题属实刁钻。” “以防万一,以后所有东西,我都成双成对的备着。” 顾荣另辟蹊径搪塞着。 谢灼犹如霜打的茄子,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陡然变得雾蒙蒙。 难道,顾荣想享齐人之福?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恣意妄为、特立独行的顾二爷的影响下,顾荣难免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顾二爷纳了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顾荣呢? 天干地支,五行赋名? 届时,他能争得过吗? 越想,谢灼越觉得透心凉。 “顾荣……”谢灼欲言又止。 明明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 最后化为一句“不论是何时回眸,我都会在。” 所以,看看他,再多看看他。 他能承受住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恶意,也能移开通向彼岸路上的每一块巨石。 顾荣不语。 回眸? 无需回眸。 于她而言,谢灼是悬在她头顶,照亮她这一世的灯火。 光就在那里,何需回眸。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悄然停歇,天边赫然横跨着一道绚丽的彩虹。 顾荣轻声道“谢如珩,世间万事,否极泰来,雨过天晴。” 隐晦,却又暖意融融。 “改日再叙。” “明前茶,我很喜欢。” 顾荣起身,推门,缓步离开。 谢灼低喃“雨过天晴。” 是啊,雨过天晴,风霜尽消,得偿所愿。 与此同时,谢灼和顾荣双双惦记着的裴叙卿水深火热。 字面意思。 裴叙卿发起了高热。 永宁侯府。 蟾桂院。 裴叙卿认祖归宗之际,永宁侯亲笔题写“蟾桂”二字。 所寄予的厚望,不言而喻。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永宁侯亲眼撞破裴叙卿与贴身小厮在书案上翻云覆雨,缠绵的难舍难分。 在竭力掩饰之下,愤怒之情难以自抑,于是动用家法,以杖责惩戒,并责令裴叙卿跪于祠堂,抄录并诵读圣人之教诲。 多年来,裴叙卿过的清苦至极,身子骨委实算不得康健强壮,加之祠堂阴冷潮湿且后背腰臀有伤,一夜尚未过去,便直挺挺倒在祠堂青砖上,昏迷不醒。 永宁侯又气又急。 出身、品性、嗜好,皆上不得台面,偏偏又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尽管一贫如洗拮据潦倒,依旧能年纪轻轻考取举人功名。 如今,夫人好不容易网开一面松了口,允许他认回裴叙卿,万没有轻而易举放弃的道理。 于是,染病的裴叙卿躺着最软的床褥,用着最珍奇的药材。 当然,永宁侯也不忘将侍奉在蟾桂院中小厮尽数打发了出去,换成了刻薄严肃的仆妇。 高烧不退的裴叙卿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永宁侯夫妇没有让他认祖归宗。 有一个曾为青楼花魁的生母是他名声里唯一的瑕疵。 没有杀人嫌疑,没有与小厮苟合。 他大婚了。 他身骑高头大马,身后是精美绝伦的花轿,是绵延不绝的十里红妆。 身着的喜服,寸缕寸金,衬的他烨然如降临凡间的神人。 仿佛,他天生就是高高在上俯瞰蝼蚁的贵公子。 婚宴华丽奢靡,堆金积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似乎没有人。 夫妻对拜。 喜房之中,龙凤喜烛灼灼燃着,时不时炸开灯花,映照着满室的喜庆与温馨。 他手执如意杆,揭开绣着龙凤呈祥的红色盖头。 裴叙卿迫切的想要看清楚盖头下那张脸,奈何女子脸上就好似笼罩着一层如梦如幻的雾。 看不清。 看不清。 不知怎的,裴叙卿猛的惊醒,心扑通扑通跳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怎么又做光怪陆离的梦了。 自从他被佛宁寺的方丈赶下山后,便时不时梦到些许模糊不清的画面。 要么是声势浩荡的大婚。 要么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要么就是大殿之上笑傲群臣。 是那样的春风得意,让他忍不住心生眷恋,舍不得醒来。 这是第一次,梦到的不再是一闪而过的画面。 而是完整而繁琐的一场大婚。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能看拨开云雾,看清楚盖头下的那张脸。 会是谁呢? 裴叙卿想起了顾荣。 那个浑身是刺,让他铩羽而归,江河日下的顾荣! 会是顾荣吗? 裴叙卿心绪不宁,忘却了后背的伤,烦躁翻身,碰到了伤口,轻“嘶”了一声。 “大公子,您终于醒了。” 第15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年过四旬的仆妇,惊呼道。 裴叙卿循声看去,入目皆是身材粗壮的老仆妇,不禁皱了皱眉。 “原先在蟾桂院伺候的下人呢?” 与贴身小厮颠鸾倒凤固然恶心,但年轻貌美的丫鬟红袖添香却不失为一桩雅事。 丫鬟不见踪影,变成了满脸褶子满手厚茧的老仆妇! 裴叙卿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带着有气无力的虚弱。 老仆妇暗暗撇嘴,面上不动声色道“回大公子的话,是侯爷的命令。” 世人皆言,永宁侯世子实乃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但,纨绔子总比大公子这样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吧。 平日里,开口闭口之乎者也,洁身自好。 实际上呢? 给院子里一心想攀高枝儿的丫鬟开脸的是谁? 在铺满圣贤书的案桌上挥洒自如的又是谁? 裴叙卿一听是永宁侯的决定,心中的气焰骤然萎靡。 他不是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天真贵公子。他深知,唯有依靠并攀附永宁侯,才能在仕途上畅通无阻,一帆风顺。 “端一碗安神香汤来。” “再燃起安神香。” “着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他一定要看清楚红盖头下那张脸,看清他命定的妻子。 只要他步步为营,严格遵循梦境中的轨迹,必定能够如梦中所愿,位极人臣大权在握。 老仆妇心下诧异。 高烧昏迷,好不容易苏醒,不进水不用膳,竟是要接着入睡。 大公子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大公子不用些水米吗?”老夫人试探着问道。 裴叙卿摆摆手“不必。” “去准备吧。” 没一会儿,房间青烟袅袅,幽香弥漫。 裴叙卿仰头灌下一碗安神汤,闭目静待入梦。 折兰院。 “夫人,蟾桂院递来消息,那孽种一醒来便要了安神汤,又吩咐仆妇燃起浓郁的安神香,如此诡异,是不是欲在侯爷面前做戏,算计陷害夫人?” 永宁侯夫人挥手让侍奉的丫鬟退下,才冷声道“孽种?” “王嬷嬷,本夫人说了多少遍,该敬称一声大公子。 “侯爷护的紧,莫要节外生枝。” 王嬷嬷闻言,小心翼翼朝上首望去,见永宁侯夫人面色沉沉,顿时讪讪道“老奴也是为少爷感到不忿。” “不忿?”永宁侯夫人扬了扬眉,欣赏着光泽莹莹的指甲,漫不经心道“余时是永宁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余时的外祖是礼部尚书,二舅舅是国子监祭酒。” “他有什么?” “咱们的侯爷不死心,那就容他再蹦跶蹦跶。” “早晚会恶心的倒胃口。” “夫人教训的是,是老奴鲁莽了。”王嬷嬷恭顺道。 “青芜尸体惨遭失窃,疑被盗墓贼所卖,缔结了冥婚的消息,想法子顺理成章传入侯爷和裴叙卿耳中。” “想想那场面,便觉得有趣的紧。” “前脚,裴叙卿跟小厮温存。” “后脚,青芜就成了孤魂野鬼的妻。” “本夫人倒要看看,侯爷会不会呕得慌。” “钝刀子磨肉,也是能把人磨的疯癫发狂的。” “夫人高明。”王嬷嬷附和道。 永宁侯夫人神情一僵? 高明? 如果不是前汝阳伯府大姑娘的旁敲侧击,她可能还在端着傲气颜面,一叶障目。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握在手心,最好拿捏。 “裴叙卿说,不许任何人打扰?”永宁侯夫人蹙眉问道。 王嬷嬷颔首“确实如此。” 永宁侯夫人轻拂了下发髻上的步摇,红唇轻启“侯爷的庶长子高烧昏迷,侯府上下皆为此事忧心忡忡。” “现下好不容易醒来,本夫人身为嫡母,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番,以尽慈母之责。” “对了,请侯爷一道过去。” 青芜恶心。 裴叙卿也恶心。 这对母子,宛若老鼠屎。 青芜死了,尸体也被挖出,曝尸荒野,野狗啃食剩下的,还能滋养草木繁花。 所以,她也就只能靠着折磨裴叙卿获得快感了。 堪堪入梦的裴叙卿,再一次颤抖着握起了如意杆,挑起盖头,想拨云见日。 云雾淡了。 云雾更淡了。 “夫君。”女子的声音含羞带怯。 一道瓷器落地的清脆声,惊醒了裴叙卿。 即将散去的云雾,再一次层层叠叠漂浮在女子面前。 临门一脚却功亏一篑,裴叙卿缓缓睁开双眸的同时,厉声喝道“不是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吗?” “逆子!” “怎么跟你嫡母说话呢!”永宁侯疾言厉色训斥道“她见你唇瓣干裂,好心为你润湿,你……” 裴叙卿瞬间清醒“父亲,母亲。” 永宁侯夫人自嘲一笑,睨了永宁侯一眼“母慈子孝?” “只是侯爷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念在侯爷膝下子息单薄的份儿上,同意裴叙卿认祖归宗,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侯爷一再嘱咐我关怀裴叙卿时,多想想我那根本没有机会来世间走一趟的苦命孩儿,也想想在那青楼妓子堂而皇之求着我给她名分之际,我所承受的羞愤痛苦。” 永宁侯很是尴尬。 “还不给你嫡母赔罪!” 裴叙卿强撑着起身,后背上的伤口渗出的血洇湿了雪白的中衣,额头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永宁侯府夫人适时道“不必了。” “传扬出去,恐会让人误以为我这位侯府主母竟会苛待受伤的庶子,届时,我娘家那些尚待字闺中的女子们的名誉亦将无辜受累。” “丢不起这个人。” 永宁侯夫人挥了挥袖子,转身扬长而去。 瞧瞧永宁侯和裴叙卿两张如出一辙的愤怒脸,永宁侯府夫人神清气爽,只觉得午膳能多用两碗。 永宁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裴叙卿一眼,便朝着永宁侯夫人追去。 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情分,做不得假。 当然,他更畏惧礼部尚书念经似的提点训诫。 引经据典,骂起他来能三天三夜不重样,有的他还听不懂。 听不懂,也不妨碍他觉得心烦。 永宁侯的眼神让裴叙卿的面色微微一滞,愤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充斥着他的全身。 目光深沉地投向地面上那碎裂的瓷碗与散落的白勺,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情绪。 永宁侯舍不得放弃他,却又打心眼里鄙夷他,嫌弃他上不得台面。 是不是只有梦里那个欢喜雀跃嫁给他的人,才会理解他在淤泥污水里挣扎求生的不易,欣赏他的坚韧不拔和雄心壮志。 到底是谁。 第151章 她也唤他夫君 微风轻拂,不远处案桌上的圣贤书页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似乎也在不解。 不解素日对圣贤书爱不释手的裴叙卿为何一连数日对面相见不相识。 不解圣贤书上的圣人之训为何没能规劝裴叙卿循君子之道,反而行的尽是些小人行径。 风似乎更大了。 但裴叙卿充耳不闻。 不仅将曾经视作唯一出路的圣贤书抛诸脑后,也无暇分出多余的心神过分思虑永宁侯的失望。 而是嗅着房间里弥漫着的浓郁安神香,阖眼欲睡。 有安神汤和安神香的加持,裴叙卿很快入睡。 只是,这一次的梦境被无边无际的黑雾所笼罩,恐怖至极,令人毛骨悚然。在这片黑暗之中,凄厉而痛苦的哀嚎声接连不断,不绝于耳。 似是在求死,又是在求生。 裴叙卿的心紧紧的揪成一团,想冲进黑雾一窥究竟,又畏惧黑雾的神秘难测,逡巡徘徊,终是止步于黑雾前,没有寸进。 他知悉,黑雾里的惨叫声十之八九源自他素未谋面的妻子。 但,那又如何! 能理解他在淤泥污水里挣扎求生的不易,欣赏他的坚韧不拔和雄心壮志的女子,亦能与众不同的接受他的悦己和谨慎。 他不要看黑雾。 他不要听惨叫。 他要看红色盖头下的浓艳旖丽。 他要听含羞带怯情意绵绵的呼唤。 只可惜,梦没有如他的意。 反而在他身后,悄然浮现出一道袅娜多姿、步步生莲的身影,缓缓踱步至他面前。她十指如葱,点缀着鲜亮的红色蔻丹,更添几分撩人心弦的魅力。 这一道身影,亦唤他一声夫君。 裴叙卿的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那张清丽又傲慢的面颊上。 心下惊愕不已。 乐安县主。 竟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是忠勇侯的妹妹,真正的皇亲贵胄天之骄女。 他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乐安县主会唤他夫君。 裴叙卿清楚的知道,乐安县主不是红色盖头下的女子。 所以,他是休妻另娶了吗? “怎么,夫君不忍了?” 梦里,乐安县主冷哼一声,嘲讽道。 裴叙卿下意识不喜这张刻薄又满是妒意的脸,更不喜其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蔑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怎会!” “夫人多虑了。” 如此虚伪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也不稀奇。 裴叙卿越发笃定,这绝不仅仅是梦境。 “是吗?” 乐安县主上下打量了裴叙卿两眼,轻啧一声“夫君真真是绝情。” “再怎么说,那贱人也算是夫君的贵人呢。” “夫君日后莫不是也会这样对我?” 裴叙卿道“一个错误罢了,不配与县主相提并论。” 乐安县主肆意一笑,殷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我最喜欢夫君的识趣。” “我再给夫君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昨日,我从皇镜司的探子口中得了个折磨人的新法子,你且附耳过来。” “办得好,朝思暮想的官位就是你的了。” 裴叙卿一喜“县主尽管吩咐。” “夫君,切莫露出这般卑微谄媚的神情,一点都不像他了。” 梦戛然而止。 裴叙卿怅然若失。 只是,这一次,裴叙卿也不知他究竟在怅然若失什么。 到底是遗憾他终究无法得知盖头下新娘的身份。 还是在厌恶乐安县主的跋扈,气愤视他为替身的折辱。 不过,最起码能确定的是,他官途亨通。 否则,长公主殿下怎会允许乐安县主做他的继妻。 众所周知,长公主殿下极为宠爱乐安县主。 那他能直接攀上乐安县主吗? 只一瞬,裴叙卿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梦里,乐安县主说过,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是他的贵人。 或许,踩着贵人,他才能登上青云梯,扶摇直上。 重点还是那人的身份! “来人,再点安神香!” 梦中显露的捷径,于裴叙卿而言能蛊惑他的神智,让他疯魔。 蟾桂院的仆妇:大公子真真是癫的不成样子了。 “大公子,安神香也得适量。” 裴叙卿冷冷道“你听命行事便是。” 仆妇: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死吧死吧,死了,永宁侯府就清静了,夫人和世子也能眉开眼笑了。 于是,从这日起,蟾桂院里的安神香经久不散。 “夫人,那位院中又燃了安神香。” 这下,连永宁侯夫人也瞠目结舌了。 “旁人醉生梦死,他是梦死?” “无需拦着,他想要多少安神香,就给他多少。” 真当安神香是好东西? 日积月累用多了,不仅成瘾,亦会伤身伤脑。 永宁侯寄予厚望的庶长子,无声无息间成了焦躁易怒且反应迟钝的蠢货,实乃妙趣横生。 “把这个消息递给前汝阳伯府的大姑娘。”永宁侯夫人吩咐道。 王嬷嬷自告奋勇请命“老奴亲自去。” 永宁侯夫人白了王嬷嬷一眼,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惦记上了顾大姑娘的赏钱。” 王嬷嬷笑了笑“夫人英明。” “你不能去。”永宁侯夫人泼了冷水“派个眼生的去,省的再扯出什么风波。” 旋即,永宁侯夫人轻抬皓腕,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将手镯缓缓置于王嬷嬷掌中,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嗔与亲昵“王嬷嬷,你是本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贴心人,本夫人亏待了谁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你这眼皮子浅又爱贪小便宜的性子,何时才能改。” 王嬷嬷纵有千般小毛病,但忠心二字足以抵消。 “遣人去告知顾大姑娘后,你简单收拾下行囊,本夫人被庶子顶撞,羞愤难当,故决定返回尚书府小住数日,静心聆听家父的训导与教诲。” “再派人把余时接回尚书府,就以二哥指点他学问为由。余时的脑子,吃喝玩乐是把好手,阴谋算计却比不得裴叙卿。” 王嬷嬷先是颔首应下,又宽慰开解侯夫人“世子爷纯孝,夫人是有大福气的。” “别拍马屁了,你利索去办。” 永宁侯:他明明已经哄了,夫人为什么还是要回娘家! 聆听教诲的是他,好吗? 永宁侯夫人堪堪离府一炷香,永宁侯便携厚礼,登礼部尚书府门,负荆请罪。 裴叙卿闻之,更为忧虑自己的处境。 或许,永宁侯根本靠不住! 那厢。 顾荣收到了永宁侯夫人遣人递来的消息,眉眼间有些凝重。 第152章 梦到了上辈子 以裴叙卿步月登云飞黄腾达的迫切,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燃安神香? 饮安神汤? 只为一刻不停的入睡? 裴叙卿没那么缺觉。 上一世,裴叙卿为了往上爬,可谓是头悬梁锥刺股。 入睡? 睡着后,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裴叙卿如此眷恋的? 江山虽易逝,本性恒难移,裴叙卿心中所系,唯向上攀登之志,魂牵梦绕,未曾稍减。 难道,裴叙卿的梦里有位极人臣的捷径。 还是说,裴叙卿的梦到的是上辈子所发生的事情。 思及此,顾荣只觉得无比晦气。 哪怕是梦,她也不想出现在裴叙卿的梦里。 最重要的是,裴叙卿到底梦到了多少。 如若觉醒了上一世所有的记忆,对付裴叙卿会变得棘手。 顾荣眸底掠过一道寒芒。 暗道,棘手又何妨? 她必是要报深仇大恨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顾荣轻轻收敛思绪,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勾勒出一抹温婉的笑容,随即向青棠投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给赏钱。 永宁侯府的婢女看着沉甸甸的香囊,心里乐开了花。 果然如王嬷嬷所言,顾大姑娘出手阔绰。 王嬷嬷把如此容易的好差事交给她,她得自觉主动些,将得的赏钱挪出一半孝敬给王嬷嬷。 即便挪出一半,剩下的也抵得上她两个月的月银。 “奴婢谢过顾大小姐赏赐。” “奴婢告退。” 顾荣望着小丫鬟轻快的像是快要蹦起来的脚步,心中密布的阴霾似是散去了些许。 小人物的快乐仿佛总要来的更容易些。 世人常道,银钱可以解决十之八九的烦恼焦虑。 如若她大仇得报,手握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是不是也可以快乐轻松。 那些仇人,真真是影响她过好日子的绊脚石。 该死的很。 青棠在一旁看着顾荣变来变去的神色,时而冷漠狠戾,时而憧憬向往,心中百转千回。 怎么总有些癞蛤蟆似的死东西影响小姐的心情。 真想不管不顾,捧块巨石把裴叙卿砸的稀巴烂,好让小姐开心一下。 她相信,那一幕落在小姐眼中,定如漫天烟花般绚烂。 “小姐。”青棠给顾荣斟了盏茶,轻声道“小姐,不值得为注定不得好死的坏种影响心情。” 倘若小姐觉得无从下手,她能在死前拉个垫背的,替小姐排忧解难。 顾荣先是用指腹戳了戳青棠的额头,才接回茶盏“说的在理。” “不过,青棠,你若是知悉裴叙卿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情,怕是就做不到如此气定神闲了。” 青棠茫然地眨眨眼。 “或许他再燃几日安神香饮几碗安神汤,做几场奇奇怪怪的梦,就会自以为是的上门求娶我了。” “求娶不成,便会编造些有鼻子有眼的轻浮放荡谣言,抹黑我的情誉,而后再如上次那般,英雄救美。” 顾荣抿了口茶水,漫不经心道。 青棠的脸瞬间黑了“他什么东西,也配?” “小姐的名声已然好转,上京城多的是百姓同情怜悯小姐,没人会信他的话。” 顾荣轻叹一声“哪有什么人关心事实?” “这些情爱谈资,是不是无中生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流传广了,假的也会逐渐在世人心中被认定为真实。” “再过分些,他对外宣称,我何处有小痣,何处有胎记,何处有疤痕,你说到时候,世人是信他,还是会信我。” 难不成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衣衫自证吗? "这可如何是好?"青棠深知事态严重,脸色愈发苍白,双手紧握着帕子,一脸惊慌地望着顾荣。 “如何是好?”顾荣垂眸“那就让他变成疯子吧。” “乱咬人咬多了,不是疯子也是疯子。” 若论所知的秘闻数目,重来一世,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挑挑选选些罄竹难书的,让裴叙卿背背黑锅便是。 “勉强算是有几分趣味了。” 青棠无奈。 她险些要急哭了,小姐竟生出了较量一番的乐趣。 “小姐!”青棠急的直跺脚。 顾荣将茶盏放在案桌上,神情怅惘,幽幽道“青棠,你不懂。” 报复一无所知的裴叙卿和报复觉醒记忆却意识到从云端跌入深渊的裴叙卿,是截然不同的。 凡事皆有两面,棘手是会棘手些。 但,她的报复快感会更强。 裴叙卿则会更痛苦更绝望。 拥有高高在上的权臣心态,会令人愈发难以忍受当前的寄人篱下、处处受限的处境。 青棠“小姐,要不您还是从了谢小侯爷吧。” 跟一堆歪瓜裂枣相比较,谢小侯爷优秀的格外突出。 顾荣:…… “青棠,于我而言,谢小侯爷不再是随意利用的人。如果我要嫁他,必是我心甘情愿满心欢喜的想嫁。” 顾荣也不知青棠能不能理解她别别扭扭的想法。 青棠:似懂非懂。 “那怎么让裴叙卿疯?” 青棠更在乎这个问题。 “就从乐安县主入手吧。”顾荣一字一顿。 没道理裴叙卿能梦到她,却梦不到臭味相投的乐安县主。 借力打力,多省事的法子。 她和裴叙卿多年夫妻,临摹过无数次裴叙卿的字帖画作,以假乱真不在话下。 难的是,她如何让情诗画作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裴叙卿的书房,再水到渠成的被发现。 上京城话本子里的女主,长街上随便走一圈,几两银子就能买下一个虎落平阳神功盖世的少侠,去城外农庄踏踏青,好巧不巧在草堆里就能救下踏雪无痕深藏不漏却不幸负伤的世外高人。 少侠和高人,顺理成章的忠心耿耿受其驱策。 但,现实不是话本子。 忠心又武功高强的下属,可遇不可求。 谢灼身边那个总爱藏匿在暗处窥伺的侍卫,就是上上选。 瞧着像是个贪财的。 撬谢灼的墙脚,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找个机会,试试?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砸银票。 忠勇侯府。 谢灼与宴寻不约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窜起。 谢灼神色清冷的的看着镇纸下压着的手稿。 想顾荣了。 不能去找。 不开心。 而宴寻则是掏出两团棉花球,塞了耳朵,以此来隔绝乐安县主的哭哭啼啼。 没错,乐安县主哭的梨花带雨,可怜的紧。 “哥哥,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谢灼:那就别容了。 第153章 想与哥哥长相厮守有错吗 “哥哥,当年他们嫌弃我是个女婴,恰遇母亲菩萨心肠,怜我孤苦,收养我,又悉心教导我。” “不是亲生,待我却胜似亲生。” “在母亲收养我的那一刻起,我与那一家人便再无干系。经年累累岁月流转,他们偏生厚颜无耻找上门来认亲,打秋风,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置我于何地。” “哥哥,你若是不帮我,我真的没脸在上京城活下去了。” 乐安县主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簌簌落下。 宴寻将棉花团塞的更紧实了些。 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吓一跳,乐安县主委实是蠢出升天。 谢灼轻轻从腕间摘下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一颗颗精致的珠子在他修长的指尖缓缓旋转。 声音冷冽而深邃,宛如深秋清晨的寒霜,又隐隐透露出一丝不耐。 他眼皮微抬,眼神淡漠地扫了乐安县主一眼,薄唇轻启,语带嘲讽“乐安县主,莫非是在恳求本侯爷助你离京?” “大乾幅员辽阔,江南塞北东海西境,不知县主中意何处?” 没脸在上京城活下去,那就莫在上京碍眼。 感受到谢灼身上散发出的气势,乐安县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显然未曾预料到谢灼会给出这样的回应。 抿了抿唇,暗自思忖谢灼是否是刻意为之。 但谢灼的神色清清冷冷的,窥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乐安县主只好作罢,却不敢再隐约其词,小声而直白道“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谢灼淡声道。 “县主方才言,本侯的母亲待你胜似亲生。” “亲生……”谢灼冷笑“那你这几年来,怎能心安理得的觊觎忠勇侯府主母的位子,不遗余力的串掇母亲助你心想事成?” “难道真如曲明湖畔的姑娘所说,县主惯爱做些下三烂的脏事。” 乐安县主气恼,一颗心急促地跳,跳得乱七八糟,望向谢灼的眼神中煞是复杂。 有委屈,有不解。 似乎难以理解,为何一向清冷如秋月寒霜、玉山雪色的谢灼,会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咄咄逼人。 君子不再是君子时,足以令乐安县主心神大乱。 “在哥哥心中,我还不如曲明湖花船舞姬吗?” “我坦坦荡荡思慕哥哥,想与哥哥长相厮守,有错吗?” “哥哥这般羞辱于我,是想逼的我羞愤自尽吗?” “有错。”谢灼言简意赅。 乐安县主一口浊气哽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谢灼! 实在可恨! 比过去更可恶。 “哥哥,我……” 谢灼蓦地打断了乐安县主的表演“唤本侯忠勇侯或小侯爷。” 乐安县主只觉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冷风呼呼灌着,面上的神情越发凄楚“哥哥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承认,我曾经执拗的想嫁哥哥为妻……” “宴寻,送客!”谢灼重新将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戴回手腕。 “对了,乐安县主,令尊令堂,到底生你一场。” 乐安县主余光瞥到手串,眼底掠过一抹怨毒。 顾荣! 她处心积虑得不到的,凭什么顾荣唾手可得。 不仅谢灼偏爱顾荣,就连长公主也好似失智般一再袒护顾荣。 乐安县主还欲挣扎辩解,宴寻就已推门而入“县主,请。” “哥哥,你真的不帮我一次吗?”乐安县主又犹不死心。 谢灼“与我何干?” 乐安县主气的直跺脚,瞪了谢灼一眼,怒气冲冲离开“我去找母亲替我做主。” 谢灼无动于衷。 他的母亲是大乾的长公主,自然也爱惜羽毛。 他早已在乐安县主的生身爹娘身边安排了人,有他的人提点着,乐安县主的爹娘只会翻来覆去的哭诉思念女儿,不求荣华富贵金银财宝,只求能日日常相见,享天伦之乐。 什么都不求,什么才都会有。 届时,母亲再专横跋扈,也绝不可能因为乐安县主嫌弃农户出身的爹娘,便以权压人,断其血脉亲情。 找谁做主,都无用。 没了长公主府府为乐安县主撑腰,乐安县主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谢灼的视线再次看向镇纸压着的手稿,眉眼间漾起浅淡的笑意。 他信顾荣绝非狠辣滥杀之人。 所有的仇恨背后,皆有缘由。 顾荣说是生死之仇,便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退一万步讲,即使顾荣滥杀,他陪顾荣入地狱赎罪就是。 更何况,乐安县主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的乐安县主动了跟顾荣一样的念头,试图撬谢灼的墙脚收买宴寻。 “宴侍卫。” 埋头走着的宴寻,如同被毒蛇猛兽盯上一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只见,乐安县主从荷包中捻出一张银票,不由分说递给了宴寻。 乐安县主对宴寻并不陌生。 谢灼的心腹。 贪财、吝啬、又嗜酒,言语间还沾染着市井气的轻佻肤浅。 俗称,嘴贱。 不同于谢灼的另一员大将,丞昇。 丞昇最大的缺点是长得过于唇红齿白,像极了任人亵玩的兔儿爷,但除此之外,无可挑剔。 所以,倘若她想在谢灼身边安插眼线,宴寻是最合适的选择。 一见银票,宴寻眼神习惯性一亮。 条件反射,由不得他控制。 啧。 一百两? 宴寻眼里的光灭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虽说,他依旧是财迷,但他的眼界已经被女财神的阔绰豪爽无限制拔高了。 他,岂能为百两银票折腰! 宴寻不假辞色推拒道“乐安县主,这不能收。” 乐安县主秀气的面庞上勾勒出和煦明媚的笑容“宴侍卫是灼哥哥最信任的人……” “恭敬不如从命。”宴寻根本不给乐安县主发挥的余地“谢过县主的厚赏。” “县主,这边请。” 银票该收就得收,至于狺狺狂吠,不该听就不能听。 乐安县主怒火中烧。 谢灼看不起她也就罢了,宴寻区区一个卑贱的侍卫竟也敢戏耍于她! “宴侍卫,据本县主所知,你零丁孤弱,由年迈的祖母躬亲抚养。而今,令祖母疾病缠身常在床褥,你日益奔波忙碌,难以在侧侍奉汤药,本县主闻之,心中实感不忍。” “乌鸦尚知反哺,宴侍卫乃良禽也。” 良禽择木而栖。 “哪怕不能日日侍奉,多些银钱总是好的。” 宴寻心下嗤笑。 这算是威逼利诱并用吗? 宴寻勾勾唇角,笑容里恶意满满“县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第154章 猜她缺人手,就送人手 “想必县主也曾诧异过,似我这般贪财嗜酒的泼皮无赖,为何能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成为小侯爷的左膀右臂,被委以重任。” 乐安县主心绪复杂。 看不出来,还有自知之明的。 宴寻继续道“不瞒县主,我凭的不是真本事,是靠走后门的。” “我的祖母是小侯爷父亲的乳母,我的父亲是小侯爷父亲的亲卫,我的母亲是小侯爷父亲麾下的军医。” “我的父亲母亲和小侯爷的父亲,都战死在抵御北胡收复失地的卫国之战中。” “县主觉得,我的后门够不够顺遂通畅。” 宴寻抬眼,笑容放肆。 “县主下次的消息还是探查的再清楚全面一些为好,以免贻笑大方。” 乐安县主的脸色变来变去。 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煞是好看。 狠狠地绞着帕子,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暗暗加快脚步,朝着忠勇侯府外走去。 宴寻这么大的靠山,这么硬的关系,这些年来却瞒的这么死! 不是,宴寻有病吧! 这辈子,只要谢灼不倒,即使宴寻不停作死,也死不掉。 宴寻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关上了侧门。 那力道之重,声音之响亮,竟使得藏匿于角落的灰尘都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 以前,他真是给乐安县主脸了。 明明,他的本意是,不想小侯爷在长公主殿下面前难做。 乐安县主目眦欲裂,一上马车就将案桌上的无瑕白玉茶盏狠狠的掷在地上,似是在抗衡宴寻的无礼。 宴寻:声音没他响。 气不气! 气不气! 书房中。 宴寻一副受了极大屈辱,恨不得悬梁自尽的悲愤模样“小侯爷,乐安县主她……” 不知何时出现的丞昇搭腔“非礼你?” “丞昇,你可真恶毒!”宴寻白了丞昇一眼。 丞昇“那你自己去清算愍郡公麾下所有势力。” 闻言,宴寻面上堆砌出讨好谄媚的笑容“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旋即,从袍袖中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银票,继续方才的话题“小侯爷,乐安县主她竟然妄想用区区一百两银票收买属下,真真是小觑了属下对您的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最少也得百十万两。 否则,他是不可能背叛小侯爷的。 谢灼睨了眼宴寻攥的紧紧的银票,打趣道“瞧不上这一百两,那就充入木匣吧。” “本侯不嫌弃。” “属下瞧的上。” 丞昇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后,摩挲着温润柔和的下巴“乐安县主收买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宴寻做甚?” “怕不是生了眼疾。” 宴寻:他忍! 他忍! “那自然是因为在乐安县主心中,我是小侯爷身边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乐安县主需要我。” 丞晟“那你何不顺势假意投诚?” “以乐安县主的受宠程度,一百两只是开胃菜。” 宴寻抿抿嘴。 假话是,士可杀不可辱。 真话是,一时没忍住臭脾气,大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需要? 谢灼敛眉沉思。 顾荣会不会需要帮手? 是他疏忽了。 他承认并欣赏顾荣的足智多谋,但也不得不正视顾荣常年被束缚于闺阁的现实。 那座宅子,捆绑着顾荣的手脚。 任凭顾荣有千万种计谋,能用之人少之又少。 否则,何至于次次一身入局,亲自涉险呢。 以前,他只以为,顾荣对仇人狠,对自身也狠。 而今再回想,是他愚钝,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他自以为是了。 谢灼心中涌起浓浓的歉意。 原来,无形间,他也曾居高临下的指摘过顾荣。 他是不是得想法子给顾荣送去些可用的人手。 顾荣谨慎多思,全然陌生的很难取得顾荣的信任,顾荣用起来也很难趁手。 思及此,谢灼把目光移向一脸懊悔的宴寻。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熟人。 过去这些时日,宴寻没少跟顾荣打交道。 “宴寻。” “不管你是毛遂自荐也好,还是不着痕迹蛊惑顾大姑娘收买你也罢,总之,你想法子暂时受顾大姑娘差遣。” 谢灼唯恐宴寻心生抵触,加重了砝码“受顾大姑娘差遣期间,所得赏银,尽数由你收好,且侯府和皇镜司也会按时发放你的月俸。” 宴寻全然不同于在乐安县主面前的模样,乐滋滋道“什么赏银月俸的,属下岂是哪等贪财庸俗之人。” “主要是,属下愿意为小侯爷排忧解难,倾力支持小侯爷抱得女财神归。” 宴寻眼睛亮晶晶的,恨不得即刻长出翅膀飞到顾荣的望舒院。 只要跟女财神打好交道处好交情,他离躺在金山银山上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瞬,谢灼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 “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 谢灼一再叮嘱,生怕宴寻在顾荣面前留下油嘴滑舌的印象牵累到他。 宴寻无奈。 有时候话到嘴边,是真的憋不出也咽不下去。 “要不,属下去向皇镜司司医讨要一颗哑药?” 谢灼“倒也不必。” 宴寻兴高采烈“那属下去也。” 前一瞬,刚大步流星蹿出门,下一瞬又迅速折返回来“如果顾大姑娘吩咐属下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属下是规劝顾大姑娘回头是岸,还是为虎作伥让顾大姑娘一条路走到黑?” 谢灼嘴角微微抽搐,听听这些词儿,听起来像是形容好人的吗? “见顾大姑娘如见我。”谢灼正色道“他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 “万一,与我意愿相左,以她之意愿为先。” 宴寻心中有了答案,垂首拱手行礼后离开。 书房里,唯余谢灼和丞昇。 “小侯爷,属下率皇镜司所属拔掉了愍郡公遗腹子的三个据点,擒涉案主要目标一百二十八人,尚有极少数骨干逃窜,预计不日即可将其悉数缉拿,抓捕下狱。” “与此同时,属下奉小侯爷之命再次深入探查永宁侯府庶长子裴叙卿的生平,并未发现其与顾大姑娘有过深交。” “然而,潜伏于蟾桂院的细作密报,裴叙卿曾在梦乡中轻声呼唤顾大姑娘之名,待至晨曦初醒,却似将此事全然置之脑后,不复忆及。” “倒是这几日颇有些诡异,时时用安神的汤药和香料,沉溺于睡梦,不可自拔,口中呼唤之人也变成了乐安县主,醒来后的反应倒不似以往般茫然。” 第155章 跟着小侯爷三天饿九顿 谢灼眉目一凝,心底风起云涌。 顾荣、裴叙卿、乐安县主…… 他很肯定,乐安县主眼高于顶傲慢自大,按理说,绝不会自折腰身,与常年寄人篱下穷困潦倒的裴叙卿有所往来。 不踹裴叙卿两脚,都算乐安县主有道德。 可裴叙卿却在睡梦中唤乐安县主的名讳。 诡异。 此间定有难以参透的大秘密。 “清算愍郡公遗腹子势力之事,你全权处理便是。” “反倒是裴叙卿……”谢灼手指微屈,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桌沿,神情晦涩深邃,难以捉摸。 半晌后,才沙哑开口“着人向皇镜司司医索要一粒刑讯逼供时致人神思恍惚的香球,然后交给蟾桂院的密探,将其混入裴叙卿所用的安神香中。” “裴叙卿的口吐之言,要一字不差的呈报于我。” 说到此,谢灼顿了顿,继续道“务必指派亲信严密监视蟾桂院,一旦发生任何意外情况,立即封锁蟾桂院。” “丞昇,我不希望有一丝一毫败坏顾大姑娘清誉的只言片语泄漏出来。” 他要未雨绸缪,将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考虑在内,想好应对之策。 他是好奇顾荣和裴叙卿之间的爱恨纠葛。 但,探索秘密的目的是靠近顾荣,让顾荣卸下心防,而非以心悦守护之名,行伤害之实。 “属下领命。”丞昇颔首。 谢灼摆摆手,示意丞昇退下。 书房里,陷入寂静。 但,谢灼的心很不静。 他隐隐觉得,他触碰的秘密兴许不是他想知悉的。 可,不管是什么秘密,哪怕是腐烂的脓疱暗疮,也得戳破剜去,才能有来日可期。 自欺欺人的逃避,只会让脓疱暗疮蔓延开来。 谢灼深吸了一口气,指腹拂过案桌上的手稿,一颗无所依的心渐渐定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既然已经认定了顾荣,途中再多波折再多阻隘,尽头就在那里。 …… 顾府。 望舒院。 顾荣万般震惊,双手下意识握紧帕子,沉默着试图消化刚刚听到的话。 可真巧。 她堪堪动了撬谢灼墙脚的想法,墙脚就自己跑到她面前,言辞恳切的求她收留。 “你确定是谢小侯爷清贫,跟着他,你三天饿九顿,实在忍无可忍,为养家糊口,愿投效于我?” 顾荣抑制住内心的惊讶,抬起目光直视宴寻,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谢小侯爷怎么看都不像是清贫之人。 宴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顾荣硬生生在这张油腔滑调的脸上窥出了忠厚老实。 她可真真是病的不轻! 只听宴寻一本正经道“确实如此。” “比珍珠还真。” “顾大姑娘,恳请顾大姑娘看在我孤苦伶仃,父母双亡独守空房,吃不饱穿不暖睡不香,还上有八十岁老祖母要奉养的份儿上,收下我吧。” “我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干的比驴多,吃的还比猪少,喂马驾车看家护院,样样精通。” “您收下我,绝不吃亏,也绝不会上当。” 顾荣闻言,嘴角疯狂抽搐。 这话术,像极了街头巷尾哄骗上了年纪的老翁老妪掏银子买所谓的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神药的大骗子。 简直如出一辙! 以前就知宴寻不是个正经的,但没想到,能如此不正经。 “我知道宴侍卫文武双全卓尔不凡,只是你说谢小侯爷清贫?” 清贫二字真真不是在羞辱贞隆帝的外甥,长公主殿下的独子吗? 宴寻眼睛唰的一下亮了。 顾大姑娘真会抓重点,他终于能替小侯爷美言了。 宴寻略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不瞒顾大姑娘,小侯爷他是真的穷啊。” “若不是尚有高祖钦赐的忠勇侯府遮风挡雨,又偶尔得陛下的恩赏,小侯爷怕是早就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了。” 顾荣:霜鬓?夸张了! 顾荣心知宴寻言语之间有浮夸的成分,但并没有出言打断或是反驳。 “小侯爷宅心仁厚,顾念谢侯当年的袍泽,自结束清修下山以来,便年复一年接济优抚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散去家产金银数不胜数。” “瞧着光鲜亮丽,实则捉襟见肘。” “顾大姑娘,小侯爷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啊。” “顾大姑娘觉得呢?” 宴寻不着痕迹的觑了顾荣一眼,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顾荣心下一动。 嗯,谢灼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人。 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是个比她想象中更好的人。 是真真的身处深渊地狱,依旧能开出最纯粹又最热烈花的人。 迎着宴寻的视线,顾荣故作从容喟叹道“原来,谢小侯爷家贫缺金银之物啊。” 亏她以前在谢灼面前装模作样矫揉造作时,生怕金银俗物玷污了谢灼,次次煞费苦心的准备礼物。 早知谢灼缺钱,她直接送一匣子银票便是。 宴寻怔愣,茫然的眨眨眼。 怎么刚刚夸了顾大姑娘会抓重点,顾大姑娘就跑偏了? 这么禁不住夸吗? 顾大姑娘不是应该感慨小侯爷人美心善? “顾大姑娘……” 顾荣抬抬手,一脸深明大义体贴入微“你无需解释,我懂的。” “谢小侯爷于我有大恩,我这就再准备些金银财宝给谢小侯爷送去。” 宴寻嘴唇翕动,开开合合。 好像…… 玩脱了! 这世上,哪有女子会心悦时不时向自己哭穷的男子啊。 虽说,软饭对于胃口不好的人来说确实挺香的。 “顾大姑娘,真的不用……”宴寻欲哭无泪。 若是小侯爷知晓,他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添乱了,指不定怎么罚他呢。 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 宴寻亡羊补牢似的想起了谢灼的再三叮嘱。 “真的不用吗? “我挺想雪中送炭的。” 顾荣语气真诚,可落在宴寻耳中,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不用!”宴寻斩钉截铁“收下我就是雪中送炭!” 顾荣不再逗宴寻,淡声道“那你且说说真正的理由。” “什么家贫、三天饿九顿,无法赡养年迈老祖母的话,就不要再重复说来搪塞我了。” 忠勇侯府的家底,厚的很。 宴寻:…… “顾大姑娘,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有难言之隐。” 顾荣道“我为宴侍卫请大夫?” 宴寻屈服了。 顾大姑娘根本不是他能糊弄的人, 哼,小侯爷话说的轻巧。 “我说!” 第156章 谢灼,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宴寻一股脑儿,原原本本将谢灼的嘱咐告知了顾荣,并且不忘强调“顾大姑娘,不是监视,而是听您差遣,任何情况下,以您的意愿为先。” 顾荣愕然。 不是,谢灼到底是有话本子里所书的读心术,还是在佛寺修成了未卜先知的神通。 她确实受困于无人可用的窘境,谢灼就贴心的将能文能武的宴寻打包送至她面前。 谢灼啊。 顾荣心口涌起一阵儿酥酥麻麻的感觉。 奇怪又陌生,却不令她生厌。 何德何能,在这一世遇谢灼。 “他怎会突然想起送人手给我?”顾荣目光灼灼。 在那一刹那,宴寻被顾荣晔那若春花般灿烂、如朝霞般绚丽的明眸所惊艳。 顾大姑娘的姿容,委实是上京城独一份的。 如若日后小侯爷抱得美人归,侯府的小小侯爷,该是何等玉雪可爱。 宴寻心头一片火热。 哪怕以顾大姑娘的手段玩小侯爷跟玩狗似的,他也得想方设法促成这段良缘。 说不定,小侯爷就喜欢呢。 宴寻微敛眉目,情绪尽收,言归正传“许是,乐安县主想收买我小侯爷也察觉到顾大姑娘身边缺乏可用之人。” 顾荣闻弦音而知雅意,饶有趣味道“乐安县主的生身父母入京了?” “阔别已久的大团圆,想必乐安县主开心的似一朵儿花。” 宴寻沉默。 如果哭的梨花带雨也算花的话。 “是入京了,已经寻到了长公主府。” 顾荣的脸上洋溢着更加灿烂的笑容“这真是件大好事。” “虽然雪中送炭难能可贵,但锦上添花也同样珍贵。” “宴寻,你是否希望乐安县主好事成双呢?” 宴寻眉心微挑。 不会吧! 不会这么直接就让他杀人放火吧。 倒也不是杀不了。 “顾大姑娘想,属下就想。”宴寻悄无声息改了自称。 没撵走他,就是收下了他。 顺杆儿爬是每一个走后门的必备技能。 “我想。” “助人为乐成人之美是美德,帮人之忙解人之危是正义。” “恰好,我不仅是个有美德的人,还愿意坚守匡夫正义。” 宴寻心中暗暗惊呼,顾大姑娘这幅蔫坏蔫坏的模样,真真是太合他的性情了。 听顾大姑娘差遣,一个字,就是爽! “属下也非常渴望成为一个有美德,有正义感的人了。” “请大姑娘给属下进步的机会。” 顾荣:上道! 谢灼的属下也是妙人! 于是,顾荣铺开纸,磨墨,执笔,一气呵成写下一首柔情蜜意的情诗。 藏头诗。 宴寻垂眸看去,暗道,又是一种字迹。 不过,写情诗与让乐安县主好事成双有必然联系吗? 乐安县主自视甚高,不屑于凡夫俗子的攀附,对于收到不知名的情诗,绝不会沾沾自喜。 顾大姑娘应该不会犯如此浅薄的错误。 思及此,宴寻没有着急开口询问,而是静静等待着顾荣的吩咐。 “将此情书混入永宁侯府庶长子的书房中。” 墨迹干涸之后,顾荣将纸张递给宴寻。 宴寻凝眉,颇有些疑惑。 “大姑娘是要编排裴叙卿钟情乐安县主的谣言吗?” “一首藏头情诗,似乎分量不够。” 顾荣一字一顿“倘若情诗被证实出自裴叙卿之手呢?” 宴寻心神大震,失声喃喃“这是……” “这是裴叙卿的字迹?” 顾大姑娘模仿裴叙卿的笔迹,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查来查去,竟一无所知。 “有违你的本心吗?”顾荣见宴寻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蹙眉询问“如果为难,便作罢,我再另想他法。” “不为难,不为难。”宴寻回神,立马接过。 小侯爷态度鲜明的袒护顾大姑娘,他又何须自作主张。 什么乐安县主。 他不认识! 他厌恶眼高于顶颐指气使,还又坏又蠢的人。 只是,小侯爷得知字迹一事,怕是又要抓心挠肺食不下咽辗转难眠了。 “大姑娘可临摹过小侯爷的字?”宴寻暗戳戳的补救。 顾荣摇摇头,坦言“不曾。” “小侯爷身份特殊,字帖从不外泄,无缘临摹。” 宴寻:…… 外泄? 那顾大姑娘又是如何拿到裴叙卿的手稿字帖的? 宴寻惴惴不安携情诗离开,一步三回头,满是欲言又止。 顾荣心知肚明,宴寻会先将情诗禀明谢灼,得谢灼允准,才会放至裴叙卿的书房。 她更知道,以谢灼的聪慧,会一眼看透她的谋划。 但她就是做了。 别扭拧巴又自私的人,似乎天生擅长试探人心。 一遍遍试探,方有一遍遍的确定。 每一遍的确定,沉淀后皆会生出血肉,滋养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仅要听谢灼说,她更要看谢灼言行如一。 以往,她刻意在谢灼面前展示她的柔弱凄楚无助。 而今,那便让谢灼见识她的睚眦必报果决狠辣。 顾荣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幽幽的叹了口气。 说不清。 根本说不清。 她到底是在逼谢灼一步步退回原位,还是在鼓起勇气朝谢灼迈一步。 说不清,也道不明,那就先观望着吧。 幸亏,她不是道德感那般强的好人,否则难捱日夜良心拷问。 谢灼。 谢如珩。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谢灼太好了。 好的她忍不住想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 明明,情爱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远处,似有嘈杂声传来。 “青棠,发生了何事?” 顾荣直起身子,朗声问道。 青棠入内,无奈道“陶姨娘的兄嫂又闹起来了,夫妻俩这次直接闯入了琴姨娘和枝姨娘的院落,抢掠了一翻。” “且,那陶姨娘的长兄,还在枝姨娘意泉院池子里小解。” “枝姨娘性子直,加之怒气上涌,抄起池子旁的石头砸在了陶姨娘的长兄头上,砸的是头破血流。” “陶姨娘兄嫂吵嚷着贱妾以下犯上,让老爷和陶姨娘给他们夫妻做主。” 顾荣眉头紧皱“贱妾?” “陛下和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赐下的贤妾,意在行规劝之责,成了陶姨娘的兄嫂口中的贱妾,还真是上赶着找死。” “小姐,可要去瞧瞧?”青棠轻声道。 第157章 陶氏离疯不远了 顾荣嗤笑一声,眸光幽幽。 “即便琴姨娘和枝姨娘是妾室,也是宫里赏赐的,代表着宫里的颜面,一定程度上象征着皇家的尊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欺辱的。” “受了委屈,自是该去瞧瞧。” 琴书和折枝皆是一点即透的聪慧人,亦曾示好于她,又因相貌不得顾平徵的欢心。 聪明人,知道真正的生路掌握在何人手中。 顾荣领着望舒院的仆妇,浩浩荡荡去了椿萱院。 越是靠近,哭爹喊娘的嘈杂声越响亮,不见半分昔日勋贵之家的体统和规矩。 顾荣的眼眸深处,隐约透露出缕缕轻蔑之意。 史书之中,早有血泪斑斑的教训。 奋六世之余烈,方有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的基业。 然而,二世而亡,犹如昙花一现。 足见,打家业难,守家业更难,但败家业却摧枯拉朽。 顾平徵就是顾氏的败家子儿。 待顾平徵百年后,泉下与顾氏历代先辈相遇,怕是会被拳打脚踢,再死一次。 一副好牌,打的稀烂。 原本,凭借扬州荣氏的金银财宝,汝阳伯府的登云梯已经铺就,其死灰复燃,甚至更上层楼,自是不在话下。 如今,没有如日中天,有的只是鸡飞狗跳。 说明,顾平徵就不是飞黄腾达的命。 顾荣跨过门槛,遥遥的就看到了大剌剌坐在正厅地上的陶姨娘兄嫂。 二人似不知疼痛般拍着大腿,如同杀猪般叫嚣着。 尤为显眼。 顾平徵面色如铁,手指紧握着茶杯,极力压抑着怒火。陶姨娘面容憔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折枝跪在地板上,发丝凌乱,袖口还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背挺的笔直,时不时眼神鄙夷的在顾平徵和陶氏之间打转。 琴书则是不卑不亢,言语清晰一板一眼的讲述着陶姨娘兄嫂的恶行,顺便不忘公事公办的点评一番。 顾荣暗忖,琴书是个好苗子。 早在她假装被沈氏夫妇逼的不得不握金簪自戕那日,便意识到了。 方才种种,再一次让她确定了判断。 好苗子,那就得握在自己手中。 顾荣轻咳一声,笑意盈盈“真是好大的热闹。” 在看到顾荣身影的一刹那,顾平徵瞳孔一缩,心底最先涌现出的是恐惧忌惮,而后才是嫌恶和讨好。 时至今日,顾平徵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他打心眼里害怕顾荣。 害怕顾荣疯癫成性,害怕顾荣行事没有章法,更害怕顾荣早已不加掩饰的仇恨。 顾荣自顾自坐在另一边的主位上,青棠形影不离侍奉在顾荣身侧。 至于一道前来的那些个孔武有力的仆妇,齐刷刷的站成两列,将哭闹不止的陶姨娘兄嫂围在中间。 “你,你这是做什么?”陶姨娘的长嫂一双浑浊又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虚张声势道。 顾荣笑容一淡,朱唇轻启“掌嘴。” 声音尚未消散,掌风已掠过,清脆的巴掌声随即响起。 巴掌声止,陶姨娘长嫂的脸已经肿的不堪入目。 正满眼惊骇的瞪着顾荣,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嚎叫,却又说不出完整的话。 顾荣一皱眉,下一瞬就有仆妇掏出汗巾塞进了陶姨娘兄嫂口中。 清净了。 顾荣舒展眉眼,漫不经心地睨了顾平徵一眼,嘴角上扬,似乎带着无尽的嘲讽“顾平徵,你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流放镇滞关的罪民,都敢在顾府横行霸道欺负名正言顺的贤妾了。” 顾平徵脸色又黑了一度。 逆女! 真是既不给他面子,也不给他尊严,连一声“父亲”都吝于呼唤。 “是你亲自赎回来的人。”顾平徵沉声道。 顾荣挑眉“那又如何?” “难道陶姨娘没在你面前娇娇弱弱的哭诉自己无依无靠吗?” “我一片好心,谁知陶氏一门烂到了骨子里,尽是些鸡鸣狗盗獐头鼠目之辈。” “恐怕也只有你,顾平徵、曾经的汝阳伯,才会将那些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视若珍宝。” “对了,你滴血认亲了吗?” 顾平徵被怼的险些喘不上气,更说不出话。 顾荣的视线重新落在陶姨娘的兄嫂身上,神情不由得一冷“明火持杖,入宅院大肆劫掠财帛,送官是什么罪名?” 青棠接话“年前,京兆府刚审理了一桩盗匪入府劫掠的大案,据说率先自首的胁从犯杖二十,以儆效尤。” “其余诸人不分首从,俱正典刑。” “似陶姨娘兄嫂这般曾被流放镇滞关的罪民,十之八九罪加一等,运气好些斩首示众,运气差些凌迟处死。” 顾荣弯了弯嘴角“我瞧着陶姨娘长嫂发髻上的玉簪,手腕上的金镯,甚是眼熟。” “小姐,那是您送给琴姨娘和枝姨娘的见面礼。”青棠缓缓道。 顾荣轻飘飘的明知故问“琴姨娘,枝姨娘。” “你们是不喜我的见面礼吗?” 枝姨娘直爽道“回大小姐,是继夫人的兄嫂横冲直撞闯入妾身和琴书的院落,打砸抢掠拳打脚踢。” “妾身和琴书没有护好大小姐赏赐的见面礼,请大小姐责罚。” 呸! 折枝暗啐了一口。 她和琴书什么破运道! 就是一辈子老死在宫里为奴为婢,或是出宫后,自梳不嫁,给勋爵官宦之家的小姐们做教养嬷嬷,也比被指进一滩粪坑里的强。 还汝阳伯府,还世代勋爵! 乌烟瘴气! 她和琴书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顾平徵连个屁都不放,就知道摆出张死人脸,给人添堵。 到头来,还得未出阁的大小姐替她和琴书主持公道。 那她和琴书还给顾平徵做什么妾,直接给大小姐做妾吧。 最起码大小姐人长得美,还出手阔绰! “好大的威风。”顾荣似笑非笑。 “陶姨娘,你就是这般管束自家兄嫂的?” “还是说他们本就是受了你的指使,才会做出如此龌蹉卑劣的勾当?” “若是陶姨娘指使,恐怕就不宜送官了。” 陶姨娘只觉脚底嗖嗖冒凉气,直冲天灵盖。 顾荣这个贱人,又给她挖坑! 这些时日,她身心交瘁,筋疲力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得照顾好不容易醒来却变得瘫痪痴傻的扶景。 得招架性情越发阴晴不定狂躁易怒的顾平徵。 还得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去京兆府探望沈其山。 又得应付犹如吸血水蛭般不得片刻消停的兄嫂。 …… 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也想不管不顾的发疯! 第158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 不祥的预感,总是格外灵验。 陶姨娘的兄嫂被青棠所言的斩首示众和凌迟处死的威胁吓破了胆。 一听顾荣说可以不送官,眼睛唰的一下亮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迫不及待的要攀附上去,紧紧抓住不放。 青棠适时上前,拔出陶姨娘兄嫂口中的汗巾。 陶姨娘的兄嫂甚至来不及畅快的喘一口气,就急不可耐,异口同声道“是兰芷指使的,就是兰芷指使的。” “大小姐,我们毕竟也算是你的舅舅舅母,你总不能半点儿情面都不讲,为了区区两个贱妾,就把你的舅舅舅母送官吧。” 这下,无需顾荣示意,青棠冷着脸一挥手。 “啪啪”两声。 青棠的巴掌,可不是仆妇们能比的。 巴掌落下去,陶姨娘的兄嫂再开口,先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你们什么身份,也配攀附小姐!” 在绝对的恐惧面前,陶姨娘的兄嫂甚至不敢流露出愤怒。 折枝心觉有人撑腰壮胆,索性站起身来一脚踹向了陶姨娘的长兄“贱妾?” “我看你陶家人才是名副其实的贱人!” “从上贱到下,从老贱到小,从里贱到外。” “看清楚了,我和琴书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多年,家世清清白白,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钦赐的贤妾。” “可不是什么自甘堕落给人做外室,又不甘心只做外室,给正室嫡子下毒的贱人!” “我们的亲族虽算不得显贵之,但也是老实本分之人,哪像你们陶家,被流放挖矿也挖不掉骨子里的恶心。” “倘若不是陛下和娘娘的旨意,我都懒得踏入这脏污烂臭的府邸,真是恶心他娘夸恶心,好恶心!” “折枝!”顾平徵面露不悦,紧锁眉头,厉声喝止,“适可而止!” 折枝伸出手指,指着顾平徵“你闭嘴!” “现在知道适可而止了?” “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妻的兄嫂闯入琴书的致真院和我的意泉院时,你怎么不说适可而止!” “他们夫妻抢掠我和琴书的嫁妆和首饰时,你怎么不说适可而止!” “陶氏的长兄众目睽睽脱裤子小解时,你怎么不说适合而止!” “我和琴书求你给个公道时,你怎么不说适可而止!” “该你说话时,跟个哑巴似的,连个屁也不放,不该你说话时,你又想起自己长了嘴,偏偏要显示自己的存在。” “本该在客院的外男,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进了后院,那是不是陶氏偷人,也是理所当然。” “有些话,我憋很久了,今日闹到这个地步,索性敞开了说,大不了待会儿我入宫向皇后娘娘请罪,言明我这个宫里出来的贤妾伺候不了你和陶氏这对大贱人,任凭皇后娘娘处罚。” “顾平徵,你真不是的男人!” “软饭硬吃也就罢了,还过河拆桥。” “一面靠着发妻的嫁妆,在上京勋贵官宦圈混的风生水起;一面又挪用着发妻的嫁妆,偷偷置办宅院养着外室儿女。” “发妻亡故,尸骨未寒,你就欢天喜地用亡妻的嫁妆大摆婚宴,抬外室入府。” “不,你不仅不是个男人,是根本不算人!” “冠上你的姓氏,实乃耻辱。” 琴书面无表情又很是不走心的替折枝开脱解释了一句“老爷,折枝性情耿直,言语无状,还请老爷饶恕折枝的直言不讳。” 顾荣忍俊不禁。 性情耿直。 直言不讳。 这开脱,实在妙计了。 她喜欢的紧。 贞隆帝和钟离皇后倒是真真赐下了两个妙人儿。 顾平徵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的掷在地上,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刻意,茶盏好巧不巧避开了琴书和折枝,砸在了陶姨娘长兄额头上。 “你们把抢掠的东西尽数还给琴姨娘和枝姨娘,将致真院和意泉院洒扫干净,此事就此作……” “等等。”顾荣不再看戏,打断了顾平徵和稀泥似的公允“这不妥吧。”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顾府的后院又不是什么花街柳巷,随意外男进进出出,顾府的姨娘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欺负的。” “顾平徵,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根本没有拍板做主的权力?” 顾荣稍作停顿,看向陶姨娘的兄嫂,蛊惑道“且说说吧,陶姨娘是如何指使你们的?” 陶姨娘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 养尊处优道好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比她当年偷偷摸摸给顾平徵当外室时更难熬更痛苦。 那时候,只需要默默盘算着荣氏什么时候死,再温柔小意攥着顾平徵的心外,再无他事可忧虑。 “大小姐,您万不能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 “妾身视琴姨娘和枝姨娘为姐妹,怎会……” 折枝“陶氏,你怎么骂人骂得这么脏?” 姐妹? 倒了八辈子血霉! 琴书冷笑一声,不屑和嘲讽意味十足。 顾荣眨眨眼“胡言乱语吗?” “那就送官吧。” “我把他们从镇滞关赎回来,可不是让他们为非作歹的。” “不知悔改顽固不化的东西,还是死了的干净。” “大小姐,真的是兰芷指使的,她说琴书和折枝就是伺候人的贱婢,踩了狗屎运才被指给妹夫……” “大小姐,妾身的兄嫂或许是一念之差,还请您……” 两道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响起。 陶姨娘的脑袋终究好用灵光些,但架不住自家兄嫂愚不可及拖后腿。 “贱婢?”顾荣神情玩味“她们伺候的人是大乾最尊贵的人。” “井中蛙观天上月,一粒蜉蝣见青天。” “你们陶家人还真是鄙薄的很。” 顾荣朝顾平徵投去一个眼神“你的品味真真独特的紧。” 活该! 装模作样叹口气“陶姨娘到底算是长辈,该怎么处理为好呢?” “棘手啊。” “是家法,还是报官?” 顾荣意有所指。 顾平徵不假思索“家法。” 顾荣朱唇微张“果断!” “甚是佩服。” “安康院的老夫人不管事,还需陶氏在外走动,杖责颇为血腥,养伤不易。依我之见,不如改为针刑吧。” “我记得,陶姨娘曾说,不过是被针扎了两下,无病呻吟做甚!” 第159章 先收一条腿的利息 陶姨娘初被扶正为继妻时,时刻不遗余力地展现贤良淑德和慈母风范。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用扬州荣氏嫁妆铺子的营收,给她量体裁衣。 最华贵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 可衣领处会不着痕迹的藏几根银针,而绣花的丝线也被药草浸泡,触之发痒。 她着过陶姨娘的道儿,又痒又疼,险些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把衣裙褪下,甩在陶氏脸上。 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顾荣不愿回想。 她跟陶姨娘,生死大仇,无可化解。 “意下如何?”顾荣轻描淡写的睨了顾平徵一眼。 顾平徵忌惮顾荣,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触顾荣眉头“你思虑周全,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陶氏眼睛瞪圆,不可置疑的望向顾平徵。 “老爷!” 这便是她讨好了一辈子的人。 懦弱自私,胆小怕事,偏生又没有一丝自知之明。 顾平徵不假辞色,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嘴脸“兰芷,有错当罚知错当改。” “你是我的续弦,是琴书和折枝的主母,是荣荣的长辈,理应以身作则,切勿惹人笑话。” 陶氏的眉眼耷拉,恹恹应着。 周身弥漫着一种既平静又疯狂的死寂气息。 犹如一座表面上静谧无声的火山,无人知晓,何时岩浆会突然喷薄而出。 “再有下次,撵出府去!” 顾平徵勉励维持着一家之主为数不多的体面和威风,厉声警告着陶姨娘的兄嫂。 陶姨娘的兄嫂也不知是终于睁开眼看清了形势,还是心有余悸,瑟缩着肩膀唯唯诺诺点头。 配上满是红痕的面颊和嘴角的斑斑血迹,倒是显得憨厚可怜了些。 尤其是在亲眼目睹陶姨娘的凄惨后,更是恨不得晕死过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见,仆妇们将陶姨娘那双白皙而嫩滑的手牢牢固定在雕花木椅的扶手上,迫使她的十指伸展得笔直。 细长、闪烁着寒光的指针,一根根地从手指甲缝儿里刺进去。 十指连心。 凄厉的惨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陶姨娘满腔愤恨和怨毒,亦有源源不断懊悔。 恨顾平徵凉薄,恨顾扶曦、顾扶景凉薄,恨顾荣咄咄逼人。 更后悔掉以轻心,没有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以前,她根本没有把顾荣当回事。 早知! 早知! 越想,陶姨娘越恨,越悔,硬生生呕出了口血。 渐渐的…… 太疼了。 疼的陶姨娘眼神飘散,神情恍惚,顾不得恨,顾不得悔。 隐隐约约间,似是看到了风华绝代的荣金珠。 她是见过荣金珠的。 珠围翠拥,闪闪发光。 明明是商户出身,满身的气度却分毫不逊色于上京世家大族的宗妇,侃侃而谈,自信从容。 她心底也曾冒出过向往。 然而,向往终究过于微弱,无法掩盖那浓郁的嫉妒,更无法阻挡她日夜渴望取而代之的心思。 她要取而代之! 她要将荣金珠的所有,尽收囊中。 明明,她成功了啊。 荣金珠在难产中大出血,几近丧命才生下的儿子,却是个注定早夭的病弱儿。 荣金珠产后缠绵病榻多年,最终不明不白地离世,丧事办得草率而简陋。 荣金珠的夫君迫不及待地扶正了她,对她宠爱有加。 而荣金珠的女儿,也被她折磨了五年,受尽了苦难,名声也变得狼藉。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变了! 是荣金珠? 还是顾荣! 陶姨娘的神情越来越恍惚,面目也越来越狰狞。 她不会输的。 她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她能算计死荣金珠,也能把顾荣送上死路。 又一根银针刺入指甲缝儿,陶姨娘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顾平微感不忍,侧过头去,轻轻抿了抿唇,试探性地轻声问道“顾荣,差不多了吧?” 顾荣亦有些意兴阑珊。 不是心软。 是心觉无趣。 曾经以为翻不出去的山,跨不过去的鸿沟,就这样被她踩在了脚下。 原来,当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那她上辈子被逼的喘不过气,不得不逃离似的下嫁裴叙卿,算什么? 算她愚蠢。 算她懦弱。 原来,她自己也是跳入火坑不得好死的推手。 不会了。 这一世,再也不会了。 顾荣没有言语,行针刑的仆妇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 又刺入两根银针,顾荣沉声道“是差不多了。” “你们呢?”顾荣的目光转向陶姨娘的兄嫂“即便是在陶姨娘的指使下,你们夫妻二人确实强行闯入了琴姨娘和枝姨娘的住所,肆意破坏,行为放肆至极,冒犯了琴姨娘和枝姨娘,这是不可否认的错误!” “有大错!” 陶姨娘的兄嫂冷汗涔涔,止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直视顾荣。 魔鬼! 简直就是魔鬼。 比镇滞关矿场里日日挥舞着马鞭的监工更可怕。 “大小姐,小的愿意给琴姨娘和枝姨娘跪下道歉,以求原谅。” 顾荣漫不经心“道歉有用的话,要律法和衙门做甚?” “一条腿。” “我要一条腿。” “见了血,本大小姐才多多少少能看到你们夫妻二人悔过的诚意。” “当然,若有旁人心甘情愿以身替之,亦可。” “秋实,秋实。”陶姨娘的长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小的女儿可以替小的夫妻。” 陶姨娘的长嫂一怔,嗫嚅着反驳“秋实好小。” “你舍不得她,就自己断条腿。”陶姨娘长兄怒视妻子。 此话一出,所有的反驳戛然而止。 “秋实孝顺,想来愿意失去一条腿换我们夫妻二人周全。” 顾荣皱皱眉。 见状,青棠正反两巴掌落了下去。 “我们小姐是非分明,绝不会伤及无辜之人。” “陶姨娘指使你们夫妻二人行凶,与陶秋实有何干系!” “再敢在小姐我们小姐面前耍花招,打不死你!” 顾平徵:…… 顾平徵也恍惚茫然了。 这是青棠? 那个曾跪在他脚边,哭着磕头求他给顾荣吃食的青棠? 粗暴! 野蛮! 跋扈! 狠辣! 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与顾平徵的恍惚茫然形成对比,陶姨娘长嫂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她说道“大小姐,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兰芷可以代我们夫妻。” 陶姨娘长兄闻言,忙不迭附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本小姐说的是心甘情愿以身替之!” “兰芷愿意的。” 第160章 不是来投诚的吗 顾荣嗤笑。 凉薄自私之人凑在一起,也是缘分。 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平徵坐不住了“顾荣,你闹够了没有!” “你见血前,三思而行,多少替小知积点德。” 顾荣不以为然。 除去所有心怀叵测的拦路人,大凶亦可化大吉。 靠着宽恕仇人积的德,那不叫积德,叫作孽,叫亲者痛仇者快。 她很清醒。 不至于被顾平徵轻飘飘几句话糊弄。 “如此好心,你出家吧。”顾荣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什么时候把慷他人之慨的改为严以律己,再考虑还俗。” 顾平徵惊愕。 到底是谁才是谁的老子! 在顾平徵错愕之际,陶姨娘的长兄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举起实木雕花大椅,重重的朝陶姨娘的左腿砸了下去。 一连数下。 顾荣清晰的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就当是先讨点儿利息了。 否则,空等下月十九日的良辰吉日到来,实在是浪费时间,也让人感到压抑。 这下,心情舒畅了。 心情舒畅,才能念头通达。 “跪下磕头道歉。”顾荣淡声道。 陶姨娘兄嫂砰砰砰连磕三下响头“求两位姨娘给小的改过自新的机会。” 折枝“改过自新?” “重新投胎都不一定梦做个好人。” 琴书扯了扯折枝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没必要悖逆大小姐的决定。 折枝咬了咬下唇,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顾荣起身,气定神闲朝椿萱院外走去。 陶姨娘兄嫂齐齐松了口气。 琴书和折枝对视一眼,福了福身,行了一礼后,紧追顾荣的步伐。 顾平徵:趋炎附势的墙头草! 也是他倒霉,摊上个祖宗似的女儿,又被赐下两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妾。 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度日如年。 他只盼着陛下能早早下圣旨接顾荣入宫。 没了顾荣,他还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青石小径上。 青棠附在顾荣耳边“小姐,琴姨娘和枝姨娘跟来了。” “情理之中。”顾荣不动声色。 琴书和折枝不远不近跟在顾荣身后,并没有贸然上前拦路,而是一直跟到了望舒院,托仆妇通禀,得应允后,才规规矩矩垂首入内。 “妾身琴书。” “妾身折枝。” “给大小姐请安,谢过大小姐主持公道。” 顾荣抬抬手“赐座,看茶。” 明前茶的清幽香气在鼻尖萦绕,顾荣眉眼下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柔和,眼中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辰。 也不知,谢灼是否看到她以裴叙卿的字迹写下的情诗了? 是恼怒? 是嫉妒? 还是好奇? 亦或者是,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结束与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她拭目以待。 琴书嗅着茶香,心底涌现出丝丝缕缕的怪异。 贡茶? 竟是贡茶! 闽越进献的明前茶。 不是陈茶,是新茶。 出宫前,她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奉茶宫女。 各式贡茶,一嗅便知。 顾府昔日到底是前汝阳伯府,有贡茶不稀奇。 稀奇的是有闽越今春进献的贡茶。 是宫里单独给大姑娘的赏赐,还是大姑娘的人脉和门路? 琴书心念飞速转动,蓦地回想起李公公那道初听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口谕。 “陛下怜顾大姑娘年少丧母、顾小公子孱弱多病,迁府劳神费力,故而格外开恩,不予没收此间府邸。” 说句不好听的,夺嫡的最后赢家能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东西? 贞隆帝的心堪比磐石。 琴书又想起了顾平徵和陶姨娘对顾大姑娘的讨好。 电光火石间,琴书似是抓住了什么。 下一瞬,心神大震。 是陛下相中了顾大姑娘,有意纳顾大姑娘为妃吗? 琴书眼底浮现怜悯。 贞隆帝年近不惑,膝下皇子已然开始拉帮结派,渐成气候,又一轮夺嫡得风悄无声息间就刮了起来。 顾大姑娘既无显赫家世可依,亦无出息争气的父兄。入宫后,若运气眷顾,不出数年,或许会守寡,迁居寿康宫,过上清净的太妃生活。 若运气不济,她可能成为后宫争斗中的牺牲品,沦为孤魂野鬼。 琴书堪堪打定的主意又一次动摇了。 她和折枝的生路,又被堵死了。 难道,只能等死了吗? 顾荣不着痕迹的觑了琴书一眼,故作不知“你们可有不忿?” “不忿我大事化小轻拿轻放?” 琴书恭恭敬敬道“大小姐出面为妾身处事公道,妾身感激不尽,岂会不忿。” “妾身亦然。”折枝附和。 顾荣垂下眼帘,抿了口茶水,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以为琴姨娘会说怎会是大事化小呢。” “我还以为,琴姨娘携枝姨娘追至望舒院,是来投诚的。” “看来,琴姨娘有了新的选择。” 温热的茶水轻柔地滑过唇齿,穿过喉腔,最终温暖地落入胃中,带来舒适而贴心的暖意。 顾荣周身的气息因此变得更加柔和,整个人也显得更加慵懒而从容。 浸染着柔软笑意的声音飘入琴书耳中,重逾千斤。 琴书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姑娘恕罪,妾身和折枝只想求一条生路。” 正在暗自感慨茶水清冽回甘的折枝傻眼了。 上一瞬,谈笑风生。 下一瞬,凛然肃杀。 折枝不敢耽搁,跪在琴书身侧。 姨娘跪嫡出的大小姐,也不算没规矩。 顾荣白皙的手指拈着茶盖,唇边微微含笑,慢悠悠道“琴姨娘是有大本事的。” “倘若不是为了试探我,饶是陶姨娘的兄嫂有千万种本事,琴姨娘也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琴姨娘想在我这里谋一条生路,我如琴姨娘所愿,去了。” “琴姨娘怎么事到临头,又后悔了呢?” 琴书有须臾呆滞。 顾大姑娘竟看的这般透彻。 琴书偷偷抬眼,只见雕花木椅上的少女把玩着茶盏瓷盖,姿仪闲适,面带笑容。 但眼神犹如深秋夜里,石阶上寒霜。 那双眼睛,似能看破所有的虚妄和算计。 “琴姨娘自己说,还是我继续说?” 忽然间,顾荣的手指轻轻一滑,茶盖“哧”地一声落回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细小的茶水珠,使得琴书和折枝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劳心劳力在琴姨娘搭好的台子上唱了出大戏,总归有些苦劳的。” “这茶水可真好,琴姨娘觉得呢?” 琴书心惊肉跳“妾身自己坦白。” 顾大姑娘智多近妖。 窥伺人心的敏锐,令她全无抵抗。 第16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再狡辩,贻笑大方的同时惹人厌烦。 “确如大小姐所言。”琴书的头压的极低,语气中满是恭谨“妾身任由陶姨娘的兄嫂撒野放肆,意在您。” “大小姐明鉴,妾身绝无恶意。” “顾府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有沉船之危。” “如若不自寻生路,恐有灭顶之灾。” “妾身思来想去,心知,唯有投靠大小姐方得一线生机。到底是关乎妾身与折枝的后半生,妾身不得不慎重,因而才有了今日这出闹剧。” “是妾身的不是。” 折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宛如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镶嵌在眼眶之中。 真是试探? 可陶姨娘的长兄当着她的面掏出三寸丁,在意泉院的锦鲤池中小解,是真真脏了她的眼。 求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折枝那无声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控诉太过明显,琴书脸上的歉意愈发浓重。 不是她不信任折枝,委实是折枝过于心直口快。 “继续。”顾荣不喜不怒。 琴书道“妾身得到了期望的结果。” “大小姐也绝非大事化小。” 琴书顿了顿,有些举棋不定,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话说的太透。 稍稍抬眼,撞入那双清洌瘆人的眸子,忍不住头皮发麻,竹筒倒豆子般道“陶姨娘兄嫂必死无疑。” 顾荣眼底浮现出淡淡的趣味。 她喜欢聪明人。 尤其是聪明、谨慎、又识时务的人。 只听琴书继续道“妾身愚见,陶姨娘与其兄嫂无甚情谊,且皆是性情凉薄自私之辈。” “今日,其兄嫂毫不犹豫弃陶姨娘,陶姨娘先受针刑,又断左腿,极致的疼痛和身体的残缺,会化为刻骨铭心的恨意。” “这股仇恨如同滚烫的岩浆,侵蚀着残存的血缘情谊,最终将其化为灰烬。” “陶姨娘再困顿窘迫,也非其兄嫂可比。” “妾身和折枝所受欺辱,陶姨娘会百倍千倍的还施其兄嫂之身。” “届时,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是陶姨娘。” “大小姐聪慧又有底线,是妾身和折枝最好的选择。” 大小姐的手干干净净,一旦传扬出去,或许还会得宅心仁厚的美誉。 大小姐所谓的忍让考量,才是真正的诛心杀招。 她有意试探大小姐,大小姐一举两得,既顺势搓磨陶姨娘,又纤尘不染。 有一说一,大小姐比她以为的更有城府。 所以,顾平徵和陶姨娘的劫难是避不开的。 折枝眼睛一眨一眨,泛着清澈的愚蠢,视线在顾荣和琴书之间来回打转。 她甘拜下风! 顾荣上下打量了琴书几眼,最终轻飘飘的笑了一声“不愧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 “现在呢?” “是决定一条路走到黑,还是再另谋生路?” 顾荣意味深长问道。 琴书瞥了眼茶盏,余光看着似笑非笑的顾荣,默默叹了口气。 没得选。 在顾大姑娘看穿她试探的那一刻,就没得选了。 事关生死,琴书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问道“大小姐可会入宫?” 她和折枝已然是顾平徵的妾室,万没有随侍大小姐入宫的规矩。 会要命的。 不是她想不想,而是不能。 顾荣朱唇轻启“不会。” 平静而淡定的声音,让人下意识信服。 “妾身愿效忠大小姐。”琴书叩首。 折枝“妾身也愿意。” 琴书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顾荣轻笑出声“效忠?” “琴书,你不过是想寻一个能让你逃出生天的机会罢了。” “可我不想做跳板。” 她要的是收服琴书。 是占据绝对的上风和主导权。 “毕竟,见过世面又心高气傲的聪明人容易弑主。” “因一时兴起,提心吊胆,实为不智。” 琴书心下一咯噔。 事已至此,再没有退路。 她和折枝是宫里赐下的正儿八经的贤妾,不是通买卖的货物,是被记入了顾氏族谱的。 要么随顾平徵和陶姨娘烂在淤泥里,要么就豁出去搏一条生路。 她不想一辈子窝窝囊囊到死。 更不想为薄情寡义的顾平徵陪葬。 “妾身愿将身契奉上。”琴书孤注一掷“甘愿为奴!” 大小姐能把汝阳伯天翻地覆,绝非池中之物! 赌一把又何妨。 谁又能笃定不会柳暗花明,得花团锦簇的前程呢。 “好气魄。”顾荣赞道。 该谨慎时谨慎,该果断时果断。 上辈子的琴书,并没有经历离宫与人做妾这一出,而是默默无闻做了多年奉茶宫女后,一朝翻身,成了钟离皇后的掌事姑姑。 再后来,她便不清楚了。 活了一遭,她不知新一轮皇位更迭花落哪位皇子,亦不知夜来风雨,后宫的千红万艳凋零了多少。 死得太早了! “琴书,起来吧。” “一个好的主子,知人善用是基本。”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黯淡无光的。” 琴书觑了眼呆呆愣愣的折枝,心中不免着急,轻咳一声提醒。 折枝回神,神情复杂,喃喃道“你……” “你真的想好了,要以身契换生路?” 琴书面露无奈。 此时此刻,折枝还是这般天真。 难道顾大小姐显露锋芒和城府是闲得慌吗? 不选择效忠,等死吗? 她确定,那盏茶,顾大小姐是故意的。 让她心神大乱,让她权衡利弊,而后又不得不落入大小姐的网。 “是,我想好了。” 折枝一咬牙“大小姐,妾身也愿奉上契书。” 反正给顾平徵做妾,还不如给大小姐做妾。 顾荣摇摇头“折枝,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情。” “我不缺奴婢。” “我收下琴书的身契,也不是让她端茶倒水的。” “琴书让我看到了她的价值,她值得我在大厦倾颓之际拉一把。” 霎那间,折枝脸色煞白。 折枝清楚,她不如琴书聪慧,不如琴书稳重,言谈举止不如琴书得体。 “妾身,妾身……” 折枝绞尽脑汁想优点“妾身嘴巴毒。” “妾身入宫前,曾在杂耍班子里待过些时日,略通些拳脚功夫。” 折枝的语气略有些底气不足。 “还有……” “妾身可以给大小姐暖床。” “给大小姐当妾也行。” 顾荣嘴角抽搐。 她玩的没那么花。 并不想跟顾平徵同享妾室。 “越说越没个正形。” “求大小姐给妾身一个效忠的机会。”折枝哐哐哐磕起了头。 顾荣:搞起了强买强卖。 她能怎么办? 她当然是欢喜雀跃的应允啊。 啧。 又是收获颇丰的一天。 第162章 喧嚣、炽热、直白的爱意才能让顾荣哗然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折枝漫步于青石板路,忽然拍了拍脑门,感叹自己后知后觉。 琴书“你就是这么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不同于她的再三斟酌,折枝纯粹是脑袋一热,跟风了。 但,糊涂蛋有糊涂蛋的运气。 折枝叹了口气“卖了就卖了吧。” “好歹,大小姐人美心善,腰缠万贯。” 琴书:人美心善…… 她无语的紧。 折枝环顾四周,小声问道“你为何会问大小姐是否会入宫?” 琴书扶额。 考虑到折枝的脾性,敷衍道“随口一问。” 折枝但凡细心些,也不会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你有胡思乱想问东问西的时间,不如把你的拳脚功夫拾起来。” “大小姐是钱多,但人不傻。” 言外之意,不会养废物。 折枝挥挥手“放心,放心。” “当务之急不是拳脚功夫,是我回哪儿?” “意泉院脏了,我回不去了。” 琴书:天地良心,她也没料到,陶姨娘的长兄会那么不讲究! 望舒院。 青棠一边给顾荣揉着鬓角,一边疑惑不解道“小姐,奴婢有些不明白琴姨娘的破釜沉舟。” 顾荣缓缓开口“她没得选。” “她和折枝是贞隆帝和钟离皇后钦赐,即使顾府败落,顾平徵获罪,穷困潦倒,她们二人也脱身不得。” “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注意不到小人物的生死。” “更不可能因区区奴婢沾上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腥。” “除非我这个苦主,替她们争取一二。” “琴书是真正的聪明人。” “琴书求仁得仁,我亦如此,皆大欢喜。” 她的收获,可不仅是琴书和折枝,也不只是陶姨娘的一条腿。 她把陶姨娘刺激疯了。 刺激疯了的人,脑子就不好使了。 一心想报仇,又心有余力不足时,会做什么呢? 当然是借助外力了。 拉乐安县主下水,她是专业的。 有裴叙卿和陶姨娘,乐安县主等着焦头烂额吧。 今日这出,她之意自始至终都在乐安县主。 青棠似懂非懂,却不妨碍她当即下定决心奋发图强。 谁都不能取代她的位置! “小姐在想什么?” 见顾荣眉头微蹙,青棠手上力道不由得一轻。 顾荣“在想谢灼。” 青棠:小姐越来越直白了。 忠勇侯府。 静檀院。 谢灼凝视着案桌上的那首情诗,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荒凉之感。 他拿到了裴叙卿昔日的策论和大字。 他得承认,顾荣仿的很像。 是形神兼备的那种像。 不仅仅是字迹,还有笔画间几乎无人注意的小习惯。 不像是临摹字帖临摹出来的,更像是裴叙卿手把手教出来的。 此刻,他仿佛被笼罩在茫茫大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无法辨认方向,既记不起来时的路,也看不见前方的去向。 顾荣啊。 谢灼心底涌出挫败和无力感。 很强的挫败和无力。 不是心悦顾荣让他挫败,而是他查不到顾荣和裴叙卿的过往。 他宛如一个被琉璃罩子隔绝,疯狂拍打的囚徒。 等等…… 谢灼的眼神重新落回情诗。 宴寻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灼的神色,欲言又止。 谁知,谢灼的表情从纠结迟疑再到呆滞,再到流露出细微的狂喜,一点点,一点点逐渐地,逐渐地累积,直到整个眉眼都变亮了。 仿佛荒芜尽消,雾气尽敛。阳光正好,荒芜之地开出了花,花香四溢。 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她心里有我。” 宴寻:!!! 小侯爷真的不是被刺激的失心疯了吗? 哪儿看出来的? 考虑到谢灼的心情,宴寻颔首,违心道“对,顾大姑娘心里有小侯爷。” 谢灼抬眼,睨了宴寻一眼“你不懂。” “你以为,顾大姑娘不知你会将此情诗禀明我吗?” “她知道的。” 宴寻一头雾水“然后呢?” 他禀不禀明,都掩盖不了顾大姑娘与裴叙卿之间拥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才是重点。 谢灼轻笑“她在试探我。” “她心里有我,才会试探我。” “试探我的反应,试探我的心意。” 宴寻眉头紧皱,呲牙咧嘴,愕然不已“这也行?” 论自欺欺人,小侯爷是在行的。 谢灼一本正经“自然可以。” “她那样的性子,若非在意,怎会煞费苦心的试探。” 宴寻撇撇嘴,小声嘟囔“恋爱脑。” 旋即,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财神娘娘意在让小侯爷知难而退?” 谢灼声音清洌冽反问“你怎知她不是在观望?” “观望我是否言行合一,观望我的心意是否九死不悔。” “她肯观望,肯试探。” “宴寻,桂花树下埋的酒,有生之年你有机会喝到了。” 他很庆幸,他心悦顾荣,也懂顾荣。 懂顾荣满身尖刺下的别扭胆怯,懂顾荣心底隐秘的期盼。 宴寻:有生之年系列。 这个饼真是画的又大又圆啊。 “小侯爷,属下还是去完成财神娘娘吩咐的任务吧。” 谢灼“你叫本侯一声财神爷。” 财神爷。 财神娘娘。 听起来多般配。 宴寻:没救了! “去吧,本侯亦有公务要处理。”谢灼眉眼舒展。 宴寻“您终于想起等候已久的周少卿了。” 宴寻前脚走,周域后脚走了进来。 瞧着谢灼光溜溜的脑袋,长眉一挑,忍俊不禁,打趣道“怎么,情场失意?” “我这个过来人,传授你一个经验。” “一坛桂花树下埋的酒如何?” “谢灼,凡事过犹不及。” “情爱之事亦是如此。” “你不能将自己的情感和喜悦隐藏得过于深沉和隐秘,同样,也不应过于直接和张扬地表露出来。” “就像围炉烤火一样。” “如果炉火的温度太低,你的喜悦过于内敛,那么烤火的人将感受不到温暖,可能会认为你在敷衍,或者认为你冷漠无情。” “反之,如果火势过于炽烈,过于沉重,烤火的人可能会感到难以承受,从而不自觉地后退,或者因为被宠爱而变得傲慢,践踏你的心意。久而久之,可能会忽视你的存在。” “若想让烤火的人长久地留在你身边,就必须掌握好分寸。” “要让她对你产生依赖,欲罢不能,再也无法离开。” 谢灼凝眉“胡言乱语。” 不是所有人都适配这样的论调。 不温不火,吊着顾荣。 他不齿。 喧嚣、炽热、直白的爱意才能让顾荣哗然。 “周域,你的底气,源于你吴兴沈氏的沈五娘非你不可。” 第163章 有什么资格跟财神娘娘不清不楚 周域的游刃有余有须臾的僵硬,嘴硬道“这与底气无关,纯属经验之谈。” 谢灼睨了周域一眼“是吗?” "假若吴兴沈家的沈五娘不再每日对你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你是否还敢如此若即若离地徘徊不定?" "周域,适可而止。" 周域面露尴尬,强作镇静,却欲盖弥彰地说道“我自然是敢的。” 下一瞬却很诚实的岔开话题,言归正传,与谢灼谈论起公事。 永宁侯府。 蟾桂院。 气氛煞是诡异。 仆妇们个个讳莫如深,三缄其口,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轻易靠近裴叙卿的寝房,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脏东西。 对侍奉裴叙卿的仆妇而言,的确是有脏东西。 否则,哪有人醒来就吵嚷着点安神香、喝安神汤,入梦后就张牙舞爪的说胡话,莫名其妙惊醒后,又迫不及待的点香喝药,循环往复,状若上瘾。 这不是撞了不干不净的脏东西,是什么? 瑞兽香炉,青烟袅袅。 安神香的气味似乎更浓郁了些。 但蟾桂院的仆妇无一人察觉到,只以为是腌入味了。 夜幕低垂,宴寻悄无声息,仿佛穿梭于无人之界,悄然潜入了裴叙卿的小院。 鼻尖轻耸,眸底掠过一丝狐疑。 这安神香有些不对劲。 小侯爷安排丞昇出手了吗? 安神香里掺入了皇镜司特有的刑讯逼供时致人神思恍惚的香球。 他就知道,小侯爷坐不住了。 财神娘娘和裴叙卿之间的过往,宛若深海中隐匿的冰山。 一日不洞悉全貌,就一日有撞触沉默的可能。 依他之见,探不清过往,那就解决根本。 要不,他偷偷摸摸弄死裴叙卿? 宴寻的心,蠢蠢欲动。 但,想到财神娘娘可能不希望裴叙卿死的轻巧,宴寻不得不按耐住杀意。 将情诗塞入裴叙卿的书房后,宴寻沉吟片刻,又翻窗进了裴叙卿的寢房。 浓郁的香气弥漫,宴寻忙不迭以袍袖遮掩口鼻。 饶是如此,眼神依旧有一瞬间的迷离。 小侯爷下猛药了。 不是普通的香球,是经皇镜司司医又一次提炼过的强化版香球。 掠过屏风,宴寻的目光投向了床榻之上,只见裴叙卿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手臂无意识地轻轻挥动。 暗啧一声。 本身长相就清汤寡水,如今眼窝深陷,眼下青黑一片,面色惨白间又泛着蜡黄之色,嘴唇干瘪无光,更是令人难以直视。 这样的裴叙卿,有什么资格跟财神娘娘不清不楚。 还敢算计财神娘娘,给财神娘娘下药,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只需轻轻动手,就能拧断裴叙卿的脖子。 “荣荣……” 就在这时,裴叙卿的喃喃呓语悄然响起。 那声“荣荣”,唤得百转千回,缠绵悱恻,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情与眷恋。 “荣荣,你原谅我……” 柔情蜜意的声音,配着裴叙卿狰狞可怖的神情,硬生生让宴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宴寻对杀意的感知,分外敏锐。 在此刻,梦境里的裴叙卿想杀财神娘娘。 偏偏还摆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委屈模样。 真真是令人作呕。 宴寻余光不经意间瞥到香炉后,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快。 既然,小侯爷动用了香球,香球燃尽后,必有人前来诱裴叙卿袒露心声。 他不能因一时激愤,坏了小侯爷的打算。 只是不知,小侯爷能不能承受的了。 宴寻最后厌恶的看了裴叙卿一眼,闪身离开,唯余微微晃动的窗牖。 远离了永宁侯府,宴寻猛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心境才缓缓趋于平和。 “宴侍卫?” “还真是宴侍卫!” 说来也是巧了。 宴寻在长街上与永宁侯不期而遇。 永宁侯负荆请罪,在接受了礼部尚书和祭酒大人的念经似的一番训诫警告后,一再保证,好不容易将其夫人从娘家接出。 为表诚意,亲自驾着马车。 遥遥的就看到了一脸凶神恶煞戾气横生的宴寻。 俗话说的好,打狗也得看主人。 宴寻身后是简在帝心大权在握的谢小侯爷。 虽然,永宁侯府和忠勇侯府同列勋贵。 但,天差地别。 这声招呼,不打也得打。 宴寻循声望去,暗道晦气,面上分毫不显,不卑不亢问好“见过永宁侯。” 视线拂过永宁侯掌心的马鞭,故作不知继续道“永宁侯这是?” 永宁侯神色自若“拙荆想念双亲,故而本侯驾车带她回尚书府探望岳父岳母。” 端端是一派鹣鲽情深,爱妻如命的嘴脸。 宴寻没来由的想起了小侯爷曾经的质疑。 小侯爷说,若真的情深如许,又为何在大婚前夕去万春楼与花魁娘子寻欢作乐? 永宁侯也不过如此。 一面煞费苦心的营造着夫妻情深不纳二色的形象,心安理得接受着礼部尚书的提携,一面又…… 他都懒得说。 “侯爷待尊夫人的心意,上京城无有不知。”宴寻不走心的敷衍寒暄。 马车里,永宁侯夫人蓦地有种吞了苍蝇的恶心感。 是啊,这些年来,永宁侯的名声太好了。 是上京妇人、未出阁的女子称道的良人。 真是便宜了永宁侯! “侯爷。”心中思忖至此,永宁侯夫人轻掀车帘,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妾身自幼研习女德、女诫,深知身为女子应温婉恭顺,于外更不可轻易驳斥夫君之言。然侯爷之语,似有将妾身置于骄纵之嫌,实非妾之本意。” “妾身并非无依孤女,自当顾全娘家颜面,岂能轻忽?” “究竟是妾身思念双亲之情难抑,还是侯爷长子行为跋扈,对妾身多有冲撞,此中是非曲直,侯府上下,人心自明。” 永宁侯脸上,尴尬一闪而过。 但凡宴寻识趣些,都该假装听不到,告辞离开。 宴寻表示,他不识趣。 他天生看热闹不嫌事大。 宴寻惊呼一声“永宁侯的长子?” “是那位在京兆府挂了名、有杀人之嫌,因证据不足侥幸逃过一劫,又荤素不忌,与贴身小厮浓情蜜意翻云覆雨的裴叙卿!” 永宁侯臊的慌。 宴寻仿佛后知后觉般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他立刻垂首抱拳,诚恳地致歉道“侯爷,请您见谅。我实在是因为太过惊讶而失态,绝无半点恶意。” 呸。 纯纯恶意。 “看来,侯爷须好生教导令郎了。” “否则,如此不孝不义的卑劣小人,岂不有辱永宁侯府的门楣。” 说着说着,宴寻越发语重心长“切莫心软。” “侯爷,汝阳伯府就是前车之鉴。” 永宁侯望着宴寻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心里拔凉拔凉的。 永宁侯夫人:痛快了! 第164章 至亲至疏的夫妻 宴中一番话,如惊雷破空,搅动了平静的水面,随即他悠然离去,留下余波荡漾。 永宁侯面色铁青,不悦地瞪视着永宁侯夫人,沉声道“夫人,家丑不宜外扬。” “你……” 永宁侯夫人无畏无惧地迎向永宁侯的目光,轻蔑一笑,随即重重地甩下车帘。 夹杂着淡淡怒意的声音穿透车帘传来“与裴叙卿所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相比,区区顶撞嫡母,又能算得了什么家丑?” “若非父亲以大局为重相劝,母亲劝我为余时的未来着想,我绝不会踏上随你回侯府的马车。” “我嫌污浊不堪。” “好好的侯府,竟也成了乌烟瘴气的藏污纳垢之所。” “你心心念念认回他,就该严格管教,而不是任由他丢人现眼。” “这些时日,我都没脸应邀去各府赴宴。” “有时间指责我,不如多花些心思好好教他做人!” 永宁侯怒气冲冲,却又被怼的哑口无言,一时语塞,半晌才勉强挤出“男主外,女主内”的陈词滥调。 “你身为叙卿的嫡母,理应承担起悉心教导的重任。” 永宁侯府夫人怒不可遏,猛然抓起手边的茶盏,狠命掷向车帘之外,茶盏重重击中了永宁侯的背部,瞬间洇湿了他的衣衫。 “他已然弱冠,非垂髫小儿,我该如何教诲?” “难道要我手把手地教吗?” “你就不怕再闹出嫡母与庶子之间的桃色丑闻?” “他体内流淌着青楼妓子的血脉已是无法改变,偏偏他自己也品行低劣,令人作呕!” “你还驾不驾马车!” 永宁侯的双唇轻轻翕动,下颚上的胡须随之微微颤抖,脸色涨得通红。 他认回长子,打的是光宗耀祖的主意,不是羞辱门楣! 是得好生管教管教了。 不求裴叙卿身上有世家公子的矜贵,但求不要丑态毕露。 永宁侯不愿在长街上所作争执,一甩马鞭,马车继续向前。 马车内,永宁侯夫人不见一丝一毫恼怒,眉眼间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生气? 假的! 裴叙卿杀人嫌疑之事,她只是道听途说。 但裴叙卿与贴身小厮翻云覆雨,是她亲手运作。 青芜的儿子,就该腐烂发臭! 容她再想想,此次回府后,该怎么折腾裴叙卿。 要不,去向顾大姑娘取取经? …… 顾府。 望舒院。 宴寻作别永宁侯后,直奔望舒院。 顾荣嗅觉灵敏,一照面,就闻出了宴寻身上未彻底散净的香味,秀眉微蹙“你身上的香气?” 隐隐的熟悉感。 有些像…… 有些像,她被囚暗牢,裴叙卿和乐安县主想问出扬州荣氏的隐秘家财时,就燃着这种香。 一梦黄粱。 这种香,能令人神思恍惚,不知不觉间被撬开嘴。 又不全然像。 宴寻身上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些安神香。 安神香? 顾荣心念一动,眼神陡然晦涩复杂。 这辈子,轮到裴叙卿被用这种香了吗? 所以,上辈子,乐安县主是从何人手中得到的一梦黄粱。 “是在永宁侯府的蟾桂院沾上的吗?” 宴寻的心底泛起疑惑。 财神娘娘识得此香? 不应该啊。 此香,皇镜司的司医取了个极文雅的名儿。 唤一梦黄粱。 用料极其讲究,调制过程也极其繁复。 可谓是一香球难得。 皇镜司刑讯逼供时,甚少用。 除非是真的罪大恶极却又全无突破口。 不是不想用,是过于奢侈,用不起。 因而,有机会知一梦黄粱的人,屈指可数。 别说财神娘娘了,即便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汝阳伯,也对此一无所知。 “确实是在蟾桂院沾上的。”宴寻敛起疑惑,温声试探道“将情诗混入裴叙卿的书房后,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就探了探他的寢房,安神香浓的能呛死人。” 顾荣垂眸。 绝不只是安神香。 有人在裴叙卿燃的安神香里掺杂进了一梦黄粱。 皇镜司无孔不入。 永宁侯夫人传递给她的消息,皇镜司的探子怕是探的更清楚详细。 谢灼,生疑了。 谢灼想从裴叙卿身上解开谜团。 搞清楚她对裴叙卿的恨意,她对裴叙卿深入骨髓的了解。 前世今生。 恐怕,谢灼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她的桩桩件件,真真是在不遗余力地挑战谢灼的底线。 她和裴叙卿,上辈子是夫妻啊。 夫妻。 至亲至疏的夫妻。 的确是越来越有趣了。 而她和谢灼之间的鸿沟,也越来越难以跨越了。 或许,谢灼在裴叙卿口中得知真相后,便会一步步退回原位了。 她也无需观望,犹豫着是否要鼓起勇气朝谢灼迈一步。 她想,没有人能毫无芥蒂的接受她和裴叙卿的过往。 那些过往,见不得光。 顾荣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可能裴叙卿天生爱安神香吧。” “辛苦你了。” 顾荣抽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宴寻“听说你偏爱倚斜桥的美酒,这张银票够你好好喝一通了。” 宴寻歪歪头“体会全酒肆的消费由宴公子买单的快乐?” 顾荣先是一怔,旋即笑了笑。 宴寻说话,还真是妙趣横生。 “一张银票怕是不够。”顾荣顺着宴寻的话,打趣道。 宴寻接过银票,状似无意道“大姑娘可还有旁的问题?” 他隐隐觉得,顾大姑娘的情绪有些低迷。 在嗅到他身上香气的那一刻…… 顾荣道“你想让我问什么?” “问你是否先将情诗禀明谢小侯爷了吗?” 顾荣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再提一梦黄粱。 宴寻讪讪一笑,不舍的把到手的银票推了回去“确实禀明了。” “这银票,我不能收。” 顾荣“他说什么?” “说清楚,银票就归你。” 宴寻:那他可就来劲了。 撮合财神娘娘和小侯爷,他是不遗余力的。 宴寻清了清嗓子“小侯爷说,您心里有他。” “说,你心里有他,才会试探他。” “试探他的反应,试探他的心意。” “大姑娘,真的假的?” “属下总觉得小侯爷是被刺激的失心疯了。” “您心里有他吗?” 顾荣心里一颤,心弦像是被轻轻的拨弄了下。 谢灼,懂她。 有时候,懂比爱,更难得。 懂她的别扭拧巴。 懂她的胆怯多疑。 谢灼,真真是发着光,让人向往的。 第165章 她会悦纳自己 她心里有谢灼吗? 不。 不是她心里有谢灼,是谢灼以一种势不可当的姿态在她心中落地生根,繁茂生长。 窗牖外,暮色四合,夜风渐起。 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下,寂静无声,却有形。 顾荣默然不语,神色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超脱掌控的迷茫之感。 那些被风拂落的花朵,在盛开时,可曾预料到零落成泥的结果。 顾荣在失神的看着夜风落花时,宴寻也在眸光澄澈恳切的看着顾荣。 宴寻心道,财神娘娘当真是姝色无双。 乌黑亮丽的墨发被精心挽成一个雅致的发髻,其间巧妙地点缀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式头花,几乎能以假乱真。发髻一侧斜插着一支銮金穿花戏珠步摇钗,它随着透窗而入的夜风轻轻摇曳,流苏间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泠泠声。 是唯一的响动。 也是唯一的亮色。 就在宴寻以为顾荣会避而不答之际,一阵宛如雨水轻敲青石般清冽的声音悠然响起“说不清。” 说不清。 她心中深藏着难以言喻的秘密,而谢灼正穷尽心力地试图揭开这层面纱。 秘密,正是这幕后最大的症结所在。 宴寻挑眉。 说不清总比没有强。 小侯爷很容易满足。 “谢小侯爷可会心悦有夫之妇?”顾荣垂眸呢喃,声音飘忽的很,似是碎在了夜风里。 宴寻听的不甚真切“什么?” 顾荣摇摇头,将所有不合时宜的彷徨失措尽数融于淡笑。 于她而言,谢灼是否心悦她,并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这辈子,她最想成为的是她自己。 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尽可能将命运握在手中的自己。 谢灼的心悦可以是锦上添花,但绝不能左右生命之重。 因为,她会悦纳自己! 思及此,顾荣笑容里再不见丝毫阴霾。 宴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根本搞不清楚财神娘娘在想什么。 或许,真的只有小侯爷才能与财神娘娘心意相通。 天边最后一缕亮光被吞噬,夜色渐浓。 六角灯笼齐齐亮起,望舒院的仆妇做着安寝前最后的准备。 夜风骤然急促,淅淅沥沥的雨洒下,院中的花草被风雨打得弯了腰,滴答滴答,霏霏成幕。 轻轻一嗅,空气中溢散着一股雨水浇过特有的泥腥味。 顾荣披了件薄衫,倚窗而立。 今夜,怕是很多人的不眠夜。 想解谜的谢灼,一梦黄粱后的裴叙卿、断腿残疾的陶姨娘,为生身父母所扰的乐安县主。 还有…… 还有头顶似悬着一柄剑的她。 无可否认,她对谢灼生了期待。 有期待,便会添忐忑。 这是很正常的。 她允许自己在这个雨夜软弱片刻。 本身就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顾荣伸出手,想接几滴淌过屋檐的雨滴,然而雨珠并未如他所愿落入掌心,倒是飘了片被雨水打湿的花瓣。 轻笑一声,收回了手。 果然,老天爷都不愿见她心乱如麻 那便不伤春悲秋了。 睡个安稳觉,比什么都强。 什么纷乱复杂的情绪,暂且先搁置在一旁吧。 事实正如顾荣所预料的一般,的确是很多人的不眠夜。 椿萱院。 陶氏眼神晦暗阴沉的望着疼痛难忍的左腿,又看着布满密密麻麻针眼的双手,勾了勾唇角,无声的笑着。 左腿断了。 即便好生静养,也不能恢复如初。 以后,她就是一个拄着拐杖拖着左腿的丑陋废人。 真真是她的好夫君,她的好长兄啊。 凭什么? 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做瘸子吗? 她是要做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人上人的。 她要兄嫂死! 她要顾荣死! 她等不了了。 “老爷呢?”陶氏沙哑着声音,问道。 侍奉在侧的婢女,低眉顺眼答“老爷出府应酬了。” 应酬? 陶氏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如今,上京达官显贵,人人对顾平徵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正经应酬。 不过是眠花卧柳罢了。 顾平徵,还真是没良心。 罢了,再夜夜笙歌,顾平徵也不可能再跟旁人有子嗣了。说句难听的,顾平徵才是真正的不会下蛋的公鸡。 陶氏发出了一声嗤笑,那笑声阴冷而令人胆寒,宛若月黑风高之夜,屠夫磨刀霍霍时的寒光,让人心生畏惧。 一道闪电划过,映照的陶氏那张脸如同厉鬼。 婢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连忙把头压的更低。 陶氏冷冷的睨了婢女一眼,漫不经心道“含云,你家中老娘的喘症可好些了?” 她再狼狈,也是顾平徵的继妻,是顾府的主母,五载经营,怎可能被一击即溃。 她依旧有人可用。 婢女含云颤声道“多亏夫人赏下银钱,又请来大夫为奴婢的老娘诊治。” “夫人对奴婢,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陶氏沉声重复着。 “大夫说,你老娘的病是痼疾,得用上好的药材和补品慢慢将养,否则天气变换气温升降,都会引的喘症加重,很有可能熬不过去。” “含云,你须得遵从大夫的嘱托。” “你与你老娘相依为命,万不能疏忽大意,酿造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 含云似是被戳到了伤心处,眼眶微红,哽咽道“夫人,奴婢无能,委实买不起上好药材和补品,只能撑一日算一日了。” 陶氏语重心长“银钱比不得人命重要。” “你忠心伺候本夫人许久,本夫人岂会见死不救。” 陶氏先是在瓷枕下摸出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旋即又朝着含云招招手“含云,你过来些。” “这张银票能解你燃眉之急,收下吧。” 含云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陶氏摆摆手,状似无意道“日日用药到底不是长久之道,不如寻个医术更高明的大夫碰碰运气。” “大乾医术最好的大夫皆在太医院,若是以往,伯府未败落,想请太医虽非易事,但总归有希望。” “而今……” 陶氏幽幽的叹了口气。 “也不是全无办法。” 含云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激动的眼泪直往下流“如果夫人能为奴婢的老娘请来太医,奴婢愿为夫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陶氏视线落在左腿上,萧索道“本夫人伤了左腿,伤筋动骨一百天,恐怕你老娘等不得。” “你去替本夫人送一封信。” “可好?” 含云忙不迭道“奴婢都听夫人的。” 含云前脚揣着信离开椿萱院,后脚就撑伞拐入了望舒院。 第166章 他想起来了 堪堪入睡的顾荣,又起身见了含云。 含云毕恭毕敬地双手将书信呈上,轻声道“大小姐,陶姨娘特地嘱咐奴婢,让奴婢将此书信转交给乐安县主。” 顾荣扫了一眼,信封以火漆封口。 恰好,她也没有打开一观的想法。 用脚趾想,也知道陶姨娘写这封信的目的。 “听她的,送出去。” 含云一怔,失声反问“送出去?” 顾荣颔首。 陶姨娘和乐安县主县主之间仅有的纠葛就是那场巫蛊厌胜之事。 看样子,陶姨娘手中十之八九捏着一件信物。 否则,仅靠只言片语,怎么敢去攀扯乐安县主。 “对,送出去。” 含云不解,却不敢多嘴发问。 “奴婢这就去。” 目送含云离开,青棠凝眉“小姐,含云可信吗?” 顾荣“可不可信不重要。” “她不得不为我所用。” “陶姨娘自以为攥住了含云的老娘,就能让含云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但陶姨娘却忘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母女情深的。” “含云想要的不是孝顺,是脱身而出。” “脱身而出?”青棠疑惑。 顾荣淡声道“直白些,含云恨不得她老娘死。” “实际上,含云该唤她老娘一声婆母。” “含云是童养媳。” “确切的说,是那一双憨傻兄长的童养媳。” “陶氏煞费苦心的用那老妇拿捏含云,委实可笑至极。” 青棠:她日日跟在小姐左右,竟不知小姐究竟是在何时何处知悉这些的。 顾荣:上辈子。 含云前世之死,当真是轰轰烈烈,一手制造了轰动京兆府的灭门大案。 在大婚喜宴上,一大包砒霜,药死了老妇一大家人。 包括老妇的痴傻儿子、娘家爹娘、兄弟、子侄。 据说,老老少少,十八条人命。 然后将七窍流血的十八人用麻绳拴着,驴车拖着,整整齐齐拖到了京兆府前。 血书张贴于鸣冤鼓前,轰动一时,人心惶惶。 含云被处以极刑。 当时,汝阳伯府亦深陷舆论的漩涡之中,饱受上京百姓的非议与指责。 毕竟,含云是汝阳伯府的丫鬟。 说实话,她多少是有些欣赏含云的干脆利索。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平日里瞧着唯唯诺诺胆小温顺,被逼到绝境,直接杀的鸡犬不留。 有这心性,还怕干不成事? 含云想摆脱童养媳一女侍二夫,还是两个吃喝拉撒都难以自理的痴傻二夫的命运。 她搭一把手就是。 庭院里,雨依旧一刻不停的下着。 顾荣已经全无睡意。 她在想,裴叙卿到底梦到了多少,谢灼凭借一梦黄粱又问出了多少。 永宁侯府。 蟾桂院。 裴叙卿全身湿透冷汗,眼神深邃幽远,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尽显沉稳内敛,不再见往昔的浅薄急躁。 若说,以前的裴叙卿是一只敞口的粗陶碗。 那么,此刻的裴叙卿就是一只长颈白瓷瓶。 让人再也无法一眼看到底。 那是权势和阅历滋养出的气度和体面。 他想起来了。 那个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嫁给他的人是顾荣。 是他精挑细选的目标。 梦里的顾荣,外表虽显跋扈,实则内里犹如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外强中干。 敏感细腻,内心脆弱,思绪万千,却又常常心软难拒。 佛宁寺,丹朱下药成功了。 他舍身替顾荣解毒,待顾荣恢复神智,更上演了一场彰显清高与风骨的大戏。 活脱脱地展现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正是大丈夫的典范形象。 顾荣心怀愧疚,便信了他的那番说辞。 相信他是温润君子,相信他是文人风骨。 加之,汝阳伯府没有顾荣的容身之处,顾荣思忖之后,便应了他的求娶。 得顾荣下嫁,他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富贵逼人的滋味。 没有顾荣前,他是个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穷书生。 不对,连家徒四壁都没有。 他借宿在佛宁寺。 有了顾荣之后,他在繁华无比的上京城中,坐拥着四进宽敞的大宅院,身着锦衣华服,品尝着珍馐美味,身边环绕着忠诚的奴仆与小厮。 顾荣会不惜花重金为他搜寻孤本古籍。 会精心准备厚礼,助他投其所好,博得当世大儒的青睐。 会细致周到的迎来送往,为他广结善缘,拓展人脉。 有了顾荣的打点,即使他春闱名次平平,殿试表现无奇,却依旧得以留京,入了翰林院,得前辈上官提携,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渐渐的,他有了权。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逢迎巴结他。 渐渐的,多得是主动奉给他金银财宝的商贾下官。 就连他年少时最期盼又不可得的永宁侯,也主动向他示好,希望他认祖归宗。 顾荣的存在,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甚至,顾荣成了他锦绣前程上的污点。 顾荣声名狼藉,汝阳伯又公开训斥顾荣不孝不悌。 一个狠辣阴毒,不孝不悌的毒妇怎配做他这个朝廷新贵的妻子。 他飘飘然了。 他自是爱顾荣的。 没有人能对顾荣全心全意的扶持无动于衷。 他想,顾荣应该也是爱他的。 既然爱他,就该成全他,而非拖累他。 在他心神动摇之际,乐安县主出现了。 乐安县主欣赏他,爱慕他,愿嫁他为妻。 他不喜乐安县主的傲慢,但他又不得不屈从于乐安县主背后的势力。 长公主府。 忠勇侯府。 还有皇镜司。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光风霁月的谢小侯爷是皇镜司的司督。 皇镜司,小儿止哭。 他不可能不怕。 他欲贬妻为妾,但顾荣和乐安县主皆不同意。 顾荣要和离。 乐安县主要他休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是舍不得顾荣的。 他也是真心实意感激顾荣的。 不得已,他以七出之条无子,休弃了顾荣。 明面上的休弃。 实际上的囚禁。 他的本意是瞒着乐安县主偷偷摸摸与顾荣厮混。 奈何,雕虫小技瞒不过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仿佛格外憎恶顾荣,得知他囚禁顾荣后,日复一日用变态的法子折磨顾荣。 甚至,还强迫他参与其中。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啊。 他是想保护顾荣,好好爱顾荣的。 离了他,顾荣一个弱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再后来,乐安县主似是玩腻了一般,松口,允许他给顾荣一个解脱。 那时,顾荣几乎被折磨的面目全非,没有人样了。 宛若疯妇! 第167章 字字句句,皆是顾荣的求救 他事事依着乐安县主,一杯毒酒,顾荣倒在了他的怀里。 自始至终,他想做的,不是能臣,更不是贤臣,而是权倾朝野的权臣。只可惜,他忍辱负重,终究还是没有走到位极人臣那一步。 乐安县主从未真正有过扶持他的念头。 如今细细回想,他生命中最为顺遂自在的岁月,莫过于与顾荣共结连理,携手共度的那几年。 终归是他负了顾荣。 他有上辈子的记忆,再踏仕途,必然径情直遂无往不利,无需再背信弃义,牺牲顾荣。 可,这一世,顾荣躲过了他的算计。 顾荣也觉醒了上一世的记忆吗? 裴叙卿擦拭着鬓角的冷汗,眉头紧锁,颇为懊恼和无奈。 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 顾荣爱极了他,才会如此怨恨。 看来,得尽快寻时机见顾荣一面,推心置腹解释清楚他的迫不得已,他的隐忍爱意。 若非乐安县主跋扈恶毒,他绝不会忍心伤顾荣的。 只要顾荣还爱他,一切就都来得及。 裴叙卿斜倚着窗沿,晕染着水汽的夜风拂过,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隐隐约约记得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询问着什么。 他记不清自己答了些什么。 兴许又是梦中的错觉吧。 裴叙卿揉了揉莫名其妙针刺似疼痛的脑袋,轻笑一声,将纷扰的思绪抛诸脑后。 饮了那么多安神汤,熏了那么多安神香,有些不适是正常的。 往事暗沉,今夜过后,光明灿烂。 裴叙卿的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勃勃野心和意气风发。 上天让他觉醒记忆,注定要他傲睨一世。 他会补偿顾荣的。 再续前缘也是极美好的词。 抬眼,望着夜空,似要透过层层雨幕,见一见这一世的顾荣。 荣荣,好久不见。 这厢,裴叙卿志得意满。 那厢,谢灼的薄唇紧抿成一线,修长的手指紧握着一方布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绢帛,呼吸不禁微微颤抖,双目赤红,眼神中透露出刺骨的寒意。 明明是他最想窥探的秘密。 可,这一刻,他却不忍再看一遍。 裴叙卿和乐安县主怎么敢的! 谢灼喉咙哽的生疼,鼻子根酸的让他不禁眼眶湿润。 仅是裴叙卿的一场梦吗? 他宁愿仅是裴叙卿的一场梦。 丞昇感知到谢灼身上气势的变化,不安试探“小侯爷,属下……” 属下去解决了裴叙卿。 丞昇话语未落,谢灼便抬手示意,声音沙哑却透着决绝“以母亲之名,命永宁侯夫人三日后筹办赏花宴。你需精心安排,吩咐皇镜司的密探,务必确保那封宴寻藏于裴叙卿书房的情诗,于宴会上公诸于世,让裴叙卿对乐安县主的倾慕之情,再无丝毫回旋的余地。” “另外,你连夜去趟永宁侯府,取一件裴叙卿的贴身物件,不拘玉佩指环之类的,交给甄女使。” “剩下的事情,甄女使知道该怎么做。” 他宁愿是裴叙卿的一场梦,但却不能真的当作一场梦般不以为然。 裴叙卿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伪君子,向来最擅美化自己的言谈举止,也最擅长为自己开脱。 他要把裴叙卿攀扯顾荣的风险扼杀于摇篮。 丞昇不假思索应下,转身离开。 夜风悄然从门缝溜入,烛火随之轻轻摇曳,房间内光影交错,忽明忽暗。 谢灼轻呼一口气,垂眸看向绢帛。 黑漆漆的墨迹,映入他的眼中,像极了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求救。 字字句句,皆是顾荣的求救。 那些用在罪大恶极犯人身上的酷刑,被乐安县主和裴叙卿尽数加诸于顾荣。 什么用烧红的铁烙脚,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不敢想,顾荣是怎样熬过一个个被囚暗牢酷刑加身的日夜。 他不敢想。 一想,就恨不得杀人。 他终于知道,顾荣为何曾经一次次旁敲侧击试探他和乐安县主的关系,又为何会那般痛恨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施加的酷刑,很大一部分习自皇镜司。 所以,在裴叙卿梦中世界,他皇镜司司督的身份暴露了。 而乐安县主,借了他的势。 无论他知情与否,他无法否认。 乐安县主借他的势,伤害了顾荣。 谢灼再一次想起了顾荣轻声问他,如果乐安县主倚仗他的权势,开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那么过错应该归咎于他,还是乐安县主。 他以为,只要他的态度够鲜明,立场够坚定,切割够清晰;只要他毫不犹豫选顾荣,顾荣的假设便不会有成真的可能。 原来,早早就发生了。 他当着顾荣的面,掷地有声的说,他须承担疏忽之责,接受牵连之咎时,顾荣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和自嘲。 原来,他也是挥动屠刀的刽子手。 顾荣应该恨,可以恨的。 他还配理直气壮又心安理得的心悦顾荣,妄想顾荣下嫁于他吗? 为什么,在裴叙卿的梦境世界的佛宁寺,他没有救下顾荣。 明明,那一日,他就在佛宁寺啊。 距离顾荣被算计之处,不过数百米之隔啊。 为什么,他没能敏锐的洞察到乐安县主与皇镜司的勾结,任由乐安县主在外胡作非为。 他有愧。 顾荣也该恨他。 顾荣总说他是满怀冰雪光风霁月的君子。 其实,顾荣才是。 顾荣的恨意,从不曾祸及无辜,更不曾乱世。 报仇时,她都小心翼翼的守着心中的底线。 谢灼眼前一花,再难抑制汹涌的泪意。 他心疼顾荣。 被关暗牢的顾荣,得多绝望。 那时的他,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在为乐安县主撑伞,为乐安县主遮风挡雨吗? 谢灼抬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面颊上。 从谢灼拿到绢帛,全部的心神凝于顾荣所受的欺骗,顾荣所受的苦难,已然完全忽略了顾荣与裴叙卿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的数载妇唱夫随。 他介意吗? 他不是介意。 他更多的是嫉妒、心疼、懊悔。 为什么,他不能主动的闯入顾荣的世界。 偏偏要等顾荣闯入他的世界…… 谢灼有无尽的懊悔。 顾荣记得裴叙卿的梦境世界,仇怨一日未报,就一日活在炼狱之中。 难怪,大姑娘忧思太过,有碍寿数。 火苗窜起,绢帛化为灰烬。 火光中,谢灼的神情明明灭灭。 本来,他想着,哪怕是腐烂的脓疱暗疮,也得戳破剜去。 但,真正知悉顾荣的惨烈过往,他竟不知到底是该宣之于口,还是缄之于心。 顾荣会愿意让他知道吗? 第168章 我与她再无干系 他得考虑顾荣的意愿,更得要周到地顾及顾荣的颜面。 那他欠顾荣的,又该如何还。 谢灼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屋顶,耳边是雨打琉璃瓦的声音。 雨夜很静,也很喧嚣。 恰如谢灼此刻的心境。 无论顾荣想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想复仇,那便复。 哪怕捅破天,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护着顾荣。 时间流逝得似乎异常缓慢,每一瞬都显得那么漫长,但就在这样的缓慢中,不经意间再抬头,天已大亮。 昨夜一场雨洗得长空澄澈,雨后特有的清新微风裹着花草香拂过庭院,穿过窗牖,登堂入室。 谢灼一夜未眠。 轻轻转动着僵硬的颈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风轻轻翻动、发出沙沙声响的手稿,朦胧的眼眸中瞬间闪烁起一抹亮色。 自怨自艾要不得。 顾荣大仇未报,他没有资格自伤自怜。 谢灼推开房门,就见丞昇站在廊檐下守着。 “小侯爷。”丞昇垂首拱手,声音里有淡淡的倦意“您吩咐之事,属下皆已办妥。” 谢灼颔首“辛苦你了。” “允你休沐两日,好好补补觉修整修整。” 丞昇下意识推拒。 不是不想休沐,是不放心小侯爷。 小侯爷的状态,委实算不得正常。 有些像…… 像小侯爷初下山时的模样。 谢灼只需一眼,便知丞昇想法,薄唇轻启,清冷冷道“当年,非我厌世,寻死觅活。” “是乐安县主,她对我下了杀手。” 谢灼不欲再将此事隐瞒。 他不愿再犯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的蠢! 乐安县主仗着他的势,所作之恶,皆有业障落于他身。 丞昇瞬间清醒,仰起头,满脸不可置信的迎上谢灼的目光,失声道“她怎敢如此!” 说句直白的话,乐安县主所有的尊荣都是长公主殿下和小侯爷赋予的。 再直白些,是鸠占鹊巢抢了小侯爷的。 若非小侯爷不得不入佛寺清修破厄,乐安县主根本没资格踏足长公主府半步! 谢灼神色淡淡“怎么不敢?” “世间纷扰皆因利起,人心浮动亦为利驱。” “利益当前,人心尽显。” “自私、贪婪、嫉妒、愤怒。” “我十载佛寺清修,久不下山,她是长公主府独一无二的小主子。我下山,便是在无形的提醒她,她只是暂时的替代品。” “嫉恨之下,自然恨不得将我处之而后快。” 但,乐安县主蠢不自知。 又毒又蠢。 “您怎么不告诉长公主殿下?”丞昇气急。 谢灼敛眉“一念之差。” 只想着乐安县主到底代他十载侍奉母亲,为母亲尽孝,他饶乐安县主一次,算恩仇相抵。 一念之差,酿成了顾荣的浩劫。 他不是善变。 亦不是没有原则。 他只是想为顾荣讨一个公道。 丞昇咬牙切齿。 乐安县主可真该死! 放宴寻,砍死乐安县主。 “你自去休沐,乐安县主的生死,我自有打算。” 谢灼声音不见丝毫起伏。 怎么死,何时死,得顾荣说了算。 他最先要做的,就是将这桩陈年旧事告知母亲,让母亲自做心理准备。 亲子和养女,不可兼得。 他和乐安县主不绝不可能共存于一个屋檐下。 丞昇敏锐地捕捉到了谢灼语气中潜藏的杀意,心中顿时明了。 乐安县主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小侯爷从不是悲天悯人怜爱众生的佛陀。 清冷疏离,是小侯爷对这世间万物的淡漠。 顾大姑娘闯入了小侯爷的冰天雪地里,丢了一颗耐寒的种子,破土发芽,直至亭亭如盖。 所以,小侯爷不悲天,只怜顾大姑娘。 他和宴寻跟在小侯爷身边多年,也唯有顾大姑娘拨动了小侯爷这根清泠泠的玉弦。 乐安县主自求多福吧。 “属下遵命。” 丞昇离开后,谢灼回卧房,沐浴更衣,乘车径直前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闻讯,愕然失色,怔怔然坐于雕花精美的木椅之上。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消息。 她的养女。 她自以为的贴心小棉袄曾经要杀她的亲生儿子。 她非但一无所知,反而这些年来还不遗余力的撮合两人。 长公主没有愚蠢的质问真假。 她和灼儿,虽母子缘浅,相处时日短,但她心知,灼儿有承袭自忠勇侯一脉的风骨和傲气,不屑说谎,更不屑污蔑乐安。 乐安到底是怎样的。 半晌,长公主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灼儿,你……” 长公主轻抿薄唇,声音中透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苦涩。 灼儿五载闭口不谈,如今毫无征兆的告知她,有何缘由。 “母亲是想问儿子因何又不瞒了?”谢灼抬眸,毫不躲闪的看着长公主满是惊讶和不解的一双眼睛,语气淡淡道。 “因为,儿子觉得她该死。” 谢灼一字一顿。 没有委婉,直接的令人发指。 长公主瞳孔一缩,手指止不住颤抖。 这是要兄妹相残了吗? 她养了乐安十几年,就是日夜看一块顽石,也看出感情了。 更莫说,乐安在她面前一向孝顺乖巧。 “灼儿,或许乐安是年少……” “年少无知,一时糊涂?”谢灼自然而然接话。 “当年,乐安县主不过十岁出头,就敢害人性命,若非我机警,早已是一具枯骨。” “母亲又怎知,不是七岁看老而是年少无知呢?” “今日决意将此事告知母亲,并非逼着母亲即刻做取舍,只是希望母亲心中有数。” “母亲,您说,当年狠心要我性命之人,一击不中,转而痴缠于我,执拗的想嫁于我为妻,是为何?” “良心发现,真心爱慕我吗?” “母亲,莫要把一只毒蛇当作贴心小棉袄。” 长公主忙道“灼儿,母亲不会偏颇乐安的。” “你放心。” “母亲这就召乐安一问,必重罚于她。” “不必。”谢灼继续道“罚不罚,母亲自便。” "既然儿子已经坦诚相告,直言不讳,那么就绝无可能再继续伪装太平,自欺欺人。" “今日之后,儿子与乐安再无干系。” “他日,倘若她作恶犯到我手上,我不会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该死,则死。” “我会在祖母的寿宴上,借机对外宣布此决定。” “从此以后,她只是母亲的养女,长公主府的乐安县主。” 长公主颤声问道“她,她是不是还做了旁的恶?” 第169章 枕边风 谢灼没有言语,只是眸光淡淡的望着长公主。 不言,胜过万言。 长公主的心沉得骇人,劝和的话语凝滞于喉,难以启齿。 一边是她亏欠良多的亲子,一边是在她膝下承欢十数载的养女,长公主心乱如麻。 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不知该倾斜向何处。 这些年来,灼儿受了太多的委屈,她实在没脸以孝道强迫灼儿再忍让一二。 犯错的是乐安啊。 乐安怎能对灼儿下杀手! 糊涂! 属实糊涂。 “母亲,言尽于此,儿子先行告辞了。” 谢灼起身作揖。 他知悉母亲的为难。 于母亲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舍弃任何一方,都挣扎无比。 他在佛寺清修的十载,是乐安县主晨昏定省扇枕温衾,尽孝道。 他理解母亲的舐犊情深,但他不会退让妥协。 顾荣,不能再被舍弃了。 长公主嘴唇嗫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默默注视着谢灼离去的身影。 “甄儿,本宫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面容流露出深深的凄楚与失措。 这一刻,全然摒弃了身为长公主应有的威仪天成与雍容华贵,仅余下面对亲情倾轧时的深深无助与无力。 甄女使想到小侯爷的暗示,眸光微闪,低垂着头,声音略染悲戚“奴婢惶恐,不敢想小侯爷这些年委曲求全,心中得多苦。” “小侯爷十载佛寺清修,亲缘淡薄,即便心中对殿下思念如潮,却也难以相见。他唯有在日复一日的禅坐、诵经与参悟中,默默为殿下祈福,遥寄孝心和思念。” “一朝下山,积淀了数千个日夜的想念,尚未来得及告知殿下,便……” 甄女使声音微顿,见长公主眉宇间不见怒色,心神稍缓了缓,继续道“便遭受了天大的打击,却又不得不遮掩隐瞒默默承受,只为宅邸祥和,殿下宽心。” “奴婢说句冒犯的话,小侯爷瞧着清冷淡漠,实际上是个极孝顺极善良的孩子。” “小侯爷也是盼着殿下能多疼疼他。” 甄女使的眼眶恰到好处地泛红,这番言辞因此显得格外真挚,没有丝毫的私念掺杂其中。 闻言,长公主脸上的凄惶一顿。 “你是说,灼儿性子清冷不亲人,并非是心中怨本宫,而是心伤?” 甄女使温声道“小侯爷至诚至孝,怎舍得怨。” “当年,小侯爷离开至亲,孤身一人入佛寺清修时,堪堪过了五岁的生辰,还是个孩子。” “哪个孩子不渴望母亲疼爱,不想在母亲身边撒娇嬉闹。” 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本宫愧为人母。” “亏欠灼儿甚多,日后得多多弥补。” “只是,乐安她……” “殿下,县主她险些杀了小侯爷,绝了驸马爷的血脉。” “小侯爷是驸马爷仅有的子息。” 甄女使点到为止。 长公主神情里的凄惶失措化为怅惘。 她的驸马,曾是大乾久负盛名的少年将军,是令北胡闻风丧胆的玉面将军。 红袍银枪,威风凛凛。 那时,她得知父皇属意忠勇侯府的世子做她的驸马,她欢喜不自胜。 他很好。 敬她,爱她。 可好景不长。 北疆军中惊现叛徒,携布防图作为投名状,叛投北胡。 北胡军队趁机挥师南下,攻城略地,局势岌岌可危。 老忠勇侯在奋力抵御北胡的连续突袭中,英勇殉国,令人痛惜。 她的驸马无暇伤心,临危受命,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整军务,收复失地,吹响反攻的号角。 世人皆道,她的驸马是天生的将才,没有堕了忠勇侯府数代的威名。 板荡知国士,时危显英雄。 百代之功,皆出此位。 她与有荣焉。 但,谁也没料到,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她的驸马身受重伤,不治而亡。 驸马棺柩下葬之日,灼儿也被她送入佛寺清修。 至于她,先是经历了丧夫之痛,紧接着又面临母子分离的锥心之苦,她的生活也因此陷入了无尽的凄凉之中。 外出散心,恰遇乐安。 乐安手腕上的胎记肖似驸马耳后的印记。 她想,是缘分。 她收养了乐安,又上书请求贞隆帝恩赐其县主尊荣。 凄凉的日子陡然添了些许色彩。 那十年,乐安不仅是她的养女,更是她的一份心理寄托。 到头来,她的养女要杀她和驸马唯一的儿子。 不知归不知,既已知悉,就不能装聋作哑。 倘若,不替灼儿着想,百年后,她无颜跟驸马同葬。 长公主游移不定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二择一,她选灼儿。 甄女使见状,心放到了肚子里。 还好,长公主殿下没有魔怔。 “母女一场,猝然弃乐安于不顾,是不是过于凉薄?”长公主抬眼看向甄女使。 甄女使冷静自若地道“殿下,县主已至及笄之年,且身负封号,只要您为县主挑选的亲事门第不过于显赫,县主嫁入后自能掌家理事,必不会受丝毫委屈。” 长公主略作思量,深觉有理。 为乐安择一人品贵重心意相通的良人,也算全了这一段母女情分。 有了决断,长公主心头一松,打趣道“甄儿,你偏心的可真明显。” 甄女使的眉心猛地一跳,她迅速跪伏在地,恭声道“奴婢全心全意,只为殿下考虑。” “毕竟,小侯爷乃是殿下与驸马血脉相连的亲人,奴婢实不愿见殿下日后有所懊悔。” “心若受伤,修补之路,何其艰难。” “殿下赐予县主的宠爱、尊荣与地位,已是世人梦寐以求,一生难以企及之境。” “倘若县主真正孝顺,她定会理解殿下的苦心,感激殿下的付出。” 长公主白了甄女使一眼“本宫没有疑心你。” “是得好好琢磨琢磨乐安的亲事了。” 甄女使“殿下英明。” 甄女使在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 小侯爷交代的任务,铺垫完成了。 他日,曝出乐安县主和永宁侯府的庶长子私相授受,长公主便不会觉得突兀,难以接受了。 在甄女使想着能交差时,又听长公主喃喃自语“也不知,本宫何时才能操办灼儿的婚事。” 甄女使:还是那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隐隐有种预感,小侯爷此次的雷厉风行与顾大姑娘有关。 也不知乐安县主又做了什么孽。 “甄儿,你去本宫的私库挑些首饰锦缎,送去侯府,让灼儿想法子送给顾荣。”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甄女使“是。” 第170章 那你去跟陛下争吧 顾府。 望舒院。 “裴叙卿邀我悦心阁一叙?” 顾荣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玩味的意味,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嘲弄之色。 青棠颔首“那脏心烂肺的登徒子出言威胁,言明小姐如若不应约,他就……” 青棠欲言又止,就好似羞恼的难以启齿。 顾荣不慌不忙“就怎样?” “是污我清白?还是死皮赖脸?” 青棠咬牙“就将小姐后腰右侧有颗红痣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 顾荣勾唇。 裴叙卿行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下三烂。 说实话,裴叙卿不是她的前夫,更像是她的黑历史。 提起来,就丢人。 “见见吧。” 就当是会会上辈子的裴叙卿了。 她还真是有些好奇,觉醒了记忆的裴叙卿,是怎样一副德性。 真好。 把这样的裴叙卿踩在脚底,让这样的裴叙卿烂在淤泥里,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小姐?”青棠瞪大双眼,很是不解。 小姐不是那种低眉顺眼受要挟的性子。 顾荣拍了拍青棠的肩膀“无妨。” 青棠急的冒汗。 怎能无妨! 也不知裴叙卿是如何知晓小姐的私密之事的。 悦心阁。 裴叙卿一见顾荣,就忙不迭地走到顾荣跟前。 行走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的五官不由得有些扭曲。 顾荣:狰狞又丑陋。 有一说一,这世上如她一般眼瞎的人真不少。 就裴叙卿这样的,上辈子还被上京城的百姓推崇为翩翩君子,陌上如玉。 裴叙卿双眸盛满自以为是脉脉深情,试图去握顾荣的手。 却不曾想,手刚刚伸出去,顾荣就像是见了狗屎般,后退了两步。 裴叙卿的手尴尬在半空中,心觉被拂了面子。 盯着自己满是厚茧的手,神色莫名,半晌才收回。 “荣荣,好久不见。”裴叙卿刻意压着声音,以便显得低沉蛊惑“我知道,你也想起来了。” 裴叙卿近乎贪婪的细细打量着顾荣。 璀璨繁复的雀踏花枝刺绣衣裙,金线银丝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其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宝石,华贵非凡。海棠玉鸾步摇轻轻摇曳,增添了几分灵动。 乍一看,有些艳俗。 可配上顾荣那张脸,偏生又变得相得益彰。 顾荣的姿容压的住任何花团锦簇。 他是爱顾荣的。 裴叙卿面露痴迷,下意识的便想再去伸出手摸摸这张他舍不下的脸。 顾荣可不是那种只腹诽心谤,该说不说,该做不做,摆出高姿态,自以为是不屑,实则是无能的体面人。 旁人轻贱她一分,她就会还回去三分。 顾荣直接抬手一巴掌扇在了裴叙卿脸上“毫无长进的东西。” 裴叙卿抿抿唇,强压下怒火“荣荣,我让你委屈了,你恼火幽怨都是理所当然。” “只是,你听我解释。” “我从未想着要伤你,那些都是乐安县主她逼我的。” “荣荣,你既然爱我,就该能体谅我。” “这一巴掌,我不与你计较。” “荣荣,这辈子,我不会再负你了,你再信我一次。” 守在门外的青棠一头雾水。 这辈子? 裴叙卿是不是脑子不灵光。 顾荣只觉得恶心不已。 后悔了。 真真是不应该为了满足那点儿好奇心恶心自己。 “你不知道自己说话漏风吗?” “还有,是不是我以前太给你脸,将你捧的太高了?” “爱你?” “各取所需罢了。” “只不过是我低估了人性之恶,棋差一着而已。” “裴叙卿,虽然有句话说的是人至贱则无敌,但像你这么贱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乐安县主逼你?” “逼你攀高枝?逼你忘恩负义?逼你做小人?” “还是逼你犯贱?” “几个爹啊,这么说话?” “对了,永宁侯允你认祖归宗,滴血认亲了吗?” 顾荣一通劈头盖脸的话砸下去,裴叙卿再难维持表面的淡然和深情,转而紧皱着眉头“荣荣,你怎能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顾荣笑了笑“是吗?” “我以为不给畜生留脸是做人的美德呢。” “荣荣,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等你气消了,再好好商议你我的婚事。”裴叙卿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因为之前被青棠的大巴掌扇掉了牙齿,说话间不可避免的漏风,配上那张端起来,颇有些颐指气使的脸,滑稽的很。 “荣荣,你我本就是多年夫妻,除了我,谁还要你。” "再者,汝阳伯府既已失爵,你亦不过一介平民之女。而我,前程似锦,无疑是你最上乘的选择。" “你爱我,我亦爱你,再续前缘有何不可?” 裴叙卿把顾荣那句各取所需当成了气话。 主要是顾荣上辈子做的太好了,好的无可挑剔。 若不是深爱,顾荣怎会不遗余力扶持他。 顾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想站在高处,俯瞰汝阳伯府。 “再续前缘?” “你确定?”顾荣一改尖锐,抬眼,笑着问道。 “是。”裴叙卿不假思索。 顾荣发自肺腑的建议“那你去跟陛下争吧。” “有这个胆量,我就信你那句绝不相负。” 裴叙卿不解“陛下?” 顾荣笑靥如花“是啊。” “难道你不知陛下垂青于我吗?” “跟大乾的九五之尊抢女人,是件多么威风多么刺激的事情。” “啧,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我挺想看看的。” “裴叙卿,你能成全我吗?” 顾荣眨巴着眼睛,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裴叙卿身上有跟顾平徵如出一辙的特质。 自私又怕事。 她借贞隆帝的名头压一压裴叙卿,让裴叙卿不敢妄动,有何不可。 她说了,这辈子,谁也不能让她退缩。 她会用好手中的每一张牌,借好能借的每一份势。 贞隆帝让她担惊受怕,她用一用怎么了! 先按住裴叙卿,她的计划才能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可能!”裴叙卿脱口而出“梦里,根本没这回事。” 顾荣“梦又不是一成不变的。” 裴叙卿慌了,低着头,双手不易察觉地蜷起。 是啊,已经有很多事情变了。 他声名狼藉。 以他相貌为原型的春宫秘戏图在花街柳巷广为流传。 他与贴身小厮翻云覆雨的丑事也被编成话本子,人尽皆知。 可,没了顾荣,他的仕途该如何开始。 他需要顾荣啊。 裴叙卿发狠道“我就不信,陛下会纳一个失贞的女子为妃。” 顾荣笑容愈发灿烂“我也不信,陛下会重用一个让他丢尽颜面触他霉头的臣子。” 来啊,互相伤害。 第171章 她可以穿风度雨,披荆斩棘 裴叙卿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忽红忽白,煞是有趣。 顾荣将裴叙卿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无法正视自己,自以为是的人永远不会有长进,只会深陷自我膨胀中。 “裴叙卿,去将我后腰右侧有颗红痣的事情公之于众,去散播流言你我蔑视君威暗通款曲。” “去啊。” 顾荣语气嘲弄。 “你说,陛下是会赞许你勇气可嘉?还是疑心你有大不敬的谋逆之心。” “我真的很好奇。” “裴公子口口声声心悦于我,要再续前缘。”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我自诩也算不可多见的美人儿,若你欲得佳人青睐,自然需费些心思动动脑子博美人一笑吧。” “这一次,我就想看个刺激的,看你冲冠一怒为红颜。” 面对顾荣不加掩饰的嘲讽,裴叙卿觉得自己的脸被人打的啪啪作响,还是他自己凑上去找打的那一种。 其实,那负气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完全不经过脑子,话一出口后他便心知不妙,后悔了。 这一世的顾荣,浑身是刺。 美的张扬锐利,岂会任由他威胁。 如若受他威胁,顾荣便不是顾荣了。 陛下怎会垂青于顾荣! 裴叙卿心乱的很。 “荣荣。”裴叙卿软了软声音,面露哀婉凄绝“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你我现业维深,难分对错。” “但,我心中终有未了之憾。” “遗憾出尔反尔,没有与你白头偕老。” “昨夜,我堪堪想起往昔,就一门心思想着定要弥补之前的遗憾,再不负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荣荣,你原谅我一次,我还你一世,可好?” “既然陛下未下明旨,便说明顾虑重重,你若愿嫁我,总是有机会的。” “陛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绝不会跟一介弱女子计较。” 顾荣闻言,不禁嗤笑出声。 真是好话赖话都被裴叙卿说尽了。 “裴叙卿,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想软饭硬吃,偏生又不想担丝毫风险,要求我摆出一副非你不嫁的姿态,吸引陛下的怒火。” “你可真是长得丑,想的美啊。” “直白些告诉你,只要你敢在背后败坏我的清誉,我就敢不顾一切拉你下地狱!” “似我这般的美人儿,假意自戕证清白,以示对陛下的忠贞,于情于理,陛下会心生动容怜惜的。” “随随便便挥挥手,让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三烂偿命,很正常。” “你觉得呢?” “不对,但凡街头巷尾传出关于我清白的半句流言蜚语,我都会算在你的头上。” “你最好嘴巴严实些,睡觉也睁一只眼,别说出什么要命的梦话。” “要你的命,从不是件难事。” 裴叙卿心梗的厉害。 这跟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他以为,顾荣的怨恨源于无尽的爱意。 他以为,好言悔过,顾荣会感恩戴德朝他奔赴。 “荣荣,你对我当真毫无情意?” 顾荣“人和畜生,难生情意。” 裴叙卿袖袍下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你会后悔的。” “陛下他老了,他能护你几载!” “荣荣,切莫因任性毁了自己的一生。” “好大的狗胆!”顾荣上下打量了裴叙卿两眼“陛下自然千秋万岁。” “活得不耐烦了,就再大声些,让旁人听到,直接投胎转世,兴许能侥幸混个清白的出身,而不是父不祥。” 多年夫妻,顾荣自然清楚针往哪里扎最疼。 裴叙卿双目猩红,鼻孔无意识张大。 顾荣:越发像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里的山怪。 裴叙卿有了前世记忆,到底有了几分沉稳,没有全然失态。 嘶哑着声音道“荣荣,当日在佛宁寺,你委身何人解毒?” 裴叙卿心想,一步错,步步错。 那日,他本可以夺了顾荣的清白之身的。 顾荣“遇到了纯善的菩萨。” “菩萨怜悯,免我重蹈覆辙,予我暗室明灯。” “那我呢?”裴叙卿不甘心。 顾荣道“你纯贱。” “裴叙卿,好好将我的警告记在心上。” 旋即,顾荣抬高声音“青棠。” 青棠应声而入,气势汹汹“小姐请吩咐。” 顾荣动动手指“打!” "本小姐于悦心阁悠然品茗之际,偶遇永宁侯府庶子大放厥词,恐其言行有损侯府声誉,遂以善意相劝,望其收敛。" “放开了打,死不了就行。 不动手,不足以减轻她心中的恶心感。 裴叙卿怒目圆睁“你敢!” 顾荣摊摊手“那你去散播谣言吧。” 青棠摩拳擦掌,一拳头一拳头狠狠落下,拳拳到肉。 硬凹君子风范的裴叙卿在青棠手中宛若狂风暴雨中的小鸡崽,毫无挣扎反抗的余地。 裴叙卿硬生生被打的昏迷了过去。 青棠毫不客气的用麻袋一套,绑在了马车后。 “去永宁侯府。” 顾荣眉眼含笑的上了马车。 如果不想被恶人先告状,那就得先下手为强。 不论她说什么,裴叙卿都必须哑巴吃黄连,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凡事,靠自己最可靠。 她依仗谢灼,但不依赖谢灼。 她可以穿风度雨,披荆斩棘。 如此,最安心。 距离永宁侯府越来越近时,顾荣从木匣里拿出沾了姜汁的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马车一停下,顾荣就踩着矮凳走了下来,帕子虚掩芙蓉面,梨花带雨。 前来相迎的王嬷嬷傻眼了。 怎么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折兰院。 永宁侯夫人看着地上蠕动的麻袋,眉心不禁跳了跳。 难不成顾大姑娘给她送了些山珍活物? 可,送山珍活物,也不至于哭的我见犹怜吧。 “请侯夫人给晚辈做主。”顾荣躬身行礼后,哽咽道。 霎那间,永宁侯夫人头皮发麻,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嘴唇颤抖着,脱口而出“余时犯浑犯你手上了?” 余时是不成器的纨绔,但也没到欺男霸女的恶棍那一步啊。 不过,永宁侯夫人瞧着顾荣那张美的不可方物惊心动魄的脸,又没那么笃定了。 面对这张脸,余时恶向胆边生也不是不可能。 老天奶啊。 偌大的上京,何人不知顾荣是长公主殿下护着的人。 第172章 谢灼要对他动手了 顾荣矫揉造作的神情寸寸龟裂,朱唇微启“这……” 这可怎么说好呢。 心念转动,顾荣觉得解释起来委实啰嗦,索性朝青棠投去个眼神。 青棠心领神会,上前解开了麻袋。 一张淤青红肿、血迹斑斑的脸庞赫然映入永宁侯夫人的眼帘。 永宁侯夫人身子微微前倾,眯着眼睛,不确定道“这是裴叙卿?” 她的余时,可不是这般瘦竹竿的寒碜样儿。 顾荣掐了掐手心,可怜兮兮却又进退得当道“正是贵府的大公子。” "侯夫人,贵府的大公子莫非是罹患了某种神志恍惚之症,否则何以会无凭无据地玷污晚辈的清誉,口口声声将晚辈错认作他梦中的夫人,甚至不顾礼数地执意要与晚辈再续那莫须有的前缘?" "恳请侯夫人明察秋毫,晚辈与贵府大公子实则并无多少往来,却无端遭受此等羞辱,实难承受。" "诚然,汝阳伯府虽已不复往昔之辉煌,晚辈亦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但晚辈绝非那等不知廉耻、任人轻侮之辈。" “晚辈羞愤难当,女子清白何其重要!” “若有只言片语传出去,晚辈只能白绫一挂,吊死在永宁侯府外。” 永宁侯夫人心绪复杂,百味杂陈。 好消息,她厌恶至极的裴叙卿,被打的看不出人样如同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她很畅快。 坏消息,顾荣不是省油的灯。 且,顾荣背后的靠山,更不省油。 她招惹不起。 她很惶恐。 但,她却不觉得为难。 在裴叙卿的事情上,她向来是落井下石,能踩一脚是一脚,踩不了的话,就创造机会踩。 有一说一,顾荣是她的贵人。 让她有机会走出阴影的贵人。 这不,她昨日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向顾大姑娘取取经,怎么折腾裴叙卿。 今日,顾大姑娘就简单粗暴的出手了。 简直不要太合乎她心意。 永宁侯夫人敛起思绪,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他……” “他出言不逊冒犯了你?” 永宁侯夫人缓步上前,本欲顺势给裴叙卿一记耳光,看来看去,终觉无从着手,遂转而紧握顾荣的手腕,满怀歉意地说“顾大姑娘,我决计不会偏袒这孽子分毫。” “实不相瞒,自他认祖归宗以来,便深得侯爷青睐,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更兼性情轻浮,放荡不羁,我这嫡母之位,实感难以驾驭。” “管教吧,力不从心;放任吧,又恐他闯下滔天大祸。” “你大可安心,我保证不会有一字一句泄露出去。若真有意外,隔墙有耳,本夫人定会亲自为你澄清,证明你的清白。” 她不了解顾荣,难道还不了解裴叙卿吗? “有侯夫人这句话,晚辈也安心了。” “您是他的嫡母,他不敬您重您,就是罔顾圣上以孝治天下的理念。” “此事,可大可小。” “晚辈说句逾矩的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说着说着,顾荣幽幽的叹了口气“汝阳伯府何尝不是这般一步步沦落入深渊的。” 永宁侯夫人深以为然“说的在理。” “本夫人会与侯爷好生管教。” 顾荣意味深长“严是爱。” 比如,腿可以先断一断,手可以先折一折。 “侯夫人,晚辈激愤恼怒下,伤了贵府的大公子。” 侯夫人“是他放肆在先,该受些罪。” “待本夫人与侯爷商议后,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顾荣这一出,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折磨裴叙卿的机会。 永宁侯还有脸给裴叙卿开脱吗? “侯夫人明理,晚辈感激不尽。”顾荣客套的恭维着。 随后,永宁侯夫人看向王嬷嬷“把这个孽障带下去看守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 王嬷嬷粗鲁地拖拽着麻袋,时不时磕碰一下。 顾荣:多少带点儿私人恩怨。 永宁侯夫人清空了折兰院伺候的下人,攥着顾荣的手腕在软榻上坐下,细细审视了顾荣片刻后,才缓缓道“顾大姑娘真是个妙人儿。” “侯夫人谬赞了。”顾荣低眉顺眼。 永宁侯夫人投桃报李般道“顾大姑娘,本夫人偶然听闻一桩稀罕事,甚是烦心,又苦于无人可倾诉。” “本夫人自觉与顾大姑娘投缘,不知顾大姑娘可愿听我唠叨一二。” 顾荣颔首“晚辈深感荣幸。” 也不知永宁侯夫人私底下又如何折磨裴叙卿了。 说出来,让她开心开心。 永宁侯夫人面露痛心之色,沉声道“想必你对永宁侯府的风月往事略知一二。那孽障的生母,本是青楼中的一位花魁,心机深沉,却始终未能得到侯爷的认可。她离世后,更是连葬入侯府祖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化作孤魂野鬼。” “近来,本夫人又闻那花魁的遗体竟遭人盗取,流言四起,说是被一些贪心的盗墓贼盯上,掘坟盗尸,再转手卖与他人,缔结冥婚之约。” “当然,也有人猜测是被乌鸦野狗分食,尸骨无存。” “不管怎样,都令人唏嘘。” 顾荣眼神微闪。 她听懂了永宁侯夫人的暗示。 真相是,青芜被掘坟,曝尸荒野。 而不久后,广为人知的则会是青芜生前人尽可夫,死后又给永宁侯戴了顶鲜艳艳的冒着阴气的绿帽子。 丢人是真的丢人。 晦气也是真的晦气, 永宁侯再荤素不忌,也会忌讳险恶。 届时,裴叙卿真真就是父不祥了。 永宁侯夫人在断裴叙卿的退路。 “那可真是太令人唏嘘了。” “侯夫人以德报怨,忧心其身后名,实乃大善。” 永宁侯夫人:臊的慌。 顾大姑娘太捧场了! “本夫人是真心实意的想给顾大姑娘做主的。” 相谈甚欢,顾荣估摸着时间,起身告辞。 永宁侯夫人递过一张邀帖,温婉言道“三日后,永宁侯府举办赏花宴,顾大姑娘若有闲暇,可来赴宴。” “不会有什么脏东西碍顾大姑娘的眼。” 顾荣轻轻蹙起秀眉,眼神中透露出狐疑之色,暗暗瞥了永宁侯夫人一眼。 竟还有这份闲情雅致来举办赏花宴? 更令人诧异的是,这赏花宴的举办竟是如此突如其来,毫无预兆,显得尤为仓促。 事出反常。 “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永宁侯夫人轻声道。 她专门打听过了,长公主和谢小侯爷不止一次给顾大姑娘撑腰。 这本身就是风向。 她不介意坦诚些卖一个好。 顾荣敛眉。 不,是谢灼的意思。 谢灼在得知她和裴叙卿的过往后,要配合她对裴叙卿动手了。 那对她呢? 谢灼又是何种想法。 顾荣的心跳蓦地乱了一拍。 第173章 比独占更深入骨髓的是心疼 “蒙侯夫人盛情相邀,晚辈自当欣然赴约。”顾荣略一思忖,接过邀帖,眉宇间洋溢着笑意,温声道。 裴叙卿的热闹,看一场少一场,每一场都是限定。 离开永宁侯府,顾荣隐去脸上的笑意。 依照谢灼长嘴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与她一谈的。 莫名有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斜倚在车厢上,微阖双眸,思绪渐渐放空。 莫慌,莫慌。 她又不是等待判决的囚徒。 谢灼的想法,不会影响她重生归来后的谋划。 她是顾荣。 不是谢灼的菟丝花。 感知到青棠的欲言又止,顾荣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侧眼看去,轻语“青棠,如你所见。” “我和裴叙卿做了同一个梦。” “庄周梦蝶,浮生若梦,谁又能说的清呢。” 青棠轻哼“那登徒子怎么配和小姐做同一个梦。” “即便是梦,小姐也不是那登徒子能肖想的。” 青棠暗恨,下手还是轻了些。 见过自以为是疯疯癫癫的,没见过疯癫到裴叙卿这种程度的。 仅是一场梦,就敢在小姐面前造次,属实可恨。 恼怒之余,青棠心底无可避免的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后怕。若非小姐福大命大吉人天相,那岂不是就要被裴叙卿赖上了。 越想越气,青棠恨不得跳下马车返回去再狠揍裴叙卿一通。 “莫气。”顾荣顺毛似的摸了摸青棠的发髻“大梦一场,是满天神佛的恩赐,保佑我极往知来,逢凶化吉。” 重生啊。 只存在于话本子里的神迹。 降临己身,本就该惜福。 马蹄声踢踏不休,车轮嘎吱嘎吱滚滚向前。 在看到停在顾府巷子口的那辆雕刻着长公主府徽记的马车时,顾荣眼神不住的闪烁。 终归还是忐忑的。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车窗,将车帘挂在玉钩上,露出一张清冷隽美的脸,眉宇间是浑然天成的矜贵,干净澄澈的眸子里蕴着与顾荣眼中别无二致的忐忑。 是谢灼。 谢灼何尝没有近乡情更怯的不安。 四目相对,终是谢灼先开了口“顾荣。” 顾荣稍稍平复了下噗通噗通乱跳的心,颔首致意。 “我有话想对你说。”谢灼轻声道。 顾荣“请谢小侯爷上马车一叙。” 谢灼抿了抿唇,略有些委屈“你说过,要唤我谢如珩的。” 顾荣顿觉一言难尽。 但,慌乱忐忑的心陡然间好似船只停泊靠岸,归于宁静。 谢灼的承受能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心一安,声音便轻快了不少,从善如流道“谢如珩。” “上马车一叙” 谢灼的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他想,他的顾荣有戳破剜去腐烂的脓疱暗疮的勇气。他想,他的顾荣,无需粉饰太平掩耳盗铃的方式来维护颜面。 幸亏,他来了。 否则,他犹豫不决的每一瞬,皆是伤害。 谢灼猛地掀开车帘,未及踏上矮凳,便一跃而下,随即与青棠擦肩而过,匆匆步入了顾荣的马车之中。 青棠:她应该在车底。 马车内,顾荣给谢灼斟了盏茶,歪歪脑袋,轻笑一声“谢如珩,你想对我说什么。” 谢灼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知道了?” 谢灼话说的拗口,但顾荣一听即明。 “是。”顾荣不喜利刃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谢灼继续向道“因为宴寻身上沾染的一梦黄粱?” 顾荣“是。” 谢灼心中涩涩的疼。 他所掌的皇镜司,在顾荣身上添了一道道的伤。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徘徊于唇齿,却无从说起。 该怎么说。 又该说些什么。 “那不只是一场梦,对吗?” 顾荣察觉到谢灼的小心翼翼,不免失笑“谢如珩,你我面对面相谈,合该打开天窗说亮话,而非言语试探。” “若我说只是一场梦,你信吗?” "皇镜司的一梦黄粱之下,所有隐秘皆无所遁形,更何况是那纯粹至极的一梦黄粱。" "你好奇的每一个答案,想必都已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你的案前。" 她和裴叙卿的前世记忆,是上天赐予。 而谢灼,纯粹是尽人事,人胜天,强行凭一己之力入了她和裴叙卿的棋局。 一时间,顾荣竟不知是该说裴叙卿过于蠢笨,还是该说谢灼过于敏锐聪慧。 谢灼的视线始终落在顾荣身上“不是试探。” “而是我真的宁愿那些仅是裴叙卿的一场梦。” “你不曾受过那些折磨和伤害,不曾绝望悲苦。” 顾荣闻言,心底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隐秘的欢喜不断的溢出,弥漫开来。 很欢喜。 欢喜地她眼睛都有些湿润。 原来,谢灼在得知她和裴叙卿的一世纠缠后,最先萌生的是心疼。 心疼她的苦难。 而非执着于她和裴叙卿的多年夫妻关系。 她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灼啊。 顾荣蓦地意识到,谢灼似乎在她的心口留下颗花种,花种生根破土、发芽开花所需的所有阳光雨露,皆源自谢灼。 谢灼在精心的培育着这颗花种。 这一刻,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哪怕仅是孤零零的一株花,也是花。 能让寂寂荒芜地开出花,本身就是奇迹。 “也可以是一场梦。”顾荣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哽咽“待我大仇得报之日,就可以把那段过往视为一场不甚美好却可释怀的梦。” 顾荣眨眨眼,忍下泪意,故作淡定从容“谢如珩,你曾说,你倾心思慕我。” “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兴起,是问心,三思后行,行则九死不悔的思慕。” 谢灼郑重颔首“确如此。” “我倾心思慕顾大姑娘。” “时至此刻,依旧无一丝一毫的动摇。” 顾荣眼眶湿润,水气氤氲,看不清谢灼的神情,却也听出了谢灼的诚挚。 “难道,思慕一个人,不会有独占欲作祟吗?” “人比花,这花朵必须干干净净的绽放于枝头,旁人看不得碰不得。” 谢灼“比独占更深入骨髓的是心疼。” “可会认为我不贞不洁?”顾荣竭力抑制着内心如潮水般汹涌翻滚的情绪,理智问道。 谢灼反问“何为贞洁?” “顾荣,那只是一段过往。” “过往不该成为来日的枷锁。” “你呢?” “你可会认为自己不贞不洁?” 顾荣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会。” 第174章 我珍爱我自己 她绝不会妄自菲薄,更不会背负沉重的枷锁蹒跚前行。 她复仇的初衷,正是为了摆脱那些过往的阴影,心无瑕疵。 "所以,谢如珩,即便我们退一步说,你如同这世间众多之人,在知晓那些过往之后,对我指指点点,甚至投以嫌弃与鄙夷的目光,我也绝不会因你的偏见而黯然神伤,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的深渊之中。" "我深知自己的价值,我珍爱我自己。" 珍爱她来之不易的新的一世。 光不照她,她自己做光。 前路不通,她自己劈山开路。 “我问你,也仅是单纯的问,单纯的想知道答案。” “答案的好坏与否,都不会左右我的路。” “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你终归是不一样的。” 暗室逢灯绝渡逢舟,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谢灼眼睛亮了亮。 他的顾荣说他是不一样的。 稍稍美化一下,便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什么过往,他都会覆盖。 “顾荣,”谢灼轻啜一口茶,声音微颤,却坚定地说“我对于你与裴叙卿的过往,并无芥蒂。” “不论是噩梦缠绕,还是所谓的宿命轮回前世今生。” “若是噩梦,那就将梦中的魑魅魍魉尽数剿杀覆灭。” “若是前世今生,那我才是今生的先来者。” 除非顾荣倾心他人,除非他死,否则,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撼动他先来者的位置。 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情。 什么随遇而安,什么清冷淡漠,皆因他未曾将那些视为重要或放在心上。 而他真正渴望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 顾荣听出了谢灼声音里的肃杀凛冽。 芝兰玉树守正自持的君子? 不。 谢灼亦有执念入魔障的一面。 顾荣不觉得可怕。 如此一来,更真实。 世上人,世上事,鲜少非黑即白。 “是啊,那就将梦中的魑魅魍魉尽数剿杀覆灭。”顾荣意味深长的附和。 自她重生,便矢志不渝。 “永宁侯夫人三日后举办赏花宴,是你的意思?” 谢灼挑眉“果然瞒不过你。” 他和顾荣心有灵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怎么不算天作之合呢。 谢灼又开心了。 顾荣继续问道“你做了什么?” “以防万一,互通有无。” 谢灼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计划清清楚楚告知顾荣。 顾荣闻弦音而知雅意“你欲趁此机会坐实乐安县主和裴叙卿郎情妾意两情相悦,顺势将二人绑在一处?” “长公主殿下不会应允的。” 顾荣提醒道。 永宁侯夫人的赏花宴所邀之人非富即贵。 即使众目睽睽下戳破二人私情,也不得不顾及长公主的权势。 只要长公主发话,自是无人敢于妄加评议,更遑论公开宣扬此事。 谢灼微微摇头“母亲大抵不会再过问乐安县主之事。” 顾荣蹙眉“你将乐安县主曾想杀你之事告知了长公主殿下?” 谢灼没有说什么是为了顾荣的话,只是淡声道“我瞒了五年,延了她五年的富贵荣华,已是仁至义尽。” “她十岁出头,便能因一己私欲杀我。” “倘若有朝一日,母亲有损她的利益,她是不是也会丧心病狂的对母亲下杀手。” “让母亲知道她的真面目,也好心中警醒一二。” 顾荣眼角微抽。 说的好生冠冕堂皇。 乐安县主对长公主下杀手? 长公主是乐安县主最大的靠山,乐安县主是疯了还是傻了,会自掘坟墓? 她得承谢灼这份情。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灼脱口而出“当讲。” 顾荣抿了抿嘴唇“可能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 “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长公主娇养了乐安县主十五载,看着乐安县主一点点长大,母女情深,非一朝一夕能消失。” “她曾狠心对你下杀手一事,或许会在长公主心中留下疙瘩,但还不足以让长公主下定决心放弃乐安县主。” 十五年中,谢灼缺席了十年。 那十年,乐安县主是长公主膝下独一无二的贴心小棉袄。 至于剩下的五年。 是谢灼冷冷淡淡的五年。 长公主对谢灼有亏欠,也在竭尽全力的弥补。 然而,若论亲厚,论让长公主体会到为人母的幸福,乐安县主当仁不让。 血脉亲情固然重要,但她不敢小觑十五载朝夕相处,堂前尽孝。 谢灼坦然道“这不是挑拨离间。” “这是事实。” “母亲在知悉乐安县主的所作所为后,下意识的举动是替乐安县主解释找补。” 若是年少时,他会愤怒会难过。 可现在,他早已过了需要母亲庇护的年岁。 谢灼顿了顿,继续道“顾荣,母亲身边的甄女使会做我的说客。” “乐安县主最大的倚仗是十五载母女情分。” “我最大的倚仗是父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母亲对我的亏欠或许不能抗衡对乐安县主的情分,但有父亲加持,母亲会毫不犹豫择我而弃乐安县主。” 顾荣默默画重点。 甄女使是谢灼的人。 有甄女使在长公主身侧替谢灼吹枕边风,谢灼想输都难。 “那我便厚着脸皮借你这股东风,成全我的好事。” 顾荣以茶代酒,轻轻碰了碰谢灼的杯盏。 谢灼道“荣幸之至。” 谈完正事,顾荣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要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 谢灼眸子里的亮光一滞“我有愧。” “我亦有悔。” “乐安县主层出不穷的酷刑和手段,绝大多数来自皇镜司。” “我所掌的皇镜司。” “她的张扬跋扈有恃无恐,借的是我的势。” “如我之前所言,须承担疏忽之责,接受牵连之咎。” “爱屋及乌,人之常情。” “同样的,恨屋及乌,亦是天经地义。” “你该恨我,也能恨我。” “我所做种种,不是为趁人之危,唯愿能消你心中恨意,能让我无愧无悔的立于你身侧。” “那时,我才有资格问你要一个答案。” “顾荣,若我现在请求你接受我的心意,我会不齿于自己的卑劣。” “问心无愧,方能坦荡。” 顾荣“倘若我恨意难消呢?” 谢灼“顾荣,我的思慕会长久不灭。” 顾荣:…… 油腔滑调! 油嘴滑舌! 不知情的人,怕是会觉得,谢灼不是在佛寺清修了十载,而是承袭了情场高手的衣钵。 第175章 配顾荣,自是绰绰有余 天色渐暗。 永宁侯府。 “夫人,哪怕你对叙卿再有偏见,也不该如此重罚于他。” 永宁侯下值归府,瞧见裴叙卿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且未见医者前来为其诊治,顿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先是呵斥了蟾桂院的下人,旋即又气势汹汹的奔向折兰院,不管不顾厉声质问。 永宁侯夫人眉头紧锁,面带不悦,将手中的白玉碗重重地置于身旁的小几之上,瞬间,几滴血燕汤汁溅落而出。 这一刻,她觉得,这几滴血燕像极了她。 看似华贵,光鲜亮丽。 实则,细细一想,令人心头泛恶心。 “重罚?” 永宁侯夫人嗤笑一声“侯爷说的是哪门子话,妾身都有些听不懂了。” “究竟是妾身对裴叙卿的偏见过深,还是侯爷对妾身抱有更大的偏见呢?” “妾身出身名门,自幼便受教于掌家理事、相夫教子之道,对于安稳后宅之事,自问从未有丝毫懈怠。” “倘若妾身真有意为难裴叙卿,又何必应允侯爷之请,让他认祖归宗?” “侯爷一进门,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大声喧哗,哪里还见得到昔日那份英明与睿智?” 永宁侯哑然,心觉有些道理,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半晌才瓮声瓮气道“你且说说,叙卿为何伤的这般重!” 永宁侯夫人不疾不徐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古话诚不欺人。” “裴叙卿的血脉里流淌着青芜的卑贱心机和异想天开,做了场荒唐的梦,光天化日之下便要以权势压人,强抢民女,续所谓的前缘。” “他身上的伤,非妾身下令责打。” “是他自己无视大乾律法,强抢民女遭反抗所致。” “妾身实在耻于做他的嫡母。” “再者,妾身深知侯爷对裴叙卿寄予厚望,但妾身斗胆提醒侯爷,以其心性、人品、修养而论,能否真正成就一番事业,光耀门楣,尚属未知;而因他之失,累及侯府,却是板上钉钉之事。” 明明是轻飘飘的声音,但字字句句如同携万钧之势落下,永宁侯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烈日下炙烤。 尴尬。 窘迫。 “强抢民女?”永宁侯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完全不敢相信,不死心般硬着头皮反问道。 永宁侯夫人唇角一勾“不然呢。” “人家亲自找上门求公道,妾身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过几年,妾身也到了做人祖母的岁数,情情爱爱海誓山盟,都是小年轻的把戏,妾身看开了。” “如今,一心一意盼着侯爷的仕途一帆风顺,侯府基业蒸蒸日上,阖家平安喜乐,人丁兴旺。” “然而,裴叙卿偏生给妾身寻晦气。” “妾身不求他有立于皓月之边,不弱星光之势的不卑不亢和君子气度,但求他不要作奸犯科令侯府蒙羞。” “可妥善解决了?”永宁侯沉声问道。 这才是永宁侯最关心的问题。 永宁侯夫人摇摇头“妾身没那么大的本事。” “裴叙卿骚扰强迫的是顾平徵的长女。” “荣金珠的女儿?”永宁侯眉心猛的一跳。 永宁侯夫人言道:“确是荣金珠之女,承蒙陛下殊恩,又得长公主殿下屡次护佑的顾荣。” “其姿色倾城,世间难寻。” 言罢,永宁侯夫人轻叹一声,面露不屑之色“妾身能理解裴叙卿见色起意,然其行径却令人不齿。不以光明正大的三媒六聘之礼,反借梦中夫妻之名,厚颜无耻地以女子清誉相要挟,逼顾荣应允婚事。” “顾荣性情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非但未受裴叙卿威胁所惧,反而毅然决然地登门造访,将此事始末详尽告之于我,恳求我为她主持公道。” “顾荣身份非同小可,我岂能敷衍塞责?必当给她一个明确的交代。” “禁足裴叙卿,乃是我表明立场之举。” “至于如何给予顾荣一个满意的答复,则有劳侯爷示下。” 永宁侯眉头紧皱,也知此事棘手。 “对了,妾身险些忘记告诉侯爷,忠勇侯府的老夫人对顾荣也是青睐有加。”永宁侯夫人补充道。 永宁侯:…… 贞隆帝。 长公主府。 忠勇侯府。 有此三座靠山,别说顾荣是民女,就是一条狗都能在上京横着走。 是得给顾荣个交代。 但,这个交代不好给。 永宁侯思来想去,小心翼翼试探道“夫人。” “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叙卿的冒犯之举是倾慕顾荣,情难自已。” “叙卿是永宁侯府的庶长子,有举子功名傍身,来年春闱若能金榜题名,便是天子门生,算是良配。” “以其才情与身份,配顾荣,自是绰绰有余。” “如今事已至此,何不请夫人出面,为叙卿与顾荣之事稍作周旋,促成这段美好姻缘?” “夫人以为如何?” 永宁侯夫人闻言,神情怪异的看了永宁侯一眼又一眼。 好像又一次认识一般。 多大的脸啊。 “侯爷是不是也有些头脑发昏了?” “裴叙卿配顾荣绰绰有余?” “顾荣图裴叙卿什么?” “图裴叙卿身负杀人嫌疑?” “图裴叙卿与贴身小厮翻云覆雨?” “还是图裴叙卿疯疯癫癫神神叨叨?” “早有风声传出,长公主殿下负责替顾荣相看亲事,侯爷觉得,我有脸去长公主面前举荐裴叙卿吗?” “侯爷是不是想耗光妾身与长公主殿下之间那点儿微末的情谊?” “那是顾荣啊。” “手握扬州荣氏万贯家财的顾荣。” “有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保媒,高门大户的宗妇都是做得的。” 依她看,裴叙卿给顾荣提鞋都不配。 少来沾边! “倘若侯爷所说的交代是将错就错,是助纣为虐,妾身绝不接手这个烂摊子。” 永宁侯不服气反驳“顾荣的名声又好到哪里去了。” “侯爷真真是孤陋寡闻。”永宁侯夫人没好气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妾身绝不可能给裴叙卿牵线搭桥。” “脏手。” “如果侯爷苦苦相逼,妾身家庙祈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永宁侯:又威胁他! “不知夫人可有妙计?” 永宁侯夫人淡声道“长公主殿下交代的赏花宴,疏忽不得,妾身分身乏术,请侯爷体谅。” 永宁侯眉头越皱越紧,目露审视之色。 最终无奈叹了口气“本侯会让叙卿不再胡言乱语,保顾荣清誉无损。 “顾荣那里,劳烦夫人备份厚礼送去,聊表歉意。” 惹不起,根本惹不起。 到头来,永宁侯只能挑裴叙卿这个软柿子,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第176章 真正的情种只会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 又是两日,倏忽而逝。 顾荣身着一袭天水碧色长裙,秾丽之色略加收敛,衣摆随风轻扬,更添几分超凡脱俗的飘逸之韵,既不显张扬,又尽显优雅高贵。 这是顾荣重生归来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参宴。 永宁侯府,廊腰缦回,花团锦簇。 见顾荣现身,众多宾客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诧异,却未见有人鲁莽地出言不逊。 即便是高门贵女之中,资质平平或是性格娇蛮者,自幼亦有教养嬷嬷悉心传授礼仪之道,规范其一言一行。 她们或许不必琴棋书画样样皆能,但绝不可有丝毫粗俗失礼之举。 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赏花宴上。 嫉妒与鄙夷,皆被深藏于那得体而微妙的笑容之后。 即便周遭暗流涌动,抬眼望去,却只见一片和谐欢愉之景。 没有人愿意做笑料。 上一世,顾荣为裴叙卿奔走铺路,早已习惯这种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客套寒暄,倒也算游刃有余。 一些观望的妇人,看向顾荣的神色渐渐和缓,心中暗暗喟叹顾平徵是个有眼无珠的。 以顾荣的相貌和仪态,但凡顾平徵上心些,费心经营一二,上京明珠的桂冠早就落在顾荣头上了。 有好名声,还怕没有钟鸣鼎食之家的主母代族中子弟相看吗? 姻亲关系,是最常见也是相对而言最稳固的守望相助同气连枝的结盟方式。 有了显赫的姻亲,汝阳伯府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姗姗来迟的乐安县主,打破了这份真假难辨的和乐。 乐安县主一改往日娇俏可爱天真烂漫的风格,极尽尊贵繁复。 赏花宴上,在座的都是些耳聪目明,消息灵通的。 自然也听说了乐安县主的生身父母千里迢迢进京寻女认亲的事情。 因而,在看到一反常态的乐安县主时,心思各异。 有人觉得,乐安县主虚张声势,秋后得蚂蚱蹦哒不了几日;有人则是感慨着长公主对乐安县主的疼爱。 毕竟,乐安县主所佩戴的东珠头面,是当年太后娘娘给长公主殿下准备的嫁妆之一。 东珠,个个晶莹透澈,圆润硕大。 罕见的很。 真真应了那句三色七采亦时有,百难获一称奇珍。 “顾妹妹,许久不见。” 乐安县主的眼中似是燃烧着一团即将失控的火焰。 诸事不顺! 谢灼毫不掩饰对她的厌烦和嫌恶。 乡下来的那家人,狗皮膏药似的赖在长公主府。 陶兰芷那个贱人竟也写信威胁她。 长公主对她的态度骤然转冷,缘由不明,更是在私下里不动声色地为她物色翰林院的青年才俊。 乐安县主,既愤怒,又害怕。 在得知长公主一再让谢灼给顾荣送珠钗锦缎,打听到忠勇侯府的谢老夫人亲手写寿宴邀帖,盛情邀请顾荣时,愤怒和害怕尽数化为妒恨。 长公主和谢老夫人陡然转变的态度,让她止不住胡思乱想。 谢灼本就对顾荣另眼相看,而今又有长公主和谢老夫人的撮合,顾荣高嫁谢灼的日子还远吗? 她讨好了长公主十五载。 讨好了谢灼五年。 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权势,都应该是她的。 凭什么顾荣能成为忠勇侯夫人,而她只能灰溜溜的下嫁翰林院六七品的清贫翰林。 明明,只要谢灼愿意娶她,所有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不对,不用谢灼娶她。 哪怕谢灼如往昔一般,清清冷冷不近人情,她就依旧是谢灼身边最特殊最亲昵的女子。 矫揉造作的顾荣,靠着可怜兮兮的做派夺走了她最珍视的东西。 顾荣施了一礼,对乐安县主的妒恨视若无睹,眉眼含笑,温声道“见过乐安县主。” 在顾平徵身上,顾荣早早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能狂怒,只会贻笑大方。 乐安县主看着面前这张精致的无可挑剔的笑脸,心中的恨意疯狂滋长蔓延,恨不得张牙舞爪撕烂。 顾荣是在嘲笑她吗? 嘲笑她,堂堂县主,长公主的养女,却不得不倚仗头面来维持体面和尊严。 “陪本县主走走,赏赏花吧。” 顾荣挑眉“好。” 其实,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想清楚,乐安县主煞费苦心折磨她的缘由。 前世,她和谢灼并无今生这般深的纠葛。 甚至,她和谢灼的数面之缘,皆隔着重重人影。 于谢灼而言,她不过是为夫君铺路爬蝇营狗苟的俗人。 乐安县主根本没理由因爱而不得折磨她。 不是谢灼,难道是裴叙卿吗? 只一瞬,顾荣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乐安县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裴叙卿就是乐安县主脚下的泥土。 据她的观察,裴叙卿对乐安县主言听计从,不敢稍有拂逆。 乐安县主开心了,赏裴叙卿一个笑脸。 反之,就是横眉冷对。 再过分些,直接一巴掌甩过去。 裴叙卿还不配让乐安县主如此大费周折耗费心神。 难道,是她想复杂了? 乐安县主单纯看不惯她,亦或者是嫉妒她长得美? 想不通,想不通。 “县主,你觉得民女长得美吗?”顾荣侧眸,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真诚发问。 乐安县主咬牙切齿。 狐媚子! 见状,顾荣了然。 “县主是不是嫉妒民女长得美?”顾荣继续道。 乐安县主目眦欲裂“顾荣,你是不是很得意!” 顾荣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宾客,莞尔一笑“如果县主也能体会那种美貌是民女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的感觉,想来也会得意的。” 乐安县主不合时宜的一怔。 美貌是顾荣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放屁! 顾荣就是靠着脸蛋儿装可怜博同情! 除了美貌,顾荣一无是处。 “顾荣,你只是无权无势的平民之女,你以为尊贵如谢灼,会真心爱慕你吗?” “他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逗趣儿罢了。” “生来便高高在上应有尽有的人,是不会沉沦于情爱的。” “点缀罢了。” 顾荣伸出十指,轻轻晃了晃道“县主,此言差矣。” “民女曾听过一句话,纯粹的爱是人中龙凤才给得起的东西。” “真正的情种只会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 “给的起,愿意给,不算计和权衡利弊。” 第177章 藏头诗 “普通人只是活着就已经耗尽全力,尔虞我诈权衡利弊为自己谋划,哪里还给的出去真正的爱,哪里有时间精力当“情种”。 “似谢灼这般生来便应有尽有天之骄子,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是至死不渝九死不悔的真正情种。” “敢问县主,民女说的可有道理?” 温温柔柔浸染着笑意的声音听在乐安县主耳中,无异于明目张胆的讥讽。 “你又怎能确定谢灼对你心动与否!” 顾荣云淡风轻,笑容盈盈的宛若小径旁的繁花“是不能确定,但民女能确定谢小侯爷对县主厌恶至深。” 一针见血。 乐安县主的最后一丝理智瞬间化为乌有,她素手一挥,就要狠狠扇向顾荣的脸庞。 “乐安县主。” “顾大姑娘。” 时刻关注着此处的永宁侯夫人见势不妙,忙不迭出声打断。 永宁侯夫人心里苦。 她本以为,顾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成问题。 却不曾想,顾荣竟在言语挑衅乐安县主。 谢小侯爷真真是祸水! 永宁侯夫人华丽丽的误会了。 乐安县主神色自若的垂下手臂,矜傲颔首。 “见过侯夫人。”顾荣福了福身。 永宁侯夫人敛起纷乱的思绪,面上分毫不显,一只手拍着一人的手背,笑的慈眉善目“我寻了你们许久了,不妨去尝尝伯母京郊山泉酒肆里酿出的桃花酒?” “如何?” 乐安县主微微垂眸,轻瞥了永宁侯夫人那白皙如玉的手一眼,眼底不禁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仿佛是对永宁侯夫人对顾荣过分亲昵的态度有所不满。 嘴角勉强挤出一抹故作天真娇俏的笑容,熟稔的挽起永宁侯夫人的胳膊,状似直爽无恶意道“伯母,那桃花酿单是我一人的吗?” 永宁侯夫人:这是诚心让她尴尬吗? 乐安县主真真是被长公主殿下宠坏了。 永宁侯夫人的笑容淡了些许“桃花酿多得很,管够,不怕你爱喝,就怕你喝腻了。” "怎会腻呢。"乐安县主俏皮地笑道,"母亲曾多次提及,您山泉庄子中所酿的桃花酒,其醇厚之香,浓郁而不腻,余味悠长,且又不失清洌甘甜,实乃酒中珍品,一坛难求。" "若您舍得割爱,乐安还真想厚着脸皮,向您讨要几坛,带回长公主府,细细品味呢。" 言语间,俱是亲昵。 顾荣:这是想让她显得可怜又尴尬吗? 啧。 不得不让乐安县主失望了。 她和永宁侯夫人之间,是拥有小秘密的情分。 退一万步讲,乐安县主真以为为难的是她吗? 难做的是永宁侯夫人。 只见永宁侯夫人应对自如,轻描淡写地说道“谈什么舍不舍得,山泉庄子本是长公主赐予我的添妆之物。待赏花宴结束后,我会命余时亲自挑选一批上乘的桃花酒,送往长公主府上。” 旋即,回眸看向顾荣“荣荣,你呢?” “你可喜欢桃花酒?” “喜欢的话,便带回去些。” 顾荣温柔乖巧“侯夫人送的,晚辈都喜欢。” “晚辈谢过侯夫人。” 永宁侯夫人:装的有些过了! 而乐安县主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男宾区域内喧哗声四起,风中隐约传来令人遐想连篇的言辞。 情诗。 两情相悦。 私定终身。 永宁侯夫人下意识觉得自己听错了。 赏花宴虽办的仓促,但她自信安排的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绝不至于闹出丑闻。 谁料,下一瞬,就见她的纨绔儿子一脸的幸灾乐祸,拖死狗似的拖着裴叙卿,手中还攥着张纸。 永宁侯夫人只觉眼前一黑。 千防万防,没防住瘟神裴叙卿,更没防住泛着清澈愚蠢的裴余时! “母亲,您瞧儿子在蟾桂院发现了什么?” “是情诗。” “裴叙卿写的情诗。” 裴余时呲着大白牙,笑的春光灿烂,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永宁侯夫人:讲真的,她以前单知余时聪慧的不明显,却没想到能愚蠢的如此明显! 这是永宁侯府的赏花宴! 是她亲自操持举办的赏花宴! 她不介意看裴叙卿出丑,但她介意她颜面尽失,更介意人人见识余时的愚蠢! “余时,你……” 永宁侯夫人根本来不及阻止,裴余时就兴高采烈的吟起了诗“倾心一往意绵绵,暮色渐浓夜未眠。” “乐舞翩翩映婵娟,安然共度此生春。” 裴余时的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依旧不忘看热闹起哄的南子奕。 裴余时每吟诵一句,南子奕就扯着嗓子重复一句,脆生生的声音像极了珍珠落玉盘,清清楚楚的传入所有宾客耳中。 的的确确是情诗。 一首文笔平平,又分外直白明了的情诗。 情深如许,夜不能寐,寤寐思服。 “这……” “这好像是一首藏头诗。” 蓦地,有人惊愕失声道。 “倾。” “慕。” “乐。” “安。” “乐安?” “乐安县主!” 霎那间,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乐安县主身上。 乐安县主怒火中烧,深觉羞辱,厉声喝道“放肆!” “本县主与裴叙卿素昧平生,从无交集!” “裴叙卿?”一道格格不入的粗哑声音陡然出现“椿娘,咱俩是不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乐安县主寻声望去,瞳孔猛地一缩,脸色涨红。 她的亲生爹娘! 她的亲生爹娘怎会出现在永宁侯府的赏花宴上。 “是你?”乐安县主眼神凶狠的瞪着永宁侯夫人。 若不是永宁侯夫人的安排,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永宁侯夫人:??? 真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听乐安提起过。” “对,是乐安提过。” “我替乐安拾掇妆奁时,见过一块儿刻着裴字的玉佩。” “原来是乐安相好所赠。” “椿娘,你我此次入京,能见乐安嫁人,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 一对身形微微佝偻,面上尽是岁月痕迹的夫妇,旁若无人的低声私语。 永宁侯夫人麻了。 “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可有邀帖。” 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得明知故问。 名唤椿娘的妇人瑟缩着肩膀,低垂着头,结结巴巴道“没……” “没有邀帖。” “我们就是想……想乐安了。” 第178章 见面也是需要冲动的。 “乐安不愿见我们,我们打听到乐安会来侯府,就……” “我们没有闹事,没有恶意的。” 永宁侯夫人“不知二位是如何进来的?” 南子奕拍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是小爷路见不平,助人为乐,将乐安县主的爹娘带进来的。” “乐安县主,不用太感激小爷。” 站在永宁侯夫人身后的顾荣,闻听此言,嘴角不禁微微抽搐起来。 南子奕的大侠梦所遇非人啊。 先是她。 再是乐安县主的唯利是图的亲生爹娘。 人群中,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乐安县主恨的咬牙切齿,急怒攻心,脱口而出“他们才不是我的爹娘。” “他们说的话,更是无稽之谈。” “我是陛下亲封的乐安县主,绝不可能眼瞎的与倡妓之子有任何瓜葛。” “裴叙卿是什么东西,配跟我有私情!” “裴叙卿,你来说,我们到底有无牵扯!” 裴叙卿嘴唇翕动,嘴巴开开合合,急的冒汗,却发不出声音。 顾荣见状,眉宇间不由自主地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谢灼办事,委实可靠。 皇镜司到底有多少奇奇怪怪的药丸子。 “裴大公子莫不是激动之下失语了?”顾荣轻声道。 乐安县主怒瞪“顾荣,你其心可诛!” “乐安县主。”南子奕叉腰“什么叫其心可诛?” “情诗的字迹,确是出自裴叙卿之手。” “至于玉佩,更是你的亲生爹娘所说。” “难不成,是你的亲生爹娘撒谎?” “就是就是。” 南子奕的狐朋狗友的此起彼伏的附和着。 奉恩公夫人扶额。 这一出,怕是要彻底得罪死乐安县主了。 若不是子逾说今儿由着奕儿胡闹,她说什么也不会允许奕儿上蹿下跳。 没眼看。 根本没眼看。 奉恩公夫人索性别过头去,安安稳稳的坐在亭台的石椅上,捧着茶盏,时不时抿一口。 眼不见为净。 她还是提前想想备些什么礼去长公主府赔罪吧。 乐安县主,不值一提。 但,与贞隆帝一母同胞的长公主殿下,值得奉恩公府慎重待之。 “顾大姑娘只是疑惑一问,你就想杀了她。” “乐安县主真是好大的威风。” “莫非乐安县主打算将所有知晓你与裴叙卿私下往来的知情人悉数除之而后快?” 南子奕依旧义愤难平地高声指责着。 说着说着,戳了戳裴余时的胳膊“阿时,你未来长嫂要大开杀戒,你可要救救可怜的我。” 裴余时一头雾水,但丝毫不影响他大包大揽。 “她敢!” “她跟裴叙卿暗通款曲在前,自己做得,却不让别人说。” “一朝事发,还想灭口!” “我们上京七公子,可不是任由她搓圆捏扁的阿猫阿狗。” 顾荣:上京七公子? 是她太孤陋寡闻了吗? 竟一无所知! 顾荣抬眼,不着痕迹的看向跟南子奕站在一处的少年郎们。 不多不少。 正好七个。 其中家世最差的也是京兆尹杜大人之子。 上京七公子,的确豪横。 哪怕是自恃皇亲贵胄的乐安县主,也不敢大放厥词,肆意宣泄怒火。 “我说了,我没有!” 南子奕“我没有~” “敢做不敢当的窝囊废。” “就敢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吓唬平民之身的顾大姑娘。” “呸!” “我们上京七公子最是见不得你这种货色!” 不远处,奉恩公夫人握着茶盏渐渐收紧。 她的好儿子什么时候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 骂乐安县主是仗势欺人的窝囊废,岂不是在隐晦的说长公主殿下助纣为虐? 这也就罢了。 大不了,她去向长公主请罪时,姿态放的低一些。实在不行,就递信,让俪贵妃替她周旋一二,美言几句。 最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奕儿对顾荣的维护。 乐安县主威胁了顾荣一句,奕儿就急的跳脚。 足以说明,贼心不死! 奉恩公夫人将茶盏重重的搁在石桌上,适时开口“奕儿,不得无礼!” 胡闹也胡闹过了,轮到她收拾烂摊子了。 南子奕嘟囔着“最无礼的当属乐安县主。” 裴余时忙道“伯母,子奕是惩恶扬善!” 永宁侯夫人:你快住嘴吧! 事已至此,赏花宴是办不下去了。 永宁侯夫人好声好气的将宾客陆陆续续送出了府,心下暗自思忖着如何向长公主交代。 说实话,直至此刻,她依旧是一头雾水,只觉眼前云山雾罩,思绪一团乱麻。 好好的赏花宴,怎就成了揭露裴叙卿和乐安县主私情的戏台子。 什么鬼热闹! 她的赏花宴,毁了乐安县主的清誉,长公主殿下会不会迁怒于她。 等等…… 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是长公主吩咐她举办赏花宴。 就连所邀宾客亦是遵循长公主所愿。 难道…… 永宁侯夫人不敢再深想。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就当什么也不知,老老实实负荆请罪。 永宁侯府外。 顾荣看着一笑便露出一嘴大白牙的南子奕,不禁失笑。 奉恩公夫人对着顾荣颔首致意,旋即拧着笑的很不值钱的南子奕上了马车。 顾荣回眸,看向渐渐归于安静的永宁侯府。 今日过后,裴叙卿和乐安县主,锁死。 想必,殚精竭虑向上爬的裴叙卿会喜欢这门婚事的。 高门贵女。 且,有了今日这一出,裴叙卿再攀咬她,也无人会信。 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呢。 该怎么报答谢灼? 捏面人? 作画? 不,她想真心实意去佛宁寺为谢灼求一枚平安符。 顾荣细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平安符,眉宇间尽是笑意。 她想谢灼了。 确切地说,她想见谢灼。 就现在。 见面也是需要冲动的。 顾荣看着改头换面充当车夫的宴寻“宴寻,我想见谢灼。” “想邀他去佛宁寺祈福还愿。” 宴寻眼睛亮了亮。 小侯爷终于窥见了曙光。 “属下这就去告知小侯爷。” 财神娘娘相请,就是天上下刀子,小侯爷也会赴约。 此时的谢灼,正在一处古朴的茶楼里与南子逾对弈。 “谢灼,你欠我一份人情。” 玉石棋子相撞,清泠泠的。 谢灼落下一子,神色淡淡“南子逾,是我借机施恩于令弟。” “日后境遇,无论如何,我会保他一命。” 南子逾指尖微蜷,眼神晦涩“你就这般笃定奉恩公府搏不了更大的富贵。” 第179章 顾大姑娘想您了 谢灼抬眼望向南子逾,说道:“我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自古皇家无父子,从来帝王少兄弟。” “在皇权之下,一切都是君臣关系。” “南子逾,你认为何为君臣?” “君,意味着唯一性和排他性。” 南子逾面露沉思之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凉的玉石棋子,片刻后,沉声说道“展露锋芒会招致陛下的忌惮,但如果表现出愚昧和懦弱,则既会让陛下失望,也会使朝臣难以生出归附之心。” “谢灼,世上事难两全。” 谢灼声音不见丝毫起伏“我非二皇子的幕僚,更不是奉恩公府的门客。” “方才所言,仅是投桃报李罢了。” “还是那句话,日后境遇,无论如何,我会保南子奕一命。” 顾荣看重的纨绔,必是纨绔中的佼佼者。 虽说他很是不喜南子奕口出狂言,拜托顾荣与其私奔,但也不得不承认,南子奕一片好心。 以顾荣恩怨分明的性子,会将每一份好意铭刻于心,来日徐徐报之。 他报,也没差。 南子逾闻言,紧紧攥着棋子,神情有须臾僵硬,坦荡直接询问“你呢,谢灼。” “你的那一子又会落在何处?” 是母族式微,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 还是中宫钟离皇后嫡出的三皇子。 没有人能在皇权争夺的漩涡里独善其身。 无论多么洁身自好,总会有无数的明枪暗箭将人拖入泥潭。更不用说,身为位高权重、对夺嫡之势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谢灼。 谢灼眉眼轻颤,话出口时,依旧是冷淡的、不辨情绪的声音。 “陛下的子落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皇镜司是贞隆帝的皇镜司。 隐龙卫是贞隆帝的隐龙卫。 至于他? 充其量只算是贞隆帝用的顺手又称心的刀。 如今的忠勇侯府,早已不复祖辈的荣光和骄傲。 说的直白些,他的手中是没有棋子可落的。 除非…… 除非他破釜沉舟谋逆。 “方才这番话,本就逾矩。” “止于这间茶室,不为外人道。” 南子逾颇有些不甘心“谢灼,倘若奉恩公府能让陛下打消陛下纳你意中人为妃的念头,助你得偿所愿,你……” “南子逾。”谢灼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适可而止。” “如果奉恩公府胆敢将手伸向顾大姑娘,休要怪我翻脸无情,拿奉恩公府和二皇子开刀。” 南子逾苦笑一声“我以为你会否认,你会遮掩,却不曾想,你竟坦坦荡荡承认。” “不然呢?”谢灼冷声道“我无子可落,并不意味着弱小无倚。” “我想护之人,自是能护下的。” “奉恩公府大可试试。” 南子逾幽幽叹息“弱小无倚?” “谢灼,大乾上下、京城内外,无人敢将弱小无倚四字冠于你身。” 当年,忠勇侯伤重不治,战死,膝下唯有谢灼一子。谢灼年幼,长公主代亡夫忠勇侯将虎符上奉贞隆帝。 至此,忠勇侯府失了北疆的兵权。 可,丧失兵权,威望犹在。 北境军,认虎符,也认历代忠勇侯。 谢灼很强,很强。 “所以,我希望奉恩公府莫一念之差,作茧自缚。” 谢灼锋芒毕露,气势尽现。 他深知,南子逾最善权衡利弊,趋利避害。 他足够果断强硬,顾荣才足够安全。 顾荣有顾荣的仇怨要报,不该也不能被拖入夺嫡的沼泽,步步惊心。 南子逾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奁壶,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道“看不出来,修佛十载,熟知佛理的谢小侯爷竟是个情种。” “做情种有何不好。”谢灼神情不变。 宽大的袍袖拂过棋盘,棋局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 “这局棋就到这里吧。” “一时半刻,也分不出胜负。” 南子逾“不是难分胜负。” “是你赢了。” 他本以为顺势将谢灼拉入二皇子的阵营。 是他自以为是了。 他无法要挟谢灼,谢灼也不是受人要挟的性子。 “他日,如果奉恩公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滔天祸事临身,还望谢小侯爷记得今日之言,留南家香火不绝。” 谢灼道“君子一言。” 南子逾站起身来,朝谢灼作揖后,挥袖离开。 也不算全无收获。 夺嫡伴随着腥风血雨,能为子奕觅得一条退路,已然是万幸。 谢灼垂下眼眸,将棋局恢复成未被扫乱时的状态,左右手分别执黑白玉石棋子,斟酌着下完这局棋。 他赢了吗? 不见得。 尘埃落定前,时时刻刻皆有翻转。 但,赢家绝不会是二皇子和奉恩公府。 他能掌皇镜司和隐龙卫,就足以说明,他是贞隆帝的心腹。 知贞隆帝,唯他和李公公。 贞隆帝看似宠爱俪贵妃,进而抬举奉恩公府。 可,一旦触及到贞隆帝的天威和利益,贞隆帝会毫不犹豫将奉恩公府连根拔起。 贞隆帝,无心。 当然,若是需要,贞隆帝也不会介意杀他祭旗。 宁瑕。 宁瑕。 贞隆帝不想忠勇侯府完美无缺。 宁瑕二字,不只是指他,更是在指百年来,忠勇侯府用鲜血和功绩铸就的威望和荣誉。 至高无上的皇权,总是轻而易举的让人面目全非。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谢灼嗤笑一声,最后看了眼已分胜负的棋局。 “小侯爷。” 熟悉的声音在茶室外响起。 谢灼道“进来。” 宴寻眉飞色舞“小侯爷,属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您……” 谢灼觑了宴寻一眼,似是看穿了宴寻的小把戏“你只有一个消息。” 宴寻撇撇嘴。 小侯爷是火眼金睛吗? “小侯爷,顾大姑娘想您了。” 因为想念,所以想见。 他传的话有问题吗? 没问题。 他也是为了让这个家变得更好。 谢灼平静无波的眼神,陡然间,慌乱闪烁。 顾荣想他了吗? 谢灼眉眼低垂,笑着摇摇头。 这不像是顾荣会说出的话。 “她要见我?”谢灼轻声问道。 宴寻:小侯爷是财神娘娘肚子里的蛔虫吧。 啧。 这个比喻,多少有些粗犷潦草。 宴寻一本正经道“不是想见您。” “是想跟您约会。” 相邀一同前往佛宁寺祈福还愿,怎么不算双宿双飞甜甜蜜蜜的约会呢。 谢灼:…… “一字不差,实话实话。” “否则,本侯下次去探望你祖母时,催她老人家给你相看亲事……” “小侯爷。”宴寻不敢再嘴贫,清了清嗓子,学着顾荣的语气“宴寻,我想见谢灼。” “想邀他去佛宁寺祈福还愿。” 须臾间,谢灼的耳垂染上一片薄红。 第180章 明珠现于人前 顾荣想见他。 顾荣邀他去佛宁寺祈福还愿。 谢灼的心扑腾扑通跳着。 原来,被顾荣惦念是一件如此让人欢喜的事情。 “小侯爷是否要赴约?”宴寻明知故问道。 谢灼没有言语。 无需言语。 顾荣要见他,他怎忍心不见。 的确得去佛宁寺祈福还愿。 佛宁寺,给了他和顾荣全新的人生可能。 这是一切开始的契机。 “宴寻。”谢灼抿了抿唇,似是有些羞于启齿。 “我的发冠,正否?” “我的衣袍,洁否?” “我的配饰,妥否?” “我的……” 宴寻“小侯爷面如冠玉,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跟财神娘娘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谢灼闹了个大红脸。 嗯,宴寻说的话,他爱听。 “快些走,莫要让她久等。” 宴寻:…… 这股子甜腻腻的感觉。 于是,宴寻决定说些煞风景又不得不说的话“小侯爷,乐安县主在永宁侯夫人的赏花宴上,气的不清。” 谢灼边细细掸着袍袖上的褶子,边道“她气的不清,说明顾大姑娘没有受窝囊气。” “甚好。” 宴寻道“乐安县主在挑拨离间。” “言,小侯爷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逗趣儿罢了,并非真心爱慕财神娘娘。” 宴寻觉得,乐安县主的话纯属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还有人会不真心爱慕财神娘娘? 那可是财神娘娘啊。 一出手,就是成千上万两。 他真真是没有半点儿抵抗力。 谢灼手指顿了顿“她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逗趣儿? 笑话! 在外人眼中,他的日子寂寥清苦。 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得遇顾荣前,他从不觉得一成不变的日子枯燥乏味。 他不需要有人逗趣儿。 更不会卑劣的以虚情假意哄骗真心。 “宴寻,本侯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去给乐安县主和裴叙卿求赐婚圣旨?” 宴寻:…… 小侯爷越发鲜活,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嗯,会记仇了。 “小侯爷,财神娘娘并未因乐安县主的话色变。” 谢灼“本侯知道。” 宴寻:小侯爷知道,他也要说。 “财神娘娘说,这般生来便应有尽有天之骄子,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是至死不渝九死不悔的真正情种。” “财神娘娘夸您是情种。” 谢灼心底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听情种二字。 截然不同的感觉。 南子逾口中的情种,更像是诧异之下的揶揄,细细思索甚至还染着浅浅淡淡的嘲讽。 仿佛,他倾慕顾荣是件很荒唐的事情。 而宴寻代顾荣转述的情种,像是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尖。 谢灼的眉宇间漾起缱绻又明朗的笑意。 恍若雨后初霁,彩虹横卧。 “传信给宫里的蔺嫔,是时候吹枕边风了。” “一旬内,本侯要看到陛下的赐婚圣旨。” …… 奉恩公府。 南子逾眸光沉沉,冷意浮沉,携一身凛冽进了主院。 奉恩公夫人正指挥着仆人们精心挑选赔罪礼。 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 南子逾没有着急言语,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奉恩公夫人清点清楚后,方挥退仆婢。 “母亲。” 奉恩公夫人轻轻摇动着团扇,关切地询问“瞧你脸色差的很,是近日的差事过重,疲累了些吗?” 南子逾摇摇头“烦请母亲将永宁侯府赏花宴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儿子。” 奉恩公夫人的心咯噔一下。 难不成是奕儿闹腾的太过分了些,子逾兜不住了? 思及此,不敢再耽搁,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南子逾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竟是如此。 谢灼亲自策划了这场闹剧,其狠心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也不知乐安县主是如何得罪了谢灼。 什么悲天悯人的佛陀。 分明是怒目金刚。 行事风格如秋风扫落叶般冷冽。 还有永宁侯夫人…… 永宁侯夫人对顾荣的态度显得过于亲昵了。 “母亲,您今日一见,觉得前汝阳伯府的大姑娘如何?” 南子逾与顾荣素未谋面,所了解的信息皆来自传闻。 据说,形貌昳丽,耀若春华,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就连遍识天下美人儿的贞隆帝,仅仅见了顾荣的画像,就动了纳其为妃的念头。 如今,他又得知,清冷淡漠的谢小侯爷亦倾心于顾荣。 “可堪宗妇。”奉恩公夫人思忖片刻后,由衷道。 “只可惜,相貌过于穠艳,压群芳,反倒让人很难一时间注意到她的仪态万方和进退得宜。” “赏花宴一过,怕是有不少中等偏下门第的当家主母动了相看的心思。” “当初狼藉名声,不攻自破。” 说着说着,奉恩公夫人轻叹一声,流露出一丝惋惜之意,随后继续说道“若非宫中的贵妃娘娘传来了秘信,我或许就会顺从奕儿的心愿,为他聘娶顾荣。” 南子逾“母亲,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好。” “如此说来,顾大姑娘是个妙人儿。” 谢灼也算是慧眼识珠吧。 先所有人一步,早早发现了顾荣这块儿蒙尘的美玉明珠。 奉恩公夫人道“我省得的。” “不过,顾荣越是惊艳,一旦入宫,就会分走贵妃娘娘更多的宠爱。” “她不可能入宫。”南子逾斩钉截铁。 谢灼怎会眼睁睁看着顾荣入宫为妃,随王伴驾。 “母亲,您大可让姑母放心。” 奉恩公夫人一怔,见南子逾一脸的讳莫如深,只要将疑惑埋尽心底,转而开始提及让她伤神费脑的南子奕。 “子逾,母亲觉得,奕儿对顾大姑娘余情未了。” “一见顾大姑娘,奕儿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 “那副不值钱的样子……” 南子逾冷声“未了也必须了。” “顾荣身上干系甚多,子奕委实不适合与其牵扯过深。” “母亲还是尽快给子奕安排一门亲事吧。” 奉恩公夫人喃喃“我先给他寻着。” “实在不行,就去寺庙里拜拜菩萨求求签儿。” 南子逾神色郑重提醒“母亲,二皇子偶然从叶家姑娘口中探知,乔吟舟和顾荣,幼时曾有婚约。” 第181章 守小礼,失大节吗 “可知因何解除婚约?” 奉恩公夫人的好奇心作祟,脱口而出。 南子逾缓缓摇头“叶家姑娘亦是一知半解。” “只知,乔吟舟和顾荣的婚约,是乔老太师做主定下的。” “似乎,顾荣生母亡故后,婚约便不了了之了。” “但,时至今日,乔吟舟依旧孤身一人,无婚之意。” “到底是一心只读圣贤书,还是难忘青梅竹马的情谊,目前还不得而知。” 说着说着,南子逾眼神愈发晦涩复杂。 谢小侯爷疾言厉色的警告他,绝不准将手伸向顾荣。 可,拨开浓雾,就会意识到,顾荣已经成了权势名利棋局上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一枚联结忠勇侯府、乔老太师府、扬州荣氏的棋子。 忠勇侯府在北疆军中,威望甚高,为将士所敬仰;乔老太师乃天下清流士人的标杆,乔吟舟天纵之资,有望三元及,承其衣钵。 至于扬州荣氏。 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但凡有人能窥清其中联系,执棋人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的落在顾荣身上。 没有哪一方势力能遏制住蠢蠢欲动的心,眼睁睁放过发着金光的顾荣。 难道,谢小侯爷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对抗所有试图操控棋局的执棋者吗? 除非,谢灼选择掀翻棋盘。 然而,掀翻棋盘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自寻死路。 再是情种,生死攸关之际,也会三思而行。 所以,对待顾荣这个香饽饽,必须先下手为强。 野心宛如在荒野中点燃的火花,逐渐蔓延成一片火海,将所有警示的余烬彻底吞噬。 “依母亲之见,拉拢顾荣,难易如何?” 奉恩公夫人眉眼紧皱,不解道“拉拢?” “子逾,你不是说,顾荣身上干系甚多,不宜牵扯过深吗?” “母亲,此牵扯非彼牵扯。”南子逾耐着性子,言简意赅道“这朵娇花不可落于奉恩公府,但可想方设法威逼利诱让其心向二皇子阵营。” 奉恩公府的荣辱,早就与俪贵妃和二皇子绑在一起,难以剥离。 奉恩公夫人思索片刻,轻声道“乍一看,低眉顺眼的,宛如一朵需要攀附男人菟丝花。” “打过交道便知,她是个极聪慧得体又长袖善舞的女子。” “但越是长袖善舞之人,往往越理智越清醒。” 南子逾闻言,神色凝重,轻轻启唇,反驳道“有时,那些擅长交际的人,更懂得权衡利弊,知晓如何取舍,明白如何做出最有利、最合适的选择。” “母亲,您应当继续与顾荣保持交往。” “不必过于强势,也不要盛气凌人。” “她自幼丧母,亲生父亲对她不慈,继母又心狠手辣,多年的经历使她即便在权衡重利时,内心深处也不由自主地渴望着一丝善意。” “母亲只需像普通长辈那样,以关怀晚辈的方式对待她即可。” 奉恩公夫人颔首应下“你交代之事,母亲会上心的。” 南子逾的脸色和缓了些许,视线扫过挑选清点整齐的赔罪礼“母亲,赔罪时,不必过于低三下四,尤其是对乐安县主。” “儿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叨扰母亲了。” “晚些时候再来向母亲请安。” 南子逾起身,朝外走去,温温热热的阳光洒下,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谢灼,对不住了。 那厢,永宁侯府和长公主府是如出一辙的鸡飞狗跳。 长公主府里是乐安县主歇斯底里的哭嚎声。 而永宁侯府就精彩多了。 永宁侯气的来回踱步,看着跪在地上的裴叙卿和裴余时,心中直冒火,一时间竟不知是该骂裴余时愚蠢至极,还是该骂裴叙卿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淫乱之事。 再扭头看向自家夫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更气了! 于是,索性抬脚,朝着裴叙卿和裴余时各踹了一脚。 永宁侯夫人没有劝阻。 余时的确是蠢了些,给她惹出这么大的烂摊子。 被踹一脚而已,就当是长长记性了。 裴余时一脸不服气,梗着脖子叫嚣“父亲,明明是裴叙卿寡廉鲜耻,与乐安县主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丢尽了永宁侯府的脸面,败坏了永宁侯府的名声。儿子揭发他有何错!” “难不成非要等到裴叙卿搞大了乐安县主的肚子,藏也藏不住的时候。” “再说了,又不是儿子一人发现的情诗。” “子奕和杜袂也在。” “是儿子逼裴叙卿给乐安县主写情诗,送信物的吗?” “儿子大义灭亲,总比跟裴叙卿同流合污,让外人觉得永宁侯府尽是些男盗女娼恬不知耻之辈要强。” “父亲委实太不讲理了。” “明明儿子是在力挽狂澜,及时止损,烂一根树枝和烂一整棵树,孰轻孰重,父亲自当分辨清楚。” “而不是做一个一叶障目又偏心眼的老糊涂。” 裴余时说的那叫一个义正严辞,掷地有声。 永宁侯夫人闻言,眉心猛的一跳。 这可不像是余时的觉悟啊。 退一万步讲,即便余时灵光一闪有此觉悟,也绝不可能说的如此头头是道。 蠢儿子不会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做了旁人的刀了吧。 此刻,永宁侯的思绪被愤怒所充斥,远不及永宁侯夫人那般敏锐。 他提高嗓门,厉声斥责道“裴余时,名门子弟皆应守礼,你怎能动辄口出‘搞大肚子’这般粗俗不堪之言!” 裴余时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身体颤了两颤,鼻子一酸,眼眶顿时一红“父亲,裴叙卿做得,我便说不得?” “守礼?” “守小礼,失大节吗?” “我倒要去问问外祖父,父亲说的道理对不对。” “还有,父亲守礼吗?” “正儿八经懂规矩的名门望族,怎么会搞出庶长子!” “还是娼妓生的儿子,让母亲受辱!” “父亲当年守礼些,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如今,父亲知道丢人了。” 少年的声音,染着愤怒的色彩,异常响亮,穿透门窗,传得很远,惊扰了庭院中的鸟儿四散飞逃,仆人们则低下了头。 霎那间,永宁侯脑中嗡鸣之声汹涌而来,紧紧绷着的理智也在一声声尖锐的质问中碎裂。 “逆子!” 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裴余时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裴余时嘴角溢出了鲜血。 一巴掌落下,似乎仍未能平息怒气,又准备再次落下。 细白的手指紧紧钳制着永宁侯的手臂“侯爷!” 永宁侯夫人挡在裴余时身前,仰起头,不闪不避“是妾身教养的余时,成材当先成人!” “侯爷如有不满,该由妾身承侯爷怒火。” 第182章 小侯爷,属下都懂的 永宁侯的手僵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慈母多败儿!” 永宁侯夫人也被激起了几分怒气“娼母多什么?” “多贱儿吗!” “侯爷,余时处理事务确实不够圆滑,但不配侯爷您这样称呼他为逆子,更不敢承担不守礼的指责!” “妾身还需考虑前往长公主府赔罪,就不在此处妨碍侯爷了。” “侯爷兴致勃勃地教导子嗣,那么便请教导裴叙卿吧。” 永宁侯夫人甩开永宁侯,一把拉起裴余时,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她的儿子蠢是蠢了些,但在做人这件事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哪能任由永宁侯宣泄怒火。 永宁侯: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若是永宁侯知悉顾平徵的处境,定会执手相看泪眼,来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永宁侯夫人和裴余时一离开,永宁侯只能压抑着满腔怒火,厌恶地垂下眼帘,注视着裴叙卿。 鼻青脸肿的猪头。 还莫名失声,张牙舞爪比划着。 大夫一再诊治,明言,无病无毒,仅是受惊过度,暂时失语。 待情绪平复,三五日,自可不药而愈。 永宁侯又一次怀疑,他之前是不是脑袋发昏,才会觉得裴叙卿是可塑之才,能光宗耀祖。 “裴叙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情难自抑与小厮翻云覆雨。 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强娶良家女子。 跟乐安县主不清不楚私相授受。 裴叙卿到底还要丢多少脸才够! 裴叙卿神情阴郁,心里明镜似的,却又诡异的有种隐秘难以为外人言说的自得。 情诗…… 那首所谓的藏头情诗。 只一眼,他便知是出自顾荣之手。 在这世上,唯有顾荣能够将他的字迹模仿得形神兼备。 多年夫妻,他到底是改变了顾荣,在顾荣身上留下了独属于他的痕迹。 顾荣可真狠啊。 裴叙卿咬牙切齿,眼神反而越来越亮。 这么怕他的纠缠吗? 他不过说了句腰际的小痣,顾荣就先是以天子之威恐吓他,让他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而后又雷厉风行的作实他和乐安县主的私情,让他再难攀扯。 顾荣到底是如何将情诗混入他的策论手稿中的。 买通了蟾桂院的下人吗? 那裴余时和南子奕那帮纨绔子弟又为何那般凑巧的如顾荣所愿? 顾荣好像比他想象的更聪慧。 上辈子…… 如果在前世,他的心未曾被外界的喧嚣与诱惑所动摇,而是始终如一地与顾荣同心同德,有顾荣的支持与策划,他定能抵达权倾朝野的巅峰。 可惜了。 见裴叙卿一副神游天外,时不时还有些猥琐的神情,永宁侯气不打一出来。 回味? 在回味小厮还是回味乐安县主! “裴叙卿!” 裴叙卿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张开嘴,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沾了沾茶水,在地板上写道“父亲,蟾桂院有内鬼。” 永宁侯怒火一滞。 原先在蟾桂院侍奉的小厮是他打发出去的。 那些个严肃刻薄的仆妇是他扫了一眼随意选的。 这是在怪他识人不明御下不严? 推卸责任? 这一刻,永宁侯突然觉得余时的质问很有道理。 是他逼裴叙卿给乐安县主写情诗,送信物的吗? 若是言行检点些,怎会闹出这种丑闻! 这般想着,永宁侯也就这般问出了口。 心有怒火,语气自然算不得好。 裴叙卿写道“非孩儿亲手所书。” 永宁侯:他看着很像蠢货吗? 一模一样的字迹,连起笔收笔、笔画停顿、笔触深浅等所有细节都毫无二致。 除了手把手倾囊相授的教,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有人可以仿的如此天衣无缝。 但据他所知,裴叙卿并不好为人师。 裴叙卿的解释,落在永宁侯耳中,就是掩饰。 而掩饰就是事实。 “是不是你亲手所书并不是头等紧要之事。” “赏花宴上的如云宾客,认定你和乐安县主有私情。” “这么会儿功夫,流言早已传遍了上京城。” “如何妥善处理,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你有何想法?” 裴叙卿微敛眉目。 要娶乐安县主,重蹈覆辙吗? 他最想娶的人是顾荣。 但,他又没胆子冒触怒贞隆帝,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风险。 眼下,他声名狼藉,人人嗤之以鼻。 倒不如暂时先娶了乐安县主,以解燃眉之急。 反正,他绝不可能像上辈子那样舔乐安县主了。 就当是替他自己、替顾荣出口气。 “父亲,儿子无意于乐安县主。"裴叙卿写道,"然而,事已至此,推卸狡辩只会徒增笑料。” “儿子愿意迎娶乐安县主,以平息流言蜚语。” 永宁侯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竟然在裴叙卿的脸上察觉到了厌恶和不情愿。 难道乐安县主在裴叙卿眼中就如田间的大白菜一般吗? 老实说,他之前从未意识到裴叙卿竟如此缺乏自知之明,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仿佛一阵高热,将谨慎和谦卑彻底焚毁。 “乐安县主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为父和你嫡母商议后,再替你筹谋斡旋。” “叙卿,最后一次!” “倘若你再惹出乱子,别怪为父将你除族赶出家门。” 裴叙卿心念转动。 这世上,唯有那时的顾荣不嫌弃他的出身,对他无所图的同时又倾尽所有。 “明年的春闱,是你唯一翻身的机会。”永宁侯继续警告道“你静心读圣贤书,休要再为琐事烦扰。” 这也是他给裴叙卿的机会,也是裴叙卿最大的利用价值。 没有价值,就是废子。 …… “小侯爷,您忘了,您不久前刚剃度吗?” “哪里来的发冠?” “没有发冠何来正冠。” 宴寻注视着谢灼那犹如小草破土而出的脑袋,努力抑制着笑意,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带着笑意提醒道。 谢灼:…… 他能说,他已经全然忽略了吗。 一心想着,应顾荣之约,须得正衣冠。 宴寻笑的暧昧,自顾自贫嘴道“小侯爷,属下都懂的。” “激动,太激动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动,一般人都极易忘形。” 他也激动。 距离财神娘娘成为他的主母,又近了一步。 主母,也是母。 他愿意孝顺。 也希望财神娘娘愿意抚养他。 第183章 爱是常觉亏欠,不是常觉亏本 上京城外。 官道。 顾荣百无聊赖地坐在小茶棚里,把玩着陶碗,目光不时地投向城门口。 天边,云卷云舒。 时而晴空万里。 时而闲云悠悠。 当谢灼的身影出现时,不知何时白云已经消散,斑驳的光影恰到好处地洒落在他的肩头,仿佛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光。 顾荣眉眼弯弯,心情是说不出的愉悦。 不论在旁人心里,谢灼是清冷的高岭之花也好,亦或者是小儿止哭的阎罗也罢,都不重要。 于她而言,谢灼就是男菩萨。 救苦救难又悲天悯人的男菩萨。 顾荣放下手中的陶碗,起身笑道“谢如珩。” 好久不见。 幸好得见。 这是顾荣的未竟之语。 可,谢灼懂她所有的未尽之言。 顾荣想,如果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后,是他也可以。 嗯,似乎也不错。 在顾荣的目光注视下,谢灼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他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红晕,红晕慢慢扩散到了耳根。 雪岭的冷月,骤然化为枝头颤颤巍巍摇曳着的花朵,引的人流连不舍。 顾荣脑海中浮现出秀色可餐一词。 她竟狂野饥渴的觉得光着脑袋的谢灼秀色可餐。 顾荣默默唾弃了自己一把。 搞的好像她是什么很急色的人似的。 顾荣长睫颤动,想遮掩好不甚外露的惊艳垂涎。 谢灼仿佛知悉顾荣的想法,跃马而下,把缰绳递给宴寻,然后大步流星行至顾荣身前。 两人对视,视线相触摸,顾荣眼底的情绪无处躲藏。 一朵云悠然飘过,投下一片阴影。 阳光仿佛被云朵遮蔽,又仿佛是羞涩地见证这一幕。 谢灼的眉宇间盛着满满的笑意“顾荣,我很欢喜。” 是真的很欢喜。 顾荣迈向他的一小步,就是他乞求的回应。 不,甚至不需要迈这一小步。 哪怕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允许他靠近,就已然是幸事。 顾荣强压下心中的触动,秀眉微扬,学着谢灼昔日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谢小侯爷,于礼不合。” 话音刚落,便没忍住笑出了声。 欢喜,潜藏于心间,却也显露于眉梢。 发自内心的愉悦,总是会从眼角眉梢间溢出。 “谢如珩,可愿随我去一趟佛宁寺?” 谢灼的声音里氤氲着浓郁的笑“我以为,我出现在这里,就是答案。” 莫说是佛宁寺,刀山火海亦可通行。 谢灼觉得,人终其一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那个能让自己灵魂完整,枯木逢春的人,是莫大的幸运。 欢喜也好,惦念也罢。 辗转反侧也好,求之不得也罢。 都是最深切,最刻骨的。 或许,那个让自己觉得灵魂完整的人,在旁人口中有种种缺陷。 但,一旦确定那个人,你的身心皆会告诉你。 她就是最好的,最值得的。 于他而言,顾荣就是这样的存在。 顾荣抬手指了指马车“同乘?” 同乘这种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三,有三则无穷尽也。 谢灼颔首。 同乘和同枕,一字之差而已。 乐观些想,漫漫远路,怎么不算已经行了一半呢。 顾荣抬起脚,踏上矮凳的瞬间,谢灼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臂。 顾荣:…… 她是该伸手呢? 还是不该伸手? 能不能说,如此缱绻美好的画面,她却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宫里的内侍搀扶宠妃。 罪过。 罪过。 这简直是对谢灼的亵渎。 见顾荣迟疑,谢灼将手臂抬高了些“搭着些,稳当。” 顾荣的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这殷勤模样,更像了。 略一思索,顾荣终是将手指轻轻搭了过去。 指腹轻拂,暗道,谢灼身上的云锦和她的云锦,似乎不一样。 啧。 皇室贡品就是皇室贡品。 珍品中的珍品。 她使再多的银子,也难以购置相同的云锦。 顾荣又摸了一把。 谢灼笑道“我挑些你喜欢的颜色送去你府上。” 顾荣:…… 马车里,顾荣郑重的给谢灼斟了盏茶。 茶叶还是谢灼送的明前茶。 勉勉强强也算是借花献佛吧。 “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顾荣绝非自大狂妄之人,不会因为重生一次,就自认为无所不能、神通广大。 她深知,若非谢灼的帮助,她的计划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逞,更不会如此顺利。 谢灼接过茶盏“你我共同筹谋之事,何谈谢字。” “那首情诗,才是让裴叙卿百口莫辩的关键。” 顾荣垂下眼帘,笑了笑。 那首情诗只能坐实裴叙卿肖想乐安县主,却无法坐实裴叙卿和乐安县主私相授受,拉乐安县主下水。 她很清楚。 是谢灼。 取走了裴叙卿的玉佩,拿捏了乐安县主的亲生爹娘,蛊惑了年轻气盛的裴余时,说服了奉恩公府的南子奕,把一切安排的顺理成章。 不,确切地说,谢灼是说服了奉恩公府的话事人。 否则,奉恩公夫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南子奕说长道短,淌这趟浑水。 “谢如珩,你答应了南大公子什么?” 谢灼轻叹一声。 顾荣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甚至连跟他做交易之人,都猜的精准无误。 做女子,束缚于深深庭院之中,真真是委屈了顾荣。 顾荣合该绽放更耀眼的光芒。 “应了他一桩小事。”谢灼云淡风轻道。 顾荣没有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的望着谢灼,坚持等待着下文。 谢灼无奈,坦诚道“我答应南子逾,日后境遇,无论如何,我会保南子奕一命。” “仅是如此?”顾荣犹不放心。 奉恩奉恩。 奉恩公府的强势崛起,得益于俪贵妃和二皇子。 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二皇子,帝王血亲,怎会不肖想九五至尊的位子。 夺嫡,势必要结党,培植势力。 谢灼实在没必要受二皇子党的桎梏。 谢灼点头“就是如此。” “顾荣,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南子逾也没必要因裴叙卿与我交恶,更没有资格威胁我。” 顾荣松了口气,起了闲心,打趣道“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你我相识相交,你一直都在亏本。” 细算起来,她赚到了。 谢灼闻言,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纠正“你我,从不是交易买卖。” “自始至终,都不是。” “还有,顾荣,你要明白,心悦一个人,是常觉亏欠,不是常觉亏本。” 第184章 若无贵人,我做你的贵人可好 他的想法很简单。 只要他对顾荣足够好,比所有人都要好。 即便顾荣仍旧不会接纳他,但至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 好像有些自私。 自私的不想让人跃居他之上。 顾荣怔了怔。 脑海里似是起了一阵风,将所有的思绪杂念吹散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唯余那句心悦一个人是常觉亏欠,不是常觉亏本。 好像,真的是如此。 谢灼从来没有计较过得失,权衡过利弊。 任她利用,任她倚仗,任她退缩。 谢灼从心而为,做觉得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 即便没有达到预期,也不会心生怨怼。 自负盈亏。 顾荣想,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人能对谢灼不为所动。 即便抛却身份地位权势相貌,抛却所有外在的东西不论,谢灼依旧是极好极好的人。 可若要问她,身份地位权势相貌,那些外在的东西,重要与否。 她会说,重要。 她终究无法如谢灼一般,纯粹干净的倾慕一个人。 直白些说,她做不了情种。 如若有朝一日,她和谢灼同陷险境,只能有一人可独活,她会选自己。 还是那句话,她珍爱她自己。 情爱,不能也不允许凌驾于她自己之上。 顾荣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歉疚,微微别过头去,错开了谢灼的视线。 “谢如珩,我……” 谢灼打断了顾荣的话,清洌说道“你怎知我不是求仁得仁。” 淡薄的爱意也是爱意。 无妨淡薄。 顾荣茫然。 求仁得仁。 她求的仁,又是什么。 她求送那些人下地狱! 马车缓缓前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碾过崎岖的山路,逐渐抵达佛宁寺山脚下。 拾级而上,那些经历风雨洗礼的青石板,各自展现着独特的魅力。 顾荣余光瞥了眼谢灼。 这是她第一次心绪平静而熨贴的来佛宁寺。 这种变化,是身侧之人带给她的。 佛宁寺中正热火朝天的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塑金身。 上香,添了香油钱后,顾荣诚心求了枚供奉在佛像香火前的平安符。 廊檐下,顾荣学着谢灼那时的模样,垂首,小心翼翼将平安符系在了谢灼腰间。 “谢如珩,我亦祈求神佛保佑你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谢灼垂眸,呆呆的望着腰间的平安符。 这一次,不是顾荣的算计,而是顾荣的心意。 顾荣何止朝他迈了一小步。 “你……” “你特意来佛宁寺,是专门为我求平安符的,对吗?” 顾荣故作自然“不,是专门乞求漫天神佛保佑你的。” “你放心,我后台很硬的,都打点好了。” “什么后台?” 谢灼的脑海中仿佛烟花绽放,失去了往日的机智,呆滞地喃喃自语。 顾荣掏出一沓儿银票,豪横的甩了甩,笑靥如花“我添的香火钱够多。” “在一众信徒中,神佛定能最先看到我的诚意。” “所以,谢灼,你一定会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你说,后台硬吗?” 谢灼被顾荣的情绪感染,只觉周遭的一切都鲜活的不像话。 顾荣让他冷风白雪的世界万物复苏,花团锦簇。 “硬。” 佛宁寺的老方丈忙里偷闲,姗姗来迟。 “顾施主。” “谢施主。” 老方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莫问他为何先向顾施主问好,要问就是给的太多了。 他可以片瓦遮身,佛像不能。 “方丈大师。”顾荣规规矩矩的回礼。 谢灼紧随其后。 主打妇唱夫随。 只要他努力,早晚会是。 老方丈道“老衲听闻,顾施主前些时日求了支姻缘签,目下看来,签文甚是灵验,今日是否要再求一支?” 谢灼侧眸,无声询问。 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一无所知。 姻缘签。 那可是姻缘签! 顾荣眼角微微抽搐,她能说她只是被李公公宣旨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搅的心烦意乱吗? 扬起下巴,回瞪了谢灼一眼,旋即方重新看向老方丈“既然方丈大师已然明言那日的签文灵验,那便无需再多求一支了。” “那一支,甚好。” “顾施主说的在理。”老方丈没有强求。 天大地大,除了佛祖菩萨,香火大户的意愿最大。 谢灼:所以,签文到底是什么。 神神秘秘。 抓心挠肺。 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能打哑谜啊。 老方丈适时道“谢施主可要求一支签?” 谢灼“求。” 顾荣信佛宁寺的老方丈,那他也信。 老方丈身后的小沙弥捧过签筒,置于谢灼面前。 谢灼抽出一支签,双手递给老方丈“劳方丈大师解签。” “一谋一用一番机。” “虑后疑前不敢为。” “时至自然逢贵人。” “银墙铁壁好安居。” 老方丈接过签,轻诵签文“中中签。” “谢施主可是求姻缘?” 若论签文所示,谢灼之签远不比顾荣所求之签。 谢灼摇摇头“不求姻缘。” “求家宅安否。” 顾荣有一瞬间的诧异,转念一想,便知谢灼的用意。 老方丈“阿弥陀佛。” “谢施主,改旧从新,寒花遇春。从前阻滞,今得清心。” “世间唯一不变是变化。” “中中签,未必不能有福德现身之象,凡事大吉大利也。” 谢灼来不及深思,先道“谢过方丈大师吉言。” 大殿内,香案上,细微的“噼啪”声响起,那即将燃尽的蜡烛绽放出一朵火花。 似是在附和着方丈大师的解签。 老方丈又道“顾施主,长乐无极。” 话音落下,老方丈又施了一礼,而后离开。 谢灼抬起目光,凝视着大殿中缭绕的香烛,眸光渐渐深邃而晦涩,让人难以捉摸其情绪。 他求的是家宅。 而顾荣,是他认定相守一生之人。 九死无悔,不必再求姻缘。 改旧从新,寒花遇春? 时至自然逢贵人? 难不成,是要让他另择明主才能佑顾荣平安长乐吗? 贵人? 贞隆帝的那些个儿子,哪个配成为他的贵人。 谢灼收敛了思绪,不愿在喜悦的日子里再去思考那些朝堂上的阴谋诡计。 “顾荣,我不求姻缘不是……” 顾荣笑道“我明白。” 她是真的明白。 “对了,那日,我所求的签文是东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月半边。莫道圆时还又缺,须教缺处复重圆。” “上上签。” “若无贵人,我做你的贵人可好?” 第185章 受宠若惊 “好。” 谢灼含笑。 四目相对,尽是温柔缱绻。 顾荣就是他的贵人。 是他心甘情愿捧上云端的贵人。 下山归府,天已大黑。 顾荣甚是孝顺的特地去了趟椿萱院给顾平徵和陶姨娘请安。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味。 陶姨娘卧床,整个人憔悴狼狈的不像话,仅是怨毒的瞥了顾荣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倒是顾平徵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挤出了一丝讨好的笑容。 “永宁侯府的赏花宴,热闹否?” 自顾平徵被夺爵,贬为庶民,就变得深居简出。 毕竟,昔日把酒言欢的同僚,他早已高攀不起无法企及。 而寻常的庶民,顾平徵又打心眼里瞧不上,轻视的紧。 既不想受熟人的奚落,也不想自降身段与庶民谈笑风生,只能缩在这座雕梁画栋的深深庭院里,日复一日做自欺欺人的美梦。 因而,消息格外的闭塞。 顾荣自顾自坐在雕花大椅上,心安理得接过了顾平徵递过来的茶,摩挲着茶盏上精美绝伦的花纹,扬眉勾唇,淡声道“热闹。” “不是一般的热闹。” 顾平徵没有察觉到顾荣声音里的满满恶意,只以为顾荣终于愿意心平气和交谈,不由得升起些许受宠若惊的感觉。 嘴角的笑容,越发慈祥和蔼。 “荣荣,能否告诉我们是什么热闹的事情?”顾平徵趁热打铁地追问。 顾荣抬眼看向小心翼翼到显得有些卑躬屈膝的顾平徵,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真真是好笑啊。 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来。 她还记得,她跪伏在顾平徵脚边,磕得头破血流,苦苦哀求顾平徵给母亲换一副棺材。 也记得,她揪着顾平徵的衣摆,哭的歇斯底里,恳求顾平徵信她没有伤害顾扶曦。 母亲初初亡故时,她年少稚嫩,仓皇不知所措。 愚蠢的以为生身父亲不至于铁石心肠,会为她和小知遮风挡雨。 可真蠢啊。 她得到的是顾平徵的横眉冷对,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她惦念着父女情分时,顾平徵高高在上,吝啬于施舍她一丝一毫的温情和关切。 而今,她竭尽全力拉顾平徵下地狱,顾平徵却又不遗余力的装慈父心肠。 什么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抵不过弱肉强食欺软怕硬的现实。 不值一提! 怎么不算好笑呢。 听见顾荣的笑声,顾平徵心头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 别发疯。 千万别发疯。 顾平徵在心中默默祈祷。 顾荣收回目光,掩去笑容,轻描淡写地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也无妨。” “永宁侯的庶长子裴叙卿与乐安县主两情相悦,私下交换了信物。” “裴叙卿的书房里藏有写给乐安县主的情诗。” “乐安县主的妆奁中藏有裴叙卿的身份玉佩。” “在赏花宴上,宾客们纷纷猜测,两人可能已经私下许下终身。” 轻啧一声,继续道“总归是件丢人现眼的丑闻,” “说来也是稀奇,金尊玉贵锦衣玉食长大的乐安县主口味如此与众不同,竟心悦臭名昭著劣迹斑斑的娼妓之子,还偷偷摸摸的尽做些不光彩的勾当。” “丑闻传的这般沸沸扬扬,乐安县主的清誉和名声怕是一丝也不剩了,或许过不了几日,永宁侯府就得筹备婚事了。” “丢人至此,也不知长公主殿下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宠爱乐安县主。” 顾荣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隐匿在背光处的陶姨娘,语气中带着更深的惋惜和感慨“在我看来,乐安县主确实有些糊涂。” “失去长公主殿下的宠爱,又嫁给一个既无权势又无地位的裴叙卿,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再无往日的尊贵。” “落魄的凤凰,连鸡都不如,更何况,乐安县主不过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从一开始,她就不是真正的凤凰。” 顾平徵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热闹,还真是不一般啊。 “陶姨娘,你说,乐安县主是不是风光不了几日了?” 顾荣将视线移向陶姨娘,意味深长道。 陶姨娘浑浊的眼眸闪烁着,不安的看向顾荣,泛白无血色的的指尖藏在被褥下,不自觉微微攥紧,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声音沙哑“妾身愚笨,背后不论贵人长短。” 顾荣面不改色“陶姨娘说的是。” “对了,陶姨娘,您躺在这张千金拔步床上,夜里可曾做过光怪陆离的梦?” “常言道,病弱体虚之人易见常人所不能见。” “陶姨娘有所不知,这张千金拔步床,是外祖母在母亲出生那年,就寻扬州的能工巧匠打造的,承载着外祖母对母亲的拳拳母爱。” “母亲出嫁,千金拔步床就作为她的嫁妆之一被抬进了汝阳伯府。” “母亲缠绵病榻时,消瘦憔悴的可怕。屋子里是散不尽的药味和咳血溢散的血腥气。对,像极了此时的气味。” “母亲病逝那天,盖着芍药花的薄衾。” “就躺在这张千金拔步床上,紧紧攥着我的手,一遍遍不放心嘱咐着,眼泪混着虚汗浸入她凌乱枯黄的鬓发里,最后生生咽了气。” “死不瞑目。” “如果陶姨娘在梦中有幸遇见我的母亲,请转告她,我非常想她。” “当然,如果母亲有任何未了的心愿,也请陶姨娘记录下来,待醒来后告诉我。” “无论是人还是物,我都愿意送下去陪伴她,以尽我的孝心。” 夜幕里,刮起了风。 顾平徵和陶姨娘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手臂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有心虚,有恐惧,亦觉晦气。 尤其是陶姨娘。 如坐针毡。 顾平徵警惕的环顾四周,颤声道“荣荣,好好的说这些做甚。” 顾荣笑道“陶姨娘和母亲嫁了同一个男人,住了同一座院子,睡了同一张床,就连首饰衣裙都是用母亲的嫁妆购置,怎么不算缘分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谁让我实在是想念母亲了。” “陶姨娘,拜托了。” 话音落下,顾荣施施然的离开。 她就是要继续逼疯陶氏。 顾荣刚离开,顾平徵便紧随其后,快步如飞地跑出了椿萱院,仿佛有鬼魂在后面追赶一般。 第186章 哪怕是做妾,我也愿意嫁给灼哥哥 “含云。”陶姨娘着急唤道。 含云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去。 陶姨娘“那日吩咐你送的信,你确定送到了?” “回夫人的话,奴婢亲自将信交给了乐安县主的贴身侍女。”含云恭恭敬敬地回答。 陶姨娘皱着眉头说“明天一大早,你去打听一下永宁侯府赏花宴上发生的事情,看看是否与大小姐所说的有不同之处。” 乐安县主是她唯一的倚仗了。 长公主府。 乐安县主跪在地上,双眼肿胀得仿佛被蜜蜂蜇过。 长公主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倦。 一场赏花宴,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永宁侯夫人和奉恩公夫人先后上门赔礼致歉,两府皆是显赫的勋爵之家,姻亲故旧犹如枝繁叶茂的大树,且赔礼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她也委实不宜为难对方。 毕竟,行为不检有错在先的是乐安。 难不成,她要怪永宁侯夫人赏花宴筹备不够妥善,怪奉恩公府的南子奕咄咄逼人吗? 她是长公主,不是生杀予夺的阎王爷。 而乐安,除了眼泪汪汪,一遍遍解释声称她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以外,一句有用的话也不说。 送走了奉恩公夫人和永宁侯夫人,她腾出心神,安排甄女使去检查了乐安的妆奁,确确实实发现了雕刻着裴字的玉佩。 这下,她都要忍不住相信乐安和裴叙卿的私情了。 “乐安。” “赏花宴上的宾客非富即贵有头有脸,本宫虽贵为长公主,但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你和裴叙卿的私情,人证物证俱全,又传的沸沸扬扬,想要彻底将流言消弭于无形,难于登天。” “本宫做不到。” “母亲,我真的是清白的。”乐安县主哽咽道“母亲知道的,我对灼哥哥一片痴心,素来对旁的男子不假辞色。” “有灼哥哥珠玉在前,我怎会倾心于瓦砾。” 长公主闻言,捏着眉心的手顿了顿。 对灼儿一片痴心? 突然间,长公主的脑海中回响起了谢灼那句清洌而凛然的质问。 是啊,当年狠心要灼儿性命之人,一击不中,转而痴缠于灼儿,执拗的想嫁于灼儿为妻,是为何? 痴心? 爱慕? 她生于深宫,长于深宫,自小见惯了尔虞我诈笑里藏刀。以往,是她被蒙在鼓里,又不想恶意揣度养在膝下十余载的女儿,并非愚笨痴傻。 有些事,不愿深想,不是想不明白。 思及此,长公主眼底的担忧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烦躁和怀疑。 “玉佩作何解释?”长公主冷声问道。 乐安县主先是摇摇头,旋即又忙不迭道“母亲,定是有人诬陷女儿。” “诬陷?” 长公主轻轻闭上眼睛,随后睁开,目光清澈如水一片清明。 “乐安,你难道忘了,那个存放裴叙卿玉佩的妆奁,是本宫在你及笄之年,不惜重金请公输班的传人特别为你打造的。那锁扣机关的开启之法,只有本宫、甄女使和你自己知道。” “你说有人诬陷,意指本宫还是甄女使?” 乐安县主嗫嚅着“女儿没有怀疑母亲。” 侍奉在侧的甄女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殿下明鉴,奴婢绝没有诬陷乐安县主。” 长公主轻叹一声“你先起来。” 随后看向乐安县主“甄女使是本宫身边的老人儿,侍奉本宫多年,身家性命系于本宫,没道理诬陷于你。” “事到如今,自证清白已非易事,止住流言更是难上加难。” “只有两条路,你且先听听,再做抉择。” “其一,将你送去本宫的封地,择一青年才俊,举案齐眉,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 “其二,下嫁裴叙卿,本宫替你遮掩一二,对外宣称,你们二人早有婚约,久而久之,流言自散。” “本宫私以为,选第一种较为妥当。” 长公主觉得,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凡最注重脸面的府邸,以乐安这种情况,仁慈些的,被送至家庙青灯古佛。狠辣些的,被强迫自缢,以死证清白,捍卫家族的清名。 等着瞧吧,明日就会有御史弹劾她教女不严,有损皇室颜面。 别的御史弹劾不严格尚不确定,但明御史一定会闻风而动,参她和乐安一本。 想到明御史,长公主就有些头疼。 只可惜,长公主的一片苦心注定是要付诸东流了。 那句远离上京的纷纷扰扰落在乐安县主耳中就变成了远离上京的荣华富贵,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 上京城,天子脚下,大乾最繁华富庶所在。 她不离开上京。 绝不。 “母亲,女儿舍不得您,求您怜惜女儿。” 乐安县主叩首,哭着恳求。 长公主神情复杂,朱唇轻启“这么说,你是要去选第二条路?” 到底是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长公主着实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对方跳入火坑。 乐安县主抬眸,泪眼婆娑“求母亲让女儿嫁入忠勇侯府。” 长公主愕然,眼神怪异注视着乐安县主。 只听,乐安县主道“女儿自知名声受损,清誉不再,不敢奢求正妻之位。” “哪怕是做贵妾,女儿也愿意嫁给灼哥哥。” “求母亲成全。” 长公主脱口而出“不可能。” 即使她再糊涂再心软,也不至于明明知道乐安曾对灼儿怀有杀意,却仍坚持要把乐安推给灼儿。 再说了,灼儿心有所属。 她还等着灼儿抱得美人归呢,绝不能给灼儿添堵拖后腿。 乐安县主诧异于长公主毫不犹豫的拒绝,眼泪悬在眼睫上,表情僵硬“母亲是嫌弃女儿吗?” 长公主抿了抿唇,沉声道“灼儿无意于你。” “你也是知道的。” “你若不愿离京,那就只能将错就错。” “恰好,永宁侯府愿补偿你,表露了结亲之意。” “母亲。”乐安县主不可置信“女儿真的是被人算计的。” “您……” 长公主摆摆手“来人,送县主回院子。” 待乐安县主被带下去后,长公主幽幽道“甄儿,你说,会不会是灼儿……” 灼儿在报复乐安…… 甄女使面不改色,轻声禀报:“殿下,上京的书法大家已经鉴别过那首情诗,确实是裴大公子的亲笔,毫无模仿的迹象。” “侯爷孝顺,不舍得殿下难过的。” 长公主:所以,是乐安县主脑抽眼瞎,着了裴叙卿的道儿? “罢了,总要有取舍的。” 长公主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 但,她也只能将猜测深埋心底。 第187章 来了位不速之客 近来,上京城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甚是热闹。 一则,长公主殿下的养女乐安县主与永宁侯府的庶长子裴叙卿旧日似有婚约在身,是否暗通款曲的疑云日益密布。 二则,忠勇侯府谢老夫人的寿宴上,谢小侯爷当众宣布,乐安县主与忠勇侯府已无任何瓜葛。 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之际,贞隆帝大手一挥赐婚了。 赐婚圣旨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乐安县主接圣旨那一刻,如丧考妣,怔怔愣愣的跪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轻飘飘的圣旨仿佛重逾千斤。 短短数日,她便从云端坠入泥潭。 失去了长公主殿下的庇护,不再有忠勇侯府作为后盾,仅剩下县主的虚名,却获得了一个名声败坏的未婚夫。 恍如隔世。 在婢女的搀扶下,面无表情回了院子。 倚在窗下,神思恍惚地紧握着赐婚的圣旨,目光迷离浑浑噩噩地注视着庭院中盛开的花朵。 “县主。”婢女提着裙摆匆匆入内,面露焦急之色。 乐安县主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婢女不得已抬高声音“县主,奴婢有急事禀报。” “何事?”乐安县主并未转身。 婢女上前,附在乐安县主耳边,恭声低语“那位又派人送信催促了,言语间似有威胁之意。” 乐安县主蹙眉,冷声呢喃“陶兰芷?” “威胁?” 乐安县主将圣旨扔在一旁的实木桌上,全无恭敬。 旋即,低低笑出声,目露凶光,神情讥诮“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县主。” 顿了顿,继续问道“她作何威胁?” 声音中蕴含着无法忽视的寒意和微妙的疯狂气息。 她迫切的需要做些事情,来捍卫自己的尊荣。 婢女抿抿唇,小心翼翼地传达“她说,听闻县主鸟入樊笼处境艰难,不再强逼县主取顾荣性命,但想求县主毁顾荣清白,最好是让顾荣衣衫不整出现在上京最繁华的大街上。” “否则……” 婢女的声音逐渐降低,唯恐激怒明显情绪异常的乐安县主。 “否则,她就是豁出去命去,爬也要爬到皇镜司外,言明汝阳伯府的巫蛊厌胜之术乃县主的安排。” “陶兰芷的胆子倒是不小。”乐安县主喜怒不明难以捉摸,似笑非笑道“不过,她倒是出了个好主意。” “你去一趟本县主在城北购置的宅院,递一句话,本月十五,佛宁寺山下,本县主赏他们个金枝玉叶细皮嫩肉的美人儿,劫掠到手后,随他们折腾。” “事情做的干净些,栽赃嫁祸给山匪即可。” 托陶兰芷的福,乐安县主知悉顾荣每月初一十五携贴身婢女轻车简从前往佛宁寺为其亡母祈福。 区区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她豢养在城北贫民窟宅子里的地痞流氓可以轻而易举解决。 “县主,奴婢……”婢女瑟瑟发抖,声音颤抖。 她委实不愿意跟那群人打交道。 虽然,那群人顾忌她是乐安县主最信任最倚重的婢女,不敢真的伤害她。 但是,却会趁着机会对她动手动脚,占尽便宜。 乐安县主眸光幽深晦涩的睨了婢女一眼“莫忘了,是你亲自联络的陶兰芷。” “尽心些。” “本县主稳若泰山,你才能平安无恙。” “巫蛊厌胜,是要命的东西。” 婢女不敢再迟疑,更不敢再推三阻四,连声应下后,躬身离去。 “等等。”乐安县主蓦地出声“吩咐下去,将庭院里所有的花尽数连根拔起,本县主不想看到一株盛开的花。” 就像,她再也不想看到顾荣光彩照人的出现在她面前。 这段时日,她有多狼狈,顾荣就有多春风得意。 在谢老夫人的寿宴上,谢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玉镯,亲手戴进了顾荣的手腕上,言语间更是毫不掩饰对顾荣的赞许和喜爱。 给顾荣安排的席位,也一跃众宾客之上,紧紧挨着谢老夫人。 就连曾经深得谢老夫人疼爱的向蓉月的待遇都不及此时的顾荣。 而长公主也顺势将发髻上的凤簪赐给了顾荣。 不少人隐隐猜测,长公主和谢老夫人有意迎顾荣进门。 只是,尚不确定到底是贵妾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 她不忿。 她暴怒。 她不知自己哪里比不上顾荣。 她苦苦哀求,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但长公主始终没有让步,不允许她成为谢灼的贵妾。长公主冷眼旁观,永宁侯夫妇一再过府协商婚约,直至赐婚圣旨下达,再无回旋的余地。 而顾荣,不争不抢,摆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便什么都有了。 凭什么! 她就要顾荣身败名裂,就要一如既往的把顾荣踩在脚下。 她得不到的,处处不如他的顾荣也不配得到。 乐安县主的视线落在明黄色的是赐婚圣旨上,咬牙切齿,神情狠戾。 早知如此,她当年下手就该再狠些,准备再周全些,一击即中,杀了谢灼。 早知如此,她这些年就不该苦等谢灼,合该为自己多筹谋一二,嫁予皇子做侧妃也比跟裴叙卿泥潭深陷强。 被乐安县主嫉恨不已的顾荣,在巡视铺面查账时,来了位不速之客。 “殿下安好。” 顾荣的仪态无可指摘。 心念转动,思索着二皇子到此的缘由。 是为南子奕而来?还是为贞隆帝有意纳她入宫而来? 除此之外,她和二皇子无任何交集。 顾荣低眉顺眼,活脱脱一副柔顺温婉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尽敛锋芒。 除了那张不平凡的脸,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 二皇子垂眸,审视打量了顾荣几眼,神色莫名。 说不清满意还是失望。 随后抬了抬手命掌柜的退下,又吩咐侍卫守在门外,视线落在一动不动的青棠身上时,锋利的长眉一皱“你为何听命不离开。” 青棠规规矩矩却又没有任何退让“回殿下的话,奴婢是小姐的奴婢。” 二皇子意味不明“你这婢女倒是有几分胆色。” “顾大姑娘,本宫有事与你相商,不知可否让你这婢女等候在外。” 顾荣侧眸看向青棠,缓缓点了点头。 “顾大姑娘,坐。”二皇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顾荣略作思量,坦然入座。 世间万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躲不过,那便会会就是。 只要不当下要她的命,都算不得大灾大难。 第188章 殿下是要娶民女吗 “有人提及顾大姑娘,赞不绝口,直言顾大姑娘蕙质兰心。” “既有闭月羞花之貌,又冰雪聪明才智过人。” “既如此,顾大姑娘不妨猜猜本宫的来意。” 二皇子反客为主,泰然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微笑着发问。 有利用价值的人,值得他礼贤下士。 顾荣神色不变,垂首温声道“民女愚钝,求殿下解惑。” 虽说,南子奕给二皇子做伴读那些年,与二皇子关系亲厚,几乎形影不离,但二人的秉性和处事风格并没有潜移默化下相互影响,反而大相径庭。 南子奕是个一心想做惩恶扬善大侠的纨绔。 眼睛里泛着清澈的愚蠢,脑袋里也是空空如也。 至于二皇子…… 看似彬彬有礼,温润和善。 实则,傲慢冷酷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 若说南子奕是个有操守有底线的合格纨绔。 那二皇子就是虚伪善变的合格的玩弄人心的高位者。 上一世,二皇子大婚之日,妻妾同娶。 正妃,是肃国公府的嫡次女宋蕙宁。 侧妃,是风骨傲然清流世家的叶楠乔。 叶家,算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 但叶家的当家主母是乔老太师的女儿,叶楠乔是乔老太师的外孙女。 因着乔老太师的外孙女儿给皇室做妾,不少清流士人质疑乔老太师和乔吟舟的品行,觉得祖孙二人失了不谄媚逢迎的风骨,导致乔家的声誉一度下滑。 加之,叶楠乔被二皇子迷的晕头转向五迷三道,一心替二皇子出谋划策,谋夺利益,以血缘亲情游说乔老太师和乔吟舟支持二皇子,犯了不少蠢,一次次拖乔吟舟的后腿。 乔老太师品性高洁,清高傲骨。 而乔吟舟外柔内刚,风骨自成,是个极正极正的人。 读圣贤书考取功名,矢志为黎民百姓请愿谋福利。 二皇子见软的不行,就转而威逼胁迫,明示暗示拥趸给乔吟舟使绊子耍阴招。 这些事情,是翰林院任职的裴叙卿在茶余饭后当笑话讲给她听的。 她这人,认亲疏远近。 论亲疏远近,乔吟舟近,二皇子远。 所以,她天然对二皇子不喜。 见顾荣的疑惑不似作伪,二皇子敛起笑意正色道“顾大姑娘可知自己即将大祸临身?” 顾荣如应二皇子之愿,秀眉微蹙,显得慌乱紧张,那细长白皙的手指紧紧缠绕着帕子,急切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二皇子摆出一副忧心忡忡、于心不忍的模样,叹息一声说道:“顾大姑娘,您应当明白父皇对你另眼相待,否则不会有一道令人细思极恐的口谕。” “然而谢老夫人在寿宴上又态度热切的撮合你与谢灼,上京勋爵官宦之家人人皆知。” “谢灼是父皇最宠爱的外甥,必然舍不得重罚。” “同时,父皇也决不允许皇室惊现丑闻。” “所以……” “顾大姑娘,你懂的。” 顾荣心下嗤笑。 有一说一,两辈子了,她是真的头一次跟贞隆帝的皇子公主们面对面打过交道。 高位者,也是人。 有人的卑劣和虚伪。 二皇子这是盯上了她? 亦或者是,盯上了她背后能够联结起的势力。 兴许,二皇子连她和乔吟舟的少时婚约也查的清楚明白了。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原来,在夺嫡的皇子们心中,她的分量竟这般重。 拉拢就拉拢,偏生还要搞这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东西。 难不成还指望她感恩戴德的跪求入二皇子阵营?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一面说她冰雪聪明才智过人,又一面耍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试图蒙骗她。 到底是看不起她,还是看不起冰雪聪明才智过人二词? 顾荣茫然的眨眨眼“谢老夫人喜爱民女,便是皇室丑闻吗?” “如今,皇室丑闻的涵盖范围如此宽泛吗?” “民女隐约记得,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皇族陵庙,有权过问宗室之婚丧嫁娶。” “但谢老夫人和谢小侯爷……” 真的算宗室吗? 二皇子一噎,眼底掠过一丝狐疑。 是真的迟钝,还是装傻充愣? “顾大姑娘,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可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你只提及谢老夫人的喜爱,却对父皇的青睐只字不提,这难道不是有意回避吗?” 顾荣一本正经地说“自小民女便知,不可妄议陛下,更不可随意揣度上意。” 二皇子心中憋闷的很,只觉顾荣着实不识抬举。 “顾大姑娘,不必云山雾罩,打开天窗说亮话。” “女子立于世,多有艰难。” “本宫愿为顾大姑娘提供庇护,消临身大祸,也希望顾大姑娘立誓效忠于本宫。” “殿下是要娶民女吗?”顾荣真诚发问。 二皇子: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非也。”二皇子耐着性子“你若愿意,可做本宫的幕僚。” 顾荣笑意盈盈缓缓道“主从?” “还是主仆?” “可不论是主从亦或者是主仆,总归抵不过夫妻的举案齐眉祸福与共。” “还有,殿下,民女不做妾的。” 二皇子沉声“你在戏耍本宫?” “是殿下在戏耍民女。”顾荣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轻轻抬眼“殿下不真诚,民女又怎敢交心相谈。” “殿下说了,女子立于世,多有艰难。” “谨慎细心些,总无大错。” 蓦地,二皇子诡异的怒色渐缓。 他是要收复顾荣的。 顾荣越聪慧,越有用。 “本宫知晓你与乔吟舟曾订立婚约,亦知皇姑姑与谢老夫人对你颇为青睐,即便是清心寡欲的谢灼,待你也显得与众不同。” “本宫需要你。” “你效忠本宫,本宫保汝阳伯府的显赫更胜往昔,保你成为上京人人艳羡的明珠。” “你意下如何?” 顾荣并未直接回应,而是稍作沉思,朱唇微启,轻声细语,宛若微风拂过:“殿下,您可曾见过在任何朝代皇权更迭之时,人质真正发挥了作用?” “别说民女只是长公主殿下的故人之女,是谢老夫人闲暇时喜爱的晚辈,是谢小侯爷的亲近之人。即便民女是长公主殿下的亲生女儿,谢老夫人的亲孙女,谢小侯爷的结发妻子,恐怕您当面挟持并杀害了民女,也难以激起任何波澜。” 第189章 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人质?”二皇子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将自己比作人质,恐怕并不恰当。” “即便退一万步来说,顾大姑娘的美貌举世无双,生死之间亦如绚烂山花,怎会毫无波澜。” “顾大姑娘,你未免过于自贬了。” 顾荣面色不显,心下却是冷笑。 柿子捡软的捏,人捡软的欺。 在谢灼和乔吟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没讨到好处,就把主意打在了她身上。 “敢问殿下,利益和情爱,何者价更高?” “倘若殿下的心上人,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桥流水般的人生心向往之,殿下是否会抛弃天潢贵胄的尊荣,与心上人归隐田园?” “人上人和心上人,殿下选前者,还是择后者。” 顾荣语气平淡而从容,仿佛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话音刚落,二皇子心中便有了答案。 心上人,岂能与人上人相提并论。 在利益面前,情爱更是显得微不足道。 南子逾言,清冷淡漠的谢宁瑕和端方正直的乔吟舟,似对顾荣念念不忘寤寐思服。 他信了。 谢宁瑕,简在帝心,他轻易不敢动。 乔吟舟,又是个油盐不进的。 所以,他决定将顾荣捏在手心里。 但,顾荣一席话,似是在隐晦的嘲讽他异想天开的天真。 “顾大姑娘是在婉拒本宫吗?”二皇子沉了声。 眼神中的寒意和胁迫宛如墙角潮湿的青苔,粘腻地附着在顾荣的周身。 “殿下方才言,民女效忠殿下,殿下保汝阳伯府的显赫更胜往昔,保民女成为上京城人人艳羡的明珠。” “不得不承认,民女甚是心动。” “然而,民女自知之明,深知一旦卷入刀光剑影之中,将无法安身自保。” “请殿下谅解。” 她巴不得汝阳伯府烂在淤泥里。 “顾荣!” 一再被忤逆的二皇子,恼羞成怒,掌心重重的拍在长木桌上。 “那些拒绝本宫的人,历来结局悲惨。” “你最好慎重考虑!” 顾荣垂首,嫌恶的蹙了蹙眉,只觉二皇子像阴沟里憋着满腹坏水的老鼠,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殿下龙章凤姿亲至此间,全因在殿下眼中,民女有值得收服的价值,民女深感荣幸。” “然而民女如同浅滩之虾,只能依附于大树以求庇护,勉勉强强苟且偷生,难以涉足深水漩涡。” “若殿下能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民女愿以桃报李,绝不会给殿下带来任何困扰。” 二皇子目光冷冽,怒视着顾荣。 每一字每一句,表面上看似谦卑恭顺。 实际上,却是在对他进行威胁! “顾大姑娘真是气魄非凡,胆量过人!”二皇子咬牙切齿,语气带着讽刺,“我自然是愿意宽宏大量,结下一段善缘。” “然而,父皇的决定并非那么容易改变。” “顾大姑娘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顾荣长睫轻颤,遮掩眸底的嘲弄,不动声色道“凡陛下所赐,民女欣然接受,不敢有丝毫埋怨。” “倘若如殿下吉言,陛下真真赏识民女,民女得以入宫,民女定当尽心竭力侍奉陛下,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以陛下之喜为喜,以陛下之忧为忧。” “民女自知家世浅薄,一旦入宫,可凭恃的唯有陛下的恩宠和昔日知交好友的情谊。” “届时,还望殿下能看在你我今日坐而论道品茗交心的份儿上……” “顾荣!”二皇子怒火中烧,抬手把白瓷茶盏挥落在地,茶盏应声而碎,清脆刺耳。 “恬不知耻!” 顾荣“知耻,殿下便能放民女一马吗?” “殿下,民女所求仅是独善其身,求殿下成全。” 二皇子气急。 顾荣好大的狗胆。 不仅拒绝他,还反过来威胁他。 那些漂亮话,说的简单直白些就是,他若敢使阴招,致使顾荣入宫为妃,顾荣就敢夺恩宠诞皇嗣,拉拢谢宁瑕和乔吟舟为其所用,跟他争名夺利,抢一抢储君的位子。 顾荣! 好的很! 经过今日这番谈话,他知道,顾荣有这个本事。 二皇子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迫使他冷静下来。 “顾荣,在本宫面前,从没有人似你这般放肆造次。” 顾荣淡声道“民女只是不想做厮杀局中的棋子。” “民女无意与殿下交恶。” 二皇子蓦地站起身来,眼神阴冷,杀意肆虐“最好谢宁瑕和乔吟舟此生此世庇护于你。” 否则,他定要让顾荣尝尝得罪他的下场。 “民女恭送殿下。”顾荣规规矩矩福了福身,施了一礼。 她就狐假虎威了,怎么了! 二皇子唰的一声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表哥?” “谢小侯爷?” “你们怎会在此。” 两道身影。 一道是南子逾。 一道是谢灼。 顾荣抬起头,循声望去。 谢灼与南子逾肩并肩站立,两人的呼吸都略显急促,额头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南子逾的衣袍皱褶异常明显,仿佛是被用力捏皱的一般。 “见过谢小侯爷,南世子。” 阳光透过窗户,斑驳地洒在谢灼俊俏的眉骨上,眨眼间,仿佛有汗珠滑落。 这一刻,顾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佯装镇定,低眉顺眼。谢灼的白色衣摆被风轻轻掀起,宛如一只静止展翅的白雁,直直地映入她的瞳孔,在她的心口扑棱。 嗯,白雁。一只可作为贽礼的白雁。 有些话,不问自明。 很多事情,也绝不是巧合。 她知谢灼的出现,不是巧合。 谢灼是为她而来。 “回禀殿下,臣偶然偷得片刻闲暇,一时兴起邀请谢小侯爷一同品茶对弈。行至此处,意外发现殿下的车驾停于路边,特来拜见殿下。” 南子逾平复了呼吸,回答得无懈可击。 二皇子眉头紧锁,带着几分怀疑。 目光上下打量着南子逾的衣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表哥真是好雅兴。”他轻声说道。 “我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哥和谢小侯爷变得如此亲厚。” 接着,语气一转,“不过,表哥的知己,也就是本宫的知己。” 谢灼清冷淡漠,难以让人察觉其情绪波动。 “按理,殿下亦该唤本侯一声表兄。” “殿下厚此薄彼,做不到一视同仁,难道是承自贵妃娘娘教导,只认母族的亲情血缘,不认与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公主吗?” “既如此,本侯不强求。” “待下次入宫面见陛下,本侯直接言明便是。” 第190章 做人上人的心上人 猛然间,二皇子脑海里冒出了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谢宁瑕发什么疯? 素日里,鲜少与人打交道,冷漠得堪比寒冬腊月屋檐下透明的冰凌,令人不寒而栗。 他也曾不止一次热脸贴冷屁股。 但,谢灼的态度没有丝毫的软化。 现在又开始提表兄表弟这一茬儿了。 若是没点儿挟私报复,他绝对不信。 眉心跳了跳,心下暗道,这是来给顾荣撑腰壮胆了? 看来,他必须得重视顾荣方才的威胁了。 二皇子能屈能伸,垂首作揖“见过表兄。” “过去五载,本宫屡次三番亲近表兄,奈何表兄不为所动,拒本宫于千里之外,日远日疏。” “思来想去,本宫恐扰表兄清净,故不敢轻易靠近表兄。表兄若不嫌弃,本宫愿与表兄同乘同食,日日相见。” 晕染着孺慕的声音,如流水般轻轻流淌着。 顾荣默默撇了撇嘴,胳膊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遥遥一看,是流水潺潺。 走近细看,是一层蠕动的蛆虫。 对,就是这种强烈膈应人的感觉。 同乘同食? 日日相见? 不知道还以为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呢。 顾荣很是好奇谢灼的回应。 只见,谢灼长眉一挑,冷冷淡淡道“殿下有没有反思过本侯因何不为所动,拒殿下千里之外?” “是不是殿下不够纯粹赤诚?” 谢灼丝毫没有给二皇子留脸。 二皇子一日未登基称帝,谢灼就一日无需匍匐于二皇子脚下。 二皇子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神情越发僵硬,却又不得不把怒火深藏心底,故作云淡风轻的打趣调侃,问道“表兄可是遇到了不痛快的事,火气如此大。” “不痛快的事儿,没遇到。”谢灼云淡风轻“晦气的人,倒是遇到了。” 二皇子彻底绷不住了。 谢灼不过是父皇的外甥,凭什么像训孙子一样训他! 南子逾一阵儿头大,深觉棘手。 但凡谢灼遇到与顾荣有关的事情,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像骤然有了生气,浑身长出了刺,锋芒毕露,恨不得将所有来犯之敌扎的体无完肤。 而二皇子心高气傲又记仇,这一出闹腾完,二皇子能记恨谢灼一辈子。 他只是委婉地提醒了二皇子几句,暗示二皇子应采取温水煮青蛙的策略,循序渐进,从而围魏救赵。 谁料二皇子竟自作主张去见了顾荣。 真真是浪费了他的良苦用心。 事到如今,得先拉架。 “殿下。” 在二皇子怒不可遏,口不择言前,南子逾率先开口了“这些日子,祖母一直念叨甚是想念殿下。” “殿下如若得空,不妨移步奉恩公府。” “祖母得见,定欢喜不已。” 南子逾的话使二皇子升腾的怒火被突兀截断。 他心知,不宜起冲突。 思及此,二皇子顺势接话道“本宫这便去瞧瞧外祖母。” “谢表兄。” “南表哥。” “本宫先走一步。” 二皇子大步流星离开。 观其背影,听其脚步,不难发现怒火熊熊燃烧。 “南世子,你欠本侯一个交代。” “如果,不能给本侯一个满意的交代,本侯亲自讨一个交代!”谢灼冷声道。 南子逾欲哭无泪“谢小侯爷,此事或有隐情。” 谢灼“本侯以为,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你知道的,本侯从不妄言,更不打诳语。” 南子逾再一次想起了被勃勃野心吞噬掉的警告。 谢灼放言,如果奉恩公府胆敢将手伸向顾大姑娘,便拿奉恩公府和二皇子开刀。 这个交代,他不想给也得给。 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谢灼那一刀会落向何处。 是二皇子的势力,还是奉恩公府的人。 南子逾不再狡辩,拱拱手“我会给出一个令小侯爷和顾大姑娘满意的交代。” 整日里收拾烂摊子,着实伤脑筋。 二皇子也是胡闹,行事前竟不跟他商量商量。 到底是哪个幕僚出得馊主意! 南子逾携满身的愤懑和寒意离开。 夺嫡之事,步步惊险,容不得半点儿疏忽,他必须得把二皇子身边的蠢货清理的干干净净,省的再闹出大乱子,悔之晚矣。 “谢如珩。” 顾荣向前迈了一步,抬起头,目光投向谢灼。 对视。 “没有品茗对弈。” “没有恰巧意外。” “是宴寻告知于你,你担心我,特意来此。” “对吗?” 谢灼微敛眉目“是我没有护好你。” 他以为,南子逾会审慎对待他的警告,会三思而行。 终究是因他之故,让这朵阴云飘在了顾荣头顶。 他携来的风雨,本就该由他撑伞挡的严严实实。 顾荣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谢灼,“擦擦汗吧。” “谢灼,我并非那种一夜风雨便会被摧残凋零的娇弱花朵。” “因此,你不必想着时时刻刻全方位地保护我。” “再者,我是在借助你的力量狐假虎威。” “这也算是你的保护方式。” “你无需自责。” “二皇子并没有占到便宜。” “他今日现身,无异于是一步臭棋昏招,转暗为明,失了先机。” 谢灼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轻捻着手帕,如白玉般莹润的指尖上。 蔻丹的明艳,如同火焰一般,灼着他的心。 其实,顾荣骨子里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其实,顾荣真的有一颗很柔软很柔软的心。 赠顾荣一束花,顾荣便会还一束花。 他何其有幸,遇到了顾荣。 这一世的缘分,是上天的垂怜。 “终究是我做得不够好。”谢灼接过帕子,轻声低语,“顾荣,无论何时何地,切勿以身犯险。” “你很重要。” “并非没有丝毫波澜,而是惊涛骇浪。” “你在利益之上。” 要做的再好些。 要做的更多些。 顾荣勾唇,无声的笑了笑。 高门大户,真出了情种。 细想想,做人上人的心上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谢如珩,我确实有件事情需要与你商讨。” “近来,陶姨娘不断指使婢女含云催促乐安县主动手,耐心耗尽,变得急躁不安,甚至以巫蛊之事相威胁。” “乐安县主的婢女前往城北的一所宅院,见了一群作奸犯科的地痞流氓。” “看来,他们十之八九是要对我下手了。” “我安排人手护你左右。”谢灼关心则乱,不假思索道。 顾荣摇摇头,断然说道:“不,我等乐安县主出手!” 第191章 你在我心里是甲等 只一眼,谢灼便洞悉顾荣欲将计就计。 顾荣继续道“思来想去,于乐安县主而言,我每逢初一十五前往佛宁寺为亡母祈福,时间是绝佳的机会。” “她必不会错过。” “那些个地痞流氓不大可能杀人抛尸,更有可能是冒着坏水谋划毁我清白。” “所以,谢如珩,皇镜司可有类似于话本子上所描述的迎风一扬,便能致人中招昏迷的迷药吗?” “有。”谢灼掷地有声“不仅有迷药,还有毒药。” “皇镜司司医之首,是个怪人,医毒双绝,又偏爱钻研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东西。” “稍后,我便择选一些,交于你手。” 说到此处,微抿薄唇,顿了顿,缓缓道“但,仅有迷药毒药,我犹不放心。” “你之安危,不可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作奸犯科的地痞流氓与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之间,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界限,愤怒之下,难免会有过激的行为。” “你放心,我安排亲信暗中跟着你,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顾荣,莫要拒绝。” “凡你想做之事,我不会劝阻妨碍。” “只是,你也得让我安心些。” 谢灼明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中,闪烁着淡淡的哀求之光。 顾荣的心,又软又暖,不忍驳斥谢灼的提议。 事关安危,确实不容有意外。 顾荣朱唇轻启,笑靥如花“好。” “我的周全便拜托谢小侯爷了。” 谢灼“荣幸之至。” 顾荣心之所至,意之使然,眨巴着眼睛,郑重其事开口“谢如珩,你是不是作弊了?” 谢灼一怔,失声喃喃“什么?” “不然,你在我心里怎会是甲等。” 浸染了明媚笑意的声音,像是一朵绽放至极致的花盛开在谢灼心尖。 谢灼呼吸一窒,耳朵尖上一阵发烫,下意识抬手轻抚心口。 噗通。 噗通。 心跳声声如擂鼓。 顾荣说,他在她的心里是甲等。 嗯,他在顾荣心里,一骑绝尘。 真真是极好极好的消息,极动听极动听的话语。 原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言不虚。 谢灼轻呼了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故作镇定。 乍一看,脸上表情淡淡,但嘴角明显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不疾不徐的开口“不作弊!” “只从心。” 一步一步靠近顾荣的感觉,奇妙到令他悸动。 整个人的心神宛如一叶轻舟在江河中漂泊,不期而遇的激流和漩涡将其紧紧缠绕,无法抗拒地陷入,一圈又一圈地沉溺其中。 温柔缱绻。 仿佛…… 不是仿佛,是他心甘情愿成为顾荣手中的纸鸢。 也心甘情愿成为沉沦于漩涡的一叶扁舟。 “你这些话,是从何处学得的。”谢灼好奇询问。 如此的动听。 顾荣低低笑出声“四方书局的话本子。” “谢如珩,你是四方书局幕后的主子,闲暇无事时,可翻阅一二。” “有趣的紧。” 谢灼眼睛微微瞪大“又上新了?” 顾荣道“你要相信四方书局的速度。” 谢灼微敛眉目,心下暗自决定,是得好生瞧瞧。 顾荣余不经意间注意到谢灼眉宇间流露出的如临大敌般的严肃神情,笑容变得更加明媚灿烂。 今日,又得了新认知。 无所不能的谢小侯爷,觉得话本子棘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侧,温情脉脉。 彼侧,阴鸷沉冷。 “南子逾,到底是何情况!” 宽敞又不失华美的车驾上,二皇子的怒火倾泻而出,眼神里满是质疑“怎么,是要弃本宫,转而投向谢宁瑕了吗?” “你静观谢宁瑕羞辱本宫至此,是何道理!” 南子逾眼皮一颤,脸面似有些挂不住。 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先是谢小侯爷正颜厉色要求他给交代。 眼下又是二皇子吹胡子瞪眼,劈头盖脸训斥于他。 他是什么很轻贱的人吗? 出昏招的不是他,可收拾烂摊子又要挨骂的是他。 二皇子并未察觉到南子逾内心的波澜,依旧毫无保留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南子逾面脸青白,垂首闷声不吭。 是表兄,更是主从。 这是奉恩公府必须忍受的。 待二皇子的情绪缓缓平复,眼神渐趋清明,南子逾方恭恭敬敬地解释“殿下,恕臣直言,今日之事,您显得有些急躁,失去了应有的分寸。” 言语间,视线不着痕迹的觑了眼二皇子。 见二皇子并未复燃怒火,稍稍舒了口气,垂在身侧紧紧攥着的手也缓缓松开。 “你与谢宁瑕,究竟是何情况。”二皇子沉声重复。 南子逾坦言“并未相约品茗对弈。” “依臣猜测,是谢小侯爷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寻臣,特意前去给顾大姑娘解围。” 二皇子嗤笑“倒是情深。” “这么说的话,苦行僧似的谢宁瑕真的对顾荣上心了?” 南子逾:何止是上心。 谢灼那副急的似要吃人的模样,分明就是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除却顾荣之事,他从未见过谢灼那般失态过。 他印象中的谢灼,一直是清清冷冷游刃有余。 仿佛天塌下来,都能面不改色岿然不动。 曾经,他不止一次感慨。 不愧是修佛的,修的心如止水。 谁知,心如止水下,藏着一座火山。 顾荣就是唤醒这座火山的引子。 “殿下真知灼见。”南子逾语气诚挚的恭维附和着。 很显然,二皇子已然习惯南子逾的恭维。 一只手掌轻抚着腰间的玉带,另一只手轻轻掀起车窗帘,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微笑,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情爱犹如春夏的嫩叶与盛开的花朵,不过百日,便将枯萎凋零。” “阳春三月,又是一轮新生。” “实在是太过廉价。” “只要本宫身居高位,有的是赏不完的花叶。” “谢宁瑕还真是愚不可及。” 南子逾不置可否。 他和谢灼,从不是志趣相投的知己,似乎也成不了步伐一致的同路人。 他也不知是该说谢灼愚不可及还是纯粹赤诚。 二皇子甩下车帘,漫不经心道“依表哥之见,今日之事当如何善后。” 对此一问,南子逾心中早有答案。 “殿下,谢小侯爷绝非泛泛之辈。” “他既受到陛下的宠爱和信赖,又得到长公主殿下的支持与纵容,同时背负着忠勇侯府的荣耀与威望。” “即便无法使其成为殿下麾下一员,也绝不能让他倒向他人。” “否则,无异于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臣恳请殿下,为大局考虑,避免进行无益的意气之争。” 第192章 你的意思是,谢宁瑕是戚戚小人 “不妨,待殿下正式成为东宫太子之时,再发泄今日之愤。”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天下乃君子中的君子。” “臣建议,殿下可在顾大姑娘入宫一事上周旋一二。倘若谢小侯爷能抱得美人归,必会念及殿下恩情。” 这就是他给谢灼的交代。 二皇子心气儿依旧有些不顺,瓮声瓮气道“本宫成全乔吟舟,也能搏得乔吟舟的善意。” “乔吟舟是乔老太师的衣钵传人。” “假以时日,就是天下清流之首。” “文人士子的笔杆子,不比长枪刀剑弱。” “若能赢得天下文人的支持,对我而言,亦是一股强大的助力。” 南子逾:很想爆粗口。 说实话,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容易立下的。 比如,他不止一次觉得很无助。 有时候,真有一种效仿谢灼,做个忠于陛下的纯臣。 “殿下。”南子逾强压下不耐,语重心长道“乔吟舟乃青山松柏,正直昂扬。” “有人说,乔吟舟自年幼捧起书握起笔识字,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忠孝悌信礼义廉耻时,就立下了忧国忧民的宏愿。” “博览群书,行遍天下,洞察民众的疾苦与人生百态,科举步入仕途,致力于为百姓谋福祉。” “乔吟舟的根骨是挺直的,心是方正不移的。” “正人君子,认正统、认百姓,唯独不会争权夺利,因私利而忘公义。” “拉拢,无用。” “同样的,漠视也无碍。” “若是非要在乔吟舟和谢小侯爷之间选一个人得罪,臣认为,当选乔吟舟。” 谢灼纯粹就是黑芝麻馅儿的汤圆。 瞧着清心寡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实际上…… 二皇子凝眉“你的意思是,谢宁瑕不是正人君子,是戚戚小人?” 南子逾嘴角微微抽搐,一言难尽又底气不足道“算……” “算是吧。” 这答案,属实有些违心。 二皇子思虑片刻,终归是把南子逾的建议听了进去。 谢宁瑕的确比乔吟舟可怕。 二皇子心中已有定夺,随即眉头紧锁,仔细权衡其可行性。 越斟酌,眉头越皱越紧。 “表哥,为了谢宁瑕违逆父皇心意,未必是明智之举。” “近年来,后宫甚少进新面孔。而且,父皇也并非是醉心美色之人。” “母妃说,父皇对顾荣的兴致甚浓,颇有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 “如若我掺和此事,败了父皇的兴致,得不偿失。” 二皇子想的很清楚。 想成为储君,正位东宫,就决不能失了圣心。 南子逾道“殿下不必明显的表露态度。” “谢小侯爷对顾大姑娘情有独钟,自会全力以赴地阻止陛下将顾大姑娘纳入后宫。殿下只需在恰当的时机添一把火,助谢小侯爷一臂之力即可。” “至于此事,殿下还需向贵妃娘娘禀报,并请贵妃娘娘费心指导。” 二皇子不情不愿应下。 半晌后,又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本宫娶了顾荣如何?” 南子逾“不如何!” 他可以辅佐脾气差的皇子,但不想辅佐异想天开的蠢货。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二皇子悻悻的蹭了蹭鼻尖“那本宫今日所作所为算什么?” 南子逾抿了抿唇,无声道“算你蠢。” 数日的时间眨眼而逝,一晃眼,又是十五。 黎明破晓时分,顾荣在青棠的催促下,已经全副武装。 发髻上的金簪被精心打磨得尖锐锋利,一击之下定能见血。 衣袖下,手腕上绑着袖箭,箭匣内装有十二支箭。 胸前的衣襟和腰间的香囊里,藏着皇镜司特制的迷药,一旦嗅到,便能使人立刻丧失行动能力。 衣襟之下,她穿着谢灼特意赠送的金丝软甲。 甚至出行的马车,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谢灼换成了由玄铁打造的车厢,坚不可摧。 顾荣扶额。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面对的是功夫高深莫测,举手投足间摘叶飞花可取人性命的江湖高手。 明明只是一群不入流,只知欺软怕硬、玷污女子清白的地痞流氓。 这种败类,杀也就杀了。 “青棠,此行凶险,你就不必随我一道前去了。” 毕竟,能护人性命的金丝软甲,仅得一件。 刀剑无眼,她唯恐青棠出事。 青棠闻言,拨浪鼓似的疯狂摇头“小姐在哪里,青棠就在哪里。” “小姐,青棠力气大,又跟宴统领学了些拳脚功夫,有自保之力的。” “求小姐允许青棠相随。” 明知小姐涉险,她委实做不到静静等待。 以她的力气,一拳解决一个地痞流氓不在话下。 见青棠执拗,顾荣幽幽叹了口气。 两辈子,青棠始终忠诚于她,是真真正正的除死亡,绝无背弃。 “那便一道前去吧。” 青棠欢喜不自胜。 望舒院外。 顾平徵眼下泛着青黑,垂头丧气地来回踱步。 余光中瞥见顾荣,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声音微弱如同蚊蝇般说道:“荣荣,替我为你的母亲供奉一盏长明灯。” 顾荣视线扫过顾平徵指间的银票,挑眉,淡漠道“心中有愧?” “还是害怕了。” 清冷的声音混着晨风,显得格外凄寒。 顾平徵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不自在道“后悔了。” “就当求个心安吧。” 自从顾荣在椿萱院说了那么一番阴森森的话,他便夜夜梦魇,噩梦缠身,一合眼,就能看到瘦成一把骨头的荣氏口吐鲜血死不瞑目,怒瞪着他,似是在控诉他的负心无情,也似是在索他的命。 一旦惊醒后,便整宿整宿睡不着。 哪怕换院子,也毫无用处。 食不知味夜不成眠。 他愧对荣氏。 顾荣嗤笑一声“求个心安?” “你最好祈祷,母亲之死,与你无关。” “更不会代你给母亲供奉长明灯。” “你供奉的灯,会搅的母亲泉下难安。” 处处不得志,才会怀念旧日的美好。 顾平徵不是良心发现,更不会心有愧疚,只是害怕了。 害怕这辈子只能庸庸碌碌混吃等死。 害怕这世上当真有鬼要求他偿命。 “荣荣。”顾平徵颤声“我跟你母亲夫妻一场,再禽兽不如,也不会害他性命。” “恶心。”顾荣扫了顾平徵一眼,径直离去。 走了两步后,停下脚步,冷声道“你若诚心,就该亲自去佛宁寺一趟。” 第193章 今有顾荣训狗 青棠瞪大了双眼,嘴唇微微颤抖。 老爷养尊处优,用手无缚鸡之力形容丝毫不为过。 最大的本事就是挥挥袖子砸砸茶盏,在无能狂怒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样的老爷,若遇地痞流氓伪装的山匪,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小姐这是终于打算让老爷也受受皮肉之苦吗? 青棠心下轻啧一声,默默在心底点起了一排蜡。 老爷自求多福吧。 一无所知的顾平徵眼睛一亮,露出几分激动之色,试探道“荣荣,倘若为父亲自前去为你母亲祈福诵经,你是不是就愿意与为父冰释前嫌?” 顾荣轻轻抬起眼帘,目光在顾平徵身上流转,不无讽刺地说“你还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去或不去,随你。” “去。” “怎么能不去呢。”顾平徵眉开眼笑。 顾荣敛眉,表情嘲弄不已。 有的人,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撞了南墙亦不会回头。 只会唏嘘懊恼,为何没有遂心如愿。 玄铁打造的马车前。 顾荣伸出手臂,挡住了正要踩上矮凳登车的顾平徵,皱着眉头,语气淡然地说“我认为,顾府尚未沦落到你我需要共挤一辆马车的地步。” “这是我的马车。” 拒绝意味明显。 顾平徵张张嘴,指了指青棠,又指了指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憋屈的很。 青棠一介奴婢,能跟顾荣共乘。 他是顾荣的父亲! 顾荣的身体流淌着他的血! 顾平徵所有的情绪皆形于色,让人一目了然。 但,顾荣不在意,不关心。 于顾荣而言,顾平徵算什么东西,配跟青棠相提并论。 在顾荣那冷漠的目光注视下,顾平徵最终没有选择自取其辱地争辩,而是挥了挥衣袖,命令府中的车夫准备另一辆马车。 顾荣收回视线。 若非必要,她不想与顾平徵同处一方空间。 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垂首执马鞭侍立一旁的车夫费老伯。 脸还是那张脸。 甚至连褶子和胡须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然,只一眼,顾荣即知,面前之人不是费老伯。 清风拂过,熟悉的熏香飘过鼻翼。 顾荣心下了然。 既不是费老伯,也不是玩世不恭的宴寻。 是谢灼。 是担心她的谢灼。 给她准备了金丝软甲、迷药毒药、玄铁马车犹觉不足的谢灼。 顾荣眉宇间的淡漠与冷冽,犹如薄雪遭遇暖阳,转瞬即逝,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春水映照梨花的柔美。 朱唇轻启,轻声唤道“谢如珩。”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唯有眼前的谢灼和身侧的青棠能勉强听到。 谢灼抬头,视线飞鸿踏雪般相触,又迅速移开。 顾荣一眼认出他,他不胜欢喜。 可,又担心顾荣不满他指手画脚,干涉过多。 顾荣轻轻一笑,递上一把精致的折扇,温声说道“费老伯,夏日已至,太阳愈发炽烈,尤其是巳时之后,阳光更是炙热难耐。” “这把折扇曾浸泡于银丹草水之中,轻轻摇动,不仅能提神醒脑,还能驱赶蚊虫。” “费老伯,请您务必收下。” 刹那间,谢灼的耳垂红的滴血。 匆匆接过折扇,小声道“谢过小姐赏赐。” 青棠捂脸。 这是什么新情趣吗? 角色扮演? 照她说,小姐和谢小侯爷之间的相处,好比小姐在训狗。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谢小侯爷真真是被小姐吃的死死的。 即便她再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谢小侯爷对小姐之心无可挑剔。 所以,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 磕到了! 不远处,顾平徵羡慕嫉妒的面目狰狞。 比不上青棠就算了,竟连姓费的糙老头儿也比不过了。 笑笑笑! 也不知,对着费老头儿那张满是褶子和褐斑的脸,笑个什么劲儿! 顾平徵咬牙,扯着嗓子朗声道“磨蹭什么,还不起程。” 顾荣隐去面上笑意,转身“催催催,催什么?” “催命还是催魂?” 顾平徵:…… 他可真卑微啊。 顾平徵强忍着心中的苦楚,吞咽下一口口水,默默无言地登上了马车。 顾荣也不再言语,放下了车帘。 “小姐,开弓没有回头箭。”青棠犹豫再三,终是小心翼翼道。 她怕小姐有朝一日后悔。 人的情感,总是复杂多变的。 顾荣垂下眼帘,长睫一颤一颤,声音平静的不见丝毫起伏“我不需要回头箭。” “我落子无悔。” 顾平徵和她之间的父女情分,早就消磨的干干净净了。 横亘着的仅剩说不清的怨怼和仇恨。 上辈子,顾平徵坐视不理着她在陶姨娘的折磨下挣扎求生,冷眼旁观着小知丧命。 陶姨娘是该死。 但顾平徵,也不配活的潇洒自在。 “再说了,地痞流氓伪装山匪拦路劫掠,是顾平徵最心爱的陶姨娘一再催促乐安县主动手的结果。” “陶姨娘的厚礼,他怎忍心拒绝呢。” “轻伤也好,重伤也罢。” “爱能止痛。” 顾荣嗤笑着,缓缓道。 青棠没有再多嘴。 车轮滚滚,马车缓缓前行。 逐渐地,驶离了那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上京繁华街道,向着城外进发。 青棠的神情越发严肃,时不时屏息凝神关注着马车外的动静,手中握着不知从何处摸出的大菜刀。 顾荣眼皮猛跳,失笑不已。 抬手轻拍了拍青棠的肩膀“放松,放松。” “谢如珩在此,那些个地痞流氓怕是连靠近这辆马车的机会都没有。” 否则,简直就是堕了谢灼的威名。 她坦言,在看到谢灼的一刹那,她最后一丝忐忑也消失不见。 本来就算不得太凶险,如今更是铜墙铁壁。 “该担心的是顾平徵。” 她在谢灼面前,从未掩饰过与顾平徵的龃龉。 但凡谢灼懂事些,就不会画蛇添足的护顾平徵毫发无伤。 青棠歪着脑袋,略作思量“小姐言之有理。” 那厢。 顾平徵斜倚在软垫上,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正在构思着在菩萨面前祈祷忏悔的话语。 被噩梦缠身的日子,真真是倍感煎熬度日如年。 荣氏还是早早投胎了的好。 陶氏固然有错,可,荣氏技不如人也是事实。 商户女做勋爵之家的当家主母,到底还是勉强了些。 五年了。 他从未祭奠过荣氏一次,也未给荣氏上过一炷香。 此次佛宁寺之行,全当了结昔日恩怨。 一声急促的马鸣划破寂静,马车骤然急停,顾平徵被颠簸得东倒西歪。 第194章 都给老娘死! “怎么驾车的!”顾平徵厉声呵斥。 车夫紧紧攥着缰绳,哆哆嗦嗦,艰难开口“老……” “老爷,有……” “有劫匪。” 车夫惊恐至极,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地表达。 顾平徵心下一咯噔。 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顾荣那个孽障故意害他! 他就说,顾荣怎会这般好心邀他同行。 原来,是想借劫匪的手要他的命! 狼子野心! 大逆不道! 如此一想,顾平徵反倒不怕了。 反正他已经窥破这些劫匪的来路,有所凭恃。 “你们是何人!”顾平徵一把拨开车帘,胆粗气壮喝道“你们可知老夫是何人,就敢随意劫路。” “劝尔等就此退去,老夫可既往不咎。” “否则……” 瑟瑟发抖的车夫:!!! 看不出来,老爷竟如此无所畏惧英武不凡。 一阵破空声响起,回应顾平徵的是一个毫不留情的大嘴巴子。 旋即,一拉一拽,直接扯着顾平徵的衣领将顾平徵拖下马车,重重的摔在地上,小腿撞上了路边的青石。 顾平徵失声痛呼,身体仿佛一只被抽出虾线的虾,痛苦地弯曲成一团。 又是一脚。 “老子管你是什么人?” “犯到老子手上,算你倒霉!” 另一处马车上,顾荣听着顾平徵的哀嚎,如听仙乐耳暂明。 真真是动人的很。 伪装山匪劫掠,怎么能不备些大刀呢。 好歹在顾平徵的大腿上砍一刀,成全顾平徵和陶姨娘祸福与共的誓言啊。 独养伤,哪里比得上重养伤。 哀嚎声不绝于耳,顾荣不禁轻笑出声。 “顾荣,莫怕。”谢灼清冽又沉稳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 顾荣捻着帕子,轻掩嘴角。 她该怎么告诉谢灼,她在幸灾乐祸的笑,而非害怕惶恐的哭。 “顾荣!”顾平徵歇斯底里“救我。” “救救为父!” “别开这种玩笑。” “闭嘴!”一把剔骨刀横在了顾平徵的脖颈间“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 “敢耍小心思,割了你的狗头,要了你的狗命!” 地痞流氓心道,喜从天降。 本以为只能抢掠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儿,尝尝味道。谁料想,今儿赵财神保佑,不仅能劫色,还能劫财。 果然,有贵人庇佑就是诸事顺利。 意外之财往手心里跳。 顾平徵扯下腰间的玉佩,又将塞满银票的荷包解开,颤颤巍巍,扔了过去。 握着剔骨刀的地痞,乐滋滋的给身侧的同伴递了个眼神儿,示意捡起来收好。 随后,用剔骨刀刀背拍了拍顾平徵的脑袋“发冠拆下来。” 也不知从何处落下一颗果子,好巧不巧砸在了握着剔骨刀刀地痞手腕上,剔下了顾平徵一块儿头皮。 保养得宜的墨发,簌簌落下。 鲜血,滴滴答答。 顾平徵怒从心起“顾荣,即便你恨为父,也得适可而止!” 顾荣故作害怕“不是我,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若是我的话,您现在断的就是腿了。” 隐藏在茂密枝桠绿叶间的宴寻,摩挲着下巴,蹙眉思索。 财神娘娘是不是在提点他? 肯定是。 思及此,宴寻又随手摘了颗青青绿绿的果子,提起内力,朝着顾平徵的双腿间抛去。 紧接着,杀猪似的惨叫声响起。 宴寻乐滋滋想着,第三条腿怎么不算腿呢。 这下,小侯爷和财神娘娘定会奖赏他。 他不挑剔的。 赏他一坛静檀院下桂花树下埋的酒即可。 一连两颗从天而降仿佛长了眼睛的果子落下,地痞流氓看向顾平徵的眼神儿都变了。 “你这老东西,是不是造了什么大孽,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地痞流氓们手脚麻利的扒下顾平徵的织金外袍、摘下莹莹剔透的玉冠,一窝蜂似的远离了。 晦气! 他们做地痞流氓的,也是怕晦气的。 然,有人小腿一疼脚下一滑,直接抱着剔骨刀摔在了顾平徵身上。 闹鬼了! 闹鬼了! 顾平徵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顾荣,好狠的心啊! 昏迷前一瞬,顾平徵如此想着。 地痞流氓们不再纠缠顾平徵,转而围向了顾荣所在的马车。 神情猥琐,口中骂骂咧咧说着令人作呕的话。 谢灼紧握缰绳,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他从腰间取出两颗檀木珠,屈指一弹,珠子便向那两个最脏的嘴巴飞去,准确无误地嵌入他们的舌中,霎那间血肉模糊。 谢灼想,还是得让皇镜司的酷吏出手,割掉这些人的舌头,剜去这些人的双目,断了这些人恃强凌弱污人清白的工具。 受尽折磨,求死不得。 其他人见状,心下一惊,声音中不自觉染上了颤抖。 但,想起贵人的嘱托,后鼓起勇气,叫嚣着。 “你个老不死的,识相点儿就让开。” “给脸不要脸的话,别怪老子找到你的家人,把你的妻女卖的最下等的窑子里,千人骑,万人压!” “老子们只要车上的小娘们儿,你滚远些。” 谢灼眸中寒意更盛。 不够。 断舍剜目阉割,还不够! 一遍遍凌迟吧。 反正皇镜司的司医能从阎王殿中一次次抢回这些杂碎的命。 抢一次,凌迟一次! 谢灼当即下定了注意。 宴寻:这些人不要命了?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些人的凄惨下场了。 罪有应得! “谢如珩,莫要跟死人动气。”顾荣轻声安抚。 旋即,又漫不经心道“你们确定要劫掠我?” “小娘子,说哪里话。” “小爷们是想让你享受享受极致的快乐。” “定要让你沉沦其中,神魂颠倒。” “乖乖跟我们走,让你少吃些苦头。” 顾荣声音里的笑意似乎更渗人了些“好巧。” “我也想让你们享受享受极致的快乐。” “乖,靠近些。” 顾荣拔下发髻上的金簪,从车窗探出手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插入了一人的脖颈。 滚烫的鲜血四溅,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快乐吗?” 倒下的人,眼睛瞪的浑圆凸起,像是一条死鱼。 脖颈间的血,似是流不完似的。 乐安县主还真是养了群吃干饭的杂碎! 顾荣很是嫌弃。 亏她还全副武装。 “小姐,奴婢想下车砍死他们。”青棠脸色铁青。 顾荣“砍的半死就行。” 谢灼会让这些人想死都难的。 总得给谢灼宣泄情绪的余地。 顾荣将药粉、袖箭,通通给了青棠。 青棠绑上袖箭,一手紧握菜刀,另一手紧攥着药粉,面纱遮掩口鼻,气势汹汹地冲下了马车。 都给老娘死! 第195章 今天见到活的女侠了 药粉一扬,手中菜刀虎虎生威。 横劈一个小地痞,竖砍一个小流氓,场面血腥至极。 片刻后,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在枝繁叶茂的隐蔽之处,宴寻和皇镜司的所属们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他们是来见证一场酣畅淋漓的暴力美学的吗? 那力气,是正常人该拥有的吗? 力大无穷且灵活自如,简直是习武的好苗子。 挥舞菜刀看似随意凌乱,实则章法自成,瞧着颇为眼熟。 “宴统领,您教的?” “假以时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不成问题。” 宴寻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你们也不看看是谁教的。”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青棠手中的菜刀重重的砍进了最后一个站着的地痞流氓的肩膀上。 活脱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青棠小跑着的来到马车旁,昂首挺胸“小姐,奴婢幸不辱命。” 嗯,她也能保护小姐了。 青棠那白皙的面庞上点缀着斑斑血迹,圆睁的双眸中充满了自豪,她昂首挺胸地望着顾荣,期待着赞许的言辞。 顾荣抬手将车窗帘挂在玉钩上,捻着帕子轻轻擦拭着青棠脸上的血,柔声细语“辛苦青棠了。” 青棠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摇着头道“不辛苦。” “奴婢愿意保护小姐。” 说着说着还不忘轻哼一声,瞪谢灼一眼。 哪怕是谢小侯爷,如若敢欺负小姐,她也照砍不误。 谢灼屈指蹭了蹭鼻尖,无奈的笑了笑。 犹记得,宴寻曾没大没小的打趣过他,说顾荣玩他跟玩狗似的。 如今看来,狗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谢灼的视线扫过地上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地痞流氓,正欲吩咐隐在暗处的皇镜司所属现身善后,就听一道惊呼声传来,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侠,女侠。” “今天见到活的女侠了。” 谢灼与顾荣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一瘸一拐却依旧奔跑着的身影,宛若一只笨拙的狍子,正是南子奕。 南子奕身后还跟着几个名满上京的纨绔公子。 完好无损,跑的依旧没有受了家法的南子奕快。 南子奕眸中异彩连连,眼神崇拜又痴迷,亮晶晶的不像话。 小跑至青棠身前,像模像样垂首拱手“女侠,请受我一拜。” 青棠下意识后退一步,嘴角抽搐满头黑线。 不是,哪里来的傻子。 青棠求救似的看向顾荣,期望顾荣为她解围。 顾荣敛起心中的疑惑,轻咳一声“南小公子。” 南子奕抬眼,诧异道“顾大姑娘?” 显然,直到顾荣出声,南子奕才发现顾荣。 顾荣颔首致意,温声道“南小公子怎会在此?” 过于巧合了。 此段山路,乃前往佛宁寺的必经之路。 一心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南子奕可不像是信佛之人。更莫说,她前些时日刚刚跟二皇子和南子逾交恶。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南子奕尴尬地挠了挠头,轻轻抿了抿嘴唇,将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小声说道“顾大姑娘,我坦白说,希望你不要生气。” 接着解释道“我大哥得知您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前往佛宁寺祈福诵经,因此特意让我追到那里,假装偶遇,并代表他再次向您致以歉意。” 南子奕显得有些无奈“我本不愿意被大哥利用,但他给的条件实在难以拒绝。” 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他给的太多了,承诺,今年不会再对我施加家法。” 南子奕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的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时不时还小心翼翼的偷瞄顾荣几眼,观察顾荣的神色。 顾荣眼神复杂,轻叹一声“的确给的挺多的。” “令兄因何笃定我会接受歉意?” 南子奕又挠了挠头“大哥说,你我有缘且真诚相待。” “呵。” 一声冷笑。 南子奕转头就看到了阴沉着脸,气势逼人的老车夫。 不自在的轻声呢喃着“顾大姑娘,你府上的车夫凶神恶煞,吓人的很。” 顾荣“他天生不爱笑。” 南子奕“还是顾大姑娘心善,愿意给这车夫一口饭吃,如果在旁的府上,早就被撵出府去了。” 谁家的车夫拽的二五八万的,用鼻孔看人。 顾荣的眼神愈发复杂。 心善? 南子奕可真无害。 “顾大姑娘,这些人……”南子奕环顾一圈,伸出手指指了地上出气比进气多的人,问道。 顾荣故作惊恐地缩了缩身子,回答道“我也不清楚。” “当我们行至此地时,这些人突然跳出来拦路抢劫。即便家父已经表明了身份,他们仍旧肆无忌惮地伤害家父,似乎有所依仗。” “若非青棠略懂武艺,我和家父的性命恐怕就要在此终结了。” “南小公子,您是否愿意在我向官府报案时,为我们父女作证?” 能不动用皇镜司的力量,就最好不动用。 一来,她必须考虑会不会惊动贞隆帝,以免给她和谢灼招致祸患。 二来,这些地痞流氓的幕后之人是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到底是长公主殿下娇养了十五载的养女。 谢灼所掌的皇镜司出手大义灭亲,流言蜚语绝不会少,指不定长公主殿下心中亦会有隔阂。 南子奕阴差阳错撞了上来,不用白不用。 就当南子奕是在替南子逾和二皇子还债了。 南子奕一把拉过紧赶慢赶追过来的杜袂“顾大姑娘,这是杜袂。” “他的父亲是京兆尹。” “哪里还需要顾大姑娘劳心劳力必躬必亲去报官。” 杜袂气喘吁吁,两眼一抹黑。 顾荣长睫颤动“这……” “这不好吧。” “会不会太麻烦南小公子和杜公子了。” 南子奕“不麻烦,不麻烦。” “就是……” “就是,顾大姑娘能不能让女侠跟我说句话。” 一把菜刀灭全场的女侠啊。 可遇不可求。 顾荣:…… 青棠见状,施了一礼“奴婢青棠,见过南小公子。” 仅仅是一句语气平平,声音淡淡的客套话,南子奕受宠若惊。 “女侠太客气了。” 南子奕搓搓手“敢问女侠,您能将那把菜刀送予我吗?” “不对,我买。” “我买。” 南子奕把塞满银票的荷包双手奉上。 青棠深感一言难尽。 幸亏奉恩公府无需南子奕顶门立户光耀门楣,否则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呢。 “南小公子,那菜刀不值钱的。” 南子奕“女侠用过的就值钱。” 青棠不欲跟南子奕多做纠缠,垂首恭声“南小公子自便。” 小姐看的话本子上清清楚楚写了,智商太低会传染。 南子奕的脑瓜子一看就不灵光。 第196章 全是诋毁 南子奕兴高采烈,乐滋滋的朝青棠道谢,不由分说把荷包塞进了青棠手心,嘴里还念叨着“女侠,我不差钱,无需为我省钱。” 青棠眼角一抽。 可真能自作多情啊。 不过,有人送银票,她收着就是了。 嗯,都上供给小姐。 南子奕一瘸一拐来到肩上插着菜刀的贼人身前,左看看右看看,终是没胆量拔刀。 旋即,又可怜巴巴的眨巴着眼睛哀求的看向青棠“可以再劳烦女侠一次吗?” 青棠看在鼓鼓囊囊一荷包银票的份儿上,大步流星走上前去,面不改色抽出了菜刀。 鲜血哗啦啦溅了她和南子奕一身。 南子奕根本不在意,看向青棠的眼神越发明亮。 对,这就是女侠本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青棠用帕子随意抹了把菜刀上的血,旋即将刀递了过去。 然而,南子奕呆呆愣愣,不知道接。 青棠蹙蹙眉。 好生无礼。 难怪是上京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公子。 “不接?” 南子奕回神,忙不迭道“接接接。” 女侠不仅有女侠本色,亦有侠骨柔肠,竟会细心的擦拭菜刀上的鲜血。 待南子奕一接过菜刀,青棠就毫不犹豫的回到顾荣身边。 顾荣审视的打量了南子奕须臾,将所有的心绪埋于心中,面上分毫不显,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此处便麻烦南小公子和杜公子了。” “如果京兆尹杜大人在审案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传唤我前去协助。” “拜托二位了。” 南子奕大包大揽“顾大姑娘和女侠放心,我必会督促杜大人查清楚。” “顾大姑娘今日遭遇了惊吓,待京兆府的官差接管此地后,我将下山恳请母亲携带腰牌,为顾大姑娘延请太医以安神。” “呵。” 又是一声冷哼。 南子奕“顾大姑娘,你的天生不爱笑的老车夫是不是有喉疾?” “小病就怕拖,拖来拖去拖成大病。” “尤其是车夫年迈,更不能讳疾忌医。” 顾荣强忍笑意“多谢南小公子提醒。” 谢灼:…… 另一边,车夫竭力将硬生生疼晕过去的顾平徵扛上了马车。 顾荣一行人离开了这处血腥是非地。 枝桠树叶茂密的大树上。 “奉恩公府的南子奕是不是想撬宴统领的徒儿?” 得了宴统领的指点,自然就是宴统领的徒弟,是他们的同僚。 至于什么男女有别,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皇镜司真正的精英阶层嗤之以鼻。 皇镜司又不是没有女探子女司使。 宴寻皱眉,摩挲着下巴。 南子奕倒是个眼光好的,小炮仗的的确确是习武奇才。 不过,凭什么挖他的墙角? 他辛辛苦苦教的! 想挖墙脚,好歹得跪下给他敬杯茶吧。 宴寻的心绪,莫名其妙乱如麻。 吩咐属下们继续护送财神娘娘的车驾,至于他自己,则是留下盯着南子奕和杜袂等人。 总得亲眼看着京兆府接手了这桩拦路劫掠的大案。 届时,他再带着面具在京兆府的官差面前走一圈,表明皇镜司已然知悉此事。 京兆府审案查案最好从速从严。 万不能让南子奕和杜袂等人耽误了财神娘娘的谋算。 那厢。 谢灼驾着马车,一本正经告状“顾荣,我不喜欢南子奕。” “他诋毁我。” “全是诋毁。” 青棠默默在心里附和。 她也不喜欢。 看起来又憨又傻,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顾荣顺毛似的开口“就是,他怎么能诋毁你呢。你明明清隽俊美,芝兰玉树,怎么可能是个宁老头儿呢。” “诋毁的话,不用听。” 谢灼的心情顿时舒畅了。 青棠:幼稚! 不像他,都能挥着菜刀保护小姐了。 日后,她得继续厚着脸皮缠着宴统领教她习武。 早晚有一天,她要将所有意图伤害小姐的人打趴下。 谢灼意有所指,隐晦道“顾荣,南子奕怕是动了心思。” 顾荣眸光一闪。 南子奕看向青棠的眼神太亮了,亮的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黑暗,越过每一座崇山峻岭。 她知道,南子奕是个容易一时兴起又敢想敢做的人。 当初,兴致勃勃邀她私奔。 那是因为南子奕的英雄梦在作祟,想着救弱小出火坑。 今日,亦是英雄梦蠢蠢欲动。 但,那是慕强,是崇拜。 慕强比怜悯,更持久,更火热。 但愿南子奕别脑子发热犯蠢,给青棠招来祸患。 有时候,冲动天真的人的情谊本身就是疾风骤雨的灾难。 “顾荣,他是被宠惯了的人。”谢灼轻声提醒。 宠惯了,便会理所应当觉得,世间万事万物只有想不想要,没有能不能要。 顾荣沉声“他本性不坏。” 是个可爱的纨绔。 但,奉恩公府上下在一心一意支持二皇子夺嫡。 二皇子,既不是心胸开阔的,也没有明君之相。 夺嫡落败,下场凄惨。 她不想她的青棠再受丝毫颠沛流离之苦。 青棠听不太明白谢灼和顾荣的话中深意,只以为是在客观的评价南子奕的性情为人。 “确实被宠的天真。” 顾荣:…… 她的青棠也很天真。 另一辆马车上的顾平徵终于幽幽转醒。 神情恍惚又不可置信的看着车厢,惊恐万分。 好消息,他没死。 坏消息,匪徒似乎把他劫走了。 难不成匪徒的山寨里有女当家,要强迫他做压寨夫君? 顾荣怎么敢的啊! 顾平徵心中暗恨。 如果他能脱困,必要让那个孽障身败名裂! 可,他还指望顾荣让她东山再起呢。 顾平徵的心里那叫一个纠结。 更坏的消息,他的第三条腿似乎疼的没知觉了。 当然,也有可能那个果子的威力一般般。 宴寻:看不起谁呢? 他出手,绝无意外。 “谁在驾车?”顾平徵沙哑着声音。 车夫熟悉的声音传来“老爷,您醒了?” 顾平徵:!!! “这是要去何处?” “我昏迷后又发生了何事?” “那个逆女呢?” 顾平徵一口气问道。 老车夫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将顾荣手刃贼人,青棠大杀四方的画面讲述出来。 顾平徵的脸皱成了一团。 这不对啊。 贼人不是顾荣雇来的吗? 难道,是他误会了? 等等! 顾荣亲手杀人了! 第197章 顾荣如此丧心病狂还算人吗 顾荣亲手杀人了! 顾荣竟然亲手杀人了! 顾平徵惊骇不已。 尽管顾荣在三年前就曾下令杖杀竹葳院的仆人和小厮,手上沾染了数条人命,但这一切总归只是顾荣轻描淡写的一声令下。 而今,谈笑风生,取贼人性命。 顾平徵清醒的意识到,他依旧小觑了顾荣。 明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了。 顾平徵感到喉咙紧绷,仿佛被塞入了一块湿润的绢帕,使得呼吸变得异常困难,随时都可能窒息而终。 顾荣会放过他吗? 事到如今,他不敢再自欺欺人。 顾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老爷。”车夫不知顾平徵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道“马上到佛宁寺了。” 顾平徵皱眉,下意识伸手探向麻木的部位,暗忖,他身受重创,顾荣为人子女,难道不应该毫不犹豫下山寻医吗? 顾荣还真是半点儿面子情都不顾了。 “下山。”顾平徵当机立断道“访名医。” 再不走,他怕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命丧顾荣之手。 车夫颤颤巍巍解释“大小姐吩咐继续赶赴佛宁寺。” “明言,每逢初一十五为荣夫人祈福诵经之举,绝不可中断。” “又言,老爷近来牵挂怀念荣夫人至深,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必得给荣夫人供奉长命灯。” “老爷,佛宁寺中,亦有僧人擅岐黄杏林之术。” 顾平徵有口难言,欲哭无泪。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山鸡,心怀恐惧却无法逃脱那迫在眉睫的死亡命运。 “下山!” “即刻下山!” 顾平徵斩钉截铁的重复。 “你是老夫的车夫,不是顾荣的车夫!” 车夫“老爷,佛宁寺到了。” 顾平徵闻言,眼前一阵阵发黑,寒意顿时袭遍全身。 惹不起,也躲不了。 “因何着急下山?” 顾平徵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只沾染着干涸血迹的手撩起了车帘,映入了他的眼帘,吓得他紧紧贴在车厢上,动弹不得。 顺着那染血的手指向上望去,看到的是顾荣那笑靥如花的面容。 然,更让顾平徵在意和恐惧的,是顾荣发髻上那只暗红色的金簪。 那就是顾荣要了贼人性命的金簪吗? 就这样随随便便重新插回了发髻! 顾平徵很是怀疑,顾荣到底有没有正常人的情绪。 确切地说,顾荣如此丧心病狂还算人吗? 顾平徵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瞳孔持续扩张,身体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他比之前更害怕顾荣了。 顾荣顺着顾平徵的视线看去,云淡风轻的扬扬眉“原来你怕血啊。” “倒是我疏忽了。” 说到此,面露怀念之色,幽幽的叹了口气“母亲亡故前,吐了很多血,如若搜集存储起来,倒是能让你泡花瓣血浴。” 顾平徵的脸煞白如纸。 看向顾荣的眼神,宛如在看阎罗殿的索命无常。 “下来吧。” “母亲还等着你跪在蒲团上忏悔呢。”顾荣冷声催促。 至于顾平徵的伤,顾荣视若无睹。 死不了,就无所谓治不治。 万一死了,就是老天有眼,顾平徵命该如此。 顾平徵被吓破了胆,不敢有只言片语的辩驳和拒绝。 颤抖着,踉踉跄跄走下马车。 脚堪堪触地,腿一软,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丢人现眼。”顾荣睨了一眼,先一步踏上了青石阶梯。 嗯,她不过是将顾平徵昔日对她和小知的奚落与鄙夷,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给了顾平徵。 难听吗? 她听了千百句话。 “顾施主安好。” “阿弥陀佛,顾施主福慧双修。” “顾施主,这边请。” 青石阶上,不断有人朝着顾荣问好。 顾平徵目瞪口呆。 他竟不知,顾荣在佛宁寺如此受欢迎。 佛宁寺的僧人是眼盲心瞎了吗? 看不出顾荣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顾平徵的情感表达过于直接且强烈,顾荣难以忽视。 顾荣转身,目光平静静深邃如同潭水,另一只干净的手,细腻白皙如同葱白,轻轻掐断了一朵路旁的红花。 花汁在指尖上留下了痕迹,仿佛是飞溅的血滴。 她轻轻启唇,缓缓吐出一句:“谨言慎行。” “你好自为之。” 佛宁寺是她为母亲供奉长明灯所在,更是她重来一世的开端。 她不想在佛宁寺发疯。 顾平徵战战兢兢的应下,像只备受欺凌的鹌鹑。 拾级而上。 顾平徵察觉到,顾荣身上的冷冽煞气在诡异的消散。 行至山门前,已然一片平和。 气息泰然,神情温婉,好似最虔诚的信徒。 就连手指上干涸暗沉的血迹,指尖淅淅沥沥的花汁,也在无形间成为了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见证。 见状,顾平徵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浑身越发阴寒。 顾荣真的是疯子。 还是个巧言令色,收放自如,又心思歹毒,忤逆不孝的疯子。 诡异。 委实诡异。 顾平徵止不住颤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余光瞥到亦步亦趋跟在顾荣身后的青棠和费老头儿,眉心猛的一跳。 差点儿忘了,青棠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费老头儿的体力是不是过于充沛了? 谢灼抬起头,目光与顾平徵的审视相遇,他既不躲闪也不回避,只是轻轻勾起嘴角,无声地微笑。 然而,这微笑背后,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顾平徵:!!! 他不想承认,这一刻,他被大半辈子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费老头吓到了。 顾荣是疯子。 顾荣的仆从也阴森森的,不正常。 庄严悲悯的佛像前。 顾平徵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阖,祈求祷告。 祈求佛祖赐福,保佑他顺遂平安 他真的怕了。 顾荣“不做亏心事,才不怕鬼敲门。” 顾平徵:…… 他做错了吗? 上京城的达官显贵,哪有人真的能从一而终,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养了外室,在发妻病故后,将外室扶正,便罪无可恕了吗? 这算错吗? 顾平徵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刹那间又坚定下来。 他的所作所为再寻常不过。 即便有错,也是无伤大雅的小错。 退一万步讲,真正手染手染血腥身负罪孽的是陶兰芷。 顾荣计较报复至此,就是忤逆不孝,就是大逆不道。 错的离谱的人是顾荣。 不是他! 不是他! 荣氏凭什么夜夜入梦,搅扰他的安宁。 顾荣凭什么锱铢必较,断他荣华富贵。 顾平徵睁开眼,抬起头看向佛像,心道,我佛慈悲,自会辨善恶是非,定不会让他无端丧命。 顾荣神情嘲弄。 又自欺欺人上了。 待她开棺,重新安葬母亲后,顾平徵自欺欺人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第198章 我知道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了 不同于顾平徵和顾荣的各有心事,谢灼和青棠在真挚诚恳的祈福。 谢灼默念“愿顾荣万事顺遂,皆得所愿,平安喜乐。” 青棠“愿小姐长命百岁,岁无忧,长安宁。” 谢灼和青棠的祈求,几乎如出一辙。 这世上,总归有失,有得。 顾府。 椿萱院。 陶氏犹如一具枯骨,通身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风韵犹存的陶氏,在短短时日,迅速凋零,被碾作淤泥。 “你刚才说什么?”陶氏的手指紧紧攥着锦被,不可置信的看向含云,瘦骨嶙峋的脸皱成一团,像极了话本子里的罗刹恶鬼,见之,让人不寒而栗。 含云尽力抑制内心的恐惧,声音颤抖地回答道“回禀夫人,老爷和大小姐一同前往佛宁寺,为荣夫人祈福诵经。” 眼下的含云,到底不是上辈子被逼到绝境,一手制造了轰动京兆府灭门大案的含云。 不人不鬼的陶氏,目光中闪烁着好似荒坟间游荡的青绿色鬼火。 被这样一双眼神盯着,含云很难不恐惧。 “顾平徵特地赴佛宁寺给荣氏祈福诵经?”陶氏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兀的笑出了声。 笑声阴鸷可怖,听在人耳中,仿佛是秃鹫在嘶吼。 含云:别笑了! 别笑了! 吓死人了! “他怎么能去给荣氏祈福!” “他怎么能去给荣氏祈福!” “他置我于何地!” 陶氏似乎陷入了疯狂,拼命拍打着自己那条断腿,笑声中渐渐夹杂着哽咽。 含云小心翼翼看去时,陶氏眼眶通红,眼泪簌簌落下。 少了几分阴沉恐怖,多了些许可悲可怜。 含云壮着胆子,轻声问道“夫人,要不奴婢安排仆从将老爷接回?” 陶氏止住哭,随意抹了把泪“可有护院随行?” 含云轻轻摇头,回答道“老爷出行时并未携带护院,也没有小厮随行。” “大小姐一如既往,由青棠陪伴左右。” 陶氏缓缓隐去眼中的悲怆和幽怨,面露嘲讽。 什么恩爱夫妻,携手白首都是假的。 自扶景痴傻瘫痪,扶曦秋后问斩,顾平徵就一改包容深情的模样,嘴脸丑陋的令人作呕。 既然,顾平徵上赶着找死,那就去死吧。 乐安县主出手,必然万无一失。 仅凭两个老的掉牙、脸上褶子能夹死蚊蝇的老车夫和一个空有一身力气的青棠,绝无可能护顾荣和顾平徵安全无虞。 顾荣和顾平徵一死,顾府的家业和扬州荣氏的嫁妆就都是她的了。 至于孱弱多病的顾知,一碗药送下去便是。 她有万贯家财傍身,不比看顾平徵脸色过活要舒爽吗? 思及此,陶氏幽幽道“不必了。” “老爷与荣氏乃结发夫妻,前去为之祈福积阴德,也实属正常。” “下去吧。” 含云如蒙大赦,面上却是分毫不显,规规矩矩的行礼,躬身离开。 大小姐一日没有发话,允许她功成身退。 那她就得一日尽职尽责的扮演陶姨娘的忠仆。 大小姐开的条件,正中她心窝。 大小姐答应,在尘埃落定风波消弭后,给她准备照身贴和路引,并奉上五百两面额的银票,送她下扬州谋生。 她不必提心吊胆做一双憨傻兄弟的童养媳。 如此优渥的条件,若她还扭扭捏捏不愿追随大小姐,简直是天理难容。 夏日的暖阳重新洒在肩头,含云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有一说一,陶姨娘越来越神神叨叨了。 “兰芷,你再给为兄拿点儿银子。” 正当此时,陶姨娘的长兄急匆匆地闯入了椿萱院。 所谓的富贵人家的规矩、礼仪、体面,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含云急忙闪避,却仍不可避免地闻到了那人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和宿醉后的刺鼻恶臭气味。 自陶姨娘断腿后,便对其兄长有求必应。 要银子给银子,没有半分含糊。 就连对其长嫂和侄女,陶姨娘出手亦阔绰的很。 又是量体裁衣,又是送首饰胭脂。 大小姐曾说,陶姨娘的长兄一家人活不久了。 那时,她还不解其意。 而今,她终于理解了大小姐的话中意。 听陶姨娘的口风,其长兄似乎染了要命的花柳病。 花柳病,人传人,其长兄自然无可幸免。 陶姨娘的侄女陶秋实,在珠光宝气、脂粉香氛以及华丽衣裙的装点之下,一改往日的朴素与内敛,变得浮躁且虚荣。 费尽心思,施展各种手段,试图吸引富贵人家的目光,渴望在京城中站稳脚跟。 陶姨娘兵不血刃报了针刑、断腿之仇。 深深庭院里,阴私着实多了些。 没过多久,含云遥遥目送陶姨娘的长兄掂量着银子,兴高采烈的离开。 她知道,跟陶姨娘长兄欢好的花娘,是陶姨娘精挑细选的。 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太阳逐渐攀升至天穹的最高点,随后又缓缓地向一侧偏移。 奉恩公府。 南子奕握着菜刀,满面春风,脚步轻快,声音里是满满的憧憬和向往。 “母亲,我知道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了。” “我要娶……” 在看到自家大哥的那一瞬间,南子奕的欢喜雀跃戛然而止,匆忙转身,抬脚就跑。 “站住!”南子逾沉声道。 “再跑,打断腿。” 南子奕闻言,登时停下脚步,谄媚的笑着“原来是大哥啊。” “大哥是来给母亲请安的吗?” “好巧……” 边说,边手忙脚乱的想藏起菜刀。 越忙,越容易出乱。 菜刀脱手而出,砸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南子奕一脸心疼。 地板这么硬,若是磕碰坏女侠的菜刀,可如何是好。 他想过了。 不是他文不成武不就,是他没趁手的兵器, 南子逾眉头紧皱“不是来给母亲请安的。” “也不巧。” “我是特地在此等你。” 奉恩公夫人:没眼看。 根本没眼看。 子逾在,省的她费心管教奕儿了。 奉恩公夫人索性别过脸去,一本正经欣赏悬挂在墙面上的画作。 南子逾接着道“你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南子奕略有些心虚的颔首“做了,做了!” 南子逾气不打一处来,一字一顿“说实话!” “还有,菜刀从何而来!” “又相中了哪家姑娘。” 南子奕鼓起勇气,不满地瞪了南子逾一眼,质问道“什么叫‘又’!” “哪有做大哥的像你这样污蔑自己亲弟弟的清白。” 第199章 傻人有傻福 “若是传出去,想娶的女子信以为真,那我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到时候,大哥对我负责母亲?” 南子逾的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冷然的注视着南子奕。 他的弟弟,未曾经历过丝毫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眼中和心中,盛开的如同锦簇花团,虽然绚烂夺目,却也脆弱得易于凋零。 似这般不识愁滋味的性情,若他日,奉恩公府在夺嫡中落败,阖府皆受牵连,即便有谢灼伸出援手护子奕一命,子奕也不见得能熬过磨难。 难不成还指望谢灼护子奕一辈子吗? 谢灼又不是子奕的爹。 就算是爹,也没有养儿子一辈子的道理。 想到此处,南子逾怒其不争,心口越发憋闷的慌。 “嘭”的一声。 茶盏散落在南子奕的双脚边,茶水四溅。 “南子奕!”南子逾沉声“最好在我发怒前,你收敛起这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姿态!” 南子奕心下一惊,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哥,子奕知错。” “但,大哥,我真的把您的歉意转告顾大姑娘了。” “我发誓!”南子奕竖起手指,作发誓状。 南子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还不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包括那把菜刀的来历!” 南子奕是打心眼里怵发怒的南子逾。 自小被支配的恐惧蒙上心头,老老实实坦白的干干净净。 南子逾闻言,有须臾怔愣。 他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因而,看向南子奕的眼神儿很是复杂。 佛宁寺坐落在上京城郊,并非名声不显的没落寺庙,更有谢灼代天子祈福在前,又是上京城官宦勋爵之家的夫人闺秀常去之处。 哪怕山寨的匪徒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在前往佛宁寺的必经之路上拦路劫掠,行不轨之事。 除非…… 除非那群所谓的匪徒另有来路,醉翁之意本就在顾荣。 全是私仇,绝无偶然。 但凡稍稍有些脑子的人,前后一想,便能想通。 可偏偏,直至此刻,子奕还一无所觉。 眼睛里的恐惧,是对他威严的恐惧。 神情里的雀跃,是对青棠大杀四方的崇拜。 根本没有分出心神去思忖其中内情。 “杜袂可有说过些什么?”南子逾耐着性子问道。 南子逾脱口而出“他说,我菜刀买贵了。” 南子逾扶额。 罢了,是他多余一问。 能齐名的上京七公子,本就是半斤八两,否则怎么可能亲厚的穿一条裤子。 “大哥,有什么问题吗?” 见南子逾的神色过于一言难尽,南子奕小心翼翼问道。 奉恩公府膏粱锦绣,堆金积玉,根本不缺千八百两啊。 南子逾艰难的启唇“傻人有傻福。” 子奕是个被人卖了还笑着数钱的愚人,顾荣不是。 他能窥破的,顾荣亦能一眼看透。 今朝,顾荣利用了子奕。 他日,必会想方设法偿还。 谢灼对顾荣用情至深。 某种程度上,顾荣欠的人情,就是谢灼欠的人情。 勉勉强强,子奕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什么?”南子奕微蹙着眉头,满心疑惑。 南子逾摆摆手,不欲多做解释。 七窍玲珑一步三算的人,对单纯的一眼能望到底又没有恶意的人下意识会宽容几分。 他是如此。 顾荣和谢灼也是如此。 与其让子奕在他的解释下想通关窍,功利急切的拉拢讨好顾荣,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 “没什么。” “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匪徒胆敢在前往佛宁寺的必经之路行凶,实在目无王法肆无忌惮,行为恶劣至极。” “既然你巧遇此事,又受了顾大姑娘的托付,那便上心些,做事要有始有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负责到底,不能半途而废,想方设法动用人脉,将匪徒作恶查的水落石出,还顾大姑娘真相和公道。” “明白吗?” 南子逾猛的拔高声音。 南子奕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大哥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爱多管闲事了。” “心善是好事,大哥得跟顾大姑娘多学学。” 南子逾:??? 南子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顾荣心善? 把二皇子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七窍生烟的顾荣,心善?十二岁能下令杖毙竹葳院上上下下所有仆从的顾荣,心善? 子奕不仅愚蠢,而且还眼瞎。 不是一般的瞎。 “以后休要在顾大姑娘面前说什么心善不心善的话。” 听起来,不像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更像是,阴阳怪气的指摘嘲讽。 “还有,你们上京七公子也该做些正事了。” “有事没事就去京兆府转转,问问案件的进展。” 南子奕朗声“明白。” “那大哥,我能走了吗?” 至于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的话题,还是趁大哥不在时,单独游说母亲。 母亲最是疼他, 南子逾没有言语,而是将视线投向奉恩公夫人。 奉恩公夫人不再假装欣赏画作,轻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问道:“这么说来,你又看上了顾大姑娘的贴身侍女?” 奉恩公夫人的问话,没有曲折迂回,而是一针见血。 南子逾眼睛亮晶晶的,试探道“可以吗?” 青棠挥舞着菜刀,砍的匪徒毫无招架之力的英姿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就是他日思夜想勾勒出的女侠模样。 一身正气,惩恶扬善,除暴安良,锄强扶弱。 实在是太有安全感了。 那时的青棠,是一片绿荫青草里唯一的色彩缤纷。 五颜六色的那种。 他成不了大侠,他的夫人是女侠也好啊。 奉恩公夫人重重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案桌上。 她那原本含笑柔和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眼神中透露出严厉之色,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以。” “婚姻大事,休要胡闹。” “你先是直白的恳请顾大姑娘跟你私奔。” “短短时日,又相中了顾大姑娘的贴身婢女青棠。你的所作所为,要顾大姑娘作何想,要青棠作何想!” 南子奕心下一咯噔,抿抿唇“母亲是不喜女侠的出身吗?” 奉恩公夫人轻轻摇头,带着促膝长谈的神态,语气深沉地说:“你可明白,娶妻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更不是那种朝秦暮楚、始乱终弃的行为。” “它代表着责任,是承诺,也是坚定的决心。” “否则,与那被你唾弃不已的顾平徵有何区别。” 第200章 我不想她苟延残喘,我要她死 南子奕眨眨眼“母亲,我有决心啊。” 母亲真是多虑了。 青棠以一敌十,菜刀舞的虎虎生威,他怎么敢始乱终弃么。 奉恩公夫人很是头大。 “奕儿,你尚不懂情爱之事。” “待你懂了,便能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你相中青棠,不是因为是青棠,仅是因为她符合你心中所想。” “今日,你相中了使菜刀大杀四方的青棠。” “若将来,你又遇见了一位剑法高强或刀法出众,行侠仗义的女侠,你又将如何?” “是否也会想要与之结为连理?” 旁听的南子逾幽幽的叹了口气。 子奕何止是不识愁滋味,也不识情爱,不懂爱人。 “可青棠就是我心中所想啊。”南子奕茫然道。 奉恩公夫人没好气道“等你遇到以一敌百的侠女,依旧执着青棠时,再谈心中所想所念。” “否则,我只当你说胡话。” “还有,你总归是奉恩公府的嫡出公子,是二皇子的伴读,再恣意随性,也万没有娶一奴婢为妻的道理。” “娶了,就是将奉恩公府、将贵妃娘娘和二皇子的脸面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你好好想想。” 南子奕皱眉,不服气的反驳“我为她赎身,给她置办田产铺子,让她改头换面,便不是奴婢了。” 奴婢摇身一变成女侠,多么励志。 越想,南子奕心头越火热。 “滚!” “不想被打断腿,就管好自己的嘴!” 奉恩公夫人彻底没了耐性。 明明还不懂情爱,却硬生生表现出了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浪子的放荡模样。 真是…… 真是让她气的牙痒痒。 “好嘞。”南子奕攥着菜刀,从善如流,一溜烟跑了出去。 俗话说得好,最好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让他娶女侠,那他就拜女侠为师。 南子奕抬起头,看着逐渐偏斜的日头,心想,也不知女侠在做什么。 青·女侠·棠:在听顾平徵鬼哭狼嚎。 顾平徵就医,一贴药下去,第三条腿恢复了痛感,疼的他满身冷汗,呲牙咧嘴。 旋即,又得到了第三条腿从此以后形同虚设的答案。 这下,顾平徵遭受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 青棠嫌弃的蹙眉,随后伸出手指戳了戳宴寻的胳膊肘“宴统领,你的癖好有些异于常人。” 小姐说的断腿,可不是断命根子。 宴寻双手交叉抱臂,跳跳眉,恶意满满又意气风发道“你就说他痛苦不痛苦吧。” “只要他痛苦,财神娘娘展颜就够了,你管他断哪条腿。” 青棠:说的还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换个角度想想,青棠陡然觉得顾平徵的惨叫又变得悦耳起来。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让小姐心情舒畅更温柔重要的。 既然顾平徵不会做父亲,那就连男人也别做了。 一劳永逸。 思及此,青棠对着宴寻竖起了大拇指“宴统领威武。” 宴寻下巴一抬,傲娇不已“那是。” “你也不错。” 最起码,他教的,青棠皆熟练掌握了。 “对了。”宴寻画风一转,正色道“你以后离南子奕远一些。” “麻烦。” 青棠下意识道“本身就远。” 宴寻满意极了。 南子奕分明还是尚未长大的孩子。 天真的愚蠢。 财神娘娘的贴心人,凭什么要给人当老妈子。 青棠察觉到宴寻语气里的轻视,轻声道“小姐翻阅的话本子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你对我的百般注解和识读,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却是一览无遗的你。” “宴统领,人也好物也罢,轻易下结论,要不得。” 小姐说,南小公子本性不坏,那就是本性不坏! 宴寻“你要分亲疏远近!” 青棠:她一直都分啊。 世上之人,分为小姐和其他人。 青棠不再看宴寻,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顾荣。 她的小姐在笑。 小姐开心,她也开心。 顾荣和谢灼相对而立, 谢灼身形修长挺拔,挡在顾荣面前,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带着丝温柔缱绻。 一时间,顾荣分不清是夕阳迷人些,还是谢灼惑人些。 “谢如珩。”顾荣长睫轻颤,掩饰着悸动。 然,声音里微弱的颤意却将她的心绪泄露无遗。 “乐安县主收拢的那些个地痞流氓瞧着就不像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只要京兆尹杜大人稍加审讯,便能审个水落石出。” “需要注意的是,有了招供后,京兆尹的选择。” “官场中人,或许在入仕之初,一腔热血雄心壮志,但浸淫日久,权衡利弊就成了不得不研习的生存之道。” “乐安县主到底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有县主尊位。” 谢灼温声道“无需过于忧心。” “在你的筹谋运作之下,她的显赫远不如往昔。” “再者,南子奕不明你深意,但,南子逾一听即知。” “剩下的事情,南子逾会嘱咐南子奕做好的。” “乐安县主的下场,已是注定。” “侥幸的话,能留一条命苟延残喘。” 对于乐安县主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失去尊贵的地位、权力和声望,像落水狗一样生存,恐怕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 顾荣抬起头,目光直视谢灼,眼中似乎燃烧着冷冽的火焰。 轻启朱唇,说道“谢如珩,我并不希望她能苟延残喘。” 声音冷冽而逼人,携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杀气。 “你知道的,我的柔弱可欺温婉可怜都是假的。” “我睚眦必报。” “她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和折磨,我会毫无保留一点不剩的还给她。” “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高抬贵手,绝不是我想要的报复。” “谁捅我一刀,我定要还回去一刀。” “你看,我连我的生父都毫不留情的算计了。” “我不要乐安县主苟延残喘活着,我要她受尽折磨去死。” “这才是我的目的。” “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但我不想死,我想明艳的活着。” “所以,长公主殿下得承受丧女之痛!” “那些个地痞流氓要不了乐安县主的命,那巫蛊厌胜是不是能成为压死乐安县主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201章 你是首选和必选 “谢如珩,我要她死,她必须死。”顾荣毫不掩饰对乐安县主的恨意。 也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在她的刻意试探引导下,在裴叙卿的不打自招的坦白下,那些恩怨纠葛,谢灼早已了然于心清清楚楚。 “就算她在长公主的庇护下逃过这一劫,我亦会另想他法,要了她的命。” “如果权势难挡,我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顾荣目光灼灼,坚定又凛冽。 就像是极北之地,寒风呼啸,漫天冰雪,万物寂。 那是种决绝的不留活路的孤注一掷。 就这样,不闪不避,直直的望着谢灼。 她从来不吝啬、不恐惧,以身为饵,全己心意。 同样的,她依旧在不厌其烦的试探谢灼的底线。 既然谢灼以近乎赌咒的姿态明言,倾慕她之心,从一而终,九死不悔。 那她就是要清醒的卑劣和固执,让谢灼一而再再而三义无反顾站在她的身侧。 若渡她,便只能坚定不移渡她。 否则,趁早凿了船,溺死在这无边苦海里。 重来一世,她可没有什么顺其自然适可而止的觉悟。 谢灼没有闪躲顾荣的眼神,垂眸对视间,他似乎窥出了掷地有声下的期盼和不安。 与她冷漠肃杀的声音不同,他看的分明,顾荣的眼眸中仿佛有万千的细丝,剪不断理还乱。 他都明白的。 以前,他不懂情爱。 遇顾荣,仿佛无师自通。 不。 确切的说,也不算无师自通。 而是,站在顾荣的角度,环顾顾荣的过往,设身处地地想顾荣所想,自然便能理解顾荣的口是心非和拧巴别扭。 归根到底,从心罢了, 顾荣不需要一推即走的爱人。 顾荣需要是一个赶不走推不开的爱人。 反复试探,反复推开,想知道他的底线是什么,想从他的态度中一遍遍验证真心的存在。 这是顾荣接纳他的必经之路。 “顾荣。” “在有你的选择里,我都选择你。” “我倾慕你,会一直倾慕。” “关于这件事,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仇怨面前,无人有资格有权力强迫你宽恕乐安县主。” “如何抉择,你的心念最为要紧。” 谢灼再一次想起了那张密密麻麻写满顾荣与裴叙卿、乐安县主纠葛的绢帛。 若他是顾荣,亦恨意难消。 若不能报仇雪恨,拉着一起下地狱也无妨。 此刻,正值乌金西垂。 橘橙的金光倾泻而下,洒落在顾荣的发梢、肩头,衬得她仿佛一块无瑕美玉。 “谢如珩。” 顾荣抬手,轻轻摘去飘在谢灼肩膀上的花瓣,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谢灼的耳垂。 “谢如珩,有些话说多了,我是会当真的。” “倘若我当真后,你负心薄幸,二三其德,我不会做成人之美善始善终的君子。” 谢灼只觉得,顾荣的指尖分外冰凉,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听的人揪心。 “可当真。” “如果,有朝一日,你愿下嫁于我,我会在大婚前,将我家产尽数作为迎娶你的聘礼,官府备案。” “届时,我一无所有,唯盼你垂怜。” 顾荣眼底的试探和冰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稔的打趣“谢小侯爷不清贫了?” 谢灼:…… 偶然捉襟见肘,拿不出现银,不意味着他一贫如洗。 他缺的是现银,不是家产和所藏。 …… 最后一丝余辉,消逝于天际。 顾荣踏着矮凳,缓缓步下马车。 她目光所及之处,艳丽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颦眉,嗤笑。 如果她的记忆准确无误,那么清晨离开府邸时,挂在门外的灯笼,并没有现在眼前所见的这般崭新和鲜亮。 陶姨娘就那么笃定她和顾平徵会死于非命? 这般迫不及待的庆贺。 悬而未决前,最忌得意忘形。 顾荣侧眸看向担架上的顾平徵,似笑非笑“看来,今儿真是个喜庆的日子。” 顾平徵的脸色显得苍白而阴沉。 目光深邃而晦涩,凝视着空中飘摇的灯笼,紧握的拳头贴在身侧。 难道,指使匪徒行凶的人是陶兰芷? 陶兰芷欲借佛宁寺之行,除顾荣而后快,却殃及了临时成行的他吗? 刹那间,顾平徵想的很多。 “戴良,换灯笼,是谁的主意?”顾平徵强忍着下身尖锐火辣的疼痛,阴沉着声音问道。 戴良垂首恭声“回老爷,是在夫人院里伺候的含云姑娘的吩咐。” “是奉夫人之命。” 说话间,一股奇怪的味道随着夜风萦绕在鼻尖。 是淡淡的血腥气和浓郁的草药味,其中还渗着若有似无的恭桶味。 似乎…… 似乎是从老爷身上传来的。 顾平徵的脸色更难看了。 顾荣光明正大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轻声道“有的人,着急做寡妇呢。” 有热闹看,她也不着急回望舒院了。 椿萱院。 “你说谁回来了?” 含云道“是老爷和大小姐从佛宁寺祈福诵经回来了。” 这一句话,让陶姨娘的脸血色尽失。 乐安县主失手了? 还是乐安县主并未履约,自始至终在糊弄她。 眼下这种情况,她宁愿是后者。 “老爷和大小姐可有什么不妥?”陶姨娘哆嗦着,颤抖着问道。 含云面不改色“老爷是被抬回府的。” 陶姨娘靠在玉枕上,药碗脱手而出。 任凭碗里的药汁缓缓浸湿华美的锦被,依旧对此毫无察觉。 乐安县主失手了! 顾荣还真是福大命大! 陶姨娘心中暗恨。 陶姨娘尚未来得及细问,顾平徵和顾荣一前一后推门而入。 顾平的双目泛着猩红,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鬣狗。 “滚出去!” 含云仿佛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福了福身,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的转身退下。 不就是大小姐口中的无能狂怒? 顾荣自顾自坐在窗沿下的雕花大椅上,漫不经心的摩挲着白玉瓶中的花枝,淡声道“就当我不存在,你们继续。” 以前是她粉墨登场,如今也能饶有趣味的看戏了。 “是不是你!” 顾平徵咬牙切齿。 陶氏强作镇定“老爷此话何意?” 顾平徵深吸了口气“前往佛宁寺必经之路上的匪徒是不是你安排的!” “什么?”陶氏骤然瞪大眼睛。 “匪徒?” “妾身哪有那样的本事。” “且不说这些时日,府中的大小事由大小姐和琴书、折枝两位姨娘做主,就单看妾身这条废了的瘸腿,妾怎么可能与匪徒有所勾结牵连。” “老爷如此怀疑妾身,妾身真真是心痛不已,无力辩驳。” 第202章 宁瑕,你可知错 顾平徵眸光微闪,狐疑不定。 顾荣轻笑“无力?” “是话本子里描述的那种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挑了六十担水,顶着炎炎烈日去村头浇菜苗,浇完发现浇的是别人家地,一回头发现自己家地里的菜苗都干死了的无力吗?” “若是如此,确实挺无力的。” “不过,陶姨娘的本事,一直大的很。” “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给父亲下绝子药,堂而皇之与沈其山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还能让父亲多年如一日死心塌地,力排众议扶立为正妻。” “陶姨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本事,那置父亲于何地?” “父亲得蠢的多么令人发指,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没本事的陶姨娘玩弄于股掌之间,骗的团团转?” 这些略带讥讽的话语,宛如一记重锤,击碎了蓄水的闸门。 转瞬间,顾平徵和陶姨娘那血淋淋、散发着恶臭的过去,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小姐是打算将匪徒一事硬冠在妾身头上吗?” 顾荣轻掩绣口,慵懒的摇了摇头“非也。” “是习惯针锋相对了,纯粹是嘴快。” “至于匪徒一事,自有京兆尹杜大人定夺。” 陶氏心下一咯噔。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京兆府介入了。 然,与她有何干系。 争风吃醋指使匪徒拦路和行巫蛊厌胜之术,孰轻孰重,乐安县主心中自会衡量。 她和乐安县主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乐安县主不想鱼死网破,就不会牵扯出她。 堂堂长公主殿下的养女,必能全身而退。 陶氏慌乱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那妾身等着京兆尹查个水落石出,还妾身清白。” 十余年同床共枕,顾平徵何其了解陶氏。 霎那间的情绪转变,足以解顾平徵心中之惑。 “啪”的一声。 响亮的一巴掌。 陶姨娘的的脸被打偏向了一侧,蜡黄憔悴的脸上浮现红肿的巴掌印。 “蛇蝎妇人!” “蛇蝎妇人!” 顾平徵怒不可遏。 因为陶兰芷,他成了残缺不全之人,与宫中的宦官无甚区别。 “陶兰芷,你可知将那帮匪徒贼人扭送官府的人,不是我,更不是顾荣,而是以奉恩公府小公子为首的高门贵公子。” “南小公子更是当众明言,会督促京兆尹详查此事。” “你觉得,幕后之人,能全须全尾脱身吗?” 陶氏一怔。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老爷,真的不是妾身。” “您相信妾身。” 顾平徵“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瞎了眼赎回你!” “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陶兰芷,他和荣氏会一生一世相敬如宾,他会有康健聪慧的嫡子,貌美孝顺的嫡长女。 陛下会一如既往的重用他,他依旧会是上京城惹人艳羡呼朋唤友的汝阳伯。 想当初,他真的是陛下的倚重之臣。 陶姨娘瘫坐在床榻上,手指无意识的轻抚着红肿的面颊,目光怔愣的看着一个方向,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很久,很久。 就到空气凝重压抑到让人窒息。 顾荣冷眼旁观着昔日的恩爱夫妻翻脸无情。 视线扫过,陶姨娘宛如田间站立的稻草人,显得麻木而无助。 其实,乐安县主会不会攀咬出陶姨娘,她不甚关心,也根本不重要。 数日后的移棺迁坟,才是她留给陶姨娘的杀招。 她来此,单纯是诛心。 既死期将至,陶姨娘就应该过的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的等死。 顺带,瞧瞧狗咬狗,愉悦心情。 顾荣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拍去手中破碎的花瓣,打破了房间内那股令人不悦的沉默。 悠然说道“此言差矣。”接着,语气平和地继续补充道“我反而认为,父亲与陶姨娘是天作之合。” 别来沾她母亲的边! “陶姨娘有所不知。”顾荣继续道“父亲嘴硬心软,面上咒骂着蛇蝎妇人,实际上却是跟你同甘共苦。” “你断了腿。” “他也断了腿。” “怎么不算是天定的缘份呢。” 陶姨娘回神,眸光先是看向顾平徵的双腿,旋即又后知后觉的将视线移向了…… 难怪…… 原来是断了第三条腿了。 顾平徵:…… 顾荣看够了热闹,起身径直离开。 她还要换身干净的衣裳,去陪小知说说话呢。 只是,也不知谢灼如何了。 那时,她试探完谢灼没一会儿,谢灼便接到了宫里贞隆帝的传召。 匆匆道别。 她回府,谢灼入宫。 顾荣对贞隆帝险恶用心的怀疑,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 谢灼,行走在刀山火海间。 什么荣宠,什么倚重,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再者,能对昔年爱而不得的故人的女儿动淫邪之念,能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夜幕里,顾荣满面愁容。 说好的,和谢灼保持距离,远离其可能带来的危险。 如今,真真是自打嘴巴了。 果然,话不能说的太满。 甘露殿。 贞隆帝一改往常,既未翻阅奏章,也未召见官员商议国事。 相反,他盘腿坐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珠子。 手串很眼熟。 那是顾荣送给谢灼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 珠子时不时碰撞,是大殿里唯一清楚的声音。 李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的侍奉在侧,摇着象牙扇。 谢灼跪在光可照人的地板上,眉眼低垂,脊背始终没有弯下,像极了厚雪压不垮的青松翠柏。 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出的。 “宁瑕,你可知错?”贞隆帝将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重重的拍在矮桌上,目如鹰隼,威势逼人。 就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谢灼。 谢灼依旧低垂着头,声音却清冽干脆“陛下,臣何错之有?” “请陛下明示。” 他倾慕顾荣,无错。 顾荣不愿入宫,亦无错。 唯一错的是,跪在地上的是他,殚精竭虑筹谋的是顾荣,坐在软榻上夺人生死的是贞隆帝。 贞隆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 摇着象牙扇的李公公心下不免有些着急。 也不知谢小侯爷跟陛下犟什么? 越犟,越会激怒陛下,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谢小侯爷。 “混账东西。” “宁瑕,朕对你还不够偏宠疼爱吗?” “你怎就不知足。” 谢灼敛眉。 知足? 他只记得,他跟顾荣闲谈时,不经意间听顾荣提及。 位卑之人总是不敢争取,以知足二字自我安慰。 却不知越是如此,越是被人践踏。 顾荣,是他的心仪之人。 他不能无作为。 第203章 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陛下疼爱臣,乃陛下隆恩浩荡,臣铭感五内,从不敢有一刻骄纵忘怀。” 贞隆帝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他的目光深邃而晦涩,仿佛既在凝视谢灼,又似乎透过谢灼,遥望着那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往昔故人。 说起来,谢灼的性子与那人天差地别。 那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既管市井街巷鸡毛蒜皮的不平事,也在敌寇来犯之际披甲上阵力挽狂澜。 谢灼像是寂静的风,冷漠的冰。 那人则如天边的灼日烈阳,如荒野燎原的火。 一个群芳夺目艳阳天。 一个寂寂柴门抱石眠。 谢灼很不像那人。 偏偏,谢灼的眉眼、中庭肖似那人。 除此之外,更相像的是骨子里的执拗和倔强。 贞隆帝心知,谢灼是个聪明人,定然清楚他发难训斥的缘由。 但凡识趣些,就该顺坡下驴,认错悔改。 而非不屈冷硬的反问他,何错之有! 贞隆帝微敛眉目,既怅惘又复杂的眼神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帝王说一不二君临天下的威严。 “既铭感五内,不敢有一刻骄纵忘怀,就该明白,朕的东西,你不能惦记和觊觎。” “否则,便是不忠不孝。” “倘若你能幡然悔悟,及时回头,朕鉴于你昔日的功绩及长公主的情面,将不予追究。” “请陛下明示。” 谢灼眼底一片冰凉,再一次掷地有声道。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顾荣,在陛下口中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朕的东西。 最重体统和颜面的陛下,会如何将觊觎故人之女宣之于口? 他赌,贞隆帝没脸明言。 贞隆帝脸色铁青,眼睛里闪着寒光,恼恨于谢灼的不识时务。 挥挥袖子,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被扫落在地。 “不知错在哪里,那就去殿外跪着。” “何时想清楚自己的错处,何时起身。” “臣遵旨。”谢灼规规矩矩叩首行了一礼后,起身离开。 临走时,不忘捡起地板上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 贞隆帝怒极反笑,目光紧盯着谢灼那苍山翠柏般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样的!” “真是好样的!” “未曾料到,朕五年悉心栽培,竟培养出一个忤逆不孝之徒!” 这一刻,贞隆帝在反思,过去五载,他是不是太纵着谢灼,才让谢灼这般有恃无恐,目无尊卑。 脑子发昏,那就跪着醒醒脑! 谢灼步伐坚定,未作停顿,直接穿过殿门,一步步走下台阶,随后跪在了青石板上。 侍卫、宫人,心下骇然。 这些年来,陛下对谢小侯爷的疼爱和倚重,有目共睹。 这是陛下第一次如此不给谢小侯爷留颜面。 何时清楚自己的错处,何时起身吗? 谢灼垂首,轻笑一声。 前朝的言官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不仅是谢宁瑕,是陛下手中见不得光的利刃。 他更是忠勇侯府的谢灼,脊梁上承的是忠勇侯府的功绩,血管里流淌的是忠勇侯府的荣耀。 是忠勇侯府嫡支唯一的子息。 什么宁瑕,宁瑕…… 他是谢灼。 父亲口中的谢灼。 他是谢如珩。 顾荣口中的谢如珩。 跪着吧。 年幼在佛寺清修诵经,也在漫长的夜里跪过。 夜色渐浓,夜风沾袖。 风里似乎有淡淡的湿意。 甘露殿内。 摇着象牙扇的李公公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陛下息怒,小侯爷素来至孝至善,许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想岔了,等小侯爷回过神来,定会明白陛下多年如一日的疼爱。” 贞隆帝缓缓睨了李公公一眼,喜怒不明“你个老东西,就会和稀泥。” “但,宁瑕不见得会领你这份情。” “你明白朕心中所想,宁瑕岂会毫无所觉。” “什么一时钻了牛角尖,他分明就是打定主意跟朕对着干。” 李公公脸上堆着笑“陛下把小侯爷当自家晚辈疼着,小侯爷也是闹闹孩子脾气。” 贞隆帝眯了眯眼睛。 孩子脾气? 他倒要看一看,皇权之下,谢宁瑕的孩子脾气能闹到几时。 “明日,你先安排人前往京郊的温泉别院进行彻底的清扫与修缮。随后,命令太医院中擅长解毒与调理的太医前往顾府,将顾荣的幼弟接至别院进行治疗与调养。” “无论所需药材多么稀有珍贵,一律由朕的私库提供。” “此外,派遣一队护卫,确保温泉别院的安全,防止任何不识相的人擅自闯入。” “若有强行闯入者,一律格杀勿论。” 人有软肋,便很容易被拿捏。 据他所知,顾荣的软肋,就是其孱弱多病的幼弟。他会让顾荣心甘情愿跟谢灼了断,心甘情愿入宫为妃。 倘若实在不愿入宫,他金屋藏娇,也并非不可。 当年,他势单力薄,错失了荣氏。 如今,他统御似海,没有人能挣脱他的掌控。 李公公颔首“老奴遵旨。” “明日一早,老奴亲自领人过去。” 说着说着,李公公瞧了瞧殿外如墨的夜色,状似无意道“起风了,夜里怕是要落雨了。” 贞隆帝凝眉思量片刻,幽幽道“吩咐宫人注意些殿外,备好新衣、姜茶。” “只要他肯低头,立刻请去偏殿沐浴更衣。” 李公公“陛下仁慈。” “有陛下疼爱,是小侯爷最大的福气。” 贞隆帝摆摆手“休要再说这等讨巧的话。” “他觉得是福气,才是福气。” 夜渐渐深了。 甘露殿的烛火,熄了一盏又一盏。 殿外巡逻的侍卫,过了一次又一次。 夜幕如墨般深沉。 不知何时起,雨点开始轻轻滴落。 起初,雨势既缓慢又微弱。 但很快,雨滴变得急促而猛烈,仿佛重重地砸向大地。 雨势愈演愈烈,宛如无数条鞭子从天际挥舞而下。 冰凉的雨水模糊了谢灼的视线,也混淆了时间的流逝。 李公公撑着把油纸伞急匆匆行至谢灼身旁,语重心长的劝说“小侯爷,您就跟陛下认个错吧,别赌气了。” “陛下他心里还是疼小侯爷的。” 谢灼依旧跪的笔直,声音不复清冽,变得沙哑“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李公公焦急地跺着脚,俯身压低声音劝道“小侯爷,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执意惹陛下不悦,这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所以……”谢灼脸上摆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所以,陛下是相中了祖母为我择定的妻子?” “相中了陛下和母亲旧日好友的女儿?” 李公公“小侯爷慎言啊。” 第204章 有些事半步也不可退 明明是风雨夜,李公公却硬生生急的出了一头冷汗。 “我知公公好意,但公公无需再劝我。” “君子立世,青天白日,昭之天下,光明磊落。” “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谢灼抬手,轻轻推开了头顶撑起的伞。 他不忍见顾荣使苦肉计,可如今他也不得不用起了此计。 原来,势不如人时,每走一步,都这般艰辛。 然而,他的苦肉计,不是对着殿里那位九五至尊使的。 苦肉计,只对在意的人有用。 “小侯爷,恳请您听从老奴一句劝。”李公公透过层层雨幕,凝视着那灯火摇曳的甘露殿,心中不禁叹息。 一边是殿内安卧于柔软锦缎之上,一边是殿外跪于雨中受罚。 强弱之别,显而易见。他身为仆人多年,深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逆境而行的后果。 他承过长公主殿下的情,他的义子也多受谢小侯爷照拂,他委实不忍见谢小侯爷拿大好的前程冒险。 思及此,李公公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小侯爷何必执迷不悟,硬撞南墙。” “老奴虽读书读到少,但也听过一句话。” “君子应有龙蛇之变,立于世间,能屈能伸。” “向陛下认错,不丢人。” 谢灼淡笑“是,陛下乃一国之君,向陛下认错,不丢人。” “但,我倾慕顾大姑娘。” “不是心血来潮,不是浅尝辄止,是愿与她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认错是不丢人,却会丢了我心中所思所念所爱。” 李公公听闻此言,紧握着油纸伞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耳畔传来风的呼啸、雨的敲打,以及谢小侯爷的坦白。 事情变得复杂棘手了。 能在天子身边长盛不衰的伺候着,是人精中的人精,察言观色,阅人识物,更是一绝。 谢小侯爷看似清清冷冷,实则执念甚深。 是个既问心无愧,又阴暗难测之人。 认定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放手。 可,这一次,与谢小侯爷对峙的是当今陛下啊。 “君恩如山,圣心如渊。” “小侯爷,当谨记啊。” 而山和渊,都是能吞噬人性命的。 谢灼心知,李公公是好意提醒,轻声道谢后,继续跪着。 李公公深深的看了眼谢灼,压低声音提醒“陛下吩咐老奴洒扫修整京郊温泉别院。” 声音很轻很轻,在风雨声中丝毫不起眼。 话音刚落,撑伞离开。 祸福与共,生死不弃…… 倘若谢小侯爷用性命保顾大姑娘,陛下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没辙。 大乾上下,得念忠勇侯府流过的血。 但,谢小侯爷这一通威逼过后,陛下对小侯爷的情份和好感怕是要消耗殆尽了。 一旦被陛下记恨上,岂会有好果子吃。 值吗? 李公公很想问问。 话在唇齿间徘徊,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想,谢小侯爷认为是值得的。 撑伞离开的李公公,没有注意到谢灼眼底的冷意。 京郊的温泉别院? 陛下是打算恬不知耻的金屋藏娇,还是想挟顾知以令顾荣? 贞隆帝的打算,委实不难猜。 洒扫修整京郊温泉别院后,势必会安排人马守护左右。 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能否安插进人手? 谢灼敛眉,思忖。 还有顾荣到底有几分成算,可迫使陛下打消主意。 不,他得站在顾荣身前。 他的情意,可替顾荣挡一二风雨。 李公公擦拭干净衣袍靴子上的雨水,蹑手蹑脚进了甘露殿,规规矩矩的守夜。 “他知错了吗?” 蓦地,明黄色的床幔中有声音响起。 冷不丁的,李公公吓了一跳。 “回陛下,小侯爷少年心性,他……” 冷笑声传来“那就是不知错了。” “继续跪着吧。” 一道闪电撕裂了雨夜的帷幕,短暂地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在这刹那的光亮中,李公公隐约看到了明黄色床幔中的人影。 那张面孔似乎扭曲着,既无仁慈,也无怜悯,更无迟疑。 有的只是帝王那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决断生死的冷酷。 李公公心慌忐忑,忙不迭垂首。 心中暗道,陛下当真疼爱谢小侯爷吗? 好像,他还是不够了解陛下。 他甚至觉得,如果情况允许,陛下会毫不犹豫除掉谢小侯爷。 或许,说铲除忠勇侯府更恰当。 在这一刻,李公公内心的震惊与不安仿佛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潮湿处不断滋生的霉斑,无休止地扩散开来。 不能想。 不可再多想。 有些秘密,是不容窥探的。 即便他是伴随着陛下一路走到现在的人。 明黄色的床幔里,再无声音传出。 殿里,寂静的可怕。 李公公轻轻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日后,他得伺候的更小心些,将情绪藏的更深些了。 明知不可再多想,李公公的思绪还是不由得越飘越远。 小侯爷知悉陛下真正的意图吗? 若不知悉,皆大欢喜。 如若知悉,那小侯爷掌隐龙卫和皇镜司五载有余…… 李公公额头上的冷汗冒的更厉害了。 一场夜雨,不少人难以安眠。 顾荣倚在窗沿上,看着漫天雨幕,心道这雨来的真不合时宜。 谢灼受刁难了吗? 谢灼出宫了吗? 其实,顾荣心中是有大难的。 谢灼知她担忧,出宫后必会想方设法告知于她,好让她安心。 没有消息,就说明谢灼被贞隆帝留在了宫中。 如果她之前的胡思乱想成真,那贞隆帝和谢灼这对舅甥早晚是要反目成仇的。 那场大战,北境军中损失惨重,死去了太多将士,而谢灼也失去了祖父、父亲。 越想,顾荣的心越沉重。 这世上,似乎很多人都背负着血海深仇在沉重前行。 不只是她。 顾荣抬手敲了敲窗棂,神出鬼没的宴寻不出从何处蹿了出来。 “财神娘娘。” 顾荣道“你可有宫里的消息?” 宴寻挠挠头“没有。” “兴许陛下见夜雨骤至,留小侯爷在宫中借宿了。” 顾荣扯扯嘴角“你看我像是很蠢的人吗?” “实话实说。” 宴寻和丞昇是谢灼的左膀右臂。 宴寻定会有第一手的消息。 宴寻脱口而出“陛下罚小侯爷在甘露殿外长跪。” 顾荣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在这般猛烈的雨势和刺骨的夜风中,即便是铁打的人也无法支撑整夜。 “可有法子转告谢灼,让他顺着陛下的意便好?” 宴寻点头又摇头“小侯爷说,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半步也不可退。” “退半步,步步退。” 第205章 对谢灼动心,实非难事 顾荣沉默不语。 她的心绪如同屋檐下层叠连绵的雨丝,绵延不绝。 谢灼在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面前抗争。 这场雨是雨,好像又不仅仅是雨。 心田里的花似乎在这场雨里成片绽放,绚烂了整个山野。 还是那句话。 对谢灼动心,实非难事。 即使是万仞高山,谢灼亦会如愚公毕力平险叩石垦壤。 怎么能不心动呢。 顾荣无声自问。 她的情意蕴于心底,掩于雨夜。 或许,终有一日,能正大光明的现于人前。 “财神娘娘。”宴寻轻轻抿了抿唇,低声安慰道“小侯爷交代了,您不必过于忧心,陛下虽然愤怒,却不会轻易取小侯爷的性命。” 顾荣轻叹一声“我知道的。” 在十年的佛寺清修背后,鲜有世人了解其内情。 众所周知的原因是谢灼为大乾国的繁荣与百姓的安宁祈求福祉。 撇开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庇护不谈,单是这份祈福,就足以让谢灼的形象被镀上一层神圣的光环。 可…… 简在帝心,龙颜大悦时,是护体金身。 反之,就是淬了毒施了锁的囚笼牢狱。 日后,大乾凡有天灾人祸,贞隆帝能冠冕堂皇义正严辞的命谢灼以天下苍生为重、为大局着想,入佛寺清修祈福。 不,或许会顺势强迫谢灼剃度出家,彻彻底底断了忠勇侯府谢氏一脉。 贞隆帝需要的是一把可以彻底驾驭,全身心效忠的利刃。 而利刃,是不该有喜怒哀乐的。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绝不仅仅是轻描淡写的字眼。 顾荣轻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了宴寻,看似不经意地提出了请求“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不知能否劳烦宴统领讲述一下十几年前那场驱逐北胡、收复失地的卫国大战呢?” “我对这段历史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渴望了解。然而史书上的记载似乎有些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而民间流传的故事虽然广泛,却难以辨别真伪。” “宴统领作为小侯爷的亲信,且父辈正是那场荣耀之战的亲历者,想必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知宴统领是否愿意?” 宴寻接过茶盏,心下颇为诧异。 史书记载何止是语焉不详,分明就是浮光掠影,来龙去脉一笔带过。 还好,史书不记得,但北疆的百姓记得。 宴寻浅尝了一口茶,暖和了被夜风微凉的身体。 “既然财神娘娘垂询,属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愿闻其详。”顾荣道。 许是提及的旧事,于宴寻而言,有些沉痛。 宴寻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皱着,声音中带着风雨之夜的阴郁气息,说道“世人皆言,老侯爷治军不严,监管不力,导致北疆军中出现叛徒,携带布防图投奔北胡。这直接导致北胡挥师南下,连克数城。而老侯爷在仓促的抵抗中,英勇殉国。” “由于这一事件,朝堂上曾一度有官员上奏陛下,请求陛下追究老侯爷的责任。” “他们主张,应当功过分明。” “陛下念及老侯爷在血战中英勇牺牲,不仅未予追究,反而力排众议,对老侯爷予以嘉奖,以彰显其身后哀荣。” “老侯爷殉国,危急存亡之际,驸马披甲上阵,承老侯爷意志。” “在整理已故老侯爷的遗物时,驸马意外发现了一封未能寄出的绝笔家书。信中透露,军中遗失的布防图仅是草图,细节并不精确,且多处已有所变更和修正。然而,北胡的铁骑却能准确无误地突破布防的每一处薄弱环节,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迅速攻破了关隘,深入腹地。” “驸马心中生疑,决意追查此事。” “然而,由于战事紧迫,驸马无法亲自行动,只得命令其亲信卫队,迅速骑马将老侯爷的遗书送往京城,呈递给皇上,并请求皇上亲自调查此事。” “后来,北胡逃窜,驸马爷伤重,不治身亡,大军凯旋,上京内外皆在欢天喜地的庆贺卫国之战大捷。” “老侯爷的遗书和驸马爷的奏疏,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老夫人穿诰命服跪在宫城外求陛下查明真相。” “但,查来查去,无疾而终。” “后来,老夫人缠绵病榻久病不起,大有命悬一线撒手人寰之势。关于小侯爷天煞孤星刑克亲缘的流言甚嚣尘上,高僧的批命再次现世,长公主殿下亲送小侯爷入佛寺清修。” “也不知是批命应验,还是纯属巧合。” “小侯爷入佛寺清修的十年,老夫人病愈,身康体健,大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顾荣长睫轻颤,心沉如石。 巧合? 她是不信巧合的。 这世上的巧合,只会发生在话本子上。 以前,她只觉贞隆帝在驸马的重伤不治上不清白。 而今…… 顾荣的思绪飘的很远,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越想,越觉得谢灼前路坎坷。 所面临的风霜雨雪刀剑,绝不是她能轻易想象的。 本来是想靠装腔作势柔弱可怜,寻一座靠山。 到头来,踏进了更深的泥潭和更密的荆棘丛里。 怎么感觉有些得不偿失呢。 顾荣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财神娘娘?”宴寻见顾荣的神情变来变去,轻声唤道。 顾荣敛起思绪,继续道“小侯爷下山后,没有再追查吗?” “查过,被老夫人制止了。”宴寻老老实实回答。 宴寻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谢老夫人的语气,老气横生道“灼儿啊,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就算真有什么,也尘归尘,土归土了。” “尘土,就不该再被扬起。” “老夫人和小侯爷不欢而散。” “或许,谢老夫人是大智若愚呢。”顾荣轻声呢喃。 宴寻听的不太真切,皱眉问道“什么?” 顾荣不动声色“说谢老夫人有大智慧。” 宴寻闻言,偷偷瞥了瞥嘴“大智慧?” 财神娘娘是被眼屎糊了眼,还是被驴踢了脑袋? 这些年,老夫人做的糊涂事可不止一两件。 要不然,祖孙情也不会寡淡至此。 照他说,老夫人就是老糊涂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啊。”顾荣淡声解释。 宴寻:听不太懂。 若是丞昇在此,定能给他指点迷津。 顾荣不欲再谈论此事,岔开话题道“谢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可知宫中情况?” 宴寻“长公主殿下在宫中安插有眼线。” “老夫人年迈,小侯爷吩咐暂时瞒着,不得惊扰。” 顾荣意有所指“长公主殿下今夜怕是要焦头烂额了。” 宴寻:财神娘娘是半仙儿! 掐指一算,就准的令人发指。 小侯爷,好福气。 第206章 母女情绝 长公主府。 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碧月阁。 长公主身着华丽的锦衣,面带怒色,头上的珠钗在灯火映照下散发出冰冷的光泽,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按压着厚重的供词。 “乐安,你委实令本宫失望。” 乐安县主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母亲,那些人是胡乱攀扯女儿……” 话音未落,京兆尹杜大人毫不犹豫,立刻跪倒在地,语气坚定地说道“长公主殿下明鉴,所有供词皆由人犯亲自签字画押,绝无任何暗箱操作。” 他接着补充道:“此事可由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南子奕、永宁侯府的裴余时裴世子,以及清河郡主的嫡孙沐慎公子为下官作证。” “审讯过程中,三位公子全程在场。” 至于他那个不孝子杜袂不提也罢。 平常吃喝玩乐撩猫逗狗也就罢了,这次竟将这么大的麻烦送到他面前。 “人犯签字画押后,下官没有丝毫耽搁,径直求见殿下。” “殿下明鉴。” 他是真没想到,那些个装土匪的地痞流氓,骨头软的令人瞠目结舌。 根本无需用刑,只看了眼血迹斑斑的刑具,听了几声惨叫,就竹筒倒豆子般交代的干干净净。 乐安县主什么眼光! 一个字,差! 两个字,劣质! 三个字,不入流! 长公主蹙眉“他们怎会在?” 南子奕也好,裴余时和沐慎也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京兆尹杜大人规规矩矩道“几位公子是目击证人,应苦主顾大姑娘所托,代为报官。” “据说是顾大姑娘的父亲受伤颇重,亟须救治。” 京兆尹把话说的滴水不漏的同时,又把自己的不孝子掩的严严实实。 他和不像那几位,家大业大,皇亲国戚世代勋爵。 “请长公主殿下示下。” 烫手的山芋,捧在手上越久,负担越重。 早早向长公主殿下禀报,他便能轻松自如。 若长公主殿下准许他按公事公办,那么他便能轻松结案。 若长公主殿下决意庇护乐安县主,那么恐怕需要长公主殿下亲自出面平息事端。 他,不过是一名京兆尹,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微不足道。 不过,乐安县主小小年纪,真真是心狠手辣。 一言不合就安排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毁女子清白,还特意吩咐在凌虐后,弃在上京繁华长街上。 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长公主气的心梗。 一口浊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示下? 灼儿以剃度出家相威胁,直言非顾荣不娶,她费尽心思想替灼儿抱得美人归。 乐安做了什么? “杜大人先退下吧。” “明日一早,本宫给你答复。” 京兆尹杜大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意味着,他终于将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 终究是有些愧对顾家父女。 “你还有何话说!”长公主厉声质问,满眼失望。 或许,当初她就不该因相似的胎记领养乐安。 或许,她这些年不该一味的疼宠乐安,却不加教导规劝。 “母亲,女儿……”乐安县主手脚并用的爬到长公主的身边。 长公主冷声打断“休要再说旁人无端攀扯的搪塞之言。” “供状上写的清清楚楚,做不得假!” 乐安县主垂首,眼底掠过一丝怨毒,哽咽着,半真半假道“母亲,女儿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想不通凭什么顾荣能得灼哥哥的青睐。” “明明先遇到灼哥哥的是女儿。” “明明五年来,日复一日陪伴在灼哥哥身边的也是女儿。” “我嫉妒她。” “嫉妒她能轻而易举的夺得灼哥哥的倾慕。” “那些嫉妒和怨恨,就像是一把长明不灭的火,时时刻刻不分昼夜的煎熬着我。” “让我食不知味,夜不成寐。” 半真半假,最容易取信他人。 乐安县主深谙这个道理。 她将一切归咎于羡慕和嫉妒,一时失去了理智。 只要长公主愿意垂怜她,施以援手,她便能化险为夷。 天一亮,她还是陛下亲封的乐安县主。 “求母亲原谅女儿一次。” “女儿发誓,至此后,再不胡闹,安安心心待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不给长公主府抹黑。” 长公主的态度并没有如乐安县主预料的软化。 神情不见丝毫动容,眼神中的冷意更胜方才。 事到如今,竟还想把这些脏事烂事归结于灼儿。 她现在是半点儿不信乐安口中对灼儿的情意了。 “还在狡辩!” “本宫怎就养出你这么个豺狼成性的女儿!” 乐安县主心下一惊,忙道“母亲,女儿没有狡辩……” 长公主怒极反笑,微微俯身,挑起乐安县主的下巴“你看着本宫的眼睛说,说你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说你对灼儿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如有虚言,穷困潦倒不得好死!” “说!” 长公主蓦地抬高声音,吓得乐安县主颤抖不已。 乐安县主哆嗦着,结结巴巴“母……” “母亲。” “女儿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对灼哥哥之心……” “够了!”长公主猛的甩开乐安县主。 心,越来越硬。 她对乐安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已经给过乐安一次机会了。 “乐安,灼儿下山那年,你就急不可耐的对他下杀手。” “这就是你口中的天地可鉴的情意?” 乐安县主僵在原地,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中的枯木。 长公主殿下知道了! “本宫原打算,替你风风光光操办了婚事,全了这段母女缘分,再好生的弥补灼儿。” “如今看来,有些人就不值得本宫的宽容和心软,更不值得被原宥。” “你的口中,可有一句真话?” “曾经,你觉得灼儿挡了你的路,你便想除掉灼儿。” “眼下,你又觉得是顾荣抢了你的位子,你就要毁了顾荣。” “他日呢?” “本宫受不起你这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女儿。” “不对,确切的说,是又狠毒又愚蠢!” “乐安,本宫因你和裴叙卿的私情,已然遭过御史弹劾。” “此次,本宫不会再袒护你而罔顾律法。” “母亲,女儿知道自己错了,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乐安县主的声音宛如杜鹃泣血,哀伤至极,凄厉无比。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重磕头,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哀求。 长公主轻叹一声,幽幽道“本宫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弃灼儿。” “你穷困潦倒也好,不得好死也罢,本宫都不会再过问。” “明日一早,本宫便会将供状重新交还京兆尹。”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第207章 你该唤本宫长公主殿下 “母亲真的要如此无情吗?” “顾荣不过是您旧友的女儿,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您怎能因此而置我于不顾。” “难道仅仅因为谢灼是您的亲生儿子,而顾荣是谢灼所爱之人吗?” 乐安县主不再凄凄惨惨的哀求,用宽大的袖子轻拭面颊上流淌的泪水,旋即仰起头,露出青紫泛红的额头,理直气壮的质问。 “我在您膝下承欢十五载,尽心尽力孝顺侍奉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您郁结于心时,是我一次次为让您展颜,不惜彩衣娱亲。” “您染病卧床时,是我风雨无阻任劳任怨,奉汤药侍疾,悉心照料。” “如若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还会随随便便的抛弃我吗?” “母亲,血缘真的能抹杀十五载的陪伴和关怀吗?” “以您的权势,平息事端,易如反掌,可为什么定要公事公办。” “我是您的女儿,是私啊。” 闻言,长公主眸光晦暗难明,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代表权势的龙纹玉佩。 那是先皇所赐。 不同于贞隆帝曾为皇子时,非嫡非长,存在感微弱的尴尬处境。 她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 生来,世间的锦绣花团就在囊中。 至于什么情意桎梏,她心软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耐烦时,亲手打破粉碎又何妨! “你这是在邀功吗?”长公主挑眉,饶有趣味的问道。 还不待乐安县主回答,就继续道“乐安,本宫私以为,你想错了一件事情。” “天底下多的是人以侍奉本宫左右为荣。” “本宫一声令下,莫说是你,一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之女,就是上京勋爵官宦之家的名门闺秀,也会欢喜雀跃入府承本宫教导,给本宫端茶倒水。” “你侍奉本宫十五载,本宫赏了你十五载的荣华富贵,赐了你县主的尊位。” “如果不是本宫,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足上京!” “但凡品行端正之人,早已对本宫感激涕零,愿以生命相报。” “你既然识字读书,想必听过那句话:‘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然而你呢,贪得无厌,恩将仇报。” “乐安。” “有些东西,你用的久了就觉得理所当然是自己的了。鸠占鹊巢久了,就真觉得自己是长公主府的大小姐。” “可笑至极!” “本宫生来,应有尽有。” “你有什么资格用十余载相处裹挟本宫!” 长公主轻蔑地笑了笑,嘲讽地说:“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她接着补充道:“那些烙印在血脉和骨骼中的东西,是极难改变的。” 乐安县主羞愤难当,瘫软的跪坐在地上。 她只是想让长公主顾念旧情,却不曾想反而雪上加霜。 长公主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彻底,不留颜面,就说明是真的打定主意把她当一盆又脏又臭的水泼出去。 窗外的簌簌风雨声,摇晃的树影,都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守在廊檐下的甄女使入内,福了福身,旋即附在长公主耳边低语。 长公主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龙纹玉佩。 陛下罚跪灼儿? 长公主神色冷凝,思绪翻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她和谢老夫人表现出的态度如此明了,陛下依旧贼心不死吗? 荣金珠若是知晓这档子事,怕是能气的活过来。 当年,尽管荣金珠并未接受贞隆帝的求婚,但依然遵循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原则,荣氏夫妇私下里奉上了数十万两白银,以平息贞隆帝心中的怒气。 数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 对于正处在夺嫡棋局中的贞隆帝而言,更是雪中送炭,解贞隆帝燃眉之急。 如今,近二十载已过,贞隆帝又丧心病狂的相中了荣金珠堪堪及笄的女儿! 她以为,有她和谢老夫人的表态在前,贞隆帝会有所收敛的。 长公主垂眸,视线落在了腰间的龙纹玉佩上。 见此玉佩,如见先皇。 除却谋朝篡位,犯上作乱的大逆之罪,某种程度上,玉佩相当于一份无字遗诏。 可,即便是先皇遗诏,也只能用一次。 要用在灼儿的婚事上吗? 长公主想起了驸马的家书,想起了驸马的怀疑,也想起了驸马铁青僵硬的遗体。 她心知,驸马至死都想查明北地险些沦丧陷落的真相。 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 贞隆帝是她的皇弟,更是大乾的天子。 玉佩上的花纹印在掌心,温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的心缓缓静了下来。 “甄儿,吩咐侍卫长将乐安送回院落,严加看守,没有本宫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若看守不利,自裁谢罪。” 长公主冷声吩咐道。 她生来什么都有,只有想不想抽身而出,没有能不能抽身而出。 乐安的算盘,委实是打错了。 “母亲……”乐安县主恐惧之下,紧紧的攥住了长公主的裙摆,那份理直气壮烟消云散,又恢复成了落水狗的模样。 长公主眉目一簇,钳着乐安县主的手腕,硬生生掰开“放肆!” “你该唤本宫长公主殿下!” 随后,睨了眼匆匆而来的侍卫长,厉声道“还不拖下去!” 碧月阁,终于没了鬼哭狼嚎,安静了下来。 甄女使轻声道“殿下,夜深雨寒,是否要入宫为小侯爷解围?” 长公主眼底掠过一丝犹豫,眸光看向窗外的雨幕,缓缓摇了摇头“入不得宫。” “宫门已然落钥,消息能悄无声息传出来,人若入宫,却必须得夜叩宫门。” “一旦本宫关心则乱,夜叩宫门,反倒是会让灼儿这通罪白受,传到言官耳中,又有蛮横骄纵之嫌。” “还有,此时入宫,就是在不打自招的告诉陛下,本宫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手眼通天,既可探知御前事,亦可三更半夜视宫门如无物,传递消息。” “届时,宫城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可,小侯爷的身体……”甄女使欲言又止。 小侯爷年幼之际,是真真的体弱。 三日一小病,一旬一大病。 药罐子似的。 长公主道“想夺陛下心头之好,总得受些苦的。” “难以避免。” “今夜的罚跪不是终结,仅是开端。” “这场迅而猛的冷雨,要么浇灭灼儿心中的执拗,要么……” “本宫准备聘礼,筹划婚事。” “无人能替灼儿。” “今夜不可入宫,明日一早,倒是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甄女使有些茫然不解。 长公主“乐安目无王法作奸犯科,县主之位是陛下钦赐,自然也只能由陛下剥夺。” 顿了须臾,长公主抿了抿唇“甄儿,本宫想见见顾荣。” 第208章 枯木逢春,何其难得 甄女使恭恭敬敬应道“奴婢这就亲自去接顾大姑娘。” 长公主愁眉紧锁,沉默不语。 甄女使心下忐忑。 她侍奉长公主多年,自然知悉殿下此时颇为犹豫不决。 只是,她身为奴婢,主子有命令,她就得依令而行。 甄女使转身,抬脚,朝外走去。 边走,边在心中默默数数。 长公主会拦下她的。 “罢了。” 果不其然,就在甄女使即将跨过门槛时,长公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雨势这般大,还是莫要让顾荣来回奔波了。” “若是不慎着了雨,染了风寒,灼儿该心疼了。” “指不定还会埋怨本宫不近人情,以权压人。” 甄女使眉心猛的一跳,有些捉摸不透长公主的语气和情绪。 是打趣的调侃? 还是…… “殿下,小侯爷面冷心热,最是孝顺。” 甄女使试探道。 长公主觑了甄女使一眼“甄儿,你想多了。” “本宫既未怨怪灼儿清冷,更未觉得顾荣狐媚。” “灼儿下山五载有余,难得有坚定不移想得到的,本宫时真心实意替他开心。” “什么拿顾荣当亲生女儿疼爱的话,听起来浮夸至极,本宫也说不出口。” “但,灼儿看重的,本宫便会善待。” “再者说,本宫可不想把灼儿养成只知愚孝的糊涂虫儿。” “能陪灼儿一世的是他的枕边人,而非本宫。” 甄女使高高悬着的心渐渐回落。 “殿下仁善慈爱。” “顾大姑娘能遇殿下这般的婆母,是顾大姑娘的福气。” 长公主轻轻摇头,纠正道:“是幸亏有了顾荣。” “顾荣让灼儿那根无欲无求的枯木头发芽、抽条、开花。” “枯木逢春,何其难得。” “本宫是打心眼里感激顾荣的。” 甄女使的心彻底落地了。 “明日一早,将本宫的意思告诉京兆尹。” “是。” …… 雨,整夜未曾停歇。 天色大亮时,雨势略有减弱。 今日并非早朝日,贞隆帝也没有踏出甘露殿。 但,谢小侯爷被罚跪一整夜的消息随着宫门启钥不胫而走。 谢灼衣袍早早便已湿透,变得沉重又冰冷。那张如美玉如谪仙的面庞,冻的发紫,嘴唇毫无血色。 远远瞧着,犹如一座上贡的盆景。 李公公站在廊檐下,却不敢上前。 他看得一清二楚,陛下的怒火因谢小侯爷的受罚跪而愈演愈烈。 侯爷谢小跪守整夜,坚不认错,这在陛下看来,无异于大逆不道,无视尊卑之序,公然挑战皇权的至高无上。 然而,皇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也亏的是谢小侯爷,换成旁的人,早就被连夜下了大狱了。 陛下在逼小侯爷妥协。 同样的,小侯爷也在逼陛下放手。 “啪”的一声。 甘露殿内又有奏折被掷在地上的声音。 很难不怀疑,陛下是在迁怒。 “干爹,陛下因何如此动怒?”李德安蹑手蹑脚拉了拉李公公的袖子,声如蚊蝇般问道“是小侯爷办砸了什么差事吗?” 素来,小侯爷都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按理说,即便办砸差事,也不至于在雨中罚跪一夜。 这不仅伤身,也伤谢小侯爷的威信。 李公公凝眉“谨言慎行。” “又不长记性了。”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罚写规矩百遍。” 李德安愕然。 看来,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是那种他一掺和就容易没命的大事。 “干爹教训的是。” 李德安不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天边的云层似是淡了些,雨势似乎有小了些。 李公公遥遥看着似有人影撑伞缓缓走近。 “乔老太师?” 饶是李公公经历了数不清的大风大浪,此刻仍有些讶异。 难不成,谢小侯爷这阵风将一把年纪的乔老太师也刮出来了? 可他并未听说谢小侯爷跟乔老太爷有交集。 只见乔老太师定在谢灼身侧,素色的油纸伞微微倾斜,遮在了谢灼头顶。 谢灼僵硬迟滞的抬眸,嘴唇翕动,嗓音嘶哑“多谢太师。” 李公公:确定了,乔老太师就是为谢小侯爷而来。 李公公顾不得撑伞,忙不迭迎了上去。 “烦请公公禀报,老臣求见陛下。”乔老太师微微颔首致意道。 李公公听着身后殿内不断响起的奏折落地的声音,内心很是抗拒。 然,抗拒归抗拒,又不能真的置若罔闻。 “陛下,乔太师求见。” 霎那间,甘露殿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 “宣。” 乔老太师将素色油纸伞塞进谢灼怀中,脚步缓慢的踏上石阶。 于公,谢小侯爷出身忠勇侯府,世代忠烈。 于私,谢小侯爷于乔府上下有提点警醒之恩。 于公于私,他今日都该走这一趟。 谢灼抬眸,目送乔老太师入殿。 他没有想到,乔老太师会是第一个入宫替他求情之人。 乔家,真真是一脉相承的清正。 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无愧于人心。 本以为,会是御史台的言官闻风而动,尤其是一日不弹劾,就浑身不舒坦,犹如虱子爬满全身的明御史。 没一会儿,长公主的身影出现了。 长公主不似乔老太师那般约束拘谨,看着湿漉漉的谢灼,满眼心疼,直截了当问道“我儿是犯了什么大错,怎在此罚跪?” 李公公:真正的热闹要开始了。 谁不知道长公主不讲理的时候,是真的令人发指。 “殿下。”李公公规规矩矩行礼。 长公主的手指落在谢灼的肩头,稍稍用力一捏,雨水哗啦啦流下。 “陛下,你是想要了本宫的命吗?” “本宫的驸马英年早逝,倘若灼儿再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索性别活了,干脆告别母后,自刎在父皇的皇陵前,让父皇给本宫做主。” “到底灼儿是犯了什么大错,请陛下明示。” 长公主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了甘露殿,也传入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耳中。 甘露殿内,贞隆帝鬓角青筋一跳一跳。 尚不知如何应对乔老太师,他皇姐又跳出来为难他了。 听听说的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只是罚跪了谢灼,又不是要了谢灼的命! 什么时候,谢灼说不得碰不得了。 “陛下,老臣觉得殿下所言有可取之处。” “不知谢小侯爷究竟犯了何错?” 殿外。 长公主“晕!” 谢灼:…… 第209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晕!” “快点儿!”长公主低声催促道。 谢灼暗忖,晕也无妨。 下一瞬,身子倾斜,直挺挺倒下。 长公主眼疾手快的接住谢灼,面上挤出几滴泪,颤声道“到底是父皇宾天,本宫没了倚仗,连唯一的儿子都护不住。” “本宫活着还有何用?” 李公公急声禀报“陛下,小侯爷昏过去了。” 贞隆帝闻言,恼怒的同时,又有些心虚的不自在。 “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乔老太师适时道“如果谢小侯爷触犯律法,陛下大可将其交由三司或宗正寺严加审问,自可服众。” 贞隆帝有口难言,只觉胸口堵的慌。 “宣长公主入殿,另安排太医给谢宁瑕看诊。” 李公公应声。 长公主带着不满说道“陛下,您不必亲自费心。” “本宫实在不明白,灼儿究竟触犯了哪一条律法,又或是哪一件重要的差事处理不当,以至于让陛下如此震怒,命他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跪罚。” “如果灼儿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本宫自然不会干涉,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但,本宫现在打算将灼儿送往慈宁宫,待他醒来后,立刻来甘露殿继续向陛下请罪。” “恳请陛下准许。” 长公主一扔手中的油纸伞,径直跪在地上,重复道“求陛下允准。” 贞隆帝踏出大殿,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一母同胞的皇姐跪在积水未尽的青石板上,眼眶通红,满脸悲凄的恳求着他。 不知怎的,他竟诡异的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明明仅是隔着重重石阶,贞隆帝硬生生觉得隔了数十年的光阴。 周围纷纷扬扬的雨滴,像岁月予以的一次次洗礼和打磨。 物是人非万事休,同来何事不同归。 贞隆帝有些分不清,石阶下,苦苦相逼的皇姐,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不遗余力替他筹谋的人。 还是说,自始至终,变得只有他一人。 风雨拂动了长公主的发丝,随后又将其沾湿,使之垂落,看起来既狼狈又惹人怜悯。 仿佛,咄咄逼人的是他,专横跋扈的是他。 眼下,不是适合深思的时机。 贞隆帝轻叹一声,大步流星朝长公主走去。 是血脉相连的怜悯? 还是深埋心底的愧疚? 说不得,也说不清。 李公公撑开伞,三步并作两步,着急追上“陛下,龙体为重。” “龙体为重啊。” “皇姐说这些话,是在剜朕的心。”贞隆帝作势要搀扶起长公主。 谢灼:演苦情戏码也会传染吗? “皇姐,朕……” 长公主的余光瞥到廊檐下的乔老太师,长睫颤动,当即挣脱开贞隆帝的手,坚决不给贞隆帝淋漓尽致做戏的机会,反而一咬牙,保养得宜不见一缕皱纹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陛下怜本宫慈母之心,允本宫所求。” 贞隆帝眼底再次弥漫出被忤逆的冷冽和不悦。 可不经意看到长公主腰间的龙纹玉佩时,又竭力掩去。 直至今日,他仍旧无法确定,先皇驾崩前在所有皇子公主及朝中重臣面前,亲手交给皇姐的龙纹玉佩,究竟有何深意。 总不可能是装饰。 “皇姐所求,朕无有不应。” “只是……” 话音尚未落下,长公主朝甄女使投去一个眼神。 旋即,长公主和甄女使一左一右搀着谢灼沿着宫道离开。 贞隆帝有心跟上,却被乔老太师缠住了手脚。 长公主心知,贞隆帝待她多多少少会有些真情实意。 毕竟,他们一母同胞。 毕竟,她和驸马鼎力辅佐他登基。 他们之间,有血脉情分,亦有利益相连。 然,时过境迁,时移势易。 她不再是最受盛宠和疼爱的公主,他也不再是处境尴尬进退两难的皇子。 一行三人,迎面撞上了一得到消息就着急忙慌入宫的明御史。 明御史,虽迟但到。 只见,明御史一手捧着奏本,一手奋笔疾书,时不时还用口水润润笔。 最恐怖的是,依旧走的笔直,不见歪歪斜斜。 长公主:…… 长公主的情绪很是复杂。 因乐安县主之故,明御史弹劾他的言辞极其激烈。 据说与之前弹劾汝阳伯顾平徵的力度不相上下。 可偏偏今日,她和灼儿还是要靠明御史这张尖牙利嘴,刺的贞隆帝不得不退让。 幸亏明御史在民间百姓心中清望甚高。 否则,早就身首异处了。 距离明御史越来越近,长公主松开搀扶着谢灼的手,又轻轻一推,谢灼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上,又故作慌乱的搀扶。 既然使了苦肉计,那就尽可能效益最大化。 谢灼:有时候,他觉得,他的母亲跟顾荣会很有共同语言。 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明御史猛然抬头,手中的毛笔在奏本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明御史:又要靠他现场发挥了! 明御史很是惋惜的把奏本往袖子里一塞,定睛一看。 落水鸭子似的谢小侯爷? 还有额头磕的通红的长公主殿下? 好一对可怜无助的孤儿寡母。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明御史行礼道“殿下也遭陛下责骂了吗?” 长公主苦涩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犬子高热昏迷,亟需诊治。” “明御史,请便。” “谢小侯爷素来品行端方,谨言慎行,克己奉公,微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御史拱手道“陛下怒火消散后,定会记起小侯爷的好。” 长公主“借明御史的吉言。” 擦身而过。 明御史目送长公主一行人转过宫道拐角。 慈宁宫,里里外外充斥着苦涩的草药味。 自幼女因巫蛊厌胜死于后宫倾轧时起,太后悲恸,身体便大不如前,名贵的药材吊着病恹恹的身体。 风清日朗时,勉勉强强与常人无异。 但,每逢天气转变,藏在四肢百骸的病气就会翻涌不休。 因而,自贞隆帝登基后,太后将宫权尽数交出,不问世事。 边休养,边礼佛。 阖宫上下皆知,任外界惊涛骇浪,也不得扰太后清静。 长公主要借的就是太后对她的庇护之心。 且,大乾以孝治天下。 即便是贞隆帝,也无法全然罔顾太后的心意。 “母亲。” 长公主面上的哀伤真切的了许多。 “求母亲给女儿做主。” “女儿英年丧夫,仅得灼儿一子,陛下却想要了灼儿的命。” “这跟直接要了女儿的命有什么区别。” 太后大惊。 顿时,慈宁宫兵荒马乱。 宫人、内侍、太医,进进出出。 第210章 谢老夫人手捧牌位 甘露殿鸡飞狗跳的程度不亚于慈宁宫。 明御史的谏言与乔老太师的引经据典、克制内敛截然不同,其言辞犀利,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锋利的刺,淬有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用字字不带脏,句句皆骂人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偏生,听起来还很有道理,让人难以辩驳。 “臣闻理国要道,在于公平正直。” “贞隆之初,志存公道。” “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执论,陛下无不忻然受纳。” “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忠。” “实乃心悦诚服。” “然,顷年以来,愈发严苛,虽开三面之网,而察见渊中之鱼,取舍在于爱憎,轻重由乎喜怒。” “受情绪所左右。” “谢小侯爷向来勤勉尽责,无欲无求,面对事务从不懈怠。若有过失,他定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 “恳请陛下公正无私,不要因一时的情绪爱憎喜怒而施以赏罚。” 贞隆帝的脸色变来变去。 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说他不似继位之初英明仁善,不够公平公正。 是个被喜怒爱憎裹挟,是非不分的昏君! 明御史怎么敢的! 先是乔老太师,又是明御史。 乔老太师的立场,就是天下文人清流的立场。 而明御史的这张嘴,就是御史台的口风。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下意识相信谢灼纤尘不染! 谢灼无欲无求? 若是跪在地上慷慨陈词的明御史知悉谢灼手中执掌着能小儿止哭的皇镜司和匿在暗处隐龙卫,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自打嘴巴? 会不会以头抢地。 贞隆帝转动着手中的碧玉扳指,耳边传来细雨的淅沥声,心中愈发感到烦躁不安。 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无视一切,不管不顾命令酷吏割去明御史的舌头,然后用针线将他的舌头缝合起来。 御史台,监察弹劾百官就够了! 无需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 可,终究只能想想。 御史死谏,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但若是他对有刚正不阿铮臣之称的明御史施以酷刑,取其性命,那他就会成为史书上的昏君、暴君。 后世人提起,咬牙切齿。 要知道,文人手中掌握着笔杆子。 也最是清楚唇亡齿寒的道理。 “明御史倒是笃信宁瑕的人品操守。”贞隆帝似笑非笑,语气莫测。 明御史耿直的摇摇头“陛下,此言差矣。” “微臣谏言,旨不在替谢小侯爷的人品作保,而是奏请陛下察纳雅言,公平公正。” “望陛下明鉴。” 贞隆帝简直快要气笑了。 “这么说,依你之见,朕罚谢宁瑕,就是昏庸无道,就是有失偏颇?” 明御史“臣没说。” 他只是爱弹劾,爱谏言,又不是爱找死。 “乔老太师,你的意思呢?”贞隆帝看向乔老太师。 乔老太师不卑不亢,恭敬又不失骨气道“陛下雄才伟略,又矢志做一代明君,自然心有丘壑,何须老臣我多言赘述。” “陛下仁慈,容老臣躲个闲。” 贞隆帝:躲闲? 那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太师府,听雨品茗,而非雨势稍缓,就迫不及待入宫替谢灼解围。 他算是看明白了。 强纳顾荣,无望。 除非,顾荣主动自荐枕席。 但愿,他能借顾知掌控顾荣。 贞隆帝觑了李公公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侍奉在侧的李公公只觉铺天盖地的压力潮水般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公公:天地良心,陛下吩咐的事情,他已经安排下去了。 本来,他是打算亲自领人过去洒扫修缮京郊温泉别院的。但,宫里的鬼热闹来的太早了些,他还没来得及脱身。 李公公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搞不懂,搞不懂。 宫城之中,各式女子应有尽有。 有温婉贤淑的。 有青艳脱俗的。 有柳弱花娇的。 有端庄雍容的。 亦有姑射神人的。 …… 偏偏,陛下旧日被拒绝的执念作祟,想将顾大姑娘的当作荣娘子的替身,弥补遗憾。 似乎,只要顾大姑娘委身于陛下,陛下就能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嘲讽荣娘子的有眼无珠。 但,未免有些卑劣。 在陛下尚为皇子时期,他便已侍奉于陛下左右。 他亦随行于扬州之行。 自然,他也曾目睹那位挥金如土、美若天仙的荣娘子。 依据大乾律法,唯有获得亲王封号者,方可拥有两位侧妃。 然而,彼时陛下仅是一介普通郡王,且已有一位正妃和一位侧妃在侧。 因此,荣娘子若要入府,只能暂时屈居于庶妃之位。 在皇室中,唯有正妃与侧妃得以录入玉碟。 至于庶妃…… 那不过是听起来较为悦耳的称谓罢了。 本质上就是算不得奴才的妾室。 在普通人家顶多算平妾。 彼时,陛下承诺,一旦他日荣封亲王,新增的侧妃之位就是荣娘子的囊中之物。 所以,勉勉强强算是给荣娘子画了大饼,以侧妃之位求娶。 陛下本以为,他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商贾之家出身的荣娘子会兴高采烈攀龙附凤。 却不曾想,荣娘子拒绝了。 荣娘子在金银财宝里长大的,不吃虚无缥缈的饼,也不受望梅止渴的苦。 陛下说过,荣娘子不识抬举。 在荣娘子眼瞎的嫁给汝阳伯顾平徵,又被顾平徵蒙在鼓里欺瞒,受的委屈和磨难,陛下知道的清清楚楚。 甚至,还让暗探替陶兰芷收拾过烂摊子。 陛下说过,荣娘子活该如此,是报应。 他知道,那时候陛下心里是有隐秘的快感的。 后来,荣娘子死了。 陛下又怅然若失,回忆起荣娘子的美了。 在看到顾大姑娘画像的那一刻,陛下蠢蠢欲动的心彻底活了。 就像是一点火星,扔进了干草堆里,瞬间燃烧起来。 一发不可收拾。 说实话,荣娘子也属实可怜。 而顾大姑娘,也属实无辜。 他只是个奴才。 也只配偷偷回忆回忆这些逐渐斑驳掉落的过往碎片。 劝,劝不得。 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陛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尖细刺耳的声音。 “陛下,忠勇侯府老夫人手捧亡夫、亡儿的牌位跪在宫门外,代谢小侯爷向陛下请罪。” “愿代谢小侯爷受过。” 贞隆帝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他听到了什么? 谢老夫人手捧牌位,跪在宫门外? 贞隆帝的脸,彻底黑了。 这一跪,他已能预见到言官们的唾沫星子将如何将他淹没。 谢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想逼死他吗? 第211章 与令孙般配的很 犹记得,当年普天大喜之日,谢老夫人着诰命服,跪在宫门外,言辞凿凿的奏请他重查军中叛徒和城防图失窃一案。 在一片欢腾的喜色中,融入了一缕晦暗的阴霾,搅动着臣民的心,也牵扯着他的心神。 一晃十余年,他几乎险些忘记谢老夫人也曾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一面,也曾挺着脊梁撑起摇摇欲坠的忠勇侯府。 他本以为,谢老夫人学乖了。 然,实际上却是变本加厉。 而今,不仅跪,还捧着战死疆场的两代忠勇侯的牌位跪。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乔老太师和明御史不着痕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忠勇侯府一脉,骁勇善战,世代英豪,满门忠烈,臣求陛下体恤谢老夫人,顾全谢老夫人体面,留忠勇侯府荣耀。” 贞隆帝怒火攻心。 求他顾全谢老夫人的体面? 明明是谢家人在苦苦逼迫于他! 贞隆帝恨的咬牙切齿。 可,面上分毫不显,一派礼贤下士的谦逊贤明之态,故作从容道“于私,朕与谢脩莫逆之交,谢脩为大乾捐躯,英年早逝,朕理应替谢脩尽孝一二。” “于公,正如卿所言,忠勇侯府满门忠烈,不容折辱。” “二位卿可愿随朕一同去见谢老夫人。” 乔老太师垂眸,掩去眼底的惊愕,恭恭敬敬道“陛下吩咐,莫敢不从。” “陛下先行。” 乔老太师心下思忖,谢老夫人既手捧牌位跪于宫门,那便说明谢老夫人此行势在必得。 只是不知,何事值得谢老夫人这般兴师动众。 明御史没有想太多,脱口而出附和“臣也一样。” 贞隆帝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可恨! 属实可恨! 不只是谢家人,还有…… 贞隆帝的目光中蕴含着难以察觉的恶意,缓缓地掠过乔老太师与明御史。 又是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后娘娘有请。” 真真是祸不单行。 “朕分身乏术,有劳两位爱卿代朕去接谢老夫人入宫了。” 旋即,贞隆帝又看向李公公,吩咐道“李福盛,备好轿辇,万不可怠慢了谢老夫人。” 话音落下,挥挥衣袖,径直离去。 相比较而言,他宁愿去慈宁宫聆听太后的训斥,而不是在谢老夫人面前伏低做小。 他是大乾的帝王,不是乱七八糟的赘婿! 只留下乔老太师和明御史面面相觑。 他们配去劝捧着牌位的一品诰命夫人吗? 不过,劝不劝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劝动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老太师,您给下官透个底,陛下为何毫无征兆重罚谢小侯爷?” 明御史慢吞吞的起身,挪动至乔老太师身边,轻声询问。 乔老太师面不改色“老夫知道的不比明御史多。” “不可能!”明御史脱口而出。 乔老太师是寒门代表,是天下清流之首。 能在朝堂的漩涡里,扶摇直上且屹立不倒,靠的不仅仅是学识、见地和品行,亦有乔老太师堪称毒辣的眼光。 无论看什么,似乎都一目了然。 乔老太师蹙眉,不咸不淡道“明御史在此与老夫寒暄,是欲抗旨不尊吗?” 明御史讪讪的笑了笑。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乔老太师的嫡孙下场入仕,他必须往死里参。 “老太师,请。” 明御史稍稍落后于乔老太师半步,使坏似的踩着小水坑,确保每一滴水珠溅在乔老太师的衣摆上。 走着走着,明御史眼珠滴溜溜一转,一改素日耿直刚硬的一面,笑的如夏花般灿烂,声音抑扬顿挫起伏有致地呼唤“老太师~” 走在前方的乔老太师只觉得一股阴风袭来,瘆人的很,双臂上冒出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宛如一头威武的黑熊,张开其血盆大口,露出满口闪烁着寒光的尖牙,牙缝间还残留着血迹斑斑的肉块。然而,它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来自皇宫内猫舍中,那些被细心照料、专为贵人们娱乐而养的御猫所发出的娇柔而柔和的叫声。 对,就是这种感觉。 毫不夸张。 乔老太师下意识加快了步伐,试图远离明显不正常的明御史。 明御史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乔老太师的袖子“老太师,据下官所知,令孙尚未婚配,至今孑然一身,下官不才……” “你闭嘴!”乔老太师冷声打断。 他觉得,明御史还是适合去陛下面前没理都要争三分,噎的陛下哑口无言。 不要折磨他! “老太师不妨听听下官的人选。” “荣……” “顾平徵的女儿……” 他想说,是荣金珠荣娘子的女儿。 然,世道对女子清誉尤其苛刻,即使荣娘子已仙逝,他依旧不宜将荣娘子的闺名宣之于口。 乔老太师脚步一顿,蓦地回头,眼神狐疑的打量了明御史一眼,心中不由得怀疑明御史在故意试探。 明御史被乔老太师的眼神看的心突突。 抿了抿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老太师,上京街头巷尾关于顾大姑娘的传言皆当不得真,她才貌双全,胆识过人,与令孙般配的很。” 端方正直,干净纯粹的乔闻赋绝对是世间女子的良配。 哪怕无爱无意,乔闻赋亦会在最大程度上善待明媒正娶的妻子。 予其体面,予其尊重。 乔老太师状似无意道“明御史这张淬了毒的嘴,可不像是适合保媒的。” “再者说,你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不可能没听说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对顾大姑娘青睐有加。” “怎么?” “你是想撺掇老夫抢谢老夫人相中的孙媳妇儿,抢长公主殿下相中的儿媳妇儿?” 正说着,乔老太师灵光一闪,心下一咯噔。 陛下。 长公主殿下。 谢老夫人。 谢小侯爷。 顾荣。 不会吧…… 不可能如此荒谬。 明御史一听便急了,紧皱着眉“乔老太师慎言!” “八字未见一撇,岂能随口妄言。” 谢小侯爷的的确确秋月冬雪,但,非良配。 性情清冷疏离暂且不提,就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爱乱点鸳鸯谱爱瞎掺和这一点,就不适合相守终老。 不是乐安县主,也会有旁的郡主、县主。 不是向蓉月,也会有李蓉月、张蓉月、王蓉月。 乔老太师怜悯的觑了明御史一眼。 明御史也泛着天真的愚蠢。 这种一根筋脑子的人,简简单单真幸福。 “明御史,老夫真羡慕你。” 乔老太师由衷道。 倘若他的猜测属实,那顾荣的婚事今日怕是就能定下来了。 单看是陛下退了一步,还是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铩羽而归。 第212章 他是想抢灼儿的未婚妻 至于吟舟和顾荣…… 唯得有缘无份四字。 那日,吟舟听闻顾荣险些被沈其山夫妇逼的以金簪刺喉,自尽而亡,便犹如失了灵魂的静默雕塑。 魂不守舍。 而后,在数次提笔作论,却头脑一片空白后,终于下定决心,跪在松鹤院外,求他网开一面,允其提前求娶顾荣,搭救顾荣出苦难。 他和吟舟,有约在先。 如若吟舟三元及第,则由他出面说服吟舟的母亲接纳顾荣,再续幼时婚约。 吟舟等不及明年春寒料峭时的会试,更等不及春暖花开时的放榜。 为了求他松口,最是有主意的吟舟承诺他,日后仕途皆按他的安排。 三思之后,他同意了吟舟所请。 吟舟欢喜的携莲鹭花纹玉佩探望顾荣,又萧索落寞的离开。 顾荣拒绝了吟舟。 而他也知道了顾荣在拒绝吟舟时所说的那番话。 所以,他得承认,顾荣的的确确如明御史所言的那般,才貌双全,胆识过人。 且,清醒理智。 这样的人,实际上是很适合做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的。 可惜了。 顾荣这朵长了刺的花,再不回落回乔家。 乔老太师心绪复杂,继续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口。 两鬓变白的谢老夫人并未身着雍容华贵繁复精美诰命服,而是一身素色衣裙,跪在风雨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手中捧着牌位,一遍遍重复教孙不严,惹陛下震怒,愿代孙受罪。 越来越多的官员,闻讯而来。 这一幕,令不少官员唏嘘不已。 忠勇侯府,终归不是曾经手握数十万兵权的忠勇侯府了。 再没有一刻,认知如此清晰。 两代忠勇侯,皆陨落于同一战役。 谢脩的独子,当年的谢灼,尚且年幼,仅五岁,难以继承父辈的遗志,更无法承担北疆军的重任。 于是,长公主殿下代表已故的丈夫谢脩,将虎符呈献给贞隆帝。 显赫一时的忠勇侯府,自此沉寂了整整十年。 直到谢小侯爷结束清修祈福,下山继承爵位,忠勇侯府才重新进入上京勋贵官宦家族的视野。 然而,当人们再次提及忠勇侯府时,他们更多地谈论的是陛下对其的信任与宠爱,而非昔日那些用血汗铸就的辉煌战功。 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一棵根深蒂固亭亭如盖的参天古木,在短短十余年里,变成了无根浮萍。 能倚仗的仅是陛下的爱憎喜怒。 乔老太师上前,先是作了一揖,随后指了指身后内侍们抬了一路的轿辇,苦笑道“谢老夫人,陛下特吩咐老夫和明御史前来接您前往甘露殿见驾。” “谢老夫人,请上轿辇。” 谢老夫人紧握着牌位,目光如古井般深邃而平静,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我如同行尸走肉,只养不教,导致灼儿年轻气盛,不知何故触怒了陛下。” “我既有过失,也有罪责。” “对上,我愧对皇恩浩荡;对下,我愧对谢家的列祖列宗。” “我这罪人,实在不配承受陛下的厚恩。” 今日,她倒要看看,贞隆帝当着她这张老脸、当着她怀中牌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能不能厚颜无耻的将觊觎顾荣的话说出口。 顾荣是她孙儿的命! 谁也不能让谢家断了香火! 她已经温温吞吞,糊里糊涂十五年了。 无法完成儿子的遗愿,更无法还夫君清白,总要护住孙儿的命。 要不然,她活着还有何意义。 如若最坏的情况发生,贞隆帝不知羞耻的袒露淫念,那她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撞柱。 反正,百官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撞上去。 只要她死不了,那她今日定要敲定下灼儿和顾荣的婚约。 谢老夫人的眼神越发坚毅。 “陛下无意责怪老夫人。”明御史心直口快道“陛下说,他与谢脩莫逆之交,理应替谢脩尽孝。” 谢老夫人幽幽说着“陛下仁慈,老身更不能忘乎所以。老身愿三步一叩首,前往甘露殿面圣请罪。” 乔老太师:…… 三步一叩首? 以谢老夫人的岁数,可能还没到甘露殿,就一口气上不来,去了…… 思虑片刻,乔老太师也不再勉强谢老夫人鹤立鸡群的乘坐轿辇,而是摆摆手,示意内侍上前搀扶。 就这样,浩浩荡荡向贞隆帝复命。 那厢。 贞隆帝被训斥的狗血淋头。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辛辛苦苦竭尽全力走到这一步的初心?” “你是不是忘了,永昭当年是如何全心全意辅佐你坐稳储君之位的?” “你是不是忘了,也是永昭亲手将号令三十万北疆军的兵符上奉给你的?” “你是不是忘了,是永昭的驸马,公爹,替你击退了南下的北胡铁骑?” “你是不是忘了,谢灼是永昭唯一的儿子!” “那孩子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即便他真的说错了话,你也不应该对他施以如此严厉的惩罚。” “他在风雨夜跪了一宿,眼下染了风寒,深陷昏迷又发高烧,稍有不慎,是要丢命的!” “你若是不愿再认哀家这个母后,认永昭这个皇姐,那哀家和永昭索性下去陪不虞。” “为了你的皇位,不虞夭折,永昭丧夫,你还要怎么样!” 一通话,说完,太后剧烈的咳嗽着,似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长公主轻抚着太后的背,替太后顺气。 又接过宫女奉来的药茶,孝顺的抵在太后唇边“母亲息怒。” “到底是女儿无用了,帮不上陛下什么忙,才弄的这般局面,实在怪不得陛下。” “女儿现在只盼着灼儿无恙。” 此话一出,犹如火上浇油。 贞隆帝:…… 他的皇姐变了! 只见太后抄起茶盏,直接朝贞隆帝脚边掷去。 没往贞隆帝头上掷,已经是太后最后的克制。 “你是不是忘的一干二净!” 太后咳嗽着,眼眶通红,声音里染上了哽咽。 贞隆帝掀起外袍,跪在地上“儿臣没有忘,也不敢忘。” “那你是在做什么?”太后质问。 贞隆帝一咬牙,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谢宁瑕忤逆朕!” “夺朕心头所好。” “朕是他的舅舅,但朕也是大乾的帝王。” “母后,朕罚他,有何错。” “要不,朕将这皇位让予谢家人得了。” 长公主:好家伙。 她的皇弟,这么无耻的吗?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 迎上太后疑惑的视线,长公主斟酌须臾,缓缓道“母后,您有所不知。” “陛下他是想抢灼儿的未婚妻啊。” 第213章 她可不想娶男儿媳妇 语不惊人死不休。 长公主的想法和谢老夫人不谋而合。 贞隆帝的心思已昭然若揭,必须得有个定论。 太后只觉自己年迈龙钟出现了幻觉。 她的儿子想抢她外孙儿的未婚妻? 太后怒火中烧,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颤抖的手指直指贞隆帝,愤怒与震惊交织着说“你今天胆敢抢夺外甥的未婚妻,将来就可能像前朝的废帝一样,连儿媳妇也不放过!”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钉死在荒淫无道的耻辱柱上!” “你不嫌丢人,哀家都嫌丢人。” 贞隆帝辩驳“母后,皇姐信口雌黄。那女子尚待字闺中,绝无婚约加身。” “否则,朕和母后怎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谢宁瑕明知朕有意让那女子入宫,却一再横加阻拦,乃欺君罔上目无尊长。” “朕小惩大戒,教教他何为忠君报国!” 形势一而再再而三反转,太后宛如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前后左右不断有触手伸出,拉扯着她。 听了这么久,也气了这么久,偏生还是一头雾水。 “永昭,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侧眸看向长公主“哀家要听实话。” 长公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轻叹一声“母后,关乎灼儿安危,女儿本是不想说的,奈何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万不能让灼儿担了欺君罔上不忠不孝的恶名。” 声音悲凄,既有为人母的慈爱,又有屈从的无奈。 “母亲也知道的,灼儿出生便得高僧批命,命格特殊,为破厄难,五岁稚龄就只身一人入佛寺清修。” 太后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哀家清楚此事。” 长公主继续说道:“数月前,那位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的高僧再次现身,他断言灼儿身上的厄运之相死灰复燃,面临天年不永的危险,建议灼儿剃度出家,以此来断绝灾难的根源绝薪止火。” “灼儿是女儿唯一的儿子,也是忠勇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建议,于是苦苦追问高僧是否还有其他解决之道。” “高僧锦囊相赠,锦囊中有张纸条。” “纸条上留下一个人名和生辰八字,并嘱咐女儿瞒天过海,事以秘成。” “女儿秘密替灼儿订立婚约,未向外界透露任何风声。” “母后,女儿隐瞒在先,有错。” “但请母后体谅女儿的一片慈母之心。” 贞隆帝瞪大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那高僧…… 太后闻言,轻拍了拍长公主的手背“不怪你。” “哀家不怪你。” “不虞夭折时,哀家亦恨不得以身替之。” “为人母,天大地大,儿女的周全最大。” 长公主乖巧道“多谢母后。” “那陛下呢?” “陛下富有四海,后宫妃嫔千娇百媚一应俱全,就莫要夺了灼儿的命,断了忠勇侯府的香火了。” 说着说着,长公主蓦地跪伏在地“求陛下体谅。” 太后见不得长公主如此低三下四,怒瞪了贞隆帝一眼“你是臣民仰望敬重的君王,不是荒淫昏庸的色中饿鬼。” “宫里的妃嫔堪比御花园里千朵万朵压枝低的花朵,你日日翻牌子,两个月都不会重样,何必夺灼儿的未婚妻。” 太后是过来人。 因而,对贞隆帝口中的心头好三字嗤之以鼻。 什么心头好! 纯粹是无稽之谈。 皇帝,只会一时兴起和见色起意。 “母后就这般轻而易举相信了皇姐的一面之词?” 贞隆帝的胸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喉咙仿佛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炽热的气息。 前朝后宫,皆在逼迫他退让。 “朕才是一国之君。” 长公主垂下头,敛眉,声音恍惚“我是人,不是禽兽,何至于因一女子咒灼儿天不假年。” “在皇弟心中,我就如此不堪吗?” 嗯,不是她咒的。 是灼儿自己胡编乱造的。 她只是临时借用,助灼儿心想事成。 贞隆帝有口难言。 想当初,皇姐为了他能入主东宫,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替他排忧解难,替他笼络人心。 经年之后,却在算计他。 “皇姐知道,朕绝无此意,何必说这种话。” 贞隆帝看向长公主的眼神多了些许冷意。 这股寒意似乎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吹散了那些并肩走过的岁月,宛如一场冗长而复杂的梦。它使得原本就日渐淡薄的情谊,彻底消散在了弥漫的雾气之中。 这些年,他给了长公主封地,给了长公主厚赏。 他早就还清了! 长公主状似为没有察觉到贞隆帝话语中的警示意味,她郑重其事地俯身行礼,“感谢陛下体恤。” “择日不如撞日,恳请母后和陛下为灼儿赐婚,增添喜庆。” “也愿灼儿得到世间最尊贵之人的庇佑。” “愿其平安无恙,长寿百岁。” “也好。”太后没有多做犹豫。 贞隆帝眸光冷凝,沉默不语。 长公主:沉默就是同意。 “不知灼儿的有缘人是哪家闺秀?”太后生了兴致。 长公主道“是故人之女。” “母后可还记得扬州荣氏荣金珠?” “灼儿的有缘之人就是荣金珠的女儿,顾荣。” 太后眼睛亮了亮“慈宁宫小佛堂里供奉的半人高的玉佛?” 长公主颔首“母亲好记性。” 太后慈眉善目,语气颇有些怀念道“若是她的女儿,相貌想必是不差的。” 若是差了,贞隆帝也不会心心念念。 “只是,家世……” 太后顿了顿“俪贵妃陪哀家礼佛时,提过些解闷儿的新鲜事。” “顾平徵行事荒唐,被褫夺爵位,沦为庶民,其女自然也就不再是宦门闺秀。” “母后。”长公主淡声解释“世间人千万万,与灼儿命格相称的只此一例。” “女儿又不求灼儿日后显贵,只盼着平安长寿就好。” 至于奉恩公府的南子奕,她自动忽略。 她可不想给驸马娶男儿媳妇儿进门。 太后略作思忖“说的也对。” “那哀家今日便赐给灼儿和顾荣赐婚吧。” “荣金珠的女儿,定然是有可取之处的。” “谢母后成全。”长公主喜不自胜。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等等……”太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眉头紧簇,不可思议的看向贞隆帝“你说荣金珠的女儿是你的心头好?” “她助你成事,你却对她的女儿动了淫邪之念。” “休要玷污了荣金珠当年的襄助之恩!” 玷污二字,落在贞隆帝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他只是想弥补遗憾有错吗? 第214章 她想,谢灼会想见她 太后深知男人的劣根性。 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永远在骚动。 以防夜长梦多,太后当即决定立时下懿旨。 她真怕贞隆帝一意孤行。 贞隆帝嗤笑一声,幽幽道“母后和父皇一样,总是格外偏袒皇姐。” 无人倾听他的诉求,无人在意他的天子之威。 果然,谢家人那令人讨厌的阴魂不散的气息是会弥漫的。 长公主道“父皇素来最疼本宫。” 若是父皇在世,她无需委屈巴巴的装可怜。 更无需绞尽脑汁,费如此多的口舌。 贞隆帝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最后,视线依旧不着痕迹的瞥过长公主腰间的龙纹玉佩。 他不能逼永昭长公主太甚。 贞隆帝一走,太后深藏眼底的愁绪和忧虑不加掩饰的溢散而出“永昭,经此一事,皇帝怕是恼了你。” “日后行事,谨慎低调些。” “皇帝继位近二十载,在至高无上权势的浸淫下,性情早已不似早年间。” “就像他说的,他不仅是哀家的儿子,更是大乾的帝王。” “母后,女儿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办法了。”长公主轻声道“所以,母亲要好好休养身体,长长久久的庇护女儿。” “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奴婢有事禀报。”甄女使入内,恭声道。 太后抬抬手“何事。” “谢老夫人手捧老侯爷和驸马爷的牌位入宫请罪了,声称要代小侯爷受罚。” 长公主登时瞪大双眼。 谢老夫人竟比她还能豁的出去。 牌位一出,就好比是将贞隆帝架在火堆上烤。 恐怕,请罪是假,替灼儿敲定婚事是真。 太后失声喃喃“疯了,真是疯了!” “母后莫急,女儿去瞧瞧。”长公主福了福身,匆匆离去。 当然,也没忘揣上新鲜出炉的赐婚懿旨。 手捧牌位请罪的法子,只能用一次。 既然,她已然得了赐婚圣旨,谢老夫人就没必要将这个机会耗费在同一件事情上。 “老夫人。” “太后娘娘给灼儿和顾大姑娘赐婚了。” 甘露殿的一应官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被赐座的谢老夫人眉心微动,捧着牌位的手紧了紧。 是她小觑了永昭长公主。 那她手中的牌位就得在旁的方面发光发热了。 谢老夫人低垂着眼帘,回忆起她跪在宫门外的那一刻,官员们投向她的目光中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有唏嘘。 有怜悯。 有惊愕。 忠勇侯府竟也到了被人怜悯的地步。 十五年,漫长的好像经历了几世。 忠勇侯府兴衰成败,绝不能仅仅依托于贞隆帝的喜怒爱憎。 否则,早晚要飞入寻常百姓家。 眸光微闪,心念转动,谢老夫人心中顿时有了新的谋算。 “灼儿顽劣,触怒陛下,有愧圣恩。” “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 “圣人典籍中亦有,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 “老身深感不能再放任灼儿肆意妄为下去了。” “他已至弱冠之年,该接受磨砺了。” 谢老夫人再一次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地上。 贞隆帝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且越来越浓郁。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谢老夫人掷地有声说道“历来,军营都是最能磨砺人心志和筋骨的地方,老身恳求允许灼儿赴北地从军。” “他是谢氏儿郎,理应保家卫国,而非浑浑噩噩度日。” “否则,有愧谢家的列祖列宗。” 谢老夫人边说,边将牌位捧过了头顶。 对于贞隆帝来说,本应象征荣耀与血泪的牌位,却如同散发着恶臭的腐鱼烂虾,被放置在他丰盛的宴席之上,又仿佛两团浸泡在臭水中的棉花,堵塞了他的咽喉。 膈应的紧。 他先是在慈宁宫被太后和长公主逼迫着退让。 眼下,又要被谢老夫人胁迫着一退再退。 到底是想磨砺谢灼,还是想让谢灼承袭忠勇侯府祖辈的衣钵,谢老夫人自己清楚。 北地,是他的北地,不是谢家人的北地。 北境军,是他的北境军,不是谢家人的北境军。 觉悟呢? “谢老夫人,磨炼人的方法有无数种,为何偏偏选择最危险的一种?” “刀剑无情,战场充满凶险,宁瑕是皇姐和谢脩的独生子,朕必须对宁瑕负责,为已故的谢脩考虑。” “那也是他的命。”谢老夫人以近乎绝情的声音说道。 “谢氏的子孙,可以堂堂正正的战死沙场,不能浑浑噩噩顽劣度日。” “求陛下允许。” 长公主的身形被定在原地。 谢老夫人要安排谢灼赴北地参军,戍守边疆? 霎那间,长公主手脚冰冷,浑身鲜血倒流。 她送驸马出征,她的驸马是躺在棺椁里回来的 从那时起,她的心中就萌生了恐惧和排斥。 哪怕,她知道,保家卫国是荣耀,她得天下人的奉养,更不该也不能恐惧和排斥。 但,她控制不住。 贞隆帝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脸色煞白的长公主,不由得松了口气。 差点忘了,自长公主得知谢脩的死讯,便连续陷入长达数月的梦魇,对边疆、对军营、对战场,恐惧非常。 十五年过去,似乎仍未有解脱。 想到此,贞隆帝状似为难道“谢老夫人,宁瑕是谢氏子孙,可也是皇姐唯一的儿子。” “即便是朕,也不能全然罔顾皇姐的意愿。” “皇姐,你怎么看?” 长公主搭着甄女使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 “陛下,本宫……” “长公主。”谢老夫人出口打断了长公主的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长公主的未竟之言,凝在喉咙里停在唇齿间。 糊涂了十多年的谢老夫人,一朝清醒,竟如此果决。 长公主有些分不清,谢老夫人本来的面目。 长公主敛眉,轻声道“一味顽劣确实不妥。” “谢老夫人历惯了大风大浪,人生智慧非本宫能及。” “她老人家的主意,总归是有道理的。” “那便如她老人家所愿吧。” “倘若驸马爷在世,也会这般想。” 官员们:之前谢老夫人想把向氏女塞给谢小侯爷时,长公主殿下可不是这么说的。 贞隆帝无话可说。 …… 顾府。 “备好马车。”顾荣缓缓将金簪斜插入发髻。 长公主和谢老夫人一前一后入宫,定可安然接谢灼出宫。 更莫说,谢老夫人还捧着牌位。 她想,谢灼会想见她。 第215章 四品骁骑游击将军 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朝觐见,长公主解决了谢灼的成家大事,手捧牌位的谢老夫人促成了谢灼光明正大建功立业之机。 谢灼到底是忠勇侯府的唯一传人,谢老夫人代其请旨赴北地从戎,不管贞隆帝心里打再多盘算,总归不能让谢灼真的从底层士卒摸打滚爬。 不是不想,是不能。 否则,谢老夫人所持的牌位将不会同意,而甘露殿中观望的官员们也会感到心寒。 因而,贞隆帝授谢灼四品骁骑游击将军。 短短一日,谢灼成家立业。 明御史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似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就真被谢小侯爷捷足先登了。 他看好乔吟舟啊。 而乔老太师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尘埃落定的感觉。 果然如此。 顾大姑娘的婚事定下了。 是谢家宝树,是雪岭寒月的谢小侯爷。 算是良配。 吟舟知悉后,也终于能安心放手了。 事情告一段落,群臣三三两两,陆陆续续离开。 甘露殿内,贞隆帝和长公主四目相对。 “朕竟不知皇姐的梦魇之症何时彻底痊愈了?” 长公主泰然自若地说道:“十五年,成千上万的日夜,即便是最令人恐惧的景象也会逐渐习惯,最终变得模糊,甚至付诸于笑谈。” 她接着说:“陛下为国家大事操劳,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无需挂怀。” “付诸于笑谈?”贞隆帝喃喃喃喃重复。 片刻后,蓦地开口“当年一役后,北胡蛰伏,休养生息十五载。但,年前便有探子上报,北胡元气恢复,南侵野心不灭,大有卷土重来之势,皇姐当真不忧心宁瑕他……” “陛下。”长公主微扬唇角“儿行千里母担忧,怎会不忧心。” “然,谢老夫人说了,那都是谢灼的命。” “再差的情况无外乎,本宫膝下空悬,忠勇侯府香火断绝。” 她更相信,虎父无犬子。 她的驸马,曾是上京最惊才绝艳的小将军。 子肖父。 十五年前,谢脩力挽狂澜,成功击退北胡的铁骑弯刀,一雪前耻,收复了失地。 十五年后,正值弱冠之年的谢灼,未必不能继承父亲的事业。 她一直知道的,谢灼文武兼备,根本不逊色于谢脩。 不知怎的,贞隆帝眉宇间的郁浊之气悄无声息间散去些许,意味不明道“皇姐想的开是好事。” 话里话外透露出的谢灼必死无疑的晦气论调,让长公主心下不悦,索性岔开话题“本宫还有一事需奏请陛下。” 贞隆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猛地一提。 又是求赐婚,又是去武职,还不知足吗? “陛下放心,举手之劳而已。” “本宫想请陛下降旨褫夺乐安的县主尊位。” 长公主没有含糊其辞,而是直截了当说道。 贞隆帝有须臾的怔愣。 随即,一双目光充满审视,紧紧地观察着长公主,似乎不经意地说道:“向来,皇姐不是最宠爱乐安了吗?” “朕依然记得,皇姐曾经说过,乐安手腕上的胎记与谢脩耳后的印记相似,是天赐的缘分,是皇姐命中注定的女儿。” 长公主三言两语,将乐安豢养地痞流氓,拦路劫掠伤人之事告知了贞隆帝。 贞隆帝愕然“顾平徵他……” 伤了子孙根? 长公主颔首,大义凛然道“乐安虽是本宫的养女,但触犯大乾律法,当与庶民同罪。” “请陛下褫夺乐安的县主尊位。 “话是如此说,不假。”贞隆帝稍作停顿,继续道“但,法外不外乎人情,乐安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又堪堪许了亲事,不如朕吩咐李福盛去京兆府和顾平徵府上走一趟,大事化小即可。” “再者说,宁瑕不日便要离京远赴北地,若是朕再褫夺乐安的县主之位,届时,长公主府委实清苦了些。” “陛下竟如此怜惜乐安?”长公主颇为诧异。 对谢灼,贞隆帝宠爱里夹杂着利用和忌惮。 对乐安,反倒宽容仁善了。 “本宫已然打定主意,与乐安断绝母女关系。” “本宫也是在为皇室的颜面着想。” “所以,陛下不必再劝。” “下旨吧。” “当然,如果陛下对乐安难以割舍,您既可以将她收为义女,也可以选择将她纳入后宫。” 毕竟,抢外甥的媳妇儿,哪里比得上直接抢外甥女刺激。 话音落下,贞隆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化阴沉下来,冷声道“皇姐这张嘴,越发尖酸毒辣了。” “陛下有所不知,本宫在民间微服私访时,听说过一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夫房顶炊烟少。”长公主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寡妇尖酸刻薄些,才不会被人欺辱了去。” “本宫也是个寡妇。” 贞隆帝微敛眉目,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总觉得长公主的言语意有所指。 不愿再深思,强打起精神道“皇姐,凡人做事,宜留一线。” “你与乐安母女一场,做的太绝,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本宫不喜拖泥带水。”长公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在长公主不依不饶的坚持下,贞隆帝冷脸降旨。 “谢过陛下。”长公主心满意足,满载欲归。 在长公主的身影即将跨过门槛时,贞隆帝骤然道“能否告诉朕,父皇赐予皇姐龙纹玉佩的缘由?” 许是今日遭受的刺激过深,贞隆帝终究没忍住,问出了口。 长公主的手指轻轻拂过玉佩,声音淡如殿外吹廊而过的风,似是而非道“如若陛下硬要问个清楚明白探个究竟,本宫只能说,这是父皇对本宫的一片慈父之心。” “朕很艳羡皇姐。”贞隆帝的声音幽幽传来“父皇从未偏爱过朕半分。” “所以,皇姐可否将父皇的龙纹玉佩转赠于朕。” “朕愿以免死金牌相换。” 长公主:她看着像是很蠢的人吗? 贞隆帝赐下的免死金牌,解释权在贞隆帝。 认或不认,全凭贞隆帝的心情。 但,先皇赐下的龙纹玉佩则不然。 谁让贞隆帝的皇位承袭自先皇。 “陛下,于本宫而言,龙纹玉佩,不仅是赏赐,更是念想。” “是父皇留给本宫的念想,转赠不得。” “望陛下谅解。” 闻言,贞隆帝袖袍里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今日,真真是诸事不顺的一日。 第216章 顾荣就是唯一的光 风雨将歇未歇。 太后备好了轿辇送长公主和谢灼离宫。 在软轿内,谢灼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那道赐婚的懿旨。 他和顾荣有婚约在身了? 他和顾荣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那句和乔吟舟争宠赌气时说的,他是顾荣命定的夫婿,一语成真了。 谢灼小心翼翼的抚过赐婚懿旨上的字迹。 真的是他和顾荣。 不是乔吟舟。 更不是裴叙卿。 而是他和顾荣。 长公主捂脸,着实没眼看。 这份懿旨,仅寥寥数行,谢灼却已捧着看了整整一刻钟。 古话只说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却没有说过,男大更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痴汉! “倒背如流了?”长公主漫不经心的打趣。 谢灼的脸颊瞬间染上了红晕,直至耳根,感到一阵灼热。 轻声道“她比赐婚的懿旨上描述的还要出色。” 长公主:??? 如果她没有记错,太后的赐婚懿旨中对顾荣的赞美可谓溢于言表,夸的是天花乱坠。 什么华美风仪,秉性端淑,柔明毓德,秀外慧中,才德兼备…… 罢了,罢了,就当灼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惊诧和狂喜过后,谢灼心底的忐忑不安弥漫开来。 赐婚懿旨,算先斩后奏,擅作主张。 他欣喜若狂,那顾荣呢? 一直以来,他所言所行,皆不曾有分毫强迫之意,亦从不想过早的让顾荣感受到无法从心所欲的束缚。 谢灼面颊上的绯红一点点淡去,直至煞白一片。 长公主不经意间用余光扫过谢灼那苍白如纸的脸庞,心中暗自吐槽,真是没出息! 这副模样,甚至比她当年得知自己被赐婚给谢脩时还要不如。 “你在担心顾荣不情愿?” 谢灼垂首,敛眉不语。 长公主轻叹一声“赐婚懿旨是赐婚懿旨,婚期未定。” “顾荣聪慧机敏,也绝非不识好歹之人。她定能想到赐婚懿旨是在不得以的情况下所求。” “有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的时间,倒不如铆足了劲儿追妻。” “本宫翻看风靡上京城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时,瞧见过两句话,甚觉有道理,深得我心,你且听听。” “其一,狡猾的男人有时会以柔弱的姿态出现,偶尔弱不禁风的小娇夫形象,会令女子怜惜不已。” “其二,男人的眼泪,女子的兴奋催化药剂。”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该柔弱时就柔弱。” “谁说男子身上不能有怜悯和感性的柔情。” “以前,你父亲就惯会在本宫面前装柔弱装可怜,本宫次次心疼的紧。” “所以,灼儿,为了确保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趁着这场风寒暂且做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夫吧。” 话音落下,长公主伸手拍了拍谢灼的肩膀“母亲看好你。” 长公主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就将谢灼所有的忐忑都凝结在心底,只剩震惊。 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夫? 他? 难道他可以暂时不做遮风挡雨的树,做一朵需要庇护照料的花? 至于母亲那句狡猾的男人有时会以柔弱的姿态出现…… 更适合顾荣。 不对,顾荣才不是狡猾,顾荣是瑶林琼树蕙质兰心冰雪聪明。 “母亲,您知悉父亲的柔弱是假,不会恼了父亲吗?” 长公主神神秘秘“什么恼不恼的。” “倘若顾荣恳为你费心思,你是恼怒,还是欢喜?” 谢灼道“自是欢喜。” 长公主摊摊手,言尽于此。 谢灼眨眨眼,有心想反驳的同时,又觉得说的有几分道理。 “可是,母亲……” “下月末,我就要奔赴北地上任了。” “早在去岁,北胡王廷的南侵之意便已显露端倪,蠢蠢欲动。” “既为骁骑游击将军,在其位,担其责,谋其政,冲锋陷阵,使北境百姓免于战乱,义不容辞。” “今岁秋日,北胡铁骑十之八九会扰边,战事不会少,万一……” “不会有万一。”长公主斩钉截铁“北地,有你祖父、父亲的亲信。” “还有,这十五年来,本宫也不是饱食终日、无所作为,本宫在封地培养了一批以一敌十的护卫。” “他们会先你一步化整为零入北境军,做你的帐下亲信。” “且,本宫清楚,自你下山以来,五年间,年复一年接济优抚当年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 “本宫知你行此事,无任何功利之心。” “但,世间事,多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的接济优抚会被他们的袍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至于你这几年培植的势力,本宫略知一二。” “所以,绝不会有意外。” “若真心倾慕,渴望与她共结连理,期盼与她白头偕老,那么便需长命百岁。” “否则,便只能与我共度寡居生活了。” 谢灼沉声询问“母亲,您是不是怀疑过……” 谢灼欲言又止。 长公主摩挲着腰间的龙纹玉佩,怅惘道“还不到宣之于口的时机。” “殿下,小侯爷。”轿辇外,甄女使染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顾大姑娘求见。” 一语毕,谢灼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确切的说是弹了起来! 当轿顶撞击到头部,发出了一声既沉闷又响亮的撞击声。 谢灼先是感到眼前一黑,紧接着金星四溅。 尖锐的疼痛感使他回过神来。 尽管如此,他仍然紧张得手足无措。 长公主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知道,她该关心关心谢灼。 奈何,实在忍俊不禁。 谢灼慌乱的整理了下衣袍,迫不及待的撩起轿帘,映入眼帘的是明媚娇艳,宛如三月的春光的顾荣。 灿烂夺目的很。 昨夜,他跪在雨中,很想很想顾荣。 哪怕是方才,他忐忑不安,依旧很想很想顾荣。 想见见顾荣。 见一面就好。 而今,他刚刚出宫,就心想事成了。 顾荣撑着伞,伫立在阴沉而灰蒙蒙的天空之下。伞外,雨滴轻敲,世界显得凄凉而冷清;而伞内,风止雨歇,雾气消散,顾荣如同唯一的光芒,只要光在,万物便得以复苏,繁花似锦。 谢灼再一次肯定,顾荣就是唯一的光。 见头顶一片通红还有些肿的谢灼呆呆愣愣的站在雨里,顾荣将伞稍稍倾斜,把谢灼护在她的油纸伞下,又朝着探头看过来的长公主恭恭敬敬福了福身,温声道“给殿下请安。” “殿下万福金安。” 谢灼的小光头上凸起的圆包,怎么不算头角峥嵘之辈呢。 见到谢灼,她牵肠挂肚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地了。 第217章 我们是未婚夫妻 谢灼抬头凝视着头顶那把绚烂如万紫千红的油纸伞,心中不禁思索,化身为一个柔弱且无法自理的小娇夫是否可行。 而长公主则是眉眼含笑的打量着顾荣。 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她和荣金珠竟成了亲家。 “免礼。”长公主攥起赐婚懿旨晃了晃,慈爱道。 旋即,挑眉,瞥了谢灼一眼“灼儿,此事是由你告知荣荣,还是由本宫来说?” 谢灼强自镇定,接过赐婚懿旨,轻声道“不敢再劳烦母亲费心。” 长公主脸上笑意更盛,打趣道“也对,儿孙自有儿孙福。” 目睹这一幕的顾荣,心下惊疑不定。 长公主亲昵的唤她荣荣? 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且,她隐隐觉得,长公主和谢灼之间的关系俨然有破冰的迹象。 母子之间的嫌隙也似有弥合的预示。 总归算是好兆头。 若是,当年的忠勇侯府没有那场近乎天塌地陷的变故,即便谢灼不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也会是风流倜傥、掷果盈车的潇洒小侯爷。 而不是如今这般,十年清苦,下山后又别无选择的成为贞隆帝手中的一把刀。 长公主颔首致意后,放下轿帘,示意抬轿的内侍继续向前。 “你可还好?” “你为何在此?” 顾荣和谢灼视线相触,几乎同时开口。 随后,抿唇,相视一笑。 “我觉得,你会想见我。” “所以,我来了。” 谢灼的心噗通噗通的跳着。 这算是情话吗? 谢灼有些不确定的想着。 “你呢?” “你可还好?”顾荣微微歪头,声音里沾染着丝丝缕缕的担忧和关切。 谢灼“不太好。” “顾荣,我染了风寒。” 顾荣眨眨眼。 这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以为,谢灼会死鸭子嘴硬似的强撑。 “谢如珩,你是在……” “讨你怜爱。”谢灼一本正经的接话。 暗中折返回来偷听的长公主:死嘴,不会说就不要说! 真真是让她操碎了心。 长公主无奈的扶额,幽幽叹了口气,重新上了软轿。 不能再偷听了,她怕再听下去,恨不得亲自上阵替谢灼追妻。 “甄儿,你说灼儿是随了谁?” 甄女使垂首,轻笑道“殿下,小侯爷乃一片赤子之心。” 长公主撇撇嘴。 那厢。 顾荣看着谢灼一本正经的模样,掩口失笑。 讨她怜爱? “是挺惹人怜爱的。” 顾荣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儿缝儿,清了清嗓子,笑道。 “稍后我备些补品和治风寒的草药送去侯府。” “还有……”顾荣指了指谢灼的脑袋“疼吗?” 谢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疼。” 这一刻,顾荣有些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像是浸泡在温水里,也像是沐浴着冬日里的暖阳。 她承认,她是开心的。 “顾荣。”谢灼柔弱的有些牵强的神情顿了顿,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心虚和不安“有两件事得让你知悉。” 顾荣眸光觑了眼谢灼手中的懿旨,朱唇轻“赐婚?” 谢灼颔首“的确是赐婚懿旨。” “赐婚懿旨虽是母亲所求,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必须坦言,在看到赐婚懿旨的一霎那,我是极其欢喜雀跃的。” “我知,此事乃我和母亲的自作主张,委屈了你。” “是我对不住你……” “你放心,你一日不愿下嫁,你我的婚期就一日不定。” “如若……” 越说,谢灼越心虚。 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顾荣听的也越来越不真切。 顾荣的心软软的。 没有排斥。 “我能看看吗?” 谢灼闻言,双手将赐婚懿旨捧了过去。 顾荣张开懿旨,一字一句看过去,极尽溢美之词。 这门婚事,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她高攀了谢灼。 但,在谢灼口中,却是委屈了她,是对不住她。 是她下嫁,而非高攀。 谢灼谦卑地低下头,弯曲了腰身,屈膝至极低,仿佛将自己置于尘埃之中,却将她高高地捧起,如同置于云端。 在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巧妙地游说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彻底消除了她可能遭受的任何委屈。 是真真正正的铺就好了一条花团锦簇的坦途。 仿佛,她只需要思考,愿不愿嫁,想不想嫁。 外界的风风雨雨,路上的荆棘坎坷,皆由谢灼一力解决。 谢灼所行,正如谢灼所言。 他的倾慕你,可以反复确认。 言行如一。 “谢如珩,不必自责,不必内疚。” “我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更是在替我着想。” “只是……” 话锋一转,谢灼的心瞬间悬起,眉眼恹恹垂下,蔫蔫道“能不能稍稍斟酌考虑月余再拒绝。” 最起码,在远赴北地前,他可以日日守着这份赐婚懿旨。 可以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和顾荣曾短暂拥有过彼此,曾有相依相守一生的可能。 “不是拒绝。”顾荣坦然道“我是想说,我远没有赐婚懿旨上说的那般好。” 谢灼又活了…… 顾荣继续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不止一次想过,来日大仇得报后,效仿二叔风流快活的日子,养些肖似你的面首,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我不排斥赐婚懿旨。” “但,我眼下确实暂无婚嫁之念。” 她的仇,还没有报完。 于她而言,当先立业,再成家! 万不能被谢灼的美色蛊惑的日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退一万步讲,没彻底搞死那些仇人前,做不到心安理得的享受。 一时间,谢灼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好消息,顾荣不排斥赐婚懿旨,也没拒绝他。 坏消息,顾荣想养面首。 是一些。 不是一个。 谢灼小声嘟囔“有我,是不必养面首的。” “比我清隽俊美的,未必有我显赫尊贵。” “比我显赫尊贵的,未必有我清隽俊美。” “莫要看我只是一个人,但我堪比一整片森林。” 顾荣揶揄着“今日六根清净小圣僧?” “明日,清贵矜傲世家子?” “后日,鲜衣怒马小将军?” “大后日,隐忍冷漠谢司督?” 这样一算,确确实实日日都有新花样。 新鲜感足足的。 倒是不亏。 谢灼“所以,哪里需要面首。” 顾荣失笑。 哪有手捧着赐婚懿旨的未婚夫妻堂而皇之交谈面首之事。 她和谢灼,真真是奇奇怪怪。 未婚夫妻…… 顾荣默默重复了一遍。 第218章 小姐可真善良 “不是说有两件事吗?” “另一件呢?”顾荣继续道。 谢灼目光深邃的望向顾荣“祖母手捧祖父和父亲的牌位,代我求来了四品骁骑游击将军的武职。” “下月末,便要离京远赴北地。” 顾荣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她难以分辨自己是替谢灼处境的改变而感到欣喜,还是源自心底的忧虑。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是好事。” 总比隐匿在暗处无法现于人前,掌管着皇镜司和隐龙卫强。 谢灼不应该累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更不该永远只做贞隆帝杀人刺探的刀。 再没有比从戎更适合忠勇侯府的谢小侯爷人生了。 方才,她还在惋惜。 此刻,她该祝谢灼挣脱腥臭的泥潭,得偿所愿。 但,她又止不住的忧虑。 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大乾帝王,会作何想呢? 今日,是谢老夫人捧着牌位,贞隆帝迫于形势,不得不应下。 可,贞隆帝的真正心思呢? 贞隆帝从未真心实意视谢灼为血脉相连的亲人。 自古帝王,父子之间,相杀者甚多,况乎舅甥。 贞隆帝已收回北境军的兵权长达十五年,如今的北境军已不再是谢氏所掌控的旧貌。 但,人不能因噎废食,裹足不前。 总不能因为忧虑贞隆帝不怀好意包藏祸心,就让谢灼放弃了承袭历代忠勇侯的风骨和忠烈,放弃了忠勇侯府再现先辈荣光的机会。 或许,这是谢灼唯一走出上京,离开贞隆帝眼皮子底下的机会。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是危险,又何尝不是机遇。 是好事! 顾荣心中的天平,愈发倾斜。 “我会诸事小心的。” 谢灼窥见了顾荣沉默背后的担忧。 顾荣伸出手指,朝着宫城的方向指了指“我从不担心你的能力。” 言外之意,谢灼心知肚明。 “你我有婚约,我会周全己身。” 否则,便是他言而无信。 “在我离京前,你府上之事,大抵便尘埃落定了。” “至于裴叙卿和乐安……” 谢灼稍顿了片刻,继续道“因乐安豢养地痞流氓行拦路劫掠伤人之故,母亲请旨褫夺了她的县主之位,并决定与她断绝母女关系,不日便会明告上京的达官显贵。” “从此,她既不是长公主府的闺秀,亦没有县主尊荣。” “你的谋算,已见成效。” “待雨停,京兆尹杜大人就会着官差,宣乐安过堂,公事公办,绝不徇私。” “而裴叙卿……” “我离京前,替你杀……” 替你杀了他…… 顾荣摇摇头“何必脏了手。” “他自掘坟墓,我将计就计送他去死,不好吗?” 裴叙卿,从不是最难啃的骨头。 死什么? 没受尽酷刑,死都不配! 顾荣的眼底掠过冷芒。 谢灼抿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他到底做了那场光怪陆离的梦,或可预知。” “这意味着,他会有一个个东山再起的时机。” “我不在京中,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顾荣断然摇摇头“他所知,没有你想象中多。” 上一世的裴叙卿,以一副受害者的无辜又不失风骨的模样算计了她后,有了她一抬抬嫁妆,一间间铺面,一箱箱金银的支持,端的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超然物外,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贵矜傲姿态,竭尽全力打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高名声。 营营汲汲的是她。 奔走拉拢的是她。 一步一步扶裴叙卿上位的还是她。 裴叙卿只知结果,从不明过程。 她输了,是阴沟里翻船,是一开始落了下乘,而非技不如人。 说句难听的,就是在裴叙卿面前摆上一个登天青云梯,裴叙卿也爬不明白。 爬一两阶,还来不及得意的沾沾自喜,就得被打回原形。 但,裴叙卿就是个野心十足不甘平凡的。 有句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 裴叙卿会自己找死! “谢如珩,你放心在北地重建忠勇侯府的声望。而我,在上京,也将逐步攀登至一个无人敢于轻易冒犯的高位。” “裴叙卿知道的,我知道。” “裴叙卿不知道的,我知道。” “他可以东山再起,我也可以扶摇直上。” 谢灼爱极了这样的顾荣。 谁能不爱荆棘丛中开出的花。 “宴寻依旧留给你。” “宴寻在,我在京中的势力你用起来更得心应手些。” “他是你的左膀右臂……”顾荣下意识拒绝。 谢灼宽慰“也不全是因为你。” “我需要留他在京中做耳目,宴寻的性情比之丞昇更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更厉害。并且,他祖母年迈多病,常在床褥,他久离不得。” “但,宴寻好酒又好财,得牢你多费心神了。” 顾荣:…… 风似乎又急了些。 顾荣蓦地反应过来“你淋了一夜雨,还染着风寒,早些回去吧。” “你我改日再见。” 谢灼被推着走了两步,迷迷糊糊想着是不是忘了件大事。 直到,进入长公主府,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忘了兢兢业业扮演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娇夫了。 …… “小姐。” 马车上,青棠依旧有种做梦的感觉。 赐婚懿旨? 她的小姐就这么水灵灵的成为谢小侯爷的未婚妻了? 顾荣侧头,看向青棠,无声询问。 青棠挠挠脑袋“谢小侯爷会一直对小姐好吗?” “话本子里说……” “说,一旦得到,倾慕之意就会日益消退。” 顾荣戳了戳青棠发髻上的珠花,淡声道“他待我好或者不好,我都是我。” “我因为是我,他倾慕于我。” “而非,因为他倾慕于我,我才是我,” “他倾慕我,我为之心动,是我的选择。” “他日,爱意消退,弃了这项选择便是。” “既是选择,就绝不可能说句唯一项。” “青棠,爱人先爱己。” 青棠听的一知半解,却坚定的摇摇头“爱人先爱小姐。” “哪怕小姐让我吃狗屎,我……” 顾荣二话不说捻起一块糕点,直接塞进了青棠口中。 “吃饱喝足。” “回府后,你还得去趟椿萱院,将乐安县主的近况告知陶姨娘,省的陶姨娘牵肠挂肚。” “啧,你家小姐可真善良。” 她要陶姨娘在乐安县主身上插上致命一刀! 青棠咀嚼着糕点,含糊不清道“我家小姐可真善良!” 第219章 移柩安葬吉期 椿萱院。 陶姨娘的情绪宛如被乌云笼罩的天空。 阴沉沉的。 她最后的靠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垮塌了。 原来,乐安县主也是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 陶姨娘愤怒地拍打着床褥,却不慎触动了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 顾荣倒是有福气。 得长公主殿下亲自请旨,摇身一变成了谢小侯爷的未婚妻。 高不可攀。 气恼之余,又止不住的恐惧。 她和顾荣交恶日久,恩怨深重,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顾荣阴险狡诈,锱铢必较,绝不会大人大量的对她网开一面。 越想,陶姨娘瑟缩的越厉害。 “含云,去请大小姐。” 动之以情是行不通的,唯有权衡利弊。 含云面露为难之色,犹犹豫豫道“夫人,奴婢大抵是请不动大小姐的。” 陶姨娘咬牙,神情阴鸷。 “告诉她,本夫人有一笔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想要与她商讨。” 含云垂首,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顾荣姗姗来迟。 顾荣抬手,推开房间的窗牖,嗅着雨后特有的草木清香,漫不经心道“陶姨娘要与我做买卖?” “你还有底牌吗?” “换句话说,你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当顾荣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陶姨娘心中的怒火仍旧无法抑制地迅速升腾和翻涌。 顾荣毁了她机关算尽才得来的锦衣玉食。 她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然而,再多的怒火和恨意也不得不拼命隐忍。 “顾荣,你讨厌乐安县主。” 陶姨娘的语气分外肯定。 顾荣抬眼看向自恃胸有成竹的陶姨娘,朱唇微勾,摇了摇头。 陶姨娘的自得僵在脸上,满是质疑和愕然。 顾荣神色不变“陶姨娘不会是想两头下注,两头通吃吧?” “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弃乐安,倒向我吗?” “陶姨娘,您的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几乎要打到我的脸上来了。” 被说中打算的陶姨娘,心下一紧。 深思了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道“顾荣,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总不能因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耽误了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高门主母实属难当,家世背景、声望名誉、智谋策略,三者缺一不可。” “特别是对于像忠勇侯府这样的世家,世代忠诚英勇,声名清白得如同一泓清澈透明的池水,其显赫地位不言而喻。” “俗话说,入乡随俗。” “高嫁忠勇侯府,你势必要时时、处处自省约束己身,一言一行不得有损忠勇侯府的清名。” “你出身顾府,顾府声名狼藉,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 “不如高抬贵手,留我性命,我愿意发毒誓,为你正名,替你照拂养育顾知,视他如亲子。” “另外,我可以出面探视扶曦,说服扶曦坦白关于望舒院厌胜巫蛊一案的真正幕后黑手。” “这就是我的诚意。” “这桩买卖,你可愿做?” 顾荣上下打量了陶姨娘两眼,嗤笑一声。 留陶姨娘一命? 可,陶姨娘做的要命事可不止一件。 留命,是留不下的。 至于照拂养育小知的话,顾荣更是嗤之以鼻。 陶姨娘,一女一子。 言传身教下,一个胆怯懦弱、愚昧无知。 一个刚愎自用,诡计多端。 说句不中听,陶姨娘根本没资格做母亲。 “原来,陛下和太后娘娘深恶痛绝的巫蛊厌胜一,确实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顾荣适时地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喟叹。 陶姨娘见顾荣浮夸的表情,暗道不妙。 尚未来得及出言补救或粉饰太平,便听顾荣继续道:“这些话,陶姨娘还是留着进皇镜司交代吧。” “劳烦司使大人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位佩戴着玄铁面具、身披黑色长袍的皇镜司三提司出现在门外。 他轻拍手掌,随即皇镜司的官差们有序地鱼贯而入。 “将顾陶氏带去皇镜司。” 冷冰冰的,听不出一丝一毫活人情绪的声音,让陶姨娘抖的更厉害了。 是怕的。 哆嗦着摇头的陶姨娘根本没有抗拒的机会。 皇镜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顾平徵…… 躲在前院的书房,自始至终根本没有露面。 顾荣:意料之中。 又是两日,弹指过。 晴好日。 万里无云。 十九,乃移柩安葬吉期。 华侈宏伟的陵墓,耐久牢固的金丝楠木棺材皆以备起。 仅五年光景,顾平徵为荣金珠准备的简陋棺木已经腐朽不堪,虫蚁在那散发着深邃黑色的遗骸间肆意穿梭。 墓葬内,不见任何华贵珍奇的陪葬之物。 仿佛,埋在墓穴里的不是金玉满堂万贯家财的荣金珠。 蓦地,顾荣的心顿顿的疼,眼眶酸涩,泪意上涌。 这是她的母亲。 是她想念了两辈子的母亲。 渐渐的,眼眶变得湿润,视线变的模糊。 耳边传来一道道诧异的惊呼声。 “骨头怎么是黑色的?” “我听衙门验尸的仵作说,中毒而死的人,骨头才会呈现黑色。” 声音戛然而止。 顾荣拭去眼角的泪水,喃喃道“怎么会是黑色的。” “难道,我母亲不是久病不愈,而是被下了毒。” “但是,我母亲心胸宽广,待人和善,从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怀有如此恶毒的心思?” 顾荣的声音逐渐拔高,变得愈发清晰而响亮。 “为人女,绝不能明知母亲死的不明不白,却无动于衷。” “更不能让毒害母亲的凶手,逍遥自在!” “青棠,去京兆府请仵作前来验尸。” “另外,再花重金诚邀愿意前来此的杏林名医。” 徐太医:有他足够了! 徐太医与京兆府的仵作相继抵达现场,经过一番仔细的查验,两人面色严肃,异口同声地确认“顾大姑娘,您的母亲确实是中毒身亡。” 仵作沉默寡言,给出论断做好记载后,便不再言语。 徐太医见状,继续道“世间奇毒千百种,令堂亡故已久,只余枯骨,请恕老夫难以断明令堂到底身中何毒。” 饶是顾荣早有猜测,却已经觉得四肢百骸冷的可怕。 当年,顾平徵对陶兰芷的种种恶行,当真一无所知吗? 不。 不可能一无所知的。 陶兰芷一人,没这样的本事。 最大的可能是顾平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陶氏一次次出手。 毕竟,除掉她的母亲,对顾平徵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一个曾施恩于自己的妻子,和一个处处小意温柔的妻子,顾平徵选择了后者。 第220章 反手一巴掌打在了顾平徵脸上 荣金珠,被重新安葬。 不再是一切从简的草率丧礼,不是薄棺一副,墓穴也不再粗糙而狭窄。 时隔五年,荣金珠的女儿,顾荣,补上了本就该属于荣金珠的规制,妥善周全的处理了荣金珠的身后事。 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 钦天监前见监正掐算的吉期。 一木难求的金丝楠木棺材。 壁画精美,宽敞宏伟的陵墓。 陪葬之物,皆是荣金珠曾经的心头好。 顾荣跪在墓碑前,无声道“母亲,再等等,等女儿将害您之人送下去陪葬。” 坟茔前,移栽过来的柏树在风中轻轻摇晃,似是在回应顾荣,又似是只想替顾荣遮住头顶的艳阳。 荣金珠咽气前,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年少天真的女儿,年幼体弱的儿子,如何在烂透了的汝阳伯府活下去。 所以,荣金珠只敢一遍又一遍嘱咐,活着、长大。 这是身为一个母亲,最殷切最卑微的渴求。 堪堪得到消息的顾平徵坐着马车匆忙赶来。 “顾荣,你……” “你怎敢的!” “荣金珠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不孝的东西!” “世上怎会有女儿挖掘自己亲生母亲的坟墓,开启母亲的棺木,命仵作检验亲生母亲的遗骸,搅扰得母亲即便在死后也不得安宁。” “你简直是连禽兽都不如!” 顾平徵怒火攻心,气急败坏的俯身,一手扯着顾荣的衣襟,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扬起,就要一巴掌扇在顾荣脸上。 顾荣定定地凝视着顾平徵,眼中流露出的强烈恨意让顾平徵的怒火瞬间凝固。 他的手悬在空中,额头上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这是在为我母亲抱不平吗?”顾荣猛地拍开搭在他衣襟上的手,忍耐到了极限,随即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顾平徵的脸上。 “我也想问问你,你怎么敢的?” “怎么敢在母亲的坟茔前如此理直气壮,如此义愤填膺!” “啪”的一声。 又是一巴掌。 “看清楚,这才叫忤逆不孝。” “我掘坟,是因为我给母亲修建了更精美的墓室。” “我开棺,是因为我一掷千金给母亲定制了金丝楠木棺材。” “仵作验尸,是因为我想让母亲死的瞑目!” “你说,母亲若是看到这一幕,是觉得解气呢,还是觉得欣慰呢?” 顾平徵忍不住发抖,眼里深处满是畏惧。 “你……” “你疯了。” “疯子。” 即便他早知顾荣不孝,却依旧没料到顾荣竟敢扇他巴掌。 “你这个疯子。” 顾荣勾勾唇角,笑的诡谲“怎么算是疯子呢。” “若是疯子,我早就在从佛宁寺下山回府那一日,一把火将整个汝阳伯府付之一炬了。” “我就是想送毒害母亲的人下去陪母亲。” “这怎么就算是疯了呢。” 瑟瑟发抖的顾平徵,眼睛陡然一亮,就像是看到了救星。 “谢小侯爷!” “我是你未来岳父啊。” 顾平徵彻底口不择言了。 也想不起他曾经迫不及待的要送顾荣入宫为妃。 “顾荣,谢灼来拜祭你母亲了,你……” 顾荣抬脚将聒噪的顾平徵踹倒在地,回眸,对着谢灼道“你能把他绑在树上吗?” 谢灼不假思索颔首。 顾平徵挣扎“谢小侯爷,顾荣这个不孝女掘坟开棺,又掌掴我……” 谢灼淡声道“我知道。” “你若是羡慕的话,她日后也可以掘你的坟开你的棺。” “鞭尸。” 顾平徵难以置信。 他错看了光风霁月,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小侯爷。 谢灼将顾平徵绑好后,便自觉站在了顾荣身后,绝不影响顾荣的发挥。 在思忖了片刻后,又后退了好几大步,确保听不清顾荣和顾平徵的声音,又能保证顾荣在他的视线内。 顾荣从发髻上拔下一只金簪,在顾平徵的脖颈间比划,笑靥如花道“我只见过鲜血培育出的花,还没有见过鲜血滋养出的柏树。” “如果我今天割开你的颈部,切断你的四肢,让你亲眼目睹自己的血液逐渐流失,逐渐感受生命力的消逝,静候死亡的降临,那岂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吗?” “入夜后,我再随便刨个小土坑,为你收尸。” “就像是当初薄葬我的母亲一样,所谓的墓穴还有椿萱院里那张千工拔步床宽敞。” 顾平徵抖的更厉害了。 “你……” “弑父是要遭天谴的。” “不重要。”顾荣继续笑着道“反正,你是看不到我遭天谴那一日了。” “我的母亲等你死,已经等的太久了。” “是不是你帮了陶兰芷!” 蓦地,顾荣话锋一转,厉声喝道。 冰凉又锋利的金簪抵在喉间,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顾平徵忙道“不,不是我。” “我只是不喜你母亲倨傲的性情,不喜她总是将汝阳伯府承的情计较的太过清楚,我甚至动过以她无子犯了七出之条为由,贬妻为妾,再行另娶的心思,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 “真的不是我。” “如果我敢全然罔顾你母亲的意愿,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将陶氏当外室养在府外,一养就是十多年。” “是吗?”顾荣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可也声音如此,顾平徵听在耳中,更觉瘆的慌。 “是陶兰芷。” “是她。” “就是她。” 顾荣道“可我还没有说究竟是哪件事。” 顾平徵先是一怔,旋即硬着头皮道“都是她。” “荣荣,我是爱过你母亲的。” “否则,天下豪商巨贾之女不胜枚举,我又何必特意亲自下扬州求娶她。” “那是因为,她是扬州荣氏的独女,不仅有万贯家财,亦有姝色无双。”顾荣一针见血的戳破了顾平徵的谎言。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若不是你,陶兰芷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手伸进汝阳伯府。” “我的母亲,不至于管不了区区伯府的内宅。” “如果,你无法证明你的无辜,你就死在这里吧。” 顾荣紧握着金簪,缓缓地从顾平徵的脖颈旁移开。 顾平徵尚未有机会喘息,便看到顾荣将金簪刺入自己的掌心。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好好回想。” 顾荣饶有趣味的欣赏着滚烫的鲜血淅淅沥沥染红草地。 当初,她终究是过于年幼了。 丝毫记不起蛛丝马迹。 如果不是顾平徵,又会是谁呢。 第221章 谢小侯爷是生了眼疾? 顾平徵心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顾荣没有孝悌之心! 倘若他的回答不能让顾荣满意,顾荣真的会让他悄无声息的死在荣金珠的陵墓前。 可,他真的不清楚陶氏怎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接连下毒成功。 鲜血从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这一幕不断激发着顾平徵的求生欲。 他的意识,原本模糊不清,此刻仿佛经历了一场风雨的洗礼,变得异常清晰。 尽管疼痛难忍,还是急忙说道“那些年,陶兰芷在我面前总是展现出一副甜言蜜语、温柔娴静、善解人意的形象。” “我便信了她是一朵处处以我为天的解语花,从不曾对她设防,也不曾分出心神怀疑她。” “直至你揭破绝子药一事,我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顾荣:错的离谱? 真以为她不知,顾平徵得知后,最大的感慨是陶姨娘太爱他了? “所以,你想说自己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就意味着无用,无用之死,死便死了。” 顾平徵疯狂摇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继续道“沈其山……” “陶兰芷与沈其山交情匪浅,或许知悉一二内情。” “你可以去问他。” “荣荣,看在我从未对你母亲动杀心的份儿上,看在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的份儿上,放过我吧。” “我也是受人欺瞒蛊惑,一时糊涂。” 哪怕他被下了绝子药。 哪怕他被断了命根子。 他依旧不想死。 什么身为父亲的威严和权力,什么男尊女卑的既定法则,在生死面前,顾平徵尽数抛诸脑后置之度外。 只狼狈又丑陋的仰视着他的亲生女儿,苦苦哀求着。 今日之前,顾平徵自负的笃信父权和孝道两座巍峨高山能护他周全体面。 然,今日重重,击碎了他洋洋得意的自欺欺人。 顾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疯子,会视高山于无物,会凿石开山,唯独不会被压在山下。 顾荣眼神幽暗,冷冷道“沈其山?” “你难道不知,沈其山已经死了吗?” “囚于牢中,遭数十上百只病鼠啃咬,不幸患了鼠疫,咽气时已经面目扭曲,散发着恶臭。” “据说被整整啃咬了九个时辰呢。” “啧。” “听起来,可真吓人。” 顾平徵怔在原地,瞳孔放大,惊恐万状。 “是你?”顾平徵哆嗦着问道“就因为小知所中半竹礵之毒是沈其山游商觅得,而后转赠陶兰芷?” 顾荣远比他想象的更心狠手辣。 沈其山和陶氏让顾知自出生起就缠绵病榻,顾荣就让沈其山死时受尽折磨,极其痛苦。 顾知,年方九岁。 沈其山,就整整被上百只老鼠啃咬了九个时辰。 顾荣轻笑,一字一顿纠正“是病鼠。” “你让我去问沈其山,是在咒我死吗?” “贼心不死!” 金簪拔出,又刺下。 鲜血四溅。 “我不想死,不如劳烦你下去问问沈其山吧。” 顾平徵心如擂鼓,头皮发麻,极度的恐惧和疼痛下,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双目阖上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身形如雪中青松,传闻中,品行如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谢小侯爷满眼心疼的望着顾荣。 心疼顾荣? 谢小侯爷是生了眼疾? 还是被顾荣迷惑了心智? 明明顾荣已经毫不掩饰凶残狠辣的本性了。 正常情况下,谢小侯爷不应该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吗? 谢小侯爷为什么会心疼一条狠辣无情的毒蛇啊! 顾荣见状,幽幽叹了口气。 看来,陶姨娘背后的人不是顾平徵。 但,顾平徵绝不无辜。 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顾平徵,顾荣的心绪没有半分波动。 “不是他。”顾荣转身,对着谢灼道。 有遗憾。 有失望。 谢灼上前,细心的用帕子擦拭着顾荣的手指“不管是谁,总归会露出马脚的。” 顾荣突然感到极度疲惫。 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像是一名溺水者,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挣扎后,自以为即将触及岸边,却突然遭遇了汹涌的波涛。 浪花不断地拍打、裹挟、吞没,他只能无助地目睹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 “谢如珩。” “若我敲登闻鼓告御状,状告顾平徵和陶兰芷,陶兰芷身后的人可会现身?” 说到此,稍顿了顿,打起精神继续道“现身也好,不现身也罢,这登闻鼓,我总是要敲的。” “我要断的干干净净,而不是旁人口中所谓的打着骨头连着筋。” “只是,怕是要连累忠勇侯府深陷流言蜚语的漩涡了。” 一份赐婚懿旨,将她和谢灼的名字紧紧绑在一起。 她是顾荣,也是忠勇侯府未过门的当家主母。 谢灼淡声道“忠勇侯府不惧流言蜚语,更不惧异样目光。” “祖祖辈辈的牺牲和功劳铸就的门楣,为的是封妻荫子,不是在风雨化身之际,断尾求生。” “祖母她老人家亦会理解你的选择。” 不理解的话,他会想办法让祖母理解。 “我忧虑的另有其事。” “你可知,敲登闻鼓告御状要先经滚钉板或走炭火路之刑?” 顾荣颔首“我知。” “前世,我曾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记载,在木炭火海里投入朱砂和硼砂,可迅速吸附大量的热量,火海看似通红,实则已被降温。” “另外,在走炭火路的前,可先将双脚浸泡在水晶砂中。” “有此法子,过炭火路,有惊无险。” 谢灼凝眉“水晶砂是何物?” “海外之物。”顾荣坦言道“在我有告御状的想法时,便已托扬州荣氏商行的船队为我寻到。” “我私下试过,可行。” “所以,你不必太过忧虑。” 谢灼颔首“我会提前安插进人手,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顾荣扬眉笑了笑。 谢灼这一点很好。 尊重她。 信任她。 也愿意选择支持她。 而不是以担忧和倾慕为借口,千方百计地否定她,束缚她,剥夺她的自由,扼杀她的思想,将她囚禁在金光闪闪的笼中,给予虚假的关怀和戏弄。 谢灼的存在,于她而言,是如虎添翼。 “谢如珩。” “这一世,我最庆幸两件事。” “其一,有幸遇你。” “其二,可以继续护着小知。” 在这样血腥的画面里,谢灼耳垂泛着红,眼神蕴着脉脉情愫。 垂眸看着顾荣的手指,谢灼心想,这样的手,大婚之际,牵红绸,定是好看极了。 第222章 山重水复真无路 顾平徵幽幽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了顾府前院的书房。 手掌上两个血淋淋的伤口,草率地撒上了止血的金创药,甚至未进行任何包扎。 顾平徵惊魂未定,非但没胆子嫌弃,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受宠若惊。 顾荣竟然没把他丢在荣金珠的坟茔外,任由他流血流死。 虽然,他知道,这绝不是顾荣好心。 但,他依旧下意识松了口气。 一次又一次被死亡阴影笼罩,顾平徵分外惜命。 “戴良。” “戴良。” 顾平徵扯着嗓子,唤道。 戴良应声而入,垂首,规规矩矩道“老爷。” 顾平徵压着声音,小心翼翼询问“是大小姐把我送回府的吗?” 他现在已经不敢奢望顾荣孝顺敬重他了。 他只盼着顾荣能留他一条狗命,让他混吃等死。 戴良的神情颇为一言难尽,抿了抿唇,结结巴巴道“老爷,是……” “是曲明湖的玉泉娘子的恩客,将您抬回府的。” “说……” “说您晴天白日在玉泉娘子花船楼里耍酒疯儿,说着些奇奇怪怪的疯话,一会儿继夫人,一会儿先夫人的。” “自己那处使不上力,又偏生对着玉泉娘子撒气,拿着匕首威胁玉泉娘子,让玉泉娘子使劲浑身解数引诱您。” “玉泉娘子害怕,闪躲间,您用匕首伤到了自己。” 戴良指了指顾平徵的手掌,神情复杂的紧。 顾平徵:!!! 明明,他险些死在荣金珠的墓前,怎么就变成了他持刀行凶,强迫曲明湖的玉泉娘子? “你信了?”顾平徵咽了口口水,诧异道。 戴良很想不顾尊卑的反问一句,不然呢? “玉泉娘子的恩客亲口所说。” 顾平徵的脸都快气绿了。 顾荣不仅疯,还会耍阴招! 阴险! 实在阴险!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泥巴掉裤裆! 戴良犹豫片刻,试探着说道“老爷,奴才斗胆劝您一句,昨日毕竟是先夫人重新下葬的吉期,您……” “您这样做,有碍您的名声。” “外头的风言风语,很是难听。” 顾平徵:……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过,名满曲明湖,无数文人才子争先恐后的玉泉娘子,竟会帮着顾荣圆谎。 顾荣可真是交友甚广。 如果,顾荣是男子,是他的嫡长子,那…… “大小姐呢?” 顾平徵后知后觉的问道。 戴良茫然的摇摇头“奴才不知。” 他什么东西啊,配过问大小姐的行踪。 还以为大小姐是曾经那个被罚跪祠堂的小可怜吗? “老爷,老爷。”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传来,由远及近。 小厮推开门,连滚带爬摔了进来。 “大小姐去敲响了宫门外竖立着的登闻鼓!” 霎那间,顾平徵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顾荣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事,一桩接着一桩。 是想把天都捅破吗? 顾平徵想起,闹出沈和正那档子荒唐事时,顾荣提着刀,冲进椿萱院,怒气冲冲威胁他,说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女告父。 告他纵容继妻苛待子女、告他伙同继妻算计原配嫁妆,告他私徳不修、为人不明、处事偏颇。” 不会,气话成真,真的去状告他了吧? 可,跟陶兰芷所做之事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滚钉板,走炭火路? 顾荣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去告谁了?”顾平徵慌乱问道。 小厮“告老爷和继夫人……” 顾平徵眼前一黑,又想晕死过去,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狠狠的咬了咬舌尖,努力保持着清醒“戴良,戴良。” “扶我去见小少爷。” “快。” 这世上,唯一能令那个又疯癫又阴险又狠毒的顾荣心软的人,就是顾知了。 只要顾知肯为他说情,顾荣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哪怕让他给顾知磕一个都行。 他不当爹了,他当孙子! 戴良道“老爷。” “早在昨夜,谢小侯爷就将小少爷接至忠勇侯府了。” “说咱们府里乌烟瘴气,乱糟糟的,影响小少爷养病。” “大小姐应允了。” “护院和下人们,不敢拦。” 顾平徵:这下,天是真的塌了。 顾荣要彻彻底底甩开顾家这滩烂泥。 以最理直气壮,正大光明的方式。 “去请二爷来。” 戴良“二爷携府上的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离京访友了。” 顾平徵颓然的阖了阖眼睛,面上一派灰败之色。 想来,顾二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确切的说,是得到了顾荣的善意和宽恕。 “戴良,我用你们一家人的身契和千两白银,换你们亲将扶景送回祖籍,并在他身边守护他,过一两年为他娶个贤惠包容的妻子,开枝散叶。” “你可愿?” 万般无奈下,顾平徵再一次想起了痴傻瘫痪的顾扶景。 总不能真的断了香火。 戴良眼睛一亮。 他是外院管事,人情往来不缺银钱,手头宽裕。 千两白银,不足以让他动心。 但,身契能。 消了奴籍,他就是堂堂正正的人,子孙后代也能走读书科考的路子。 最重要的是,他看的分明,顾府撑不久了。 他不想受牵连,人到中年,又被发卖 “奴才任凭老爷吩咐。” 顾平徵“你立毒誓!” “以你的子孙后代立毒誓。” “戴良,扶景情况特殊,我不得不多做打算。” “若违誓言,你戴家男子世世为奴、女子代代为娼,普天之下无立足之地。” “你若守约,毒誓自然不会应验。” 戴良目瞪口呆。 这毒誓,是不是太毒了些? 万一,顾扶景短命,又是个天阉,活不到娶妻生子,那违誓的算谁? “老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如此重任,奴才恐难胜任。” 顾平徵听懂了戴良的言外之意,心下恼火,暗骂一声,狗奴才! “你保证,不会苛待扶景,尽力让他开枝散叶。” 顾平徵不得不退一步。 戴良“奴才谢老爷大恩大德。” “扶我去看看扶景吧。”顾平徵像是又老了十余岁。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去看过那个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了。 顾平徵走的蹒跚又艰难。 顾扶景院里负责伺候的婆子懒散的晒着太阳嗑着瓜子聊着家常里短。 一见顾平徵,忙站起身来,瓜子皮落了一地。 见此情形,顾平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以前还有陶氏照看着,后来陶氏断了腿,难以下榻,分身乏术,婆子们自然就松懈了。 顾平徵觑了戴良一眼“打。” “狠狠的打。” 旋即,缓慢的踏上台阶,推开门,恶臭迎面而来。 在看到顾扶景衣衫松松垮垮,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紫红色的恶疮后,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 那是…… 第223章 全军覆没都是报应 一瞬间,顾平徵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双目圆睁,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嘴唇颤抖,声音中充满了难以忽视的惊慌。 “花……” “花柳病?” 花柳花柳,寻花问柳的脏病。 他的扶景,溺水前,洁身自好一心向学,绝不可能染上这样的脏病。 那就是说…… 顾荣! 顾平徵的脑海里率先浮现出顾荣的身影。 肯定是丧心病狂的顾荣。 顾荣非要折腾的家破人亡鸡犬不留才罢休吗? 就算要报复,也祸不及扶景啊。 荣金珠亡故时,扶景七岁! 顾知中半竹礵之毒时,扶景不足三岁! 顾荣的报复,未免太蛮横狠辣了! 是要让他绝后吗? 顾平徵恨的目眦欲裂,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他满是痛惜地凝视着坐在床边、神情恍惚痴痴傻傻的顾扶景,那副模样,令见者无不为之动容,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然,双脚却生了根,一动不动。 生怕沾染到顾扶景身上的脏病。 戴良见顾平徵身体如风中残烛般颤抖着,迅速吩咐护院将婆子们押下去杖责,旋即,又赶忙上前搀扶起摇摇欲坠的顾平徵。 视线触及到顾扶景身上溃烂的红斑时,瞳孔猛的一缩。 但凡狎过妓的,都多多少少听说过这种脏病。 花街柳巷里,月月都有染了脏病,又没熬过烙铁灼烧的妓子,被撵出青楼,自生自灭。 说是自生自灭,其实就是等死。 而大户人家玩的花的那些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纨绔子弟,也偶有染病的。 但,扶景少爷怎会…… 戴良心里升腾着浓浓的荒谬感。 幸亏,他方才没有头脑发热的发下毒誓。 他和他的父母妻女能照顾痴傻残废的顾扶景,但绝不能跟染了花柳病的顾扶景朝夕相对。 扶景少爷,完了。 是真真正正的这一辈子都完了。 在察觉到顾平徵的视线看过来时,戴良忙不迭垂下了头。 “严刑拷问院中的婆子,绝不能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顾平徵强撑着,冷声吩咐。 既然扶景已经没有保全的价值了,那就用扶景咬上顾荣一口。 前一刻,还是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恨意。 这一瞬,就在心里迫切的祈祷着是顾荣的手笔。 他和顾荣,即便不是你死我活,也是此消彼长。 换而言之,顾荣克他。 顾平徵不再瞥向顾扶景,决然地收回了视线,坐在廊檐下,冷眼旁观戴良审问那些婆子们。 神情麻木。 细细窥探,麻木里又隐隐渗着诡异的兴奋。 拷问来,拷问去,得到的答案不如顾平徵的意。 竟然是陶氏的长兄频繁进出扶景的院落,打着探望扶景的名头,一待就是半个时辰。 顾平徵表情阴沉森冷的可怕。 他倒宁愿扶景是在青楼妓馆里染上的脏病,而不是雌伏在陶氏的长兄身下。 陶家人,怎能恶心到这种地步! 那陶兰芷呢? 淤泥里,长不出小白花! “派人去将陶家三口绑来。” 万一,陶氏的兄长是受了顾荣的挑唆煽动呢。 不消多时,陶家人便跪在了庭院的青砖上。 陶兰芷兄嫂的面颊、脖颈、手掌上,尽是些溃烂的恶疮红斑,源源不断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陶秋实,曾经那个怯弱弱,腼腆里又透着精明的小姑娘,苍白着脸,双颊凹陷,身下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珍珠白的衣裙。 这一幕,冲击着顾平徵的认知。 他仅月余没见陶家人,陶家人怎就全军覆没,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总不可能也赖顾荣吧? 以他对顾荣的了解,顾荣绝不乐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再者说,与顾荣有仇的是陶兰芷,不是这一家三口。 忽然间,顾平徵回忆起陶兰芷那被牛毛银针刺得惨不忍睹的手和那条断裂的左腿,一股寒意骤然涌上心头,迅速扩散至全身。 难道…… 是陶兰芷动手了? 顾平徵不敢再深思。 “你们从实招来!”顾平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陶兰芷的长兄似是已经知晓自己染了脏病,索性破罐子破摔放飞自我“招什么招?” “妹夫,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初的汝阳伯呢?” “都是平民百姓,你比我高贵不了多少。” “不就是那档子事,陶兰芷那个贱人给我银子怂恿老子去赌去狎,醉生梦死。” “老子尝尝她儿子的味道,怎么了?” “不愧是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养大的矜贵少爷,细皮嫩肉的,比楼里的花娘也不遑多让。” 闻言,顾平徵气的胸膛急剧起伏,喘着粗气。 随后,寻来伺候在陶氏左右的含云仔细盘问一番后,又派人去询查了跟陶氏长兄欢好的花娘。 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 是陶氏想使手段除去其长兄,报应在了扶景身上。 沾着扶景血的人,不是顾荣,是陶氏! 短短月余,陶氏的兄嫂、儿子皆身染花柳。 陶秋实为嫁入上京一户商贾之家,宽衣解带自荐枕席,有了身孕,却被泼辣的主母追到厮混之处,拳打脚踢之后,强灌下堕胎药,毁了身子,下红不止。 这一切,陶兰芷兵不血刃。 只是使了些银子,让那一家三口纵情享乐,沉溺富贵,进而自寻死路。 一时间,顾平徵不知道是该气恼,还是该高呼是报应。 或许,真的是报应。 他不珍惜十里红妆百抬嫁妆的荣金珠,在陶兰芷织就的温柔乡里越陷越深,是为夫不忠。 他数年如一日的苛待漠视顾知、训斥施刑重罚顾荣,是为父不慈。 报应。 都是报应啊。 时至今日,顾荣对他恨之入骨,顾知与他形同陌路,顾扶曦秋后问斩,顾扶景痴傻残废又身染脏病命不久矣。 荣金珠一具枯骨,陶兰芷深陷囹圄。 四个儿女,两任妻子,到头来,却是一个不剩。 顾平徵又呕出一口黑红的血,晕了过去。 一旦顾荣走过炭火路,面圣陈情,顾家就真的完了。 他劝不动顾荣回头,也留不住顾知。 宫城。 当登闻鼓声响起,贞隆帝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一紧。 高祖设立登闻鼓的初衷,旨在为那些求告无门无处申诉的苦主提供一个途径,使他们的冤情能够直达天听,得以申冤吐气。 但,自登闻鼓设立,历经四世,百年之久,敲响次数屈指可数。 他记忆最深的是先皇在位时,一歙州士子携百余名读书人的血书,揭露歙州下辖六县科举舞弊,州县官员为防走漏风声,以官差平叛为由,联手屠灭数村百姓,血流成河。 登闻鼓响,遍传天下,天下震荡。 这一次,轮到他伤脑筋了吗? 第224章 凤凰浴火 “陛下,是顾大姑娘在敲登闻鼓,状告前汝阳伯顾平徵和顾陶氏。”李公公恭声道。 贞隆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怔愣。 顾荣是过腻了好日子,疯了吗? 这点家务事,也值得兴师动众的敲响登闻鼓,惹人侧目? 滚钉板也好,走炭火路也罢,都会伤了身体,留下狰狞的疤痕。 世间男子,皆好美色。 留了疤痕,就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传世名画被不通文墨的粗鄙之人滴了墨渍,变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难不成,顾荣觉得谢宁瑕是例外吗? “可有人提醒她敲登闻鼓,面圣陈情申冤的代价?” 贞隆帝饶有趣味的问道。 只要不是震惊天下的冤案,他就能云淡风轻的看乐子。 李公公道“回陛下,官员按律例提醒了三次,顾大姑娘不改其志,择了走炭火路。” 贞隆帝不禁皱眉。 “谢宁瑕呢?” “谢宁瑕就任由顾荣胡闹?” “还是说,谢宁瑕想求朕看在血亲的份儿上,破例一次?” 李公公低眉顺眼,悄无声息的撇了撇嘴。 陛下年岁愈大,便愈发自作多情了。 “陛下,顾大姑娘敲响登闻鼓时,谢小侯爷就在身侧,不曾出言阻拦,也不曾威逼官员和侍卫。” 贞隆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觉心口憋闷得慌。 “所以,顾荣是在告父?” “女告父,为大不孝。” “吩咐下去,顾荣走完炭火路后,赐杖刑三十。” 李公公的心咯噔一下。 陛下是当真不愿给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留半分面子了? 陛下说的是杖刑,而非杖责。 正儿八经的杖刑,去衣受杖。 于女子而言,众目睽睽之下,赤着股间,纵使侥幸撑过杖大,怕是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要么投河自溺,要么悬梁自尽。 以性命保留最后一丝清白。 倘若顾荣死了,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岂会善罢甘休。 “陛下。”李公公鼓起勇气,撞着胆子道“顾大姑娘到底……” 贞隆帝冷冷的瞥了过去。 李公公的话语在唇齿间反复斟酌,最终未敢再提及那句顾大姑娘到底是谢小侯爷的未婚妻,是忠勇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说出口时变成了“陛下,顾大姑娘她是在替亡母伸冤,到底情况特殊。” 在荣娘子身死这件事上,陛下的手也委实算不得干净。没有陛下,陶兰芷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也藏不了那么深。 说起来,陛下也算帮凶。 贞隆帝愕然“替荣金珠申冤?” 愕然之余,又不免有刹那的心虚。 他只是想给荣金珠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让荣金珠意识到,错过他是多么大的错误。 谁知道,荣金珠在顾陶氏的算计下,毫无招架之力。 “若是如此,法外不外乎人情。” “留其体面,杖刑时不必脱簪去衣。” 李公公面不改色“陛下圣明。” 登闻鼓前。 顾荣轻呼了一口气,神色并不见太多的起伏波动,提起裙摆,抬脚就要踏上火苗蹿动的炭火路。 提前撒进朱砂和硼砂的炭火路,虚有其表。 为了替逝去的母亲昭雪冤屈,顾荣身着朴素的白衣,衣上没有华丽繁复的刺绣图案,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约的白玉簪子束起,素淡到极致的。 偏生眉眼、姿容穠艳独绝。 “顾荣。”谢灼轻唤。 顾荣顿住脚步,回眸一笑。 她得让谢灼安心。 谢灼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件流光溢彩的长命锁,轻柔而小心地缠绕在顾荣的手腕上。 “这是先皇与太后娘娘所赐予的,上面刻有先皇的御笔。父亲还特意请高僧为它开光,并供奉于佛前百日。自从我百日宴以来,它就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 “趁着今日,我便将此长命锁赠予你。” “见你,如见我。” “事你,如事我。” “你我婚期虽未定,但忠勇侯府的主母非你莫属。” “日后,有劳你和我一起孝顺祖母和母亲了。” 谢灼的声音没有遮掩,坦坦荡荡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耳中。 有先前之事,谢灼猜测,即便顾荣闯过炭火路,也轻易见不到贞隆帝。 指不定又不出什么幺蛾子。 十之八九还要经历杖刑。 他的这番话,是在给顾荣撑腰造势。 他的母亲,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是大乾有封地的长公主。 而且,忠勇侯府只是沉寂了,而不是垮塌了。 顾荣笑了笑,晃了晃手腕上的长命锁“好。” 母亲,您看到了吗? 这一世,终是柳暗花明了。 顾荣提着裙摆,踏上炭火路。 闻讯而来的达官显贵,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 有嫌恶。 有反对。 有不解。 这群既得利益者,是无法理解区区女子挑衅父权,动摇纲常的举动的。 顾荣充耳不闻,一步两步跨过炭火路。 依旧灼热滚烫。 每一步,似有锥心之疼。 但,顾荣能忍受。 上一世,烙铁落在皮肉上,冒着白烟滋滋作响的画面,记忆犹新。 这炭火路,比之烙铁落在身上的感觉差远了。 越走,顾荣的心志越坚定。 火苗窜起,引燃了顾荣的裙摆,手腕上的长命锁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发光。 远远望去,像是一只浴火翱翔的凤凰。 只是,在场的官员没有人敢宣之于口。 不能是凤凰,只能是蝴蝶。 明御史有些不忍看,悄悄挪到谢灼身边,低声道“说正经的,你真的不能背着人,暗中替天行道伸张正义,搞死顾平徵和顾陶氏这对蛇蝎夫妇吗?” 谢灼没有分给明御史一个眼神“你身为言官,真的不能谏言陛下免顾荣杖刑吗?” “为亡母伸冤,告父,也算情有可原吧。” 明御史蹙眉“陛下不至于这般小心眼儿吧?” “拭目以待。” 明御史还准备说些什么,就见谢灼如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扑灭了顾荣衣衫上的火焰。 早就候在一旁的徐太医有条不紊的递过帕子和一瓶瓶药膏。 原来,顾荣闯过了炭火路。 明御史抬眼看着。 似在看顾荣,又似在看施银赠衣之恩的荣金珠。 荣金珠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说性情。 不能亲自为恩人讨公道,总要尽可能护着恩人之女。 当年,他的确对荣金珠有非分之想。 但,时过境迁,男女之情烟消云散。 可,恩情尤在。 他要靠着这张嘴,替顾荣免了廷杖。 第225章 那顾平徵,算哪门子的父亲 “陛下口谕。”李公公甩了甩手中拂尘“自古圣人训,人之行,莫大于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 “女告父,乃大不孝之罪,有悖纲常,有损秩序。” “赐顾氏女杖刑三十,以正尊卑纲常秩序。” “念为母伸冤,其情可悯,特宽恕一二,允杖刑时不必脱簪去衣。” “钦此。” 明御史上前两步,朗声“且慢。” “明某有话,不吐不快。” “圣贤之训本该怜民生之艰难,救苦救困救人,而非如一座沉默冰冷的大山,压的人难以喘息。” “顾大姑娘为亡母讨公道,合乎情理。” “且,圣人亦有言,父慈而教,子孝而箴。” “如顾大姑娘所控诉句句为真,其父顾平徵便不配为人父。” “三十廷杖,赏罚无章。” “劳烦李公公将明某这番话禀明陛下。” “明某身为言官,自当清廉刚正,仗义执言。” 李公公眼角微微抽搐。 明御史还真是头铁,不怕死。 “明大人,慎言。”李公公小声提醒。 明御史“言官慎言,不成体统,与那等尸位素餐之辈,有何异。” “明某不耻!” “李公公代为回禀即可。” 明御史想的很明白,他既未谋反,也未叛国,就事论事,愤而上疏,至多触怒陛下,贬谪出京。 要不了命。 他的三族也安全的很。 除非陛下是真的昏了头,无所顾忌,要在史书上留下暴君的恶名。 李公公注意到明御史的态度既固执又坚定,随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谢灼一眼,心中已有所打算。 “请明大人稍候。” “等等,等等……” 在这样的氛围里,一道清脆又少年意气的声音陡然响起。 脆生生的,好似雨后初霁,横亘在天际的斑斓彩虹。 顾荣顺着声音转头望去,只见南子奕身着一件绯红底色五彩绣金团花图案的缎面圆领袍,头上戴着金玉镶嵌的抹额,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看方向,十之八九是入宫给俪贵妃请安,恰闻登闻鼓响,便匆匆赶来。 顾荣颦眉。 暗道,一心想扶危济困锄强扶弱的南子奕又要出头了吗? 奉恩公府,不见得能接得下天子一怒。 南子奕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进她这档子事。 否则,落在贞隆帝眼中,就成了结党营私,意图染指东宫储君之位。 谁料,南子奕根本不给顾荣开口的机会,尚未站定,就噼里啪啦直接开口“李公公,做错了事才要罚,顾大姑娘宁受滚钉床……” “走炭火路。”李公公撇撇嘴,无奈提醒。 南子奕挠挠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面而来的傻白甜气息愈发让人难以忽略“是吗?” “走炭火路更可怕。” 南子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继续说道:“顾大姑娘宁愿忍受走炭火路的痛苦,也要为逝去的母亲寻求公正,探求真相,让亡灵得以安息。她那片至诚至孝的心,足以撼动天地,怎能被视为大不孝之罪呢?” “那顾平徵,他又算是哪门子的父亲?” “旧事暂且不论,单提昨日堪堪发生之事。” “昨日是顾大姑娘生母重新下葬的吉期。” “死者为大。” “顾平徵哪怕不心有戚戚,感怀伤神,也不该寻花问柳,纵情声色。” “我读书读的不精,却也知是非对错。” “陛下英明神武,仁慈宽厚,怎会下达如此口谕?定是你误解了陛下的意图。” 李公公:想不到,南小公子竟也习得了语言的艺术。 不简单,不简单啊。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吧。 看似愚蠢的很清澈,实际上只是聪慧的不明显。 而明御史则是赞许的拍了拍南子奕的肩膀“谁说南小公子书读的不精,明明已经烂熟于心,能学以致用了。” “甚好,甚好!” “有侠义之风。” 明御史的夸奖,好巧不巧夸进了南子奕的心坎儿。 南子奕下意识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轻扬下巴“那是。” “小爷我就是大侠。” 李公公:清澈的愚蠢将隐晦的聪慧埋的更深了。 “敢问南小公子,您的话也需老奴一并禀明陛下吗?” 南子奕“那是自然。” 一旁,顾荣轻轻扯了扯谢灼的袖子,满眼疑惑。 不阻止吗? 谢灼缓缓摇头,压低声音道“你忘了,南子逾也在俪贵妃宫中。” “以南子奕畏南子逾如虎,若非南子逾默许,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顾荣眉心微动。 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下明了,萦绕的忧虑也随之缓缓散去。 “南世子要赌?”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南子逾套谢灼这头狼的贼心不死。 是示好,也是赌。 谢灼“然也。” “南子逾老谋深算,七成胜算,才会赌。” “想来,他有把握,即使南子奕出言不逊,贞隆帝也不会大动干戈。” 顾荣心念一动“结党混淆为私情?” 毕竟,南子奕的的确确在皇镜司外诚恳的邀她私奔。 “可惜了南子奕的赤子之心。” 顾荣的心绪颇为唏嘘,也颇为复杂。 南子奕的心性,在如日中天的奉恩公府格格不入,可偏偏又是炊金馔玉钟鸣鼎食的奉恩公府娇养出了一朵不识愁滋味的花。 稚子耳熟能详,娇花是经不住风雨摧残的。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锦衣玉食托举着的赤子之心,天真而脆弱。 “谢小侯爷。” 南子奕不情不愿的问好,转头看向顾荣时,又是笑容满面,说不出的谄媚。 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顾荣是南子奕的衣食父母。 “顾大姑娘。” 顾荣规规矩矩道“谢过南小公子。” 南子奕眉飞色舞的摆摆手“小事,小事。” “顾大姑娘节哀顺变。” “女侠呢?” 阔别几日,南子奕对青棠朝思暮想。 站着想,坐下想,躺着想,跪着也想。 越想越觉得,那菜刀挥舞的真带劲儿。 他可太心动了。 菜刀…… 一想起自己花重金买下的菜刀被父兄做主找铁匠熔了,南子奕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 他的父兄委实过分了些。 不让他娶女侠也就罢了,竟得寸进尺的干涉,不准他睹物思人! 哼,不睹,他也思。 顾荣:南子奕真的惦记上了她的青棠。 这根红线,她不允许牵! 一朵脆弱的娇花,如何配的上她的青棠。 顾荣自动忽略掉南子奕的问题,而是煞有其事道“家母亡故五载有余,节哀二字……” “不是令堂。”南子奕忙不迭道“是令尊。” 第226章 有着世间最会爱人的心 顾荣一惊,失声道“顾……” “他死了?” 被她气死了? 凭什么能死的这般干脆利索? 南子奕摇摇头“还没,但也快了。” “若顾大姑娘控告中桩桩件件为实,顾平徵又是骗婚,又是谋夺发妻嫁妆,又是伙同外室毒害发妻,又是苛待发妻子女,欲除之而后快,他枉为人父。如此罄竹难书,影响恶劣,杀人偿命,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我知顾大姑娘善良温柔,但实在没必要因畜生而感伤。” “不管是你的继母还是你的生父,都不配。” 顾荣:南子奕的眼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康复。 谢灼抬眼,凉凉地睨了眼南子奕。 南子奕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这眼神,比他大哥的更为骇人。 他大哥三令五申,一再警告他不准招惹谢小侯爷,否则就罚他在祠堂跪在荆棘刺上抄家规。 “告诉你,我可不是怕你。”南子奕虚张声势道。 谢灼“不是怕我,是敬我重我吗?” 南子奕:…… 他就说,谢灼是个阴险小人! 那厢。 甘露殿里,贞隆帝狠狠的将案桌上的奏折扫落。 “放肆!” 李公公二话不说,跪伏在地。 在贞隆帝的双眸中,翻滚着如墨般深沉的暴戾之气。 这是帝王威严屡次三番被挑衅的怒火和杀意。 他的口谕,也是金口玉言,等同圣旨。 明御史那个老东西,感念着荣金珠的恩情,嘴又贱又臭,犹如茅坑里的石头,替顾荣开脱勉强能说得过去。 那南子奕呢! 奉恩公府和二皇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惦记他的位置了吗? 吃相未免太着急了些。 “去宣南子逾。” 李公公应下,随后才道“那杖刑?” “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贞隆帝沉声道。 李公公跪着不动,默然不语。 他知道,这句话压制不了刺头似的明御史。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明御史梗着脖子,无惧无畏来一句“纳言,喉舌之官,听下言纳于上,受上言宣于下。” 他知道,陛下自然也心知肚明。 所以,必然还有下文。 “杖刑减半。” 贞隆帝到底有些怵御史台的言官。 你一言,他一语,就像荒野坟茔的树杈上立着的乌鸦秃鹫,进谏起来没完没了。 一言不合,就叫嚣着撞柱死谏,名垂青史。 要他说,就是高祖定下的规矩太给这些言官脸了。 硬生生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上套了层枷锁。 美其名曰,?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李公公起身,躬身离开。 登闻鼓前。 行刑的内侍搬来长凳,规规矩矩请顾荣俯身。 杖刑,是很有讲究和门道的。 李公公瞧了眼谢灼,脚尖微微张开,内侍们见状,便已知系该如何上刑。 着实打而非用心打。 这是要网开一面的意思。 外重内轻。 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却不伤筋骨,更不会有碍性命,卧床静养些时日就好了。 十五杖。 谢灼并未遗漏李公公那充满深意的目光。 他亦洞悉了李公公的暗示。 然而,在亲眼目睹行刑的内侍高举那由栗木制成、外裹铁皮的廷杖,铁皮上排列着密密麻麻、整齐划一的尖刺时,依旧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忍,情不自禁地喊出“慢着。” “世人常以三从四德规束女子。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顾大姑娘尚待字闺中,是未嫁之身,本该从父。” “但其父既劣迹斑斑,又是此次告御状的被告,不得从。” “本侯与顾大姑娘乃太后赐婚,不日将完婚。” “从本侯,也未尝不可。” “她的杖刑,本侯代为受领。” “为表绝无不忠、不敬、不孝之心,本侯愿承廷杖三十。” “行刑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齐齐落在李公公身上。 李公公略作思忖,颔首应允。 说到底,陛下就是想出口恶气而已。 “还不扶顾大姑娘起来。”李公公挑眉,吩咐道。 顾荣蹙了蹙眉。 三十廷杖换十五廷杖,属实不值。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在周遭狂风暴雨肆虐之际,谢灼给予了她最坚实的庇护。 洒落的阳光映照着谢灼的眉眼,比她无数的金银珠宝更加璀璨,更让她心动不已。 黑暗中踽踽独行,好在这世间真真有心软的菩萨。 心若庭院,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也。 寒光闪闪的廷杖,一次又一次地被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落下。 一声声压抑的闷哼,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鲜血一滴滴地渗透衣袍,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顾平徵和陶兰芷,怎配让谢灼受伤流血。 顾荣的手,不自知的紧紧蜷缩着,目光片刻不移的看向谢灼。 她不知,她和谢灼的感情算什么。 惊鸿一瞥的怦然心动。 还是涓涓细流的温情。 但,她知,开花了。 不是春生秋落的花。 是绵延不绝,横亘四时,永开不败的花。 她想,谢灼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花匠。 有着世间最会爱人的心。 南子奕渐渐敛起了玩世不恭的小霸王模样,低语“我不如他。” “这算是母亲口中的情爱吗?” 南子奕不禁自问,如果遭受刑罚的是女侠,他能否毫不犹豫地加倍承受那些苦难?如果女侠深陷流言蜚语的漩涡,他能否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 好像不能。 他给予的慷慨,是他不缺的。 他的随心所欲,是有父兄托举的。 可他,只是想做个大侠,想娶女侠为妻啊。 南子奕,越来越迷茫。 明御史默默在心中肯定,算有担当。 顾荣也不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等等,乔吟舟什么时候来了? 明御史的眼神在乔吟舟和谢灼之间打转。 此局,谢灼胜。 在人群中,乔吟舟身着一袭青色的对襟长袖衫,宛如一座静默的青山,永远不会喧哗。 他紧锁的眉宇,仿佛缭绕着山巅之上那朦胧的云雾。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更窥不透他的心事。 乔吟舟也不知自己在看谁。 看谢灼。 亦或者是在看顾荣。 他与顾荣昔日的婚约,宛如被风吹落的树叶,沉入茶水之中。一旦拣出,便不留任何痕迹。 第227章 来自情敌的肯定 他不如谢灼坚定,也不如谢灼勇敢。 谢灼的家世,更在他之上。 却没有让顾荣受一丝一毫的刁难。 不知为何,乔吟舟的思绪又飘回了五年前,那时顾荣在乔府的花厅中,以一种倔强而清冷的姿态,退回了那枚莲鹭花纹的玉佩。 他想,如果那时,他能坚定的重新将莲鹭花纹玉佩系回顾荣腰间,能勇敢的站在顾荣身前,挡住母亲视线里的轻慢,他或许也会有机会的。 总归是他之过。 顾荣值得最一往无前的爱意。 他退缩过。 所以,他不配。 谢灼很好。 这是来自他这个情敌的赞许和敬意。 此时此刻,顾荣全部的心神皆凝于谢灼一身,没有看到这双氤氲缱绻的眼睛在人声鼎沸中,泛着水光。 遥遥的,水盈盈的看着她。 反倒是始终注意着乔吟舟的明御史,将乔吟舟所有的悔意、不甘、释然,尽收眼底。 明御史心底的好奇噜噌上蹿。 三十廷杖结束。 殷红的鲜血浸透了素色的衣袍,染红了包裹着铁皮的廷杖,血滴沿着长凳滴落,溅在地上,如同绽放的花瓣。 “可否面圣?”谢灼仰起头,固执的望着李公公。 李公公于心不忍,但面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自然。” 旋即,视线看向顾荣,缓缓道“顾大姑娘,请。” 谢灼苍白着脸,轻笑道“去吧。” “放心大胆的去。” 顾荣只觉鼻腔酸涩,脸颊一片潮湿。 明明想要搀扶起谢灼,眼泪却先一步砸在谢灼的袍袖上。 “顾荣,得偿所愿之期,莫哭。” 谢灼目送顾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宫巷。 乔吟舟上前,郑重其事的朝着谢灼拱手作揖,轻声道“谢小侯爷,乔某甘拜下风。” “由衷希望谢小侯爷,从一而终,且莫负初心。” 谢灼强忍着疼痛,故作云淡风轻“甘拜下风?” “勉强算你有自知之明。” 冷汗涔涔,淋淋漓漓,给这份云淡风轻添了些许狼狈。 乔吟舟伸出手,垂眸含笑“能起身否?” “当然。”谢灼不悦地瞥了乔吟舟一眼,毫不客气地搭上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听闻,二皇子与令表妹好事将近?” 提及此事,谢灼沙哑的声音里蕴着微不可察的嫌弃。 他早就吩咐属下提点过乔老太师和乔吟舟,偏生乔家爷孙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以至于二皇子算计得逞。 清流乔家,委实不适合趟夺嫡的浑水。 乔吟舟皱皱眉,不加隐瞒“叶表妹绝食,以死相逼,姑母受惊哭成泪人儿,跪着求祖父成全叶表妹和二皇子殿下。” “祖父训斥过,劝阻过,皆无用。” “叶表妹到底是叶家女,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母和姑丈拗不过叶表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 谢灼敛眉。 他终于知道,他为何能后来者居上了。 不只是因为他又争又抢,也因为乔吟舟性情里的避让和软弱。 他承认,乔吟舟是端方君子。 持身以正,克己慎独,守心明性。 但,过于君子了。 自身坦坦荡荡,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便觉得世上之人皆如己身。 想来,乔吟舟定信奉,人性本善。 “乔吟舟,乔家人丁稀薄且家规森严,日日三省己身,两袖清风,是真真正正的清流。” “叶家则不然。” “叶家看似以风骨傲然著称,但实际上……” 谢灼轻啧一声,意味深长。 顿了顿,继续道“叶怀璋在外置办了两处宅子,养了两房外室,一处在礼静巷,一处在洒金巷。” “礼静巷的那位是奉恩公夫人的远房表侄女。” “膝下已有一子两女,前月,长子刚过四岁生辰。” “洒金巷的那位,是吏部郎中相赠的扬州瘦马。” “你还觉得,叶怀璋是拗不过令表妹吗?” “乔吟舟,当断则断。” “本不该将这些内情告知于你,但看在你今日主动递手的份儿上,投桃报李。” “倘若你执意报答的话,我也不会不近人情的拒绝。” “我要你书房里的那一排排彩虹面人儿。” 即使龟裂。 即使褪色。 他也要。 那是顾荣记忆里最岁月静好的十年。 是他在佛寺清修不曾下山错过的十年。 谢灼透露的消息,使得乔吟舟的神情甚是凝重。 叶家,早早就站队了。 如今,又想以一副迫不得已的姿态裹挟乔家下水。 片刻后,乔吟舟沉声道“彩虹面人儿不可转赠。” “谢小侯爷大恩,乔家必有厚报。” 谢灼闻言,颇有些遗憾。 乔吟舟到底是释然了,还是将情意掩埋的更深了? 谢灼看不透,也辨不清。 不过,是否释然,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顾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他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容忍有人跃居他上。 …… 甘露殿。 顾荣跪伏在地“民女顾荣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贞隆帝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地俯瞰着顾荣。 炭火灼烧过的裙摆,更像是绣技精湛的绣娘的心血之作,是素色衣裙的点睛之笔。 远远瞧着,犹如盛开在茫茫雪地上的一朵颜色奇绝的妖异之花。 贞隆帝心想,荣金珠的女儿比荣金珠更让人眼前一亮。 不是指容貌。 荣金珠死在了顾平徵的漠视欺骗和陶兰芷的阴谋诡计下。 而顾荣,在及笄之年,便能还荣金珠公道。 这样的人,就该在宫城里厮杀。 “抬起头来。” 顾荣抬头的瞬间,贞隆帝的身体微微前倾,摩挲着翡翠扳指的手僵住了。 很像。 很像。 这种活生生的感觉,是画像无法替代的。 这一瞬,贞隆帝感觉自己像是跨越了时空长河,见到了碧玉年华的荣金珠。 在寂静的大殿里,贞隆帝的心跳分外明显。 像极了荣金珠。 又不是荣金珠。 在贞隆帝怅惘又黏腻的眼神注视下,顾荣的手臂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退一万步讲,她母亲也算是对贞隆帝有恩。 贞隆帝就是以觊觎她的方式来回报她母亲的? 顾荣朗声,打破诡异的气氛“民女敲登闻鼓走炭火路,只为面圣,状告顾平徵伙同外室陶兰芷毒害发妻。发妻身故,敷衍发妻身后事,侵吞发妻嫁妆,发妻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迎外室如入府,毫无夫妻之义,枉为人夫。” “冷眼旁观外室折磨苛待发妻的一双儿女,偏听偏信,毫无为父之慈,枉为人父。” “求陛下还亡母和幼弟公道。” 第228章 民女欢喜的很 贞隆帝幽幽叹息。 更不像了。 荣金珠的直率与傲气,源自于锦衣玉食的滋养,而非顾荣那般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 “顾平徵是你生父。” “你口口声声顾平徵枉为人夫,枉为人父,那你呢?” “可枉为人女?” “据朕所知,你十岁前,是荣金珠亲自抚养教导的。” “她便是教了你些忤逆不孝吗?” 贞隆帝暗道,顾平徵真真是个蠢的。 他竟然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活该落得个被亲生女儿告御状的下场。 要么,顾平徵再虚伪些,装出一副慈父心肠,哄骗着顾荣,让顾荣心甘情愿的付出。 要么,就再冷心冷情些,直接要了顾荣的命,让顾荣再活不下去。 偏偏,顾平徵二者皆未选。 虚伪的本事不到家,又绝情狠辣的不彻底。 年复一年作践的顾荣,任由顾荣心底的恨意如野草一般疯长,肆意蔓延。 到最后,自食其果。 顾荣眉心微微一跳,揣摩着贞隆帝语气中的微妙情绪。 看来,贞隆帝对她母亲这个故人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 像…… 像记恨。 不像怀念。 一瞬间,顾荣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那些一直被忽视、隐藏在迷雾中的线索。 倘若陶姨娘身后的人是贞隆帝呢。 一切就说的通了。 贞隆帝神不知鬼不觉的借陶姨娘的手泄愤,或是替陶姨娘善后,易如反掌。 仅仅因为她的母亲拒绝了贞隆帝的求娶?仅仅因为她的母亲不愿意成为侍奉主母的妾室? 贞隆帝就要在她母亲艰难挣扎的困境中再添一把火吗? 殿外,风和日丽。 殿内,熏香袅袅。 顾荣心中涌现出无尽的怨恨,如同烈火般一路燃烧。 她的母亲做错了什么? 要被这些令人作呕的男人算计、谋害,生死都难以安宁! “陛下。” 顾荣的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冷静下来。她声音凄楚,带着无奈地说道:“自从母亲去世后,顾平徵从未将我视作亲生女儿。” “稍有不顺,他便对我非打即骂。” “我已经记不清遭受过多少次鞭刑和杖责。” “也记不清在祠堂里,饥肠辘辘的罚跪了多少个夜晚。” “在我罚跪期间,他纵容陶氏对我的幼弟施以毒手,故意让本就体弱的弟弟感染风寒,高烧不退,险些失去生命。” “他还与陶氏合谋,算计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为我选定了有龙阳之好的沈和正作为未婚夫。若非花船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我早已被他亲手推进了深渊。” “再深厚的父亲情谊,也在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中消磨殆尽了。” “但,我仍记为人子女的本分。” “直到,重新给母亲下葬,得知母亲死于毒杀,而非病故。” “一边是要我命的生父,一边是用命护我的生母,如何抉择,并不难。” 贞隆帝眸光审视的打量着顾荣。 若说汝阳伯府的败落,顾平徵和陶兰芷的凄惨下场,没有顾荣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有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做倚仗,顾荣痛打落水狗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抬抬手,就能让顾平徵和陶兰芷死无全尸。 可偏偏,顾荣选了最麻烦,代价最大的一种办法。 敲登闻鼓,告御状。 登闻鼓响,世人瞩目。 且,顾荣告父,足以让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此番大费周折,顾荣求的是什么? “你的诉求是什么?” 顾荣不假思索“民女恳请陛下还家母公道后,允民女弃父姓,从母姓。” 无声无息的死和声名狼藉的死,还是有区别的。 她要陶兰芷和顾平徵被千万人唾骂。 她要真相大白。 而不是单纯要命。 贞隆帝微怔。 顾荣真真是独特的很。 “朕会下令,命三司会审。” “谢陛下隆恩。”顾荣叩首。 贞隆帝道“针对太后的赐婚,你是何想法?” “朕与你母亲乃旧交,你若不愿……” “民女愿意。”顾荣脸上适时浮现绯红,掷地有声,语气坚定“谢小侯爷光风霁月青年才俊,若非赐婚懿旨,民女怕是一辈子都难以高攀上谢小侯爷。” “民女欢喜的很。” “再次谢过陛下和太后娘娘的赐婚。” 贞隆帝的未竟之语被牢牢堵在了嗓子眼。 高攀? 倘若顾荣愿意,能攀上这天底下最高的高枝。 “你……”贞隆帝抿了抿唇,瞧着顾荣的羞赧和娇俏,神情恍惚。 顾荣故作不解,疑惑的看向贞隆帝。 “朕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别院,别院中遍植奇珍异草,与令弟的身体有益。” 顾荣眨眨眼,顺杆子往上爬,问的极其真诚“陛下是要看在母亲的份儿上,将别院赐给民女,给民女添妆吗?” 贞隆帝心一梗。 “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顾荣继续道“陛下既是长者,就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民女受宠若惊。” “如若母亲泉下有知,定会感激陛下的大恩。” 放屁。 若是她母亲泉下有知,怕是想化身厉鬼活剐了贞隆帝! 贞隆帝神色晦暗。 他想起了那日谢灼一句句故人之女让他耻于开口。 果然,但凡与谢家人有关系的人,都会渐渐变得面目可憎。 “自是要添妆的。” “但,如果你的状词属实,顾平徵和陶兰芷难逃一死。” “即使你弃姓,也难改血脉相连的事实。” “需守孝三载,方可成婚。” “陛下所言极是。”顾荣微微皱起秀眉,面露沉思之色“家母定然不希望我因仇敌而延误了婚事。” “民女感激陛下的提醒。” “虽然,民女不甚了解三司会审的流程,但,想来是需要耗费不少时日的。” “婚期仓促些,总比替仇人守孝要好的多。” “有陛下和长公主殿下在,定是不会委屈了民女的。” 贞隆帝:…… 巧言令色! 又是这种憋闷的感觉。 不同于太后和长公主的咄咄逼人,是那种满脸孺慕笑靥如花的软刀子! 再容顾荣放肆些时日吧。 靠山在,才敢这般行事! “你与奉恩公府的南子奕是熟识?” 贞隆帝索性岔开话题。 他知道,该让顾荣跪安的。 可是,他又想再多多看看这张脸。 顾荣坦白“南小公子侠义心肠,知民女处境艰难,便想拉民女一把。” “然,南小公子天真纯粹,只想到邀民女私奔的法子。” “民女怎能害人害己。” 极致的真诚,就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不瞒陛下,二皇子殿下也曾询问民女可否做他的妾室。” “民女虽无雄心壮志,但也无意自甘堕落为人妾室。” “所以斗胆拒绝了二皇子殿下。” “请陛下恕罪。” 第229章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 贞隆帝愣住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有何种感受。 反倒是顾荣见贞隆帝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总算舒畅了些许。 方才一语,上眼药之余,顺便故意膈应贞隆帝那个老不羞! 既报了二皇子威逼利诱的仇怨,也相当于再次重申,谢灼绝无可能跟二皇子结党合谋。 毕竟,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陛下,民女绝无蔑视皇室威严之心,更无丝毫不敬之意。” “陛下明鉴,侥幸得二皇子赏识,于民女而言,是意外之喜。但,家母耳提面命,不得为妾。” “家母遗命,民女不敢有违背。” “陛下是家母的故交,定也知悉母亲在此事上的执拗,非民女的搪塞敷衍之词。” “民女绝不为妾。” 贞隆帝的心绪更复杂了。 他和他的儿子,竟都是谢灼的手下败将。 他们父子是什么很低三下四,上不了档次的人吗? 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当年,荣金珠也是这般跪伏在地,婉拒他的求娶。 不,也不算是婉拒。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清楚。 荣金珠的态度坚定而威严,声音清脆而冷冽,宛如山涧中永不停息的冷泉,毫不留情地扑灭了他心中的激情,只留下冒着白烟的死灰。 事后,荣金珠的爹娘奉上数十万两白银,以作赔罪。 相比较而言,顾荣的托词显得更顺理成章。 贞隆帝的指甲轻轻划过掌心的翡翠扳指,眼神幽冷而锐利,宛如蛰伏在草丛里见血封喉的毒蛇。 “你可知,寻常人家的妾室与皇室的侧妃作比,判若云泥。” “皇室的侧妃要上玉碟,是正儿八经被皇家承认的妾室,也算明媒正娶,百年后,得香火祭祀。” “比寻常人家的正室,高贵的多。” 这个问题,似是在问顾荣,亦似是在问十余年前的荣金珠。 顾荣眼角眉梢弥漫着显而易见的疑惑“二皇子殿下乃天潢贵胄,岂是寻常百姓可比。” “高贵与否,毋庸置疑。” “但……” 顾荣轻轻抿了抿嘴唇,显得犹豫不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然后坚定地说道:“陛下,小女子有一事相询,不知是否妥当。” “问。”贞隆帝漫不经心的挑挑眉。 “陛下欲晋二皇子殿下为亲王了吗?” 顾荣尽职尽责的扮演极致的真诚,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坦荡自若,继续道“民女见识浅薄,隐约明晰,大乾律,亲王方可纳两位侧妃入府。” “二皇子殿下与肃国公府的宋二姑娘乃陛下赐婚,婚期已定,为二皇子正妃。” “而,二皇子殿下对叶姑娘情根深种,哪怕乔老太师多番严词拒绝不近人情,棒打鸳鸯,二皇子殿下的倾慕之心依旧未改,十之八九会求娶叶姑娘做侧妃。” “那,民女呢?” “若是民女被突如其来的欢喜和抬爱蒙蔽了神智,那受委屈的一定是民女。” “民女命运多舛,年少之时,便已尝尽人情冷暖,两只眼睛只能看到眼下的光景,遥望不到所谓的远方。” “难不成民女要靠着来日的侧妃之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吗?” “情爱和承诺如云烟,风来自流散,善变的很。” “民女骨子里流淌着商人血脉,务实求真。” 侍奉在侧的李公公,忽觉一股股莫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刻不停的往骨头缝里钻。 女肖母的巧合吗? 顾大姑娘的字字句句都像是荣娘子未曾诉诸于口的辩驳和反抗。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 就差直接指着陛下的鼻子怒骂,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了。 李公公不着痕迹的偷偷觑了贞隆帝一眼。 果然,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同理,想刀一个人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陛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眼眸深处的阴霾也更浓郁了,好似暴风雨来临前压城的黑云。 “巧言令色!” “不知所谓!” 贞隆帝摘下翡翠扳指,猛地掷向地面,碎片四散飞溅,划过顾荣的脸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顾荣跪伏垂首,不动如山。 任由滴滴滚烫的鲜血,缓慢的淌至嘴角。 啧。 她是敲登闻鼓,走炭火路,受廷杖,千辛万苦告御状面圣陈情的。 登闻鼓一响,偌大的上京,所有官员百姓的视线都会聚集在她的身上。 若她满脸鲜血的踏出甘露殿,离开宫城,贞隆帝逃不过口诛笔伐。 她是苦主,不是犯人! 顾荣心想,或许贞隆帝更想说她是个疯子。 不论是顾平徵也好,贞隆帝也罢,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男人见了令他们难以掌控的女人,便总喜欢将其归为离经叛道神智不清的疯子。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让他们继续享受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带来的自负。 若她是疯子,那这些男人是什么? 蠢货吗? 蠢货都能指点江山,疯子又差到哪里了! 顾荣心下暗暗嗤笑,伸出舌头舔了舔流淌至嘴角的鲜血,恨意没来由的攀升,浓郁到她想掀翻贞隆帝引以为傲的权势。 她的仇人,一个也别想跑。 贞隆帝看着地板上晕染开的血迹,瞳孔微微一缩,眼底掠过一道惋惜。 传世名画,到底还是毁了。 “李福盛,顾荣即将嫁为人妇,安排教养嬷嬷入府,好生教教她什么是尊卑贵贱,体统规矩!” “另外,宣太医给她止血,秘密送出宫去。” “顾荣,你该知,何事能言,何事不能言。” 顾荣勾唇:秘密? 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秘密。 “民女遵命。” 比太医先至的是大理寺少卿周域和御史台明御史。 大乾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周域和明御史入殿,跟顾荣擦肩而过。 此时的顾荣,含着背,犹如一只落水的瑟缩鹌鹑。 面颊上渗血的伤口,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周域瞳孔剧缩,猛地回头望去。 却见顾荣已经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格外可怜削瘦的背影。 陛下行事已经这般无顾忌了吗? 谢灼是个护短的恋顾荣脑,这下还不知又要生什么乱呢。 一旁的明御史,脸色也阴沉的似是能滴水。 心底猛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控制不住的回想之前乔老太师意味深长的话。 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第230章 人不能丢了过去 殿外。 石阶下。 顾荣抬头望向天边的艳阳。 明明是枝繁叶茂的夏日,她却觉得后脊冰凉,通体发寒。 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散发着恶臭的冰水,寒的她浑身都叫嚣着想要再次冲进甘露殿,质问贞隆帝怎能这般恶心! 她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一样。 好似有什么压着她。 袖袍里握紧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握紧。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 她的母亲,全然是无妄之灾。 贞隆帝恶臭至极! 或许,在贞隆帝眼中,她的母亲就是铺子里散发着金光的精致摆件,被相中,根本不配有拒绝的资格。 一旦拒绝,就是忤逆,就是造反,就是该死。 若是传扬出去,就是她的母亲招蜂引蝶水性杨花,背负不守妇道的浪荡恶名。 凭什么呢? 就因为这世道,女子是附属,是娇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是锦缎上的华美刺绣,是女则、女诫、女训上冰冷的字眼,唯独不是活生生的人。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不能有自己的人生。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父权尊卑。 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支配,对弱者日复一日的凌迟罢了! 也不仅仅是世道之过。 有的人,生来性恶! 恨意和绝望,无尽的交织着。 “顾大姑娘。”李公公轻声唤道“这边请。” 顾荣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低眉顺眼应着。 李公公幽幽叹息。 他没有错过顾大姑娘溢出眼眶的怨恨。 他知道,那不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李公公忍不住猜测,顾大姑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荣娘子的女儿,气性更胜荣娘子。 但,不见得是件好事。 李公公沉思片刻,反复斟酌后,轻声说道:“荣娘子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期望顾大姑娘能够平安喜乐、无虑顺遂。” 顾荣抬眼“李公公见过家母?” 李公公“有幸在扬州一见。” “荣娘子是心善之人。” “顾大姑娘,人活一世,眼要往前看,路要往前走。” “谢小侯爷人品贵重,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好生过日子吧。” 顾荣不置可否,只是淡声道“多谢李公公的善意。” 心善之人,却不长命。 她承认,眼是要往前看,路是要往前走。 但,人不能丢了过去。 走前看往前走的前提是,仇怨尽消,午夜梦回,问心无愧。 而不是旧日的恩怨化为梦魇时时刻刻纠缠着她。 太医给顾荣面颊上的伤口止血上药,又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李公公递给顾荣一条面纱“陛下的意思。” 顾荣神色不变,没有任何抗拒,将面纱戴了起来。 宫门外。 谢灼趴在马车的软垫上等着顾荣。 染血的衣袍已被换下。 顾荣浑浑噩噩,头重脚轻的踩着矮凳走上马车。 “谢如珩。” “两桩事。” 顾荣直截了当,没有给谢灼开口的机会。 “其一,我告知陛下,二皇子曾求娶我。” “陛下不会再怀疑忠勇侯府有参与夺嫡之心。” “其二,我顺势将二皇子和叶楠乔之事捅到了陛下面前,并言明乔老太师立场坚定不赞成这门婚事。” “你需安排人私下去趟太师府,提醒乔老太师,最起码在态度上万不能软化松动。” “日后,即便叶楠乔折腾幺蛾子,乔府也能独善其身。” “谢如珩,你知道吗?” “站在陶兰芷身后的人不是顾平徵,而是……” 顾荣的心绞着疼的厉害,微微阖了阖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生生的呕出一口血,溅得雪白的面纱满是血迹。 下一瞬,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顾荣!” 谢灼顾不得腰臀的伤,猛的起身,揽住了顾荣。 星星点点的血,刺目的很。 “徐太医。” “宴寻,请徐太医去长公主府。” 谢灼手指颤抖着摘去顾荣脸上的面纱,一道细长的血痕映入眼帘。 想起顾荣那句欲言又止的话,手颤的越发厉害。 不是顾平徵。 那是…… 贞隆帝。 贞隆帝做了什么! 长公主府。 徐太医神色凝重,一只手探着脉,一只手不停捋着胡须,眉头越皱越紧。 这样一副神情,看的长公主和谢灼心惊胆战。 “顾荣究竟如何了?”长公主着急问道。 徐太医轻轻收回了按在脉搏上的手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恭敬道“回禀长公主殿下,微臣之前曾为顾大姑娘把过脉。” “顾大姑娘原本就因过度忧思导致心脾两虚,肝火旺盛扰乱心神,常常遭受梦魇的困扰,身心俱疲。若长期如此,将对她的寿命产生不利影响。” “最近一段时间,脉象显示她的状况有所缓解。然而,今日顾大姑娘经历了极大的悲伤、愤怒和惊吓,导致心神极度紧张。” “悲伤会使人气力消散,惊吓则使人气息紊乱,愤怒则导致气逆上冲。因此,顾大姑娘出现了呕血并陷入昏迷。” “微臣可教殿下府上的医女为顾大姑娘施针。” “但,针灸治标不治本。” “倘若顾大姑娘想不通走不出来,有早逝之相。” 刹那间,谢灼只觉自己耳边嗡鸣声不断,身体踉跄不已。 他应该不管不顾随顾荣左右一起入甘露殿的。 他以为,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灼儿。”长公主慌忙搀扶着谢灼。 “母亲,我无碍。” 谢灼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顾荣身上。 隔着屏风和床幔,徐太医沉声指点着医女有条不紊的施针。 徐太医并不知甘露殿发生了何事,但不妨碍他感慨顾大姑娘是个苦命人。 “殿下。” “小侯爷。” “顾大姑娘短则入夜前醒来。” “长则,明日午后。” “昏睡期间,很大可能会发高热,需好生照顾着,每半时辰喂些温水。” “有劳徐太医今夜暂住客院了。”长公主皱眉道。 早知如此,就是拼着再次触怒贞隆帝,她今日也该入宫走一趟。 “灼儿,你可知到底发生了何事?”长公主引着谢灼行至廊檐下,忧虑重重的问道。 “陛下出言羞辱顾荣了?” “还是……” 大惊、大怒、大悲。 怎么样的事情,才会让顾荣的情绪有如此大的起伏。 谢灼垂眸,语气麻木的连起伏都很小“她找到了自己的杀母仇人。” 是杀母仇人。 长公主面露错愕之色“她敲登闻鼓,状告顾平徵和陶兰芷,不就是在为荣金珠讨公道吗?” 谢灼幽幽道“是啊。” “是在讨公道。” 顾荣为了公道,为了真相,反抗了父权,放弃了血脉亲缘。 所以,他知道,顾荣是不会屈服的。 翻过了一重山,那便再翻一座。 “母亲,我想念父亲了。” “我想起父亲说过,他会教我谢家的枪法,会教我兵法谋略。” 长公主的手倏然顿住,呼吸沉了沉,半晌没说话。 第231章 一光独耀万光皆黯 有些记忆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的。 曾经的谢脩真真是上京城最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是站在人群里,永远能被第一眼看到的。 就如同盛夏的烈日,光芒四射,令其他所有光辉都黯然失色。 谢脩。 她的驸马。 长公主怅然。 她是大乾的长公主,是贞隆帝一母同胞的姐姐,是站在权势最顶端的女子。 谢脩重伤,不治而亡。 多得是高门世家的青年才俊想自荐枕席,尚主。 但,她看其他人时,总觉得差点儿意思,相处起来索然无味。 渐渐的,就彻底歇了再招驸马的心思。 她和谢脩举案齐眉的短暂时光,足以慰藉她漫长的余生。 使得她甚至觉得,有旁人取代谢脩的位置,是对她和谢脩山盟海誓的侮辱。 谢脩死了十五年。 她怀念了谢脩十五年。 遇见过世上最好的男子,便再也无法将就。 “他的枪法,无人出其右。” “他熟读兵法,用兵之道虚实莫测,如神来之笔。” “大乾的武将皆盛赞他是天生的将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提及谢脩的好,长公主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间,就红了眼眶,泪水盈满,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是啊,偏生是天生的将星重伤不治。”谢灼意味深长的说道。 蓦地,长公主盯着谢灼的眼睛,似是想窥出言外之意。 盯了良久,从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沉的让她止不住发冷。 “灼儿,你……” 质疑的言辞在唇边徘徊,最终化作一声“不可能!” “凭空臆想,无端猜测,最是要不得。”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对当年北疆布防图泄露的事件心存疑虑,却从未怀疑过驸马的死因。 在众目睽睽之下,驸马被箭矢射中,从战马上坠落,随后又遭北胡铁骑的弯刀所伤。 北境军英勇奋战,拼死相救,这才确保了驸马不至于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中是这样记载的,凯旋归来的北境军也是这样叙述的。 因而,这些年来,她有遗憾,但没有怨怼。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这是绝大多数将士逃不开避不过的宿命。 谢灼沉声“母亲,我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证据。 祖父、父亲双双战死时,他只是连马步都扎不好的稚子。 但,他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对贞隆帝的怀疑。 毕竟,布防图一事,不了了之,本就是极其不正常的一件事。 如若没有军中叛徒携布防图投敌一事,就没有后续一连串的悲剧。 确切地说,于谢家、于北境军、北地百姓来说,是悲剧。 然,对贞隆帝来说,是稳坐皇位巩固皇权的契机。 收复失地、反败为胜的大捷,让贞隆帝真真正正拥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不再受朝中老臣的桎梏。 又顺理成章的收回了北地的兵权。 春风得意。 长公主的心中仿佛压着一块重达千斤的巨石,令她感到呼吸困难。 那是她竭尽全力辅佐登基的皇弟啊。 明知,她与驸马情深,怎会…… 谢灼似乎洞悉了长公主的心思,轻描淡写地说“情感与权力如同天平两端,大多数人会不假思索地舍弃情感,选择权力。” “母亲心中当真没有片刻的疑问吗?” 谢灼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他只是抬头凝视着那些垂挂在珍珠帘上的细碎穗子,在夏日微风中轻轻摇曳。 穗子的缠绕,恰似长公主与谢灼心绪的纷乱。 长公主勉强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蹙眉疑惑道“这与顾荣的杀母之仇有何关系?” “难道,顾平徵她……” “母亲。”谢灼打断了长公主的自欺欺人“谁说顾荣真正的杀母仇人一定是顾平徵和陶兰芷呢?” 一语毕,长公主悚然大惊,指尖捻着的帕子脱手而出,打着旋儿朝半空掠去,又被珍珠帘上的穗子拦了去路,无力的坠落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这一瞬间,长公主只觉有人在紧紧的攥着她的脖子,喉咙又干又疼,艰涩难当。 “是陛下?” 长公主难以切齿,磕磕绊绊开口。 谢灼颔首“要不然她怎会在离宫后呕血昏迷呢。” 顾荣性情坚毅,不是经受不住刺激的人。 但,报复来报复去,发现大乾天子才是杀母之仇的罪魁祸首。 他想,顾荣心中萌生出的更多是绝望,而非愤怒。 寒意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底,冷得长公主直打哆嗦,整个人颤抖地犹如风中残烛。 谢灼的这番话,将她这些年自以为的太平撕碎。 如果贞隆帝真的杀了荣金珠,那也有可能除去谢脩。 那是荣金珠啊。 奉给贞隆帝数十万两白银,无数珍宝古玩的荣金珠啊! “想来是皇舅舅的演技不够炉火纯青,露出了马脚。”谢灼清冷冷的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嘲讽。 或许不是演技不够炉火纯青,是贞隆帝没有正视顾荣。 长公主抿了抿唇,似有话说。 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将所有未尽之言都融进了那一口气里。 良久,才缓缓道“那她对你是否会心有芥蒂?” 谢灼“有芥蒂也是理所当然的。” “强权之下,总不能连下位者心中的委屈和痛楚也剥夺。” “母亲,顾荣是无辜的,她的母亲亦是无辜的。” 长公主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下位者是没有讲道理的资格的。 天子一怒,杀顾荣,弹指一挥罢了。 就像此刻的她,哪怕开始怀疑驸马之死,也不敢轻举妄动。 “灼儿,你还是好生开解下顾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 谢灼勾唇“母亲,我真的觉得他无耻之尤。” “得了扬州荣氏的银钱,又杀了扬州荣氏的独女,竟还有脸纳顾荣为妃!” 长公主闻言,心惊肉跳,警惕的环顾四周“慎言!” 压低声音,提醒道“倘若你猜测为真,更不能在离京前惹出任何的风波。” “只有离开天子脚下,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谢灼心下颇为诧异。 他的母亲,似乎比他以为的更加果敢强硬。 “母亲提醒的是。” “但,顾荣受的委屈不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有劳母亲吩咐侍女携长公主府腰牌遍访上京名医入府救治顾荣。” 虽说,他对谁弱谁有理这句话嗤之以鼻。 但又不得不承认,世人下意识怜悯弱小。 第232章 是个心善的好人 昏迷不醒的顾荣又一次陷入了梦魇之中。 这一次。 她既没有梦到母亲缠绵病榻,瘦的皮包骨。 也没有梦到被囚暗牢,不知岁月流转,受尽折磨。 这一次的梦,很简单。 她在杀人。 在重复的杀同一个人。 明黄色的龙袍,昭示了那个人的身份。 贞隆帝。 贞隆帝能无休止的复活,她好像永远都杀不死。 手中的匕首一次次毫不留情的捅入贞隆帝的心脏,鲜血直流。 下一瞬,伤口消失,停止起伏的胸口又恢复了跳动。 贞隆帝狰狞的脸上挂着得意又鄙夷的笑容。 似是在无声的说,看吧,你永远杀不了朕。 顾荣发狂似的握着匕首,割断贞隆帝喉咙,剜出贞隆帝的心,想要阻止贞隆帝复活。 她就是要让这个禽兽不如的人去死! 什么大局,什么忠义,她都不想在顾及。 她要弑君。 天子也是人,凭什么杀不死! “顾荣。” “顾荣。” 谢灼坐在床沿,看着昏迷依旧不得安宁的顾荣,心下顿顿的疼,轻声喃喃“莫怕。” “莫怕。” 他听见了弑君二字。 他就知道,顾荣不会屈服。 这样的人,无论表现出的是何种或长袖善舞、或柔软胆怯的模样,骨子里都是宁折不弯的。 不惧风霜雨雪,不惧翻山越岭。 “再难走的路,也能走完。” “再高的山,也会越过。” “这世上,没有一座高山不可逾越。” “莫怕,莫怕。” 昏迷的顾荣,神情渐渐平静,可双手依旧紧握成拳。 弑君之心不改。 谢灼暗道,是时候将重查旧案提上日程了。 贞隆帝,从不是一座遮云蔽日的高山,只是站在高山上的人。 与其说弑君难,不如说移山难。 但,难,也可移! 十余年前,北胡挥师南下,北地流了太多太多的血。 看看这些年他接济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残疾老兵、那些儿子战死无人赡养的年迈老母、那些夫君深埋黄沙可怜无助的孤儿寡母。 管中窥豹。 谢灼幽幽的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周身氤氲的寒意。 既然,他执掌了五年的隐龙卫和皇镜司,做了贞隆帝五年无坚不摧的利刃,那他就绝无可能将隐龙卫和皇镜司全须全尾交回贞隆帝手中。 他要的,必须留下。 “顾荣。” “你可会憎恶我这双手血迹斑斑。” 谢灼自言自语,语气似是自厌,又似是胆怯, 好像,顾荣从来都不曾见过他这双手手起刀落的模样。 这五年,他真的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距离父亲想让他成为的小将军,似乎也越来越远。 无人能给谢灼答案。 回应谢灼的只有簌簌的风声。 …… 二皇子顶着红肿的巴掌印,离开了甘露殿。 父皇毫无征兆的召他觐见,不由分说的打了他一巴掌,又气势汹汹的怒吼“朕还没死呢!” 最后,命他在府中静思己过,少兴风作浪。 来时,一头雾水。 去时,疑惑更甚。 这些时日,在南子逾的监督下,他还不够夹着尾巴做人吗? 二皇子真真觉得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 “李公公。”二皇子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开口了,向李福盛求教,“李公公能否指点迷津?” 李公公轻声说道“殿下的婚事,自然有陛下和贵妃娘娘操劳,何须殿下亲自劳心劳力。” 二皇子瞳孔一缩,很是心虚。 难道父皇就这般反对他求娶叶楠乔为侧妃吗? 正当二皇子胡思乱想之际,又听李公公道“顾大姑娘是陛下故人的女儿,情分不一般,殿下还是远着些好,更莫说用妾室之位折辱轻慢她。” 二皇子:??? 他听到了什么? 顾大姑娘? 顾荣? 在怒火中烧时,他的的确确头脑发昏想过娶了顾荣,但南子逾一句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便打消了主意,根本没有下一步行动。 他过过嘴瘾也不行了吗! “顾荣说的?”二皇子试探着问道。 李公公“难道另有内情?” “殿下约见顾大姑娘,不为求娶,那为的是?” 二皇子恼恨“是本宫色迷心窍!” 总不能不打自招坦白说是结党营私吧! “多谢公公提点。” 二皇子甩了甩袖子,气冲冲离开。 顾荣是不是有病! 在父皇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顾荣到底是什么路数的人?”二皇子怒目圆瞪,看向相偕而至的南子逾兄弟。 南子奕扔起一颗蜜饯,又伸长脖子用嘴接住,随意瞥了二皇子一眼,言简意赅道“好人。” “是个心善的好人。” 南子奕说的一本正经。 二皇子和南子逾闻言,同时被噎了一下。 “你是不是瞧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话本子多了,脑子和眼睛犯病了?”二皇子没好气道。 南子奕嚼着蜜饯,煞有其事“我认真的。” “殿下不喜欢这个答案的话,我换一个。” “顾大姑娘是个可怜人。” 二皇子的脸都快要气绿了。 “你闭嘴。” “表哥,你说呢?” 南子逾违心道“是个可怜的好人。” 二皇子:…… “本宫就不该唤你们来添堵!” “因为顾荣,本宫硬生生挨了父皇一巴掌。” 南子逾斟了盏茶,浅啜了一口“陛下的怒火来的快,去的也快。” “殿下,仔细算起来,顾荣也算是施恩于殿下。” “若是陛下知悉殿下见顾荣的真正用意,恐怕不是一巴掌加思过能解决的。” 二皇子错愕,张口解释,不服气的嘟囔着“谁知道到底是父皇查出了什么,还是顾荣主动给本宫上眼药。” “重要吗?”南子逾反问“答案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至此以后,陛下相信殿下并没有跟谢灼勾结。” “一片孝顺,无不臣之心。” “殿下,明面上还是远着些谢灼和顾荣吧。” 南子逾由衷劝道。 他从前几日谢灼雨中罚跪,长公主和谢老夫人逼迫陛下低头之事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明面上?”二皇子不解。 南子逾点到为止“广结善缘总是没错的。” 万一,谢灼乘风而起了呢。 结个善缘,多条后路, 二皇子愤懑道“有消息来报,顾荣离宫时,面颊带伤,后又呕血昏迷,至今未醒。” “长公主广邀名医为其诊治,据传顾荣的身子骨儿不大行了,短命相。” “本宫怎么觉得这消息假的厉害。” “祸害遗千年,像顾荣这样的祸害命硬的很。” 第233章 败,你我做一对鬼夫妻 南子逾轻抚着茶杯上的精致花纹,沉思片刻,然后转向南子奕,缓缓说道“子奕,你与顾大姑娘向来交情深厚,她如今病势汹汹,无论从情谊还是道义上讲,你都应当准备一份礼物,送往长公主府上。” 南子奕吞下蜜饯,细细品味后,面露困惑,清脆地问道“大哥不是刚刚才说,表面上要与谢小侯爷和顾大姑娘保持距离吗?” “不包括你。”南子逾淡声解释“你在陛下面前是过了明路的。” 南子奕愕然,问的诚恳“大哥,是我不算奉恩公府的人,还是不算二皇子党?” 南子逾呼吸一滞。 “我已向陛下奏明,你曾恳求顾大姑娘私奔。” 南子奕哭嚎“大哥误我!” “闭嘴。” “即刻回府请母亲替你准备探病之礼。” 南子逾皱着眉,不悦的睨过去。 南子奕顿时捂唇,委屈巴巴的左看看右看看。 见无人挽留,轻哼一声,捧着一瓷碟的蜜饯,扬长而去。 是得去探望探望。 但愿顾大姑娘身体无恙。 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话,毫无道理! 房间内隐隐有声音传出。 “接来的清倌儿调教好了吗?” 南子奕不由得顿住脚步,屏息凝神的偷听。 调教清倌儿? 是大哥要纳妾还是二皇子殿下要享用? 南子逾声音低沉“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学几分皮毛,勉强形似。” “画虎不成反类犬?”二皇子反问。 南子逾颔首,幽声道“美人在骨不在皮,神韵和脾性不是那般容易模仿的。” 二皇子道“那便不强求神似。” “清倌儿有三分形似顾荣,就足以俘获圣心,得一时盛宠。” “再者说,神韵脾性不似顾荣,不见得一定是桩坏事。顾荣牙尖嘴利刁钻古怪,乍见新鲜,久处必然疲累。” “女子如花如水,还是柔顺些更讨人喜欢。” “走别的门路,尽快送进宫去,使尽浑身解数讨父皇欢心。” 偷听的南子奕愣在原地。 对此,他竟一无所知。 不知二皇子和大哥在何时何地,寻到了肖似顾大姑娘的人。 更不知二皇子和大哥此举,意欲何为。 南子奕抬起手,想推门闯入,一问究竟。 然,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终是没有落下,转身离去。 房间里,南子逾的耳朵微微一动,眼底掠过一道莫名的神采。 这些时日,他想了许多。 子奕是他留下的薪火,可以不掺和夺嫡的腥风血雨,却不能做愚蠢天真、脆弱易碎的娇花。 他日,即便没有奉恩公府的庇护,子奕也必须得活下去。 “表哥。” 二皇子见南子逾有些魂不守舍,下意识拔高声音“表哥可是不赞同本宫的提议?” 南子逾略作思忖“殿下,此举利弊皆有之。” “长公主殿下最得先皇宠爱,哪怕离宫开府,宫中留下的眼线依然不容小觑。谢灼自下山便得陛下重用,能够自由出入禁宫,亦有机会经营势力。” “什么样的门路,也未必能瞒的过长公主和谢灼的耳目。” “送一个肖似忠勇侯府未来主母的清倌儿入宫伺候陛下,委实有些打人脸面。” “届时,交恶在所难免。” “如何抉择,还需殿下衡量。” 二皇子感到异常焦躁,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不耐烦的情绪,解释道“表哥,这些年来,父皇对母妃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如果不是母妃偶尔以六弟年幼为由邀请父皇小坐,父皇几乎不会踏入永宁宫。” “我需要有人帮我洞察帝心,为我吹枕边风。” “父皇并非贪恋美色之人,随意送入宫中的年轻貌美女子,若无特殊之处,难以在宫中立足。” 南子逾垂眸。 色衰而恩弛,这是亘古不变的宿命。 他的姑母盛宠十数年,孕育两子,又以俪字为封号晋位贵妃,协理后宫,已实属不易。 套用句二皇子殿下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同一道菜,再痴迷,也是会腻的。 更遑论,陛下有数不胜数的选择。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那便依殿下所言。” 南子逾没有再反驳。 他看的分明,二皇子心意已决。 风吹个不停,也不知何时才是的头。 更不知那个结果,是花团锦簇,还是满门覆灭。 太阳西落,又东升。 天际泛起鱼肚白,晨风裹挟着一丝凉意轻柔地吹拂,掠过茂盛的树梢,斑驳细碎的光影随之洒落。 顾荣高热退去,醒了过来。 微抿着苍白的嘴唇,歪头看向俯在不远处案桌上小憩的谢灼。 微光争前恐后挤进窗牖。 谢灼更像神明了。 毫无征兆的吐血昏迷,定是吓坏了谢灼。 杀母之仇。 在她本以为能褪去一层枷锁时,却从天而降了一副更坚硬结实的解锁。 几乎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心底源源不断涌现出的绝望和愤恨,一点点吞没了她。 弑君…… 顾荣想起了她的梦。 这一刻,她竟卑劣的又想利用谢灼。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沾沾自喜谢灼和贞隆帝之间有血海深仇。 她和谢灼立场一致,无需针锋相对刀剑相向。 她能借用忠勇侯府在北疆的威望,打造一支掀翻贞隆帝皇位的威武雄师。 她有金银。 她有数不清的金银。 只要能煽动谢灼为她所用,和她一起做乱臣贼子,她当即便赴扬州说服外祖父将荣氏剩余的三成家产一并交由她手。 金银,只会更容易流向不缺金银的人。 她可以打理商铺,钱生钱,金山银山任谢灼予取予求。 她可以给北境军提供粮草、被服。 她可以用上一世的记忆给北境军开凿铁矿,打造军械。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得站在谢灼的肩膀上。 否则,她没有可生死与共的盟友,空有金银,行谋朝篡位之事,只会渐渐沦为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所以,谢灼,你愿意跟我一起做乱臣贼子吗? 所以,谢灼,你愿意再一次心甘情愿被利用吗? 顾荣望着谢灼的睡颜,无声发问。 她唤谢灼谢如珩。 而今,却也想把君子如珩变成她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多刀。 真真是可笑至极。 谢灼不是唯一选,但一定是最优选。 她不愿再使尽浑身解数去引诱贞隆帝的子嗣。 更不愿俯首帖耳低三下四的将万贯家产奉给旁人。 所以,谢灼,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请跟我一起做乱臣贼子吧。 胜,你是天下之主。 败,你我做一对鬼夫妻。 拜托了。 第234章 你想做天下之主吗 顾荣轻轻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面颊上的伤痕。 触碰之下,疼痛依旧如针刺般锐利。 自虐般,又加重力道按了一下又一下。 直到炽热的血滴穿透了药膏形成的薄层,湿润了她的指尖。 隐忍又微弱的痛呼声,恰到好处的传入谢灼耳中。 谢灼睡的并不踏实。 一点响动,瞬间惊醒。 谢灼猛的抬起头来,迷蒙的双眼陡然间迸发出亮光。 起身,向前。 在看清顾荣脸上流淌着的血痕时,又顿住脚步。 蹙眉,心念百转千回。 视线下移,转而看向落在锦被上的手指。 那一抹殷红,分外惹眼。 顾荣是在自伤、自虐吗? 因为贞隆帝? 还是…… 顾荣状若未觉谢灼的眼神,嘴角自然而然的露出一抹坚韧又不失柔弱美感的笑容,朝着谢灼勾勾手指“谢如珩。” “你过来扶我起来。” 鲜血染红了顾荣的指甲,其色泽比最艳丽的蔻丹还要令人惊心动魄。 面颊上的伤口,鲜血仍在不断地流淌。 或许是因为顾荣那张脸过于妩媚独特,非但没有半分惊悚之感,反而显得妖娆妩媚到不可思议。 谢灼看在眼中,只觉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勾人心魄的妖物,勾的人奋不顾身跳入深渊。 是顾荣。 他一直都知道顾荣很美。 但,更知道,顾荣只有在以容貌为利器,企图达成所愿时,才会散发自身的魅力。 顾荣想做什么? 或者说,顾荣想让他做什么? 谢灼的心,一片清明。 手指轻轻转动着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默默叹息。 顾荣,不赌人性,却又擅长算计人性。 不信人心,却又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人心。 迎着笑靥如花的顾荣,谢灼抬脚,继续向前。 “莫动。” 谢灼坐在床沿边的矮凳上,捻起干净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去顾荣面颊上的血滴,旋即又打开徐太医留下的药膏,缓缓涂抹在伤口处。 顾荣僵直的怔愣着。 谢灼的反应,总是在她意料之外。 “顾荣,你想做什么?”谢灼垂眸,目光直直的看着顾荣。 顾荣轻笑。 她的小心思,谢灼一览无余。 既如此,那就灵活变通吧。 “想让你为情乱智。” 说话间,顾荣突然伸出手,指尖上尚未凝固的鲜血滴落在谢灼的眉心,形成了一颗朱砂痣。 有妖僧那味儿了。 圣僧要救苦救难,渡世人苦海。 那妖僧,是不是就能做乱臣贼子了。 温润而微凉的指尖,轻柔地勾勒出谢灼的眉眼轮廓,随后缓缓地向谢灼的脖颈滑落。 顾荣心想,谢灼一如既往的秀色可餐。 哪怕眼下一片青黑,也无损半分姿色。 “那也不必自伤自虐。” 谢灼呼吸乱了,颤声道。 “顾荣,为情乱智,这词不好。” “情之所系,心之所向,何谈乱智。” 谢灼腾的站起身来,后退半步,继续道“护你周全,忧你所忧,急你所急,本就是我该做的。” 顾荣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谢灼,随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声中,泪水悄然滑落。 谢灼啊。 这一世,她何德何能遇到谢灼。 小小的佛宁寺,两个方向,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顾荣一哭,谢灼手忙脚乱。 “谢如珩,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做什么吗?” 四目相对,顾荣不闪不避。 谢灼道“顾荣,你梦魇时说梦话了。” “我听到了。” 顾荣闻言,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起来。 她在梦里,一遍遍的杀贞隆帝,说了数不清的大逆不道的话。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怦怦”乱跳的心,直白的坦露了她的心意。 嘴巴会说谎,但,心不会。 “你昏睡时,我已经说过一次。” “顾荣,这世上,没有一座高山不可逾越。” 顾荣眸光闪了闪。 是要陪着她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吗? “莫说是报仇,哪怕滥杀,我也会陪你到地狱赎罪。” “这还不算为情乱智吗?”顾荣失声喃喃。 谢灼掷地有声“不算。” 顾荣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想做天下之主吗?” 霎那间,谢灼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天下之主? 他才开始谋算着如何助顾荣移开贞隆帝这座高山,顾荣便一步到位的想着让他取而代之。 他想的是拨乱反正,昭雪沉冤。 “说实话吗?” 顾荣颔首。 谢灼道“实话就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顾荣“那你现在想想。” 谢灼:这么草率的吗? “我有金银财宝,足以确保在未来两年内,北境的军队不会面临粮草、被服和军饷的短缺。” “此外,我可以勘探地质,发现铁矿,并组织匠人冶炼和锻造,确保北境军队的军械供应无忧。” “我将竭尽所能组织商队,穿梭于江南、塞北,以及大乾的邻国和遥远的海外国家,进行货物的买卖。” “我计划前往扬州,取得剩余的三成家产,整合资源后,争取成为江南商会的会长。” “江南,鱼米之乡,素有粮仓之称。” “源源不断积攒金银,解北境军后顾之忧。” “我承认,我是心血来潮。” “但,绝不是无的放矢。” “谢如珩,我可以做你身后的女子。” “所以,谢如珩,请你现在想一想,做不做天下之主。” 还是那句话,蠢货都能指点江山,那谢灼凭什么不能! 谢灼心潮起伏。 “顾荣。”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大乾立国百年,百姓堪堪休养生息,重现欣欣向荣之态,妄动兵戈,燃起战火,改朝换代,于百姓而言,无疑是场极大的灾难。” 谢灼,忠勇侯府的子孙。 历代忠勇侯便将守护家国视为己任。 他们所守护的,是大乾百姓的和平与安宁;他们所捍卫的,是大乾领土的神圣不可侵犯。 这份信念,已深深植根于谢氏血脉之中。 或许,他们可以不效忠于昏庸的君王,但对民众的爱护却是不可或缺的。 哪怕谢灼的心中亦有难以见光的阴暗和恨意。 “那如果,贞隆帝不配为君呢?” 谢灼的犹豫在顾荣的意料之中。 “你说过,哪怕滥杀,你也会陪我到地狱赎罪。” 第235章 你我的婚事 顾荣的目光坚定而固执,像墨玉一样明亮,纤细而漂亮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谢灼的衣角。 谢灼的心,微微颤着。 瞳孔深处,满是难以言喻的挣扎和自责。 犹豫片刻,缓缓抬手轻轻覆在了顾荣的双眼上。 此时此刻,他有些不敢面对这双急切的等一个答案的眼睛。 “顾荣,我知你恨意,也愿意与你同心同德移山开路。弑君泄愤也好,沉冤昭雪也罢,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然,历来死在改朝换代中的将士、百姓以万计。” “佛家讲究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如果你我亲手点燃的战火在大乾的国土肆虐,那究其一生也赎不尽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恶业。” “顾荣,务必三思后行。” 顾荣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谢灼的掌心,仰头道“倘若我就是要一意孤行,就是要强迫你跟我一起做乱臣贼子呢?” 谢灼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扪心自问,倘若顾荣打定主意一条路走到黑,他当真能眼睁睁看着顾荣殚精竭虑而无动于衷吗? 他做不到。 他舍不得顾荣受丁点儿苦。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谢灼气息的微妙变化,不由在心中自我唾弃。 她的卑劣,真真是死不悔改。 一次次算计谢灼,又一次次强人所难。 时至今日,她依旧在以谢灼的心意和倾慕为筹码,赌谢灼会对她心软。 不知怎的,顾荣有些许不忍。 “谢如珩,我承认,我有私心。” “但,我绝没有视天下苍生如草芥,更不想因贪瞋痴造诸般罪业。” “无为子道长曾向我透露了一则预言。” “大乾四世而亡。” “且近年来,文曲黯淡,武曲渐亮,兴动兵伐,恐大世之争。” “天无恩,则大恩生,讯雷烈风必变。” “大备出而天必显异象,至于吉凶,火之出必先见于烟。” “我信无为子道绝不是滥竽充数信口开河之辈。” 说着说着,顾荣的手指握住了谢灼的手腕,轻轻下移,眼前重见光明。 视线相触,四目相对。 “天象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谢灼嘴硬道。 无为子那个老道士,嘴上没把门儿的吗? 此等要命去的话,也敢随随便便宣之于口,是嫌脖子上的脑袋太牢固了吗? 早知如此,他当年就不该多此一举捞无为子。 真想一气之下带着皇镜司和隐龙卫去夷平清风观。 顾荣挑眉“怎可不信。” “我花一万两银子才撬开无为子道长的嘴,抠出些有用的消息。” 谢灼:确定了,无为子活腻歪了。 一万两,说多很多。 足够让平民百姓之家一夜荣华鸡犬升天,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对于无为子来说,不算多。 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无为子犯过蠢,受过罚,但真的没穷过。 想当初,无为子盛名在外,上京的官宦勋爵之家,请其出手,动辄千百两。 无为子不缺钱,纯粹是财迷心窍。 顾荣继续道“天象之说,神秘莫测,的确有些不孚众望。” “那我们就事论事。” “拉下贞隆帝后,你欲推谁上位?” “看似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实则阴鸷敏感心机深沉的大皇子?” “看似彬彬有礼,温润和善,有仁君之相,实则刚愎自用傲慢暴戾的二皇子?” “还是钟离皇后所出的痴迷于木工活和炼丹修道,既天真又残忍的三皇子?” “亦或者是那些尚且年幼的皇子?” “谢如珩,你一度作为陛下的心腹,掌控着皇镜司,定然比我知悉更多的阴私。” “相较于府上时不时秘密抬出的豆蔻年华的少女尸身的二皇子或是自欺欺人入了魔障用处子血炼丹的三皇子,大皇子满脑子的阴谋诡计虽然不上台面,却显得更为光明磊落,似乎成为了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谢如珩,你觉得大皇子继位,能让江山社稷安定,令百姓安居乐业吗?” 谢灼抿了抿唇,委实难以违心的给出肯定的答案。 大皇子的生母冯氏,何止是出身不显。 说的更确切些,是贞隆帝一生不愿提起的污点。 冯氏出身青楼,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而是夜夜挂牌的娼妓,伪装作被地痞流氓骚扰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女,撞在了贞隆帝的车驾前。 那时,贞隆帝尚未入主东宫。 年轻。 有满腔的野心。 同时,也经不住撩拨。 酒醉之际,冯氏轻而易举的爬上了贞隆帝的床榻。 直至冯氏显怀,贞隆帝方知冯氏是娼妓,被人特意调教送上他的床榻,只为恶心他。 先皇重视子嗣,又正值夺嫡的关键期,贞隆帝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大皇子出生时,冯氏死于血崩。 贞隆帝想让冯氏死,冯氏就必须死。 且,贞隆帝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大皇子的身世。 在贞隆帝眼中,大皇子是耻辱,是父不详的野种。 大皇子就如宫中一根卑贱的杂草,自生自灭,没人教他圣人之训,更没有教他权谋之术。 耳濡目染的是后宫内侍、宫女的阴暗算计。 如今,脾性、资质、眼界早已定型。 莫说是治国理政安宗庙社稷了,就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也不见得能处理干净。 至于可怜与否,不在他的思量关心的范畴之内。 即便可怜,也该去怪冯氏和贞隆帝。 所以,大皇子是万万坐不得那个位子的。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才不堪任,必遭所累。 届时,大皇子牵累的是大乾百姓。 “谢如珩,我等你的答案。” “不急。” “你慢慢想,慢慢看,走出锦绣富庶的上京城,睁开眼睛看看真正的百姓疾苦。” “所谓的繁华盛世、清明世道不过是一出精心设计传颂至上京的一出大戏罢了。”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大不了,她先备万事,再静待东风。 谢灼的心似是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很小很小。 但又不可忽视。 大乾四世而亡,真的会一语成谶吗? “顾荣,你容我想想。” 容他想想。 顾荣的提议,于他而言,无异于是开天辟地的离经叛道。 彻彻底底违逆了谢氏一门的家训。 顾荣“我说了,此事不急。” “但,另外有一事,很急。” “火烧眉毛,刻不容缓。” 谢灼闻言,心唰的一下提了起来“何事?” “你我的婚事。” 第236章 夫君惨死后,俏寡妇转头养面首 “你我的婚事。”顾荣淡声道。 谢灼茫然又不可置信。 今日的惊雷,怎是一道接着一道的。 前些时日,顾荣刚直言,眼下确实暂无婚嫁之念。 顾荣不是善变之人。 可,又为何主动提及了婚事。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 谢灼的心情纷乱如麻,一时间,他难以分辨是该感到欣喜还是忧虑。 “顾荣,你不必如此的。” “女子婚嫁乃大事,你需得……” 顾荣眼神怪异的觑了谢灼一眼。 “谢如珩,停止你妄自菲薄的胡思乱想。” 旋即,顾荣三言两语将她和贞隆帝的交锋告知了谢灼。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以防贞隆帝发难,你我必须得尽快敲定婚期,且越近越好。” 守孝三年…… 以贞隆帝的寡廉鲜耻,指不定会使出什么阴招。 谢灼:…… “顾荣,北境一行,祸福难料。” “婚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上京,有外祖母、有母亲,你顶着忠勇侯府未来主母的名头,陛下轻易不敢动你。” 一旦成婚,他若有不测,岂不是耽搁了顾荣。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顾荣好。 顾荣直起身,藕臂一伸,圈住谢灼的脖子,笑靥如花,附在谢灼耳边低语“谢如珩,你是担心我成为寡妇?” “还是怕我为你守节,凄苦一生? 谢灼的呼吸骤然停滞,身体仿佛被石化,整个人僵硬地定在原地。 这一幕,很熟悉。 是他和顾荣在佛宁寺的初相识。 是他不清净的梦里活色生香的画面。 顾荣,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 “不会的。” 谢灼尚未来得及欣慰,就听顾荣继续道“如果你命丧北境,那就证明金銮殿里的那位就是最大的毒瘤、真正的祸根。” “我会替你报仇的。” “谁应允我杀贞隆帝,我就奉上全部身家。” “报仇雪恨后,如若能额外赚些余财,我再养些肖似你的面首,以解相思之苦。” “上京城流行的话本子里,多的是替身的故事。” “兴许,我也能写出风靡大乾的话本子。” “就叫……” 顾荣眨了眨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就叫《夫君惨死后,俏寡妇转头养面首》吧。” “所以,你大可不必心事重重。” 谢灼:听得他更心梗了。 好消息:顾荣说相思之苦,意味着会思念他。 坏消息:顾荣把做俏寡妇的日子都设想好了。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不管了! 既然顾荣说相思,那便说明心中有他。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顾荣,你当真想好了?” 谢灼郑重其事问道。 顾荣敛起嬉皮笑脸的模样,颔首“胜却人间无数。” 谢灼喜不自胜。 他和顾荣要大婚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顾荣眼眸轻颤,默默在心底忏悔一番。 终归是无法全然回应谢灼同等炙热虔诚的爱意。 定下婚期,及早大婚,并不仅仅是迫于贞隆帝的压力,亦有她自己的谋算。 她口口声声说着让谢灼慢慢想,慢慢看,慢慢决定,但在心里已然决定,她会推着谢灼一步步朝着她预设的目的走去,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 谢小侯爷的未婚妻和忠勇侯府当家主母,还是有质的区别的。 她需要谢灼妻子的身份。 唯有这样,才能让她接下来即将要做之事,利益最大化。 得遇谢灼,是她之幸。 而,谢灼遇她,是谢灼的在劫难逃。 她要牢牢的把谢灼留在她费心编织的网里。 一个口子,都不留。 她给过谢灼多次机会了。 “谢如珩,莫怪我。”顾荣倚在谢灼的肩上,无声道。 既然要做人上人的心上人,那不如一步到位! 顾荣的心底升腾起无限的野心。 她不愿再卑躬屈膝,不愿有人居高临下的睥睨她,不愿再处处被束缚。 更不愿自己的人生掌控在旁人手里。 重生后,她将所有的心神耗在上辈子的仇怨里,步步绸缪,是她鼠目寸光了。 只要她站的足够高,报仇就会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谢灼微敛眉目。 心中暗道,顾荣肯为他得心思便好。 无论是何种心思。 他不会怪她。 本来就早早知悉顾荣的性情,何谈怨怪。 这世间,情之一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心甘情愿入网,也心甘情愿清醒的沉沦。 他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用最少的牺牲换来做乱臣贼子的成功。 哪怕只是为了顾荣能长寿无忧。 得好好想,得细细思量,好生筹谋。 他可以用性命托举顾荣,但无辜的百姓没有义务做他和顾荣的血肉白骨阶梯。 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难! 难,也得竭力一试。 谢氏一门的功勋和荣耀皆是在战场上铸就的。 但,家训上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为将者,需善战、慎战,不得好战! 战祸肆虐,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容他想想。 “你的伤如何了?” 顾荣的话,打断了谢灼的思绪。 “那三十廷杖,李公公留情了,且许太医调配了些镇痛止血的药膏,效果甚好。”谢灼宽慰道。 顾荣心知肚明。 效果再好的药膏,也不可能短短一日就痊愈。 “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大问题了,你就好好休养吧。” “我可不愿意在大婚之日看到你一瘸一拐地拜堂。” “至于提前婚事的事宜,恐怕需要你帮忙转告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 谢灼笑道“祖母和母亲会很开心的。” …… “婚事提前?” “尽早定下婚期?” 长公主忽然感到天际绽放出一朵璀璨的烟花。 她终于要有儿媳妇儿了吗? 难道是灼儿替顾荣受廷杖,感动了顾荣? 长公主又惊又喜。 “你确定征得了顾荣的同意,不是你自己想娶妻想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剃头挑子一头热?”长公主狐疑的问道。 谢灼嘴角微微抽搐。 他的母亲说话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母亲,我清醒的很。” “也的的确确征得了她的同意。” “她想让我安心远赴北疆,无后顾之忧。” 长公主甚是动容“荣金珠的女儿是个好的。” “灼儿,你得好好珍重她的这份心意。” 第237章 这一跪,我心甘情愿跪你 翌日。 顾荣前脚离开,长公主后脚便雷厉风行的邀钦天监监正亲自推算吉日。 娶香喷热乎的儿媳入府,刻不容缓。 顾府。 寂寥静谧的可怕。 在被押解至大理寺狱之前,顾平徵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将陶姨娘的长兄一家驱逐出了府邸。 下人们惶恐不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心神不由自主的落在望舒院。 自春日起,顾府的风浪就从未停歇。 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有种树倒猢狲散的不祥征兆。 所有人都清楚,望舒院的大小姐是最后的支撑。 顾荣也知,府内人心惶惶,甚至不少人浑水摸鱼,偷盗财宝变卖。 琴书和折枝前来请示,顾荣交代了句静观其变,无需出面阻止,只需暗中做好登记。 待她的御状审结,一并处理。 大浪淘沙沙去尽,沙尽之时见真金。 “可还有事?” “不妨直言。” 顾荣见琴书和折枝捻着帕子,屡次欲言又止,索性放下手中的茶盏,含笑问道。 折枝直爽,憋不住话,迫不及待道“大小姐,您真的会给妾身和琴书容身之处吗?” 虽说之前早已坦言投效,但顾平徵一下狱,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许忐忑惶恐。 她们是顾平徵的妾,也没诞下一儿半女傍身。 说的难听些,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如若大小姐出尔反尔,她和琴书怕是生路断绝。 折枝眨着眼睛,脖子下意识微微前倾,很是忧心。 “你的拳脚功夫练的如何了?”顾荣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本正经的反问道。 折枝蹙眉,略有些心虚,竖起三根手指,小声道“勉勉强强能打三个护院,不及青棠姑娘分毫。” 青棠姑娘一把菜刀在手,横扫拦路地痞流氓的辉煌战绩,她知悉的清清楚楚。 吓人的很。 顾荣闻言,若有所思“短短时日,能有此收获,已是难得。” “当日,我既然允诺你与琴书,我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更别说,你们已将身契奉上。” “不过……” 顾荣稍作停顿,手指轻抚过茶盖,目光严肃地望向二人,缓缓说道“我未来的日子不会平静无波,岁月也不会总是宁静美好,或许会有巨大的波涛等待着将我淹没。” “你们应当做好心理准备。” “一旦选择效忠,就不允许有背叛。” 说到此,语气转为冷冽“否则,在我将你们铲除作为花肥之时,不要抱怨我手段残酷。” “当然,若是不寻死,我不会亏待你们。” 一直默不作声的琴书不假思索“妾身追随大小姐之心不改。” “我也一样。”折枝附和着。 顾荣勾勾唇角,淡声道“琴书,明日起,你前往在金玉巷的荣氏珍宝阁,跟随掌柜左右,学她如何迎来送往,学她如何记账盘账,学她如何让客人宾至如归,眉开眼笑做回头客。” “主要是再练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火候。” 琴书眉眼微扬,眼眸深处迸发出一道亮光“妾身谢过大小姐栽培。” 折枝茫然的指了指自己,朗声说道“请大小姐尽管吩咐,妾身不怕累不怕苦。” 顾荣道“当然得劳烦你暂时替我盯着府里的下人,莫要让那些个心思浮躁又卑劣的,扰了老夫人的清净。” “这个艰巨的任务,也不知你能否胜任。” 折枝是个心直口快的直肠子。 直肠子,不适合经商敛财。 恰好,府里也需要个能坐镇的人。 折枝听不出顾荣的言外之意,拍了拍胸脯“请大小姐放心,包在妾身身上。” 顾荣点点头,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琴书福了福身,行了一礼,恭声道“妾身不叨扰大小姐了。” 折枝紧随其后。 顾荣眉心微不可察的跳了跳。 折枝离独当一面,委实差的远了些。 但,谁让她就是对折枝怒斥顾平徵那一幕呢。 旋即,敛起视线,摆摆手“青棠,送送两位姨娘。” 送走了琴书和折枝,顾荣晒着投进窗牖的阳光,斜倚在软榻上小憩。 病去如抽丝,身体依旧有些虚弱。 迷迷糊糊间,听见青棠禀报“小姐,老夫人请您去一趟安康院。” 顾荣揉了揉鬓角,颦眉起身。 之前,她说服顾平徵接小阮氏回府,什么主持大局、立规矩教导儿媳、掌家理事的话,大多是托词。 真正的原因是,她怜惜小阮氏的遭遇。 及笄之年,受家族胁迫,逼不得已嫁不惑之年的老汝阳伯。 还要背负不知羞耻,勾引堂姐夫,气死堂姐的黑锅。 尽心尽力如同没有喜怒不知疼痛的木偶一般,侍奉老汝阳伯。 每次承欢后,都要被灌下一碗避子药。 六载。 没有诞下一儿半女。 老汝阳伯病逝,小阮氏被美其名曰送入青望观苦修祈福,实际上得忍气吞声接受顾平徵的背德凌虐。 不曾有害人之心的人,总该有几天安生日子过的。 总不能咽气时,走马灯似的回顾一生,想起来的只有吃不完的苦,哭不尽的泪。 有她在一日,小阮氏就能多过一日不必担惊受怕的日子。 再苦的生活,也总要有点甜。 要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康院。 小阮氏身着暗青色的衣裙,双膝跪在小佛堂里,阖目,嘴唇翕动,无声的祈祷着什么。 “祖母。” 小阮氏拨弄佛珠的手一顿,缓缓起身。 随后,又毫无征兆的直直朝顾荣重重的跪下。 声音沉闷而又响亮。 顾荣心一惊,慌忙避开。 “祖母这是何意?” 小阮氏脸上的密密麻麻的小褶子因情绪激动,颤抖着。 乍一看,有些狰狞可怖。 可偏偏,身影单薄的令人心疼。 “顾荣,这一跪,我心甘情愿跪你。” 小阮氏苍老而模糊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如同深秋时节枯黄的落叶一般,悄然无声地滑落。 “你能够承受这一跪。” “我曾劝告你,不要在泥潭中挣扎,应尽早脱身,去寻找一线生机。” “你回应说,这世上何曾真正为女子留下脱身之计。” “那时,我嘲笑你的天真,你的鲁莽,更嘲笑你对天高地厚的无知,你并不清楚压在头顶的山有多高多大。” “我在思考,荣金珠去世五载,她的女儿竟仍旧这般未见长进。” “但是,你做到了。” “你实现了我以为的轻狂之言。” “走通了这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 “你不是寻一线生机,而是填了令人作呕的泥潭,移开了压的人难以喘息的高山。” “我……” 小阮氏泣不成声。 谁能想到,在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年纪,她得到了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自由。 第238章 祈祷你能一直勇敢且顺遂的走下去 年少时,家族亲长一锤定音。 大堂姐病重,阮家不能失去顾家这门姻亲,不顾她的意愿,以侍疾的名义,将她送进了汝阳伯府。 她没有拒绝的资格。 不,确切的是,亲长自始至终没有给她拒绝的资格。 阮家唯恐她坏事,直接用了助兴的药。 在大堂姐卧房一墙之隔的小厢房,她失身给老汝阳伯。 她甚至能清楚的听到大堂姐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甚至能想象到大堂姐听着她跟老汝阳伯翻云覆雨时目眦欲裂的模样。 她“侍疾”不足一旬,大堂姐撒手人寰。 大堂姐七七日刚过,她就成了汝阳伯夫人,成了旁人口中的小阮氏。 很多人说,是她让大堂姐的病情雪上加霜,是她气死了大堂姐。 她不知该如何辩解。 因为,午夜梦回之际,她也会这般想。 她甚至自我折磨似的把自己代入大堂姐。 年少时,她反抗不了亲族长辈,反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以,她明知是火坑,也只能奋不顾身的跳进来。 后来啊。 她反抗不了夫为妻纲。 所以,哪怕她掌家理事,主持中馈,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应得到的尊重,甚至被剥夺了生儿育女的权利。 再后来啊。 三清像前,她被她名义上的继子…… 压在了身下。 她腹中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但,她小产了。 小产了也好。 至少,不必再遭遇与她相同的困境和束缚,无需像她那般抬头仰望那插入云端的山峰,逐渐变得麻木。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死不死,活不活。 倘若哪天被撞破丑事,也算是解脱。 但,她没想到。 荣金珠的女儿让她窥见了生命里别样的光。 她终于能喘息了。 她终于能像人一样活着了。 不是物件儿,不是玩意儿,不是泼出去的水。 哪怕明天就死,也了无遗憾! 小阮氏再次向顾荣行了三次拜礼。 泪水模糊了视线,湿润了她的衣襟。 顾荣心下唏嘘,轻叹一声,上前搀扶起小阮氏。 “祖母,不必如此。” “说到底,善恶有报罢了。” “我没有救苦救难渡人至彼岸的宏愿和善心。” “私仇而已。” 说起来,小阮氏的年龄与陶姨娘、顾平徵相仿。 陶姨娘在数月前,还是朵丰韵犹存的漂亮解语花。 小阮氏却早早的凋零,早早的衰败了。 “祖母。”顾荣扶着小阮氏坐在一旁的雕花木椅上“当年,母亲视您为婆母,那您就是毋庸置疑的老夫人。” “我会孝顺赡养您。” 小阮氏紧紧攥着顾荣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又哽咽抽泣着说不出话。 小佛堂里,檀香袅袅。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香燃尽,香灰铺满香炉。 小阮氏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顾荣,我会日日在佛前祈祷。” “祈祷你能一直勇敢且顺遂的走下去。” “那我就祝祖母以后年年岁岁皆喜乐。”顾荣笑道。 “挣脱了泥潭,翻阅了高山,就该否极泰来了。” 小阮氏嘴唇翕动,神情里满是欲言又止的紧张和难堪,嗫嚅着小声道“你……” “你是不是知道了……” 不然的话,又怎会突兀的提议将她接回府中。 相比起人迹罕至的青望观,仆婢如云的安康院更让她安心。 顾荣面不改色“我知道祖母的好日子要到了。” 顾平徵做的肮脏事,若是宣之于口,她都怕烂嘴。 不用提,也无需提。 小阮氏的心复杂的很,既酸楚又柔软,刚止住的泪意又一次翻涌,颤声道“顾荣,人心难测,在外勿要过于心善,也切勿太心软。” 顾荣:…… 又是被冠以心善又心软的一天。 关于这个问题,奉恩公府的南子奕很有发言权。 顾荣生怕小阮氏哭的停不下来,连忙一转话锋,放软声音,央求道“祖母,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小阮氏一怔“你尽管说。” “我的婚事。”顾荣道。 小阮氏追问“婚期定了?” 顾荣温声道“这一两日便会有结果。” “不出意外的话,婚期会很仓促。” “届时,劳烦祖母替我操办一二。” 偌大的府邸,也就小阮氏算正儿八经的长辈了。 小阮氏听闻此言,不禁眉头紧蹙,轻轻抿了抿那干瘪的嘴唇,低声问道“是不是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给你委屈受了?” “高嫁有高嫁的好,可,同也会有被挑剔鄙夷的风险。” “尚未大婚,他们行事便如此蛮横霸道。” “若是等你嫁为人妻,恐怕会受更多搓磨。” “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说着说着,小阮氏幽幽叹了口气。 “祖母,您误会了。” 顾荣不准备多解释其中内情,言简意赅道“下月末,谢小侯爷将启程北上,归期不定。” “再者说,万一三司会审后,判顾平徵和陶兰芷二人斩立决,我的婚事就得再耽搁三载。” “谢小侯爷弱冠之年,再等三载,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婚期提前作为合适。” “祖母,谢小侯爷待我极好。” 既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利刃。 更是她的男菩萨。 小阮氏侧头看着顾荣眼眸里闪烁着的亮光,稍稍松了口气。 哪怕情爱之事,很多时候,到头来结果都一样。 然,最初若能两情相悦,总好过两看相厌。 但愿顾荣能善始善终。 “你心悦谢小侯爷?” “心悦。” 不纯粹的心悦,也是心悦。 谢灼,是她的志在必得。 …… 宫城。 贞隆帝失神的看着面前捧着茶盏的小宫女。 抬眉垂目间,像极了荣金珠和顾荣。 不。 不像。 荣金珠也好,顾荣也罢,都不会有如此柔顺娇弱的一面。 仿佛是一株花匠精心呵护的名贵花卉。 “你是何人,谁允你入殿的?” 贞隆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微微眯起,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同时透露出一丝审视的意味。 他不记得御前伺候的宫女里有这样一张面孔。 小宫女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低下头,轻声说道:“奴婢名叫照年。” “霜落姐姐不幸感染了风寒,经过向李公公禀报后,现在由奴婢暂时代替霜落姐姐奉茶。” 贞隆帝紧皱的眉头不见松缓。 李福盛? “桃李待日开,荣华照当年的照年?” 第239章 越来越令他细思极恐了 小宫女温温柔柔颔首,恰到好处的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倒是个好名字。”贞隆帝眼神微暗,盛着氤氲朦胧的欲色,眸底却透出一片凉薄清明。 帝王多疑。 尤其是兄弟死尽,方登上帝位的帝王。 “先下去吧。” 贞隆帝挥手。 小宫女规规矩矩躬身离开。 “李福盛!”贞隆帝沉声唤道。 李福盛站在廊檐下,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在看到这个小宫女的第一眼,李福盛就知大事不妙。 甘露殿的司茶女官霜落感染风寒后,底下多的是宫女蠢蠢欲动,想要趁机往上爬一爬。 他无暇过问,便将提拔人的差事交给了德安。 本想着,能进甘露殿近身伺候陛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 不曾想,竟冒出这样一张脸。 不用想也能猜到,德安躲懒,并没有遵照他的吩咐,亲自安排此事。 一来二去,便让人钻了空子。 桃李待日开,荣华照当年。 真真是煞费苦心的名字。 哪怕明知有人的手伸得太长了,可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替德安收拾烂摊子。 单单放底细不明心怀叵测之人侍奉陛下这一桩罪,就足以扒了德安的皮。 “陛下。”李福盛入殿,垂首,恭恭敬敬道。 贞隆帝直截了当“你安排的人?” 闻言,李福盛那原本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辣,但转瞬即逝。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道“陛下老奴有罪。” “请陛下责罚。” 贞隆帝蹙眉,面露疑惑。 李福盛是他身边的老人,数十年如一日的伺候他。 往常也没有少做这些揣摩上意投他所好的事情。 被他询问时,更不见如此诚惶诚恐。 这下,贞隆帝的疑惑是真真被吊起来了。 “从实道来。” 李福盛期期艾艾“老奴不敢隐瞒。” “照年并非甘露殿的司茶宫女,是日前突然被送入宫的。” “多番打探,也没能查清照年的来历。” “加之,老奴今日竟让不知底细的人踏入了甘露殿。” “老奴疏忽失察,无能无力,请陛下治罪。” 贞隆帝眸光闪了闪,心底涌现出些许恼怒。 但,这份恼怒却不是对李福盛的。 他恼怒的是,竟敢有人把手伸到甘露殿! “你是御前总管大太监,疏漏至此,确实无能,有负朕的信任。” 贞隆帝雷声大雨点小的训斥着。 “陛下教训的是。” 李福盛的心落地了。 几十年来,他的所有尊荣,皆源自陛下的恩赐。 所以,他也一直努力做好陛下眼中最忠心的一条狗。 陛下最需要的不是他多么精明能干,是誓死效忠。 打狗还要看主人。 狗蠢笨无能,主人可以任意打骂。 但,绝不容外人随便算计。 这就是他在贞隆帝跟前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不是察言观色,不是精明能干,更不是为君解忧,而是把自己彻头彻尾当成一条忠心护主的狗。 “罚你半年月俸。” “再有下次,朕定不轻饶。” 李福盛朗声“陛下仁厚。” “陛下,老奴有将功补过之心,定会想方设法尽快查清照年的情况,以报陛下隆恩浩荡。” 贞隆帝瞥了李福盛一眼“让你查得查到猴年马月。” “宫外的事情,你插不上手。” “你去传朕旨意,让谢宁瑕去查。” 李福盛:真毒啊。 “老奴遵旨。” “该如何处置照年,请陛下示下。” 贞隆帝心念转动,淡声道“在霜露病愈前,由照年接替甘露殿的司茶女官一职。” 李福盛闻弦音而知雅意。 看来,陛下已经打定主意要宠幸照年。 哪怕明知照年来路不明。 他不知是该说陛下自负,还是昏聩。 但愿照年是出身清白,不是什么下三烂的地方出来的。 否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冯氏活生生流血流死的下场,依然历历在目。 侍奉冯氏的婢女、冯氏爬床夜当值的小厮、侍卫,也全丢了命。 无一幸免。 至于冯氏背后之人,贞隆帝登基后,便以通敌谋逆之罪,下令诛灭其三族。 鸡犬不留。 “陛下,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防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李福盛硬着头皮劝谏道“老奴恐照年别有企图,若不慎伤及陛下龙体,老奴使万死也难以弥补这一过错。” “不如等谢小侯爷查明此事,再调照年入殿伺候。” “你逾矩了。”贞隆帝冷了脸。 李福盛:…… 倘若不是为小命着想,他也不愿多嘴。 “陛下恕罪。” 李福盛伸出手,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去传旨吧。” 贞隆帝的视线重新落回了案桌的奏折上,心绪变幻不定。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纤细修长的脖颈。 心头一片火热时,想到身为天子,竟然得退而求其次时,就像是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灭了所有的欲望。 李福盛如蒙大赦,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悄无声息退下。 让谢小侯爷查肖似顾大姑娘的照年,委实有些羞辱人。 更莫说,谢小侯爷刚受了三十廷杖。 陛下和谢小侯爷的关系,越来越令他细思极恐了。 忠勇侯府。 接到旨意的谢灼,眼神冷的吓人。 送照年入宫的人,其心可诛! 若是贞隆帝的后宫添了位肖似顾荣的后妃…… 三人成虎,引人遐想。 届时,顾荣的清誉,荡然无存。 “敢问公公,陛下可有章程妥善安置她?” 李福盛“御前伺候。” 谢灼的心沉了沉。 贞隆帝让照年御前伺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宫里要添一位娘娘了。 “小侯爷,咱家斗胆多嘴一句,陛下终归是陛下。” “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示人昏昏,然后可以全身。” “上怨报之以德,上毁报之以誉,上疑报之以诚。隙嫌不生,自无虞。” 谢灼道“谢过公公提点。” 事上。 避祸。 李公公在暗示他,或有灾祸临身。 在降灾之人,是他侍奉的贞隆帝。 “咱家当不起这句谢。” “照年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进殿奉茶,本就是咱家的过失。” 谢灼淡声道“防不胜防,怪不得公公。” “来人,送李公公出府。” 敢出手,那就做好断条臂膀的准备。 无论是谁! 谢灼内心深处涌动着杀机。 “小侯爷,属下这就去查。” 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的丞昇神色也冷冽逼人。 自古以来,就有一句话。 君辱臣死。 “查?”谢灼冷笑“能有胆子和势力把人送进甘露殿的,能有几人!” 无外乎是二皇子身后的奉恩公府,三皇子背后的承恩公府。 大皇子,即便有贼心,也没贼胆,更没人手。 第240章 顾大姑娘的确是个好人 “把这些年搜集到的关于奉恩公和承恩公的罪证,摘一部分出来,等入夜后给各御史府上都送去一份。” “做贼心虚者,自然会跳出来求我高抬贵手。” “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委实有些清闲了。” 谢灼声音里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些人,是不是不清楚他手上沾了多少血。 他不愿造杀孽,但不意味着会任由人欺负到头上。 “还有,让宴寻嘴巴严实些,休要让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顾大姑娘的心情。” 少思少虑,方可长命百岁。 “是。” 丞昇拱拱手,转身离开。 宴寻:老天爷啊,这次真不是他口无遮拦。 顾府。 宴寻坐在屋顶,懒洋洋翘着腿,嚼着脆生生的果子,看着在府门外徘徊踱步,就好似遇到天大难题的南子奕。 啧,不会是又想拜托财神娘娘私奔吧? 财神娘娘是他的主母! 他以后也要躺在金山银山上过好日子了。 眼见着南子奕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转身。 宴寻表示,他不知道南子奕累不累,但他是真的看累了。 眼睛又干又涩。 就在宴寻思忖着,要不要捻颗石子砸南子奕时,南子奕撩起外袍,哼哧哼哧开始翻墙。 宴寻嘴角微微抽搐。 青天白日翻墙,这是得多见不得人。 一声巨响,南子奕从墙头摔下,站起来拍拍灰,一瘸一拐的继续翻。 宴寻实在看不下去了,掠下屋顶,拎着南子奕轻而易举翻了墙,安然落地。 南子奕嘴巴张大的能塞下两颗鸡蛋。 好家伙,他也是终于体会到了飞檐走壁的感觉。 他想拜宴寻为师了! 南子奕敢想,更敢跪!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 宴寻皱着眉,一把拉起了南子奕,推进了望舒院。 早就听闻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很傻很天真。 没曾想,传言还有为实的一天。 “财神娘娘,有客造访。” 宴寻的声音,惊醒了在连廊下靠着栏杆打瞌睡的青棠。 青棠揉了揉眼睛,抬眼看去。 灰头土脸,像是在泥堆里打了个滚儿的南小公子。 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干净又清爽的宴寻。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较,宴寻都有个人样了。 “女侠。” 南子奕脸上不由得洋溢着明快雀跃的笑容。 青棠:…… 庭院里的动静传入了顾荣耳中。 顾荣整理了下衣衫,推门而出,温声问好“南小公子。” 南子奕的笑容迅速褪去,转而流露出犹豫与心虚的神情。 顾荣眉心微动。 “顾大姑娘。” “我有事要告诉你。” 南子奕不敢再拖延。 他担心若继续拖延,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将会消散殆尽。 顾荣指了指一旁的小花厅“请。” 甫一踏入花厅,南子奕甚至未及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将他所偷听到的消息如倒豆子般倾吐而出。 顾荣:调教清倌儿送进宫? 有大皇子生母冯氏的前车之鉴,二皇子和奉恩公府竟还敢不要命的将青楼女子送往贞隆帝榻上。 只能是,无知者无畏。 就像她以前也只隐约知道冯氏出身卑微,却不知具体隐情。 莫说什么清倌人干干净净的话。 纯粹就是自欺欺人。 至于跟她长得相像,顾荣除了觉得倒胃口外,并无太多感触。 “顾大姑娘,我本该早早告知你的,但我犹豫了……” “我……” 南子奕涨红着脸,所有想要解释的话似乎被哽咽在了喉咙深处,难以启齿。 他觉得,马后炮更像是狡辩。 “告辞。” 南子奕羞愧的无地自容,垂着头转身朝院外跑去。 顾荣“南小公子。” 南子奕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南小公子一片赤子之心,令人动容。” “事关亲族,犹豫彷徨,更在情理之中。” “南小公子,心地纯良,胸怀坦荡,无需感到羞愧。” “如若南小公子信我,不妨转告令兄最好打消那个害人害己的主意。” 南子奕鼻腔酸涩,颤声道“多谢顾大姑娘。” 顾荣望着南子奕的背影,摩挲着腰间的平安符,试探着说道“南小公子可有想过走出上京,游历天下,看看大乾的秀丽山川?” 似南子奕这般至情至性,侠义心肠的人不该与二皇子这艘腐烂船只一起沉没。 南子奕没有言语,站立片刻后,再次抬脚离开。 顾荣幽幽叹息。 “财神娘娘。”宴寻心下唏嘘“南小公子提醒的晚了。” “丞昇刚传来的消息。” “贞隆帝的甘露殿换了个司茶女官,名照年?” 顾荣挑眉“不是南子奕提醒的晚了。” “是二皇子太迫不及待了。” “你去跟你家小侯爷互通下有无。” 宴寻摇摇头,一本正经纠正“是财神娘娘的小侯爷。” 顾荣:…… 那厢。 南子奕匆匆回府。 “大哥。” “你不能把那清倌儿送进宫。” 南子逾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回来了?” “你这模样过于狼狈了。” 南子奕一怔“大哥知道我去了何处?” 南子逾“知道。” “大哥不怪我?”南子奕心下怪异的很。 南子逾云淡风轻道“我知道你那日听到了。” “也知道,以你的心性必会向顾荣通风报信。” “你能犹豫几日,我已然很是欣慰。” 南子奕心中疑惑更盛,眉头紧紧皱着“大哥,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南子逾站起身,为南子奕斟上了一杯茶。 “比起你所不解之事,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想明白了哪些道理。” “还有,那人已经入宫了。” “奕儿,奉恩公府做不了二皇子殿下的主。” “你要明白,尊卑有序。” 南子奕失声喃喃“顾大姑娘说,这是个害人害己的坏主意。” “但,陛下留她近身伺候了!”南子逾将茶盏推了过去“这就足以说明陛下的心意。” “子奕,你可有打算去游历山川湖海,领略风土人情,见世间万象人生百态?” “京城外,也有许多有趣又美丽的地方” 南子奕抬起头,声音哽咽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离开上京?上京究竟有什么,我为何不能留在这里?” 南子逾有瞬间的怔愣,旋即了然一笑“我今日才发现,你说对了一件事儿。” “顾大姑娘的确是个好人。” 第241章 设法补救 南子奕茫茫然,深觉自己大哥前言不搭后语“这跟我是否离开上京有何关系?” “顾大姑娘不仅是个好人,而且还是个聪明的对你怀有善意的好人。”南子逾耐心解释“她的建议,定然是极好,极适合你的。” ”再说了,你以前不是吵着嚷着要离京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吗?“ “子奕,你好生思量思量。” 南子奕的心沉甸甸的,似是滴着水的湿棉衣。 明明是盛夏时节,却冷的他打战。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反正,我不走。”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外面的山再高、水再清、月再圆,都与我没有关系。” 即使他不谙世事,却也隐隐约约明白,钟鸣鼎食的奉恩公府就像是惊涛骇浪上的木船,能否安然靠岸亦或者是满载而归,皆需看掌舵者二皇子殿下将这艘船引向何方。 他并非全然无所察觉,只是不愿深入思考。 南子逾闻言,摇着头叹息,随后低低笑出了声。 罢了,总归还有谢灼这条后路。 “随你。” 旋即,掸了掸衣袍上的褶子,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嘴角的笑容散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冷厉。 “大哥,你去哪儿?”南子奕追问。 南子逾背影一顿“求见二皇子。” 话音落下,继续向前。 总感觉遗漏了某些东西。 顾荣所说的“害人害己”绝非无的放矢。 “难道我们不能选择激流勇退吗?”南子奕急切地抓住南子逾的袖子,脱口而出的话语显得有些冲动“大哥,你当真认为二殿下可堪为君吗?” “我……” “我看到了。” 南子奕声音颤抖着,泪流满面“早在做二殿下伴读时,我就看到了。” “我没读过太多圣贤书,也没有入耳记心太多圣人之训治国之道。” “但就连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也知视人命为草芥,毫无仁爱之心的人,是不可能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更不可能实现河清海晏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 “大哥可有去看过那处荒僻宅院?” “池塘、枯井、花圃下是数不清的尸骨。” “我真的愧对顾大姑娘口中的纯良坦荡、赤子之心。” “闭嘴!”南子逾脸色骤然变得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突然转身,用力地挥出一巴掌,“都怪我平时对你太过纵容了!” “祸从口出!” “既然自知胸无点墨,那就应该三缄其口。” 在看到南子奕嘴角的渗出的鲜血时,南子逾眸光一顿,咬牙道“世上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这么会讲大道理,那你也该知饮水思源报本反始,更该知道何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以为奉恩公府是怎样鸡犬升天的?” “父辈祖辈的栉风沐雨吗?” “还是天皇贵胄生来尊贵?” 南子逾厉声质问。 南子奕嘴唇翕动,心底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俪贵妃得道,奉恩公府鸡犬升天。 “以后休要再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还有……” 南子逾稍顿了顿,继续道“你最好把你看到的烂在肚子里。” 冷冷的丢下最后一句话,抽回袖子,径直离开。 南子奕望着那道愈行愈远的背影,眼泪越擦越多,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索性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 说他愚蠢? 真正当局者迷的蠢蛋是谁! 南子奕这个小祖宗一哭,奉恩公府上下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南子逾心烦意乱的靠着车壁,疲倦的捏了捏眉心,脑子里满满当当纷乱复杂的思绪,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却又被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网严严实实压了下去。 到最后只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他的心思远没有说出来的那般大义凛然。 不尽是饮水思源,亦有豪赌一把的野心。 赢了,应有尽有。 至少可再保奉恩公府三代不衰! 输了…… 不,赢面还是很大的。 最起码,二皇子在人前的言谈举止可圈可点,端的是一派温润仁厚的模样。 不似三皇子…… 空有中宫嫡子的尊贵身份,却荒唐的寻仙问道,扬言要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 滑稽之至! “改道。” “去忠勇侯府。” 南子逾敲敲车厢,沉声道。 谢灼定然清楚他和二殿下的疏忽之处。 马车徐徐,光影西移。 远远看去,落日余晖笼罩下的忠勇侯府宛若云霄神殿,悲悯的俯瞰着苍生百态。 南子逾走下马车,看着雕刻着“护国柱石”四字的石碑,心底隐秘的角落悄然弥漫着自惭形秽。 脑海里不可抑制的再一次回荡着南子奕的质问声。 幽幽的叹息,示意属下上前叩门。 “小侯爷吩咐了,今日不见客。” 南子逾眉头微骤,一股不知名的寒意从天而降。 事情麻烦了! 照年到底犯了贞隆帝什么忌讳? 南子逾亲自上前,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捧了过去“劳烦将此物交由谢小侯爷。” “并请代为转告,要事相商,一切皆可议。” 片刻后。 等待南子逾的依旧是冷冰冰的拒绝。 “小侯爷闭门养伤,不见客。” 南子逾的心沉到了底。 越是如此,便越不敢任性离开。 早一刻知悉隐情,便能早一刻补救。 思及此,南子逾不顾身份和颜面,强闯了进去。 静檀院内。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淡淡香气。 谢灼仅穿着雪白的中衣,俯卧在床榻之上,听到门外的动静,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轻声说道:“无需阻拦。” “请南世子进来。” 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灼冷漠地转过头,斜睨了南子逾一眼,嘲弄道“南世子真是威风凛凛。” “难道,忠勇侯府已经改姓南了吗?” “或者,二殿下已经将那个位置视为囊中之物了?” “是南某失礼。”南子逾无暇在意谢灼话语中的阴阳怪气,姿态摆的极低,直接致歉“请小侯爷海涵。” “当然得海涵。”谢灼敛起视线,继续说道“毕竟,即便是陛下的甘露殿,南世子想塞人也能轻而易举塞进去。” “本侯远不及也。” 南子逾“果然瞒不过小侯爷。” “是瞒不过陛下法眼。”谢灼纠正道“南世子若是因此事而来,免开尊口。” “是为此事也不是为此事。”南子逾把头垂得更低,看起来愈发谦逊“不知小侯爷能否坦言陛下忌讳。” “不能。” 第242章 谋夺祖产 他不能退,更不能以此为交易的筹谋。 否则,待他远赴北疆,鞭长莫及时,夺嫡的阴谋诡计会一次次伤及顾荣。 他越强势,越坚定,日后再有人想算计顾荣时,就会多有顾忌。 “南世子,本侯已经给奉恩公府和二殿下留过颜面了。” ”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就没意思了。“ “是南世子和二殿下贵人多忘事,还是本侯的话说的不够清楚?” “需要本侯替南世子回忆一番吗?” 南子逾只觉臊得慌。 明明谢灼是趴在床榻上的,可偏生那股无形的气势死死的压制着他。 没有一丝一毫像佛寺清修十载的佛门弟子,更像是在无间地狱挥舞着屠刀斩杀了十年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嗯?”谢灼挑眉,沉声道。 南子逾摩挲着手指。 他清清楚楚记得谢灼警告他。 二殿下自作主张见顾大姑娘那次,谢灼再一次表现出毫不退让绝不退让的态度。 今日,又一次。 “小侯爷。” “请听南某一言。” “二殿下和南某撒出人手在天南海北样貌肖似顾大姑娘的女子,绝对是处于一片好心,想解顾大姑娘之危。” “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长公主殿下和小侯爷竟出乎意料地求下了赐婚懿旨,使得危机顿消。” 谢灼似笑非笑。 都不是什么胸无城府涉世未深之人,说这些糊弄人的话,也不嫌丢人现眼, 倘若是南子奕对他说这番话,或许还能有几分可信度。 至于南子逾…… 呵! 南子逾:…… 余言止于唇齿之间。 并非他的脸皮不够厚实,实在是谢灼目光中的讥讽太过浓烈。 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的他原形毕露。 言辞愈多,愈显露出他的卑劣。 南子逾扯扯嘴角笑了笑,神情里添了些许洒脱,自顾自坐在雕花大椅上,平静开口“你我之间说这些虚言,的确可笑。” “既如此,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敢问小侯爷,奉恩公府和二殿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换得你高抬贵手。” “只谈交易,不谈虚假的交情。” “免谈。”谢灼微敛眉目“易地而处,倘若陛下的后宫里添了肖似世子夫人和肃国公府宋二姑娘的后妃,南世子和二皇子还能泰然自若侃侃而谈吗?” “能。”南子逾斩钉截铁“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只论成王败寇,不观其中曲折。”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小侯爷平息怒气,南某可以设法寻找。” “无耻之尤!”谢灼冷斥。 “不必,本侯没有肆意折辱人的喜好。” 南子逾无动于衷“人各有志,各有取舍罢了。” “小侯爷可有看到南某的诚心,能否心平气和跟南某继续商讨这笔交易。” 闻言,谢灼眼底疏离排斥之色更浓。 真真是应了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注定成不了枭雄。 他只知,立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需多……” “小侯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传来宴寻气喘吁吁的声音。 宴寻:他觉得自己就是只在忠勇侯府和财神娘娘府之间频繁往返的信鸽。 翅膀都快被扇的冒火星子了。 不过…… 宴寻摸了摸袖子里鼓囊囊的荷包,顿时觉得疲惫全消神清气爽。 财神娘娘说了,他配的上大雁和雄鹰的待遇。 嗯,财神娘娘不愧是财神娘娘,太有眼光了。 “进来。” 谢灼掌心撑着床榻,勉强起身。 宴寻大步流星走进来,拱手行礼后,附在谢灼耳边,低声耳语。 谢灼蹙眉。 宴寻重重点头,强调道“财神娘娘就是这样吩咐的。” “还说……” “如果您孤行己见,她就不嫁了!” 谢灼:…… 该拿什么来形容他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无力的摆摆手,示意宴寻退下。 宴寻“财神娘娘让属下守着小侯爷。” 谢灼咬牙切齿的觑了宴寻一眼。 叛变的可真彻底啊! “南世子,本侯可以将那桩鲜为人知讳莫如深的旧事告知于你。” 南子逾未曾料到,峰回路转竟如此突如其来。 “足够了。” “不知小侯爷想要什么?” 谢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本侯要奉恩公府在兰陵的祖产。” 南子逾一愣。 多冒昧啊! 南子逾凝眉回想兰陵的祖产,平平无奇,委实没有特别之处。 无外乎是些良田、宅邸、铺面、山头…… 难不成藏着天大的秘密? 南子逾心中打起了鼓,下意识想拒绝。 能被谢灼挑中的,就不简单。 ”小侯爷,兰陵于南家而言,意义非同寻常,祖祖辈辈置办的祖产代代相传。” “南某在族中也只是一介晚辈,没有权力一锤定音。” “烦请小侯爷另提要求。” 谢灼“南子逾,你又将本侯当傻子糊弄。” “既如此……“ 就在南子逾以为谢灼要勃然大怒时,却见谢灼漫不经心继续道“本侯信奉君子之道,不想强人所难,那便换南家在淄州的祖产吧。” “南世子不会又要强调意义非同寻常了吧?”宴寻适时开口。 “小侯爷,依属下之见,南世子怕是有意故意戏耍您。” 南子逾:大意了。 可,他确实没有推拒的借口了。 “好。” “奉恩公府在淄州置办的祖产是小侯爷的了。” “一应契书,一旬内必尽数交接给小侯爷。” 谢灼挑眉“重立契书官府备案时,落顾大姑娘之名。” “好。” 对南子逾而言,给顾荣,亦或者给谢灼,无甚区别。 随后,谢灼删删减减遮遮掩掩将冯氏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只提能提的,不该提的只字不提。 话音落下,南子逾如坠冰窖。 陛下瞒的可真紧啊。 原来陛下还跟青楼妓子有过一个出生即夭折的孩子。 且视此为耻辱,恼羞成怒,大开杀戒。 那照年的出身,真真是犯忌讳触霉头了。 大皇子:??? 南子逾起身匆匆告辞。 “她因何会萌生了索要奉恩公府祖产的念头?”谢灼不解问道。 宴寻捧过蜡封的信封”财神娘娘说,都在信上了。“ 旋即,躬身退出了房间。 谢灼打开信封,瞳孔瞪大。 铁矿? 奉恩公府在淄州置办的山头蕴藏铁矿! 顾荣真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掀桌,重新落子摆棋局。 顾荣:不然呢! 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没有准备给谢灼留退路。 第243章 “财神娘娘,您缺不缺义子 顾府。 望舒院。 烛光摇曳生姿,光影斑驳昏黄。 顾荣静坐于铜镜之前,纤指轻抚发髻上斜插着的金簪,凝视着镜中那张如桃花般娇艳、春光般灿烂的容颜。 很美。 这是她母亲赐给她的脸。 如今,她要竭尽全力打下自己的第二张脸。 何必时刻忧虑风雨侵袭,撑伞力不从心,不如奋力攀登,将阻碍前路者的伞一一撕破。 立足于至高之位,即便是狂风暴雨也能化作轻柔的和风细雨。 这就是顾荣。 重生以来,骨子里的决绝和狠意,从未有一刻泯灭。 她理智,却亦有博弈的野心。 世上之人,皆有颗赌徒之心。 尊荣、权力,将会是她的第二张脸。 谁说她和谢灼只能相互救赎,不能相互成就呢。 “小姐。” 青棠携着一身夜风的凉意匆匆入内,轻声道“那位没了。” 顾荣漫不经心问着“谁动的手?” “陶秋时。”青棠垂首。 顾荣先是一怔,旋即轻笑出声“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报官吧。” 反正,她的手干干净净,没有沾染顾扶景的命。 陶秋实出手,勉强也算有动机。 青棠颔首应下。 “对了,怎么没的?”顾荣掌心托腮,饶有兴趣。 青棠似是心有余悸般打了个冷战“捅死的。” “用的还是陶姨娘赏的金簪。” “先是硬生生一点点刺破顾扶景的脖子,而后又割下了头颅摆放在提前准备好的食盒里,混进外出采买的队伍里,大摇大摆出了府。” “房间里,鲜血四溅。” “瘆人的很。” 越说,青棠越觉得通体冰凉。 根本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形容她那一刻的感觉。 她甚至不敢想象,顾扶景在死之前受了多大的罪。 求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顾荣抬手,轻轻拍了拍青棠的手背“冤有头债有主,即便这世间当真有玄之又玄的东西,也不会来寻你的。” 嗯,会寻她。 素有才名的天之骄子在她手中变成了残疾。 也是她顺势激起陶姨娘心底的阴暗和愤恨。 那便来寻她吧。 没什么好恐惧的。 更没什么好愧疚的。 上一世,陶家人是陶姨娘赎回的。 因为一心科举入仕的顾扶景不能有一个流放的舅舅。 那时的陶姨娘,是多么春风得意。 陶家人非但不敢如此生一般随意造次,而是小心翼翼的恭维逢迎着陶姨娘。 喜陶姨娘之所喜,厌陶姨娘之所厌。 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一副富贵老爷的做派。 然,她的青棠,溺水而亡,被发现时,已经被泡的不成人样。 她的小知,日日受病痛折磨,一碗一碗的药喝着,却还是年少夭折。 陶家人,都该死。 “小姐,奴婢不是怕。” “奴婢是觉得陶家人骨子里多多少少有点病。” “圣贤书上说,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那陶家人,算什么?” “还是说,圣贤书在胡言乱语。” 顾荣道“算畜生。” 她对人性本善说,嗤之以鼻。 青棠抿抿唇,郑重其事道“奴婢觉得,算畜生不如。” 顾荣眉眼微弯“甚是有理。” 见顾荣眉开眼笑,青棠也是打心底里开心。 顾荣:她当然开心。 在听到青棠说,陶秋实辛辛苦苦割下顾扶景的头颅并带走时,她就止不住的开心。 不妨猜猜,那个食盒最终会出现在哪里。 总不会是陶求实念表姐弟之情,私心收藏。 “青棠。” “明日,你把照身贴、路引和银票给含云送去。” 她答应过含云。 “好。” 青棠躬身退下。 顾荣松开发髻,墨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背后,站起身来,立在窗沿旁,感受着盛夏既寂静又喧闹的夜色。 真好。 她终于把这座府邸打扫干净了。 用不了多久,该死的都会死。 至于她的生身父亲顾平徵,能不能侥幸留下一条命,就全看陶姨娘会不会念及多年夫妻情分了。 她想,大抵是不会的。 自顾扶景痴傻残疾,顾平徵对陶姨娘的冷淡和嫌恶,根本不加掩饰。 纵观陶姨娘的言行,也不是以德报怨的。 所以,顾平徵自己堵死了所有的活路。 哪怕当年,顾平徵真的没有对她的母亲下毒手。 母亲甘愿携七成家产远嫁,想来也曾心悦过顾平徵。 那她送顾平徵下去陪母亲,母亲会开心的。 当然,若是恨意覆盖了情爱,那让母亲宣泄怒火也未尝不可。 “宴寻。”顾荣轻轻唤道。 下一瞬,屋檐下出现了一个倒挂着的人影“财神娘娘。” “是需要属下送信吗?” “他可有不快?”顾荣蹙眉,轻声道。 似乎,从没有一刻,她将谢灼的意愿放在她自身的意愿之上。 自始至终。 宴寻似猴子般荡下来“财神娘娘尽管放心。” “小侯爷开心是开心,不开心也是开心。” 反正小侯爷非常擅长自我安慰。 顾荣眉眼间的忐忑一顿,颇有些难为情开口“他可有说什么?” 宴寻不假思索“小侯爷说,在您心里,他定是顶顶重要,顶顶值得信任的人。” “要不然怎么不选旁人,只选他呢。” “还说,您拿大婚吓唬他,就是在提醒他,婚期可仓促,但婚仪不可草率。” “您是真真儿的想嫁他。” 顾荣:她的忐忑就是多余! 天纵之子的谢小侯爷在自欺欺人的路上所向披靡,无出其右。 一时间,顾荣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干巴巴道“宴寻,辛苦你了。” 宴寻以一种近乎赌咒的语气,掷地有声“不辛苦,为财神娘娘效劳!” 财神娘娘给的银钱,都能买下他这条命了。 财神娘娘知他贪财,就时不时地撒些银票。知他好美酒,就送了他足以媲美倚斜桥的酒肆,酒肆里还有两个酿了一辈子美酒的老师傅。知他的祖母日子孤寂,却又爱热闹,就买下了上京数一数二的戏班子。 那股子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险些让他抛弃小侯爷。 顾荣又从一旁的木匣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床沿上“夜深风凉,就用这锭金子暖暖身吧。” 宴寻眼睛亮晶晶。 他真的想给财神娘娘跪一个。 “财神娘娘,您缺不缺义子?” 顾荣嘴角抽搐,结结巴巴道“差辈了吧……” 倘若宴寻唤她义母,谢灼该唤她什么? 想到谢灼唤她娘亲的画面,顾荣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真真是要命。 宴寻:…… 他能说,他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尽快满足祖母的心愿,娶妻生子,然后教唆他的儿子从小抱紧财神娘娘的大腿吗? 做人嘛,得讲究从一而终,一脉相承。 第244章 有人负重前行 那厢。 明御史看着突兀出现在书房里的书信,失声尖叫。 “菁娘,府里进贼了!” 出身贫苦的他只是嘴皮子厉害,对拳脚功夫一窍不通。 他倒是想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奈何实际情况不允许。 在沙漠快要渴死的人,怎么舍得用水浇花。 片刻后,一个手持红缨枪的中年妇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是真真正正的英姿飒爽,走路带风。 “进贼就进贼,你鬼哭狼嚎什么?” “真不知你这副胆小怕死的样子是怎么得了个威武不能屈的铮臣名头。” 菁娘一边蹙眉嫌弃的瞪了明御史一眼,又一边伸手将明御史拉在身后。 明御史不服气的反驳“府外是府外,在家是在家,岂能混为一谈。” 迎接明御史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夫人威武!” 菁娘警觉地在书房内外仔细搜寻,确认周围没有潜藏的人影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这里没有人。” 随后,隔着袖子捻起信封,垂首轻嗅了下,方掏出信,递给了明御史。 “你瞧瞧信上写了什么。” 明御史一目十行,越看,越气愤,眼睛里充斥着怒火。 “什么玩意儿!” “蠹虫!” “人渣!” 看罢,明御史重重的将信拍在了案桌上,震的案桌上的杯盏摇摇晃晃。 而明御史的掌心也瞬间一片通红。 菁娘皱眉“好好说话。” 御史明先生怒气稍减,语调柔和下来:“菁娘,信中所提及的事件,确实令人愤慨!” 菁娘的视线落在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上。 她不识字! 这跟两眼一抹黑有什么区别。 “写了什么?” 明御史幽幽叹息“事关承恩公和奉恩公,兹事体大,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菁娘眉头肉眼可见皱的更紧了“你说不说?” “不说,我今夜就潜入承恩公府和奉恩公府,要了他们的狗命。” “你说是蠹虫和人渣,那定是恶贯满盈坏事做尽。” “能杀!” 明御史闻言,脸都绿了。 “你当是地里的大白菜啊。” 菁娘煞有其事颔首“杀人也没比收大白菜难多少啊。” 明御史:!!! “我说!” 他屈服! 他投降! “信上写奉恩公数年前在祖籍大肆圈地建了远远逾制的庄园……” “这很稀奇吗?”菁娘撇撇嘴。 权贵行事,不都是这般横行无忌吗? 明御史指尖摩挲着信“你听我说完。” “为圈地,奉恩公的近身管事强占良田尤嫌不足,竟然又放火烧了那一片不愿背井离乡的百姓遮风挡雨的家。” “死的死,伤的伤。” “当地的官员畏于奉恩公的权势,那些全身家当被烧的干干净净又无家可归的百姓,求告无门,生计也难以为继。” “要么卖儿鬻女,要么自卖为奴。” “情况稍好一些的,成了佃农。” “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丝风声传到上京,传到御史台。” “真真是讽刺至极。” “至于承恩公……” 明御史顿了顿“他……” “他养了三房外室。” 菁娘“这不是更正常吗?” “男人们不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着不如偷不着。” “话虽如此,但他的外室身份不一般。”明御史欲言又止。 在菁娘的眼神催促下,硬着头皮道“一个是老承恩公的妾室庾姨娘跟前夫生的女儿,一个是文川侯的寡嫂,还有一个是福惠公主!” 菁娘唰的一下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让我先理理。” “母女嫁父子?” “文川侯的寡嫂,不也是承恩公夫人的寡嫂吗?” 承恩公夫人出身文川侯府。 “还有福惠公主……” “福惠公主虽不如永昭长公主显赫,陛下登基后也因旧事未晋封其为长公主,但总归是金枝玉叶的堂堂公主啊。” “得有多想不通,才能自甘堕落的跟一把年纪老梆子似的承恩公苟且,还被当作外室养着。” “福惠公主的驸马是……” “他庶子媳妇儿的远房表兄!”明御史解疑。 菁娘喃喃“承恩公是不是有什么癖好,怎么尽吃窝边草。” 小娘的女儿、妻子的寡嫂、儿媳表兄的妻子…… 真乱啊。 菁娘只觉,她的脑子已经有些难以负荷了。 乱七八糟的线,一团团的,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 “莫不是有人在故意恶作剧,胡编乱造吧。” “再说了,这么隐秘的事情,哪可能被外人察觉。” 如果说奉恩公的杀人放火行径令人愤慨, 那么承恩公错综复杂的关联,既让人感到震惊,仿佛目睹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大瓜。 又让人感到极度不适,仿佛吞下了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信上写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无风起浪。” “承恩公的污糟事,可交由御史台的其他御史查实弹劾。” “但奉恩公一事,绝不能轻拿轻放。” “那么多条人命,死的时候竟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我得称病休假,亲自去奉恩公祖籍走一趟。” “倘若为真,只要参不死奉恩公,就往死里参!” 菁娘“还是觉得这件事怪异的很。” 她只是不识字没文化,不代表没脑子。 “承恩公和奉恩公可是二殿下、三殿下的母族啊。” “会不会是夺嫡风波的陷阱?” “你还是再斟酌斟酌,不要脑子一热当了别人的刀,丢了小命。” 菁娘不放心劝道。 明御史“哪怕是被人利用,也得去查!” “不知道归不知道,如今已然知悉,就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菁娘,你我曾经都是最普通最普通的百姓。” “也曾险些被世道的大山压死吞噬。” “菁娘,不查明,我将寝食难安!” 菁娘烦躁的跺跺脚,没好气道“你想去便去。” “说这些,搞得好像我是什么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畜生似的。” “反正,你要是丢了小命,我就去剁了奉恩公!” 明御史:有一个如此彪悍的娘子,真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菁娘,也不一定是夺嫡。” “也有可能是奉恩公和承恩公得罪了什么人。” “陈年旧事,但愿还能找到些实证。” 收到信的,不只有明御史。 但,初心不改无所畏惧的只有明御史。 旁的御史,多多少少都有些瞻前顾后。 有些暗中投靠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连夜前去通风报信。 天,漏了个窟窿。 今夜的上京,格外热闹。 第245章 戏台子博人一乐的丑角 “殿下!” 随着连续不断的瓷器破碎声响起,南子逾的目光掠过那些跪在地上、噤声如寒蝉的幕僚,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谢灼的手段确实凌厉。 不是奔着咬下奉恩公府一块肉来的,而是想直接要了他父亲的命。 一旦有御史携带确凿的证据进行弹劾,他的父亲轻则被罢免并流放,重则面临斩首的极刑。 到那时,二殿下辛苦建立的声誉也将遭受重大损失。 二皇子赤红着眼睛,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眸底尽是暴虐的杀意。 真是等不及想除掉谢灼! 区区一个女人罢了,竟值得谢灼如此大动肝火。 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 “你们先下去。” 二皇子摆了摆手,冷声道。 幕僚们鱼贯而出。 满地的瓷器碎片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暗而神秘的光芒,仿佛深海中潜伏的凶猛生物正伺机而动,张开其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表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那些人,该动一动了。” 南子逾的心高高提起,斟酌言辞试探着说道“殿下,谢灼绝非易与之辈,仓促使些小手段,很容易弄巧成拙,暴露自身底牌。”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谢灼像条活不起的疯狗似的扯旗放炮见人就咬?”二皇子愤恨不已,手指蜷缩握拳,重重的落在案桌上。 “还是说,要眼睁睁看着舅舅死?” 奉恩公智计稀疏平常,但胜在有自知之明,更能分得清谷子稻草,真心实意把二皇子捧在手心里的疼爱。 一来二去,二皇子对奉恩公有了孺慕之心。 “御下之道,贵在中庸平衡。” “陛下龙体康健正值盛年,立储君之意未有决断。而,朝堂之上,唯有您能和中宫嫡出的三殿下分庭抗礼。” “奉恩公府是您的母族,陛下不会自断一脚。” “此事,仍有回旋的余地。” “至于谢灼……” 南子逾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又阖上窗牖,方低声耳语“臣隐隐觉得,最想谢灼死的人不是我们。” 二皇子怒火一滞,眼神狐疑,想到关于承恩公剪不断理还乱的龌蹉关系,舔舔下唇,道“三弟?” “不可能吧。” 若非畏惧于贞隆帝的威严,三皇子早就不管不顾出家当道士,访名山寻仙草,炼制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了。 南子逾眉心微微一跳,颇为无奈。 “是陛下。” “最想杀谢灼的人是陛下!” 越说,南子逾的语气越肯定。 对,就是这样。 所有的倚重和信任都只是表象,就能彻底化解他心底的疑惑和怪异感。 真正的疼爱,又哪里舍得让谢灼的双手沾满鲜血。 二皇子心神大震,只觉不可思议,失声喃喃“就因为谢灼抢了顾荣?” 南子逾:脑子是摆设,可以不猜! “确切的因由,臣尚且无法确定。” “但,殿下若是想要谢灼死,不妨静候陛下佳音。” 倘若果真如此,那他给子奕留的后路还算后路吗?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能在天子挥起的屠刀下侥幸生还吗? 南子逾私以为,可能微乎其微,甚至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皇权,就是世俗界的神。 生杀予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时间,南子逾的心绪有些复杂,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反复拉扯。 既想让谢灼死,却又不想看谢灼一朝云端坠落。 扪心自问,他是敬重谢灼的。 尽遇波折,也无愧忠勇侯府的清名。 “本宫怎么觉得你在信口开河?”二皇子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怀疑。 南子逾:有时候真的很想另投明主。 几次了! 本来能借着子奕的交情,温水煮青蛙般交好顾荣,哪怕结果不能尽如人意,也能留几分面子情。 结果呢。 二皇子自作聪明的前去威逼利诱顾荣。 送照年入宫,他苦口婆心谈利弊,劝二皇子三思,二皇子给他打感情牌,讲可怜无助的处境。 照年前脚入宫,谢灼后脚就咬人。 真真应了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觉得自己就是戏台子博人一乐的丑角。 “二殿下,您细想想,陛下对谢灼的好经得起推敲吗?” 二皇子不假思索“经得起。” 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羡慕。 南子逾扶额,破罐子破摔,直来直去道“殿下,臣的猜测有没有依据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养在暗处的人,杀不了谢灼!” 他说的够清楚直白了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二皇子不服气“谢灼也只是血肉之躯。” “试试的后果是什么!”南子逾的声音里不可抑制的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不耐和烦躁。 这丝丝缕缕的阴暗情绪,犹如滴落在清水中的墨汁,缓缓晕开,不知何时就会悄无声息的污染整片水。 “二殿下,小心使得万年船。” “一击不中,你我就得直面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反击。” “一时激愤和王图霸业,孰轻孰重!” “陛下受永昭长公主和谢老夫人要挟,接二连三丢了颜面,怎会无动于衷。” “北地之行,或许就是谢灼的埋骨地。” 怎么,是活不到谢灼去北地了吗? 见南子逾动怒,二皇子顿时偃旗息鼓,不由得想起了少时被支配的恐惧。 年少时,南子逾对他远没有如今这般恭敬顺从。 他和南子奕闯了祸,南子逾碍于他的皇子身份,不能对他动刑。 但会让他全程旁观南子奕被杖责鞭笞,听着南子奕惨绝人寰的哭嚎,看着南子奕的血染红衣袍。 如果他犯错太过,便会让南子奕代他受刑。 那时候,他真的怕南子奕会被打死。 偌大的奉恩公府,只有南子逾敢如此放肆! 后来,他渐渐长大,真正懂得了皇子这层身份赋予他的光环,南子逾才渐渐收敛,直至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本宫……” “本宫不是在质疑表哥。” “那就不要再动对谢灼下杀手的念头!”南子逾冷声道“还有,让贵妃娘娘尽快除去照年。” “人要死,脸也得毁!” “贵妃娘娘在后宫经营多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除去一个人,易如反掌。” “另外,我会敦促父亲破财消灾,再推出替罪羊,而后请乞骸骨,归乡养老,再不过问京中事。” “最后,淄州的祖产……” 南子逾的脸上浮现一抹凝重之色“淄州,到底有什么?” “请殿下调派供养在稹园中的方方面面的能人异士亲自去一趟淄州。” 二皇子睫毛颤动,心虚垂眸。 他的稹园中哪有什么身负真本事的能人异士。 千金买骨,也不过是噱头而已。 这样的表情,南子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累了,都毁灭吧! 第246章 姑母,我也有礼物送你 相比起二皇子的暴怒和南子逾的不耐。 三皇子和承恩公府的氛围就很是耐人寻味。 痴迷于炼丹的三皇子只是不慎炸了次炉,头发膨胀竖起,灰头土脸。 收拾干净一身的狼藉后,面无表情的换了间整洁齐全的炼丹房,再一次全身心的投入了炼丹中。 似乎这桩牵扯甚广的丑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但,得到三皇子炸炉消息的承恩公,当下白了脸,胡须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承恩公府老夫人拄着拐杖长吁短叹“这是造了什么孽。” 承恩公夫人面无表情,手中转动着珠串,目光低垂,沉默不语,她似乎比三皇子更显得置身事外。 仿佛承恩公并非她多年来相敬如宾的夫君。 仿佛与承恩公有染的,并非她亲兄长的遗孀。 在她的眼神中,既无悲伤,也无愤怒。 其余诸人,要么臊的面红耳赤,要么捂唇哭哭啼啼。 对于权贵们而言,养外室不丢人。 丢人的是,养的外室是自己父亲的继女、是自己妻子的寡嫂、是自己儿媳的表嫂。 再饥不择食的禽兽,也不至于饥渴无耻成这样。 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经此一事,承恩公府的颜面和声誉是彻彻底底的跌落在尘土里,谁都能过来踩两脚,评头论足一番。 且其余高门大户结亲时,也会下意识排除承恩公府。 说的再尖酸刻薄些,这算什么勋贵皇亲,比之秦楼楚馆还要令人作呕。 “束娘,你倒是说句话,拿个主意啊。” 老夫人看着一派事不关己模样的承恩公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好说。” “婆母想听我说什么,需要我说什么?” “安置庾姨娘女儿的宅院,是婆母嫁妆里的一处宅子。” “与我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寡嫂偷情的院子,是婆母的侄儿名下的。” “还有,福惠公主……” 承恩公夫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她那原本冷漠麻木的面容在一瞬间出现了裂痕,忍不住嗤笑出声。“若我记的没错,福惠公主是打着前来探望婆母的名义,跟他勾搭成奸的。” “难道,婆母一无所知吗?” “我劝过的。” “您忘了吗?” 话音落下,承恩公夫人索性闭上眼睛。 眼不见为净。 她的阿楚,受其父拖累,被连夜退了亲事。 承恩公,死了都难赎其罪。 但,好歹能在最后关头,留最后一份体面。 人死债消,死者为大。 到时候,府里的孩子们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幸好,三殿下是果决的。 她很乐意跟承恩公阴阳相隔。 “束娘,你随我来。” 面白如纸,冷汗密布,身颤如筛糠的承恩公哆嗦着说道。 承恩公夫人下意识想视而不见,但想到夫妻一场,送他一程,也不是不行。 于是,站起身来,跟随着承恩公离开。 书房。 烛火摇曳。 瑞兽鎏金香炉里的香料还未燃尽,袅袅的白烟依旧升腾着。 一切还是一派悠闲又奢华的氛围。 “束娘,你……” “我不会去向二哥求情的,更不会原谅你和那个贱人。”承恩公夫人厉声道“我母亲去的早,我父亲昏聩又无能,是大哥,养大了我和二哥。” “当年,大哥因那贱人染了时疫,撒手人寰。” “那贱人欠我大哥一条命。” “大哥偏偏又留下遗书,允那贱人再嫁,并要求我和二哥给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那贱人舍不得我大哥为她求的诰命,也舍不得文川侯府的荣华富贵,扬言要为大哥守节,不再嫁。” “那些年,我和二哥敬她如敬大哥,给了她最大的体面和尊重。” “她呢?” “一面站在我大哥的尸骨上吸血,一面……” “我都羞于启齿!” “所以,你的无理要求,还是不提为妙。” “夫妻一场的份上,提醒你,夜很深了,天也快亮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写完悔过书去死吧。” 承恩公“你跟三皇子私下有来往?” “我是她的舅母,没来往才稀奇吧。”承恩公夫人语气里尽是嘲弄。 承恩公一反常态“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承恩公府就劳烦你操心了。” 承恩公夫人“别搞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一套。” “利索索死了干净。” “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人为你收尸的。” 是夜。 承恩公留下血书,投缳自尽。 他不死,三殿下也会让他死的。 除非,他的丑事能一辈子瞒的死死的。 再者说,他的手甚至还不如奉恩公那个老东西干净。 他父亲死了。 如今,他再一死。 有些秘密,就彻底掩埋于黄土下了。 …… 无人关注的皇镜司。 陶秋实身穿回京时的那套破破烂烂的衣裙,拎着食盒,堂而皇之的进了皇镜司。 想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那种疯癫的快感让她无暇思索为何凶名在外的皇镜司如此通情达理。 她稍稍装可怜央求一番,就通融她入内。 甚至还贴心的将她引来了关押陶兰芷的牢房。 “姑母。” 陶秋实很瘦。 还没彻底长开的小脸已经凹陷下去。 像是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朵。 在阴森森的皇镜司,看起来犹如一只飘荡着的鬼魅。 “陶秋实?” 在接连的刑讯下,陶姨娘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她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没说。 再见陶秋实,陶姨娘的第一反应是熬不住咽了气,下了地狱。 “姑母,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你对我那样好,不仅给我准备首饰衣裙,还给我介绍富家公子,教我用身体和孩子拴住男人。” “我很感激的。” “所以,姑母,我也有礼物送你。” “姑母,你走近些,才能看的更清楚啊。” 陶秋实边温温柔柔怯怯弱弱的说着,边缓缓打开了食盒。 顾扶景的头,就这样直直的映入陶兰芷眼中。 “姑母,我很小心的,没舍得伤表弟的脸一下。” 陶兰芷涣散的眼神瞬间清醒,理智回笼。 “扶……” “扶景?” 只有顾扶景毫无保留的感受过陶姨娘本就稀薄的母爱。 第247章 老奴有些想念主母了 陶姨娘再也无法抑制,凄厉地尖叫起来,眼中充满了血色。 陶秋实很是贴心的捧着头颅凑近陶姨娘。 “姑母,您知道吗?” “表弟临死前,痴傻之症莫名其妙的痊愈,清醒过来了。” “只可惜,还是您赏给我的金簪稍稍快了一步划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汩汩流淌时,表弟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浑身溃烂的红斑,又看着我一点点用簪子一点点割下他的头。” “那眼神……” 陶秋实轻轻发出一声叹息,眼中流露出一种疯狂的神情,仿佛在回忆“那眼神,就像我遭受拳打脚踢,被迫吞下堕胎药,眼睁睁地看着我腹中的孩子流逝时一样。” “姑母,明明我最开始只想吃饱穿暖的啊。” “是你,都是你,一点点煽动我的欲望和贪念。” “对了,姑母,你知道表弟身上溃烂的红斑是什么吗?” 陶秋实伸手一把扯住了陶姨娘枯草似的的头发,猛的将顾扶景的头怼在了陶姨娘脸上。 “那是花柳病啊。” 鼻尖相触,陶姨娘尖叫着,边疯狂后退,边挥舞着手掌。 她痛苦。 她愤怒。 但她同样恐惧。 “姑母,你不陌生吧?”陶秋实笑意盈盈,不准陶姨娘挣扎躲闪“你雇了染病的妓子算计我爹,我爹猜出真相后,又亲自把花柳病染给了表弟。” “是亲自!”陶秋实抬高声音强调“那不堪入目的图册,还是我爹从那妓子的房中寻到的。” “我不是杀表弟,是在帮表弟解脱啊。” “所以,姑母,你才是杀死表弟的罪魁祸首。” “听说,姑母年轻时就精于算计心狠手辣,毒害我那愚蠢眼瞎姑丈的发妻和嫡子。” “这怎么不算报应呢?” “姑母,你得下十八层地狱。” 陶姨娘紧闭双眼,眼皮不住地颤抖。 她甚至能感受到尚未干涸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浓郁而刺鼻的血腥味萦绕四周,让她无处遁形。 而陶秋实那充满恶意的话语,就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刮着她的皮肉骨血。 报应? 不! 是她的心还不够狠,是她没有斩草除根,是她棋差一招。 是她自以为是,认为顾荣翻不起什么风浪。 留顾荣一命,正好能彰显她的慈爱贤淑。 如果……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杀掉顾荣。 只可惜,没有如果。 蓦地,陶姨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的咬在陶秋实手上,迫使陶秋实吃痛,不得不松手。 陶秋实甩甩手,也不介意,而是随意将顾扶景的头颅扔在污秽的地上,继续道“姑母,您也活不久了。” “顾荣敲登闻鼓告御状,状告姑丈伙同您毒害其亡母。其亡母身故,又敷衍身后事,侵吞嫁妆。” “我先走一步。” “姑母,你早些来。” “陶家人和扶景表弟,还在地底等着你呢。” 话音落下,陶秋实转身,撞向了石墙,血肉模糊。 反正,这辈子已经完了。 陶姨娘的尖叫声遏在喉间。 滚烫的鲜血混杂着脑浆,喷洒在陶姨娘的面颊和唇齿间。 也喷洒在了顾扶景的头颅上。 一具脑浆迸裂的尸体,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陶姨娘从未直面过如此惊悚且恶心的一幕,手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干呕着干呕着,便脱力般瘫坐在地上。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陶姨娘的视线缓缓落在顾扶景的头颅上,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鲜血脑浆糊了一脸。 不知怎的,又手脚并用爬至栅栏门边,颤抖着捧起顾扶景的头颅,用肮脏的衣袖,仔仔细细擦着顾扶景面颊上的污渍,口中低声呢喃“扶景……” 她的扶景是要科举入仕给她求诰命的。 怎么就死的这么凄惨。 扶景死了,她的富贵梦也彻底醒了。 就在这时,皇镜司监牢的狱卒们面无表情的抬起了气息全无的陶秋实,又一把从陶兰芷手中拽出了顾扶景的头颅。 紧接着,有刑官入内,趁热打铁突击刑讯陶兰芷。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人递了手谕,天一亮便会派官员提走陶兰芷。 这是皇镜司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三司查的是毒杀一案,皇镜司要查的是巫蛊厌胜一案。 …… 明御史收拾好行囊,带着老管家,连夜出京。 夜风簌簌,树影婆娑。 明御史只觉官道两旁阴森森冷嗖嗖的,时不时还会有隐隐约约的窸窸窣窣声响起,惊的他提心吊胆。 他已经走的如此鬼祟又迅速了,不至于被人盯上吧。 明御史很是不确定的想着。 怎么办,有些想念红缨枪在手横扫全场的菁娘了。 “大人。” “老奴有些想念主母了。” 老管家背着行囊,亦步亦趋的跟在明御史身后,警惕的张望四周,哆嗦着开口。 明御史颤声“我也想。” “要不,咱……” 老管家那句要不咱回去吧还没说出口,就听明御史低声诵起了圣贤书。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老管家一言难尽“大人,您怕的是鬼?” “奸邪宵小之鬼勉勉强强也算鬼魅。”明御史轻声道“浩然正气震的住!” 老管家:…… 大人,您以为是上刑场慷慨赴死呢? “大人,您别诵了。” “老奴听着更怕了。” 明御史“倘若不诵的话,我怕啊。” “怕那就去死吧。” 阴暗处,一道声音似是凭空出现一般。 “鬼啊……” 明御史和老管家对视一眼,失声尖叫着,迈开腿猛跑起来。 似是利箭的破空声响起。 又似是利器相撞的声音。 又似是刀剑刺入皮肉后的闷哼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出现在电光火石之间。 明御史头皮发麻,双腿跑的几乎出现了残影。 不是鬼。 是要他命的人。 奉恩公府? 还是二殿下? 明御史跑的越来越快,想要查清真相的心也越来越迫切坚定。 他能死。 他不能死的憋屈窝囊,更不能死的不清不楚悄无声息。 身为言官,要么寿终正寝,要么为民请命血溅朝堂。 他的死,要有价值。 明御史咬咬牙,伸出手拉了一把气喘吁吁的老管家。 “大人。” “别……” “别跑了……” 老管家断断续续的说着“老奴看见又跳出一波人,切瓜砍菜的攮死了前一波要咱们命的人。” 明御史“攮死了?” 老管家颔首“对,就是攮死了。” 明御史眸光微闪,心中有了猜测“有人在护送我们。” 看来,真的是奉恩公和承恩公得罪了什么人。 “暗中的壮士们,辛苦了!” 奉丞昇之命前来的暗卫:……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成壮士了。 第248章 跟蠢货谋事,害人害己 天边微亮之际,南子逾风尘仆仆地乘车返回奉恩公府,甚至没有时间换上干净的衣裳,便听到了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南子逾心头不由得一怒。 他很累! 从二殿下处离开,便马不停蹄的连夜冒昧造访了暂居上京的金石收藏大师,又登门见了休沐的钦天监副监正,拜托他们给他引荐些各方面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如今,真真是前脚回府,后脚就出了乱子。 很累! 累的他难以隐藏起心底的负面情绪。 累的他想拔出剑鞘里的长剑要了那些人的命。 南子逾深吸了一口气,一连灌下数杯凉茶,勉强将疲惫和烦躁压下,推门,循声走去。 “发生了何事?”南子逾阴沉着脸,冷声问道。 “世……世子,有死人……” 南子的心中突然一紧,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当他看清倒在墙角的黑衣人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他不是说了,不准二殿下动用这批人吗! 到底是二殿下听不懂人话,还是他的说的不够坚决! 到底得有多愚蠢,才会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鸡蛋碰石头杀谢灼。 南子逾硬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这下,不仅是累,更是绝望。 他现在觉得,愚蠢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蠢不自知且还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还有谢灼! 有本事将这些尸体扔回二殿下府上,怎么就逮住他一个软柿子捏。 南子逾随意擦了擦嘴角的血,强撑着善后封口,编造说辞,将风波按死在奉恩公府。 “大哥……” 匆匆赶来的南子奕看着南子逾煞白的脸,担忧道。 南子逾径直走过,没有赏南子奕一个眼神。 只是擦肩而过时,冷冰冰的丢下句“今日,莫要出府。” 旋即,气势汹汹的吩咐下属套好马车再次赶往二皇子府。 他真的没有三头六臂,请不要给他找这么多事情。 “南世子,二殿下已经就寝了。” “不见客。” “劳烦南世子天亮后再前来拜访。” 侍卫伸出手臂,阻拦着南子逾。 南子逾的神经剧烈跳动着,像是即将断裂的琴弦,再也受不住一丝一毫的刺激。 房间里传出的若有似无的调笑声,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子逾忍无可忍,不由分说推开侍卫,一脚踹开了房门。 活色生香的一幕映入眼帘,南子逾无动于衷,神情更是冷的可怕。 在看清蜷缩在二殿下臂弯里的那张脸时,无力感陡生。 叶楠乔! 叶楠乔的价值是潜移默化让乔老太师和乔吟舟偏向支持二殿下,不是成为二殿下床榻里寻常不过的玩物! 叶楠乔越是自甘下贱,乔老太师对叶楠乔的祖孙情就越是淡薄。 非二殿下不嫁,可以用两情相悦来搪塞乔老太师。 那这一幕呢? 在陛下命二皇子禁足府中静思己过之际,招之即来,与二殿下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这是哪家闺秀能做出的事情! 若是被乔老太师得知,他很是怀疑,乔老太师还会不会认叶楠乔这个外孙女。 乔老太师,天下文人清流之首。 是要脸的! 南子逾按了按针扎似疼的鬓角,面若寒霜,冷声“不堪入目。” 随后,吩咐道“来人,给这个通房丫鬟更衣!” 不能是叶楠乔,只能是二殿下府上名不见经传的通房丫鬟。 叶楠乔涨红了脸,梨花带雨,撒娇道“殿下。” “我以后还怎么活啊。” 南子逾“你的意思的是,我死,你活?” “二殿下,您同意吗?” 面对这样的南子逾,二殿下心中发寒,一把推开了叶楠乔“表哥,你稍等本宫片刻。” 叶楠乔怔愣不已。 轻覆着身躯的锦被自肩头滑落,也未察觉。 南子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随即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寝房,站在了庭院中银杏树的下方。 不到一刻钟。 穿戴整齐的二殿下来到南子逾身后。 行走间,那股子欢愉后的气味溢散在空气里。 南子逾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表哥。”二殿下期期艾艾开口。 南子逾稍稍后退一步,摘了片银杏叶抵在口鼻间“二殿下派鳞卫对谢灼出手了?” “本宫没有。”二殿下摇头。 “那被人丢在奉恩公府的鳞卫尸体是怎么回事?” “活得不耐烦了,自杀寻死吗?”南子逾厉声追问。 二皇子瞳孔一缩“本宫动用鳞卫绝非对谢灼出手,只是以防万一,派出一队候在城门外,若有御史出京,杀之!” 南子逾“杀御史?” “你是不是疯了!” “还是说你觉得谢灼是个顾头不顾尾的蠢货!” “谢灼的人反杀了本宫的鳞卫?”二皇子诧异道。 南子逾“二殿下,离京的御史,十之八九是明御史。” “以明御史的性情,定会据实上禀陛下,包括今夜的截杀。” “殿下想好再断哪一条臂膀了吗?” “照年入宫,轻则折一个吏部郎中,重则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一次截杀呢?” “殿下又准备让何人抵罪!” “寻常官宦之家,是豢养不起暗卫更雇不起杀人。” “殿下是想让家父死,还是想让我死!” “你直言便是。” 二皇子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可以推在山匪身上。” “殿下是不是忘了,顾平徵和顾荣去佛宁寺上香路上遇险,长公主殿下和各大勋贵官宦之家向京兆尹施压之事?” “京兆尹力不从心,就恳请兵部协同剿京郊匪徒。” 南子逾麻木的提醒道。 说来也好笑,还是他授意的。 “殿下,陛下不愿看到你脱离他的掌控,更不愿你拥有他所不知的势力。” “殿下,这一次,臣的父亲你的舅舅,必死无疑!” “是不得不死。” “是因你的莽撞冲动而死。” “也是为救你而死。” “倘若殿下还念他的慈爱之心,日后行事万望谨慎冷静!” “否则,下一次死的就是臣,甚至是殿下您自己。” 跟蠢货谋事,害人害己。 细细想想,倒不如改为扶持尚且年少的六殿下。 最起码,能按照他心目中的设想教导培育。 思及此,南子逾突然觉得,二殿下也不是不能做弃子。 第249章 天衣无缝的伪装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明御史再刚直强硬,再悍不畏死,也会有牵挂。” “牵挂就是弱点。” 二皇子惨白着脸,颤声道。 “您是打算利用明御史的妻女来迫使他就范吗?”南子逾以一种看透傻瓜的眼神注视着二皇子,提醒道:“请殿下回想一下,大约十多年前,在汉中发生严重干旱时,是谁领导着饥民攻占官府,开仓赈济粮食的?” “那时,明御史是新科进士,奉旨随钦差入汉中,靠三寸不烂之舌安抚民心,诏安女英豪。” “而后,女英豪与明御史日久生情,缔结连理。” “这些年来,她隐于后宅相夫教子,甚至鲜少在官眷间走动。” “可,这绝对不是意味着,她武德伯的爵位烟消云散了。” “她的那杆红缨枪是被史官工笔写入史书的。” “殿下莫不是以为,明御史横冲直撞是真的鲁莽不怕死。” 明御史的夫人菁娘,是大乾唯一的女爵。 “殿下还是在府中好生修身养性吧。” “对了,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还是尽快撵走的好。” 南子逾甩甩袖子,神情冷硬的转身离去。 徒留二皇子立在银杏树下,半是懊恼,半是后悔。 此时,天已大亮。 大街小巷,炊烟袅袅,人声喧嚣。 顾府。 顾荣边慢条斯理的用着早膳,边听宴寻汇报昨夜之事。 “承恩公投缳自尽?” 顾荣颦眉,拿着白玉勺的手一顿,失声问道。 事出反常,诡异之至。 死的太干脆了。 尤其是,承恩公贪图享乐,从不是视死如归的性子。 宴寻颔首“留下血书,自缢而亡。” “今日一大早,承恩公夫人就携血书入宫请罪。” “钟离皇后闻讯,亦脱簪跪在甘露殿外。” 顾荣心中暗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尝不是山穷水尽之时的生路。 一死,一了百了。 兴许还会有眼瞎的人赞承恩公一句敢作敢当。 但,承恩公是自愿的吗? 顾荣擦了擦嘴角,轻声询问“三皇子可有什么动静?” “炸了一炉子丹药。”宴寻道。 顾荣愕然“没了?” 宴寻点点头。 “据说,承恩公行色匆匆求见三皇子,然而三皇子正值炼丹的紧要关头,受其惊扰,丹炉爆炸。” “三皇子痛心疾首,便随便吩咐下人出面打发了承恩公。” 顾荣眉心猛的一跳。 表面上痴迷于寻仙问道的三皇子,恐怕才是真正的深藏不漏。 当断则断,舍承恩公一人,最大程度保全势力。 炸掉的丹炉,就是三皇子给承恩公的指示。 三皇子要承恩公死,承恩公不死也得死。 “修道之人都是这般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吗?”顾荣低声呢喃。 似是在问宴寻,也似是在问她自己。 上一世,直到她被囚于暗牢,三皇子仍游离于朝堂之外,一心求仙问卜、寻草炼丹。 雕梁画栋的三皇子府,养了群稀奇古怪的方士。 贞隆帝也曾下旨申饬过三皇子,但三皇子无视圣旨,继续我行我素。 伪装吗? 天衣无缝的伪装。 “这些年,小侯爷可有调查三皇子?”顾荣抬眼,看向宴寻。 宴寻轻啧一声“查过。” “还是丞昇亲自出马查的。” “查来查去,没有丝毫异样,是真真的笃信虚无缥缈的神话,妄想练出长生不死的仙丹。” “要么翻阅古籍,寻觅修复丹方。” “要么派遣近卫,深山老林找仙草。” “丹药炼了一炉又一炉,也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偏生三皇子不气馁也不信邪,越挫越勇。” “所以,没有人认为他会觊觎皇位。”顾荣蓦地接话。 “小侯爷这般想,陛下也这般想。” 做戏到这种程度,三皇子着实是辛苦了。 宴寻闻言,脸上的戏谑一僵,惊呼出声“三皇子不是真的痴迷炼丹?” 顾荣淡声道“除了三皇子,谁还能让承恩公死的如此心甘情愿又干脆利索?” “难不成是承恩公突如其来的羞耻心?” 能一人祸祸三代的承恩公,会有羞耻心? 别搞笑了! 二皇子真应该跟三皇子学学到底怎样才算好演技。 一比较,显得二皇子更蠢了。 “属下这就去告知小侯爷。”宴寻忙不迭道。 望着宴寻的背影,顾荣低声呢喃,谢灼或许已经看出来了。 承恩公死的太突兀了! “信可送到了?”顾荣看向青棠,问道。 一旁的青棠重新给顾荣舀了碗清淡爽口的汤,温声道“送到了,奴婢看着伯爷背诵的。” “小姐,陶秋实死了。” “撞墙身亡。” “陶姨娘心神失守,没扛住皇镜司刑官的连夜刑讯,将巫蛊厌胜一案交代的清清楚楚。” “辰时五刻,陶姨娘已被移交三司。” 顾荣微敛眉目。 乐安县主的死期要到了。 真好,若是顺利的话,乐安县主能与陶姨娘他们一起死。 秋后问斩。 热闹。 到了黄泉,也不孤单。 至于陶秋实之死,顾荣没有丝毫意外。 陶秋实已经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了。 “青棠,这一仗,终于要落下帷幕了。”顾荣喟叹。 青棠笑道“小姐也能安心准备婚事了。” 顾荣:…… 婚事,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塞进给她的聘礼中。 因为有谢灼,她不必受高嫁之苦。 “将顾扶景和陶家人的东西烧了。” “派护院守着,务必烧的干净些,也注意着莫要燃着旁的地方。”顾荣吩咐道。 她不甚了解花柳病,她也不清楚那些旧物件染不染病。 即使不染病,留着也膈应。 她的府邸,不留脏东西。 青棠应下。 …… “小侯爷。” 宴寻风风火火赶回忠勇侯府,迫不及待开口“财神娘娘说,三皇子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在扮猪吃虎。” 丞昇递给宴寻一盏凉茶“喘口气吧。” “小侯爷看出猫腻了。” 宴寻仰头,将凉茶咕咚咕咚咽下去,顺了顺气。 那他着急忙慌气喘吁吁算什么? 算他自作多情,还是算他又闲又蠢…… “小侯爷和财神娘娘果然是妇唱夫随,心有灵犀一点通,有缘千里来相会。” 丞昇“闭嘴。” 谢灼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通身溢散着浓郁的药味“你转告她,无需忧心。” “以前被三皇子殿下营造的假象所蒙蔽,是我疏忽。” 宴寻眨眨眼“财神娘娘没忧心啊。” 他倒是觉得,财神娘娘杀气腾腾的。 “对了,小侯爷,财神娘娘想认属下为义子。” 宴寻的语气一本正经,说出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灼:…… 丞昇“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第250章 臭石头的夫人 宫城。 贞隆帝端坐在龙椅上,俯瞰着分列两旁的朝臣。 怎么看,怎么别扭。 茅坑里的臭石头一反常态告假也就罢了。 臭石头的夫人竟然也身穿官服亲自上朝,昂首挺胸立于武官队伍当中。 武德伯。 先皇晚年,亲封的武德伯。 除了招安受封当日,武德伯再没有这般现于人前。 久而久之,他已经彻底忘了大乾还有个武德伯。 武德伯的存在感,丝毫不弱于明御史。 明御史靠的是淬了毒的嘴,尖酸刻薄、阴阳怪气起来,真的就毒到唾沫星子落地上都能冒白烟,让对方恨不得用脚趾抠条缝儿钻进去。 而武德伯…… 那就是一种在座的各位都是渣渣的眼神,一种平等的鄙视所有人的气势,仿佛一言不合就敢回府抓起那杆在先皇面前过了明路的红缨枪,将看不惯的人戳的满身血窟窿。 这份桀骜不驯,在面对他时,依然横冲直撞。 贞隆帝很是头疼。 他宁愿自己面对的是明御史。 一问武德伯为何心血来潮想上朝,武德伯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说替明御史告病假。 大可不必! 一个武德伯,就能让大殿里的氛围变得诡异。 更别说,殿外还跪着承恩公夫人和他的皇后。 一人捧着血书,一人脱簪去华服。 搞得像是灵堂祭拜一般。 晦气! 晦气的紧! 见状,李福盛忙拔高音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官员们,面面相觑。 谁都不想做出头鸟,接下人尽皆知的烫手山芋。 武德伯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事启奏。” 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仿佛是在大军开拔前的誓师大会,而非每旬的惯例早朝。 贞隆帝喜怒不明“准奏。” 想当初,多的是官员不赞同先皇赐女子爵位。 但先皇似是老糊涂了一般,力排众议。 转头,先皇死了。 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大麻烦。 朝堂之上,何时容得下女子评头论足指点江山了。 “臣要弹劾户部尚书。” 话一出口,群臣愕然。 所有人都以为臭石头的夫人会提承恩公和奉恩公的卑劣事。 户部尚书萧仲春一头雾水。 坏了,没想到武德伯是冲着他来的。 萧仲春扪心自问,他虽算不上两袖清风事必躬亲,但也勉强算兢兢业业洁身自好。 怎么武德伯不弹劾别人,直接弹劾他? 想到明御史的铁齿铜牙,再想到武德伯当年的辉煌战绩,萧仲春的心都凉了。 一个被窝,能睡出两种人吗? “臣要弹劾户部尚书蔑视天威,不敬先皇,玩忽职守……” 萧仲春腿一软,险些殿前失仪。 这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他的九族来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 “克扣臣的俸禄十余载,臣叩请陛下明察秋毫。” 萧仲春又活了。 他是户部尚书,审核发放俸禄自有下属的金部和仓部官员负责。 哪怕追本溯源,也顶多能办他个治下不严的罪。 罚俸也好,思过也罢,相较于抄家流放,不值一提。 思及此,萧仲春看向武德伯的眼神都变得和气了。 下一瞬,又止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贱的慌。 “自臣受封武德伯,户部从未给臣发放过俸禄。” “臣敢问一句,是户部狗胆包天视先皇的旨意如无物,还是自恃能凌驾于皇命和圣旨之上。” “若是前者,纵观朝堂诸位同僚,多的是先帝朝的旧臣,若是后者……” “管中窥豹,可见户部的横行无忌胆大妄为!” “为江山社稷,为皇权威严,为律法严明,臣恳求陛下严查。” “否则,日后,何人敢信朝廷的招安。” 贞隆帝:这张嘴比明御史的更利! “萧仲春,武德伯所言是否属实?” 萧仲春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臣失职。” “审核发放官员俸禄,乃仓部和金部之要务,臣身为户部尚书,领户部、度支、金部、仓部。本不该有疏漏,但臣却不知金部和仓部是否按律按时发放武德伯德俸禄。” “臣不敢狡辩,请陛下处罚。” 一语毕,金部和仓部主事,首当其冲,被架在了风口浪尖上。 被临时召入殿的两部主事,对视一眼,眼神中是如出一辙的疑惑和茫然。 官员俸禄是户部审核发放,但户部又不敢越俎代庖拟定官员名单。 各部之间,最是忌讳越权。 名单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武德伯的名字。 确切的说,他们入朝较晚,根本不知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牵扯来,牵扯去,最后又牵扯出了前任吏部尚书。 众所周知,现任吏部尚书是前任吏部尚书提拔保举,说的再直白些,是门生与老师的关系。 这下,成了吏部和户部之间的烂账。 萧仲春人在殿中,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不得不调动起当年在贡院写策论的水平,把吏部尚书驳了个灰头土脸。 贞隆帝眼神狐疑的审视着武德伯。 巧合吗? 简简单单的克扣俸禄,让户部和吏部狗咬狗。 他依稀记得,前任吏部尚书的夫人是奉恩公府南老夫人的长姐,关系亲厚的很。 而现任吏部尚书又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女婿。 武德伯是想落井下石吗? 至于户部…… 贞隆帝的视线落在了金部和仓部主事的身上。 在皇镜司的密报上,户部疑有承恩公府插手的迹象。 一个是二皇子的母族。 一个是三皇子的母族。 以武德伯不服就干的莽夫性格,能执棋下这么大一盘棋吗? 还是说,是他多虑了。 看着武德伯那张寸土必争追究到底的脸,贞隆帝也不好轻拿轻放,只得从重处理弥补武德伯。 正戏尚未开场,武德伯一出马就先折了一个吏部郎中、一个吏部主事和户部两个主事。 等在殿外的承恩公府夫人有些傻眼。 重新站回武官之列的菁娘,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她可是严格按照那位力大无穷的姑娘口述的内容说的。 但就是时间匆忙,她又不识字,委实记不住一些冠冕堂皇又拗口的词儿,删删减减好不容易记住了这些。 应该勉勉强强算过关吧? 应该没有表述错意思吧? 菁娘有些不确定的想着。 不管了,反正目的达成了。 拔出了旧萝卜,空出了坑,自然就能有新的萝卜填进去了。 啧…… 也不知这早朝什么时候能散,她还想跟力大无穷姑娘切磋切磋呢。 第251章 五十步笑百步 “还有哪位爱卿有事启奏?”贞隆帝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的臣子们。 无人应答。 贞隆帝的视线穿过大殿,落在跪伏在地的承恩公夫人和钟离皇后身上,心中甚是不悦。 在知悉老承恩公钟离渊当年搭救愍郡公遗腹子后,贞隆帝想铲除的从不是区区一人,而是整个承恩公府。 他不能容忍钟离一族的摇摆不定和取舍背叛。 如今,终于有阴暗的冰山一角显露于世,阖殿文武却个个闭口藏舌噤若寒蝉。 “朕对你们很失望。”贞隆帝声音威严中又夹杂着阴郁。 自龙椅上飘下,犹如一朵水汽氤氲的乌云,遮天蔽日,让人心头阴沉沉的。 话音落下,官员们跪了一地。 站立着的武德伯顿时显得鹤立鸡群,偏偏非但不觉尴尬,反而煞有其事附和道“陛下英明,臣亦如此。” “臣本来牢记着外子的嘱咐,初次上朝,少说多看谨言慎行,莫要徒添笑料。” “虽然,臣是武官,但臣想效仿一次言官闻风而动监察百官的高风亮节,恳请陛下允臣奏明,臣实在憋不住了。” 贞隆帝: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剥夺武德伯进言的机会。 但,众目睽睽下,他不仅要做个贤明的君王,更要做一个孝子。 先皇册封的武德伯,理当礼遇。 贞隆帝“准奏。” “臣昨夜听了两件稀罕事儿,真假尚未可知。” “然,其中涉及朝廷重臣,且情节恶劣至极,臣愚见,应该禀明陛下。” 武德伯将承恩公和奉恩公之事讲的绘声绘色。 一时间,朝堂不复威严,更像是看客津津有味的听茶楼说书先生信手拈来的狗血话本子。 最后,又有模有样喟叹道“臣不知诸位同僚因何三缄其口,但想来定是有臣理解不了的内情和大局。” “毕竟,臣是大老粗,比不得同僚们的深谋远虑。” 站在御阶下的李福盛,不知怎的,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冒出一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光阴流转,武德伯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一身布衣,昂首挺胸入殿首封的武德伯。 不过,这张嘴倒是越发有几分明御史的感觉了。 谁能想到,浑身草莽气的武德伯,也能文绉绉般杀人不见血了。 看来,明御史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成果还是很显著的。 察觉到龙椅上贞隆帝格外晦涩复杂的眼神,有些神游天外的李福盛心中一凛,不动声色敛起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总觉得,陛下想除掉的人越来越多了。 “的确可恨!” 下一瞬,贞隆帝盈着薄怒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大殿。 “食俸禄,受天下百姓赋税供养,做的尽是些寡廉鲜耻龌龊卑劣之事!” 一挥手,御案上的古朴摆件重重的砸落在地。 沉闷的响声,犹如一记重锤敲击着官员的心。 “还有你们?” “是不知,还是不敢言?” 在一众陛下息怒中,武德伯振臂高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何惧哉!” 贞隆帝佯装出的怒火不由得一滞。 武德伯到底什么路数! 顾不得深思,贞隆帝继续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查。” “如若属实,朕必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不论是承恩公府还是奉恩公府,都得长长记性,搞清楚谁才是天下之主。 他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许有人觊觎他的皇位。 如若他死,他想给谁,就必须是谁的。 “退朝!” 李福盛尖细阴柔的声音堪堪落下,武德伯就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上早朝,果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路过钟离皇后和奉恩公夫人时,武德伯又顿住脚步,轻嗤一声“兔子都不食窝边草。” “钟离一族,真真是要么不叫,要么叫起来吓死人。” 钟离皇后抬头,露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怒目而视“你放肆!” “敢做不敢当?”武德伯皱眉,下意识想摸红缨枪“缺德事做多了,生孩子没屁眼。” “不是不报,日子未到。” 真是奉恩公不在,要不然她能直接上去甩两巴掌。 敢对她的文弱小书生下杀手,活的不耐烦了! 武德伯没有给钟离皇后发难的机会,提着衣摆,急匆匆离开。 陆陆续续出来的朝臣,面露惊诧。 这武德伯,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 前一瞬在陛下面前进言还装的人模狗样的,一出殿,就原形毕露,骂得粗俗污秽,不堪入耳。 不过,是真的勇! 难道,真的不担心举目四望皆仇敌吗? 事实证明,确实不担心。 明御史和武德伯结仇的本事,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殿外发生的这一幕,清清楚楚完完整整传入了贞隆帝耳中。 贞隆帝一面不满武德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一面又暗爽武德伯乃忠君纯臣,没有倒向二皇子或三皇子。 “李福盛,武德伯当众羞辱讥讽皇后和奉恩公夫人,有失体统。” “不罚,皇后颜面尽失。” “若罚,武德伯到底是大乾唯一的女爵。” 李福盛心里门情,如果真的想罚,就不会多此一问了。 “陛下,武德伯出身草莽绿林,言行粗鄙不可避免,先皇也曾赞其为女中豪杰。” “兴许并无恶意,仅是秉性难改,粗枝大叶,” “不过,终归今时不同往日。” “既接受招安入朝为官,当遵体统规矩,否则岂不是贻笑大方。” “陛下不妨派遣女官教教武德伯礼仪规矩。” “如此一来,两全其美。” 贞隆帝“是个好主意。” 不过是借李德盛之口一用罢了。 “宣照年前来伴驾。 李德盛小心翼翼试探着提醒“陛下,皇后娘娘和承恩公夫人还在殿外跪着呢。” 从金銮殿跪到了甘露殿。 贞隆帝稍稍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冷声道“喜欢跪,那就跪着。” 哪怕他再不喜福惠公主,福惠公主依旧是皇室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是先皇的血脉,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承恩公把福惠公主当外室养,将福惠公主压在身下肆意欺辱时,眼里心里可还记得皇室威严不可侵! “准备一条白绫给福惠公主送去。” “告诉她,要么以公主之尊死,要么褫夺封号贬出京去。” 贞隆帝丝毫不掩饰对福惠公主的厌恶。 李福盛神情里没有任何讶异,平静应下。 贞隆帝和福惠公主的旧怨,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完。 长话短说就是,夺嫡时,福惠公主假意交好,实则算计。 甚至,就连荣娘子的画像也是福惠公主在陛下潜邸的书房取出又随意丢弃,结果阴差阳错落入了顾平徵手中。 顾平徵见色起意又贪图万贯家财,打听清楚荣娘子的喜好后乘船下扬州求娶,抱得美人归。 否则,远在上京的顾平徵又怎会知荣娘子之名。 第252章 不会是驾崩了吧。 婷婷袅袅的照年轻盈步入殿内,眉宇间流露出春意衬得面庞宛如桃花般娇艳,带着一丝娇羞,仿佛是被雨露滋润过的花朵。 妩媚俏丽的令人目不转睛。 云鬓间插着精致而华丽的金簪,身着鲜艳的绯色长裙。 她看起来不似甘露殿中侍奉茶水的宫女,倒像是帝王宠爱的妃子。 贞隆帝招招手,照年娇笑着上前,很是自然的窝进贞隆帝怀中。 是那种柔若无骨的美。 贞隆帝想起昨日绽放的风情,眼神渐渐不再清明。 他只知,照年的身段很软。 羞涩中又带着大胆,似是跟他心有灵犀一般的契合。 凡他所想,照年都能让他如愿。 可惜的是,惊鸿一瞥后,照年看着越发不像荣金珠了。 他也曾见荣金珠穿过绯色衣裙。 明艳又带着刺,是那种高高在上,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瑰丽。 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忆犹新。 照年呢? 贞隆帝的指腹有层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轻轻的抚摸着照年的白皙嫩滑的脸庞,眼神痴迷,心底的失落却越来越盛。 照年比不得荣金珠,也比不得顾荣, 照年在贞隆帝怀中软成了一滩春水,美目水润润的,颤声唤“陛下。” 贞隆帝猛的回神,松开揽着照年的手“磨墨吧。” 照年咬咬嘴唇,心下遗憾。 明明陛下动情了,却又骤然冷漠,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这种反应,她不陌生。 青楼里见多了自诩正人君子的文人墨客。 不是不想采花,是心中有根自欺欺人的弦。 越是装腔作势,就说明弦绷的越紧。 而弦绷的越紧,就越容易断。 届时,就像老房子着火般,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的天子,骨子里亦有男人的劣根性。 思及此,照年也不再引诱贞隆帝,温温柔柔起身“奴婢遵命。” 贞隆帝心一软,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下一刻,他打开谢灼的奏折,匆匆一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随即伸手紧紧掐住了照年的脖颈。 难怪,他觉得那种契合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照年的脸色从苍白逐渐转变为红色,最终几乎呈现出紫绀色,双眼突出,布满了血丝。 李德安:干爹!陛下又发疯了,你快回来! 李德安在心中疯狂尖叫。 下一刻,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照年突然间吐出一口鲜血,明亮的双眼逐渐黯淡,仿佛枯萎的树叶,无力地垂落在贞隆帝的掌心。 原本年轻而光滑的皮肤,似乎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迅速变得干瘪和皱缩,宛如老树粗糙的树皮。 李德安清晰地目睹了那一幕,鲜血恰巧喷溅在了贞隆帝的脸上。 满脸血迹的贞隆帝,看起来与志怪小说中描绘的吸食人类精血的妖魔惊人地相似。 李德安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才勉强镇定下来,没有惊恐地尖叫出声,尽管如此还是被吓傻了,久久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就是个靠着干爹过活的,没真本事的太监。 干爹没有教过这种情况啊。 在李德安惊慌失措之际,贞隆帝感到心口一紧,呼吸骤停,眼前一黑,随即晕厥,身体歪歪斜斜地倒下。 李德安:这下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干爹教过! “来人,护驾。” “来人,宣太医。” 钟离皇后一听到李德安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立刻起身,迅速跨过门槛,冲了进去。 不会是驾崩了吧。 血腥又诡异的一幕,硬生生让钟离皇后停下了脚步。 乍一看,陛下的新宠真真像是被陛下活生生掐着脖子吸死的。 钟离皇后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溅了点点鲜血的奏折上,愕然不已。 吏部郎中左矩参给陛下送了个青楼妓子? 现在的朝堂上的官员已经荒谬成这样了吗? 最可笑的是,陛下还急不可耐的宠幸了。 眼下,美艳的妓子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妪,死在了陛下怀里。 这么惊心动魄,写成话本子怕不是得卖脱销。 “皇后娘娘?”李德安轻声道。 钟离皇后:不是她少见多怪,委实是太匪夷所思了。 “慌什么!”钟离皇后定下心神命令道:“立即封锁甘露殿,严防消息外泄,以免动摇社稷根基。” “本宫这就去请太后娘娘出面坐镇,稳定局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长公主前脚刚来忠勇侯府探望谢灼,紧接着宫里的消息就递了出来。 “灼儿,你的手笔?”长公主神情复杂。 谢灼理直气壮摇摇头“不是。” “我只是奉陛下的旨意查清照年的身世来历。” “母亲觉得,我能精准的操控陛下的每一步吗?” 别说是他,即便是动手除去照年的人,也根本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节骨眼儿召见照年。 毕竟,钟离皇后和承恩公夫人还跪着呢。 他不仅没料到这一点,而且直到早朝结束,他才接到消息,武德伯上朝,以克扣俸禄这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在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各咬下一块肉。 顾荣,才是真的雷厉风行。 他抛出了承恩公和奉恩公的罪证,顾荣就当机立断趁其病要其命,雪上加霜。 说来也可笑,他掌皇镜司五载,竟也不知户部从未给武德伯发放过俸禄。 也不知,顾荣是如何说服了武德伯。 那厢。 换了身寻常农妇衣衫的菁娘,神不知鬼不觉甩开了身后盯梢之人,轻巧的一连跃了好几个墙头,翻进了望舒院,跟斜靠在树干上纳凉的宴寻碰了个照面,两人目光相对,大眼瞪小眼。 宴寻满面愁容。 为何每天都有人翻越财神娘娘的院墙? 而且每次都能被他撞见。 他可不是看门狗! “明夫人?”宴寻拔刀的动作突然停顿。 菁娘也停下了即将挥出的拳头。 “你比你爹长得俊。”菁娘笑意盈盈说着“烦请通禀一声,宣菁前来拜访。” 宴寻没有问是否认识家父的废话,而是嬉皮笑脸“明夫人有眼光。” “财神娘娘已经在恭候您的大驾了。” “请。” “财神娘娘?”菁娘先是一怔,旋即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财神娘娘。” 扬州荣氏的姑娘,都是一掷千金的财神娘娘。 第253章 白月光 青棠站在廊下,一见到武德伯便带着满面的笑容迎上前去。 然,菁娘比青棠更激动。 一阵风般地跑了过来,声音清亮而欢喜,根本压制不住嗓门“大力气姑娘。” 她曾是草寇,分外喜爱青棠这样的姑娘。 青棠脸上的笑容一僵。 大力气姑娘? 所以她又多了个诨名? 宴统领唤她小炮仗。 南小公子称她女侠。 武德伯更直接的来一声大力气姑娘。 难道,她的体质天生跟各种各样的诨名有缘吗? 菁娘眼尖的察觉出青棠的欲言又止,笑着解释道“青棠姑娘,我没有恶意,更没有揶揄打趣你的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这一身的力气。” “等我与你家小姐商议完事情后,你可愿跟我切磋几招?” 菁娘的声音里透着不加掩饰的跃跃欲试。 天生巨力的对手,可遇不可求。 倘若,当年她能有青棠的一身大力气,或许还能在朝廷混个侯爵当当。 什么奉恩公承恩公的,也不敢随随便便对她的小书生下手。 武德侯听起来就比武德伯中听! 青棠闻言,有些拘谨,推拒道“伯爷,奴婢就是一身蛮力……” 宴寻挑起眉毛,带着几分戏谑地望着眼前的热闹,他故作委屈地说道:“罢了,我明白,我这粗浅的拳脚功夫,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这并无大碍。” “难道,这一切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的错付?” 青棠被闹了个大红脸,咬牙道“只要伯爷不嫌弃,奴婢愿奉陪。” 旋即,别过头去,恶狠狠瞪了宴寻一眼。 她算是发现了,宴统领多多少少有些人来疯。 越有人,越热闹,越能上蹿下跳。 哼,到时候,必须在谢小侯爷面前告一状。 菁娘的眼神在青棠和宴寻之间打转,咂咂嘴,暗道一声,没戏。 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比一个清澈。 当然,清澈和清澈也是有差别的。 青棠的清澈是不识情爱滋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清澈。 至于宴寻…… 啧! 更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遍男欢女爱只觉索然无味的清澈。 菁娘蓦地想起了自家文弱小书生茶余饭后闲谈时提过,奉恩公府的小纨绔似是对青棠动了心思。 之前,她只觉是空穴来风。 而今,却觉得,小纨绔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青棠合该如她一般寻个进士及第才华横溢的书生,一辈子妻为夫纲,当家做主,岂不快哉。 当然,要是能比她的书生相貌好些,就更圆满了。 谁让她那时被他那张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能把人忽悠瘸了的嘴所吸引呢。 菁娘的眼底蔓着眷恋又温和的笑容,敛起思绪,干脆道“嫌弃是不可能嫌弃的。” 顾荣听着庭院里传来的爽朗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拨开纱帘,缓缓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武德伯。” “武德伯能来,蓬荜生辉。” 哪怕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几乎无人在意武德伯,但顾荣依旧坚定的认为,武德伯是大乾女子中的传奇。 她日,史书工笔,都该有武德伯的一席之地。 上一世,她就花费无数的心血和时间钻研武德伯。 不只是为裴叙卿铺路,奢求明御史稍稍闭一闭尊口。 也因为,她发现,深深后宅妇人,除却相夫教子,也能有另一种人生可能。 菁娘循声望去。 只见朝阳落在顾荣脸上,一时间让她分不清,到底是色若朝霞,还是朝霞如人。 悔不该她的书生夫君教她读书习字时,她日日喊累躲懒,一见密密麻麻的字就打盹儿,以至于此刻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听过,顾大姑娘肖似其母的传言。 那也就是说,她心目中的观音娘娘,不仅有一颗悲悯之心,更有一张神妃仙子的芙蓉面。 眼下,顾大姑娘顶着观音娘娘的脸,真心实意的对她说,她的到来,蓬荜生辉。 顾荣眼睫轻颤,心中弥漫开丝丝缕缕的疑惑。 武德伯望向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武德伯,这边请。”顾荣压下心头的疑惑,温声道。 菁娘下意识颔首,失神般一步步入了待客的花厅。 顾荣与菁娘隔着缭绕的茶香和蒸腾的水汽,相对而坐。 菁娘手中轻捧着茶杯,沉默良久。 “武德伯认识家母?”顾荣福至心灵,轻声问道。 思来想去,唯有这个可能最靠谱。 菁娘低垂着头,轻轻抿了一口茶,掩藏了眼中的黯然和潮湿。 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怅惘,轻声回答:“算是认识。” “未曾谋面。” “但神交已久。” “顾大姑娘是否清楚,我受封武德伯爵位的来龙去脉?” 顾荣道“略知一二,愿闻其详。” 菁娘轻抚着茶杯上精致的纹饰,先是深深地叹息,随后缓缓道出“在皇平二十一年,汉中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大旱灾。春夏两季,天空未曾降下一丝雨滴,导致土地干裂,庄稼颗粒无收。在饥饿的逼迫下,人们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悲惨境地,硬生生地将人逼成了吃人的妖魔鬼怪。” “朝廷下发的赈灾粮食,在经过层层剥削后,最终到达百姓手中的,竟成了混杂着砂石的稀粥。” “至于那些珍贵如金石的调拨用水,百姓们更是无缘享用。” “老天爷不给百姓活路,父母官也恨不得将百姓送上绝路。” “路边,多的是饿的皮包骨偏偏肚子又鼓的奇高、散发着恶臭的死尸。” “顾大姑娘,可知那些死尸明明无粮充饥被饿死,肚子又为何高高隆起,鼓的吓人,就像是怀胎数月即将临盆的妇人?” 虽是问句,菁娘却没有给顾荣回答的时间,自顾自继续说着“大旱日久,杂草树皮这种珍贵的能充饥的东西,早就被刨吃的干干净净。” “饿急了,白土并干泥作观音土,一把一把塞进去,再闭着眼睛咽下去。” “干瘪的肚子看起来是填满了,看似也不用再被饥饿的滋味折磨,实际上呢。” “吃了太多的观音土,拉不下来。” “那些人是一边饱受饥饿的痛苦,一边又肚胀被活生生憋死。” “不想死,就得将水、粮从官府把控的粮仓中抢出来,这是绝境里唯一的生路。” “我反了。” “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想活下去的人也太多了。” “所以,短短时间,我靠着一杆红缨枪聚集了上万之众,杀狗官,开粮仓,与朝廷谈判。” “幸亏先皇只是平庸了些,不昏聩不残暴。” “事情闹大了,那些百姓反而活了下来。” “朝廷再一次赈灾,我也接受了招安。” 说到此,菁娘顿了顿,缓缓平复了下情绪“在我割据汉中府城时,有满载米粮的船只,自扬州秘密而来。” “有了那些米粮,汉中幸存的百姓,熬到了朝廷钦差赴汉中。” 第254章 她只是需要一根浮木 “是荣氏的商船。” “为防止荣氏遭到心怀叵测者的攻击,这件事只有我和我的军师知晓。” “随后,我被封为武德伯,在京城居住,而你的母亲则在扬州。” “接着,我随我的外子离开京城,前往地方赴任,而你的母亲则嫁到了京城。” “之后,我的外子升迁并被调回京城任职于御史台,不久之后,我便得知了你母亲的噩耗。” “终此一生,我都没有机会与她相见。” “今日见你,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这几年,我并不知道你母亲之死另有隐情。” 顾荣低垂着头,微蹙着眉,心中思绪纷繁而深邃,难以言表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情感。 小知出生后的那些年,顾平徵在外继续勤勤恳恳的扮演着从一而终不纳妾的好夫君形象。 她的母亲被困于汝阳伯府内宅,缠绵病榻,孤立无援,一日日枯萎下去。 没有人对母亲伸手,拉母亲一把。 母亲去后,她和小知备受折磨,也无人相护。 是她自己拼着条命,豁出去不要女儿家的名声,将小知护在她单薄稀疏的羽翼下,咬牙挺了五年。 实在挺不下去后,病急乱投医跳进了裴叙卿精心挖好的深渊,葬送了性命。 倘若母亲对武德伯有大恩,那武德伯又为何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但凡有一份外力,她的路也不会走的那般艰难痛苦。小知,一日三餐不离药,顿顿不落,整个人都泛出了药味来,却依然难逃一死。 到死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一股沉闷而混浊的气息在她的心头翻腾。 她迫切地想要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抛开所有的大局与计划,直接质问武德伯:五年来,是否曾有一刻记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微关照一下恩人的子女。 这五年,她是深居简出。 但,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佛宁寺为亡母祈福。 这件事,打听起来根本不麻烦。 如果武德伯真的有报恩之心,多的是机会见她。 顾荣的眼眶酸涩的紧,飞快眨动着,不让眼泪落下。 她要的真的不多,她只是需要一根浮木。 上辈子,到死都没有等到。 顾荣轻抚着胸口,紧咬牙关,铁锈般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 试图掩饰,端起茶盏,连续啜饮了几口,直到她的神情再次恢复了平静。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悲愤下的迁怒。 但她知,她无法用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的话来搪塞自己。 本分的前提是无愧无欠! 顾荣看着漾在茶盏中的鲜红血迹,不着痕迹的抬手,用袖子轻轻一遮,淡声道“晚辈早就听闻武德伯女中豪杰大节不让的美名,敬仰之至。” 是,私德是私德,大节是大节。 武德伯依旧配得上青史留名。 但,在她心中,熠熠生辉的神像似是被蒙上了阴影。 很多时候,理智不能左右情绪。 “若非您果断,汉中怕是早就成了人间炼狱。” “家母能为百姓做些事情,荣幸之至,不敢居功。” “还有今日早朝之事,晚辈理应道句谢。” 武德伯随意摆摆手“小事一桩。” “你是观音娘娘的女儿,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帮你。” “再说了,帮你也是帮外子。” “倒是我,得多谢你将寒湿仙草天山雪莲瓣相赠。” 顾荣神色自若“偶然得知贵公子寒疾缠身,亡母的嫁妆中,恰巧留有几瓣花瓣。” “能愈贵公子痼疾,也算物得其所、尽其用。” 有古医书记载:其地有天山,冬夏积雪,雪中有莲,以产天山峰顶者为第一,能补阴益阳,老人阳绝者,浸酒服,能令八十老者皆有子。 可治一切寒症。 她不知母亲和武德伯的陈年旧事,因而,试图请动武德伯为她所用时,没有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是直接将武德伯最需要的东西双手捧了过去。 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能对可以救自己孩子性命的奇药无动于衷。 她曾尝试着用天山雪莲瓣救小知。 奈何,不对症。 所以,利益最大化。 她真的宁愿不知母亲和武德伯的过往情分。 武德伯“天山雪莲瓣珍贵无比,一瓣难求。” “是我占了大便宜。” “早朝上的几句话,不足以报此恩情。” “日后,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不违背道义,我定当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您言重了。”顾荣的嘴角有些僵硬。 她当然清楚,朝堂上的只言片语抵不过天山雪莲瓣的珍贵。 而她,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时至今日,尽管武德伯在关中的威望已无法与往昔相提并论,但其影响力仍旧不容忽视。 她的棋盘上,需要武德伯这一颗子! 天山雪莲瓣是她的敲门砖。 今日早朝的弹劾是开胃菜。 关键的子,要在关键的时候落。 不谈那些过往,她和武德伯的合作堪称默契。 “伯爷,现在能否指教奴婢一二。”青棠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茶水中蔓延开的血渍,瞳孔猛的一缩,手指攥着衣角,冒昧道。 她的小姐在强作平静坦荡。 菁娘闻言,眼睛一亮“谈不上指教。” “切磋。” “请。” 菁娘对着顾荣抱了抱拳,起身,跟随青棠去了庭院。 下一瞬,顾荣用帕子轻掩朱唇,帕子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红。 她这身体真真是越来越不中用。 急不得,气不得。 就像是一尊磕不得,摔不得的玉像。 莫气! 莫急! 明明事情已经如她所想一般进展了。 人心本来就是复杂的。 凡事非要求个所以然,才是在作茧自缚庸人自扰。 她想,她不如她的母亲。 想来,她的母亲冒着天大风险搭救关中的百姓时,根本没想过求回报。 可偏生,她在知晓这桩旧事后,心中生了不忿和怨恨。 她的心性不似母亲。 相似的只有这张脸。 有时候想想,如果母亲是天山雪莲,她就是根茎深扎下的泥土。 她性子偏执又小心眼。 记仇又虚伪。 庭院中,不断响起破风声。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漱漱口,立在廊檐下,含笑看着武德伯。 在武德伯拳头停在青棠面门时,顾荣柔柔开口“伯爷,不知晚辈能否唤您声姨母。” 第255章 偏偏不得善终 顺杆儿往上爬,一来二去,自然就处出交情了。 顾荣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好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菁娘收回拳头,眼中流露出慈爱之情,“当然可以。” “即使你不提,我也打算厚着脸皮倚老卖老,让你称呼我为姨母。而我,则唤你一声荣荣。” “姨母。”顾荣从善如流,笑靥如花,让人窥不出丝毫阴霾和勉强。 菁娘应下,脸上的慈爱之色更盛。 “今儿这身打扮,实在掏不出什么见面礼。” “容我回府挑挑,认认真真给你备一份儿。” 视线扫过无一处不精致华美的庭院,菁娘底气颇有些不足。 与其相比,她清贫的有些明显。 顾荣温婉体贴道“我和小知亲缘淡薄,相依为命,今日能认下姨母,心下欢喜不自胜。” “不论是什么见面礼,都是心意。” “心意,最重要。” 菁娘心里熨贴的很,只觉观音娘娘的女儿进退有度、容止可观。 像极了庭院花圃里盛开的欧碧,雍容高贵又沉静清新。 美,却不刺眼。 让人忍不住感慨如沐春风。 “荣荣,太后懿旨赐婚,可定了婚期?” 欧碧,本就该盛开在钟鸣鼎食的锦绣窝里。 谢小侯爷代顾荣受廷杖一事,上京的勋贵人尽皆知。初时听闻,她还忍不住拍着桌子赞了句是个爷们儿。 再者,又是长公主殿下亲自求的赐婚懿旨,想来是极其满意顾荣的。 这门婚事,她很是看好。 “大婚时,姨母为你添妆。” 既是添妆,也是造势。 顾荣的面颊上适时浮现着羞赧的绯红,捻着帕子“定了。” “钦天监监正合了八字,推算了最近的吉日。” “下月二十三。” “这么仓促?”菁娘脱口而出。 顾荣小声道“姨母,情况特殊,在所难免。” 菁娘略一思忖,也觉有理。 毕竟,顾平徵和陶兰芷十之八九是要被枭首示众的。 女儿家花样年华,耽搁不得。 “仓促归仓促,但该有的礼节流程可不能少。” 否则,多多少少会被婆家和上京的勋贵官宦之家看扁。 顾荣颔首“多谢姨母挂心,我明白的。” “有祖母出面,亲自为我操持婚事。” “有长辈坐镇,我也就放心了。”菁娘说道“荣荣,有小尾巴跟着,我不便在此久留。” “改日寻了机会,你我再叙。” 菁娘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 青棠迅速地迈着步伐,轻快地跑进了花厅。 目光落在痰盂中鲜红的血水和茶盏里被染红的茶水上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上次,小姐吐血昏迷不醒,惊险至极。 这才过了短短几日,怎就…… “小姐。”青棠眼眶里蓄着泪,声音颤抖。 顾荣伸出手指,先是侧身指了指懒洋洋坐在院墙上的宴寻,随后小声道“不碍事。” “就是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翻涌。” “缓了缓,便无恙了。” 青棠抿抿唇,别过脸去,眼泪簌簌落下,慌乱的用袖子擦拭干净,哽咽着询问“小姐不喜武德伯?” 顾荣一怔,眼眸深处划过一抹自嘲“不喜?” “没有。” 说着说着,抬手抚了抚青棠的发髻,语气平平“只是被武德伯所提往事牵动了心绪。” “或许……” “或许,我是想念母亲了吧。” 那样好的母亲,偏偏不得善终。 “青棠,处理痰盂和茶盏时背着些宴寻。” “这种小事,就莫要再传到谢小侯爷耳中了。” “另外,吩咐流雨通知上京荣氏名下铺子的大掌柜,整理好近三年的账本,再把所能调动的现银收拢,装箱送至望舒院。” “这笔银子,我有大用。” 青棠一边乖顺的点头,一边眼巴巴的望着顾荣。 顾荣无奈“真的无大碍。” “我会好好休养身体,争取能长命百岁。” “去吧。” 顾荣轻推了青棠一把。 相较于上一世,她已经很幸运了。 她的心绪,该平和些的。 万一她日日郁结于心,真的天不假年英年早逝,谢灼就得做小鳏夫了。 …… 青棠捧着痰盂,七扭八拐远离了宴寻的视线。 确保宴寻不可能看到,方打开盖子。 “小炮仗!” 宴寻一拍青棠的肩膀“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青棠做贼心虚,下意识尖叫出声,手中的陶瓷痰盂砰然落地,四分五裂,血水咕咕流出。 不是…… 宴寻是鬼吗? 宴寻瞳孔一缩,皱眉道“财神娘娘又吐血了吗?” 青棠忙不迭摇头“不是。” “没有。” “你别瞎说。” 宴寻“你看我像傻子吗?” 青棠也是狠人,直接咬破舌尖,吐在帕子上“我吐的。” “贪吃,不慎咬破了舌头,就漱了漱口。” “怎么,不行吗?” “犯法吗?” 越说,青棠越理直气壮。 “一天天的神出鬼没,怎么哪儿都有你!” 嘶…… 疼死她了。 宴寻眸光闪了闪,没有戳穿青棠虚张声势的表演,在腰间的荷包里翻翻找找,摸出个拇指盖大小的玉瓶,塞进青棠掌心“洒在舌尖上,能止疼止血。” “皇镜司司医研制,必属精品。” 旋即,又指了指地上的碎片“不就是些漱口水,哪里值得这么偷偷摸摸。” 话音落下,轻哼一声,双手交叉抱臂,昂首离去。 天灵灵地灵灵。 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都显显灵,保佑财神娘娘长命百岁。 财神娘娘就是他的命啊。 除了财神娘娘,谁还对他有求必应。 青棠亲眼目送宴寻走远,终于憋不住疼,倒吸了一口凉气,直跺脚。 咬的太狠了。 破牙,一点儿都不懂事。 但凡懂点事儿,就该自己流点血。 也不知有没有瞒得过宴寻。 若是瞒不过,就白疼了。 青棠口中念叨着的宴寻,行色匆匆回了忠勇侯府。 “又吐血了?” 谢灼垂死病中惊坐起。 声音里是满满的担忧。 “你可知武德伯跟她谈论了些什么?” 宴寻摇摇头“财神娘娘不让我听的,我绝对不偷听。” “但,看起来像是相谈甚欢。” “财神娘娘还唤武德伯姨母,武德伯还说要给财神娘娘添妆。” “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又龃龉的样子。” 谢灼的眉眼并没有因宴寻的话渐渐舒展。 他了解顾荣。 只要顾荣想,可以让任何人感受到宾至如归。 武德伯是顾荣择定的关键一子。 哪怕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也绝不会因一时情绪和私怨,选择跟武德伯交恶。 “小侯爷,是不是让怪老头儿试着给财神娘娘瞧瞧?” 宴寻提议道。 “心病难医。”谢灼沉声道“唯一的法子就是一点点卸去压在她心上的包袱。” “我已经让怪老头儿给他师兄去信了。” “怪老头儿的师兄兴许可以缓解顾知的沉疴。” 第256章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高兴事多些,心境就清明些。 大不了,尽他所能,将顾荣想要的都捧去。 他要顾荣长命百岁。 宴寻眼睛亮了亮“若是顾小公子的身体大安,财神娘娘定会欣喜非常,届时如附骨之蛆的心病必然能消一大半。” 财神娘娘欣喜,他也欣喜。 谢灼觑了宴寻一眼“你的情绪有些过分明显了。” 宴寻心中一凛,指天发誓“小侯爷放心,属下对财神娘娘绝无非分之想。” “你眼里的光告诉本侯,你言不由衷。”谢灼凉凉道。 宴寻没好气反驳“这世上,哪有人能在看财神娘娘时两眼空空。” 金银玉器,都是发着光的。 谢灼敛起视线,说道“把陛下受惊吓昏迷不醒的消息告知顾大姑娘。” “她会稍稍展颜的。” 宴寻敏锐的嗅出了深藏在这句话后的意味。 这是要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做一言不合诛九族的事情吗? 意外吗? 不意外的。 小侯爷这些年从没有懈怠培植势力。 明面上是陛下无坚不摧的刀,实际上,这把刀早已有了自己的神智。 谢灼似是没有察觉到宴寻的眼神变化一般,语气平平的把甘露殿发生之事详尽的告知了宴寻。 “转述时,记得讲的绘声绘色些。” “多想想一枝春的说书老先生是如何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的。” 宴寻:他只知道一枝春的说书老先生运气好的惊人。 在别的说书先生还在为衣食温饱奔波发愁时,一枝春的说书老先生已经一步登天实现了金银自由。 而今说书,仅是爱好,全看心情。 “小侯爷,陛下不会……”宴寻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谢灼挑眉“不会。” 贞隆帝是经过大风大浪见过厮杀血雨的人。 缓过来,自然就清醒了。 不至于被吓的中风口歪眼斜,更不至于直接一命呜呼。 宴寻压低声音,跃跃欲试“要不要趁他病,要他命……” 谢灼眼神制止了宴寻“慎言。” “这番话,尤其不要在顾大姑娘面前大放厥词!” 在他还没有在北境军中建立威信,没有掌握北地兵权前,他和顾荣几乎没有胜算。 顾荣生了野心。 野心如荒原的火种,时时刻刻灼烧。 她想要,他去做。 做,不等于不切实际的冒险。 “陛下手中还有一支不亚于隐龙卫的势力。”谢灼冷声道“此刻,那些人早就在暗处将甘露殿保护的严丝合缝。” “谁出手,谁死。” “甚至,我怀疑陛下也想趁此机会肃清一番。” “切记,绝不可轻举妄动。” 宴寻顿觉一股寒意攀至后脊,瘆的他发慌。 是什么让他有胆子小觑龙椅上的天子了? 果然是他这些时日过的太安逸了。 “属下明白。” “明白的。” 宴寻心有余悸,暗自警醒。 他是小侯爷的臂膀,能调动的人手不再少数,若他一时冲动,于小侯爷而言,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谢灼抬眼打量着宴寻“你怎么丝毫不意外?” “不害怕?” 宴寻道“财神娘娘曾经说过,那些高高在上,受人供奉和跪拜的神像,一旦从宝座上跌落,摔得粉碎,人们就会发现,它们不过是由石头和泥土构成的。” “再说了,我和丞昇的命本就是小侯爷的。” “小侯爷生,我们生。” 谢灼的神情柔和了些许。 是啊,神像坠落,也只是石头和泥巴而已。 哪怕是金身,也能在炉子里熔了去。 他真真是钟情了一个冷静清醒又果决聪慧的女子。 他不需要顾荣折下身段,温柔小意。 只要顾荣想,可以一直高居云端。 明月,就该在天上。 “既然顾大姑娘不想让我知道吐血之事,你也莫说漏嘴。” “顺着些她。” 宴寻:只要财神娘娘能长命百岁,别说是顺着了,就是跪下磕一个都行。 “对了,让你的人查查,京城附近哪片林子有大雁。” 以雁作为采纳之礼意为忠贞不渝。 以羊作为采纳之礼意为吉祥如意。 待他腰臀的伤稍稍愈合些,他亲自搭弓射箭,以雁为聘。 宴寻搓搓手“小侯爷,您还记得您当初答应过属下什么吗?” “您说,待您大婚,允属下一饮三百杯,长醉不复醒。” “是静檀院桂花树下的百年佳酿哦。” 宴寻着重提醒。 谢灼“本侯记得你说我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宴寻:他的嘴可真贱啊。 当时也不知非贫那一下干嘛。 “属下去求财神娘娘。”宴寻一溜烟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叫嚣。 他有财神娘娘做后盾。 谢灼眨眨眼,无奈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有种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的感觉。 宴寻就是欺他身上有伤! 片刻后,谢灼抬手敲了敲床沿,沉闷的声音渐渐传出。 “主子。”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 “顾小公子的身体可有起色?” “禀主子,徐太医和司医大人联手调整了顾小公子的药方,眼下还在适应当中。” 谢灼稍稍松了口气。 徐太医和怪老头儿守着,哪怕是跟阎王爷,也能过几招。 “记住,任何人不得冒犯。” 谢灼挥挥手,房间里再次空无一人。 这一刻,谢灼想的是,武德伯究竟说了些什么,能让顾荣心绪起伏至此。 顾荣的性子有些偏执。 想不通过不去的,就会成为心结。 思及此,谢灼的眉宇间掠过丝丝缕缕的忧虑。 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结滞留,一点点根深蒂固,成为顾荣催命符的养料。 谢灼当即下定了决心。 或许,他该秘密见一见武德伯。 …… 宫城。 甘露殿外,莺莺燕燕跪了一地,哭哭啼啼。 几分真,几分假,倒也没必要深究。 甘露殿内,太后坐镇,钟离皇后侍奉左右,太医们轮番给贞隆帝诊治。 照年的尸体,已经不知去向。 李福盛仰头看着缓缓被云层遮挡的太阳,轻叹一声。 他只是去给福惠公主传了道口谕,再回宫后,照年离去暴毙,陛下被吓得昏迷,德安也发起了高热。 这怎是一个愁字了得。 照年的惨死,到底是谁的手笔。 李福盛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整整齐齐跪着的嫔妃。 为首的俪贵妃,依旧美艳又端庄地不可方物,帕子轻轻遮着眼角,无声的啜泣,情真意切。 其余的妃嫔,脸上的担忧也不似作伪。 至于心虚…… 他看不出来。 偌大的宫城,皆是演戏的高手。 蠢货,早就成了枯井白骨。 第257章 怎么不算上天有眼呢 想到照年那张脸,李福盛的心更沉。 这次的事情,在照年诡异又凄惨的死在陛下面前那一刻起,就闹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陛下龙体受到的惊吓,必须用人命和鲜血来平复。 他宁愿是后宫的妃嫔不忿照年得宠侍寝,也不愿是谢小侯爷为忠勇侯府和顾大姑娘的清誉出手。 否则,更难收场。 谢小侯爷背后有太后、永昭长公主和忠勇侯府,从不是无援无岸的孤舟。 “劳烦福盛公公进殿通禀一声,本宫恳求入殿侍疾。” 俪贵妃哽咽着说道。 李福盛不卑不亢“贵妃娘娘见谅。” “无太后娘娘口谕,任何人不得入甘露殿。” 按理说,太后娘娘和钟离皇后应当在第一时间妥善封锁甘露殿,杜绝陛下昏厥的消息外泄。 谁料想,还是传出了风声,以至于阖宫的嫔妃皆蜂拥而至。 想来,也瞒不住前朝官员了。 俪贵妃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莹润如白玉的指甲泛着红,咬咬牙,竭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请公公再去通禀一声。” “这些年来,本宫深受皇恩,此时此刻,如若不能侍奉在陛下病榻前,本宫羞愧万分,实在无地自容。” 李福盛微微弓着腰,双目注视着脚下的青砖,无奈道“娘娘莫为难老奴了。” 俪贵妃的指甲嵌入皮肉中,掐的生疼。 即便她有俪字为封号,即便她二十载荣宠不衰,依旧比不得钟离皇后名正言顺的身份。 倘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太后娘娘和钟离皇后的话,就是陛下的遗诏。 届时,承衍登基的机会渺茫至极。 俪贵妃迫切的想取而代之,堂堂正正成为大乾的皇后。 母凭子贵,反过来也同样适用。 子凭母贵! 俪贵妃的野心如野火燎原,但她的脸上却丝毫未露声色,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是本宫过于关心,以至于乱了方寸。” “若陛下此次能够化险为夷,本宫愿减寿十年,只愿君王平安无事。” 李福盛只觉手臂突兀的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不知陛下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梨花一支春带雨时是何种感觉,反正他是瘆的慌。 他当了一辈子下人,看到了比陛下眼中更真实的世界。 “李公公。” 永昭长公主的声音于李公公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 李公公紧皱的眉头下意识不着痕迹微微舒展,忙不迭行礼“请长公主殿下安。” 长公主随意抬抬手,越过李公公径直入了甘露殿。 李公公装模作样的拦了拦,便继续低眉顺眼站在廊下,一副老实巴交的忠仆模样。 这一幕,犹如响亮的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俪贵妃脸上。 饶是俪贵妃极擅隐忍,面上的神情依旧变得有些僵硬。 李公公似是察觉到了俪贵妃的情绪,象征性的告罪道“贵妃娘娘,您知道的,太后娘娘最是拿长公主殿下没有办法。” 俪贵妃:倒不如不解释。 俪贵妃敷衍的应付了一句,屏息凝神想尽可能听听殿内的动静。 奈何,除了来来回回听的让人烦躁的脚步声外,其余什么声音也听不清楚。 时也命也。 照年的死,如此。 陛下受惊,亦如此。 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料不到。 只盼着,断尾可求生。 大殿里。 “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的身体可有大碍?”长公主对着钟离皇后颔首致意后,直截了当问道。 太后转动的佛珠串,睨了长公主一眼,答非所问道“此事已经传至宫外了?” 长公主神色如常,淡定自若的点了点头。 太后叹息,神情里隐隐有几分不悦,视线移在钟离皇后身上“封锁消息如此简单的事情,你也做不来吗?” 钟离皇后脸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良久,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的确是她理亏。 陛下受惊昏厥的消息,是她属意承恩公夫人递出去的,本是想以防万一,让承赟一党早做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可,承赟的麾下出了内贼。 一传十,十传百。 仅仅一个时辰,前朝后宫,但凡有门路又耳聪目明的,几乎都隐隐约约探出了些真相。 “请母后责罚。” 钟离皇后索性不再狡辩,跪伏在太后身前。 长公主稍稍侧了侧身体避开,抬眼看向明黄色床幔掩映下的贞隆帝。 定睛一看,表明有些狰狞,足见受的惊吓不小。 这是她的皇弟。 是她一母同胞的皇弟。 是她曾经倾尽所有扶持上位的皇弟。 也是在她的驸马尸骨未寒时,一再暗示她代忠勇侯府上交虎符的皇弟。 人生匆匆过半,她才是那个从未看清过的人。 血缘和利用,亲昵和算计,交织在一处,再难剥离。 旧事,无法归于尽。 来年…… 她真怕有一日,灼儿会和贞隆帝刀剑相向。 灼儿是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顾荣的。 这是深藏在那张清冷疏离又淡漠的脸下最执拗的心思。 偏偏贞隆帝在无上权势的浸淫下,欲壑愈发难填的同时,也更加随心所欲。 旧事也好,新事也罢,都是火星子,指不定何时就会燃起燎原大火。 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她携灼儿和顾荣赴封地,关起门来安安稳稳过富贵闲散的日子。 可惜,谢老夫人很明显想让灼儿重振忠勇侯府的赫赫威名。 如今,也只能连累顾荣跟着灼儿担惊受怕了。 顾荣:担惊受怕的是谢灼吧? 欲壑难填,野心勃勃的人,是她。 她想做洪流,而非洪流里的一粒沙。 那厢。 顾荣站在云霄楼的上,向西望去,隔着一条又一条的街,一座又一座宅院,眺望着巍峨华美的宫城,依稀可见宫女内侍的身影。 长街小巷纵横交错,宛如一张庞大的蜘蛛网。而那座天下间至高无上的宫城,恰似那只织网的蜘蛛。 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如同被蜘蛛网粘住的小飞虫。 “怎么不算上天有眼呢。” 顾荣敛起视线,侧头,看向跟青棠抢水晶肘子抢的不亦乐乎的宴寻。 宴寻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水晶肘子落青棠食箸下。 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让他有胆子小觑龙椅上的天子了…… 是财神娘娘。 财神娘娘提起甘露殿里的贞隆帝时,语气复杂晦涩,真真有种话本子里描述的那种一分冷漠二分仇恨三分讥诮四分漫不经心的感觉。 唯独没有对皇权的畏惧。 一来二去,耳濡目染,他就飘了,觉得自己能上天跟太阳肩并肩了。 胆大包天到敢对小侯爷提议趁贞隆帝病要贞隆帝命了。 以前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有种呢! “是上天有眼。” “财神娘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宴寻煞有其事的附和“所以,财神娘娘,属下能不能再点一份水晶肘子。” 这可是云霄楼的水晶肘子啊。 晶莹剔透,爽滑劲道,凉爽鲜香,真真是色香味俱全。 当然,也贵的离谱。 他一般吃不起。 二般舍不得吃。 三般吃财神娘娘的。 第258章 那他死定了 顾荣笑了笑“点。” “点两份都行,大喜的日子,值得庆祝庆祝。” “小姐,养宴统领可真费银子。”青棠细嚼慢咽,先是漱漱口,旋即轻啧一声,感慨道。 宴寻“我很能干的。” 青棠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怪模怪样道“我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干的比驴多,吃的还比猪少,喂马驾车看家护院,样样精通。” “当初说这话的人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 宴寻:他不跟小炮仗计较。 顾荣眉宇间的笑意缓缓加深。 她的青棠,活着真好。 “再点些不容易积食的吃食,给小知送去。”顾荣边捻起块茯苓夹饼,边带着嘱咐。 宴寻“财神娘娘大气。”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跟着财神娘娘吃香的喝辣的。 顾荣嚼了口茯苓夹饼,缓缓咽下“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 “还得劳烦你去告知永宁侯夫人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 “否则,留在枝头,委实碍眼的很。” “指不定,稍一疏忽,病恹恹的花就摇身一变成为食人花了。” “到时候,想折都折不掉,只会被食人花吞噬。” 宴寻:财神娘娘说的好生委婉文雅。 “财神娘娘,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折断一枝花有数十上百种法子。” 言外之意,何须将自己暴露,大费周章借永宁侯夫人的手。 顾荣理解了宴寻未说完的话,她并未急于辩驳,而是从容不迫地擦拭着手指,轻描淡写地说“无论是神是鬼,他们都不姓席。没有一个担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一个国子监祭酒的二哥,以及一个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酷爱武术,选择弃笔从戎的大哥。” “尤其是那个大哥已经在京畿卫崭露头脚。” “当然,也没有一个即将承袭永宁侯府门庭的儿子。” “席老尚书疼女儿,席祭酒和席千户怜惜妹妹,对永宁侯夫人有求必应,而裴余时虽是纨绔,但对永宁侯夫人孝顺非常。” “某些关头,礼部比什么兵部、吏部、户部更有用。” 当然,京畿卫更是个让人眼馋的好地方。 偌大的棋盘上,与她有牵扯的棋子越多越好。 既然决定要豪赌一把,将身家性命尽数赌上,那就得想法设法掌控棋局。 宴寻眉心微动,闻弦音而知雅意。 财神娘娘在永宁侯夫人面前暴露了对裴叙卿的杀意。同样的,永宁侯夫人的把柄也落在了财神娘娘手中。 不仅是永宁侯夫人,还有席千户。 他记得,财神娘娘说过,替永宁侯夫人做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向来是席千户。 自古以来,拿捏人的手段,无外乎是道德、利益、把柄。 “宴寻,所谓把柄,不在于去用,而在于不用,在于威慑。” “我去提醒她,也勉强算是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柄亲自交到她手里,日后相处起来,她才能更放心更尽兴。” “裴叙情声名狼藉,又无出身显赫的妻子,已然不成气候,对裴世子根本造不成威胁,永宁侯夫人不见得会沾这一身腥。”宴寻提醒道。 顾荣摇摇头“不。” “你不了解裴叙卿。” “裴叙卿自命不凡,又体会光鲜亮丽人人追捧的滋味,是再也耐不住落寞萧索人人喊打的。” “更莫说,乐安县主入狱,越扒越有,离死不远了。” 裴叙卿企图依靠乐安县主的计划落空,他唯一能够依仗且必须紧紧抓住的,唯有永宁侯。 “讨得永宁侯欢心和信任,裴叙卿就还是侯府公子。” “你们留在蟾桂院的人应该也递了消息出来,裴叙卿这些时日一改浑浑噩噩的模样,一番痛哭流涕真心悔过,唬弄的永宁侯心软。” “而后,屡次三番入永宁侯书房密谈,这段时日,永宁侯好巧不巧寻到一幅失传的古画,攀上了明湛书院的山长俞言。” “经此一事,父子二人,俨然一副凡事有商有量的亲厚模样。” 宴寻心神大震。 明明,关于俞山长的喜好,是财神娘娘百无聊赖时,随手安排他吩咐安插在永宁侯府的探子在裴余时面前含含糊糊嚼了几句舌根。 那时,财神娘娘说,投桃报李,报永宁侯夫人的礼遇。 裴余时一心吃喝玩乐,听不明白,更想不明白,压根儿没当回事。 说句实在的,他也没当回事,甚至没告诉小侯爷。 谁知,裴余时的小厮稀奇古怪投靠了裴叙卿。 有莫名其妙记忆的裴叙卿,自然能明白财神娘娘隐晦含糊的话。 如今,却成了杀死裴叙卿的刀。 永宁侯夫人决不允许有人抢裴世子的位子。 永宁侯的青睐和倚重,会逼得永宁侯夫人不得不下死手。 而财神娘娘,从始至终,没握刀。 宴寻平复了下心绪,暗道,也不知财神娘娘在何时何地习得了权谋术,还用的如此游刃有余。 原来,众所周知,财神娘娘缺的就只是一股东风、一根浮木。 踩着浮木出泥潭后,自会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幸亏,小侯爷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臣服。 否则,耗费一辈子怕是都争不出个输赢。 啧,财神娘娘的心眼子啊。 幸亏他是个聪明的下属,也跟着小侯爷读书习字研读过兵法,要不然真的跟不上财神娘娘的步伐。 就像青棠…… 听不懂,但丝毫不妨碍青棠一脸崇拜。 “那他死定了。”宴寻轻声道。 顾荣敛眉呢喃“是的呀。” 真正的杀招才不是什么搭上了俞山长,而是裴叙卿借着俞山长的光博得永宁侯的信任,开始游说永宁侯将侯府账上所有的现银交给他统一处置了。 在永宁侯夫人看来,侯府所有的家产都是要留给裴余时的。 裴叙卿要掌管侯府现银,不就是在觊觎裴余时的世子之位吗? 蠢货。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真以为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就能事事顺利一步登天了? 翻不出阴暗潮湿的逼仄角落,就永远窥不见亮光。 得先自己彻底当家作主,才有资格筹谋下一步。 上辈子交了裴叙卿那么多东西,裴叙卿真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半点儿长进。 第259章 风水轮流转,她也是势在必得呢 仅三个字,语速平缓而从容。 初闻,宛若春风拂面。 然而,宴寻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雪山崩塌前的凛冽杀气与刺骨寒意。 旋即,心底又不由自主的弥漫着庆幸。 幸亏,小侯爷是个眼亮心明的恋爱脑翘嘴,坚定不移的选择了财神娘娘。 而不是受所谓的亲缘束缚,选择袒护乐安县主,跟财神娘娘对立。 否则,蚂蚁虽小,也可撼大象。 到最后,孰死孰活,真真得看运气。 宴寻默默的低头,开始热火朝天对付新上的水晶肘子。 多吃点,压压惊。 啧。 这世上不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小侯爷的好运气和好眼光。 此处,着重点顾平徵。 顾平徵真真是亲手弄丢了让汝阳伯府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 顾荣也没有开口多言,而是端着汝窑白瓷茶盏,再一次临窗而立。 她想,日后,她要在那座宫城里择一处最好的地段,种满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 一步一步来吧。 哪怕是汉白玉云龙阶石,早晚有一日她亦能一阶一阶踏上去。 届时,就该是她站在宫城的摘星楼上眺望云霄楼了。 倘若,她败了。 那她做云龙阶石下的白骨也无妨。 倘若,她胜了。 那挡她路上的人就用尸骨铺成属于她的云龙阶石。 顾荣微微仰头,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风水轮流转,她也是势在必得呢。 天边,落日如熔金般绚烂,遥望之下,宛如一条金光闪耀、波光粼粼的五爪金龙。 浮云飘过,遮住晚霞。 浮云散去,金光似变了,又好似未变。 顾荣轻笑,她觉得,是变了。 只待裴叙卿一死,上辈子的仇怨烙印在她身上的枷锁就彻底碎了。 以后的以后,她走的就是另一条路。 …… 永宁侯府。 裴叙卿头戴碧玉镶嵌的金冠,束起的发丝在余晖下闪耀,身着竹青色的锦缎长袍,腰间悬挂着精雕细琢的玉佩,宛若从金碧辉煌的锦绣堆中走出的贵公子。 然,行走间的一瘸一拐的蹒跚和说话时的漏风,破坏了这份锦衣华服装饰下的仪态。 非但没有矜傲的贵气,反而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可笑的紧。 若是顾荣看到这样的裴叙卿,定会感慨一句,越活越倒回去了。 上一世的裴叙卿,好歹还知凹出一身清贵雅正,皓皓之白,不蒙世俗之尘。 这一世,庸俗的很。 裴叙卿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走在绿荫小径上,面上不见分毫颓唐沉郁之气,满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笑容。 仿佛,在蝉鸣聒噪的盛夏,裴叙卿终于迎来了他的春日。 不远处的凉亭里,王嬷嬷气愤的攥紧了团扇,咬牙切齿,不忿道“夫人,侯爷纵的那个野种越来越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长此以往,那野种还不得翻了天。” “书房重地,侯爷也任由那个野种自由进出。” “反过来,防世子就跟防贼似的,轻易不能踏入。” “气煞老奴。” 永宁侯夫人轻轻摇晃着白瓷碗中的冰凉梅子汤,淡淡地瞥了一眼王嬷嬷,随即目光投向那逐渐走近的身影,轻声说道:“侯爷乃一家之主,我无法左右他亲近谁、疏远谁。” “有侯爷态度在前,府里下人们难免见风使舵,做愚蠢的墙头草。” “野种长野种短的像什么话。” “王嬷嬷,体面些。” 王嬷嬷怒火一滞,解释道“老奴实在看不过去。” 她口口声声野种长野种短,确实不像话,也不合礼数。 但,她觉得,最不像话的是侯爷。 上京城的街头巷尾早就传遍了,青芜尸骨遭盗,结了冥婚,生前死后,都人尽可夫。 侯爷头上青青草原一片绿,绿的刺眼绿的发光。 偏偏侯爷就像是乐得戴绿帽子一般,根本不介意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也丝毫没有迁怒裴叙卿,而是日益的信任倚重。 出门访友也好,在府宴客也罢,都会吩咐裴叙卿侍奉左右,不遗余力为其引荐。 短短时日,侯爷的亲朋故友皆知,裴叙卿虽是娼妓所生的庶子,但架不住侯爷喜欢。 有些不长眼的,甚至还会踩一捧一。 踩世子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捧裴叙卿的文采斐然前途无量。 一句又一句的侯爷后继有人,简直就是把夫人和世子的脸面扔在灰尘泥土里肆意践踏。 夫人可是礼部尚书府金尊玉贵的嫡出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和委屈。 “急什么?”永宁侯夫人意味深长道。 爬的越高,摔的越疼。 “王嬷嬷,你有没有觉得,他走起路来滑稽又怪异?” 永宁侯夫人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说。 王嬷嬷不解其意,一味恼恨般咒骂着“伤了腿都不忘投机钻营讨侯爷欢心!” “看来,根儿上就随了青芜的低贱。” 永宁侯夫人敛眉,心道,既然伤了腿依旧不消停,那就彻底残了吧。 残了,就成弃子了。 就像顾平徵那个曾经人人称道的天纵奇才的儿子,顾扶景。 因落水变得残疾痴傻后,就销声匿迹了。 再一次有消息传出,是被割下头颅惨死。 “安插在前院儿书房伺候的下人,可有探听清楚侯爷又应允了他什么?” 永宁侯夫人握着白瓷勺,漫不经心的搅动了下梅子汤,缓缓舀起一勺,润了润嗓子,不着痕迹颦眉问道。 王嬷嬷摇摇头,边摇着团扇,边说“议事时,侯爷的心腹对书房严防死守,寻不到偷听的机会。” “倒是蟾桂院的仆妇无意间提及,三更半夜隐隐约约听到过拨弄算盘的声音。” 永宁侯夫人眉头猛的一皱,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畜不辨的书生拨算盘? “去。” “吩咐眼生的小厮去侯府名下的铺子里转悠转悠,打听打听近来可有查账调银之事。” 她能容忍裴叙卿华而不实的上蹿下跳,但决不允许裴叙卿触碰到她和余时的真正利益。 王嬷嬷心下一惊,忙不迭颔首应下。 此刻,裴叙卿距离这座凉亭堪堪数米。 “母亲。”裴叙卿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 永宁侯夫人蓦地觉得穿金戴银配玉饰的裴叙卿碍眼的很。 置办行头的银钱,还不如喂了野狗。 “侯爷费心替你寻的名医能否给你补上掉了的牙?到底是永宁侯府的公子,多多少少注意下仪容。” 裴叙卿心下暗恼。 只觉永宁侯夫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来是能重新镶补好的,奈何每次补进去,牙龈就莫名其妙肿痛化脓流血,散发着腐烂的恶臭,没办法就只能再拔下。 说来也奇怪,拔下牙齿后,用清热解毒的药粉混着水漱漱口,所有的症状就消失了。 以至于,他换了数不清的大夫,既请了有神医之名的隐居高人,又央求着永宁侯府替他请太医,治来治去补来补去,依旧无用。 “有劳母亲操心了。” “会补好的。” 裴叙卿甚至怀疑就是永宁侯夫人对他下黑手。 第260章 我喝了花酒,但我没跟花娘搂搂抱抱 永宁侯夫人扬眉,轻笑一声“随口一问而已。” 裴叙卿再次作揖,而后穿过了凉亭。 永宁侯夫人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她的表情变得阴沉,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密布。 轻轻启唇,冷声命令道:“立刻去查!” 裴叙卿腰间的那枚雕花玉佩,是早年间太后所赐。 一式两枚。 花纹相合。 一枚由她送给了酷爱金石的二哥,一枚细致的收藏于库房之中。 所以,留下的那一枚被永宁侯瞒着她私下送给了裴叙卿吗! 她还真是小觑了裴叙卿。 王嬷嬷见永宁侯夫人动怒,也不敢再耽搁,匆匆离开。 宴寻摩挲着下巴,怎么感觉用不着他传话了。 永宁侯夫人本来就恨不得把裴叙卿除之而后快。 不过,想到财神娘娘的考量和谋算,还是窜下了枝叶茂密的大树。 吓得永宁侯夫人险些尖叫出声。 “宴……” “宴寻?” 看清宴寻的脸后,永宁侯夫人的心跳才缓缓平复。 她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哪怕在大婚后,情分不比年少时,但逢年过节她仍然会登门拜访。 风雨无阻。 因而,对宴寻绝不陌生。 谢小侯爷的心腹,其父母是驸马谢脩的左膀右臂。 宴寻适时歉意一笑,拱拱手“在下奉顾大姑娘之命前来传话,不妥之处,还请侯夫人海涵。” 永宁侯夫人嘴角微微抽搐。 奉顾大姑娘之命? 宴寻可不是普通的下属啊。 这是在隐晦的告诉她,休要造次休要无礼吗? 抿了抿唇,轻呼了一口气“何事?” “但讲无妨。” 宴寻一字不差重复了顾荣交代下的话。 永宁侯夫人眸光闪了又闪,眸底泛着晦涩复杂。 好一个有花堪折直须折。 好一个食人花。 原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还能有这层意思。 不愧是敢走炭火路告御状,一个人搅的汝阳伯府人仰马翻的顾荣。 只是…… “可是顾大姑娘发现了什么?”永宁侯夫人心里不免打鼓,试探着问道。 宴寻一本正经摇头“不知。” “主子的事情,岂是容我一个下属置喙的。” “主子吩咐,属下便不折不扣的执行。” 永宁侯夫人嘴角抽搐的更明显了。 “你口中的主子是?” 宴寻不假思索“顾大姑娘。” 永宁侯夫人:…… 真看不出来,瞧着冷心冷情极有可能孤寡一生的谢小侯爷,铁树开花后竟这般会疼人儿。 在永宁侯夫人止不住暗自喟叹时,宴寻眨眨眼睛,神神秘秘道“但,在下偶然听闻了一桩趣事。” 永宁侯夫人顿时打起了精神。 宴寻打探到的消息,能是普通的消息吗? “永宁侯似是有意解除乐安县主和裴叙卿的婚约。” 永宁侯夫人:这算哪门子趣事。 乐安县主先是被贞隆帝剥夺县主尊位,又被杜大人关押进京兆府大牢,后来又牵扯出了巫蛊厌胜之事,定案后,轻则流放,重则处死。 永宁侯总不至于让裴叙卿跟个死人履行婚事。 “近来,永宁侯屡次设宴,宴请光禄寺少卿。” “据说,相谈甚欢。” 永宁侯夫人听的云里雾里。 光禄寺少卿,五品官员。 若是抛开裴叙卿烂泥似的名声,与五品官的女儿勉勉强强也算登对。 等等…… 光禄寺少卿膝下并无女儿。 永宁侯夫人猛的抬头,眼前已不见宴寻的踪迹。 真真是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这算什么? 调足了她的胃口,又让她一头雾水,然后挥挥衣袖,就这么走了? 永宁侯夫人心不在焉的拨弄着梅子汤,烦躁不已。 满脑子都是光禄寺少卿五个字。 没有亲生女儿。 也没有寄居在府上的表姑娘。 难不成是要跟光禄寺少卿的亲儿子凑对儿? 她的的确确听说过光禄寺少卿的二儿子好美婢,好娈童。 也就是生冷不忌,男女都行。 这种事对于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来说,并不稀奇。 但,多数都不会闹到明面上。 “母亲。” “母亲。” 明快又清澈的声音响起。 裴余时衣袍轻薄而鲜亮,若是不看发冠上左右斜簪着的那两朵极大极醒目的鹅黄色花朵,倒也是个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顿时,永宁侯夫人鬓角神经抽抽的疼。 嗅到裴余时身上飘来的脂粉味儿,永宁侯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吧,她的余时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能成材的。 “又跟南家和杜家小子们出去惹是生非了?” “你不是说南家的小公子不屑去秦楼楚馆吗?” “这一身廉价劣质的脂粉味儿,都快把你腌入味了。” 永宁侯夫人捻着帕子,边擦拭着裴余时额头上的汗珠,边蹙着眉头不悦问道。 裴余时咧开嘴大大咧咧笑了笑“不是他们。” “子奕又被罚跪了,出不来。” “杜袂那个胆小鬼,也被关了禁闭。” “母亲,我喝了花酒,但我没跟花娘搂搂抱抱。” 永宁侯夫人脱口而出“你又交了什么狐朋狗友?” 上京七公子,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但好在,上京七公子以南小公子为首。 南小公子秉性不坏也没什么恶习,即使撩猫逗狗,也歪不到哪里去。 “是他们非要拉我去的。” “母亲,我也不想的。” “哪些人!”永宁侯夫人一字一顿,一巴掌拍在了裴余时的后脑上。 裴余时“春坊大学士家的胡三郎和光禄寺少卿家成二郎。” “我若是不去,岂不是显得我怕了他们?” “我可以怕,但上京七公子的名头不能堕了。” “子奕不出面,掰着手指头数也数到我了。” “捍卫上京七公子的赫赫威名,我义不容辞。” “母亲不是常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吗?” “我这是必须为。” 越说,裴余时越慷慨激昂,直接啪啪啪拍起了胸膛。 永宁侯夫人:有时候很不想承认这是她的儿子。 席家,书香门第诗书传家。 哪怕大哥弃笔从戎了,也是腹有诗书出口成章。 怎么到了她的儿子,就变成了这副混子无赖的德性? 定是永宁侯的问题! 迎接裴余时的又是恨其不争的一巴掌。 “酒桌上聊了些什么?” “尤其是成二郎说的话。” “没说什么啊,就是跟我比家世,显摆他有个在宫里当娘娘的小姑。” 第261章 我又不求他一心一意待我 永宁侯夫人一怔。 光禄寺少卿虽然没有亲生女儿,也未有寄居于府中的表亲姑娘,却有一位在深宫中长大的外甥女啊。 清玉公主。 清玉公主的母妃是贞隆帝的惠嫔。 不显山不漏水,圣宠平平,承宠寥寥,却胜在运气好,生下了青玉公主。 贞隆帝念其开枝散叶,擢升其为一宫主位。 十余年来,甚是默默无闻。 永宁侯竟想为裴叙卿聘青玉公主为妻! 还真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余时。”永宁侯夫人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来“成二郎说的并无错处,他的确有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小姑。” “陛下的妃嫔,乃顶顶尊贵的。” “不过,你若是想跃居他之上,也简单的很。” “母亲可以请求长公主殿下前往探听惠嫔娘娘的意向,为你求娶青玉公主。” 历年宫宴,她不止一次见过清玉公主。 相貌虽算不得惊艳,但也称得上小家碧玉,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温婉与恬静,完全没有天潢贵胄常有的傲慢与骄纵。 裴余时想也不想摇头。 摇的过快,都有了残影。 “母亲,我的出身和家世本就高于成二郎。”裴余时挺直腰板,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自信,“我的父亲是世袭的永宁侯,外祖父是一品尚书,大舅舅是五品武官,二舅舅是四品祭酒。即便是在权贵云集的上京,我也能昂首阔步横着走。” “那么,成二郎又算得了什么?” “他那些毫无意义的言论,与犬吠无异。” “再说了,若我娶了青玉公主,岂不是要唤成二郎表兄?” “母亲,您别钻了牛角尖,攀比了不该攀比的。” 永宁侯夫人简直气笑了。 还反过来教育起她来了! “从下月起,你就去国子监读书,休要在外鬼混。” 裴余时哀嚎“母亲,我苦夏。” 永宁侯夫人冷笑一声“秋日,你感叹季节的萧瑟,认为万物凋零,沉闷而忧伤,甚至觉得去国子监读书会让你感到生活索然无味。” “春日,你又赞颂万物的复苏,山花的烂漫,认为这是个美好的时节,应当随心所欲,去踏青赏花,听风观雨。” “冬日,你抱怨寒冷,夏日,你又抱怨酷热难耐!” “一年四季,似乎没有一个时刻是适合你求学读书的。” “无论你愿意与否,你都必须去读书!” “你要是再推脱搪塞,我就找你大舅舅跟你谈!” 学不学得成,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摆出上进好学的姿态,让上京的达官显贵们瞧瞧,她的余时,做的了纨绔也进的了学堂! 裴余时哭丧着脸,嘟囔着“母亲,我这辈子又不考科举,偌大的家业一时半会儿也败不完,能识字就好了嘛。” 永宁侯夫人怒斥“家业?” “你以为家业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裴余时眉毛倒竖,义正言辞“我是侯府唯一的嫡子,爵位和家业不传给我,难不成传给娼妓之子吗?” “倘若父亲真的干出了这种大逆不道无情无义又不知廉耻的的荒唐事,我就效仿顾大姑娘去敲登闻鼓。外祖是礼部尚书,肯定会引经据典,替我周旋,让我立于不败之地。” 说到此,裴余时顿了顿,眉宇间的嫌弃几乎要化为实质,撇了撇嘴,继续道“母亲,您是不知道外头的人说是怎么说父亲的,要么说父亲戴绿帽子戴上瘾了,要么就是父亲口味重的令人发指。” “因着父亲,连累的我抬不起头了。” “他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裴余时越说越起劲,恨不得当即冲到永宁侯面前质问一番。 永宁侯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即使她觉得余时的话说的很有道理,但面上还是得装一装。 “你滚回去!” “还有,奉恩公府麻烦缠身,你老实些,别给我找事。” 裴余时眨了眨眼,身体微微前倾,小声道“母亲,传言是真的吗?” “慎言。”永宁侯夫人瞪了裴余时一眼“你切记,吃喝玩乐也就罢了,若是为非作歹,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裴余时:打断他的狗腿又不是他的腿。 他乃堂堂上京七公子之一,最不缺的就是狗腿。 “滚!”永宁侯夫人不耐的伸手,作势要再赏裴余时一巴掌。 裴余时抱头鼠窜,边跑边说“母亲,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替我求亲啊。” “您儿子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喜新厌旧又玩物丧志,让我守着一个人过日子是不可能的。” 永宁侯夫人怒极反笑。 真真是造孽啊。 余时不中用,她能怎么办? 当然是想方设法给余时守着家业,确保足够余时能挥霍一辈子。 余晖隐于夜幕。 六角灯笼陆陆续亮起。 永宁侯夫人只觉,不知何时已经刮起了一场看不见的风。 张牙舞爪。 稍有不慎,裹挟其中,粉身碎骨。 承恩公已经死了。 奉恩公呢? 确切是说,二皇子和奉恩公府呢? 能否抵挡得住这股似要撕烂一切的风。 想要在狂风中存活,要么死死的抱住一颗根深蒂固的参天古木,要么就彻彻底底独善其身。 后者,难于上青天。 她是不是应该去向永昭长公主殿下投诚。 她不需要从龙之功,不需要冒风险去站队贞隆帝的皇子。 只求,永昭长公主殿下的庇护。 永宁侯夫人默默在心中盘算着。 …… “怎么样了?” 华美繁复织锦屏风,将房间隔成两个世界。 一侧,一位身着粉色衣衫、面纱轻掩的女子,姿态优雅,婷婷袅袅。 另一侧,一位身披宝石蓝锦袍、手执折扇的男子,风度翩翩。 “都办妥了。” 如果裴余时在此,定会诧异于此人的性情多变。 不再是喝花酒时左拥右抱的轻浮浪荡之徒。 而是沉静内敛。 “你真的决定了?” “裴世子委实算不得良配。” 宝石蓝锦袍男子便是传闻中好美婢好娈童的成二郎。 言语时,眼底泛着克制又隐忍的担忧。 粉衫女子伸手描绘着织锦屏风上的纹样,幽幽道“我总要为自己觅一条出路。” “顾荣不过是年少丧母的孤女,尚且能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中翻盘,将荆棘丛生的漫漫长途扭转为锦绣大道,我为何不能为自己搏一把。” “裴世子再不济,也比那娼妓所生又声名狼藉的裴大公子强。” “二表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成二郎微敛眉目,轻声道“或许,情况没有你想象的恶劣。” “陛下赐婚,终归还是要考量对方的家世品貌。” “清玉,没必要冒险将自己置身于流言蜚语的漩涡。” 粉衫女子笑了笑“二表哥可知,他有意让我和亲北胡,以结两国之好?” 成二郎闻言,惊愕不已,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 “所以,二表哥,裴世子是目下最好的人选。” “既不涉党争,亦家世显贵。” “他是纨绔又何妨,我又不求他一心一意待我。” 第262章 我喜欢你 成二郎嘴唇嗫嚅,似是想说什么。 “二表哥,我厌倦了默默无闻,不愿再过那种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生活。”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成二郎所有徘徊于唇齿间的心事全数封堵。 “既然,你已打定主意,我自会鼎力相助。” “衷心的愿你得偿所愿。” 清玉公主面纱遮掩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借二表哥吉言。” 成二郎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清玉公主莲步轻移,玲珑倩影,缓缓走至屏风外,望着成二郎那似是比浓郁夜色还要压抑的身影,长睫轻颤。 她就是想争一争。 替自己争一争。 替自己改改命。 而不是如母妃一般,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的同时,又年复一年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有任何喜怒哀乐。 父皇旁敲侧击暗示母妃,希望能由母妃出面说服她,心甘情愿和亲北胡。 母妃怯弱胆小,不敢有违。 光禄寺少卿在家书中替裴叙卿牵线保媒,希望母妃请旨赐婚。 母妃依然不敢拒绝。 于母妃而言,一边是夫君,一边是兄长,哪一个都不能得罪,却唯独没有问询过她的心意和想法。 母妃不爱她吗? 爱的。 母妃爱她吗? 有时候又显得不够爱。 有太多的东西,能让母妃恐惧退让。 父亲、兄弟、夫君都是母妃的天,是压着母妃的高山。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妃。 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福惠公主! 要做,那便争一争,做永昭长公主。 裴余时,既是她选的夫君,更是她的跳板。 她不要裴余时的真心,她要裴余时所代表的权势。 纨绔不纨绔,重要吗? “公主。” 一位梳着双鬟髻的侍女,携带着夜晚的清凉气息入内,俯身在青玉公主耳边,轻声细语地传达消息“顾大姑娘以准备婚事、绣制嫁衣为由,婉拒了公主的邀请。” 青玉公主垂眸,轻声呢喃“难道,是我错估了她对裴叙卿的恨意?” 她使尽浑身解数才打探清楚顾荣和裴叙卿在佛宁寺有过交恶。 可以说,裴叙卿最开始的恶名就源于顾荣的婢女之死。 顾荣也三番两次与永宁侯夫人来往。 而后,裴叙卿的名声越来越差。 她总觉得,顾荣比永宁侯夫人更想裴叙卿死。 说不出确切又具有说服力的缘由,就是心底莫名其妙又坚不可摧的感觉。 所以,她才想着以身入局,借永宁侯夫人之手,除掉裴叙卿。 届时,她的婚事有了着落,又交好了顾荣。 一举两得。 “倒也有趣。”清玉公主没有恼怒,声音里浸染着清润温柔的笑意。 侍女道“公主,顾大姑娘除了运气出奇的好,也无甚特别之处,既然她不识抬举……” 清玉公主睨了眼侍女。 侍女心中一凛,不敢再多嘴。 “你管顾荣的命运叫运气出奇的好?”清玉公主语气怪异“年少丧母,幼弟病弱,生父凉薄,继母阴狠。” “这是好运吗?” “难道就因为她能嫁给谢小侯爷,做永昭姑母的儿媳,就叫运气出奇的好?” “你怎知道,这不是她……” 不是她辛辛苦苦筹谋争来的! 不信命,不认命,才能改命。 那天,她穿越了漫长的宫道,隐匿于墙角,目睹了顾荣孤注一掷地敲响登闻鼓,踏过炭火之路。 铿锵有力的,鼓声一般不断传入她的耳中,以至于渐渐有些耳鸣。 在鼓声和耳鸣声交织喧哗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声,也从未如此的坚定响亮。 顾荣敲响的登闻鼓声,震碎了她心底最后的犹豫和恐惧。 因此,最令她感慨和赞赏的并非谢小侯爷在受廷杖时所表现出的深情厚意,而是顾荣那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的从容不迫和决绝。 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谢小侯爷的深情是因为顾荣本身就值得! “可,宫里宫外的人都在说,顾大姑娘是烧了高香。” 清玉公主“那是她该得的。” 能在继母的搓磨下不输阵,是顾荣的本事。 能替亡母伸冤报仇,是顾荣的本事。 能让谢小侯爷倾心,也是顾荣的本事。 只要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借力和共生,不丢人! “给你个烧高香的机会,你能点燃高香吗?” “你换上本宫的衣裙,替本宫留在少卿府,莫要露出马脚。” 这是她打着探望外祖母的名义,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出宫机会,明日一早就得回宫。 她必须得见见顾荣。 若是可以,她希望她和顾荣,能守望相助。 她需要顾荣身后的势力,她也可以为顾荣所用。 她要确保自己无惊无险顺利嫁给裴余时。 夜色愈深。 风里,既有夏日的燥热,亦藏着独属于夜的清凉。 “小姐。” “清玉公主登门拜访。” 顾荣蹙眉,无奈道“请去小花厅吧。” 她是想搞死贞隆帝的,若非必要,实在不想与皇子公主们交浅言深。 至于弄死裴叙卿,她本身就有绝对的把握,也就没必要欠清玉公主人情。 然,清玉公主亲自登门了。 再避,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顾荣披了件外衫,理了理发髻,朝小花厅走去。 清玉公主开门见山“为何拒绝本宫?” 顾荣挑眉,抿了口茶醒神“敢问公主殿下,天上会掉馅饼吗?” “世上会有免费的午膳吗?” “你承认你对裴叙卿有杀意?”清玉公主反问。 顾荣面不改色“殿下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丹朱侍奉陪伴我多年,于我而言,早已不是普通的婢女。她不清不楚的死在裴叙卿寄居的禅房,我不该替她讨回公道吗?” “若不是苦于没有证据,我早就要裴叙卿偿命了。” “本宫能替你杀了他。” “他不死,说明他命不该绝。” “你想他死,他就该死。” “公主殿下为何这般成人之美。” “本宫喜欢你。” 清玉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荣被炸了个外焦里嫩,在一旁奉茶的青棠更是茶满溢出而不自知。 宴寻:小侯爷的情敌可真多啊。 就像是韭菜,一茬接一茬,根本割不完。 痛并快乐着! 第263章 多少有些拥挤了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雕花窗棂半掩,花香弥漫的夜风透过缝隙悄然飘入。 顾荣轻咳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寂。 青棠回神,见一桌水渍,忙告罪擦拭。 而清玉公主似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轻率,依旧眉眼含笑,嘴角微微上扬。 “公主殿下的话,委实令我大吃一惊。”顾荣淡声道。 仅仅出于个人喜好,清玉公主不会在深夜造访此地。 所以会来,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此地对她有利可图。 清玉公主笑道“本宫曾在一本离经叛道的话本子上看到一句话。” “深以为然。” “如果一个男子爱你欣赏你,多半是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 “本宫觉得,这句话用在本宫这里也甚是恰如其分。” “在你身上,本宫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 “所以,本宫喜欢是发自肺腑,绝非虚言。” 顾荣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之色。 真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闻不如一见。 在她的记忆中,清玉公主温婉柔顺,多多少少有些逆来顺受的感觉。 就是婚事颇为坎坷,一连死了三任未婚夫婿,最后背着克夫的名声,下嫁光禄寺少卿府上的二公子,渐渐在上京的官宦世家圈子里销声匿迹。 虽是公主,活得却像荒原上的蒲公英。 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 不曾想,清玉公主竟是这般通透豁达的性情。 天差地别,硬生生让顾荣心底冒出一种无法忽视的割裂感。 就像…… 就像上辈子的画面,只是她做的一场不知所谓的梦。 “受宠若惊。” “能得公主殿下此番赞誉,荣幸之至。” 清玉公主歪歪头,问的真诚“你会接受本宫的喜欢吗?”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无奈道“大乾律法应是不允许一夫一妻的吧。” “公主殿下,三个人……” “同床共枕多少有些拥挤了。” 清玉公主:…… 搞得她很想跟谢小侯爷同床共枕似的。 整日里清清冷冷的,犹如冰鉴源源不断散发冷气,堪比躺在义庄的没了生息的死尸似的。 不对,比死尸还可怕。 最起码,死尸只是吓人了些,又不会索命。 谢小侯爷那双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飘飘就能了结一条人命。 她有自知之明。 她拿捏不了谢小侯爷。 “非举案齐眉,挚交好友足以。” “顾大姑娘可愿尝试着做本宫唯一的知己。” 顾荣垂首敛眉,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心中暗自思忖,有那么点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了。 “公主殿下真乃妙人也。” “那便直白坦率些,知己的前提是交心交底。” “我斗胆,敢问公主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我得确定自己给的起,才能心安理得无后顾之忧的接纳。” 顾荣抬眼,视线直直的撞向清玉公主的眼眸。 视线相触,不闪不避。 “想请求你在婚事上助本宫一臂之力。”清玉公主开门见山道。 顾荣:真的不是故意为难她吗? 清玉公主接二连三死去的未婚夫,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她看着像是月老还是阎王爷? “本宫想嫁让裴余时做驸马。” “顾大姑娘能否让本宫心想事成?” 顾荣眼神晦涩,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这辈子轮到裴余时短命了吗? 泛着清澈愚蠢的小纨绔,纯粹地主家的傻儿子。 但,非奸恶之徒。 她依旧清楚的记得,永宁侯府的赏花宴上,裴余时呲着大白牙,笑的春光灿烂,眉宇间尽是光明正大的幸灾乐祸。 是个将喜怒哀乐和亲疏远近清清楚楚摆在明面上的少年郎。 而今,被擅长做戏的清玉公主选中,无异于是黄鼠狼盯着的小鸡崽,能活多久能养多肥,皆看清玉公主的心情。 “公主殿下欲借裴世子之手敛权?” 顾荣稍作思量,就想明白了青玉公主的打算,一针见血说道。 清玉公主由衷感叹“顾大姑娘不愧是顾大姑娘,洞若观火,一语中的。” 顾荣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 “裴世子对我有微薄恩惠,若明知公主殿下心思叵测,却仍旧置之不理,从中牵线搭桥,这似乎有悖于知恩图报的道义。” “恕我给不起殿下所需。” 她现在很是怀疑,上辈子清玉公主的短命未婚夫们的死因。 清玉公主不慌不忙,温声细语“顾大姑娘莫着急着拒绝,且听本宫细细解释一二。” “顾大姑娘想必也有所耳闻,裴世子的性情为人。” “若要委婉地表达,可以说是率性而为,充满天真。” “若要直言不讳,或许可以称之为愚昧无知。” “他需要一个身家高贵,又能料理家事、主持中馈、人情往来,能谋善段、练达周全之人做妻子。否则,裴世子就是大象群中的小蚂蚁,守不住偌大的家业。” “本宫能妥善做好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该做的事情,既可为裴世子遮风挡雨,亦能给裴世子开枝散叶。由此,裴世子一生都可以随心所欲做富贵闲散人。” “还请顾大姑娘相信,本宫对裴世子绝无恶意。” 顾荣朱唇轻启“公主殿下。” “姻缘姻缘,有姻,也得有缘。” 清玉公主笑的云淡风轻,意有所指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扭下来,就是姻缘。” “公主殿下不是已经付诸行动了吗?”顾荣反问。 清玉公主没有隐瞒,直接颔首,旋即又道“可,本宫想万无一失。” “顾大姑娘在永宁侯夫人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 顾荣沉吟片刻,权衡利弊,提醒道“永宁侯夫人向来最是疼爱宠溺裴世子,如若裴世子执意不肯,永宁侯夫人定会让步。” “公主殿下怕不是找错了人。” “殿下该寻的人是裴世子。” “你就是本宫要找的人。”清玉公主脱口而出斩钉截铁“永宁侯有意替裴叙卿求娶本宫。” “已经说服了光禄寺少卿代其修书一封给母妃。” 顾荣失声道“他也配!” 再不受宠的公主,那也是天边的皎皎明月,不是淤泥一般散发着恶臭的裴叙卿有资格肖想的。 但,想到清玉公主的一个个离奇死亡的未婚夫…… 有些想同意这门亲事。 呸! 顾荣默默唾弃了自己一番。 她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啊! 清玉公主见顾荣义愤填膺,顿时笑靥如花,小家碧玉的面孔似是都变得生动明媚起来。 “是,他不配。” “顾大姑娘最配。” 顾荣:她这是又被调戏了!!! 第264章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顾大姑娘,助本宫一臂之力百利而无一害。” “否则,他日,本宫下嫁裴叙卿,他摇身一变成为驸马。天家威严在前,犹如煌煌曜日,融化裴叙卿身负的恶名。” “即便本宫再看不上裴叙卿,为了自己不守寡,也得吞了苍蝇般忍着恶心替裴叙卿周旋。” “届时,难免给顾大姑娘添麻烦。” 顾荣神色不变。 不是所有公主皆如永昭长公主殿下一般,享尽帝王宠爱,手握富饶封地,睥睨百官,羡煞众人的。 据她所知,福惠公主已经被褫夺封号贬出京了。 金银财宝,华服美宅,仆婢侍从,尽数被收回。 灰溜溜的,比之寻常百姓仍有不如。 清玉公主如今的处境并不比当年的福惠公主好上多少。 “为了不守寡?”顾荣笑了笑,挑眉一问“公主殿下会怕守寡吗?” 清玉公主先是一怔,而后痴痴笑出了声。 “顾荣,你我可能真的是天生该做知己的。” “是。” “本宫不怕守寡。” “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裴叙卿有命肖想,恐怕也没命求娶。” “顾荣,你如此了解本宫,本宫大为惊喜。” 说到此处,清玉公主站起身来,缓步向顾荣走去,对着顾荣伸出了手“顾荣,也不是非做知己不可。相互利用,互惠互利,共攀高峰,也未尝不可。” “今日,你为我所用。” “来日,我为你所用。” “这般关系,更可靠,更令人放心。” “你要相信,本宫比永宁侯夫人更适合并肩作战。” 宴寻:燃起来了! 蓦地,顾荣心神震荡。 这一刻,她好像有些理解清玉公主说的那句爱你欣赏你,多半是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 她竟觉得,清玉公主骨子里有和她极其相似的东西。 譬如,疯劲。 譬如,野心。 譬如,自私。 人性的阴暗面,都如此的相似。 她止不住共鸣。 仿佛离经叛道的路途上,她作为先驱者,回首眺望时,亦有后来者在蹒跚向前。 不是踽踽独行。 然,有个词叫物伤其类。 一时的共鸣,短暂的惺惺相惜,来日挥起屠刀时,更会毫无犹豫插向彼此的心窝。 因为欣赏。 因为了解。 除非她们真的成为交付后背的刎颈之交。 顾荣长睫轻颤,莫名有些怅惘唏嘘“公主殿下不介意我登闻鼓状告生父,不顾血缘亲情,大义灭亲吗?” “公主殿下没有似我这般的困境和痛苦,很难感同身受。” 似是随口一问,更似是煞费苦心的试探。 清玉公主不管不顾直接牵起了顾荣的手“我最喜欢敲登闻鼓时的你。” “有些人,妄为人父,自无需人伦束缚。” 顾荣只觉清玉公主的手凉凉的,还有一层薄薄的冷汗,却不显得黏腻。 想来心中并不如表现出的笃定从容。 偏偏正是如此,让顾荣有了种面对人的真实感。 “陛下待殿下好吗?” 清玉公主嗤笑“你这就有些明知故问了。” “本宫甚至很怀疑你在故意揶揄奚落本宫。” “上京谁人不知,母妃和本宫就是宫城里的小透明。” “但,有一点比你强,本宫的父皇日理万机富有四海,没心思谋母妃的体己钱,也没时间害我性命。” 顾荣抿唇不语。 没时间吗? 她怎么记得清玉公主第一任短命未婚夫是北胡单于的长子左贤王莫渠。 历来,和亲公主哪有下场好的。 也不知,清玉公主的手是怎么伸那么长的。 思量片刻,顾荣抽回手,淡淡道“公主殿下还是不坦诚。”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当真替殿下说服了永宁侯夫人,殿下当真能无惊无险喜乐如意的下嫁裴世子吗?” “陛下才是殿下最难以逾越的那座高峰吧。” “助殿下,就要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我下月便会过门,成为忠勇侯府的当家主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忠勇侯府的立场。” “如果我脑子一热,应了殿下的条件,怕是哭都找不着地方。” 清玉公主瞳孔一缩,眼神狐疑。 “你……” 迎上顾荣那双清冽冽的眸子,清玉公主觉得再狡辩也是徒劳。 顾荣知道了。 知道了父皇从未直白宣之于口的打算。 知道父皇有意让她和亲北胡平稳边境。 在父皇口中,是牺牲她一人幸福的大局,是有意义能名垂千古的牺牲。 然,于她而言,是代价。 边境,何时能靠妇孺的牺牲换取和平了。 北胡与大乾血海深仇,隔着一代代数十万的人命和鲜血。 和亲,是屈辱! “是本宫小觑了顾大姑娘。” “不瞒顾大姑娘,时至今日,父皇也从未言明过。” 顾荣道“假如陛下心意坚决,殿下会如何解这一困。” 她实在是太好奇清玉公主是如何隔着山高水远,搞死北胡左贤王的。 “如果事情当真发展到那一步,本宫会向谢小侯爷投诚。” “忠勇侯府一脉,在北地的底蕴深厚。” “没有人会比谢小侯爷更适合。” 清玉公主字字如清泉击石,果决而坚定。 顾荣朱唇微张,面露愕然之色。 上一世,是谢灼出手替清玉公主暗杀了北胡左贤王吗? 死的理所当然,找不出丝毫猫腻。 世人皆以为,北胡左贤王纵情享乐死于马上风。 顾荣的视线缓缓扫过清玉公主。 是清玉公主握着的东西打动了谢灼? “多谢公主殿下解惑。” “我可以在永宁侯夫人面前替殿下说项,但不敢保证一定能左右永宁侯夫人的决定。” 清玉公主“就知道你是怜惜我的。” “我没有喜欢错人。” “记得代为转告永宁侯夫人,我性情柔顺,熟读女德女戒,很乐意为裴世子纳美妾的。” 顾荣扶额。 谁来告诉她,清玉公主到底看了什么不正经的话本子。 “顾荣,珠联璧合这个词就是形容我们的。” 宴寻:怎么感觉清玉公主也犯了跟小侯爷一样的病。 有什么话非要离这么近说。 难道是想莫名其妙亲一个吗? “今日见你,了我一桩心愿。” “待我能出宫开府自居,见你就方便多了。” “你放心,我定会兵不血刃为你杀裴叙卿!” 顾荣已经无力反驳了。 见过顺杆儿往上爬的,没见过爬的这么利索的。 清玉公主上辈子是猴子吧?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清玉公主丢下最后一句话,再次融入了夜色。 然,有灯笼在。 照得亮远方,便不觉黑暗也不觉迷茫。 第265章 上京水太深,不适合你涉足 竹影摇曳,映照着日光,蝉鸣声嘶哑而持续,冰鉴散发出凉意,数日如同光影般流转,转瞬即逝。 这一日,是炎炎盛夏天里难得飘荡着层层白云。 天格外蓝,云格外绵软。 敛了暑气,却又不让人觉得阴沉压抑。 谢灼腰臀上的伤好了些许,终于能下地行走,便马不停蹄的去京郊猎雁。 或许是因为忠勇侯府世代为将,骨子里天然流淌着习武的天赋,无论是拳脚骑术还是刀剑箭矢,学起来总是事半功倍。 即便谢灼在佛寺中清修、打坐、参禅长达十年,起步较晚,但他的箭法依然令人难以企及。 清风簌簌卷过林间,拂动谢灼的发带。 挽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利箭离弦而出,连续两箭射出,天上的两只大雁应声落地。 箭矢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大雁的翅膀。 谢灼翻身下马,朝着大雁走去。 丞昇紧随其后,笑道“小侯爷的箭法当得起句百步穿杨。” 谢灼眉眼含笑,眼神温柔又缱绻。 他要携他亲手猎的大雁,求娶他九死无悔的毕生挚爱。 “我要娶妻了!”谢灼不复素日的清冷疏离,而是意气风发。 那是种久违的少年气。 仿佛有破空之声传来,谢灼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拉弓搭箭,循声射去,箭矢相撞,一支尾羽绚烂精致的利箭落在谢灼身前不远处。 丞昇拔出长刀,挡在谢灼身前,警惕的扫过四周,厉声喝道“什么人!” 谢灼抬手,轻轻的拍了拍丞昇的肩膀,在丞昇看过来时,缓缓摇了摇头。 他能感知出来,射向他的这支箭,有杀意,但不多。 更多的是不忿和试探。 上京,暂时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射杀他的代价。 至于此人的箭法,更是稀疏平常。 比初学者,好不了多少。 丞昇收刀,侧身让开。 谢灼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古朴大气的长弓,冷然道“三息时间。” “三息不出,后果自负。” 随后,不慌不忙竖起手指“一。” 稍作停顿,继续道“二。” 林中寂静无声,偶有飞鸟成群结队低低掠过。 谢灼轻蔑地一笑,眯起双眼,弯弓搭箭,随着一声嗡鸣,利箭准确无误地射入了前方古木的树干。 树后,一道身影狼狈的摔了出来。 看清人脸时,谢灼按住弓弦,猛的停下欲射出的第二箭。 “怎会是你!”谢灼凝眉,眸底深处弥漫着惊疑和杀意。 他的箭,可以轻而易举刺穿对方的喉咙。 也就是说,要了此人的命,易如反掌。 但,余光瞥向身侧的一对大雁时,杀意转变为犹豫。 他看得出来,顾荣不想此人死。 奉恩公府的南子奕。 一颗赤子之心,满腔侠客热血,满脑子锄强扶弱英雄梦的南子奕。 也是顾荣惋惜怜悯的南子奕。 谢灼的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摩挲长弓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丞昇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一把钳住南子奕。 南子奕狼狈的跪伏在地,片刻后,仰起头“是我。” “就是我。” 南子奕的脸又红又肿,巴掌印层层叠叠,嘴角还渗着血,看起来要多惨有多惨。 谢灼眉心微动。 整个奉恩公府,上上下下,敢对南子奕下狠手、又舍得对南子奕下狠手的唯有南子逾。 这是又出言不逊了? 谢灼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支精美的羽箭,然后随意一掷,羽箭擦过南子奕的面颊,带起一串血珠。 “你想杀本侯?” 南子奕既心虚又屈辱又绝望。 他想欲盖弥彰的解释,但喉间就像是塞了块浸满了冰水的棉布,堵的他说不出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谢小侯爷。 届时,他再自尽,以命抵命。 无颜狡辩,亦不能承认,否则蓄意杀谢小侯爷,定会牵连到奉恩公府。 只得别过头去,紧咬嘴唇,闭口不言。 “南子逾是否知晓你所犯下的愚蠢行径?”谢灼语调淡然,语气平稳,几乎察觉不到任何显著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场险些致命的刺杀与他无关。 南子奕脱口而出“这件事与我大哥无关,他毫不知情,你休要胡乱攀扯。” “善良心软的顾大姑娘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心狠手辣的阴险小人。” 谢灼神情一顿,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那就是不知道了。” “也对,倘若南子逾知晓,早就狠下心打断你的腿了。” “你走吧。” “本侯答应过南子逾,日后境遇,无论如何,会保你一命。” “今日,便算作了结当日的诺言。” “你回府后转告他,你的生死跟我再没有半分干系。” 丞昇闻言,松开了南子奕。 南子奕并没有起身逃窜,而是红着眼眶,执拗又恳切的望向谢灼,哽咽着颤声哀求“能不能放过我父亲?” “我愿意替我父亲抵命。” “你放过我父亲吧。” “求你了。” “只要你能放过我父亲,要杀要剐,我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谢灼眼睛深处掠过一缕幽光。 或许,自始至终,南子奕想的都是以命抵命。 “你觉得他不该死吗?”谢灼直接问道。 南子奕面露痛苦之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是嫡幼子,得到了最纯粹最纵容最宠溺的父爱。 “南小公子。”谢灼像是看任性的孩童般,语重心长道“将事情推向无可转圜一步的从不是本侯。” 若非他顾及顾荣的怜悯,顾及对南子逾的承诺,南子奕已经埋骨在这片密林当中了。 以奉恩公府如今的权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重新给南子奕改头换面,让南子奕拥有新的身份。 “丞昇,送南小公子回去。”谢灼挥挥手,丢下句话,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丞昇感慨“南小公子真真是好运气。” 硬生生在谢小侯爷例无虚发的箭术下捡回了一条命。 正常情况下,那支羽箭要么是该穿透南小公子的心肺,要么就该嵌入南小公子的头骨。 “南小公子,听丞某一句劝,”你早些离京吧。” “上京水太深,不适合你涉足。” 一旦掺和进来,活不过两个时辰。 南子奕手指握拳,砸了砸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了声,失声喃喃“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明明……” “明明奉恩公府已经显赫至此了,为什么还要昧着良心,恶贯满盈。” 这一日,对于林间的鸟雀而言,委实聒噪的令人发指! 其实,南子奕心知肚明,他杀不了谢灼。 所以,他在期盼着谢灼杀他。 如果总要有人承担罪责偿命,他宁愿是自己。 反正自己一无是处,又总是在拖后腿。 但,谢灼收回了那支要他命的箭。 丞昇:此处需要宴寻。 他听着实在心烦的紧。 第266章 金银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一箱又一箱,系着红绸的聘礼源源不断地送入了顾府。 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沿路百姓,皆惊叹之。 长公主殿下与谢老夫人对顾荣展现出了毫不保留的善意与尊重。 人尽皆知,即便顾荣家世低微,又深陷告父亲风波,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依然很满意顾荣。 这一厢又一箱的聘礼,是长公主和谢老夫人的态度,也即将成为顾荣的底气。 望舒院。 “小姐,谢小侯爷送来的聘礼几乎快把库房堆满了。” 青棠面颊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 谢小侯爷对小姐越好,她越开心。 顾荣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青棠额上晶莹的汗珠上,微笑着递过去一碗散发着凉意的水晶冰,反问道“聘礼丰厚难道不好吗?” 暑意甚浓。 唯有冰盆冰饮能给人片刻的凉爽。 房间里一刻不停的供着冰块,白气袅袅,倒也不觉得难熬。 青棠并未多礼,随手将团扇放置于小案桌上,紧接着端起了那甜凉爽口、果香四溢的水晶冰,一勺接一勺地品尝起来。 冰凉的冰沙与莲子、杏仁、桃仁、鲜藕以及各种瓜果的混合,每一口都让人瞬间感受到清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净化。 又冰又甜。 一勺接着一勺,没一会儿冰碗就见了底。 青棠意犹未尽,眼巴巴的望着顾荣。 上京特有的水晶冰,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消暑圣品。 顾荣握着书卷,拍了拍青棠的脑袋“再看也没有了。” “短短一个晌午,你已经用了三碗水晶冰了。” “待会儿,你给宴寻送些冰饮冰碗过去。” “他来回奔走,很容易中了暑气,一个不慎,是能要命的。” 青棠撇撇嘴,小声嘟囔“宴寻也偷偷用了三碗了!” 小姐出手阔绰,一赏再赏,宴统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捉襟见肘的穷小子了。 随随便便一摸腰包,就有数百上千两的银票。 小小冰碗,拿下。 顾荣挑挑眉“所以,你在宴寻那里还蹭了三碗?” 青棠捂嘴,拨浪鼓似的摇头。 她不是,她没有。 她是那种会受嗟来之食的人吗? 事实证明,她是。 青棠摇着摇着,越发心虚。 顾荣无奈道“等你闹肚子了,就知道好赖了。” 稍顿了顿,执起团扇,言归正传道“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送来的聘礼,好生归类整理存放,万不能有失。” 无论是长公主府还是忠勇侯府送来聘礼,皆非凡品。 金银反倒成了最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长公主府送来的聘礼大多是先皇御赐和各地贡品。忠勇侯府送来的聘礼则大多是缴获的奇珍异宝。 一提聘礼,青棠就来劲了,直接把心虚抛在了九霄云外,乐滋滋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儿,打趣般猜测道“小姐,谢小侯爷不会将全部的家当送来了吧。” 小姐本身就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如今,一桩婚事,小姐的金山银山怕是要更加巍峨壮观了。 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傍身,小姐到哪儿都能横着走,无需看人脸色。 顾荣眨眨眼,思绪飘远。 她记得,谢灼曾说,如果有朝一日,她愿下嫁,会在大婚前,将家产尽数作为迎娶她的聘礼,官府备案。 不会真真言出必行吧。 顾荣的面颊突然有些羞红。 没有人能不对这种珍而重之的珍视而动容。 在她面前,谢灼从无虚言。 见顾荣面露羞赧,沉默不语,青棠只觉自己嗅到了真相,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不会吧…… 谢小侯爷这么不留退路的吗? 在大乾,高祖立国,谈婚论嫁之事一改前朝那般除却无故休妻,夫妻和离、夫死寡居亦或者如果改嫁,聘礼嫁妆财产,都由夫家处置的苛刻陋规。 而是在大乾律中清晰明确的规定,男方送来的聘礼归入女方嫁妆,哪怕日后缘尽,依然全权由女方独立处置。 这就是说,送出去的聘礼,与男方再无关系。 谢小侯爷倾家荡产,他日若是…… 那可真的就是小姐和家产皆失了。 话本儿上说过,金银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青棠轻啧一声“谢小侯爷真男儿也。” “小姐,奴婢去瞧瞧府外抬聘礼的队伍还有多长。” 话音还未落下,整个人就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顾荣眉眼弯弯,明艳穠丽的面孔添了娇羞动人。 原来,成婚真的会有欢喜雀跃的期盼。 这种感觉跟上辈子下嫁裴叙卿时,截然不同。 那时,她一面迫不及待的脱离汝阳伯府,一面又忍不住担忧日后的夫妻相处。 至于女儿家的欢喜雀跃…… 似乎从来没有片刻。 于她而言,裴叙卿更像是她在穷途末路时抓住的最后生路。 她只想活下去。 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考虑是否是真心实意的两情相悦。 顾荣抬手,轻抚胸膛。 急而乱。 这是欢喜。 真好。 顾荣暗道。 她期盼着能与谢灼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如果可以,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她的心里有谢灼,旁的男子黯然失色。 这时,青棠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乱了分寸和体统,但神情却算不得好。 “小姐。” “乔夫人派卫嬷嬷前来传话,邀小姐过府一叙。” 顾荣闻言,脸上的笑意陡然隐去。 她欣赏乔吟舟。 乔吟舟是至正至真的君子。 乔吟舟待她好,她也愿意投桃报李。 但,这不意味着她还要像当年那样忍气吞声受着乔夫人的冷眼和傲慢。 她和她的母亲从不欠乔家。 乔吟舟是替乔老太师挡毒,险些丧命。 是母亲的嫁妆里恰好有解毒的药引子,救回了乔吟舟。 这是救命之恩。 婚约是乔老太师做主定下的,不是她的母亲挟恩图报求来的。 后来,母亲亡故,她深知自己处境艰难身份尴尬,不愿拖累乔吟舟,又登门自己退了亲事。 自始至终,她问心无愧。 不管她心机再深算计再多,但在乔吟舟那里,始终问心无愧! 她能,也应该挺起腰杆堂堂正正的做人。 派卫嬷嬷前来传话…… 明知今日是谢灼送聘礼之日,理直气壮临时传话,尽显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 乔夫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 在乔夫人心里,她依旧是曾经那个无人可依、一身铜臭味的孤女! “拒了。” “就说她邀的仓促,我今日要事傍身不便应约。” 第267章 干出如此不讲究的事 青棠颔首的同时,止不住在心里嘀咕,真是好大的派头,谁给乔夫人的脸。 顾荣一眼便看出了青棠的腹诽。 主要是青棠脸上的情绪太直白显眼了,满脸写着不爽和不忿。 “你啊!”顾荣伸手点了点青棠的额头“莫生气,难不成气出病来有人替?” “去吧。” “昂首挺胸,无需在卫嬷嬷面前气短心虚。” 青棠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轻哼一声“奴婢可不怵卫嬷嬷。” 也不知道乔夫人和卫嬷嬷在傲慢什么? 这么喜欢拿鼻孔看人,只能说明眼睛在出气,看不到小姐的好。 再说了,要不是小姐的母亲慷慨善良的拿出了药引子,名满天下的吟舟公子早就烂成骨头渣了。 不对,确切的说,乔吟舟根本活不到名满天下! 连谁欠谁都分不清的东西,说的话就是狗叫。 “奴婢去也!” 青棠挥挥衣袖,似是奔赴战场般雄赳赳气昂昂的朝外走去。 顾荣望着青棠的背影,长睫轻颤。 她很是清楚乔夫人在傲慢什么。 傲慢有一个清流之首的公爹,有一个惧内专一的夫婿,有一个天纵奇才的儿子。 因此,乔夫人自认为有权利凌驾于京城的其他女眷之上,任意地品头论足,随心所欲地鄙视和蔑视。 仿佛,乔夫人的幸福只是为了映衬旁人的不幸。 可…… 顾荣思考着,那些被众多尊荣和爱意所环绕的人,难道不应该更加懂得如何去爱,更加宽容,并拥有更多的善意吗?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乔夫人表现出的冷漠和厌恶,仿佛担心她会像一只吸血蚂蟥一样依附于乔吟舟。 那时的她才十岁。 遭逢突变,怎么会不渴望有一处避风港。 然,乔夫人留给她的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让她清醒的意识到,那门自出生便定下的婚约不可能成为她的浮木。 但,她依旧念乔吟舟的好。 她退了婚事,没有拖累可傲霜雪的乔吟舟。 所以,乔夫人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的嫌弃她指派她,态度随意的就像是在对待仆婢! 顾荣的眼底不可抑制的掠过一抹厉色。 不用想也知,她的拒绝会令乔夫人勃然大怒。 或者,就连前来传话的卫嬷嬷也会在心里暗骂她小人得志不识抬举。 罢了,罢了。 不与那等看不清形势的蠢货计较。 更不能因不知所谓的蠢货影响了今日的喜庆。 以后的日子,她是跟谢灼过日子,又不是跟乔夫人过日子。 思及此,顾荣心中的郁气彻底散去。 望舒院外。 卫嬷嬷的每一缕发丝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硕大的银簪稳稳地插在发髻之中,褐色的褙子上绣着寓意长寿的花纹。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微眯,难以言喻刻薄与威严。 青棠丝毫没有被卫嬷嬷的气势震慑。 “嬷嬷来的不巧了。” “想来嬷嬷入府时眼疾陡生,没有看到浩浩荡荡的送聘礼队伍,这才提了如此失礼的要求。” “我家小姐要事傍身,委实抽不出空不便应约,万望乔夫人体谅。” 心下不忿的青棠,言语间夹带了私货,听起来越发的阴阳怪气。 卫嬷嬷的严肃傲慢表情突然凝固,皱起眉头,语气冷淡地质问道:“婚嫁事宜自然由府中的长辈们负责打理,根本不需要顾大姑娘亲自出面。” “是顾大姑娘觉得自己攀上了谢小侯爷,翅膀硬了,才有拒绝夫人所邀吗?” 青棠的脸色唰的一下黑了,阴沉的似是要滴下水来“唤你一声嬷嬷,是看在乔老太师和吟舟公子的面上,要不然你有几条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 “怎么?” “非要在大喜的日子添堵吗?” “我家姑娘的翅膀硬不硬,用得着你个老不死的在这里置喙?” “乔府的家风,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最重礼的人家,干出如此不讲究的事情。” “既没有提前告知,亦没有正式的邀帖,派你来传话,我家小姐就必须得抛下手头的事应约。” “怎么?” “乔夫人是金銮殿里的天子还是神龛里供奉的神灵,生杀予夺说一不二。” “就是神灵也没有你家夫人这般霸道不讲理。” 青棠一番话,驳斥的卫嬷嬷张口结舌,脸气的通红,眼睛瞪的浑圆,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青棠,良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知道自己不占理了?” “哑口无言了?” “看在两府有旧的份儿上,方才的指点免费,不收银钱。” “不谢。” “送客!” 青棠一声令下,仆妇们一拥而上架着卫嬷嬷推搡着离开。 呸! 什么玩意儿! 什么叫小姐攀上了谢小侯爷翅膀硬了? 分明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卫嬷嬷纯粹是吃不到葡萄吃葡萄酸。 青棠双手叉着腰,气的直跺脚,真是恨不得甩卫嬷嬷几巴掌。 阴凉处一勺一勺吃着水晶冰的宴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炮仗身上的火气比初见时烧的更旺了。 依他之见,只要得了顾大姑娘的属意,小炮仗上刀山下火海都不见眨眼的。 宴寻从斜挎的布袋里抬出一个果子“接着。” “消消气。” 青棠下意识接住,小声嘟囔了句“怎么又神出鬼没的。” 老鼠都没宴寻这么能藏。 “说人坏话时,背着些人。”宴寻扬眉,吊儿郎当道。 青棠耷拉着嘴角,意兴阑珊。 旋即,似是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小跑着来到宴寻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宴侍卫。” “宴统领。” “宴大人。” 宴寻只觉瘆的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轻推了青棠一把“正常点儿。” “有事说事,别吓唬人。” 青棠撇撇嘴,正色道“宴统领的消息一向灵通,可知乔夫人为何突发奇想的邀小姐过府一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宴寻伸出手摊开掌心“一两银子。” 青棠:!!! 见过财迷的,没见过这么财迷的。 “宴统领,你上辈子是铁公鸡吧。” 青棠一边碎碎念,一边从荷包里捏出一枚铜钱,不由分说塞进了宴寻手里“要命不给,要银子只有一文。” 宴寻吹了下铜钱,眉眼含笑道“我也不知确切的理由。” “但,乔府近来有三件新鲜事。” “其一,乔老太师的外孙女儿叶楠乔跟二皇子的婚事定下了。” “这个节骨眼儿,邀顾大姑娘,十之八九是添妆。” “毕竟,人尽皆知,顾大姑娘守着金山银山。” 青棠啐了一口“真不要脸!” 宴寻附和“就是,真不要脸!” 谁觊觎财神娘娘的钱,就是不要脸! 第268章 小小年纪,就是个狐媚子 “其二呢?” 青棠觑了宴寻一眼,没好气问道。 宴寻道:“其二,乔夫人将她的远房表侄女接进了乔老太师府。据说,那远房表侄女已经表出了三千里,难为乔夫人能想起来。” 青棠眨眨眼,疑问道“难不成是给吟舟公子准备的妾室?” “不会抬妾室也想让小姐出银子添妆吧?” “清贵如太师府,已经穷酸到不顾体统的地步了吗?” “这也太过分了吧。” 宴寻闻言,满头黑线,嘴角微微抽搐,青棠是真的敢想也敢说。 “吟舟公子~”宴寻拉长声音,怪模怪样道。 小侯爷的情敌,就是他的情敌。 青棠握起拳头,威胁似的在宴寻面前晃了晃。 这一拳下去,她很有把握把宴寻的鼻子打歪。 “乔夫人的表侄女年方十岁!” “你觉得,适合给乔吟舟做妾室吗?”宴寻往后仰了仰头,反问道。 青棠皱眉,摇了摇头。 旋即,眼睛一亮,惊呼出声“不会是盯上了小公子吧。” 宴寻“错,是盯上了金山银山。” “荣娘子携来的七成家产,按律,小公子可分得半数。” “半数,亦有万贯家财。” “舍出一个远房表侄女,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青棠的拳头更硬了。 “其三,可能是纯粹想借机羞辱顾大姑娘一番,满足她高高在上的恶趣味。” 青棠冷声道“乔老太师一生清正,从不折节,怎么就在挑选儿媳妇儿的事情上看走了眼。” “说句不中听的,乔夫人彻底掌乔府实权之日,就是乔家落败之始,哪怕吟舟公子再端方正直,再勤勤恳恳力争上游,都比不过亲生母亲拖后腿的速度。” 如今看来,小姐退婚着实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宴寻诧异的看了眼青棠。 青棠又长进了。 财神娘娘言传身教的好。 探听清消息,青棠提着裙摆毫不留恋离开。 宴寻:真无情! “小姐,小姐。” 青棠脆生生的声音,越来越远。 宴寻失笑,青棠真是半点事都藏不住。 不过,乔夫人所言所行真真是过于傲慢无礼了。 但凡对顾大姑娘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也不会在今日这种时候派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嬷嬷走这一遭。 真真是枉费了顾大姑娘对乔吟舟的煞费苦心。 顾大姑娘在想方设法保住乔府,乔夫人却在狗咬吕洞宾炫耀优越感。 蠢货! 乔府。 卫嬷嬷半是愤怒半是委屈的一字不差转述了青棠的不敬之语。 保养得宜的乔夫人秀眉一蹙,勾唇嘲讽道“还真是翅膀硬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是不是忘了在荣氏的丧仪日,是如何不知羞的扯着吟舟的袖子倚在吟舟的肩膀上,哭的梨花带雨引诱吟舟了!” “小小年纪,就是个狐媚子。”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等长公主殿下和谢老夫人看透了她的真面目,早晚将她扫地出门!”卫嬷嬷适时接话。 “乔家门第清贵,容不下这种不安于室水性杨花的女人。” “也就是夫人顾及面子情,不愿在外说人是非,否则以她放荡的性子,忠勇侯府怕是要迫不及待悔婚了。” 乔夫人深以为然。 荣氏就不是个庄重贞静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勾人。 荣氏的女儿,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那还需要再去邀顾荣吗?” 乔夫人嗤笑一声“邀。” “她不想来,本夫人偏要让她来。” “你去送邀帖。” “本夫人很想看看她的翅膀有多硬,骨头里有多傲。” 卫嬷嬷颔首,躬身离去。 廊檐转角处浇花的侍女,攥着水瓢的手紧了紧,犹豫再三后,将水瓢扔进水桶,拎着水桶,悄无声息的出了庭院,抄小路朝明心院跑去。 “汪然,汪然。” 浇花的侍女与汪然是同乡。 而汪然是侍奉在乔吟舟左右的书童。 汪然先是扫了眼院中不自觉投来视线的小厮仆婢,而后引着浇花侍女去了一旁花草掩映的小径上,面露关切之色“玉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玉笛是经他的引荐,才到夫人院中伺候的。 若是能在夫人面前得脸,讨的了夫人的欢心,玉笛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玉笛的手指不断缠绕着衣摆,嘴唇翕动。 汪然只以为玉笛是羞于启齿,于是放缓语气道“你但说无妨。” 玉笛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压低声音“汪然,夫人派了卫嬷嬷去邀请顾大姑娘,顾大姑娘拒了,夫人和卫嬷嬷就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眼下,卫嬷嬷又奉夫人的命去顾府了。” “我记得你说过顾大姑娘和公子的往事,就特意留意了下。” 一听这事,汪然的神情瞬间变得冷峻严肃,提醒道“我立刻就去告知公子。” “你现在马上走。” “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你是来找我借银钱寄回去的,万不能泄露你的真实来意。” “否则,夫人不会饶过你。” “你且先等些时日,我寻个机会求公子把你调去别处。” 汪然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了玉笛“走吧。” “顾大姑娘真的是水性杨花的放荡狐媚子吗?”玉笛抿抿唇,嗫嚅着问道。 汪然皱眉“不。” “顾大姑娘是极好极好的人。” “还有,玉笛,顾大姑娘好与不好,都不该是你我能私下议论的。” “我知道你对公子的心思,但绝不该以贬低旁的女子来自我慰藉。” “玉笛,你也是很好很善良的人。” “莫要被心中的执念蒙蔽了双眼,行差踏错。” 被戳中心事的玉笛,闹了个大红脸,摆摆手,解释道“我没有……” “我就是……” “就是好奇公子心心念念之人。” “我走了。” 玉笛从荷包里捻去一枚碎银子,又重新把荷包还了回去。 不等汪然再开口,就一溜烟跑远了。 汪然没时间感慨唏嘘,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去了书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 乔吟舟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急匆匆吩咐“备马。” 今日,是谢小侯爷给荣荣送聘礼的日子。 在他得知二人确定婚期的那一刻便知,荣荣心甘情愿嫁谢小侯爷了。 他所有绮丽缱绻的心思,所有不甘懊悔的情绪,都必须得终结,此生此世,深埋心底。 所以,他将全部的心神放在了书卷里。 谁知,他的母亲…… 第269章 事实是,是他差了些 乔吟舟的脑海里回荡起顾荣那一番清醒的听起来有些绝情的话。 她说,嫁他,就让她受尽委屈。 她说,乔家是花团锦簇的险地。 在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中,他不得不承认,荣荣说的对。 这五年,荣荣孤身一人站在狂风骤雨里,却不忍见丝毫的水渍污泥溅在他的青袍上。 他不是荣荣的良配,也护不住荣荣。 是他亏欠荣荣,而不是荣荣亏欠他。 倏地,乔吟舟有些无颜见顾荣。 他母亲的轻慢、鄙夷、偏见,皆是一把把刺向顾荣的匕首。 年少时,他不知吗? 他知道。 他竭力劝解,依旧不得其法,便想着再委屈顾荣些许年岁,待他成家立业,待他给顾荣请求诰命,他再做顾荣的靠山。 或许,从那时起,结局就已然注定。 哪怕,当年顾荣没有登门解除婚约,他们二人依旧会兰因絮果潦草收场。 乔吟舟攥着缰绳,粗粝的纹路磨的掌心生疼。 越是清醒的认知,心就顿疼越厉害。 一直以为,他和荣荣只是差了些缘分差了些时间。 不,事实是,是他差了些。 是他给荣荣的底气少了些。 从没有一刻,甚觉如此无用,如此绝望。 汪然紧赶慢赶追了上来,见乔吟舟怔愣的站在原地,气喘吁吁道“公子,您没正冠啊。” 何止是没有正冠。 一缕墨色长发垂至腰间,仅用一条暗红色发带随意束起,直襟长袍宽松地披在身上,全无一丝一毫的端庄与严谨,更像是个不拘小节的放浪形骸之人。 一双眼睛茫然又自厌,犹如一汪望不到底的深海。 乔吟舟下意识别过脸去,又抬手抚着头顶。 汪然隔着被风拂起的发丝,隐隐约约看到似有水珠从自家公子的下巴滴落。 汪然心中一紧,不敢再多看,连忙低着头,双手将发冠捧了过去。 见顾大姑娘,公子总归要得体些。 乔吟舟回首抬眼,自嘲一笑“不去了。” “回府。” “让家丁拦着卫嬷嬷,莫要扰了顾大姑娘的清净。” 解释亦无用。 换个角度想想,他的解释何尝不是在替母亲开脱。 似乎,多年来,他的话说的很漂亮,真正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遗憾呢。 汪然愕然,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何?” 话刚出口,便知自己逾矩。 乔吟舟眉眼低垂。 为何? 因为,归根到底,他的母亲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他的每一次劝说和解释,对于荣荣来说,都得吞下退让的委屈。 今儿是荣荣的好日子,他若出现,就是添晦气。 乔吟舟一甩马鞭,马儿嘶鸣,风吹动衣摆,恰如年少时,他牵着马,荣荣坐在马上,笑靥如花。 可惜了。 这一遭,顾荣不知。 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宴寻知。 宴寻嘴角叼了片树叶,轻啧一声,感慨道“好一个失意人。” 的确是可怜的紧,但他的立场一如既往鲜明。 不过,要不要让财神娘娘知道呢? 宴寻看着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顿觉,如若不告知财神娘娘,一张张银票拿的实在烫手。 如若告知…… 不就是给乔吟舟创造被财神娘娘心疼机会吗? 最后,宴寻屈从于银票。 当然,不是他贪财,而是他相信财神娘娘和小侯爷的两情相悦。 此时,顾荣正埋首于账本间,噼里啪啦的拨弄算盘珠子。 忙里偷闲时,不忘诧异一下乔夫人竟改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秉性。 这怎么不算长进呢。 “小姐,宴统领求见。” 抱着一碟子冰过的瓜果,倚在廊下栏杆的青棠,囫囵咽下一颗小果子,朗声禀报 顾荣“进来。” “姑娘,乔吟舟策马而来,又徘徊片刻后,走了。”宴寻拱了拱手,直接道。 顾荣有须臾怔愣,快的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或许是因为了解到乔夫人的无礼行为,想要代表其母亲表达歉意,这才急忙赶来。” 至于为何离去。 顾荣心中隐隐有猜测。 乔吟舟终于彻彻底底的相信了,她当日那番拒绝求亲的话,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句托词。 不同于乔夫人,乔吟舟自始至终都清楚,婚约一事,从不是她不知廉耻的高攀。 常言道,成大事,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乔吟舟,就是她必须得团结,不能放弃的力量。 顾荣的眸底深处掠过一抹隐晦的锋芒。 至于这缕锋芒里,到底是不忍和怀念多一些,还是志在必得多一些,她自己也分不清。 顾荣将账本退至一旁,淡声道“思来想去,我身为晚辈拒绝乔夫人的盛情相邀,实为不妥。” “面对长辈,理应恭顺。” “青棠,替我更衣。” 她要趁此机会,让乔吟舟对乔夫人的愚蠢有更深刻的认知。她要让乔吟舟成为束缚乔夫人的枷锁,让乔夫人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兴风作浪。 乔家,是她的! 毒瘤和蠢货,就该及早剔除。 总不能让乔吟舟因着乔夫人那么个蠢货,阴沟里翻船。 青棠不假思索,颔首应下。 宴寻眉心动了动。 这可不像恭顺服软的气势,更像是去火上浇油的。 顾大姑娘,又想做什么呢? 宴寻心底不可抑制的升起浓浓的好奇心。 “宴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顾荣见宴寻似又在失神,边整理案桌上的账本,边随口问道。 宴寻“怎么可能!” 顾荣挑眉,疑惑道“还真有?” “瞒了我何事?” 讲真的,本来只是一诈,没想到真诈出了隐秘。 宴寻摇着头朝门外退去。 顾荣轻飘飘道“你不说,我就亲自去问谢小侯爷了。” 宴寻有所隐瞒,必定是谢灼特意吩咐过。 宴寻挠挠头“姑娘,小侯爷和南小公子,孰轻孰重?” 顾荣白了宴寻一眼,没好气道“废话!” “日前,小侯爷在猎大雁时遇刺,幸亏小侯爷机警敏捷文武双全,这才逃过一劫。” “刺客是南小侯爷。” 宴寻只觉堵在心口好几日的石头终于移开了。 顾荣闻言,瞳孔一缩,厉声说道“这么大事情,你们瞒的这么紧?” 宴寻头皮发麻,嗫嚅着“小侯爷毫发无伤。” “姑娘,您别担心。” 顾荣的神情沾染着薄怒,细眉紧蹙“倘若下手的是旁人,不是武艺稀疏的南子奕呢!” 宴寻:早知道该打死不说的。 但,他有时候又觉得,顾大姑娘有知情的权利。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知小侯爷是不愿顾大姑娘劳心伤神,可每一次隐瞒就好比是在绳子上打了个结,长此以往,是要出问题的。 第270章 更要谢灼和她之间平等 顾荣平复了下情绪,冷声道“我先去趟乔老太师府,稍后会转道忠勇侯府。” “姑娘,按大乾的习俗,大婚前见面不吉利。”宴寻小声提醒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大姑娘动怒时,通身的威势越发有高位者的风范了。 宴寻在心里暗道。 顾荣的怒火一滞,袖袍下的手微微蜷缩。 她都能重生,那么这世上,或许是真的有神明的。 她很清楚,谢灼对婚事的重视,大大小小各种细节,都在想方设法力求完美。 她想,谢灼是在意神明保佑的。 保佑他们白首不离,长命百岁。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浊气缓缓散去“罢了。” “也不急在这一时。” “就让他先满心欢喜筹备婚事吧。” “宴寻,你跟在我身边时,说过以我之命为上。” “下不为例。” 她秘密养在庄子上的武婢也是时候领回府中用用了。 重生那一刻,她便知自己无人可用,岂会无所作为。 只是,年少的武婢如珍宝,可遇不可求,难寻的紧,浪费了些时日,加之她又拜托佛宁寺的武僧私下指教,就一直秘而不宣。 她和谢灼即将大婚成为夫妻。 夫妻一体。 但,即便是夫妻,也不可能真的融为一体。 她还是她。 谢灼也还是谢灼。 如果事事仰仗谢灼,那她跟瞎子、聋子又何区别。 她从不怀疑此刻谢灼对她的真心。 可,她更知,真心万变。 尤其是,有朝一日坐在那个生杀予夺说一不二位置上。 她要谢灼的人,要谢灼的真心,要她和谢灼利益纠缠,更要谢灼和她之间平等。 顾荣挥了挥衣袖,朝卧房走去。 宴寻悻悻的蹭了蹭鼻尖。 这算不算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没办法,谁让他高瞻远瞩眼光长远呢。 小侯爷和财神娘娘又不是做露水夫妻,而是携手风雨相依相伴一生。 早发现,早解决。 总不能眼睁睁放任疥癣之疾一点点成为附骨之蛆。 主要是像财神娘娘这般阔绰豪爽的主母太难找了。错过了这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 下马车前。 顾荣调整好情绪,又从木匣中拿出铜镜,正了正发簪。 五年有余,她又一次登了乔府的门。 幼年时,她对乔府的每一处亭台楼阁、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了如指掌,即便是那些偏僻院落中被杂草遮掩的狗洞,她也能毫无差错地找到。 五年,恍如隔世。 不,确切的说真真隔了世。 青棠上前叩门“我家小姐应贵府夫人所邀,烦请通传。” 守在偏门旁的老妪,腿脚不便,头上戴着一顶由竹篾编织的草帽,她一手撑着门框,探出头来,眯起眼睛向外面望去。 “荣姐儿?” 顾荣上前,颔首笑了笑“芦媪。” “荣姐儿,快进来等着,老奴这就引你去见夫人。” 老妪浑浊的眸子里陡然亮起了两簇光,絮絮叨叨道“荣姐儿长这么大了,刚刚老奴都有些不太敢认。” “树上的杏儿,熟了一茬儿又一茬儿。” “老奴做了一年又一年的杏干儿,却没机会再让你尝尝。” 五年了。 杏树下落过一层要又一层黄澄澄的杏。 她亲手做的又攒下的杏干儿也一次次生了虫。 “芦媪做的杏干儿味道是最好的。”顾荣眉眼弯弯。 芦媪是已故乔老夫人的同乡,遭儿子儿媳殴打虐待,几乎丧命。在走投无路之际,不得已向回乡探亲的乔老夫人求救。 乔老夫人不忍见其活生生被打死,就做主带来了上京。 芦媪落了残疾不良于行又毁了容瞎了只眼,不便侍奉,就自请守着后院的北门,以报答乔老夫人的救命之恩。 顾荣依然记得,她初次见到芦媪时,被吓得哭了出来,误以为芦媪是传说中食人的夜叉。 然而,不久后,她便被芦媪那酸甜可口的杏干儿哄得破涕为笑。 那时候,还小。 傻乎乎的想着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芦媪,即便是夜叉,也是好夜叉,绝不会吃人。 “老奴攒了一瓮,都给荣姐儿。” 顾荣心软软的,眼睛酸酸的。 芦媪的碎碎念,融化了那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和距离感。 “芦媪给的,我必须得收着。” 乔夫人所居的长禧院,此刻并不祥和宁静。 乔夫人眼眶泛红,手中紧握着手帕,轻按在胸前,声音颤抖地责备乔吟舟:“你竟然为了她,违背孝道、忤逆顶撞!” “我是你的生身之母。” “吟舟,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生你时历经难产,整整疼了一天一夜。” “你分不清好坏,辨不明内外。” “我只是让卫嬷嬷请她来府中一叙罢了!” “我是长辈,她是晚辈,有何不可!” “她拿乔不来也就罢了,还在你面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挑拨离间你我的母子感情。” 乔吟舟眼眸里盛着满满的疲倦“母亲,在你眼里,荣荣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婢吗?”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女。” “不日,她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媳,忠勇侯府的当家主母。” “是即将站在整个上京城贵人圈顶端的人。” “您凭什么趾高气昂的俯视她鄙夷她命令她!” “还有,凡我所言有不如您意时,您总会怒斥我忤逆不孝,您还想让我清清白白科举入仕吗?” “母亲,儿子欠顾荣一条命!” 乔夫人神情一僵,颇为不自在“什么救命之恩。” “荣氏就是想凭借那药引子攀上你祖父,挟恩图报。” “所以,母亲是觉得祖父不该接受药引子,就该冷眼旁观等我死吗?”乔吟舟抬眼,反问。 “母亲,民间有种人最令人不齿。”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乔夫人气急,怒目圆瞪“我看你就是对那个狐媚子贼心不死!” 乔吟舟轻笑“不。” “母亲,您恰恰说反了。” “我的心死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敢问母亲,今日突发奇想邀荣荣过府,所为何事。” “母亲最好坦言相告。” “夫人,顾大姑娘来了。” 房间外,传来一道声音。 乔吟舟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明明,他的人已经拦下了卫嬷嬷…… 他不愿让顾荣听到那些从他母亲口中说出来的难听话。 乔夫人的怒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自得。 事实证明,本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271章 自己是坨屎,看什么都是屎 顾荣从容不迫的福了福身“见过乔夫人。” “夫人骤然相邀,我本不该推脱拖延,然府中要事缠身,这才耽搁了些许时间,万望乔夫人见谅。” 乔夫人装模作样地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冷冷地说道:“顾氏家族早已衰败,除了你费尽心思攀上的那桩婚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正经事呢?” “但,上京贵女,可不曾有亲自出面操持婚事的先例。想必顾姑娘应该不至于如此罔顾体统和规矩吧。” “莫不是,有意避而不见。” “母亲!”乔吟舟忍无可忍,出言打断。 乔夫人根本见不得乔吟舟一副自轻自贱上赶着往上贴的模样,神情里不受控制的染上了恼怒之色“吟舟,礼教伦常在先,男女大防,圣人之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顾姑娘出阁在即,名声清誉容不得半分瑕疵。” “你觉得呢?” 乔夫人到底是乔家主母,披上人皮说起话来还是挺人模人样的。 顾荣轻眨眼睛,心下失笑。 什么是沐猴而冠,这就是。 换个角度想,乔夫人如此活灵活现的现身说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清楚,乔夫人想看到她羞愤欲死的表情。 只可惜,只能令乔夫人失望了。 顾荣直起身来,坦荡荡道“乔夫人,吟舟公子。” “前些时日,我在云霄楼用膳时,恰闻隔壁雅间儿的士子们在谈论,世间事世间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以人观己,不以己观人。” “佛宁寺的方丈大师在讲经时,也曾说一切唯心所现,眼中所现正是自己的心。” “我深以为然。” “不知乔夫人和吟舟公子作何想?” 自己是坨屎,看什么都是屎! 又不是只有乔夫人会人模狗样的拿腔拿调。 乔吟舟轻声附和道:“顾姑娘所言,甚是有理。” “谣言止于智者。” “人云亦云之人的厥词,无需萦绕于心。” 乔夫人听出了顾荣温婉外表下的嘲讽,又更是气恼于顾荣和乔吟舟的一唱一和,偏生又被噎的说不出话。 “巧言令色。” “不愧是能将汝阳伯府折腾的家破人亡的顾姑娘!” 顾荣面不改色地说道:“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律法亦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我深感敬佩,乔夫人在管理家务的同时,还能抽出时间深入研究大乾律法,其断案之果断,恐怕连三司的官员们也难以企及。” “学海无涯,受教了。” 乔夫人看不清形势,那她就让乔夫人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年幼孤女了。 看着面前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反驳的顾荣,乔吟舟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荣荣闯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长成了青松翠柏。 足以自保。 比他强。 在他自以为深情,埋首苦读三元及第,救顾荣出火海时,顾荣自己爬了上来。 乔夫人见状,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泻而出。 顾荣没有再给乔夫人唧唧哇哇乱叫的机会,直接道“不知乔夫人邀我过府,欲叙何事?” 她想,乔夫人恐怕在做着一箭三雕的异想天开的美梦。 正值盛夏,不适合做春秋大梦。 乔夫人平复了下情绪,给乔吟舟使了个眼神,示意乔吟舟离开。 乔吟舟置若罔闻,牢牢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体贴周全的补充了句“母亲,顾大姑娘还站着呢。” 乔夫人无奈,抬手指了指下首的雕花大椅,示意顾荣坐下。 顾荣没有推辞,坐下后,笑道“我家中祖母年岁大了,也时常丢三落四说东忘西,不碍事的。” 乔夫人恨的咬牙切齿。 从顾荣踏进长禧院,已经阴阳怪气了她三次! 先是阴阳她,心脏,看什么都脏。 紧接着讽刺她越俎代庖信口雌黄。 眼下又含沙射影的讽刺她老糊涂。 明明,五年前顾荣还是个柔弱的面团子,听到几句含沙射影的话,都能悄悄躲到角落里哭泣良久。 现在呢? 字字句句皆带了刺,淬了毒。 顾荣装作没有看到乔夫人的目眦欲裂,继续道“时隔五年,乔夫人要叙的定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乔夫人明言便好。” 乔夫人不轻不重的将茶盏搁在案桌上,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狰狞“听闻你婚期将至,忽地想起了些陈年往事,乔顾两府素有旧交,缘分匪浅。” “只可惜,当年你执意退了亲,两家的往来一断便是五年。” “思来想去,有缘分不易,轻易断绝实在可惜。” “然,你和吟舟的婚约已退,且你大婚在即,绝无法再续前缘,不如……” 顾荣故作真诚发问“乔夫人是突然发现我的好了吗?” “倒也不是不能再续……” 闻言,乔夫人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阴沉的不像话“太后懿旨赐婚,此等狂悖轻浮的话不可宣之于口。” “那乔夫人的意思是?”顾荣含笑看着乔夫人。 乔夫人生怕顾荣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也不敢再婉转曲折,直接道“我娘家有一侄女,乖巧伶俐孝顺懂事,年龄与……” “与小知相仿。”顾荣语气平静的接话。 “夫人是将主意打在孱弱多病的小知身上了吗?” “与夫人的娘家侄女儿结亲,续起来的缘分到底算是乔家和顾家的,还是顾家和李家的?” “另外,冒昧地问夫人一个问题,您看中了小知哪一点?” “是他的外貌吗?” “小知瘦弱得皮包骨头,实在与清俊二字无缘。” “还是他的学识?” “小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读过的书寥寥无几,也未曾领略过壮丽的山河。” “身体?” “这就不必问多说了吧。” “恕我愚昧,窥不清夫人的用意。” “莫不是纯粹的大发慈悲,做善事?” “不对,小知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令人觊觎之处。他是我的同母弟弟,有资格继承母亲的嫁妆。” “但,乔府素来清贵,两袖清风,这种猜测真真是污损乔家的清名。” “罪过,罪过,实在是罪过。” 顾荣堵死了乔夫人所有狡辩的可能。 乔吟舟陡然抬眼,眸光冷冽的看向乔夫人,无声质问。 “哦,您之前询问我在府中忙于何事?”顾荣接着说,“其实告诉您也无妨,我派人前往京兆府抄录了母亲完整的嫁妆清单,并且日夜不停地核查了上京荣氏商铺的账目。”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第272章 夫人想的可真美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我深陷于失去母亲的悲痛之中,闭门不出,竟然忘记了在每个节日里,应当像母亲在世时一样,准备节礼,派遣仆妇装车送达乔府。而不是不识时务地让夫人亲自劳心劳力,去店铺里挑选取用。” “是我不懂事了。” “母亲总是那么细心周到,就像夫人手腕上的这串和田玉红玉手串,经过十余年,依旧保持着这般莹润细腻的质感。” 乔夫人下意识拉了拉袖子,迟钝的并未反应过来,越是欲盖弥彰,越是可笑。 “夫人的喜好真真是广泛的很。” “无论是微不足道的笔墨纸砚、四季更替的衣物,还是贵重的金银玉器、精美的陈设摆件,夫人对这一切都喜爱有加。” “难道说,现在从荣氏商铺中获取物品已无法满足夫人的喜好,以至于夫人打算干脆利落地一步到位,直接将荣氏商铺纳入囊中?” “夫人想的可真美。” 自始至终,顾荣的声音都是温温柔柔蕴着笑。 乔夫人气的胸口起伏“你放肆!”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夫人面前如此乖戾张狂!” 顾荣“我说的可有一句不实。” “乔夫人,不是谁嗓门大,谁就占理的。” “吟舟,你就眼睁睁看着顾荣羞辱你的母亲吗?”乔夫人把摇摇欲坠的体面和尊严寄托在乔吟舟身上。 乔吟舟的神情有些恍惚仓皇。 在他埋首苦读,在他随大儒游学的五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他不知的事情。 他跟那些吸血的蚂蝗,有何区别? “母亲,到底是谁在羞辱乔家!”乔吟舟颤抖着质问。 所言所行,真正令乔家蒙羞的是母亲! 顾荣觑了大受打击的乔吟舟一眼。 有些打击,该受还是要受的。 唯有这样,当断才能断。 敛起视线,语气平平,继续说着“如今,乔夫人跟我谈缘分,想来乔夫人是忘了,当年在家母的丧仪上,是如何明明看到了我躲在墙角偷哭,却故意跟贴身嬷嬷嘲讽家母谩骂于我。” “容我想想,乔夫人当时是怎么说的。” “说我卑贱粗鄙,说我轻浮浪荡,说我命硬克亲,说我狗皮膏药似的高攀乔吟舟,说乔吟舟倒了天大的霉才会摊上我这么个未婚妻,说我但凡要点儿脸识趣些就该主动上门退婚。” “说这些话时,你发髻上的步摇金簪是母亲送的,手腕上的珠串玉镯是母亲送的,身上的云锦刺绣是母亲花重金寻名家为你绣的。” “乔夫人,你说我记得够清楚够准确吗?” 那段时日,她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十年如一日相伴的乔吟舟。 “我如夫人所愿,退了婚。” “但,夫人怎么能一面嫌恶鄙夷我和母亲,一面又心安理得的继续随意取用荣氏商铺里的东西。” “我粗略的算了算,五年里,你取走的东西至少值三万两。” “大乾,一品官员的年俸禄,也才九百六十两!” “夫人随随便便取三万两,是想跟我签三十载的卖身契书吗?” “你看不上我的出身,可夫人的出身又好在哪里?” “不过也是落魄勋爵家的庶女罢了。” “夫人抢了你嫡姐的婚事!” “住嘴!” “你住嘴!” 乔夫人怒火中烧,挥手将案桌上所有的茶盏扫落在地,双目通红,形同疯癫,恶狠狠地瞪着顾荣。 “你住嘴!” “你走。” 顾荣“说完该说的,自然会走。” “来赴约前,我就细细思索过夫人邀我的目的和用意。” “要么是趁机决定小知的婚约,要么就是叶家姑娘的婚事。” “乔夫人,您是不是想让我给叶家姑娘添妆?” “怎么,三万两的东西,随便卖一部分,也够给叶家姑娘添妆了。还是说夫人又捉襟见肘,银钱不知所踪?” “呵,上京贵女可不曾有强迫他人添妆的先例。” “想必乔夫人和叶家姑娘应该不至于如此罔顾体统和规矩吧。” 顾荣一字不差将乔夫人讥讽她的话回敬了回去,胸膛的那口气才痛痛快快长吁出来。 乔夫人捂着胸口,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多谢乔夫人又言传身教了我一个极其有用的法子。只要跟人争辩时落了下风,就装晕糊弄过去。” “荣荣。”乔吟舟神情痛苦。 宛如一棵傲然挺立的翠竹,被污秽之物笼罩覆盖,似是在挣扎着求救,又似是在沉沦。 顾荣抿了抿唇,上前两步,俯身,狠狠的掐在了乔夫人的人中上。 乔夫人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我把该说的说完了。” “奉劝乔夫人不要再打什么如意算盘。” “告辞。” 顾荣随意用帕子擦了擦手,毫不留恋转身离去,在跟乔吟舟擦肩而过时,顿了顿脚步,轻声道“兄长,遮住眼睛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大祸降临时,再睁眼做决断,晚矣。” “我闹这一通,最根本的原因绝非心中激愤。” “我希望兄长能沿着自己立下的宏愿坦坦荡荡的走下去。” “价值三万两银子的东西里有一半是去岁一载取走的,兄长不妨查查那些东西的最终去向。” “还有,失礼之处……” “抱歉了。”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端方正直的。” “自始至终。” “以前,现在,以后。” “我从没有一刻因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迁怒你。” “我等着看你三元及第。” “兄长,我需要靠山。” 话音落下,顾荣抬脚离开。 乔吟舟看着顾荣一点点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顾荣,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乔吟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吃里爬外没出息的儿子。” 乔夫人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乔吟舟无悲无喜道“母亲还是先想想如何向祖父解释那三万两的去处吧。” “我竟不知,自诩高贵的母亲这般爱财。” “接回府的表姑娘,为的不是承欢膝下,却是筹谋荣姨母的嫁妆。” “母亲,您知道吗?” “我很想恨你。” 恨他的母亲在顾荣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又狠狠扎出了一刀。 “母亲能告诉我,您为什么那么厌恶荣姨母和荣荣吗?过去那些年,荣姨母真心实意待您,荣荣亦然。” 乔夫人狼狈的瘫坐在地上,失声喃喃“你不懂。” “她那张脸,轻而易举就能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乔吟舟只觉荒唐。 原来是嫉妒。 何至于此。 “女子立于世本就不易,为何要相互剿杀。” “天地宽广,能做的事情那么多。” “母亲,日后您多去府里的藏书楼看看吧。” “书里会告诉您,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是天大地大。” 第273章 荣姐儿,往前走 “你懂什么!”乔夫人猩红着眼睛“什么相互剿杀。” “你什么都不懂!” “就因为荣金珠慷慨赠出药引子,你的祖父、父亲便赞她是女中豪杰巾帼须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暗示,要求我与荣金珠诚心交好,说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 “说荣金珠虽是商户女,但胸中自有丘壑见识不凡。” “提及荣金珠时,你父亲的眼中流光溢彩,显得异常明亮。” “甚至,在文人雅集的盛会上,你父亲与一群士子们一同挥毫泼墨,为荣金珠创作了赞美的诗篇。” “那次雅集盛会的诗句被编辑成册,由献老王爷亲自作序。” “荣金珠不是你父亲的妻子,但他们的名字却能一起流传后世,名垂千古的。” “天底下,再贤惠大度的女人,都容不下这样的事情。” “吟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乔吟舟“荒谬至极!” “那场雅集盛会,我略知一二。” “母亲是不是自欺欺人久了,便真的忘记了真相?” “上京的文人士子感念荣姨母收留流离失所的灾民,避寒取暖,并施粥赈济,便在雅集盛会上以此善举为题。怎的在你眼中就变成了荣姨母和父亲的不清不楚。” “母亲,扪心自问,就事论事,荣姨母所做之事,难道不配得上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吗?” 乔吟舟的双眸里半是失望,半是自责。 他既是人子,亦是乔氏一族下一任家主。 他不该逃避软弱,更不该粉饰太平。 “母亲,你说荣荣若是手持账册和荣氏各商铺掌柜和店小二的口供,将你告上京兆府,乔家还会让天下清流寒门,心甘情愿俯首吗?” “今日之事,我不会瞒着祖父。” “另外,祖父和我从未松口赞同叶楠乔做二皇子侧妃,乔家上下皆不得添妆,不得参宴。” “还有,寄居在府里的表姑娘,如若目的不纯,那就趁早给些银钱送还回去。” 这一刻,乔吟舟分外清醒。 乔夫人既气又怕。 想到众目睽睽下对簿公堂的画面,乔夫人的脸瞬间煞白如纸。 顾不得嫉妒,顾不得怨恨,唯余无穷无尽的恐惧。 她矜贵体面了一辈子,绝不能…… 绝不能…… 乔夫人迅速抬起头,语气急切地说:“吟舟,顾荣名下的商铺众多,家业庞大,区区三万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户部掌管的国库,陛下的私库,哪个不比荣荣的产业充盈,区区三万两,九牛一毛而已。”乔吟舟的声音冷冽如深秋初冬的风“母亲为何不将手伸向国库和私库呢?” 层层叠叠的白云遮日,房间里的光线便有些暗淡。 乔吟舟的目光亦如是。 “顾荣家财万贯,便是母亲心安理得取用的缘由吗?” “同样的,相较于底层百姓而言,母亲亦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他们是不是也能心安理得的闯入乔家的田庄、铺子,予取予携?” 乔夫人本能地想要反驳,但当她对上乔吟舟眼中的冷冽光芒时,最终还是将所有辩解的话语吞回肚中,转而说道:“吟舟,你与顾荣交情深厚,顾荣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过于计较这三万两。” 某种程度上,乔夫人有恃无恐。 乔吟舟失笑。 笑的很荒凉,很绝望。 直到此刻,她的母亲仍旧企图利用他来迫使顾荣屈服退让。 “她不会计较是她悲悯仁善,顾念旧情。” “可,我会计较。” “希望母亲能早些想起那些金银玉石、陈设摆件的去处。” “否则,即使需要出售祖父多年累积置办的祖产,我也会竭尽全力凑齐三万两,偿还给荣荣。” “母亲,好自为之。” …… “荣姐儿,你受苦了。”芦媪怀里捧着一瓮杏干儿,满眼心疼。 “不过,世人常道,苦尽甘来,以后的每一日,都会是好日子。” 顾荣刚纾了口恶气,很是神清气爽。 眉眼舒展,声音轻快“的确是苦尽甘来。” 芦媪慈眉善目,将装满杏干儿的陶瓮塞了过去“荣姐儿,好好的。” “老奴传你句人生经验,凡事多心疼自己。” “天底下,再大的事大不过生死,再重要的人重要不过自己。” “走吧。”芦媪轻轻推了把顾荣,笑着摆摆手。 顾荣抱紧怀里装满杏干儿的陶瓮,鼻腔酸涩“芦媪,你可愿去我府上,年年岁岁给我做最好吃的杏干儿?” 旧时光里鲜活的人,越来越少了。 一个,两个…… 都成了黄土掩埋下的尸骸。 那些沾着蜜糖的过往,远的就像是一场苍白的梦。 她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 证明那些过往,真的存在过。 芦媪笑的依旧很慈爱“荣姐儿,老奴答应过老夫人。” “老奴想守着老夫人。” “哪怕老夫人已经去了。” “至于杏干儿,只要荣姐儿喜欢,老奴年年做。” “快些走吧。” “往前走。” 顾荣蓦地湿了眼眶。 芦媪也背过脸去,抬起干瘦粗糙的手,拭了拭眼角。 突然,顾荣放下怀中的陶瓮,转身紧紧拥抱了芦媪,然后迅速抱起陶瓮,跨过了那道小小的北门。 以前,芦媪待她好,乔老夫人也待她好。 她绝不会因乔夫人一人,而忘记那些很温暖的人、很温暖的回忆。 芦媪僵硬着身体回眸,看着顾荣浅浅远去。 许是年纪真的大了,视线竟越来越模糊。 再抬手拭眼角的水渍,袖口似有几张纸纷纷扬扬的落下。 芦媪俯身,接在手心。 是一张张银票。 大大小小的面额皆有之。 芦媪的视线更模糊了。 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清了。 眼前水雾弥漫,脑海里的回忆却是越发清晰。 年幼时的荣姐儿,胆子说大也不大,见她的第一眼,就被吓得哇哇大哭。 说小也不小,一颗杏干儿,就含泪笑着,甜甜的唤她芦媪,童声童气的夸她定是天宫里的杏仙子,要不然怎么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杏干儿。 一句句稚嫩的话,听的她心软的一塌糊涂。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人。 相公是个猎户,为给儿子筹措盖房的银钱,死在了猛兽的爪牙下,寻到时,只留下几片染血的衣裳碎片。 她和相公过继的儿子,在相公死后,全然露出了真面目,对她非打即骂。 瘸了的腿,是被儿子儿媳活生生用柴火砸断的。 脸上的疤,是儿子儿媳舀了瓢滚烫的开水浇的。 瞎了那只眼,是被儿子硬生生用筷子戳瞎的。 日日夜夜,她都活在折磨里。 但,她依旧不想死。 该死的不是她。 第274章 她想拥有属于她的眼睛和臂膀 于是,她爬在了回乡探亲的乔老夫人的马车前。 不要命似的,一下一下磕头。 磕的血肉模糊。 乔老夫人信佛又心软,听完她的遭遇,出手救下了她,在征得她的同意后,吩咐家仆将她的儿子以不孝大罪扭送至县衙,并将她带回了太师府。 除了对她有救命之恩的老夫人,她最喜欢荣姐儿。 那时候,荣姐儿每每过府,都会带些小礼物。 有时,是一朵开的艳丽的花。 有时,是一个小小的竹蜻蜓。 有时,会是串酸甜的糖葫芦。 有时,会是小贩编织的竹扇。 有时,会是一根简易的拐杖。 但,相较于这些礼物,她更喜欢看到荣姐儿的笑。 是那种灿烂纯粹的能驱散人心头的笑容。 她想,真好,荣姐儿与闻赋公子有婚约。 以后,她能守着老夫人,也能守着荣姐儿。 然而,终究是造化弄人。 芦媪想起自己在长禧院的廊檐下听到的话,没有多做犹豫就下定了决心,一瘸一拐拖着腿缓慢的朝着前院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近日来,老太爷但凡有空,就会在藏书楼编书。 母子血脉相连,吟舟公子在至亲之事上不见得能狠下心来。 闻赋公子不忍心的,她去说去做。 谁料,藏书楼外,芦媪和乔吟舟不期而遇。 “芦媪。”乔吟舟规规矩矩的拱手作揖。 芦媪心底泛着丝丝缕缕的诧异。 她着实没想到,吟舟公子此次如此清醒果断,没有被乔夫人的言语蒙蔽糊弄。 芦媪垂眸,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老奴受不住大公子这一礼。” 乔吟舟上前,搀扶着芦媪“祖母临终前,特意交代,要将芦媪当作姨奶奶孝敬,不得有违。” 芦媪拍了拍乔吟舟的手背“你这孩子,哪儿都好。” “正直善良又心软。” “只是,心软不见得永远是好事。” “还好,及时醒悟,没有继续糊涂下去。” “既然你来了这藏书阁,我就不进去多嘴这一趟了。” “可惜了……” “可惜了啊。” 芦媪喟叹着,没有在藏书楼前停留。 可惜二字,融入了风里。 若非乔夫人从中干预,吟舟公子与荣姐儿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吟舟公子守候荣姐儿十年,却终究未能等到云开月明之时。 可是,真的可惜吗? 姻缘,天注定。 兴许,荣姐儿天定的姻缘更胜吟舟公子呢。 只能说,一步错,步步错。 芦媪的感慨,飘入了乔吟舟耳中。 乔吟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惜吗? 荣荣值得更好的。 做不成荣荣相濡以沫的夫婿,那便做荣荣的娘家兄长,做荣荣的倚仗和靠山吧。 荣荣说,她需要靠山。 乔吟舟轻呼一口气,强忍下汹涌的泪意,定定心神,叩响了藏书楼的门。 “祖父,是我。” 这一进去,他和母亲的隔阂,此生再难消。 但,在他心中的秤上,是非对错,早已分明。 “进。”苍老又疲惫的声音传出。 乔吟舟毅然决然的推门而入。 不仅仅是为了荣荣,也是为了是非,为了乔氏一族的兴衰。 …… 马车上。 顾荣打开陶瓮的盖子,捏起一棵杏干儿放在了口中,轻轻咀嚼。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软糯酸甜,紧实鲜嫩。 比她吃过的所有蜜饯都要让人眷恋。 她的母亲,也很喜欢吃芦媪做的杏干儿。 顾荣眉眼含笑,似有咸咸涩涩的液体混入了杏干儿里。 一颗有一颗的杏干儿入口,直到牙齿酸的咬不动任何东西。 青棠眼疾手快的递过一杯温温凉凉的清水。 “小姐,回府吗?” 顾荣漱漱口,敛起纷乱复杂的思绪,平复好情绪,缓缓道“不,去涯水街。” “宴寻是不是没有跟来?” 青棠“宴统领十之八九回忠勇侯府领罚了。” “小姐,您打算启用那批武婢了吗?” 顾荣颔首 “不只是涯水街的武婢,还有京郊田庄的那些武夫也得尽快安排进荣氏名下的商铺和宅邸内。” 她想拥有属于她的眼睛,属于她的臂膀。 在谢灼赴北疆后,她不仅要守好上京的基业,还要下趟扬州。 就让顾平徵断子绝孙吧。 她和小知,要改换门庭,延续荣氏的香火。 不过,改姓后,叫荣荣是不是不大妥当。 “还有,谢小侯爷不会罚宴寻的。” “宴寻旁观者清,点醒了他,非但无错,还有功。” “当赏。” 忠勇侯府。 宴寻一进静檀院,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侯爷,属下犯了滔天的大错。” 谢灼:怎么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呢。 “你惹她生气了?”谢灼试探着问道。 宴寻摇摇头“不只是生气。” 谢灼的心提了起来,着急道“我劝你不要卖关子。” “有话直说。” 宴寻竹筒倒豆子“小侯爷,属下一时失言,将您遇刺之事告知了财神娘娘。” 谢灼:??? 一时失言? 宴寻口中的失言二字,不可信。 “你说实话!” 宴寻没有多做纠结,坦言了自己的顾虑和考量。 “小侯爷,虽然即便是最亲密的关系也不必事事透明,但像遭遇刺杀这样的紧要大事,必须坦诚相告。” “这不仅关系到您与财神娘娘之间的感情和信任,也牵涉到财神娘娘的布局。” “只有财神娘娘掌握最准确、最详细的信息,才能确保在棋局中正确落子。否则,一旦失误一枚棋子,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一切努力都要重新开始。” 谢灼敛眉,面露思索之色。 “我……” “我担心她的身体。” 顾荣的身体,着实不容乐观。 他总想着,尽可能让顾荣少担忧少挂心,心病会渐渐缓解。 宴寻“属下斗胆说句冒犯的话。” “财神娘娘每在棋局上落一子,底气才能更足一分,后顾之忧才能更少一分。” “财神娘娘需要的是得偿所愿。” “如此,方可治标治本。” 谢灼闻言,深觉宴寻说的在理。 真真是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你所思所言,并无不妥之处。” 得好生给顾荣解释一番了。 “可有话带给我?” 宴寻道“下不为例算吗?” 谢灼眼角微微一抽,狐疑道“你确定下不为例是对我说的?” 宴寻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小侯爷,您可别想着去见财神娘娘。” “不吉利的。” “我知道。” 谢灼将大婚所有的禁忌都了解的清楚透彻。 他是真真期盼着,他和荣荣白头偕老同心永结。 第275章 月行却与人相随 本不信命。 可他想和顾荣好好过日子。 迷信,也要信。 夜幕逐渐降临,明月冲破云层,悠然地悬挂在天际。 宴寻一入望舒院,就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的新面孔。 底盘扎实,脚步轻而稳。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练家子。 他的地位是不是不保了? 小侯爷误他! 宴寻止不住在心中哀嚎。 苍天可鉴,财神娘娘明鉴,虽然他是小侯爷的左膀右臂,但绝对没有跟小侯爷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他是清白的啊! “青棠。” “青棠姑娘”抓心挠肺的宴寻期期艾艾,似是有些羞于启齿“财神娘娘不会把我扫地出门吧?” 青棠笑意盎然,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儿。 想不到,宴寻也会有讨好她的时候。 啧,怎么不算风水轮流转呢。 只要活的久,什么样的事情都能见到。 青棠像模像样的伸出手摊开掌心“十两银子。” “宴统领,做人要懂事有眼色。” 宴寻瞠目结舌“你才是真正的财迷铁公鸡吧?” 现世报啊现世报。 早知就不该贪一文钱的小便宜。 古话诚不欺他,贪小便宜吃大亏。 青棠扬起下巴,得意洋洋的轻哼一声“你给不给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钱财到位,遇难呈祥。” 宴寻那张略显张扬不羁的面孔皱缩成一团,双唇紧闭,沉默不语,每个毛孔似乎都在诉说着吝啬与不舍。 人生准则,银钱只许进不许出。 “青棠姑娘,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要求过于冒昧了?” 宴寻骨节分明的手把荷包捂的严严实实。 像是生怕银票和银锭自己找了脚跑出来。 青棠撇撇嘴,傲娇的收回手,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不给拉倒。” 话音落下,青棠作势便要转身,毫不留恋的离开。 宴寻哀叹一声,拉住了青棠的袖子,学着青棠以往理不直气也壮的语气,说道“要命不给,要银子只有一文。” 言语间,便将一枚铜钱塞进了青棠的掌心。 “不为一文钱折腰。”青棠斩钉截铁。 宴寻认命般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眼眸深处漫着深深的不舍“钱眼里翻跟头,财迷转向!” 青棠接过银子,毫不示弱“睡梦里抱元宝,财迷心窍!” 她已经记不清,宴寻坑过她多少银钱了。 十两,勉勉强强回回血吧。 收了银子,青棠大发慈悲给了宴寻一颗定心丸。 随后,眉开眼笑离开。 宴寻反复呢喃“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夜风轻拂,穿过堂屋,鼓起纱帘,飘扬摇曳。 远远望去,仿佛是优雅的神妃仙子在轻盈起舞。 烛火亮起。 顾荣斜倚在软榻上,眉眼温柔缱绻的翻阅着厚厚一沓儿聘礼单。 天南海北的珍宝,皆囊括其中。 这是谢灼给她的聘礼,日后便是她的私产。 窗牖外,似有稀奇古怪不伦不类的鸟鸣声响起。 顾荣眼底掠过一缕了然。 谢灼从不是那种任由误会过夜的性子。 这一点,甚好。 只是,不知谢灼将以怎样一副模样见她。 她可不觉得谢灼会对大婚的禁忌置若罔闻。 鸟鸣声越发抑扬顿挫百转千回了。 隐隐约约间,顾荣似是听到了一阵儿憋笑声。 下一瞬,便是重重的闷哼声。 顾荣不再犹豫,将聘礼单放在案桌上,起身走向窗边,身影迅速闪到一旁,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顾荣,是我。” 声音清润,又沾染着淡淡的紧张。 顾荣的眉眼间不由得弥漫开笑意,嘴角下意识上扬。 这一刻,她是欣喜的。 欣喜于谢灼珍而重之的心意。 亦欣喜于谢灼积极主动解决问题的态度。 相依相守,摩擦和问题不可避免。 但,不一样的态度,能让漫漫人生的路途变得馥郁芬芳。 过日子,跟谁过都不一样。 谢灼久久没有听到顾荣的回应,语气越发忐忑,心跳也越来越快“我有错。” “谢如珩。”顾荣蓦地开口。 “我听到了你的心跳声。” 如擂鼓,又急促又响亮。 “你是有错。” “入夜后见我却不露面。” “罢了,许是的容色憔悴,不堪入目吧。” 顾荣捻着帕子,一本正经的啜泣两声。 “不是。”谢灼脱口而出,仓皇解释“你我婚期在即,不宜见面。” 顾荣轻声道“我想看看你。” 谢灼无奈叹息一声,理了理衣袍,手指紧紧攥着象牙白幂篱,生怕被夜风扬起,坏了吉利。 “顾荣。” 万千缱绻情意,尽数凝于短短二字。 明月皎洁,使得四周散落的星星黯然失色。 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谢灼身上,清莹流辉,矜持而尊贵。 他仿佛是皎洁月光下,山野中得道的青竹仙人。 顾荣倏尔一笑,伸手端起一旁的烛台,似是想看的更清楚些。 烛光摇曳,幂篱轻摆,映照在顾荣清澈而温柔的眼中,宛如月光碎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看的越清楚,顾荣的心越软。 她看到,象牙白幂篱下,是那副似银非银宛如霜雪的面具。 是此生,她和谢灼相逢时的面具。 对,时到如今,她更愿意称之为相逢,而非初遇相识。 顾荣白皙纤细的手指穿过象牙白幂篱,轻轻的描摹着面具。 那时,她真的没料到,有朝一日能与男菩萨修成正果,生同裘死同穴。 真好。 顾荣在心底无声说道。 “谢如珩,你瞧,今夜的月色真皎洁无瑕。” 谢灼说过,她是他的明月。 明月皎皎,两情依依。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谢灼近乎贪婪的感受着顾荣指尖上传来的温度。 他的明月,照他一人。 是比夜幕里的那轮明月更美好的存在。 顾荣心想,不,她不是明月,谢灼才是。 谢灼把她从从烂泥一样的沼泽中拉了出来。 上一世的谢灼,比明月更加高不可攀。 她和他之间,隔着千万重山,千万丈水,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这一世,明月奔她而来。 “谢如珩,你说……”顾荣的手指停留在谢灼的唇边,时而轻时而重的摩挲了两下,挑眉问道“若是梦里那一世的我,向你求救,你可会纡尊降贵,救我出水火。” “哪怕……” “哪怕你我的交集仅限于官宦勋爵之家宴会上的数面之缘。” 救救她。 救救上一世的她。 救救上一世孤立无援,踩着荆棘鲜血淋漓的她。 有时,在午夜梦回之际,她睁大眼睛凝视着帷幔,等待黎明的到来,不禁会思索,这一生与前生之间,究竟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是真正的时光倒流,还是话本子里所写的不同时空。 她脱身而出了。 她更想上一世的顾荣也能觅得一线生机。 活着就好。 第276章 生来就只会为特定的某个人而哗然 “顾荣,我始终坚信,即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是岁月流转记忆全无,心动之人,无论何时相遇,心跳声依然怦然。” 他倾慕顾荣。 两世的顾荣,身上有相同的特质。 孤注一掷的勇气,深策远虑的聪慧,野火烧不尽的野心。 能把裴叙卿那样的蠢材一步步无懈可击的推上高位,本就是难于上青天之事。 但顾荣成功了。 裴叙卿的晋升之途,瞒不过执掌皇镜司的他。 所以,他的心依旧会因顾荣而生波澜,却不会如此生这般厚颜无耻的靠近。 “说谎。”顾荣声音既清又冷。 满地的银辉似是一刹那间化为了满地白霜。 “你不会对梦里那一世的我心动。”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就不会对她的失踪无动于衷。 可,她被囚暗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与世隔绝,根本不知暗牢外的任何消息。 或许,谢灼找寻过她。 或许,谢灼也曾因她着急。 或许,谢灼离开上京不知此间事。 或许,谢灼已经自顾不暇。 每想出一个理由,顾荣看自己的心就看的更加清楚。 她心悦谢灼。 她该正视自己。 她该走出上一世的阴影。 她该敢爱敢恨,而非因噎废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才是她自己的人生的主宰。 裴叙卿留给她的恐惧和痛苦,早就该云销雨霁散的干净。 思及此,顾荣释然的轻笑一声。 她的情绪,真真是善变的很。 前一瞬,还执拗的要一个笃定的答案。 下一瞬,又觉得迎着光往前走便好。 “我会。”谢灼掷地有声“顾荣,有的人的心,生来就只会为特定的某个人而哗然。” “我不清楚,我为何没有救出你。” “我不知道,我那时的状况和境遇。” “所以,我不能给出你解释。” “但是,顾荣,只要你寻我,只要你唤我,无论多远,我都会来,我都会信你。” “你之所求,我也定会应你。” “谢灼。”顾荣手臂一伸,揽过谢灼的脖颈,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鼻息交织“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这是我晌午时分,就想告诉你的话。 “我的心意。” 顾荣的言行,与循规蹈矩四字,毫无干系。 月色很美,夜风很柔。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谢灼的心跳更快了。 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他和荣荣,心意相通,两情相悦。 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顾荣只觉耳畔一片潮湿,再抬眸时,谢灼夺眶而出的眼泪,映射着细细碎碎的光。 “顾荣,我心甚喜。”谢灼的声音稍稍有些哽咽。 “我亦然。” 顾荣后知后觉的发现,谢灼草苗似的头发变长了。 “你是食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谢灼面露羞赧“这是皇镜司的怪老头儿制作的。” “假的。” “大婚,一辈子仅一次。” “我不能顶着像是被翻过的荒地似的头发大婚。” “要尽善尽美。” “大婚之日,你我一起入丹青妙手的画。” 顾荣:…… 顾荣暗暗咂舌,瞧着跟真的似的。 “该给我解释解释刺杀之事了。”顾荣松开手,正色道。 谢灼坦言“是我考虑偏差。” “一面,恐你知我遇刺,忧心忡忡,寝室难安。” “一面,又恐你身陷两难之境,左右为难,劳心伤神。” “便自作主张的瞒下。” “幸得宴寻提醒,方知自己错的离谱。” “自以为是的好,更像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你,却并未考虑你的感受和想法。” “你我之间,不应该被所谓的为你好而绑架束缚。” “贵在坦诚。” “事关生死,瞒着你,本就是天大的错误。” “日后,我定不会再犯。” “顾荣,你我解开绳子上的这一个小结可好?” 谢灼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顾荣。 湿漉漉的眼睛,看的人心软。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你可还有旁的要紧的事情瞒着我?” 紧要二字,顾荣咬的格外重。 “有一事。”谢灼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在追查愍郡公遗腹子的下落时,我抓到了当年在愍郡公逼宫失败后,仓皇逃离在外的曲观海。” “曲观海?”顾荣愕然。 “他不是在躲避追兵时坠崖,粉身碎骨吗?” “竟还活着。” 愍郡公造反,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她对此事的认知,基本上源于道听途说。 曲观海不仅仅是愍郡公谋士,也曾是享誉天下开坛讲经的高僧。 信徒甚广。 在流传于世的版本里,曲观海就是那个妖言惑众,煽动愍郡公造反,致使愍郡公阖家死绝的奸佞。 人人得而诛之。 那些越写越野,三人成虎的民间传说里,曲观海又是会摄人心魄妖术的妖人。 否则,根本没人能想通愍郡公为何而造反。 谢灼颔首“还活着。” “丞昇核实了他的身份。” “曲观海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极难审问出有用的消息。” “基本上,丞昇日日都会挪出些时间亲自过问。” “在曲观海前言不搭后语、浑浑噩噩的话语里,丞昇提炼出一则骇人听闻的讯息。” “曲观海,是陛下的人。” 顾荣悚然大惊,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何止是骇人听闻啊。 愍郡公逼宫造反前,贞隆帝在一众皇子里平平无奇。 先皇既有庶长子,亦有嫡皇子。 就是掰着手指头数,也数不到贞隆帝。 更遑论,那时的贞隆帝堪堪舞象之年而已。 所以,贞隆帝承继先帝皇位,根本不是旁人所说的运气好,该死都死了,矮子里边拔高个儿,终于轮到了贞隆帝。 “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知道吗?” 顾荣一针见血问道。 谢灼眉心微动“问不得。” “即便问了,也求不到答案。” “兴许,曲观海身上还有旁的大秘密。” “再审审。” “能哄的先皇长子造反,又能在天罗地网下逃生捡回一条命,绝不是简单的人。” “曲观海是朝廷禁书里的风云人物。”顾荣感慨道。 有人撰写曲观海与大殿下共枕而眠,耳鬓厮磨的亲密场景。 有人描述曲观海背负血海深仇,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悲壮故事。 更有人声称,曲观海乃瘟神转世,为祸人间,扰乱天下的。 总之,关于曲观海的传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要多离奇古怪,就有多离奇古怪。 第277章 绿豆糕还是薄荷糕? 随着顾荣的话,谢灼也想起了关于曲观海的传闻,罕见的陷入了沉默,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 然而,他个人认为,相较于那些传闻,历史上曾经在史书工笔下昙花一现的曲观海更加传奇。 年少时,过目不忘满腹诗书,才名满天下,书生意气洒脱不羁,大乾文人皆以得其诗句相赠为荣。 不知怎的,毫无征兆一夕顿悟,执意剃度出家,那些晦涩拗口的经文,于曲观海而言,如鱼得水信手拈来,每次开坛讲经,堂下总是座无虚席。 年至而立之年,厌倦了参禅打坐、讲经论道的清冷岁月,脱下僧袍,换上锦衣,悄然进入当时炙手可热的大殿下府邸,成为隐于幕后的智囊。 曲观海之名,在大乾国闪耀了近二十年。 他的事迹,甚至在史册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由于愍郡公的造反失败自缢身亡,先皇对曲观海深恶痛绝,史官不得不将所有的赞美之词悉数划去销毁。 留下的,只有他的污名和恶名。 民间流传甚广的各种或香艳或离奇的故事,也不算是全然无迹可循。 据老一辈人所述,愍郡公对曲观海几乎到了言听计从、有求必应的地步,这使得愍郡公的妻子和子女们羡慕不已。 或许,就是这份亲厚,成了撰写禁书者的灵感来源。 先皇晚年和贞隆帝继位后,都曾下令查抄焚烧过,但屡禁不止。 “曲观海有大才。”谢灼由衷喟叹。 做文人、做僧侣、做谋士,曲观海都做到了极致。 顾荣接话“曲观海也疯的随心所欲。” “这样的人,怎会被贞隆帝收服,为贞隆帝所驱策?” 真真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谢灼心底也有同样的疑惑。 顾荣思忖片刻,随口道“莫不是心觉日子寡淡无味,想寻些既有挑战性又刺激的新鲜乐子?” “将一个被君臣忽略、最不可能立为储君的皇子送上皇位?” 谢灼垂眸低语“如今,曲观海在手,是与不是,真相如何,总能窥出当年旧事的草灰蛇线。” “有丞昇和怪老头儿在,曲观海神智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长。” “万一,此事为陛下所知……”顾荣欲言又止。 皇镜司也好,隐龙卫也罢,确实是锋利无比的剑。 但真正的执剑人是贞隆帝,不是谢灼。 谢灼闻弦音而知雅意“放心,怪老头儿是我的人。而且,曲观海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没有泄露。” 顾荣悬起的心落地了。 夜渐深,谢灼悄无声息的离开。 顾荣一夜无梦。 太阳升至当空,才堪堪醒来。 “青棠。”顾荣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指着方桌上的两碟子糕点,笑问“绿豆糕还是薄荷糕?” 青棠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绿豆糕。” “薄荷糕也不错。” 都是极适合炎炎夏日的糕点。 清香可口,又能消暑降火。 顾荣挑挑眉“时间上是不是太赶了些?” 青棠: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罢了,将这两碟糕点装盒,我们去探视下二小姐。” 青棠愕然,嘴巴微张,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不赞同“大婚之日在即,小姐踏足那等阴森晦气地儿作甚。” “前几日,她不是请求皇镜司的衙役递了消息,要见我一面吗?”顾荣握着团扇,轻轻的拍了拍青棠的发髻“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还是你放在我梳妆台前的。” “你忘了?” 青棠嘟囔道“没忘,可是……” 顾荣道“莫要可是了。” “话本子里说,人死时若心有执念,容易化为厉鬼。” 青棠转过头去,啐了两声,说道:“她所遭受的苦难,不应归咎于小姐,这一切都是陶姨娘的过错,也是她自己糊涂,助纣为虐。” “那去不去?”顾荣笑问。 青棠一咬牙一跺脚“去!” “奴婢倒要去听听,她能在小姐面前说出什么话来。” 说到此,稍顿了顿须臾,继续道“小姐,她是绿豆糕还是薄荷糕?” 顾荣失笑“绿豆糕。” “那薄荷糕又是谁?” “奉恩公府的南小公子。” 青棠的怨念近乎要溢出来来了“小姐,下次能不能换个比喻。” “奴婢以后都无法直视绿豆糕和薄荷糕了。” 顾荣笑的纵容又宠溺“那我吩咐厨娘给你做更好吃的糕点。” “走吧。” 青棠喜笑颜开。 此次出行,顾荣的马车一如既往的宽敞又舒适。 只是,驾车之人换成了新鲜入府的武婢。 站在皇镜司外,顾荣再一次感叹,人真是能把爱屋及乌四字发挥至极致。 因着谢灼,她觉得皇镜司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笑着摇摇头,敛起思绪,跟随着引路的衙役入内。 再一次见到顾扶曦,顾荣惊觉对方变得愈发平和安静。 乍一看,不像是在暗不见日牢狱里等待秋后问斩的囚徒,倒像是庵堂里诵经念佛六根清静的比丘尼。 是那种真真的古井无波,无欲无求。 顾荣心下诧异。 难不成皇镜司的牢狱还有净化灵台渡人苦海的妙用。 倘若真有,就该让贞隆帝住进来好生体验体验。 顾荣在注视着顾扶曦时,顾扶曦也在仰头望着顾荣。 “顾荣,你已经心想事成了。” 顾荣“或许你也好事将近了。” 顾扶曦怔愣了一瞬,旋即低下头淡淡道“早死早超生的好事吗?” 顾荣将食盒递给顾扶曦,轻声说着“不,是你的生路。” “你是因巫蛊厌胜以案获罪的,如今陶姨娘承认了罪行,并签字画押,又供出乐安县主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你至多算是帮凶。” “如若有人为你申诉,秋后问斩改判流放也不无可能。” 顾扶曦错愕地抬眼看顾荣,可目光对上一瞬,便又飞快地移开“流放又能好到哪里去。” “是好不到哪里。”顾荣直白附和“尤其是如你一般的身世不明毫无依靠的年轻女子。” “无所依靠,说明无人用金银赎你。” “流放一途迢迢路远,人性黑暗暴露无遗。” “如此一想,秋后问斩最起码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一了百了。” 古往今来,多的是人命丧流放途中。 “说吧,为什么想见我?”顾荣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 顾扶曦眼睛里蕴着顾荣看不懂的光,静静的看了顾荣半晌,才缓缓道“你为什么可以丝毫不顾及伦理纲常,不受血缘亲情的束缚。” “为什么可以有胆量真的去敲登闻鼓,状告生身父亲,亲手将生身父亲送上死路。” “而不是……” 第278章 顾荣,你来的不亏的 顾扶曦轻轻抿了抿干裂脱皮的嘴唇,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而不是自我怀疑、自我折磨、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够好,是否处处不如人,是否再努力一些、再乖巧一些,就能赢得他的欢心和疼爱。” “想方设法的讨好,委屈求全,父慈子孝,皆大欢喜,才对啊。” 在这一刻,顾扶曦身上平和的气息,犹如泡泡般被戳破了,落下的水汽漾开片片涟漪。 顾荣垂眸,眼神复杂的审视着顾扶曦。 她对陶姨娘,是纯恨。 对顾平徵,是又怨又恨。 对顾扶曦,就复杂难言的多。 记得上次她探望顾扶曦时,顾扶曦言辞激烈地责问她,怒斥她,怨怪她,声称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好好一个完整的家,因为你鸟兽四散各投林。 这一次,语气里少了理直气壮的憎怨,多了身处茫茫大雾的茫然和疑惑。 顾荣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思忖片刻后,明知故问道“你得到你想要的疼爱和父慈子孝了吗?” 答案一目了然。 顾扶曦沉默不语。 而顾荣也不需要顾扶曦的回答。 “你处处讨好,时时小心,竭尽全力做顾平徵心目中乖巧懂事听话孝顺的贴心小棉袄,甚至不惜助纣为虐,讨得他们的欢心。” “他们大发慈悲用一批锦缎两件首饰来奖赏你。” “你满心欢喜,觉得你终于不是无人在意了。”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做贴心小棉袄的前提是,你讨好的人有心有良知。” “你问我为什么可以丝毫不顾及伦理纲常,不受血缘亲情束缚。” “这个问题,问的就很是笼统可笑。” “顾扶曦,你觉得,什么才算是谨守纲常。” 顾扶曦喃喃“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为子纲,子孝亲敬亲,不得忤逆反抗。夫为妻纲……” “扶曦妹妹,你过去读书只读了一半吗?”顾荣俯身,压低声音问道“我只知道,君为臣纲,若君不正,臣可投他国。国为民纲,若国不正,民可起而攻之。父为子纲,若父不慈,子可奔他乡。子为父望,若子不正,大义灭亲。夫为妻纲,若夫不正,妻可改嫁。” “扶曦妹妹,这才是真正的纲常,不对吗?” “顾平徵所行,既没有夫妻之义,也没有为父之仁,我告御状替亡母伸张正义是天经地义。” “罔顾纲常的是顾平徵,不是我。” “扶曦妹妹也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别死到临头了,依旧被陶姨娘麻烦蠢话糊脑子。” “我送他死,自然是他该死。” “不瞒你说,我也曾一叶障目自欺欺人的反思过,但事实证明,我人好,做的也很好,顾平徵不喜我,是顾平徵自私凉薄畜生不如。” “俗话说,三思而后行。” “思也思过了,当然得行动。” “我首先是我,其次的身份都是其次。” “你觉得呢?” 这一番话像个炸雷,直接将这牢房里的顾扶曦炸得头晕目眩。 不被喜欢,也可以不是自己的错。 父母不慈,为人子女也可以不孝。 她是顾扶曦,她是她自己,她不仅仅是母亲口中没用的东西。 其实,这些时日,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一道模模糊糊若隐若现的声音,但雾太浓了,阻碍她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袋去思考。 浑浑噩噩,偏生又忍不住想要挣扎。 心越乱,越痛苦。 是真的痛苦。 比她曾经做一个提线木偶还要痛苦。 仿佛,她想的越多,她的一生就越可悲。 亲手推翻自己全部的过往,就像是提着刀一点点剜去身上所有的血肉,只留下一具森森白骨。 万般无奈,她只得一刻不停的默诵自己曾经为讨父母喜欢抄过的经书,企图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日也诵,夜也诵。 脑海里翻涌的雾停下了。 可她依旧站在雾里。 她不想如此了。 哪怕痛苦,她也想挥开笼罩在周身的浓雾,去看看真正的路到底是什么样子。 所以,她苦苦哀求差役给顾荣递消息。 想见顾荣一面。 因为,顾荣自己踏出了她最恐惧的漫天大雾。 她想,或许顾荣能给她一个答案。 哪怕她要死了,她也想死的清楚明白。 下辈子,万一还能投胎转世为人,总不能还是糊里糊涂一生。 还好,顾荣来了。 还好,顾荣劈开了她眼前的雾。 顾扶曦捂着脸,痴痴的哭了起来。 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 她是知道是非对错的。 她的母亲要求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偏生又给了她一颗敏感软弱的心,给了她读书习字的机会。 没办法。 没有回头路了。 良久,顾扶曦擦了擦眼泪,鼻音浓重问道“倘若是有人对你说,如果不是怀了你不忍堕去,她怎么会给汝阳伯当外室,饱受非议。” “如果不是不放心丢下你,她早就成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做正头娘子了。” “如果不是你不争气不讨人喜欢,她怎么可能还是没名没份的外室。” “你会作何想。” “你会如何回答。” 顾荣眉心一动。 这就是陶姨娘打压控制顾扶曦的话术吗? 一遍遍用所谓的付出,所谓的牺牲,所谓的温情,磨灭顾扶曦所有的自我认知和情绪,变得胆怯懦弱自厌自弃,到最后成为全然为陶姨娘而活的傀儡。 “作何想?” “不会想。” “至于如何回答……” “扶曦妹妹,你好生听听,牢牢记下。” “难道不是她先自甘下贱,当外室攀高枝儿,与人颠鸾倒凤,才有了身孕的吗?” “难不成是她生来就有身孕,然后随意给腹中胎儿找了个冤大头做爹?” “什么叫不舍得丢下你,那叫不舍得丢下一眼能望到的富贵荣华。” “什么叫你不争气,那叫她自己没本事没家世没手段。” “她嫌弃你无用,你何必内耗自己,你当质问她,你怎的如此无用如此下贱如此颠倒是非啊。” “质问她,生你时,可有问过你的意愿,是否愿意做见不得光的外室的女儿?”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 “扶曦妹妹,你记住了吗?” 顾扶曦圆圆的眼睛,缀着泪的同时,又满是大开眼界的惊讶。 原来,想要挣脱母亲打造的牢笼,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幸亏,她见了顾荣。 “顾荣。”顾扶曦脸上蓦地洋溢出一抹灿烂明媚的笑容。 “如果可以,我真想跟你做好姐妹。” 顾荣摆手“大可不必。” 哪怕再重来几世,她和陶姨娘都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 顾扶曦面上笑意不减,温温柔柔道“投桃报李。” “我告诉你一则你会需要的消息。” “在那座宅子的后院,第三块青砖下埋藏着一枚小巧的令牌。那是我年幼时埋下的,当时我特意用牛皮纸将其包裹。” “是从一个飞檐走壁的黑衣人腰间掉下的。” “有人帮母亲,但母亲不知情,只以为是她次次筹谋得当运气好。” “顾荣,你来的不亏的。” 第279章 很大可能,是他主动入局的 灰暗的牢狱中,潮湿又腥臭。 可偏偏,在这一刻,顾荣觉得顾扶曦变得鲜活又有色彩。 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就像…… 顾荣敛眉,一时间竟想不出最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皇镜司的牢狱,宛如幽暗角落中滋生的青苔。 它黏腻而令人厌恶。 然而,在这连绵不绝的青苔之中,顾扶曦仿佛绽放出了一朵象征生命最后绝响的花。 那是复燃的死灰。 也是迎难而上的生机。 让人忍不住动容。 顾荣轻轻的叹了口气,片刻后才缓缓道“我知道,按常理,我该怜悯你同情你。但,我没有资格替母亲和小知心软。” “不过,此时此刻,我依旧由衷的为你感到欣慰。” “顾扶曦,是非对错,都该有个论断。” “你是生是死,自己抉择便好。” 顾扶曦先是抬头望向顾荣,接着目光转向唯一能透进阳光的窗户,微微眯起眼睛,语调中带着笑意说道:“这样的人生,继续苟延残喘勉强活着也毫无乐趣。” “顾荣,你以后再心狠些。” “你说你没有对我心软,真的没有吗?” “我是你仇人之女,你该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才是。” 顾荣的心绪越发复杂。 “就此别过吧。”顾扶曦倚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早些结束这潦草又可笑的一生吧。 秋后问斩,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若有下辈子,她想学学顾荣。 她首先是顾扶曦。 其次,才是女儿。 顾荣目光深深的凝望了顾扶曦半晌,转身离开。 在她即将转过拐角时,顾扶曦幽幽的呢喃声传来“人真的会有来生吗?” 像是在自问自答。 也像是在问老天。 顾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有。” “你觉得有,那就有。” 上一世顾扶曦着嫁衣抹胭脂,悬梁自尽。 是前路绝望,不得不死。 这一世,到底是在死前睁开了眼拨开了雾。 回应顾荣的是一阵儿低低的轻笑声。 顾荣提着裙摆,拾级而上,离开了皇镜司牢狱。 顾扶曦看着地上的食盒,暗叹了声,世事无常,人和人的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谁能想到,在她入狱后,顾荣是唯一探视她的人。 哪怕别有所图。 顾扶曦伸长手臂,捻起一块绿豆糕,细细的咀嚼着。 牢狱外,应是盛夏了吧。 盛夏一过,转眼便会入秋。 届时,她就解脱了。 接下来仅剩的日子,她不诵经了,她要一遍遍熟记顾荣的话。 万一,真的有来生呢。 顾扶曦感慨,死到临头了,还是忍不住羡慕嫉妒顾荣。 顾荣,是鲜活明亮的。 这些年来,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被顾荣的眼神所吸引。 她目睹了顾荣的挣扎。 她见证了顾荣的反抗。 那时,她想,如果她是顾荣,早就连骨头渣儿都不剩了。更莫说,还要竭尽全力护孱弱多病的顾知周全。 顾扶曦的目视线逐渐变得飘忽。 仿佛能够穿透一排排牢房,望向皇镜司之外,蝉鸣声中喧闹的世界。 皇镜司外。 顾荣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内心的波澜。 好吧,她夸大其词了。 再爱屋及乌,她也爱不上阴森森的皇镜司。 炽热的阳光缓缓驱散了缠绕在身上的阴冷,顾荣只觉整个人又重新活过来了。 “青棠,拿些银票打点打点,让顾扶曦上路前的最后这段时日过的舒坦些。” 青棠颔首应下。 马车上,冰盆源源不断的溢散着袅袅冷气。 顾荣正用沾湿的布巾轻拭双手,目光未抬,随口询问。 “是否已经探明奉恩公府南小公子今日的行踪?” 车帘外,武婢恭敬地回答“表面上是清河郡主府的沐慎公子邀请南小公子前往府中,小聚品酒,对弈棋局。” “但实际上,是相看。” “相看?”顾荣稍稍有些愕然“清河郡主府上,除了郡马老来得女,哪里来的适龄姑娘?” 郡马一妻三妾。 其中,两个妾室是清河郡主的贴身丫鬟,由清河郡主做主开脸,抬成姨娘,素来以清河郡主马首是瞻唯命是从,膝下儿女早已成家。 第三个妾室,是郡马十余年前自己相中的。 郡马对其一见钟情惊为天人,要死不活,不顾一切纳进了府,在当祖父的年纪又当了爹。 老来得女,自然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由于那妾室原是曲明湖花船舞姬出身,身份着实算不得清白,连带着郡马的幺女在上京的贵女圈里很是不吃香。 在亲事上,属于高不成低不就。 “小姐,跟南小公子相看是修平伯夫人的娘家侄女沈七姑娘。”武婢解释道。 顾荣抿唇,秀眉皱起。 姻亲关系,是天然的盟友。 姻亲之间相互联系,便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 修平伯是清和郡主的嫡长子,先皇亲封修平伯。 而修平伯夫人乃吴兴沈氏女,一地望族豪强。 族中出了个领兵大将沈三郎,镇守榆关。 沈五娘的未婚夫是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周域。 一旦南子奕和沈七娘的婚事敲定,那奉恩公府、周家、沈家就连成一线。 于二皇子而言,是极大的助力。 但,对于她和谢灼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皇子如此明目张胆的上蹿下跳,先是联姻清流叶家,又是拉拢吴兴沈氏,就不担心帝王忌惮吗? 见招拆招,直接搅黄婚事,不是上上策。 火上浇油亦或者釜底抽薪才更符合她的想法。 顾荣心中有了主意。 如此良机,只需稍加策划,便能让上京城的每个角落都流传着二皇子的贤德仁慈,以及世家清流对他俯首称臣的美谈。 这并非难事。 到时候,贞隆帝会让二皇子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 顾荣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疑惑不解。 南子逾又不是蠢货,怎么会昏招频出? 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她没有窥见想通的东西。 顾荣揉了揉鬓角,颇为忧心。 “小姐,那还要去等南小公子吗?”武婢低声问道。 顾荣摇摇头“把消息递给谢小侯爷。” 如果南子奕打心眼里不同意,南子逾又不可能的把南子奕绑到清河郡主府。 那位渴望踏足江湖、行侠仗义的南小公子,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腥风血雨的漩涡之中。 很大可能,是南小公子主动入局的。 第280章 你说让我几更死我就几更死? 因为,奉恩公的生死危机。 因为,奉恩公府的惊天豪赌。 惋惜吗? 是有的。 但也不是全然在意料之外。 无需再去见南子奕,顾荣便亲自前往了当年顾平徵给陶姨娘置办的宅院。 两进的院子。 空闲五载,瞧着有些荒废破败。 在后院的第三块青砖下,顾荣找到了顾扶曦亲手埋下的令牌。 即便被牛皮纸包裹,它依旧锈迹斑斑,难以辨认其原始的面貌。 稍稍打磨了下,拂去时间的铁锈,顾荣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像谢灼给她看过的墨玉令。 能号令那支效忠于大乾历代帝王的隐龙卫。 那这一枚铁质的令牌是什么? 会是隐龙卫吗? 顾荣小心翼翼把令牌收好,心下暗暗思忖,她是不是该暂时让顾扶曦先活着。 假以时日,若要向贞隆帝发难,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扬州荣氏奉给了贞隆帝数十万两白银,贞隆帝却依旧因求娶不成,怀恨在心恩将仇报,谋害扬州荣氏荣金珠。 这件事,宣扬开来,可大可小,全看时机。 她就是想让贞隆帝一无所有声名狼藉的去死! 罢了,还是去激下顾扶曦的求生意志吧。 好歹看着她把贞隆帝拉下马后,再去死。 于是,顾荣将令牌的纹样描摹下来,拜托宴寻转交给谢灼后,再一次厚着脸皮去了皇镜司。 看着去而复返的顾荣,顾扶曦满眼疑惑。 她记得,她说了就此别过了。 “你怎的又来了?”视死如归的顾扶曦,问的格外直接“还是空手来的。” 顾荣垂首,手指缠绕着帕子,欲言又止。 “你要不先别死了。” 顾扶曦:??? “我的意思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地,一口吃不成胖子。” “死得过于仓促,如同赶鸭子上架。” “即便真有来生,你也不一定能够改变命运。” 顾荣的话语愈发流畅,愈发理直气壮:“只要你活得更久一些,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你定能融会贯通。” 顾扶曦嘴角微微抽搐。 说的好有道理。 “顾荣,我的供词早已签字画押,被皇镜司司使呈至陛下御案,陛下金口玉言判我秋后问斩。” “陛下说出的话,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顾荣“难。” “但,可以操作。” “只是不能由我出面替你翻案。” 她和顾扶曦最好两看相厌水火不容。 他日,顾扶曦的指证时,才更有说服力。 “顾荣,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顾荣坦言“想让你过几年再死。” “扶曦妹妹,我很有诚意的。” “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让这条命发挥余热。” “你助我心想事成,我还你体面全乎的死法,保证让你死的毫无痛苦。” 死了这次,还想下次。 “斩首,痛苦至极。” “如果刽子手技艺不精,一刀下去无法彻底断开,皮肉相连,还需再补一刀。” “即便运气不错,刽子手手法迅捷、狠辣且精准,刀锋一挥,头颅落地,但我听说,人在头颅落地的瞬间仍保有意识,亲眼目睹自己的无头躯体,脖颈处血流如注……” 顾扶曦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是想死。 但不是被吓死。 “还有,你不是总想着若有来生吗?” “这辈子的债还不清、罪赎不完,是没有机会转世为人的。” “另外……” “你别说了!”顾扶曦幽怨的瞪着顾荣。“我自己翻供!” “但你别抱太大希望,我翻供,意味着呈报陛下的供词是假的,有欺君之嫌。” “欺君,也是要杀头的。” “你是阎王爷啊,你说让我几更死我就几更死?” “何谓欺君?”顾荣严肃地纠正道,“那是天威浩荡,你幡然醒悟,不愿再受人蒙蔽,一错再错。” “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在外大肆宣扬你的身世和苦难。” “世人的怜悯,就是你的生路。” 顾扶曦“你就不怕我活着活着,不想死了?” “我亲自送你下去。”顾荣道。 此话一出,顾扶曦越发好奇顾荣留着她小命的缘由了。 顾荣装作看不见顾扶曦溢出来的疑惑,继续说着“秋后问斩之期在秋分日后,你无需着急行事,待我大婚后再着手替你筹谋周旋。” 顾扶曦:!!! 这说的是人话吗? “谢小侯爷?”顾扶曦轻声问着。 顾荣颔首,掷地有声“是他,也只会是他。” 顾扶曦长睫轻颤,微敛眉目。 顾荣不会知道,顾平徵曾示意她讨好引诱谢小侯爷。耳提面命,哪怕是做谢小侯爷的妾室,都是祖坟上冒青烟。 那时,她心想,顾平徵是真敢想啊。 谢小侯爷天之骄子谢家宝树,是山上雪,是云间月。 她是脚下的凡尘淤泥。 她根本生不出丝毫引诱的胆量和勇气。 陶兰芷让她跪在碎裂的瓷器上,拧着她的耳朵,掐着她的软肉,骂她上不得台面,骂她没出息。 见顾扶曦的神情颇为怅惘和黯然,顾荣眉心动了动。 “你对谢灼?” 顾扶曦惊的差点儿跳起来,恨不得冲过来捂住顾荣的嘴“我没有。” “我什么东西,怎敢癞蛤蟆吃天鹅肉。” “你别坑害我。” 她可是亲眼看见,皇镜司的刑官在谢小侯爷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我从没有大志向。” “我指天发誓,我对谢小侯爷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若有虚言,下辈子继续做任人摆布的糊涂蛋。” 顾荣:你已经做了两辈子糊涂蛋了。 在确认顾扶曦的死志已经动摇之后,顾荣并没有在皇镜司逗留太久,而是掐准了午膳的时间返回了府邸。 “小姐,吟舟公子的书童汪然代表吟舟公子送来了一封信给您。” 青棠双手将信捧至顾荣面前。 顾荣放下冰碗,擦了擦手,接过信,拆开。 没有洋洋洒洒,只有廖廖数句。 乔夫人身染急症,不日将回祖籍休养,若无意外,不再返京。 顾荣松了口气,吩咐青棠处理了信件。 在家事中,始终瞻前顾后的乔吟舟终于果断一次了。 着实不易。 防患于未然总比问题扩大后再去补救更为明智。 第281章 荣荣,我来娶你了 太阳东升西落,在天空走了一圈又一圈。 转眼间,十数日从指缝间溜走。 风里,盛夏的燥热浅浅退去。 季夏,二十三日。 谢灼和顾荣的婚期悄然而至。 当皎洁的月亮依旧挂在天际,顾荣便被拉起,开始上妆和更衣。 明御史的夫人菁娘早早的来了府中,搭把手帮着小阮氏处理些琐碎之事。 府中内外,红绸缠绕着梁柱,谈笑声此起彼伏。 顾荣端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凤冠霞帔的自己。 嫁衣火红,宛若漫天的红霞。 金线绣成的图案复杂而精美,宝石流光溢彩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显得既端庄又华贵,同时又绚烂夺目。 她要出嫁了。 嫁的是谢如珩。 是她此生算计之余,为数不多的真心。 身后,顾知的眼尾泛红,眼眶湿润,他勉强抑制着泪水,声音有些哽咽地唤道“阿姐。” 小宁大夫护不住阿姐,但谢小侯爷可以。 还要,小宁大夫和谢小侯爷是同一人。 顾荣回眸,眼神是一汪春水的柔和与清澈。 “小知。” 盛夏刚过,小知红色锦袍外就已经披上了大氅。 顾荣面露怜惜之色,将小知那又瘦又小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小知,即便我嫁为人妻,也绝不会与你分开。” 她在哪里,小知便在哪里。 顾家的风波动荡,人尽皆知,而忠勇侯府更是人丁寥落。 可以说,两府凑不出一对正常的夫妻。 太后懿旨赐婚后,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谢老夫人和谢灼。 她不放心独留小知在顾府。 哪怕于礼不合有失体统,她也要将小知带在身边。 本以为谢老夫人会排斥反对,不曾想,谢老夫人竟是毫不犹豫的应允。 有一种…… 有一种只要她愿意嫁,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谢老夫人也会想方设法摘下来给她的感觉。 顾知想似以往一般趴在顾荣的膝头,又唯恐弄皱了顾荣的嫁衣“阿姐,我没用。” “我不能背阿姐出嫁。” “也不能给阿姐撑腰。” 他听说,女子出嫁皆有兄弟送嫁。 顾荣笑着捏了捏顾知的手,声音温柔“小知可以牵着我的手,送我上花轿啊。” “至于撑腰……” “可不准妄自菲薄,你在,我就安心温暖。” “安心比撑腰更重要。” 两世了,她从没有一刻觉得顾知是拖累。 顾知的眼泪夺眶而出,旋即匆匆别过脸去“我最喜欢阿姐了。” 顾荣用另一只手捻起帕子,擦了擦顾知的眼角。 “我也是。” 五年里,她和顾知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寄托。 不是牵绊不是拖累,是咬牙坚持下去的希望。 “阿姐,外头喜乐响了。”顾知哽咽着,说道。 就在这时,青棠缓步入内,俯身附在顾荣耳边轻声说道“小姐,吟舟公子想以夫人义子的身份送您出嫁。” 顾荣眸光一顿,凝眉思忖。 陛下对她、对谢灼的不喜愈发不加掩饰,明眼人皆知,此举不妥,有碍乔吟舟的仕途,更会让陛下迁怒。 “不必了。” 顾荣朱唇轻启,断然拒绝。 “荣荣。” 乔吟舟清润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既然,你唤我一声兄长,送嫁就是我该做之事。” 五年,他没有替荣荣遮风挡雨。 如今,他必须让荣荣风光出嫁,不能让旁人看了荣荣的笑话。 汝阳伯被夺爵前,伯府的大小事宜人情往来皆是由顾平徵和陶兰芷出面。 顾荣深居简出,并无交好的手帕交。 小阮氏隐居青望观,不理俗世。 顾二叔又是混不吝的纨绔性子,熟稔之人尽是些三教九流。 眼下,顾平徵和陶兰芷下狱,昔日伯府的交情几乎断的干干净净。 这场看似喧闹的喜宴,宾客几乎少的可怜。 他得在。 他有堂堂正正的身份送嫁。 荣姨母赠他药引子,救他性命,那他就做荣荣的兄长,让旁人知悉荣荣有娘家人做靠山。 顾荣抿抿唇,抬眼看向倒映在门上的身影“兄长,何必争一时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 “荣荣,有些一时意气必须争。”乔吟舟脱口而出“大婚之日,甚是重要。” “容我肆意做一次主吧。” 顾荣语塞。 良久才缓缓道“乔老太师可有异议?” 乔吟舟道“祖父说,万事由心。” 顾知扯了扯顾荣的手心,小声央求道“阿姐,同意吧。” 顾荣轻叹一声“好。” “有劳兄长了。” 接亲的喜乐声越来越近。 随着红色的盖头缓缓落下,顾荣的视野仅剩下喜帕下狭窄的一小片。 这一生,她和谢灼的命运缠死了! 乔吟舟背着顾荣,顾知轻轻拉着顾荣的衣袖。 一步一步,跨过了一道道门,踏过了一块块青石砖。 这条路,乔吟舟年少时背着顾荣走了无数次。 然而,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心情复杂。 心中既感到酸涩伤怀,又真诚地希望顾荣未来岁月平安无恙,夫妻能够同心协力。 府门外,谢灼身着一袭鲜艳如火的喜服,显得出尘俊朗。 阳光洒在喜袍上,金光闪烁,波光粼粼。 他那素日清冷疏离的脸上,笑容难以抑制。 就像是打了大胜仗的将军。 不,凯旋而归的将军也没有谢灼这般喜形于色。 谢灼身后,是一顶精致而华丽的花轿,轿身上雕刻着天官赐福、魁星点状、花鸟虫兽等精美纹饰。朱漆的底色上,金箔贴花熠熠生辉,彩球与流苏装饰,一直垂至底部。 远远望去,它宛如一座金碧辉煌、小巧玲珑的宫殿。 这是朱金木雕花轿。 自谢灼下山后,谢老夫人就默默寻了数十名工匠,历时五年打造。 谢灼在看到乔吟舟的一刹那,指尖轻轻一颤,有瞬间的愕然。 须臾,便恢复如常。 然,迎亲队伍的诧异不解更胜谢灼。 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的大理寺少卿周域,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谢灼,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会是大名鼎鼎天纵奇才的吟舟公子送嫁。 “乔吟舟是荣荣的兄长。”谢灼眉宇间的笑意丝毫未减。 只要不是跟他抢荣荣,他很乐意多一人对荣荣好。 周域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失声道“真的假的。” 谢灼掷地有声“真。” 周域:看不出来,顾大姑娘还有这层关系。 这下,谁还敢说是顾大姑娘高攀了谢灼。 “你的眼光一如既往毒辣。”周域由衷的感慨。 谢灼没脸解释,他之前吃乔吟舟的醋,险些溺死自己。 见乔吟舟背着顾荣走出了府门,朝台阶下走来,谢灼连忙迎了上去。 “荣荣,我来娶你了。”谢灼小声道。 第282章 你能不能唤我声夫君 在盖头之下,顾荣的笑容灿烂如花。 其实,大乾是有哭嫁习俗的。 但,顾荣不想哭,也不愿哭。 这座府邸里,她思念之人,已经深埋黄土下。 她憎恨之人,已经在大理寺牢中等候判决。 她的小知,她会一直带在身边。 所以,还有何留恋之处。 乔吟舟一步步将顾荣背至花轿旁,目光掠过围观的民众和迎亲队伍中的世家子弟,最终定格在谢灼身上。 “谢小侯爷,我将妹妹托付给你了。” “昔日,我身中奇毒,京城的医师们束手无策,幸得荣姨母赠药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随后,祖父与荣姨母商议,决定让我与荣荣结为义兄妹。” “义母不幸离世,今日我作为娘家人,亲自送荣荣出嫁。” “恳请你日后对她敬重爱惜,信任有加,切勿让她受一丝委屈。否则,作为她的义兄,我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乔府上下,皆是荣荣的靠山。”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谢灼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向围观众人解释。 乔吟舟稍顿了下,继续道“芝兰茂于千载,琴瑟乐享百年。” “祝谢小侯爷和舍妹白首不离。” 谢灼作揖“我谢灼在此立誓,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终此一生,不纳二色,从一而终。” “若违此誓,生生世世穷困潦倒不得所爱。” 围观百姓啧啧称奇之余,又忍不住叫好,赞叹个不停。 迎亲队伍的世家子们则是面面相觑。 结亲就结亲,怎么还搞出立誓绝不纳妾这一出了。谢小侯爷把结亲的标准抬这么高,他们很难办的!!! 顾荣搭着谢灼的手背钻进了花轿。 谢灼对着四周百姓和顾家人拱手后,单脚一踏,翻身上马。 花轿鎏金溢彩,金碧辉煌。 旌旗扇伞似漫天卷云,钟鼓之乐不绝于耳。 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仿佛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红色长龙。 顾家通往忠勇侯府的街道红毯铺地,两旁的树上系满了红绸。 万人空巷,夹道看着迎亲队伍。 喜娘和迎亲的世家子们沿途撒着喜糖和铜钱。 长公主府的侍卫们小心翼翼维持着秩序,以防涌动的人群踩踏生乱。 所有人皆知,如此婚礼,数十年难得一见。 在这一日,满城的繁花失了颜色。 花轿上的顾荣,心里砰砰跳着。 盖着盖头看不见,因而耳朵变得分外敏锐。 她能清清楚楚听到夹杂在喜乐声中的祝福声。 这一路,很慢。 慢到她回顾了整整一生。 这一路,很快。 快到她,还没有数完谢灼的好。 谢灼真的很好。 花轿缓缓停下,轿门被从外打开。 顾荣盖头下的狭窄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一只朝着她伸来。 另一只手攥着红绸。 好看的紧。 “荣荣,把手给我。” 双手交叠的那一刹那,顾荣砰砰乱跳的心似乎瞬间踏实安宁了。 脚下,红毯绵延。 “良缘永结心花放,佳偶天成情谊长。” “喜结连理枝,琴瑟和鸣度。” “郎君才貌双全备,淑女贤淑德容辉。” “佳偶天成结连理,百年好合喜相随。” …… 每走一步,耳边都会响起明朗而响亮的吉祥话。 燃烛,焚香,鸣爆竹。 礼生诵唱。 拜天地,敬苍天黄土,地久天长。 拜高堂,敬谢父母养育恩,福寿绵长。 夫妻对拜,两心相悦,白首偕老。 永昭长公主看着谢灼那副笑的春光灿烂的模样,暗在心底骂了句不值钱! 笑的真不值钱! 永昭长公主很怀疑,谢灼这些年攒下的笑全用在大婚之日了。 啧,她还以为谢灼不会笑呢。 随着礼生的一句送入洞房,大婚礼成。 喜房内。 顾荣端庄地坐在喜床上,绣花的绸缎被面上摆放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盖头被挑起,眼前骤然变亮,顾荣还有些不适。 俄顷,缓缓适应。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红袍的谢灼。 谢灼的眉眼间洋溢着难以形容的欢喜雀跃。 上扬的嘴角,微挑的眼尾,添了些许风流倜傥,更显郎艳独绝。 在此之前,顾荣从未见过谢灼着红衣。 很新鲜。 也很勾人。 真真像是夜雪初霁冷月无声下,寒水自碧的桥边两岸秋开遍了红芍药。 这种惊艳,一眼万年。 顾荣心想,她能记这一眼一辈子。 一块冰,有了明媚的喜怒哀乐。 “荣荣,你我是夫妻了。”谢灼握着喜秤的手微微颤抖着。 顾荣垂下眉眼。 没来由的有些羞赧。 是夫妻。 是她心软的男菩萨。 “我很开心。” “很开心。” 谢灼一次又一次地用最朴实无华、最简洁的话语反复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如果不是剖出心来会死人,谢灼真真想亲手把心捧给顾荣。让顾荣知道,人心也可信。 顾荣敛起羞涩,白了谢灼一眼“大乾可没有哭娶的习俗。” 这一眼,满是娇嗔。 “待会儿,若是你红着眼眶出去招待宾客,我保证,明日一早你不喜我的流言定会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届时,我就不得不接受旁人或同情怜悯或嫌弃鄙夷的眼神了。” 谢灼欲盖弥彰“我没哭。” “是……” “是……” 谢灼嗫嚅了良久,才唤出那句娘子。 “是娘子穠艳逼人,晃到了眼睛。” 顾荣笑道“周少卿真真是教会了你不少东西。” 谢灼:…… 就不能是他好学,自学成才吗? “去吧。” 顾荣不再揶揄谢灼,挥了挥手,说道。 谢灼:什么流传千百年的风俗! 大婚之日,就该从头至尾守着自己娘子才是! 在一生仅有一次的日子里推杯换盏上,简直就是可耻的浪费! 希望来赴宴的宾客们识趣些。 “我让厨娘们备好了吃食,你饿的话先用些,不用顾及喜娘仆婢们说的什么不得用膳的话。” “今日起,你就是忠勇侯府的当家主母。” 在大乾,大婚当日,除了哭嫁外,新娘子也不得用膳。 意在表达对父母兄弟的不舍。 顾府算是顾荣的家吗? 岳母在世时,算。 但后来,不算。 顾荣挑挑眉“不严格遵循大婚的规矩习俗,以防不吉利了?”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谢灼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下,谢灼也没有当即转身离开,而是指尖搓着袖口,一下又一下,别别扭扭道“你……” “你能不能唤我声夫君。” 第283章 谢灼,你耍诈 顾荣微微一愣,不禁掩嘴而笑。 谢灼真真是越发可爱了。 对,就是可爱。 谁能料到,一向矜持傲然清冷疏离的谢小侯爷,有朝一日竟会与“可爱”二字如此相得益彰。 在顾荣温柔而深情的目光注视下,谢灼那如玉般的面庞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堪比烛台上硕大的龙凤喜烛。 谢灼手足无措,偏生又执拗的想听一句。 于是,屈膝半蹲,仰起头,眼巴巴的望着顾荣。 此时,不言胜万言。 在这样的眼神下,顾荣唯有缴械投降这一条路可选。 “夫君。” 温温柔柔的声音中浸润着羞涩的紧张。 一张艳光四射的脸,也爬满了红霞。 谢灼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被甜滋滋的蜂蜜水填满。 轻轻摇晃,仿佛能听到天籁之音。 声音清脆悦耳。 感觉柔软而舒适。 怎么办! 更不想去筵席上应付宾客了。 谢灼磨磨蹭蹭,好似看不厌一般。 顾荣估摸了下时辰,笑道“快些去。” 谢灼心不甘情不愿起身,一步三回头,“咚”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捂脸尴尬离去。 顾荣忍俊不禁。 宴寻:没眼看,着实没眼看。 青棠:姑爷是不是太痴憨了些。 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沾染了世俗红尘后,真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待谢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顾荣便吩咐青棠取下她那高耸发髻上既复杂又沉重的凤冠、珠钗和步摇,随后简单地挽了一个相对日常且松散的发髻。 是真的很重很重。 压的她的脖子又酸又疼,仿佛是那摇摇欲坠的果实,悬挂在颤抖的树枝上,随时可能因枝断而坠落。 青棠暗暗嘀咕。 大婚之日,小姐有紧张但不多。 仅有的紧张,还是在面对谢小侯爷时才会流露。 不一会儿,侯府的侍女们携带着琳琅满目的佳肴陆续进入,迅速摆满了整张紫檀木桌。 疲累了一整日,顾荣虽腹中空空,但食欲平平。 稍用了几口,就放下了食箸,漱口盥洗后,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轻轻摇动着团扇,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廊檐下轻轻摇曳的薄纱灯笼。 随着目光的凝视,困倦逐渐袭来,双眼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早已接到指示的喜娘和仆人们小心翼翼,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静候在廊檐下。 忠勇侯府。 前院。 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敬酒者络绎不绝。 谢灼眉眼含笑,来者不拒。 宾客们咋舌不已,受宠若惊。 这还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谢小侯爷吗? 看来,谢小侯爷对这门亲事不是一般的满意,更不是普普通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真真的倾慕心悦。 渐渐的,在座的宾客心中有了计较。 日后,得吩咐府中女眷对顾大姑娘敬重些,再敬重些。 不是,该称忠勇侯夫人。 只差陛下一道正式的圣旨,顾大姑娘就会成为整个大乾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 一步登天。 周域手持白玉酒壶,目光略显朦胧,缓步走向谢灼,轻轻耸动鼻子嗅了嗅,带着戏谑之意轻声啧啧两声,意味深长地说“谢灼,你耍诈。” 纯粹的假喝。 谢灼手中的酒壶里装着的定是清冽冽的水。 谢灼颇为嫌弃的后退两步,生怕沾上周域身上几乎要被美酒腌入味的味道。 大婚之日,酒气熏天,甚是不妥。 他不能给顾荣留下一丝一毫瑕疵印象。 今日,他唯一要饮的酒,就是与顾荣的合卺酒。 周域站定,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心底掠过一丝明了。 “敬你一杯。” “贺你大婚之喜。” 谢灼像模像样的斟了盏清水“多谢。” 仰头,一饮而尽。 “听说沈五娘离开吴兴,前来上京了?”谢灼看似不经意地询问,“你和沈五娘少时便定下婚约,本应早日完婚,但时光荏苒蹉跎良久,沈五娘如今已是二九年华。” “在大乾,二九年华仍待字闺中的女子少之又少。” “眼看着便要入秋,又是一年过去。” “还不计划合算吉期,成婚吗?” 谢灼与周域交好,却很难认同周域在感情一事上的所作所为。 周域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这是在催婚吗?” “我的婚事并不急迫,如果沈五愿意等待,那就继续等待。” “如果沈五不愿意等,那么就解除婚约,从此各自婚嫁,互不相扰。” 谢灼蹙眉,觑了眼似有些醉意上头的周域。 这话说的好生轻巧。 他清楚周域和沈五娘婚约的来龙去脉。 当年,周域四方游学,历经吴兴,恰逢花朝节灯会,兴之所起,一人猜遍了整条街的灯谜,赢下了最精致华丽的灯笼。 正值豆蔻年华的沈五娘,那一年被选为花神。 乘花车,赏花灯,赐福瑞。 周域将赢下的灯笼随手递给了沈五娘,挥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送者无心,收者有意。 沈五娘一颗芳心自此落在周域身上。 吴兴沈氏乃世家望族,沈五娘又是沈氏长房的嫡女,金尊玉贵。相比较而言,周家虽是官宦之家,周域年少有为,但家世算不得显赫。 得知周域蒙五娘垂青,周老夫人毫不犹豫同意了亲事。 周域尚在外游学未归家时,就莫名其妙多了个未婚妻。 许是最开始的被强迫感,致使周域对沈五娘冷冷淡淡。 哪怕后来周域进士及第,短短数年屡次升迁,年纪轻轻官至从四品大理寺少卿,拥有了被吴兴沈氏侧目的资格,但那股子别扭依旧如影随形。 因而,婚事便一拖再拖。 谢灼敛起心中的思绪,淡声继续道“那沈五娘的堂妹们怕是要先她一步出嫁了。” 周域灌下一大口酒,微微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似乎有一种情绪迅速掠过。 它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让人难以辨认。 甚至,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你我的关系,或许如此隐晦提醒。” “有话可直说。” “沈七娘。”谢灼轻声说道“沈七娘与奉恩公府的南子奕在相看。” “你当知悉,沈五娘和沈七娘入京后,暂住清和郡主府,由修平伯夫人照拂。” 周域一怔,失声道“吴兴沈氏莫不是疯了!” “天底下,哪个世家望族不想再进一步。”谢灼神色不变。 点到为止后,谢灼不再多言。 再敬了在座的宾客一盏酒后,作揖后径直朝喜房走去。 看着廊檐下垂首低眉的仆婢,谢灼心中有数。 轻轻推门而入,就见顾荣倚在软榻上休憩。 尽管一滴酒未饮,他却感到自己仿佛已经醉了。 第284章 翠帐遮月春宵一刻 龙凤喜烛噼啪作响,炸开一朵灯花。 软榻上的顾荣,恰似东邻槛外芙蓉花,初开粲粲如朝霞。 谢灼没有着急唤醒顾荣,只是安静的坐在雕花大椅上支颐望着顾荣。 心底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了。 求仁得仁。 无憾矣。 时间,一点点流逝。 睡梦中的顾荣似若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看着门窗外漆黑的天色,稍显愕然。 她可真心大。 这算什么? 人生重开的松弛感吗? 见顾荣醒来,谢灼眉目舒展,嘴角迅速漾开一抹绚烂的笑意。 美色当前,顾荣瞬间清醒。 真真是应了那句灯下观美人儿,比白日更盛十倍。 此时的谢灼,是三千笔墨都无法绘出的昳丽风光。 轻而易举,搅乱一池春水。 顾荣心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也相中了谢灼这张脸。 事实证明,很有可能。 幸亏谢灼往日是清冷疏离的性子,否则还不知要招多少蜂引多少蝶。 顾荣定了定神,声音有些涩哑,寻了个话题,说道“前院的筵席散了?” 谢灼笑着摇摇头“还未。” “祖母和母亲做主在侯府外大摆三日流水席。” 顾荣先是颔首,旋即瞧着谢灼清明的眼神,随口问道“竟躲过了敬酒?” “没躲。”谢灼老老实实回答“我以清水代之。” “要饮也只饮合卺酒。” 顾荣眨眨眼,搭着谢灼的手直起身来。 对面而坐,手擘相交。 合卺酒下肚,两人的面颊都染上了绯红。 目光交汇,心灵仿佛遭遇漩涡的扁舟,一圈圈地沉沦,直至深不见底。 洞房花烛,春宵一刻。 龙凤喜烛的烛光在烛台上跳跃闪烁。 床帏之中,翠帐遮月,青丝如瀑披肩头,影子重叠,春风细细吹杨柳。 “此生不相负。” 随波逐流,罗帐香暖。 顾荣想,这定是合卺酒暖情的问题。 庭院外,喜乐声不绝。 谢老夫人强打着精神硬撑着,翘首以盼望着门外,直到一喜形于色的嬷嬷入内,对着她点了点头,谢老夫人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天谢地。 她一心想出家的孙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许俗念的。 也多亏顾荣有能耐。 她必须得好生供着顾荣。 要星星要月亮,她都给。 总要替自家孙儿搂住这唯一的牵挂。 “去,把老身嫁妆中那套点翠头面找出来。” “还有那对通透晶莹,完美无瑕的翡翠镯子。” “明日,荣荣来向老身敬茶请安时,老身需准备见面礼赠予她。” “不行,扬州荣氏富可敌国,荣荣见过无数珍宝,老身的点翠头面和翡翠镯子恐怕难以令荣荣满意。” “老身得提前去库房仔细挑选一番。” 谢老夫人又有了精神,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对了,老身在扬州是不是有一处园子?” “你把地契找出来,明日一并送了。” 谢老夫人边说边朝私库走去。 瞠目结舌的嬷嬷连忙提灯跟上。 这是不是过于郑重了。 另一边,永昭长公主寢房也亮着烛火。 案桌上摆放着一个精致而小巧的木匣,其底部铺着红色的绸缎,匣内安放着两颗如鸽子蛋般大小的夜明珠。 “甄儿,灼儿已经成婚,本宫总算能向驸马有所交代了。” 永昭长公主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哭。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与谢脩大婚当日的每一个细节。 一如今日这般,上京同庆。 甄女使宽慰道“殿下,这是大喜事。” “等小侯爷和侯夫人过一两载给殿下添个孙儿,更是喜上加喜。小侯爷青隽无双,侯夫人形貌昳丽,生的孩儿定是极俊极俏的。” “那是必然的。”永昭长公主不假思索。 “明日午后,本宫就入宫给顾荣请个诰命,省的陛下再出什么幺蛾子,一拖再拖。” “有诰命傍身,顾荣才算在上京勋贵官宦女眷中真正立足。届时,不管旁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得敬着她。” 说着说着,长公主叹了口气“这件事本该灼儿亲自上表请旨的,奈何……” 未竟之言,甄女使心知肚明。 “有殿下相护,是侯爷和侯夫人的福气。” 长公主笑了笑“净会说些好听话哄本宫。” “本宫的儿子儿媳,本宫不护着,谁护。” “终于洞房花烛了,本宫悬着的这颗心也可以落地了。” 不枉她特意求母后,将贞隆帝暂留慈宁宫侍疾。 …… 乔老太师府。 乔吟舟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 他那向来挺拔如翠竹的脊背,似乎被连绵的长风和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蜷缩着坐在窗沿下。 在夜风中,隐约可以听到喜乐声的传来。 他知道,满街披红挂绢,三日流水席。 这是整个忠勇侯府在替荣荣作脸撑腰。 乔吟舟的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肩膀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人的情绪,就是如此奇怪,如此复杂。 不是一时的,是绵延不绝的。 “吟舟。” 乔老太师先是轻轻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进入。 门扉敞开。 凉爽的夜风争先恐后地涌入。 门扉缓缓闭合。 再次将夜风隔绝于门外。 乔吟舟慌乱地用袖子擦过面颊,起身行礼,低头道:“祖父。” “今日,孙儿任性,一意孤行,请祖父责罚。” 乔老太师拍了拍乔吟舟的肩膀,缓缓道“的确是任性了。” “但,你可后悔?” “不悔。”乔吟舟斩钉截铁。 乔老太师“不悔,便说明,即便重来多少次,你也会这般做。” “谈什么责罚不责罚。” “吟舟,祖父给你说句实打实的话,偌大的上京,所有的名门贵公子中,只有谢小侯爷能护的下顾荣。” “顾荣与谢小侯爷成婚,是最好的结果。” 除了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谁还能拗的过贞隆帝。 “你与顾荣兄妹相称,祖父并不反对。” “承了荣娘子的情,理应回报。” “然而,祖父并不希望你沉溺于过去,反复地假设那些无法改变的事。” “那毫无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既需要运气,也需要坚持,缺一不可。” “少一分少一点都不行。” “用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来形容也不为过。” “往昔的风景,尽管令人依依不舍,终究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幅画卷。” “距离明年春闱也没有几个月了。” “三元及第,能让你的仕途少走很多弯路,更快的达成所愿。” 说到此,乔老太师稍作停顿,话锋一转,对着书房外的汪然吩咐道:“汪然,为大公子准备一壶温酒。” 第285章 娶的是他上一世同床共枕的妻子 乔老太师笃信,即使风雪压吟舟满身,吟舟亦能候来雪霁风歇的那一刻。 廊檐下的汪然闻言,匆匆而去。 不多时,便捧着一壶温酒,两个白瓷酒盅敲响了书房门。 “吟舟,祖父与你共饮。” 乔老太师斟酒,推至乔吟舟面前,满眼慈爱。 吟舟,是他手把手带大的。 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也是他毕生理想的延续。 乔吟舟感到鼻腔一阵酸楚,眼眶发热,手中紧握的酒盏微微颤抖,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滴落在酒盅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孙儿必不会让祖父失望。” “只是,孙儿求祖父一件事。” “如若孙儿能三元及第,肯请祖父出面为荣荣摆认亲宴。” “求祖父应允。” 乔吟舟将酒盅放在一旁的案桌上,垂首拱手作揖。 那时,恰巧庭院中刮起了一阵急风,落叶随风闯入窗内,轻盈地落在乔吟舟的青衫上,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这恰似乔吟舟那隐忍而落寞的情意。 乔老太师下意识想抬手拂去这片落叶,却又止住,轻声道。 “吟舟,你可知人世间,当属血脉亲缘至深。” 乔吟舟不假思索“相与便是羁绊。” “羁绊就成了缘分。” “待之以诚,未必不如血脉亲缘。” “求祖父成全。” 乔老太师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痴儿!” 这一刻,乔老太师心底蓦地萌生出一缕悔意。 或许,当年他该替吟舟争一争吧。 “罢了。” “也不必等你三元及第了,如若顾荣愿意,那就在谢小侯爷赴北境前,摆了认亲宴。” 认亲宴一摆,休戚与共风险同担。 其实,权衡利弊趋利避害,这委实不是明智的决策。 然,他老了。 他手中的资源和人脉,乔府上下的命运早晚要移交给吟舟。 与其一而再再而三的罔顾吟舟的心意,让吟舟在遗憾痛苦的藩篱中挣扎自厌,倒不如顺水推舟遂了吟舟的心意。 吟舟想做顾荣的靠山,那就得自身够谨慎够稳健够强大,耐得住风吹雨打,这跟他的期许和乔氏一门的荣辱,并不相悖。 至于吟舟的父亲,不提也罢。 “多谢祖父成全。” 乔吟舟声音中的黯淡,终于散了些许。 “这下,能饮这盅酒了吗?”乔老太师慈爱一笑,不着痕迹的拂去了乔吟舟肩头的落叶。 乔吟舟“请祖父先。” 酒盅相触,乔老太师由衷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明朝,似日初升花开满路。” 乔吟舟敛眉,心下暗暗纠正,不是烦忧。 荣荣也非弃他去者,乱他心者。 是荣荣最好的选择。 仰头,一饮而尽。 乔老太师上了年纪,不宜多饮,只是嘱咐汪然细心照看着乔吟舟后,便起身离开。 这一夜,似乎长的很。 永宁侯府。 裴叙卿形销骨立,苍白着脸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瘆人的像隐匿在暗夜里伺机夺人性命的孤魂野鬼。 蟾桂院,已不复往昔的风貌。 院门被长长的、透着寒光的铁锁链紧紧缠绕,牢固地封锁着。 外人无法进入,裴叙卿亦无法离开。 仅在墙上保留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洞口,供仆妇们递送一日三餐之用。 裴叙卿倚靠着朱红色的漆柱,目光阴沉而冰冷地注视着墙边疯长的杂草。 明明,他已经靠着前世的记忆得到了永宁侯的青睐和倚重。 明明,他差一点儿就能拜明湛书院的俞山长为师。 明明,形势一片大好。 可,急转直下。 他又一次中了下三烂的算计。 当他随永宁侯携带礼物前往俞府拜访俞山长,恳请俞山长不要轻信谣言,能收他为徒时,他突然神智恍惚,表现得如同疯癫一般,脱下了外袍和鞋袜,衣衫不整地光脚乱窜,差点冲撞了俞府的女眷。 俞山长大为恼火,当即便不由分说命护院和小厮将他和永宁侯撵出了府,并放言,竖子顽劣狂乱不堪教也。 此一言,有盖棺定论之效。 永宁侯深感丢脸,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调走仆妇,搬离账册,封锁了蟾桂院,把他重新丢回阴沟,让他再一次变成蛆虫、老鼠! 他被关起来已经半月有余了。 今日,他听到了爆竹声,也听到了喜乐声。 白日里,像是不要钱般,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 眼下,又燃起了烟花。 灯光照彻,夜明如昼,烟火七枝,如花绽放。 更吹落,星如雨。 热闹的紧。 忠勇侯府的谢小侯爷娶妻了。 娶的是他上一世同床共枕的妻子。 顾荣! 在他潦倒至极之际,顾荣春风得意。 裴叙卿满腔怨恨,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怨毒与嫉妒的光芒,以及摧毁一切的疯狂。 难怪顾荣疾言厉色不愿与他再续前缘。 原来是攀上了高枝儿。 还用什么陛下垂青有意纳她为妃的话来糊弄他! 不,不该如此。 倘若,他不能乘风而起,顾荣也得跟他一样烂在阴沟泥潭臭水里才对。 裴叙卿心里的恨意犹如荒原上的野火,蔓延不休。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自己究竟中了何人的算计。 他恨幕后的黑手。 但,更恨顾荣。 顾荣本该乖乖就范,他也本该顺风顺水。 裴叙卿看着天边炸开的烟火,打定主意,必须要拆散顾荣和谢灼。 他掌握着顾荣最碰不得的秘密,也知谢灼光鲜亮丽下的阴暗恶臭,不信不成功! 最后看了眼烟花,裴叙卿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衫,一瘸一拐的朝着寝房走去。 折兰院。 永宁侯夫人难得好兴致,斜倚在躺椅上,悠哉悠哉的欣赏着漫天的火树银花。 王嬷嬷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不时为永宁侯夫人斟上一杯清甜爽口的果酒,又不时地夹起一筷子下酒菜,放置于白玉碟中,伺候周到且细致入微。 “王嬷嬷。”永宁侯夫人微眯着眼睛,面颊坨红,喃喃道“女子这一生,还是要嫁给两情相悦,又坦诚真挚的人。” “这场大婚的阵仗,不知让上京多少闺秀艳羡不已。” 永宁侯夫人无法抑制地回想起自己的大婚之日。或许是因为真相过于不堪,她竟然无法回忆起任何美好的细节。 即使看似美好的时刻,实质上不过是被糖霜包裹着的屎。 “夫人。” 就在这时,一身酒气永宁侯挥开小厮,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跨过院门,扯着嗓门儿唤道。 永宁侯夫人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厌恶,她挺直了身子,避开了永宁侯的触碰,并抢先一步说道:“侯爷,蟾桂院中的那位又在吵闹,声称有人蓄意害他,妾身听来实在是令人作呕。” “既然侯爷得了空,还是去瞧瞧吧。” 永宁侯:…… 恩爱夫妻,怎的就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 永宁侯夫人:呵! 第286章 荣荣,辛苦你了 翌日。 天蒙蒙亮。 烛台上的龙凤喜烛,依旧不知疲倦燃着。 顾荣感受着腰间传来的酸软和难以为人言说的涩疼,不禁蹙了蹙眉,吸了口凉气。 侧眸,没好气瞪了眼谢灼。 事实证明,谢灼亦有言而无信的时候。 真真是恼人的紧。 谢灼讪讪的赔着笑,很有眼色的把手掌贴在顾荣的腰际,缓缓揉按着,讨好道“娘子,是为夫的不是。” “为夫……” 顾荣:为夫为夫为夫! 是没有旁的自称了吗? 夜里,痴缠着她唤了一遍又一遍的夫君。 又一遍一遍以为夫自称,唤她娘子。 使得她现在依旧心有余悸。 顾荣再次瞪了谢灼一眼,尤不解恨,抬起手重重的掐在了谢灼的劲瘦的腰上。 谢灼很是配合的疼的呲牙咧嘴。 莫名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搞怪感。 顾荣失笑,很是无奈。 她真真是看明白了,佛寺十年禅修,丝毫没有清了谢灼的心寡了谢灼的欲。 改掐为推,轻声道“是不是该启寢了?” “依礼,大婚第二日,辰时初,需给长辈敬茶请安。” “洗漱更衣上妆绾发,皆需要时间。” 谢灼眉眼含笑“礼是礼,但不是忠勇侯府的礼。” “祖母提前交代过,她老人家贪睡,你我二人不必早早过去。” “天色尚早,我给你按按,你再睡会儿。” 顾荣眼角微微一抽。 这话说的毫无说服力。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觉越少。 “真的假的?” 谢灼毫不犹豫颔首“真的!” “睡吧。” “祖母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开心的谢天谢地。” 在忠勇侯府,顾荣可以随心所欲。 顾荣略一思忖,心下便明了,戏谑道“我年轻觉少。” “启寢!” 谢灼揽过顾荣,抚着顾荣柔顺的乌发,温声说道“娘子,往昔承诺,句句为真。” “祖母也好,母亲也罢,皆不会立所谓的规矩,更不会刁难你彰显长辈的威严。” “会疼惜,会宠爱。” “甚至会愧疚对你还不够好。” “所以,娘子,你可以放心的把忠勇侯府当成家。家,没有那么多冷冰冰又不通人情不知变通的规矩。” 如若他连如此基本的相处问题都难以妥当处理,根本无脸求娶顾荣。 退一万步讲,哪怕有一日,他遭遇了不测。 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都会用命替他护着顾荣。 顾荣回抱着谢灼,心跳声清晰可闻。 “祖母和长公主殿下爱重我,我自然也该孝敬她们。” 情谊,都是需要你来我往的。 “日后,有的时间贪睡。” 谢灼道“好,那便听娘子的。” “我伺候娘子更衣。” “用不起!”顾荣断然拒绝。 她是正经人! “那我待会儿为娘子描眉。”谢灼的神情里是满满的跃跃欲试。 顾荣揪着谢灼的白色中衣,狐疑道“无师自通?” “还是熟能生巧?” “亦或者是周域周少卿教的?” 两辈子了,她是真没听说过谢灼的风花雪月。 是她孤陋寡闻,还是谢灼深藏不露? 谢灼何其了解顾荣,一见顾荣语气不善,忙解释道“熟能生巧。” “但,不是在女子身上学的。” “是……” 谢灼起身下床榻,在长柜里搬出厚厚的一沓儿画,继续道“是在画像上练的。” “描眉涂脂,我都可以。” 顾荣的视线划过画纸,喃喃道“怎突然想起学习女子妆容之术了?” 谢灼抿抿唇,似是羞于启齿。 犹豫片刻后,才道“你素来喜欢风靡上京的各式各样的话本子,话本上说夫君为妻子画眉是在画情。”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倘若你向往话本子上所写,我却生疏局促,岂不是会让你失望。” “日日月月,年年岁岁。” “你我朝夕相伴一日,我便为你画一日眉。” “可好?” 顾荣心软的一塌糊涂。 谢灼给予她的爱,既有着大气磅礴的遮风挡雨,也蕴含着细枝末节的缱绻温情。 他不仅将她从泥沼中拯救出来,还在绳索上细心地系上了花朵。 “好。” 顾荣朝谢灼招了招手“谢如珩,你过来些。” 谢灼将画像放下,依言靠近。 顾荣伸手圈住了谢灼的脖颈,嘴唇轻触谢灼的面颊,柔声道“遇你,是我此生之幸。” 这一句,不是算计。 在谢灼还未反应过来时,顾荣笑着缩回手,披上了外衫。 “呆子。” “莫要发愣了。” 霎那间,谢灼的眼睛亮的恍如雨过天晴的湖光山色,笑容明媚的好似能倾泄满堂的日光。 直冲着顾荣傻乐。 成婚真好。 不对,是跟顾荣成婚真好。 梳洗感情穿戴整齐后,顾荣端坐在梳妆台前, 谢灼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黛笔,俯身,细细的为顾荣描眉。 顾荣只觉,谢灼的手很稳。 片刻功夫,两道与她今日妆容相得益彰的眉毛便已画好。 明艳而温婉。 “夫君无所不能也。”顾荣很是嘴甜的夸赞着。 谢灼傲娇的抬抬下巴“所以,珍惜我吧。” 顾荣“那是。” 嗯,成婚真好。 跟谢灼成婚真好。 这是顾荣最真切的想法。 “你我先向祖母请安,再去长公主府?” “还是?” 谢灼道“哪有让新娘子奔波劳累的道理。” “母亲跟祖母早就商议好了,母亲会回侯府小住几日。” “想来,已经到了。” 顾荣:这种把她供起来的感觉是越来越强烈了。 顾荣和谢灼相偕来到谢老夫人的院落,大大小小的管事嬷嬷和仆妇婢女欢天喜地又恭恭敬敬的向顾荣见礼。 不恭敬的譬如曹嬷嬷,已经不知道被发卖到哪里吃苦了。 正堂。 谢老夫人和永昭长公主一左一右坐在主位。 对顾荣的满意和喜爱几乎都要溢出来。 她们可都听说了,喜房昨夜要了两次水。 永昭长公主:顾荣真有能耐。 谢老夫人:高僧的卦算的真准。 供起来。 必须得供起来。 “荣荣,辛苦你了。” 永昭长公主和谢老夫人不约而同说道。 顾荣:??? 辛苦她了? 这话从何说起。 顾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第287章 老子必须得做些正经事 谢老夫人和永昭长公主看着面前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心头越发欢喜。 在顾荣敬茶之后,谢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含笑将忠勇侯府的对牌、钥匙和账簿悉数交予顾荣,并说道:“荣荣,从今天起,忠勇侯府就交由你来掌家理事了。” “无论是府中的仆人还是其他事务,都由你来差遣调度。” “侯府,就是你的家。” “荣荣。”永昭长公主接话,霸气侧漏道“待会儿,本宫就进宫给你请诰命。” “本宫活一日,你就能一日在上京横着走。” “去吧,你们小两口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直到远离了谢老夫人的院落,顾荣仍旧感到有些茫然。 尤其是,余光瞥到青棠手中捧着的大大小小的木匣时,这种感觉更甚。 谢灼见状,三言两语将其中内情告知顾荣。 顾荣恍然大悟的同时,又觉得这份厚爱烫手。 “倘若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获悉真相,怕是撕了你我的心都有。” 顾荣轻哼一声,佯作嗔怪。 谢灼眸中光华流转,只觉顾荣嗔怪起人来也好看得紧。 细眉微挑,眼梢上扬。 薄唇轻涂唇脂,盈盈润润。 微微抿起,明艳又傲娇。 真真像极了古画里破画欲来的神女。 这些时日,他一点一点看着顾荣眼底的阴翳和疲惫减少,眉眼越发灵动清澈。 他想,只要顾荣眼底的阴翳彻底消失,心中的忧思也就烟消云散了。 慢慢来。 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谢灼悄悄牵起了顾荣的手,温声道“不会的。” “祖母和母亲盼着你我好。” “不瞒你说,母亲早早便从细枝末节里窥见了我对你的情愫。” “比我那番高僧预言的说辞更早。” “而祖母……” 顾荣回握住谢灼的手,十指相扣,很是自然说道“老夫人历经风风雨雨,见天地之道,阅众生之相,岂会没有一丝疑问。” “只不过,老夫人疼爱你至深。” “哪怕仅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老夫人也不敢轻易冒险。” 说到此,顾荣稍顿了顿,抬眼,眼神轻触,四目相对“谢如珩,谢谢你。” 谢你对我无微不至又恰到好处的用心。 梅似雪,雪无尘。 都无一点尘。 山似玉,玉如君。 相看一笑温。 这便是顾荣此刻最真切的想法。 谢灼道“夫妻之间何需要言谢,更何况,本就是我该做的。” 顾荣:不,这世上从没有那么多的应该。 她更不能心安理得的将谢灼所有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谢如珩,老夫人和殿下善待于我,我也定会孝顺她们的。” 谢灼先是一愣,继而笑了。 他的荣荣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恩怨分明。 足够了。 “那你唤我声夫君。” 谢灼笑容潋滟,好看的眸子里倒映着晨光,也映着顾荣。 顾荣:…… …… 上京百里外。 留县。 “破腿,快跑啊。” 顾二爷烂泥似的的瘫坐在树荫下,怒其不争的拍打着自己酸疼的腿。 “惊蛰,你告诉爷,今儿二十二了。” 顾二爷擦去额头和鬓角上的汗水,转过头,望向惊蛰,自欺欺人地说道。 惊蛰以手作扇,扇着风,气喘吁吁“二爷,今儿二十四了。” “咱就是错过了大姑娘和谢小侯爷的大婚之日。” 芒种插着腰附和“都怪二爷走岔了路。” 顾二爷捂脸,幽幽哀叹。 当初,为了躲大哥,他听了荣荣的劝,携三十余房妾室离京,想家的回家探亲访友,不想家的跟着他游山玩水。 在接到荣荣婚期定立的消息后,就立刻起程,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谁知…… 走岔了路,南辕北辙。 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走回了正路,偏生又贪图新奇住了黑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逃生。 但,赶路的的马被宰了,行囊里的银钱被摸走了。 所以,他和他的美妾们只能沿途卖艺。 然而,马匹着实是太贵了。 不仅贵,还找不到门路。 到头来,风餐露宿。 堂堂名震上京的老纨绔,险些被当成沿街乞讨的老乞丐。 他和他的美妾们,还真是聚是一坨屎,散是满天翔。 “二爷我以后都没脸伸手跟荣荣要银子了。” 顾二爷止不住长吁短叹,深觉生无可恋“我不在,何人背荣荣出嫁啊。” “孤苦伶仃,势单力薄,会被人看扁的。” “上京城勋贵官宦圈里的那群碎嘴子还不知道怎么明嘲暗讽荣荣呢。” 言罢,顾二爷一拍大腿,情绪激昂,一股子气吞山河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既然已经延误,老子必须得做些正经事。” “待回到京城,说起此事不仅有面子,还能堵住那些闲言碎语的嘴。” 惊蛰眼角疯狂抽搐,试探着问道“二爷的意思是?” 她跟了顾二爷多年,不是她瞧不起二爷,而是真真不觉得二爷有干大事的本事。 “往回返!” “老子要把那个黑店一锅粥端……” 芒种和惊蛰眼疾手快的捂住顾二爷的嘴“二爷啊,您快快住嘴吧。” “您不说话,没人把您当哑巴。” 那黑店,不是一般的吓人。 杀人、剥皮、剔肉、埋骨、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耽搁的。 后厨的地窖里,血渍斑斑。 有些血渍暗沉的已经辨别不清多少年头。 脏兮兮血糊糊、被虫蝇包围着的宽长木桌上,随意堆着几张失水蜷缩的皮,深深嵌进土墙的铁钩上还挂着一根根肉骨,被扒下来的血衣几乎已经堆成了小山。 只是多看几眼,就被吓得魂不附体。 要不是阿巳素来随身携带着稀奇古怪又阴间的东西,她们一行人怕是就要葬身黑店了。 跑都来不及,哪有上赶着自投罗网的。 顾二爷扒拉下惊蛰和芒种的手,一本正经道“爷是那种活腻歪了的人吗?” “你们想,爷是什么身份?” 惊蛰“老纨绔?” 阿巳“情场浪子?” 芒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顾二爷的脸都快绿了。 他什么眼神,选的什么造次的妾室! 顾二爷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爷现在算是谢小侯爷的岳父!” “岳父!” “懂不懂!” “搬出这个身份,别说是官署的差役捕头了,就是留县的县太爷也奉我为座上宾。” “我大手一挥,官差倾巢而出,剿灭区区黑店不在话下。” “到时候,我就不是走岔路住黑店的糊涂蛋,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英雄。” “你们意下如何?” 惊蛰翘着兰花指,推了推顾二爷的肩膀“难道二爷就没设想过,万一黑店有靠山,万一官匪勾结呢?” 岳父? 算哪门子岳父! 顾二爷的心凉了。 第288章 大乾最年轻的诰命夫人 “那……” “那再从长计议?” “三思而行?” 旋即,顾二爷捻起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长,又一连写了三个思。 扔掉树枝,斩钉截铁郑重其事说道“长也长了,三思也三思了。” “既然遇到了,就万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举头三尺有神明。 多做些好事积积福,漫天神佛看在眼里,多保佑保佑荣丫头,也让他替大哥赎赎罪,死了后少受些苦。 这些年来,大哥凶恶归凶恶,凉薄归凉薄,却没有真的薄待他。 罢了。 干了这一票! 顾二爷在心中默默给自己鼓劲儿。 如果忽视了他打着颤的腿肚子的话,还是蛮像那么回事儿的。 惊蛰无奈扶额。 是谁告诉二爷,从长计议重在长的! 不仅是个老纨绔,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老纨绔! 惊蛰死死按住顾二爷的肩膀“您先别抖!” 顾二爷很想昧着良心说他没抖,是地动山摇。 “二爷当真想好了?”妾室们一窝蜂似的围上来,异口同声问道。 顾二爷的气势又弱了一截儿,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想好了。” “与其灰溜溜回京,不如轰轰烈烈回京!” 惊蛰敛眉,思忖片刻,沉声道“既如此,那就傅粉登场,努眼张舌,喜笑鬼诨,唱全乎了这出大戏。” “以防万一,咱们兵分三路。” “一路随二爷去留县,一路去相邻的通县。” “再有一路,日夜兼程回上京给大姑娘递消息。” “反正,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二爷觉得呢?” 顾二爷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怔愣愣的点头。 他说错了。 是散是满天星。 聚的话,是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惊蛰不愧是既能唱的了花旦,又能扮的了刀马旦,还能将戏文倒背如流的旦角。 “都听你的。” “你来吩咐。” 得了顾二爷准话的惊蛰,底气顿时一足,视线扫过周遭的所有人,秀眉一拧,冷声道“我们都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久的人,彼此的底细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乃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贫苦卑贱出身,与其说是被好美色的二爷纳进了府,倒不如说是二爷仁善救我等一命。” “这是二爷的救命之恩。” “还有,明眼人瞧见了大姑娘待二爷素来亲厚,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紧着二爷。”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司空见惯。” “但,倘若二爷因个别人的叛逃丢了性命,大姑娘一定会竭尽全力追查二爷的死因。” “以大姑娘的手段和权势,谁都讨不了好。” “但是,如果我们跟随二爷捣毁了那家图财害命的黑店,宣扬了二爷和大姑娘的名声。大姑娘一开心,从指缝间漏出一些银子,就足以让我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所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跟二爷同心同德! 惊蛰先把难听话说在了前头,稳住了惶惶人心。 威逼利诱,戏文里都是如此讲的。 顾二爷满眼崇拜的看着惊蛰,几乎要忍不住抚掌。 今日起,他就是惊蛰的狗腿了。 妾室们陆陆续续表态同生共死,绝不临阵逃脱。 “惊蛰,你继续说。”顾二爷说道。 惊蛰觑了顾二爷一眼,看向妾室们,软了声音,面含歉意道“诸位姐姐妹妹,方才之言,绝无任何针对的意思,只是事关身家性命,不得不郑重直白些。” “望姐妹们海涵。” 惊蛰施了一礼。 顾二爷的后院向来平静祥和的很。 从没有争宠算计,有的只是兴趣爱好见解不同的争吵。 因而,倒也没有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记恨怨怼惊蛰。 “二爷带领部分姐妹前往留县,去县太爷府邸拜访做客。” “在这群人中,我年纪最长,且曾于通县登台献艺,通县主簿的夫人亦知我已嫁与二爷。因此,我可携几位姐妹前往通县寻求援助。” “大姑娘与阿巳有过数面之缘,阿巳可带领一些姐妹返回京城,寻找大小姐。” “如此,兵分三路,最为妥当。” 顾二爷不假思索的颔首。 事情敲定,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远在上京的顾荣,尚不知吃喝玩乐的顾二爷给她带来的惊喜。 午后。 申时三刻。 顾荣接到了册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圣旨。 她成了大乾最年轻的诰命夫人。 然,美中不足的是,贞隆帝口谕,宣她入宫面圣谢恩。 这条口谕,哪怕是礼部尚书也挑不出一丝错。 毕竟,在天下人看来,陛下隆恩厚赏,为臣民者感激涕零谢恩,乃天经地义。 可,顾荣心中着实膈应恶心的很。 名唤照年的清倌儿离奇暴毙时,怎么没带走贞隆帝呢! 贞隆帝只是被吓得晕厥,高热昏睡了数日,便在阖宫太医的救治下苏醒过来。 而后,血腥手段,毫不留情的除掉了二皇子和奉恩公府一脉推出来的替罪羊,又廷杖二皇子和南子逾各三十。 是实打实的三十廷杖。 直至今日,二皇子和南子逾依旧趴在床榻上养伤呢。 甚至在甘露殿内,怒斥二皇子”子不类父,岂不哀哉!” 难以断言,究竟是送清倌儿入宫的动因更为重要,还是上京的大街小巷,乃至孩童们口中传唱的童谣都在赞颂二皇子的贤德仁慈,以及世家清流对他俯首帖耳的动因更为显著。 她只知,二皇子听到那句怒斥后,神色凄惶,敢怒不敢言。 据说,俪贵妃呕心沥血替二皇子遮掩。 朝堂官员半信半疑,二皇子一党以流言二字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至此,清倌儿照年一事落下帷幕。 因着这桩事儿,承恩公留遗书自尽,反倒没什么人在意了。 贞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拿轻放揭过去了。 她心觉有异,谢灼说,贞隆帝所图甚大,看不上这份开胃小菜。 言外之意,所谓的轻拿轻放不过是掩人耳目引蛇出洞的手段罢了。 “忠勇侯夫人,还不领旨谢恩。”李福盛淡声提醒。 “臣妇领旨谢恩。”顾荣顺从地回应道,“还望李公公允许本夫人稍作收拾。” 笑意并未触及眼底。 转身的刹那,笑容彻底消散。 漠然地抿了抿唇,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贞隆帝的幺蛾子,虽迟但到! 不过,好在没有毁了她的大婚之日。 人丁算不得丰盈的皇室,凑出贞隆帝和二皇子这对死不要脸的父子,真真是风水造化! 第289章 都是夫君教导的好 “娘子,我随你一道入宫。” 谢灼神色冷的似刮过雪山之巅的风,声音又凉又沉。 顾荣问道:“陛下密令你,在离京之前,带领皇镜司的部属,协助户部核查粮账.” “如果你随我进宫,可能就会直接派你出京,而不是找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谢如珩,上京的风风雨雨,我迟早是要面对的。” “躲不开,避不开。” 月末,谢灼就要远赴北疆了,满打满算六七日。 即便铁了心要护,不仅护不了多久,也治标不治本。 安抚好谢灼后,顾荣便乘着华盖马车离了侯府。 “李公公,幸得太后赐婚、陛下隆恩,我才有此殊荣,铭感五内。” “眼下,我想趁着入宫谢恩的机会,为太后和陛下献些心意,还望李公公应允。” 李福盛打心眼里不愿跟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作对。 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谢侯夫人自便。” 云霄楼、霓裳阁、奇珍阁…… 在上京最为繁华之地,勋爵和官宦的女眷们络绎不绝。顾荣逢人便提及,贞隆帝颁布圣旨,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她深感皇恩浩荡,特地进宫叩谢天恩。 人尚未至宫城,消息已传遍上京。 李福盛:他很想装作看不明白谢侯夫人的用意。 “李公公,可以了。” 顾荣吩咐武婢将精心挑选的礼物搬回马车,端庄温婉道。 李福盛垮脸,很是心累的甩了甩拂尘,示意车驾继续前行。 至于他…… 得想想,如何在陛下面前狡辩以自保了。 说实在的,他觉得陛下多多少少有毛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是惦念对荣娘子的爱而不得,相中了谢侯夫人那张肖似荣娘子的脸,那再找一张这样的脸藏起来,于富有四海的陛下而言,易如反掌。 可陛下偏偏……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与其说是怀念荣娘子,倒不如说是想折辱欺侮荣娘子。 谢侯夫人既有张陛下日思夜想的脸,身体里也流淌着荣娘子的血液,能最大程度的满足陛下那不为人道的变态想法。 陛下真真是年纪越大,越荒凉。 想到这里,李福盛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车窗边,压低声音说道:“谢侯夫人,在我出宫宣旨之前,太后娘娘已经前往万佛寺清修养病,由永昭长公主殿下率领百名禁卫军护送。” 顾荣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李公公提醒。” 也就是说,偌大的宫城,再无人能左右贞隆帝的意愿。 敛眉,沉思。 车轱辘咕噜咕噜碾过青石板,声音沉闷又充满规律。 “青棠。”顾荣附在青棠耳侧,小声嘱咐了几句。 青棠目露担忧,面色沉重。 在顾荣的眼神催促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停车。” 顾荣轻叩车厢。 马儿嘶鸣,应声停下。 青棠撩开车帘,干脆利索的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顾荣寻了个敷衍的理由,应付了过去。 李福盛心知肚明,却也未做计较。 马车继续平稳向前,等再次停下时,已经到了宫门外。 下马车,换乘轿辇。 甘露殿外。 “劳谢侯夫人稍候片刻,老奴入殿禀明陛下。” 须臾。 尖细的声音自甘露殿殿廊檐下传来“宣谢侯夫人觐见。” 顾荣面不改色,跨过门槛,跪伏在地叩首行大礼“臣妇谢顾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江山永固。” 万福金安? 早死早超生吧! 江山永固? 不可能,她是要做乱臣贼子的。 上首并没有任何声音,大殿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但,顾荣却能清晰的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从未离去。 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黏在身上,黏腻又恶心。 坐在镶金雕花大椅上的贞隆帝也的的确确在端详审视顾荣。 时至申时末,洒入大殿的光线已经变得冷白。 加之,顾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他只能勉强看清楚那双交叠贴于地面的手。 很白。 很细。 更别说,冷白清淡的日光,给她的手指打上了一层光。 真真如诗文上所写,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那句“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谢顾氏…… 当年,荣金珠嫁人后,也自称过顾荣氏。 俯首在地的顾荣只觉那道目光里的恶意更盛。 “平身。” 良久,方有声音响起。 顾荣并未着急起身,而是再三叩“臣妇谢陛下隆恩。” 贞隆帝蹙蹙,陡觉臣妇二字比民女更呕哑嘲哳难为听。 旋即,不耐烦的挥挥手,烦躁道“朕让你起来,你就起来!” 顾荣不动声色的起身,规规矩矩的垂首躬身立在殿内。 “朕面目可憎到难以直视了吗?”贞隆帝的语气喜怒不明。 像是戏谑的打趣。 又像是隐忍的怒火。 顾荣摆出一副恰如其分的诚惶诚恐的姿态,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您身为天子,威严而尊贵。” “臣妇心怀敬畏,怎敢直视。” 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角落处,瞳孔猛的一缩。 炭盆! 热气如织,不留寸灰。 尚未入秋,甘露殿却一反常态摆放了炭盆。 看来,照年诡异恐怖的死在贞隆帝面前,还是伤及了贞隆帝的身体。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些时日不见,倒是恭顺谦逊了不少。”贞隆帝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道。 顾荣一律简单的归结为夸赞。 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语调中带着眷恋和温柔:“陛下过奖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老夫人、长公主殿下以及夫君的悉心教导。” “若论私下的亲缘关系,臣妇还得称呼陛下一声皇舅舅。” 贞隆帝一噎。 一声皇舅舅,贞隆帝的心底蓦地生出了一抹难以忽略的羞耻感。 犹如一轮骄阳,高悬于天边,把他的肮脏不堪的心思,照的清清楚楚,无处遁形! 顾荣和谢灼,还真是妇唱夫随。 但,这份看着羡煞旁人的情谊,也不会是经不起摧残的娇花罢了。 坠在地上,碾碎成泥,也就没人能看出本来的样子了。 “皇姐的规矩,自然是学的极好的。” “忠勇侯府历代忠君爱国,规矩也差不到哪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荣在这两句轻飘飘的赞美里听出了咬牙切齿。 敛起思绪,不露痕迹道“陛下说的对。” “日后,臣妇定会虚心向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学习。” 贞隆帝心里不痛快的很。 明明盛夏已然过去,蝉鸣声歇,他偏偏还是觉得有千万只蝉在他耳边嘶鸣,搅扰的他心烦意乱。 “既是一家人,待会儿去皇后宫中用了晚膳再出宫吧。若按民间的说法,你唤朕舅舅,也该唤皇后舅母的。” 第290章 原来,三皇子是这样的画风。 “陛下拳拳长者慈爱之心,臣妇恭敬不如从命。”顾荣没有多做犹豫,温声应下。 电光火石之间,顾荣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这盆朝她泼来的脏水,是要让钟离皇后背黑锅吗? 只是,不知这盆脏水到底是怎样的泼法儿。 但,不论泼法儿如何,归根结底的目的就是,贞隆帝要借此机会达成夙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留在宫里。 这已经不仅仅是陈年旧事的执念。 更是帝王威严被侵犯后的胜负欲。 是对永昭长公主和忠勇侯府一脉的蔑视和报复。 站在贞隆帝的立场上,倒也不失为一箭双雕的妙计。 毕竟,这些时日以来,二皇子在朝堂上的势力接连受到削弱,真正的灭顶之灾也日益临近。 明御史回京之时,便是悬在奉恩公头顶的利剑,即将落下的时刻。 帝王权术,是绝不能放任三皇子一党一家独大的。 她出意外,钟离皇后背黑锅,承受永昭长公主和谢灼,甚至乔府的怒火。 这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 算盘珠子都要崩到她的脸上了。 只是,她从没有打算以身犯险,助贞隆帝一举两得的美德。 啧,扮猪吃虎沉溺炼丹的三皇子,该洗洗干净入局了。 还不来的话,那她再拖延拖延时间吧。 反正,按贞隆帝的计划,是绝不会让她在甘露殿出事的。 谁让贞隆帝是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东西呢。 说来也是搞笑。 甘露殿竟成了宫里最安全的地方了。 思及此,顾荣道“臣妇斗胆问陛下,臣妇敲登闻鼓状告生父和继母一案,何时能尘埃落定?” “实非臣妇迫切,乃因,臣妇亡母的生辰快要到了。” 贞隆帝漫不经心地说道:“陈年旧案,进展缓慢是情理之中的事。” “据朕所知,大理寺少卿周域与宁瑕私交甚笃,关系密切。以你的身份,想要探听出一些内幕,应当是轻而易举。” 许是贞隆帝觉得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心里的烦躁疏解了不少,真真生出了几分唠家常的闲适。 顾荣一本正经的摇摇头“臣妇虽在深闺,但也知公是公,私是私。” “臣妇相信大乾的律法,更相信陛下治下的百官。” 贞隆帝:不简单。 终于舍得说句中听的人话了。 贞隆帝的眉头还没彻底舒展,就听殿外喧哗不止。 “三殿下,您不能……” “放肆,你什么东西,也敢拦贫道!” “让开。” “父皇,儿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炼制出了能让人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 “儿臣试过了,一粒见效。生龙活虎,横扫疲惫。” “李福盛,你拦贫道,是不是包藏祸心,见不得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其心可诛。” 李福盛大汗淋漓。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三皇子不是除了寻药炼丹,就绝不出府的吗! 怎么就好巧不巧,偏生在今日练出了什么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 甘露殿内,顾荣悬着的心落地了。 是啊,乔吟舟背着她出嫁,送她上花轿后,就再没有人能全然拒绝她身上所代表的庞大价值。 否则,二皇子之前也不会那般迫不及待了。 有封地和卫队的永昭长公主、即将赴北境建功立业的谢灼、承袭乔老太师衣钵人脉的乔吟舟、一座座金山银山。 既然三皇子来了,那接下来的大戏就该交给三皇子唱了。 贞隆帝面色阴沉如墨,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冷声厉喝:“秦承赟,你给朕滚进来!” “少在外咋咋呼呼,丢人现眼。” “儿臣遵旨。” 下一刻,顾荣目睹了一位身着道袍的少年郎,毫不迟疑地跨过门槛,随即自在地躺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滚至大殿的中央。 真…… 真是滚进来的。 顾荣瞠目结舌。 原来,三皇子是这样的画风。 贞隆帝的脸更黑了,鬓角青筋凸起。 一挥袖子,将案桌上的白玉盏重重扫落。 就承赟这副德性,也不知钟离家的人是怎么做到自欺欺人贼心不死,图谋从龙之功的。 “这位女居士,贫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贫道掐指一算,女居士与道门有缘,极具修道的灵性,不知女居士……” 贞隆帝气的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休得胡言!” 顾荣适时福了福身,行了一礼“见过三殿下。” “臣妇谢顾氏,忠勇侯谢灼乃臣妇夫君。” 三殿下登时瞪大了眼睛,仿佛从来不知一般,惊呼出声“谢宁瑕不修佛了?” “破戒了?” “贫道还打算与谢宁瑕较量一番,到底是道法高深,还是佛法精妙?” “谢宁瑕莫不是中邪了。” 顾荣:演的可真像啊。 二皇子是真的得拜师,向三皇子虚心学习一番。 贞隆帝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里就像是被塞进一坨坨浸了水的湿棉花般,堵的他喘不上气。 这就聊上了? 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父皇! 贞隆帝轻咳了一声“你来做甚!” 三殿下正色,捧出一个小木匣,心潮澎湃道“父皇,功夫不负有心人,儿臣求仙问道寻仙药多年,终于感动了上天,练出了像模像样的丹药。” “儿臣试过了,吃一颗丹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活像是年轻了十年八年。” 顾荣:过了!过了! 三皇子未至弱冠之年,年轻个十年八年,那还了得。 贞隆帝一言难尽。 有前朝戾帝的前车之鉴在,他对传闻中所谓的仙家丹药敬而远之。 钦天监那么多神神叨叨的道士在,都没人敢炼丹奉上。 “你就这么吃了?”贞隆帝神情复杂又晦涩。 也不怕吃死! “李福盛,传太医!” 虽然身上流淌着一半钟离氏的血。 虽然平日里行事疯疯癫癫不着调。 但,到底还是他的儿子。 朝堂上,少不得承赟一派的人给老二添堵。 “父皇,您不相信儿臣……” 三殿下一脸受伤的表情,打开木匣子,捻起一颗足有荔枝大小的丹药,硬生生塞进了嘴里。 顾荣:真不怕噎死! 贞隆帝:也不怕噎死! 这是顾荣和贞隆帝唯一一次毫无用处的默契。 谁家好人炼丹,炼这么大啊。 只见三殿下嘎吱嘎吱咬了几口,瞪着眼睛吞了下去,旋即,蹦蹦哒哒了几下,拍了拍胸膛“活的。” “结实的。” 顾荣:…… 有这份演技,瞒的天衣无缝,是三皇子该得的。 第291章 夫君待臣妇极好 “父皇,您尝尝。” 三皇子献宝似的把木匣下最后一颗丹药捧至贞隆帝面前。 贞隆帝神情复杂的很。 不敢吃。 根本不敢吃。 这是他的嫡子啊! “休要放肆!”贞隆帝横眉一扫,不假辞色道。 三皇子很是遗憾,捻起丹药,端详片刻,嘎嘣嘎嘣咬豆子般吞咽了下去。 “罢了,等儿臣炼出真正的长生不老丹药,再进献给父皇。” 顾荣默默感慨,聪明人啊。 贞隆帝:大可不必。 想不通,金尊玉贵的嫡子为何在寻仙问道炼药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言谈行事,越发没章法。 像极了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 很怀疑,承赟的脑子是吃稀奇古怪的丹药吃坏的。 赟,美好也。 真真是浪费了他煞费苦心取的名字。 在等待太医前来的间隙,三皇子很是自来熟的跟顾荣攀谈起来。 自在惬意的仿佛不是身处人人噤若寒蝉的甘露殿,而是置身于喧闹嘈杂熙熙攘攘的街巷。 “表嫂。”三皇子凑在顾荣身侧,摩挲着光洁的下巴,不紧不慢说道“表嫂怎的独自入宫了?” “莫不是谢宁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打坐参禅,六根清净,从而冷待了表嫂?” 表嫂二字,听的顾荣心里很是熨贴。 贞隆帝无声冷笑。 六根清净? 谢宁瑕所言所行,何曾与六根清净沾边。 顾荣无视贞隆帝愈发阴沉凛冽的气息,福了福身,仪态不卑不亢亲疏得宜,温声道“三殿下误会了。” “夫君待臣妇极好。” “今日,蒙陛下隆恩,臣妇荣封一品诰命夫人,特此入宫叩谢天恩。” 提及谢灼,顾荣的眉眼不由得温软下来。 三皇子啧啧称奇的同时,脱口而出“待表嫂极好?” “真的假的?” “表嫂,你万不能为了替谢宁瑕遮掩,就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他修佛修成了玉像木雕,冷冰冰的,没个人气儿,表嫂你可以跟着我修道,参天地造化啊。” “他做初一,你做十五。” 一口一个表嫂,听的贞隆帝眼角猛地跳动,气得胸口直起伏,低沉着声音,近乎警告般,一字一顿道“承赟,这是甘露殿!” 三皇子眨巴着如同流放小狗般哀求的眼睛,委屈地望着贞隆帝,问道:“父皇,您不再疼爱儿臣了吗?” “儿臣只是与表嫂闲聊家常,您却因此训斥儿臣。” “难道是因为儿臣过于沉迷于修道炼丹,很少入宫向父皇请安,父皇便将原本给予儿臣的疼爱转给了兄弟姐妹们吗?” “可是,儿臣给父皇炼仙丹,也是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前些时日,儿臣为了炼丹药,险些被炸死呢。” “您瞧,儿臣的头发还是焦的。” 顾荣垂首,嘴角止不住上扬。 一物降一物啊。 摊上三皇子,是道貌岸然贞隆帝的报应。 贞隆帝心口又闷又疼,脸色瞬间憋的青紫,嘴唇失了血色,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不受控制的变得急促,紧握着镶金雕花木椅的手指泛着不正常的白。 这不是儿子! 这是讨债鬼! 李福盛见状,顾不得尊卑,忙入内上前,一边替贞隆帝顺气,一边对着依旧喋喋不休的三皇子,说道“三殿下,陛下龙体尚未大安,你莫要再气陛下了。” 三皇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三皇子小声嘟囔着“父皇又不是纸糊的。” 随后,拔高声音,朗声道“既然父皇龙体有恙,又为何推辞儿臣侥幸炼成的延年益寿的仙丹。” 话音落下,贞隆帝更喘不过气了。 原本是为给三皇子诊脉宣的太医,这下恰好救治贞隆帝。 贞隆帝在情绪平复之后,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凝视着大殿中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孔,内心深处悄然生出一丝阴暗的嫉妒。 初时,仅有微不可察的丝丝缕缕。 渐渐的,犹如决堤的江河,一发不可收拾。 正值盛年,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百官顺势逢迎罢了。 勉强抑制住情绪,神情僵硬,眼神冷漠的挥了挥手“承赟,你早些离宫去。” 他的计划,绝不能折戟沉沙。 三皇子摇摇头,一脸诚恳“父皇,儿臣难得出炼丹房,眼下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着也得伺候父皇母后用次晚膳,聊表孝心。” “否则,父皇怕是会更不疼爱儿臣。” “父皇,您就答应儿臣吧。” 贞隆帝揉按着鬓角,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浸了些许狐疑和审视,眸底冷的像早春未融化的冰。 承赟,来的可真及时。 就像是未卜先知般,料到了他的谋算,便打着进献丹药的名义入宫,光明正大的搅皱了这一池碧水。 贞隆帝的视线落在三皇子身上,停留了许久。 可,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半分破绽。 他多虑了吗? 贞隆帝心念微动,眸子里的审视之色悄然散去。 承赟不过区区少年郎,若有猫腻,逃不过他的眼睛。 想来,巧合而已。 “承赟,休要任性。” 顾荣适时开口“陛下,三殿下拳拳孝顺恭谨之心,令臣妇动容。” “恰巧,陛下赏赐臣妇于皇后娘娘宫中用膳。” “天时地利人和,臣妇斗胆恳请陛下应允三殿下一同用膳。” 三皇子挑挑眉,争宠般轻哼一声“儿臣是真的失宠了。” “父皇待外甥媳,都比待儿臣好。” “父皇,您就答应儿臣吧,儿臣就是陪您和母后用膳,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你不同意的话,儿臣就去求母后。” 贞隆帝堪堪平复的心情,再一次不可自拔的陷入了焦躁暴戾的情绪里。 事事不如意。 时时不如意。 三皇子犹如不懂察言观色般,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偏生又梗着脖子。 不像是恳求,更像是恃宠而骄。 不像是在面对九五至尊的天子,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中子对父撒娇。 顾荣:高! 实在是高! 三皇子自出现,一言一行皆显的随性狂悖。 但,若是上纲上线细究,也究不出大错。 在三皇子执拗的坚持下,贞隆帝无奈的叹了口气“留下吧。” 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 三皇子喜不自胜,眼角眉梢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欢喜雀跃“儿臣多谢父皇。” “儿臣就知道,父皇还是疼儿臣的。” 旋即,三皇子话锋一转“表嫂,母后宫中的厨娘手艺一绝,表嫂今晚有口福了。” “只是,厨娘不明表嫂的口味和忌讳。” “不如,表嫂随我先行去母后宫中?” 顾荣没有直接作答,而一脸乖顺的看向贞隆帝。 得到贞隆帝的默许后,顾荣方行礼告退,亦步亦趋跟着三皇子离开。 第292章 劳烦表嫂优先考虑我 “表嫂,谢宁瑕不修佛了?” “表嫂,道法精妙无双,你真的不考虑入我道门,共求长生吗?” “表嫂……” “表嫂……” 人已渐渐走远,声音却像是聒噪的蝉,随着风飘入甘露殿。 贞隆帝眉头紧皱,暗啐了口。 废话连篇! 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贞隆帝斜倚在那张镶金雕花的木椅上,手指轻轻弯曲,不时地轻敲着桌沿。他对着看似空旷的大殿,淡淡地发出了命令:“去查。” “查清楚三皇子为何会突然进宫。” “此外,把秘密布置的人手撤回。” 承赟看着不像是个城府深的,也不像是个会演戏的。 但,以防万一。 小心驶得万年船。 殿外。 李福盛看着顾荣渐渐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不论内情如何,谢侯夫人终归算逃过一劫。 当年,荣娘子以礼相待,对他恩遇有加。而今,他只能惦记着这份善意,稍稍提点谢侯夫人。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表嫂,宫中有一座湖心亭,飞檐翘角,高耸的屋脊上覆盖着琉璃瓦,透过轩窗,风景如画,风月无限,更是凝聚了天地日月的精华。 “我少时就爱瞒着内侍,撑一叶小舟,独自上湖心亭,听雨赏雪观荷钓鱼。” “我的第一炉丹药就是在湖心亭炼成的。” “表嫂,你想去看看吗?” 顾荣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动,真的是很难想象,这样一双亮晶晶的好似不谙世事的小狗眼睛下,藏着的是腐烂又散发着腥臭的灵魂。 此时此刻,她辨不清,三皇子好木工迷炼丹是真的情有独钟,还是只是掩人耳目。 但,她清楚的记得,三皇子以处子血入药炼丹。 本心到底如何,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三皇子已经做了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被三皇子毁掉的女子,人生早已黯淡无光了。 这世道,女子的贞洁清白,堪比性命。 大婚之夜落在元帕上的那一抹亮色,就是女子清白的证明。 很可笑。 很荒谬。 可,这就是现实。 做戏没有错。 潜龙勿用,扮猪吃虎,也没有错。 前提是,没有祸及旁人。 顾荣敛起纷乱的思绪,面上不动声色,唇边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含笑道“荣幸之至。” 三皇子迅速吩咐宫人推过一叶小舟,亲自摇着桨,载着顾荣,驶向湖心亭。 湖心亭四周空旷,无处藏人,是再好不过的谈话之所。 下舟,踩着石阶,入了湖心亭。 三皇子没有着急叙正事,而是像模像样地引着顾荣参观完三层湖心亭。 没有疏漏任何一个角落。 最后,随意盘腿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顾荣,笑的天真散漫“表嫂聪慧果决,世所罕见。” 顾荣稍稍后退一步,正色道“三殿下才是真人不露相。” 一比较,二皇子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了。 “表嫂怎会想到着人暗中送信给我?” “若是我记得没错,你我素未谋面,从无交集。” “表嫂就不怕吗?” “不怕我就表嫂的消息视作笑谈,置之不理?” 顾荣轻笑“救我,亦是三殿下自救。” “怕?” “只要我的分量足够重,哪怕我的话是随口笑言,也会被拆解出无数种深意。” “三殿下,我说的可对。” “三殿下能当机立断舍下承恩公,却不见得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身陷泥沼,难以自证。” “以三殿下的聪慧,想必已经看出了陛下的谋划。” “我是那条待宰的鱼。” “皇后娘娘就是那把即将沾满血腥,不得不背黑锅的刀。” 三皇子俯身,手指拨弄着湖面,似笑非笑道“果然,是承恩公自尽一事露了马脚。” “表嫂可真敏锐啊。” “表嫂为何会笃定,父皇一定选择会砍断我的臂膀呢?” 顾荣蹙眉“三殿下何必问如此浅显又愚蠢的问题。” 三皇子歪歪脑袋,一本正经“算没话找话?” “其实,我不来,也有利有弊。” “谢宁瑕不是个无用的蠢货,他可能会被一时蒙蔽,但绝无可能被骗一世。” “他冲冠一怒,于我而言,不是坏事。” “毕竟,二皇兄是个蠢的。” “只需稍加摆弄,谢宁瑕的怒火,二皇兄首当其冲。” “但,谁让我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像,有济世救困的豪情壮志呢。” 顾荣不着痕迹的撇撇嘴,还真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事实是,三殿下来了。” “来的及时又恰到好处。” 三皇子失笑“表嫂的分量太重了,重到我心中的天平压倒性倾斜。” “表嫂活着,赢得表嫂的善意,比表嫂神不知鬼不觉被藏起来,更有用。” “表嫂,我是不是快二皇兄一步。” 顾荣的心沉了沉。 瞧着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实际上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所以,得尽快剥去三皇子的伪装,让三皇子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各方势力对弈。 “三殿下不会是想挟恩自重吧?” 三皇子摇了摇头,笑意不达眼底“岂敢岂敢。” “我又不是表嫂唯一的后手。” “我入宫途中,见街巷中人来人往,百姓津津乐道,为庆贺大婚,表嫂备万两白银,戌时于城西长街布恩施德。” “财帛动人心啊。” “如今,不过申时末酉时初,城西长街就已聚集了无数百姓,高呼着谢侯夫人。” “父皇留不住表嫂的。” “我可没有贪心的想着,凭此事就能让表嫂毫不犹豫的偏帮,但勉强也算合作默契吧。” “最起码让表嫂知道,我不是猪队友。” “日后,若有机会,劳烦表嫂优先考虑我。” 顾荣答非所问道“三殿下的丹药好吃吗?” 三皇子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有些噎,其余还好。” “表嫂喜欢的话,我亲自炼一炉给表嫂送去。” “难得有人能心平气和的欣赏我炼制的丹药。” 顾荣嘴角的笑容更淡了。 以三皇子的聪慧,是可以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的。 然,三皇子没有。 那些被毁了一生的女子,在三皇子眼里如草芥,不值一提。 “不必了。” “夫君信佛,嫁为人妻,夫唱妇随。” 三皇子湿漉漉的指尖摩挲着衣角,眼神浮浮沉沉明明灭灭。 半晌才道“听闻乔老太师府中有座藏书楼,遍藏天下古籍,想来也不缺丹方,不知表嫂能否引荐一二。” 第293章 她始乱终弃 “凡尘俗世的丹方,怕是炼不出三殿下所需的长生不老药,不如造船出海,前往烟涛微茫处寻访海外仙山。” “三殿下觉得呢?” 顾荣语气平缓,淡声反问。 三皇子的神情里没有被婉拒的恼怒,轻笑出声“罢了,来日方长。” “是我唐突了。” “表嫂,母后怕是已经在翘首以盼了,改日如有机会,我再引表嫂赏湖心亭美景。” “表嫂,请。” 三皇子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来,执桨上舟,眉宇间已然一片少年落拓不羁的天真模样。 仿佛,刚才的那番谈话从来不曾出现过。 顾荣微敛眉目,心下是说不出的嘲讽。 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 这是笃定了她在贞隆帝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今日之事,还会反复上演,有的是施恩于她的机会。 甚好。 自信点,甚好。 过于谨慎,反倒让她无从下手。 顾荣权当听不出三皇子的弦外之音,云淡风轻,一派从容道“三殿下言之有理。” “来日方长。” 顾荣手撑朱栏,轻盈地踏上小舟。 小舟在湖面上划行,荡起层层涟漪,波光闪烁。 在绿波荡漾中,菡萏仿佛触手可及。 倘若忽略了同乘之人,倒的的确确是一处能让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 三皇子敏锐的察觉到顾荣眉眼愈发舒展,单手折下一朵荷花,递给顾荣“今日初见表嫂,又恰逢表嫂新婚,本应奉上贺礼,奈何来时匆忙,除却旁人避之不及的丹药,身无长物,只好先折一朵荷花聊赠表嫂。” “愿表嫂和表兄,如此花般,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顾荣垂眸,挑眉笑道“借三殿下吉言。” 花是好花,但人却不是什么好人。 “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三殿下精通炼丹之余,亦极擅诗文。” “传闻误三殿下多矣。” 顾荣不走心的寒暄恭维着。 “表嫂谬赞。” 三皇子和顾荣心底不约而同的浮现出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的恶心感。 两个同样虚伪表里不一的人,你来我往,落入宫人眼中就是相谈甚欢言笑晏晏。 那厢。 谢灼身着一袭赤色盘金绣外袍,眉宇间透着冷峻,大步流星地走过户部街。 唇红齿白,秀气清丽到雌雄莫辨的丞昇怀抱着大木箱,紧随在谢灼身后。 户部街外,裴叙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乞丐,不怕死似的横躺在雕刻着忠勇侯府徽印的马车前。 谢灼看清楚凌乱发丝覆盖下的那张脸时,面沉如水。 丝毫没有停留的跨过去,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眼神凌厉的睨了眼驾车的宴寻,冷声道“上京的治安越发差劲了,竟让心怀叵测意欲行刺之辈闯入了户部街。” “本侯就代京兆尹除暴安良。” “碾轧过去! 谢灼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宴寻毫不犹豫依令而行,吓的裴叙卿忙向路沿滚去,躲避高高抬起的马蹄。 “谢小侯爷。” 裴叙卿被吓的肝胆俱裂,失声歇斯底里喊道“我……” “我是永宁侯府的裴叙卿。” “谢小侯爷请听我一言,你可知令夫人远不如表面那般矜傲光鲜,私底下浪荡靡乱的很。” “难道谢小侯爷想做一辈子的冤大头,想戴一辈子的绿帽子。” 只这一句,谢灼便知裴叙卿的来意。 无外乎是卑劣的挑拨离间。 自己身处阴暗的臭水沟,就想着把顾荣也拉进去。 谢灼先是警惕的扫视四周,而后才道“塞口掌嘴。” “再轧过去。” “我若死了,不消多时,令夫人的丑事就会传遍上京。” “有令夫人给我这条烂命陪葬,值了。” 裴叙卿哆嗦着,虚张声势的叫嚣威胁着。 谢灼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而在他眼底深处,却悄然蔓延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怜悯。 这抹怜惜,不是对裴叙卿,而是对上辈子的顾荣。 那时的顾荣得多绝望多无助,才会病急乱投医,选中裴叙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上来吧。”谢灼略微思忖,沉声吩咐。 旋即,向丞昇投去一瞥。 丞昇颔首,将箱子缚在马车后,悄无声息离去。 宴寻也跳下马车,守在路口。 宽敞的车厢,谢灼和裴叙卿对面而坐。 这是第一次。 谢灼心想,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越是细看,越是觉得惨不忍睹。 聊一聊倒也无妨,就当是替他家娘子作别了。 “谢小侯爷,你被顾荣骗了!” “她从不是什么贞洁烈妇高门贵女,我有证据。” “她后腰……” 谢灼冷声打断“我家娘子如何,无需你置喙。” “本侯有眼睛,会自己看。有耳朵,会自己听。有心,会自己感知。” “就不劳裴公子操心了。” 裴叙卿愕然,心下顿觉荒谬和不可思议。 谢灼的反应,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你……”裴叙卿用看怪胎似的眼神看向谢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试探着说道“你就不想知道,她背着你做了什么?” “她始乱终弃,她放浪花心,她自私卑劣,她心狠手辣,她满腹算计。” “她引诱你,只是为了利用你,踩着你的肩膀上位。” “你不介意吗?” 空气里弥漫着裴叙卿身上源源不断溢散出的酸臭,再名贵的熏香也无法掩盖。 谢灼嫌恶的轻掩口鼻,撩起车帘挂在玉钩上,方缓缓道“裴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恶臭。” “不只是气味,还有人品。” “本侯从你看似言之凿凿的字字句句里听出了恶意和嫉妒。” “你是在嫉妒我家娘子选了本侯,而没有选你,所以气急败坏的污蔑中伤我家娘子吗?” “你想说什么?” “想说本侯娘子的后腰有什么?” “不论有什么,你知道都不足为奇。” “上京人尽皆知,本侯娘子身边出了个吃里扒外又狼心狗肺的贴身侍女,在佛门清净地与裴公子诗文定情缠绵缱绻。” “不知为何,离奇死在裴公子借宿的禅房床榻上。” “丹朱之名,裴公子不陌生吧。” 裴叙卿语塞。 丹朱之死,过于突然,令他措手不及,甚至难以自证清白。 顾荣先他一步觉醒了前世的记忆,一步快,步步快。 “谢小侯爷,关于丹朱之死,我难以辩驳,但我敢对天起誓,丹朱绝不是死于我手。” 谢灼:他知道。 “谢小侯爷,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裴叙卿咬牙,硬着头皮,豁出去般说道“我与顾荣曾有一段情,互许过终身。” 第294章 本侯早就想让你死了 谢灼指尖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长睫低垂,遮掩了情绪,难辨喜怒。 裴叙卿见谢灼没有出言打断,顿时勇气陡涨,壮着胆子,一鼓作气道“我没有骗小侯爷。” “我与她两心相许,结发厮守。” 裴叙卿终归没有胆子将光怪陆离的前世今生的论调宣之于口,只敢删删减减,斟酌再三说些能说的。 “我的那些寄托情思的诗文,也是写给她的。” “我不仅知她腰间痣,更知她各种喜好忌讳,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出身低且家贫,那日她与我相约,生米箸成熟饭,迫使汝阳伯不得不将她下嫁于我。” “谁料,临门一脚之际,她反悔了。” “如今想来,她是攀上了小侯爷这棵高枝,便不念丝毫旧情,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我。” 不知怎的,裴叙卿突然想起了,他问顾荣此生委身何人解毒时,顾荣说的那番话。 顾荣说,遇到了纯善的菩萨。 菩萨怜悯,免她重蹈覆辙,予她暗室明灯。 谢小侯爷就是顾荣口中纯善的菩萨吧。 蓦地,裴叙卿的心底悄无声息的冒出了名为嫉妒的鬼魅。 上辈子他费尽口舌绞尽脑汁,演了出大戏,才哄的顾荣心软,勉勉强强同意嫁给他。 婚后最初的那些时日,顾荣很是冷冷淡淡。 那张穠丽明艳的如神妃仙子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笑容和温情。 哪怕渐趋熟稔后,顾荣长袖善舞迎来送往掌家理事,又不遗余力助他青云直上。但他也能隐约觉察到,顾荣是在尽妻子的义务,是在让汝阳伯侧目,唯独不是纯粹的心悦倾慕他。 他心中何尝没有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谢灼就能轻而易举得一句纯善的菩萨。 暗室明灯,多么美好的形容。 越想,裴叙卿越气,越嫉妒。 “若我所料不差,小侯爷与顾荣的初见就是在佛宁寺。” “不出意外,顾荣还唐突冒犯了小侯爷。” “然后呢?”谢灼轻飘飘问道。 裴叙卿忙不迭道“所以,顾荣就是个不安于室、趋炎附势的。” “她不贞不洁,对小侯爷更无真心可言,皆是利用。” “利用你的权势,报复她的生父和继母。” “小侯爷贵为天潢贵胄,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您不生气,不介意吗?” 谢灼抬眼,神情玩味“裴公子还真是设身处地替本侯着想。” “莫说,你这些话,本侯不信。” “即便退一万步讲,她真的是在利用本侯,本侯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本侯所求,就是与她白首偕老。” “如果她能利用本侯一辈子,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得偿所愿双向奔赴呢?” “她需要权势,本侯恰好有权势,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般配的吗?” 他很清楚顾荣的满腹算计,更清楚顾荣的利用。 但,无妨。 他很庆幸,他有利用的价值,走进顾荣的视线。 否则,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可能抱得美人归了。 用得着裴叙卿在这里叽叽歪歪,唁唁犬吠。 裴叙卿瞠目结舌。 大名鼎鼎的的谢小侯爷,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双向奔赴? 他竟不知,还能这样理解双向奔赴。 真真是清新脱俗,让他无言以对啊。 裴叙卿嘴唇翕动,无力的强调“小侯爷,我说的是真的。” “是吗?”谢灼挑眉“重要吗?” “若换成本侯来说,那不叫始乱终弃,那叫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好事一桩,甚是值得庆贺呢。” “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介意与否,从不在本侯的思考范围里。” 他会心疼。 他会妒忌。 但,都不是介意。 爱到最后是共情,他理解并包容顾荣所有的选择。 这就足够了。 禽兽不如的裴叙卿,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一点。 裴叙卿彻底哑口无言。 忍不住怀疑,谢灼是诵了十年的经书,把脑子诵傻了。 他是来挑拨离间的,不是来倾听谢灼对顾荣的深情。 顾荣该跟他活得一样惨! 而不是离了他,越过越好。 裴叙卿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在被煎炸蒸煮,难受的紧。 “她跟过我啊!”裴叙卿失声喃喃,似是不死心的想再刺激谢灼一下。 谢灼嗤笑“春秋大梦里什么都有。” “说完了吗?” “本侯还要去宫门口接娘子回府呢。” 裴叙卿闻言,眼睛一亮,猛的一拍大腿,说道“陛下垂青于她。” “小侯爷知道吗?” “这才大婚第二日,她就独自进宫,必是与陛下厮混。” “小侯爷是不是在替陛下遮掩丑事,才不得不……” 谢灼眼里的冷意几乎要化为实质“裴公子可能不知,这门婚事是本侯跪在甘露殿外,整整淋了一夜的雨,求来的。” “你以为,为什么会是太后娘娘懿旨赐婚,而不是陛下圣旨。” “你胆怯卑劣,便觉得世上皆是胆怯卑劣之徒。” “阴沟里的臭虫,就该一辈子待在阴沟里,爬不出来恶心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裴叙卿嘴唇开开合合,偏生嗓子里却像塞了烙铁版,烫的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她当你是纯善的菩萨。” “你是吗?” “你不是!” “你是杀人不眨眼,能小儿止哭的皇镜司司督。” “你骗了她。” “她那个人,看似圆滑世故,实际上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若是能容得下,他们二人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你这人,还是自相矛盾,可笑的很。”谢灼给裴叙卿斟了盏茶,推了过去“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继续胡编乱造的。” “本侯可以再挪出些时间听你说。” 裴叙卿急的抓耳挠腮,浓浓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就是! 时间,一点点流逝。 谢灼不慌不忙。 裴叙卿说话却越来越颠三倒四。 直到,车厢外响起一道温婉内敛的声音“小侯爷。” 裴叙卿皱眉,猛地探头出去“清玉公主!” 而后,视线不停在青玉公主和谢灼之间打转。 “小侯爷,裴大公子今日接触的所有人已尽数追踪掌控,这是查到的册子。” 青玉公主身旁站着的是丞昇。 宴寻喟叹:丞昇真真是越来越能干了,显得他越来越像走后门的了。 谢灼接过册子,袖中滑落下一把匕首,反手一刺,割下了裴叙卿的舌头,紧接着又挑断了裴叙卿的手筋。 这一些动作,很快。 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裴公子,其实,本侯早就想让你死了。” 一语毕,没有再看裴叙卿一眼,转而看向脸色有些苍白的清玉公主“殿下,空手套白狼,是不是不太好?” “本侯的夫人对女子素有怜悯之心,容易心软。” “但你也不能靠着只言片语哄的她接纳你。” “时日不短了,你还未履诺呢。” 第295章 裴叙卿死了 尽管谢灼的语气平静,但清玉公主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难以忽视的戾气。 谢小侯爷不满她温温吞吞的做法,甚至在怀疑她和顾荣结盟的诚意。 清玉公主:她该怎么说,她并非推诿敷衍,而是想让裴叙卿死的顺理成章。 毕竟,永宁侯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倘若不先耗尽永宁侯对裴叙卿的慈父之心,难免会生出不必要的波折。 然,阎王爷不收裴叙卿的命,裴叙卿上赶着的找死,自己活腻歪了撞到谢小侯爷面前。 事已至此,容不得她再斟酌。 清玉公主瞥了一眼手筋尽断、嘴角溢血的裴叙卿,当即下定决心,垂首轻声请求道:“能否借小侯爷匕首一用?” 谢灼的眼神落在清玉公主的发髻上,心绪变幻莫测。 相较于一边缩在乌龟壳里懦弱胆怯,一边又妄想左右逢源的惠嫔,清玉公主更有胆识和野心。 若能彻底拉拢,必是顾荣的绝佳帮手。 再默默无闻的公主,也是天家贵女金枝玉叶。 一条人命维系的纽带,比任何威逼利诱都稳固。 谢灼轻笑一声,将锋利的匕首递给清玉公主“殿下,请自便。” 清玉公主接过匕首,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脸色煞白如纸。 隐于幕后的算计不同于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出杀人。 “劳烦丞侍卫将这冲撞本宫,意图玷污本宫清白的登徒子,拖至本宫车驾。”清玉公主勉强定下心神,颤声道。 丞昇先是瞥了谢灼一眼,见谢灼未有表示,便伸长手臂,用帕子堵住了裴叙卿不断涌出鲜血的嘴。紧接着,毫不留情地将裴叙卿拖下,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送上了清玉公主的马车。 清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着匕首,径直插入裴叙卿的心口。 霎那间,滚烫的鲜血喷溅。 清玉公主那张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裴叙卿双眼凸起,至死都没有阖上。 他不明白,他好心告知谢灼顾荣的真面目,却丢了性命。 明明,他大好的人生还没开始。 清玉公主瘫软在地,极度的恐惧让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杀人了。 她亲手杀人了。 马车帘幕被轻轻掀起,丞昇面无表情地伸手探查了裴叙卿的脉搏和呼吸,确认裴叙卿已经彻底无生还可能后,便向清玉公主微微拱手,淡然说道“小侯爷认为,这才是诚意。” “不日,小侯爷将远赴北境,着实没有时间考量殿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万望殿下海涵。” 清玉公主身体僵硬,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应……” “应该的。” 要说多怕,也没有多怕。 但,匕首刺破皮肉,鲜血喷洒的场面太有冲击性。 “敢问殿下,是否需要小侯爷善后?”丞昇问道。 清玉公主摆摆手“后续的事情,本宫自行解决。” “不过,下嫁裴余时一事,还需小侯爷和侯夫人美言周旋。” 丞昇拱手,离去。 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风扬起车帘,清玉公主只敢匆匆瞟一眼,就迅速垂下眼眸。 什么无欲无求清冷疏离的谪仙人。 什么自幼打坐参禅诵读佛经的俗家弟子。 分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爷。 她甚至她都没有看清谢灼的动作,裴叙卿就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残废。 也不知裴叙卿说了些什么,触怒了谢灼。 清玉公主的视线重新落在咽了气的裴叙卿身上,壮着胆子踹了一脚。 这样的蠢货,也配联合光禄寺少卿算计她的婚事,觊觎她的驸马之位。 死就死了吧。 虽说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但也不是全无益处。 “回宫。” …… 顾荣到底没有在宫中安安稳稳的用完晚膳。 天边擦黑,浑身是血的清玉公主打破了大殿里皮笑肉不笑的虚假祥和。 是的,清玉公主并没有清理面颊和衣裙上的血迹,就这样原汁原味的回来了。 “父皇,母后,儿臣杀人了。” 没有试图遮掩,没有试图狡辩,就这样直截了当的坦白了。 寂静。 诡异的寂静。 “啪嗒”一声。 直到贞隆帝手中的白玉勺落在汤羹里,凝滞的气氛才得以打破。 “你……” “清玉……” 一时间,贞隆帝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嘴巴数次开开合合,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啊。 惊讶还是惊吓,贞隆帝自己也分不太清楚。 偌大的宫城,上至帝后妃嫔,下至宫女太监,何人不知清玉公主的性情,几乎跟惠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最是温婉柔顺安分守己。 这…… 真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最后,还是钟离皇后解了围“清玉,你不是禀明本宫求了腰牌,出宫代惠嫔探望成老夫人和成少卿了吗?” 前些时日,光禄寺少卿下值归家途中,不知怎的从马车摔了下来,伤势极重。 成老夫人本就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母后。”清玉公主泪眼婆娑,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表情中流露出难以平复的惊恐,“儿臣确实是代替母妃出宫探望病人,然而,儿臣还未抵达成府,便遭遇了轻薄之徒唐突。” “儿臣的贴身宫女为了保护儿臣的安全,也受到了伤害。” “那登徒子口口声声叫嚣着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是……” 说着说着,清玉公主的声音渐低,支支吾吾道“哪怕是父皇,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他这个女婿。” “儿臣是父皇的女儿,岂能被心思叵测之人强迫。反抗之下,不慎将匕首捅进了那登徒子的心口。” “父皇,母后,儿臣杀人了。” 把该说的说完后,清玉公主手掌遮面,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顾荣敛眉思忖。 不会是裴叙卿死了吧? 她一直以为,裴叙卿会神不知鬼不觉死在清玉公主和永宁侯夫人的算计下。 没曾想,竟死的这般…… 简单粗暴。 这属实不像清玉公主的作风。 顾荣不着痕迹的睨了眼贞隆帝。 只见贞隆帝面色铁青,双眸里蕴着滔天的怒火。 贞隆帝不见得有多宠爱清玉公主,但清玉公主那句哪怕是天子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女婿,简直就是在戳贞隆帝的心窝子,拔贞隆帝的逆鳞。 就在这时,清玉公主哭哭啼啼补充了句“是儿臣令父皇蒙羞了,儿臣不该傍晚时分出宫,更不该误伤性命。” “儿臣犯法,与庶民同罪。” “请父皇母后责罚。” 贞隆帝的脸色更差了“你是朕的女儿,遇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到底是哪家的不肖子孙,胆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清玉公主怯弱弱道“永宁侯府的。” 第296章 谢宁瑕还能笑的这么甜? 闻言,顾荣心底浮现出果不其然的了然。 尘埃落定。 裴叙卿死了。 真真是个好消息。 贞隆帝脸上的怒火一滞,眉头微蹙“裴余时那个纨绔浪荡子?” “永宁侯府是想造反吗?” 托俪贵妃侄儿的福,他知裴余时素日里,与一众不成材的玩意儿撩猫逗狗横行霸道,是鼎鼎大名的上京纨绔。 但,俪贵妃不是说那帮纨绔只是群没长大的孩子,小打小闹而已,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俪贵妃是不是瞎了! “父皇。”清玉公主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纠正道“不是裴世子,是永宁侯府的大公子。” 贞隆帝怔了又怔。 一个声名狼藉的娼妓之子,竟敢肖想他的女儿。 还用的是最下流龌龊的法子! “杀了就杀了。” “他以下犯上,本就该死。” “可是……”清玉公主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街头巷尾已然传遍了儿臣与裴家公子好事将近的消息。” “三人成虎,儿臣实在没脸活于世了。” “想来,裴大公子决定对儿臣出手前,就做了周密的计划。” “父皇,儿臣该如何是好。” 贞隆帝眉头紧锁,眼底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他膝下子女,虽算不得单薄,但也绝称不上丰盈。 更莫说,他有意让清玉和亲北胡。 如今,清玉深陷流言蜚语的漩涡,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一招废棋。 “裴大公子还真是死性不改,狗胆包天。” 顾荣的声音不轻不重。 像是在喃喃自语道感慨,却也足够清晰的传入在座所有人耳中。 贞隆帝循声看过来,意味深长道“死性不改?” “何解?” 顾荣站起身来,福了福身行礼“不瞒陛下,臣妇和裴大公子亦有一桩旧怨。” 顾荣三言两语将佛宁寺丹朱之死讲述出来。 最后总结道“裴大公子品行低劣,行事不择手段可见一斑。” 贞隆帝眯了眯眼睛。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裴叙卿的目标是顾荣。 这种认知一旦浮现,贞隆帝对裴叙卿的厌恶感愈发强烈。 清玉公主装作惊讶,掩住嘴唇,失声惊呼“永宁侯难道疯了吗?竟将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视为珍宝,捧在手心里。”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一比较,裴世子都成正人君子了。” 顾荣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煞有其事的附和“这么一想,还真是。” 裴叙卿死了,她开心的很。 所以,她不介意搭台子,让清玉公主唱的尽兴。 “等等……”顾荣适时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流言蜚语里只说公主殿下和裴家公子好事将近,裴世子也是裴家公子啊。” “不过……”顾荣抿了抿唇,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接着说道“裴世子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放浪不羁是出了名的,公主殿下温婉端庄,配裴世子着实有些委屈了。” “不妥,不妥。” 顾荣似是自知失言般,瞬间否决了自己的主意。 始终默不作声的三皇子,眉心跳了跳,心底蔓延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顾荣和清玉皇妹之间,八杆子打不着。 可他为什么隐隐觉得,顾荣在替清玉抬轿搭桥。 难道,这出戏,意在裴余时? 为了纨绔浪荡的裴余时,绕这么大一个圈,像话吗? 想不通。 想不通。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见缝插针。 “父皇,儿臣觉得表嫂的提议有可取之处。” “女子清誉非同小可。” “常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宜疏不宜堵。” “然,如若一味任由谣言甚嚣尘上,于皇妹而言,又犹如尖针扎心,且有碍皇妹的婚事。” “裴世子顽劣是顽劣了些,但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儿臣掐指一算,皇妹和裴世子实乃一桩好姻缘。” 贞隆帝冷脸。 掐指一算? 算什么? 怎么没算到他要送清玉和亲北胡! “永宁侯府出了个大逆不道的裴叙卿,朕下旨抄家灭族都不为过,又怎能将清玉下嫁。” “此事,休要再提。” “李福盛,宣永宁侯入宫!” 贞隆帝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清玉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黯淡。 父皇让她和亲北胡的念头可真坚决啊。 可笑至极。 “清玉,你父皇会替你做主的。” “你且先回宫,洗漱沐浴一番,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宣太医诊诊脉,开一副安神药。”钟离皇后温声劝道。 清玉公主乖巧的颔首“儿臣谢母后关怀。” 三皇子“皇妹,我有安神的丹药,你吃吗?” “我亲自炼的。”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清玉公主:…… 她就是日日夜夜被裴叙卿的鬼魂纠缠,她也绝不会吃三皇子炼制的丹药。 幸好,钟离皇后白了三皇子一眼“少拿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药坑害人。” 三皇子撇撇嘴“真是没品味。” “不像表嫂,表嫂就很赏识我得天独厚的炼丹技术。” 清玉公主睫毛轻颤,抬眸,迅速地扫了顾荣一眼。 你认真的? 顾荣:她不是,她没有。 清玉公主刚走,紧接着,顾荣和三皇子也一同离开了。 “表嫂。” 六角宫灯,难以照亮长长的宫巷。 “表嫂与清玉皇妹是旧识?”三皇子问的直白而坦荡。 乍一看,真真有一种天真稚子童言无忌的感觉。 然而,在童言无忌的背后,隐藏着吐着蛇信子、露出獠牙的毒蛇,它伺机而动,渴望见血封喉,夺人性命。 顾荣笑道“何出此言。” “今日乃初见。” “但,清玉殿下的温婉之名,如雷贯耳。” “是吗?”三皇子声音有些飘忽。 顾荣“不然呢?” “我还以为表嫂和皇妹是知己呢。”三皇子状似漫不经心试探道。 顾荣不动声色“以往种种缘由,无缘得见清玉殿下。” 三皇子道“表嫂心情很好?” “是很好。”顾荣轻笑“丹朱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宫门,近在眼前。 “娘子。” 清冽冽又蕴着笑意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抬眼,便见谢灼提灯立在马车旁。 三皇子乍舌。 天降红雨,谢宁瑕还能笑的这么甜? 没错,就是甜。 “谢宁瑕。”三皇子很没有眼色抢先开口。 第297章 幸得识卿桃花面 谢灼脸上笑意淡去,前一瞬还灿然的眉眼,此刻透露出些许疏离的寒意。 他唤的是娘子,不是三殿下。 三殿下喧宾夺主作甚! 三皇子注意到谢灼脸色稍显冷淡,目光闪烁几下,将眼中的晦暗深深掩藏。 他从没有相信过,世人口中对谢灼的评价。 什么清冷寡欲不似人间客。 他不了解谢灼,难道还不了解父皇吗? 父皇手下不养闲人。 谢灼得到的倚重和信任,源自谢灼有用。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谢灼骨子里杀起人来不手软。 余光不经意间瞥向顾荣,三皇子又忍不住惊呼。 这对夫妻的排他性,真真是如出一辙。 前一刻,顾荣与他寒暄时,还是皮笑肉不笑。 此刻,那双美眸里仿佛盛满了温柔缠绵的江南烟雨。 显得他很多余。 他预设过千百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谢灼和顾荣之间真的是你侬我侬的两情相悦。 这简直比天降红雨,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还不可思议。 “见过三殿下。” 谢灼作揖行礼。 规矩有余,亲近不足。 语气里的情绪浅淡的恍如清风拂过水面,留下的微微涟漪。 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静。 更是雪?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冷。 这样的谢灼,才让三皇子寻回了久违的熟悉感。 温温柔柔笑着的模样,瘆人的紧。 三皇子拱手回礼后,一副浑不吝的样子,随性道“我久居府中求道炼丹,竟不知四大皆空超然物外的谢小侯爷,亦有眷恋红尘俗世如花美眷的一日。” 这句话,三皇子说的真心实意。 谢灼神色自若“许是天注定。”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遇到了,方知他会如此虔诚深沉的倾慕一人。 “三殿下,时辰不早了,臣携内子先行告退。” 顾荣顺势向三皇子福了福身,朝谢灼走去。 光影婆娑,夜风摇曳,三皇子看到谢灼眉眼温润,自然的伸出一只手,顾荣搭着谢灼的掌心,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谢灼另一只手里的灯笼很亮,亮到他没有错过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变化。 情种。 大情种。 三皇子止不住喟叹。 毫无疑问,谢灼的态度再次为顾荣天平的一端增加了砝码。 表嫂二字在三皇子唇齿间徘徊呢喃。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竭尽全力争取表嫂的好感。 三皇子轻笑一声,微阖了阖眼睛,再睁开时,已窥不出一丝一毫的算计之色。 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的上了车驾。 “动一动安插在禁军里的人,查清楚今日陛下召了何人秘密进宫。”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一面向承恩公府投诚,一面又得陇望蜀想做个忠君义臣。 三皇子眼底划过一道狠辣之色。 炼的不完美的丹药,弃了便是。不中用的炼丹炉,炸了就炸了。 车帷外,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三皇子透过车窗,看向夜幕下朱红色的宫墙,深觉像极了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凡皇室中人,没有人能干干净净脱身。 另一辆马车上。 顾荣略有些疲倦的倚在谢灼肩头,微蹙着眉头,疑惑道“怎会是礼部侍郎府的林三公子?” 她本以为,贞隆帝是要用三皇子的党羽搅浑水,再让钟离皇后背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礼部…… 永宁侯夫人的父亲,席老大人是礼部尚书,持身是否中正,她不敢妄下定论。 然,她敢确定,席尚书甚是爱惜羽毛,谨慎多思,不会在夺嫡之势尚不明朗时,便轻易站队。 席尚书手段老成稳练,礼部上下皆马首是瞻。 而且,礼部侍郎是席尚书亲手提拔上来的人。 谢灼轻声道“宫里传出的消息,确凿无疑。” 顾荣不耐的叹了口气。 堂堂一国之君,尽用的是下作的手段。 明抢不成,改暗度陈仓了。 是要她背着不清白的名声,羞愤之下,堂而皇之“自尽”于宫中,留给谢灼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再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金屋藏娇。” 天底下再没有顾荣,谢灼也会成丧气的鳏夫。 届时,她就是一个没有来处,亦没有去处,只能仰仗贞隆帝宠爱苟活的可怜虫儿。 “财帛利益动人心,你说陛下允诺了林侍郎什么好处,值得林侍郎舍出去亲子,冒着得罪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风险做这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利益和风险成正比时,林侍郎的选择才能理解。 谢灼眉眼低垂,把玩着顾荣腰间的平安符,柔声说道“林侍郎手上不干净,若陛下动真格儿,林府会落个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的下场。” “娘子,有时候不一定是利益,还有可能是威胁。”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些年,皇镜司经手核实的消息,我都着人誊抄整理过,待你闲暇乏味时,你可以翻一翻,就当解闷了。” 顾荣恹恹道“倘若贞隆帝治国理政时能有这般热忱,大乾早就河清海晏五谷丰登了。” 谢灼眉心跳动了几下,藏起了一闪而过的凛冽。 母亲说,陛下年少时,亦是有满腔抱负的。 想革除朝堂弊病,想挥师北上,想开创国泰民安的盛世。 他不知,这是母亲被陛下的表象所欺骗,还是陛下当真有如此热血磊落的时刻。 他只知,他下山五载以来,见到的陛下不是明君。 “林三是心甘情愿的吗?”顾荣灵光一闪,后知后觉问道。 窝儿里反,也挺有趣的。 谢灼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吩咐宴寻去办。” “知我者,夫君也。”心情大好的顾荣,登时嘴甜起来。 谢灼眼角的笑意,迅速蔓延开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敛了起来,踌蹰片刻,支支吾吾道“娘子,你就没有别的事情想问我吗?” 顾荣挑挑眉,故作茫然不解“还有旁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今日演戏,演的着实有些累。” “夫君提醒一下可好。”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谢灼的耳边,谢灼的眼神顿时不清白了。 他不是四大皆空,也不是超然物外。 见谢灼面颊红的似是要滴血一般,顾荣直起身子,不再打趣,正色道“裴叙卿死是好事。” “尤其是死的顺理成章,你我的手干干净净,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谢灼哑然。 他的手不干净啊! 第298章 永宁侯府觉得天都要塌了 裴叙卿的手筋是他挑断的。 裴叙卿的舌头是他割掉的。 清玉公主杀裴叙卿的匕首,是他提供的。 就连清玉公主…… 也是他吩咐丞昇将人接出宫的。 谢灼心虚的反应落在顾荣眼中,顾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她觉得不像清玉公主的画风。 可,清玉公主脸上和衣裙上的血也做不的假。 顾荣挑眉“你递的刀?”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平铺直叙的肯定。 谢灼学着顾荣方才的语气“知我者,娘子也。” 顾荣看着谢灼清澈眼眸里蕴着的紧张和忐忑,心莫名其妙的软了软。 裴叙卿什么东西,也配让谢灼坐立不安。 “递就递了。”顾荣白皙的小指,轻轻挠了挠谢灼的掌心,浑不在意道“虽然,过程与我设想的不太一致,但结果大差不差。” “谢如珩,我从未想过得饶人处且饶人,高抬贵手,留裴叙卿一命。” 难道,就因为她此生没有经历那些苦难,便一笑泯恩仇吗? 她怕她这样做了,上辈子的她会化成厉鬼,半夜三更找她索命。 “你还是生气了。”谢灼低声道。 顾荣:??? 她明明心花怒放好吗? 顾荣伸手,捧着谢灼的面颊,紧紧盯着谢灼的眼睛“年纪轻轻,也没瞎啊。” 谢灼委屈巴巴小狗模样“你没唤我夫君。” 这一幕,让顾荣有种斗转星移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她和谢灼暧昧拉扯你来我往时,谢灼也是这副模样控诉她没有唤谢如珩。 “喜新厌旧。”顾荣轻哼一声,但还是郑重其事道“他死了,我很开心。” “他是找死找到你面前了吗?” 谢灼颔首,不愿再多提。 裴叙卿留下的后手,已经被他清除的干干净净。 小册子,也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无需再将那些污言秽语宣之于口,免得脏了顾荣的耳朵。 顾荣心下暗忖,看来裴叙卿的臭嘴没说什么好话。 “那他死的不冤。” “夫君做的甚妙。” 哄谢灼开心,真真是一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对了,差点忘了,戌时城西长街布恩施德。” 银子该撒还是要撒的,辕门立木不外如是。 关键时刻,都是她的保命符。 “夫君即将北上,不如与我一道布施?” “积积福?” 谢灼含笑“好。” 积福是真。 积声望揽民心也是真。 恰好,有大婚的名头在。 “等等,还是得先安排人秘密给永宁侯夫人送句口信。” …… 这边,相视一笑,含情脉脉。 那厢,永宁侯府觉得天都要塌了。 永宁侯夫人惨白着脸,神情怨怼的望着永宁侯“你的好儿子!” “你心心念念要接回府、,认祖归宗的好儿子!” 裴叙卿血淋淋的尸体依旧大剌剌的摆在庭院中。 清玉公主送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就还是什么样子。 事关皇家,无上意,永宁侯没资格也没胆量随意处置裴叙卿的尸首。 “当年,一个青芜让永宁侯府和席家颜面扫地。” “二十年后的今天,一个裴叙卿是想让阖府陪葬吗!” 永宁侯夫人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冲上前去,一巴掌落在了永宁侯脸上“他是娼妓之子,又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畜牲,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都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给他收拾烂摊子,滋养他的野心。” “现在你满意了吗?” 极度愤怒的永宁侯夫人,已经无暇顾及出身书香门第的体面,说起话来脏是脏了些,但说完解气, 早知道,她的药量就该下的再狠些! 永宁侯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下恼火,却底气不足。 强逼皇室公主委身,妄图生米煮成熟饭,迫使贞隆帝吃哑巴亏…… 这样的罪名,饶是百年侯府,也招架不住。 之前,他的的确确是动了让裴叙卿尚公主的心思,甚至暗中已经跟光禄寺少卿通过气。 八字有了一撇,他便告知了裴叙卿。 但,在裴叙卿在俞山长府上闹出笑话后,他就转变了想法,绝口不提尚清玉公主一事。 他也料不到,裴叙卿能疯魔成这样。 敢直接拦了清玉公主的车驾,打伤清玉公主的宫女,霸王硬上钩不成,反丢了性命。 这不是他给裴叙卿的胆子。 他自己都不敢! 永宁侯忍着怒火,低声下气道“夫人,生死攸关,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帝王之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从不是虚言。 永宁侯夫人只觉可笑的很。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她年少时阅历浅,眼瞎看错了人。 “侯爷想如何?”永宁侯夫人反问。 永宁侯脱口而出“让岳父大人和二舅哥出面进言,为侯府斡旋。” 一个是礼部尚书。 一个是国子监祭酒。 背后的能量,不容小觑。 “夫人,余时是永宁侯府世子,永宁侯府好,余时才能好。万望夫人看在余时的份儿上,摒弃前嫌,全力以赴。” 永宁侯拱手,终于肯低下自己自诩高贵的头颅。 “侯爷,陛下召见。” 尖细阴柔的声音响起的刹那,永宁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劳烦公公稍候片刻。” 旋即,又央求般看向自家夫人。 永宁侯夫人压低声音“总要有人去平复陛下的怒火。” “教子不严,自请辞官,愿领廷杖。” “明白吗?” 永宁侯:不是很想明白。 一旦辞官,他就真真成了上京勋贵圈的隐形人。 至于廷杖…… 他一把年纪,几十廷杖下去,不死也要去大半条命。 他只听过父债子偿,没听过子债父偿啊。 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就在这时,王嬷嬷脚步匆匆,附在永宁侯夫人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永宁侯夫人下意识攥紧了帕子。 听。 还是不听。 现实没有给永宁侯夫人太多犹豫的时间,视线扫过巍峨赫赫重檐叠瓦的侯府,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了! 反正她的余时过不了苦日子。 “不明白也得明白!”永宁侯夫人加重了语气“你不让陛下散了心头的火,陛下就会让整个永宁侯府水深火热。” “辞官,死不了人。” “受廷杖,绝不了后。” “还有,街头巷尾关于清玉公主和侯府公子的婚事,物议沸然,也必须得拿出个章程。” “你向陛下请旨,为余时求娶清玉公主为妻。” 以防万一,永宁侯夫人还语气坚决的补充了一句“哪怕陛下在气头上不允,你也得以头抢地,恳求陛下允清玉公主下嫁。” 永宁侯“这不太好吧。” 前脚,长子胁迫清玉公主,逼清玉公主就范。 后脚,他就替余时求娶清玉公主…… “那你说怎么收场?” “让陛下眼睁睁看着清玉公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吗?” 前来传口谕的内侍又催了一句,永宁侯不敢再拖延,心事重重的跟着内侍进宫了。 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的裴余时:??? 有没有人问问他的想法啊!!! 第299章 这是不是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他在成二郎面前放出豪言,他裴余时就是打光棍,就是从云霄楼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娶清玉公主为妻。 这才过了多久,他就自打嘴巴。 “母亲。” 裴余时哭丧着脸,跪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揪着永宁侯夫人的衣摆,仰起头,怨念十足的念叨“我不想……” 知子莫若母。 永宁侯夫人未给裴余时任何发言的机会,一手掩住裴余时的口,另一手紧拧着他的耳朵,径直将他拖入了房间。 “不,你想。”永宁侯夫人斩钉截铁道。 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裴余时瞪大眼睛“母亲,你不讲理。” “要道理还是要荣华富贵?”永宁侯夫人白了裴余时一眼,提出了一个现实的质疑。 裴余时迟疑了,但依旧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囔着“裴叙卿闯下的祸事,凭什么牺牲我的终身幸福。” 永宁侯夫人叹息“凭他姓裴。” “凭他身体里流淌着你父亲的血。” 见裴余时脸上的排斥过于强烈,永宁侯夫人顿了顿,话锋一转“余时,母亲不是打击你,扪心自问,哪怕侯府侥幸逃过此次的祸事,他日你承袭爵位,能守住偌大的家业,能延续侯府的富贵吗?” “届时,你虽生犹死,荣华富贵已成过眼云烟,只能在贫困潦倒、受人轻视的生活中挣扎。” “你将无法再身着云锦华服,无法再拥有众多奴仆、挥霍无度,也难以再融入那些志同道合的挚友之中。” “斗不了鸡,赛不了马,喝不起花魁敬的酒。” “人穷志短,终日因柴米油盐的琐事烦忧,妻子嫌你人无是处,儿女怨你守不住祖上基业,留给他们的只有毫无奔头的穷苦。” “兴许,到时候你尸体硬了,都无人发现。” “即使发现了,你无银钱下葬,只能草席随意一卷,将你扔进乱葬岗,被那些没有投胎转世的陈年老鬼们欺负。” 永宁侯夫人最是清楚自家儿子肚子里的墨汁有几斤几两,说起话来也没有文绉绉的兜圈子,说的直白又通俗。 “王嬷嬷,你来给余时说说穷死的日子有多难熬,再说说被弃在乱葬岗尸首有多恐怖。” 为了更有说服力,永宁侯夫人看向了守在门口的王嬷嬷,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期许。 惊魂未定的王嬷嬷:??? 她是夫人身边最体面的嬷嬷,虽说比不得主子们富贵,但也略有薄产,置办了田宅,衣食无忧,儿孙满堂。 至于棺材,更是早早就寻上好的工匠打好,覆着寺庙烧香求来的红布,摆放在屋中一角。 然而,在永宁侯夫人那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王嬷嬷最终还是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胡编乱造道“世子爷,穷苦人家的生活远比夫人所描述的还要凄惨。” “春日里,世子爷踏青游湖,而他们却住在四面漏风的破旧屋子里,吃着寡淡无味、能映出人影的稀粥,还得早出晚归,挥动锄头辛勤耕作。” “夏日,世子爷享受着冰盆的凉爽,品尝着冰镇佳肴,而他们却赤膊上阵,辛勤劳作以养家糊口,常常有人中暑,甚至不幸热死。” “秋日……” “别说了。”裴余时听的浑身发凉。 那样的日子,只是听听,就有一种人生到头的绝望。 “母亲,娶了清玉公主,我就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锦衣玉食,斗鸡赛马,眠花宿柳,一掷千金?” 裴余时煞有其事的问道。 永宁侯夫人一噎,含糊其辞道“清玉公主温婉娴淑,想来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有清玉公主掌家理事,总不会败光祖业的。” “退一万步讲,败光了,还有公主府做后盾。” “如今,清玉公主深陷流言蜚语的泥沼,你横空出世救她出水火,于她而言,就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对待心目中的英雄,清玉公主会很大方的。” 永宁侯夫人边说,边细细观察着裴余时的神情。 在看到裴余时眼神一亮之际,永宁侯夫人心道一声,妥了。 她用志同道合来形容余时预示的狐朋狗友,着实违心,那纯粹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南家小子整日里扬言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余时耳濡目染行侠仗义,也多多少少会受影响。 “母亲,这是不是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裴余时蹙着眉,小声问道“我记得您说过,惦记妻子嫁妆的男人最是卑鄙无耻,畜牲不如吗?” 永宁侯夫人:该记住的不记,不该记的瞎记。 永宁侯夫人抬手,一巴掌落在了裴余时的后颈上“你富贵时,能不能对清玉公主好些。” “把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值钱的,都捧过去。” “落魄了,也好理直气壮吃清玉公主的,用清玉公主的。” 感受着后颈上火辣辣的疼,裴余时下意识道“能。” 在永宁侯夫人的一通忽悠下,裴余时晕头转向的接受了自己即将娶清玉公主为妻的事实。 “那若是陛下不同意父亲所请呢?” 裴余时蓦地忐忑起来,满面愁容的问道。 清玉公主关乎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不行,我得去找外祖父,外祖父做事比父亲靠谱的多。” 裴余时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 话音落下,人影已经消失在夜幕里。 永宁侯夫人想拦,没拦住。 倚窗而立,望向黑沉沉的夜幕,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像极了一张沉甸甸的大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但愿,没有选错。 不过,裴叙卿这个祸害死了,卡在她喉咙里的骨鲠,终于吐出来了。 勉强算是噩耗中的一丝喜讯吧。 永宁侯府,只能是余时的,也只会是余时的。 她何尝不知自己宠坏了余时,文不成武不就,但既然已经宠坏了,那就得把这条路铺到底。 …… 甘露殿。 烛光摇曳,昏黄的光线映照着贞隆帝阴沉而铁青的面庞。 明明灭灭。 就如此刻贞隆帝心中起起伏伏的烦躁和杀意。 猛然间,才发现,他面临的棋局不知何时早已变得乱七八糟。 老二承衍,自顾不暇昏招频出。 老三承赟,在外风评简直令他颜面扫地。 剩下的皇子,尚且年少,着实不堪一用。 至于大皇子,自始至终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永宁侯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每一刻的沉默,于永宁侯而言,都漫长的可怕。 尤其是,他根本不敢抬头偷偷摸摸觑贞隆帝一眼。 陛下究竟是何意思? 永宁侯压根儿琢磨不透。 “你方才说什么?” 贞隆帝蕴着刺骨冷意的声音自上首传来。 永宁侯竭尽全力保持镇定,才勉强没有在御前失仪。 第300章 他这是被背刺了吗 “臣教子不严,酿成大错,难赎其罪。” “自请辞官,愿领廷杖。” “请陛下降罪。” “臣绝无怨言。” 贞隆帝冷冷道“不是这句。” “臣替犬子余时求娶清玉公主,一生敬之重之,以求略微弥补。”永宁侯脱口而出。 贞隆帝嗤笑,起身走下玉阶,行至永宁侯身前,“永宁侯,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你永宁侯府的天下?” 永宁侯的视线里只能看到绣着龙纹的玄色衣摆。 衣摆拂过他的额头,瘆的他毛骨悚然。 陛下这句话,是想将永宁侯府抄家灭族吗? 夷三族,还是灭九族? “陛下明鉴。”永宁侯一次又一次地重重磕头,“侯府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更无一丝不臣之心。” “臣膝下子息不多,在那孽子的苦苦哀求下,一时心软,允其认祖归宗。谁料,他生长于污秽之地,心性根深蒂固。臣无能,没能将其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却让他险些伤及清玉公主。” “臣有罪。” “但,臣之忠心,可昭日月。” “臣真心悔过,诚心弥补,只求陛下息怒,清玉公主展颜。” 永宁侯的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却仍旧不敢停下。 光滑的地面,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这一刻,永宁侯恨不得时间倒流,亲手掐死裴叙卿。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永宁侯意识到,他的夫人是何等的洞若观火,何等的英明睿智。 “所以,你诚心弥补的方式是替裴余时求娶清玉?” 贞隆帝抬脚,踹向永宁侯。 如此近的距离,永宁侯避无可避,也不敢避。 被踹倒后,又忙不迭跪好,以头抢地,恭恭敬敬颤声道“臣自知犬子余时顽劣平庸,实难高攀清玉公主。然,流言蜚语如烈火烹油之势,连累公主清名。” “臣愚钝,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用以亡羊补牢。” “恳求陛下,允清玉公主下嫁犬子余时。” 永宁侯打定主意听他的夫人一次。 贞隆帝简直快要气笑了。 一个个的,都想在他的棋局上指手画脚。 不遗余力辅佐他登基的母后和皇姐,疏远他,冷落他,排斥他,提防他! 清冷淡漠到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谢宁瑕,生了反骨,一而再再而三跟悖逆他的旨意。 老承恩公钟离渊用着他赏的碗吃着他锅里的饭,却跟愍郡公的遗腹子暗通款曲。 …… 如今,就连永宁侯府都想着拨弄他定好的棋子。 贞隆帝忍无可忍,抬脚,又一次踹在了永宁侯的心口。 一声闷哼,永宁侯眼前金星乱舞,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脚,是奔着踢死他来的吗? 缓了良久,永宁侯才重新跪定。 他突然觉得,做个空有侯爵之名的富贵闲散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陛下,席尚书求见。” 李福盛尖细的声音落在永宁侯耳中犹如天籁。 关键时刻,还是他的结发妻子最靠谱。 贞隆帝睨了永宁侯一眼“你倒是有个心疼你的好岳丈。” 永宁侯眉心跳了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在陛下的声音里听出了酸意。 难道,陛下的岳丈不心疼陛下? 老承恩公入土许多年了,想心疼也鞭长莫及啊。 “宣。” 贞隆帝重新坐回那张镶金嵌玉的雕花大椅。 席尚书一进殿,便看到了一脸惨样儿的永宁侯。 心觉快意的同时,又高高悬了起来。 “老臣参见陛下。”席尚书不着痕迹的敛起目光,恭恭敬敬行礼。 贞隆帝凝视着两鬓斑白、已步入知天命之年近耳顺之龄的席尚书,抑制住了想要发泄的怒火。 历经两朝,高居尚书之位的老臣,可杀不可辱。 否则,难保其余老臣不会生出唇亡齿寒之心。 “席尚书深夜入宫,是来替永宁侯说情的吗?” 贞隆帝身体微微前倾,故作淡然从容的问道。 席尚书垂首“老臣不敢。” “陛下容禀。” 贞隆帝“讲。” 席尚书“老臣叩谢陛下宽仁。” “不瞒陛下,老臣那不成器的女儿和外孙,一遇事就慌了神,哭着回尚书府求老臣。” “哭诉之下,老臣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深知那竖子所犯之错何其严重,便是抄家流放也难以抵消其罪。” “依理,老臣不敢求陛下宽恕,但老臣和拙荆着实不忍见小女受那竖子连累。” “当年,小女身怀有孕,被那竖子的生母刺激,不幸小产,伤了身体根本。而后一连数年,求医问药,吃尽苦头才有了余时。” “时至今岁,永宁侯慈父之心作祟,罔顾那竖子品行不堪劣迹斑斑,执意接回府。” “小女多番劝阻无果,甚至期间回尚书府求老臣出面劝诫,但终归难抵永宁侯与那竖子的父子之情。” 永宁侯捂着心口,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他的好岳父到底是来为他开脱的,还是来落井下石的。 席尚书无视永宁侯眼神里的控诉,继续说道“父子天性,情理之中。” “但,小女和外孙余时无辜。” “求陛下网开一面,免官也好,责罚也罢,只要给永宁侯府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便好。 “老臣和永宁侯会尽力将此事的影响降至最低。” 永宁侯:峰回路转了。 他发誓,他以后再也不嫌弃岳父大人念经似的啰嗦了。 贞隆帝眼神晦涩,情绪难测。 “不知席尚书口中的法子是什么?” “也是求朕允许清玉公主下嫁吗?” 贞隆帝直截了当的问道。 席尚书一噎,苦笑着摇摇头“老臣怎有脸提此无礼要求。” “先不说,仅此一事,清玉公主对永宁侯府深恶痛绝,单看余时的心性和学识,就不是清玉公主的良配。” 永宁侯:??? 他这是被背刺了吗? 永宁侯深觉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 “老臣想替小女请旨和离。” 席尚书沉声道。 霎那间,永宁侯只觉得雷声滚滚,天塌地陷。 天真的塌了。 “至于上京坊间流传的清玉公主和裴家公子好事将近的消息,老臣已说服余时一力担下。” “余时纨绔之名在外,一厢情愿酒后失言,言语冒犯清玉公主,导致谣言四起,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因而连累公主清誉。” “至于裴叙卿之死,就得劳烦永宁侯自想说辞了。” 第301章 清玉不大好了 永宁侯全身一震,耳中回响着嗡嗡声,眼神中流露出惊慌,喉头的腥甜味变得愈发浓烈。 岳父在这个节骨眼儿向陛下请旨和离,那他…… “岳父。”永宁侯刚欲辩解,便被席尚书的一个眼神所制止。 席尚书心下唏嘘。 他这女婿,年少时也称得上文武双全出类拔萃,怎地岁数越大,越愚笨, 不仅愚笨,还自以为是。 他第一次知道,岁月这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割的是脑子。 也怪他当年一时眼拙,给女儿促成了这门夹生饭似的婚事。 瞥到席尚书的眼神,永宁侯呼吸一窒,勉强冷静下来,不敢再多嘴。 至于贞隆帝,这下是真的气笑了。 贞隆帝面容阴翳,沉声问道“席尚书方才长篇大论,字字句句皆是对裴席氏和裴余时的慈爱之心,如若永宁侯夫妇和离,各自归家再无干系,那裴余时又该如何?” 席尚书面不改色,理直气壮“自然是随小女归尚书府。” “陛下有所不知,永宁侯眼里心里唯有那竖子,在外应酬之际,又是屡次三番不吝夸赞,又是拜托同僚指点提携,从不曾提及余时的只言片语。” “想来,永宁侯的拳拳慈父之心尽数倾注在那竖子身上。” “竖子虽死,其罪犹在。” “余时性子纨绔,却也深明大义感念皇恩浩荡,勇担恶名,乃本性良善之人。有那竖子的前车之鉴,老臣实不敢将小女视作命根子的余时独留侯府。” “恳请陛下体谅老臣的难处。” 永宁侯的嘴唇微微颤动,但在席尚书目光的威压下,他再次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吞回了肚里。 “携永宁侯的独子和离?”贞隆帝冷笑。 老东西是在以退为进呢。 永宁侯是混账不像话,但裴余时是永宁侯的独子! 不惑之年的永宁侯,能不能再生都是两说。 若他当真颁此和离圣旨,老牌勋爵们指不定腹诽心谤到什么地步呢。 两朝老臣的心是心,跟着高祖们打天下的勋爵们的心也是心。 再者说…… 这桩事,牵涉到不仅仅是清玉和裴府公子结亲的流言蜚语传。 清玉少不更事涉世未深,无数人撞见了她浑身是血的回宫,岂是轻而易举就能搪塞敷衍过去的。 “席尚书不觉得此提议过于蛮横无理了吗?” 贞隆帝摩挲着扳指,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席尚书。 席尚书眉眼低垂,语气恭恭敬敬“这也是老臣的无奈之举。” “为人父母,怎会不希冀子女一生平安无忧顺心顺意,余时就是小女的命啊。” “清玉公主受惊,陛下勃然大怒,何尝不是一片令人动容的慈父之心。” “老臣斗胆求陛下将心比心。” 贞隆帝阴冷威严的眸子深处掠过不耐和杀意。 这老东西,不仅以退为进,还在装傻充愣。 席尚书自入仕后就未曾遭过贬谪,备受先皇青睐,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不在话下。 如今,却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好样的! 都是好样的! “永宁侯,你怎么看?”贞隆帝把烫手山芋抛给了永宁侯。 永宁侯心下一凛,抿了抿唇,眼神瞟来瞟去,支支吾吾,没个下文。 这副窝囊愚蠢样儿映入贞隆帝眼帘。 贞隆帝止不住皱眉,催促道“如何想,就如何说。” 老牌勋爵们,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永宁侯头皮发麻,脱口而出“但凭陛下圣裁。” 贞隆帝:??? “陛下。” “陛下。” 甘露殿外,响起女子焦急而凄厉的哭喊哀求声:“陛下,清玉情况不大好了,求您去看看她吧。” 席尚书瞳孔一缩,永宁侯直接面色大变。 不大好了? 要死了? 清玉公主一死,此事才是真正的没有半点儿回旋的余地。 永宁侯府上上下下,就等着抄家流放吧。 惠嫔发髻凌乱,涕泪横流,失态的推搡着守在殿外的内侍,摔倒在地,也不管不顾的手脚并用往殿里爬,一双眼睛红的吓人。 “不必拦了。” 贞隆帝只觉鬓角的神经突突跳着,针扎似的疼痛袭来。 “陛下。”惠嫔跪伏在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说道“清玉留了绝笔信,饮鸩自尽了。” “她……” “她说,为人子女,不能为陛下解忧,就已深感羞愧。而今,又给陛下添麻烦,令陛下蒙羞,让陛下左右为难君臣离心,唯有……” “嫔妾也知清玉有错,但嫔妾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昏昏噩噩中呓语不断,声声唤着陛下,嫔妾求陛下看在清玉乖顺懂事多年的份上,去瞧瞧她吧。” “嫔妾不想她带着遗憾去了……” 惠嫔的额头重重的的磕在地上。 声音沉闷,又响亮。 贞隆帝震惊地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闭上眼睛稍作平复后,才逐渐恢复过来,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她自尽了?” 养女儿也不能养的太逆来顺受唯唯诺诺。 贞隆帝不合时宜的想着。 忙不迭从玉阶上下来,路过永宁侯时,愤恨的伸脚踹过去“你那娼妓之子算什么东西,配让朕的清玉赔命!” 他的计划,彻底乱了! 本来,骨子里最是孝顺温和,以父为天言听计从的清玉,是他拉拢北胡最完美的棋子。 没了清玉,他一时半会去哪儿另寻一枚棋。 贞隆帝这一脚,没有半分留情。 永宁侯倒卧在地,身体蜷缩,痛苦的表情扭曲而狰狞,面庞上血色全无,嘴唇呈现出青紫色。 席尚书蹙眉上前,搀扶起永宁侯,幽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永宁侯靠着柱子,缓了许久,嘴唇哆嗦着“岳父……” “我不和离。” “绝不和离。” 席尚书气不打一处来“蠢货。” “清玉公主无碍,一切好说。” “反之,老夫也无能为力!” 永宁侯捂着心口,眼底划过孤注一掷的狠意“倘若清玉公主薨逝,侯府就迎清玉公主的牌位过门。” “无论如何,都必须让陛下消气。” “岳父,以往我行事多有不妥,连累岳父和夫人操心,如若此事能有惊无险,我日后定痛改前非,府上大小事情里里外外,皆听夫人的。” “不够。”席尚书神色不见分毫动容。 这些看似动听的话,不足以打动他这只老狐狸。 永宁侯也不含糊“但请岳父明言。” “老夫要你亲自趁此契机奏明陛下退隐悔过,请旨余时袭爵。”席尚书斩钉截铁道。 第302章 骑虎难下之势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须要谋得最大的利益。 余时袭爵,他的女儿就是永宁侯府的老太君,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更不用受一丁点儿委屈。 永宁侯一怔,像是被什么蒙住了一般,目光闪烁,面露难色,挣扎许久“岳父,我正值盛年……” “然后呢?”席尚书不急不躁的反问“你不会以为,余时扛下所有流言蜚语,陛下就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吧?” “休要犯蠢!” “这些时日,你跟那竖子进进出出,父慈子孝的模样,人所共知。” “你想想裴氏其他支脉的族人,想想侯府的荣光前景,就该清楚,老夫的要求,并非全然出自私心。” “你好好想想吧。” “想清楚了,老夫会运作斡旋,保你侯府爵位不失。” 他是真真正正一步一步爬升到礼部尚书的位子的。 他的底蕴和人脉,是扎扎实实的。 “好。”永宁侯罕见的没有多加犹豫“我应岳父的要求。” 不是不想讨价还价,实在是他怕他被横着抬出甘露殿。 生死面前,其他似乎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岳父,您入宫的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永宁侯擦了擦嘴角的血,轻声问道。 席尚书“你我目的一致。” 永宁侯彻底松了口气,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那接下来就有劳岳父了。” 席尚书沉默不语,微眯着眼睛,养精蓄锐。 年岁大了,熬不了夜。 想来,宫外的风向已经变了。 纨绔浪子回头,痴恋清玉公主,从此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翘首以盼清玉公主回头。 “岳父,万一清玉公主被侥幸救回来了,却宁死不嫁,又该如何?” “你闭嘴。” 没有万一。 也不会是侥幸。 席尚书眼皮轻轻颤动,掩藏起眸底的沉思不解。 清玉公主何时搭上了谢小侯爷和谢侯夫人这条船! 这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谢小侯爷的下属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书房之中,他就止不住心惊肉跳。 骑虎难下之势。 这门亲事,不成也得成。 否则,他敢确信,清玉公主能咬死永宁侯府,拖着他的女儿和余时下阴曹地府。 毕竟,裴叙卿已死,真相如何,他们无从得知,清玉公主又占尽先机和优势。 恰好,他的糊涂女儿和纨绔外孙对这门婚事乐见其成,上赶着往上凑。 甘露殿内,陷入了寂静。 那厢。 贞隆帝看着床慢里一脸死气,白眼朝天,身发寒颤的清玉公主,眉头皱的拧成了一团。 有担忧。 有恼火。 亦有不愿承认的嫌恶。 想不通,他的儿女怎能如此的不成器! “公主到底如何了?” 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启禀陛下,鸩毒素有未入肠胃,已绝咽喉之说,毒性极为猛烈,发作速度极快。” “因此,即便惠嫔娘娘发现得及时,打翻了鸩酒,但仍有一小部分毒酒渗入了公主殿下的脏腑。” “臣等尝试催吐之法,但效果甚微。” “即便是常用的解毒药丸,也难以……” 贞隆帝冷声打断“说结果!” 太医们不寒而栗,战战兢兢。 “结果……” “结果就是,即便公主殿下吉人天相,侥幸捡回一条命,从此以后,身体孱弱多病,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需静心娇养,稍有不慎,便会……” “还有,公主殿下,此生子嗣艰难。” 未竟之语,在场的所有人的心知肚明。 惠嫔扑在床沿,哭嚎“我可怜的女儿,你别丢下母妃。” 孱弱多病? 经不起风吹雨打? 需静心娇养? 贞隆帝面色越发越差。 太医的诊断已经说明,清玉丧失了和亲的价值。 上京至北胡,跋山涉水,何止千里迢迢。 且,北胡苦寒,风沙肆虐,从不是什么能养人的风水宝地。 说不失望是假的。 但,偏生不能表露出来。 “朕命你们竭尽全力救回公主的命。” 既然如此,那就能好生考虑考虑礼部尚书和永宁侯所请了。 皇室的颜面和北胡的势力,总得保留其一。 耳边是惠嫔源源不断的哭嚎,贞隆帝听的越发不耐。 哭什么? 有什么脸哭! 堂堂公主,一言不合就饮鸩自尽。 窝囊又愚蠢! 倒是跟永宁侯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儿子般配的很。 他当初是瞎了眼才会一度重用永宁侯! “惠嫔,朕定会给清玉一个交代。” 贞隆帝撂下一句话,挥挥衣袖,大步流星离开。 俯在床沿痛哭的惠嫔,眼里浮现出一层阴翳之色。 这个懦弱无能,胆小怕事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心里头一次滋生出愤恨。 恨凉薄无情的贞隆帝。 也恨指手画脚的光禄寺少卿。 若不是光禄寺少卿牵线搭桥保媒引荐,她的清玉绝不会跟裴叙卿有一丝一毫的纠葛。 如果不是贞隆帝属意清玉和亲北胡,清玉又何至于纡尊降贵委曲求全。 明明她的清玉是最孝顺最懂事,最舍不得让她操心的,也是她在深宫里唯一的温暖和光亮。 “清玉,你活下来好不好。” “别丢下母妃。” “母妃不逼你了,母妃也不逃避了,活着好不好。” 惠嫔紧紧攥着清玉公主的手,小声哭泣着哀求。 回到甘露殿的贞隆帝,将太医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你们裴家,毁了朕的女儿!” 毁了他的大计! 席尚书敛眉思忖,清玉公主这么豁得出去吗? 身体毁了,得偿所愿又有何用? 永宁侯强忍着心口剧烈的疼痛,叩首道“陛下,千错万错,皆是臣和那孽子的错。” “恳请陛下将清玉公主下嫁犬子余时,侯府上下绝不会让清玉公主受委屈。” “如若清玉公主长辞,侯府愿迎牌位入府,犬子余生绝不再娶。” “如若清玉公主无恙,臣请旨犬子余时袭爵,以永宁侯之身迎娶清玉公主,一生不纳二色。” “外界流言蜚语,以及那竖子的死,皆有侯府承担。” “此后,臣离府修道,为陛下和清玉公主祈福。” 贞隆帝觑了眼席尚书,心道,这老东西怕是现场教女婿了。 这番话,说的明显更漂亮了。 “余生绝不再娶?” “一生不纳二色?” 贞隆帝手指微屈,轻敲桌沿,意味不明“侯府绝后吗?” “罢了。” “你们翁婿先离宫吧。” “先将流言消弭于无形,再谈其他也不迟。” “至于廷杖,先记着,” “席尚书,你意下如何?” 席尚书不假思索,一副发自肺腑肝脑涂地的模样“陛下隆恩浩荡,老臣感激不尽。” “跪安吧。”贞隆帝摆了摆手。 永宁侯在席尚书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向外走去。 后背,已是一片濡湿。 风一吹,冷的人发抖。 第303章 他没有,但他学着慷慨给予 “岳父,这一难,是不是算过了?” 夜雨忽至,细细密密斜织成网,水汽如丝,氤氲不休。 席尚书抬手,宽大的衣袖遮在头顶,风吹的袖子簌簌作响,神色讳莫如深“过了?” “不,这一难才刚刚开始。” 时至此刻,他依旧想不通清玉公主如此大费周章的缘由。 永宁侯心下一惊,失声问道“刚刚开始?” 爵位拱手让人了,小命也丢了大半条了,岳父现在却告诉他一切刚刚开始? 席尚书不欲多做解释,敷衍道“雨势渐大,莫要耽搁,快些回府吧。” 永宁侯一急,胸口骤然泛起剧烈的绞痛。 踉跄着撑着宫巷的墙壁,深深喘了口气,可还是没有缓过来,双眼一黑,呕出一口血,随后直挺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席尚书暗恼,就不能再撑一撑吗? 这时候晕过去,是嫌局面还不够乱,再添一把火吗? 他心知,陛下不会再允许有任何中伤皇室威严和声誉的流言出现。 席尚书发愁,如何不动声色的带永宁侯离宫。 忠勇侯府。 顾荣将袖子里的帕子放进托盘,示意青棠暗中处理干净,又细细沐浴一番,换上舒适轻便的衣裙。 想来,贞隆帝今夜定会有美梦相伴的。 寢房外间窗边的案桌上摆了壶桂花树下刨出的百年佳酿和几碟子菜肴。 佳酿,香气浓郁醇厚。 菜肴,清新爽口美味。 在廊檐下,雨声细密如织,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模糊。 谢灼静坐一旁,他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摇晃着白玉杯,杯中酒液荡起层层涟漪。 顾荣随意拢了拢发,对面而坐。 “谢……” 话到唇边,变成了缱绻的夫君二子。 谢灼站起身来,从妆奁里挑了只金钗,熟练中又带着几分笨拙的将顾荣散落背后的长发挽起。 接着,他轻轻抬手,合上了窗牖,将夜风拒之窗外。 “今日,我瞒了你一桩事。” 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顾荣紧紧抓住了谢灼的衣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虚。 谢灼索性坐在顾荣身侧的木凳上,回握住顾荣的手,挑眉,嗓音和缓“那方帕子?” “你说了,便不算瞒,顶多算先斩后奏。” “只是,有些冒险了。” 顾荣纤长浓密的睫毛轻眨,万千思绪流转。 贞隆帝卧榻休养期间所用药方看似隐秘,实际上,瞒不过慈宁宫的太后娘娘。 毕竟,贞隆帝多疑,信不过钟离皇后。 一病倒,就是太后在主持大局。 而,太后对永昭长公主不设防,永昭长公主的心腹甄女使又是谢灼的人。 她的手帕浸染了与贞隆帝连日所服药汤相克之香料。 要不了命,却能让贞隆帝辗转难寐,噩梦惊醒。 召她入宫算计她膈应她,她顺势收些子钱,过分吗? “香料的剂量极其微小,到了明日天亮时分,陛下只会认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届时,即使太医进行诊脉,也无法察觉。” 更莫说,不着调的三皇子惹的陛下大怒,险些旧疾复发。 有问题,怪三皇子。 与她无关。 “娘子心中有数即可。” “不日,我就要离京远赴北疆,如你所言,上京的风风雨雨,你迟早是要面对的。” “在娘子进宫后,我细细想过,凤凰栖梧桐翱九天,我该做的是你的羽翼,而非牢笼。” “这不是气话。” “我的人脉就是娘子的人脉,我的势力也是娘子的势力。” “如若我不能时时刻刻护你周全,就不该妄想将纸鸢的线攥在手心。” “我唯有一愿,愿娘子能顾惜己身。” 顾荣抬眼,看向身侧矜贵包容的谢灼。 明明淡漠的好似一幅黑白山水画。 明明清冷的好似山巅雪秋时月冬日霜。 但,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睛,仿佛盛满了一潭春水。 不,是满腔脉脉温情。 摇曳的烛火映在谢灼的眼里,霎时间,春暖花开霞光潋滟。 谢灼在尝试着做她的大地,而不是她的天。 托举她,不是掌控她。 只要她想,谢灼会不遗余力尽己所能,让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就是谢灼爱一个人的方式。 蓦地,顾荣鼻腔一酸,眼眶一热,欲盖弥彰似的俯在谢灼的胸膛,抬手环住谢灼的腰,瓮声瓮气说着“谢灼,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让我遇到你。” 有那一世的阴影在,她终究不是个擅说情话,笃信人心的人。 但,她信谢灼。 她信谢灼的心。 这是她予以谢灼的例外。 或许,她的爱意远不如谢灼的浓烈炙热,但会同样绵长。 谢灼抚着顾荣的头发,暗忖,顾荣得到的爱意到底是少了些,才会妄自菲薄到有受宠若惊的惶恐和惊喜。 这些,本就是他该给予的。 如此想的谢灼,忘记了他自己得到的爱也少的可怜。 他没有,但他学着慷慨给予。 “生生世世有些难,不过,可以找无为子那个老道士想想法子。” “他贪财归贪财了些,本事还是有的。” 谢灼用帕子擦拭着顾荣面上的泪水,戏谑着说道。 顾荣破涕为笑。 重新温热了酒,酒香便飘散得更远。 它穿过静檀院的白墙,向外面的院子飘去。 宴寻懒散地坐着,不时耸动着鼻子,左闻闻右嗅嗅,然后咽了口口水,神秘兮兮地说:“掐指一算,这肯定是桂花树下陈酿了百年的酒香。” 丞昇白了宴寻一眼“掐指一算?” “你何时又有了这项本事。” 旋即,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浅尝一口,又给宴寻斟满一盏,推过去说“这茶的口感也不错,回甘而不涩,你尝尝看?” 待会儿,他得再去审审曲观海。 那老头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也越来越滑不溜秋,顾左右而言他了。 委实有些伤脑筋。 倘若不是顾忌小侯爷的吩咐,他真想让皇镜司司医一包药下去,直接药傻曲观海。 “我不爱喝茶,只爱美酒,尤爱小侯爷院中的百年陈酿。”宴寻撇撇嘴,一脸嫌弃的推开。 “天灵灵地灵灵,天快亮,天亮后我就去跪求小侯爷和财神娘娘。” 丞昇没好气道“你连裴叙卿都拦不住,还有脸去求小侯爷。” 宴寻语塞。 不是拦不住,是不确定能杀否。 “那我还去翻了席府的墙呢。” “这是功。” “有脸。” 宴寻理直气壮。 丞昇轻抿一口茶水,缓缓站起,拿起倚在门边的油纸伞,跨出门槛时,语气淡然地说道“你认为暗中协助侯夫人向司医索取异香,并威胁司医严守秘密的行为,能隐瞒多久?” 宴寻:!!! 第304章 裴叙卿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有错吗? 他是小侯爷送给财神娘娘的人。 财神娘娘警告过他,下不为例。 “我是聘礼,你懂不懂!”宴寻梗着脖子道。 财神娘娘就是他的护身符! 他是聘礼,他骄傲! 今夜的上京,雨声淹没了所有的喧嚣。 一道惊雷,撕裂夜空,无数人夜半惊醒。 贞隆帝死死攥着锦被,青筋凸起,冷汗淋漓,表情狰狞,干瘪的嘴唇翕动,偶有呓语声响起。 值夜的李福盛,忙卷起床幔,轻声唤着“陛下,醒醒。” 又一道惊雷落下。 贞隆帝猛然睁开双眼,一双大手下意识狠狠掐住李福盛的脖颈,力道之重,似是想要了李福盛的命。 李福盛不敢拍打挣扎,只能拼命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贞隆帝回过神来,瞳孔一缩,卸去力道,松开手,神情晦涩复杂的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久久没有言语。 李福盛跪在床榻下,艰难的吞咽了几下口水,声音干哑艰涩道“陛下,可是魇住了?” “老奴这就去点上太医院新制的安神香。” 太可怕了。 贞隆帝摇摇头,沉声道“不必。” “将殿里所有的烛火拨亮,亮堂些。” 他做梦了。 噩梦。 梦中人没有五官,一张脸,平整的骇人。 鲜血淋漓,张牙舞爪的向他索命。 不,兴许不是人,是恶鬼。 他拼命地逃跑,穿梭于一条条狭窄的巷弄,翻越一堵堵高墙,在自认为逃出生天之际,恶鬼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张平整脸,须臾有了五官。 五官蠕动,变来变去。 他看到了无数人的影子。 在惊醒之前,最后浮现的是父皇临终时,那张惨白的脸和突出的眼球。 父皇在怒斥他,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为君不明! 贞隆帝心底就像是破了个口子,源源不断的恐惧汩汩上涌,溢散而出。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后脊冰凉,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汗毛直立,根本顾不得淌过面颊的冷汗。 一盏接着一盏的烛火被挑亮。 直至寢殿,亮如白昼。 贞隆帝稍稍松了口气,刚想伸手拭去冷汗,便发现修剪整齐的指甲硬生生被他掰折了,断裂处血迹斑斑。 丑陋又可怕。 锦被上散落着指甲,像极了梦中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惊的贞隆帝鬓角抽抽的疼,胸口又闷又堵,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李……” “李福盛。” 贞隆帝艰难的发声。 李福盛快步上前,满殿烛火的照射下,面颊、脖颈上蹭着的血迹,分外醒目。 贞隆帝的心,咚咚咚跳着。 下一瞬,犹如琴弦不堪巨负断裂般喷出了一口血。 李福盛大惊失色“陛下。” “宣太医,得宣太医。” 贞隆帝随意抹了把嘴角的血“站住!” 这一口血吐了出来,反倒觉得轻松舒坦了不少。 满腔的怒火和满心的恐惧,都随着这口血疏解出来了。 “宣什么太医!” 在床幔的遮蔽下,这里成为了大殿中最幽暗的角落。 贞隆帝置身其中,其神情阴沉而诡秘,宛若寺院壁上描绘的妖魔壁画一般。 李福盛心一紧,连忙垂首,小声解释“老奴忧心陛下龙体。” 贞隆帝神色不动“朕说了无需宣太医!” 前些时日,照年离奇暴毙,他受惊晕厥,本就备受御史们诟病。 如今,再因梦魇受惊吐血,连夜召见太医,前朝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风浪呢。 兴许,朝臣们会以龙体接二连三有恙为由,请立储君,定民心,安国本。 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再说了,太医提过,彻底康复前,情绪起伏剧烈,有晕眩胸闷吐血的可能。 “今夜之事,不得外传。” “伺候朕更衣。” 烛火摇曳,贞隆帝的脑海里控制不住的回荡着梦里的一幕幕,神情越发难看。 “明日,秘密遣人去清风观接无为子入宫面圣。” 不解此梦,他心难安。 李福盛应下。 陛下这是要启用钦天监前任监正了吗? 李福盛习惯性琢磨贞隆帝的用意,以及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无为子,曾作预言,大乾四世而亡。 当年,陛下差点儿在一怒之下将无为子千刀万剐。 小侯爷绞尽脑汁,方保下无为子的命。 无为子被驱逐出钦天监,守着破败的清风观等死。 “你说,朕是不是一代明君?” 贞隆帝斜倚在软榻上,盖了层薄薄的毯子,幽幽道。 李福盛:??? “陛下对内轻徭薄赋,勤政爱民,广开言路。” “对外武备整军经武,威慑北胡,使其十余年不敢犯。” “当是一代明君,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他只能是这个答案,也只会是这个答案。 贞隆帝眼神怅惘“是吗?” 李福盛不假思索“是。” “那,朕孝顺吗?” 贞隆帝亟需从他人的话语中汲取到自欺欺人的力量,填补心底破了的大洞。 李福盛故作讶异“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对先皇和太后的孝顺,有目共睹。” “先皇病重时,陛下亲侍汤药,日夜守候,朝堂百官颂声载道,史书公笔更是不吝赞美之词。” “陛下,至孝也。” 贞隆帝的神色浅浅和缓“朕是慈父吗?” 是的吧。 他有意让清玉与北胡和亲,是出于对大局的深思熟虑和无奈的苦衷。 对承衍施以杖责,是出于“玉不琢不成器”的心思,承衍应当理解他的苦心。 尚未等到李福盛开口,贞隆帝继续道“惠嫔宫中可有递消息过来?” “禀陛下,公主殿下的命暂时保住了。”李福盛恭声道。 贞隆帝微敛眉目,若有所思。 或许,他该允了永宁侯府所请。 就当是他对清玉最后一丝慈父之情了。 翌日。 风雨初歇。 永宁侯府草率地处理了裴叙卿的遗体,对外宣称他因疯病复发,持利刃在街头胡乱行凶,结果不慎自伤致死。 并寻来了所谓的证人,言之凿凿证实裴叙卿并非永宁侯骨血,乃青楼妓子青芜为攀附权贵信口雌黄。 永宁侯深觉欺骗,愤怒不已,将裴叙卿逐出族谱,以正侯府血脉。 裴叙卿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死的仓促。 葬的更仓促。 明面上,一具薄棺,尽侯府最后的体面。 实际上,乱葬岗一扔,乌鸦鬣狗啃噬。 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清玉公主摘的干干净净。 永宁侯夫人特意派遣王嬷嬷,将裴叙卿的悲惨境遇详细地告知了顾荣。 顾荣:她能说,她很早前就预设了裴叙卿的下场吗? 裴叙卿不会孤单太久的。 她是个好人,会送乐安县主下去团圆的。 第305章 我想求母亲护无为子性命 从万佛寺归来的永昭长公主,获悉贞隆帝又出幺蛾子,气恼不已。 难怪,执意安排她率禁卫护送太后。 打的竟是调虎离山的主意。 木已成舟,仍不死心,龌龊的意欲对外甥媳下手。 “甄儿。” 永昭长公主倚靠而坐,目光投向经过一夜风雨后满地的落花,失神地喃喃自语“陛下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哪怕仅仅看在她和谢脩功劳的份儿上,也不该如此折辱算计灼儿夫妻。 甄女使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悄然蔓延。 永昭长公主暗嗤一声,世人皆言,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和她一母同胞的皇弟赢了,可日子怎么还是这般事与愿违。 当年的煮豆燃萁,同室操戈流的血还不够吗? “甄儿,将我在宫城中多年来的部署和经营,挑选出部分人选,整理成一份名单,交予顾荣。” 永昭长公主敛起视线,定定的看向腰间的玉佩,轻呼出一口气,打定主意道。 甄女使颔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办。” “另外……”永昭长公主轻启朱唇,继续道“传密令给卫副统领,休沐时,来拜见本宫。” 话音落下,甄女使躬身离开。 恰在此时,候在廊檐下的婢女,朗声通禀“殿下,小侯爷和夫人前来请安。” 永昭长公主挺直了身姿,掩去了眉宇间的忧郁,那保养得宜、显得雍容华贵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快些请进来。” 不管再看几次,她依旧觉得,一对璧人恍如天上两星人间两玉。 很怀疑贞隆帝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好! “给殿下请安。” 永昭长公主抬抬手“无需多礼。” “唤婆母。” 旋即,又指了指软榻的空处,笑道“荣荣,坐这里。” “灼儿,你随意。” 顾荣没有扭捏作态,依言走了过去“婆母。” “你受惊了。”永昭长公主轻抚着顾荣的手背,面露歉意,“是本宫思虑不周,轻信人性,致使你涉险。” “方才,本宫吩咐甄女使前去整理名单。” “名单上的宫人,可信、可用。” 顾荣莞尔“殿下待我已经很好了。” 永昭长公主豪爽道“既是给你的,你就安心收着。” “灼儿是本宫和驸马的独子,你是灼儿倾心相待之人,本宫手里的东西,早晚要交到你和灼儿手上。” “只是份名单罢了,不打紧。” “灼儿,你说呢?” 说着说着,永昭长公主不忘觑谢灼一眼。 谢灼笑道“母亲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婆母。” 永昭长公主见状,犹如暖阳般的好心情油然而生,将之前的气恼和郁结清扫的干干净净。 她的灼儿,终于是活生生的人了。 这门亲事,对的不能再对。 闲谈嘻笑了片刻,谢灼正色道“母亲,儿子有一事相求。” 永昭长公主面上笑容不改“说说看。” “我想求母亲护无为子性命。”谢灼直截了当。 永昭长公主先是一怔,而后不由自主蹙眉,颇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说出的话也有些不客气“那老道士又大放厥词,作预言找死了?” 顾荣轻握着茶杯,袅袅雾气缭绕,掩映着她那微微闪烁的目光。 她理解永昭长公主言语间的不喜。 永昭长公主是大乾的长公主,大乾皇室没有人会欣然悦纳无为子的预言。 可是,她已想着,有朝一日借无为子的预言,掀开大戏的帷幕。 她不知,这份母慈子孝的温情,还能持续多久。 而今,贞隆帝阴诡算计她,长公主恼恨贞隆帝。 来日,她挥剑指向贞隆帝,长公主又当如何呢。 有些事情,不宜过度思考,也不应过早忧虑,否则容易陷入无尽的焦虑之中。 在顾荣思忖之际,谢灼轻声道“那桩旧事,无为子吓破了胆,岂敢再口出狂言引火烧身。” 顾荣默默道,无为子敢! 否则,无为子不会对她说什么,文曲黯淡,武曲渐亮,兴动兵伐,恐大世之争的话。 谢灼继续说着“无为子受陛下密诏入宫面圣,久未出。” 永昭长公主愕然,不可思议道“陛下主动召见?” 谢灼点了点头“我打探不到其中内情。” 永昭长公主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低声呢喃“陛下不会是又相信了那则预言吧……” 若是相信,那接下来必然大开杀戒。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越想,永昭长公主的面色越沉,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当年,无为子胡言乱语,纯粹不知死活。” “上下嘴皮一碰,掐指一算,随口一说,就要有无数人为之丧命。” “死了便死了,救他做甚!” 谢灼不疾不徐“母亲,当年,无为子是钦天监监正。” “在其位,谋其政。” “星象所显,他据实依律上报,当真罪无可恕吗?” “倘若天象星辰之说,荒谬不羁,不可说不能说,钦天监设立的意义又是什么?” 永昭长公主嘴唇翕动,底气不足反驳道“谁又能确定,到底是天象预示,还是无为子别有居心。” 谢灼轻声叹息,站起身走向窗边,环视四周后,缓缓关闭窗户,轻声说道:“如果他心怀不轨,就不会独自一人秘密上奏,更不会守口如瓶,更不会年复一年地坚守在那座破败而孤寂的清风观。” “时至今日,那则预言,知情者屈指可数。” 顾荣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心虚的垂首,欲盖弥彰的呷了口茶水,努力降低存在感。 老道士也不算是守口如瓶。 她就是从老道士口中得知的。 她作为回报,大手一挥给了老道士一沓儿银票,美其名曰添香火积福报。 “母亲,无为子活着才有用,他死不得。” “无为子和曲观海曾坐而论道一见如故。后来,虽各为其主,然,情谊未泯灭。” “我需要无为子替我撬开曲观海的嘴。” 永昭长公主瞪大了双眼,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半晌说不出话。 “曲……” “曲观海?” 永昭长公主的错愕不亚于顾荣初听时的反应。 “他不是坠崖身亡,粉身碎骨了吗?” 谢灼“还活着。” “所以,我请求母亲护无为子一命。” “曲观海身上的秘密,关乎愍郡公谋逆,更关乎祖父和父亲之死。” “求母亲成全。” 这一刻,永昭长公主竟不知是该先诧异曲观海死里逃生,还是该先疑惑曲观海身负的秘密。 谢灼的话,落在长公主耳中,宛如一道道撕开天幕的霹雳。 “愍郡公逼宫,证据确凿,本宫亲眼得见,怎会有假!” “还有你祖父、父亲的牺牲……” 谢灼沉声道“曲观海跳崖后,几经周折,远走北疆。” “是否有内情,撬开他的嘴便明了了。” “求母亲相助。” 第306章 母子相见难相信 永昭长公主的目光深邃而复杂,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思绪飘散得越来越远,心情愈发沉重,如同不断下沉,直至沉入一个连一丝光亮都无法透进的黑暗深渊。 愍郡公,是她的皇长兄。 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也一度亲厚非常。 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愍郡公是父皇倚重的皇长子,二人经常同时出现在甘露殿伴父皇左右。 愍郡公带她放过纸鸢,给她扎过秋千,给她读过晦涩的古籍。 后来,父皇的皇子们年岁渐长,斗争愈烈,她和愍郡公的关系才逐渐淡去。 愍郡公逼宫谋反,剑指宫城,禁卫宫人的血染红长阶。 这一幕,是她亲眼目睹。 如果这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好。” 良久,永昭长公主木然的开口。 “本宫会把无为子全须全尾的带出宫。” “至于曲观海之事,你什么都没说,本宫什么都没听到。” 谢灼拱手作揖“有劳母亲了。” 永昭长公主试图端起茶盏,但双手颤抖得厉害,茶盏最终从手中滑落,撞击地面,碎片四散飞溅。 顾荣眼底掠过一抹不忍,却也知不宜开口。 只得起身,与谢灼垂首小心翼翼立在一处。 永昭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视线在谢灼和顾荣身上打转“荣荣,算算时间,甄女使大抵整理好了名单,你……” 顾荣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是打算支开她。 “我这就去看看。” “婆母,我先退下了。” 顾荣面色如常,快步离开,顺手阖上了房门。 没有什么不舒坦的。 在永昭长公主的立场,有些事情,的确不适合她知道。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分外清新。 顾荣没有在庭院停留,询问了婢女,在婢女的引路下寻到了甄女使。 “见过夫人。” 甄女使眉眼间流露着淡淡的慈爱之色。 顾荣忙上前扶起甄女使“甄女官实在折煞我了。” 甄女使将一张墨迹堪堪干透的纸,折叠的四四方方,双手捧给了顾荣。 “这是殿下吩咐奴婢交给夫人的。” 顾荣接过纸张,没有着急打开,而是放进了腰间的荷包“不知能否与甄女使饮茶对弈一局?” 甄女使眉心微动,心下明了。 长公主殿下这是打算关起门来跟小侯爷说些隐秘之事了。 但,她觉得,此举不甚明智。 “荣幸之至。” “夫人,这边请。” 话说两头,事归一面。 长公主抬眼望向谢灼,目光锐利,语气近乎质问“你可将无为子的预言告知荣荣了?” 荣荣憎恶贞隆帝,她不敢赌。 谢灼不动声色道“我从不曾对她提及过那则预言的内容。” 他是真的没提。 因为,他一度觉得是无稽之谈。 但,不知何时,无为子就已事无巨细坦言相告了。 是无为子提的。 不是他。 谢灼心安理得的想着。 永昭长公主稍稍松了口气,嘱咐道“日后,她问起,你也不可说。” 谢灼挑眉,意味不明“母亲不是说过要把荣荣当亲生女儿疼爱吗?” “母亲在支开荣荣时,可有想过她有可能会失落难过。” 永昭长公主呼吸一滞,神情里沾染了些许颓然,喃喃道“可本宫也是大乾的长公主啊。” “本宫的一切尊荣,源自于大乾,源自于皇权。” “陛下所言所行,卑劣龌龊,自私自利,荣荣难免心怀怨恨。” “怨恨如荒原野火,昼夜不停的灼烧着人的理智,一旦怨恨胜过理智,做出什么事情也不足为奇。” “此则预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是秘密。” “灼儿,本宫有本宫的考量,本宫也有本宫的不易。” “本宫依旧会竭尽全力的护着她。” 谢灼心底翻涌着无数的问题,很想不管不顾求一个明确无疑的答案。 但,话到唇齿,终是重新咽下。 有些问题,问出口,只会过早的打破眼下难得的宁静。 “我理解母亲的苦衷,可我还是想再一次重申,荣荣是我的妻子,是我从心选择的共度风雨的妻子。” “此生,无改。” “无为子一事,有劳母亲了。” 他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因顾荣而缓缓消融。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再高墙竖起,母子相见难相信。 他看的分明,母亲对贞隆帝的态度很是复杂。 有失望,有遗憾,有嫌弃,有委屈,有恼怒。 也有纠缠如乱麻的期冀和关切。 这就注定了,在有些事情,他和母亲绝难同行到底。 …… 甘露殿。 熏笼内燃烧的银丝炭源源不断的散发出热气。 贞隆帝靠坐在镶金嵌玉的雕花木椅上,腰后垫着厚实暄软的靠枕。 干瘪瘪的眼眶里,一双犀利冰冷的眸子俯视着跪伏在地的无为子。 森冷阴鸷的好似索命的厉鬼。 无为子心下暗忖,天还未有秋的凉意,甘露殿便摆上了薰笼炭盆…… 贞隆帝的身体…… 距离上次见贞隆帝,不过数百日,怎就像是被精怪吸食了精气般,迅速的萎靡疲弱了? 那他广纳道门弟子,以壮清风观之威仪的日子还远吗? 应该是不远了吧。 “贫道无为子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载,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穷苦凄凉的日子过久了,他嘴巴甜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贞隆帝闻言,非但没有展露笑容,反而觉得膈应的很。 从预言大乾四世而亡的无为子口中听到江山永固社稷长安这句话,嘲讽意味重的很。 “江山永固社稷长安?”贞隆帝语气玩味“怎么,天象变了?” “还是你的预言仅是句当不得真的笑谈?” “禀陛下,贫道自知学艺不精,入清风观以后,幡然醒悟,便不曾再观过天象。”无为子语气里是难以名状的恭敬。 预言而已。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他嘴甜些,自己打自己的脸又何妨。 反正他现在得了女财神的青睐,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惬意的很。 “弃了?”贞隆帝皱眉问道。 无为子真心实意“陛下,贫道每日卯时起,就得擦拭供奉的三清像,洒扫道观的前后庭院。” “得烧火、劈柴,煮饭,刷碗。” “得松地、拔草、浇水。” “至戌时,犹不得闲。” “日日沾枕即眠,困意不绝。” 清风观那么大,就他一人。 若不是他擅苦中作乐,早就被憋疯了! 第307章 如若敷衍一次,朕杀你同门一人 字字句句落在贞隆帝耳中,就是阴阳怪气的怨怼。 贞隆帝的手指轻搭在扶手上,不时轻点,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声响,却如同鼓点般,令人感到压抑,几乎喘不过气。 “吃一堑,长一智。” “有长进。” 无为子“陛下谬赞。” “贫道斗胆问一句,陛下召贫道入宫有何吩咐。” 贞隆帝轻咳几声,抿了口药茶,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近来,俪贵妃被梦魇困扰,夜半惊醒,朕甚是忧虑。” 无为子:这说辞,跟我有一个朋友有区别吗? 无为子轻声抬眼,悄然瞥向贞隆帝,随即又迅速垂下头。 贞隆帝的面色苍白如纸,眼眶下泛着青黑,眼白则显得浑浊而暗黄,俨然一副心脾两虚、肝火扰心的病态。 不寐的到底是谁,无为子心知肚明。 上首继续传来贞隆帝的声音“俪贵妃言,梦魇之中先是惊现无脸人,而后,面颊蠕动,生成一张张已逝的故人面。” “此梦,作何解?” 贞隆帝身子下意识前倾,直截了当问道。 无为子抿了抿唇,心下暗嗤。 作何解?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般慎重忧虑,定是没少做亏心事。 无为子敛起心绪,淡声问道“陛下,贫道能说实话吗?” “自然。”贞隆帝从善如流道“若你能解俪贵妃之梦魇,宽俪贵妃之心,朕重重有赏。” 无为子道“不敢奢求重赏,陛下恕贫道无罪便好。” 此话一出,贞隆帝心底涌出不详的预感。 无为子怕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果不其然,无为子掷地有声问道“陛下,俪贵妃娘娘梦魇中所见的故人面,是否皆有旧怨未了?” 若是美梦,也不至于吓得贞隆帝睡不着了。 无为子摩挲着指尖,心里的坏水突突的往上冒。 掐指一算,今日宜指桑骂槐,泄心中郁结不忿之气。 贞隆帝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表情骤变,翻脸比翻书还快,阴沉地说道:“是又如何?” 无为子处变不惊“敢问陛下,这些时日,俪贵妃娘娘可是心神不宁,贵体有恙?” “道门认为,梦魇发于身体虚弱,神魄弱之际,所魇多是内心恐惧和困扰之景。” 贞隆帝皱眉,很是不喜无为子口中恐惧二字。 他是紫薇帝星,是真龙天子,是一国之君,怎会恐惧那些手下败将。 “可有应对之法?” 无为子颔首“梦魇算不得疑难杂症。” “俪贵妃娘娘,身康体健后,气血足神魄强,梦魇自消。” “另外,以求心安,或可设法消除与梦魇所见之人的旧怨,无愧于心,自无惧鬼神。” “陛下,容贫道冒昧多言,俪贵妃娘娘日后还是多行善事,少作孽。” “行三障十恶,必招灾祸。” “贪欲重者,耗肉身。” “嗔心重者,败心血。” “杀业重者,身短命。” “明心见性,化罪业,增福报。” “贫道言尽于此。” 贞隆帝闻言,神情愈发难看。 这不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吗? 这张嘴,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无为子,众所周知,俪贵妃性情温婉淑均,最是心软良善,你却口口声声称她三障十恶,作孽多端,这实在是放肆至极!” 无为子故作疑惑地挠挠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诧异和迷茫,仿佛真的在思考着什么,低声喃喃自语:“难道,那些已故之人进入俪贵妃娘娘的梦境,是因为他们认为娘娘心地纯洁善良,能够了结他们的遗憾,伸张正义吗?” “这也不无可能。” “那么,贵妃娘娘若能在梦魇中聆听亡者的遗愿,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满足,定会福泽深厚,得到上天的庇佑。” 贞隆帝呼吸一滞,被噎的说不出话,深觉召无为子入宫,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轻呼一口浊气,话锋一转“朕需要你再观天象,细究详说昔日那则惊天预言。” “这几年来,朕日思夜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早日知缘由,方可防微杜渐,逢凶化吉。” 无为子心一惊,下意识拒绝“常言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贫道早已没了当年的本事。” “陛下明鉴。” 时至今日,他依旧断言,大乾四世而亡。 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 有因,方有果。 因既定,果岂是那么容易变的。 除非,时间倒流,江河逆转。 作为识时务善变通的老道士,他不可能一条路走到黑,以死证道以身殉国。 贞隆帝咬了咬牙“无为子,朕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无为子叩首,朗声道“陛下,非贫道推诿,而是今非昔比,实难胜任。” “天象一说,瞬息万变。” 贞隆帝冷冷的注视着无为子,断然道“即日起,你就留在宫中,不必回清风观了。” “何时能掐算出乱臣贼子的消息,朕何时放你自由。” 无为子:强买强卖? 还有,他以什么身份留于宫中? 进钦天监? 还是净身做太监? 至于,放他自由的鬼话,他根本不敢信。 等到他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贞隆帝似是窥出了无为子的疑惑,难得大气道“暂且回钦天监。” “朕会每旬问你一次。” “如若敷衍一次,朕杀你同门一人。” 无为子低垂着头,心中交织着怨恨与悲痛,沉重如千斤巨石,压垮了所有的伪装。 他轻声笑道:“陛下贵人多忘事,贫道的同门已经全数被屠戮。” 原本,清风观不叫清风观。 叫玄鹤观。 原本,玄鹤观也并不是破败荒芜寂寥。 他的一时冲动,口出狂言,殃及了玄鹤观的同门。 谢小侯爷那句,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深恩尽负。 同门死绝。 贞隆帝幽幽道“朕依稀记得,当年,朕特允玄鹤观六岁以下的小道士下山了。” 短短一句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无为子的心。 “陛下,他们只是师祖一时心软,收养在观内的孤儿,不能算作玄鹤观真正的弟子。” 巨大的恐慌如同泛滥的潮水,汹涌澎湃地袭来,彻底淹没了无为子。 时至今日,那些孩童依旧是黄发垂髫的稚子啊。 贞隆帝玩味一笑,转动着扳指,没有言语。 而是从案桌上的奏疏里抽出一本,朝着无为子扔了下去。 “无为子,朕知你心中恨意难消。” “但,朕想着,你应该不想再沾同门师弟的血了吧。” 权势上的绝对碾压,让贞隆帝丝毫不惧无为子的恨意。 这世上,哪有人真的将蚍蜉放在眼里。 “去吧。” “你在钦天监的房间,已经空出来了。” 无为子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唇齿弥漫,不甘心道“陛下,哪怕是仙人也算不尽天下事,况乎贫道!” 贞隆帝无动于衷,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为子退下。 有压力,才会有动力。 不是吗? 第308章 带不走他了 在看清折子上的内容后,无为子心中潮水般的恐慌化为了深深的绝望和恨意。 那些被放下山的小道童的近况,清清楚楚记录在册。 无一疏漏。 只要贞隆帝一声令下,挣扎求生的小道童便会身首异处。 或许,贞隆帝从来没有想过放那些人活。 “陛下,贫道愿一死,求陛下……” 贞隆帝凝眉“你活着才有用。” “别想着寻死觅活,你死了,朕也会送你的师弟们下去陪你的。” 无为子恨的咬牙切齿。 是啊,他死了没用,贞隆帝死了才有用。 “微臣叩谢陛下不计前嫌启用微臣。”无为子叩首。 “陛下。” 李福盛尖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陛下,长公主殿下求见。” 闻言,贞隆帝很是不耐。 他怀念和眷恋的是处处以他为先的皇姐,而不是如今这个跟他作对、阻碍他的永昭长公主。 他亲封的长公主,到头来却成了掣肘他的存在。 贞隆帝眉头紧锁,拒绝之意明显。 久未得到回应的永昭长公主,径直推门而入。 霎时间,贞隆帝的脸色沉的似是要滴水。 在永昭长公主走近时,又敛起了满脸的不愠和排斥。 “你怎在此?”永昭长公主看清跪在地上,如丧考妣的无为子时,恰到好处的流露出诧异不解。 心下却是稍稍松了口气。 还活着! 她紧赶慢赶,就怕无为子的嘴没把门,触怒贞隆帝,死的太快,她来不及救。 看来,无为子有长进啊。 无为子无悲无喜,恭恭敬敬行礼“微臣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永昭长公主眉心微微一跳,心下一咯噔。 微臣? 这老道士自称微臣? 麻烦大了。 永昭长公主的心沉了沉,面上却未流露出任何情绪,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不悦说道:“陛下早已将你逐出钦天监,一个在清风观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何来颜面自称微臣?” 贞隆帝的神色莫名和缓了些许“皇姐,罚也罚过了,念在他任职钦天监监正的那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便决定再给他个机会。” “毕竟是父皇用惯了的旧人,一棒子打死也不大妥当。” “所以,朕特允他重回钦天监。” 永昭长公主紧蹙着眉,冷冷道“他死不足惜!” “父皇也绝不会姑息他!” “当年,留他一命,遣他至清风观,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陛下,你莫要心软。” “若是重新启用他,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态复萌,妖言惑众,煽动人心!” “此举不妥。” 永昭长公主全然一副为贞隆帝着想的姿态。 倏地,贞隆帝心底熨贴的很。 “皇姐,无为子已诚心悔过,向朕保证,日后谨言慎行,忠君报国,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永昭长公主:这不像是老道士能说出的话。 然,下一瞬,永昭长公主就听无为子平静淡然道“长公主殿下,微臣日后定三省克己,行不贰过。” “玄鹤观独留微臣,微臣不能堕了师门威名。” “求长公主殿下再给微臣一个机会。” “微臣感激不尽。” 这下,永昭长公主是真的满心疑窦了。 她来之前,甘露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永昭长公主的视线落在无为子掌心的奏折上。 看不清。 根本看不清。 密密麻麻的字,如蚊蝇般又小又拥挤。 贞隆帝道“皇姐,你也听到了。” “无为子既有改过之心,朕岂有不应之理。” “无为子,你先下去吧。” 无为子“微臣告退。” 永昭长公主抿了抿唇,看着发须皆白的无为子,欲言又止。 尽管无为子的面容平静如水,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死寂般的孤寂。 话说到这种地步,她带不走无为子了。 直至无为子的神情彻底消失,永昭长公主才收回视线。 “不知皇姐进宫所为何事?”贞隆帝嘴角挤出一抹笑容,唠家常似的问道。 永昭长公主自顾自坐在一侧的雕花大椅上,视线不经意间瞥了眼散发着热气的薰笼,语气自然道“护送母后安全抵达万佛寺后,理应进宫复命并禀告情况。” “此外,本宫听儿媳提及,昨日你因承赟之事旧疾复发,宣召太医,本宫甚为担忧,因此未及休息,急忙入宫。” “谁知,一进殿就撞见了无为子那个老道士。” “陛下龙体可还好?” 贞隆帝浑不在意的摆摆手“一时气急了而已,太医已经仔细瞧过了,不打紧。” “朕还以为皇姐会在万佛寺陪母后小住几日。” 永昭长公主道“灼儿即将远赴北疆,归期不定。” “我便想着在剩下的几日里,多见见灼儿。” “母后也催促着,让我早些回来。” 贞隆帝眼神微闪“母后很是疼爱灼儿。” 是得多见见。 兴许,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呢。 他煞费苦心收回的虎符,绝没有随随便便交出去的道理。 北境,是大乾的北境,不是谢家的北境。 十五载了。 他竟还没有完全瓦解谢家在北境的影响力。 思及此,贞隆帝心中不免有些挫败。 永昭长公主装作听不出贞隆帝语气里的晦涩,轻叹了口气,摩挲着雕花大椅,缓缓道“昨夜,我梦到了父皇。” 贞隆帝:!!! “梦到了什么?”贞隆帝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永昭长公主眼神环视着甘露殿的陈设,声音中浸染着怀念的愁绪“父皇就坐在那张镶金嵌玉的雕花大椅上,我站在一边研墨,父皇笑骂我研墨研的太稀。” “说完我后,就开始考校你和皇兄皇弟们的功课。” “其乐融融。” “父皇说,各有千秋,兄友弟恭,齐心协力,大乾无忧矣。” “我惊醒后,顿觉怅然若失。” “梦里,有些的人面孔竟然已经模糊了。” “陛下,你可还记得这些?” 贞隆帝神情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记得的。” “陛下,当年亲厚的兄弟姐妹们,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永昭长公主顿了顿继续道“你我一母同胞,一起熬过了夺嫡之争,经历了风风雨雨,实属不易。” 贞隆帝“朕始终不忘皇姐的付出和辅佐。” 永昭长公主敛眉垂首,无声苦笑。 所以,愍郡公的逼宫造反,是真的吗? 驸马的死,是意外吗? 第309章 短短时日,仿佛换了个人 “如果陛下真的重视本宫和谢脩的辅佐之劳,恳请多加庇护灼儿。” 永昭长公主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开。 贞隆帝凝视着永昭长公主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动的沉郁如同连绵不断的阴雨,挥之不去。 潮湿。 复杂。 不是他不肯庇佑宁瑕,是宁瑕生了反骨,是谢老夫人重振门楣之心犹在。 在北境,谢家声望过隆。 因此,要么谢灼选择折断自己的羽翼,熄灭雄心壮志,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利刃,要么就只能重蹈谢家人的命运。 没了谢灼,他的皇姐依旧是大乾最尊贵的长公主。 须臾,贞隆帝便说服了自己。 “李福盛,派人把无为子盯紧点儿。”贞隆帝云淡风轻的吩咐着。 …… 永昭长公主命甄女使详细叙述了甘露殿内发生的一切。 谢灼和顾荣对视一眼,心绪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事出反常。”顾荣轻轻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沉思着,“难道是贞隆帝再次相信了无为子的预言?” 谢灼轻声道“许是他近来多有不顺,便想起了玄妙莫测的天象之说。” “不奇怪。”顾荣先是应和着,随后又说道“奇怪的是无为子的话。” 以她对无为子的了解,人老心不老。 什么师门威名,什么高官厚禄,于无为子而言都是天边浮云。 就连财迷的一面,都更像是故意为之的自污伪装。 毕竟,有宴寻这个真正贪财的人在。 一比较,就知其中差别。 顾荣蹙着眉,回想着甄女使转述的话,喃喃重复“玄鹤观独留微臣,微臣不能堕了师门威名。” “对,就是这句。” 顾荣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的看向谢灼“谢如珩,昔日预言之祸,玄鹤观除却无为子,真的没有幸存者了吗?” 高官厚禄、师门的声望并不能使无为子屈服。 然而,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同门的性命却能紧紧扼住无为子的命脉。 尽管看似放荡不羁,像老顽童一样的无为子,内心深处却耸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中布满了坟茔和墓碑。 自责与愧疚,如同笼罩着那座高山的浓雾。 谢灼垂下眼帘,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沉浸在回忆中,他缓缓说道:“距离预言之祸,尚不足三载。” “我清楚地记得,玄鹤观内,无为子的师父、师叔伯、师兄弟、以及门下弟子,无一幸免,尸骨是无为子亲手埋葬的,坟茔就位于玄鹤观后山。” “自那以后,玄鹤观成了一座空观,更名为清风观。” “这起屠观血案,并非由我经手。” “直到陛下命令我将无为子押解至清风观,我才亲眼目睹了遍地的尸体和早已凝固的血迹。” “以陛下的性格,既然决定以杀鸡儆猴的方式示警,又怎会手下留情。” “我也曾间接地向无为子探询,他指向后山,声称所有同门都已长眠于黄土之下。” 顾荣闻言,眉宇间的疑惑愈盛。 “我还是觉得玄鹤观有幸存之人。” “查查吧。” “你可知,当年是何人领命屠灭玄鹤观的?” 谢灼欲言又止。 在顾荣的眼神催促下,才说道“死了。” “那队人马,全死了。” “陛下下的令,隐龙卫动的手。” “美其名曰,歹人窥伺帝踪意图行刺,隐龙卫护驾有功。” “我心有疑惑,便多留意了几分,事后秘密探查,方知所谓歹人,替陛下屠了玄鹤观。”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陛下手中,还有一支不亚于隐龙卫的势力。” 顾荣一怔。 贞隆帝行事,不仅狠辣,还密不透风。 不管怎样,直觉告诉她,玄鹤观就是有人从那场滔天大祸里活了下来。 “查查无为子的银钱流向吧。”顾荣斟酌着说道。 其实,动用宫里的人手暗中询问无为子,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但,顾荣觉得,无为子周遭怕是已经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蚊子飞过去,都得被仔细盘查清楚。 谢灼颔首“好。” “此事,宴寻带人去查,事半功倍。” 贪财之人,对银钱格外敏锐。 “谢如珩。”顾荣突然说道,“贞隆帝将无为子留在宫中,十有八九是想弄清楚乱局的根源。” “你与无为子交往甚密,是否了解无为子观天象、预测吉凶、推算未来的本事究竟如何?” 顾荣自重生以来,对这些神乎其神之事,便心存敬畏。 谢灼牵起顾荣的手,安抚道“莫慌。无为子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但远没有到无所不知的地步。” “还有,无为子和陛下之间横亘着玄鹤观无数条人命。” “娘子,还能依靠我的时候,放心的依靠。” 顾荣略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娘子。” “祖母说,半月前,她把府上所藏的顶级东珠托给奇珍阁,为你定制了套珍珠头面,让你我得了空去瞧瞧合不合心意。”谢灼话锋一转,岔开话题,温声问道“现下,去瞧瞧?” 堪堪大婚,荣荣未有一日闲暇惬意,依旧殚精竭虑。 他还未离京,无为子之事,还能为荣荣分忧。 “明日回门,正好再选些物件儿添进回门礼。” 顾荣敛起眉眼间的愁绪,笑道“好。” “那便去瞧瞧。” 奇珍阁坐落于上京最繁华的长街上,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熙来攘往。 撩起窗帷,隔着香车宝马、朱轮华毂,顾荣一眼就看到了立于奇珍阁廊檐下的南子奕。 在南子奕面前,一位身着天水碧色衣裙的娇俏少女,正轻盈地踮起脚尖,将一朵栩栩如生的绒花巧妙地斜插入南子奕的墨色发丝中。 南子奕下意识地向后仰身躲避,但随即停住,不知为何没有继续避开,任由绒花轻轻落在发间,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 “沈七娘?”顾荣回眸,看向谢灼,小声问道。 谢灼顺着顾荣的手指看去“倘若皇镜司所收集的画像无误,就是了。” “相看成了?”顾荣颇有些愕然。 谢灼老老实实道“奉恩公府欲借吴兴沈氏一族的势,吴兴沈氏也有意搭上二皇子这股东风。” “一个沈七,吴兴沈氏还是赌的起的。” “至于南子奕情愿与否,是这场交易里最不重要的。” 顾荣再一次抬眼看向南子奕。 钟爱明艳红色的南子奕,今日却身着月白色长袍,从不离腰的软鞭,也不见踪影。 短短时日,仿佛换了个人。 她印象里南子奕,眼尾是上扬的,下巴是习惯性轻抬的,勾唇笑的时候肆意而张扬,眼神澄澈而明亮。 虽有些颐指气使,但举手投足眼角眉梢,满是无尽的少年意气。 很是耀眼夺目。 而今…… 顾荣轻叹了一口气。 第310章 你到底有几个情妹妹 谢灼先一步走下马车,朝着顾荣伸出手。 顾荣搭着谢灼的手,缓缓下去。 官宦女眷的问候声,惊动了南子奕。 南子奕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越过顾荣和谢灼,定格在青棠身上。 仅在一瞬间。 一瞬间之后,他迅速地转移了目光,脸上流露出难以言表的不安。 “谢小侯爷。” “谢侯夫人。” 沈七娘笑意盈盈。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荣颔首致意,明知故问道:“敢问姑娘……” 沈七娘福了福身,娇俏又不失仪态道“吴兴沈氏沈成绮。”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成绮。” “谢侯夫人也可唤我沈七。” “沈七姑娘。”顾荣从善如流,眼神扫过南子奕,笑问“沈七姑娘与南小公子……” 顾荣点到为止。 沈七娘面颊上染上绯色,嗫嚅着“子奕是我未婚夫。” 顾荣敛眉。 婚约真真定下了。 “恭喜。”顾荣顺势道“南小公子翩翩少年,沈七姑娘林下风气,很是般配。” 南子奕的脸色愈发苍白,眼神游移不定,显得慌乱。 他低下头,声音颤抖地回应:“多……多谢。” “多谢。” 这一刻,南子奕深觉无地自容。 身侧,是他刚刚定下婚约的未婚妻。 面前,一个是他大言不惭要私奔的谢侯夫人。还有一个是他一见倾心重金买刀,扬言要求娶的青棠。 还有一个,是他头脑发昏刺杀过的谢小侯爷。 曾经有多肆意潇洒,眼下就有多自惭形秽。 沈七娘的反应远比南子奕来得自然,自来熟地说道“久仰夫人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不知将来是否有幸,能有机会登门拜访夫人?” 美名? 不,上京盛传的是顾荣的铁石心肠,是顾荣的狗屎运。 落魄伯爵府声名狼藉的孤女,攀上了谢小侯爷这根高枝儿,摇身一变成了大乾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 多的是人羡慕嫉妒恨。 毕竟,真正美名在外的是谢小侯爷。 位高权重,逸群之才,又有谪仙相貌,素来高不可攀。 谁曾料想到,这轮皎皎的雪岭秋月被艳俗的牡丹摘了下来,简直可称年度奇谈。 祖父和父亲甚至想过借大理少卿周域的门路,将她送予谢小侯爷做贵妾。 然,五堂姐委实无能,在周域面前无一丝面子情。 且,周域言语刻薄的紧。 一来二去,祖父和父亲不得不歇了心思,决定在吴兴为她择婿。 她堂堂吴兴沈氏的姑娘,都不敢奢想谢小侯爷的正妻之位,到头来被空有美貌的顾荣占了去。 太后赐婚一事传去吴兴,她气的绞烂了帕子。 恰逢奉恩公府着人递去有意与沈氏结亲的消息,她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嫁来上京,总比窝在吴兴强的多。 南子奕再纨绔,也是奉恩公府的儿郎,是二殿下的表弟。 “自是可以。”顾荣客套的寒暄着。 谢灼面无表情,周身弥漫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不言不语。 沈七,不安好心。 谢灼的气场过于强大,令人无法忽视。 顾荣不禁暗自微笑,无意在此多作停留,与沈七娘寒暄几句后,再次点头,留下一句“南小公子和沈七姑娘请便。”便拉着谢灼的袖子,跨过了奇珍阁的门槛。 谢灼的神情,转瞬间从寒冬变为暖春。 这一幕让沈七娘看得瞠目结舌。 小侯爷是学过变脸吧! 青棠亦步亦趋的跟在顾荣和谢灼身后。 擦肩而过时,南子奕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可言说。 他的妻子,不是让他热血澎湃的侠女,是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 他这一生,怕是与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无缘了。 南子奕的头压的低低的,眼底满是黯然。 直到头皮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南子奕方回过神来。 抬眼,就见那朵绒花握在了沈七娘手心。 沈七娘目光里满是审视,颦眉,低声问道“你看起来很低落。” “你……” “你不会也心悦谢侯夫人吧?” 沈七娘问的直接。 南子奕厉声道“慎言!” “你当知这番话若是传到谢小侯爷耳中,会惹来多大的祸事。” “我有些疲累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府。” 沈七娘眉心微动。 不对劲。 南子奕的反应不对劲。 沈七娘转身,看向奇珍阁。 映入眼帘的是,谢小侯爷笑的缱绻温柔,小心翼翼牵着顾荣的手拾级而上。 沈七娘越发不解。 谢小侯爷到底相中了顾荣什么? 见色起意吗? 奇珍阁二楼的雅间里。 顾荣斜倚在窗边,手肘撑着窗台,下巴轻托,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俯瞰着南子奕和沈七娘携手渐行渐远。 眼神淡漠,宛如清晨的露水,一遇阳光便消散无踪,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看到了沈七娘在拔下绒花时,刻意的粗鲁。 更像是在泄愤。 她也看到了南子奕似乎再也挺不起来的脊背。 丧眉耷眼。 “娘子,尝尝奇珍阁的茶。” 谢灼似是不满顾荣的心神被旁的东西吸引,斟了盏茶,出声道。 顾荣转身,撞入了谢灼微眯着的眼睛中。 热气氤氲,仿佛是清润的日光碎在了粼粼波光之中。 顾荣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打趣道“奇珍阁熏的香是不是泛着酸?” 谢灼一本正经“何止是酸。” 对面而坐,顾荣看着在莹白的茶盏中起起伏伏的茶叶,倏地开口“你不喜沈七娘?” 方才在奇珍阁外,谢灼通身散发的冷气,堪比数九寒天的风雪交加。 当初,面对拜托她私奔的南子奕时,都没这般肃杀。 谢灼委屈巴巴“她觊觎我。” 顾荣嘴角微微一抽,掌心触碰谢灼的额头“没发热啊,说什么胡话。” 自始至终,沈七娘就看了谢灼一眼。 言谈举止,没有任何失礼逾矩之处。 与其说觊觎谢灼,倒不如说在嫉妒她。 很多时候,眼神会在不经意间泄露想隐藏的情绪。 谢灼顺势攥住顾荣的手指“那我重新说。” “娘子,她以前觊觎我。” “她现在对你不安好心。” 顾荣看着谢灼这副模样,满脑子都是娇气二字。 没错,就是娇气。 “除了乐安县主和向蓉月,你还有旁的情妹妹?”顾荣轻哼一声,抽回手,学着谢灼的语调,质问道。 谢灼:!!! 怎么就是情妹妹了! “从没有什么情妹妹。”谢灼一字一顿的强调。 第311章 皇镜司司督,从没有得善终的 “确切地说,不是她对我有所企图,而是吴兴沈氏觊觎我的权势和门第。” 顾荣侧头,语调中带着一丝戏谑:“我还没向你讲述过浮生一梦里关于向蓉月的故事吧。” “忠勇侯府后院,有处小院,取名婵娟院。” 谢灼先是愣了下,旋即双眸定定的看着顾荣“娘子,若非是情有独钟,否则我终此一生都绝无可能将就娶妻。” 十年佛寺清修,最是耐得住孤寂。 顾荣眉眼弯弯笑意浓“我知。” 她知,谢灼句句皆真。 青棠:小姐又开始逗弄谢小侯爷了。 一物降一物。 小姐就是谢小侯爷的在劫难逃。 恰在此时,轻缓的叩门声响起,奇珍阁的女掌柜,垂首捧着木匣步入内。 “谢小侯爷。” “谢侯夫人。” “此乃遵照谢老夫人的指示,由奇珍阁最顶尖的工匠精心制作的东珠头饰,请贵人审阅。” “若头饰有任何未达贵人心意之处,敬请贵人坦诚指出。” “奇珍阁定制之物,始终遵循的原则是确保贵人们完全满意。” 东珠,颗颗圆润莹白,晶莹透彻。 阳光铺洒,更显熠熠生辉之泽。 头面繁复雍容之余,又不失细致轻巧,一眼望去,大有一种头面似倾城佳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美感。 一眼惊艳。 却又恰到好处。 不得不承认,奇珍阁工匠的审美和技艺堪称一绝。 顾荣指尖轻轻拂过东珠头面,笑道“奇珍阁,名下无虚。” “巧思和技艺,一等一。” “夫君,你觉得呢?” 谢灼微抿唇“甚好。” 其实,他辨别不出头面与头面之间的细致差别。 然,娘子眉开眼笑,那便是极好。 毕竟,娘子能相中他,眼光绝对毋庸置疑。 女掌柜松了口气。 这一单,工匠真真是呕心沥血,没有一点藏私。 在大乾,东珠乃皇室御用,达官贵人所藏,大多是因功受赏,天子恩赐。 据她所知,当年,太后给永昭长公主准备的嫁妆里就有一副东珠头面。 她无缘得见。 但,她有自信,这副东珠头面毫不逊色。 实在是谢老夫人珍藏的一匣子东珠品质绝佳,颗颗无瑕,大小均匀。 工匠打造时,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在东珠上留下一道不应存在的划痕。 顾荣收回手,不经意间,视线瞥到了去而复返的南子奕。 “辛苦掌柜的和工匠师傅了。” 女掌柜笑容越发热切“这是奇珍阁该做的。” “贵人们没什么吩咐的话,民妇先行告退了。” 女掌柜前脚离开,青棠刚准备阖上门,就看见了气喘吁吁的南子奕。 青棠微不可察的蹙蹙眉,眼底掠过淡淡的不悦。 于她而言,天大地大,小姐最大。 南小公子刺杀谢小侯爷,差点儿让小姐守望门寡的仇,她记得清清楚楚。 嗯,她能记一辈子。 青棠的手撑在门框上,将南子奕拦下,随后转头看向顾荣,无声请示。 顾荣挑眉,略作犹豫,对着青棠点了点头。 青棠侧身让开。 南子奕深深的看了青棠一眼。 这一眼,似是蕴着千般情绪,万般隐忍。 青棠眸光微闪,心底冷哼一声。 看什么看! 行刺的又不是她! 青棠叉腰,凶巴巴的瞪着南子奕的背影。 “谢小侯爷,顾大姑娘。”南子奕深深作揖“当日行刺,是我一时糊涂莽撞,险些闯下大祸。” 谢灼淡声道“没有险些。” 他若是能被南子奕伤到,也不必远赴北疆建功立业了。 顾荣神情复杂“此事,我已知悉。” 过往,南子奕是赤子之心侠肝义胆的小纨绔。 所以,她信这句一时糊涂莽撞。 但,南子奕射出那支羽箭之际,便已做出抉择。 恩怨消。 日后,她和谢灼亦不会再因恻隐之心对其网开一面。 南子奕眼尾泛着红“我……” “我不想的。” “是非和血亲摆在一处,历来两难。”顾荣敛起眼眸中的情绪,平静淡然道。 谢灼浅啜了口茶水,神色淡漠“本侯早已把该说的话说的清楚。” “不知南小公子这一出意欲何为?” 南子奕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脱口而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大姑娘受你蒙蔽。” 顾荣愕然。 “顾大姑娘善良心软,出淤泥而不染,不该糊里糊涂跳进火坑。” 顾荣:??? 这唱的是哪出啊。 以前眼盲就算了,如今她顶着忤逆不孝的凶名,罔顾家丑不外扬的千年古训,敲登闻鼓走炭火路,撕开了顾府的遮羞布,竟还能用善良心软来形容她? 反讽吗? “我倒是有些听不明白南小公子的话了。” 南子奕掷地有声地说道:“顾大姑娘有所不知,谢小侯爷并非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他心狠手辣。” “承恩公,因他而死。” “家父,也因他受困。” “他的手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小儿止哭,草菅人命的皇镜司……” “南小公子!”顾荣冷声打断了南子奕即将出口的话。 青棠见状,自发出去守门。 “我家夫君背不动如此大的罪名。” “承恩公愧对皇恩,无颜苟活,自裁谢罪,天子一锤定音,南小公子若有异议,大可入宫面圣,畅所欲言。” “至于令尊!” “视大乾律法、礼部规制如无物,圈地占地,滥杀无辜,堵塞言路,苦主伸冤无门,家破人亡。” “难道南小公子觉得这桩桩件件是我家夫君深文巧诋,罗织罪名,陷人于罪吗?” “是非对错,自有公断,南小公子又何必如此作态!” “不过,令尊无辜与否,南小公子应该心中有数吧。” 南子奕惊愕于顾荣的咄咄逼人。 相识良久,也多番打交道,却从没有见过如此锋芒毕露气势汹汹的顾荣。 “敢问南小公子,在承恩公和令尊之事上,我家夫君可有任何心狠手辣之处!” “说句冒昧的话,难道令尊不该死吗?” 南子奕身形踉跄,倒退两步,勉强的撑着一旁的小博古架站定。 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顷刻间散的干干净净。 “他是皇镜司……” 顾荣“我知道。” 南子奕猛然抬头,不可置信“顾大姑娘既然知道,为何还……” “历代皇镜司司督,从没有得善终的。” “皇镜司杀人如麻,顾大姑娘不觉得可怖吗?” 顾荣一字一顿“生也好,死也罢,我愿与他同往!” “这就不劳南小公子操心了。” 第312章 他不想活下去了 “之前,我顾念你的赤子之心和一腔善意,屡次三番建议你离京游历,远离上京的沼泽漩涡。” “然,你终究还是主动入局。” “明明分得清是非,无法力挽狂澜,独善其身不好吗?” “你暗杀我夫君的行径一旦公之于众,你将难逃一死,而奉恩公府上上下下也将承受连带的罪责。” “我对你心存怜悯,加之夫君与你兄长之间早有约定,因此我们选择保持沉默。” “然而,这已是极限。” “我对南小公子的同情,到此为止。” “也希望南小公子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出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夫君,问心无愧。” “青棠,送客。” 这一刻,南子奕终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大哥的反应。 顾大姑娘,从不是一朵柔弱无害的花。 青棠推门而入,毫不犹豫扯着南子奕的袖子,径直朝外走去。 “抨击指责我家小姐和姑爷前,先反思反思自己有没有资格!” 苦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得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奉恩公府的儿郎们却先委屈上了。 “好走,不送。” “南小公子若是不想助纣为虐,还是早日离京,云游四方吧。” 南子奕垂眸看着落在袍袖上的那只手,勉强抑制住心底的绝望和痛苦,颤声道“青棠,我来此,本意是想提醒顾大姑娘。” 可,在看到谢小侯爷后,阴暗不堪的情绪犹如无数只桑蚕吐丝,织成细细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包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这些时日,偌大的奉恩公府如坠深渊。 父亲受弹劾,胆战心惊。 大哥受廷杖,重伤卧榻。 母亲惊惧交加,不慎感染风寒。 这些事情堆积在一起,他真的做不到置之不理,挥一挥衣袖,远走高飞。 青棠松开手,冷冷的睨了南子奕一眼。 这一眼,如灼灼烈火,焚的南子奕无地自容。 南子奕下意识反手攥住了青棠的袖子,红着眼眶眼神执拗“青棠,自始至终,我对顾大姑娘没有一丝恶意。” “你信我。” 你信我,好不好。 青棠蹙眉。 又是这样的眼神。 她敏锐地感觉到,南子奕的目光并非投向她,而是在凝视着南子奕自己。 就是这种感觉。 青棠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南小公子。”青棠抽回袖子“小姐和姑爷的意思很明确,昔日恩怨,两清。”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南小公子请回吧。” 青棠没有再看南子奕,转身回了雅间。 房门一阖,隔绝成两个世界。 南子奕在走廊站了许久,久到双腿僵硬酸疼,方苦笑一声,缓缓下楼。 雅间里。 顾荣觑了眼眉眼舒展嘴角蕴笑的谢灼,挑眉。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灼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呢。 “你是气笑了?” 有个词,是怒极反笑。 谢灼摇摇头“没什么气不气的。” “就是单纯的开心。” “方才,你的言语间,唤了六次夫君。” 顾荣:没眼看,真的是没眼看。 “谢如珩,你没救了!” “是真的没有生气的必要。”谢灼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朗“南子奕还是过于稚嫩天真了。” “若我所料无误,南子奕又自作主张了。” “南子逾打的算盘是借你的怜悯之心庇护南子奕。” 顾荣鬼使神差的伸手戳了戳谢灼笑意盈盈的面颊“吾夫,秀色可餐也。” 谢灼笑起来真真是太赏心悦目了。 谢灼闻言,主动把脸靠近“我大方,娘子随便看。” 顾荣连戳带捏,心满意足,言归正传“他可会泄露你的司督身份?” “不会。”谢灼断言。 “经照年一事,奉恩公府行事定会谨慎再谨慎。” 除非,是真的打算撕破脸,破釜沉舟! 但,南子逾没这个魄力。 二皇子,又没这个脑子。 顾荣暗啧一声。 最难搞的,还是龙椅上那位。 “南子奕到底还是可惜了。” …… 那厢。 南子奕魂不守舍的走着,似乎听不见周遭的喧闹。 走过长街,拐弯。 “子奕。” 熟悉又令他恐惧的声音响起。 南子奕头皮发麻,陡然回神,抬眼就见沈七娘坐在马车上撩起车帘含笑望着他。 南子奕心下一紧,敛起纷乱复杂的思绪,强自镇定道“我不是吩咐车夫先送你回府了吗?” “我见你神色凝重失魂落魄,实在放心不下。”沈七娘温温柔柔道“先上来吧。” 南子奕本能的拒绝“不必了。” “我无事,只是想走走。” 沈七娘神情不变“子奕,我说先上来。” “还是说,我下去陪你一道走走?” “你我是未婚夫妻,哪有不管你的道理,对吗?” “南世子也特地嘱咐了,让你我好生培养培养感情。” 南子奕浑身汗毛竖起,脊梁骨冒着寒意,麻木的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坐在距离沈七娘最远的位置。 侧眸,就看到了那条伴他多年的软鞭,从中断裂,随意的扔在矮几上。 就像他曾经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梦。 南子奕颤抖着,紧握着断成两截的软鞭,任由勾环刺破掌心,鲜血不断流淌。“你说你不喜欢我腰间缠绕的软鞭,我就把它收起来,放进了木盒里。” “为何……” 为何,断了。 沈七娘满脸歉意,小声道“子奕,我也是担心你。” “没注意,就不小心剪断了。” “等我回郡主府,央求姑母寻能工巧匠再做一条软鞭送给你。” 说到此,蓦地沉了脸“现在能说说你又为何回了奇珍阁吗?” 沈七娘对南子奕鲜血淋漓的手掌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你不是知道吗?” 掌心火辣辣的疼感,让南子奕心中生出了些许逆反“且不说,你我仅是未婚夫妻,就算大婚后成了真的夫妻,我也没有义务事事报备吧。” “还是说,吴兴沈氏的家教,就是让女儿们登堂入室说一不二。” “你是我娘吗?” “沈七姑娘。” 南子奕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眼看着奉恩公府陷入困境,理智告诉他,享受了奉恩公府带来的荣华富贵,他就有义务为奉恩公府牺牲自我。 但,一日又一日的虚与委蛇,他不想活下去了。 他不喜欢阴测测的沈成绮。 他不喜欢敛起本性,活的像行尸走肉。 有时候,他也会想,一条烂了的船,修修补补真的还能在江中航行吗? 奉恩公府,就是那条烂透了的船。 沈七娘微微一笑,说道:“子奕,我明白你心中有些不快。” “这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另外,你怎么能用‘报备’这样冷漠的词汇来忽视我对你的关怀呢。” 第313章 情敌见面,孔雀开屏 沈七娘的声音柔和而轻盈,宛如一朵随风飘荡的云朵,温顺且恭谨。 然,南子奕通体冰凉。 抬眼看着沈七娘,似是想从她脸上发现些什么。 帷幔遮蔽了光线,沈七娘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 南子奕心中暗想,即便沈七娘如同云朵,也是一朵预示着风暴将至的乌云。 他珍重地放下断裂成两截的软鞭,然后随意地擦拭了掌心的血迹,将沾血的手帕一扔,眉宇间透出一股冷峻,沉声说道“沈成绮,这门婚事并非非你不可。” “奉恩公府的儿郎中,唯独我一人尚未婚配。” “然而,吴兴沈氏家族中并不缺少适龄的女子。” “我素有纨绔之名,名声本就不好,即便悔婚,也算不上什么致命的错误。” “扪心自问,自从两府定下婚约以来,我对你百般顺从,忍受你的虚伪、喜怒无常、阴险善变。” “这还不够吗?” “倘若你所求过多,那你我的婚约还是作罢吧。” “恰好,婚约还没来得及传至吴兴,你回吴兴寻你的如意郎君,我与你的堂姐妹另立婚约。” 沈七娘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嘲讽,但那只是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紧接着,她静静地凝视着南子奕。 耳边,唯余马车轮子咯吱咯吱地碾着青石板的声响。 南子奕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又忍不住握紧。 心里憋着一口气,不闪不避直勾勾的回望着沈七娘。 倏地,沈七娘身体前倾,靠近南子奕,脸上露出一个诡异而夸张的笑容,手指勾起南子奕半绾着垂落的发丝,笑道“子奕,就像你说的,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今儿,一见谢小侯爷和谢侯夫人,便如此大动干戈,由不得我不多想。” “婚约既成,就绝没有悔婚的道理。” “吴兴沈氏是真心实意想跟二殿下和奉恩公府结盟,守望相助。我亦是很欢喜、很甘愿嫁给你的。” “子奕,休要任性。” “南世子曾说,你涉世未深,天真单纯,易被心怀叵测之人左右……” “够了!”南子奕厉声打断,冷冷的睨了沈七娘一眼,攥着软鞭,掀起车帘,径直跳下马车。 他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 沈七娘痴痴的笑着,捻起染血的帕子,指腹轻轻划过,神色玩味。 南子奕还真是将所有情绪和心思摆在脸上。 看来,她得想方设法,细细探清南子奕和顾荣的过往了。 她总觉得,顾荣穠艳独绝的面容下,是一颗蛇蝎心肠,绝不容小觑。 “送我去奉恩公府。”沈七娘轻声吩咐着车夫。 而南子奕,脚下生风,穿过巷子,拐入了另一条长街,将熟悉可怕的声音,遍体生寒的笑容,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大哥说,吴兴沈氏豪门望族,沈氏女琴棋书画、德容言功,个中翘楚,娶之,必能琴瑟和鸣红袖添香。 是一桩雅事。 母亲说,沈七娘温良恭俭,婚后定可相夫教子。 是他的幸事。 可,他不是学富五车的才子,更不是陌上如玉的君子。 他不会抚琴,更不懂瑟,书也读的一塌糊涂。 真正的积石如玉,温润而泽,是像…… 南子奕看向了路中间行驶着的马车。 确切的说,是看向了坐在车辕上驾车的青衫公子。 乔吟舟。 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的乔吟舟。 这世上,驱策乔吟舟驾车的,怕是只有乔老太师。 南子奕慌乱的将浸了鲜血的软鞭藏进宽大的袍袖里,随后压低头,脚步匆匆,融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因而,也就错过了乔吟舟清冽冽的一瞥。 有叶楠乔的荒唐事在前,乔吟舟对二皇子一脉的势力,有天然的冷淡。 敛起视线,轻挥了挥马鞭,不放心的再次嘱咐着“祖父,您得注意言行姿态,万不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车厢里,乔老太师正闭目养神。 无奈的叹息一声,勾唇笑道“吟舟,祖父心里有数。” 他是去认干孙女的,又不是去摆谱说教的。 乔吟舟闻言,眉目舒展,专心致志的驾车。 忠勇侯府。 顾荣和谢灼回府片刻,即见下人来报,乔老太师和乔吟舟登门。 “何人?” 顾荣顿觉出现了幻听,拈着茶盖的手指猛然一顿,眉心微动。 乔老太师? 顾荣愣神的瞬间,谢灼迅速地抚平了锦袍上的褶皱,整理了一下束发的玉冠,心中暗想,在与情敌同时出现的场合,绝不能有半点失色。 女子,也是视觉动物。 谢灼一本正经的想着。 “乔老太师和吟舟公子前来拜访小侯爷和夫人。” 前来通禀的下人重复道。 顾荣抿了抿唇,与谢灼对视一眼,起身,相偕前去迎接。 “晚辈见过老太师。” 乔老太师慈祥地微笑,解释道“按照礼仪,本应先递上拜帖,待侯府回复后,方可登门拜访。” “然而,侯府正值大喜之日,贺喜的帖子如雪片般飞来,府外连续三日设下流水宴,宾客络绎不绝。老夫因事态紧急,唯恐拜帖被众多贺帖淹没,便直接冒昧前来。” “还望谢小侯爷和侯夫人能够谅解。” 谢灼垂首作揖“老太师折煞本侯了。” “老太师前来,忠勇侯府蓬荜生辉,这边请。” “吟舟公子,请。” 顾荣有些摸不透乔老太师的心思,终是将那句兄长掩于心底,没有当着乔老太师的面宣之于口。 众人向前时,乔吟舟方抬眼,克制的看向顾荣。 大婚后的顾荣,眉宇间添了些许轻松淡然。 恍如月下的湖泊。 笑意就是粼粼涟漪。 乔吟舟的心,落地了。 花厅里。 茶香袅袅。 乔老太师轻抿了一口茶,没有曲折迂回,而是坦言表明了认亲的来意。 顾荣下意识看向乔吟舟。 她心知肚明,这是乔吟舟求来的。 否则以乔老太师随着年迈,变得谨慎、爱惜羽毛的性子,绝不会在此时赌上乔府的清名和前程,摆一场声势浩大的认亲宴。 认亲宴一摆,就是真正的难以剥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侯夫人,老夫能如旧时一般,唤你声荣丫头吗?”乔老太师眉眼间的笑意愈发和煦慈爱。 顾荣忙不迭颔首应下。 “荣丫头,令堂雪中送炭,对老夫和吟舟有大恩。” “斯人已逝,恩情犹在。” “经登闻鼓告御状一事,老夫方知你、小知,以及令堂的遭遇,心下戚戚,抚心自问,追悔莫及。” “而今,唯愿你能给老夫和吟舟弥补的机会。” “认亲之后,吟舟就是你名副其实的兄长,太师府就是你的依靠。” 第314章 哪怕是唤乔吟舟大舅哥 谢灼:名副其实的兄长? 大喜事! 他愿意跟乔吟舟化干戈为玉帛,哪怕是唤乔吟舟大舅哥。 不怪他自始至终视乔吟舟为情敌,羡慕嫉妒乔吟舟。 实在是,乔吟舟是被顾荣干干净净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带任何的算计,甚至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倘若不是他厚颜无耻,又争又抢,结局怕是难定。 谢灼的眼睛亮了又亮。 而乔吟舟,则是对着顾荣缓缓点了点头,示意顾荣答应。 顾荣抿了抿唇,心下犹豫,思忖须臾,还是轻声问道“老太师可知,眼下,忠勇侯府已远不如往日得帝心?” 在座之人,皆七窍玲珑,心思敏锐,话不必说的过于直白。 而且,顾荣相信,以乔老太师的为臣经验,恐怕早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乔老太师浑不在意,笑道“雷霆雨露、艳阳阴云,天气万象,变幻莫测,谁又能说得准呢。” “难不成,帝心还会阻止老夫认亲吗?” “恩情,便是恩情。” “存在的东西,不会随随便便被磨灭。” 说到此,乔老太师稍稍顿了顿,话锋一转“荣丫头,倘若这认亲宴摆不成,老夫怕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容老夫倚老卖老一次,你就莫要再拒绝了。” 说话间,乔老太师不忘对着乔吟舟挑挑眉,似是在无声的炫耀。 乔吟舟:没看出来,祖父还有这样一面。 “老太师,晚辈能得您老人家和吟舟公子为家人,诚为荣幸,也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只是,晚辈担忧,有朝一日会牵累乔府。” “您老人家要不……” 要不再想想? 她是设想过,乔府的势力为她所用,却没想过会一步到位,直接认亲,休戚与共。 乔吟舟真真是省了她很多的功夫。 但,不管心底作何想,还是应该把利弊摊开,说个清楚敞亮。 否则,难保日后遇风浪时,乔老太师不会怀疑。 有怀疑,则嫌隙生。 “荣丫头,老夫也想对你坦露心声。” “常言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夫就如同那即将西沉的夕阳,乔府的兴衰荣辱终将落在吟舟肩上。” “吟舟的选择,便是老夫的选择。” “人一旦上了年纪,可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因此也变得愈发谨慎。” “然而,老夫信任吟舟,也愿意回报令堂的救命之恩。” “来此之前,老夫已经深思熟虑。” “老夫的意思是,如若你没有异议,你就在谢小侯爷赴北境前,广邀上京官宦勋爵,办了认亲宴。” “可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荣也没有再扭捏,笑着应下“都听老太师的。” 乔老太师捋着胡须“该唤祖父了。” 顾荣脆生生道“祖父。” 乔老太师笑的开怀。 跟他的亲外孙女叶楠乔相比,顾荣就是天边的月,山巅的花。 尤其是在获悉叶楠乔自轻自贱,跟二皇子无媒苟合后,他都吝啬多说一句。 清流之家的儿女们,锦衣玉食之余,亦熟读圣贤书。如此不知羞耻,枉费那些寒暑不辍学的圣人之训。 “那便将日子定下二十八可好?”乔老太师问道。 顾荣“晚辈无有不可。” 敲定正事后,乔老太师乐呵呵的浅啜了口茶,唠家常道“宫里的盈妃娘娘出身民间,老夫曾救她父兄免囹圄,日后,如有需,她会竭力护你。” 顾荣眉心跳了跳。 果然,贞隆帝的龌龊心思,瞒不过侍君已久的三朝老臣。 “荣荣谢过祖父。” 乔老太师不置可否。 单凭乔家,护不住顾荣。但,却能让护着顾荣的伞,更密实些。 又寒暄了一阵儿,乔老太师和乔吟舟起身告辞。 谢灼笑意浓浓“我送送太师和大舅哥。” 大舅哥三字,分外清脆,且响亮。 顾荣:…… 乔吟舟:…… 至于乔老太师则是忍俊不禁,失笑道“小侯爷,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打趣之余,心下感慨,顾荣相貌肖似荣金珠,但命运却比荣金珠顺遂的多。 是运气,也不仅仅是运气。 送走乔老太师和乔吟舟,顾荣觑了眼谢灼“谢如珩,你笑的过于灿烂了。” “娘子,我生性爱笑。” 谢灼俯在顾荣的膝盖上,一本正经道。 顾荣:这话若是传出去,上京城怕是会觉得谢灼被孤魂野鬼占了躯壳。 “谢如珩。”顾荣手指穿过谢灼足以以假乱真的墨发,低声说道“认亲宴一摆,乔老太师的立场就很鲜明了。” “届时,你的北疆之行,会更加危险。” 贞隆帝见不得谢灼身后站着庞大的势力,也见不得谢灼扶摇直上,重现忠勇侯府的辉煌。 “我自当小心。” 还未分别,谢灼的心中就已升腾着密密麻麻的不舍。 他不在京中,他的娘子也会更辛苦。 顾荣似是洞悉了谢灼的情绪,柔声道“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短暂的分离,不是告别,是得偿所愿的约定。” …… 乔老太师摆认亲宴,认忠勇侯夫人顾荣为义孙女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一日,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无数人哗然。 有的诧异于顾荣得天独厚的好运气。 有的则是在反复思忖这幕后的深意。 当然,也有的再羡慕嫉妒恨。 三皇子得知后,炼丹时眼底深处掠过志在必得。 二皇子则是深觉晴天霹雳,煞费苦心良久,却捡了一颗废棋。 乔老太师明明有亲外孙女,却疾言厉色,撇关系撇的干脆利落,丝毫不留情面余地,转头又认了顾荣,还要大张旗鼓的摆认亲宴,宴请上京所有排得上号的官宦勋爵,给顾荣造势。 到底是乔老太师疯了,还是乔吟舟太爱了! 那他娶叶楠乔还有意义吗? 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侧妃之位! 叶楠乔恨的砸碎了满屋子的瓷器,满心怨毒,梨花带雨朝着母亲哭诉“母亲,外祖父这样做,不就是明晃晃的将你我的脸面踩在地上吗!” “我是他的亲外孙女啊,他怎么越老越糊涂,连亲疏里外都不分了。” 经过那夜,南子逾寻二皇子一事,叶楠乔隐隐约约意识到,二皇子待她之心,远不如说的那般虔诚真挚。 然,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她的家世,她的身份,都是她的助力。 偏偏,她最大的助力,最大的靠山,油盐不进,冷冰冰的将她拒之门外。 而今,却要为顾荣大摆认亲宴。 她怎么能不嫉恨! 第315章 不孝女求见父亲 “母亲,您去求求外祖父,好不好。”叶楠乔越哭越觉得委屈不已。 委屈和嫉恨,跬步不离。 叶母的面色显得异常严峻,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霜,使得夏日的繁花似锦凋零。 求? 她没有求吗? 她跪在母亲的牌位前,泪水沾湿了衣襟,倾诉着心中的苦楚。然而,即便是这样,父亲的心依旧坚硬如铁,不曾有丝毫的软化。 最近,她甚至失去了踏入太师府大门的资格。 一向与她交好的大嫂,莫名其妙身染急症,被送回祖籍休养。温温吞吞老好人和稀泥的大哥,不忍跟大嫂分别,追随同行。 至于乔吟舟…… 叶母咬牙,眼底冷意更浓。 “楠乔,家人之间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等你外祖父的怒气平息后,一切事情都好商量。” 叶楠乔瓮声瓮气的质问“气消?” “我的脸都丢尽了。” “女儿家一生,婚姻大事何其重要,外祖和表兄却铁石心肠,罔顾我的终身幸福,置我于人人奚落之地。” “您是不知,肃国公府的宋二是如何讥讽我的。” “母亲,宋二是二殿下的未婚妻,过门后是正妻,我是寄人篱下的侧妃。肃国公府世代勋贵、声威显赫,宋二又性情跋扈,我若是没有外祖父做倚仗,指不定要在后宅中受多少搓磨呢。” “既然活着生不如死,那我倒不如现在就悬梁自尽,正好遂了外祖父的眼不见为净的心意。” 叶母闻言,半是心疼,半是难过。 眉头一竖,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叶楠乔的手背,没好气说道“你说这些话简直就是在剜娘的心窝子。” “这些年来,朝中勋爵势微,你背后是乔、叶两府,代表着天下寒门、清流,话语权尽在你手,宋二不敢肆意妄为的。” 叶楠乔心中满是烦躁不耐。 她该如何说,她真正畏惧的从不是宋二的蛮横跋扈! “我不管,如果外祖父和表兄不送我出嫁,那我就不打算活下去,索性让喜事变成丧事。到那时,表兄还能给我上柱香。” “母亲,您再去恳求外祖父吧。” “您忍心看着女儿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吗?” 叶母叹了口气,艰难的应下。 她去求,也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愿父亲顾念多年父女情分。 叶楠乔心中涌起一阵喜悦。 有外祖父的鼎力相助,从宋二手中夺走正妻之位,也不无可能。 在叶楠乔眼巴巴的催促下,叶母惴惴不安的再次叩响了太师府的偏门。 芦媪一见到叶母,便皱起眉头说道:“姑奶奶,您别为难老奴。” “老太爷已经发话了,您和叶家人不得进入。” 叶母手撑着门框,眼眶里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哽咽着,颤声道“芦媪,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楠乔那孩子,一时钻牛角尖想不开要寻短见。” “母亲在世时,最疼我和楠乔了。” “若母亲泉下有知,绝对见不得楠乔受到丁点儿伤害。” “还请芦媪看在母亲的份儿上,放我进去,让我见见父亲。” 叶母最是清楚卢媪的过往,也知悉芦媪的软肋。 一提母亲,芦媪定会心软。 卢媪眯着那只完好的眼睛,身体始终严严实实挡着门,将信将疑开口“寻短见?” “寻了吗?” “表小姐心心念念嫁二殿下。如今,好不容易心想事成,竟又舍得寻短见?” “姑奶奶,您莫不是见老奴年迈、眼盲、貌丑,故意哄骗老奴?” 叶母脸上的悲痛凝固了,转而怒火中烧地说道“芦媪,你的命是我母亲挽救的,你竟敢将我拒之门外,难道不怕遭受天谴吗!” 紧接着,她向身后的侍女示意,强行将芦媪拉开,然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闯了进去。 她就不信,父亲会因她闯入而重罚于她! 叶母冷笑一声,睨了芦媪一眼,理直气壮的径直朝藏书楼走去。 既然唤她一声姑奶奶,就该明白,她不仅是叶家妇,亦是乔氏女。 行至藏书楼外,叶母敛起了脸上的戾气,抬手将眼眶揉的通红,旋即,扑通一声重重的跪在台阶下,朗声道“不孝女拜见父亲,恳请父亲赐见。” 藏书楼内,没有声音传出。 叶母咬咬下唇,再次重复着“不孝女求见父亲,恳请父亲赐见。” “如若父亲不见女儿,女儿便长跪不起。” 隔着一扇门,乔老太师看着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汁,幽幽叹了口气,无声道“可惜了。” 编书,是要流传后世的。 当,尽善尽美。 乔老太师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眼神怅惘而怀念。 想当初,他的女儿精通经史子集,年少聪慧,才名远播。 然而,嫁人生子后,她似乎变得越来越浅薄无知了。 这世上,当真有人越活越倒回去吗? 这是他曾经满心赞许引以为傲的女儿啊! 藏书阁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渐渐的,驱散了乔老太师叹息的惘然若失,取而代之的近乎冷漠的理智。 “进来吧。” 叶母下意识松了口气,起身,轻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拾级而上,缓缓推开藏书阁的大门。 乔老太师抬眼,循声望去。 满目明媚阳光中,他的女儿是唯一的阴影。 叶母不知乔老太师心中所想,小心翼翼试探着唤了声“父亲。” “坐吧。”乔老太师淡声道。 叶母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又一堆摊开摆放着的书籍,根本没有多余的凳子,略作思忖,索性跪坐在地上。 乔老太师问道“你冲撞了芦媪?” 虽是问句,语气分外的平铺直叙,也分外的肯定。 叶母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讪讪的笑了笑“母亲遗命,交代乔府的儿孙们,侍芦媪如侍姨母、姨奶奶,女儿不敢有违。” “只是吩咐婢女请卢媪稍坐……” “不必解释。”乔老太师打断了欲盖弥彰的话“开门见山,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叶母心一梗,呼吸一滞,斟酌着用词,小声道“父亲,女儿听闻您要认忠勇侯夫人为义孙女,还要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办认亲宴?” 乔老太师面不改色,掷地有声“是。” “父亲,这件事是不是得从长计议?”叶母稍顿了顿,不着痕迹窥探着乔老太师的眼神,继续道“忠勇侯夫人跟吟舟,有过十年婚约在身,本就是瓜田李下,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理应避嫌,免得惹人风言风语。” “来年,吟舟春闱会试,清名不得有污。” “父亲,您觉得呢?” 叶母到底还有几分小聪明,知道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乔老太师,冷冷淡淡道“我觉得不必从长计议。” “救命之恩,正大光明,既不能结为姻亲,那成为兄妹,又有何妨。” “若有风言风语,便由我和吟舟来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不会牵累你和叶家的。” 第316章 不缺爱,缺资源、权力、尊重 叶母凝眉。 实在搞不懂,她的父亲怎么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一意孤行。 “父亲,风言风语岂是能堵住的!” 乔老太师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父女之间说起话来,虚与委蛇云山雾罩,想想也是可笑。 “你有话直说,莫要再兜圈子。”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听你绕来绕去说些废话上。” 叶母心中暗自恼怒,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深吸一口气后,鼓起勇气说道:“父亲,您认亲顾荣,却将楠乔置于何地?” “楠乔才是您的亲外孙女啊,您怎能糊涂地疼爱外人,却将楠乔弃之不顾?” “她一听说您要举办认亲宴,便哭得气喘吁吁,声称您不再疼爱她,不再关心她了。” “我一时疏忽,她竟险些做出悬梁自尽的举动。” “父亲,请您可怜可怜女儿和楠乔吧。” 乔老太师眼神怪异的觑了叶母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怎么越来越愚蠢了。” “不仅自己蠢,竟还将旁人也视作傻子。” “蠢上加蠢。” 叶母的脸唰的一下涨红了。 乔老太师视而不见,继续道“你还记得你年少时的模样和志向吗?” “忘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对吗?” “你忘记了,但我替你记得。” “记得你曾说过,想要成为修史之人,成为名垂青史的女史官。” “即便身为女子不能参与朝政,这份决心也从未改变,你总有一天要编纂出一部流传后世,经得起历史检验且忠于事实的史书。” “可,婚后,你在叶怀璋的甜言蜜语的恭维奉承下,抛却了初心,沉溺于叶怀璋编织的情爱,患得患失,满脑子的叶怀璋,因叶怀璋之喜为喜,以叶怀璋之忧为忧。生下楠乔,一味宠溺,养而不教,甚至将金科玉律的圣人之训弃如敝履。” “你缺叶怀璋的爱慕吗?” “当年,我为你择婿叶怀璋,乃因叶家需仰乔家鼻息,叶怀璋得尊你敬你,得给你最大程度的自由,圆你年少志向。” “你做了什么?” “下嫁叶怀璋之后,便突然缺爱了吗?” “你曾经的志向、你的聪慧,是比情爱更宏大的命题。” “叶怀璋纵你,欺你,你视若珍宝,一点点将自己变成了耳聋眼瞎心盲的蠢货!” “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有冷静理智权衡过楠乔攀附二殿下一事的风险吗?” “叶怀璋说可行,楠乔说倾慕,你就本能的认同这是一桩美事。” “呵。” 乔老太师嘲讽一笑,说不出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叶母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嗫嚅着,轻声说道“怀璋告诉我,一切都有他来承担。” “我只需随心所欲,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妇人,相夫教子。他说,他不愿我因一卷卷晦涩枯燥的史书古籍而受累。” “他说,女子生而为人,本就是为了享福,为了被疼爱。” “其他女子,肯定会羡慕我这样的生活。” “我的手帕交们,她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度过的。” “我既然冠上了怀璋的姓氏,不就应该与怀璋相敬如宾吗?” “无需阅读史书,翻阅古籍,也不必经历那些呕心沥血编纂整理的辛苦日子,这样的生活真的很轻松。” “怀璋也愿意宠溺我,难道不好吗?” “我守着怀璋和楠乔过日子,怀璋在外奔波劳碌……” 乔老太师苦笑,缓缓摇头,"你母亲在世时,曾多次提醒你,但你却无动于衷,甚至误解她的良苦用心,以为她在诅咒你,盼着你夫妻失和。" “我和你母亲,看到你沉迷其中,无意自拔。我们失望之余,也只能无奈地顺其自然。” “但是,没想到你竟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算了,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言归正传。”乔老太师蓦地沉了神色,声音变得冷漠凌厉,听起来甚至还有些不合修养的尖酸刻薄。 “不是我不管楠乔,我和吟舟一再阻止楠乔与二皇子纠缠,该说的能说的不该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她的路走成怎样,日子过成怎样,都与我乔家再无关系。” “身为外祖父,我以她所言所行为耻!” “我乔家教不出自甘下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无媒苟合的儿孙。” “她做的事情,与通房丫鬟有何异。” “不,确切的说,比之通房丫鬟还不如,最起码通房丫鬟无需用自身的势力和倚仗托举主子!” “你说她悬梁自尽……” “如果她真有勇气自尽,我反而会赞她一句。” 时至此刻,乔老太师依旧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万一,能唤醒他的女儿呢。 可,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就是无用功。 叶母没有反思自省,而是恼羞成怒。 “父亲,你如此评价楠乔,是想逼死她吗?” “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来掩盖自己的偏心,有意思吗?” “您说我满脑子都是怀璋,您呢!” “您满心满眼都是乔吟舟,为了乔吟舟,竟然能爱屋及乌到这种地步。” “你敢说,不是因为吟舟,才认下顾荣的吗?” “行,您执意认顾荣,我也没办法强迫您改变心意,更没有办法勉强您一碗水端平。” “但,我希望您不要把事情做的太绝。” “母亲在天之灵,还看着呢!” “楠乔,也是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外孙女儿,您不能冷眼旁观她在二殿下的后院里任人欺凌,可怜求生。” 乔老太师彻底死心了。 他的苦口婆心,全然枉费。 “我没有对外声明跟你断绝关系,便已是看在你母亲的份儿上了。” “你看到了我偏心吟舟,可有看到吟舟三更睡下,五更启衾,一连数年夜夜睡两个时辰,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策论,只为三元及第,延续乔家一门的荣光。” “你走吧,日后莫要在登门了。” 叶母见乔老太师神态坚决,暗道一声不妙,心中的恼怒如潮水般退去,理智回笼,忙不迭补救“父亲,女儿也是一时失言。” “来人,送客!”乔老太师拔高声音,不留情面。 “父亲当真要不顾血脉亲情,撕破脸?” “您就不担心我将吟舟和顾荣的旧事传扬出去吗?” 叶母不甘心的叫嚣着。 乔老太师面不改色地说道:“顾荣,她是永昭大长公主的儿媳。” “她是永昭大长公主亲自向太后请求赐婚的儿媳!” “你认为,永昭长公主会像我这样,任由你放肆妄为吗?” “永昭大长公主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有无数的方法,也有无数的人愿意争先恐后地为她排忧解难。” “日后,少听叶怀璋的鬼话,多清清脑子的水。” “父女一场,我跟你母亲都尽力了。” “好自为之。” “另外,你或许尚不知情,叶怀璋在外置办了两处宅子,养了两房外室,一处在礼静巷,一处在洒金巷。” “礼静巷的那位膝下已有一子两女,数月前,长子刚过四岁生辰。” 既然听甜言蜜语做春秋美梦坏脑子,那他就戳破这层虚假的面纱吧。 第317章 这世上,除了我,谁还能这般容忍你! 叶母脸色骤然大变,血色消失殆尽,乍一看,宛若病中之人,身体摇摇欲坠,下意识辩驳“不……不可能。” 声音微弱而颤抖,透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怎……怎么会!” 接连本能的否认,叶母似是又重新找回了信心。 “怀璋对我总是百依百顺,从未有过任何争执或不愉快。即使在婆母和公爹责备我福薄,认为我断了叶家香火时,也是怀璋站出来保护我……” 乔老太师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一针见血地指出“叶怀璋的仕途离不开乔府的庇护,他用花言巧语哄骗你,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谋划。至于香火……” “因为不缺,所以不放在心上。”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乔老太师的话语犹如晴空霹雳,给了叶母一个响亮的耳光,使她踉跄后退,不得不依靠墙壁才能稳住身形。 良久,低声呢喃“我不信。” 话音落下,夺门而去。 其实,更像是落荒而逃。 清风拂过,门扉一晃一晃,嘎吱作响。 乔老太师轻轻地叹了口气,若非谢小侯爷的提醒,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表现得温良儒雅、恭俭敦厚的叶怀璋,在近年私下里竟是如此模样。更难以想象的是,叶怀璋早已主动投入二皇子的布局,成为拉拢乔府的棋子。 如果他的女儿能及时幡然醒悟,也不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吩咐下去,派人暗中看顾着些。” 万一能醒悟呢。 万一叶怀璋狗急跳墙呢。 叶母脸色煞白如纸,心慌意乱的冲上马车,迫不及待道“回府。” “不,去礼静巷。” 假的。 一定是父亲在刻意挑拨离间。 马车徐徐向前,叶母始终拧着帕子,紧抿着嘴唇,像是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 到底是铡刀落下,还是虚惊一场,很快就会有结果。 堪堪入礼静巷,稍作打听,便知宅院所在。 一子两女,长子四岁的线索终归过于明了。 叶母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许是恐惧作祟,久久没有叩门。 今日,怀璋休沐,却不在家中,说是同僚宴请。 她深信不疑,从不曾多嘴一问,甚至还在满心期待的猜测着怀璋会带给她什么惊喜。 这扇门后,会是怀璋吗? 叶母终究没有勇气亲手推开。 就这样,像木桩一样静立原地,默默等待。 从阳光灿烂的白昼,到夕阳西下的黄昏。 院门缓缓从内开启,四目相对,仿佛巨石坠落,令叶母心碎如裂。 叶怀璋! 不只有叶怀璋。 叶怀璋的身侧还有一个绮年玉貌女子。 年龄,大抵双十年华。 恰是最千娇百媚,绰约多姿的年纪。 女子正满眼缱绻温柔,依恋不舍的望着叶怀璋。 两人,手指交缠。 时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叶怀璋急忙推开身边的女子,神色闪烁,试图掩饰般慌乱地解释:“纾辞,事情并非你所见,听我解释……” 乔纾辞的理智,如同决堤的江河,彻底崩溃。 她的耳边回响着嗡嗡声,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蚊蝇在她周围喧嚣。 她能清晰地看到叶怀璋的嘴唇在动,却无法辨认出任何言语。 她的思绪完全被那手指相扣的一刻所占据。 忍无可忍,怒火上涌,再难克制。 乔纾辞张牙舞爪的上前,修剪整齐保养得宜的指甲划过叶怀璋的面颊,歇斯底里道“叶怀璋,你负了我!” “你负了我!” “你怎么敢背着我,偷偷地养起了外室,还生下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霎那间,叶怀璋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不加遮掩的声音,吓得枝头树梢的鸟雀扑扇着翅膀掠过,也惊的礼静巷的左邻右舍纷纷探出了脑袋,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住在礼静巷的多是书生家眷。 平日里,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皆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和矜雅。 关起门来,小吵小闹。 打开门,母慈子孝,妻贤夫安。 天大的热闹,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身影晃动,时不时有窃窃私语声顺着风飘来。 叶怀璋吃痛,眼里的心虚被恼羞成怒所取代。 猛的伸手拽着乔纾辞的袖子,不由分说硬生生拖进了小院。 “你疯够了没有!” 院门阖上,叶怀璋甩开乔纾辞,压低声音,训斥道。 乔纾辞的理智没有丝毫回笼。 舍弃了志向,忘却了自我,近二十载沉浸在叶怀璋的情爱汤泉里。 对于乔纾辞而言,叶怀璋就是她的天。 如今,天塌了。 又是一阵儿拳打脚踢,叶怀璋终是失了耐性,一巴掌扇在了乔纾辞脸上。 小院,顿时安静了。 乔纾辞捂着脸,抬眼望着叶怀璋,眼泪簌簌落着。 叶怀璋皱眉,眸底闪过不耐。 先是给外室投去个眼神,示意外室回屋子安抚儿女。 旋即,又恶人先告状道“乔纾辞,你已经三十多岁了,行事还是如此冲动任性、不顾后果!” “礼静巷读书人云集,你闹什么,你疯什么。” “非得毁了我的官声,毁了叶府的清名,毁了楠乔的前途才满意吗?” “你自己想想,偌大的上京城,哪府掌家理事的主母像你这样凶悍善妒。这世上,除了我,谁还能这般容忍你!” “换到别的人家,在你对主君大打出手的那一刻,就被一纸休书撵出府去了。” “你就是仗着我心系于你,你才肆无忌惮疯疯癫癫。” 乔纾辞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明明有无数句话要质问,可,话到唇齿,只留下一句“你背着我养外室。” 乔纾辞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竟然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在这段关系中,她不断地以叶怀璋的评价和标准来证明自己被爱。 更记不清,从何时起,曾经高攀她的叶怀璋,开始凌驾于她之上,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她的思想、她的眼睛,甚至是她的心。 到底是谁赋予叶怀璋的权利。 叶怀璋见乔纾辞安静下来,悄悄松了口气,放缓声音,极具蛊惑性道“纾辞,你也得替我想想。” “我年近不惑,膝下只有楠乔一个女儿。” “在外应酬交际时,经常有人阴阳怪气的讽刺我,说什么断了香火,再上进也没用。” “母亲也总以死相逼不断施压,劝我纳妾,开枝散叶,否则就是大不孝。” “我是个男人,有自尊心,亦有好胜心。” “纾辞,我需要儿子传宗接代,楠乔需要兄弟做倚仗。” “然而,我钟情于你,舍不得你受委屈,更不忍你伤神伤心,因而就没有遂母亲之意纳妾。” “万般无奈,我只能出此下策,在外养外室,不让外室扰你清静。” “纾辞,我尽力了。” 第318章 从今日起,你就是吟舟的妹妹 “我比这世间大多数的男子做的都要好。” “你体谅体谅我好吗?” 叶怀璋说了很多很多。 多到乔纾辞迷迷糊糊被拉着上了马车,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风卷起车帘,乔纾辞的目光空洞,扫过那些围观并带着各种情绪的街坊邻里。 其中包含着同情。 也夹杂着讥讽。 甚至还有不屑。 每一个目光,都如同淬了毒的箭矢,刺入心扉。 突然间,乔纾辞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叶怀璋。 “怀璋,我认为,你刚才的话并不妥当。” “是你要求我无思无虑,展现真性情,不掩饰夫妻间的坦诚,又说你爱极了我的率真和吃醋。” “为何现在却将疯疯癫癫、凶悍善妒的恶名贴在我身上。” “我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了,结果你却在责怪我。” 叶怀璋感到一阵不快,眉头紧锁地辩解道:“并非责怪你。” “在闺房之中,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可以迁就你。” “但是,外出时,你必须保持一定的分寸,否则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 “特别是你。” “你是乔老太师的女儿,你的每一个言行都关系到乔家的声誉。” “待会儿回到府中,我任打任骂,只要你能解气。” 乔纾辞心里别扭的紧。 说不清,道不明。 剪不断,理还乱。 乔纾辞始终直直的盯着叶怀璋,直到眼睛又干又涩,方垂下眼眸,轻轻眨眼“你刚才说,你养外室,只是因为需要儿子传宗接代,楠乔需要兄弟做倚仗。” “倘若你所言为真,那外室生了儿子后,就不会有一双女儿的出生。” “还有,洒金巷的那位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吗?” 叶怀璋抿了抿唇,心底的不耐愈盛。 最好忽悠的人,莫名其妙又有了脑子。 “纾辞。”叶怀璋耐着性子,温声道“外室子养起来到底不如府上正儿八经的儿郎们金贵,而且,古往今来稚子夭折多先例,数不胜数。” “多一个,楠乔嫁人后的靠山也就更多。” “至于洒金巷的那位,是上峰所赠,我实在推脱不得,就当作养花似的置办了宅院养了起来,轻易不去一次。” “纾辞,我对你的心意,旁人不清楚,你却应该最清楚。” 说到此,叶怀璋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也不知将此事捅到你面前的人是什么居心。” “不是见不得你我夫妻和睦,就是想破坏楠乔的婚事。” “纾辞,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一般,掏心窝子待你。” 乔纾辞怔了怔。 低垂的眉眼,情绪纷乱复杂,却没有人能看到。 父亲是想破坏楠乔的婚事吗? 只是一瞬,乔纾辞就否定了这一猜测。 父亲会择吟舟而弃她,却绝不会对她包藏祸心。 父亲的那番话,让她想起了一些早已被新的记忆覆盖的旧事。 她是由父亲启蒙的。 她的经史子集,也是父亲教授的。 曾经,她也是真真切切的想成为流芳百世的女史官。 后来呢。 她只想被爱。 她只想成为菟丝花。 叶怀璋改变了她。 接下来的一路,乔纾辞都没有再言语。 低垂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并梳理这些年的一幕幕。 越回忆,浑身越凉的可怕。 回到府上,面对叶楠乔的疾言厉色的质问,乔纾辞陡生孤立无援的绝望和无处诉说的困顿。 “楠乔。” “你知道……” “知道你父亲养外室?” 乔纾辞如坠冰窖,颤声问道。 叶楠乔眸光闪了闪,神情有些不自在,虚张声势道“知道。” “母亲,瞒着您也是为您好。” “您是正妻,什么外室子、外室女都得唤您嫡母。” 越说,叶楠乔越理直气壮。 “母亲,官宦勋贵之家的儿郎哪有不纳妾的,您总不能真让父亲断了香火,无人养老送终,女儿无人可依靠吧。” “你也是的,怎么能去闹呢,还伤了父亲的脸。” “若是传到二殿下耳中,怕是会连累女儿,还不知二殿下会怎么想女儿!” “事到如今,母亲不妨大度些,做主替父亲纳了礼静巷和洒金巷的外室,以堵悠悠众口。” “对了,外祖父怎么说?” “您有没有说服他老人家不认下顾荣,不摆认亲宴?” “他老人家会不会来看我出嫁?” 叶楠乔满脸期待。 蓦地,乔纾辞有些累。 “没有。” “不会。” “你外祖父说,日后不必再登门了。”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叶楠乔闻言,蹙眉,不满的跺跺脚“您有好好劝外祖父吗?” “真……” 真没用! 乔纾辞抬高声音“我说,我累了。” “你先下去!” 叶楠乔一噎,气恼的瞪了乔纾辞一眼,提着裙摆,怒气冲冲的离开。 …… 二十八,眨眼而至。 乔老太师将认亲宴摆的格外盛大隆重。 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把对顾荣的袒护之意表露的淋漓尽致。 “荣丫头。”乔老太师摩挲着一枚碧绿的玉佩,满眼慈爱“自老夫入仕,凡乔家儿孙,皆有一枚雕刻着八字家训的玉佩。” “抱德守仁,慎思明辨。” 是家训,更是他们行走世间的准则。 “这是你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孙女儿,吟舟的妹妹。” “望你日后,修己安人,坦途光明。” 顾荣恭敬而珍重的双手接过玉佩,郑重其事道“牢记祖父训诫,不负祖父期许。” 玉的质地,算不得好玉。 但,意义非凡。 顾荣感念乔老太师和乔吟舟的一片心意。 乔老太师捋着胡须,朗声笑了笑“好。” 随后,目光落在首桌的谢灼身上,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谢小侯爷,哪怕老夫一把老骨头了,也会护着自己孙女儿,可不会由着你欺负。” 言外之意,也不会由着任何外人欺负。 乔老太师在安谢灼的心,更是在借着满堂宾客的口亮明态度。 大庭广众下说的话,就是铮铮有力的保证。 宾客的视线随着乔老太师的话移向谢灼。 在场不少人还清清楚楚记得谢灼结亲时的誓言。 只是,谢灼堪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尚来不及开口,就听一道娇俏清亮的声音响起。 “外祖父,我来迟了。” 第319章 成二郎大杀四方 叶楠乔身着一袭绯色金边的绣花长裙,头戴缀有雏菊珠络的步摇,额间镶着金花钿,妆容艳丽如芙蓉。 明艳,尊贵,又喜庆的很。 宾客们眼睫微动,思忖着是不是有喧宾夺主之嫌。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叶楠乔才是这场认亲宴真正的主角。 热闹要来了。 真外孙女和义孙女之争。 这是许多宾客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的念头。 瞬间,热闹的认亲宴上,气氛变得异常而静谧。 熟悉的宾客们,不露声色地交换着微妙的眼神,无声地交流着。 乔老太师脸上的笑容一淡,神情漠然,皱了皱眉头。 他的女儿乔纾辞被叶怀璋忽悠瘸了,蠢的令人发指。 而外孙女儿叶楠乔,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又蠢又卑劣。 他听说了,楠乔游说纾辞替叶怀璋张罗纳妾,将礼静巷和洒金巷的外室抬进府。 还说什么,礼静巷的那位膝下有子,母凭子贵,提议许其贵妾的身份。 真真是贤惠大度! 明明是被纾辞捧在手心的珍宝,却与叶怀璋串通一气,从没有站在纾辞的立场上考虑过半分。 思及此,乔老太师心底恶感更盛。 在一片心思莫测、左右观望的氛围中,一道既吊儿郎当又痞里痞气,却也带着惊讶和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 “啧,我当是谁呢。” 顾荣循声望去,只见成二郎落拓不羁地摇着折扇,阴阳怪气地接着说道:“原来是急着出嫁的叶大姑娘啊。” “老太师亲自安排的认亲宴,叶大姑娘迟到也就罢了,还如此泰然自若,笑容满面,这般家教,确实与叶学士如出一辙。” 成二郎边说边轻啧一声,神情严肃地问道:“对了,叶大姑娘是否收到了邀请帖?” “我怎么记得,风骨高洁的老太师已经宣布与叶学士府上断绝了往来?” 这一番近乎挑衅的质问,听的光禄寺少卿夫人心惊胆战。她算什么东西,她的儿子竟然挑衅即将过门的二殿下侧妃。 二郎敢说,她都不敢听。 光禄寺少卿夫人拼命给成二郎使眼色,成二郎视若无睹,摇着折扇的速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清玉选择了忠勇侯夫人。 这便足够了。 “叶大姑娘,你说话啊。”成二郎扬声。 叶楠乔娇柔造作的笑意微微凝滞,视线瞥向成二郎,竭力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成二公子可真爱说笑呢。” 随着一声清脆的“啪”,成二郎合上了他的折扇,带着深意反问道:“说笑吗?” “我看真正爱说笑的是叶大姑娘。” “在上京城,无人不晓,成二郎或许会说些荒唐混账话,却从不撒谎。” “举个例子,我曾亲眼见到叶大姑娘在深夜悄悄地乘坐马车进入二殿下府邸。记得很清楚,叶大姑娘去的时候身着淡紫粉霞薄纱裙,而回来时却换成了青花百蝶大袖衣。” “我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道二殿下府上还开着成衣店,专门在深夜接待女宾。” 光禄寺少卿夫人脸色惨白。 疯了。 真是疯了。 纨绔起来不要命了。 以前,她单知道养纨绔费银钱,却不知费九族。 “老太师,犬子无状……”光禄寺少卿夫人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战战兢兢欲开脱。 乔老太师淡然的摆摆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楠乔和二皇子之间私相授受、无媒苟合并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只不过畏于二皇子的身份,碍于乔府在寒门清流间的地位,没有肆意宣扬。 偏生楠乔却以为自己瞒的天衣无缝。 今日,达官显贵聚于乔府,倒是彻底割席的好时机。 只不过,终究会给顾荣的认亲宴添了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晦气的紧。 乔老太师在看顾荣时,顾荣在蹙眉审视着传闻中,好美婢好娈童,荤素不忌,来者不拒的成二郎。 也是上一世,清玉公主最后的夫君。 纵欲之人的体态、面色、眼神,都会有最直观的变化。 然,成二郎身上并没有浓郁的萎靡虚浮。 她可不觉得成二郎是真的纨绔到不怕死,随心所欲的大放厥词招惹叶楠乔。 这是…… 在为她解围,将叶楠乔可能引起的风波直接扼杀? 为了清玉公主吗? 顾荣眉心微动,余光顺势觑了叶楠乔一眼。 叶楠乔神情窘迫,面红耳赤,眼神闪烁不定。 成二郎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的确是打乱了叶楠乔的计划和节奏。 “你胡言乱语!”叶楠乔愤怒地搅动着手中的帕子,怒视着成二郎,“你平日里劣迹斑斑,放浪形骸,现在又用污言秽语中伤我,玷污我的名节,毁坏我的清白,你究竟有何居心?” 旋即,转头看向乔老太师,泫然欲滴,委屈又悲愤道“外祖父,您要替楠乔做主啊。” 乔老太师:他派去的人亲耳听到了楠乔和二皇子翻云覆雨的调笑声。 二皇子的府邸、别院、车驾都留下二人的汗水。 做主? 怎么做主! 他年纪大,要脸! 乔老太师默不作声,将驳斥的重任托付于成二郎。 怎么不算物尽其用呢。 成二郎也没有让乔老太师失望。 “我承认我是个纨绔,还是个好色之徒。” “叶大姑娘有胆量、有勇气承认自己夜半时分,屡次三番衣衫不整的私会外男吗?” 成二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敢做不敢当,还不如我这个纨绔有担当呢。” “叶大姑娘可知自己这种言行,在民间称为什么吗?” “当了……” “你住口!”叶楠乔急不可待出声制止。 她不能让成二郎在大庭广众下,将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话冠在她头上。 否则,这句评价会如附骨之蛆,影响她的一生,绝了她攀高枝儿母仪天下的美梦。 “我没有!” “我和二殿下婚期在即,发乎情止乎礼,未有逾矩。” “敢问成二公子受何人授意,攀扯污蔑二殿下!” 叶楠乔急中生智,给成二郎戴了顶大帽子。 心想着,但凡有所忌惮之人,就该适可而止。 奈何,成二郎不是正常人。 “授意?” “我不是妄自菲薄,就我这副逛花楼喝花酒听小曲儿,日日夜夜泡在脂粉堆里的废物模样,谁眼瞎了收服。” “难不成是缺个帮倒忙,添乱坏事的。” “叶大姑娘,你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就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我泼脏水。” “我虽是纨绔,亦不齿你!” 满堂宾客下意识觉得成二郎很有自知之明。 有的人甚至没有控制好,忍不住点头附和。 此刻,叶楠乔真的急哭了。 原本,她的计划是,在众多宾客面前,外祖父绝不会说出恶言让她难堪下不来台,这样她便可以借机表现得更加亲昵和乖顺,从而打破乔叶两家之间的僵局。 同时,她也想让二皇子明白,在血脉相连的情况下,外祖父绝不会轻易地对她置之不理。 此外,她还打算借此机会挫挫顾荣的锐气。 然而,半路却杀出了成二郎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痞子纨绔! 第320章 不妨请有经验的嬷嬷验验身吧 叶楠乔的脸上淌满泪水,哀求的看向乔老太师。 到底是疼爱过的外孙女,乔老太师心有不忍,可他得替乔家的前途的着想,得替乔氏一族的儿孙的清名负责。 乔氏,并非只有他这一支。 更不用说,叶楠乔的自轻自贱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行为,让他深感心寒。 乔老太师微敛眉目,错开叶楠乔的目光。 叶楠乔一怔。 似是不敢相信她的外祖父竟真的如此冷漠绝情。 视线偏移,落在了一旁的顾荣身上。 四目相对。 叶楠乔看着顾荣掌心的碧绿玉佩,再难掩饰嫉妒。 那是乔氏嫡支儿孙才有的身份玉佩。 乔吟舟有。 她的母亲有。 她没有。 顾荣有! 她的外祖父实在糊涂,实在偏心。 顾荣的眼眸轻轻转动,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叶楠乔成为二皇子侧妃后所犯下的糊涂事。 心中那份因目睹女子陷入百口莫辩境地而产生的复杂、难以言表的感慨唏嘘,此刻被一股翻腾的寒意和厌恶所取代。 叶楠乔做的蠢事、拖的后腿、使的绊子数也数不清,简直就是乔老太师和乔吟舟仕途和官声上的最大障碍。 为了拉拢乔家爷孙为二皇子所用,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连下药,意图坐实乔吟舟与女子有染,进而威胁拿捏乔吟舟的下三烂招数都使上了。 亏得乔吟舟警醒。 看着眼前这一幕,顾荣脑海里冒出了句风水轮流转。 想到这里,顾荣轻蔑地嗤笑一声,在叶楠乔充满嫉恨的目光中,一本正经地晃动着碧绿的玉佩,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其系在了腰间。 她心知,叶楠乔出现在认亲宴上,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纯粹的没安好心。 那她投桃报李,刺激刺激叶楠乔也理所当然, 果不其然,叶楠乔的脸色更差了。 名为理智的弦,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成二郎适时地开口,声音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意味:“叶大姑娘,如果您真的认为我冤枉了您,感到非常委屈,那么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您的清白。” “您愿意尝试一下吗?” 叶楠乔闻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成二郎包藏祸心,绝不能任由成二郎继续这个话题,紧咬着牙关,唇齿间漾开淡淡的铁锈味,强自镇定“清者自清。” “我何需向你证明什么。” 成二郎煞有其事“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 “叶大姑娘博学多才,我心悦诚服。” “然,事关叶大姑娘的清白,还是得掰扯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省的落人口舌。” “我不要脸,我无惧流言蜚语。” “可,叶大姑娘是要给二殿下做侧妃的,名声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所以……”成二郎稍顿了顿,笑容里的戏谑之意更盛“所以,不妨请有经验的嬷嬷验验身吧。” “此举,一劳永逸。” 随后,成二郎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朝着乔老太师和顾荣作揖行礼“在下狂悖失礼,搅扰了老太师和谢侯夫人的认亲宴。” “是在下之过。” “稍后,在下愿负荆请罪。” 叶楠乔:成二郎凭什么区别对待!!! 会说人话,对着她就只会狗叫! 成二郎无视叶楠乔的怨毒,继续道“只是,事已至此,含糊其辞粉饰太平,怕是会更容易引人遐想。” “验身,是平息流言以绝后患的最简单法子。” “晚辈也是在为叶大姑娘和二殿下着想。” “听闻叶大姑娘对二殿下一往情深,想来定不愿二殿下被流言缠身,损其贤德之名。” 好话歹话,全被成二郎说尽了,堵的叶楠乔无言以对。 “哪有清白人家的姑娘被强行验身的。” “即便被验明清白,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斗胆问成二公子一句,我何时得罪过你,竟让你记恨至此,恨不得逼我去死。” “看看看。”成二郎伸出手指“又给我泼脏水了。” “是没有清白人家的姑娘被强行验身,但更没有清白人家的姑娘三更半夜出府私会,回府还换身衣裳。” “恰巧,家中祖母因病卧床,小姑心怀牵挂,特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求恩旨,安排了一位嬷嬷入府代为侍奉尽孝。” “这位嬷嬷曾负责选秀的第六关卡,绝不会对叶大姑娘造成任何伤害。” 大乾选秀,殿选前需历七关卡。 筛选秀女身份、相貌身材初选、考核、体味…… 第六关,就是嬷嬷验秀女的清白之身。 在座的宾客,皆是上京的勋贵官宦出身,自然极为清楚选秀的环节。 “叶大姑娘若无异议,我就吩咐小厮前去请嬷嬷了。” 裴余时一脸高山仰止的神情望着成二郎。 喃喃低语道“看不出来,成二郎如此有胆。” 这个表兄,他认了! 反正,外祖父说,他和清玉公主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 “成二郎说的有道理。”裴余时出声附和。 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多少有些对不住南子奕。 险些忽视,叶楠乔要嫁的是南子奕的表兄。 女眷席位上,永宁侯夫人尴尬的笑了笑“纨绔,犬子也是纨绔……” 对纨绔,就不要有那么高的要求了! 光禄寺少卿夫人抚了抚砰砰乱跳的心脏。 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跟永宁侯夫人感同身受。 “理解,理解。” 周遭的宾客见状,不知是该附和,还是该反驳,思来想去决定装听不见。 叶楠乔嘴唇咬的出了血。 她后悔了。 她不该瞒着母亲,自作主张来赴认亲宴。 以至于,危难关头,孤立无援。 祖父冷眼旁观,奉恩公府未出席宴会,二殿下的拥趸自然也就不会替她仗义执言。 “你在羞辱我!” 仓促之下,叶楠乔想不出妥善的办法解决,怒斥成二郎,随后看向顾荣,准备将顾荣拖下水,混淆视听。 “我今日前来,是想代母亲询问祖父一声,祖父决议认谢侯夫人为孙女,可曾告知谢小侯爷,其夫人曾与表哥有过十载婚约。” 此言一出。 满堂宾客愕然。 成二郎“又开始乱咬人泼脏水了。” “叶大姑娘,这习惯可不好,得改。” “没胆量验身,又疯言疯语,还是回家多抄抄女则女诫,以免把叶学士府的脸面丢尽。” “毕竟,叶学士的脸已经够花够精彩了。” 第321章 我觉得,我母亲想杀了我 “再闹下去,言官们怕是就不得不弹劾弹劾了。” 那句叶学士的脸已经够花够精彩了,让在座的宾客不由得回想起礼静巷的闹剧,视线又移回叶楠乔身上。 叶楠乔硬着头皮,气急败坏道“是不是泼脏水,乔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倒是成二公子,如此偏袒谢侯夫人,莫不是对她……” “叶大姑娘。”谢灼抬眼看向叶楠乔,瞳孔中充斥着冷漠,声音似切冰碎玉,如寒风乍起,凛冽刺骨“本侯劝你说慎言。” “本侯的夫人是陛下亲封的大乾一品诰命夫人,你区区学士之女,焉敢如此出口伤人,肆意诋毁!” “再敢造谣生事,本侯唯你是问决不轻饶!” 顾荣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感慨道:“叶大姑娘的家教,似乎并不如人意。” “养不教,父之过。”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叶学士在清流士子中的声誉,似乎有虚名之疑。” “今日之前,本夫人与成二公子素未谋面,却遭叶大姑娘如此污蔑,真是荒谬至极。” 旋即顿了顿,弯了弯眉眼,眸光与谢灼相触,似是无奈叹气道“夫君,不必动气。” “叶大姑娘与二殿下婚期已定,傲慢张扬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为今之计,唯有借用叶大姑娘一句话,清者自清。” “你我还是退让一步吧。” 三言两语,将万般隐忍和无奈表现的淋漓尽致。 也再一次把依旧在府中呲牙咧嘴养伤的二皇子拉出来鞭尸。 是什么让叶楠乔有勇气随心所欲大放厥词。 当然是天潢贵胄帝王血亲的二皇子秦承衍啊。 嗯,她素来喜欢釜底抽薪,斩草除根! 有些事不上秤就是四两,一上秤千斤也打不住。 衷心希望,卧榻的二皇子能欣然接受御史的弹劾和权贵官宦异样的目光。 更热切期盼,二皇子与叶楠乔能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谢灼心领神会,眉宇间咄咄逼人的冷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势不如人的自愧,幽幽道:“娘子所言极是。” “只能息事宁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敢奢望叶大姑娘认错赔礼,只愿二殿下不要迁怒于人。” 叶楠乔心慌意乱,嗓子干涩,手指控制不住颤抖着。 她和二殿下厮混良久,最是清楚二殿下执着于礼贤下士、宽厚仁和之名。 二殿下绝不会轻饶了她。 “我绝无此意。”叶楠乔干巴巴的辩解。 嘴唇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艳丽如芙蓉的装扮,越发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棺木里爬出来的艳尸。 “二殿下也从没有任性妄为,以权压人。” 顾荣规规矩矩,淡声道“叶大姑娘说的都对。” “本夫人不再有异议。” 叶楠乔怒目圆睁,感觉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因恐惧二殿下得知后会勃然大怒。 另一半,则是因嫉恨如千沟万壑,难以平息。 “谢侯夫人,你敢说自己与乔吟舟之间从未有过婚约吗?” 叶楠乔厉声质问。 事已至此,心随所愿已是异想天开。 那,替二殿下毁了顾荣和谢灼,也是将功折罪。 思及此,叶楠乔像疯狗似的,紧紧咬着顾荣不放。 成二郎手持折扇轻敲掌心,眉头微蹙,表面上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不拘小节的姿态,却也不顾形象和仪态地轻声啐道:“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 “叶大姑娘,你可真是霸道。” “自己是否清白还未证实,就急着将责任推给别人。” “叶大姑娘,在质问谢侯夫人之前,还是先听听我的话吧。” “届时,无论叶大姑娘如何质问、刁难谢侯夫人,我都绝不再多嘴一句。” “可好。” 不就是做疯狗吗? 叶楠乔做得,他也做得。 清玉心想事成,便是他得偿所愿。 说起来,他的言谈举止平素名声,比之叶楠乔更不堪入目。 四舍五入,他咬起人来更疯、更疼。 在满堂宾客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京兆尹之子杜袂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挪到裴余时身侧,幅度极小的戳了戳裴余时的胳膊,小心翼翼道“余时,咱们袖手旁观看戏,是不是有些不妥。” 不管是裴余时,还是杜袂,都是能跟南子奕穿一条裤子,被一条狗追着咬的交情。 南子奕不仅是二殿下的伴读,更是二殿下的血亲。 言语交锋,他们隔岸观火属实不义气! 但,杜袂的胆子没有南子奕和裴余时的大。 不敢冲锋陷阵,只敢摇旗呐喊。 因而,便想着让裴余时拿个主意。 裴余时清俊如玉的脸登时皱成一团,似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吞吞吐吐,轻声道“杜袂,不瞒你说,小爷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唤成二郎表哥了。” “还有,我和子奕在外斗鸡走狗时,瞧见过叶大姑娘和二殿下黏黏糊糊腻腻歪歪。” “不是一般的亲密无间,举止亲昵。” “成二郎没有说谎。” 杜袂眨眨眼“你们背着我斗鸡走狗?” 裴余时哑口无言。 这是重点吗? 怪不得母亲有时候会嫌弃他听不懂人话。 “那你还背着我和子奕去给国子监的蒋行州撑腰壮胆呢。” 嫌弃归嫌弃,丝毫不妨碍裴余时反驳。 杜袂讪讪的笑了笑“那咱们扯平了。” “言归正传,今儿就不管了?” 蓦地,裴余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看去,撞入了永宁侯夫人冒着火星子的眼神里,吓的他打了个哆嗦,颤声道“杜袂,我觉得,我母亲想杀了我。” 杜袂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余时,我觉得,你母亲也想杀了我。” 那眼神,噼里啪啦火星四溅,在严厉的警告他和裴余时最好不要静悄悄作妖,否则,就做了他们。 杜袂怂了。 “余时,我觉得还是不管了。” “子奕说过,谢侯夫人是极好极好的人。” “他能理解的。” 裴余时忙不迭点头“我母亲也吓唬过我,敢招惹谢侯夫人,就打断我的腿,把我关在后宅里日日喝补汤,纳十房八房妾室,等留了种,就把我阉了送进宫里当太监。” 杜袂顿觉胯下凉飕飕。 “大不了,如果子奕落魄了,咱俩凑凑银子,让他继续锦衣玉食挥金如土。” 杜袂瞬间说服了自己。 下一瞬,脸上摆出讨好的笑容,示意永宁侯夫人安心。 不作妖,绝对不作妖。 杜袂鬼鬼祟祟的来,偷偷摸摸的走。 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斟了盏茶,压了压惊。 叶大姑娘还是自求多福吧。 等等! 什么叫用不了多久,就得唤成二郎表哥了? 杜袂心底燃烧起腾腾的八卦之火。 余时要尚清玉公主了吗? 这泼天的富贵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在杜袂满心羡慕时,乔老太师坦荡自若的开口了“此问由老夫代为解惑。” 第322章 你趁早滚蛋 那苍老的声音中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静心聆听,也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应该知道吟舟受老夫所累,身中奇毒险些丧命一事。” “吟舟身上的毒,不会无缘无故的解掉。” “解毒所必需的药引子,是荣娘子荣金珠慷慨赠予老夫的。” “若无荣娘子赠药,吟舟早已是深埋泉下白骨一具。”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乎救命之恩。” “奈何,荣娘子身家丰厚,世所罕见。寻常珍宝于荣娘子而言,如土坷瓦砾。老夫无以为报,便厚着脸皮与荣娘子相商,若荣娘子腹中胎儿为男,与吟舟皆为兄弟,若荣娘子腹中胎儿为女,便缔结婚约。” “荣娘子高风亮节,施恩不图报。直言,以恩情换婚约,对吟舟不公平,顺其自然即可。” “老夫心下过意不去,还是固执的坚持以此法报恩,留下莲鹭花纹玉佩作为信物。”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荣娘子亡故,汝阳伯府异变陡生,顾大姑娘早慧,深知日后必受继母搓磨,不愿拖累吟舟,就将莲鹭花纹玉佩归还,绝口再不提婚约和恩情。” “这便是楠乔口中十载婚约的来龙去脉。” “老夫也未曾料到,当年的一意孤行会被当作抨击顾大姑娘清白、品行、操守的利器。” “是老夫之过。” “但,老夫可以用乔氏的清名和荣光立誓,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吟舟和顾大姑娘之间清清白白,从无任何含糊不清。” “救命之恩压在心头,老夫不敢忘不能忘。” “现下,顾大姑娘与谢小侯爷喜结连理,老夫便做主将顾大姑娘认作义孙女,以了多年夙愿。” 说到此,乔老太师顿了顿,看向叶楠乔,神情里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十载婚约一事,老夫、吟舟和顾大姑娘都不曾隐瞒谢小侯爷。” “行得正,坐得端。”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楠乔,这个回答你满意否?” 叶楠乔身体踉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她的外祖父真真是半点儿情面都不留,将她架在火上烤,不得不面对满堂宾客满含深意的目光。 明明,乔吟舟就是对顾荣念念不忘,为了顾荣守身如玉,年过弱冠,依旧无心婚配。 怎么到了外祖父口中就是毫无私心的清风峻节苍松翠柏了! 谢灼适时道“正如老太师所言,本侯清楚的知道。” “怎么,难不成在叶大姑娘眼里,少时订过婚约的女子,就是罪大恶极,人人喊打,不配立身于阳光下吗?” “本侯竟不知叶大姑娘的道德感如此强。” “强的令人发指。” 成二郎嗤笑一声“道德感强?” “依我看,叶大姑娘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怎么,叶大姑娘现在是否能同意验身了?” 叶楠乔环顾四周,感到无比尴尬,明润光滑的指甲在掌心断裂,而她却毫无察觉。 她咬紧牙关,长睫微颤,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 顾荣挑眉。 难怪乔夫人和叶楠乔这对舅母和外甥女亲厚非常呢。 跟人争辩时落了下风,都擅长装晕糊弄过去。 但,很显然,叶楠乔的运气没有乔夫人的好。 顾荣注视着叶楠乔绣花长裙下隐约显现的血迹,目光中闪过一丝波动。 自作孽,不可活。 本来,哪怕没有乔吟舟送嫁,叶楠乔也是能安安生生风风光光嫁给二皇子做侧妃的。 毕竟,叶怀璋在清流文人间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且,乔纾辞姓乔。 是真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只要乔纾辞肯替叶楠乔费心筹谋,竭力周旋,叶楠乔定然可以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可是,叶楠乔不甘心,不死心。 先是说服乔纾辞替叶怀璋纳妾,伤了乔纾辞的心,乔纾辞心神动荡大受刺激,病倒了。 而后,又来不请自来,想胁迫乔老太师就范,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在认亲宴上自取其辱。 日后,叶楠乔再没有机会拖乔吟舟的后腿了。 有些人,就得被打落深渊,再无丝毫兴风作浪的本事,才能偃旗息鼓。 叶楠乔就是这样的人。 一片哗然声中,成二郎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唱完最后一出戏“呀,这下怕是不用验身了呢。” 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 认亲宴,潦草结束。 但,宾客们意犹未尽,只觉收获满满。 这可比单纯的吃吃喝喝刺激多了。 乔老太师给太医院递了腰牌,请太医给叶楠乔看诊。 叶楠乔暂歇于乔纾辞未出阁前的院落。 她双眼猩红,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狰狞,不甘地望着屏风外的身影,怨毒地发问:“外祖父,您满意了吗?” “眼睁睁看着我声名尽毁,看着我丢脸至此,让我成为上京勋贵官宦圈子里茶余饭后的笑柄。” “您满意了吗?” “您怎么就不能看在血脉相连的份儿上帮帮我?” “您能替顾荣解释,却吝啬为我开脱只言片语。” “您的心,可真狠啊。” “若是外祖母九泉之下知晓,绝不会原谅您。” 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让乔老太师蹙了蹙眉,不欲多做无谓的辩解。 知错,方有改过回头的可能。 但,叶楠乔是铁定的要一条路走到黑。 多说无益。 “会原谅。” 芦媪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你外祖母明是非对错,更知礼义廉耻。” “她若在世,会大义灭亲。” “你连在这间屋子里等太医前来诊治保胎的机会都不会有!” “老太师是个读书人,脸皮子薄,不跟你计较,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但我不一样,我就是个村妇。” “让你声名尽毁的是你自己,不是老太师。” “是老太师让你失身于二皇子的吗?” “是老太师让你心思歹毒损人不利己的吗?” “是老太师让你婚前就珠胎暗结的吗?” “自己不要脸,就该夹着尾巴悄悄做人,而不是惹是生非。” “你母亲倒是真心实意待你,你个白眼狼是如何对她的?” “这都是你该受的。” 叶楠乔捧起瓷枕,狠狠的砸在地上“你什么东西,配登堂入室指摘我的错处。” “你不过是外祖母一时心软救回来的一条老狗!” 芦媪淡声“我很乐意做看门的老狗。” “所以,太医为你看过诊后,你趁早滚蛋。” 第323章 这与本夫人有何干系 那厢。 “谢过成二公子仗义执言。”顾荣温声道。 成二郎轻轻挑起眉头,眸光闪烁,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随意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成某做梦都想沾谢小侯爷与谢侯夫人的光,攀附显赫的高枝儿。” 蓦地,顾荣在成二郎的眉宇间窥出了几分坚毅。 或许,纨绔只是成二郎的伪装。 至于攀高枝儿的解释,顾荣一笑置之。 成二郎所求,她已然明了。 然,顾荣并没有说穿。 有些事,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清玉公主和裴余时的婚事,几乎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 成二郎的情思只能一世掩埋于心底。 不过,据她观察,成二郎执着却又通透,如清玉公主所想。 也不能说是通透。 也可能是深陷其中。 “本夫人会投桃报李的。”顾荣含糊模棱道。 成二郎闻弦音而知雅意,敛起洋溢在眼角眉梢的轻佻张狂,郑重其事的对着顾荣深深一拜“多谢谢侯夫人成全。” “此事的一应后续,皆由成某奔走,不会脏谢小侯爷和您的手。” “就当是成某的投名状。” “唯盼您能全我夙愿期冀。” 顾荣勾唇轻笑,意味深长道“成二公子,你觉得宣之于口和缄默于心,何者更妥当呢?” 成二郎直起身,神情再次变回吊儿郎当,颔首致意后,摇着手中的折扇,扬长而去。 “成二郎也是个妙人儿。”顾荣望着成二郎的背影,轻声道。 谢灼不置可否,而是话锋一转,幽幽道“我只知,他要遗憾一生。” “顶着眠花宿柳,终日闲游,不学无术之名,是难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顾荣笑了笑“你也瞧出来了?” 谢灼点了点头“如若别无所求,岂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总不能是为了真相和正义。” “说的在理。”顾荣先是附和,旋即才道“但你有一点推测有误。” “在浮生一梦里,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 谢灼颇为愕然。 顾荣接着道“一连死了三任未婚夫婿,最后背着命硬克夫的名声,下嫁成二郎。” “这其中,似乎还有你的手笔。” “但,你我数面之旧,鲜少交集。因而,我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最起码,清玉公主第一任未婚夫,北胡单于的长子左贤王莫渠之死,少不得你的助力。” 谢灼敛眉。 面上的笑意覆上一层浅浅的白霜。 轻叹一声,沉声道“娘子,即便不是清玉公主,只是寻常宗亲、官员之女被记入玉碟,赐以公主之尊,和亲北胡,我亦难以置之不理。” “和亲、示弱、交好并不能消弭大乾和北胡的血仇。” “那些被冠以安社稷大义,被迫前去和亲的女子,不过是可怜的牺牲品。” 顾荣抬眼,望着谢灼“我明白的。” 谢灼知小礼,也守大义,有大德,重廉耻。 这样的人,即使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浑身泥泞和血腥,也是散发着莹莹光芒的。 “谢如珩,我相信你赴北疆建功立业,再掌兵权后,重整北疆军务,必能锻出北境军的血性脊梁和胆气风骨。” “静如众松高伫,动似貔貅驰骋。” “护寸土,亦护万里河山。” “守一人,也守天下黎民。” 她的私心,绝不会与谢灼的大义背道而驰。 谢灼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心疼、共情顾荣。 同样的,顾荣何尝不是在尝试着理解他,包容他。 “得娘子为妻,夫复何求。” 不远处的僻静角落。 裴余时和杜袂,互相谦让,互相推搡着。 “你去。” “你先去。” 最后,一时没收住力,双双摔出去,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 谢灼下意识闪身,将顾荣挡在身后,循声看去。 裴余时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保持住相对体面的落地姿势,故作潇洒有风度的轻咳一声,扯着嗓子道“谢小侯爷、谢侯夫人,好巧。” “别巧了,先拉我一把。”杜袂呸呸吐着嘴里的灰尘,声音里是满满是怨念。 神情如何,无人能看见。 因为,杜袂脸先着地,沾了一脸的灰土。 裴余时状似嫌弃的撇撇嘴,一把拉起杜袂,随后两脸谄媚的作揖行礼。 谢灼心念转动。 距离,不近不远。 若说远,摔出拐角,便能看见。 若说近,若非刻意朗声,言语不相闻。 尤其是裴余时和杜袂是吃喝玩乐的纨绔,远不及习武之人的警觉和敏锐,绝无可能听到他和顾荣的谈话。 谢灼缓缓放下了摸索在腰间的手指。 裴余时眨巴着昔日南子奕同款的清澈眼睛,诚恳道“谢小侯爷,我和杜袂是有些鬼鬼祟祟,但绝不是为了藏在暗处偷听。” 他耳朵竖起来,也听不到只言片语。 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也看不清嘴型。 谢灼没有言语,只是冷然淡漠的注视着裴余时和杜袂。 裴余时:要不要这么吓人啊。 裴余时只觉得自己在大名鼎鼎的谢小侯爷面前,犹如弱不禁风的干树枝。仅仅是轻掀眼皮,觑了他一眼,就让他怕的大气不敢出。 这就是茶楼说书先生口中浑然天成的清贵和威仪吗? 裴余时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颤声道“谢小侯爷,杜袂有事找您。” 正用宽大的袍袖擦拭着面颊上的灰尘的杜袂呼吸一滞,僵硬的扭头,眼神里尽是不可置信。 说好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呢? 这么多年翻墙爬树,招猫逗狗的兄弟义气,在谢小侯爷轻飘飘的注视下,碎成了渣。 “说。”谢灼淡声道。 谢灼本就性子清冷,又年长于裴余时和杜袂,更是连年滋养于权势和血雨中。 未曾收敛的气势,于年少之人来说,无异于是泰山压顶。 杜袂打了个寒颤,紧紧攥着裴余时的袖子,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一鼓作气“谢小侯爷,裴余时说,叶楠乔是叶楠乔,二殿下是二殿下,南子奕是南子奕。” “南子奕最是正义,帮理不帮亲。” “他绝对不会跟叶楠乔同流合污的,更不会效仿二殿下的浪荡随便。” 裴余时:!!! 难怪他们能玩到一起呢。 不讲义气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谢灼“然后呢?” 杜袂闻言,推了裴余时一把。 裴余时豁出去,说道“然后,谢侯夫人能否不要迁怒南子奕。” 顾荣凝眉,探出头,不解道“这与本夫人有何干系。” 杜袂脱口而出“南子奕心悦谢侯夫人的婢女。” 霎那间,顾荣面沉如水。 余光瞥向站在路边马车旁翘首以盼的青棠,心中反感更盛。 她宁愿她的青棠不开窍,也绝不愿青棠因南子奕开窍。 第324章 分出一条腿穿他的裤子 “杜公子。 顾荣踏上一步,目光如冰,锐利地盯着杜袂:“言辞宜慎。” “杜公子与南小公子相交莫逆情同手足,定然知晓他与吴兴沈氏的沈成绮联姻在即。此刻,你如此口不择言,究竟有何意图?” 见顾荣色变,杜袂疑惑不已,忙不迭摆摆手“我没有恶意。” “子奕对青棠姑娘一片痴心,魂牵梦萦,至今不改。哪怕迎娶沈七娘,也可以抬青棠姑娘为贵妾,甚至是以平妻之礼相待。” 杜袂打心眼里认为,青棠婢子出身,能高攀奉恩公府金尊玉贵的郎君,已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所以,杜袂才疑惑于顾荣的恼怒。 顾荣眸含审视之色,打量着杜袂,嗤笑一声,问道“南子奕知道你越俎代庖,冲到本夫人面前理直气壮的说这话番吗?” “本夫人亲缘淡薄,鲜有血亲,青棠名为婢女,实为本夫人的姊妹,锦衣玉食的娇养着。穿的是霓裳阁的衣裙,食的云霄楼的珍馐,戴的是奇珍阁的珠钗,钱庄里存着金银。” “相貌清秀可人,识文断字、擅数算、通拳脚。” “文武兼备。” “敢问,本夫人的青棠为何要放着好好的福不享,去给优柔寡断又不学无术的南小公子做妾,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杜公子,你是怎么说的如此理所当然的。” “就好像,南小公子相中青棠,青棠就该感恩戴德欢欢喜喜的委身。” 杜袂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可……” “可,她只是一个婢女啊。” 任何府邸,婢女最好的前程,不就是被抬成姨娘吗? 这是很多婢女求之不得的。 “本夫人养的起!”顾荣掷地有声“令尊八面玲珑,令堂也曾有女诸葛之称,杜公子耳濡目染十数载,怎还是如此没有长进。” “对了,你在国子监明目张胆的给蒋行州撑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蒋行州出身耕读之家,得席祭酒赏识,破格录入国子监。” “国子监的学子,非富即贵,蒋行州格格不入。” “蒋行州的这种处境,已经两载有余,之前怎么不见你袒护庇佑一二呢。” “难道,你是初闻蒋行州之名吗?” “非要本夫人说,你在外踏青赏玩,遇到了素面朝天摘莲蓬的蒋知宜,顿觉惊为天人,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纠缠。甚至把蒋行州煞费苦心隐瞒下的委屈,添油加醋的尽数告知,使得蒋行州的爹娘、妹妹惊忧不已。” “你是不是觉得,区区农女得你垂青,是蒋家的祖坟冒青烟,是蒋知宜上辈子积了阴德?” “蒋家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从天而降救人出水火!” 杜袂眼角一抽一抽,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 “不是吗?” “蒋行州在国子监被孤立,被欺凌,我替他撑腰……” “替他撑腰?”顾荣打断了杜袂的话“那是你狐假虎威。” “京兆尹之子的身份能压得住国子监里的官宦勋贵子弟吗?” 借的是奉恩公府、席尚书的之势。 “上京七公子的名头,也真是让你开辟出新赛道了。” 裴余时似懂非懂,眼神瞥来瞥去,左看看右看看。 能不能说的再简单直白些。 最气的是,杜袂听懂了,他却云里雾里。 这叫什么事儿啊。 顾荣:这是真地主家的傻儿子。 上京七公子,她只跟南子奕、裴余时和杜袂打过照面。 眼下,南子奕深陷漩涡、左右为难、抽离不得。但不能否认,之前的南子奕是真真有一颗侠义心肠。 也是真的有纯粹可爱的一面。 而裴余时跟南子奕蠢的不相上下,却比南子奕运气好。 有殚精竭虑的永宁侯夫人为其筹谋。 有老谋深算的席老尚书为其保驾护航。 无需淋风雨,无需经霜雪。 生平最大的危机,恐怕就是被清玉公主盯上。 可,细细思索,这也不全然是坏事。 再庸庸碌碌,亦可保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生前,吃香喝辣。 死后,吃香喝蜡。 至于杜袂。 蠢的不明显。 聪明的又不够格。 除了能将南子奕和裴余时怂恿的身先士卒,沾沾自喜外,别无长处。 “杜袂,永宁侯将裴叙卿引荐给同僚的那段时日,你也不甘落后的宴请过裴叙卿吧。” 裴余时:这句话,他听明白了。 裴余时怒瞪杜袂,质问道“你跟我好的穿一条裤子,竟然还能分出一条腿穿裴叙卿的裤子!” 杜袂目光闪烁,眉眼低垂,不敢跟裴余时对视。 为什么,谢侯夫人知道他私底下做的所有事情。 他以为,他瞒的天衣无缝。 顾荣纠正道“他不是穿裴叙卿的裤子。” “他是觉得,裴叙卿或有将你取而代之的可能。” “提前押宝,雪中送炭。” 这下,裴余时是真的气炸了。 “杜公子,本夫人不想再听到一句关于青棠的闲言碎语。” “懂吗?” 话音落下,顾荣和谢灼相偕离开。 谢灼大受震撼。 他的娘子竟连耕读蒋家的事都了如指掌。 说实在的,虽然皇镜司号称无孔不入,但真的没有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顾荣似是知悉谢灼疑惑,小声道“你可还记得我安插在陶姨娘身边伺候的含云?” “蒋知宜是离京下扬州谋生的含云所救。” 就是这般凑巧。 她给予了含云一条生路,而含云顺手救下了被强迫的蒋知宜,并带去扬州安置。 含云托人给她送了封信。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将前世今生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 为何席祭酒寄予厚望的蒋行州,会毫无征兆净身入宫,成为贞隆帝手中指哪儿咬哪儿的疯狗。 又为何蒋行州办的第一桩大案,就是罗织罪名,送京兆尹三族腰斩之刑,菜市口血流成河。 杜袂结的因。 蒋行州,是个能人。 阴差阳错被她碰到,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蒋行州从指缝间溜走。 行至马车旁。 青棠睁大眼睛“小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顾荣“杜袂该打。” 杜袂是没胆子伤裴余时的。 所以,根本无需她操心。 倒是得担忧杜袂会不会被大怒的裴余时打死。 “安排人去给永宁侯夫人送消息。” “就说,裴余时快被两面三刀的杜袂捅死了。” 青棠:…… 是她瞎了吗? 还是她认错人了? 她怎么看到是裴世子压着杜公子,一拳一拳落下。 好像,还飞出了两颗牙。 不过,小姐说裴世子快被捅死了,那就是快被捅死了。 第325章 谢灼离京,盼君平安 日复一日,自曦光初露至暮色苍茫。 数日时光匆匆,转眼间便消逝无踪。 不经意间,月之终章悄然到来。 是谢灼远赴北疆的日子。 谢灼身穿顾荣精心打造的铠甲。 乍看之下,不甚华丽,实则所用材料绝佳,堪称无与伦比,最是坚固。 这是顾荣在知悉贞隆帝授谢灼四品骁骑游击将军后,便花重金寻了能工巧匠锻造而成。 这才是她真正送给谢灼的临别之礼。 四目相对。 谢灼眼中满是款款深情,缱绻笑意之下,却藏着深沉的不舍与无尽的忧心。 他亲眼目睹了顾荣沥尽心血,一步步精心策划至此。 亦明白,在顾荣孤立无援之际,总会不惜自损八百,以求伤敌一千之效。 这,正是他最为忧虑之处。 顾荣回望着谢灼,双手将护膝捧了过去,强忍眼底的泪意“夫君。” “在大乾,家中男丁从军,女眷们皆会缝制护膝或是靴子相赠。” “我女红一般,捺不好鞋底,也绣不好花,只能以护膝寄托期许和等待。” 不是缺靴子,更不是少护膝,而是携一份挂念和牵绊。 战场上,很多时候,牵挂本身就是一枚护身符。 在生死攸关之际,迸发出最后的求生意志。 谢灼鼻腔微酸,接过护膝“等我回来。” 既娶了顾荣,就得予顾荣一时安稳。 “娘子,你可还有旁的事情交代?”谢灼掩起不舍,声音故作平静,似是想冲淡离愁别绪。 顾荣知悉谢灼的想法,挑挑眉,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容,语气轻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谢如珩,你可莫要像那些小将军们一般,赴一次边疆,上一次战场,就带回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什么阴差阳错的救命恩人,什么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医女,什么令人眼前一亮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我都是不认的。” 谢灼也笑了笑,抬手拂过顾荣垂落在鬓角的青丝“四方书局的话本子越发夸诞了。” “不会有旁人。” “永世都不会有旁人。” 旋即,蓦地伸手,将顾荣轻轻揽在怀中“荣贵当及时,春华宜照灼。” “这是你说的。” “我欣然接受。” “娘子,答应我,境遇再难,再看似别无他法,也莫要再轻易自伤。” “不是每次都能恰到好处。” “还有,遇事不决,可问祖母。” “等我回来。” “好。”顾荣颤声道。 忍了良久,终是没有忍住。 她比她想象中,更依赖、更心悦谢灼。 此时此刻,若是再问她,一棵树和一片森林,孰轻孰重,她会毫不犹豫的选名为谢灼的这棵树。 原来,暂时的离别会让人把自己的心看的更清楚。 大道理她都懂。 她亦能侃侃而谈。 可是,大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掌控情绪的。 “谢如珩,你放心的去。” “上京,一切有我。” “我会解你的后顾之忧,无论是甲胄,还是粮草。” “不论是谁,都不能克扣北境军该得的。” 说到此,顾荣稍顿了顿,将声音压的更低“今年,会是一个寒冬。” “冬日,来的极早,极漫长。” “比往年,要难熬的多。” “北胡地处漠北,凛冬风雪不休,为衣食温饱,怕是会铤而走险,频繁劫掠侵扰边境。” “若无所得,北胡蛮夷必会动荡。届时,转移内部矛盾,发动战争之法,就会摆在北胡王庭的日程上。” “你早做准备。” 她记得,这个寒冬的暴风雪肆虐,压垮了无数屋舍,冻死了很多百姓。 也记得,在这个冬日,北疆骚乱不止。 不仅是外患,还有内忧。 这一世,谢灼北上,北疆的百姓也许能相对安稳的熬过这场天灾。 谢灼,有大义,有大爱,亦有手腕能力。 优柔寡断,事事上奏,一味缓慢等待上京指令的平庸之辈,在大雪封路后,难当大任。 承袭了忠勇侯府风骨的谢灼,想以百姓福祉为己任。 她为人妻,她尽力成全。 她算计利用谢灼,谢灼心甘情愿上钩被利用,不叫双向奔赴。 谢灼托举她,她也托举谢灼,才叫双向奔赴。 谢灼闻言,眉心微动,心下一紧,轻声道“前些时日,你盘账,收拢账面所有现银,又吩咐商队天南海北寻更保暖的御寒之物,就是为了应对此事?” 顾荣颔首。 “在我的浮生一梦里,寒冬并非一年而止。” “连续数年,冬日气候异常寒冷,且持续时间明显延长。” “之前,秣陵一年四季,江河从未有冻结之象。” “然,从今岁冬日起,时常冻结,屡见不鲜” “甚至,番禺、岭南之地,也罕见的下了数场大雪。” 所以,无为子将大乾四世而亡的预言告知她后,她下意识是相信的。 冬季,气候异常,是要百姓命的。 为了活下去,起义也就不稀奇了。 “我不止吩咐商队天南海北遍寻御寒之物,我还花重金,隐匿身份,私下购了东南水师的战船,组织船队远航,寻更高产量,更耐寒的粮食种子。” 她的金银,支撑得起这次远航。 她要复仇。 她要大权在握,做人上人。 她要将贞隆帝取而代之。 但,她也得尽己所能让百姓活下去,得让谢灼问心无愧坦然自若。 否则,她和贞隆帝有何异,朝代更迭又有什么大意义。 谢灼了解她。 她也了解谢灼。 因而,她知道谢灼最大的顾虑。 抬手回抱着谢灼,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很厉害的。” “我等你回来。” “你也等我的好消息。” “走吧,祖母和长公主殿下还在外等着为你送行。” 顾荣踮起脚尖,朱唇轻轻的擦过谢灼的面颊。 “珍重。” 滚烫的眼泪滑落,在谢灼的盔甲上溅成花。 谢灼深吸了一口气“娘子,珍重。”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稍稍调整了情绪,谢灼和顾荣推门而出。 不远处,谢老夫人和永昭长公主双双看过来,又不约而同的一怔。 眼神里,尽是怀念的怅惘之色。 身穿盔甲的谢灼,越发像谢脩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谢灼重蹈谢脩的覆辙,再现谢脩的遗憾和悲剧。 忠勇侯府,输不起了。 谢老夫人眼神黯淡,却又果决的想着。 哪怕豁出去,不要忠勇侯府的忠义之名,她也要护灼儿的周全。 她绝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看着忠勇侯府香火断绝。 永昭长公主不知谢老夫人心底涌出的毅然决然,只是幽幽的失声感慨“灼儿有驸马当年之风。” “你会无条件无理由的偏向他,护他周全吗?”倏地,谢老夫人问道。 永昭长公主喃喃“会。” 不知怎的,永昭长公主竟觉得谢老夫人身上有种犹如铁剑拂去锈渍、经过磨砺,再现锋芒的感觉。 老糊涂,不糊涂了吗? 第326章 都杀了 谢灼走上前去,垂首拱手“孙儿拜别祖母。” “儿子拜别母亲。” “此后不能侍奉祖母、母亲膝下,万望祖母、母亲保重身体。” 谢老夫人眼眶泛红,轻轻拍了拍谢灼的手背,嗓音柔和:“灼儿,愿你平安。” “务必平安归来。” “祖母自会珍爱身体,以候你归。” “记着,只要祖母这副老骨架尚存一口气,便会守护荣荣。” “祖母的名号,仍有着不容小觑的震慑之力。” 谢灼再次作揖“孙儿谢过祖母。” 谢老夫人笑了笑,满心最朴实最虔诚的期盼。 旋即,侧眸看向永昭长公主。 永昭长公主喉头哽咽“母亲也愿你平安。” “无需忧心上京。” “闲暇时,记得写封家书。” 家书,可抵万金。 “去吧。” 永昭长公主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临别在即,本以为会有千言万语,谁曾想,千言万语唯剩平安二字。 既盼着子承父业,重铸荣光。 也矛盾纠结的想着,平庸一些,常伴身侧,也未尝不可。 最后,谢灼看了眼天色,深深一拜,再凝了顾荣一眼,起身离开。 翻身上马。 在一阵儿踢踏踢踏声里,身影逐渐消失。 谢老夫人静静地依靠在斑驳的漆柱旁,良久未曾移动分毫,沉默之中未发一语。 她似乎只是在那里靠着。 又仿佛在悄悄地蜷缩着。 这一刻,顾荣清楚的意识到,谢老夫人真的已经很年迈,也真的已经承受不住失去任何东西了。 低调又奢华的锦裙下,是枯瘦如柴的身体。 而这具身体里,又该是怎样一颗饱经风霜的心。 半晌。 谢老夫人撑着漆柱站起身来,转身握住顾荣的手,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歉疚“荣荣,委屈你了。” “燕尔新婚,灼儿却不得不离府北上,原是没这样的体统的。” “奈何,忠勇侯府情形特殊。” “老身能替灼儿争取的机会不多,如若错过,怕是难再寻良机。” “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忠勇侯府、是老身、是灼儿对不住你。” “祖母,您言重了。”顾荣搀扶起谢老夫人“孙媳心中并无怨言。” 永昭长公主的神色有些许不自然。 多年来,有些隐晦的猜测,已经渐渐显露出冰山一角。 驸马的死,大抵不是意外。 许是心中有愧,便觉得谢老夫人的话,字字句句在点她。 …… 那厢。 宫城。 甘露殿。 熏炉热气缭绕。 贞隆帝身披鹤氅,神情倦怠,面颊消瘦,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蜡黄。 喉咙一痒,咳嗽几声,浑浊的眼睛里添了丝丝缕缕的水雾,面颊也有了几分红晕。 将朱笔搁在笔架上,拢了拢鹤氅,看向一旁磨墨的李福盛“今日,宁瑕是不是要离京?” 声音里,喜怒不明。 但,李福盛却敏锐的听出了诡异的雀跃和期待。 “回禀陛下。” “方才,宫外来报,谢小侯爷已骑马超北城门而去。” “不消多时,便能出上京城门。” 一道幽冷又莫名炙热的声音在李福盛头顶响起“是吗?” 短短的两个字,让李福盛汗毛直立。 “倒是好事一桩。”贞隆帝继续说道“谢老夫人手捧牌位,替宁瑕求来了四品骁骑游击将军之职,好不容易成行,眼下应该正欢天喜地呢。” “去朕的私库里,挑一份赐礼,着人给谢老夫人送去。” “两份吧。” “再给永昭长公主府备一份。”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的心情难得惬意。 李福盛颔首应下“老奴遵旨。” “宣皇镜司副司督主入宫觐见。”贞隆帝斜倚在镶金嵌玉的雕花木椅上,轻抿了口温热的药茶,漫不经心道。 李福盛垂首,面色一变,战战兢兢道“陛下,谢小侯爷离京交接前,大刀阔斧改革皇镜司,裁撤了副司督一职,并将皇镜司上下进行大换血,据说是……” 李福盛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据说是,皇镜司所属被百官权势侵蚀,里外勾结,坏皇镜司根基,若不快刀斩乱麻剜去腐肉,恐难担负陛下厚望和信任,亦难以胜任刺探监察之责。” “这一把快刀,斩去皇镜司近三成之数。” “有御史称,皇镜司之风气,焕然一新。各处司使和卒子,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一改昔日跋扈狠辣的作风。” 贞隆帝面色一变,惬意的好心情戛然而止,胸口猛然起伏,狠狠的将手中手中的药茶砸落在地“皇镜司使朕登基之初亲自创立的。” “是朕的皇镜司!” “他随心所欲的裁撤、变革、屠杀,可有问过朕的意思!” 谢宁瑕属实放肆至极! 李福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御前伺候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做了。 “如此重要的事情,你既知道,为何不上禀!”贞隆帝怒不可遏。 李福盛面苦心更苦,小心翼翼试探着解释道“老奴禀报过了。” “陛下说……” “说,老奴不必多言,陛下自有定夺。” 贞隆帝微微一怔,眉梢紧蹙,记忆如同潮水般缓缓涌现,隐隐约约记得确实发生过那么一件事。 是他打断了李福盛的禀告。 思及此,贞隆帝的怒火犹如被困在坚不可摧笼子里的猛兽。 暂且被困住了,实则越积越多。 “之前的副司督呢?”贞隆帝冷声问道。 李福盛“死了。” “当着皇镜司上下的面,受刑而死。” “谢小侯爷说,这是不得已的以儆效尤。” 贞隆帝怒极反笑。 冰冷阴鸷的笑容回荡在甘露殿之中。 “李福盛,朕是不是太纵着宁瑕了。” 李福盛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纵不纵的,陛下心知肚明。 他多言,两处不太好,里外不是人。 片刻后,贞隆帝收了笑“现下,谢宁瑕提拔的皇镜司司督是何许人也。” “为了让下属坐稳司督之位,谢宁瑕还真是大费周折。” “又是裁撤,又是杀人。” 越说,贞隆帝声音里的杀意越盛。 李福盛规规矩矩,声音里不含丝毫个人情绪“是之前的一处司使。” 贞隆帝的瞳孔缓缓放大,不可置信道“一处司使?” 那是他刻意安插在皇镜司监督制衡谢宁瑕的。 他精挑细选,又威逼利诱,确定能全然掌控的人。 如今,却告诉他,是谢灼的后手! 可恨至极! “杀了!” 贞隆帝满心怒火,脑海里根本没有多余的想法。 “给朕斟一盏消火的凉茶!” 李福盛:就陛下日复一日垮下去的身子,还喝凉茶! 第327章 何其薄情寡义 见李福盛迟疑,贞隆帝紧皱眉头,厉声催促。 “老奴这就去。” 甘露殿外。 李德安蹑手蹑脚移至李福盛身侧,低声询问着“干爹,还需要给谢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送赐礼吗?” 李福盛心累。 越发觉得,他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干儿子,委实不是长寿相。 这宫里,非德安的长留之地。 否则,迟早白发人送黑发人。 终归是他过于护着德安,以至于德安顺风顺水,丧失了独面风雨的能力。 “不必了。” “那,新官上任的皇镜司司督还杀吗?”李德安继续不耻下问。 李福盛微敛眉目,眼底漫着晦涩复杂的光。 干瘪的嘴唇轻启,果决又冷淡道“杀!” 李德安挠挠头,面露不解之色。 同样是陛下一时兴起做的决定,干爹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李福盛拍拍李德安的肩膀,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水深着呢。” 或许,新任皇镜司司使本身就是谢小侯爷明牌的弃子。 当然,陛下此刻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就像荒芜的原野上,火舌以燎原之势迅猛地吞噬着杂草,毫不留情地焚毁了一切,陛下的理智也在那一瞬间被彻底焚尽。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无论何种缘由,弃子也好,疑子也罢,唯有死路一条。 “德安,你可愿出宫过活?”李福盛蓦地开口。 李德安闻言,脑袋摇的堪比拨浪鼓,不假思索道“干爹,儿子不愿。” 从净身的那一刻起,太监们在正常人中就变成了异类。 异类,无时无刻都得受异样的眼光。 宫城之中,才是内侍们一生的归宿。 不管是简在帝心,还是卑微庸碌。 若是侥幸能平平安安寿终正寝,就寻一处淳朴又心诚的寺庙,用多年攒下的月例供奉香火。 既为这不得已的用一生,也祈求来生投身富贵之家,做全乎的人。 李福盛没好气的瞪了李德安一眼,甩了甩浮尘,留下句“你这个蠢东西”后,径直离开。 李德安悻悻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退回廊檐下,继续当值。 他就是个靠干爹,没真本事的太监。 不仅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也窥不出他干爹的想法。 反正,他有干爹,旁的太监们没有。 这何尝不是他最大的造化和好运。 那厢。 备消火凉茶的功夫,一道诛杀令便传至皇镜司。 正沾沾自喜,尚未来得及体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皇镜司司督,就迅速身首异处。 草席一卷,清水一冲,青石地板干净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可能是皇镜司有史以来,上任时间最短的司督。 皇镜司的下属和卒子,只觉寒意彻骨,透心凉。 在贞隆帝一连猛灌下数盏消火的凉茶,心绪稍稍平复后,把玩着玲珑小巧的茶盏,随口道“暂且不必下诛令。” “先召他觐见。” “忠心与否,朕一见便知。” 李福盛微怔,摆出一副慌乱之色,“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陛下,老奴有罪。” “备凉茶时,老奴已将陛下圣意下达。” “眼下,怕是……” 李福盛抿抿唇,欲言又止。 但,未竟之言又是那么的明显。 稍顿了顿,继续道“请陛下责罚。” 一下又一下,李福盛重重磕头,不敢有丝毫停滞。 贞隆帝轻抚着茶盏的手指蓦地一顿,眉梢不觉蹙起,仿佛两道扭曲的蚯蚓蜿蜒于额,语气透出几分不快,“竟然已经下手了?” 细加端详,那双闪烁的眼眸中,隐约流露出几分审视的光芒。 李福盛侍奉他多年,察言观色一流,素来最是懂他心意,他用的顺手的很。 这次,却是如此的令人失望。 李福盛额头渗出冷汗,颤声道:“老奴僭越,胡乱猜测圣上旨意,轻率下令,实乃老奴越俎代庖。” “老奴罪该万死。” 贞隆帝面色深沉,语调含糊不清地说:“李福盛,你办差越来越不力了。” “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朕可以降旨赐你宅邸、仆役,准许你离宫颐养天年。” “毕竟,你陪伴朕已久。” “这番荣宠,你应是受之无愧。” 李福盛又叩头,声音坚定哀绝,似字字泣血“老奴这辈子唯一的价值就是侍奉陛下,恳求陛下莫要赶老奴出宫。” “是荣养。”贞隆帝提醒道。 李福盛脱口而出“于老奴而言,能侍奉陛下,就是梦寐以求的荣养。” 贞隆帝复而继续在指尖转动着茶盏,眼眸里的审视并未完全散去。 李福盛没道理背叛他。 在他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时,李福盛就是近身侍奉他的太监。 数十年主仆,可以说是从微末到君临天下。 他已经给予了李福盛身为宦官极致的尊荣和权势。 宫中,上上下下,皆逢迎巴结着李福盛。 就连他的后妃,也不敢轻易下李福盛的脸面。 对,没道理背叛他的。 离了他,李福盛命如草芥。 想到这里,贞隆帝敛起了眸中的审视,不轻不重将茶盏搁在案桌上“朕遂你意。” “但,你也得抓紧时间多提点提点你的徒弟们。” “在你力有不逮时,替你查漏补缺。” “老奴领命。”李福盛一脸的感恩戴德。 他不是拿捏不准陛下的心思。 而是,拿捏的非常准。 伴君如伴虎,有这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 “近来,承衍和承赟府上,可有什么动静?”贞隆帝心念转动,想起了自己五十步笑百步的儿子。 李福盛垂首,恭恭敬敬道“三殿下在日夜钻研古方,想练出传闻中的仙药。” “他真是魔怔了。”贞隆帝的声音里是淡淡的嫌弃。 李福盛道“三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纯善孝顺。” “二殿下养伤的同时,谨遵陛下之意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贞隆帝嗤笑“他精挑细选的侧妃在外丢人现眼,丢的不是他的脸吗?” 李福盛口中的二殿下,此刻正干脆利落的掐着叶楠乔的脖颈,瞳孔中尽是嫌恶和愤怒。 力道在不断加大,越来越重。 叶楠乔拼命的挣扎着,面颊憋的通红,又渐渐转紫,眼睛里的光亮也愈发黯淡。 在叶楠乔彻底喘不过气前,二皇子放下手,甩开叶楠乔。 叶楠乔劫后逢生,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小腹,惊惧难消的望着二皇子。 似乎,现实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 二皇子何止是对她没那么情真意切,分明从无两情相悦。 比她想象的还要薄情寡义。 “二……” “二殿下。” 叶楠乔身体瑟缩,颤抖着说道。 第328章 两辈子初心不改 二皇子嘴角上扬,笑出声来,狠戾又可怖,眼眸深处却不见笑意,反而藏着淬了毒的冰冷。 “叶楠乔,你真真是丢人丢到了极致。” “如若本宫是你,早就揣三尺白绫抛在乔老太师府的门楼上,踩着木凳上吊了。” 二皇子毫不遮掩内心的狂涛恶念,将满腔怒火凝成锋利的毒刺,每一根都瞄准了叶楠乔的生机,狠辣地刺向她的小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蠢!” “愚不可及!” 话音刚落,二皇子仍旧余怒未消,他俯下身子,粗鲁地伸手将叶楠乔再次扯到面前,意图继续紧紧掐住叶楠乔的咽喉。 叶楠乔护着小腹,眼眶里蓄满恐惧疼痛的泪水,声泪俱下哀求着“殿下,我知错了。” “我真的知错了。” “我知悉殿下忧虑谢侯夫人久矣,想着替殿下除掉心腹大患,解殿下心头忧虑这才贸然前去认亲宴。” “殿下,外祖父他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嘴再硬,话说的再狠,遇我生死攸关之际,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殿下,我还有用。” “我还有用。” 叶楠乔不敢再提什么虚无缥缈的琴瑟和鸣,恩爱缠绵,姻缘美满的誓言,去妄求二殿下心软动容。 而是直接提最现实的利益和助力。 二皇子的指尖轻轻在叶楠乔的脖颈处滑动,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有何价值?” “叶楠乔,你未免太过自负了吧。” “乔老太师乃清流领袖,何等重视清誉,你在众人瞩目之下备受非议,乔老太师却未曾为你说过一句话。” “你自身已腐烂不堪,却还玷污了本宫的贤德之誉。” “再者,你对自己的分量难道心里没数吗?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要为本宫除去心腹之患!” 想到上京城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二皇子就恨不得掐死叶楠乔。 这一刻,二皇子有些后悔。 既后悔在上京的一众贵女里选中了叶楠乔。 也后悔没有听南子逾的劝,发乎情止乎礼。 到头来,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沾染了一身腥。 肃国公府的宋二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正妻。 岂料,正妻未过门,婚前苟且的侧室就身怀有孕。 他现在忐忑不安,生怕肃国公一怒之下入宫请求父皇收回赐婚旨意。 届时,他就是上京城最大的笑话。 二皇子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像是要滴出水来。 “殿下,您再信我一次。” 叶楠乔深感一阵寒意,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盘旋在她的脖子上。 她不知道何时那隐秘的毒牙会穿透皮肉,夺走她的生命。 短短数日,一切都变了。 “再信你一次?”二皇子的手指上移,挑起叶楠乔的下巴“好。”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那便再信你一次。” “三日。” “本宫给你三日时间。” “若你能在三日内成功赢回乔老太师与乔吟舟的接纳,本宫将允准你依旧荣耀加身,以侧妃的身份风光入府,与肃国公府的宋蕙宁共同执掌中馈,打理事务。” “否则……” “你只得作为侍妾,乘一顶朴素的粉色轿子悄然入门。” “无需排列仪仗,亦无需举行宴席款待。” “毕竟,侍妾之名不登皇族名册,地位低下,不堪大礼。” 叶楠乔瞳孔猛的一缩。 侍妾…… 二皇子真的不是在刻意羞辱她吗? “莫用这样的眼神看本宫。”二皇子抬手,覆住叶楠乔的眼睛“哪怕只是为了你腹中的胎儿,你也得全力以赴。” “无能愚蠢的妇人,不配诞下本宫的长子。” “一切,都看你的表现了。” “走吧。” “抓紧些时间。” “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叶楠乔脚步踉跄地站起,急匆匆地夺门而逃。 一瞥之下,只见二皇子轻拈一块簇新帕巾,细致地拭过每一根手指。 仿佛…… 仿佛她是不洁的污秽。 仿佛…… 仿佛往日的亲密无间、情意绵绵不过是镜花水月。 二皇子若有所感,抬头挑眉。 叶楠乔受惊似的,“啪”的一声阖上房门,提着裙摆,闷头朝府外跑去。 没有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要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就是能生下二殿下长子的侧妃! 长子。 非同小可。 叶楠乔竭力让自己忘记被狠狠扼住喉咙,几乎令她窒息的惊悚感。 就如同施展了神秘的祝由秘术,失魂落魄地引诱梦境一般,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燃起了野心的火种与欲望的烈焰。 不能回头。 也不想回头。 她清誉尽毁,若是再失去二皇子,就只能苟延残喘。 叶楠乔刚出府,二皇子就安排侍从暗中跟上。 二皇子对叶楠乔的脑子深表怀疑。 半个时辰后。 二皇子腾的一下站了起身,不可置信,失声道“她做了什么?” 侍从“叶大姑娘跪在忠勇侯府外。” “疯了。” “真是疯了。” 二皇子来回踱步。 …… 忠勇侯府。 前脚,顾荣刚刚安抚好深陷离愁别绪,身体有些微恙的谢老夫人。 后脚,就听婢女来报叶楠乔负荆跪于府外,声泪俱下的忏悔,乞求她的原谅。 顾荣眸光闪了又闪。 这又是闹那出儿? 顾荣不免多想了几层。 明明,叶楠乔已经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偏生还不消停,仍然上窜下跳。 “青棠,派武婢分别给乔老太师府、叶学士府、二皇子府递消息。” “尤其是二皇子府。” “递消息之际,尽量将动静闹的大一些,迫使二皇子不得不出面。” 谁让叶楠乔腹中有二皇子的骨肉。 那才是真正的烫手山芋,碰都碰不得。 “流雨,携忠勇侯府的腰牌,速去延请太医,就说本夫人因受惊扰,心绪剧烈起伏,以致旧疾复发。” 这出由叶楠乔拉开帷幕的大戏,必须得所有角儿到场后,她才能开嗓登台。 青棠和流雨,匆匆离去。 “夫人。” 又是一道染着焦急的声音响起。 “夫人,表姑娘她……” 表姑娘? 顾荣眼角微微一抽,朱唇轻启“向蓉月?” 前来禀报的婢女点点头“表姑娘她也跪在了府门外,求老夫人和夫人给她一条生路。” “府外聚集了不少百姓,议论纷纷。” 顾荣:不是,向蓉月凑什么热闹? 什么叫求她给条生路? 什么生路? 入侯府做贵妾吗? 两辈子了,向蓉月还真是初心不改。 第329章 你跟我抢什么抢 “适才,老夫人服用安神汤后已歇下安寝,切忌扰其安宁。”顾荣语气平和地叮嘱道,“既然表姑娘恳切跪求,侯府亦不便阻挠,遂其心愿,成全其跪着的心愿。” “暂且让她继续跪着吧。” 婢女不明所以,神色茫然。 怎么突然觉得她理解不了心遂所愿,愿遂所归的意思了。 顾荣轻笑,耐着性子道“本夫人离别伤怀,又受惊扰,延请太医过府。” “凡事,总要分轻重缓急。” “去吧。” 婢女先是恭恭敬敬颔首应下,旋即小心翼翼说道“那看热闹的百姓呢?” “夫人,若是任由叶大姑娘和向蓉月在外凄凄惨惨戚戚的哭诉,会不会……” “会不会不太好?”顾荣接话反问。 “本夫人自有打算。” 前来禀报的婢女躬身离开后,顾荣朝着侍立在廊檐下的武婢招手,小声细语嘱咐了几句。 武婢眼睛一亮,满脸的兴致勃勃和跃跃欲试。 望着武婢的身影,顾荣眼波流转,思忖着,无声道“戏台早已搭好,铜锣一响,帷幕拉开,就不能冷场。” 她和她所邀之人,暂时无法登台。 那就得劳烦叶楠乔和向蓉月互掐一段儿了。 她相信,这段互掐会精彩的很。 忠勇侯府外。 交头接耳的人群里,莫名其妙多了几道吊人胃口的声音。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别急着惊讶,先听我细细道来。” “叶楠乔在乔老太师府盛大的认亲宴会上,颜面扫地,声誉尽毁。既未能证明清白,亦丧失了声望。二殿下素以贤德著称,犹如美玉,岂能与此等污水相提并论?” “时至今日,叶楠乔已无法攀附二殿下,遂将宴会上之耻辱归咎于谢侯夫人,意图让忠勇侯府承受无妄之灾,恬不知耻地依附,最好能得以进入侯府,成为一位贵妾。” “不能吧。”有人轻声质疑“就算是要算账也得找光禄寺少卿府上的成二公子啊。” “再说了,叶楠乔肚子里是二殿下的种儿吧。” 答疑者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姿态,食指轻触鼻尖,微微摇曳,语气中透着几分得意:“此中奥秘,恐非你所能领悟。” “提及成二郎的名声,那份放荡不羁,连风月场所的女子、南风馆的小倌儿们也要自叹不如。” “若不论虚名,单看其权势与地位,谢小侯爷岂是等闲之辈。” 话音至此,直接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大拇指。 “至于种儿不种儿的……” “你肤浅了吧,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闻者煞有其事的啧啧称奇“原来如此。” “这叶楠乔属实不要脸了,打着负荆请罪的名头,实际上却是想顺势赖上做贵妾。” “我听说,谢小侯爷已然离京赴北疆,徒留谢老夫人和谢侯夫人顶门立户,此时跪求,不就是趁虚而入,欺忠勇侯府无人吗?” “这算盘珠子拨的,都快拨我脸上了。”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着。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对于真真假假的流言,根本不会在意,更不会费心求证。 只要够有噱头,就多的是人乐意相信。 口口相传,眨眼的功夫,围观百姓皆已知悉叶楠乔想把忠勇侯府当作冤大头的消息。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越聊,声音越大。 直至…… 跪于石阶之下,楚楚堪怜,娇柔无力地向蓉月听闻了身后窃窃私语。 先是轻拈手帕,悄拭泪珠,步履轻移,向前两步,伸出细白柔嫩的手指,指向叶楠乔,鼻音浓重,声音颤抖,愤然斥道:“你还有没有廉耻!” “跟我抢什么抢!” 她肖想做谢小侯爷贵妾已经肖想了五年! 天知道,她这五年是怎么过的。 谢小侯爷娶顾大姑娘,娶也就娶了。 反正,不是顾大姑娘也会是旁人。 反正,她自始至终盯着的都是谢小侯爷的贵妾之位。 叶楠乔深觉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不堪入耳,自跪伏在地负荆请罪,便尽可能放空思绪,神游天外。 哪怕只是掩耳盗铃,也是极好极好的。 因而,她并没有及时的察觉到,百姓言语间的风向早已改变。 叶楠乔猛的回神,下意识地轻抚小腹,微微颦眉,疑惑不解的看向面前眼眶微红,娇媚的恍若揉碎的桃花般的向蓉月。 她对向蓉月并不陌生。 曾经,谢老夫人是向蓉月最大的靠山。 曾经,上京的勋贵官宦皆以为向蓉月定会是谢小侯爷的妾。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谢小侯爷被逼的剃度出家,永昭长公主下令驱逐向蓉月,断了向蓉月的美梦。 一夕之间,向蓉月从枝头落入泥潭。 “你说什么?”叶楠乔微微歪头,轻声问道。 向蓉月气急,脱口而出“你要不要脸,跟我抢什么抢?” 叶楠乔颇为无语,表情甚是一言难尽。 “此处如此宽敞,你自可以随意寻地方跪下。” 说到此,叶楠乔顿了顿,压低声音,暗暗威胁道“向蓉月,我劝你最好不要生事!” 她是声名尽毁。 然,依旧不是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一介孤女的向蓉月能招惹挑衅的。 没有谢老夫人的庇护,向氏一族那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向蓉月闻言,顿时更气了。 我见犹怜的小脸鼓的圆圆的,像极了一只生气的河豚。 抢她的贵妾之位,还出言威胁恐吓她! 她绝不能弱了气势,丢了忠勇侯府的威名。 想到这里,向蓉月一塞帕子,挺直腰背,娇哼一声,呵斥道“我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肚子里怀着二殿下的血脉,还敢公然跪在忠勇侯府外?” “你什么腌臢东西,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我告诉你,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你没机会,别瞎准备。” 围观百姓噤了声,摩拳擦掌:掐起来了。 新旧贵妾,终于掐起来了。 忠勇侯府内。 武婢满脸喜色,脚步轻快“夫人,掐起来了。” “掐起来了。” 得逢夫人,才知茶楼说书先生口中,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的接地气。 顾荣算完这一册账本的最后一笔,将碧玉算盘复位后,方抬起头来,笑着问道“谁先开嗓献技的?” 武婢略作回想“是表姑娘。” “叶大姑娘好像有些不在状态,整个人看着又茫然又憨气。” “似乎并没有听到百姓的议论声。” 随后,武婢绘声绘色的演绎了侯府门外的场景。 顾荣道“在外细心守着些。” “只要不会伤及叶大姑娘腹中胎儿,随便她们掐着。” “待二皇子府的人到了后,再进来禀报。” 细听之下,顾荣的声音中沾染着微不可察的遗憾。 换个角度想,叶楠乔和向蓉月怎么不算善解人意,一片好心呢? 知道她送别谢灼,心情失落,特意热热闹闹的跪着,竭尽所能的驱散她的离愁别绪。 很遗憾,不能亲眼瞧瞧。 第330章 顾荣,是真的狠 忠勇侯府外。 连日来心神不宁叶楠乔,误解了向蓉月言语间的意思。 下意识认定,向蓉月眼见着攀不上谢小侯爷,就很是识时务,另辟高枝。 好巧不巧,这支高枝就是二殿下。 她自诩洞察了二殿下表面的道貌岸然,金玉其外,实则内里唯利是图,薄情寡义,因此愈发难以笃定对了,二殿下会断然拒绝蓉月的亲近和示好。 毕竟,不留情面赶向蓉月离府,单方面声称断绝来往的是永昭长公主,而非谢老夫人。 据她所知,过去五载,谢老夫人甚是疼爱向蓉月。 万一…… 叶楠乔的心情愈发纷乱。 脑海之中犹如混沌未开,一团浆糊。 甚至都忘记了,之前向蓉月跪在地上时的诉求。 “向蓉月。”叶楠乔的视线扫过围观百姓,旋即低眉垂首,藏起眼底的凶狠,咬牙切齿道“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向蓉月一抬下巴“我的身份?” “我是在姨姥姥身边长大的。” 确切的说,除了曾经的乐安县主,她就是谢小侯爷唯一的青梅竹马。 “倒是叶姑娘……” “我也劝叶大姑娘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句在姨姥姥身边长大的,听在叶楠乔耳中,无异于是不加掩饰直截了当的挑衅。 不,更像是下马威。 叶楠乔心中波涛汹涌,满腔的愤懑与不甘交杂。 她贴在青石板上的手慢慢地握紧了,逐渐攥成拳头,指尖深深陷入肉里,仿佛对那刺痛毫无察觉。 背上的负着的荆条,膈的她难受的紧。 同样的,也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万不能冲动行事。 她只有三日。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得为她自己搏锦绣前程,得为她腹中胎儿搏泼天富贵。 叶楠乔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的睨了向蓉月一眼。 向蓉月心塞。 比争执对峙更让人恼怒的是无视。 “你能不能要点儿脸啊。” “身怀有孕还跪在这里,谢老夫人和谢侯夫人是不会见你的。” “你死了这条心吧。” 向蓉月气恼的想推叶楠乔一把,却又顾及叶楠乔腹中的胎儿,只能愤愤的跺跺脚,一股脑儿道“你去求孩子的生父啊!” “凭什么揣着肚子求谢小侯爷喜当爹,还要抢我贵妾的位子?” “凭你珠胎暗结?” “凭你臭不要脸,恬不知耻?” “还是凭你背刺你母亲,替你父亲纳妾!” “我告诉你,我向蓉月绝不可能跟你同处一座屋檐下,更不可能跟你共侍一夫。” “你识相些,趁早滚蛋!” 向蓉月是真的气炸了。 不仅气愤,更恼叶楠乔身在福中不知福。 倘若她是叶楠乔,父母健在,母亲出身清流之首的乔家,自己又是嫡长女,那她简直不敢想,她会是一个多么开心的小姑娘。 如果可以,她真想跟叶楠乔换换。 她可以替叶楠乔自尊自爱、孝顺乖巧。 有乔老太师和吟舟公子护着,她还做什么贵妾! 别说是贵妾了,就是皇帝老儿的贵妃,她多看一眼都算对出身的不尊重! 在向蓉月羡慕嫉妒恨时,叶楠乔猛的抬起头。 叶楠乔宁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也不愿真的听见方才那番话。 “你……” 霎那间,叶楠乔脸涨的通红,羞愤欲死。 视线再次看向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不休的百姓…… 内心深处,更是恨不得用脚趾抠条地缝儿钻进去。 所以…… 不是在鄙夷她跟二殿下无媒苟合,珠胎暗结? 而是在…… 这到底是什么丧心病狂,荒唐可笑的传言。 她揣着肚子做谢小侯爷的贵妾? 她是疯了,还是傻了! 还有,谢小侯爷只是远赴北疆建功立业,不是瘫了、傻了、死了! 怎么可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忍下如此大的屈辱! 传流言的人能不能斟酌考虑下可能性! 听流言的人能不能长长脑子分析分析合理性! “我没有!”叶楠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向蓉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哦了一声“我不信。” “除非你现在起身,结束名为负荆请罪,实为厚颜无耻要名分的闹剧,灰溜溜离开,再不得登忠勇侯府的门。” 叶楠乔只觉鬓角的神经止不住抽搐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能失态! 不能失态! 叶楠乔竭力抑制着想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耐着性子,苦口婆心解释。 既是给向蓉月解释,更是给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解释。 她真怕传来传去,到最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奈何,向蓉月油盐不进,始终咬着那句话不松口。 叶楠乔心怀鬼胎,自然不可能依言离开。 这一幕落在向蓉月和围观百姓眼中,就是口是心非,是欲盖弥彰。 忠勇侯府的喧闹,一字不差传入了顾荣耳中。 甚至,武婢的言谈举止表现的更形象更浮夸。 看的顾荣竟真的对从未打过交道的向蓉月产生了一丝好奇。 这世上,有趣的妙人儿,多得很。 以前,她对向蓉月仅有的印象是,一个致力于做谢如珩贵妾的奇女子。 单薄又苍白。 现下,那个单薄的人活生生立起来了。 变得鲜活又生动。 听着那些言语,便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向蓉月的模样。 是得见见。 问问清楚向蓉月初心不改,坚定不移做贵妾的缘由。 谁让,她偏向有趣新鲜的人呢。 “夫人,徐太医到了。” …… 那厢。 来回踱步的二皇子忽闻锣鼓喧天声。 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是迎亲的仪仗队。 “又出什么事儿了!” “殿下,是忠勇侯府来送消息的队伍,请殿下前去接叶大姑娘。” 二皇子随手抄起手边瓷瓶,狠狠的砸在地上。 送消息? 就是送葬、送嫁,都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 更莫说,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百姓,自发跟在了锣鼓队后。 “啪。” 又是瓷瓶落地的声音。 说叶楠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是在夸叶楠乔了! “快马前去探清楚,忠勇侯府又发生了什么?” 这手笔,十之八九是顾荣的主意。 谢老夫人年岁大了,习惯性权衡利弊,能退则退。而非像如今这般,不闪不避的对上,让各方皆难以下台。 侍从去也匆匆,回也匆匆。 二皇子的脸气的扭曲中泛着绿光! 什么叫他背信弃义,提起裤子不认账? 什么叫叶楠乔揣着他的种儿硬赖上忠勇侯府? 荒谬! 实在荒谬! 顾荣,是真的狠! 第331章 本夫人实在做不到啊 顾荣是要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名声才罢休吗? “噼里啪啦。” 一声接着一声清脆的声音。 房间里,一片狼藉。 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过一般。 处处是飞溅散落的碎瓷片。 前来复命的随侍,恭身跪地,缄默如冰。 即便碎片掠过眉梢,亦然纹丝未动。 二皇子双手撑于精致的博古架上,胸口急剧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喘息声如风箱般沉重,眼角染上一抹骇人的殷红。 他恨毒了顾荣。 可,同样的,他也嫌恶叶楠乔嫌恶到极致。 他都能吃一堑,长一智。 轮到叶楠乔,怎就变成了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 认亲宴之事,还不够叶楠乔长记性吗? 府外,锣鼓声越发响亮喧闹。 留给二皇子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他越是迟疑,越是耽搁,流言蜚语的风向就越是对他不利。 二皇子竭尽全力,猛然间将博古架推翻,其怒火如同江河溃坝般喷涌而出。 “轰隆”一声。 博古架撞在墙面。 “吩咐侍卫长驱车去叶府接叶怀璋,随后再一道去忠勇侯府。” “本宫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叶楠乔作妖,莫要任由舆论蔓延发酵。” 二皇子气喘吁吁的坐在仅剩的一张完好无损的雕花大椅上,目光阴鸷沉冷,像极了食腐肉的鬣狗。 耳边回荡着的锣鼓声,犹如密密麻麻的烦人蚊蝇,浑身抓痒,焦虑不已。 堪堪平复的怒火,再一次死灰复燃。 挺身而起,抓起那雕刻精美的木椅,猛力掷向窗棂。 随即,迈开大步走向马厩牵马,跨上马背,挥动马鞭,朝着那座隐匿于僻静之地的宅院疾驰而去。 这府里,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也必须得想法子,将满心满腔的愤怒倾泄。 此时,巷口树叶茂密的枝干上,似有一道黑影悄然掠过,树枝随之不住的摇晃。 忠勇侯府。 宴寻恭声道“财神娘娘,二皇子骑马出府了。” 顾荣默立在窗前,身影与宴寻成一道斜影,目光穿透窗棂,凝视着庭院中缓缓飘落的花瓣。 “宴寻。” “你可曾知晓,秋风起时,何事最易悄然而至?” 宴寻敛眉,试探着说道“秋后问斩?” 顾荣愕然。 有一说一,宴寻比她还敢想。 “我没有屠龙刀,斩不了二殿下。” “秋日,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宴寻脱口而出。 下一瞬,眼睛一亮“财神娘娘放心,属下知道如何行事了。” 近来,财神娘娘一直有意将二皇子残暴狠辣的恶行公之于众。 然,良机难寻,可遇不可求。 眼下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吗? 还有什么证据是比人赃并获能把二皇子钉死的。 “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若现意外,顾全己身安危为上。”顾荣不放心的叮嘱着。 宴寻道“财神娘娘放心。” 他还要跟着财神娘娘吃香的,喝辣的呢。 宴寻拱手作揖,抬脚向外走去,即将跨过门槛之际,似是想起了什么,倏地转身“财神娘娘,皇镜司密探来报,新任皇镜司司使被陛下下令,处以极刑。” 顾荣一怔。 贞隆帝,是真真不再演下去了。 或许,贞隆帝更想杀死的是谢灼。 思及此,顾荣的眸光沉了沉,翻涌着晦涩阴郁的情绪。 某种程度上,怎么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巧合呢。 她也想杀了贞隆帝。 宴寻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庭院。 顾荣从长颈瓶的花束中折了枝恍如胭脂点玉的芍药花,捻着花枝,漫不经心的转动着。 其实,她根本无法确定,二皇子到底会不会出府。 但,这不妨碍她尽人事,听天命。 只要,她在激怒二皇子这件事上做的足够好,那就能无限多的增加心随所愿的几率。 恰好,此次,天命在她。 二皇子出府了。 她的棋局,又能往前进一大步了。 当然藏在幕后装疯卖傻的三皇子,总不能继续独善其身。 也该到三皇子说破了嘴也没人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的时候了。 毕竟,二皇子一再出事,最合理,也最容易让人相信的缘由就是党争了吧。 三皇子再解释,也无人信。 谁得利最多,谁嫌疑最大。 至于她…… 区区隐于后宅的妇人,素手纤纤,即使有些小聪明,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不过是些贻笑大方的小浪花罢了。 她对谢灼说,上京,一切有她,会解谢灼的后顾之忧。 君子一诺。 朝堂越乱,贞隆帝越焦头烂额,谢灼才能越安全。 同样的,也才能争取更多的壮大势力的时间。 “夫人,二殿下府上的侍卫长和叶学士相偕而至。” “乔老太师府,是吟舟公子亲临。” 武婢的声音传来。 顾荣那如点漆般唇角轻扬,随手将那朵淡雅芍药斜倚于鬓畔,转身抬目,眸光中流露出盎然兴味,轻语道:“就去见识一番吧。” 旋即,端坐在铜镜前,面上薄敷了层粉。 眼下,黛笔轻点,又用软帕缓缓晕染开来。 乍一看,真真是面白如纸,眼下青黑,活脱脱一副形容憔悴,病弱萎靡的模样。 待顾荣做完这一切,青棠也小跑着入内。 笑意盈盈,露着莹白整齐的牙齿,骄傲道“小姐,幸不辱命。” 小姐说,尽量将动静闹的大一些,迫使二皇子不得不出面。 她觉得,她的锣鼓队所过之处,人声鼎沸。 上京百姓还以为是闹社火呢。 顾荣捻着帕子,轻轻擦拭青棠额头的汗滴,由衷道“何止是幸不辱命。” “今日晚膳,全院仆婢赐云霄楼的水晶肘子。” “小姐大气。”青棠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儿缝儿。 顾荣接着道“莫急着开心,还有出大戏要演呢。” 青棠拍拍胸膛,挺起腰杆“小姐,演戏,奴婢是专业的。” 一回生,二回熟。 她和小姐配合起来,天衣无缝。 下一瞬,青棠自觉的伸手搀扶着顾荣。 而顾荣顺势虚倚在青棠的手臂上,一副病歪歪,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不速之客的模样。 三步一小咳。 就这样,莲步缓缓,行至忠勇侯府门外。 一见顾荣,乔吟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隔着两尺的距离,满脸担忧的开口“荣荣。” 顾荣惨然一笑“让兄长看笑话了。” 乔吟舟眉头微蹙“什么笑话不笑话,你才是受无妄之灾。” 乔吟舟如竹如松,站在顾荣身前,立场和态度表露无遗。 叶楠乔见状,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方才,向蓉月质问她,凭什么! 她也很想质问顾荣,凭什么! “谢侯夫人。”叶楠乔不顾叶怀璋的眼神示意,率先开口。 顾荣稍稍抬手,打断道“还请叶大姑娘安静的先听本夫人一言。” “府门外发生之事,本夫人已全然打听清楚。” “只是,请恕本夫人无法应叶大姑娘所求。” “且不说忠勇侯府的忠烈清名,单就叶大姑娘腹中胎儿的身份而论,皇室血脉不容混淆,亦不容流落在外。” 说到此,顾荣又适时咳嗽了两声,眼眶里氤氲着水雾“希望叶大姑娘勿要强人所难。” “本夫人实在做不到。” 只觉天旋地转的叶楠乔尚未来得及言语,叉腰站着的向蓉月就犹如斗胜的雄鸡般,高高的抬起下巴,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眼角眉梢尽是骄傲“我就说你的龌龊心思不可能实现。” 第332章 这出戏很尽兴 “表嫂如此美若天仙,冰雪聪明,才不会被你的装腔作势所欺骗。” 向蓉月笑的既自得,又满是谄媚讨好。 她的神态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针锋相对和剑拔弩张。 “表嫂,我是蓉月。” “表嫂的风采,比传闻中更眉目如画,蕙质兰心。” 顾荣眉心微动。 不仅是个妙人儿,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妙人儿。 向蓉月二九年华,年长于她,但一声声表嫂唤的是情真意切,一句句夸赞也不像是言不由衷。 顾荣颔首致意“解决叶大姑娘之事迫在眉睫,烦请向姑娘稍候片刻。” 向蓉月乖巧颔首,温温柔柔道“都听表嫂的。” 看起来,表嫂不像是容不下人,难相处的性情。 那她就不用担心在表嫂手底下过活时受挫磨了。 她愿意不喊苦不喊累,兢兢业业不懈怠侍奉表嫂。 只要她能有条活路,她就绝不出幺蛾子。 心下畅想时,向蓉月也不忘隐晦的再瞪叶楠乔一眼。 蠢货! 叶楠乔不知她又一次被她自己看不上的向蓉月鄙夷了,只是张口结舌,慌乱无措的解释“谢侯夫人,我绝无此意。” “那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在胡言乱语,妄加揣测。” 很是语无伦次。 在二殿下的侍卫长现身于她眼前的那刹那,她便下意识恐惧,仿佛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寒气自四面八方向骨子里渗透,犹如一桶桶冰水自头顶倾泻至足底,冷澈心扉,寒意彻骨,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料想到,流言会发展到这一步。 更没有想到,顾荣会以这种方式应对。 抢了她地位尊崇的外祖父,抢了她名扬天下的表哥,却舍不得网开一面,后退一步,施舍给她一条活路。 她的的确确是想着先逼得顾荣不得不表态。再以顾荣为桥梁,对外祖父和表哥忏悔,乞求原谅。 她只来得及落在一子,顾荣就毫不犹豫堵死了她的活路。 她很怀疑,所谓的流言,本就是顾荣亲口编造。 顾荣,可真狠呐。 “谢侯夫人,我今日登门,皆因日前在认亲宴上,因一时嫉妒之心,失言妄语,意气用事,致使夫人声誉受损,特此负荆请罪。” “尚望谢侯夫人明鉴。” “自始至终,我未提过关于入府为妾的只言片语。” 叶楠乔咬牙,将姿态摆的很低。 向蓉月闻言,将信将疑。 这么清白吗? 那她刚才的举动算什么? 算自作多情吗? 而顾荣则是捻着帕子,轻掩嘴角,装模作样咳嗽着。 咳的又急又猛,上气不接下气。 青棠眼睫轻眨,眸光一闪,硬生生挤出滴眼泪,哽咽着“夫人,过去那些年,您受了那么多苦,身子骨儿差的紧。徐太医特意交代,您忧心伤神,需得静心修养,不宜再有劳神之举。否则,复发的旧疾,有日益严重之危。” “偏生,就是不得清闲自在。” 言语间,青棠又把顾平徵和陶姨娘的恶行拎了出来。 毕竟,有事实依据,更有可信度。 青棠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什么负荆请罪?” “真的不是故意折腾夫人的身体,要夫人的命吗?” “可能是奴婢书读的少,没见过这种悔过的方式。” “怕不是说请罪是假,借机拿夫人的身体撒气才是真。” “这负荆请罪,就是个噱头。” “搞的好像,夫人若是不答应,就罪大恶极一般。” “这哪门子道理。” 说着说着,青棠的鼻腔真的变得酸涩,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下。 顾荣:…… 宝儿,这是演戏,是演戏啊…… 顾荣不着痕迹的轻拍了拍青棠的手臂,半是安抚,半是提醒。 叶楠乔,配不上青棠的倾心演绎。 “我的身体是老毛病了。”顾荣幽幽的叹了口气“叶大姑娘虽然在有些事情上令人诟病,但到底是出身清流叶家,熟读圣贤书,聆听圣人之训,岂会有如此险恶狡诈的用心。想来定是不会做出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作势负荆请罪,携沸然民意胁迫于本夫人的。” “青棠,休得胡言。”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眸光落在叶楠乔身上,莞尔一笑“叶大姑娘,你说是吗?” “不过,到底是我误会了叶大姑娘。” “竟真的听信了流言,误以为二殿下背信弃义抛弃叶大姑娘,而叶大姑娘转而赖上忠勇侯府。” “是我之过,还请叶大姑娘海涵。” “至于,叶大姑娘在认亲宴上的污蔑泼脏水之举,恕我无法心无芥蒂的化干戈为玉帛。” “非我鼠肚鸡肠,睚眦必报,实因不能贪婪一时宽容大度的好名声,酿成大错。” “我接下来的话,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我咄咄逼人。但,我还是要说。” “凡有机会有余力读书习字者,曾一次次诵读《论语》之中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即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最淳朴的百姓也知与人为善。” “我生而为女子,深知女子立于世何其艰难。” “更深有体会,清白二字对女子如性命般重要。” “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皆有因清名有损受到伤害的女子。” “她们要么背井离乡逃离流言蜚语的漩涡,要么皈依佛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要么就直接以死证清白。” “看似轻飘飘的几句话,实际上就是淬了毒的刀子,扎在谁身上,谁才能有钻心刺骨的疼痛。” “所有人都会有母亲、妻子、女儿。” “若我轻描淡写的冰释前嫌,是不是会纵容这种信口雌黄污人清白的事情发生。” “我一人之清名,或许无关紧要。” “然,会遭遇我这般情形的女子,何止成千上万。” “叶大姑娘,我无法原谅险些毁我一生的人。” “我至多可以说服自己尽可能大度些不记恨你、不报复你。” “叶大姑娘请回吧。” 不记恨是假的。 不报复也是假的。 她就是鼠肚鸡肠。 她就是睚眦必报。 叶楠乔捅她一刀,她不反手插两刀,都算她无能! 她就是要让叶楠乔自食恶果。 叶楠乔定定的望着顾荣。 还能再虚伪些吗? 她承认,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顾荣比她恶毒、虚伪千倍、万倍! 说的好听,震耳欲聋的,把周遭看热闹的百姓唬弄的一愣一愣的。 谪仙人似的谢小侯爷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恶女做妻子! 眼瞎了吧? 就不怕被枕边人弄死! 向蓉月的反应与叶楠乔截然相反。 她只觉,她的主母形象分外高大,声音分外清冽,字字句句分外铿锵。 有如此主母,她的日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向蓉月看向顾荣时,眼里的星星几乎要化为实质。 全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眼神过于灼热,顾荣难以忽视,冷不丁的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觉得,向蓉月看她像是在看刚出锅的鲜肉包子。 想吃了她…… 可真瘆人啊。 顾荣微微抿唇,竭力将目光转向叶怀璋:“叶学士学富五车博学多才,不知是否赞同本夫人的观点。” “若真以为然,还望将令千金接回府中,悉心教诲。” “她腹中尚怀有二殿下的血脉,若有个闪失,无人能够承担此责。” “敬请移步。” 第333章 不像我,我只会心疼表嫂 叶怀璋面容凝重,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握拢。 念及二殿下的告诫,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随着思绪的翻涌,心神愈发不宁,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感开始在胸中蔓延,那种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如今,顾荣那如山间冷泉般潺潺流过的话语已经播下种子,舆论的蔓延与发酵已成了不可逆转的态势。 更有甚者,日后若上京再发生女子名誉受损而引起的轩然大波,楠乔与二殿下定将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 事到如今,他该如何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叶怀璋焦虑之下,掌心渗出层层细密的汗珠,双唇紧抿,神色愈发焦灼。 顾荣轻挑眉“叶学士另有高见吗?” 叶怀璋下意识的摆摆手。 “既如此,请吧。”顾荣淡声道。 “叶学士不会也是个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之人吗?”向蓉月雀跃的声援顾荣。 她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在主母面前讨巧卖乖,发光发热。 “啧……” “酒盏里洗澡,小人行径。” “你们没看到表嫂满脸病容,枯槁憔悴吗?” “哼,简直无事生非!” “还是说,你们父女狗仗人势,非要表嫂跪下来求你们。” 下一瞬,向蓉月干脆利落的“扑通”一声跪下,根本不给叶怀璋巧言令色以退为进的机会。 “表嫂是大乾的一品诰命夫人,跪不得。” “我跪。” “求求你们莫要再苦苦相逼了。” “谢小侯爷前脚离京北上,你们后脚就迫不及待登门胁迫表嫂。” “打的什么主意,我心知肚明。” 毕竟,她和叶楠乔勉强也算不谋而合。 叶怀璋的颜面很是挂不住,嘴角的笑容隐了现、现了隐,诡异抽象的很。 二皇子的侍卫长皱眉,觑了叶怀璋一眼。 叶怀璋心一紧,冷汗涔涔,强硬的示意叶楠乔再次悔过。随后,拱手作揖“谢侯夫人字字箴言,句句珠玑,叶某受教的同时亦甚感惭愧。” “小女莽撞冲动,心直口快且无遮拦,虽是无心之过,但也的确该长长记性。” “谢侯夫人不记恨不报复小女,已是以德报怨,叶某钦佩至极。” “还请谢侯夫人明察,小女三省己身诚心悔过是真,绝无一丝一毫作势负荆请罪,携沸然民意胁迫谢侯夫人的意思。” “叶某必当好生教导,使小女认清错误,悬崖勒马,知过必改。” “他日,叶某定携礼替小女谢过您的言传身教之恩。” 青棠故作隐晦的轻嗤一声,低声嘀咕“这年头,什么恶毒心思都能硬碰瓷心直口快一词了。” “晦气。” 心直口快表示很冤枉很无辜。 顾荣轻拍了拍青棠手背,旋即望向斟酌思忖的叶怀璋,声音满含歉意,说道“叶学士见谅。” “婢女少不更事,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神情里,窥不出一缕歉意。 向蓉月眼波盈盈,光彩熠熠,视线时而落在顾荣身上,时而转向青棠,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笑容愈发难以抑制。 她的主母英明神武,主母的心腹又跟她心意相通,英雄所见略同! 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忠勇侯府的贵妾,她就是跪着也要当上。 在顾荣的视线睨过来时,向蓉月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发自肺腑的明媚笑容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了。 尤其是,对上叶怀璋父女的两张煞白僵硬的死人脸。 向蓉月掏出帕子,装模作样的遮掩嘴角,肩膀轻轻耸动,哽咽着说道“表嫂,我不像叶大姑娘言语无状,心直口快,我只会心疼表嫂。” “表嫂,我们快些回府吧。” 顾荣眼角微微抽搐。 只见,向蓉月边说,边提着裙摆,拾级而上,立在她的另一侧,顺势恭敬柔顺的学着青棠的样子,伸手搀扶着她,还不忘仰起头露出那张清丽无双的小脸,讨好意味明显。 真是没想到,向蓉月会是这样的向蓉月。 那句我们快些回府的话语中浸染的欣喜雀跃,宛如今儿是向蓉月被纳为贵妾大喜的日子。 顾荣:她是该笑呢,还是该哭呢。 左青棠右蓉月,顾荣只得虚弱的一步三咳嗽回府。 徒留围的严严实实看热闹的百姓和叶怀璋父女。 大局已定。 任凭叶怀璋父女巧舌如流,也雕不出更引人遐想的故事。 府门阖上的一霎那,顾荣轻轻将手臂从向蓉月怀里抽出,疲惫病弱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和打量。 向蓉月到底意欲何为! 向蓉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是她搀扶的不够地道恭敬吗? 还是她的手保养的不够嫩软? “向姑娘,这边请。” 顾荣避开向蓉月的茫然、可怜又讨好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太具有欺骗性了。 像极了大街小巷摇着尾巴望着包子铺流口水,却被心气不顺的路人踹了一脚的委屈小狗。 太具有欺骗性,便很容易引得人心软。 心软,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得提高警惕,免得被委屈小狗玩弄于鼓掌。 谁让她就伪装柔弱可欺,胆怯可怜爬过登天梯,摘下了谢如珩这尊雪岭秋月的男菩萨。 思及此,顾荣面上寒暄应酬的笑容又浅了些。 凉亭里。 顾荣和向蓉月对面而坐。 侍女安静的奉茶,而后躬身退下。 风扬起凉亭四周的鲛绡纱帷幔。 “敢问向姑娘,你口中的生路是什么?” 顾荣端起茶盏,轻抿了口茶水,开门见山问道。 水汽氤氲间,神色平静又坦然。 向蓉月微微抿了抿唇,目光凝望着那张宛如春花般绚烂的面庞。一时间,心中涌起的话语竟难以说出口。 她犹如偷盗的小贼般隐于人群中,亲眼目睹了那场十里红妆的大婚。 更是亲耳听到了谢小侯爷铮铮有力的誓言。 谢小侯爷说,终此一生,不纳二色,从一而终。 若违此誓,生生世世穷困潦倒不得所爱。 在顾荣的注视下,向蓉月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又灌了一大口茶水。 酒能壮怂人胆。 但,热茶不能。 热茶只能烫怂人嘴。 烫的向蓉月吐出舌头直哈气。 顾荣险些忍俊不禁。 怎么办,越发像流哈喇子的大黄狗了。 顾荣对着青棠投去个眼神,青棠心领神会。 没一会儿,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搁了碗夏日里,人人爱不释手的水晶冰。 忠勇侯府和她母亲的嫁妆里皆有冰窖。 一年四时,只要想,冰块就能有。 青棠将水晶冰摆在向蓉月面前。 向蓉月满脸感激。 如此善良睿智又阔绰的主母,可遇不可求。 错过了,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一勺又一勺。 一盏水晶冰,片刻功夫便见了底。 向蓉月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先是谄媚的笑了笑,而后鼓起勇气“表嫂,我想给小侯爷做贵妾。” 顾荣:…… “然后呢?” 早在意料之中,顾荣反应平平。 见顾荣没有闻之色变,勃然大怒,向蓉月紧绷的神经缓缓平复了些。 表嫂真真是情绪稳定的大好人。 “表嫂,你信我,我真的是来加入忠勇侯府的,绝不是来拆散你和谢小侯爷的。” 青棠瞪眼。 听听,这是人话吗? 早知道,还不如把那盏水晶冰喂狗。 她家小姐和谢小侯爷大婚尚不足一旬,向蓉月就敢自荐枕席! 气煞她也! 顾荣的面色仍旧平静如古井,仅是随意地轻摇了摇手中的茶杯,眉梢微微一挑,目光流转间轻声问道:“向姑娘,是否闻到了什么味道?” 向蓉月不明所以,老老实实道“茶香。” 顾荣轻笑“所以,你觉得你的话合理吗?” 若不是她私以为向蓉月是个妙人儿,单凭那句茶香四溢的话,她就会让向蓉月灰溜溜的离开侯府,此后再不敢登门。 “表嫂,我是认真的。”向蓉月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如果表嫂能替表哥纳我入府的话,我愿意当即饮绝子汤,终此一生不圆房、不生子,安分守己做忠勇侯府的贵妾。” 第334章 如此有趣的灵魂 向蓉月以一种近乎赌咒的语气说道。 边说,还边竖起了手指。 生怕顾荣不相信般,继续道“若有半句虚言,我……” “我下辈子还做父死母改嫁,寄人篱下的孤女!” 在向蓉月心里,这就是最毒最毒的誓言。 实际上,在永昭长公主坚决将她逐出府邸的那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透露着真实。 那破落的向氏一门,以及她急不可耐再嫁的母亲,就如同嗜血的蚂蝗,牢牢地吸附在忠勇侯府的躯干之上。 他们贪婪无度,永远不知满足。 那夜,她有害怕、有惊慌,却没有怨怼。 顾荣眉心微动,垂眸思忖。 安分守己做忠勇侯府的贵妾? 不是谢灼的贵妾,而是忠勇侯府的贵妾。 “向姑娘,你可知,谢灼在迎娶我时,立下终此一生,不纳二色、从一而终的誓言。” “没道理,我主动去打破他的誓言。” “还有,我也并没有与旁的女子共侍一夫的想法。” 顾荣的语气看似平铺直叙,实则隐藏着深深的试探。 向蓉月颔首“那日,我就在顾府外的巷子里。” 还抢了喜钱,捡了喜糖。 “既知悉,却又强人所难,这是哪门子道理?”顾荣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向蓉月,问道。 “名不副实的妾也不行吗?”向蓉月缠绕着衣角,小声嗫嚅着“要不……” “我给表嫂做妾吧。” “以谢小侯爷的名义纳我做妾,实际上,我日夜伺候表嫂。” “表嫂睡床榻上,我就蹲坐在脚踏上守夜。” “我习过能疏通经络的推拿之术,而且闺阁千金所擅的琴棋书画,我亦样样精通。” “表嫂疲累无聊之际,我可以给表嫂解乏。” “如若表嫂坚持的话,我也可以……”向蓉月声音蓦地变低,清丽的面颊上飘上绯红“我……” “我也可以宽衣解带,给表嫂暖床,让表嫂……” 快活。 这是向蓉月的未竟之辞。 “只是,得仔细瞒着谢小侯爷。” “要不然,我怕是会被大卸八块,死无葬身之地。” 书上说了,这是磨镜之好。 “只求,表嫂能允许我入侯府。” 话音落下时,向蓉月的脸已经红的似是要滴血。 低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 真真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 扪心自问,顾荣觉得是赏心悦目的。 但…… 是不是有些过于…… 亏的是谢如珩没有亲耳听闻,宴寻也被她差遣出去放火了。 “你对谢灼无意?” 顾荣遮掩似的用茶盏挡住面颊,状似云淡风轻道。 向蓉月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儿,似是不理解顾荣为何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罢了,主母有问,她必答。 这是身为贵妾的基本操守。 “主……” “表嫂。”向蓉月赶紧纠正道,“实不相瞒,我与谢小侯爷虽名为表兄妹,且多年来同处一府,然而彼此间并无比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密,亦无暗地私会之举,绝无任何瓜田李下之嫌。” “谢小侯爷的面,我总共见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我精心绣制的鞋袜衣衫,亲手制作的糕点汤羹,从未有过一次送达谢小侯爷之手。” “我服侍老夫人用餐之际,谢小侯爷却始终未曾露面共进一餐。” “至于什么踏青、赏花灯、游湖……” “梦里都不敢梦。” 见的那几面,谢小侯爷还冷着脸,像是旁人欠了他万两黄金。 她巴不得离的远远的,以免被谢小侯爷迁怒。 谁让她赔不起万两黄金。 “表嫂,我跟谢小侯爷之间清清白白。” “您纳了我,我的身体我的心都是您的。” 青棠:…… 顾荣:…… 这可真惊世骇俗啊。 时至此刻,顾荣已然大抵明了向蓉月的意图。 “坦诚说说你的考量和顾虑。” 向蓉月拍了拍红彤彤的脸,长睫颤动“我只是想求一条相对稳妥,又没有风险的路。” “这世上再没有比人心更善变、更复杂的东西了。” “做忠勇侯府的贵妾,得姨姥姥庇护,我可以一生无惊无险,体面又从容的活下去。” “至于人心和情意……” “我和谢小侯爷形同陌路,本就无情意,何谈善变。” “可是,我不会容许我和谢灼之间出现第三人。”顾荣也坦诚道。 看似微不足道的裂缝,会随着时间推移,缓缓变成沟壑。 她不愿。 情爱之中,她的男菩萨,只能渡她一人。 最起码,现在是如此。 “你想彻底脱离向氏一族?”顾荣问的直接“你想衣食无忧?” 做贵妾,是向蓉月达到目的的方式,不是向蓉月的目的。 而安稳,是向蓉月的退而求其次。 如此有趣的灵魂,内心世界必定不会平静无波。 向蓉月眼神闪躲“想。” 她是向氏女。 然,向氏一族老老少少无人真心待她。 她是工具,是桥梁,是个能产下金子的母鸡。 “除却暖床推拿、琴棋书画、女工厨艺之外,你还擅长什么?” 向蓉月双眸熠熠生辉,不禁脱口而出:“我最擅长的是外邦语言。” “我的吐蕃语、南诏语以及北胡语,比起鸿胪寺中专门处理外夷事务的通事隶官员来说,更为精通,更为准确。” “目前,我只精通这三种外邦语言。” “然而,我学得非常迅速。” 顾荣心底浮现出盎然的兴致。 她喜欢看每一朵花绽放出独属于自身的魅力。 也喜欢看每一片叶在同一片日光月辉下,能尽情的舒展生长。 不管是在内宅,还是跨出去。 只要是满心欢喜即可。 “从何处习得?” 许是提及自己真正所热爱的,顾荣清晰的察觉,向蓉月整个人都是发着光的。 五彩斑斓,熠熠生辉。 这个两世不改立志做贵妾的女子,蒙尘多年,终得见天日。 珍珠蒙尘暂无光,土中暗藏惊世妆。 她很荣幸做这个拂去灰尘的人。 “商队、货郎、使臣。” “也狐假虎威,凭忠勇侯府的势,借阅了鸿胪寺通事隶的藏书和文卷。” 向蓉月的心砰砰砰跳着,似是要冲出来扑到顾荣怀里。 向蓉月暗道,向蓉月,你可真没出息。 不过,没出息没关系,还有气息已经很厉害了呢。 第335章 一人之力,涟漪四起 顾荣眼中流露出赞赏之光,宛如窗外秋高气爽时淡雅的阳光。 依靠自学,便熟练掌握了吐蕃、南诏、北胡语。 以天纵之才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人生于世,最令人心悦的生存方式,便是投身于自己擅长且充满热情的领域,尽情绽放光彩。 “你有如此天赋,藏于内宅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妾,不觉得可惜吗?” 妾室的一生就是这一座深深庭院。 若无主母特允,一生都再无法嗅到院墙外的柳绿花红,更莫说是与外邦人打交道了。 向蓉月那流光溢彩的眼眸,忽地失去了一些光彩。 稍顷,她仿佛在自我安慰般轻语:“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要得需先舍。唯有舍去,方能获得。” “若是不入忠勇侯府,甘做贵妾以获得庇护,我将继续沦为屠夫案板上的鱼肉,任凭向氏一族随意割舍、吸取养分、利用抛弃,一旦失去价值,便被无情地舍弃。” 父死,母改嫁。 族中又怎会有真切疼爱她之人。 她要先做好断舍离、方能有所得。 “可是,我不会同意的。”顾荣一字一顿道。 “然,有句话是真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你让我看到了你的价值。” “你当知悉,我名下有数支商队,来往于天南海北,穿梭于五湖四海,贩货买卖,其足迹遍布大乾内外。” 向蓉月颔首“我知道的。” 单论金银,她都觉得是谢小侯爷高攀了顾荣。 “这便是我提供给你的首要选择。” “你所擅长的外邦语,于商队而言,弥足珍贵。” “行一路,见一路风土人情,领略惊心动魄的美景。” “然而,女子从商,南北奔波,不仅需历经风霜雨雪,颠沛流离,更难以规避世间人心叵测。一着不慎,便可能无辜埋骨于荒漠黄沙之中,或是命丧匪盗的刀剑之下。” “这是风险。” “于情于理,我都该详详细细的告知于你。” 言至此,顾荣微微一顿,目光轻轻扫过,难以察觉地落在向蓉月身上,试图从中探寻对方的真实态度。 是期待? 是紧张? 还是恐惧? 兴许,皆有之。 顾荣眸光微闪,继续道“擅外邦语,此乃天生的象寄译鞮之才。” 象寄译鞮,负责翻译四方语言。 “我可以吩咐商队贩货之际,为你搜寻、置换四方古籍,你动笔译成大乾语言。” 大乾,曾有天朝上国的美誉不假。 但,她不觉得,境外之地就毫无可取之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是我能提供给你的第二个选择。” “相较于随商队走南闯北,此选择更为稳定稳妥,但也相对枯燥乏味。” “倘若,你能择其一,为我所用,那么我会筹谋斡旋,让你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且不会遭人言语中伤的脱离向氏一族,自立门户。” “届时,你想嫁作人妻也罢,想招赘在府,为你亡父延续香火也好,你皆可全然自己做主。” 其实,不只有这两个选择。 如果,她和谢灼的大业功成,力荐向蓉月入鸿胪寺通事隶也未尝不可。 可惜,那条路,尚是镜花水月。 “你有一刻钟时间可作抉择。” “向姑娘,达到目的的方式不只有做贵妾这一种。” 顾荣眉眼含笑,声音温和,仿佛浸染着浓浓的蛊惑。 蝴蝶振翅,涟漪四起。 也许,她的重生,本就为的不仅仅是自己报仇雪恨。 有时候,一人之力,也可恰如一枚石子被猛然掷入水波不兴平静如镜的湖面,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开来,缓缓的层层叠叠的波纹荡漾,波澜四起,久久难以平息。 看似细微之至,亦会触发一系列浩荡无垠的连锁效应。 一人。 二人。 三人。 千万人矣。 顾荣的心底窜出一束束火苗。 灼热而滚烫。 有趣的人,有趣的灵魂,当忠于本心,有趣的活着。 所以,她愿意给向蓉月机会。 向蓉月只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一闪一闪的星星,没有多做犹豫,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可以先为表嫂翻译四方古籍,待时机成熟,我亦有驾驭商队的自保之力,亦可随商队走南闯北行商。” 下一瞬,又“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 声音响亮之极。 顾荣都有些担忧向蓉月的膝盖骨会不会碎了。 “你跪的是不是太……” 顾荣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的话语,被向蓉月的接下来的动作梗在喉间。 “咚。” “咚。” “咚。” 向蓉月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顾荣语塞,心绪复杂。 怎么莫名其妙给了她一种上坟烧香的错觉。 “表嫂大恩,蓉月没齿难忘。” 顾荣的眼神凝视着向蓉月额头上青紫的伤痕,嘴角控制不住的抽搐着。 有一说一,这头磕的是真瓷实。 当然,脑袋瓜也是真的硬。 “向姑娘,无须行此大礼。” “确切地说,你我也算互惠互利,共赢之举。” 再磕下去,她怕向蓉月当场脑浆迸裂,死相凄惨。 传出去,就是她逼死自荐枕席为贵妾的表姑娘。 向蓉月笑的轻快又明媚,掷地有声道“表嫂,非互惠互利,乃救命之恩。” “表嫂有的是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理由。” “但,表嫂没有。” “表嫂坦荡淡然的聆听完我的想法,又指我明路,赐我新生,绝不是轻飘飘的互惠互利四字能消弭概括的。” “蓉月再次叩谢表嫂。” 又是“咚”的一声。 直听的顾荣心惊肉跳。 “再磕下去,我就要出尔反尔了。”顾荣心有余悸,戏谑着说道。 旋即,望向青棠“青棠,扶表姑娘起来。” “切记涂抹药膏,别这副令人浮想联翩的模样出府。” 昔日的顾荣可以视名声如浮云。 现下的忠勇侯夫人得爱惜羽毛。 好名声于上位者而言,如虎添翼。 她要爬的更高! 青棠依言,轻轻松松直接拉起了向蓉月。 向蓉月眨着眼,她觉得,她在青棠手中犹如可怜柔弱的小鸡崽。 这得多大的力气啊。 “丑话说在前,我需得验证向姑娘所言真伪,还请向姑娘莫怪。”顾荣淡声道。 这是对她负责,亦是对向蓉月负责。 向蓉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该的。” 越是谨慎,就越是说明表嫂绝非随意玩笑。 她所思所想所念,终可成真。 顾荣有条不紊的说着“我会延请鸿胪寺通事隶已致仕的官员考问你在吐蕃、南诏、北胡语上的功底和学识。” “若功底扎实,你我的交易合作方可顺利继续。” “同时,我亦会寻机会、聘高人助你查漏补缺,精益求精。” “届时,你还是得吃些苦头,把能嚼的全部嚼下去。” 向蓉月“表嫂,我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 顾荣笑了笑“上好药,就先行离开吧。” “老夫人用了安神汤,歇下了。” “待我联络好通事隶的官员,再着人去向宅寻你。” 向蓉月应下,福了福身,一步三回头走下台阶。 凉亭周围的鲛绡轻纱无时不刻地在空中翩翩起舞。 隔着鲛绡纱,向蓉月的身影渐渐模糊。 顾荣蓦地开口“你不问我以何种方式替你筹谋斡旋,助你脱身吗?” 向蓉月身姿微顿,并未回首,只是轻抬玉指,指向那渐渐西斜的日光清晖。“我信表嫂。” “正如坚信云雾终将散去,太阳迟早会破云而出,耀目辉煌地高悬于天际。” 她早早便知顾荣的事迹。 敲登闻鼓告父之举,即使天下人褒贬不一,但依旧不得不承认,那样的顾荣本身就是一轮艳阳,能给深陷泥潭之人洒下光芒,驱散黑暗,给予力量。 有时候,这本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她曾听向氏一族的叔伯们议论抨击过顾荣。 说,那是丢人现眼,是忤逆不孝,是人神共愤,是愚蠢至极。 说,顾荣明明有更简单、更周全、更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替亡母讨公道,偏偏选了最麻烦,又最招致非议,有损己身声誉的法子。 但,她无法苟同! 第336章 白骨,好多的白骨 真相大白于天下,同样重要。 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出来,敲响登闻鼓,亦难能可贵。 很多时候,困顿之中的人,需要的只是一抹光亮的指引,一杆旗帜的引领。 她想,她没有道理不信顾荣。 嗯,她也是真心实意觉得给顾荣做妾也不是不行。 “那你静候佳音。”顾荣莞尔一笑。 背对着顾荣的向蓉月,也笑靥如花。 目送向蓉月渐行渐远,顾荣轻轻半合上眼帘,修长的手指轻揉着鬓边,眉梢微蹙,缓缓问道:“青棠,我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上一次觉得不对劲,是她忘了给晕厥的顾平徵请大夫。 这一次呢…… 青棠一本正经“小姐,您把您那么大的一个兄长忘在了府门外。” 顾荣愕然,眼睛睁大,神情里尽是恍然大悟。 乔吟舟…… 她把挡在她身前的乔吟舟忘了…… 这…… 这应该怪不到她吧。 要怪只能怪她被向蓉月蒙蔽了心神。 顾荣欲盖弥彰的轻咳一声“他还在吗?” 青棠歪歪头“奴婢出去瞧瞧?” 顾荣:…… 乔吟舟毕竟还是顾虑着顾荣的声誉,仅是吩咐门房传话,承诺绝不让今日的骚乱重演,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顾荣敛眉。 乱不乱的,不重要了。 叶楠乔,早已不足为惧。 且,待宴寻率人秘密成功的放了那把火,二皇子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只是,不知这次,贞隆帝又该如何取舍,如何抉择。 大抵是气不死的吧。 她真真是有些好奇呢。 …… 暮色渐浓,上京一隅荒凉的小巷中,火焰翻腾,照彻夜空。 “噼里啪啦” 火烧的极旺。 恰好凑巧,大理寺少卿周域与刑部郎中钟离羡,携手一众僚属,正在相邻街巷中细细查访一桩沉积多年的悬案。 见此条巷子的宅邸,猛起火势,忙不迭张罗着救火。 寻水源的寻水源。 发动百姓的发动百姓。 转瞬间,荒凉的小巷里里外外便聚集了众多提着水桶的民众和官员。 一桶又一桶的水,泼向大火。 火光肆虐间,人影憧憧,奔跑而出。 灰头土脸的二皇子混在一众仆从管事里并不惹眼。更莫说,二皇子还在不遗余力拼命降低存在感。 人很多,很杂,情形很乱。 二皇子低垂着头,边跑边考虑着,趁乱离开的几率极大。 火起的离奇又迅猛,根本不给他时间去妥善处理宅邸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他逃出去。 他是皇子。 是天潢贵胄。 只要不被发现,那他就能撇的一干二净,没有人能将那些罪过安在他身上,也没有人能怀疑到他。 那些仆从管事的身价性命尽在他掌控之中,也绝不敢攀咬指正他。 届时,随便死一个管事,就能结案。 还有数十步,他就能离开巷子了。 二皇子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甚至有余力思忖起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究竟是何人的手笔。 明明,这座宅邸极其隐蔽。 明明,他将此间事藏的极其深,料理的极其干净,不留后患。 那,到底是哪里出现了漏洞。 二皇子的眉头越皱越紧,深觉诸事不顺。 下一瞬,二皇子的下身和膝盖似是被什么尖锐的石子同时击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腿脚一麻一软,重重的摔在地上。 巷口,组织救火的大理少卿周域和刑部郎中钟离羡,同时一愣,对视一眼。 无言,胜过千言万语。 这声音,熟的很呐。 尤其是钟离羡,眼神灼热的堪比熊熊燃烧的烈火。 不约而同,抬脚向巷子走去。 艰难地挣扎着站起,双手紧紧按着痛楚难忍的部位,面部因疼痛而显得狰狞扭曲,头发蓬乱,颜面尽失的二皇子,就这样出现在周域与钟离羡的视线中。 周域眉心微闪,心念转动。 难怪,那桩困扰大理寺和刑部多年的旧案突然有了眉目。 原是有人抛砖引玉啊。 那,这座荒僻的宅院里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值得幕后之人,如此大费周折。 本应在府里养伤思过的二殿下,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周域的双眸霎时深邃而幽暗,仰望着火光逐渐微弱的庭院,心中不由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案子。 还是棘手的大案子。 登时,周域心中便有了数。 不同于周域的不动声色,钟离羡则是失声惊呼,声音清亮“二殿下?” “二殿下,您怎会在此?” “来人,护驾,互驾,万不能让二殿下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使得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那道看起来颇为狼狈的身影上。 二皇子骤然身体一滞,耳边似有雷霆炸裂,脸色瞬息之间变得苍白如纸,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来探寻声音的来源。 钟离羡! 竟是钟离羡! 承恩公府的儿郎。 完了! 全完了! 二皇子六神无主之际,周域侧眸审视打量着钟离羡。 钟离羡的惊讶,不似作伪。 但声音里的幸灾乐祸,也不容忽视。 周域敛眉,暗道,他这是被当棋子利用了吗? 会是承恩公府的手笔吗? 他不介意被当棋子,也不惧怕被人误会陷入党争。 身在官场,本就是日日漩涡。 他在意的是,这座宅邸,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血泪。 “钟离郎中,那是二殿下吗?”周域的神情里适时露出几分不确定的迟疑和疑惑“不会是相貌相像之人吧。” “按理说,二殿下还在府中奉陛下旨意修身养性呢。” “此处如此荒凉僻静,怎会是贵人踏足之地。” “可别搞出大乌龙引起误会了。” 落在钟离羡眼里,周域全然一片好心。 “周兄,你看二殿下腰间的玉佩,锦袍上的纹路,岂会有错。” “走吧,上前给二殿下请安。” 钟离羡轻扯了周域一把,旋即大步流星走上前去。 在一众百姓和官差的注视下,垂首拱手,朗声道“臣,刑部郎中钟离羡救驾来迟,请二殿下降罪。 周域:他也得照猫画虎演上一番吗? 略作思考,周域道“臣,大理少卿周域给二殿下请安。” “臣和钟离郎中在此周边查案,不知殿下亦此,耽搁救驾,让殿下受惊了。” 该解释清楚的,还是得解释清楚。 二皇子:天塌的更厉害了。 周域…… 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周域。 他还能逃得过吗? 二皇子紧紧攥着手指,神情僵硬“本宫也是在外散心,漫无目的行至此,见火光冲天,想施以援手救火。不成想,心有余而力不足,险些受困于大火。” “你们也看到了。”二皇子故作洒脱“本宫狼狈的很。” 周域垂眸,鼻尖轻耸,嗅着二皇子身上幽幽传来腥腻味。 是血腥气。 又不只是血腥气。 “二殿下受伤了吗?”周域状似无意道。 钟离羡眼神微动,凝神,细细观察“的确是有股血腥气。” 二皇子浑身发冷,手指微微蜷缩“许是方才仓促间摔倒,磕碰伤了,不碍事。” “你们继续救火,本宫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就在这时,尖叫声冲破云霄。 “白骨……” “好多好多的白骨……” “啊……” “还有死人……” “这里……这里还有个没咽气的。” 宴寻压着嗓子,变换着声线,高呼着。 随后,功成身退。 他圆满的完成了财神娘娘的嘱咐。 但,他的心却沉沉的。 这座宅邸,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这样的二皇子,竟有贤王之称,当真可笑。 还有比这更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吗? 第337章 滔天血案现于人前 周域面色一变,神情是难以言喻的冷峻,径直掠过二皇子,朝着一片垮塌焦黑的宅邸跑去。 他内心升腾的不祥预感终究变成了现实。 入目,尽是残缺的白骨。 观其骨龄,稚嫩纤瘦的很。 不及细想,跨过仍在跃动的火光,驻足于气息微弱、奄奄一息的女子身旁,身形俯低,目光剧烈颤抖。 真真是只剩了一口气。 可,倒不如咽了气撒手人寰。 那双本应盛满如秋水般明澈剪瞳的眼眸,如今却空空如也,留下黑黢黢的窟窿。 干涩且污秽的唇瓣间,透出几缕无意识的低语。 模糊难辨。 四肢以极度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 裸露在外的肌肤,新旧不一的疤痕纵横交错。 看样子,已经被折磨了许多时日。 命硬,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 “来人,快去请大夫。” 周域急声吩咐着。 青石板上的女子似乎捕捉到了陌生的声响,她竭尽全力地张开干涩的唇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心中的冤屈,又宛如生命终结前的最后反抗。 然而,她终究未能吐露一句清晰的言辞。 直到这一刻,周域才看到,女子口中,亦是空空荡荡。 没有一颗牙齿。 粗犷而丑陋的疤痕,足以证明,每一颗牙都是被硬生生拔掉的。 至于舌头…… 周域心下叹息,别过眼去,不忍直视。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断案无数,也跟数不清的穷凶极恶的犯人打过交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 然,尤爱以残忍手段折磨人的犯人,十之八九心神阴鸷,表里不一。 这种阴暗和反差,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吞噬着他们的人性和良知。 表面上看似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展现在外的是或彬彬有礼、或憨厚质朴、或善良宽仁,总之是令人愉悦的一面。 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对他人痛苦的病态追求,享受着折磨他人的快乐。 下一瞬,耳边模糊的哀嚎,戛然而止。 那双诡异扭曲着的手,最后紧紧的攥住了周域的袍角。 张大的嘴巴,至死没有闭上。 周域愕然。 一颗心像是被缀了千斤巨石,不住的往下沉。 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扼住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面前,是死不瞑目的豆蔻年华的女子。 周遭,是一具又一具,年份不一的尸骨。 一眼,望不到头。 这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宅邸。 阴曹地府也不过如此了吧。 周域垂眸看着衣摆上的手指,眼神晦涩悲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周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他入仕为官的责任。 须臾后,陡然变得坚定明亮。 不论是何人把他引来此处。 哪怕他无形间成了党争的棋子。 他都会将此案一查到底。 这是面前之人咽气前的托付。 某种程度上,他和宅邸的亡灵们得感谢幕后之人。 周域深深吸气,缓缓从袖间取出一方洁白如雪的手帕,轻轻地覆盖在女子脸庞上,随后又拢好女子肩头的衣襟。 无声道“安息吧。” 此时,一声过分做作夸张的惊叫在身后响起:“究竟是谁犯下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案!” 周域没有回头。 是钟离羡。 “二殿下,您不愧是天潢贵胄,信马由缰漫步于此,入府救火,就能撞破重重阴沉迷雾遮挡下的黑暗。” 阴阳怪气。 还有难以掩饰的兴奋。 这桩惨案,必须详查、细查、狠查、查到底。 只要能将二殿下冻钉死在罪恶的柱子上,便无人堪与三殿下争锋。 二皇子面上血色褪尽。 这些早已被处理在池塘、枯井、花圃下的尸骨,又毫无预兆的现于人前。 还是当着大理寺少卿周域和承恩公府儿郎的面。 完了。 是真的完了。 不管是周域,还是钟离羡,都不是他能封口的。 周域的背后,是谢灼和永昭长公主。 而钟离羡…… 倘若他声名狼藉,再无机会入主东宫,承恩公府上下怕不是会拉出横幅,购空上京的烟花爆竹,不眠不休庆祝三天三夜。 “的确是滔天血案。” “传出去,天怒人怨。” “不查,不足以平民愤。” 周域当着二皇子和钟离羡的面,割断袍角,站起身来,不容置疑般冷声道。 “此案,大理寺接了!” “大乾律法昭昭,白纸黑字,规定得明白。”钟离羡急切地接话道,“刑部主掌天下刑罚之政令,旨在辅佐圣上,端正民心。凡律例之轻重适宜,审理之出入是否公允,判决之宽宥与缓急,赃物之追缴与罚金之借贷,各部门皆须上报于刑部。尚书与侍郎带领其属下共同商议定夺,重大事项须上报圣裁,寻常小事则自行处理,以整饬国法,震慑宵小。” “因而,刑部亦责无旁贷。” “稍后,我就禀明尚书、侍郎,协同大理寺查案。” 周域内心对钟离羡声音中的那份惊喜和欢跃颇感厌烦,然而面色平静如水,不露一丝破绽,恰如其分地回应道:“钟离郎中此言极是。” “当然,此案还需告知御史台。” “如此,方合情合规,万无一失。” “然也,然也。”钟离羡忙不迭地颔首。 “来人。”钟离羡挥挥手“封锁巷道,核查所有百姓信息,筛选听从本官和周少卿之令救火之人,进而整理出从宅邸中逃离的名单。” 说到此,钟离羡又叹了口气,装作一脸棘手道“救火之人鱼龙混杂,以防有嫌犯浑水摸鱼混淆视听,还是本官亲自带人核查一番为宜。” “二殿下,下官先不奉陪了。” 钟离羡垂首拱手作揖。 他绝不会让任何一条咬死二皇子的鱼漏网。 二皇子声音艰涩“公务要紧,钟离郎中自便。” 周域则是像模像样回礼“钟离郎中高义。” “对了,钟离郎中不妨再向上峰禀明,尽可能多的请调些人手,将邻近街巷的百姓以及曾在周遭走街串巷的货郎、卖柴火烧炭的老翁暗中保护起来。” “一来,兴许会问出些意外之喜的证言。” “二来,避免那些无辜的百姓被穷凶极恶的罪犯,杀人灭口。” “这仅是本官的拙见。” 什么禀明上峰,调派人手。 该来此的是承恩公府的拥趸。 他一人,撼动不了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树。 甚至,有可能拨不开遮挡在大树前的浓密云雾。 但,同为天潢贵胄的三殿下可以,同为皇亲国戚且远胜奉恩公府的承恩公府可以。 “周少卿提醒的是。”钟离羡由衷的感谢。 二皇子:周域的话怎么这么多! 周域: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更多的。 待钟离羡雄赳赳气昂昂离开后,周域抿了抿唇,面露为难之色,故作纠结犹豫了几息,终是鼓起勇气道“二殿下,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二殿下早于下官和钟离郎中入此宅邸,如有任何发现,恳请二殿下看在这一条条死不瞑目的人命份儿上,坦言相告,以便助三司早日破获此案,将犯人绳之以法。” 二皇子:…… 二皇子六神无主。 视线扫过满地的尸体,越发心乱如麻。 明明他施暴、凌虐、发泄、享受时,体会到的是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快感。 是那种难以描述的,仿佛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打开的快感。 可为何,此刻却觉得阴测测的。 轻拂过衣摆与发梢的微风,宛若黄泉之畔鬼哭狼嚎的幽怨。那些形态各异的骸骨,便是沉浸于黄泉河水中的幽魂。 他好想逃! 在周域的注视下,二皇子勉强打起精神“本宫也是见宅邸起火方闯入其中,情况紧急,并未有旁的发现。” “是吗?”周域淡声道。 二皇子的心高高悬了起来,生怕周域当下就不管不顾说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将他架在火堆上。 “那是下官冒犯了。” “还请二殿下见谅。” 二皇子,绝不清白。 但愿,沉迷于寻药炼丹的三皇子不会令人失望。 “职责所在,本宫理解。”二皇子干巴巴道。 周域话锋一转,陡然道“那匹通体雪白无杂色的马,怎么有些像殿下花重金从西域迎回的照夜玉狮子?” “殿下是骑马入府救火的吗?” 二皇子的身体晃了晃,眸光不受控制的看去。 谁来告诉他,宅邸的数间屋子几乎烧毁的差不多了,他的照夜玉狮子没烧死就算了,为什么还能不染一丝烟尘! 要说这场火是意外,他是绝对不信的。 “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 第338章 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 火势起的又急又猛。 灭的似乎也分外容易。 就像,这只是场中看不中用的大火。 大大小小的火苗被彻底扑灭,水气混着黑烟,袅袅升腾着。 周域心中已有定计,遂不再多费唇舌,转而条分缕析地指挥着手下,四处派遣仵作查探、细心搜寻散落尸骨,同时清理宅院、搜查证物。 二皇子见状,没有丝毫耽搁,骑着照夜玉狮子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欲宣南世子和一众幕僚,共同商讨对策。 真正的生死存亡之际。 都怪叶楠乔。 若非叶楠乔屡屡失态丢人现眼,一次又一次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将好事办砸,拖累了他。他又怎会怒火中烧,愤懑难耐,满腹怒气难以平复,只得在此地寻求发泄,却不想反遭他人算计,陷入圈套之中。 明明,在南子逾疾言厉色的警告过他之后,他就下定决心将宅邸的过去种种掩埋。 能不来,绝不来。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是,就是都怪叶楠乔。 二皇子不断的暗示、说服自己。 到最后,越来越理直气壮。 …… 忠勇侯府。 “财神娘娘,办妥了。” 素来玩世不恭、带有几分痞气的宴寻,此刻神色略显颓唐。 顾荣握着剪刀剪纸钱的手一顿,抬眸“很惨烈吗?” 虽是问句,语气却分外的平铺直叙,细听之下,还有些沉重。 她尽力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以她上一世的遭遇,鲜少有机会能与这些真正的站在权势顶端之人有交集。 即使,她携记忆重生,皇权争夺也好,天潢贵胄的隐私也罢,也只是略有耳闻,知之不详。 她得在自救之余,靠着只言片语,去猜想,去推测,去尝试。 在与谢灼明牌后,坦言相告于谢灼,借谢灼之势去查证。 而后,筹谋,一击必中。 她不是无所不知的先知,更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 她真的尽力了。 宴寻颔首“二殿下所行之事,比您和小侯爷所预料的更令人发指。” 顾荣听罢,脸色愈发凝重,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手中紧握着金剪,垂首低眉,目光再次投向纸钱,细心地剪了起来。 一片又一片。 一把又一把。 簌簌的落在裙摆边的竹篮里。 有些人,是真的不配活着。 顾荣紧咬着下唇,无声道。 而后是,又缓缓的捻起一张张裁剪整齐的纸,折叠起元宝。 良久,顾荣方才缓缓开口:“待大理寺与刑部彻底筛查那座宅院的管事与仆役,核查完毕之后,便将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宣扬出去公之于众,以此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引导百姓自发起至长巷口凭吊逝去的亡灵。” “民议越沸然越好。” “民怨越高涨越好。”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若是能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勉强也能告慰亡灵。 顾荣将堆满纸钱和金元宝的竹篮递给了宴寻。 “替我也烧上一份吧。” 到底,心有愧疚。 若是她早早的一腔孤勇豁出去,兴许能让二皇子心有顾忌。 兴许,能救下几条人命。 但…… 更可能的是,她也如一粒沙子,一滴水珠,死的无声无息,成为众多亡魂之一。 没办法。 “还有,着人盯死了南世子!” 宴寻接过竹篮,躬身离去。 烛火摇曳。 光线昏暗。 顾荣脱力般斜倚在雕花木椅上,眼神定定的望着闪烁的烛光。 真真是累极了。 一桩又一桩的事,层出不穷,让她应接不暇。 也不知,何时才能无忧无惧惬意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青棠,你明日前往佛宁寺,添置一些香油供品,与方丈大师详谈一番,看看是否可以下山为那座宅邸中枉死的亡魂诵经祈福,以超度其往生极乐。” “好。” “小姐放心。”青棠应下。 “小姐,摆晚膳吗?” 顾荣先是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旋即摇着头道“不必。” “没什么胃口。” “先去看看小知和老夫人。” 在徐太医和皇镜司司医的联手救治下,小知虽然依旧孱弱多病,但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起色。 最起码,凹陷苍白的面颊上添了些许肉感。 有起色,就说明有希望。 夜风微凉。 青棠提灯,照亮了脚下的青砖路。 这厢,一片静谧。 那厢,南子逾心神大震,陡觉死劫将至。 “你……”南子逾拍案而起,伸出了手指,气急败坏的指着二皇子,口不择言,怒斥道“你简直蠢出生天!” 他曾苦口婆心的劝说过。 也曾疾言厉色的警告过。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透风的墙! 前些时日,信誓旦旦的答应他,结果呢! 二皇子敢怒不敢言,低声解释“是叶楠乔……” “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急火攻心,忍无可忍,这才……” “谁知道,这次会出事……” 南子逾冷笑“叶楠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殿下,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昏招连连,损兵折将。” 就连满腔热忱,赤子之心的子奕也陷入了烂泥潭里。 明明,他已经给子奕留好了退路。 “二殿下,您须做好筋断骨折、元气大伤的准备。” “无论是周域之辈,还是钟离羡之流,皆非善类,没一个好相与的。” “那些白骨重见天日,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加之,承恩公府必会对殿下紧追不放。” “推诿罪责,难以化解眼前之急。” 去岁,还是形势一片大好。 而今,前途渺茫死气弥漫。 委实让人挫败。 不怕蠢货不作为。 就怕蠢货瞎作为。 二殿下真真是在身体力行证明这句话乃金科玉律。 “表哥,此刻关乎重大,何必多言无益之词。” “当前之急,宜速速筹谋应对之计,以确保本宫无虞。” 二皇子凝眉催促道。 他可以容忍南子逾一时冒犯,却不能接受南子逾训孙子似的训他。 南子逾窥出了二皇子声音里的不悦,稳了稳心神,冷静下来,一针见血道“能决定二殿下生死荣辱、命运沉浮的只有陛下。” “饶是大理寺查的再清楚,承恩公府咬的再死,都抵不过陛下的心意。”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是非真相,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圣意,是圣心,是陛下的立场!” “殿下可知,眼下如何做最是稳妥?” 南子逾敛起心底不断蔓延的嫌弃,决定再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引导二皇子一番。 再试试。 终归扶持数载了。 哪怕是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 第339章 我是周域的未婚妻 遗憾的是,心情杂乱的二皇子并未领受南子逾最后的苦心与仁慈。 他焦躁不安,不耐烦地斥责道:“表哥,此刻紧迫,你何必还在故弄玄虚,卖关子对本宫进行考验。” “还请表哥明言。” 南子逾神情微僵,眸光闪了闪。 他承认,奉恩公府想辅佐投效的并非既有开疆拓土之能,又雄才伟略独掌大权的雄主。 毕竟,君过强,臣必弱。 然,也是真没想过辅佐愚不可及的蠢货夺嫡。 他给过二殿下机会了。 “表哥?” 见南子逾沉默不语,二皇子心慌的试探着催促。 南子逾收敛心神,面色平静地言道:“殿下,是臣犯了喜好指点的旧病,尚祈殿下海涵勿责。” “臣继续说。” “在当前形势下,最明智的应对之道无疑是置身于孤立无援、势单力薄的境地,去应对即将到来的山雨。” “越无助,越可怜,就越是有利于殿下。” 二皇子诚恳发问“但请表哥细细道来。” “大理寺少卿周域在断案一途上如得神授,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追踪寻迹,一一揭晓事实真相。” “凭周域之才智,殿下难以掩饰行踪。”南子逾语气平和地剖析道,“因此,在周域与承恩公府一门联手弹劾殿下,意图端正视听之时,殿下不妨示意旗下官员,同样毫无忌惮地编织殿下之罪状。” “届时,陛下自会成为殿下的靠山。” “世人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古应有之理。” “然而照我说,此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论调。” “什么自古应有之理,明明是千古第一反讽。 “之所以流传千古,是因为从来没有实现过。” “殿下不妨深思,自远古至今,众多皇室贵胄、帝胄血脉,又有几人能为庶民百姓付出生命的代价。” “安稳盛世里,寥寥无几。” “所以,殿下放宽心便是。” 目睹南子逾骤然展现出那份泰然自若、自信满满的神态,二皇子心中的忐忑稍稍安定,然而疑虑依旧萦绕心头,“万一……” “本宫是说万一……” “万一父皇一怒之下,顺应百官所求呢?” 南子逾瞥了二皇子一眼,目光中带着深邃的暗示:“殿下,陛下他年事已高,已经老了。” “岁月不饶人,盛年不再来,陛下岂能容许朝堂之上有一家独大。” “殿下一旦失势,朝中百官无不趋炎附势,竞相向承恩公府示好,对殿下冷落相待,甚至落井下石,陛下对此将有何感想?” “今日承恩公府能让殿下陷入绝境,他日是否也能在无声无息中将皇位篡夺。” “这朝堂,到底是钟离一族的朝堂,还是陛下的朝堂。” “这锦绣山河,到底是钟离一族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 “殿下,可安心了?” 二皇子目光熠熠,赞道:“表哥卓识。” “本宫得表哥之助,犹如齐桓公得管仲,如虎添翼。” “来日,若本宫能够大业告成,定铭记表哥及奉恩公府的汗马功劳与辛勤付出。” 南子逾眼角微微一跳。 齐桓公? 二皇子? 简直不要太给脸上贴金。 “接下来的时间里,还望殿下戒宴饮,戒游乐,谨言慎行。” “否则,火烧的太旺,陛下也不得不断尾求生。” 南子逾公事公办的叮嘱着。 规矩有余,亲厚不足。 二皇子忙不迭颔首“本宫明白的。” 随后,又皱着眉,不解道“三弟醉心痴迷炼丹修道,一载十二月,能有十月耗在炼丹房里,既不过问世事,也不结交朝臣官员,活脱脱一副修道疯魔的样子。” “承恩公府如此煞费苦心,就不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 南子逾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 “不怕承恩公府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怕三殿下是真正的韬光养晦、深不可测。” “一载十二月,能有十个月耗在炼丹房里。” “说是这样说,可又有谁亲眼瞧见了?” 蓦地,南子逾的心沉了沉。 他是不是一直小觑了荒唐之名在外的三殿下。 “二殿下,以防万一,绝不能掉以轻心。” 二皇子恍然,脱口而出“他是装的?” “有可能。”南子逾阴沉着脸“殿下好生修身养性,臣会想方设法探查清楚。” 二皇子道“拜托表哥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使得二皇子分外信任南子逾。 “至于叶楠乔……”南子逾眉头皱成了座小山“婚期延后,能拖一时是一时。” 他委实有些厌烦跟蠢货打交道。 这门婚事,最好悄无声息的揭过去。 二皇子感同身受,煞有其事道“本宫巴不得跟叶楠乔断的干干净净。” 不仅蠢。 还没用! 南子逾敛眉,不置可否。 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南子逾拱手作揖,转身,融入了浓浓夜色里。 狡兔三窟,他不撞南墙! …… 荒僻巷子外。 女子身着鹅黄色的襦裙,飘逸中带着灵动仙气,温婉而不失淡雅,提着裙摆,脚步匆匆地奔来。 脸上的满是紧张与忧虑,汗珠从额头滑落至鼻尖,虽打破了那份超凡脱俗,却反而增添了几分令人动容的真实。 “周域。” 浸染着焦急和忧心的声音,在夜风里传的很远很远。 “周域,你在哪儿。” 手持腰刀的衙役在巷口拦截了那位女子,施了一礼,严肃道:“此地为凶案发生之所,钟离郎中已下令封锁,严禁出入,任何人不得私自踏足。还望姑娘尽快离去。” “若再逗留,勿怪我们执行公务无情!” 女子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半是错愕半是惊惧,失声道“凶案现场?” “不是失火吗?” “谁死了?”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官差“无可奉告。” 女子微微抿了抿唇瓣,抬眸望着众人,鼓足勇气缓缓开口:“我是大理寺少卿周域的未婚妻。” “闻知他今日在此地办理案件,忽闻火灾之事,心中忧虑万分,敢问各位,周少卿是否安然无恙?” 官差们的神情顿时一改,转而和颜悦色。 收起佩刀,垂首道“原是沈五姑娘。” “周少卿正在失火的宅邸内搜寻证据,安然无恙。” 沈五娘缓缓松了口气,唇角上扬,笑着喃喃“没受伤就好。” “没受伤就好。” 笑着笑着,眼眶不知不觉湿润,视线变得模糊。 仓促又慌乱的低下头,满是欲盖弥彰的意味,福了福身“那便不打扰诸位办差了。” “沈五姑娘言重了。”官差们回礼。 沈五娘转身之际,忽听身后响起一道疲惫又有些沙哑的声音“沈五?” 沈五娘的身体僵了一瞬,下意识想拔腿就跑。 “站住!” 身后之人似是能看透她心底的想法一般。 她尚未抬起脚,声音便已落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五娘硬着头皮,抬起头,笑容勉强“周域,好……” 好巧啊。 “不巧。”周域大步上前。 配刀的官差们挪开路障,齐声道“周少卿。” 周域颔首致意,行至沈五娘身前停下脚步,目光穿透沈五娘的肩头,落在她身后的幽深街巷,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冷冽地询问:“只有你一人?” 沈五娘一惊。 氤氲的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周域瞳孔猛的一缩,手指颤了颤,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僵硬冷漠“我的马车在外,送你回府。” “还不跟上。” 沈五娘眼底掠过一抹黯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域身后。 一脚。 又一脚。 小心翼翼的踩在周域的影子上。 仿佛,只要这样,她就是在与周域并肩同行。 她和周域有最美好的初见。 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 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 花朝节。 她是花神。 周域是猜遍灯谜,摘得头筹的才子。 那夜。 周域将花朝节上最美的那盏灯,递给了花车上的她。 那一刻,真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一面,便惊艳了她的时光。 “沈五,你过分了。”周域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莫要再踩我影子,大理寺的仵作说了,不吉利。” 沈五娘一怔,下一瞬又习惯性的认错。 周域叹了口气,伸出手臂“上马车吧。” 沈五娘小声道“我可以搭吗?” 她和周域之间,只有初见是美好的。 其余,便是她的酸楚和周域的排斥。 那些情感,如同难以逾越的障碍,横亘在她与周域之间,犹如倾落的尘土、流沙,逐渐累积成山峦,筑成堡垒,屡次阻隔了她满腔的情意。 周域“那你爬上去。” 沈五娘:…… 第340章 我真的很讨厌愚蠢之人 过多的隔阂横亘其间,使得沈五娘难以辨识周域话语中的真伪。 真是真。 假也是真。 只要周域说出口的便都是真。 环顾四周,视线之内,没有寻到矮凳的踪迹,沈五娘咬咬牙,稍稍撸了撸袖子,掌心落在车辕上,蓄力准备爬上去。 下一瞬,只觉身体一轻。 周域轻而易举的抱起了沈五娘。 “我早已领教过吴兴沈氏的体统和规矩。” “若是当真让堂堂沈五娘毫无仪态的爬上马车,吴兴沈氏怕不是又会遣教养嬷嬷前来耳提面命了。” 阴阳怪气中又夹杂着怒火,甚至还有微不可察的怨气。 不,与其说是怨气,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五娘心底堪堪荡漾开来的春水涟漪,犹如寒风过境,一瞬间便被彻底冻住了。 这才是周域。 只对她笑过一次的周域。 沈五娘压下心底的苦涩,低声道“多谢。” 随后,忙不迭地掀起车帘,钻进了马车。 乍一看,避周域如避蛇蝎。 周域嘲弄一笑,紧随其后。 狭窄的马车,时间和空气都似乎在同一时间凝固了。 沈五娘低垂着头,紧紧攥着衣角,一下又一下,不自觉地缠绕着,拼命地想忽视身边的气息。 这是她的未婚夫。 他们之间有数载婚约。 周域不留痕迹地瞥了沈五娘一眼。 尽管马车内的光线昏暗,却足以让他洞悉沈五娘每一处细微的动作。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谢灼在大婚之日说的话。 谢灼说,他和沈五娘本应早日完婚。 谢灼还说,在大乾,二九年华仍待字闺中的女子少之又少。 是真的很少。 他和沈五娘的婚约…… 周域的眼底掠过犹豫和复杂。 要合算吉期,筹备大婚吗? “沈五。” “周域。” 沈五娘和周域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沈五娘轻舒了一口气。 无需她找话题打破了这诡异又令人不适的安静了。 话本子上说,两个相爱之人独处时,哪怕相顾无言,只是对视一眼,也会满心欢喜缱绻温柔。 不像她和周域…… “我们成婚吧。”周域毫无征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沈五娘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周域。 耳边,轰鸣声起。 是耳鸣。 还是幻听。 “你……” “你说什么?”沈五娘颤声道。 周境风平浪静,嗓音淡然无波,轻描淡写地说:“沈五,我说,我们成婚吧。” “昔日,两家府邸定下良缘之时,便已互换了生辰八字。” “便由吴兴沈氏卜定佳期,以免再生枝节,麻烦重重。” “尽早。” “当然,倘若你心有不愿,那你我就解除婚约。” “我愿意。”沈五娘脱口而出。 哪怕事出反常,哪怕疑云重重,她也愿意。 当年花朝节上的一面之缘,在时光流转的长河里,被打磨成了尖锥似的执念,一下一下刺的她生疼。 血肉模糊。 偏生又拔不出。 周域的手指又是一颤“既然你无异议,那就如此决定吧。” 沈五娘的双唇微动,若有所思地开合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轻声询问道:“不知能否让我知晓其中缘由?” 她随七娘远赴上京,何曾没有催促周域之意。 吴兴沈氏放任她在闺中等到了二九年华,已是极限。 周域抬眼看去,视线相触,四目相对“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婚嫁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可是……”沈五娘欲言又止。 可是,前些时日,周域还横眉冷对,不假辞色。 周域“没那么多可是。” “我知你吴兴沈氏乃高门望族,婚嫁一事,是你低嫁,是我高攀。” “然而,我还是要与你约法三章。” “其一,婚后,愿你以周家媳妇的身份自居,而不再仅作为沈家的女儿。” “这并非关乎身份地位,而是内心所向。” “其二,每逢佳节,我皆不陪你前往吴兴,拜谒沈家长辈。固然,你尽可以为吴兴的沈家准备节礼,我不会过问,但你不得亲自前去。” “其三……” 周域说到此,皱了皱眉“其三,暂且留着。” “或者,你来约法第三章。” “倒也算公平。” 沈五娘回望着周域“你就那么讨厌吴兴沈氏吗?” 周域“随便你怎么想。”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想让你远离吴兴沈氏。” “包括同你一起寄居在清和郡主府的沈成绮。” 只一眼,他就嗅到了沈成绮身上违和感。 绝非善类! 沈五娘辩驳“血脉亲情岂是能随随便便斩断的?” “周域,我姓沈。” 周域不闪不避,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回道“你我大婚后,你会冠夫姓。” “百年后,你会与我同穴而葬。” “是共葬在周家的祖坟,不是吴兴沈氏的祖坟。” “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 他拉沈五一把,已是一时心软作祟,仁至义尽。 如若沈五选择跟吴兴沈氏同生死共荣辱,他也尊重。 “你是厌恶吴兴沈氏,还是厌恶你我的婚约。” “亦或者是厌恶我的强人所难和执迷不悟?” 周域不耐“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座宅邸的惨状。” 情情爱爱,重要吗? 活着,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年少风流,随手将赢下的那盏花灯赠给沈五娘所扮演的花神。 沈五娘的不明所以,在看到一排又一排散发腐烂恶臭的尸骨时,戛然而止。 “你想活着?” “还是想死?” 周域问的直接。 浓郁的恶臭和蠕动的蛆虫,一刻不停的挑战着沈五娘的极限。 胃里翻涌,干呕不止。 这是生理性的反应,难以遏制。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域语气冷硬地道:“我告诉你,吴兴沈氏这是在自寻死路!” “这番话,足够明白了吧?” “沈五,我对愚昧无知之人确实感到厌烦。” “若你无法洞察时局,看不清未来,辨不明是非,只知沉溺于表面的华丽,满心满眼什么一眼万年惊鸿一瞥,那么你便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只需倾听我是如何说的。”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照做无误。” “懂吗?” “反之,那你就长长脑子、睁开眼,拂去心上的阴霾迷雾,细细思索,好好看,努力分辨。” “别做不好,还总想着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五娘小声道“周域,我不能弃我的母亲。” 她是长房的嫡女。 她的母亲自始至终都不曾怠慢她一丝一毫。 第341章 人不能太贪心 “那便弃了你我之间的婚约吧。” 周域的耐心终于耗尽,他的语气冰冷如同夜风悄无声息的掠过幽廊。 更像是一串串冰珠,跌落在地,冷涩而沉重。 他深知沈五的迟疑,正如船舶即将沉沦之刻,有人甘愿同归于尽,有人则会选择生还。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能轻易地予以认同。 “我……”沈五娘声音微弱,“周域,正如狡兔有三窟。” “祖父深谋远虑,自然懂得分散风险,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笼子里。” “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若暗北方明。” “吴兴沈氏传承百年,断不会孤注一掷,不留余地和退路。” 周域眸中缓缓弥漫开一抹淡淡的失望。 天真。 属实是天真。 “沈五,有些船一旦上去,何时下船,如何下船,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了。” “我言尽于此。” “明日,我会说服母亲给令尊令堂去信,言明退婚一事。” “所有恶名,尽可推在我身。” 一时不忍总不能以阖府上下的安危做赌注。 沈五的选择,当沈五自己负责。 “我绝不接受退婚。”沈五娘抬眸凝视着周域,眼中流露出的绝望深邃如无底的暗渊。“周域,我已至二九年华,转瞬即逝,数月之后,岁月又增一分。” “如此年纪,一旦退婚,再寻门当户对又年龄相仿的男子,已几乎是再无可能。” “多半会沦为他人续弦之选。” “我忍受着无数蜚短流长,等待你多年,只求一个如愿以偿的结局,绝非一场空欢喜、镜花水月。” “周域,若不能嫁你为妇,我宁愿选择死亡。” 周域眉心微动,嘲讽道“如今就舍得弃你母亲了?” “沈五,贪心不足蛇吞象。” “做人,千万别太贪。” “我不吃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好自为之。” 最后,周域冷冷的睨了沈五一眼,转身径直离去。 只能说,他和沈五之间,有缘无分。 确切的说,仅有的缘还是孽缘。 念及宅邸的阴森荒凉,周域的步子并不急,足够沈五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 这是他的涵养。 无关风月情意。 马车徐徐,车厢内又一次陷入寂静无声中。 周域斜倚在车厢壁上,双目微闭,神情冷漠,宛若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他确已下定决心,不再与沈五交谈那些无谓的言辞。 沈五娘煞白着脸,屡次欲言又止。 话到唇齿,又一次次咽了下去。 距离清河郡主府越来越近,沈五娘生怕此一别便是两宽各欢喜,颤声道“周域,你我再好生商量商量,可好?” “有何良策可商?”周域霍然睁目,眼神犀利且深遂,于昏暗的车厢之中,更显得威势逼人。 “沈五,我对你的宽容、对吴兴沈氏的颜面,已给予得淋漓尽致。” “你敢断言,吴兴沈氏上下未曾有过利用我之意?” “你敢保证,你未曾察觉他们意图借连襟之便,令我陷入别无选择的境地?” “沈五,我进士及第,靠的是才学,不是吴兴沈氏的提拔。我屡次升迁,靠的是破奇案的功绩,不是吴兴沈氏的襄助” “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不欠你,更不欠吴兴沈氏。” “那些年,颐指气使、傲慢跋扈的是吴兴沈氏。” “明嘲暗讽我出卖色相吃软饭的也是吴兴沈氏!” “我字字句句,可有虚言?” “所以,请你闭嘴。” “我已经给过你好生商量的机会了。” 话音落下,周域直接别过头去,眉宇间尽是疲惫困倦之色。 沈五娘的脸一片通红。 不知是臊的,还是气的。 马儿一声嘶鸣,踢踏声止,马车缓缓停下。 周域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身子微微前倾,挑起车帘,回眸看着沈五“请吧。” 沈五眼尾泛红,眼眶里蓄满泪水。 周域无动于衷,薄唇轻启“沈五,各自体面些。” 沈五娘闻言,眼泪大滴大滴的砸落下来。 霎时间,狭窄的车厢里回荡着微弱的呜咽声。 周域面色深沉,神色难测。 他真的能毫不动心,无动于衷吗? 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这些年来,沈五一往情深,非他莫属,他又怎能无动于衷。 那股热烈的情感,犹如置身烈日之下,不可能毫无感触。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他心软、他动容,但无法回应沈五同等的情意。 更不可能,明知即将大难临头,还要为了所谓的男欢女爱一头扎进火坑里。 本就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孽缘,倒不如就此了结。 思及此,周域神情里的不忍和怅惘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疏离。 装清冷疏离,他是极其在行的。 毕竟,他与谢灼交好,耳濡目染多年。 “沈五姑娘,请。” 沈五眼含泪光,抬眸凝视周域,声音颤抖:“岁月流转,纵然顽石,亦应感于温情,渐生暖意。” “可我不是石头。”周域掷地有声。 他是人。 活生生的人。 有思想、有原则、有志向、有底线、有情绪的人。 道不同,终难相谋。 “还是那句话,我不欠你,亦不欠吴兴沈氏。” 听着周域冰冷的不留情面的话语,沈五怔了怔,泪意愈发汹涌。 宽袖半掩面,慌乱的跳下马车,踉跄着朝着清和郡主府府门而去。 周域收回手,车帘落下。 “回府。” 马车缓缓驶出清和郡主府侧门外的狭窄街巷,车身猛地一震。 下一瞬,车帘卷起,宴寻钻进了车厢。 “你怎么又神出鬼没的?耗子成精?”周域觑了宴寻一眼,没好气道。 他勉强也算是个身心脆弱的孤家寡人,好歹注意些。 宴寻反唇相讥,揶揄道“周少卿,我是不是耗子成精,尚未可知。” “然,待他日,我家小侯爷和财神娘娘的儿女都能吟诗作赋了,你还是个老光棍儿。” 周域:会心一击。 “这么晚了,你特意寻本少卿所为何事?”周域自知嘴皮子上落了下风,索性言归正传,正色道。 除却对饮,宴寻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宴寻一本正经“烧纸。” 周域略有些愕然,失声道“是本少卿理解的纸钱的纸吗?” 宴寻微微颔首:“闻悉那座宅邸惊现众多惨遭横死的尸骨,财神娘娘心生哀戚,特令我前来,代她悼念凭吊亡灵。” “谁料,一来就好巧不巧的目睹了周少卿断情。” “心中无风月,断案自然神。”周域白了宴寻一眼“是你这般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浪荡子理解不了的境界。” 顷刻间,笑容逝去,代之以一声长长的叹息,“此案颇为棘手。” “说不定,连我亦将身陷囹圄。” “重则丢命。” “若谢灼未曾离京,远戍北疆,我身上的重任也能略得喘息。” 宴寻竖起食指,轻轻的晃了晃“非也,非也。” “周少卿,你小觑了财神娘娘。” “小侯爷离京前,将上京城的大小事宜尽数托付给了财神娘娘。” “你当清楚,此中深意。” 周域眉心微动,略作思忖,心念转动,顿时明了,郑重其事的问道“谢侯夫人可有吩咐?” 宴寻回忆般地娓娓道来:“财神娘娘曾言,观古之人心态,不屈从权贵以换取显赫地位者,实为少数。周少卿,便是这少数中的佼佼者。” “周少卿性格刚毅,断不会卑躬屈节低三下四。” “然而,若周少卿决心追查到底,务求水落石出,揭示真相,的确可能面临生死存亡的险境。” “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言论都是糊弄鬼呢,越是当真的人,越短命,越死的凄惨。” 周域嘴角抽了抽“谢侯夫人,一针见血。” “但,文韬武略的宴统领,能否直言重点。” “此案的关键在贞隆帝。”宴寻压低声音“倘若,你既想查明真相,亦想保全己身,就得不动声色的逼的贞隆帝忍气吞声,不敢轻举妄动。” “比如,让二皇子的这场火也烧的贞隆帝坐立难安。” “百姓凭吊祭奠时,大理寺还是莫要拦了。” “宣言案情一事,由我安排人去做,适当时候大理寺也可推波助澜一番。” “该演戏时,就演一场戏。” “该被刺杀时,就在众目睽睽下受次伤。” “把阴暗面推至明面,便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可捉摸了。” 第342章 求大姑娘救救二爷 “你的主意?” “还是谢侯夫人的主意?” 周域惊骇,沉声问道。 “自是财神娘娘的主意。”宴寻声音里的与有荣焉几乎要溢出来,全然按耐不住那份骄傲。 “日暮时分,财神娘娘得知后,便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先是吩咐我将这桩骇人听闻的血案公之于众,铸烈火烹油的沸腾民议。而后又安排青棠明日一早,前往佛宁寺,请求方丈大师为枉死的亡魂诵经祈福超度。” “入夜后,又递出消息让我前来见你,商讨谋划。” “明言,你是小侯爷的知交好友,她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你陷入死生险境。” 周域止不住感慨,谢灼真真是好福气啊。 果决聪慧又不失慈悲之心。 既能金刚怒目,亦可菩萨低眉。 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省心省力,还能事半功倍。 “是个好主意。”周域由衷道。 “谢侯夫人是不是猜到了幕后真凶?” 宴寻的眼底飞快的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心虚,干巴巴道“很难猜吗?” 他总不能说,是财神娘娘亲自出手,才让二皇子的滔天罪恶显露于人前。 “是不难猜。”周域微敛眉目“难的是证据。” “人证。” “物证。” “唯有证据,才能定案。” “否则,二殿下随随便便推出只名不见经传的替罪羊,这桩惊天大案就不得不草草了结。” “咬南世子!”宴寻一字一顿。 “直接咬南世子,咬死了查,将所有的罪行,直接栽到南世子头上。” “栽的死死的。” “与其等一只随随便便的替罪羊,不如选一只最肥硕最该死的。” 周域有些一知半解。 就像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挡在他面前。 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一步之遥,他就能想明白。 “那二殿下呢?” “断左膀右臂,任他逍遥法外吗?” 话音刚落,不等宴寻出言解释,周域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最肥硕的羊,也最有挣扎脱困的机会。 南世子自证,就是陷二皇子入泥潭。 指不定,还能看到互相残杀的一幕。 “想明白了?”宴寻挑眉,发问。 周域颔首“想明白了。” 委实没必要一开始就直接吧目标对准最硬的骨头。 他牙口不好,啃不下来的。 “代我多谢顾娘子的指点。” “改日,我必携礼,亲自登门拜谢。” 宴寻轻轻咳嗽一声,故作谦逊礼貌地说道:“拜谢财神娘娘一事可容他日再议,但今日之情……” “择日不如撞日。”宴寻续道,“我一点也不挑剔的,你可以将小侯爷赠予你的那坛百年陈酿转送于我。”。” 周域扯扯嘴角“你看我像不像百年佳酿。” “我看你像老光棍!”宴寻气愤不已,撩起帘子,翻身跳下了马车。 周域真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求神拜佛,不如求财神娘娘。 周域紧握车帘,目光伴随着宴寻渐行渐远,眉梢眼角沉积的忧色愈发深沉。 宴寻带来的高见,的确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他更发愁了。 宴寻不仅口口声声贞隆帝,而且声音里未闻恭敬。 细思极恐。 是谢灼查到了什么吗? 他一直知道,谢灼从未放弃追查过当年北境军布防图泄露,谢老侯爷战死,驸马爷重伤不治之事。 难道……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吗? 那,谢灼又想做什么呢? 周域越想,越发愁。 告发是不能告发的。 对了,还忘了问宴寻,二皇子露出马脚有没有忠勇侯府的手笔…… 愁…… 真的愁……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 “周少卿可有问你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房门大开着。 隔着一道苏绣屏风,顾荣在屏风后抄经,青棠缓缓研着墨,宴寻在屏风前垂首低眉,轻声禀报着。 顾荣活动了下微微僵硬酸疼的手腕,状似无意道。 宴寻眨眨眼“问属下他像不像百年佳酿算吗?” 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 顾荣转睛一瞥,只见砚台中残留着一道细长的墨痕。 宴寻:青棠定在心里暗暗嘲讽他! “财神娘娘,属下还是一字不差复述下吧。”宴寻补救道。 顾荣“可。” 听完宴寻的鹦鹉学舌后,顾荣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 “宴寻,小侯爷和周少卿之间,可托付生死否?” 顾荣轻轻搁下那杆翠绿如玉的毛笔,稳稳置于青玉雕刻的三鹤笔架上,随即以浸水的细软帕子轻拭指尖后,语气沉沉地发问。 宴寻心下一凛,顿时明白自己大抵是失言了。 “财神娘娘,生死相托之谊,分量犹如泰山之重,属下不敢妄议。” “属下仅仅知悉,周少卿乃小侯爷推心置腹之良友。” 顾荣垂眸,视线落在墨迹还没彻底干透的佛经上。 “是故佛说菩萨心。不应住色布施。须菩提。菩萨为利益一切众生故。应如是布施。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 “罢了,我亲自给谢灼去信问清楚。” 她信谢灼的识人之术。 她不能成为像贞隆帝一样滥杀无辜的人。 她要见日光明照,而非血雨腥风。 屏风外,宴寻蓦地跪伏在地“属下掉以轻心,请主母责罚。” 顾荣道“若追本溯源,当是我的过失。” “以后,该恭恭敬敬唤陛下时,还是得恭恭敬敬的唤。” “绝不能让旁人挑出些错处来。” 宴寻应下。 “砰,砰,砰。” 一声紧接着一声的急促敲门声在夜的静谧中显得尤为突兀。 那声音不仅响亮,更似乎穿越了夜的界限,传至很远很远。 顾荣下意识地微微皱眉,身披一袭轻薄的氅衣,绕过屏风,目光深远地投向远方。 府里是她在管事,大大小小的事都会过她的耳。 只是不知,深夜访客,到底是何人。 宴寻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守在庭院外。 不消多时,映入顾荣眼帘的是,武婢带着个浑身褴褛,脏污不堪的人。 “阿巳?” 顾二爷的妾室里擅长纸扎的阿巳。 二叔不是携三十余房妾室离京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了吗? “求大姑娘救救二爷。” “救救妾的姐妹们。” 阿巳双眸周围涂得漆黑如墨,两颊各有一抹鲜艳如血的胭脂。 远观之,宛若纸糊之像。 近赏时,愈发觉得如纸制之形。 夜里一瞧,阴森森的。 “发生了何事?” 顾荣担忧不已,连忙问道。 阿巳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将这些日子里的波折与起伏娓娓道来。 挺身而出要去剿灭黑店,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英雄的顾二爷,赔了夫人又折兵,再一次身陷险境了。 留县,官匪勾结,沆瀣一气。 去县太爷府上做客的顾二爷自投罗网。 被唱作俱佳的县太爷欺骗,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兵分三路的计策坦言相告。 然后…… 全军覆没。 除了藏在新下葬的坟头儿上假装没烧完纸扎的阿巳,侥幸逃过一劫。 第343章 官去一担书 顾荣的心底翻腾着滔天海浪。 难以平静。 轻呼出一口浊气,强行将纷乱复杂的思绪齐齐摁下,头脑这才慢慢清明起来。 但愿那帮穷凶极恶的匪徒有所顾忌,留了顾二爷和那些妾室一命,没有赶尽杀绝。 “留县县令。” 顾荣敛眉,轻声呢喃。 她记得,上一世,留县县令在任满九年,考核评定,调任上京,入职户部。 据说,离任之际,留县百姓蜂拥堵道,挽留无果,奉万民伞,含泪相送。 那句官去一担书,民送两行泪流传甚广。 时人,皆赞其清正廉洁,两袖清风。 裴叙卿曾沐浴焚香,郑重其事的扫榻相迎,宴请留县县令。 她曾疑惑发问,留县县令如此得百姓爱戴不舍,想必政绩颇为不俗,使得辖内百姓安居乐业。 也不知,是振兴教育,还是减免赋税,亦或者是开垦荒田,整顿秩序。 裴叙卿沉默以对,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那时,她便留了疑虑。 如今想想,便不足为奇。 因为,所有的政绩都是空中楼阁,假的不能再假。 所谓的蜂拥堵道,含泪挽留,怕不是迫不及待敲锣打鼓相送吧。 “大姑娘,您救救二爷。” “求您了。” 阿巳凄厉绝望的哀求,打断了顾荣的思绪。 顾荣长睫轻颤,示意青棠先行妥善安顿阿巳。 “巳姨娘,容我想想办法。” 顾二爷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难免有些投鼠忌器。 她不能慌。 也不能乱。 更不愿埋怨顾二爷自不量力。 她心知肚明,顾二爷一片好意。 只知吃喝玩乐的顾二爷,也在尽力的做她的靠山,为她撑起一片庇护之所。 青棠搀扶着阿巳,缓缓离开。 顾荣来回踱步,思忖着,留县县令前世入职户部,是意外巧合,还是精心策划。 若是后者,那暗中指使的幕后主子又是何人? 最重要的是,留县县令明知顾二爷的身份,依旧毫不犹豫悍然出手,替黑店善后,收拾残局。 这只能说明,那所黑店给出的条件足够令人心动。 或许,黑店本身就不简单。 无论如何,须得悄然部署人员潜赴留县,秘密进行查探。 若不然,便如同盲目之人,毫无所见,无差別于睁眼瞎。 窗牖外,宴寻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财神娘娘,您尽管吩咐。” “小侯爷留在上京所有的势力,皆会悉数听命于您。” 顾荣止步,没有含糊,轻启窗扉,冷静部署:“即刻派遣人员夜赴留县,一部分务必详查顾二爷的最新行踪,另一部分则深入打探,留县县令节日所备之礼,最终花落谁家。” “其二,为留县县令造势。” “什么每逢县令上街,百姓们无一例外自发送粮食,塞巷追随,甚至为其立生祠,黄童白叟,老幼咸集,罗而拜之。” “什么百姓高呼其,此生得遇清县令,三餐四季别无求。” “让上京的文人墨客吟诗作赋,为其扬名。” “四方书局的话本子,也该上些新货了,想法子让话本子流入宫中。” 后宫佳丽闲暇之余,闲谈流行的话本,乃人之常情。 届时,自有人向贞隆帝进言,欲一睹这位深受百姓敬仰与爱护的县令风采。 至此,顾荣稍作停顿,旋即转身步至屏风之后,挥笔浸墨,挥洒出一纸文辞素朴又简短的书信,信成之后,递与宴寻道:“此信,烦请转交清玉公主。” …… 阿巳死死抓紧青棠的衣袖,抬起苍白的脸庞,眼中满是惊恐与忧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下唇紧咬至渗出缕缕血丝。 “青棠,大姑娘她能否救出二爷与惊蛰她们?” “巳姨娘,大姑娘素来孝顺二爷,定会竭尽全力营救的。”青棠温声安抚着。 然而,身心疲惫、风声鹤唳的阿巳,并未从安慰中寻得慰藉。 “可……” “可我已经耽搁了好些时日……” “万一……” 阿巳心头绝望感愈发浓烈,仿佛强烈且浓郁的窒息的阴影迫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明明,那日分别时,距离上京只有百里地。 靠着双腿日夜兼程,至多两日便可至上京。 她却走了整整七日。 疲惫、恐惧、自责、愧疚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阿巳严严实实的缚在其中。 阿巳手指缓缓松开青棠的衣袖,身躯僵硬地栽倒在地。 这一夜,明显是很多人的不眠夜。 鸡飞狗跳,闹声喧嚣,人心惶惶。 忠勇侯府如此。 奉恩公府亦如此。 甚至,三殿下的炼丹室内,又一次传出了丹炉爆炸的巨响。 不,确切的是,整间炼丹房都被烧了。 “谁允许你知情不报,自以为是,擅自从事!”三皇子身着素雅道袍,双腿交叠坐在蒲垫之上,目光如冰,斜瞥着匍匐于地的刑部郎中钟离羡。 钟离羡闻言,脸上的沾沾自喜瞬间凝固。 他记得,他是来邀功的…… “殿下,臣……” “臣并未知情不报啊。”钟离羡的头压的极低,茫然的解释着。 倒也不是恐惧作祟,不敢抬头。 实则是担忧笑意难以抑制,终至笑声溢出。 这次的炸炉事件,喷薄的火焰甚至将三殿下的眉毛一烧而光。 发丝卷曲、干枯且焦黑,宛若宫城中所饲养的那只海外来的浦尔犬。 “并未知情不报?”三皇子一字一顿重复着。 那双幽深如漆的眼眸仿佛沉浸在浓墨之中,教人窥不见其深浅。 “你是想说,你事先根本不知那处宅邸之事?” “恰巧,一桩陈年旧案有了新的线索。” “恰巧,宅邸失火惊扰了你和周域。” “恰巧,那些新旧不一的尸骨整整齐齐的排列着。” “恰巧,误打误撞与二皇子不期而遇。” “是吗?” 这世上,绝无可能在同一件事上存在如此多的巧合。 钟离羡心头一跳“殿下,真真是巧合。” “事先,臣也的确不知宅邸会失火,更不知会牵扯出这桩惨案。” “殿下明鉴。” “那你的运气倒是得天独厚。”三皇子阴阳怪气道“既然运气这么好,怎么不见你寻到仙草,复原出真正的长生不老药丹方?” “难道,你是只跟二皇子有命定的缘分吗?” “落入了猎人的陷阱,还自命不凡洋洋得意,你有何脸在本宫面前邀功!” “外祖父的脑子,你是半分没有继承到。” 钟离羡嘴角微动,隐含一丝不甘:“殿下,此事对我们来说,可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啊。” “那些白骨,就如同剥肤削骨之刃。” “足以剥去二殿下的盛名,削去二殿下立足于东宫的根本。” 第344章 娶妻当娶顾荣 三皇子险些快要气笑了,直白又不加收敛的嫌弃道“你就是那种被人卖了,依旧乐呵呵帮忙数钱的蠢货。” “莫名其妙又稀里糊涂当了刀、做了任人摆布的棋子也就罢了,还这般……” 一时间,三皇子竟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钟离羡的举动。 “那……”钟离羡试探着说道“那撤回人手,不再过问?” 三皇子终于忍无可忍,挥手间将手中的瓷瓶猛地摔落地面。 瓷瓶一声脆响化为了碎片,那圆鼓鼓的褐色丹药随之滚动。 “查!” “全力协助大理寺少卿周域,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钟离羡骤然抬头,眼中疑虑浓烈,仿佛即将凝结成实体。 他说查,却遭三殿下怒目呵斥,斥其愚昧! 他说不查,三殿下又愤然掷物以泄怒! 究竟该查,还是不该查! 不是,三殿下怕不是日日炼丹烟熏火燎,又时不时炸一下,把脑子炸的失常了? 三殿下洞悉了钟离羡目光中闪过的愤懑与疑惑,沉吟片刻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下次,便由你父亲亲自汇报事宜。” 要说钟离羡蠢,也没有蠢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毕竟,还知道不遗余力落井下石,趁二皇子病,要二皇子命。 但要说钟离羡聪慧敏锐,宰辅之才,他是绝不敢苟同的。 没有宰辅之才,偏生又摆出一副宰辅之姿。 钟离羡脱口而出“殿下莫不是忘了,我父亲留下血书,投缳自尽了。” 府里隐隐有传言,是三殿下示意,承恩公不敢不从。 三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至于忘到这种程度吧。 三皇子鬓角的青筋抽抽的跳着“十年前,你就过继给二房了!” “代本宫给你父亲捎句话,真相可现于人前。” “但,如何处置,不得多嘴,切勿妄议,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圣人之意,就是本宫之意,本宫唯圣人之命马首是瞻。” 有时候,死路不一定是死路。 同样的,活路也不一定是活路。 虽然,钟离羡依旧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不假思索的顺从应下。 承恩公府是三殿下的外家。 三殿下是君,承恩公府是臣。 自始至终,钟离羡的身份都摆的极其端正。 三皇子见状,神情稍稍平静了些“下去吧。” “你……” “你闲暇时,可试着跟裴世子走动走动。” 钟离羡:??? 暗示他,他只配跟裴余时那个纨绔为伍! 此刻,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似乎,天边已隐隐有了几缕白青之色,似是一抹淡淡的熹微。 三皇子俯身,把散落在地上的丹药一粒粒捡了起来。 去而复返的钟离羡:…… 他就说三殿下的脑子有些不正常了吧。 视线交汇,四目相对,钟离羡发现三殿下的神色寡淡平静的有些过分,仿佛刚才的愤怒仅是幻象。 不对,配上光秃秃的眉毛就不寡淡了。 钟离羡轻轻收束目光,微微低头,恭谨地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大伯母嘱咐臣提醒殿下,殿下应早日议定婚配之事。” 三皇子寡淡的神色陡然变得不耐“她是不是忘了,本宫的舅父前些时日堪堪留下血书,投缳自尽?” “舅父尸骨未寒,本宫便迫不及待恳请父皇赐婚,父皇会作何想?” “凉薄?” “不孝?” “把这些丹药带给她,就说本宫感念舅母劳心费神,特赠亲手炼制的灵丹妙药。” 钟离羡顿觉如芒在背。 说实话,他也觉得大伯母有些多管闲事了。 捧着一颗颗散发着奇奇怪怪气味的丹药,惴惴不安的离开。 房间里。 三皇子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 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顾荣那张穠艳独绝的脸。 宜嗔宜喜,又聪慧果决。 有让人惊鸿一瞥,钟情难忘的资本。 所有拦路人,都是顾荣的手下败将。 他欣赏顾荣一步步攀至云端的手段和智慧。 他想,谢宁瑕真真是好福气。 他想,他若娶妻,也定要娶如顾荣一般的女子。 唯有那样的女子,才堪与他相配。 那…… 二皇子麻烦缠身,会是顾荣的手笔吗? 这一日,顾荣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新婚燕尔之际,谢灼匆匆离京,远赴北疆,难道顾荣就能完全割舍这份新婚之情,没有丝毫的依恋与不适吗? 够狠。 他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在京城之中,除了顾荣之外,究竟还有哪位人物,能具备如此非凡的手段,且与二皇子之间曾结下梁子。 与顾荣交,需慎重,需诚心。 否则,指不定何时就被顾荣毫不留情的算计到阴沟里淹死了。 …… 翌日。 奉恩公夫人进宫拜见俪贵妃。 “尔等岂非逼迫本宫舍弃亲子衍儿!”俪贵妃目眦欲裂,声音低沉而嘶哑,“衍儿,乃本宫之命脉所在!” “何况虎豹尚且不噬亲子,何况圣上之仁德!” “纵然真相大白,亦存转圜之机。” “岂能轻易言弃,令衍儿孤身一人!” 奉恩公夫人螓首微垂,神色深藏不露,无人得以窥见其内心所思所想。 她声音宛如枯井之水幽深寂寥:“娘娘,此事非臣妇所能妄议。”” 她连她最疼爱的儿子都护不住。 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心力,去善解人意的宽慰旁人。 “娘娘,臣妇只是负责传话的。” “您当真要豁出去一切保二殿下吗?” “哪怕,罔顾六殿下的前程、罔顾奉恩公府阖族上下的生死?”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俪贵妃怒瞪着奉恩公夫人“他是本宫的儿子!” “多年来,素有贤名。” “所有的污名,都是暂时的。” “熬不过,自会有风向大改,云淡雾散的一日。” 奉恩公夫人无悲无喜“娘娘,您太乐观了。” “臣妇再说一次,奉恩公府选六殿下,弃二殿下。” “娘娘,六殿下也是您的儿子。” “端看娘娘是要谨守母子情分,还是想搏一把滔天富贵、无上尊荣。” “但,不管娘娘作何选,奉恩公府主意已定。” “不会再改。” 俪贵妃陷入了沉默。 污名,是暂时的。 然,罪行确实被史官记录在笔下的。 扪心自问,事到如今,她很清楚,衍儿承继大统的机会微乎其微。 除了…… 造反! “本宫想知道,子逾给衍儿预留的人生。” 俪贵妃终是后退了。 奉恩公夫人抬眼,似笑非笑“娘娘觉得呢。” “什么样的人生能价值最大化,滋养六殿下长成参天大树。” 当然是死! 以微薄之命,唤醒贞隆帝潜藏的父爱之泉。 以脆弱之躯,为三殿下布下暗礁密布,离间之计。 以消逝之命,换取贞隆帝深重的愧疚,使这份愧疚成为六皇子之助。 第345章 该吃吃该喝喝 俪贵妃瞳孔一缩,身形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利箭射中,整个人一瞬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子逾怎敢萌生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衍儿是皇子啊!” 俪贵妃的声音蕴含着浓烈至极、近似黏稠的哀伤和悲怆。 死…… 就这样,轻飘飘的决定了衍儿的死期。 “贵妃娘娘莫非心怀幽怨?”奉恩公夫人的提问直截了当,毫不含糊。 紧接着的话语,更是犀利透彻,字字戳心,使得俪贵妃羞愧难当:“娘娘为何要有怨?” “是娘娘未曾察觉二殿下性情乖戾、怪癖横生,还是未知公爷肆无忌惮地扩土圈地置产,横行乡里?” “娘娘知。” “然,娘娘高高在上,从不将贱民的性命看在眼里,甚至自喜于公爷年复一年又心甘情愿的送数万两金银入宫,借此在宫中布施恩惠、颁赐赏品、笼络人心、稳固权势。” “臣妾坦言,得益于娘娘的恩宠,奉恩公府得以跻身显贵,一时风光无两。” “然而,娘娘不应全然忽视奉恩公府微薄的家底。” “一朝得势,哪里能立刻涌现出如山的金银珍宝。” “以娘娘之智慧,自当明白,遵循大乾律法,根本不可能在朝夕之间获取如此巨额的财富。” “娘娘始终目睹那些斑斑罪行,如刻骨铭心,此时此地,又何必心生抱怨。”” 又凭什么要怨! 俪贵妃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红的滴血,一会儿又白的如纸。 “娘娘,事到如今,已然没有退路了。” “到底是一条路走到黑,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还是……” 俪贵妃深谙奉恩公夫人的未尽之语。 常言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夺嫡何尝不是。 “不必再多言,本宫心里有数了。”俪贵妃硬起心肠,说道。 看来,子逾和衍儿之间出现了不可修复的嫌隙。 “奉恩公府将与娘娘同舟共济,共度风雨,生死相依,福祸与共。”奉恩公夫人似是完成使命般,一板一眼的说着。 “臣妇告退。” 奉恩公夫人福了福身,不带一丝留恋。 俪贵妃愣愣地陷于原地,泪光闪烁,泪珠如断线珍珠般纷纷滚落。 片刻后,边缓缓擦拭着,边平复情绪,淡声高呼“来人。” 旋即,深受信赖与器重的大宫女迈步踏入内室,轻轻低头,敛目行礼,恭敬地唤道:“娘娘。” 俪贵妃道“将本宫私藏的素有馀辉照江湖,清辉散霞绮美誉的明月夜光珠送去给二殿下。” 大宫女愕然。 二殿下向娘娘讨要明月夜光珠的次数,数也不数不清,奈何次次被拒。 眼下又为何一反常态? “娘娘。”大宫女鼓起勇气,壮着胆子“是收纳在雕鸾凤纹样紫檀木匣里的明月夜光珠吗?” 俪贵妃颔首“自然。” “莫说是明月夜光珠,本宫私库所藏,皆赠予二殿下又何妨。” 总得让衍儿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所求皆如愿。 大宫女闻声,不再多言。 …… 二皇子目光凝注于木匣之中,那颗明月夜光珠宛若一轮璀璨的皎月,熠熠生辉。 本该欣喜的,但不经意间,心底却泛起阵阵莫名的凉意,如细丝般缕缕缠绕。 对,就是凉意,不是惊喜。 屡次三番求不得,如今却是天上掉馅饼…… 尤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 到底是何用意? 总不能是奖赏他…… 他真真有种死刑犯上刑场前用最后一顿断头饭的感觉。 越看,越心慌。 那莹莹白光,就像是灵堂外摇曳着的惨白灯笼。 “啪”的一声。 二皇子重重的的阖上了紫檀木匣。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颗明月夜光珠了。 进宫! 必须得进宫见见母妃。 二皇子捧着木匣,乘着马车,忐忑不安的去给俪贵妃请安。 “明月夜光珠乃母妃心头好,儿臣岂能夺母妃之爱。” 俪贵妃抬眸凝视着她那温文尔雅、宛如白玉般儒雅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眼眶微湿,泪意几欲夺眶而出。 强忍着情绪,淡声地说:“母妃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衍儿的。” “衍儿就安心地收下吧。” 喜欢,就多看看。 若是…… 二皇子头皮发麻。 他很慌。 真的很慌! 这样的母妃,陌生又诡异。 轻抬手,示意侍候的宫女们尽数退出,随即毫不犹豫地跪伏于地,“母妃,儿臣已省悟,儿臣真的知错了。” “求母亲责罚。” 低垂着头的二皇子错过了俪贵妃眼里闪过的愧疚。 “有错又何妨。”俪贵妃站起身来,上前搀扶起二皇子“吾儿人中龙凤,定能闯过任何风风雨雨。” “衍儿,万不能自厌自弃,更不能忧愁度日。” “再大的麻烦,都有本宫和奉恩公府为你排忧解难,你无须忧心至寝食难安,日夜焦虑” 换成直白的话语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别拘束着自己。 二皇子只觉自己的心绪复杂的很。 半是密密麻麻的怪异感,半是柔软感激的动容。 “儿子不孝,劳母妃操心了。” 二皇子的声音里是满满的真心实意。 俪贵妃呼吸微凝,心头涌动的愧疚如潮水般几乎将她吞噬。她先是轻轻撇开目光,随后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衍儿,本宫记得你小时候最为偏爱那些出自本宫之手的牡丹花酥。” “你多日未曾入宫了,先去御花园里逛逛赏赏菊,母妃给你烤一两碟。” “去吧。” 俪贵妃轻推了二皇子一下,眼神慈爱。 二皇子:更慌了。 母妃不会是像那些荒诞不经的话本子里所写的那样,被什么山野精怪夺舍了吧? 可,精怪大抵不会用如此慈爱疼惜的眼神看他。 就这样,二皇子晕晕乎乎的去了御花园。 好巧不巧的在背风处瞧见了,斜躺在懒椅上,盖着层薄毯,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清玉公主。 鬓边还松松散散的斜插了朵娇艳欲滴的红菊。 两相对比下,显得那张清丽的小脸越发的煞白无血色。 明明是病恹恹的,偏生要簪一朵勃勃生机的红菊。 不和谐。 很是不和谐。 他是知悉清玉公主身上所发生之事的。 毕竟,永宁侯府和席老尚书那些亡羊补牢般的举动,也就勉强能糊弄糊弄寻常百姓和普通勋贵。 要他说,清玉的性情委实软弱无能了些。 竟因着裴叙卿的冒犯之举,一意孤行服毒证清白。 到头来,落了个孱弱多病且一生无子的下场。 闭目养神的清玉察觉到身前投射下的阴影,心底暗骂了句,到底是哪个不识趣儿没眼色的! 缓缓睁开眼睛,见是眼下泛着青色的二皇子。 又暗骂了句,原来是二皇子这个蠢货! 清玉公主稍稍直起身来,轻咳两声,柔柔弱弱道“二皇兄。” “清玉身子骨儿还未好全,无法向二皇兄见礼。” 二皇子随意的摆了摆手“好生将养着。” “据说,父皇有意择选永宁侯府的裴世子做你的驸马,不日便会下旨赐婚,皇兄先预祝你顺遂胜意。” “若是那姓裴的敢欺负你,皇兄定替你撑腰做主。” 二皇子不遗余力地演绎着兄友弟恭的画面。 默默无闻的清玉公主不值得他拉拢。 然,时过境迁。 席老尚书和永宁侯府,值得他费些心神。 清玉公主拢了拢身上的薄毯,一本正经道“二皇兄的消息滞后了,福盛公公已经去永宁侯府宣旨了。” “还有,二皇兄,你挡着光了。” “是吗?”二皇子移动两步,继续道“那得恭喜皇妹了。” 清玉公主微微眯了眯眼睛“是我先恭喜皇兄。” 二皇子:大可不必。 “咦……”清玉公主左右看了看,顾作诧异道“六皇子呢?” “刚刚不是还在跟蚂蚁讲道理发牢骚。” “说什么贵妃娘娘变了,揪着他的耳朵,逼着他默诵论语,背不下来还得挨戒尺。还说贵妃娘娘要恳请父皇下旨,邀俞山长入宫讲学。” 说着说着,清玉公主笑了起来“十之八九是六皇子听错了。” “阖宫皆知,贵妃娘娘最是纵容疼爱六皇子,怎么舍得让六皇子小小年纪吃读圣贤书的苦。” “尤其是,还有二皇兄为六皇子遮风挡雨。” “二皇兄,你这是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吗?” 第346章 虎打亲兄弟 至此之时。 二皇子已然难以听辨清玉公主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轰鸣声如雷霆万钧,宛若苍穹之上无数流星陨落,撞击得他身心俱疲,血肉模糊。 扬起的尘埃、沙粒、碎石,紧紧包围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伸手不见五指。 看不清自己。 看不清身后。 也看不清未来。 更不看清挚亲的心。 难怪…… 难怪他会觉得母妃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反常的可怕。 不,定是他想岔了,误会了母妃。 方才,母妃还在说,即便是有再大的麻烦,都有母妃和奉恩公府为他排忧解难,他无须忧心至寝食难安。 可,母妃也说过。 有他在,六弟健康快乐的长大,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即可。 无需才华横溢,无需博古通今,无需文韬武略。 怎的,如今却又要煞费苦心的延请德高望重的俞山长为六弟讲学? 他不是嫉妒六弟,更不是期冀六弟做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但,最起码不应该是在这个微妙的关头。 怎么,赐予他明月夜光珠,是因为心有愧疚,特意弥补他吗? 母妃也觉得他蠢出生天,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便转而精心培养、扶持六弟,以取代他? 二皇子深知自己大抵猜的八九不离十。 “是吗?”二皇子沙哑着声音,情绪难测的说道。 清玉公主笑的单纯又无辜“我也不知。” “兴许只是六皇子童言无忌,当不得真的。” “毕竟,六皇子还玩闹的说,奉恩公夫人给他带了一箱笼的书,看也看不懂。” 二皇子敛眉。 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吗? 可,很多时候,稚子的话才做可信。 是奉恩公府的主意? 确切地说,应该是南子逾的决定吧。 实际上,偌大的奉恩公府,南子逾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就连奉恩公夫妇也事事听其安排。 清玉公主继续道“二皇兄,你还没说入宫的缘由呢。” “自然是请安的。”二皇子的神色愈发勉强,语气愈发生硬,整个人身处彻底爆发的临界点。 “清玉,这朵红菊不配你。” “簪朵花匠培育的重瓣白玉兰吧。” 二皇子心中郁闷,满脸烦躁地盯着清玉公主发髻间那朵璀璨夺目的红菊,语气冷硬地说道。 “二皇兄说的是。” 清玉公主似是吓坏了般,慌乱的拽下鬓边红菊,从善如流,不见一丝抗拒,胆怯、软弱、顺从的像是没有任何主见的皮影人。 二皇子更气闷了,下意识拔高声音“清玉,你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 清玉公主微微颤动着那如扇般的长睫,显得楚楚可怜。 她顾影自怜,轻声细语的说道“我非二皇兄,既无地位尊贵的生母,亦无权倾一时显赫至极的外家,更未蒙父皇宠信和倚重。” “无人可恃,无力自支。” “沉默,安分、乖顺的活下去便足够了。” “二皇兄,你别生气,我这就走,绝不再惹二皇兄生气。” “不必。”二皇子冷声道“你继续晒太阳养神,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每迈出一步,二皇子的心中便不断回响着清玉公主那凄楚而又谦卑的声音。 他不要做弃子! 他不要如清玉公主一般,无人可恃,无力自支。 在这场棋局里,他必须做主导者,而不是奉恩公府和母妃手底下的小棋子。 二皇子仓皇失措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定。 对,做主导者。 生死都轰轰烈烈! 清玉公主耳畔,二皇子的脚步声逐渐消逝于远方,她方才缓缓抬首,将那艳如鲜血的红菊簪子,轻轻插回云鬓之中。 不配她吗? 不,她最配! 哪怕没了康健长寿的身体,没有绵延子女的能力,她依旧有最蓬勃热烈的生命力,有紧咬着机会不撒手的野心! 二皇子吃了这么多的亏,怎么还是没有学会最简单的切勿以貌取人的道理。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她的心活蹦乱跳,她的思绪转动不停,那她就活的尽兴肆意。 顾荣交代下的两则任务,她完成其一了。 挑拨离间,简直不要太手到擒来。 顾荣在信中提道,若有恩公府中之人拜访俪贵妃,或是俪贵妃宫中发生异常之状况,便可尽情实施离间之计。 “养病的日子属实无趣乏味了些。” “派人携腰牌去上京最大的书局搜罗些时兴的话本子,看厌了风花雪月的故事,这次换些新奇的。” 清玉公主对着垂首侍立在一旁,梳着双鬟髻的宫女,温声吩咐道。 “再代本公主,向外祖母报平安。” 外祖母知,二表哥自然也就知道了。 虽然,她在服毒前反复斟酌剂量,并将每一个细节筹划得天衣无缝,确保万无一失。 但,还是小觑了鸩毒的威力,那一夜是真真的险象环生。 不过,她敢赌,也赌赢了。 她扭转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她是棋子,也不再仅仅只是棋子。 她得偿所愿了。 梳着双鬟髻的宫女颔首应下。 …… “衍儿呢?” 俪贵妃端着新鲜出炉冒着香喷喷热气的牡丹酥,眉头微蹙疑惑道“莫不是被御花园里的什么不检点不自重的小宫女绊住了脚?”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决定牺牲衍儿,将衍儿的价值最大化,滋养小六长成参天大树,那就绝不能再平白折损。 “去寻寻。” 宫女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返回,掌心里还捧着颗四散碎裂的珠子。 是那颗明月夜光珠。 恭声道“娘娘,二殿下已经出宫了。” “这……” “这是御花园的假山旁发现的。”宫女将明月夜光珠捧过头顶,声音因恐惧止不住的发抖。 丽贵妃手中的白瓷盘猛然间砸落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栩栩如生、酥脆香甜的牡丹酥也随着盘子一同跌落,一片片散落开来。 她甚至不敢多想。 “他……” “衍儿他在御花园见了何人?” 宫女轻声回道:“启禀娘娘,二殿下恰好遇到了遵医嘱沐浴阳光以调养身体的清玉公主,二人似乎随意闲聊了几句有关婚嫁的话题。” “继而,二殿下寻觅六殿下,遣散了所有宫人,无人窥见殿下们谈论交流的内容。” 霎那间,俪贵妃嘴唇哆嗦“六……” “六殿下呢?” 不会的…… 以往,衍儿最是疼爱小六,绝不会做出伤害小六的事情。 俪贵妃不知是在替二皇子开脱,还是在安慰自己。 “二殿下说,六殿玩闹疲累,已至偏殿暂歇小憩,不许任何宫人入内惊扰。” 俪贵妃腿一软,“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又不顾仪态,手脚并用爬起来,踉跄着急匆匆朝偏殿跑去。 “你们别跟来!” 俪贵妃手指指着宫女们,厉声吼道。 这是俪贵妃仅存的理智。 无论发生何事,她都必须保下其中一人! 第347章 祸水东引混乱不休 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宫女们,脚步如枯树根一般定在原地,惶恐不安的同时,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疑惑不解。 贵妃娘娘失态的模样,像是天塌了似的。 俪贵妃无暇顾及宫女们百转千回的心念,脚步如风,奔向偏殿。 站在紧阖的房门前,蓦地生出些许近乡情更怯、反添忐忑Z 深吸了一口气,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鼓足勇气,双手推门。 鼻尖轻耸,房间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俪贵妃的心更沉了,脚步不自觉加快。 “小六。” 六皇子双眼紧阖,身躯蜷曲于床榻之上,状若萎缩的一团,其右手食指断截面平滑,鲜血点点滴滴,缓缓流淌。 断了指的皇子,绝无缘帝位。 换言之,奉恩公府南子逾的精心布局,未待开花结果,便不幸折戟沉沙。 日后,如何调和承衍与子逾的关系,怕是一道难于上青天的难题。 俪贵妃俯身,颤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六皇子的鼻息。 霎那间,通身弥漫着的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活着。 还活着! 这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刻,俪贵妃的心情有些难以为外人言的复杂。 不知是该欣慰承衍顾念血脉兄弟情。 还是该失望于承衍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 倘若,躺在床榻上的稚童不是小六,她可能会毫不犹豫替承衍绝后患。 眸光落在六皇子苍白的小脸上,俪贵妃有那么一瞬间唾弃自己的冷血、势力、狠辣。 但,生而为人,怎么可能不世故。 这一次。 不,不止是这一次。 是从今往后的任何一次,她都必须得毫不犹豫的选择承衍。 承衍能滋养小六。 反之,小六也能滋养承衍。 但,她为人母,绝不会要小六的命。 思及此,俪贵妃的瞳孔深处掠过一抹病态的狠辣和固执。 既然小六已经断了手指,那就不能白白错失此机。 俪贵妃直起身来,从放置在墙角落灰的硕大木箱里捧出相对小巧精致的炼丹炉,狠狠的砸在地上。 有吹亮火折子,引燃蜡烛,火苗跳跃,拂过六皇子流血的手指。 “哔啵”声,一声接着一声。 服了麻沸散的六皇子,被硬生生疼醒。 一见俪贵妃,六皇子下意识嘴唇一扁,眼眶一红“母妃,我疼。” “皇兄他……” “并非是你二哥。”俪贵妃语气先是一凛,随即转为柔和,带着满满的诱导之意道:“小六,你且听母妃细说。” “你屡次听闻三皇子谈论仙丹的神妙功效,便私下打算隐瞒母妃,仿效三皇子炼制能够延年益寿的仙丹献给陛下,以求得陛下福寿安康。不料,那炼丹炉如儿戏般爆炸,碎片四溅,不幸伤及了你的手指。” “你可听明白了?” 六皇子茫然的眨着眼睛。 手指上源源不断蔓延开来的灼烧感和针刺般疼痛,使得他分不出余力去聆听、思索俪贵妃的叮嘱,声音里带着哭腔“母妃,炼丹炉没有“砰”的一声爆炸。” “是二皇兄,二皇兄说是他跟他抢……” “我说了!”俪贵妃再一次重申“就是三皇子之故。” “否则,母妃和你皇兄都得死。” “小六,你想看着母妃死吗?” “你想做个没有母妃的可怜虫儿吗?” 六皇子忙不迭地摇头,哽咽着开口“不要母妃死,不要母妃死。” 俪贵妃直勾勾的盯着六皇子,声音阴沉“你的手因何而伤。” 六皇子“是……” “是三皇兄。” “是我想跟三皇兄学炼丹。” 俪贵妃闻言,嘴角溢出缕浅淡的笑容,上前一步“吾儿聪慧。” “母妃再问你一遍……”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一遍又一遍的巩固。 直到,六皇子小小的脑袋里,满满当当装着三皇子。 直到,六皇子自己也记不清,手指到底是因何而伤。 直到,他把谎言当作了真相。 俪贵妃轻呼口气,浅淡的笑容里浸然了满意之色。 对,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若非受三皇子荼毒,小六不会突发奇想偷偷摸摸炼丹,更不会炉炸指断。 “小六乖。” “再忍一会儿,母妃就给你请太医。” “用了药就不会疼了。” “日后,小六不想默诵《论语》就不默诵了,不想临摹大字就不临摹了。” “养好手指的伤,最重要。” “有母妃和你二皇兄在,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苦的。” 俪贵妃轻抚着六皇子头顶的小揪揪,语气温和中又带着难以忽略的瘆人。 六皇子:再也不用读书习字了? 原来,断一根手指,就可以逃离苦难。 须臾间,六皇子似是忘却了疼痛。 “来人。” “六殿下炼丹受伤了。” “请太医。” 俪贵妃宫中顿时乱作一团。 此间的动静传入清玉公主耳中,清玉公主迎着光,晃了晃指甲上新涂的蔻丹,轻嗤一声。 六皇子真真是可怜。 无妄之灾。 偏生摊上俪贵妃和秦承衍这样的至亲。 清玉公主很是怀疑,俪贵妃在看到六皇子受伤后,可曾有片刻真心实意又无旁骛的担忧六皇子。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岂是年幼的稚子能忍受的。 其实,二皇子不是没有旁的法子,但依旧不假思索选择了最简单最自私也最无风险的一种。 因为,二皇子笃定俪贵妃会善后。 这对母子的心情,果真是如出一辙。 “将消息详详细细递给谢侯夫人。”清玉公主淡声吩咐着。 她说过,她比永宁侯夫人更适合并肩作战。 她说过,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她和顾荣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的盟友。 永宁侯夫人,不行! 永宁侯夫人没有那么疯狂的野心,更没有孤注一掷的狠劲儿,跟不上顾荣的脚步和想法的。 只有她。 也唯有她! 她在顾荣身上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 同样的,她也会逐渐成为想成为的自己。 “清玉。” 温温柔柔又和蔼可亲的声音响起“该喝药了。” “今儿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是惠嫔。 十数年如一日安分守己、懦弱胆小的惠嫔。 也是,一夜之间,睁开眼睛清醒过来的惠嫔。 清玉公主敛起眉宇间的冷俏,孺慕的笑了笑,温温柔柔道“好多了。” “我去御花园里晒了太阳,还涂了鲜艳的蔻丹。” “母妃,好看吗?” 说着说着,清玉公主的情绪又低落了几分。 惠嫔一阵儿心疼,将药碗搁在一旁的案桌上“怎么了?” “是被欺负了吗?” 清玉公主委屈可怜的摇摇头“不是受欺负。” “是二皇兄……” “二皇兄说,我病怏怏的,不宜簪娇艳欲滴的红菊,只能簪素淡如缟素的重瓣白玉兰。” “母妃,我是不是真的活不长久了?” 她越是可怜无助,母妃才会长久的保持清醒。 她得想方设法让母妃清清楚楚的感知到,母妃是被需要的。 被她需要。 惠嫔眼神暗了暗,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母妃的清玉定会长命百岁,喜乐无忧的。” 清玉灿然一笑“只有母妃疼爱我了。” 惠嫔看着清玉惨白无血色的脸,心中暗道,老实安分在宫里没有任何用! 她得护着清玉。 她得替清玉撑腰。 她爬的再高些,再得宠些,清玉嫁人后的日子也能过的更舒心些。 毕竟,清玉服毒伤了身体,几乎子嗣无望。 第348章 被遗忘的顾扶曦 奉恩公府。 二皇子骑照夜玉狮子,自始至终没有离鞍片刻,横冲直撞闯进了南子逾的院落。 现下。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 但,气氛却没有想象中的静谧惬意。 南子逾垂首执笔,似是在抄录着什么。 南子奕梗着脖子,跪在地上,双眼猩红的怒瞪着,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二皇子一脚踹开书房的门,随意这幅场景,见怪不怪。 南子逾本就是如此。 小小年纪时,便威势甚重,慑人的很。 恼怒之际,都敢指着他的鼻子训斥警告他。更何况是罚跪子奕呢。 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南世子。”二皇子没有再亲昵的唤南子逾表哥。 亲人捅一刀,比敌人捅千万刀,更让他难以接受。 南子逾不慌不忙的放下狼毫毛笔,轻吹了吹墨渍,确保墨渍不会沾染到其他地方,随后缓缓合上书卷后,方漫不经心的抬起头“不知殿下前来,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心念转动间,南子逾一片了然。 看来,二皇子知晓了他的打算。 倒是比他以为的要敏锐些,勉强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但,气急败坏急头白脸的登门质问,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有失远迎?”二皇子勾唇,笑容顽劣“南世子迎人,就是如此迎法儿吗?” “颔首致意,倨傲无礼,目中无人。” “南世子,本宫是皇子,身上流淌着陛下的血脉。” “难道,配不上你的跪迎吗?” 南子奕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 闹翻了? 撕破脸了? 那大哥为什么还强逼着他定下婚期,迎娶沈成绮过门? 联姻,不就是为了壮大二殿下的势力吗? “二殿下。”南子奕轻声唤了句,试图打破笼罩在四周的凝滞诡异的氛围。 二皇子睨了南子奕一眼,心头升腾的怒火顿了顿,表情变得复杂“好好跪你的,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 南子奕的脑子,还不如他呢。 他笃信,南子奕绝不可能知道南子逾打的算盘。 “那我出去跪?” 南子奕抿了抿唇,颇有些艰难道。 二皇子“不必。” 南子逾“可。” 二皇子和南子逾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南子奕:他纯粹是多此一问! 二皇子直接抬手按住了南子奕的肩膀,果断中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就跪在这里,哪都不许去。” 旋即,二皇子的目光从南子奕身上移开,转而投向了南子逾。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讽刺和轻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怎么,怕子奕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知道你大难临头,毫不犹豫选择背弃本宫。” “不,不是背弃,是直接另起炉灶,让小六将本宫取而代之。” “南世子这是当真把自己当成以众生为棋子的神了吗?” 南子奕瞪大眼睛,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僵硬的左右转脑袋,一会儿看看二皇子,一会儿看看南世子。 弃二殿下,择六殿下? 大哥到底想做什么。 好像,他永远都融不进奉恩公府。 好像,他永远是后知后觉的局外人。 不同于南子奕的惊诧,南子逾洒然一笑:“殿下果然慧眼如炬。贵妃娘娘因爱子心切,向殿下坦言相告,此乃人情之常。” “臣确实小觑了贵妃娘娘与殿下之间深厚的母子深情。” 南子逾的言辞,犹如一把覆盖着岁月锈迹的迟钝刀片,深深割裂着二皇子的心肺。 那些话,更像是是一只无情的手,一次次狠狠地甩出响亮的巴掌,重重地扇向他的面颊。 什么爱子心切。 什么坦言相告。 什么母子情分。 放屁! 若不是小六童言无忌口无遮拦,若不是清玉心直口快说者无心,他依旧被死死的蒙在鼓里。 满心期冀的等待着南子逾全心全意为他出谋划策。 二皇子的脸色,又沉又冷。 “事到如今,南世子还在试探是不是有些过于无趣了。” “南世子,本宫不是商贩农夫手中的大白菜!” “你嫌弃本宫蠢出生天,烂泥扶不上墙。本宫何尝不嫌弃你次次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永远的马后炮。” “永远的瞻前顾后。” “如若本宫是蠢材,哪你南子逾也好不到哪里,不上不下半瓶晃荡的东西罢了。” “说实在的,在本宫心里,你连子奕都比不上。” “他最起码坦荡、真诚。” “不像你,满肚子的阴谋诡计。” 南子逾的眉心动了动,脱口而出“敢问二殿下对六殿下做了什么?” 二皇子不是纯傻子,回答是绕了个弯儿,似是而非道“南世子想对本宫做什么,本宫就对小六做了什么。” “很公平。” “不是吗?” 南子逾一怔愣,下意识道“不可能。” 电光火石间,二皇子福至心灵,清明冷静“你……” “你想让本宫死?” 否则,南子逾不会是这般反应。 想让他死…… 母妃默许了…… 二皇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感。 冷风呼呼的刮着,不断地从中穿过。 冷。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刺骨寒意,仿佛他的四肢百骸都被这股寒意所侵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冷不丁地,他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在一起。 就像是孤独地站在一个冰冷的荒原上,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他以为,他只是被放弃了。 没想到,母妃和奉恩公府打的却是让他用命给小六铺路的主意。 南子逾暗道不妙“殿下多虑了。” “是本宫多虑吗?”二皇子状若疯癫的大笑起来“你们可真让本宫觉得恶心。” 他恶心。 母妃和奉恩公府也恶心。 “南子逾,你死了这条心吧。” “本宫断了小六的右手食指。这辈子,小六都绝无可能册封储君,承继大统。” “除非,父皇的子息死绝了!” “你嫌弃本宫、恶心本宫,但也只能辅佐本宫。” “本宫生,奉恩公府生。” “本宫死,奉恩公府死。” “自此,你别无选择。” 这就是他敢不管不顾前来叫嚣的底气! 倏地,南子逾诡异的笑了笑“殿下还是有几分做大事的潜质的。” “臣很满意殿下的应对之策。” 南子奕喃喃“疯了!” “你们疯了吗?” “六殿下还是个只知道吃饱肚子不饿的孩子啊。” 南子奕的胃部涌起阵阵不适,难以抑制地连连干呕。 他…… 他似乎真的不能立身于奉恩公府了。 南子奕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那个位子,还有什么争夺的必要。 这一日。 隔阂生。 一重又一重的隔阂。 假以时日,便是再也跨不过去的天堑。 更莫说,《韩非子·喻老》中有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内部垮塌,才是最迅速最彻底的。 …… 忠勇侯府。 顾荣堪堪听完各铺面掌柜私下购买粮食和御寒之物的情况,并一一条理清晰的整理记录,又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经营做了周密的部署和妥善地安排。 看吧。 把顾平徵和陶姨娘送进去,才是最立竿见影的拿回母亲嫁妆的法子。 不止嫁妆,还有顾府,都是她的。 等等…… 顾扶曦…… 她是不是忘记替顾扶曦筹谋周旋了。 秋分日后,顾扶曦就要被问斩了。 天地良心,真的不是她记性不好,属实是她太忙了。 忙的连轴转,一桩事接着一桩事。 还好。 来得及。 在皇镜司牢狱里的顾扶曦怕是等着急,吓坏了吧。 顾扶曦:着急? 不着急! 已经彻底躺平,不抱希望了。 说是大婚后替她筹谋,然而,一旬都要过去了,她的口供都翻了,但顾荣就像是已经彻底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天知道她在生与死之间经历的煎熬。 这比一直默默等死更折磨人。 第349章 不好办就是能办 “谢侯夫人,此事不好办呀。” 大理寺卿轻轻抚弄着茶盏精致的纹理,婉拒道:“大理寺肩负刑狱案情的审断重任,蒙圣上厚爱与黎民寄托,务必秉持公心,维护正义,断无徇私舞弊之理。” “若是给谢侯夫人开了个口子,再不慎传扬出去,陛下那里怕是少不了一通重罚。百姓也会戳着本官的脊梁骨,大骂本官昏聩。” “到头来,还会得一个官官相护的恶名。” 顾荣不慌不忙,漫不经心的睨了大理寺卿一眼,轻描淡写道“徇私枉法?” “寺卿大人是不是误会了。” “本夫人此行,不过是提醒寺卿大人执法持平,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 “顾氏女翻供良久,且陶兰芷亦有所交代。” “巫蛊厌胜一案,出皇镜司,转交刑部和大理寺,已是势在必行。” “倘若寺卿大人无作为,冷眼旁观冤假错案发生,御史台的御史们怕是要闻风而动,坐不住了。” “只此一桩小事的话,以寺卿大人的劳苦功高,自然无伤大雅。” “然,怕就怕在万一拔出萝卜带出泥。” 至此,顾荣微微一顿,洒落出一抹淡然的微笑,“或许我只是过多虑了吧。” “寺卿大人秉持浩然正气,身怀不屈之傲骨,自然不会有任何不可告人、难以示人的私密勾当。” “倒是本夫人多管闲事,惹人嫌弃了。” “寺卿大人,您说呢?” 顾荣的嘴角始终挂着温和又雍容的笑意,语气轻飘飘的,不带丝毫的威慑和压迫,恍如和煦的清风拂过山涧,流水潺潺,一派春和景明的风光。 可惜,窗牖外,是渐渐染了凉意的秋日。 同样的,顾荣话语中威胁凛冽之意暗藏。 大理寺卿苍老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面颊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眼中交织着忌惮与不解。 斜瞥着顾荣,内心惊疑交集,如波涛翻滚不已。 谢侯夫人是随口一说,还是…… 浸淫官场多年,哪有什么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不沾血、不害命,就已然是其中的皎皎君子了。 大理寺卿的心轻轻一沉,嘴角微微扯动,略显生硬地道:“既然谢侯夫人一番好意,下官自不便漠视。” “俗话说得好,特事特办。” “巫蛊厌胜一案的真相关乎顾氏女的性命,的确不能草率了事,有疑当查,严谨细致,确保大理寺断案的公信不失。” “是本官误解了谢侯夫人,还望夫人海涵。” “寺卿大人言重了。”顾荣的声音听起来愈发真诚“听闻寺卿大人擅品鉴书画,名声在外,本夫人前些时日恰巧得了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但,本夫人鉴不出那幅画的真伪,还得劳烦寺卿大人帮忙掌掌眼。” “若是赝品,直接毁了去便好。” 话音方落,青棠便将那精致的木匣轻轻安放于大理寺卿案桌一侧,轻巧地解开锁扣,从中取出卷轴,慢慢地将其展开。 大理寺卿的眼睛亮了亮。 绝迹的古画,真真是可遇不可求。 谢侯夫人这一礼,直接送在了他的心坎儿上。 须臾之间,大理寺卿那因威胁而生出的不悦情绪渐渐有所缓解。 “本夫人虽是门外人,但也知悉品鉴书画,非仓促之事,不如就将此画留于寺卿府。” 顾荣见大理寺卿神情和缓,眸光微微一闪。 成了。 青棠闻声,恰如其分地将画卷缓缓收束,妥善放入精致的木匣之中,随即欠身行礼,恢复了先前的恭谨姿态,静立于顾荣身后。 “敢问谢侯夫人何故未曾探访周少卿?”大理寺卿眉头微皱,困惑地问道,“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周少卿与谢侯爷情谊深厚,堪称莫逆之交。” “些许琐事,对周少卿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举。” 顾荣不动声色,意味深长道“寺卿大人也说了,上京勋贵官宦皆知。” “这是本夫人与顾扶曦的私怨,有秉公执法的寺卿大人在,何须牵累永昭长公主殿下和忠勇侯府的名声。” 大理寺卿“谢侯夫人谬赞了。” 私怨? 大理寺卿心下呢喃着私怨二字。 难道谢侯夫人煞费苦心为顾扶曦洗脱罪名,并非出于拯救其脱离苦海之真心,而是意图借机握住顾扶曦的命运以泄私愤? 想到那场轰轰烈烈的敲登闻鼓女告父一事中牵扯出的内情,大理寺卿陡然觉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如此,倒不如卖谢侯夫人一个好。 终归是大乾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 思及此,大理寺卿大包大揽道“本官主掌大理寺,绝不会误杀任何无辜之人。” “今日,谢过谢侯夫人的提点。” “只是……” 年迈苍老的大理寺卿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欲言又止。 顾荣恰到好处道“寺卿大人但讲无妨。” “也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怎样的泥?”大理寺卿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顾荣。 顾荣笑道“哪有什么泥。” “或许是落红化作的春泥,滋养庇护来年的花呢。” “毕竟,佛家讲,广结善缘,是有福报的。” “子孙后代,万事顺遂仕途坦荡,也算一种福报。” 大理寺卿微敛眉目,不由得循着顾荣的话畅想。 儿孙们,资质平庸,难有大成就。 他一把年纪腆着脸占着大理寺卿的位子,不就是忧心人走茶凉,又子孙不济,唯恐家业败落吗? “借谢侯夫人吉言。” “老朽知谢侯夫人的外家乃扬州荣氏,说来也是凑巧,老朽夫人有侄儿在扬州任职。” “谢侯夫人不嫌弃的话,小辈们可代为照拂。” 顾荣笑意盎然“恭敬不如从命,那便谢过寺卿大人了。” 旋即,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对了,寺卿大人,周少卿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子。其弟周棠,舞象之年,品貌端正,又师从大儒。” 顾荣点到为止。 大理寺卿是儿孙们,平庸归平庸了些,却也是温良敦厚之辈。 周母又有意替周棠择一高门贵女为妻。 大理寺卿和周域之间,不仅仅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她不仅要借此机会扶周域登上正三品大理寺卿之位。 也要以大理寺卿儿孙的前程为桥梁,将大理寺卿的人脉势力推向自己。 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此一行,不只为顾扶曦周旋,也为了她的棋局更占优势。 只要能破获二皇子的案子,再得大理寺卿力保举荐,周域的前途坦荡而光明。 哪怕贞隆帝迁怒也无用! 大理寺卿若有所思。 与其揠苗助长,贻害无穷,不如另辟蹊径。 “寺卿大人,本夫人可没有前来。”顾荣起身告退。 大理寺卿心领神会“本官今日闭门整理旧案经验,不曾见客。” 顾荣不再多言,转身径直离开。 大理寺卿垂眸看着案桌上的木匣,幽幽的叹了口气。 谢侯夫人,不简单啊。 谁能想到,清冷淡漠不近人情的谢小侯爷,竟娶了位如此长袖善舞到无懈可击的夫人。 威逼利诱,用的游刃有余且的的得心应手。 将每一步的精准把握得恰到好处,令人无法因难以接受而感到不适至拂袖而去。 乍一看,明明两人的性情风马牛不相及。 感觉,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更说不到一起。 谁料,直接睡一张榻,吃一桌饭了。 怎么不算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呢。 在此之前,他也不止一次听说过关于谢侯夫人的“丰功伟绩。” 以前,只道是离经叛道。 而今看来,分明是步步为营。 跟聪明人守望相助,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不求他的儿孙们在官场上爬的多高,只求不成为昨日黄花。 他是不是得投桃报李,早日敦促三司,绝了顾平徵和陶兰芷的生机? 有一说一,顾平徵是上京城首屈一指的蠢货。 得顾荣这般的女儿,何愁家族不能顺势而起,扶摇直上。 蠢! 实在是蠢极了。 那厢。 顾荣轻踏矮凳,稳步回到巷尾的马车之中。 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汤,喉间微微一润,随即轻轻地靠在车厢壁上,手指若有若无地轻抚鬓角,闭目静养,悠然自得。 揣度人心,循序渐进的打机锋,着实有些劳神。 第350章 尘尽光生,照破青山 经过短暂的休整,顾荣于云霄楼精心挑选了几样佳肴打包,随即动身前往皇镜司,探视顾扶曦。 总得安安顾扶曦的心。 别还没等到翻案,就自己吓自己,吓死了。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皇镜司内的一切变动和风波。 但,谢灼说皇镜司依旧是他的地盘。 她信谢灼不会夸夸其谈。 许久未至皇镜司,皇镜司依旧阴森森的,让人胆寒。 确切的说是更阴森了。 皇镜司三提司已经摘去面颊之上那枚镌刻着三叶脉络的玄铁面具,露出的是一副冷漠至极的面容,声线亦如冰封千年的寒泉,冷冽而不带一丝温度。 “谢侯夫人。” “皇镜司重地,还望谢侯夫人勿要随意走动。” 不,是最新任的皇镜司司督。 并且,还是贞隆帝金口玉言亲自提拔的。 据宴寻说,三处提司靠着向贞隆帝秘告皇镜司曾发现曲观海踪迹一事,谋得了贞隆帝的信任,迅速上位。 摇身一变,成了贞隆帝的心腹。 会玩的很! “当然。” 顾荣淡声应下。 青棠和宴寻一人提着个三层高的食盒,亦步亦趋跟在顾荣身后。 宴寻余光觑了眼三提司,暗道,装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小侯爷铺好路,三提司抓住了机会。 宴寻在偷偷看三提司时,三提司也在不着痕迹的瞥宴寻。 啧,还真是看不出来,玩世不恭好美酒的宴统领还有贤惠居家的一面。 然而,值得他注意的是,主母的贴身侍女青棠姑娘身上逐渐显现出与宴统领相似的威仪和气势。 他隐隐听说,青棠姑娘的拳脚功夫是宴统领教的。 虎父无犬子。 虎师无犬徒。 青棠姑娘的下盘稳的很。 目光流转间,三提司与宴寻的眼神不经意间交汇,两对眸子静静地对视,旋即仿佛带有几分嫌弃,两人几乎同时转开了脸庞。 穿过逼仄狭窄的阴冷巷道,踏着青石板向下。 “扶曦妹妹。” 顾荣一眼就看到了靠着墙壁,抱膝垂首坐在稻草上的顾扶曦。 看起来,身形瘦弱纤细,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甚是可怜。 “难道皇镜司不管秋后问斩的犯人饭的吗?”顾荣转身回眸,问着宴寻。 宴寻:…… 天地良心,贞隆帝亲自设立的皇镜司,地位特殊,绝不至于捉襟见肘的饿着死期将至的犯人。 “管着呢。” 宴寻边说,边瞪了三提司一眼。 皇镜司的正向好风评都被三提司败坏了。 三提司:你确定皇镜司还有正向好风评? 开什么玩笑。 三提司针锋相对的回瞪了宴寻后,眼神恢复漠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谢侯夫人,你只有一刻钟的探视时间。” 旋即,甩了甩袖子,高冷的离开。 宴寻:可真有范儿。 顾扶曦耳畔响起顾荣的声音。 她的心中本能涌起的并非惊喜,而是满腔的难以置信,下意识间,她甚至以为这又是幻觉的在作祟。 看一眼。 再看一眼。 又揉了揉眼睛。 再再看一眼。 老天奶啊,青天白日的真见鬼了。 尤其是在看到青棠和宴寻提着的三层高的食盒时,愈发肯定眼前的人是濒死之际的幻觉。 顾荣抠搜的很。 屡次探望她之际,不是空手,就是拎着些不值钱的小糕点。 可,即使是不值钱的小糕点,她也垂涎的很。 “你怎么没本事的自己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 “上次见还是平和安静,好歹有个人样儿。” “不足一月,怎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死人样儿。” 顾扶曦眨眨眼。 牙尖嘴利,说话刻薄,是顾荣! 顾荣终于想起她了! “但凡我有点本事,也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 顾荣示意宴寻打开牢门,又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暂时用食盒拼凑成的小桌上,难得好心道“这些时日,你受惊了。” 顾扶曦喜极而泣。 受惊是真的。 受宠若惊也是真的。 “放心吃,这不是断头饭。”顾荣将食箸递给顾扶曦。 “这些都是云霄楼的招牌,你多吃些,压压惊。” “若是死了,我的辛苦谋划就白费了。” 顾扶曦抹了把眼泪,情真意切“谢谢姐姐还记得我。” 死也好。 活也罢。 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等来了明确的结果。 一颗心日日悬在半空的日子,她是真的熬不下去了。 顾荣:…… 她真的有些怵顾扶曦柔柔弱弱的模样。 以前,顾扶曦没少用这副模样冒坏水。 “这些时日忙忙碌碌,难有片刻空闲。” “是我疏忽了。” 顾扶曦:忙着开枝散叶吗? “顺利的话,至多十日,我保你安然无恙的离开皇镜司牢狱。” “但,你应该清楚我所求何事。” 顾扶曦警惕的扫视四周,压低声音“令牌。” 这是她的价值。 顾荣颔首“兴许还来得及给陶姨娘收尸。” 她需要陶姨娘一命还一命。 但,没什么病态阴鸷的癖好折磨陶姨娘和顾平徵被砍了脑袋的尸体。 “三司定案了吗?”顾扶曦握着食箸的手一顿。 心口像是缀了把铜锁,既泛着难以言语的沉重,又拉扯着她生疼。 顾荣“定了。” 大理寺卿会敦促的。 瞬间,顾扶曦味如嚼蜡。 “顾扶曦,恨我吗?”顾荣问的直白。 顾扶曦惨白着脸,自嘲一笑“说不上恨不恨的。” “只是意识到,人真的不能作恶。” “这世上,是真的有因果报应的。” 顾荣捻着帕子,擦拭干净顾扶曦无意识夺眶而出的眼泪“不恨,才能活。” 否则,她会毫不犹豫的送顾扶曦下黄泉。 “接下来的时日,好好想想出狱后的打算。” “我不养闲人,也不养废物。” “尤其是,我曾经真的很想要你死!” “休要说什么一窍不通的话来搪塞敷衍我,更勿把自己关在旧日的藩篱里。” “在这世上,只要敢拼,只要肯争,总能为自己争出一席之地。” 清玉公主。 向蓉月。 都是极好极好的例子。 最怕的不是有无穷无尽的野心,而是明明有野心,只敢用平庸安分掩盖,不敢拼,不敢争。 “顾扶曦,曾有僧人作《示圆阇梨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人不仅贵在自知,也贵在挣脱和觉醒。” “我言尽于此。” “你安心等着,莫要再担惊受怕。” 无需三提司催促,顾荣就掐着时间离开了皇镜司。 顾扶曦呢喃重复。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真的能,尘尽光生,照破青山吗? 顾荣好像无所畏惧,坚不可摧。 无形间,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身边的女子。 第351章 千年尊卑纲常 曦,日光也。 扶曦,何尝不能是扶起自己生命里的一轮骄阳。 顾扶曦的眼角眉梢忽然溢出一抹足以驱散尘埃阴霾的明媚笑意。 今日,她赋予了她的名字真正的意义。 为自己。 不是没用的东西。 不是拖油瓶和赔钱货。 是她自己。 她是顾扶曦。 顾扶曦抬眼望着顾荣离开的方向。 阴暗而逼仄的石阶上,早已不见顾荣的身影。 但,她知,那抹身影,那一句句振聋发聩的言语,皆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她以为,她和顾荣是你死我活两看相厌的敌人。 然,顾荣是她的贵人,是她的救赎。 顾荣有一颗强大又柔软的心。 这一刻,顾扶曦发自内心的敬佩着。 顾荣要她好好想想出狱后的打算,要她敢拼敢争,要她挣脱藩篱。 其实,事到临头,远没有自以为的那般惶恐。 因为,顾荣做了很好的示范。 光就在那里。 靠近光,成为光。 或许,她的人生也会变得很有意义。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救济扶助旁的女子。 真好。 比她曾经度过的每一日都要好。 顾扶曦的面颊上笑意渐浓,从最初的默默含笑,直至最后释放出洒脱而自在的欢笑声。 三提司:在皇镜司内,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容易被误认为疯了。 不过,他亦佩服谢侯夫人的胸襟。 有此主母,是小侯爷的福气,也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幸运。 “介意本司督蹭一杯酒吗?” 顺便,再夹几筷子下酒菜。 毕竟老话说得好,喝酒不吃菜,必定醉的快。 他绝不是垂涎云霄楼的手艺。 顾扶曦循声望去,视线落在一袭黑袍的三提司身上。 老熟人了。 最初,便是三提司负责审讯她。 据说,升官了? “不介意。”顾扶曦笑意微敛,淡声道。 酒盏相触,声音清脆。 “谢侯夫人以德报怨,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三提司手执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香清冽而醇香。 回味片刻,三提司眯了眯眼睛,由衷的窥探着。 顾扶曦先是一怔,失笑着摇摇头“你不懂她。” 以德报怨? 顾荣从不是以德报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烂好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才是顾荣。 只是,顾荣眼明心亮,看得到她的困顿挣扎,怜惜她的身不由己。 三提司闻言,神情颇为怪异的觑了眼顾扶曦,冷笑一声“若是本司督记得没错的话,怒骂怨怪谢侯夫人的也是你。” 顾扶曦:与你何干? 吃着顾荣带给她的美味佳肴,喝着顾荣捎给她的酒,有什么底气阴阳怪气耍威风。 “司督大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顾扶曦好心提醒道。 …… 金乌不断升落,白天夜幕交替。 宫城。 贞隆帝蹙眉翻阅着奏疏,不怒自威道“处以极刑?” “禀陛下,登闻鼓响,此案天下皆知,影响极其恶劣,不依照律例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安民心。” “倘若因一人之故,动摇天下万民对律法、对朝廷的信服,实乃三司负责审理此案的各级官员失职。” “在此斟酌之下,臣与刑部、御史台多次磋商,最终联名裁定,决定对顾平徵及陶兰芷二人,处以极刑,秋后斩首。” 大理寺卿垂首拱手,言谈举止间尽显大义凛然和公正无私。 其实,顾家毕竟曾是高祖亲封的汝阳伯爵。 除非犯下诸如谋叛、反抗、通敌、肆意杀戮等重大罪行,否则不会受到极端刑罚。 在一般情况下,不过是家产籍没,流放边疆而已。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高祖和大乾律法对勋爵的庇护。 但,近二十年前汝阳伯府青黄不接、捉襟见肘的穷困潦倒模样,老一辈的依旧历历在目。 抄家,抄的是谢侯夫人亡母的嫁妆和产业。 而流放…… 顾平徵和陶兰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定是吃不了流放的苦,还是一劳永逸投胎转世吧。 贞隆帝合上奏疏,不轻不重的掷在案桌上。 目如鹰隼,缓缓的扫过立于大殿的三人。 “刑部和御史台也是这般论断吗?” 审视须臾,沉声问道。 “陛下,这是臣等几番衡量后,深觉妥当又不失公正的判决。” 贞隆帝的神色越发晦涩阴沉。 “岁月流转,君臣之道、父子之序、夫妻之伦,自古尊卑有序。” “妻子地位,逊于郎君,罪减一等。” “尔等深谙民心向背,裁以顾平徵斩首之刑,此举深思熟虑,实为审慎定夺,其中不乏可嘉之处。” “然而,朕期望三司在裁决定罪之时,切勿忽视千年流传、深入人心的尊卑秩序与伦理纲常。” “安一时民心,平一时民愤重要,固千年秩序更举足轻重。” “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秩序一乱,才是真正的大乱。” “三位爱卿,以为如何?” 贞隆帝的态度足够明了,刑部官员率先表态,承认有思虑不周之处。 御史台前来面圣的御史乃明御史的心腹,自然也清楚明御史的心意,鼓起勇气,字字铿锵道“陛下,臣以为世间万事包罗万象,总有例外,不可一概而论。” “京城之中无人不晓,往昔汝阳伯府的日常开销,无不是荣氏女一人独担。” “倘若没有荣氏女的锦绣十里、财富无数,汝阳伯府恐怕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陷入彻底的颓败。” “顾平徵和陶兰芷……” “朕已明示,尊卑之序,千载纲常,断不可颠覆。”贞隆帝紧握着奏疏,狠狠地摔在大殿石板上,截断了御史的言论,神情凛然地续言:“居其位,行其政。” “地位,决定视野的高低与审视的维度。” “朕身为天下之主,自当统筹兼顾,全局在胸。” “朕之心艰,亦非无因!” “你明白吗?” 御史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陛下的弦外之音并不隐晦,他心知肚明。 若是继续进言,那就是不忠,就是在为难陛下。 御史幽幽的叹了口气,终是颓然的低下头,不再争辩,但也没有附和。 徒留大理寺卿一人,颇有的鹤立鸡群的不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大理寺卿,深谙此理。 于是,在贞隆帝目光投来之际,大理寺卿肃然拱手,谦恭地说:“陛下慧眼独具,忧虑深远,非臣等所能望其项背。” “承蒙陛下教诲,臣等犹如拨云见日,心智洞开。” “对于疏漏之处,臣等必定补遗修正。” “陛下,尊卑之序不可废,夫妇之道,妻子应以夫为尊,其罪宜减一等。臣恳请改判顾平徵流放之刑,令其贬谪三千里。” “而陶兰芷外室出身,谋杀主母,以下犯上,以卑欺尊,当杀!” 旋即,侧头看向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员,无声征询着。 “臣附议。” 贞隆帝的神色和缓了些许“就按你们说的办。” “三司,乃国之重器,日后审查量刑,需得慎之又慎,面面俱到,万不能再蹈覆辙。” “退下吧。” 大理寺卿垂首敛眉。 他尝试了,也尽力了,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陛下的态度,委实有些出乎预料。 真真是顾念千百年来屹立不倒,深深根植于人心的尊卑伦常,等级秩序吗? 他说不清哪里诡异,偏生又觉得处处诡异。 可,扪心自问,顾平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果不是维护尊卑伦常,陛下绝无理由袒护。 大理寺卿越想,越觉得是一团乱麻。 三司官员再次行礼后,躬身离去。 贞隆帝看着地板上的奏疏,眸底掠过一缕得意,还有微不可察的心有余悸。 他就是要留顾平徵一命。 不仅仅是为了给顾荣添堵,更多的是…… 似乎,只要顾平徵活着,他自己那些年的小动作便无伤大雅。 顾平徵罪不至死。 他更是无辜清白! 没有人能抨击他,更没有人能审判他。 与其说是在袒护顾平徵,倒不如说是在用千年伦常替自己开脱! 第352章 他要俪贵妃死 入夜后。 大理寺卿遣人悄悄将那幅古典山水画归还给了忠勇侯府。 烛火摇曳。 顾荣轻轻地解开卷轴的封头,从中滑落出一纸密布字迹的书信。 甘露殿之事,详细的记录于其上。 顾荣轻蔑地一笑,眼中满是讥讽之色。 无人能窥透,她那笑中藏着的,是对贞隆帝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嘲讽。 又或是对千年沿袭的君臣之道、父子之规、夫妻之序的狂妄挑衅与悖逆嘲笑。 何为君臣之道、父子之规、夫妻之序? 剥去那些表面的光鲜亮丽,尽显其中的腐朽与恶臭。 无非是将男性的权威、父亲的意志、丈夫的统治高置于无上之境,而将人的生命价值置于无足轻重的次位。 无非是在千方百计地限制、束缚、压迫着弱者和女性。 这本就是世道啊。 顾荣又扫了眼信,随后捻着一角,置于烛火上,焚烧成灰。 一人之力,难以扭转世道。 那便,蹒跚着尝试着往前走。 说起来,贞隆帝也是可笑。 难不成三司定案称顾平徵罪不至死,贞隆帝就觉得他自己也能高枕无忧了吗? 掩耳盗铃罢了。 至于顾平徵…… 她绝不会让顾平徵有一时一刻好日子过! 陶姨娘该死。 顾平徵也该死。 她一视同仁,做不到不去计较,往事翻篇,稀里糊涂的跟顾平徵握手言和,续写世人惯爱看的大团圆结局。 走到今日,她所掌握的一切,与顾平徵没有半分关系。 是她不服输。 是她不甘心。 是她在筹谋。 是她在努力活。 是她拼命往上爬。 不是顾平徵心软,更不是顾平徵培养教导。 所以,她也无需赡养顾平徵。 既然贞隆帝巴不得顾平徵活着,那就让贞隆帝亲眼目睹顾平徵生不如死,求死不得! “青棠,把这幅画挂起来。” 日日瞧着。 时时瞧着。 一刻不停的提醒自己,弱者当千万次竭尽全力爬上去! 爬上去,才会有话语权。 …… “陛下,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报,六殿下疼的哭嚎不止,高热难退,太医诊脉发现,恐有惊厥之危。” 入夜难寐的贞隆帝,枯坐于龙榻上,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就听到了李福盛尖细又有些沙哑的禀报声。 闻言,一把挥开床幔“伺候朕更衣。” 相较于年富力壮的皇子们,贞隆帝更疼爱年幼无知的稚子。 无需担心他们拉帮结派。 更无须忧虑他们有不臣之心。 更别说,单纯活泼的小六的确讨他喜欢。 匆匆更衣后,便大步流星的跨出殿门,乘着龙辇,前往俪贵妃宫中。 偏殿。 六皇子面颊通红,病恹恹的闭着眼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无意识的抽搐着。 丽贵妃紧握着手帕,泪光点点,眼中泛起涟漪。 仔细观察,泪珠之后的双眸,隐约透露着惊诧与悔恨。 宛如失控之时的惊愕。 又如心中有愧,悔意绵绵。 贞隆帝携秋夜的冷意入内,开口就是质问“那日,太医诊治包扎后,不是说按时敷药好生将养,便可无恙,绝不会危及性命吗?” “宫人们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既然伺候不好,怠慢小六,那就全部杖责后发配到浣衣局。” 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怒火。 俪贵妃的心颤了颤,哭的越来梨花带雨,哽咽着“陛下,太医说小六受惊,方显出来。” “病情汹汹,退不了烧,还抽搐不止。” “臣妾……” “臣妾也是没有办法了。” 之前,陛下见小六断指无法再续,又无性命之忧,就轻拿轻放,没有重罚三殿下。 她不死心! 只要小六的情况够凶险、够痛苦,就不怕激不起陛下的慈父之心。 届时,还怕陛下不迁怒三殿下吗? 小六是吃了一些苦,但这些苦是值得的。 来日,能得到千倍万倍的回报。 俪贵妃不断的自我安慰着。 贞隆帝耐着性子安抚了俪贵妃两句,就开始追问太医。 确定六皇子病情凶险后,神情大变。 “救!” “想尽一切办法去救。” “养了你们这么多年,连区区烧伤都治不好,朕养你们还有何用!” 太医们斟酌的用词,七嘴八舌,各有推测。 贞隆帝听的一阵儿头大,心烦意乱。 “闭嘴!” “朕让你们救小六不是让你们互相推诿!” “再说一句,但凡六殿下有个万一,朕要你们所有陪葬。” 话音落下,寝殿里陷入寂静。 就连俪贵妃的啜泣声都不自觉的减弱。 太医们噤若寒蝉,试遍了所有看似可行的法子,针灸、用药、切开引流…… 六殿下才堪堪止住抽搐,缓缓醒了过来。 但,高烧依旧未退。 “父皇。”六殿下眼泪汪汪,软软糯糯,虚弱的不成样子。 贞隆帝上前,将六皇子揽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轻抚了抚六皇子的额头。 很烫。 烫的吓人。 贞隆帝的心控制不住的沉了沉。 “父皇,儿臣好疼,好疼。” “疼。” “不炼丹了,不学三皇兄炼丹了。” “救救儿臣。” 六皇子断断续续的重复着,眼神里的亮光又渐渐黯淡下去,口中呓语声几近无声,再次陷入昏迷。 贞隆帝的身体陡然僵硬,瞳孔猛的一缩,厉声道“太医。” 太医:他们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被炼丹炉炸伤断指,说伤重也伤重,毕竟成了残缺不全之人。 可,说伤轻也是真的伤轻。 及时的止血、清理创面,涂抹清热解毒的药膏,再用滚水烫煮过又晾干的软布包扎起来,慢慢等愈合便好。 谁知,短短数日,六殿下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伤口肿胀,脓液腥臭,受惊高热晕厥。 几番询问贵妃娘娘以及侍奉六殿下的宫人,皆称六殿下的断指伤口没有触碰过任何不洁的东西。 若是…… 若是熬不过去…… 六殿下轻则痴傻,重则直接殒命。 太医们不约而同地默默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认命上前继续救治六皇子。 俪贵妃凄绝哭喊,如杜鹃泣血,声声哀鸣。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贞隆帝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愧疚和心疼。 小六受那么大的罪,他为人父,却依旧在厚此薄彼。 “李福盛。” “传令禁军卫副统领,带一队人马,将三皇子府中的丹房尽数拆去,将所有炼丹炉毁掉,把那些蛊惑三皇子的方士活埋!” “另外,在小六康复前,罚三皇子禁足府中。” 这些时日,承恩公府一党又不消停了,死咬着承衍,铆足了劲要将承衍拉下来,让三皇子承赟一家独大。 正好,借此机会,顺势泼一瓢冷水,敲打敲打。 三皇子:他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李福盛领命,躬身离去。 深夜。 三皇子府叽里哐啷,噼里啪啦,叮叮咚咚。 丹房被拆了一间又一间,青砖墙被推了一面又一面,炼丹炉被砸了一个又一个,身着道袍的方士们被活埋了一个又一个。 每一声响,都像是将三皇子的威严和颜面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素来嬉皮笑脸神神叨叨的三皇子站在府里的赏景楼上,铁青着脸,紧紧抿唇,垂下视线,将府中的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尽收眼底。 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 滴滴腥红,落在地上。 “俪贵妃在找死!” 三皇子咬牙,一字一顿。 今日之仇,他必报! “殿下息怒。” 三皇子身后的山羊胡谋士恭声劝诫“越是此等关头,越是要沉住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六殿下病情凶险,陛下关心则乱,极易迁怒。” 第353章 束手无策与悔不当初 “小不忍则乱大谋?”三皇子冷然一笑“这是小事吗?” 阖府的狼藉,尽是他支离破碎的威仪。 他不是君子,亦与二皇子相争,却从不曾将狼烟蔓延至垂髫小儿的六皇子身上。 他为数不多的怜悯和仁慈,到头来变成插在自己胸口的利剑。 俪贵妃…… 六皇子真真是有个心狠手辣不拘小节的母妃。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抹寒冰般的肃杀之光,宛若腊月寒冬中,北风裹挟着冰冷的雪花肆虐而来。 “殿下,此事宜慎思之,恐怕根由在于谢侯夫人。”山羊胡谋士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提出质疑。 “谢侯夫人智谋深远,一步三算,布局落子之际,已先预见全局之走势与终局之胜负。” “想来,殿下亦属无缘无故卷入纷争,无妄之灾,深受其害。” 三皇子听罢,眉头紧蹙,目光如冰,冷冷地瞥了山羊胡谋士一眼:“荒唐至极!” “本宫与二皇子的较量,由来已久,非一日之功,非谢侯夫人所能轻易操控,更非她谋划算计之故。” “她固然有所图谋,然而承恩公府的加入,却是欣然雀跃,甘之如饴,顺着她的布局一步步前行。” “本宫和承恩公府有机会选择置之不理抽身而退的。” “成老,你钻牛角尖了!” “至于二皇子和俪贵妃……” “没有人逼着他们兄弟阋墙谇帚,更没有人逼着俪贵妃以六皇子的生死安危为代价,攻讦算计本宫!” “桩桩件件,不过是私欲作祟,个人选择罢了。” “谢侯夫人一步三算,掌控人心,技高一筹,是她的本事。” “你我技不如人在前,又掉以轻心在后。” “再怨怪,也怨怪不得她。” “可……”山羊胡谋士抿了抿唇,胡须颤了又颤,几度欲言又止。 犹豫片刻,终是咽不下去,试探着说道“可,谢侯夫人将殿下推至人前,再难似以往那般韬光养晦藏器待时。甚至,让陛下对殿下起了疑心。” “怕是会触动陛下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今夜的责罚,未必全然是忧心六殿下,或许亦有敲打的意味。” 三皇子紧握成拳的手稍稍松了松,指尖不自知的蜷了蜷。 他清楚,谋士所言不虚。 顾荣的神来之笔,让他再也藏不住了。 “谁又能说得清楚,此时不是入局的良机呢?” “成老,莫要钻牛角尖,更没有必要为你我添一方大敌。” 自始至终,三皇子的思路都清晰条理的可怕。 “殿下教训的是。”山羊胡谋士若有所思,恭声道。 三皇子随意用帕子绕在掌心,沉声道“教训?” “此时此刻,本宫想教训的是俪贵妃和二皇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天衣无缝的局。” “六皇子的状况急转直下高烧抽搐的真相,想查也不是真的查不出蛛丝马迹。” “后宫,乃母后地盘。” “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但凡是活口,就有撬开嘴的可能。” “本宫要俪贵妃自食恶果!” 说到此,三皇子的神情里露出一抹微弱浅淡的不忍和挣扎。 像是缠绕是藤蔓,复杂又难以言喻。 但,也只是一瞬。 眨眼的功夫,不忍和挣扎消失的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果决和冰冷。 “那就让六皇子死在……”三皇子话锋一转“高热不退,痴傻也是理所当然。” “兄弟一场,还是留六皇子一命吧。” 久病床前无孝子,反之亦然。 以父皇的心性,非但不可能怜惜痴傻的六皇子,反而会视其为耻辱。 届时,再掀出俪贵妃的所作所为…… 等待俪贵妃的,不是毒酒白绫,就是冷宫弃妇。 山羊胡谋士心领神会,垂首拱手道“殿下高见。” “老朽这便去安排。” 三皇子颔首“不要张扬。” 随后,继续垂眸,视线落在气势汹汹的禁卫身上。 勾勾唇角,无声地笑着。 显得疯狂又诡谲。 这世上,至高至明的不是日月,而是皇权。 皇权之下,皆蝼蚁。 这是父皇言传身教告知于他的。 敛起视线,平复了心绪,待神色平平,方踩着木阶,缓缓走下赏景楼。 “卫副统领。” 三皇子淡声道。 正值盛年的卫副统领,身穿盔甲,抱拳行礼“参见三殿下。” “卑职皇命在身,不敢懈怠疏忽,恳请三殿下谅解。” 言外之意,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本心是绝不愿如此折辱三殿下。 三皇子眉目清淡“本宫不是不讲理的人。” 视线缓缓扫过残垣断壁,丹炉残骸,幽幽的叹了口气“本宫只是惋惜痛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是无妄之灾罢了。” “既是父皇旨意,本宫不会有丝毫怨怼和不忿。” 说到底,稍顿了顿,抬眼眺望天际,意味深长道“瞧瞧这天色,风雨欲来。” “卫副统领,皇命再重要,也莫要忘了寻一处屋檐避雨。” “若是不慎淋雨,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唯有身康体健,长命百岁,才能长长久久的为皇权效命。” 卫副统领垂首,眉心微微一动,神色玩味,声音却一如既往“多谢殿下提醒。” 长长久久为皇权效命,而非长长久久为贞隆帝效命。 三殿下的话倒是有趣的紧。 但,他不需要再寻屋檐遮风挡雨。 倒是枉费三殿下的费心提醒和一片拉拢之意了。 “卫副统领心中有数便好。” 三皇子没有再多言,挥了挥衣袖,径直离开。 三皇子府的嘈杂喧闹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边亮起,秋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落下之际,还未完全消停。 同样的,宫里的六皇子高烧一夜未退。 太医们束手无策,连连摇头。 贞隆帝守到后半夜,就因精力不济鬓角抽疼,返回甘露殿休憩养神。 天大亮。 六皇子依旧没有醒转退热的迹象。 这下,俪贵妃是真的怕了。 她…… 她真的没想过要小六的命。 她真的只是想让小六病一场。 怎就,变成了这样。 “太医,你们再试试。”俪贵妃的眼泪似是已经流尽了,满眼血丝,眼白通红,发髻歪斜凌乱,看起来分外憔悴可怜。 “你们再试试啊。” “再烧下去,小六他会没命的。” 太医们:他们是大夫,不是寺庙、道观许愿池里的王八,更不是药到病除、甚至起死回生的神啊! 该做的,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 剩下的,只能看六殿下的造化。 心里碎碎念不停,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句言不由衷的“微臣再试试。” “母妃。” 一获悉消息,便马不停蹄入宫的二皇子,面露急色,声音里满是担忧惶恐“小六他如何了?” 只是断了右手食指,怎么可能凶险至此。 那把匕首,他还特意用烛火烤过,烈酒浇过。 按理说,小六顶多吃些苦头受些疼,绝不会…… 俪贵妃顿觉心脏停跳了一瞬,眼神微不可察的飘忽着,下意识用帕子掩面,泣不成声。 太医们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回答着。 二皇子一怔。 顾不得安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俪贵妃,大步流星的行至床榻边。 只见,被他亲自用匕首切断的位置,又红又肿,源源不断的渗着黄白红交织的脓液,腥臭难闻。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二皇子踉跄着连连倒退,险些摔倒在地。 “母妃,定是有人暗中下手,谋害小六。” “查!必须得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管是谁,一定要让对方付出惨痛的代价。” 俪贵妃心惊肉跳,恨不得上前捂住二皇子的嘴,但又顾及人多眼杂,只能凄凄惨惨哽咽着说道“自小六被丹炉炸伤,我就寸步不离的守着,生怕他再有危险。” “但,病来不由人……” “小六还是突发高热,抽搐晕厥。” 二皇子的心沉了沉,眼眸里流转着复杂幽深的光,晦涩又质疑的望着俪贵妃。 病来不由人吗? 小六会死吗? 二皇子不敢再继续深思下去。 他怕,真相是他无力承受的。 “劳烦诸位太医尽力救治六弟。” 第354章 是后招也是杀招 六皇子醒了。 但,也变得痴痴傻傻,眼神混沌中带着蒙昧的清澈。 不识人。 也难以流畅清晰的言语。 唇畔时而悬着一串口水。 俪贵妃如遭雷击,浑身不由得颤抖。 她宁愿小六死在昨夜的高热里,而不是像眼下这般。 惦记幼子的贞隆帝,下意识蹙蹙眉,眼底飞快的掠过一抹嫌弃,嘴上轻飘飘说着“好歹捡回条命。” “俪贵妃,你好生看顾着,莫要再生出旁的意外。” “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 他也算是博闻强识涉猎甚广,就不曾见过高热痴傻的孩童有奇迹恢复的。 但,虎毒不食子,活都活了,总不能再弄死。 不过,他很是发愁,史书工笔下,会如何记载这桩事,后人又该如何评判遐想? 是小六为了给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被炼丹炉炸断手指,化脓腐烂,高烧不退,直接烧成了傻子? 还是承赟荒唐,堪比害群之马,小六蠢笨无知,自作自受? 亦或者是,直接来一句,养不教,父之过,说他德行有失? 更有甚者,怕是会跟牵扯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比如,天谴。 比如,君王无道。 越想,贞隆帝的神情越冷,越觉得床榻上的口水小儿碍眼。 俪贵妃立刻捕捉到了贞隆帝语气中的冷漠与厌倦,心中犹如压上了一座千斤重的巨石,同时伴随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无奈叹息。 贞隆帝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若小六不幸身亡,陛下或许会洒下几滴哀泪,吟咏几阕凄婉的诗篇,执笔撰写一篇悼词,以寄托哀思和缅怀之情,甚至可能追加封号,不遗余力地展现其仁爱之父的心怀。 小六若是安然无恙,陛下或许会老怀甚慰,感慨自喜于天命在他,小六得他庇护,方吉人自有天相。 可,偏偏,小六没死,也没活的鲜亮。 成了陛下的隐忧和耻辱。 一时间,俪贵妃懊悔不已。 早知…… 早知,她就不该为了让陛下迁怒三皇子,行如此下作恶心之事。 “陛下,臣妾……” 俪贵妃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匆匆入内,神色冷凝的可怕的李福盛打断了。 李福盛踮起脚尖,附在贞隆帝耳边,小声低语。 瞬间,贞隆帝面色骤变,眼神中透露出凶狠之光,他将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串猛地抛向地面,周身弥漫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前的紧张与狂乱。 殿中所有人跪下,大气不敢出。 做贼心虚的俪贵妃尤甚。 俪贵妃甚至有些怀疑,陛下是不是知道了她的小动作。 就在俪贵妃绞尽脑汁思忖狡辩之词时,贞隆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生硬道“朕有公务处理,小六就交给你了。” 俪贵妃如蒙大赦,目送贞隆帝离开后,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 “确定都死了?”贞隆帝咬牙,阴沉道。 李福盛垂首,低声回道“禀陛下,传回京的密信中说,那座别院遭盗匪劫掠,别院里所有人皆死于非命。” “盗匪们穷凶极恶,为掩盖罪行,不惜堆柴浇油,放火焚烧别院。大火肆虐,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烧的一片焦土,只留下漆黑的断肢骸骨。” “据奉命前去提人的影卫探查骸骨骨龄、性别、特征,推断应是玄鹤观那群小道士。” 贞隆帝冷笑“盗匪劫掠?” “朕在那处别院里留了四个影卫。” “以影卫的实力,以一敌十,绝不在话下。” “到底是什么盗匪能有此通天本事,不仅杀人越货屠庄,还能让影卫也无法逃脱,死在其中,且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若非他安排影卫前去接些孩童入京,想给无为子一个教训,让无为子踏踏实实替他办事,依旧被蒙在鼓里。 “盗匪有这样的本事,直接揭竿造反就行了!” 李福盛:这话,他真的没法儿接。 “李福盛,你说,那些骸骨,真的是那群小道士吗?” 贞隆帝仍心有疑虑。 李福盛眼睑轻颤“陛下,影卫亲查,必是有确凿证据,才敢加急密信上禀陛下。” “不过,再查探一番,更为妥当。” “老奴这就回信……” 贞隆帝摆摆手“不,派玄影去。” “朕要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 “不仅要证实那些人的身份,也要查清所谓的盗匪。” “全灭!” “一个不留。” 玄影是贞隆帝影卫的统领。 知其名者甚少,其容,除却贞隆帝,无一人知。 “谢宁瑕离京后,可有异动?” 贞隆帝蓦地开口,毫无征兆的问道。 当年,无为子就是谢宁瑕救下的。 若是谢宁瑕再次为无为子出手,那么影卫丧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他根本摸不透皇姐手中的势力,也搞不清父皇到底留给了皇姐什么底牌。 他能设皇镜司、玄影卫,他的皇姐也可以。 李福盛摇摇头“未曾有异动。” “谢小侯爷离京后,沿着官道快马加鞭赶赴北疆。” “除却住宿果腹,没有任何停留耽搁。” “沿途,皆有影卫暗中保护。” “哪怕是谢小侯爷如厕,影卫也在三丈之遥处守着。” 李福盛只敢称监视为暗中保护。 有些事,能做,但却不能放在台面上说。 “永昭长公主府呢?”贞隆帝继续问道。 李福盛“这些时日,长公主殿下日夜不眠抄经。” “既为驸马爷积阴德,祈愿驸马爷来生长乐无极,也在祈祷漫天神佛庇佑谢小侯爷康泰安宁,平安长寿。” 贞隆帝眼神微微凝滞。 他的皇姐,倒是惦记谢家人。 谢脩狂傲不羁,死就死了,有什么可祈愿的。 至于谢灼…… 有他在,漫天神佛是庇佑不了谢灼平安长寿的。 “乐安呢?”贞隆帝语气莫名。 “本是被判流二千里,但陶兰芷供出乐安县主是巫蛊厌胜一案的幕后主使,而后又牵扯出数桩命案,大理寺少卿和京兆府尹一同复审,改判为绞刑。”李福盛道“秋后行刑。” 李福盛没有提起关于顾扶曦的只言片语,更没有提其翻供,大理寺卿力主重审一事。 贞隆帝诡谲一笑“皇姐和乐安到底母女一场。” “虽有种种龃龉,但十年相伴是做不得假的。” “派人将谢脩年少时鲜为人知的隐秘之事告知乐安。” “再编纂些人死魂不灭,托梦命格相合有缘人的志怪故事交由一些名满天下的高僧转述给皇姐。” 那枚所谓的胎记也该派上用场了。 凡与谢脩相关,皇姐就再难保持冷静理智。 皇姐荣宠之至,却心甘情愿给谢脩守寡,这足以说明谢脩,会是一张很好用的牌。 李福盛心神震了震。 永昭长公主不仅是陛下血脉相连的皇姐,更是陛下登基路上的大功臣啊。 这么多年,他竟全然不知乐安县主的出现,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算计。 前些时日处置乐安县主,不过也是顺势逗弄罢了。 后招,在此刻。 第355章 问斩之日 “这些年来精心培养的谢脩替身,终于到了呈献于皇姐面前的时候了。” “皇姐一直挂念着谢脩那傲视群雄、年少轻狂且自信满怀的侠义风范,务必叮嘱替身几句,切莫显露出卑躬屈膝的谄媚之态。” 贞隆帝像是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卧榻之侧,绝不容他人鼾睡。 一切会威胁到他的势力,都该铲除,覆灭的干干净净。 李福盛悚然,心底却是泛滥着无尽的悲凉和哀戚。 陛下可还记得长公主殿下不求回报的鼎力相助。 走到这一步,长公主殿下付出和牺牲的何其多。 实际上,他始终明了陛下对长公主殿下的深深忌惮。只是长久以来,他选择了自欺欺人,沉溺于幻想之中。 “陛下,老奴斗胆进言……” “李福盛!”贞隆帝声色俱厉地呵斥,“莫非是朕的优容让你忘乎所以,竟至混淆了尊卑,不识君臣之道,分不清谁才是你的主子?” “还是说,你也是父皇留给皇姐的人。” 李福盛的唇齿间蔓延着浓烈的血腥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老奴妄言,老奴该死。” …… 秋色渐深,桂花如玉浮金。 雁阵南翔,京城落叶铺金。 问斩日。 午时。 顺天道肃杀之威。 顾荣凭栏伫立,目光穿透氤氲的薄雾,远眺那处刑台。 但见,陶姨娘匍匐于地,背上插着写有姓名与罪状的亡命牌。 囚衣粗糙且垢污,发丝干枯而散乱,形容枯槁而衰颓。 昔日风姿与贵气,早已难觅踪影。 这是陶姨娘该得的下场。 顾荣以为,目睹这一幕,她会深觉快意和解气。 可,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一般,她的心底几乎没有半分波澜起伏。 她恨陶姨娘。 恨陶姨娘的狠辣和卑劣。 恨陶姨娘的手上沾染了母亲和小知的血。 也恨陶姨娘如这世道大多数女子一般生死荣辱尽系于男子的情谊。 铡刀落下,恩怨即了。 一命赔一命,理所当然。 青棠捧着大氅,推门而入,缓缓披在顾荣肩头“小姐,风凉,莫要染了风寒。” 顾荣回眸,勾唇轻笑。 “青棠,你说,我这心头为什么还是沉甸甸的。” 那是种连陶姨娘的鲜血也无法洗刷的沉重。 青棠道“或许,大仇还未完全得报。” 顾荣闻言,敛眉沉默。 是吗? 是。 但也不完全是。 她在想,贞隆帝是遮云蔽日,令人窒息的高山。 如若有朝一日,她和谢灼推翻贞隆帝,取而代之。 她得见天光云影。 可,同样的,她和谢灼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座压的人喘不过气的山。 许是活了两世,想的便分外多些。 这世道,似乎本不该如此的。 那该是如何呢? 从未出现过,她也没见过,脑袋里的设想就空洞的可怕。 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已经快要攀爬至山巅了,眼前的雾却更浓了。 罢了。 想不通,便不想。 兴许,时机一到,就会有灵光一闪的惊喜。 不管怎么说,陶姨娘身死,的确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 距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 顾扶曦提着食盒,穿过重重人群,征得官差允许,一步一步踏上了刑台。 是真真正正的断头饭,也是壮行饭。 陶姨娘一见顾扶曦,双眼瞪圆,满是不可置信。 “你……” 收监后,陶姨娘的消息滞后的紧,至今还停留在顾扶曦秋后问斩上。 本以为,她们母女是前后日上路。 陶姨娘的目光凝视着顾扶曦,而顾扶曦的目光亦如影随形,紧盯着陶姨娘的面庞。 没有喜,只有惊。 甚至,还有丝丝缕缕难以抑制的怨毒。 仿佛,在无声的质问,凭什么她能脱身,能自由而正大光明的活着。 尽管顾扶曦早已做好了心理预设,却依旧难以避免心头的剧痛。 真相被毫无掩饰地揭开,血淋淋的,残酷而赤裸,触目惊心。 “母亲,这些是你最爱吃的。”顾扶曦掩起苦涩,边打开食盒,边轻声说道“母亲放心,女儿不会让您曝尸荒野的。” 陶姨娘无视一碟碟精致的小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问道“你不是应该在……” 顾扶曦面无表情的接话“我不是应该在皇镜司的牢狱里等死吗?” “本来,该是如此的。” “然而,幸得姐姐垂怜,翻案重审,洗刷冤屈,还我清白。” “多亏姐姐大恩大德,我才能来得及在今日送母亲最后一程,为母亲殓尸下葬。” “否则,母亲也只能被卷着草席扔至乱葬岗,任鬣狗乌鸦啃食了。” “姐姐?”陶姨娘呢喃着重复,神情愈发狰狞阴森“你跟顾荣之间隔着血仇,竟能继续心安理得的认贼作姐。” “无耻!” “凉薄!” 言罢,陶姨娘硬是逼出了几滴鳄鱼泪,紧紧握住顾扶曦的手腕,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几乎是吼着说:“扶曦,你既然活在世上,便要竭尽全力为我、为扶景复仇。” “报仇。” “一定要报仇。” “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顾扶曦吃痛,蹙蹙眉,疑惑的反问“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报何仇,如何报。” “母亲杀害荣娘子是事实,毒害顾知是事实,谋夺荣娘子嫁妆亦是事实。” “三司会审,证据确凿,判斩首之刑。” “至于扶景……” 顾扶曦顿了顿,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哀痛。 她知,扶景嫌弃她懦弱胆怯,愚笨无用。 但,扶景给予过她为数不多的温暖和保护。 回忆作祟,心绪沉重,顾扶曦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一报还一报。” “根源不在顾荣。” “再者说,扶景是死在大舅和秋实手中。” “母亲吃饱喝足去九泉之下寻大舅和秋实报仇吧。” “母亲,我想活着。” 顾荣说,不恨,才能活。 陶姨娘撞开顾扶曦捧过来的吃食,汤汤水水撒了一地“我生你养你一场,为了你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 顾扶曦挑眉抬眼“不,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攀高枝儿,是为了荣华富贵吃尽苦头。” “还有,母亲难道不知,荷露在皇镜司袒露了一桩陈年旧事吗?” “荷露说,母亲所生之女不足百天就不幸夭折。” “唯恐父亲汝阳伯动怒,母亲就差使荷露的老娘用十两银子在城北贫民窟买了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女婴。” “女婴,取名扶曦。” “倘若母亲顾念我十余年的孝顺,请将事实告知于我。” 陶姨娘:荷露供出的不是她和沈其山有染吗? 甚至,怀疑扶景的身世。 顾荣又耍诈! 陶姨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心中恼恨至极。 “你就是我的女儿。” “亲生女儿!” “我硬生生疼了两天一夜难产生下的女儿。” “这世上,你、我、扶景是最亲最亲的人,你不能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活着。” “报仇,必须得报仇。” “杀了顾荣。” 死到临头,陶姨娘没有一丝一毫的幡然醒悟。 满心满眼都是让顾荣死。 她不后悔! 她才不要一辈子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顾扶曦站起身来,神色冷淡的凝视着陶姨娘“我知道答案了。” “母亲,上路吧。” 下一瞬,响亮而雄浑的声音响起。 “时辰已到,立即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洒,人头落地。 人死,恩怨消。 “她真的不会恨小姐吗?”青棠小脸皱成一团,声音里满是隐忧。 顾荣敛起视线,转身坐回临窗的木椅“很重要吗?” “她是为了求一个答案、做一个了断也好,母女情深难断,依依不舍也罢,都不重要。” “我遵从本心,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机会,只有一次。” “是挣脱藩篱活,还是溺死在深渊里,都该是顾扶曦自己该操心的。” “送走了陶姨娘,是不是该送乐安县主了?” 听说,乐安县主很是不安分呢。 幕后之人真当永昭长公主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凤有虚颈,碰之必亡! 谢灼的父亲谢脩,就是永昭长公主的逆鳞。 任何人不得碰触,更莫说是玷污了。 第356章 悔不该负誓言 幕后之人期待着永昭长公主关心则乱,注定要失望了。 青棠微蹙秀眉,低声婉转提醒道:“小姐,宴寻他传话过来,说是甄女使凭借长公主殿下的手令,硬是将乐安县主从牢中带走了。” “现下,就在长公主府休养。” 顾荣轻抿了口热茶,不慌不忙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些时候,一旦戏台子搭好了,如何唱,就不受搭戏台子的人掌控了。” “这几日,要问斩的人,多的是。” “安静等着看就是。” 她断言,乐安县主活不过深秋。 不安分,那就耗完永昭长公主的怜惜,死的再惨一些吧。 乐安县主十年独一无二的尊荣,踩的是谢灼的清苦凄凉。 永昭长公主对乐安县主的每一分慈母之心,亦是对谢灼的亏欠和薄待。 这是谁也不能罔顾的事实! 永昭长公主看透了亲手养大的贴心小棉袄,自然更能意识到谢灼的好、谢灼的不易,竭尽全力补偿谢灼。 谢灼可以不需要。 但,不能没有! 哪怕是为了谢灼,她也愿意看乐安县主上蹿下跳几日。 否则,乐安县主绝没有活着走出京兆府的可能! 顾荣笃定的语气,稍稍安了青棠的心。 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小姐可要前去送行?” 今日,也是顾平徵离京流放之期。 顾荣嗤笑着摇摇头“送行?” “不送。” 送顾平徵上路还差不多。 但,谁让顾平徵有一枚天底下最管用的护身符保命呢。 贞隆帝想让顾平徵活。 她再出手,得不偿失。 “那要不要告知小少爷?”青棠继续问道“兴许此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顾荣:青棠也没放过顾平徵。 这话跟直接咒顾平徵死有什么区别。 “说不说没什么干系。” 小知是孱弱,不是懦弱。 是不经风雨,不是不辨是非、不分亲疏。 “还是让顾平徵孤零零上路吧,莫要扰小知养病。” 恶心的是,贞隆帝终究还是没有应允她和小知改换门庭。 她心知肚明,贞隆帝就是在故意膈应她。 她心气不顺,贞隆帝就眉开眼笑。 不过,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弃顾姓,随母姓这件事,她干定了! 上京城外。 顾平身负沉重的枷锁镣铐,翘首凝望着城门的方向。 他心存侥幸。 他在等。 陶兰芷死了,顾荣该消气了吧。 且不论被放逐至三千里之遥的荒僻之地,人迹罕至,环境艰苦,仅论当前的逆境。流放之途,漫长而艰辛,犹如无休止的煎熬。 没有银钱贿赂押解的衙役,他怕是根本活不到流放地。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舍不得死。 望了又望。 等了又等。 盼了又盼。 始终无一人是来送他的。 直至破风声响起,毫不留情的一鞭子甩在顾平徵的后背上。 “时辰到了,还磨蹭什么。” “快些赶路!” 顾平徵疼的呲牙咧嘴,壮着胆子道“我女儿是忠勇侯夫人,是大乾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 “再通融一二,稍等些时辰。” “她一定会带金银、衣袍、吃食来给我送行的。” 回应顾平徵的又是一一鞭子“天是还没黑,但这也不是你做白日梦的理由!” “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侯夫人请旨弃父姓、改母姓。不曾想,陛下顾及汝阳伯府先辈们的功绩,不予应允。” “还带金银、衣袍、吃食给你送行?” “你敢梦、敢说,老子都不敢听。” “走!” 又是一鞭子。 与此同时,周遭响起一阵阵奚落的笑声。 顾平徵脸臊的通红,讨好的央求“再等等,再等等。” 即便顾荣不来,二弟总是要来的。 顾荣对二弟一向出手阔绰大气,二弟不缺银钱。 “等什么等!”官差瓮声瓮气。 另一名官差轻咳一声,低声劝道“到底是忠勇侯夫人的生身父亲。” “闹的再凶,也打断骨头连着筋。” “关起门来说,也就是微不足道的家事。” “要是哪天谢侯夫人又念起这老东西的好,你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攥着鞭子的官差,脸上的戾气僵了僵,冷哼一声“那就再等两刻钟。” “两刻钟后,继续起程赶路。” “要不然,今儿夜里就得宿在荒郊野外。” “深秋的夜,冷起来也能冻死些老弱病残。” 顾平徵点头哈腰,赔着笑。 时间一点点流逝,顾平徵的心越来越慌,过去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如此绝望。 二弟当真这般无情吗? 为了讨好顾荣,连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大哥也不认了。 顾平徵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已经看到阎王爷在向他招手。 一旁的官差仰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即刻起程。” 走投无路的顾平徵一把抓住路人的袖子“拜托你行行好,去给谢侯夫人的二叔递句口信儿。” “就说,他大哥等他的救命钱。” “就那个没娶正妻,养了三十余房妾室的顾二爷。” “拜托了。” 路人:…… 这犯人的脑子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过路的行人惊恐的推开顾平徵,如同身后有野狗追似的,匆匆离开。 就在顾平徵控制不住的开始怀疑顾二是不是死在妾室榻上才对她不管不顾时,官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提醒“顾二爷还在游山玩水风流潇洒呢。” 别问他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要问就是靖王嫡孙对顾二爷这个忘年交,日日望眼欲穿。 在外喝酒听曲儿,招摇过市、撩猫逗狗时,总会提一提顾二爷的名字,再啐口唾沫星子,骂一句顾二爷重色轻友不地道。 “啧,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汝阳伯?” “三条螭霖鱼炖汤,一顿早膳花费千两的汝阳伯?” “呸,吃软饭都吃不明白!” 如若他是汝阳伯,定能把这软饭吃的香甜可口。 绝不会干出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恶心事儿。 顾平徵罕见地没有反驳。 荣金珠亡故近六载,他光鲜亮丽时鲜少想起。 倒是这段时日在狱中,睁眼想荣金珠,闭眼想荣金珠。 跟身陷囹圄的他作比,梦里的荣金珠如神女。 事实证明,不能乱发誓言,会成真的。 在官差的催促下,顾平徵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流放队伍前行。 旁人身上有厚实的袄子,他却仅有单薄的囚衣。 旁人衣襟里藏着烙好的饼,他拍一拍只有空响。 为何,顾荣就不能再稍稍心软些。 他后悔了。 若是十六年前能预知如今的结局,他绝对不会被陶氏蛊惑,猪油蒙了心般,用荣金珠的银子赎回陶氏,给陶氏置办宅邸。 他一定会谨守求娶荣金珠时的誓言,绝不负荣金珠。 …… “财神娘娘,那位走了。”宴寻回禀道。 “走了?”顾荣握着白玉勺子,轻轻搅动着汤羹,漫不经心道“横着走,还是竖着走的?” 宴寻“暂时还是竖着的。” 今夜一过,就不确定了。 谁让顾平徵的小身板根本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的风吹雨打呢。 顾荣抬眼“反正死不了。” 夜风刮过,廊檐下的一盏灯笼落在青石阶上,倏地熄灭了。 像是在附和顾荣。 又像是在预示顾平徵的死期。 第357章 身世之谜流言起 “财神娘娘,那位还托人给顾二爷带话。”宴寻猛然想起,补充道。 顾荣漱漱口,轻笑着“二叔?” “那他可有的等了。” “眼下,二叔暂代留县县丞,忙的热火朝天,收拾那堆烂摊子,根本分不出心神和精力回京。” 在大乾,县丞作为佐贰官,一般通过吏部恩拔、副贡、乡试选拔授予,无需惊动天子。 虽说,吏部尚书偏向二殿下。 但,吏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儿。 区区县丞,还不值得吏部尚书亲自过问。 顾二爷就钻了这个空子,趁着留县县令被召入京中,在顾荣派去的人手帮扶下拔出黑店毒瘤后,随后凭恃功劳,上禀吏部。 在顾荣的运作下,顾二爷以县丞之身接管留县。 老纨绔,亦有一腔热血。 尤其是在亲身经历过留县的官匪勾结,黑店的穷凶极恶后,老纨绔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如星星之火,再难熄灭。 若问顾二爷有何雄心抱负,顾二爷定会嬉皮笑脸道一句,哪有什么大抱负,不过就是想让笼罩在留县百姓心头的血雾淡些,让留县的天再清些再亮些。 或许,等留县新任县令到任,顾二爷就会挥一挥衣袖,继续吃喝玩乐。 宴寻也笑了笑。 人到中年,顾二爷骤然觉醒事业心,一发不可收拾。 “可有黑店幕后主人的线索了?”顾荣淡声问道。 宴寻隐去脸上的笑意,沉声道“留县县令奉诏进京述职后,孤身一人秘密拜访了大殿下。” “不足一盏茶功夫,就鬼鬼祟祟的离开。” “大殿下?”顾荣眉心微蹙“即便不受宠,他也是堂堂皇子,怎会与谋财害命的黑店有勾结?” 说的直白难听些,就是掉价! 宴寻道“属下还未查清。” 顾荣摆摆手“不必再费心费力的查。” 查的再水落石出,都不及贞隆帝心中皇室颜面的万一。 “只要山塌了,藏的污纳的垢,自然也就显露于人前了。” “大皇子,自始至终都算不得劲敌。” “存疑的身世,是他永远都无法抹去的耻辱。” 顾荣咬咬牙,继续道“查不清,也可以先废了他。” “吩咐四方书局背地里的画手作宴饮图。” “莫要忘记做旧。” “当年,贞隆帝为了把冯氏旧事封尘,在正位东宫后,就下密令将与冯氏相关之人除的干干净净。” “而且,多年来对大皇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足以说明,贞隆帝极其在意此事。” “掀出来,一石二鸟。” 这一剑,真正指向的是贞隆帝。 宴寻闻弦音而知雅意,颔首应下。 没有愚蠢的去问要作何种宴饮图。 一回生,二回熟。 要知道,财神娘娘是要求四方书局的画师画过“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人物画的猛人。 遮遮掩掩的宴饮图算什么? 不过是揭破大皇子生母的真正身份是娼妓,且大皇子并非足月出生。 进而,就轮到天下文人清流质疑大皇子的身世。 如此一来,大皇子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就直接死在了沙滩上。 同时,贞隆帝的脸面也彻底撕碎,任人践踏。 以贞隆帝的气性和身体,不被气的一命呜呼,也会少半条命。 财神娘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快、准、恨! 小侯爷的眼光真真是独到。 他甘拜下风。 想起谢灼,宴寻的眉宇间流露出浓烈的愁绪。 “财神娘娘。” “据可靠消息,户部和兵部筹备运往北疆的粮草和御寒冬衣,足足比往年少了三成。” 顾荣微微眯了眯眼睛,眸底寒芒闪烁。 “自谢灼赴北疆以来,荣氏商队便化整为零,陆陆续续来往于南北,借贩货牟利之名,屯粮草于北疆。” “倘若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谢灼自足无疑。” “过两日,我会亲下扬州见外祖父一面。” “属下随行。”宴寻脱口而出。 小侯爷离京前,一再嘱咐他,财神娘娘的安危至上。 …… 永昭长公主发难之日,顾荣悄无声息的离京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有金银,谢灼有能人异士,薄如蝉翼以假乱真的面具要多少有多少。 在外人眼中,忠勇侯夫人日日乘马车出府,巡视商铺,甚是勤恳。 宫城。 甘露殿。 地龙烧的极旺,热气熏的人昏昏欲睡。 贞隆帝披着没有一缕杂色的毛氅,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捻着风密信,眉头紧皱,神情难看的紧。 旋即,一阵儿猛烈的咳嗽声响起。 “李福盛!” “陛下。”李德安忙上前,学着自家干爹的手法轻拍着贞隆帝的后背,替贞隆帝顺气,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提醒道“干爹染了风寒,恐碍陛下龙体安康,暂不能在御前伺候。” “死了吗?”贞隆帝一把挥开李德安,凶神恶煞的问道。 李德安愕然,喃喃道“没……” 贞隆帝“没死,就让他即刻过来。” 李德安闻言,不敢耽搁,低眉顺眼,脚步匆匆。 御前伺候,可真是苦差事啊。 也不知这些年,干爹是怎么平平安安熬过来的。 再说了,干爹染风寒也怪不得干爹啊。 殿内热气缭绕,恍若炎炎烈日的盛夏。 陛下身子骨儿弱,畏寒,感觉不到。 然而,正常人身处其中,不消多时,密密麻麻的汗珠就会浸湿衣袍。殿外冷风一吹,一冷一热,怎么可能不感染风寒。 尤其是,干爹为了防止身有汗味,日日沐浴两次。 李德安默默在心中发了几句牢骚,脚步却越来越快。 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发疯般迁怒干爹。 “干爹。” 一入房间,李德安老老实实重复“陛下说,让您没死就即刻过去。” 干爹教导过,传话时为避免歧义和不必要的波折,最好一字不差。 李福盛:陛下又受什么刺激了? 李福盛幽幽的叹了口气,迅速起身,穿戴整齐,认命般前往甘露殿。 这差事,越来越难干了! 一进殿,便跪伏在地,恭恭敬敬行大礼。 贞隆帝垂眸,看着李福盛满脸病气,嘴唇惨白又干裂的模样,心头升腾的怒火滞了一瞬。 随后,挥挥手,示意侍奉的宫人尽数退下。 缓了缓声音,将密信掷在李福盛面前“自己看!” 李福盛双手捧起密信,一目十行扫过,不由得心下大骇。 坊间,竟流传有画着大皇子生母的宴饮图。 或推杯换盏投怀送抱。 或香肩半露轻歌曼舞。 每一幅宴饮图,皆清晰的表露出一则讯息。 大皇子的生母冯氏,曾是夜夜挂牌的娼妓,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 甚至,最后一幅宴饮图所留时间,是冯氏伪装作被地痞流氓骚扰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女,撞上贞隆帝的车驾的前一日。 那幅宴饮图上,除了冯氏,还有当年先皇嫡子的亲信。 那些早就在贞隆帝登基后被诛族的势力。 那些人,曾是贞隆帝争夺储君之位的绊脚石。 霎那间,李福盛觉得自己掌心里这封详详细细的密信有千钧之重。 重的他,难以承受。 陛下本就怀疑大皇子的身世…… “陛下,老奴……” 他也不知竟有如此多的宴饮图为人私藏,又在二十年后重现人世。 “朕不想再听办事不利,请罪认罚的话。” “朕只想看结果!” “无论如何,朕要流言消失的干干净净。” “怀柔不行,那就以杀震慑!” 事到如今,大皇子必须是他的亲生儿子。 冯氏,必须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那些所谓的宴饮图,也必须是莫须有的攻讦! 说着说着,贞隆帝又急促的咳喘起来,面容呈现着不正常的殷红。 “陛下息怒。” 第358章 长公主亮牌 但,贞隆帝注定无法息怒,修身养性。 李福盛依旧跪在大殿,尚未来得及起身之际,就有影卫神不知鬼不觉入内。 “陛下,乐安县主死了。” “谢脩的替身也死了。” 一连两句话,堪比两道晴天霹雳,炸响在贞隆帝耳侧。 贞隆帝唰的一下站起身来。 “死了?” “怎么死的!” 影卫道“据说乐安县主与替身暗中勾结,企图联手刺杀永昭长公主,却不料事机败露,两人互相指责,互相攻击。” “乐安县主终究命丧谢脩替身之手。” “其后,那替身贼心未泯,急欲再次对永昭长公主下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永昭长公主拔剑而起,一剑刺穿替身心脏。” “那替身,即刻丧命。” “长公主怒不可遏,立刻命令亲信卫士追查替身的出处,并详查与乐安县主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员。同时,她紧急召见大理寺卿及刑部尚书,下令颁发海捕文书,举国范围内搜捕那些曾经散布妖言惑众的僧人。” “昨夜,已经连夜奔万佛寺了。” 贞隆帝身形晃了晃,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拔剑而起?” 影卫的声音仍然平铺直叙没有丝毫波动“是谢脩的佩剑。” 贞隆帝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皇姐是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借谢脩替身之手,除去高僧口中谢脩托梦的有缘人,乐安县主。 再用谢脩的佩剑,一剑毙替身的命。 他想象中的关心则乱,计划中的母子失合,就这样溃败。 可笑。 之前,他还在因得知乐安和替身顺顺利利进入长公主府而沾沾自喜。 而今,一棒子将他打的清醒。 那番人死魂不灭的话也好,那个相貌、言谈、举止、性情皆肖似谢脩的人也罢,皇姐都不曾有一时一刻的相信,也不曾有一时一刻的动摇。 他见过谢脩的替身。 扪心自问,至少有七成像。他看了,都忍不住的晃神。 可,最该动容的皇姐,冷静、理智、果决的可怕。 直接,一把剑杀了谢脩的替身。 难怪,父皇那般看重皇姐。 难怪,父皇会说出永昭甚肖朕躬。 难怪,父皇弥留之际前仍记挂皇姐。 幸亏…… 幸亏皇姐是女子。 否则,不论是他,还是愍郡公,以及那位先皇嫡子,都将是皇姐的手下败将。 这一刻,贞隆帝有些庆幸。 贞隆帝陡感一股寒意袭来,如同冷水浇身,遍体生寒。然而胸中又有一团怒火激荡,翻腾不已,令他难以抑制,只想不管不顾的将面前的桌案掀翻,肆意宣泄一番。 皇姐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又究竟猜出了什么? “蠢货!” “都是蠢货!” 贞隆帝怒火中烧,愤然俯首,一拂袍袖,将案几之上的物件尽皆挥落:“悉数杀尽!” “把所有相关的线索全部切断。” “所有跟乐安和谢脩替身打过交道的人,全杀了!” 绝不能让皇姐的人查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幕后之人。 他只是想折断皇姐的羽翼,并不想跟皇姐针锋相对。 聪明如皇姐,怎会不知他的顾虑和忌惮。 为什么就不能将父皇的临终遗言,坦然相告。 为什么不能将那枚龙纹玉佩转赠于他,以安他心。 为什么就非要给谢脩守节,不能再嫁他精挑细选之人! 贞隆帝心一梗,硬生生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的倒在软榻上。 跪伏在地的李福盛,手指颤了颤,眼眸深处掠过一道旁人读不懂的异色。 “陛下!” “来人,宣太医。” 宫里,又是兵荒马乱。 钟离皇后:又是想陛下驾崩的一日。 万佛寺。 数丈高的佛像前。 青壮男子手臂粗细的香烛燃烧着。 太后和永昭长公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一个在为夭折的不虞公主祈福。 一个在为不治身亡的谢脩积德。 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大雄宝殿的威严静谧。 “太后娘娘。” “长公主殿下。” 永昭长公主嘴角溢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讥笑,不动声色道“佛祖面前,休得喧哗!” 太后蹙蹙眉,睁开双眸,在永昭长公主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大殿,远离悲悯众生的佛像,方疑惑道“何事如此惊慌?” “真真是失了体统!”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请您回宫主持大局。” 太后:又主持? 她这把弱不禁风的老骨头能主持了什么大局! “皇帝又闹什么幺蛾子了吗?” 太后对贞隆帝失望,与日俱增。 “陛下他病倒了。”宫女连忙回道。 太后闻言,心下一急。 失望归失望,但到底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儿子。 她不想再体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实道来!” 太后一边询问,一边吩咐宫人和侍卫们收拾东西返京。 “母后。”永昭长公主忽然启唇言道,“儿臣欲与母后略谈片刻,恳请母后赐予一刻钟之闲暇,以倾听儿臣心声。” 心慌不堪的太后一时间没有听出永昭长公主的弦外之音“回京路上谈,可好?” 永昭长公主摇摇头,执拗的望着太后“儿臣只要一刻钟。” “求母后成全。” 太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永昭……” “你和皇帝……” 太后不敢再说下去。 永昭长公主“儿臣要一刻钟。” 太后回望着永昭长公主,心下蔓延开细细密密的钝疼“去哀家的禅房一叙吧。” 她曾告诫永昭,皇帝继位近二十载,在至高无上权势的浸淫下,性情早已不似早年间。 要一语成谶了吗? 禅房。 太后和永昭长公主对面而坐。 “不瞒母后,昨夜,儿臣赶赴万佛寺前杀了两人。” 永昭长公主直截了当。 太后的心一紧,止不住胡思乱想。 “儿臣杀了乐安!” 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太后悚然,双眸之中尽是不可置信。 永昭长公主仿佛对太后的惊愕毫无察觉,依旧平静地说道:“儿臣所杀另一人,容貌举止,无一不与驸马相仿。” “不仅仅是相貌、言谈、举止。” “乃至微笑、细微偏好、生活习惯,皆与驸马如出一辙。” “可真巧啊。” “先是高僧在儿臣面前振振有词,说那套人死魂不灭,托梦命格相合有缘人的言论。” “有缘人,是乐安。” “而后,那肖似驸马之人,就好巧不巧的出现在本宫和驸马初见之日的枫林里。” “母后,这世上到底是何人如此怜惜儿臣,煞费苦心的圆儿臣阖家欢乐,儿女双全的美梦?” “不对,或许不是美梦。” “是绵里藏针,是口蜜腹剑。” “呵。” 永昭长公主嘲讽一笑,眼神里却是无尽的缅怀和缱绻“谢脩是何等人物!” “顶天立地。” “光明磊落。” “那些人怎配侮辱谢脩!” “谋划这一切的人,小觑了谢脩,也低估了儿臣对谢脩的情意。” 得嫁谢脩,她是真心欢喜。 须臾温情,慰藉漫长而潮湿的岁月。 “只一眼,儿臣就知,这是一场针对儿臣的局。” “可,儿臣太想念谢脩了。” “他重伤不治,撒手西去近十六载了。” “儿臣心想着,那肖似谢脩之人总比画像更鲜活。” “看一日。” “就看一日。” “然,儿臣终是无法忍受有人替代谢脩。” “哪怕是一日!” “母后,我死了夫君,上交了兵符,我的儿子年仅五岁就入佛寺清修,年年岁岁得见一面,母子分离十载还不够吗?” “是不是非要榨干我的骨血,让我去死才罢休!” “对了,忘了告诉母后,户部和兵部筹备运往北疆的粮草和御寒冬衣,足足比往年少了三成。” “今年的天,多冷啊。” “不,不是让我死才罢休,是要让谢家人死绝才罢休。” “母后是不是还不知道,灼儿在北疆已经遭遇了三次刺杀!” 第359章 对峙与退让 “有些事情,儿臣心中早已有所察觉,然而总怀着一线侥幸,或许…… “或许,谢脩在胜券在握即将凯旋之时,不幸重伤身亡,只是意外,所有的阴谋算计不过是儿臣过多疑虑。” “然而,一桩桩事件,一件件事实,彻底破灭了儿臣的幻想。” “那些侥幸之念,如今想来,更像是对儿臣的莫大讽刺。” “细思己过,往昔行止,对母后无所亏欠,对皇弟亦无负累,独对谢脩及灼儿父子,心怀愧疚。” “恳请母后偶尔也站在儿臣的角度,怜惜怜惜儿臣。” 永昭长公主蓦地站起身来,深深一拜。 时光流逝,黄沙掩埋的往昔记忆,亦应渐露端倪,揭开尘封的一角。 贞隆帝做初一,就休要怪她做十五! 曾经,她是父皇最宠爱,最看重的女儿。 君子六艺,师从名门。 春蒐秋狝,她脱颖而出。 后来,她敛尽锋芒,隐于人后,呕心沥血辅佐贞隆帝成为夺嫡之争中最后的赢家。 哪怕是投桃报李,贞隆帝也不该、更不能赶尽杀绝! 她不能让谢脩绝后啊。 此刻,太后心中愁云密布,沉重至极。 眼眸幽深如夜幕,闪动着难以捉摸的复杂情感,令人难以探知其深意。 似愕然。 更似了然的尘埃落定。 仿佛,许多年前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永昭长公主见状,心骤然一空,就像破了个洞,呼呼的刮着冷风整个人冷的打颤。 更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再难平整如初。 自嘲一笑“母后亦有所猜测,对吗?” “何时开始怀疑的呢?” “驸马之死?” “还是灼儿刑克六亲的流言甚嚣尘上,不得不顺高僧断言,入佛寺清修十载?” “亦或者是儿臣以谢脩遗孀的身份,力排众议,奉上北境军的兵符,以示忠诚。” “母后眼睁睁看着儿臣被他蒙在鼓里,戏弄的团团转,自始至终没有只言片语的提醒。” “儿臣和不虞,都只是他的垫脚石吗?” 逐渐地,永昭长公主笑出了声。 只是那笑声带着一丝凄凉,空洞而寂寥。 笑着笑着,她又不由自主地簌簌落泪。 灼儿和顾荣,皆比她清醒,也比她理智。 唯独她,自欺欺人的揣着可笑的侥幸,愚昧的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失去了驸马。 舍弃了灼儿。 因着胎记的样式,她把乐安的出现当作天意,十年间,倾己所有、尽己所能的宠溺纵容。 殊不知,骗局一场! “啪。” “啪。” “啪。” 永昭长公主抬手,一巴掌接着一巴掌,落在自己面颊上。 “永昭!”太后猛的攥着永昭长公主的手腕“你听哀家说。” “先听哀家说!” 太后年迈而浑浊的眸子氤氲着水雾,哽咽着,颤声道“不是垫脚石。”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不虞,哀家都真心疼爱,恨不得替你们承受所有的伤痛。” “更没有想过,牺牲你的人生,成全皇帝的权势。” 太后轻轻的擦拭着永昭长公主面颊上的泪珠,接着说道“哀家隐隐有所怀疑时,已经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太晚了。” “皇权之下,皆蝼蚁。” “任何试图撼动皇权的人,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难得糊涂。” “难得矇昧。” “糊涂,才能相对轻松的活下去。” “否则,那时的你年轻气盛,又跟驸马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一旦有所感,必闹的腥风血雨天翻地覆。” “煮豆燃萁,相煎太急。” “他是哀家的亲子,也是大乾天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公于私,在谢脩和皇帝之间,哀家都必须择后者。” “若是一切尚未发生,哀家会竭尽全力去阻止。” “哪怕是豁出命去,也绝不让皇帝得逞。” “但,太迟了。” “太迟了!” 太后犹如杜鹃啼血泪悲声。 “那种情况,哀家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 “揭露真相,亲手毁掉皇帝的帝王基业,动摇大乾的江山社稷吗?” “一代帝王暗箭中伤力挽狂澜的天生将才和大功臣,是丑闻!” “足以让民心哗然,天下沸腾。” “哀家唯有佯装不知,在暗中守护灼儿周全之际,日复一日,幽居慈宁宫中,屏绝外务,专心礼佛,虔诚祈祷。” “幸好,灼儿安然无恙的长大了。” 面对太后的解释,永昭长公主的情绪不见缓和,反而愈发悲戚绝望。 鲜衣怒马少年时,才是灼儿的人生。 到头来只是活着长大,就成了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可笑! 可笑至极! 乐安得到的,本该都是灼儿的。 不,灼儿该得到更多! 永昭长公主抑制下汹涌的泪意“母后,事到如今,您还在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我说了,灼儿在北疆遭遇了三次刺杀。” “他要灼儿死!” “他要谢脩香火断绝!” “母后,是您说的,皇权之下皆蝼蚁。” “皇权要一个人死,他该如何绝处逢生!” “母后,您来告诉儿臣啊。” “您知道灼儿下山五年来过的是什么刀头舔血的日子吗?” “他让灼儿代掌皇镜司。” “那是能令小儿止哭,声名狼藉,清流文人嗤之以鼻的皇镜司啊!” “你口口声声庇护灼儿,您庇护了他什么?” 永昭长公主嗤笑着挣脱开太后的手,旋即后退一步,规矩又疏离的施了一礼“母后,一刻钟到了。” “儿臣想说的也说完了。” “儿臣也不再奢望母后能设身处地的替儿臣着想,儿臣只盼着母后莫要将今日之言告知皇弟,莫要阻碍儿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哪怕撞的头破血流。” “哪怕当真粉身碎骨。” “儿臣也要让谢脩之死大白于天下,更要让灼儿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母后,儿臣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如若母后再舍弃儿臣,儿臣就捧着不虞的牌位,撞死在父皇的皇陵外。” “反正,儿臣和不虞无关紧要。” “反正,儿臣死的轰轰烈烈,血高高溅起,普天之下有风骨、有正气的人,会自发替儿臣伸张正义。” “儿臣是大乾的永昭长公主,不是默默无名之辈!” 太后五味杂陈,满脸泪水。 “如果……” “如果哀家能说服皇帝收手,绝不再伤害灼儿,给予灼儿一生荣华富贵……” “你……” 太后的话语断断续续,似欲言又止,又似难以启齿。 “你可愿放下旧事,姐弟言和。” “天下,乱不得。” 永昭长公主抬眼,目光直勾勾的望向太后“说服?” “母后,永远都叫不醒装睡之人。” “儿臣只是想讨公道罢了。” “换句话说,我不信权衡利弊的母后,更不信薄情寡义的皇弟。” “儿臣的儿子,儿臣自会护好。” “你……”太后的心底泛起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永昭长公主“做该做之事。” 做早就应该做的事情。 护好她和谢脩唯一的血脉。 尽心竭力弥补对灼儿的亏欠。 这是永昭长公主所有的想法。 “永昭,你再让母后试试……”太后慌乱不已“你再信母后一次。” “你不能做乱臣贼子,更不能罔顾天下百姓的疾苦啊!” “乱臣贼子?”永昭长公主敛眉,倏地失笑“母后言重了。” “我儿臣知轻重的。” 此时此刻,永昭长公主终于了悟了顾荣眸底的恨意和野心。 顾荣恨贞隆帝。 恨意源于何处呢? 蓦地,永昭长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穠艳到让人一眼惊艳的脸。 荣金珠。 荣金珠真的是死在顾平徵和陶兰芷的合谋算计了吗? 她与荣金珠素有交情,深知荣金珠内心藏着锦绣才华,绝非泛泛之辈。 即便力有不逮,也不至于毫无抵御之力,任人摆布,糊里糊涂地丧命,死得窝囊而又不明不白。 倘若,陶兰芷有贞隆帝相帮,那才配让荣金珠无计可施。 如此猜测,永昭长公主心冷无比。 得不到,便要毁去! 无耻! 无耻之尤! 当年,扬州荣氏婉拒婚事后,奉上了数十万两白银,解贞隆帝燃眉之急啊! “母后,启程吧。” 永昭长公主不欲再多说。 多说,无益。 第360章 深秋下扬州 车辆宽敞且惬意,内敛中透露着高雅。 与其说是一辆马车,倒不如说是一座由六匹骏马牵引,飞檐翘角的小巧楼阁。 太后和永昭长公主相顾无言。 沉默,在不断的蔓延。 气氛,一点点变得凝滞,令人窒息。 太后轻轻抿了抿唇角,数次想要张口说话,然而目光偶然扫过长公主那毫无表情的面庞,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启齿,只得任由那份尴尬与沉重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马车缓缓行进,永昭长公主实在不愿意再次目睹太后那犹豫不决的神态,更不想面对太后那种自以为公平的所谓一碗水端平。 于是,她索性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宽大袍袖的遮掩下,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龙纹玉佩,默默思忖着接下来的章程。 或许,该跟顾荣商议一番。 更该寻时机跟顾荣通通气。 免得让顾荣以为,她是非不分,包庇贞隆帝。 说句难听又直白的话,她的灼儿是恋爱脑,顾荣的想法,就是灼儿的想法。 她可不想称了贞隆帝的心、如了贞隆帝的意,出现母子失和,婆媳争锋的局面。 只是,她不确定顾荣想做到哪一步。 想想顾平徵、陶兰芷、裴叙卿的下场,永昭长公主不免多想了些。 可,让天子以死谢罪,只存在于话本子里。 甚至,撰写话本子的人,都不敢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 不敢想,自然不敢落笔。 所以,排除天子以死谢罪的可能,最好的结果就是贞隆帝下罪己诏,承认自己过错,自省检讨。 顶多,再加一道退位禅让诏书。 这是最现实的情况。 那,顾荣呢? 顾荣的杀母之仇,能容忍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了结吗? 纵观顾荣过往行事,顾荣既看重真相大白,亦要以命偿命。 不知怎的,永昭长公主顿觉发愁。 母后尚在人世,硬逼着贞隆帝去死,某种程度上就是在逼着母后去死。 还是先与顾荣通通气,探探其口风,再做决定。 有一说一,她堂堂长公主,人到中年,又沦落到看儿媳脸色行事的境地了。 没办法,谁让顾荣挟灼儿以令她呢。 永昭长公主的面色变幻莫测,映入太后眼帘之中,令太后心惊肉跳,片刻功夫脑补了一场又一场刀剑无眼、生死相搏的惨烈画卷。 她一把年纪,经受不住煮豆燃萁同根相煎的打击了。 马车继续前行着。 闭目养神的永昭长公主渐渐真的添了倦意,呼吸轻缓,紧蹙的眉头舒展,缓缓睡了过去。 太后则是如同看不够般注视着永昭长公主。 她的永昭,曾是那座宫城里最引人注目,熠熠生辉的明珠。 是她得以恩宠不衰的靠山,是她能挺起腰杆的底气。 正因为有永昭,她才有机会先后生下贞隆帝和不虞,她的位分才能扶摇直上,屹立不倒。 学经史子集,她的永昭触类旁通。 学射箭骑术,她的永昭一骑绝尘。 她曾亲眼见过永昭百步穿杨。 其实,永昭最像先皇。 她想,先皇定然也不止一次遗憾过为何永昭是女子。 后来呢。 她的永昭委曲求全多年,再不见少时光彩。 难道,她还要继续让永昭受委屈,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吗? 太后伸出手,隔着三寸的距离,描摹着永昭长公主的眉眼,鼻腔泛酸,眼泪夺眶而出。 或许,该成全永昭所求。 今日谈论的种种,尽数烂在她的肚子里。 替永昭保守秘密,不阻碍永昭讨公道。 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什么时候,嘶鸣声起,马车停驻。 永昭长公主踩着矮凳先一步走下马车,又伸出手臂搀扶太后,旋即才道“母后,儿臣此番就不随您回宫了。” “想来,眼下,皇弟并不想见儿臣。” “儿臣先行告退。” 一步,一步,永昭长公主的身影越来越远。 太后敛起视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甘露殿。 似背道而驰。 又似殊途同归。 单看视线放的多长远。 长公主府。 永昭长公主轻轻地摇曳着手中的茶杯,蒸腾的热气缓缓上升,润湿了她略显干涩的双眸。 “那人是怒火中烧?” “亦或是做贼心虚?” “许是二者皆有之。”甄女使垂首,恭敬道“殿下,有一事奴婢不知当禀不当禀。” 永昭长公主觑了甄女使一眼“讲。” 甄女使三言两语将宴饮图的风波讲述完整。 “提及冯氏的旧事?”永昭长公主的面色不觉凝重几分,轻捻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茶盖发出一声轻响,怦然落回盏中,激起几缕温热的水珠。 将茶杯轻轻搁置于紫檀木桌边,轻轻擦拭指间水痕,缓缓开口,继续说道:“本宫记忆犹新,那宗积年旧事的知情者,或遭满门抄斩,或被斩首示众,都已处置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 “更莫说,大皇子素来默默无闻,没什么存在感,也未在朝堂上担任官职掌实权。” “按常理说,完全没有再掀风云的余地和必要。” 怪不得,贞隆帝直接气的吐血晕过去了。 冯氏的娼妓身份显露于世,大皇子的身世势必要备受争议。 届时,大皇子再无争储夺嫡的可能。 可…… 永昭长公主的眉头越蹙越紧。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有说不出确切的所以然。 会是党争吗? 只一瞬,永昭长公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党争,党争,首先得结党。 满朝文武,无一人拥护大皇子,哪来的党争。 如若为了除掉大皇子,便特意煞费苦心掀出这桩旧事,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难不成,是单纯的想气好面子的贞隆帝? 不会是顾荣吧! 永昭长公主心下一咯噔“可有去查流言的源头?” 甄女使“查不到。” “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包括那些栩栩如生的宴饮图。” 永昭长公主玉指轻抬,轻触桌面,若有若无地点击着,轻声呢喃:“瞧这上京城,愈发显得繁华喧嚣。” “却不知,这阵风能将火焰吹至何等规模。” “甄儿,本宫想见见顾荣。” 通气之事,宜早不宜迟。 甄女使眉心微微一颤,不动声色道“奴婢这就去请。” 永昭长公主“罢了,还是本宫去忠勇侯府走一趟吧。” “自灼儿离京,老夫人缠绵病榻,身子骨儿总不见好,本宫理应前去探望一番,代驸马和灼儿尽尽孝道。” 甄女使:…… 但愿宴统领安排的人能以假乱真,瞒的过长公主殿下。 此刻,顾荣身处远下扬州的船舶上。 碧波荡漾,水气扑面。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从未离开过上京的青棠,兴致格外盎然。 宴寻“马上就是寒露了!” 青棠“要你管!”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寒露。 她不知道是深秋下扬州的诗词歌赋! 第361章 她似乎狭隘的紧 青棠瞥了宴寻一眼,悄无声息地向旁边移了几步。 宴寻不甘示弱,转头,理直气壮道“财神娘娘,青棠凶我。” 顾荣:…… “这天真蓝,水真清。” 顾荣装模作样的喟叹着,绝不掺和二人幼稚的争论。 莫名其妙的提前体验了养一双儿女的感觉。 青棠瞪了眼宴寻,摩拳擦掌。 要不,拎小鸡崽似的拎起宴寻扔进江里吧。 反正,宴寻这么能。 裹挟着湿润水汽的风拂过,顾荣垂眸看着船舶驶过漾起的浪花,蓦地有些想谢灼。 如今的北疆,想必是干冷干冷的。 西风漫卷时,兴许还伴随沙尘迎面。 不,不是见与北疆迥然不同的风物才想起谢灼。 而是,她确确实实想谢灼了。 自她和谢灼有了交集,谢灼就像是风、是花、是光。 她需要,他便在。 久而久之,习惯根深蒂固。 细细回想起来,她和谢灼之间没有跌宕起伏的波澜,没有层出不穷的误会。 看似处处算计,实则早已交付真心。 水到渠成,又顺理成章。 这很好。 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情缱绻。 “宴寻,你可曾去过北疆?”顾荣状似随意的问道。 宴寻眸光微动,心花怒放。 他给小侯爷的信上可以再添上句财神娘娘甚是想念了。 “去过。” “三年前,小侯爷曾秘遣属下和丞晟赴北疆,暗查那桩叛将携布防图投敌的旧事,尝试着找出些蛛丝马迹。” “初秋去,来年四月方返京。” “北疆之境,实乃长河落日映照,大漠孤烟渺渺。” “也确乎是北风肆虐白草折,瀚海无边冰封百丈。” “虽则严寒彻骨,却更显其壮阔雄浑。” 青棠:就显得宴寻有学识了! “北疆的百姓,亦热情爽朗。许是边疆战火旦夕难料,生死和意外如影随形,因而女子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要守,抛头露面做些小本买卖补贴家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夫死改嫁,更是不足为奇,没有人鄙夷嫌弃。” “百姓们开垦荒地,种粮种树……” “天高致远,野性飞扬。” 随着宴寻绘声绘色的描述,顾荣的思绪渐渐飘远。 上京有上京的繁华富庶。 北疆有北疆的波澜壮阔。 大乾,真的辽阔无垠。 她越发能理解谢灼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慈悲。 再多的艰难险阻,总有百姓不屈不挠,展现出生机勃勃会让人下意识动容。 与谢灼相比,她似乎狭隘的紧。 驱使她向上爬的动力是仇恨,不是悲悯和大爱。 甚至,她为数不多的怜悯,还是基于想成全承袭了忠勇侯府忠烈风骨的谢灼。 顾荣放空思绪,视线飘远。 抬手轻触心口位置,清晰地感受着大氅、衣袍下跳动的心脏。 如此鲜活的心跳,不该也不能只装满仇恨和得失。 看见花,欣赏花,守护花,似乎也是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仇恨尽消之日,便做个好人吧。 这一刻,顾荣心底那株因谢灼绽放的花,蔓延成花海,那棵因谢灼破土而出的树,也长成了葳蕤林间。 满目春。 本就还是这样的。 不是吗? 她是顾荣啊。 岂能始终生活在仇人带来的阴影之下。 她该拨云见日。 更该成为高悬天际的骄阳。 蓦地,顾荣笑了笑,由衷道“北疆是个好地方。” “有机会,定要去瞧一瞧。” 宴寻:财神娘娘发自内心的笑了! 信里还得再加句讨赏的话! “宴寻。”顾荣心下豁然,念头通达,话锋一转,言归正传道“万一有突发情况的话,你安排之人能否妥善应对上京的局面?” 现下,不出意外的话,上京怕是乱成了一锅粥。 贞隆帝,更是如风中落叶,凌乱的不能自已。 永昭长公主和贞隆帝姐弟反目。 大皇子母妃身份曝光,血脉存疑。 二皇子深陷虐杀惨剧,且与三皇子争的不可开交。 狗咬狗,一嘴毛。 六皇子在俪贵妃、二皇子、三皇子的一通操作下,成了不能自理的痴傻稚子。 算算时间,远赴奉恩公府祖籍搜寻证据的明御史,不日即将抵京,届时上京的水会变得更浑,火会烧的更旺。 凡身处棋局之人,无一能置身事外。 宴寻想了想,心安理得道“财神娘娘,风雨肆虐时,何须应付,独善其身得平安。” “若是无法妥善应付,称病抱恙,闭门谢客即可。” 只要北疆无虞,小侯爷无虞,这把火就暂时烧不到忠勇侯府。 顾荣蹙蹙眉“你所言不无道理。” “然,我忧心的是贞隆帝和永昭长公主殿下的召见。” “尤其是永昭长公主……” 她从不敢小觑长公主殿下。 宴寻:…… “财神娘娘。”宴寻眉头微蹙,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既然长公主殿下与贞隆帝已经心生嫌隙,彼此反目成仇,这便意味着他们今后立场相悖,势不两立,长公主殿下自然也会倾向于支持小侯爷。” “哪怕长公主殿下有所察觉,也会替您遮掩的吧?” 顾荣眉目微敛,先是抿了抿唇,旋即幽幽叹了口气“你可知,我最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宴寻脱口而出“造贞隆帝的反。” 整艘船舶,上上下下都是小侯爷的人,宴寻说起话来也就少了弯弯绕绕,直白的很。 顾荣淡声道“是,也不是。” 顾荣并没有多做解释。 还好,她也留有后手。 宴寻: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真的好吗? 但财神娘娘是他的衣食父母啊,他跟谁呛声,都不会跟财神娘娘呛声。 退一万步讲,就算财神娘娘指鹿为马,他也夸一句独具慧眼。 没办法,财神娘娘给的太多了! 船舶继续顺流南下。 上京的风云变幻,暂时覆不到顾荣头顶。 上京的替身欲哭无泪:但她黑云罩顶啊! 谁来告诉她,长公主殿下为何执意见她,还一眼识破了她的伪装,直接命甄女使撕下了她的面具。 忠勇侯府。 静檀院。 永昭长公主端坐在雕花大椅上,看似漫不经心的敛眉,却让人觉得清寒冷冽。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跪在地上的暗卫只觉头皮发麻。 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威仪,举手投足尽是慑人的压迫感。 甄女使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她尽力周旋了。 可是,长公主殿下过于敏锐了。 或许,长公主殿下从未真正糊涂过。 甄女使将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放置在托盘上,净手后,旋即规规矩矩站在永昭长公主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再多嘴一句。 再多舌,殿下怕是会怀疑她。 “可有什么要说的?” 永昭长公主素手微抬,执起案桌溢散着热气的茶盏,不慌不忙的撇去浮沫,又缓缓吹了吹,才轻轻抿了一口,不怒自威道。 日日出府巡视商铺,在人前行走的谢侯夫人,是个带着面具的暗卫。 那,真正的谢侯夫人在何处。 暗卫跪伏在地,垂首不语。 “你是灼儿的人?”永昭长公主明知故问。 暗卫“禀殿下,以前是。” 永昭长公主颦眉,重重的将茶盏搁下,面色愈发不善。 她只觉,心乱如麻。 不详的预感,犹如茶盏里升腾的热气,缭绕氤氲。 她怕。 她怕,顾荣想做的事情比她预设的情况更可怕,更不可控。 “她去了何处?” “何时离开的?” 永昭长公主强按耐着慌乱,冷声问道。 暗卫再一次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她是本宫的儿媳,本宫又不会伤害她!” 永昭长公主暗道,有必要防他跟防狼似的吗? 第362章 忠勇侯府是要谋逆吗 “殿下恕罪,属下不能说。” “身为暗卫的第一铁律便是无条件服从命令,效忠主上。” “违背铁律,死不足惜。” 以前,她是谢小侯爷暗卫营里的人。 眼下,她的主上是谢侯夫人,不是永昭长公主。 永昭长公主通身冷意更盛“真真是好样的!” “甄儿,去查!” 甄女使颔首,躬身退下。 永昭长公主站起身来,裙摆掠过暗卫的耳畔,径直前往谢老夫人的院落。 她说不清,到底是恼火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被瞒着的那个人,似乎也是被舍弃的那个。 暗卫轻舒了口气,庆幸捡回一条命。 下一瞬,起身从托盘里捻起那张面具,对镜,小心翼翼贴上。 贵着呢。 虽说主子不差钱,但能省则省。 老话说得好,天比树叶长,细水能长流。 紧接着,又往面具上敷了层粉,半作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捻着帕子,掩着嘴角,病恹恹的轻咳两声,脚步虚浮的躺回床榻。 不多时,谢侯夫人巡视铺子偶感风寒,需卧榻静养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静檀院也适时的煎起了治疗风寒的药汤。 方方面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之处。 那厢。 谢老夫人的院落。 永昭长公主看着谢老夫人蜡黄憔悴,病气明显面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声硬生生咽了下去。 谢老夫人头戴貂皮暖额,穿着暗色的袄子,又披了件大氅,斜靠在软榻上,手边还放了卷墨色暗淡,纸张泛黄的经书。 经书上的字迹,苍劲挺拔,犹如高山坠石,透纸而出。 横竖变化间,却又不失潇洒飘逸。 泛黄的纸张,暗淡的墨迹,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无意之中,永昭长公主的目光轻轻掠过摊开的经卷,眸光微闪,眼角不自觉地染上一抹淡淡的猩红。 谢脩的字迹。 这是谢脩给谢老夫人抄的祈福经书。 回忆如飓风海啸般汹涌而至,让永昭长公主溃不成军。 谢脩也为她抄过经的。 在她怀有身孕,呕吐不止,食不下咽,暴瘦之际。 上京的名医,太医院的御医,尝试过各种法子,但那段时间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谢脩病急乱投医,宁可信其有般,三跪九叩爬上万佛寺的数百阶石阶,乞求漫天神佛庇佑于他。 又在万佛寺斋戒断食三日,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日夜不休,抄了一卷卷经书。 后来呀。 也不知是谢脩的诚心起了作用,还是她熬过了那段时间,总归能吃下些东西了。 她的双颊,看看丰盈起来。 谢脩,却瘦了。 谢脩亲笔誊写的卷卷经文,她均小心翼翼地珍藏。 绝不敢轻易翻阅。 唯恐泪水如泉涌,亦忧经卷脆弱,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蚀。 其实,灼儿和谢脩很像的。 从一而终。 忠贞不渝。 灼儿全心全意待顾荣是应当的。 永昭长公主的眼眶红了又红,心软了又软。 一切乖戾之气、愤懑之情、沮丧之感,皆被淡淡的惆怅与深深的怀念所替代。 除却生死,谢脩对她,从未隐瞒,也从未舍弃。 永昭长公主忍下泪意“老夫人,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不想再质问。 也不必再质问。 “坐。”谢老夫人指了指身侧的空位,沙哑着声音道。 随后,挥了挥手,示意侍奉的婢女退下。 偌大的房间,只余谢老夫人和永昭长公主。 热气熏人,永昭长公主背过身去,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谢老夫人开门见山“你知道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平铺直叙“她去了扬州。” “既为在群虎环伺中护下她日渐年迈的外祖父,也为了扬州荣氏的家产。” “她说,顺利的话,她会助扬州荣氏重新夺回江南商会会长的位子,整合江南的商业。” 江南水乡,河道交错如织,水脉连贯,畅行无阻。 此地物产丰饶,素称丝绸之都,鱼米之仓。 在大乾国的盐税与商赋之中,所占份额颇重,其地位无可替代,至关重要。 若是顾荣当真能成为江南商会的幕后会长,再加上荣氏的底蕴、荣老先生的才干和忠勇侯度府的权势,那…… 永昭长公主已经能想象到,源源不断的金银如长江、淮河水般,日夜不停的流入顾荣的私库。 届时,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进而,影响整个大乾的商途。 都说,商乃贱人籍。 然,还有一句话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帛动人心…… 银子多到一定程度,银子在哪里,民心就在哪里。 永昭长公主悚然。 曾经,忠勇侯府在北地的声望,堪称振臂一挥,从者众也。 有时,人心易变。 有时,又热血难凉。 尤其是边境时常遭遇北胡劫掠的淳朴百姓。 如今的北境军越是不作为,百姓们就越是怀念忠勇侯府统帅下的北境军。 谢灼掌兵,势在必行。 得顾荣做妇,如虎添翼。 金银不仅是金银,还是粮草、辎重、兵器、盔甲! 永昭长公主又想到了乔老太师府上那场声势浩大,遍请上京官宦、勋贵、清流的认亲宴。 “忠勇侯府是要谋逆吗?”永昭长公主脱口而出。 谢老夫人咳嗽了几声,反问道“被压迫到极致,不反抗不爆发,继续等死吗?” 最初,她也觉得顾荣和灼儿的想法过于冒险和大逆不道。 直到,灼儿在北疆屡次三番遇险。 甚至,在与北胡铁骑的交锋中,数次被军中袍泽抛下。 那些士兵受命于何人,不言自明。 永昭长公主心神震荡,仍不死心的怀揣着明白装糊涂,期冀道“忠勇侯府站队了?” 大乾,不只是贞隆帝的大乾啊。 也是她父皇栉风沐雨,励精图治的大乾。 她的皇弟是有错,有大错。 她承认。 “你觉得哪位皇子有明君之相?”谢老夫人反问道。 永昭长公主一时语塞。 年岁小的看不出所以然,年岁大的又各有各的荒唐。 简直一言难尽。 “战火起,会累及无辜百姓的……”永昭长公主干巴巴的辩解。 “朝代更迭,历来伴随着腥风血雨。”谢老夫人语气铿锵有力。 “然而,自欺欺人,粉饰太平,难道就能掩盖遍野的白骨吗?” “一场痛快淋漓的浴血奋战,与那漫长的暗夜般的艰苦挣扎,又有谁能辨明哪条路更接近光明呢?” 谢老夫人从木匣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永昭长公主“什么北境军中惊现叛徒,携带布防图作投名状投奔北胡。” “北胡挥师南下,连克数城,北疆沦为炼狱,北境军死伤惨重!” “你以为,你的好皇弟,手上沾染的只有阿脩的命吗!” “他造的孽,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他竟敢以数城百姓的生计与存亡,大乾国辽阔疆土为赌注,仅为铲除忠勇侯府,确保自己高枕无忧地稳居皇位,这等行径,岂能称得上什么好东西!” 瞬间,永昭长公主的面颊失去了血色,苍白如纸,颤抖的手指缓缓拆开了信封。 “驸马的信?” 谢老夫人缓缓道来:“昔日,阿脩手书两函。” “其一,派亲卫呈于贞隆帝。” “另一函,私下转交于我。” “他不是没有防人之心,他是信你,进而信你信之人!” “我手中所持之信,较之呈递给贞隆帝的那封,言辞更为直白,疑惑之处亦更多。” “只可惜,苦于没有证据。” “但,苍天有眼,不负苦心人。” “灼儿受命替贞隆帝清算愍郡公遗孤的势力时,抓到了曲观海!” “替曲观海治疯病,撬开曲观海的嘴。” “远上北地后,又以身入局,方寻到些许证据。” “殿下,老身记忆犹新,昔日愍郡公铸下大错之前,对殿下你宠溺有加,素来未曾对你有丝毫防范。” “你出入他的府邸,往往还携带着尚且年少的贞隆帝同行。” 第363章 殿下也是先皇血脉 “你觉得,彼时的贞隆帝手上干净吗?” 谢老夫人那句“他不是没有防人之心,他是信你,进而信你信之人!”的质问声回响在耳畔,永昭长公主眼睑低垂,似是受到巨大打击,紧抿着下唇,眸光粘在那封信上。 她倾慕的谢脩,天生将帅之才,从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信她,所以信她信之人,反而加速了谢脩的死亡吗? 罗列出的一条条疑点,犹如一把把染血的匕首。 触目惊心,令她无处可逃。 原来北疆炼狱,将帅战死,真的是她的皇弟的手笔。 她尽心竭力辅佐上位的皇弟。 也是谢脩因她之故,心甘情愿效忠的皇弟。 永昭长公主的手越颤越厉害,直至撑不起薄薄一张纸。 信件离手而出,如窗牖外的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下一瞬,永昭长公主如梦初醒,慌忙捡起,视若珍宝,郑重其事的还于谢老夫人。 这是谢脩的遗愿吗? 难怪灼儿和顾荣会选择隐瞒着她。 当年北疆失守,战火肆虐,血流成河。 在北胡的铁骑弯刀的杀戮劫掠下,是真正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国破山河,死去的不仅是戍疆的将士,还有那数以万计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百姓。 轻飘飘一句叛将携布防图投敌,就让谢老侯爷身负治军不严的罪名,死战不退,力竭身亡。 金銮殿里的贞隆帝,依旧高高在上,不染风霜,不浸战火,不闻哀鸣。 甚是,连谢脩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收复失地,驱逐北胡的绝世功绩,都嫁接成为镶嵌在贞隆帝帝王纪里美玉宝石。 忠勇侯府不该恨吗? 该恨! 不止忠勇侯府该恨,那些因着那场本可以避免的战火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将士和百姓,也该恨。 哪怕,她之前隐有所感,却也没料到,真相竟是这般丑恶和肮脏。 不! 真正丑恶和肮脏的不是真相,是她无所不用其极的皇弟。 如此罪人,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无论什么样的罪己诏,都难以抵消此等罪行! 永昭长公主自嘲的勾唇嗤笑着,眼泪却也同时落下。 又哭又笑,好似戏台上的丑角。 谢老夫人身藏骇浪,面若平川,没有再厉声质问永昭长公主。 水钟滴答滴答漏着水。 良久,永昭长公主擦拭掉面颊上的泪水,尽可能抑制汹涌的情绪,端坐回谢老夫人对面的空位,轻呼出一口浊气,鼻音浓重着说道“老夫人不信本宫,又为何将谢脩的手书和灼儿千辛万苦查到的这些事情坦言相告。” “老夫人想做什么?” “想将本宫的命留在忠勇侯府吗?” 永昭长公主的语气很平静,神情里满是自厌的死寂之色。 如若没有她的呕心沥血,贞隆帝的帝王路绝不会顺畅至此。 她到底扶持了一个什么样的畜生登上了皇位。 明明,自小最耳熟能详的为君之道是,君者止于仁,当以民为心,以民为念,以食为民忧,以衣为民忧,以居为民忧。 君者,以身作则,垂范天下。 她能理解,为君者的多疑,却无法接受,贞隆帝视北疆百姓为草芥,以数万条性命做围剿忠烈的棋子。 这般狠毒阴险又气量狭小、毫无远见,实不配为君。 是她眼瞎心盲,以为她的皇弟只是资质稍稍平庸了些,虽不能开疆拓土,收成足矣。 可…… 她是大乾的长公主啊! 是父皇倾注了心血的女儿啊。 她该如何眼睁睁看着秦姓天下改朝换代,父皇期冀的千秋伟业化为泡沫,止于她的皇弟。 永昭长公主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瓣。 那种疼痛,似是难以承受。 一面,愧对谢老侯爷父子和北疆的将士百姓。 一面,又深觉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皇。 铁锈味在永昭长公主的喉咙、唇齿里蔓延开来。 黑黢黢的眼睛,犹如浓墨泼开晕染,掩住了所有的痕迹。 “算是吧。” 谢老夫人没有欲盖弥彰,直白的回道。 “但,殿下放心,如若老身杀殿下,老身会与殿下共赴黄泉。” “此刻,谈生死,为时尚早。” “相比于将殿下的命留在忠勇侯府,老身更想听听殿下的想法和意愿。” “你是阿脩明媒正娶又挚爱不渝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又是灼儿别别扭扭孝顺着的母亲。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老身不愿跟你刀兵相见。” “殿下,谈一谈吧。” 谢老夫人亦有私心。 然,私心不必宣之于口,摆在明面上。 她不说,永昭长公主亦心知肚明。 灼儿和顾荣要走的那条路,有了永昭长公主的相助,会少许多荆棘,会平顺的多。 “老夫人,本宫姓秦!”永昭长公主抬眼,直勾勾的望着谢老夫人“本宫身体里流淌着大乾皇室的血。” “你要本宫袖手旁观,目睹大乾祖宗基业颠覆,江山落于外人之手吗?” “本宫不是天子,但本宫有死社稷的骨气。” “一切尊荣,基于大乾江山。” “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乃天下人之天下。”谢老夫人不闪不避,直视永昭长公主的眼神“老身初闻此言,有须臾怔愣,细想之下,又深以为然。” “非一姓之私,非一家之天下?”永昭长公主沉了声“忠勇侯府谋朝篡位,他日问鼎天下,不还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不过是从秦姓换作谢姓罢了。” “老夫人,既推心置腹一谈,就休要再说这些空洞唬人的大话。” 谢老夫人轻叹一声,笑着摇摇头,先是将谢脩的信重新放回木匣子,旋即给永昭长公主斟了盏茶“喝茶缓缓情绪吧。” “老身不屑于下毒的。” “殿下,老身只能保证灼儿会是心怀大义,勤政爱民的仁君。” “最起码,灼儿能给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之机。” “若是灼儿的儿孙争气,江山社稷自可传承下去。如若不争气,自会有新的义士揭竿而起,循环往复。” “当然,兴许千百年后,也会出现真正的以民为本天下大同,取代绵延了数千年的家姓天下皇位世袭。” “只是,老身看不到。” “灼儿比贞隆帝、比贞隆帝的皇子们更合适,更有心怀苍生的悲悯之心。” “适逢如此契机,他为何不能试试。” “殿下,你可以离开繁华富庶的上京,去看看百姓疾苦。” “不,去城北贫民窟看看也会有新的感受。” “再睁眼瞧瞧如今的朝堂风气,吏治成了何种状况。” “这些话,听来或许有些冠冕堂皇。” “那,老身说些接地气的。” “老身不愿再重蹈昔日身为案板鱼肉的命运,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为将者,可以战死沙场。” “然,不该也不能死在效忠的帝王亲自谋划的阴谋诡计里。” “老身能守着牌位度日,但不想守着这样的牌位!” “老身不赌皇室的人性和良心了。” “宁为刀俎,不为鱼肉!” “最起码,将刀俎握在手里,有选择是否挥出落下的机会。” “这便是,老身的私心!” 永昭长公主执起茶盏,猛的灌下一大口,一字一顿道“非反不可?” “倘若,本宫能让陛下赔命呢!” 声音里泛着瘆人的凉意。 皇弟之罪,万死难赎。 以皇弟一命,换大乾江山安然传承,可以吗? 谢老夫人微敛眉目“殿下又拿什么来保证继位的皇子能容得下忠勇侯府?” “一朝天子一朝臣,殿下不可能永远炙手可热。” “除非,手掌军国大权的是殿下。” 说到此,谢老夫人顿了顿,适时的露出些许疑惑“为何殿下就不曾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 “殿下也是先皇血脉。” “先皇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在油尽灯枯弥留之际赐给了殿下。” “殿下怎知,先皇对你没有期许。” 这一刻,谢老夫人犹如猛兽露出獠牙般,显露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朝代更迭,战火纷飞,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倘若能有永昭长公主从中斡旋或是作为缓冲,或许便不至于重演那无休止的生死之战,遍野的尸骸与血海。 第364章 顾荣又该何去何从 永昭长公主一怔。 或许是因为忠勇侯府谋逆篡位的消息太过震撼,令人瞠目结舌,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她竟然不自觉地觉得谢老夫人的提议并非难以承受。 “贞隆帝都可以。” “为什么殿下不可以?” 谢老夫人继续说道。 嗓音平稳而深沉,缓缓流淌出的坚定如同深秋稀缺的暖阳一般,充满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想来,若是殿下承袭大统,北疆的将士和百姓便无需遭遇那般浩劫和磨难。” “以殿下的聪明才智,河清海晏的盛世有望。” “殿下,灼儿也不一定要做背负谋逆恶名的乱臣贼子,他是殿下的独子,身体里也流淌着一半秦姓皇室的血。” “细究起来,灼儿与贞隆帝的皇子在身份血统上,有何异?” 永昭长公主喃喃“千年世道,纲常伦理,男尊女卑。” “本宫是女子,女子如何登基为帝?” 谢老夫人蓦地抬高声音“女子为何不能登基为帝!” “千年史书,浩如烟海,波澜壮阔,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在沙场上塞旗斩将屡立殊勋,亦有以女子之身过关斩将,问鼎天下者。” “有先例在前,殿下为何逡巡畏惧。” “退一万步讲,即便殿下深觉女儿身是不足,是劣势,那作比一番,殿下差的只是先天的性别。除此之外,殿下处处远胜于宫城里的贞隆帝。” “远的不提,提武德伯。” “文武百官眼中惊世骇俗的武德伯,是先皇力排众议,执意封赏,使得大乾的朝堂上有了女子的身影。” “殿下有没想过,先皇的心胸和眼界,比殿下以为的更辽阔高远。” “殿下不妨回忆一二,先皇手把手教殿下的东西,是寻常公主会接触学习的吗?” “是殿下先退怯了。” 谢老夫人的话,于永昭长公主而言,甚是别开生面。 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 宛若天降神兵,熠熠生辉,挟雷霆之势,破迷雾缭绕,斩断阻碍,为她开辟了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 路的前方,有一道门。 只要她肯推开,就能觅得全新的世界。 永昭长公主的心怦怦乱跳着。 她从不知,谢老夫人的想法竟如此的新鲜通透,又胆大至极。 老糊涂何止是不糊涂了。 永昭长公主抬手,按着心口位置,深吸了一口气,头脑冷静下来,缓缓道“姜还是老的辣。” “以往,是本宫小觑了老夫人。” 从她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就入了谢老夫人的陷阱。 老夫人将谢脩亲手抄写的经文摊放在软榻上,乱了她的神,也软了她的心,让她不由自主的弱了气势,甚至还是自我暗示、自我说服理解灼儿和顾荣的缱绻情意和无奈之处。 而后,老夫人神来之笔般坦坦荡荡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在她的预料之中,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引导着她自行思忖忠勇府的用意,得出忠勇侯府谋逆的论断。 紧接着谢老夫人铿锵凛然又泣血悲愤的连番质问,加之谢灼当年送回府的手书,揭破北疆事变的真相,更是让她自乱阵脚,陡觉心虚气短,无颜替贞隆帝辩解。 随后,老夫人一口咬死要替天行道改朝换代,把她的压抑的情绪吊至山巅,正欲鱼死网破时,又话锋一转,提出了中庸之策,循循善诱又引经据典下,竟让她发自内心问道觉得很有道理。 步步为营,言之凿凿。 自始至终,老夫人都是这场谈话的主导者。 老夫人没有留给她多余的选择。 说的再直白些,老夫人从没有想过把她的命留下。 毕竟,若是她和老夫人双双陨命,血雾笼罩在灼儿心头,化为座座高山,日日压的灼儿难以喘息,灼儿的一生也就毁了。 她身为人妻,亏欠驸马。 她身为人母,亏欠灼儿。 势必不可能再次弃灼儿于不顾。 但凡有转圜的余地,她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老夫人抛出的鱼钩上挂着的鱼饵,就是专门钓她的。 这一步步,真真是机关算尽,没有一丝疏漏。 看着谢老夫人那张依旧蜡黄的病怏怏的面孔,,心头蓦地涌起了一阵恼火。 她忧心谢老夫人的病体,想着替驸马和灼儿尽孝,谢老夫人却不动声色的下了这么一盘大棋。 一步紧跟一步的棋,如织如密的布局将她团团围困,令她无路可走,唯有沿着谢老夫人预先安排的生路缓缓前行。 什么她承袭大统,河清海晏。 什么贞隆帝可以,她也可以。 分明…… 分明就是在为灼儿铺设一条更顺遂通畅,稳定大位的锦绣坦途。 她是过河的桥梁,是上房的木梯。 这般谋算,算不得多么高明,但却是算尽了人心和人性。 属实可怕! 恼火之余,永昭长公主又有些敬佩。 难怪谢脩年纪轻轻便成就斐然,文治武功,智谋过人。 拥有谢老夫人这般睿智的母亲和谢老侯爷如此雄武的父亲,若非出类拔萃,反而显得不寻常了。 谢老夫人听出了永昭长公主声音里拧巴的怒气“是老身算计了殿下对阿脩的情意和对灼儿的慈母之心。” 永昭长公主:又是这么直白。 坦坦荡荡的,简直让她无话可说。 此刻,她很怀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句话! 算计她的谢老夫人坦荡的令人发指! 永昭长公主将空了的茶盏朝着谢老夫人推了过去“本宫口干舌燥。” 心更燥! 谢老夫人淡笑着斟满,颇有一种相逢一笑冰释前嫌的意味“为殿下斟茶,是老身的荣幸。” 永昭长公主:过了! 实在是过了! 她硬生生从这笑容里窥出了谄媚和讨好。 永昭长公主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蓦地语气一转,问道“老夫人就不担心本宫出尔反尔吗?” “本宫到底和陛下一母同胞,母后也尚在人世。” 谢老夫人“那殿下以阿脩生生世世的平安喜乐,康健长寿起誓吧。” 永昭长公主气急! 真是卑劣的正大光明。 哪有人用自己独子的来生威胁拿捏儿媳的! 气死! 气死! 她只是随口一提,谢老夫人就面不改色的顺杆儿爬。 以前,她怎么不知谢老夫人的脸皮如此厚。 “谢脩若是泉下有知,怕是会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 气急之下,永昭长公主口不择言。 谢老夫人眼神倏地黯淡“见见倒也是幸事。” 当年,短短时日,她接连丧夫、丧子,唯一的孙儿也入了佛寺。 偌大的侯府,空荡荡的。 静的像是阴曹地府。 风刮过的响动,像极了忘川河里哭嚎不止的阴魂。 见状,永昭长公主自知失言。 谢老夫人的痛苦,远胜过她。 哪怕再恼火,她也不该以此为笑谈。 “本宫会保守秘密的。”永昭长公主干巴巴道。 可,究竟要如何做,她得再思量思量。 今日听到的种种,过于震撼,过于惊悚了。 “本宫立誓。” “以本宫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立誓。” “以灼儿和顾荣的缱绻深情立誓。” 谢老夫人:立誓就立誓,提灼儿和顾荣的夫妻情意做甚! 瞬间之后,耳边传来永昭长公主的声音“未知来日,这份深情能否依旧坚守初衷,如誓言之求娶,一心一意,忠贞不二,白首不相离。” 天子啊。 哪有天子的真心经得起权势、美色、时间的考验。 届时,顾荣又该何去何从。 眼睛里不留沙子的顾荣啊。 第365章 她是鲲鹏,不是寒蝉麻雀 若是煞费苦心的求娶,沦落到两看相厌,恶语相向的地步,未免令人唏嘘。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这世上,不乏兰因。 但,更不乏絮果。 完满的夫妻情分似琉璃如彩云,美则美矣,易散易碎。 她生于皇室,长于皇室,见惯了权势滋养下,欲望不受控的膨胀。 尤其是,手掌天下权的帝王。 永昭长公主话音落下,侃侃而谈的谢老夫人亦罕见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人心易变。 人性难测。 既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里,有太多太多的变数。 “老夫人,但愿你我的灼儿不会变的面目全非。”永昭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通身盈满了怅惘和疲惫。 如若早二十余年前,她听到谢老夫人这番犹如重锤击鼓般振聋发聩的话语,或许当真会生出万丈豪情,厮杀拼搏,站在金銮殿上,生杀予夺。 然,光阴流逝。 逝去的不仅是日渐苍老的容颜。 更是那颗年轻又一往无前的心。 况且,她知悉谢老夫人话中的弦外之音。 谢老夫人的目的终究还是要让灼儿取而代之。 “老夫人好休养,本宫不叨扰了。” 永昭长公主挥了挥袖子,径直朝门口走去。 指尖触碰门框之际,电光石火,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方才,老夫人提及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乃天下人之天下,用了句初闻此言。” “本宫贸然一问,老夫人在何人口中闻此言?” “换句话说,改朝换代当真是灼儿的提议吗?” “正如老夫人所言,灼儿心怀悲悯,且身居高位,不会不知兴亡百姓皆苦的现实。” “谋逆究竟是何人的选择!” 永昭长公主回身,俯视着谢老夫人,目光冷冽。 到底是谁在幕后推着灼儿一步步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致使她也陷入了如此进退维谷的边缘。 谢老夫人深色袍袖下的手颤了颤,面上不露分毫“偶然在被销毁的禁书之上所见。” “这些年来,老身深居简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在小佛堂诵经祈福外,就是靠着各种各样的杂书解闷儿。” “阴差阳错的瞧见,何尝不算是上天注定。” “至于到底是何人的选择……”谢老夫人摊摊手“一目了然。” “是老身的主意。” “老身年迈,不知何年何月就会撒手西去,没有再多的时光继续蛰伏下去,装傻充愣了。” “若殿下要怪,就怪老身吧。” 永昭长公主的眸底弥漫着浓郁的审视之色。 沉默片刻,朱唇轻启,意味深长道“本宫倒宁愿相信是老夫人的主意。” “可惜……” 可惜,忠勇侯府的忠烈是一脉相承的。 即便对贞隆帝愤恨不已,也绝不会因私仇而罔顾大义。 除非,有人已经扬起了风,竖起了旗帜,划定了方向,谢灼不得不从之。 这个人,不会是谢老夫人。 永昭长公主的心中已然有答案了。 荣金珠的女儿,顾荣。 谢灼倾慕之人,顾荣。 顾荣才是那个真正睚眦必报,不留余地的人。 这才是顾荣的作风啊。 这一刻,永昭长公主并没有太多的震惊。 毕竟,她早有心理准备,荣金珠的仇无法善了。 只是,还是没有预料到,顾荣能胆大包天到这一步。 “所以,那句女子为何不能登基称帝,也是她的话……” 永昭长公主喃喃。 与其说是在询问谢老夫人,不如说是在轻声自嘲。 一时间,她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 原来,她小觑的人,不是谢老夫人,而是顾荣。 原来,她敬佩的人,不是谢老夫人,也是顾荣。 这种感觉…… 永昭长公主轻笑一声,感慨道“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老夫人,咱们的灼儿最好还是从一而终吧。” 否则,她怕灼儿命丧顾荣之手。 她不信,顾荣这般谨慎、凉薄、狠绝之人,会将人生所有的期望和生机尽系于灼儿之身,仰仗灼儿的鼻息和权势而活。 灼儿改朝换代之路,也是顾荣生羽翼,一化北冥鱼的过程。 眼下,灼儿的缱绻情意,也是顾荣的云梯。 来日,鲲鹏展翅,横渡北海,无人能掌控顾荣。 荣金珠的女儿,委实让她眼前一亮。 敢想。 敢做。 又善谋! 世间罕有。 搭配上那副穠艳独绝的容色,真真是无往不利。 永昭长公主诡异的觉得,心底的敬佩不减反增。 女子,也慕强。 这种心理,难以言喻,却又真真实实存在。 来日,顾荣登临高位,母仪天下,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她很好奇。 她拭目以待。 永昭长公主转身,推开门扉,扬长而去。 徒留谢老夫人倚坐在软榻上,微微失神。 谢老夫人听懂了永昭长公主的未竟之语,本能的认可。 是啊。 灼儿最好善始善终。 倘若真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谢老夫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老了,现在的小妇人,真真是吓人的很。 兴许,有朝一日,流传千百年束缚女子的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礼教纲常,会变为从政、从法、从商。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德,会变为得权、得势、得财。 就像那些被定义为悖论的话本子里描述的场景。 不,不是吓人。 是好事。 谢老夫人扪心自问。 随后,谢老夫人浅啜了口茶,压了压惊。 无论如何,她也算是完成了顾荣的托付,稳住了永昭长公主。 有一说一,那些话听起来的确很让人心潮澎湃。 灼儿,好福气啊。 那高僧,算的真准。 谢老夫人眼角眉梢洋溢着慈爱又欢喜的笑容。 她得对顾荣再好些。 …… “殿下。” 甄女使不着痕迹的观察着永昭长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还需要继续查侯夫人的去向吗?” “不必查了。”永昭长公主蹙着眉“她是鲲鹏,不是寒蝉麻雀。” “水击三千里,抟注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这样的顾荣,不就该振翅高飞吗? 甄女使闻言,心下狐疑。 长公主殿下的态度和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原以为,即便长公主殿下涵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已是最好的情况,不曾想…… 她竟在长公主殿下的神情里,窥出了赞许和期待。 这…… 谢老夫人到底对长公主殿下说了些什么? 甄女使抓心挠肝的好奇。 不过,终归是桩好事。 谢侯夫人有惊无险,渡过了殿下这一道大难关。 “如若侯夫人得悉殿下如此抬举,定会欢喜展颜。” 永昭长公主睨了甄女使一眼。 抬举? 她只怕自己对顾荣的认知依旧不全面。 待顾荣返京,她定要与其秉烛,促膝长谈。 有的人,看似阴险诡谲,实则骨子里是一团火。 一团能点燃旁人的火。 也可以说,是荒原上的野草。 风拂山岗,日升日落,火烧不尽,风吹不死。 放眼望去,一派生机勃勃。 有没有靠山,都会极力生长。 第366章 别人说苦,她不觉苦 宫城。 甘露殿。 幽幽转醒的贞隆帝,心虚的不敢直视太后,故作镇定道“母后。” “儿臣不孝,又劳母后费心了。” 太后凝眉,沉默的望着贞隆帝,耳边却回荡着永昭长公主近乎哀鸣的质问。 心一沉再沉。 眼神也越发晦涩。 她不懂,贞隆帝图什么? 谢脩英年早逝,随着这么多载过去,早已成了具枯骨。 谢氏一门历代所掌兵权,亦尽数奉上。 孤儿寡母,清苦寂寥。 所谓的一品军侯,有名无实。 可偏偏,贞隆帝还是不肯放过谢脩和永昭的独子。 她分不清,这是真的忌惮至此,还是做贼心虚? 诡异的沉默在蔓延。 贞隆帝的心里就像是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忍不住思忖,太后到底是何意? 难道…… 贞隆帝脑海中不由得冒出最坏的打算。 就在贞隆帝打算旁敲侧击试探一番时,太后敛起眼眸里的晦涩,神色如常道“是不孝!” “大不孝。” 贞隆帝的心高高悬起,锦被下的手本能的攥紧。 心念疯狂转动,思考着应对之策。 “你如此不保重龙体,时常呕血昏厥,是想让哀家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吗?” “批复奏疏再重要,也重不过你的安危。” “龙体康健,才是大幸。” “以哀家的身体,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你的确是大不孝。” 贞隆帝:??? 贞隆帝怔愣之余,又有些愕然。 自己吓自己? 母后口中的大不孝,竟是指他不保重龙体! 贞隆帝稍稍松了口气,表情自然了些“母后,儿臣只是一时气急攻心,算不得大问题,是皇后不经事,小题大做,惊扰母后清修祈福。” “不过,儿臣日后定当多加注意,修身养性。” 钟离皇后:她不经事,小题大做? 那副吐血吐的快要驾崩的模样,太医院的太医们愁的额间的褶子都不知道深了多少。 呵! 要不,贞隆帝还是直截了当死了算了。 与二皇子相比,她的儿子承赟胜算大得多。 钟离皇后垂首,咬咬牙,声音里堆砌出自责“母后,是儿臣之过。” “儿臣愿领罚。” 太后轻拍了拍钟离皇后的手背,缓了缓语气“哀家清楚,你也是一片好心。” 旋即,又看向贞隆帝“皇儿,休得胡言。” “哀家在万佛寺清修祈福这段时日,宫里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清玉自戕,险些丧命。后是小六受伤,高烧痴傻。” “而今,永昭又遭刺杀……” “流年不利啊。” “一桩桩一件件,令哀家心忧不已,寝食难安。” “哪怕跪在佛像前诵经,亦难解哀家的忧虑。” “所以,哀家决定不再离宫。” “守的近些,也安心。” 贞隆帝在听到那句永昭又遭刺杀时,眉心猛的一跳“行刺皇姐之人,委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母后放心,朕定会给皇姐一个交代。” 太后淡声道“是得给永昭个交代。” 似是说者无心。 又似是意味深长。 “皇帝,你和永昭一母同胞,是这世上顶顶亲近之人,你万不能委屈了永昭。” 贞隆帝颔首应下“自然,自然。” “敢问母后,不知皇姐为何没有同母后一道入宫?” 太后微敛眉目,没有着急作答,而是看向钟离皇后“皇后,你是后宫之主,需得多费些心神,莫要再出乱子。” “哀家从万佛寺带回了些摆件,你心思细腻又独特巧妙,劳你辛苦一二,替哀家好好布置下慈宁宫的佛堂。” 钟离皇后:这是要支走她。 她懂。 她懂。 “母后放心,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母后信任。” 钟离皇后福身行了一礼,毫不留恋的离开。 真当她欢天喜地巴不得给老树皮似的贞隆帝侍疾啊。 她和贞隆帝之间,从头至尾,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深情厚意,仅剩的唯有帝后之间冠冕堂皇的体面。 恰好,她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的体面。 什么宫里的妃嫔,受不受宠,她根本不在意。 本来…… 她要嫁的也不是贞隆帝。 待钟离皇后离开后,太后面露惆怅之色,幽幽叹气“她不是不来,更不是不担心你。” “而是,她现在的样子不适合抛头露面。” 贞隆帝闻言,默默竖起耳朵。 太后见状,心下顿疼,半真半假道“这事还是得从那刺客谈起。” “说来也巧,行刺永昭的刺客,长了张肖似谢脩的脸。” “永昭再谨慎,也不免晃神乱心,以至于让刺客有了可乘之机。” “生死关头,永昭亲手执剑杀了刺客。” “她和谢脩情深意重,多年来未曾有半分减弱,她又想起了那几年琴瑟和鸣的日子。” “更莫说,她全心全意宠爱了十五载的乐安竟也是居心叵测的坏种,一片真心喂了狗。” “经此一事,她连夜赶往万佛寺见哀家,哭的难以自拔。” “那双眼睛,肿的不能见人。” “皇帝,你可不能挑永昭的理,哀家是不依的。” “这么多年,永昭也不容易。” 贞隆帝垂眸,微微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情绪莫名。 皇姐什么都没有告诉母后吗? 还是说,母后在替皇姐遮掩? “母后说哪里的话。” “朕怪谁都不会怪皇姐。” “皇姐不仅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更是倾注无数心血扶持朕登基的最大功臣。” “朕念这份恩情。” “母后,朕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极力掩着心底的荒芜和嘲讽“你是皇帝,哪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这就是皇家的亲情啊。 凉薄虚伪的令人作呕。 她看的清楚,也必须说句公道话,在此之前,永昭从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皇帝。 贞隆帝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蜜蜂轻轻蛰了一下。 总觉怪异,却又毫无头绪。 “母后,皇姐为谢脩守了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满朝文武,上京女眷,谁不赞皇姐一句情深意重。” “朕着实不忍再见皇姐继续没有尽头的自苦下去了。” “皇姐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苦了一辈子。” “若父皇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皇姐,埋怨朕这个做弟弟的不尽责不尽心。” “别人说她苦,她不觉苦,她甘之如饴!”太后冷然打断了贞隆帝不知所谓的话。 再嫁或不嫁,养不养面首,都是永昭的自由。 贞隆帝正欲反驳,一声又一声响亮的鼓声随秋风飘入。 登闻鼓又响了? 就又响了! 贞隆帝错愕! 这鼓声,落在他耳中,像是背上生了疮般难受! 第367章 苦主求告和自相残杀 一询问,方知是明御史一不做二不休,仗着沿途有暗卫保驾护航,索性将那些求告无门的苦主携至上京。 由苦主亲自敲响登闻鼓,把奉恩公犯下的恶,公之于众。 贞隆帝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如果情况允许,他巴不得即刻撤去登闻鼓。 自诩,在他治下,大乾乃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可,一次次被敲响的登闻鼓无异于是在扇他巴掌。 明御史委实是个棒槌! 选择了最令人头疼的法子,将奉恩公强行侵地、纵仆行凶滥杀一案,推进了不可转圜之地。 非秉公处置,不可解。 “皇帝。” “莫动气。” “哀家知奉恩公是承衍的外祖父,干系颇广。然,再广也不及你龙体康健万一。” “登闻鼓既想,理应按祖制和律例,着三司会审。”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若奉恩公无辜,那就力证其清白。” “倘若事实如苦主所诉,那自当给苦主公道。” “有大乾律例和满朝文武在,皇帝何必为之动怒操心。” 太后不慌不忙的宽慰着。 贞隆帝有口难言。 明御史是耿直,不是莽撞冲动。 敢自作主张把苦主带回上京,并先斩后奏给苦主们出馊主意敲登闻鼓,就说明奉恩公之罪,铁证如山。 登闻鼓响,奉恩公必死无疑。 贞隆帝心底万般顾虑,皆无法宣之于口。 只得顺着太后的意思,勉强勾勾唇角“母后说的在理。” 也不知,承衍能否渡过一道道难关。 这些时日,承衍未免有些过于诸事不顺了。 就像是有人在想方设法斩断承衍的臂膀,置承衍于死地。 会是老三承赟吗? 还是说,有什么包藏祸心之人隐在幕后搅弄风云。 若是顾荣知悉贞隆帝的想法,定会嗤笑着道一句,确定是斩断二皇子的臂膀,不是挖去二皇子的脑袋吗? 此刻,贞隆帝心心念念的二皇子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已经做好受那座偏僻里的尸骨所累的准备了。 不曾想,以断案如有神助著称的周域,查来查去,查到了南子逾头上。 挑着扁担走街窜巷的货郎和卖柴火烧炭的老翁言之凿凿声称,亲眼目睹南子逾不止一次身形鬼祟的踏入那座宅邸。 而宅邸藏尸的枯井里,亦发现了南子逾的白玉腰带。 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就连钟离羡也退让了,不再死咬着他不放。 就这样,他恐惧忧虑许久之事,莫名其妙峰回路转了。 甚至于,眼下他只需把所有事情推给南子逾。 那他依旧是有“仁、贤”美誉的二皇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正,有侵地、纵火之案在前,奉恩公府的名声已经完了。 唯有他爱惜己身,来日荣登大宝,奉恩公府方亦可起死回生,花团锦簇。 南子逾替他担了罪,也算死得其所。 这就不是南子逾时常挂在嘴边的大局为重,考虑长远利益,而非局限于眼前的一时得失吗? 他也算是在南子逾的耳濡目染下出师了。 几乎没有多做犹豫,二皇子心中便有了决断。 至于,到底是不得已顺势而为。 还是,记恨南子逾煽动俪贵妃舍弃他。 二皇子自己也说不清。 但,小六残疾痴傻已成定局,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二皇子目露狠戾之色,抬起右手重重的按在左臂上,温热又略腥的液体,缓缓浸湿了袍袖,染红了手指。 许是吃痛,二皇子的神色愈发狰狞。 自从见了小六的惨状,自责、愧疚、恶心,压的他夜夜噩梦,难以安眠。 唯有用那柄切去小六手指的匕首,在他自己身上划下一道道口子,方可得片刻安宁。 如果不是南子逾凉薄狠毒,母妃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恼恨攻心对小六下手。 他没想过,把小六害到这种地步的。 感受着清晰的疼痛和黏腻潮湿的血液,二皇子缓缓平静了下来。 旋即,收回手,熟练的从一旁的木盒子中拿出金创药和素色软布,敷药包扎。 其实,一刀又一刀,早就证实了一根断指绝不会让小六高烧不退。 真相就是他怀疑的那般。 母妃故意折腾小六,用小六的痛苦来为他重创三皇子,来为他博前程,却不知为何,出了意外。 二皇子换了身崭新整洁的玄色锦袍,招来亲信,吩咐道“立即前往奉恩公府,转告南世子,大局为重,舍一人保奉恩公府来日的钟鸣鼎食。” “承恩公是很值得效仿的对象。” “本宫等南世子的好消息。” “另外……” 说到此,二皇子顿了顿,眸底寒芒乍现“派人去叶府。” “以南世子的名义,堕去叶楠乔腹中胎儿!” “待胎儿流尽后,再要了叶楠乔的命。” 既然南子逾都要死了,那就再替他背个黑锅,扫清他前行路上的障碍吧。 以往,他有多看重叶楠乔。 如今,他就有多憎恶叶楠乔。 亲信应声,领命而去。 奉恩公府。 南子逾的双目下青影依稀,两侧脸颊略显凹陷,已全然不见了往日游刃有余,进退自如的风采。 仿佛满脸都写着焦头烂额四字。 “周域!” 南子逾咬牙切齿。 在此之前,他的应对之策都是为二皇子预设的。 谁料,这把铡刀最终落在了他的头顶。 据说,周域和钟离羡已经在整理证据,撰写文书,上禀陛下,而后拿他下狱。 陛下不会杀二皇子,不代表不会杀他。 那么多条人命,那一排排的枯骨,等待他的不是腰斩,就是凌迟! 他必须得想法子,让二皇子百口莫辩。 让周域和钟离羡的视线重新凝在二皇子身上。 届时,他和二皇子的生机都在于圣心。 那也是唯一的生机。 “世子。” “依旧没有寻到奕公子的下落。” 有侍从入内,恭声禀报。 南子逾闻言,愈发烦躁。 在此山雨扑面的多事之秋,子奕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还在拖后腿。 本来,子奕和沈七娘的婚期就定的急。 眼看着,即将到来,子奕在听完二皇子那番恶意满满宣泄情绪的话语,得知他弃二殿下择六殿下,又得知二殿下亲手断了六殿下的右手食指后,疯疯癫癫闯出府去,再不见踪影。 他派人寻了子奕许久,毫无结果。 可,沈七娘还在清河郡主府等着与子奕完婚。 乱! 实在是一团乱麻。 既然承受不住,就该依他所言,早早离去。 而不是非要淌这趟浑水,淌进去了,又觉得格格不入难以接受,留下一堆烂摊子,任性的不告而别。 真以为吴兴沈氏的姑娘是农夫地里的大白菜吗? “再去找!” 南子逾一字一顿道。 “就是掘地三尺,也必须把他找回来。” “上京城内找不到,就派人去上京城外找。”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否则,婚期在即却逃的不见人影,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在羞辱吴兴沈氏。 侍从惊愕,猛的抬头,又迅速低下“属下这就去。” 转身离开之际,与奉恩公夫人擦肩而过。 “夫人。”侍从连忙行礼问安。 奉恩公夫人漠然的摆摆手“下去吧。” “母亲。”南子逾强抑着烦躁不耐。 奉恩公夫人眼神犀利的望向南子逾“子逾,不要再寻奕儿了。” 南子逾下意识皱眉“母亲,子奕和沈七娘的婚约……” “我说,不要再寻奕儿了。”奉恩公夫人冷声打断了南子逾“他心地纯良,手上干干净净,不曾掺和你们的阴谋诡计。” “他想走,那就让他走。” “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局势吗?” “冰塞川,雪满山,山将崩。” “他走,才是活路。” “留下,就是一同覆灭。” “他不该落得个同你们一样的下场。” “可是……”南子逾不悦道“他疯疯癫癫出府,没有路引,没有新的户籍,没有金银侍从。” “母亲,您活了大半辈子,谮能如此天真。” “倘若不是妥善安排的后路,他能逃多久,又能活多久。” “不管您承不承认,他就是朵温室花房里的花儿!” “子逾,人的成长可以是一辈子,也可以是一瞬。”奉恩公夫人幽幽道“奕儿离府,是生是死,都与奉恩公府再没有半分关系。” “你所担忧的婚事,更是不足为虑。” “沈七娘是个势力的,薄情寡义的程度跟你不遑多让,那些个烂糟事传扬开来,她会吵着主动退婚的。” 毕竟,用不了多久,奉恩公府就不再是外人口中所谓的镶金嵌玉的福窝了。 “与其寻奕儿的下落,不如好生思忖如何应对你自身的生死危局。” 南子逾抿抿唇,蓦地开口“母亲在怪我?” 奉恩公夫人“不是怪。” “是悔。” 悔不该被权势、金银迷了心智,以至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现在,她只盼着奕儿可得新生。 早该走的。 而不是被亲缘所缚,同流合污。 南子逾眸光闪了闪,欲言又止。 原来,他的母亲也这般悲观了。 “那就如母亲所愿。” “儿子多嘴劝一句,如果母亲知道子奕的消息,还请替他扫清尾巴。” “走了,那就走的干净些。” 第368章 你我同事生死 奉恩公夫人前脚刚走,二皇子的亲信就旁若无人般傲慢的闯了进来,一字不差的将二皇子的话转述出来。 “南世子,二殿下还等您的答复呢。” 二皇子的亲信催促道。 南子逾忍无可忍,嗤笑出声。 大局为重? 舍一人保奉恩公府来日的钟鸣鼎食? 效仿承恩公? 这不就是在示意他,把所有罪状揽在身上,然后以死谢罪,来他死无对证。 呵! 二皇子还真是愚蠢而不自知。 就凭二皇子的脑子,能让奉恩公府钟鸣鼎食? 真真是敢想,也敢说! “答复?” “什么答复?” 南子逾佯作不解,疑惑道。 “本世子行事,历来秉持审慎之态,权衡轻重,深思熟虑,以确保全局之均衡,直至思忖出至善之策。” “这一点,敬请二殿下放心。” “本世子必不负二殿下所望。” 二皇子的亲信: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呢? “南世子大义!” “那我这就回去向殿下复命了。” 南子逾不动声色“请便。” 二皇子亲信朝着南子逾拱拱手“告辞。” “等等。” 倏地,南子逾改了主意。 一柄短刀穿过了二皇子亲信的腰腹,鲜血喷涌。 二皇子的亲信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汩汩冒血的腹部,颤抖的唇瓣微启,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喉头,然而尚未吐出只言片语,便有一股鲜血夺口而出。 下一瞬,南子逾拔出短刀,又直直的插进了那亲信的胸腔,面无表情的搅弄着。 “不知死活。” “本世子思来想去,退一步,并不能海阔天空。” “本世子厌二皇子愚蠢,对你自然也是恨屋及乌,偏生你狗仗人势倨傲无礼,让本世子看了属实不悦。” “所以,只得送你去死了。” 南子逾缓缓的拔出短刀,轻推了二皇子的亲信一把。 二皇子的亲信,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后,南子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短刀上的血,神情诡谲而玩味。 他和二皇子真的不愧是表兄弟。 互相捅起刀子来,丝毫不手软。 他还在绞尽脑汁,二皇子就干脆利落的决定将他推出去背黑锅。 不过,周域查案,到底是畏惧于二皇子的身份,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退而求次,拿他搪塞结案。还是说,从一开始,周域想要的就是他的命。 或者,想看着他和二皇子内讧,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以他对周域的了解,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 那便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有人指点周域啊。 南子逾脑海里弥漫着的迷雾缓缓散去。 他有得罪顾荣得罪到死吗? 就因为他和二皇子送照年入宫? 明明,他也得顾荣释放过善意。 南子逾轻呼出一口浊气,心里似是有了决断。 见二皇子,不如见顾荣。 顾荣啊…… 真真正正一步登天的奇女子。 若是放在去岁,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屈膝求顾荣。 “来人,将此处打扫整洁。” “将这礼妥善装箱,送往二殿下处。” “时值深秋,万物凋零,此礼物正合时宜。” “料想二殿下必然会对这份心意感到满意。” 至于他…… 他得劳烦母亲给顾荣下拜帖。 然而,得到的答复却是谢侯夫人巡视铺子偶感风寒,卧榻静养,闭门不见客。 所有拜帖,需得等其痊愈后,方能一一回复。 南子逾神色凝重。 闭门不见客是真,偶然风寒怕是假的。 可,他真真是别无他法了。 “母亲,能否再劳你走一趟。”南子逾耐着性子,恳求道。 奉恩公夫人摇摇头“不是不能再走一趟。” “而是,再去也无用。” “永昭长公主给谢侯夫人安排了太医,就暂居忠勇侯府的客院,一日十二个时辰候着。” “并且,永昭长公主的亲卫也守在忠勇侯府外,时刻警卫。” “据说,是生怕什么不长眼的,欺谢侯夫人年少,执意登门造次,影响谢侯夫人休养。” “子逾,这条门路走不通。” 南子逾的心沉了沉。 见不到顾荣,他就是再想弃暗投明,攀高枝也没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端着了。 早早的听谢灼的劝,激流勇退,不好吗? 观南子逾的面色苍白如纸,差劲的可怕,奉恩公夫人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急切地询问:“子逾,究竟遭遇了何事?” 南子逾破罐子破摔道“二殿下要我替他顶罪。” “在被下大狱前,自戕谢罪。” “以免让这把火波及到他。” 奉恩公夫人喃喃“真是根都烂了。” “烂了的根,怎么可能长出郁郁葱葱的茁壮枝叶。” “子逾,退吧。” “把该偿还的报应偿还完,退吧。” “人心不足,贪婪和欲望是没有尽头的。” 南子逾轻叹道:“母亲,此事已非一念之间所能退出。” “大理寺与刑部已握有铁一般的人证物证,证实我便是那座宅邸背后的操纵者。” “若是无法脱身,面临的将是腰斩或凌迟之刑。” “母亲,我须再行一趟。” 见不到顾荣,那就见周域、见三皇子!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从一片死气里寻觅出一线生机。 见周域,没见到。 周域的托词是,忙于公务,委实脱不开身。 见三皇子,依旧没见到。 三皇子的托词…… 不,不是托词。 三皇子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圣上降旨,令其闭门谢客,不便与外界通联,不便见客。 走投无路的南子逾,蓦地生出了举目四望心茫然的感觉。 没想到,能跟他同生共死的还是二皇子。 二皇子:同生共死? 不,他没想过。 是南子逾死,他活。 那厢。 二皇子目光凝重地盯着那只木箱,箱中鲜血淋漓的尸体让他惊恐不已。 霎时间,愤怒恼恨如火山般爆发。 “南子逾!” 这是不敬! 这是挑衅! 这是警告!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呢。 南子逾不是整日里大局为重长,大局为重短,怎么针真的扎在南子逾身上了,就知道疼了? “殿下。” “南世子求见。” 二皇子不假思索“不见。” “不见也得见!”南子逾挥开拦路的侍卫。 第369章 我之凉薄,殿下早该深有体会 南子逾神情阴郁,面含怒气,双眉紧皱,死死的盯着二皇子。 二皇子下意识心虚,眼神止不住躲闪。 别开视线后,又在心底狠啐了自己一口。 没出息! 心虚什么! 他行得正,坐得端。 即便有错,那也是南子逾言传身教之功。 他至多算没有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算什么要命的大错吗? 不算! 他又不是圣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正常不过。 别说是他,就算是著书立传的大儒,也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否则,又怎么会有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 越想,二皇子越理直气壮,最后一丝心虚也烟消云散。 事到如今,该战战兢兢的是南子逾,不是他。 思及此,二皇子一抬下巴,梗着脖子道“怎么?” “想以下犯上?” “你再看不起本宫,本宫也是帝王血亲。” “非谋逆逼宫,想死也死不了。” 南子逾甚是无语。 愚不可及! “退下!”南子逾的视线冷冷扫过一旁的侍卫,厉声道。 “殿下是觉得自己已经高枕无忧了,便迫不及待卸磨杀驴?” “殿下还真是天真无邪。” 南子逾抬脚,径直掠过二皇子,自顾自坐在主位的雕花大椅上,一派目中无人的姿态,继续道“殿下如此天真无邪,由不得我不怀疑殿下带给奉恩公府的到底是荣华富贵还是血雨腥风。” 二皇子瞪大眼睛。 像是根本没料到死到临头的南子逾竟还放肆至此! 那是主位! 他的主位! “殿下方才说,非谋逆逼宫,想死也死不了。” “那,我成全殿下一次,如何?” “殿下不妨猜猜,这偌大的府邸中,有多少仆从、婢女、侍卫是我的人,又有多少是殿下的人?” “倘若我差使人藏些大逆不道、私通北胡、意图谋反的信件,亦或者是藏一件精美绝伦的龙袍,再向陛下告发,将功赎罪。” “届时,等待殿下的会是什么?” “殿下是要赌一把皇家所谓的父子亲情吗?” 南子逾好整以暇的望着二皇子,语气里满是戏谑玩味。 像一只猫,在逗弄着挣扎逃生的小老鼠。 南子逾深谙二皇子的秉性,因而此行从未想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接威胁恐吓。 唯有如此,方可攥住二皇子的脖颈。 果不其然,二皇子脸色煞白,怒不可遏“你是不是疯了!” “倘若本宫坐实谋逆大罪,奉恩公府阖族上下也难逃一死,你要亲手送一家老小下地狱吗?” “是你说,要以大局为重。” “你……” 二皇子气的胸膛起起伏伏,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 南子逾不慌不忙,甚至眉宇间还洋溢着笑意。 “是啊,大局为重。” “可,大局在我。” “我时时刻刻盯着殿下,殿下尚且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若我死了,殿下岂不是在作死的路上狂奔不复返?” “至于奉恩公府上上下下……” “随我共赴黄泉,怎么不算死得其所!” “我之凉薄,殿下早该有深有体会!” 蓦地,南子逾敛起笑意,沉了脸,冷了声。 像极了数九寒天里,屋檐下悬挂着的冰碴子,泛着森冷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二皇子呼吸一滞。 所有骂骂咧咧的话语尽数噎在喉咙里,再不敢肆意宣泄憎恶。 他不敢赌。 尽管他再不愿承认,也必须得承认。 他是打心眼里畏惧、忌惮南子逾的。 心底的万千怨毒到头来化作一句“你真是个疯子!” “我尚且未嫌弃殿下是个蠢货!”南子逾针锋相对“疯子好歹有人模人样清醒的时候,蠢货却蠢到死。” “殿下,此刻能否收敛起洋洋得意的快意,心平气和又理智清醒的跟我好生谈谈?” “倘若还是不能,我被收监之日,就是殿下府上发现龙袍之时。” 二皇子怄得很。 偏生又无可奈何。 只得深吸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深表歉意的神情。 “表哥,本宫也是无路可走,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今,小六痴傻,父皇嫌恶厌弃,本宫的处境愈发艰难,如履薄冰……” “演够了吗?”南子逾直截了当的打断“殿下唱戏的本事,我一直清楚的很。” “但,今日,我委实没心情奉陪。” “谈,还是死。” “干脆些!” 南子逾已然打定主意,只要渡过此劫,就马不停蹄跟二皇子割席。 他算是看明白了。 如若二皇子能登基,那母猪也能上树! 二皇子咬牙“谈!” “不知表哥想谈什么?” 南子逾直截了当“我不能死,也不想死。” “所以,劳烦殿下自己将黑锅接回去。” “黑锅顶多能蹭殿下一身灰,却能要了我的命。” 二皇子:多冒昧啊! 这世上,不想死的人多了去了。 他明明能光鲜亮丽,为什么非要蹭一身灰? 他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对上南子逾那双冷的像看死物的眼睛,二皇子默默咽了口口水“周……” “周域他一口咬死了是你,本宫总不能自投罗网,跳出去说荒宅惨案的幕后之人是本宫吧。” 南子逾冷声道“他能寻到证人,你我寻不到吗?” “寻不到,那就造!” “证词相左,自然得重查。” “再血腥惨烈的案件,一旦与党争挂钩,也会变了性质。” “殿下,你有意见吗?” 二皇子:…… 废话! “表哥能保证父皇不会畏惧于沸反盈天,将本宫贬为庶人,亦或者是直接毒酒赐死吗?” “能!”南子逾斩钉截铁。 “殿下自己不也说了吗,不谋逆造反,想死也难。” 二皇子:他那么嘴贱做甚! “本宫尽力而为。”二皇子恹恹道。 他和南子逾,到底谁是君,谁是臣! “尽力?”南子逾反问“还是那句话,你我表兄弟,多年来休戚与共,自当生死与共。”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就是我最虔诚,最朴实的心愿。” “兄弟情深,黄泉路黑,想来殿下是能理解的。” 二皇子的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自然。” “自然。” “日后,还请表哥好生扶持本宫,为本宫出谋划策。” 弄不死南子逾,都愧对他的身份! 二皇子咬牙切齿, 南子逾道“是我该做的。” “殿下不必客气。” 第370章 南子逾死的荒唐儿戏 南子逾一走,二皇子握着砍刀,一下又一下劈向那张雕花木椅。 威胁他! 竟敢威胁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是主子,南子逾不过是他麾下的一条狗。 而今,狗自诩势大,生了噬主之心,那就绝不能再留其性命。 直到把雕花木椅砍的遍布刀痕,难以入目,二皇子才将砍刀扔在地上。 他要亲手除掉南子逾! 杀意,悄然弥漫,如荒野星火,瞬间成燎原之势,再难扑灭。 “来人,更衣。” 二皇子进宫了。 不由分说的跪在甘露殿外,求见贞隆帝。 贞隆帝:承衍又来添什么乱! “滚进来!” “求父皇救救儿臣。”二皇子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道“父皇,您救救儿臣吧。” 贞隆帝无动于衷“别嚎!” “你是朕的儿子,除了朕,谁还能伤及你。” “鬼哭狼嚎,平白失了体统。” “丢人现眼。” 二皇子装模作样的擦了擦面颊上淌着的泪水,一副委屈巴巴又心有余悸的模样,颤声道“父皇有所不知。” “是南世子……” “南世子他威胁儿臣……” 二皇子把南子逾的话删删改改,大差不差的告知贞隆帝。 包括伪造私通北胡的信件。 亦包括私藏龙袍。 “是儿臣无能,给父皇丢脸了。” “可,儿臣委实不敢隐瞒,生怕南世子狗急跳墙,构陷设计儿臣,儿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贞隆帝垂眸,神色变来变去。 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承衍,你没想到做储君吗?” 二皇子的心猛的跳了跳,装出窝囊样,小心翼翼道“父皇,儿臣能说实话吗?” 贞隆帝“不说实话,是想欺君吗?” 二皇子忙不迭道“儿臣不敢。” “实话就是,儿臣身为父皇的儿子,说从没想过做储君是假的。但,儿臣绝无丝毫忤逆、不敬、不孝之心。” “父皇给儿臣的,才是儿臣配拥有的。” “父皇不给儿臣,那必然有父皇的考量。” “儿臣要做的便是谨遵父皇的圣意。” “在儿臣心中,天大地大,皆不及圣意。” 贞隆帝闻言,神色和缓了些许。 真假暂且不论,最起码听起来舒心的很。 眼观鼻鼻观心侍奉在侧的李福盛暗道,想不到愚蠢无能如二皇子,有朝一日也能说人话。 终于不是一无可取了。 “你有此心,朕甚是欣慰。”贞隆帝淡声道“南子逾狼子野心,该杀!” “此间内情,朕已知悉,你大可放心。” 说到此,贞隆帝顿了顿,声音里夹杂了些许警告“承衍,身居高位者,最好爱惜羽毛,手上干净些。” “否则,指不定哪日就会被那些不要命的横人拉下马。” “荒宅人命案,朕不想多问。” “但,下不为例!” 真干净假干净,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人眼中干净。 二皇子顿觉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哆嗦着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日后定当谨慎行事,不给皇室抹黑。” 贞隆帝颔首“吃一堑,长一智,也算是收获。” “不必在甘露殿跪着了,去探望下小六吧。” 二皇子“儿臣告退。” 直到二皇子的身影完全消失,贞隆帝冷哼一声“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蠢货!” “李福盛,传旨给大理寺和刑部,即日了结荒宅人命案,整理归档,明示天下。” “另,备好鸩酒,盯着南子逾喝下去。” “承衍再不济,也是朕的儿子,容不得区区外戚羞辱威胁。” 李福盛面不改色的应下。 近来,风波不断,再不同寻常的事情也显得正常了。 大理寺和刑部还未上禀陛下,二皇子就主动断去臂膀。 难道,二皇子进宫前就没动脑子想想,如若此事有风声泄露出去,还有什么人敢效忠? 陛下那句蠢货,真真是没冤枉了二皇子。 …… 南子逾死了。 背负着数十条人命的黑锅,死了。 死相并不从容。 甚至还有几分狰狞。 然,帝王赐死,由不得南子逾推拒挣扎。 尸体七窍流血,就那样蜷缩着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凛冽的秋风刮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在南子逾的尸身上,不多时,便落了一层。 奉恩公夫人跪坐在南子逾的尸身旁,双眼通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像是眼泪早就哭干了一般。 死了…… 就这样仓促的死了。 她设想过夺嫡失败,阖家共赴黄泉,却没想过子逾的死法儿如此荒唐儿戏。 二皇子盛怒之下进宫时,可曾顾念子逾数年如一日尽心竭力的辅佐,可曾顾念奉恩公府奉上的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珍宝。 凭心而论,这些年,奉恩公府从没有委屈过二皇子。 秋风里,枯黄的树叶依旧不知疲倦的飘落着。 纷纷扬扬,像一片片纸钱。 纸钱? 这样的认知让奉恩公夫人蓦地笑出了声。 子逾是以罪人之身被赐死的,不得停灵,不得致奠,不得入祖坟,不得享香火祭祀。 天子隆恩,允薄棺一副,葬于城郊荒山,免子逾曝尸荒野。 好一个天子隆恩。 好一个天子隆恩啊。 奉恩公夫人的眼角溢出几滴血泪,尤不自知般,捻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南子逾面上的鲜血。 秋风更急了。 似有细细小小的雪花落下。 今岁的雪,降的这般早吗? …… 宫门。 “干爹,等明年开春,我再去不行吗?”李德安看着昏沉沉的天气,呼啸的冷风,犹豫着说道。 “眼下,上京的冷雨里已经夹着雪了。” “北疆怕是该直接落鹅毛大雪,封山封路了。此时去,十之八九会被阻在路上。” “倒不如再孝顺干爹几个月。” 李福盛不假辞色,压低声音“德安,宁耽搁在路上,也比滞留在上京强。” “干爹我好不容易才为你求来这次机会,你休要说胡话。” “银两、马匹、狐裘,干爹都给你备好了。” “不要耽搁,今日就离京,直接去北疆。” 等明年开春? 他觉得,贞隆一朝开不了春了。 一桩桩一件件,直看的他心惊肉跳。 北疆,就是他给德安准备的生路。 谢小侯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会照拂德安一二的。 李福盛不明所以,环顾四周,鬼鬼祟祟道“干爹,我真的得将关于小侯爷的消息,事无巨细的上禀吗?” 他赴北疆,与其说是监军,不如说是监视谢小侯爷。 这得罪人的差事,干爹却喜不自胜。 李福盛“谢小侯爷要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 “干爹不在,你就老老实实听谢小侯爷的。” 李德安一怔,脑子骤然明悟,急声道“干爹,你……” “我……” “我走了,干爹你怎么办?” 第371章 以我死,换他生 “德安,干爹会全须全尾等你回来。” “老一辈的事情,年轻人少瞎操心。” “早些启程吧。” 李福盛拍了拍李德安的肩膀,把所有的泪意和不舍尽数深埋心底,面上露出的是柔软慈祥的笑容,话语间除了期冀,便是宽慰。 “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远赴北疆的途中,当小心提防。” 李德安的心头隐隐蒙着层阴霾,忐忑不安,声如蚊蝇道“干爹,倘若陛下发现我的小动作,绝不会轻饶了您的。” “您……” 咬了咬下唇,继续道“要不,您使法子装病,出宫荣养吧。” “离了宫,就走的远远的。” 李福盛眸含笑意,没有驳斥李德安想法天真。 这说明,过去那些年,他为德安遮风挡雨,将德安庇护的很好。 宫城之中,尔虞我诈,阴险诡谲,君王冷血。 他的德安却能过十余年富家子弟的日子,也是一种幸运。 “好。” 真实的想法没有显露出分毫,李福盛从善如流应下“干爹会细细思忖筹谋,确保万无一失的。” “德安,你安心在北疆待着。” “无论上京传去了怎样的消息,你都不得冲动行事任性妄为。” “干爹只有一个要求,以谢小侯爷意愿行事。” “若谢小侯爷返京,你同行。” “谢小侯爷不从调令,你也无需独自动身。” 十余年父子情分,他得尽己所能安顿好德安的余生。 不世故圆滑,不七窍玲珑又如何。 当年,他认下德安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德安能平安健康。 在这一点上,德安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李德安眉心微动,脑海里回荡着那句无论上京传去了怎样的消息,他都不得冲动行事、任性妄为。 越想,不祥的预感越浓郁。 心中的不舍,如同天边不断飘落下的雨滴和细细碎碎的雪瓣。 密密麻麻的,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此时此刻,他已经清清楚楚的意识到干爹把生路留给了他,把自身置身于时时有丧命的风险和危机当中。 今日一别,干爹真的能全须全尾的等他回来吗? 李德安鼻腔泛酸“干爹,保重。” “等我回来。” 李福盛将手中的素色纸伞推向李德安“去吧。” 漫天的雨雪中,李德安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李福盛抹了抹湿润润的眼角,擤了擤鼻子,喃喃道“这天可真冷,风可真大。” 刮的人鼻头泛红,眼泪直流。 虽然,他是个阉人。 但,他也有儿子。 李福盛平复了下情绪,返回甘露殿向贞隆帝复命。 他心知,这辈子,贞隆帝都不会给他出宫荣养的机会。 他无比确信,只要他敢露出一点苗头,贞隆帝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贞隆帝不会允许他这个知悉许多肮脏秘密的人离开视线。 举目四望,他没有生路。 但愿,以他死,能换德安生。 “送走了?” 贞隆帝身披狐裘,怀里揣着手炉,说话间还夹杂着感染风寒的鼻音。 李福盛垂首,恭恭敬敬道“能得陛下信任,被陛下委以重任,是德安三生修来的福气。” “老奴代德安再次叩谢陛下赐予的立功机会。” 贞隆帝睨了李福盛一眼,意味不明道“你侍奉朕数十载,你的干儿子,自然也是朕的亲信。” “朕问的是奉恩公府的南子逾。” “他饮下毒酒前,可有说什么狂悖荒唐之言?” 此送走,非彼送走。 李福盛不是不能心领神会,但不能表现的揣摩透圣意。 “陛下……”李福盛的面上适时地露出了些许为难之色“南世子死到临头,满腹怨怼愤恨,说出的话许是当不得真的。” 没有直接回答,亦是答案。 贞隆帝眼眸微眯,掠过一抹冷意“这么说来,他还真留下些了不得的遗言。” “你从实道来。” “真真假假,朕自会分辨。” 李福盛“是。” “南世子临死前,道出了两件事。” “其一,南世子坚称,他虽不是冰雪剔透的君子,但也有作为有所不为。” “他只杀挡路之人,不杀无辜百姓。” “其二……” 说到此,李福盛顿了顿,小心翼翼抬头瞟了贞隆帝一眼“老奴斗胆,请陛下屏退左右。” 贞隆帝面上玩味的神情一僵,旋即挥挥手,示意甘露殿内所有宫女和内侍退下“说吧。” 李福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南世子说……” 把欲言又止、难以启齿演绎的淋漓尽致。 “说,当年,皇后娘娘与陛下大婚前,已经……” 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硬着头皮道“已经失了清白之身。” “甚至……” “甚至已有一月身孕。” “与皇后娘娘有染的是当年的誉王殿下。” “老奴有罪,不该将如此污秽之言禀于陛下。” 一下又一下。 李福盛重重的磕着头。 “咚”的一声。 贞隆帝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怀里的手炉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誉王,是先皇的中宫嫡子。 在出身上,天然高于旁的皇子。 更莫说,彼时的誉王,生的一副风流倜傥眉目如画的好相貌。 多的是上京贵女前赴后继的想攀附上誉王。 钟离皇后曾险些与誉王订下婚约。 后来,誉王染病,缠绵病榻,先皇才把钟离皇后指给了他。 大婚后,他和钟离皇后之间的感情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维持着虚假的面子情。 他记得…… 誉王身故前,钟离皇后曾回府省过亲,小住了三日。 算算时间…… 贞隆帝的神色越发难看,阴沉的似是能滴出水来。 这一生,他到底戴了几顶绿冠。 大皇子的生母冯氏曾在先皇嫡子誉王的亲信间辗转,今日在张家公子的宴席上衣衫半褪献舞,明日就在王家公子的怀抱里斟酒剥葡萄,后日就会出现在李家公子的床榻上,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是真真的人尽可夫,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 因此,他一直怀疑大皇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直至流传于世的宴饮图,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测。 早有心理准备,暴怒之余,除了心觉丢脸,倒没有旁的情绪。 可,承赟不同于大皇子啊! 钟离皇后更不同于冯氏那个暖床的侍妾。 钟离皇后是他的正妻啊! “陛下息怒。” “依老奴之见,南世子定是在胡乱……” “住嘴!”贞隆帝厉声道。 他和钟离皇后的洞房花烛夜,他醉酒了。 一觉醒来,根本不记得圆房的具体过程。 尤其是在看到元帕上的那一抹红时,更没有一丝怀疑。 但,现在想想…… 处处皆是疑点。 第372章 命薄如纸,当有不屈之心 可,这种事又该如何查? 他没脸将此事宣之于口。 哪怕是他一手培养的影卫。 更莫说,清白之事,一旦怀疑,罪名就成立。 “滚出去!” “倘若南子逾的风言风语有一字半句泄露出去,朕唯你是问!” 李福盛胆战心惊的退出甘露殿。 站在廊檐下,抬眼看向风雪,心道,没有人能躲过这场风暴了。 南世子临死前的话,更是让这场风雪变得越发肆虐。 陛下,后继无人。 这是最直观的问题。 大皇子、三皇子,身世存疑,如若立为储君,无异于是把江山社稷拱手让人。 只剩,二皇子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意外吗? 不是。 是执棋者在布局,在落子。 落下的每一子,都发挥出了意料之中的效果。 点成线,线成面。 执棋人,快要收网了。 或许,大乾等不来的阳春三月,天下芸芸苍生能等来。 这天儿,可真冷啊。 但,各地征收的赋税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巧立各种名目,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 北疆,滴水成冰。 但是,户部和兵部筹备运往北疆的粮草和御寒冬衣,足足比往年少了三成。 且,那些粮草中掺杂了许多陈年旧粮。 所谓的御寒冬衣里,更是缝制着中看不中用的芦苇。 看似厚实,实则没有任何温度。 眼里没有百姓、没有将士、没有社稷,只有祖宗家业的人,是没有资格稳坐金銮殿上的龙椅的。 其实,贞隆帝为储君之位汲汲营营时,赈过灾,见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状,也曾站在高台之上,对着台下麻木绝望的百姓说出过振聋发聩的誓言。 然,贞隆帝的初心和夙愿自始至终就是权势。 赈灾,是贞隆帝实现夙愿的手段。 那些誓言,便如同用沙子垒砌的亭台楼阁,直接散在了风里。 他献出这把老骨头,不为私心,为大义。 他在荣娘子赠他的古籍上看到过一句圣贤之言,“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应有不屈之心。” 这些年来,他日日铭记于心。 他这个阉人,也想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哪怕,代价是一条贱命。 李福盛顺了顺手中的拂尘,眉眼间,有坚毅,也有无悔。 这天清些,总是件好事。 否则,寒冬太难熬了。 不知怎的,李福盛又想起了无为子的预言。 …… “啪。” 一巴掌重重的落在二皇子面颊上。 俪贵妃尤不解恨,怒火难消,又挥出一巴掌“他是你表哥!” “夙兴夜寐,不敢懈怠辅佐你的表哥!” “如果没有他,你的麾下能拉拢来如此多的朝臣吗?” “你还是不是人?” “除了他,谁还能尽心尽责的替你筹谋!” “愚蠢!” “愚蠢!” 俪贵妃歇斯底里的低吼着。 她从来没见过因一时口舌之争,因所谓的威仪面子,自断臂膀的蠢货。 按照子逾的计划,承衍顶多受些皮肉之痛。 其余的,贞隆帝都会替承衍摆平。 但,承衍选了最愚蠢的办法。 说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在抬举承衍。 分明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损人不利己。 二皇子蹭了下嘴角开裂溢出的鲜血,眼神阴郁,咬牙切齿问道“母妃,到底谁才是您的儿子!” “南子逾要求您舍弃我,用我的命为小六时,您几乎不假思索的应下了。” “怎么到了我要他的命,母妃就如此大动肝火,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仇人。” “母妃,是南子逾先威胁我的!” “不除掉他,即便争下位子,那到底算是我的位子,还是他南子逾的?” “还是说,母妃就打算让我做个空有虚名的傀儡,让奉恩公府摄政掌权?” “时机已到,再废了我?” “我所行的确有思虑不周之处,但我快意!” “噬主的狗,不配苟活于世。” 俪贵妃闻言,气的直喘粗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那不是看不共戴天仇人的眼神,是看蠢的令人发指的蠢货的眼神! 事到如今,子逾已被陛下赐死,承衍依旧不能心平气和冷静机智的权衡利弊,分析得失,就知道梗着脖子死不服气的叫嚣。 那跟池塘里嘎嘎叫的鸭子有什么区别! 俪贵妃实在没有太多的耐性给二皇子讲道理,索性攥起冰凉的茶盏,直接泼向了二皇子那张蠢不自知的脸“冷静下来了吗?” “你知不知道,子逾没有骗你!” “你担下这桩事,背下这个黑锅,也不过是衣角微脏,根本无伤大雅。” “至于失去的贤名,再做些善事、赈赈灾,济济贫,修几条路,再安排些识文断字的在田间地头、村舍县镇宣扬些你的善心仁厚,自然就补回来了。” “你是皇子,只要陛下愿意护着你,你就立于不败之地。” “母妃说的轻巧!”二皇子反唇相讥“用民间的话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母妃凭什么笃定父皇会不顾一切护我周全?” “历朝历代,又不是没有身死,或是被贬为庶民的皇子。” 俪贵妃眼前阵阵发黑,硬生生挤出一句“因为,你是你父皇亲生儿子。” “关于大皇子生母的流言,你想必已有所耳闻。” “子逾还查出了桩旧事,钟离皇后或与已故的誉王有染。” “只因尚未有确切的证据,便没有告知于你。” “但,这种事,想自证清白,难于上青天。” 二皇子一怔。 俪贵妃继续说道“有大皇子、三皇子的身世存疑在前,陛下会因为区区百姓的命重罚于你吗?” “他没说……”二皇子喃喃。 俪贵妃恨铁不成钢“若是说了,你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吗?” “你不能!” “八字还未有一撇,没到一击必中的地步,何必告知于你。” “承衍,你怨怪子逾对你不敬、不忠,那你可有细细回想过,你这些时日,做了多少蠢事!” “他一味逢迎你,顺着你,看你继续蠢下去,有用吗?” “还有……” 俪贵妃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以防难以遏制翻涌的怒火,又一巴掌扇过去。 “你亲自告发子逾,传入朝堂百官耳中,他们会如何看你,他们会作何想?” “他们会觉得,你连血脉相连又功劳卓著的子逾都尚且容不下,何谈容得下他们!” “你非要把自己逼成一个光杆的皇子才罢休吗?” “蠢货!” 俪贵妃终是没忍住。 …… 北疆。 的确是早早的入了冬,飘起了鹅绒似的雪花。 一朵朵,一片片,压倒了杨柳枝。 第373章 娘子,见信安 北风凛冽,寒林暮鸦无声。 北疆大地,雪覆原畴。 天色昏沉,凄清寂寥,万物凋零。 谢灼所处的营帐里,充斥着浓烈的烈酒味和血腥气。 只见谢灼卸下战甲,肩胛至胸膛裹着层层细软布料,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惊,双眉紧蹙,昔日上京的清冷仙姿已不复存在。 丞晟满脸担忧之色。 只差一点…… 差一点那支箭矢就会穿过小侯爷的心脏。 自小侯爷至北疆,所面临着的就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外有北胡虎视眈眈,蓄意烧杀劫掠。 内有军中奸细、贼人,或与北胡私递消息,或行刺杀之事。 即便小侯爷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彻底清洗、肃正北境军。 此次受伤,更是难以预料。 趁着小侯爷率一支千人队伍剿灭北胡来犯之敌,归营,烹羊宰猪与兵士同庆时,奸细猛然发难。 是他护卫不利。 “丞晟。” 谢灼披上长袄,其声音平和,宛若远处那被洁白无瑕的雪覆盖的巍峨山脉,表面上静谧无声,内里却潜藏着无尽的危机。 “不必再给那些人机会,也不必再拉拢了。” “杀了。” 没有最初对同袍举屠刀的不忍犹豫和优柔寡断。 有时候,他真的看不清,也分不清,北境军中到底还有多少将士矢志不渝的坚守保家卫国的信念。 原本,他不愿将官场上那套尔虞我诈,排除异己的手段用在这群四时历风霜雨雪、战火鲜血的士卒身上。 他可耻的心软了。 事实证明,十五载的光阴流转,北境军早已不是祖父和父亲麾下的铁血荣耀之师,反而遍布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 不能心软。 心软就是对自己,对良知未泯、对热血未凉的士兵们的伤害。 既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用。 那就用那些人的鲜血洗刷掉北境军帅旗上的污秽,重新锻造出当年让北胡铁骑闻风丧胆的虎师。 他不能走的太慢。 荣荣在上京城所面临的危局不比他少。 顾荣:她已经杀疯了,好吗? 丞晟不假思索地应下“属下这就去安排。” 有些杂碎,根本不配有活着改过自新的机会。 营帐四周,皆是谢灼和永昭长公主的亲信和暗卫,丞晟并不担心能有人在此刻对谢灼不利。 垂首抱拳,行礼后,便脚步匆匆离开。 营帐外的凛冽寒风,见缝插针的争先恐后挤入,还裹挟着片片雪花。 谢灼将手指紧握成拳,轻抵唇畔,抑制不住地轻咳几声。 接着,他缓慢而僵硬的站起身来,于长袄之上又披了一件柔软的狐裘,踱至案桌之侧,意图研磨墨汁书写家书,却意外发现砚台已然坚硬如冰。 将砚台捧至炭火旁,热气氤氲缭绕下,砚台里的墨汁缓缓融化。 提笔,蘸墨,落下。 “娘子。” “为夫一切安好,勿忧勿虑。” “北疆,已然落雪,俨然山舞银蛇之像。” “幸得娘子慷慨大义,施以援手,粮草、药物、御寒衣物暂未有缺乏,应对眼下寒冬突至之局足矣。” “为夫料娘子,此时应在扬州,不知扬州风和否,所行顺利否。” “无论娘子做何决定,为夫皆允之、从之。” “唯愿娘子安。” “大雪即将封山,书信来往或有不便,恐娘子忧思,特以此信相告。” …… 心底的千言万语落在纸上,字字句句皆为盼安。 山高路远,情意不绝。 谢灼心知,他其实就是想念顾荣了。 想那个殚精竭虑,一步三算,又心肠柔软的顾荣。 谢灼把信折好,放入信封,火漆封好,盖以音信。 趁着路途尚通,着人加急送了出去。 眉宇间的惦念缱绻,像是漫山雪白里俏生生绽放着的红梅。 他想顾荣了。 …… 船舶靠岸停泊。 顾荣一目十行的翻看着连日来上京的消息。 很热闹。 比他想象的更热闹。 在看到贞隆帝下令大理寺和刑部结案,又赐死南子逾时瞳孔微缩,手一顿。 南子逾死了? 她出谋划策,建议大理寺少卿周域咬死南子逾的目的,并非是要南子逾死。 而是,要他们失和内讧,要南子逾轻而易举将二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亲手除掉罪大恶极的二皇子。 不曾想,最后身死的竟是南子逾。 她很怀疑,二皇子的脑子里到底是塞了什么潲水,能想出如此荒唐可笑,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主意。 果然,南子逾的事情,证明了,不能与蠢货谋事。 否则,就是在自寻死路。 南子逾,不是好人。 甚至,蔑视百姓生死,静观二皇子作恶,骨子里由内而外的溢散着身为上位者的优越和冷漠。 这是对人命的漠视。 但,偏生又没有坏的彻底。 选错了人,走错了路,以身死了结。 惋惜吗? 谈不上。 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唏嘘。 好像,本可以有更好的,更完满的人生。 然,这世上多的是本可以,却从没有如果成为现实。 更莫说,那股子优越和冷漠注定了南子逾走不了平凡的路。 想博一把,想引奉恩公府攀上青云端,是刻在南子逾骨子里的。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南子逾的结局是注定的。 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输,尸身孤魂葬荒山野岭。 顾荣轻叹了一口气,将写着这则消息的纸条递给宴寻“送进暗舱。” 宴寻挑挑眉“财神娘娘,若是南小公子得知南世子的死讯,怕是会不管不顾返京。” “可以回。”顾荣斩钉截铁道。 宴寻愕然,面露不解。 顾荣温声道“上京燃起的火,比我想象中更猛。” 旋即,又将下一则消息推至宴寻面前“南世子饮下鸩酒前,声称,三皇子非陛下血脉,钟离皇后曾委身誉王殿下。” 宴寻脱口而出“陛下又帮旁人养儿子了?” “又”字,相当精髓。 “或许吧。”顾荣的言语模棱两可。 南子逾的用意,并不难琢磨。 哪怕,南子逾嫌恶二皇子愚蠢,怨恨二皇子恩将仇报。但,临死之际,还是选择最后托举一把。 不仅仅是为了二皇子,更是为了南氏族人。 南子逾更在意的是南氏一族的兴衰荣辱。 因而,以她眼下所掌握的消息,辨不出这则消息的真假。 然而,无可否认,南子逾临死前所说的话,宛若向上京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倾注了一桶又一桶滚烫的油料,激得火势更为猛烈,更是深深触及了贞隆帝最为敏感的神经,给予了重重的一击。 贞隆帝后继无人! 顾荣得出的结论与李福盛别无二致。 宴寻半知半解,却没有再多嘴询问,而是捧着纸条,脚下生风,前往暗舱。 不消多时,去而复返。 “财神娘娘,南小公子想见见您。” 顾荣神色莫名,意味深长“那便见见吧。” 暗舱之中,烛火摇曳,光线晦暗。 南子奕蜷缩一隅,双手紧紧捂住面庞,泪水无声地顺着指缝滴落,悲伤至极地呜咽着。 顾荣端坐在圆桌旁的木椅上,静静的等待着。 她要用南子奕。 第374章 你愿为我所用吗 良久。 在顾荣有些难以忍受暗舱里逼仄又凝滞的空气时,南子奕抬起头,哽咽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 他是落荒而逃。 拼命的逃,想远离那些丑陋腐烂的阴谋诡计。 母亲寻到了他。 他以为,母亲又会以家族大计来说服他,劝说他,让他不要生事,不要胡闹,安分守己的履行婚约,替二皇子拉拢世家大族,壮大势力。 然,母亲没有。 母亲只是静静的,满眼哀伤的望着他,望了良久。 而后,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脑袋,告诉他,顺心而为。 走吧。 走的远远的。 走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改头换面,抛弃奉恩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做想做的人。 不必委曲求全娶毒蛇般的女子。 不必同奉恩公府一起烂在淤泥里。 随后,又私下备礼见谢侯夫人,恳求谢侯夫人予他生路。 谢侯夫人应允了。 这也就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艘船舶的缘由。 马上…… 马上,他就能逃出那片令人窒息的沼泽了。 可,大哥死了。 死在了大哥尽心竭力辅佐的二皇子手上。 背着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恶名,死了。 听闻此消息,他还有什么脸面和资格继续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他逃不了了。 这一世,都逃不了了。 顾荣斟了盏温温热热的茶,递给了南子奕,坦言道“因为,我想用你。” “同样的,作为回报,我保你奉恩公府上下,手无命案之人的性命。” “没有从龙之功,位极人臣的显赫,但足够衣食无忧,富贵度日。” “当然,我想,并不代表你一定要同意。” “凡事有先来后到,我已经应了令堂所请,便会履约。” “你既可返京伸冤,亦能在扬州烹一壶佳酿、执一把利剑、赏一轮皎月,做个随心所欲的侠客。” 南子奕笑的荒凉。 他别无选择。 大哥身死,他的心、他整个人都在枷锁之下。 莫说是在扬州隐姓埋名,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偷不到片刻宁静。 大哥想护南氏族人,他替大哥护。 “不知谢侯夫人需要我做什么?” 顾荣直截了当言辞犀利:“为南世子洗雪冤屈,使其含冤得伸,得以名正言顺地入南氏祖坟,接受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南子奕是比奉恩公夫人更合适的人选。 最起码,在顾荣看来,是如此。 南子奕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忽然闪烁了一下,那抹亮光转瞬即逝,如同短暂的错觉。 换言之,谢侯夫人之意,即是他挺身而出,揭露二皇子的真实面目,使得其二皇子之本色暴露无遗于众目睽睽之下。 “敢问谢侯夫人站了哪位皇子?” 南子奕鼓起勇气问道。 顾荣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自己。” “我站我自己。” “所以,南小公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既无滥杀的恶习,也愿给南家生路,这笔买卖,南小公子不亏的。” 南子奕悚然,失声喃喃“站你自己?” “你……” “你想谋逆?” 他以为的心善之人,竟想着谋逆造反。 顾荣摇摇头“怎是谋逆呢?” “这叫扶社稷于危亡,匡明主而安黎民。” “南小公子,你自是明白,二皇子的性格、品德、才略,皆不堪担当一国之君。” “退一步而言,二皇子与奉恩公府之间,南世子之死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来日二皇子权倾天下,又岂能对奉恩公府毫无猜忌,轻易赐予荣华富贵?” 南子奕抿了抿唇。 “万一……” “万一谢侯夫人功败垂成呢?”南子奕难得谨慎。 顾荣“你我之间的交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南小公子,赌一把吗?” “想想南世子,争强好胜的一世,却落得个孤魂野鬼的下场……” “我回!”南子奕咬牙“我回京。” “我回京!” 他早就对大哥说过,二皇子非明主,也劝大哥适可而止。 只可惜,无人在意他的想法。 “如今的登闻鼓不是那么好敲的。”顾荣提醒道。 短短一年,登闻鼓接连响了两次,贞隆帝心有余悸,直接派亲信日夜不停轮流守在登闻鼓外。 “不日,清玉公主将下嫁永宁侯府裴世子。” “公主下嫁,上京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勋爵官宦,皆在受邀之列。” “那是你替南世子伸冤的最佳时机。” 南子奕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稍顿了顿,又道“难道,谢侯夫人不担心我告密吗?” 顾荣神色自若,轻笑了声反问“难道,南小公子以为自己不告密,甘露殿的陛下便不怀疑忠勇侯府吗?” “无关紧要。” “退一万步讲,即使南小公子告密,空口白话,口说无凭,贞隆帝不能借南小公子的一面之辞,铲除功勋卓著的忠勇侯府。” “但,永昭长公主和忠勇侯府能让南氏一族消失。” 自始至终,顾荣的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容。 南子奕“是我看走了眼。” “有劳谢侯夫人着人护送我回京。” 顾荣“那是自然。” 起身离开暗舱,站在船头,顾荣长长的舒了口气。 “宴寻,速速修书予顾扶曦,令其俯伏于明御史府门前,献上那枚令牌,恳求明御史俯允为民请命。” “切记,务必确保顾扶曦与明御史的安全无虞。” 早先铺下的子,该发光发热了。 她就是要把贞隆帝逼至绝境。 要么疯狂,要么气死! 她始终无法操控的是,永昭长公主会在何时启用先皇传承的龙纹玉佩,届时将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重启对于布防图失窃、北胡侵袭、谢老侯爷及驸马不幸身亡之谜的调查。 永昭长公主不会为她所控的。 这便是她的谋划算计中最大的遗漏之处。 …… 贞隆帝疲于应对,焦头烂额。 种种事务纷至沓来,压的他他几无片刻喘息之机。 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南子奕,在清玉与裴余时的大婚之上,万众瞩目之间,挺身为被他赐死的南子逾鸣不平,直言他因私废公,行事独断,专权横行,为保亲子,不惜杀害无辜,实在不配为人君王。 第375章 三皇子证身世 以明御史为首的御史台更是应了顾扶曦的诉求,重查荣金珠之死的疑点。 那枚令牌,犹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剑。 尤其是,荣金珠曾经施恩于明御史,而明御史又是软硬不吃的较真儿性子。 抓住一个疑点,就会死死揪着不放。 且,不知怎的,钟离皇后和誉王的旧事传的沸沸扬扬,悄无声息间就成了上京百姓、官员茶余饭后的谈资。 加上那一幅幅关于冯氏的活色生香的宴饮图…… 每逢朝会日,他皆觉得,文武百官的眼底是活脱脱的讥嘲。 这份讽刺,像极了冬日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寒风,臊的他无地自容。 纵观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帝王,就没有比他更窝囊,更可笑,一而再,再而三的戴绿冠,养孽种! 大皇子、三皇子,身世存疑,他决意立保老二承衍。 熟料,南子奕却口口声声伸张正义,丝毫不顾念旧情的将承衍往死里踩。 一时间,他不可抑制地萌生出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又后继无人的恐慌和绝望。 此时的处境,比他当年苦心孤诣夺嫡争权还要凶险。 本以为,他又会怒火攻心,呕血昏厥。 却不曾想,他硬生生的挺住了,竭力打起精神收拾烂摊子。 但,烂摊子之所以称其为烂摊子,就说明不是想收拾就能收拾的。 想他堂堂一国之君,竟被逼到如此绝境。 手握影卫,却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顾扶曦和南子奕。 数难并起,若是再察觉不到诡异之处,他真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贞隆帝下意识将怀疑的视线投向永昭长公主和谢灼。 然,北疆传来的密信上说,谢灼并无异动。 永昭长公主亦深居简出,心血来潮琢磨古方,欲替突染风寒,缠绵病榻的顾荣调养身体,没有召见任何朝臣和官宦女眷,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淡泊和闲适。 贞隆帝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只能屡次三番对着李福盛无能狂怒,怨怪李福盛办事不力。 李福盛跪伏在地,额上遍布磕头留下的伤疤。 神情里,除了恭敬,还是恭敬。 像是完全舍弃自我喜怒哀乐,彻彻底底的效忠于贞隆帝。 无论贞隆帝如何相待,都一如既往的顺从。 伴随着瓷盏落地的声音,李福盛的头压的更低。 “陛下明鉴。” “老奴敢以项上人头和下辈子的全乎起誓,南世子临死前的那番话,绝不是从老奴口中泄露。” “老奴跟三殿下无冤无仇,岂会损三殿下清名。” 贞隆帝的眸光似是淬了毒,阴寒的可怕。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福盛忠于他,素来鲜少与皇子有交集,不偏不倚。 没有偏好,亦没有嫌恶。 委实没有必要行此等吃力不讨好的行径。 若论冤仇…… 承衍的嫌疑更甚! 只要坐实了承赟野种的身份,承赟就再无一争之力,不得不灰溜溜的退出夺嫡,夹着尾巴做人。 更莫说,南子逾查到的事情,未必没有禀明承衍。 或许,秘密早已不是秘密。 一想到有可能是二皇子想一劳永逸铲除对手,将秘闻宣扬出去,贞隆帝就恨不得剥了二皇子的皮。 他的亲生儿子,怎会是这样的蠢货! “平身。” “休要再动不动跪着请罪了。” “若你不可信,那朕身边便无可信之人了。” “去太医院寻太医包扎包扎额头上的伤。” “先行退下吧。” 李福盛半是受宠若惊,半是感激涕零的叩谢皇恩。 退出大殿,立于庭院里,透过树梢看向头顶的太阳。 冬日的太阳白的亮眼,却没有温度。 风一吹来,又干又冷,刮的人脸上紧绷,还带着恍如被针刺手掐般的疼痛。 时不时还会钻进衣摆、袍袖,冷到骨头里面。 李福盛轻呼出一口白气,萧索一笑,定是风大了,才会让人冷到心里。 似荣娘子那般慷慨又通透的大善人,死的冤啊。 还好,纸终究包不住火。 面对帝王,迟到的正义和真相,也是正义和真相。 …… 三皇子府。 遍植奇珍异草的暖房里,三皇子神色如常的握着金剪俯身修剪着药草。 脚边散落的草药,似是在无声的宣示,三皇子的心情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片刻后,三皇子蹙着眉,将金剪直直插入了药田。 他千防万防,唯独没料到会有人质疑他的身世。 他是中宫嫡子啊! “殿下。”山羊胡谋士战战兢兢“清者自清。” “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发妻……” 三皇子冷然打断了山羊胡谋士的话“清者自清?” “自欺欺人还差不多。” “易地而处,以己度人,倘若天下人皆言,你给予厚望的嫡子,是你明媒正娶的嫡妻与贼人私通诞下,且说的有鼻子有眼,你会作何想?” “你不会怀疑吗?” “你不会动气吗?” “即使,你的嫡妻千方百计,使尽浑身解数,证明清白,难道你的心中就不会有疑虑了吗?” “会!” “每每心气不顺,你都会旧事重提。” “因为那一丝丝顾虑,你会陆陆续续收回倾斜在嫡子身上的资源,着重培养旁的儿子。” “这才是现实!” 三皇子清醒的很。 平地一声惊雷起,万顷风雨加于身。 这就是这一则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带给他的重创! 南子逾还真是二皇子身边的一条好狗。 都被二皇子送上死路了,临终前依旧不忘替二皇子咬人。 若是早知事情会莫名其妙发展到这一步,南子逾求见他时,他就不该避而不见。 真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山羊胡谋士闻言,嘴角微微一抽,胡子随之颤了颤。 他是半点都不喜三殿下口中的易地而处。 可也正是如此,让他清醒的认识到,殿下所面临的处境有多艰难。 “除非……”山羊胡谋士嗓子干哑,欲言又止。 “除非。”三皇子接话“除非,本宫以非正当的方式接过权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一切尘埃落定,把所有的驳斥掩埋。” 说的直白些,除非他逼宫造反。 否则,父皇绝对不会考虑将皇位传给他。 三皇子蓦地笑出了声。 是自嘲。 是可笑。 明明是最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偏偏只有逼宫一条路可以选。 怎么不算是造化弄人呢。 三皇子冰冷阴鸷的视线扫过修剪的乱七八糟的药草“你说,让二皇子和奉恩公府走在本宫前头,如何?” 哪怕败了,也必须拉个垫背的。 二皇子和奉恩公府上下替他陪葬,刚刚好。 山羊胡谋士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有人暗中护着奉恩公府的老弱妇孺,怕是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三皇子眸底的嘲弄更盛,自言自语道“会是父皇吗?” 山羊胡谋士给不出答案。 非他愚钝无能,着实是眼下的一切都过于猝不及防和莫名其妙了。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了棋局上的笑话。 三皇子心中暗暗盘算着见钟离皇后一面。 别到时候,皇位皇位争不上,连自己亲爹是谁也不确定。 第376章 永昭长公主一鸣惊人 宫城。 钟离皇后一袭简单的深色衣裙,其上没有精美繁复的刺绣,长发被几支古朴大气的木簪挽起,跪在供奉的菩萨像前,无声的祈祷着。 近二十年了。 她和誉王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 说起来,她本该嫁的人就是誉王。 这些年来,午夜梦回之际,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她嫁的人是誉王,绝不会做一对相敬如冰的表面夫妻。 她和誉王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她会是誉王的贤内助。 可惜。 誉王薨逝十余载了。 而今,她顾不得怀念少时的郎情妾意、爱而不得,只盼着那些污言秽语不会牵累承赟。 承赟就是贞隆帝的亲生儿子。 只能是,必须是。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愿赴死,保承赟周全。 “母后是在祈求什么?” 幽幽的声音在钟离皇后身后响起。 钟离皇后惊的打了个寒战,回眸,看着三皇子漫不经心的撕扯下那张面具,又不疾不徐的拍了拍有些泛红的脸颊。 “母后是在祈求什么?”三皇子随手将面具丢在香案上,旋即又盘腿坐在钟离皇后身侧的蒲团上,笑意盈盈的问着。 钟离皇后心一紧,袍袖掩映下的手指蜷了蜷,脸上硬挤出一抹僵硬的慈爱之色,干巴巴道“在祈求吾儿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安顺遂。” “母后,儿臣修道。”三皇子笑容依旧,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钟离皇后,似要把钟离皇后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皆看在眼中,挥散浮云,辨清真真假假。 “劳烦母后给儿臣一句实话。” “是有一人传虚,万人传实的俗语。” “然,同样的也有句无风不起浪,总要有点因头吧。” “儿臣斗胆问母后,母后与英年早逝的誉王是发乎情止乎礼,言谈举止没有逾矩之处吗?” 钟离皇后脱口而出“自然。” “承赟,你莫要听信外界的流言蜚语,更莫要随随便便妄自菲薄,怀疑自己出身,你就是陛下如假包换的亲子。” 三皇子闻言,脸上的笑容尽数敛起。 “真的是空穴来风吗?”三皇子反问着。 “儿臣了解母后的脾性,如若真的只是空穴来风,母后早就勃然大怒,训斥儿臣人云亦云。” 钟离皇后的身体轻抖了抖,眼神不自知的闪烁回避着,欲盖弥彰的解释道“母后自知你深受流言蜚语之害,怎会再训斥于你。” “母后和誉王的确一度议亲,先皇也曾有意赐婚。” “但,誉王本就体弱,又病情骤然加重,有弥留之相,赐婚一事便不了了之。” “不久后,当今陛下在先皇面前展露头角,母后就被改赐予陛下。” “这桩旧事,并非隐秘。” “想来,就是因此,流言才会传的这般猖獗。” “可是,承赟,彼时母后只是一闺阁女子,无法左右先皇的圣意,唯有顺之从之。” “要是给母后一个选择的机会,母后会选择嫁给誉王还是父皇。”三皇子好整以暇的问着。 钟离皇后瞳孔猛的一震,呼吸一滞。 “当然是遵圣意,嫁陛下。” 不。 她从不想嫁虚伪可耻的贞隆帝。 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刻是心甘情愿的。 三皇子轻叹一声,毫无征兆喟叹“原来,我真的不是父皇的儿子啊。” 母后所有看似心平气和的解释都是心虚的掩饰。 微弱的表情变化,比凿凿言辞更真实可信。 母后在听闻誉王二字时,眉心会下意识舒展。 与之相反,在听到他提及父皇时,眸底的嫌恶藏都藏不住。 钟离皇后大惊,本能的欲作解释。 三皇子摆摆手“母后,儿臣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既想得通。 他又想不通。 想不通母后身为父皇的正妻,为何会与父皇的兄弟私通苟合,还有胆量珠胎暗结,混淆皇室血脉。 但,想到父皇那可憎可恨的模样,他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三皇子抿抿唇,稍稍顿了须臾,又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儿臣想继承大统,怕是得弑父杀兄弟了。” “毕竟,皇室玉碟上,儿臣还在父皇名下。” 语气轻飘飘的,就好似是在交谈今日的天气,是适合围炉煮茶,还是适合晒太阳听曲儿。 既已知悉,他不愿再做无谓的怨天尤人。 “母后。”三皇子抬眼看向钟离皇后“依母后之见,是想再进一步,还是厚着脸皮向父皇讨要处偏远的封地,自请离京,老老实实回封地做个无诏不得进京的藩王?” 钟离皇后不再困兽犹斗的掩饰,脱力般瘫坐在蒲团上“吾儿想选哪条路?” “无论哪条路,母后都会义无反顾随吾儿走下去。” 三皇子扬眉“修道之人主张顺心而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儿臣见不得敌人潇洒自在,洋洋得意的成为最后的赢家。” “哪怕无法更改结果,儿臣也想添些堵。” “儿臣不问母后当年为何一念之差行那等荒唐事,所以,也劳烦母后陪儿臣闯闯这生死关。” 钟离皇后“好。” “需要母后做些什么?” “儿臣要俪贵妃和二皇子死!”三皇子掷地有声。 …… 永昭长公主府。 永昭长公主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晦涩拗口,又博大精深的医书。 没翻两页,就掷在手边的案桌上。 啧啧两声道“这医书真不是人该看的东西。” 在外间捣药的徐太医满脸疑惑,那他是什么? 徐太医撇撇嘴,加大了捣药的力度。 永昭长公主朗声“徐太医,本宫不是在说你。” 就在徐太医准备斟酌用词,拍马屁恭维一番时,甄女使脚步匆匆入内,附在长公主耳边轻声低语“殿下,扬州传来消息,侯夫人事成了!” “荣老爷子正式接任了江南商会的会长。” 长公主眼睛一亮。 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困了,眉宇间满是赞赏“竟真被她做成了。” 如何做到的,她不关心。 阴谋诡计也好,正大光明的较量也罢,总归是顾荣得偿所愿了。 她这个儿媳妇儿,聪慧、有韧性、还果断。 是个做大事的。 她的儿子,或许天生就是妻管严的命,否则也不会一股脑儿栽在顾荣身上,上赶着被利用。 甄女使颔首,接着道“不日,荣老爷子就会把荣氏的产业尽数划在侯夫人名下。” 永昭长公主“可真是令人羡慕的富贵啊。” 她记得,灼儿的产业也在顾荣名下。 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顾荣怕是下辈子都挥霍不完。 她若是顾荣,必得日日散银万两。 宴寻:万两算什么! “甄儿,替本宫更衣,本宫要进宫……” “敲登闻鼓!” 永昭长公主抚着腰间的龙纹玉佩,一字一顿道。 重查当年的北疆事变,不容有半分含糊和转圜。 她必须得敲登闻鼓,广告四海。 她心知,远在扬州的顾荣,在等她表态。 她又何尝不是在静待顾荣的进展。 她慕强。 能与灼儿一道君临天下的女子,该一往无前无人能阻。 她等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所以,她也会给顾荣想要的答复。 甄女使心下一喜“奴婢这就伺候殿下更衣梳妆。” 永昭长公主淡淡的睨了甄女使一眼。 她的甄儿啊…… “另外,给御史台、史官传信,本宫相邀,宫门相聚。” “还有,着卫副统领动手。” “在本宫敲响登闻鼓后,禁军上下只能有本宫一道声音!” “违者,杀无赦!” “最后,莫忘了通知谢老夫人一声,顾荣留下的后手,别藏着掖着了。” 永宁侯府。 席老尚书府。 乔老太师府。 武德伯。 甚至如今的奉恩公府。 都是顾荣步步为营打下的江山。 永宁侯府有个清玉公主。 席老尚书府还有个在京畿卫扶摇直上的席大公子。 那句京师皆宿重兵,畿内外当天下之半,是有些夸张,但京畿卫的兵力依旧是庞然大物。 短短时日,席大公子从千户攀升至都指挥之一。 她可不信,这其中没有忠勇侯府的手笔。 乔老太师的威势自不必多说,振臂一呼,天下寒门、清流,无有不应。 而,武德伯的威望和大本营在关中。 若是顾荣和谢灼举事不成,大可退至关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关中,也曾是多朝的龙兴之地。 至于奉恩公府,能彻底咬死二皇子! 瞧瞧,顾荣默默无闻间,下了多大一盘棋。 真真是将能掌控的资源,利用到了极致。 相较于荣金珠,已经不能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了。 她满脑海里,只浮现着一个词。 智多近妖。 永昭长公主叹了口气,没头没尾道“这天下,终究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甄女使恭敬道“也是殿下的天下。” …… 日夜不停轮流守在登闻鼓外的贞隆帝亲信,面面相觑。 陛下是交代了,无论何人要敲响登闻鼓,立即拿下。 但,没说要敲响登闻鼓的是永昭长公主啊。 还是手持先皇临终前赐下的龙纹玉佩,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御史和史官的永昭长公主。 这…… 这怎么拿下。 谁敢动手,谁就不仅要背负以下犯上的罪名,还要遗臭万年。 言官的嘴皮子和史官的笔杆子,从来不是摆设。 饶是甘露殿的陛下,也不得不顾虑。 “你们要阻本宫?”永昭长公主睨了眼贞隆帝的亲信,掷地有声问道。 “高祖设登闻鼓,旨在为苦主提供途径,冤情能够直达天听,得以申冤吐气。” “而今,本宫便是苦主。” “为本宫的公爹、驸马、北疆枉死的将士、百姓申冤。” “难道,本宫敲不得这登闻鼓吗?” “此等目无王法和尊卑之辈,留着何用!” 永昭长公主伸出手指,轻轻一动“全部拿下。” 长公主府的亲卫们应声而上,卸下了贞隆帝亲信的佩刀,尽数押下。 随后,永昭长公主方敲响了登闻鼓,力陈北疆一事的可疑之处和搜集查证到的消息。 御史和史官们,悚然大惊。 原来…… 竟还有这样的惊天内幕。 明御史更是义愤填膺,“扑通”一声跪在宫门外的青砖上“求陛下重查当年北疆事变。” 有了明御史这只不怕死的出头鸟,还在观望的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对视一眼跪伏在地。 若是不跪,显得他们都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庸臣、佞臣。 一时间,请愿之声直冲云霄。 甘露殿。 熏着安神香,服了安神药的贞隆帝堪堪昏昏欲睡,就被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惊醒。 “李福盛!” “登……” “登闻鼓,又响了吗?” 想起他安排在登闻鼓外的亲信,贞隆帝又觉得自己是昏昏沉沉出现了幻觉。 李福盛恭恭敬敬道“禀陛下,登闻鼓确实响了。” 贞隆帝猛的坐起身来,脑子发晕,眼前发黑“废物!” “都是废物!” “那么多人守着,还是守不好一个破鼓。” 李福盛心道,这世上没有人能阻得了手持先皇玉佩的永昭长公主。 就是陛下亲临,也不能。 “这次又是何人!”贞隆帝咬牙切齿,心慌的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李福盛“是永昭长公主。” 贞隆帝瞠目结舌,脸上的表情唰的一下冻结了。 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耳畔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眼睛犹如死鱼般,凸起,艰难的转过头,死死掐着手心“你说何人?” 何人? “是永昭长公主。” 第377章 谁养大的,便像谁 “是永昭长公主。”李福盛再次重复道。 贞隆帝惊骇。 怎能是永昭长公主? 怎能是永昭长公主! 贞隆帝的双目瞪得圆溜溜,混浊的眼眸中透露着惊恐,嘴角微微颤抖,泛起一层白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勒住了脖颈。 他一母同胞的皇姐,竟然背弃了他,丝毫没有顾虑他的处境和龙体。 一时间,贞隆帝不知是该惊讶于至亲背后捅刀子,还是该骇然于永昭长公主敲登闻鼓的缘由。 自欺欺人的侥幸在贞隆帝心底翻涌,猛的伸手,一把攥住李福盛的手腕,一字一句都好似是竭尽全力硬生生挤出来一般“她……” “她为何敲响登闻鼓!” “是……” 贞隆帝喘着粗气,宛如濒死的鱼,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耗费着生命“是谢宁瑕把在北疆屡次遇险之事告知她了吗?” 若是如此,他尚且能应付。 毕竟,天高皇帝远,驻守在北疆的北境军里出现些许居心叵测的贼人,也在情理之中。 说话间,贞隆帝的指甲不受控制般嵌入李福盛的手腕。 尖锐又火辣辣的疼痛,源源不断朝李福盛袭来。 然,李福盛无动于衷,依旧眉眼低垂,恭恭敬敬“陛下。” “永昭长公主手持先皇驾崩前赐下的龙纹玉佩,携御史台诸位御史和起居注及史馆史官敲响登闻鼓,请求陛下重查当年北疆事变,称要尽己所能为守城力竭而亡的谢老侯爷、驸马谢脩、北疆枉死的将士、百姓申冤,求一份公道。” 话音落下,贞隆帝心存的侥幸化作死灰,攥着李福盛手腕的手脱力般垂下,幽幽呢喃“她这是要逼死朕啊。” 说着说着,恐惧被汹涌的愤怒所取代,一拳一拳砸在锦被上,声音逐渐抬高,重复道“她这是要逼死朕!” 在大乾,起居注史官,随侍天子左右,记录天子言行与政务得失。而史馆史官,则是负责编纂前朝史书。 永昭长公主是要借北疆一案,行谋朝篡位之实吗? “陛下。”李福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御史和史官们还跪在宫门外请命呢。” “若是放任自流,局面或愈发难以控制。” 满朝文武,最不怕死的不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而是有颗名留青史垂千古的心的言官。 拖延下去,气氛烘托到位,指不定就有言官一头撞向登闻鼓后的城墙,以血荐轩辕,死谏陛下。 他倒不是为贞隆帝的帝王声誉着想,只是觉得有风骨、气节的言官,不该亡于此。 属实有些浪费。 贞隆帝不知李福盛的真实想法,却也知轻重缓急。 抬手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呼吸,咬牙切齿道“宣永昭长公主觐见。 “言官和史官,暂且留在宫门外,等待召见。” 他倒要看看,他的好皇姐永昭长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李福盛闻言,恭声应下,脚步匆匆而去。 宫门外。 永昭长公主远远瞧见李福盛的身影后,便将鼓槌放于一侧,转身,面朝御史和史官而立“陛下要召见本宫。” “陛下圣明,如此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终于有重见天日的时刻了。” 御史和史官们齐声“陛下圣明。” 圣明? 永昭长公主微敛眉目,无声嗤笑着。 如今的称赞愈真切,待真相大白后的反噬也就愈强烈。 贞隆帝有什么脸玷污圣明二字。 “长公主殿下,陛下有请。” “殿下,请。” 李福盛行至永昭长公主身前,躬身道。 旋即,又看向群臣,直起身来,朗声开口“传陛下口谕,诸位大人暂且留于宫门外,等待召见。” 随后,永昭长公主乘着李福盛备好的轿辇去往甘露殿。 李福盛亦步亦趋的跟着。 只见,冬日里明晃晃的阳光轻洒在永昭长公主周身,她的威仪与尊贵宛如与生俱来,愈发显得高贵而自然。 蓦地,李福盛的脑海里浮现出二十余载前的画面。 彼时,永昭长公主最得先皇宠爱,皇子、公主无人能与其争锋,是这座宫城最熠熠生辉的明珠。 永昭长公主的雍容华贵,源自先皇的偏宠。 永昭长公主的聪慧才干,源自先皇的教导。 永昭长公主几乎是在先皇膝下长大的,受先皇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时隔多年,似乎又一次穿过时光的洪流,见到了昔日的永昭公主。 永,水长流不断,长久也。 昭,明也、光也、著也。 此二字,便是先皇的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李福盛能够想象出,永昭长公主做出重查旧案的决定多艰难,多犹豫。 或许,这十五年来,永昭长公主一直是刻意蒙了眼,塞了耳,遮了心,在虚假的温情里挣扎,没有勇气撕破面前粉饰的太平。 永昭长公主姓秦,得到过先皇最厚重的父爱。 好似,除了缄口结舌装聋作哑别无他法。 但,永昭长公主到底是挣脱了。 先皇泉下有知,怕是会心绪复杂百味杂陈。 是与有荣焉,也是唏嘘不已。 李福盛的视线过于灼热坦荡,永昭长公主一撇头便尽收眼底。 轻咳两声,示意李福盛收敛些。 总归是贞隆帝身边最倚重最信任的秉笔大太监,对着她露出这种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的眼神,是活腻歪,不要命了? 李福盛心领神会,倏地恢复成那副木然到面无表情到的脸。 永昭长公主心下失笑,面上分毫不显,淡声道“李公公。” “近来,陛下龙体可大安?” 李福盛规规矩矩“殿下见谅,老奴不能言。” 永昭长公主觑了李福盛一眼,眉宇间溢着淡淡的被拂了面子的不悦,索性拢了拢狐裘,闭目养神。 到了甘露殿,免不了争吵。 然,走到煮豆燃萁,姐弟阋墙这一步,怪不得她。 自始至终,她问心无愧。 甘露殿内。 贞隆帝斜倚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如蜡,眼神黯淡无光,床榻旁的铜盆中散落着几片血迹斑斑的素白绢帕,周身透露出一股衰弱至极的气息。 李福盛眉心微动,略一思忖,便心下明了。 陛下是打算用苦肉计,逼永昭长公主屈服退让了。 也不知,永昭长公主殿下能否识破诡计多端又阴险狠辣的陛下。 “陛下,永昭长公主在殿外候着了。”李福盛敛起视线,神态、语气一如往常的恭敬。 贞隆帝缓缓抬手,先是咳嗽几声,才虚弱道“天寒地冻,哪里能让皇姐在外等候。” “快些请进来。” 李福盛:陛下的演技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永昭长公主裹胁着刺骨的严寒,毅然推门而进,身上的狐裘随风蓬松鼓动。 背后是光,让贞隆帝有瞬间的晃神。 恍惚间,似是窥见了先皇的影子。 果然,谁养大的,像谁。 贞隆帝的眼底划过一道晦涩的暗光。 说实话,他嫉妒她。 不是偶然,不是眼下,而是漫长的年少时光。 都是先皇的儿女,凭什么唯有她能得先皇的倾心教授。 永昭长公主没有错过贞隆帝眸中一闪即逝的嫉恨。 可笑。 真是可笑。 这就是她敛起一身光芒和棱角,委曲求全辅佐出的皇弟啊! 面对她,最浓烈的情绪,竟是嫉恨。 真真是比农夫养的那条蛇还令人憎恶、恶心。 过去种种,但凡贞隆帝有丝毫顾念她的感受,也不会把忠勇侯府逼至那般地步。 她的一腔心血,喂了狗! 不,不能这样侮辱狗。 余光扫过铜盆里染血的绢帕,眸光闪了闪,暗道一声贻笑大方。 真当在甘露殿里侍奉的宫女、内侍是吃干饭的? 哪怕贞隆帝每呼吸一下,吐一口血,宫人们也能不动声色的拾掇干净。 难道,是她装傻充愣太久了,以至于贞隆帝真的把她当成了个蠢货? “陛下。” 第378章 我说,我要那个位子! 永昭长公主一开口,贞隆帝莫名其妙有些期待。 然,期待很快被碾碎成粉末。 “甘露殿侍奉的宫人们未免太不尽心了。” 贞隆帝:??? “陛下既已召见臣妇,定是知悉本宫敲响登闻鼓,请陛下重查北疆旧案。” “今日,臣妇敲登闻鼓,不是以陛下皇姐的身份,而是以谢脩夫人、谢老侯爷儿媳的身份,替他们、替枉死在那场惊天大案里的将士、百姓讨一个公道,万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不瞒陛下,臣妇和婆母多年来一刻不敢忘谢脩的临终遗愿,自始至终寻找证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多少有了些眉目。” “恳请陛下命三司会审。” “臣妇和婆母会将查明的证据尽数告知三司官员。” “但,依臣妇之见,北疆旧案牵涉颇广,仅有三司官员,恐难以应付。” “臣妇提议,由靖王叔坐镇。” “靖王叔德高望重,又是皇室中人,定可震慑宵小,令那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德高望重是假的,辈分高却是真的。 靖老王爷的嫡孙更是上京城有名的纨绔,与顾荣的二叔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根本不顾及辈分和年龄之差。 美其名曰,忘年交,只论感情,不论辈分。 小小年纪,就口口声声叫嚣着要效仿顾二,不娶正妻,只纳妾室。 据说,要以天上星斗命名。 听罢永昭长公主的话,贞隆帝深觉自己的心口像是攒着一团火,一息不休的灼烧啃噬着他。 一句句臣妇。 一句句北疆旧案。 在挑战着他的理智和耐心。 与此同时,心底却翻涌着无力和狂怒,逼的他想怒吼,想发疯,想不管不顾提着天子剑砍掉面前之人的头颅。 “皇姐!”贞隆帝一字一顿。 “你是大乾的长公主,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怎能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以臣妇自称。” “皇姐,你姓秦!”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血,你的身上承继着父皇的殷切期望。” “那谢家、那谢脩,就让皇姐痴迷至此吗?” “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就罔顾作为长公主的尊严和体统。” 永昭长公主: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陛下义愤填膺气势汹汹说如此多的话,不咳血了吗?” 永昭长公主非但不接招,反而一本正经的真诚发问。 贞隆帝心中积聚的情绪陡然凝固,旋即如潮水般失控地消散。 但,怒气却是越来越盛。 “皇姐是听不懂人话吗?” 永昭长公主挑挑眉“自是听得懂的。” 她怀疑,无能狂怒的贞隆帝听不懂人话。 她的言语有条不紊,她的提议合情合理,偏偏贞隆帝硬要往儿女情长上扯。 她不接招,又懒得争辩,就成了她听不懂人话? 贞隆帝咬牙,耐着性子“那皇姐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永昭长公主:确定了,不是贞隆帝把她当蠢货,而是贞隆帝本身就是蠢货。 脱下狐裘,端坐在雕花大椅上,永昭长公主才缓缓道“有。” “我不觉得为人儿媳、为人妻与身为皇室长公主的尊贵体面相斥。” “这不是自轻自贱,更不是自甘堕落。” “父皇的谆谆教诲,我一刻不敢忘怀,时时警醒反思,自认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而且,我敲登闻鼓,主张重查北疆旧案,为的也不仅仅是谢老侯爷和谢脩,当不起陛下如此训斥。” “再次恳请陛下应允我所求。” 永昭长公主摊开掌心,那枚龙纹玉佩映入贞隆帝眼前。 只听,永昭长公主继续道“本来,我可以先斩后奏,直接行事的。” 言下之意,她已经够给贞隆帝脸了。 有这枚父皇临终前御赐玉佩在手,她无需向任何人请示。 除非,父皇死而复生,从皇陵里走出来。 贞隆帝的脸黑了黑“皇姐,你真的变了。” 永昭长公主“就事论事,勿要东拉西扯。” “倘若陛下不愿下旨,本宫这就亲自去请靖王叔出面,再召集三司官员。” “皇姐想如何处置幕后黑手?”贞隆帝幽幽问道。 永昭长公主不假思索“如此惊天大案,死伤无数,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贞隆帝“无论幕后之人是何身份?” 永昭长公主颔首,斩钉截铁“无论是谁!” 人总要为犯下罪,承担责任。 天子卖国,铲除忠良,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就是上京城最擅编奇奇怪怪话本子的写手都不敢落笔写下这样的情节。 “皇姐好决心。”贞隆帝蓦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听起来要多阴森有多阴森,要多诡谲有多诡谲。 就像是那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下了。 只是,没有要了贞隆帝的命,也没有要了永昭长公主的命。 但,干脆利落的斩断了贞隆帝和永昭长公主之间的血缘牵绊。 从此刻起,是你死我活不能共存的仇人。 “皇姐心中有大义,有北疆的将士、百姓,朕甚感欣慰。” “朕乃天子,却眼盲心瞎,竟不知当年的北疆事变有如此惊天内幕,委实有错。” “多亏皇姐和谢老夫人敏锐,矢志不渝的追查,方有今日之壮举。” “皇姐有心,朕岂有不应之礼。” “凡皇姐所请,朕皆应允。” “他日,不管幕后黑手是何方人氏,朕必重惩,以告慰枉死之人的亡灵。” “皇姐所求,便是朕所求。” 随着贞隆帝的话,永昭长公主的手臂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真瘆人啊。 这些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她眼前所见的,是一条毒蛇正吐着血红的蛇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蛰伏待机,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毫不犹豫地亮出锋利的獠牙,将所有敢于挑衅的敌人一并毒害。 说到底,是她错看了人,错信了人。 将一头豺狼,一条毒蛇,误认为人温和平庸的绵羊。 永昭长公主轻笑一声,吐出一口浊气。 “论及告慰那些含冤而逝的亡魂,本宫确实想起了桩悬而未决的疑案,陛下或许应当先行告慰那荒废宅院中孤寂的白骨。” “毕竟,奉恩公府的南小公子在清玉与裴世子大婚上的那番肺腑陈情,实在是令人震惊不已。”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陛下是否已经洞察明了?” “君无戏言,法无私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真为承衍所为之恶,陛下切莫过分庇护,以免伤了天下百姓之心。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陛下觉得呢?” 永昭长公主淡笑着反问。 “如若陛下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的话,本宫愿代陛下督促、监察大理寺和刑部。” “查不出真相,就卸任吧。” “本宫就不久留了。” 目送永昭长公主逐渐远去的身影,贞隆帝的面庞被怨怼之色所笼罩。 “不惜一切代价诛杀谢宁瑕!” 谢宁瑕一死,任是皇姐有万般手段,亦无可奈何。 他一定要让谢宁瑕死在北疆。 独子惨死,皇姐悲痛欲绝,缠绵病榻,久治不愈,身故,很正常吧。 “是不惜一切代价!” 贞隆帝随着影卫再一次强调。 …… 慈宁宫。 檀香幽幽,青烟袅袅。 永昭长公主先是向供奉的半人高的玉佛虔诚献上三炷香,随即挥手示意宫人退下,眼神坚定,语气决绝:“母后,儿臣意欲问鼎那个位子。” 太后手中的佛珠串轰然落地。 “你……” “何意?” “儿臣要那个位子!”永昭长公主掷地有声。 唯有此法,可折中。 最起码,保留了大乾的国号。 最起码,灼儿的身体里流着一半皇室的血。 最起码,灼儿和父皇也是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连。 太后瞪大眼睛,像是丧失了言语的能力般,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良久,方缓缓开口:“你曾言,你明悉轻重,断不会行逆反之举。” “你亦曾言,仅是欲让谢脩之死真相大白,令灼儿遇难成祥,福寿绵长。” 这些时日,她说服了自己站在永昭的角度,怜惜永昭,设身处地替永昭考虑考虑。 她终于衡量出取舍。 皇帝下罪己诏以谢天下也罢,退位颐养晚年也好,她都不过问。 她只求能留皇帝一条命。 所以,登闻鼓响的那一刻,她便紧闭了宫门。 可…… 此刻,永昭说,想要那个位子。 太后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颤抖“你要他死吗?” “他不得不死。”永昭长公主没有遮遮掩掩“儿臣不愿如他一般,含糊其辞,试探忌惮母后。” “他不止杀了谢脩!” “昔日,北疆守军中惊现叛节之人,偷携军事布防图投靠敌营,导致北胡趁机南侵,连克数城,因之而牺牲的将士与平民,不计其数。” “母后可知,真正暗中勾结北胡,出卖大乾的是何人?” “是大乾的天子,是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母后觉得,他不该死吗?” "母后切勿劝谏儿臣就此罢休息事宁人,亦勿劝儿臣为其遮掩真相。" “想要他死的,不只是儿臣。” “儿臣即位,至少可保大乾江山社稷稳固,宗庙香火绵延不绝。” “儿臣深知母后慈怀,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 “然而,儿臣别无良策再无他法。” “恳请母后垂怜,予以成全。” 第379章 他比你我想象的更无耻 永昭长公主坚定的声音传入太后耳中。 这一瞬,太后如同一棵老树,定在原地,眸底探寻、质疑、愕然、羞耻交织。 复杂又混乱。 须臾后,又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掌心撑在供桌桌沿,勉强支着身形。 暗中勾结北胡,致使北疆沦陷,烽火硝烟连绵,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是皇帝? 是皇帝! 怎么能是皇帝呢! 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该是皇帝。 太后苍老的眼眸里水雾弥漫,朦胧中,佛龛中的玉佛像映入眼帘。 无悲无喜,却又悲天悯人。 这些年,她自欺欺人的想着诵经、忏悔、布施替皇帝赎罪。 却不知,皇帝罪孽滔天。 是求神拜佛,搭桥铺路都赎不完的罪。 那场浩劫,一封封战报,她记忆犹新。 接二连三被攻陷的城池,数以万计的将士、百姓成为北胡弯刀下的亡魂,成为战报上冰冷又触目惊心的数字。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就这样茫然无措的死在皇帝的权欲私心和阴谋诡计里。 太后自嘲的笑着。 “永昭,哀家深以为耻。” 太后声音沙哑,语气哽咽,浑浊的眼泪夺眶而出,从脸颊划过,一滴一滴砸在奉着佛像的供桌上。 远远瞧着,好似玉佛滴泪。 “若是……” 太后颤抖着,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年倒不如不替他争储君之位。” “明明,他也有敦厚仁爱之名啊。” 贞隆帝年少时,才干并不出众,胜在为人良善。 不曾想,竟是披着羊皮的狼,是吐着信子的蛇。 “母后,承衍亦有贤名,结果呢?” “荒宅里一具具尸骨,皆死于承衍的凌虐。” “承衍肖父。” “往昔,是你我被至亲血缘蒙蔽了双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而今,睁开眼睛,得见真相,该拨乱反正了。” “求母后成全儿臣所愿。” 太后的心,闷闷的钝疼着,眼泪愈发不受控。 太后也分不清到底是为北疆惨死的将士、百姓而落泪,还是在为结局已定的皇帝哭泣。 她是个生儿育女的母亲。 她也是以天下养的太后! 皇帝,不得不以死谢罪,否则不能平沸腾的民怨。 可,永昭是女儿身啊! 女子登基,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会步步荆棘,会千夫所指。 稍有不慎,高台跌下,粉身碎骨。 她的永昭,本就是荣耀加身的长公主,何必冒如此风险。 皇帝,不缺皇子。 心里这般想,也就坦白问出口。 话音落下,永昭长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谢老夫人游说她时,那番令人耳目一新的话。 确切地说,是她的儿媳顾荣所说的话。 “母后,父皇在油尽灯枯之际赐龙纹玉佩给儿臣,这何尝不是期许。” “女子为何不能登基为帝?” “千年史书,浩如烟海,波澜壮阔,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在沙场上塞旗斩将屡立殊勋,亦有以女子之身过关斩将,问鼎天下者。” “儿臣所行之事非前无古人,不过是继往开来罢了。” 对,是继往开来。 永昭长公主的心陡然落地了,透彻豁达。 做不了第一人,做承前启后的先驱亦可。 “百姓赞颂的是他们丰衣足食的君王,而非残害忠良、勾结敌国,视百姓如草芥的昏君。” “他们最关心的是,有没有地种,秋日收成如何,能不能填饱肚子,赋税能不能少些。” “哪怕儿臣是女子,只要儿臣切实以百姓之忧为忧,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偃武修文,儿臣就是最受百姓赞颂和爱戴的君王。” “是不是女子,从不是根本,也不是最重要的。” “儿臣再次恳求母亲,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宗庙计,为儿臣计,准允儿臣所请。” “儿臣知,此行艰难。” “因而,儿臣更需要母后的支持。” “求母后选择儿臣一次。” 永昭长公主跪伏,一头抢地,恳求道。 说是肯定,声音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忐忑,有的只是笃定坦然。 没有回头路。 也不必有回头路。 豁出去赌一场,又何妨。 “永昭。” 太后擦拭掉淌满面颊的泪水,垂眸看着永昭长公主“自小,你就是个主意正的。” “先皇不止一次说过,凡你打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其实,无论哀家表态与否,都不会影响你的计划,对吗?” “但,你还是选择坦言相告。” “在这一点上,你比皇帝更磊落,更大气,更有君临天下的气度和风范。” 太后不由得想起了甘露殿里,皇帝旁敲侧击的试探和怀疑。 真真是高下立判。 若说永昭是艳阳、是皎月、是傲雪凌霜的梅花。 那么,皇帝就是阴沟里的蛆虫、见不得光的老鼠。 对比就是这般鲜明。 “皇帝犯下如此大错,哀家为人母,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严,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更没有颜面祈求你网开一面饶恕皇帝。” “永昭,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哀家唯有一愿,倘若你心想事成,还请让他死的痛快利索些,莫要羞辱折磨他。” 她明是非,知大义,有羞恶之心。 然,她到底是个母亲。 她有她的私心,她有她的软弱,她有她的犹豫。 “谢母后成全。”永昭长公主掷地有声“儿臣答应母后。” 太后眸中的眼泪再一次滚落。 “我儿若是男子该多好。”太后伸手,轻轻的抚了抚永昭长公主的发髻,由衷道。 不是嫌弃,不是惋惜,是浅浅淡淡的遗憾。 若是男子,她的永昭或许早已是君臣相宜,河清海晏的君王。 不是或许,是一定! 永昭长公主抬眼,不闪不避的回望着太后“母后,是女儿身也无妨。” 她信,女子主政,不会是昙花一现。 顾荣,方是那个真真正正有野心的女子。 以顾荣的心性,绝不可能将希望尽数寄托于灼儿之身,去赌灼儿的真心到底会不会变。 而是,会紧紧的将一切都掌控的权力握在手中,平等、坦然、自在的活着。 君心不变,那便相思不绝。 君若无情,那便取而代之。 顾荣真的敢! 这些时日,她细细回忆、思索了顾荣的言行举止,愈发确定顾荣骨子里有股疯劲儿和狠劲儿。 历朝历代,更不乏皇后干政,太后临朝。 顾荣才是真正的不稳定的因素。 但,时至今日,顾荣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了。 无法翦除。 她也有些舍不得翦除。 难得见如此无惧无畏、聪慧果决又鲜活如似锦繁花的女子了。 顾荣走到哪一步,都是顾荣的本事。 以皇后之尊当政,也是灼儿的皇后。 以太后尊位临朝,皇位之上的也是灼儿的血脉。 她又何必讨人嫌,硬要做一个搓磨儿媳的恶婆婆。 “母后知道。”太后盈满泪水的眼眸里,闪过欣慰“母后是想你能走的顺遂些。” 旋即,太后从佛龛后的暗格里摸出一枚令牌,放在了永昭长公主的手心里“永昭,这是墨玉令。” “先皇留给哀家保命的底牌。” 太后的这枚墨玉令,不同于谢灼的那枚。 当初,谢灼所持的墨玉令牌上雕刻着一条墨龙。 太后这一枚上,精雕细琢的纹样是镶金五爪龙。 “永昭,你在先皇膝下长大,当知大乾有一支只效忠于历代帝王的隐龙卫。” “隐龙卫有两枚墨玉令。” “墨龙令在皇帝手中,金龙墨玉令在哀家手中,皇帝并不知情。” “有此令,你可以凌驾于皇帝之上,号令隐龙卫上下皆服从于你。” “这是哀家唯一能给你的。” “既然做了决定,那就一往无前的走下去吧。” “莫要在哀家宫里耽搁了,眼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去吧。” 永昭长公主没有推拒,遵从本心将墨玉令收下。 “母后保重身体。” 永昭长公主的眼底泛着担忧。 “永昭,哀家得替皇帝赎罪,赎不清罪,无颜薨逝与先皇合葬。” “你且安心去吧。”太后宽慰安抚着永昭长公主。 永昭长公主“儿臣告退。” 在永昭长公主即将踏出小佛堂时,太后蓦地开口“灼儿知情吗?” 一语双关。 知道北疆事变的真相吗? 知道永昭长公主意欲称帝吗? “知。” 太后惨然笑了笑,接着道“荣金珠的死,皇帝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小佛堂里供奉的半人高的玉佛,就是荣金珠花重金、兴师动众从天竺佛寺请来的。 她记得,那是个明艳又正直的姑娘。 “哀家听说了顾平徵的次女顾扶曦恳求明御史重查荣金珠之死一事。” “自打听说,心下便再难安。” 永昭长公主轻叹一声,阖了阖眼,敛起复杂的思绪,又迅速睁开“是。” “他是荣金珠早逝的幕后推手。” “他就是恬不知耻,恩将仇报,锱铢必较。” “怨怪荣金珠拒绝他的求娶,顺便忘却了荣氏二老奉上的数十万两白银。” “母后是见过荣金珠的,那也是个擅经商,有大义大爱的奇女子,她不会沉溺于顾平徵的儿女情长,自然不会因顾平徵而伤春悲秋郁郁寡欢,更不会愚蠢无能到在顾平徵和陶兰芷手中毫无招架之力。” “是他。” “是他处处替陶兰芷遮掩,收拾烂摊子。” “以至于,荣金珠身中奇毒,生子后缠绵病榻,撒手西去。” “数十万两白银,就是扔在河里,也能填出一方立足之地了。” “母后,他比你我以为的更无耻。” 第380章 余时,我心口疼的厉害 太后怔怔的愣在原地。 直到永昭长公主的身影消失,依旧没有回神。 视线不经意间瞥向玉佛像,无悲无喜庄严悲悯的佛像,似乎在嘲弄的望着她。 嘲弄她这些年的逃避。 嘲弄她自以为是的纵容。 皇帝到底造了多少孽,是非要将所有施恩之人送至黄泉地府吗? 太后伸出手指,失神的凝视着玉佛像。 嘲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宽恕。 …… 乔老太师府。 炭盆热气腾腾,隔挡的陶片上放置着些许蜜桔,散发着清洌沁人的香气。 祖孙二人在窗下对弈。 “吟舟。”乔老太师摩挲着棋子,久久没有落子“依你之见,长公主殿下敲登闻鼓,力主重查北疆旧案,是心无旁骛有的放矢,还是抛砖引玉醉翁之意不在酒?” 乔老太师在朝政上的敏锐嗅觉,无人能及。 用见微知著、原始见终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乔吟舟的眼神被热茶氤氲的水汽遮挡,让人看的不太真切。 微抿了抿薄唇,缓缓道“祖父,不重要。”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重要。” “长公主殿下所陈的北疆旧案内情骇人听闻,倘若所言不虚,那就是震惊天下的大案、冤案。” “有人肯拨云见日,肯水落石出,就值得敬佩。” “祖父,孙儿愚见,有些时候,不必事事千虑,从心未必是愚者。” 乔老太师若有所思,喃喃回味“从心未必是愚者?” 从心,意味着摒弃一贯的权衡利弊,任性一次。 “吟舟的见解甚妙。” 乔老太师边说,边落下了一子。 乔吟舟看着落子的位置,眸光不着痕迹的闪了闪。 祖父仍在深思熟虑,不愿轻易涉险。 “你对北疆旧案的幕后黑手可有猜测怀疑的人选?” 乔老太师状似无意道。 乔吟舟不再曲折迂回,打开天窗说亮话“孙儿怀疑陛下。” “孙儿寒暑不辍,遍读圣贤书,又几经游历,观人生百态,见民间疾苦,心中自有一杆正义的秤。” “孙儿私以为,爱民当在忠君之上。” “君不明、不仁、不贤,不义,天绝之,人弃之。” “孙儿不愿悖逆本心,将千万卷圣贤书变成冠冕堂皇无一用的废纸。” “孙儿的志向,祖父是清楚的,至今未有动摇。” “如若靖老王爷和三司有确凿证据证明孙儿猜测,孙儿愿舍身恭请陛下赎罪。” 乔老太师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的孙儿,是泠泠玉弦般的君子。 他唏嘘又欣慰。 君子得遇明君,方能昂首挺立,一酬壮志大展宏图。 否则,就是刚过易折,尘沙蒙锈。 “老太爷,忠勇侯府的密信到了。” 两封密信。 一封是谢老夫人所书。 另一封是顾荣离京下扬州前所留。 乔老太师幽幽的叹了口气,暗道了一声,该来的总会来,躲不开,也逃不了。 明明在他应吟舟所请,大摆认亲宴时,已经有了抉择。 事到临头,却又逡巡不前,扭扭捏捏不像样。 乔老太师接过密信,细细检查了火漆封印,确定无打开过的迹象后,方缓缓开封。 越看,面色越凝重。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疯狂,更严重。 真的是过于胆大,过于冒险了。 乔老太师将顾荣所留的那封密信递给了乔吟舟“乔家真真是上了贼船,骑虎难下了。” 乔吟舟本能道“不是贼船。” 旋即,才珍而重之的接过信,细细看过。 眸中没有被殃及的恼怒,有的是异彩连连。 荣荣,真真是这世上的奇女子。 “祖父,孙儿愿为她所用。”乔吟舟以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道。 他愿意为顾荣铺道撑伞。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同生共死尔。 他和荣荣做不成相濡以沫的夫妻,却能成为史书工笔下的兄妹、君臣。 百年后,自会有人为他和荣荣著书立传。 总有一日,他的名字能与荣荣同列。 荣荣做皇后,他是后党。 荣荣临朝称制,那他便是帝党。 他必须得承认,他心中的那杆秤无条件倾向荣荣。 与此同时,他也相信,能在孤立无援时,还干干净净把他捧在手心,托举出泥潭的荣荣,非昏庸残暴之辈。 私心和大义,并行不悖。 如若相悖,他死。 乔老太师凝凝眉“你可知,这世道里,几乎九成九之人坚守男尊女卑的伦常和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 “永昭长公主越过贞隆帝的皇子们登基称帝,机会渺茫。” “皇室宗亲、宗正寺、朝堂百官、民间舆论,皆是阻碍。” “一招不慎,粉身碎骨。” “值得吗?” 乔吟舟“祖父,忠勇侯府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孙儿之见,值得冒险。” “祖父所担忧的,荣荣皆已预料到,且已提前筹谋安排妥当。” “密信上能言及之事少之又少,祖父不妨在荣荣抵京后,给一个面谈详陈的机会,再考虑是否举事。” 说句难听又格外真实的话,以祖父在清流、寒门、士子间的威望,哪怕指鹿为马,亦会有人前赴后继附和响应。 荣荣需要祖父。 乔老太师摆摆手“不必谈了。” 在乔吟舟的心高高悬起时,乔老太师接着道“我已大抵猜透了荣荣的布局和底牌。” 说到底,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股东风,不在上京,在北疆。 永昭长公主和忠勇侯府皆需要一场泼天的功绩塑不败金身。 这就要看谢灼在北疆能取得何等显赫的战功了。 毕竟,忠勇侯府已经沉寂了十余载。 万民所请,民心所向,在改朝换代和女子继位之间,那帮皇室宗亲会知道选什么的。 毕竟,一亡国,高高在上的宗亲就变成了阶下囚。 “祖父会助她,也助你达成所愿的。” 永昭长公主有先皇遗命这道护身符在。 …… 永宁侯府也发生着乔太师府相似的情况。 清玉公主乍舌。 顾荣玩这么大的吗? 莫名有些心动。 是真的心动。 不仅对顾荣描绘的前景,更是对顾荣本人。 “公主,喝口梨汤润润肺。”裴余时化身狗腿谄媚煮夫,捧着碗热气腾腾的川贝枇杷梨汤,笑意盈盈的俯在清玉公主身侧。 在裴余时心里,清玉公主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明明外祖父和父亲已经代他允诺,一生不纳二色,侯府上下事事、人人顺着清玉公主。 即便清玉公主身子骨儿孱弱多病,既不能承房事之劳,更不能绵延子嗣,他依旧得当自祖宗供着。 清玉公主说一,他不得说二。 然,清玉公主善解人意的很。 不仅会给他寻新鲜有趣的奇珍异宝,还会温温柔柔的说他可以一辈子做随心所欲的少年郎,不必因婚嫁而改变,甚至还说,若是以后遇到心仪之人,可以为他做主纳进府,开枝散叶,以免断了香火。 这世上,去哪儿寻如此大度又尊贵贴心的夫人。 裴余时是个知恩图报的,投桃报李对清玉公主越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只是,不太像是夫妻间的温情脉脉,更像是在恭敬孝顺没有血缘关系的娘。 清玉公主对这种相处模式很是满意,乐的自在。 “余时。”清玉公主颦着眉,轻抚着心口,满脸哀伤“本宫方才小憩,又梦见了为证清白服毒自尽那一夜,心口疼的厉害。” “梦中惊慌,又见了许多孤魂野鬼,硬生生的吓醒了。” “余时,本宫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也不知这身子骨儿还能撑多久,陪余时多久。” 裴余时一听急了。 清玉公主一死,他的好日子是真的要到头了。 就听清玉公主继续道“本宫曾听老嬷嬷说起,行伍之人阳气足、煞气重,鬼神见之退避,不敢靠近。” “本宫能否劳烦余时请大舅舅和余时在外间对弈,好让本宫稍稍休憩,养养心神。” 说到此,清玉公主顿了顿,楚楚可怜的叹了口气才继续道“其实,本宫也能回宫求父皇紫气庇护的。” “只是担心父皇见本宫病弱至此,会迁怒侯府。” “罢了,还是莫要麻烦余时和大表哥了。” “本宫再强撑几日吧。” “能多陪余时一日,都是赚来的缘分。” 裴余时忙不迭道“不麻烦,不麻烦。” “我顺便把二舅舅也请来吧。” “茶楼的说书先生总说读书人通身的浩然正气。” “实在不行,我就把外祖父求来。” 清玉公主嘴角微微抽搐,心道,倒也不必。 嘴上却道“能下嫁余时,是本宫一生之幸。” “辛苦余时了。” “就是不知大舅舅愿意来否。” 裴余时漫不经心的摆摆手“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会来的。” “娘子在府中稍候。” 第381章 她最心动的顾荣 席大爷连戎装都来不及卸下,就在裴余时花样百出、威逼利诱的痴缠里缴械,骂骂咧咧的来了永宁侯府。 舅舅给外甥媳妇儿充当震慑魑魅魍魉的门神,这说出去像话吗? 席大爷心下很是纳闷儿! 裴余时煞有其事颔首。 像话! 温柔善良的清玉公主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大舅舅。”裴余时打躬作揖,陪笑说好话“外甥的好日子全仰赖您了。” “什么规矩、体统、威严,能比您外甥的l切切实实的好日子重要吗?” “对了,大舅舅,您待会儿收敛些身上的气势,清玉公主胆小,您莫要吓到她。” 席大爷无言以对。 这一刻,他陡觉自己不是京畿卫的都指挥使,是粉墨登场吹拉弹唱的伶人。 一路上,裴余时的絮絮叨叨根本没有断过。 落在席大爷耳中,像是寒冬腊月兀地窜出成群结队的蚊蝇。 “若你再啰嗦,我即刻打道回府。” 真是看不出来,上京城鼎鼎有名的纨绔,竟有如此唠叨多舌的一面。 裴余时闻言,忙作噤口状。 待到了清玉公主所居的院落,裴余时又不受控制的开口了“大舅舅,您先散散身上的冷气再去拜见公主殿下。” “她身子骨儿羸弱,稍稍受些凉,便会咳嗽不止,眼泪汪汪,面颊红红,瞧着怪可怜的。” 席大爷不由得感慨,余时口中胆小、羸弱的清玉公主真真是驭夫有术啊。 看看把这小霸王调教成什么样儿了。 尤其还是心甘情愿的敬重着、疼惜着。 在裴余时的明亮亮的大眼睛注视下,席大爷只得依言先去一侧的暖房缓缓。 随后,方随着裴余时一道去拜见清玉公主。 裴余时昂首挺胸,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公主,幸不辱命。” 清玉公主的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钦佩仰慕,温温柔柔道“辛苦余时了。” “本宫就知余时是世上顶顶好的夫君。” 裴余时脸上洋溢着清澈灿烂的笑容,咧着嘴像极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席大爷愕然。 没眼看。 着实没眼看。 不过,清玉公主不简单。 席大爷眸光闪了闪,抱拳行礼“京畿卫都指挥使席凌拜见公主殿下。” 清玉公主起身,温声道“一家人何需如此客套,大舅舅真真是折煞清玉了。” “大舅舅能在百忙之中前来,清玉不胜感激。” 这便是乘着东风扶摇直上的席大爷。 旋即,清玉公主捻着帕子轻掩嘴角,咳嗽两声,接着道“余时。” “你炖的川贝枇杷梨汤,火候、甜度格外合本宫心意,不知本宫能否有幸再尝尝你的手艺?” “若是唐突的话,便作罢吧。” 裴余时眼睛亮了亮。 清玉公主欣赏他的厨艺! “不唐突,不唐突。” “我这就去。” 随后,又侧头看着席大爷,满面笑容里又带着一本正经,说道“大舅舅,你也看到了,公主殿下就喜欢我炖的梨汤,也不好假手于人。” “所以还请大舅舅稍作等待,待梨汤炖好,我再与大舅舅对弈。” “大舅舅先陪殿下闲聊着。” 裴余时走路带风,美滋滋地转身离开。 清玉公主不仅是顶顶好的人,还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嗯,他就是美! 等裴余时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清玉公主不着痕迹的觑了眼身侧的侍女。 侍女颔首,躬身退去。 “大舅舅。”清玉公主眉眼平和“不知大舅舅是否介意与清玉对弈一局。” 席大爷心紧了紧。 什么噩梦,什么梨汤,皆是为了支开余时,跟他单独一叙。 “荣幸之至。”席大爷不动声色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清玉公主如此大费周折,自然是不会拖延迂回太久的。 孰料,一局对弈结束,清玉公主都不曾提半句棋局之外的话。 席大爷垂眸审视着棋局,心越来越沉。 清玉公主赢了。 他输了。 清玉公主的棋风与温柔、胆小毫不沾边。 狠绝又从容,透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确定了,温柔胆小善良是清玉公主表现在外的天衣无缝的面具。 就是这副画面,哄的余时犹如失智。 “大舅舅,再来一局?” 清玉公主歪了歪脑袋,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 席大爷微敛眉目,抿了抿唇。 这阴森森又泰山压顶的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生浸淫朝堂的老父。 是不是擅长玩心眼子,在权势里如鱼得水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阴批。 “末将棋艺不精,难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贻笑大方了。” 说到此,席大爷顿了顿,打定主意不再云山雾罩。 山不就他,他就山,无甚大区别。 “末将是个粗人,还请殿下明示宣末将前来的真正用意。” 清玉公主哑然失笑。 粗人? 礼部尚书的长子自称粗人? 弃笔从戎不代表就是个耿直憨厚的粗人。 真正的粗人是没有如此敏锐细腻的感知,说出这番看似亮堂堂的话的。 “席都指挥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足智多谋、料事如神。” “本宫佩服。” “既然席都指挥使问出了口,本宫也不欲继续再遮遮掩掩,那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敢问席都指挥使可有意成为京畿卫提督、甚至是总兵官?” 在大乾,总兵官是京畿卫的最高统领。 总兵官下,设提督,提督多由陛下信任倚重的内臣、兵部尚书或都御史担任。 而今京畿卫的提督便是由李福盛兼任。 提督之下,便是都指挥使。 席大爷眉心微皱,警觉又规规矩矩“末将资历尚浅,不敢肖想总兵官和提督之位。” “公主殿下莫要开玩笑了。” 清玉公主微屈手指,缓缓叩着棋盘沿“本宫从不开玩笑的。” “比如,本宫说会杀裴叙卿,裴叙卿死了。” “比如,本宫说要下嫁余时,父皇赐婚了。” “以席都指挥使之聪慧,定然察觉到数月以来,诸事顺遂,官途坦荡,扶摇直上之势不可当。” “席都指挥使就没有怀疑过有人在添砖加瓦吗?” “席都指挥使只需要告诉本宫,想,或是不想。” 席大爷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棋局上。 片刻后,抬眼,直截了当“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公主殿下开诚布公,就没有打算给席某选择的机会。” “所以,殿下的目的是什么,又需要席某付出什么?” 他也真是出息的混出了名堂,竟劳驾清玉公主煞费苦心的布局算计。 清玉公主笑了笑“想试着翻翻日日抬头便能看见的东西。” 席大爷呼吸一滞。 日日抬头能看见的不是屋顶,是天。 清玉公主想翻天。 疯了? 不是他看不起清玉公主,以清玉公主的声望、权势、地位、人脉、资源,想翻天覆地,无异于是在痴人说梦。 翻天? 找死还差不多。 他忤逆父亲弃笔从戎,不是为了鸡蛋碰石头找死的。 莫说那鱼钩上挂着的饵是总兵官和提督了,就是封王拜相,他也退避三舍,绝不上钩。 他是武夫,不是蠢货。 席大爷勉强的勾勾唇角,神情僵硬,声音嘶哑“席某没有那般宏伟的志向,只想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方才种种,席某权当没听到。” “哪怕是看在舍妹和余时的份儿上,席某也会守口如瓶。”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过,看在姻亲的关系,席某斗胆劝公主殿下……” “劝本宫?”清玉公主打断了席大爷的话“劝本宫不要做无法实现的梦吗?” “难道席都指挥使觉得本宫是活腻歪了的人吗?” “席都指挥使莫急,继续听本宫说说话可好?” 清玉公主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就连嘴角的弧度也没有丝毫起伏。 “不瞒席都指挥使,本宫亦无登天的宏伟志向。” “本宫要的,是做大乾的长公主。” 做把自己命运握在手中,能坦然自若应对风云变幻的长公主。 顾荣应允她,谢小侯爷继位后,她便是长公主! 所以,陪顾荣玩一把大的又何妨! 反正她这么一具残破的身体里,藏着颗不安分的心。 “敢问公主殿下择选了哪位皇子?”席大爷下意识问道。 清玉公主竖起手指,轻轻晃了晃“本宫不瞎,眼光也好的很。” “他们不配。” 是的,他们不配。 在她心中,顾荣最配。 一棵杂草,一株野花,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蔓延成层层叠叠的烂漫山花,深深的扎根,不断的枝繁叶茂。 这便是顾荣。 她最心动的顾荣。 第382章 大风起兮顾荣至 清玉公主面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敛眉,轻声道“本宫选择追随永昭长公主和谢小侯爷。” “以卵击石否?” 席大爷一愣,心底的惊愕如潮水翻涌不休。 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舍弃血脉相连的父兄,选择永昭长公主? 清玉公主图什么? 但,不得不说,若变成永昭长公主举事翻天,还是很有胜算的。 可谈! “公主殿下,您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清玉公主不慌不忙道“他枉为人父,枉为人君,本宫自无需受人伦、纲常、忠孝束缚。” “席都指挥使不好奇本宫名节受损服毒自尽,他为何那般恼恨永宁侯吗?” “他想打着大义的幌子,胁迫本宫和亲北胡。” “裴叙卿和永宁侯府坏了他多年来的计划。” “你说,他会不会记恨在心。” “对了,席都指挥使可知他执意要求本宫和亲北胡的根本缘由?” “他想故技重施,勾结北胡,让忠勇侯府绝后呢。” 字字句句,皆像惊雷炸响在席大爷头顶。 劈的他外焦里嫩,浑浑噩噩。 和亲北胡? 故技重施? 忠勇侯府绝后? 这比他方才误解清玉公主意图谋朝篡位还要荒唐。 等等! 一片混沌中,似有一道亮光掠过。 席都指挥使攥住了自己忽视掉的东西,手指握拳,一字一顿道“什么叫故技重施?” 清玉公主道“就如席都指挥使所想。” “本宫记得,席都指挥使的岳母和妻弟也因北疆沦丧而尸骨无存,成了北胡铁骑弯刀下的亡魂。” “永昭长公主敲登闻鼓,震惊上京,想来席都指挥使定也有所耳闻。” “北疆事变,本可以避免的。” 席都指挥使通体生寒,肩膀止不住颤了颤“是……” “是陛下?” 是陛下出卖将士、出卖百姓,让北疆战火弥漫。 当年,北疆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他连岳母和妻弟的全乎尸体都不曾寻到。 那时,他的夫人已有八月身孕,怀着双胎,闻此噩耗,一尸三命。 他悲痛欲绝,觉得老天不公。 却,又不知该恨谁。 恨北境军的统帅谢老侯爷吗? 然,在事发后,谢老侯爷疏散百姓,又坚守城池,力竭而亡。 据说,身死时,遍体鳞伤。 恨携布防图投敌的叛徒吗? 可,叛徒死了。 死在了驸马谢脩的长枪之下。 到头来,他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经年后,真相竟是如此的丑陋狰狞,令人难以接受。 “席都指挥使对本宫的利诱不动心,那对为妻儿报仇雪恨,动心否?” 清玉公主趁势追问。 她知,趁人之危不地道。 但,她必须得在顾荣抵京前,完成顾荣的嘱咐,把这一子落在该在的位置。 她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她没有说大话,她就是最适合跟顾荣并肩作战的人。 至于谢小侯爷,她选择性遗忘。 滚滚热泪从席都指挥使的眼眶中滑落“那便赌一把。” “公主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救驾。”清玉公主幽幽道“而后,清君侧。” 席都指挥使不解“救驾?” 他恨不得去行刺,要了那昏君的命。 清玉公主耐着性子将顾荣信中所交代的徐徐道来“对,就是救驾。” “有关皇后娘娘委身誉王,三皇子身世成谜的流言甚嚣尘上。” “不论真相如何,三皇子都失去了被立为储君的资格。” “届时,铤而走险,逼宫造反,是他唯一的选择。” “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对二皇子和俪贵妃下手。” “但,不管怎样,都会被指证为刺驾行凶,二皇子只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 “三皇子,不得不逼宫!” “你在京畿卫多年,应该已经隐隐察觉,京畿卫的总兵官与钟离一族暗有牵扯,大抵早早投效了三皇子。” “三皇子出手,他必遭其累。” “那时,就是你的机会。” “别说什么资历不资历的话,父皇觉得你行,你就行。” “再者说,十余年来,本宫一直是父皇心中温顺无害又孝顺的女儿。” “你是余时的大舅舅,也是本宫的大舅舅。” “有清君侧的功劳在前,又有这份姻亲牵扯在后,你接任京畿卫总兵官,顺理成章。” “可,提督有监督总兵官、否决驳斥总兵官军令的权力。”席都指挥使谨慎的提醒。 清玉长公主冷了脸“休要动铲除李公公的心思。” “你们权位的更迭起伏,李公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席都指挥使,本宫只杀必须杀和该杀之人。” “你也多为你的妻儿积些阴德,少造杀孽!” 顾荣想护之人,她就得护下。 就在这时,抄手游廊里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清玉公主微微阖目,再睁眼时,又是那副温柔孱弱的模样,轻咳一声,轻声道“大舅舅,这些俗事就不要让余时烦心了。” “大舅舅觉得呢?” 席都指挥使:…… “方才的公主殿下和敲登闻鼓的谢侯夫人很像。” 一样的离经叛道。 又一样的耀眼夺目。 清玉公主“这话,本宫爱听的很。” 伴随着叩门声一起响起的是裴余时清澈含笑的声音“公主,梨汤炖好了。” 裴余时一眼就看到了席大爷红彤彤的眼眶,只觉天下红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舅舅,您哭了?” “您本就凶神恶煞,哭起来吓到公主怎么办?” 席大爷:搞清楚,到底是谁吓谁? 见过眼瞎的,没见过瞎到这种地步的。 这双滥竽充数的眼睛,挖出来扔了算了。 席大爷虎躯一挺,一拍棋盘“永宁侯那个废物点心就是就教了你这样的礼数!” 裴余时先是被吓的一怔,旋即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狗俯在清玉公主膝上“公主,他吓唬我。” 清玉公主:…… 席大爷:家门不幸。 …… 时间匆匆,冬日愈深,寒意愈浓。 因着天气寒冷,江河冻结,水路停运,顾荣只得耗费更多的时日和精力,乘车返京。 抵京这日,阴云密布,鹅毛的大雪簌簌落着。 寒风裹挟着雪糁子打的马车噼里啪啦作响。 马车内,暖意融融。 青棠裹的严严实实捧着暖炉,煞有其事道“小姐,原来下雪也能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啊。” 顾荣捏了捏青棠明显圆润了些的小脸“青棠学以致用,甚好。” 宴寻:…… 青棠在财神娘娘心里的地位真真是难以动摇啊。 顾荣缩着脖子躲在毛茸茸的狐裘里,盘算着回京后的第一刀斩向何人。 想到收到的密信上写,兵部奉贞隆帝影卫之命暗中断了给北疆的补给,以砂砾石块充之,顾荣心里的杀意就不断翻涌。 她布下的局,该到了收尾的时候。 北疆本就苦寒,又大雪封山,她运过去的那些粮食和御寒衣物总有告罄的一日。 她的动作得快些。 “宴寻。” “你说,是效忠历代天子的隐龙卫强些,还是贞隆帝一手培植的影卫强些?” 宴寻“以被擒的玄影的身手来看,隐龙卫更胜一筹。” “所谓的训练影卫的法子,实质上也是脱胎于隐龙卫,无甚创新。” “最大的创新是,贞隆帝对影卫用了秘药。” “速成,但伤身。” 顾荣道“那就先折了贞隆帝的这招暗棋吧。” “再顺便把兵部尚书的儿女们……” “儿子们掳走,秘送至距离北疆最近的山路外。” “兵部尚书身在上京繁华富庶地,体会不到北疆的百姓、将士在寒冬缺衣少食的煎熬,那就让他的儿子代他体会一二吧。” 女儿们,便罢了。 名声、清白、贞洁,是一把把杀人于无形的刀。 马车在雪地里深一下浅一下的缓缓行进着。 往日里喧嚣热闹的长街,变得人影稀疏,分外寂寥。 天将暗未暗时,马车直接驶入了忠勇侯府。 戴着面具躺在床上装病的暗卫快要喜极而泣了。 终于回来了。 终于不用时不时面对永昭长公主殿下不善的眼神了。 终于不用再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日日敷粉装病了。 小厨房煎的风寒药冒出的味道几乎要将她腌入味了。 上京的勋爵官宦之家的女眷们甚至开始怀疑谢侯夫人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主子,属下想您。” 想您想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抓心挠肺。 顾荣看着装病装的瘦了一圈的女子,神色颇为讪讪,递过去几张银票“置办处舒心的宅院,吃些喜欢的东西,好好养养。” 忠心又听话的人,值得奖励。 女暗卫:主子威武! 雪下的急,却不漫长。 入夜后,便已经渐渐停下。 见小知的身体已有起色,顾荣的心情好了很多。 她一定能把所有的仇怨报了,把所有的悲剧扭转。 “阿姐,有人捎来了口信,说……” “说,他死了。” 顾知唤不出那句父亲。 母亲、阿姐、他的苦难,父亲都难辞其咎。 顾荣眉心微动“他和陶姨娘夫妻情深,许是日夜思念灼心,追随而去了吧。” 死了,很正常。 顾平徵确实有天底下最大、最管用的护身符保命。 但,贞隆帝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余力看顾平徵来恶心她。 顾知抿了抿嘴唇,轻声道“阿姐,他是割断手腕,活生生流血流死的。” “死便死了。”顾荣抬眼看向顾知“他造成的那些伤害,不是靠着一死就能彻底泯灭,让你我念起他的好。” “小知,他光鲜亮丽时,从没有选择过你我。” “你我,也不必因他伤感、自责。” “是他亲手斩断了父子情分,那你我又何必在意虚名呢?” “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好身体,长长久久的陪着阿姐。” “外祖父还想见见你呢。” 第383章 没有绝对的黑与白 “阿姐。” 顾知伸出手轻轻的攥住了顾荣的衣角,小声解释“我没有伤感自责,也没有怀念。” “就是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脑海里空了一瞬。” “那些年,我既怯弱弱的盼着他的父爱,又憎恶他的冷漠刻薄。有失落,有憎恨,甚至在病情发作痛苦难当时,我还曾想过为何死的不是他,是母亲。” “而今,藏在心底阴冷角落里的怨怼,就这样死了。” 顾荣抚了抚顾知的细软的头发“所以,以后的日子,皆是明朗阳光下的锦绣花路。” “他死了,就让他去泉下给母亲赎罪吧。” “阿姐的小知定会长命百岁的。” 瘦瘦小小的顾知靠在顾荣怀里“阿姐,我乖乖吃了每一副药,还跟着老夫人延请的夫子读书练字,等我身体再好些,就去考科举,做阿姐的靠山。” 幼年丧母又体弱多病的顾知心思敏感又聪慧的紧。 并无人特意对他提起外界的风风雨雨,但他还是从府里凝重的气氛里嗅出了不同寻常。 “我会永远陪着阿姐。” “还有……” 顾知苍白的面颊上飘着抹红晕“阿姐下扬州的日子,我想阿姐了。” 自母亲亡故后,阿姐就是他活在世上的根。 顾荣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不能输! 她只能赢! 赢了,她重生这一遭才算真的有逆天改命的价值。 “阿姐也会永远陪着小知。” 她会是小知的靠山。 她的靠山和倚仗也会是小知的靠山和倚仗。 …… 这一夜,上京城并不太平。 兵部尚书府的惊呼、哀嚎声不绝如缕,直冲云霄,打破了雪夜的寂静。 护院、家丁、小厮提着灯笼、擎着火把,着急忙慌的进进出出上京的酒肆戏院、秦楼楚馆、赌坊客栈,搜寻着自家公子的下落。 府里凡年至舞象的公子,不论嫡子还是庶子,莫名其妙又悄无声息的没了踪影。 偌大的府邸,只留了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风雪夜,兵部尚书府的下人们却急的浑身冒汗。 下人们在长街上横冲直撞,女眷们则是在府里抹眼泪。 “老爷。” “是不是您在朝中得罪狠了什么人?” 正院书房里,兵部尚书夫人双眸含泪,神色焦急。 她膝下两子,一子年十八,一子年十五,皆凭空消失。 有子嗣傍身,后半生才有依靠。 她怎能不急,怎能不惧。 “老爷,您说话啊。” 兵部尚书敛眉,眼神晦涩而凝重,挥开拉扯着他袖子的手,怒目而视“我是朝中一品大员,哪有人敢肆意妄为至此。” “兴许就是他们玩心大动,偷溜出府了。” “平日里,我一再耳提面命,让你严加管教府中儿女,你呢?” “是你亲生的,你就纵容宠溺。” “不是你亲生的,你就冷待刻薄。” 兵部尚书夫人恼怒的一甩帕子“现在说这些的时候吗?” “还偷溜出府,你觉得可信吗?” “以老二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懒散性子,你就是上赶着给他银票求他出府,他都懒得翻个身。” 兵部尚书的胡须颤了颤。 其实,他心知肚明,他的儿子们没有胆大包天到夜里偷溜出府的地步。 “你是当家主母,慌成这样,像什么话!” “府里就交给你了,我出去想想办法,找找路子。” “绝不能出乱子!” 兵部尚书披上厚实的大氅,推门而出。 得罪狠了人吗? 近来,他的的确确做了丧良心的事情。 可,他也是不得已啊。 寒夜里,雪停了,但依旧冷的能滴水成冰。 万籁俱寂里,兵部尚书满怀心事的上了马车,靠着车厢,却又不知该去何处。 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思绪犹如马车外裹挟着雪粒子的风呼呼作响,听的人心烦意乱。 车夫冻的直发抖,止不住打着哆嗦,问道“不知老爷要去何地?” 兵部尚书答非所问“这天儿很冷吗?” “冷。”车夫搓着手,呼着凉气“奴才家中老娘说,她大半截儿身子快入土了,都没见过像今年这么冷的天。怕是会冻死不少人呢。” 兵部尚书眸光暗了暗。 上京尚且如此寒冷,北疆呢? 他贪生怕死,自私怯懦的奉命把运往北疆的粮草、衣物换作砂石,断了给北疆的补给。 天寒地冻的,又缺衣少食,得饿死多少北境军。 北境军填不饱肚子,战力削弱,倘若北胡再伺机南下,北疆会不会再次上演多年前的惨剧,变成人间炼狱。 不敢想。 他不敢再想。 他不是廉洁正直为民请命的好官,但也从来没想过沾染这么大的业障,害死这么多的人。 天子之命,他不得不从。 兵部尚书缩在大氅里,那双在权势里浸淫半生,满是精明算计的眼睛,浊泪滚滚,无声落下。 他断了北境军的物资,他的儿子们就消失在风雪夜。 会是忠勇侯府和永昭长公主府下的手吗? 做亏心事在前,即便有所怀疑,他亦无颜登门求证。 可是……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儿子们去死吗? “老爷?”车夫冻的瑟瑟发抖,再一次疑惑催促。 兵部尚书瓮声瓮气“去忠勇侯府。” “不……” 不能去忠勇侯府。 陛下的影卫神出鬼没又无处不在,倘若看到他深夜登忠勇侯府的门,会直接把他划归至谢小侯爷一党,毫不留情的铲除。 “进宫。” 等宫门一开,他就第一时间面圣。 但愿陛下看在他忠心耿耿逆来顺受的份儿上,能伸出援手,救救他的儿子们。 车夫不知其想法,只是一挥马鞭,马车徐徐向前。 “听说,你的侄儿在朝廷募兵时,应募投军了?” 隔着车门,兵部尚书的声音汇入雪夜寒风里。 “是投军了。”车夫与有荣焉“他是个孝顺的,三年前就去了北疆,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寄回攒下的饷银给家里的长辈。” “前些时日,入冬前,他整整寄回三贯钱呢。” “只是……” 说着说着,车夫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家中老娘和大嫂记挂的紧,夜夜噩梦惊醒,梦到他……” 车夫忌讳,不忍说出死字,顿了顿,才继续道“醒来就哭着熬到天亮。” “奴才的老娘眼睛都硬生生哭瞎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见大侄儿。” “不过,保家卫国总归是光荣的,奴才全家为他骄傲。” 兵部尚书的胸口越发憋闷得慌,难以喘息。 就像是满地的积雪,都融在了他的心底,冷的深入骨髓。 死一个北疆士兵,就会毁去一户人家。 他…… 他行如此罪恶不堪之事,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兵部尚书扪心自问。 这一刻,他很想效仿一片丹心青史留名的先贤们,视死如归舍生取义,断然拒绝陛下的秘旨,质问陛下,为何要执意除掉谢小侯爷,为何要罔顾数十万北境军的生死。 他的心中熊熊燃烧着一团火。 火焰熄灭,徒留灰烬,那些灰烬里是他的自厌自弃和对贞隆帝的鄙夷和愤怒。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曾想,龙椅上的贞隆帝更是恶心。 “停车!” “回府。” 兵部尚书咬牙。 先是将府上襁褓中的婴儿趁乱带出,秘密托付忠仆带出京去抚养长大,随后又将府中女眷尽数召集在一处,直接道“尚书府覆灭在即,我无力回天。” “具体情况,不便言说。” “今夜,就将金银分下去,尔等连夜走,是死是活,看运道看天意。” “寒冬漫长,必有食不果腹的百姓沦为流民。” “想法子躲得过这个冬日,等来年难民逃荒时,隐姓埋名混入其中。熬不过逃荒的人不计其数,尔等可冒名顶替钻户籍的漏洞,待落户时,便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 “虽不能锦衣玉食,但好歹活着。” “靠着藏起的金银,幸运些,或许还能衣食无忧。” “拿了银钱,就换了下人的衣裳,混进寻人的队伍里出府吧,城门一开,立刻出京,越远越好。” “为了尔等有更大的逃生希望,也为了拖延些时间,府里不能是空宅,所以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离开。” “姨娘们,母女留一人。” “夫人……” 兵部尚书抬眼看向自家夫人“委屈夫人与我共赴死难了。” 不是他不顾夫妻情分,实在是需要正妻露面。 兵部尚书夫人半是恐惧,半是愕然。 “老爷。” “父亲。” 女眷们彷徨失措的声音此起彼伏。 兵部尚书沉声“我只给你等一刻钟的时间。” “商议不出谁走谁留,那就留下一起等死!” “大难临头,死期将至,不想着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反倒是哭哭啼啼磨磨蹭蹭。” 阖府的姨娘们,绝大多数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女儿。 那极个别姨娘…… 死在了兵部尚书的剑下。 慈不当家。 危急存亡的关头,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兵部尚书不敢赌抛弃亲生女儿的姨娘能不能守口如瓶。 从人心惶惶到寂静无声,不过半个时辰。 第384章 她是女子,亦有大义 书房里。 夫妻二人,对面而坐。 兵部尚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坦白。 兵部尚书夫人骇然,铁青的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手指颤颤巍巍的捧起茶盏,想缓缓心神。 却颤抖的越发厉害,茶盏“砰”的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就像眼下的兵部尚书府。 “原来如此啊。” 良久,兵部尚书夫人艰涩道“老爷,你糊涂啊!” “我……”兵部尚书惨然一笑“我不配为人父,为人夫。” “可……” “不。”兵部尚书夫人厉声道“你糊涂的是遵照了陛下的秘旨,犯下滔天大罪,那才是真正的绝路。” “东窗事发,你就是替罪羊。” “不东窗事发,陛下也不会容你活着。”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老爷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不瞒老爷,在猜测有可能是忠勇侯府掳走了儿郎们后,妾身反倒松了口气安心了。” “受些苦,十之八九还能捡回一条命。” “老爷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妾身坐镇府中,不会让人发现异样的。” “这些年来,妾身善妒,心眼小,不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 “然,妾身在大事上不糊涂。” 兵部尚书道“是我对不住你。” 兵部尚书夫人故作轻松的淡笑一声“不过一死罢了。” “下辈子,妾身定要做个男儿。” “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嫁人相夫、生子教子,侍奉公婆,日复一日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泯灭本性、隐藏喜好。还得恪守三从四德,宽容大度的替视作天的夫君纳妾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太乏味了些。” “若妾身是个男儿,妾身亦能单手上马、弯弓射箭,沙场驰骋。” “不,就算是做个最普通最一事无成的儿郎,也是好的。” 兵部尚书夫人的声音里洋溢着浅浅淡淡的欢喜和期盼,因着这份期盼,心底的恐惧竟也真的散去了几分。 她是女子,亦有大义。 那些个所谓的酸儒、圣人,真该睁眼看看,女子怎就卑贱无能了! 兵部尚书似是在这一刻重新认识了结发妻子。 “夫人,待她们有了落脚地后,我便去自告。” “届时,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能有法子将粮草运送至北疆的。” …… 翌日。 没有丝毫温度的明晃晃的挂在天际。 顾荣修剪着白瓷花瓶里的红梅枝,凝眉,感慨着“人心真真是复杂善变啊。” 没想到,兵部尚书会做出如此决定,迷途知返。 宴寻问道“还需要将尚书府的公子们送至北地吃吃苦吗?” “不然呢?”顾荣挑挑眉,放下手中的金剪“一码归一码。” “相较于卸磨杀驴的贞隆帝,我已经很仁善了。” “倒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闺秀,暗中救下,护送至扬州,别被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下作东西欺负了去。” “兵部尚书给她们换来了生机。” “那我就成人之美吧。” “对了,把那尚在襁褓的婴儿安顿至别院,着人好生养着。” “以免,兵部尚书的心思有动摇,主意又变了。” 宴寻领命,前脚刚走,甄女使后脚便来了。 “长公主殿下有请。” 顾荣颇为伤脑筋。 再狡辩,也否认不了她就是算计了永昭长公主。 堪堪入碧月阁,便有茶盏迎面砸来,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距离顾荣鞋面三寸的地方。 顾荣心下失笑,暗松了口气。 看来,永昭长公主的气是雷声大雨点小。 确切地说,更像是做做样子。 不需要怀疑,精通骑射的永昭长公主掷东西的准头。 “殿下息怒。”顾荣诚惶诚恐,作势便要跪下。 眼见着,就要被地上的碎瓷片伤到,永昭长公主也顾不得演戏了“慢着!” 话一出口,永昭长公主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又被顾荣唬住了。 好气! 好气! “顾荣,你真是胆大包天!” “谁给你的胆子算计本宫,又是谁给你的勇气谋逆!” “你自己不想活了,就硬拉着灼儿走上不归路。” 顾荣不再做戏,抬眼,目光灼灼直视着永昭长公主“是殿下、是谢灼、是民心给儿媳的勇气。” “殿下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盛儿郎。” “事实证明,儿媳赌对了。” 永昭长公主简直快要气笑了。 不是赌对了,是顾荣把一切都算计好了。 按部就班的推着所有人如预设般一步步走下去。 退,退不得。 只能窝囊的生生闷气,继续如顾荣所愿。 可,她必须承认,这样的顾荣委实有惊艳众生的魅力。 “说说吧,接下来要如何?” 永昭长公主指了指一侧的雕花木椅,示意顾荣坐下后,沉声问道。 顾荣朱唇轻启“等!” “等父子、兄弟相残起。” “等北疆扶摇直上东风至。” “有时候,也不必事事必躬亲。” 偶然,做做鹬蚌相争,渔人获利的渔人也不错。 永昭长公主瞳孔微缩“你是说,北疆大战将起?” “殿下。”顾荣温声道“若不能重创北胡,压的北胡毫无反手之力,是无法彻底让忠勇侯府的赫赫威名再次显露于世的。” “这是谢灼不可逃避的现实。” “一战成名天下闻,这就是殿下登基的东风。” 她等的从不是谢灼重掌北境军。 是谢灼挥军,打的北胡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战场凶险,你就不担心灼儿……”永昭长公主欲言又止。 心狠的女人! 上辈子,灼儿到底做了多少孽,才倒了血霉般,一头扎进了顾荣怀里。 顾荣缓缓道“殿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万全之策了。” “即便无我,谢灼亦不能对杀血亲之仇置若罔闻。” “我在,不止是出谋划策步步为营。” “而是可以替他背负骂名,也可以做他的寄托。” “巧言令色!” “顾荣,你到底想走到哪一步?”永昭长公主终是问出了口。 顾荣坦言“顺其自然。” 她又不是真的疯癫成性。 永昭长公主:又是为灼儿小命担忧的一天。 话锋一转,打趣道“你对向家那丫头倒是心软。” 现在想想,谢老夫人是给顾荣养了个美娇娘做妾吧。 顾荣“殿下,她现在是儿媳的人了。” “向氏一族一听说她得罪了儿媳,儿媳要讨要回向家吞下的所有好处,就迫不及待的把她逐出族谱,送至儿媳面前谢罪,说什么任儿媳打罚。” 永昭长公主接话“然后,你收了人,又强行掏空了向家的库房。” 顾荣道“财米油盐太贵了,儿媳缺银钱。” …… 冬日。 昼短夜长,时间白驹过隙。 宫城。 贞隆帝又呕血了。 这次是真的,不是演戏。 偌大的甘露殿,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贞隆帝漱漱口,旋即看向跪伏在地的李福盛和兵部尚书,刚压下的机会又一次攀升。 兵部尚书的儿子们依旧不见踪迹也就罢了,他辛辛苦苦培养的影卫,死的死,叛的叛,逃的逃,支离破碎,再无一丝用处。 谁来告诉他,效忠历代帝王的隐龙卫为何不听他命令了。 谁又来告诉他,皇镜司老不死司医为何能研制出他控制影卫所用秘药的解药。 他的皇位,真的不稳了。 “退下吧。” “朕会再安排人替你寻人的。” 兵部尚书感激不已“臣叩谢陛下。” 兵部尚书离宫,从衣襟里掏出早已备好的自告血书,径直朝御史台走去,先是击鼓鸣冤,待御史闻讯而出,百姓纷纷围观,便跪在地上自陈罪状,而后捧着血书,猛的撞向青砖墙。 他死,他的血书就是绝笔! 他罪有应得。 唯愿,这一死,足够惊天下。 第385章 终于中风了 明御史欲拉拽兵部尚书的手僵在半空,猩红刺目的血书打着旋儿飘着。 凛冽的寒风似有一瞬间的静止。 风未动,血书翩然落在明御史的掌心。 骇人听闻的自告话语犹在耳畔。 明御史垂眸看着掌心的血书。 血书很轻,轻如鸿毛,好似兵部尚书脆弱的命。 血书又很重,承载着令人难以置信,又将引起轩然大波的罪状。 堂堂天子,行事阴损下作,毫无为君者的气度,密令兵部尚书断绝北境军补给。 此等行径,无异于是让北疆沦为孤城,重演悲剧。 重演? 蓦地,明御史脑海里划过亮光。 其实,永昭长公主所告之人是贞隆帝吧。 耿直强硬如茅坑里臭石头的明御史,瞬间明悟。 御史台的史官们张口结舌,目目相觑。 有胆大的上前,探了探兵部尚书的鼻息和脉搏,而后叹息的摇了摇头。 “兵部尚书乃一品大员,自戕于御史台,恐怕所有人难脱干系。” 明御史攥着血书,横眉冷对“这是关键吗?” “骨头软,怕死,做什么御史!” 烂命一条,不服就干! 哪怕豁出命去,他也要将真相揭开。 …… 兵部尚书府。 兵部尚书夫人立于廊檐下,眼神空洞的望着庭院里纷纷扬扬的白梅花。 “夫人,老爷他……” 婢女仓皇来报。 兵部尚书夫人缓缓眨了眨眼,一滴眼泪溢出,淌过面颊。 她的夫君选了最决绝的方式。 死了。 当着御史们和百姓的面,自告,以死谢罪。 她知,她的夫君不是勤政爱民的好官。 精于算计,谄上欺下,甚至也一度贪污受贿。 可,她有时候又觉得他的夫君热血未凉。 如今的吏治,容不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辈。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唯有深知进退行藏才能活下去。 也许,她的夫君曾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但水波逐流久了,就真的成了同流合污。 临了,又猛然清醒。 皓皓之白,不再蒙世俗之尘。 她的夫君死得其所,死的轰轰烈烈。 她不该悲戚的。 可,再想的通,兵部尚书夫人依旧控制不住的掩面而泣。 事情真正发生这一刻,悲痛和恐惧就像是决堤的江水,浩浩汤汤,汹涌而至。 …… 忠勇侯府。 顾荣的心绪复杂的紧。 其实,兵部尚书无需如此不留余地的。 有时候,白即黑,黑即白。 可,更多时候,白中藏黑,黑中藏白,真真假假,迷乱不清。 顾荣很是唏嘘,幽幽叹息。 比人性,更复杂的是人心。 圆滑世故、见风使舵的人,竟也能血性至此。 “帮衬着尚书夫人处理兵部尚书的后事。” 她能做的,少之又少。 但,她一定不会让兵部尚书白死。 …… 兵部尚书之死,的确惊天下了。 宫城之中。 贞隆帝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黑,眼歪嘴斜,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嘴角源源不断淌着口水。 不同于以往的怒火攻心,针灸放血,缓缓便可苏醒。 这一次,太医诊断,中风之症。 钟离皇后闻讯,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险些失态。 天赐良机! 实在是天赐良机。 “承赟,是时候了。”钟离皇后毫不犹豫。 是时候除掉俪贵妃和二皇子,再发动政变,挟天子得禅位诏书,登基称帝。 三皇子的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 低垂着头,沉默的把玩着茶盏,整个人宛若置身于灰蒙蒙的雾气中,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承赟?”钟离皇后声音雀跃的再次唤道。 三皇子力道不轻不重的放下手里的茶盏,声音阴沉冷郁的好似是掠过冰雪山巅上的风“母后,除却身世,您和承恩公府还有没有旁的事情瞒着儿臣?” 钟离皇后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胸口就像是塞着浸满水的湿棉花,整个往下沉。 “不知承赟指的是哪方面?” 钟离皇后神情晦涩,僵硬的问道。 三皇子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反问“母后以为呢?” “罢了,儿臣还是说的再详细直白些吧。” “自永昭姑母敲登闻鼓,力陈北疆事变的疑点,主张重查旧案时,我的心头就笼罩上了厚厚的阴霾。” “是父皇吧?” 三皇子继续道“当年,父皇登基时日并不长,权柄远不如后来那般扎实,需要倚仗永昭姑母和谢侯之处良多,并非自断臂膀的好时机,更没有到了尾大不掉不得不除的关头。” “再者,父皇一人不足以毫无破绽的实施完如此惊人的大计划。” “父皇的凭恃又是什么?” 三皇子眼神直勾勾的望着钟离皇后“母后,您告诉儿臣,父皇的凭恃是什么?” “本宫……”钟离皇后嘴唇翕动,嗫嚅道“本宫不知。” 三皇子勾唇笑出声来“是不知,还是不敢说、不想说!” “母后,儿臣能理解您心系誉王,情难自禁,所以哪怕儿臣深陷身世血脉的泥沼,也从未怨怪您。” “我甚至觉得不是父皇的亲子算不得纯粹的坏事。” “但……” 三皇子笑的比哭都难看,掷地有声“但,当年的北疆事变不同!” “那是大乾的疆域,是大乾的将士,是大乾的百姓!” “北境军的将士们绝大多数背井离乡,冒着生死风险,领着微薄的饷银,数年难与至亲一见,驻守在风沙肆虐的北疆,抵御北胡,守土报国。” “还有北疆的百姓……” “不仅要担心北胡铁骑的烧杀抢掠,还要年年辛苦劳作上缴繁重的赋税。” “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承恩公府助纣为虐时,可曾考虑过这些?” “我真的以身体里流淌着钟离一族的血,冠着父皇亲子的名头为耻!” 原来,禽兽才能君临天下。 原来,泯灭良知才能位极人臣。 这就是他的父皇和他的外家言传身教告诉他的。 钟离皇后的脸苍白如纸“承赟,那种境地,承恩公府没得选。” “过去了,都过去了!”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只要你继位后,励精图治,贤明仁爱,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就可以弥补罪过。” “你信母后。” 钟离皇后的语速越来越快。 似是在说服三皇子。 跟更似是在说服自己。 “承赟,箭在弦上,万事俱备,你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啊。” 第386章 镇国长公主监国摄政 三皇子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不,也不算是全然无动于衷。 最起码,眉宇间的嘲讽愈发明显。 “母后凭什么觉得,图穷匕见时,薄情寡义、自私狠辣的父皇会让承恩公府全身而退,会竭力保全我这个身世存疑的野种!” “父皇敢应允永昭姑母所请,那便说明他有后路,有替罪羊。” “还有什么是比铲除让他蒙羞的承恩公府更顺理成章的事情。” 说到此,三皇子稍顿了顿,神情倏地有些怅惘。 “母后说,励精图治,便能弥补过错。” “不能的!” “母后可有出宫去看过那些退下来的缺胳膊少腿的残疾老兵、看过那些儿孙、夫君、父亲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 “儿臣见到过。” “那是三年前,儿臣打着要跟谢灼坐而论道的幌子,意图交好谢灼时,亲眼瞧见过。” “母后啊,这位子怎么能这么脏!” 钟离皇后欲言又止。 有些话,自欺欺人也就罢了。 可敞敞亮亮摊开时,就变的难以启齿。 “那你要把皇位拱手让给秦承衍吗?” “他又好到哪里去了!” “承赟,那些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心有歉疚。” 三皇子的心底陡然涌出疲惫,转眼中的功夫蔓延至四肢百骸,彻底丧失了争辩和质问的欲望。 淡声道“母后,儿臣会依计划行事的。” 他已经看清了现实。 他不是黄雀,而是那只沾沾自喜捕蝉的螳螂。 让黄雀垫垫肚子,又何妨。 但,他依旧要蝉死! 他可以不如黄雀,但绝不容许自己变成蝉的手下败将。 钟离皇后松了口气,不放心的嘱托道“承赟,只要你逼宫足够快,不留给贞隆帝反应的时间,那贞隆帝就没有拖承恩公府下水的机会。” “贞隆帝才是北疆事变的罪魁祸首。” 三皇子不置可否“母后保重。” “禁军的卫副统领可信。” 在太医院太医们的施针、放血、灌药下,贞隆帝勉强醒了过来。 但,口不能言,腿不能动。 躺在甘露殿的龙榻上,沦为了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肆虐的夜风拍打着殿门,像是枉死的厉鬼在索命,留下一个个血手印。 贞隆帝张着嘴,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 随着贞隆帝开口,口水越流越快。 李福盛俯在床沿,尽职尽责又恭恭敬敬的擦拭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他以为,他会先一步死在贞隆帝手上。 却不曾想,贞隆帝先他一步倒下了。 “陛下。” 李福盛轻声道“太医说,您切忌再动怒,得心平气和养着,龙体方有恢复的可能。” 言外之意,心不静,那就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 贞隆帝瞪大眼睛,缓慢迟滞的转动着。 李福盛试探着询问“陛下是想问兵部尚书之死后续如何了?” 贞隆帝又缓缓眨了下眼睛。 李福盛抿抿唇,面露迟疑之色,犹犹豫豫道“陛下,太后娘娘吩咐了,在您休养期间,不得让一丝一毫的风风雨雨扰您清静。” 什么都没说。 又什么都说了。 风风雨雨四字足矣。 贞隆帝苍老蜡黄的脸紧紧皱着,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 昏黄烛火的映照下,犹如身着寿衣诈尸的阴祟。 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抬起手指攥住李福盛的衣袖。奈何,比抬起手指更先到来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尿骚味。 贞隆低失禁了。 贞隆帝清晰的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浸湿褥子,又很快转凉。 他是帝王啊! 贞隆帝挣扎着,颤抖着。 李福盛像是习惯了般,面无表情的唤来宫女、内侍,收拾妥当。 整个过程,贞隆帝羞愤欲死。 “陛下,有太后娘娘和永昭长公主主持大局,您可以放心养病的。” 贞隆帝闻言,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疯狂眨眼、张嘴。 皇姐凭什么主持大局! 李福盛状若未闻,继续道“太后娘娘请出了先皇遗旨,遗旨上书,风雨存亡之际,晋永昭长公主为镇国长公主,监国摄政。” “太后娘娘、宗室的靖老王爷、乔老太师、以及先皇伴读席老尚书,皆验证遗旨笔迹确出自先皇。” “所以,眼下,永昭长公主稳朝堂,太后娘娘震后宫,暂时没有生出大乱。” 贞隆帝:先皇遗旨? 他的皇姐是先皇手把手养大的,临摹先皇的字迹轻而易举。 那些人是傻了,还是瞎了! 亦或者是说,早就倒向了皇姐! 贞隆帝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背过去。 按理说,他把清玉嫁给了礼部席尚书的外孙,席尚书是他这条船上的人。 “陛下,您安心休养。” 李福盛的声音依旧恭敬规矩。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贞隆帝硬生生听出了许多戾气。 他很怕。 很怕。 …… 二皇子死了。 死在周域寻到种种证据表明二皇子才是荒宅虐杀案的真凶后。 死于毒杀。 凶器就是那柄斩断六皇子手指、日日用来自残的匕首。 匕首上被抹了阴损的剧毒。 活生生七窍流血,脏腑剧痛了六个时辰才咽了气。 报复性极强。 这下,二皇子丢了命,也没了生前身后名。 百姓们闻其暴毙,拍手称快。 消息传入宫中后,俪贵妃惊惧愤怒下,晕厥不醒。 太后心颤了颤,转动佛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才是皇家啊。 皇位更迭,历来伴随着血雨腥风。 还是至亲之人的血雨腥风。 “母后,不是儿臣所为。” 初初上手处理政事的永昭长公主还有些生疏,将朱笔搁在笔架上,揉着鬓角,疲惫道。 她比贞隆帝还要年长。 太后道“哀家知道。” 是承赟。 是从最名正言的嫡子,一夕之间变为身世不明野孩子的承赟。 “他的下一步,是不是要逼宫了?” 虽是问句,太后的语调却分外的平静笃定。 “兴许吧。” 永昭长公主模棱两可道。 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又有几人能跳出去。 “母后,奉恩公府的南小公子亲口承认,小六的残疾、痴傻,是二皇子和俪贵妃的手笔。” “二皇子亲手割去了小六的食指。” “而后,俪贵妃为了给二皇子博前程,在小六的断指上淋了污秽之物。” “小六能捡回一条命,已是福大命大。” 太后“造孽。” “真是造孽。” 这场风波还是早些结束为好。 “永昭,夺嫡,父子兄弟相残是个周而复始的怪圈。” “来日,你继位,膝下唯有灼儿,倒是省心些。” “但,孙儿辈呢?” “厮杀,怕是不止啊。” 永昭长公主眸光一闪,半真半假道“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顾荣的儿子最享福。 有顾荣在,她是真的不担心皇位更迭。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顾荣会亲自上墙。 太后颇为诧异的觑了永昭长公主一眼。 第387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在上京乱成一锅粥时,北疆同样不平静。 时逢隆冬,寒风裹挟的飞雪,犹如片片细薄的刀锋一般,刮得人脸皮生痛。 旌旗被冻的硬邦邦,风吹不动。 月余,谢灼肃清军中奸佞,又连番击退了北疆的侵扰,靠着实打实的军功和身先士卒的英勇,重塑忠勇侯府一脉在北疆、在北境军的威望。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谢灼听着营帐外呼啸肆虐的西北风,拢了拢狐裘,低声呢喃。 李德安眨眨眼睛,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小侯爷,您是想要祖籍在泗水之滨的姑娘吗?” 想的都有些神智不清,把寒冬腊月的凄冷妄想成春暖花开的盛景了。 谢灼轻描淡写的睨了李德安一眼,真心实意问道“之前,李福盛是怎么放心把你调在御前伺候的?” 李德安挠挠头“干爹说我是福星。” 谢灼淡声道“他可真能睁眼说瞎话。” 李德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拍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丞晟适时的白了李德安一眼“东风起,自然就是万紫千红的春日了。” 天不予东风,小侯爷便扬一场东风。 李德安似懂非懂“原来,小侯爷是想看花了。” 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又补充了句“宫城御花园四时皆是花团锦簇。” 他想干爹了。 他也担心干爹。 他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谢小侯爷所图谋的远不止北境军。 是非对错,他看的不甚分明。 但他知,干爹选择了谢小侯爷。 谢灼没有揪着李德安那句别有深意的话不放,而是顺着话头,饶有兴味道“宫城里的垂丝海棠不如佛宁寺后山的。” 顾荣喜欢。 谢灼心底默默补充道。 他日,宫城之中,皆任顾荣的心意装点。 不,他不会纳妃,后宫形同虚设,他的娘子该走出四四方方的宫殿,跟他携手并肩立于朝堂之上。 李德安默默记下。 移植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 他是励志要子承父业,做天子大监的内侍! “小侯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德安笑的谄媚,往零星飘着几片碎茶叶的陶碗里填满水,捧到了谢灼面前。 谢灼颇为无奈。 老狐狸似的福盛公公养了个所有情绪、心思写在脸上的干儿子。 怎么不算福盛公公的本事。 谢灼接过茶盏,笑言“前途可期。” 李德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奴才想一辈子给小侯爷端茶倒水。” 谢灼默不作声。 良久,方沉声道“如果我们都活着的话……” 说到此,又将未竟之言咽了下去,抬眼看向丞晟“布局如何了?” “万不能有丝毫疏漏。” 丞晟颔首“一切皆已妥当,小侯爷一声令下即可。” 火盆里跳动的火光映照在谢灼脸上,明明灭灭。 薄唇轻启“盼这场东风久矣。” …… 忠勇侯府。 待客的花厅中,三皇子和武德伯大眼瞪小眼。 视中风的天子如拔了牙病虎的三皇子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登门拜访。 而武德伯习惯性翻墙头,先是跟宴寻和青棠过两招,再去见顾荣。 就这样,三皇子和武德伯猝不及防的相遇了。 武德伯悻悻的拱手笑了笑,便自顾自坐在雕花大椅上,一语不发。 三皇子拈着茶盖,眸子微敛,似笑非笑道“倒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话音落下,手指一顿,茶盖落回茶盏,发出清脆的声音。 顾荣神色自若“三殿下不请自来,确有些失礼。” “然,三殿下天潢贵胄,身份贵重,天底下没有去不得的。” “表嫂。”三皇子蓦地抬眼,眼神清清亮亮“表嫂是在怨怪我吗?” “表嫂可还记得,尚欠本宫人情?” “本宫今日前来,就是想以人情为引,跟表嫂谈一笔生意。” 武德伯:这就当她不存在了吗? 武德伯轻咳一声,绞尽脑汁的想暂且离开的借口“三殿下,臣……” “武德伯。”三皇子平静道“就不必在本宫面前避嫌了。” “虽然,本宫常年炼丹,闭门不出。” “但,不意味着本宫真的与世隔绝,消息闭塞,变成了聋盲之辈,既看不到,又听不见,对外边的情况,毫无所知。” “恰巧,本宫很是好奇武德伯的传奇之路,以及与明御史堪称天作之合的感情,就安排外出访名山寻仙草的方士多番打探,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清晰的脉络。” “武德安割据汉中,揭竿而起时,那些莫名其妙的米粮到底从何而来呢?” 三皇子不疾不徐缓缓说道。 给人一种胸有成竹又得心应手的笃定感。 “对了,听闻贵公子的寒疾大有好转。” “是得遇神医,还是蒙救苦救难的菩萨赐药?” “寒湿仙草天山雪莲瓣大抵是最对症的吧?” 武德伯惊愕,眼睛瞪的又圆又大。 三皇子的心眼子也这么多吗? “三殿下,您知道您为何闭门潜修却没有得道吗?”武德伯一本正经“因为,您的念头太杂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能感知到的。” 三皇子:对牛弹琴! 轻叹一口气,不再跟武德伯浪费时间,望着顾荣,直截了当道“留本宫的母后一命。” “这是要求。” “本宫也会付出足以让表嫂满意的代价。” 顾荣眉心微蹙,眸光一闪“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即便是陛下也无法轻言皇后娘娘生死。” “殿下这话说的倒有些莫名其妙。” 三皇子到底想做什么? 看破了她的谋划,试探一二,再翻出她的手心吗? “本宫识时务,不似秦承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自忖胜算不如表嫂,总不能再一条路走到黑。” “母后说,无论哪条路,她都会义无反顾随本宫走下去。” “但,本宫想替她寻生路。” “她是钟离一族嫡出的小姐,金尊玉贵千娇万宠。但,钟离一族娇宠她的缘由,也不过盘算着将她嫁入皇室。” “她母仪天下多年,既没有使阴毒的法子残害妃嫔皇嗣,也没有掺和奉恩公府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烂事。” “她就像是被供在香案上的神像,做过最荒唐的事情便是与誉王藕断丝连。” “她可以活着的。” 顾荣微敛眉目,抿唇思忖着三皇子的来意。 破罐子破摔? 不过,这番话是不是将钟离皇后撇的太干净了。 谁说供在香案上的神像,就是干干净净、目下无尘的。 “三殿下真的要臣妇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三皇子笑了笑“初见之日,本宫便想与表嫂推心置腹。” “然,表嫂云山雾罩,虚与委蛇。” 顾荣:要不说三皇子牙尖嘴利呢。 “皇后娘娘的确没有残害陛下的妃嫔和皇嗣。” “这一点,臣妇认可。” “但,殿下可曾问过皇后娘娘,誉王妃离奇暴毙,誉王侧妃怀胎四月小产大出血而亡,究竟是何人的手笔。” “此事,本是陈年旧事,亦与臣妇无关。” “若非殿下口口声声言,皇后娘娘纤尘不染,高贵又无辜,臣妇并不欲宣之于口。” “除此之外……” 顾荣稍顿了顿,话锋一转“三皇子贸然前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是不是想到了承恩公府是贞隆帝一手炮制的北疆事变中最锋利最隐秘的刀。” “殿下清楚,无论前路如何,在永昭长公主殿下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起,承恩公府便生路断绝,死气弥漫。” “北疆事变势必要查的清清楚楚。” “所有的黑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管是贞隆帝,还是承恩公府。” “偏生此节骨眼上,关于三殿下身世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且佐证源源不断冒出,三殿下有口难辩。” 第388章 她的出身怎么了? “贞隆帝和宗室,皆不会放任身世不明混淆血脉之人承袭皇位。” “三殿下想一手遮天,唯有将谋逆造反、逼宫篡位,将北疆事变的罪状牢牢扣在贞隆帝身上,不牵扯出承恩公府。” “然,殿下发现,最大的威胁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是奉先皇遗诏摄政监国的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师出有名。” “又有太后娘娘、靖老王爷、乔老太师、礼部尚书的力保。” “哪怕是最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都无话可说。” “事实正如三殿下所言,三殿下胜算渺茫。” “永昭长公主是不会坐视殿下谋反作乱而不理的。” “表嫂,你说漏了。”三皇子郑重其事的纠正“永昭姑母是有表嫂,有谢宁瑕。” “在表嫂列举的那些人里,唯有靖老王爷真正算永昭姑母的人。” “表嫂,我在想,倘若表嫂在佛宁寺遇到的人是本宫,本宫借势给表嫂,救表嫂出水火,替表嫂除裴叙卿,那表嫂所嫁之人会不会就是本宫。” “届时,表嫂为本宫出谋划策,拉拢朝臣,积蓄力量,无惊无险的送本宫登上那朝思暮想的龙椅?” 顾荣眸底掠过一抹锋芒。 三皇子知道的比她以为的更多,也比她以为的更精明。 幸亏,南子逾临死前给了三皇子沉重一击。 否则,她所面临的处境远比眼下更棘手。 天运在她! 顾荣没有惶恐惴惴,果断而迅速的说服了自己。 “不会。”顾荣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谢灼是她精于算计,虚情假意一生里的为数不多的真心。 那是谢灼用炙热纯粹的情意争抢来的。 旁人不知谢灼无可取代的好。 她懂。 三皇子煞有其事追问“本宫何处不如谢灼。” “还请表嫂莫要用处处不如的话来搪塞本宫。” 顾荣眉宇间似有些许不耐“殿下方才那般假设,是见我有利用价值,是见我身后的靠山壮大。” “可,若我还是汝阳伯府备受继母欺凌的弱女子,殿下怕是吝啬赏我一个眼神,甚至会觉得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晦气。” “谢灼不同。” “他不是冲着我的高朋满座、人声鼎沸之际匆匆赶来,轻谈所谓的得不到的遗憾。” “而是看到我在泥地里艰难挣扎时,不嫌弃我的狼狈和脏污,透过我的破碎和阴暗,看到我的委屈和伤痛,温柔又坚定的朝我伸出手。” “他没有想过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才是最根本的。” “殿下,休要以己心度谢灼。” “还有……” 顾荣顿了顿,郑重其事道“我不喜欢宁瑕二字!” “谢灼的表字不是宁瑕,而是如珩。” “谢如珩。”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他。” “殿下可甘心了?” 顾荣问的直白,不留一丝遐想的余地。 三皇子道“看来,修佛比修道更容易得偿所愿。” 顾荣“的确。” “最起码,修佛无需迫害女子清白来炼丹!” 三皇子闻言,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这就是表嫂心下的芥蒂吗?” “介意本宫用处子血炼丹。” 顾荣摇摇头“不是介意,是嫌恶。” “本宫的确依千辛万苦寻到的古方上所记载的,以处子血为药引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三皇子坦言“但,本宫并未强迫。” “以金银抵换,你情我愿。” “何谈嫌恶,何谈丧心病狂呢。” “表嫂,多的豆蔻年华的女子前赴后继的以清白之身换足够半生丰衣足食的金银。” 顾荣眉头越皱越紧“三殿下不妨回府逼问下那些替殿下搜罗少女用以炼丹的方士,一笔笔丰厚的酬金填饱的到底是何人的肚子。” “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到底是何人?” “至于是不是尽数心甘情愿……” 顾荣嗤笑“殿下太理直气壮了。” “对了,那些方士被贞隆帝下令活埋了。” “勉勉强强也算误打误撞做了桩好事。” “至于三殿下所说的生意,空口白话,未免显得过于没有诚意。” “冤有头,债有主。” “我不是胡乱咬人的疯狗。” 不能把三皇子逼急了。 三皇子脸上的游刃有余的笑容悄然隐去。 他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憋闷更盛。 起身,挥挥衣袖,脚步匆匆离开,像是不欢而散,又像是铩羽而归落荒而逃。 武德伯:她真的配听如此多的秘密吗? 原来,三皇子的生父真的是英年早逝的誉王。 原来,承恩公府掺和了震惊天下的北疆事变。 原来,三皇子竟想挥锄头撬谢小侯爷的墙角。 原来,三皇子求仙问道走的是邪修的阴路子。 …… 原来…… 原来,摄政监国只是永昭长公主的起点。 她…… 好像莫名其妙就站队了。 这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让姨母看笑话了。”顾荣面露歉意。 “青棠,给姨母添茶。” 武德伯控制不住抖了抖。 她心目中的观音娘娘,生了个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女儿。 别问她怎么记住这句文绉绉的话的。 “荣……” “荣荣,你给姨母句准话,你……” “就如姨母所想。”顾荣坦坦荡荡。 本就到了明牌的时候了,目标明确,拧成一股儿劲儿,会事半功倍。 武德伯下意识道“那谢小侯爷岂不是摇身一变成太子。” “倘若长公主殿下嫌弃你的出身,或者谢小侯爷朝秦暮楚见异思迁,那谁还能替你做主啊。” 顾荣微微一怔,心下不由得一暖。 显然有些没有料到武德伯的反应。 “姨母。”顾荣声音里染了些许亲呢“我的出身?” “我是什么出身呢?” “我的外祖是江南商会的会长,掌江南数万万钱财民生。” “我的祖父是大乾清流之首,是历经三朝的乔老太师。” “我的姨母是先皇亲封的武德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爵。” “我一见如故的好友清玉公主是永宁侯府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还有国子监祭酒的关门弟子蒋行州。 眼下,蒋行州看起来还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来日入仕,又是堪比明御史的存在。 攒够资历,接过御史台不在话下。 而她谋算着扶上位的席大爷所掌的京畿卫,也会是她的! 所以,她的出身怎么了? “姨母,我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孤苦无依的汝阳伯长女了。” 她从不否认,她借谢灼的势,丰盈了自己的羽翼。 她也从不觉得,这是件难以启齿、丢人现眼的事情。 武德伯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惊叹不已。 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 这简直就是一尊说不得碰不得的庞然大物啊。 哪怕失去谢小侯爷,荣荣依旧是上京城人人恭维逢迎的明珠。 这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吧。 她在汉中的所作所为只能算小打小闹。 观音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青棠姑娘,再添茶再添茶,容我压压惊。” 怎么不算是有出息了呢? 当年,她信了她的文弱小书生的舌灿莲花,接受了朝廷的诏安,揭竿而起之路戛然而止。 而今,又要重操旧业了。 但,不得不从。 荣金珠对她、对她的文弱小书生都有救命之恩。 荣金珠的悲剧,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心头多年了。 恩情,总是要报的。 第389章 三皇子反了 有一个风雪交加的夜。 庭院里的枯树枝在凛冽寒风中,张牙舞爪,恍如阴森凶猛的鬼魅贴在门窗上,呼啸着,伺机破门而入。 除却风声,隐约可闻利器相撞的声音。 贞隆帝僵硬的躺在龙榻上,缓缓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子,眸底是犹不死心的阴狠和愤怒。 到底是谁先反了? 是蠢不自知、愚不可及的承衍,还是令他蒙羞的承赟? 贞隆帝竭力张开嘴巴,发出“咯咯”的声音。 待李福盛走近后,颤抖又费劲的动了动手指,指向殿外。 李福盛心领神会“陛下,是三殿下携京畿卫反了。” “禁军中亦有将领倒向了三殿下,幸而卫副统领忠志不改,率部下浴血奋战,抵御三殿下的叛军。” “至于二殿下……” 李福盛面上适时的露出一抹悲悯和萧索“陛下,老奴实不愿将此噩耗禀明陛下。” 贞隆帝:噩耗? “二殿下身中奇毒暴毙于府中,而今尚在停灵。” “许是……” 李福盛顿了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许是三殿下下的毒手。” “陛下明鉴,老奴绝无挑拨离间之心,实在是已有诸多证据指向三殿下。” 贞隆帝的呼吸陡然急促。 旋即,眼皮一翻,昏厥不醒。 时刻守在甘露殿的太医竭力救治,却频频摇头,示意情势不妙。 夜半,大殿内灯火通明。 “咚”的一声。 有人踹门而入。 盔甲和长剑上的血滴答滴答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混着靴底渐渐融化的雪,汇成了一滩又一滩猩红瘆人的血水。 看在眼中,触目惊心。 是三皇子。 三皇子的身后的亲卫,一左一右各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 李福盛心底浮现可怕的猜想。 不会是…… 三皇子无视地面的血水,无视满殿宫人、太医的惊惧,大步流星继续向内走着。 行至太医院院判身前,长剑一挥,横在院判的脖颈处,冷声道“一刻之内,将父皇治醒。” “他醒,你活。” “他死,你死!” 发须皆白的太医院院判被吓得止不住轻颤,额头上冷汗淋漓“三……” “三殿下明鉴,陛下身体亏损严重,不宜用虎狼之法下猛药,否则……” “否则,怕是撑不过三日。” 早知道,就该听徐太医的劝,调配些药,冒作感染风寒,称病告假,闭门不出,躲过这场逼宫造反。 三皇子手中的长剑,往里一推,剑锋划破太医院院判的脖颈,殷红的血珠滚滚冒出。 太医院院判颤声道“臣是御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何惧哉!” 假的。 不怕是假的。 然,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能屈从于逼宫谋逆的反贼! 要不然,他的儿孙该如何自处。 鱼,他所欲也。 熊掌,亦他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三皇子挑眉“院判大人是要舍生取义了?” 随后,手腕一翻,用刀背拍向了太医院院判的后颈。 太医院院判直挺挺的倒在血水里,像死了一般。 太医院院判:微死! “可还有人要效仿院判大人找死?”三皇子视线扫过其余太医“京畿卫和禁军皆已效忠朕,今夜一过,天一亮,朕就是大乾名正言顺的帝王。” “服从朕,乃天经地义!” “是死是活,是要阖族问斩还是高官厚禄,自己选。” 三皇子索性自称朕了。 反正要疯,那就疯到底! 随着三皇子话音落下,亲卫们齐刷刷拔刀。 “三殿下,臣……” “臣愿一试。” 生死之际,有太医瑟缩着肩膀,颤颤巍巍道。 “去。”三皇子气势迫人的轻扬下巴。 只见,太医摊开针袋,一连在几处凶险的穴位落针,贞隆帝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这便是传闻中的回光返照吗?”三皇子轻笑一声,煞有其事的喟叹“今夜,果真吉祥的很。” “是长见识了。” 本就紧张的无所适从、战战兢兢的太医手一抖,本该落在眼尾和鬓角中间的针,穿透了贞隆帝的眼皮,刺入眼球,鲜血唰的一下涌出。 “见血见喜,红红火火。” “见红见喜,事事如意。” 当了一辈子奴才的李福盛,嘴唇一动,吉祥话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三皇子朗声笑道“福盛公公不愧是父皇的大监,这张巧嘴,真真是无人能及,就连朕都喜欢的紧。” “不如,福盛公公弃暗投明吧。” “这些日子日日守着中风瘫痪失禁的父皇,也是难为福盛公公了。” 李福盛掷地有声“奴才生是陛下的奴才,死也是侍奉陛下的鬼。” 三皇子撇撇嘴“无趣的紧。” 在太医不计后果的一通乱扎下,贞隆帝醒了。 一只眼睛,淌着血。 另一只眼睛,浑浊不堪。 三皇子见状,面上笑意更盛,声音温和里又夹杂着浮夸的孺慕,俯在床沿,缓缓开口道“父皇,您终于醒了。” “儿臣属实担心坏了。” “想必父皇还不知俪贵妃和二皇兄的死讯吧?” “这些年来,俪贵妃盛宠不衰,二皇兄贤名不坠,皆是父皇的心头好。” “见父皇被蒙在鼓里,儿臣于心不忍。” “父皇,这是二皇兄的头颅,儿臣特意命人割下献给父皇,以全父皇和二皇兄的最后一面。” 三皇子打开左边的木匣,孝顺的捧起,杵在贞隆帝面前。 贞隆帝一呼吸,鼻尖就会与冰冷的头颅相触。 李福盛:不是? 原来,三皇子疯起来如此没有下限。 像极了他曾听谢小侯爷提及的陶兰芷侄女的狂为乱道。 那也是个捧着顾扶景的头颅当礼物送给陶兰芷的猛人。 真真正正的诛心之举。 那另一个木匣子里不会是俪贵妃的头吧? 李福盛默默把头垂的极低,默念,年岁大了,经不起吓。 三皇子继续道“父皇,另一个匣子里装着的可不是俪贵妃。” “不是儿臣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父皇还记得照年的诡异死法儿吗?” “父皇不用瞪儿臣,不是儿臣杀的照年。儿臣不过是将俪贵妃用在照年身上的毒,照猫画虎般灌给了俪贵妃。” “那般神奇之物,俪贵妃不试试着实可惜。” 说到此,三皇子似是举头颅举累了,轻叹一声,贴心的将二皇子的头颅塞进贞隆帝的锦被里“父皇,二皇兄冷,你给暖暖。” 第390章 皇上驾崩 李福盛:好家伙,不仅疯癫还变态。 假装沉迷炼丹的日子里,不仅糊弄了别人,也糊弄了自己。 这神智,横看竖看都不正常。 “父皇,儿臣的话已然说的如此明白了,您不妨猜猜余下那个木匣里放的是什么?” “啧……”二皇子轻啧一声“忘了父皇作孽多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儿臣还是不卖关子了,是传位诏书呢。” “就等父皇落印了。” “儿臣不见得能成为一代明君,但绝不会似父皇这般勾结敌国,一再陷害忠良,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起居注史官,可记清了?” “今夜,是父皇自知罪孽深重,主动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朕的!” 三皇子顺势坐在床沿上,眼神晦涩,声音幽幽“父皇,您真的不配做个人。” “纵观您的一生,您也从未对得起任何人。” “时至今日,皇祖母是不是都不知道,夭折于巫蛊之祸的不虞姑母,实际上是你将计就计,推波助澜吗?” “与其说,她是死在当年后宫倾轧之中,倒不如说是死在您的薄情寡义自私自利里。” “若不是儿臣年幼时误打误撞闯入甘露殿的密室,竟不知父皇私下还供着不虞姑母的牌位。” “先是不虞姑母,而后又是永昭姑母。” “永昭姑母和驸马谢脩呕心沥血扶持您在夺嫡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问鼎天下,您呢?” “忌惮忠勇侯府的权势,宁以数城为筹谋,勾结北胡,致使国土沦丧生灵涂炭,谢老侯爷和驸马先后战死。” “对了,还有您的妻妾,儿女们。” “您初初崭露头角,地位不稳,便说服先皇把出身钟离一族的母后赐给您做正妃。” “但,您又没有给母后足够的尊重和体面。” “一边利用钟离一族的声望,一边打压疏离母后,扶持、盛宠俪贵妃,纵容俪贵妃与母后共分权柄。” “至于您的儿女们,更是随意摆弄的玩意儿。”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但凡其中一方有鹊起之势,您便不分对错的敲打。” “不封王、不予实权、不客观公正,眼睁睁看着儿臣们背后的势力在疯狂攀扯撕咬,不断削弱对方的势力。” “对了,险些忘了说表嫂的母亲。” “您收了扬州荣氏奉上的数十万两银子,又暗中帮助陶兰芷谋害了荣金珠。” “恩将仇报也就罢了,竟还恬不知耻的标榜自己情深如许、爱而不得!” 太医们和起居注史官: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三皇子到底是来逼宫造反了,还是来伸张正义了。 寥寥数句,就把三司面临的头等大案给盖棺定论了。 李福盛微敛眉目,心绪复杂。 他有些谁不清三皇子是疯癫还是过于清醒了。 是个聪明的。 兴许真不是陛下的种儿。 “父皇,儿臣说累了。” “您还是在传位诏书上落印吧。” “儿臣有些等不及了。” 贞隆帝被刺激的狠了,屎尿失禁的同时,呕血不止,咬牙切齿“你……” 三皇子“父皇,您的中风缓解了?” “孽子!” “孽子!” 话堪堪落下,怒瞪着眼睛的贞隆帝就彻底没了声息。 死不瞑目。 孽子? 三皇子失笑。 他不仅是个孽子,还是个野种。 “父皇驾崩了。” “不过,父皇回光返照,命朕即刻即位,以安臣民之心的临终遗言,想必诸位都听的清清楚楚了吧?” “本宫是嫡子,又是父皇驾崩前唯一召见的皇子,于情于理,都该是本宫登基。” 太医们恨不得自戳双目、自闭双耳。 三皇子非一般人也,竟管逼宫造反叫召见! 起居注的史官正奋笔疾书,完全没有多余的心神应付三皇子。 此等秘闻,载于史书,后世文人谁不赞他一句风骨峭峻,刚正不阿、傲骨嶙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眼下,就有一个名垂千古的机会放在他面前,若是不好好把握,老天爷也会看不过去的。 “陛下,臣京畿卫都指挥使席凌前来救驾,陛下安好否?” 殿外的厮杀声,似是微弱了些许。 席凌中气十足,勇武有力的声音划破浓重的、压的人喘不过气的风雪夜,传入大殿。 “陛下,叛将京畿卫总兵官已被臣诛杀,恳请陛下召见。” 三皇子听着席凌豪气干云的声音,晦暗的眸底掠过一抹淡淡的艳羡,瞬间又消失不见。 人的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席凌从五品千户攀升至正三品都指挥使,不消多时,就又会是京畿卫总兵官。 表嫂选中了席凌,席凌一步登天。 他很怀疑,席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不,是干脆烧着了。 席老尚书乃吏部尚书,一品大员。 席凌,下一任的京畿卫总兵官。 席二爷,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表嫂的眼光,独到的很。 查漏补缺,硬生生把席凌拔高成一尊仰她鼻息的庞然大物。 “臣禁军副统领卫樾斩杀军中叛徒,救驾来迟。” “臣席凌。” “臣卫樾。” “求见陛下。” 三皇子蹙蹙眉。 卫樾真正效忠的是何人? 卫樾是禁军中的老牌统领,不似席凌那般不起眼的新秀。 心念微微转动,三皇子已然有了计较。 永昭长公主! 难怪,父皇忌惮永昭长公主至此。 有先皇不离身的龙纹玉佩,有富庶繁华的封地、有名正言顺的卫队,还有禁军副统领的效忠…… 尤其,昔日,还有少年将军谢脩做驸马。 还真是不能小觑女子。 一个、两个、三个,皆让他诧异不已。 见殿内久无回应,席凌和卫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陛下,臣等忧心陛下安危,冒犯了。” …… 钟离皇后立在窗前,翘首以盼着。 眉宇间,半是担忧,半是欣喜。 顺利的话,此夜过后,她的承赟就是大乾的君王,她就是大乾的太后。 先天痼疾的誉王没能走到君临天下这一步。 她和誉王的儿子要走到了。 如果不顺利的话…… 不,不会不顺利的。 有京畿卫和禁军效忠承赟,宫城的守卫、永昭长公主的亲卫,形同虚设。 最好,承赟能心狠些,斩草除根。 否则,有监国摄政之权的永昭长公主的威胁太大了。 不,那时就该唤永昭大长公主了。 “皇后娘娘。” “太后有请!” 天边微亮,紧阖的宫门被从外摧毁。 钟离皇后的心沉了沉。 败了? 不可能! “谁给你们的胆子强闯!”钟离皇后强压下不安,色厉内荏道。 “三殿下逼宫弑父,已被拿下。”来人言简意赅。 钟离皇后的脸上彻底没有血色了。 不该如此的。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第391章 血洗承恩公府 甘露殿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凌乱。 其中,最为凌乱的当属屈从于三皇子威胁给贞隆帝施针的太医。 说好的高官厚禄呢? 怎么转眼间,许他高官厚禄的人就成了阶下囚。 三皇子的逼宫谋逆来的猝不及防,结束的更是措手不及。 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做的却这般虎头蛇尾,真的不是故意坑人吗? 想到已然伏诛的京畿卫总兵官和禁军统领,太医又觉得自己还不算惨,最起码还能跪着喘气求饶。 二皇子的头颅不知何时从贞隆帝锦被里滚落在地。 使得富丽堂皇的甘露殿莫名添了几分阴森。 尤其是,龙榻上还躺着个满脸鲜血、死不瞑目的贞隆帝。 太后坐在龙榻床沿上,低眸,眼眶湿润。 饶是早有预料,看着她生养的儿子死的这般凄惨和狼狈,太后还是本能的面露悲戚。 这是烙印在骨血里的情绪。 与是非对错,与公正大义无关。 太后手指轻颤着,想要阖上贞隆帝那只完好的眸子。 滚烫的眼泪滑落,砸在贞隆帝的眼睑上。 “皇儿,你可曾后悔?”太后小声啜泣“可曾知错?” 太医:知错是不可能的! 他看的分明,听的清楚,贞隆帝临死前的怒喝声里有的只是愤怒、不甘、痛恨,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不过,他觉得也不难理解。 罢了,他区区太医,还是莫要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揣测贵人们的心思了。 为今,还是多想想怎样才能在永昭长公主手底下捡回一条命吧。 一场兄弟、父子相残的逼宫大戏,到最后,永昭长公主得利,将引天下英雄竞折腰的江山权柄握在手里。 明朝,永昭长公主扶持幼帝,垂帘听政,是真正的号令一出,莫敢不从。 也不知是哪位皇子、亦或者是宗室子有如此运气。 渐渐地,太医越想越偏,思绪越飘越远。 外殿。 永昭长公主端坐在那张本属于贞隆帝的镶金嵌玉的木椅上,长眉微蹙,凤眸微眯,不怒自威,冷声道“承赟,弑父杀兄,十恶不赦,你可知罪!” 不论心中作何想,当着陆续赶来的百官的面,她说出的话都必须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事到如今,容不得半点儿引人怀疑的瑕疵。 三皇子被脱去盔甲,取了佩剑,缚住手脚,哪怕不得不跪伏在地,脸上仍是傲慢不甘,勾唇,嗤笑一声“弑父杀兄?” “姑母,这样的罪名,侄儿是不敢认的。” “自奉恩公府南子逾那番无中生有兴风作浪的话传扬出去,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谁不在茶余饭后嚼嚼舌根。” “包括父皇!” “父皇信了流言蜚语,不再把我视作亲子,而是以为耻辱。” “既如此,何谈弑父。” “至于杀兄。” “秦承衍罪大恶极,该死!” “父皇顾惜父子情分,罔顾大乾律法,袒护秦承衍,我深感不齿。” “天道昭昭,父皇不杀,我来杀。” “逼宫造反,我认,由得姑母打杀。” “但,对我所谋,母后一无所知,还请姑母明察,莫好牵连母后。” 永昭长公主眸光闪烁,思忖着,斟酌道“如何定罪,待本宫与宗室、朝臣细细商议后再做决定。” 钟离皇后一入殿,映入眼帘的便是跪在地上替她开脱的三皇子。 三皇子听着身后的响动,转身,对着钟离皇后缓缓摇头。 无需辩解。 无需做困兽之争。 “长公主。”钟离皇后颔首低眉“此间之事,必有误会。” “世人皆知,承赟醉心寻仙问道炼丹,从不拉帮结派,又一向孝顺陛下,骤然心性大改,状如疯魔,定是被妖邪之物或是别有居心之辈,迷惑了心智,这才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 “长公主,您要替承赟做主。”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 钟离皇后只能竭尽全力保下三皇子的性命。 永昭长公主“逼宫造反、弑父杀兄的大罪,非本宫一人可独断。” 钟离皇后哭的肝肠寸断,顺势道“只要长公主相信有疑点,肯查证,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余光瞥向一左一右如门神般站在永昭长公主身侧的席凌和卫樾,恨的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席凌便不必多说了,席老尚书的长子,以往自成一派,无人敢轻易欺凌,自然也无需投效。 可,卫樾! 卫樾是承赟口中的可信之人! 到底是卫樾演技高超蒙蔽了承赟,还是承赟心甘情愿堕入圈套? 钟离皇后不由得想起了承赟质问北疆事变那日的反常,担忧惶恐之余,心底不受控制的窜出了愤怒!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有临门一脚自掘坟墓的! 轻重缓急,也分不清了吗? 钟离皇后抬手,一巴掌扇向三皇子,一语双关,怒斥“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上赶着寻死。” “自己死不够,还要拉着亲族去死。” “本宫怎会有你这般糊涂的儿子!” “若是早知今日,本宫就该厚着脸皮替你向陛下讨要处封地,你早早离京,回封地做个无诏不得进京的藩王,也比现在被奸人蒙骗,生死都无法自己做主的强!” 三皇子“母后息怒。” 毕竟,还没有到了真正要动怒的时候。 恰在此刻,有身着盔甲的公主府亲卫匆匆而内,垂首拱手道“禀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承恩公府惨遭三皇子亲卫血洗,及冠的儿郎十不存一,阖府妇孺被捆在廊下,亲眼目睹至亲丧命。” 话一落地,满殿哗然。 这下,文武百官有些相信钟离皇后的说辞了。 兴许,三皇子真的得了失心疯。 要不然,他们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解释三皇子的疯癫。 永昭长公主眉心微动,心下叹息。 其实,三皇子的才智,可堪造就。 然,这世道,先给了顾荣扶摇直上的翻盘机会。 三皇子只能折戟沉沙,黯然收场。 清洗承恩公府,看似狠辣癫狂,实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给那些妇孺留了一线生机,给承恩公府留了根苗。 否则,北疆事变的真相公之于众后,承恩公府阖族都须受问斩之刑。 在百官的窃窃私语里,钟离皇后的身形晃了晃,只觉血气直冲脑门,视线模糊,耳边嗡鸣作响“承恩公府老夫人呢?” “她可有受伤?” 亲卫支支吾吾“死……” “死了。” “承恩府的女眷,唯有钟离老夫人身死。” 第392章 小人物的新生 钟离皇后目眦欲裂“她是你嫡亲的外祖母啊!” 边说,边不管不顾朝三皇子扑去,丝毫不顾及仪态的撕打着。 “畜牲!” “你这个畜生!” “你真是疯了!” 三皇子的面颊留下一道道血痕,发冠也坠落在地,墨发披散开来。 眼底掠过一抹不忍,开口却让人胆寒“母后,儿臣觉得她该死呢。” 百官:这次第,怎一个疯字了得。 忠勇侯府。 谢老夫人携顾荣在祠堂上给一排排灵位上香。 侯府,人丁稀薄,没有什么女子不得入祠堂祭拜的规矩。 烛火摇曳,青烟袅袅。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灼儿平安,保佑一切顺利。” 谢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轻声祈祷后,俯首叩头。 顾荣亦叩头。 她的心愿,早已袒露过给神佛了。 至于今夜…… 筹谋处处妥帖,自会一切顺利。 倘若,真的要对着谢氏的列祖列宗祈祷,那她有三愿。 一愿,谢氏一族的英灵,庇佑她和谢灼相敬相信,莫要反目成仇,你死我亡。 二愿,谢氏一族的英灵,庇佑谢灼和小知,身体康健,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三愿,谢氏一族的英灵,庇佑她,让她活的长寿些吧。 不求长命百岁,但求莫要英年早逝。 永昭长公主说她智多近妖,然古往今来,智多近妖者,皆难享常人寿数。 她是个自私的,做不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雅事。 所以,哪怕是看在谢灼的安稳日子的份儿上,谢氏上列祖列宗也不能对她所求置若罔闻。 灵位:见过威逼利诱的,没见过丧心病狂到连牌位都不放过的。 “荣荣求的是什么?”谢老夫人慈爱道。 顾荣眉眼温和,坦然自若“祈求孙媳与夫君两心相许,白首不离。” “祈求夫君平安,万事顺遂。” 谢老夫人笑道“荣荣有心了。” 不过,她怎么莫名觉得有股阴风呢。 定是这祠堂年久失修,潮湿阴冷的紧。 谢老夫人搓了搓手,拢了拢狐裘“走吧,若是因跪着祈福染了风寒,得不偿失。”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顾荣“祖母说的是。” “孙媳扶您起来。” 离开祠堂,回到静檀院,顾荣揣着手炉,用了碗热粥,方觉四肢百骸有了暖意。 风雪渐歇,天边,越来越亮。 顾荣换了个相对舒坦的姿势,披了层厚实的毯子,继续等待着消息。 “小姐。” 青棠入内,低声道“宴寻说,三皇子逼宫谋反,弑父杀兄未果,兵败被俘,暂囚于宫中。” “俪贵妃也死了。” “须臾之间,容颜老去,气息全无。” “二皇子成了断头鬼,头颅还在甘露殿的地板上滚着呢。” 顾荣挑挑眉“钟离皇后和承恩公府呢?” 青棠心有余悸,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轻声将三皇子的所作所为尽数讲出。 “他真真配的上一句有勇有谋。”顾荣面露赞赏之声,由衷的喟叹。 “钟离皇后和承恩公府该对三皇子道句谢。” 若是,南子逾辅佐之人是三皇子,兴许真能改天换日。 但,造化就是这么爱弄人。 青棠撇撇嘴“道谢?” “钟离皇后气恼愤恨下已经将三皇子挠的面目全非。” 说着,指了指头顶“这块儿的头发,都被钟离皇后硬生生连皮带血撕下来了,以后怕是难长出来了。” 顾荣笑着摇摇头“青棠,你错了。” “钟离皇后是难得的聪明之人。” 毕竟,蠢货教导不出三皇子这般人物。 “有恨,有怨,是真的。” “但,想替三皇子脱罪,保三皇子一命也是真的。” “还有……”说到此,顾荣稍顿了顿,才接着道“世间多数女子,在生养自己的人和自己生养的人之间,不得不二选一时,虽然不管选择哪一方都会遗憾,但在纠结之后,还是会选择后者。” “听了那么多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不出去的水,总会在心底留下烙印的。” 女儿,不算是香火,不算是后人吗? 顾荣不止一次扪心自问。 她觉得是算的。 但,世人和纲常却告诉千百年来的女子说,不算。 硬生生的把女子剥离出生她养她之地。 “看着吧,说不定,三皇子真的能捡回条命。” 毕竟,这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举动,几乎坐实了三皇子疯癫失智。 斡旋得当的情况下,十之八九会被贬为庶人,再罚去皇陵守陵。 替贞隆帝守陵,三皇子能怄死。 “荒宅虐杀案。” “昔日北疆事变案。” “贞隆帝密令前兵部尚书偷换粮草案。” “亡母被谋杀案。” “到了该让各司官员写奏疏,列清人证物证,理顺来龙去脉,上禀太后和永昭长公主的时候了。” 再之后,便是结案,昭告天下,还逝者公道。 母亲之死,也终于能大白于天下了。 她给她的母亲,讨回了真正的公道,让手染血腥之人,都下了地狱。 顾荣既想,母亲泉下,旧鬼欺新鬼,亲自报仇。 也想,行善积德的母亲早早的便投胎转世,安稳享乐。 …… 贞隆帝驾崩。 皇宫,敲响丧钟。 一声,接着一声,数十声,遍传上京。 依大乾礼制,上京城内的各寺、观会闻丧钟后,鸣钟三万次,乃大丧之音。 当日,宗室、朝臣、命妇,皆集于宫门肃立举哀。 次日,于天子梓宫前,哭灵三日。 哭灵毕,王侯将相,文武百官禁宴饮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京中百姓摘冠缨、服素缟,七七日内不准嫁娶作乐,不得屠宰,不得祈祷和报祭。? 但,顾荣真心觉得贞隆帝配不上如此声势浩大,又威严规整的仪式。 她的母亲在一具薄棺里躺了五载有余。 所以,贞隆帝薄殓薄葬,最是合适。 至于那自登基后就一直在修建,却依旧没有竣工的陵寝,就那样勉勉强强用吧,省的再继续劳民伤财。 只要民怨够沸腾,贞隆帝就必须灰溜溜下葬。 关于贞隆帝恶行的流言,在上京、汉中、扬州三地并起,迅速席卷大乾。 激进的百姓,当即换下了素缟,配上了冠缨。 尤其是在意识到官府睁一眼闭一眼时,从者愈发多了起来。 上京曲明湖的春秋阁和花船,笙歌不绝,繁华喧闹的堪比谷雨盛会。 而今,春秋阁已然易主。 玉泉娘子,依旧风姿绰约,但又添了几分从容大度。 玉泉娘子的身侧,跟着个唇红齿白面如画的少年郎。 人人要唤那少年郎一句“小东家。” 那是玉泉娘子的弟弟,山渌。 也是那个一度以为要给谢灼暖床的小泉子。 虽是阉割之身,但习了诗书,练了拳脚,不再怯弱瑟缩,不再阴柔妩媚。 有一双小人物,焕然新生。 “阿姐,我去曲明湖外头盯着。”说话时,少年压着些嗓子,几乎与常人无异。 第393章 盖棺定论遗臭万年 玉泉娘子抬手拂顺山渌脑后被寒风吹的凌乱的发带,笑道“天气冷,再披件大氅,以免染了风寒。” “好。”山渌乖巧地应下。 风鼓起山渌的衣袍和发带,少年意气风发。 玉泉娘子眼角微红。 她能寻到山渌,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很知足。 那些默默流淌着的遗憾,也只是心疼山渌那些年的遭遇。 眼下,她很好。 她的山渌也很好。 她很庆幸,那时,顾大姑娘选择了她。 一场顾大姑娘口中的交易,给了她和山渌新生。 她得再挑选些新奇的玩意儿给顾大姑娘送去。 京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得让顾大姑娘压压惊。 “大东家。” “来了,来了。” 虽是寒冬,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 宫城。 永昭长公主很是头疼。 先是朝臣们对新帝人选,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后有贞隆帝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亟需她解决。 再后,又有太后执意要她力压民怨,依帝王规制下葬贞隆帝。 所有的事情汇在一起,叽叽喳喳,像是千万只鸡、鸭、鹅、鸟雀挤在一处,不得片刻清静。 “奴婢给殿下按按。”甄女使轻轻揉按着永昭长公主鬓角的穴位。 永昭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此时此刻,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何其艰难。 “砰”的一声,殿门被猛的推开,一股股冷风争先恐后的灌入。 永昭长公主咳嗽两声,蹙着眉,睁开眼睛,眉宇间的不悦溢于言表。 看清来人是太后,微敛眉目,掩去外露的情绪。 起身相迎“母后。” “天寒地冻,母后若有吩咐,着人召儿臣去慈宁宫即可,何须冒着冷风亲自前来。” 永昭长公主深谙太后的意图,却无法顺太后之心。 贞隆帝的斑斑劣迹,深重罪孽,天下皆知。 民怨沸腾难平,又有顾荣在背后推波助澜,使得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贞隆帝的身后事。 倘若兴师动众,极尽奢华的厚葬贞隆帝,她觉得,前脚下葬,后脚就有人敢干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去盗掘皇陵。 甚至,还会连累她的声势和顾荣的计划。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尽失民心,便失天下。 非薄情寡义,不顾姐弟之谊、血脉之情,而是她问心无愧! “召你前去?”太后眼下一片青黑。 短短时日,像是被岁月的风霜雨雪侵蚀多年,苍老憔悴的不像话。 “如今,你大权在握日理万机,朝臣们进进出出,哪里还是哀家能轻易召见的。” 太后声音沙哑,语气中沾染着微妙的阴阳怪气。 永昭长公主眉心微动,抿抿唇,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抬眼看向太后,直截了当道“母后一定要逼迫儿臣违逆民心吗?” “哪怕,他是大乾的罪人?” “哪怕,他是皇室的耻辱?” 太后握着拐杖的手无意识收紧,眸光闪烁不定。 她是清楚是非对错和轻重缓急的。 但…… “永昭。”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你说你要讨公道,你要真相大白,母后应了。” “你说你要以女儿身,问鼎天下,登基称帝,母后也竭尽全力襄助。” “你说,他不得不死,母后依旧忍下悲痛,由着你。” “这世上,哪有人能眼睁睁看着亲子死而无动于衷。” “永昭,你可怜可怜母后,好不好。” “他罪大恶极,他死有余辜。” “母后没有替他谋生路,只是想全他身后事的体面。” “一代帝王,岂能潦草下葬,且牌位不得进太庙,更不得享后代香火祭祀。” “这不就是要让他沦为孤魂野鬼吗?” “你允母后一次,可好?” “就让他体体面面的走。” 永昭长公主的心紧了紧。 慈母之心,本就是天底下最无解又最没道理可讲的,理智和是非难以左右。 所以,她理解。 但,她又无能为力。 她只是顾荣抛出的砖,用来引灼儿这块儿玉。 更何况,她和贞隆帝之间亦有解不开的杀夫之仇。 思及此,永昭长公主硬起心肠,沉声道“好一个事死如事生。” “好一个事死如事生!” “母后,史书典籍上多的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亡国之君。” “若非本宫承接权柄,大乾的宗庙社稷焉在?” “您不满他的牌位不能进太庙,不得享皇室后代香火祭祀,那您想过,您口中的后代,是灼儿,是灼儿的儿孙吗?” “你要灼儿如何在每一个重大日子里跪拜杀祖、杀父仇人!” “母后,允他薄敛薄葬进皇陵,已经是本宫周旋良久的最好结果了。” “耽搁他的下葬之期,如若再被官员和百姓再挖出些恶行,届时,本宫连他的皇陵都保不住。” “还请母后三思。” 太后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眼泪夺眶而出。 “权势、尊位,还真是迷人眼惑人心。” “他能为了皇位,将计就计,眼看着不虞死。” “他能为了权势,心安理得算计你的结发夫婿。” “而今,你也能为了大局,权衡利弊,罔顾他的身后事。” “永昭,其实,你可以让他体体面面下葬的。” “但,你有顾虑,你有私怨,所以,你不愿为他费心。” “他不值得本宫费心。”永昭长公主掷地有声。 “母后,本宫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吃力不讨好之事。” “本宫志在天下,志在黎民百姓。” “若母后依旧不忿,本宫愿起誓,待本宫百年,留下遗嘱薄葬,不葬皇陵,不入太庙,更无需皇室香火祭拜。” 死者安息。 她不会迁谢脩的坟茔,惊扰谢脩的安宁。 “如此,母后可满意了?” 太后低声呜咽着。 哭着哭着,又嗤笑出声,无人知她到底在自嘲着什么。 “待他下葬后,哀家会离宫,前往万佛寺,潜心修行,至死不会再返京回这伤心地。” “永昭,好生珍重。” “母后怨你,却也不怨你。” 太后话说的古怪又拗口,永昭长公主却听懂了。 …… 贞隆帝潦草又仓促又凄凉的下葬了。 没有繁复奢华的陪葬品,没有长如龙的送葬队伍,没有佛寺敲响的大丧之音。 甚至,在贞隆帝棺椁经过之处,还有年幼的乞儿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破锣,口齿清晰的唱着琅琅上口的童谣。 童谣的内容,涵盖着贞隆帝犯下的种种罪孽。 至此,不论是史书工笔,还是出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的稗官野史,都会将贞隆帝牢牢的钉在耻辱柱上。 是不配称之为人的昏君。 哪怕流传千百年,也没有人能从任何角度替其洗白。 这就是顾荣的最终目的。 她要索贞隆帝的命,更要断贞隆帝求的万古流芳。 自始至终,她都不认为,杀人就是报仇。 因而,会有人觉得她的报仇方式拖泥带水,不够爽快果决。 她都清楚的。 但,她不悔。 她愿意为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第394章 良禽择明主而栖 撞邪二字,到底还是让三皇子秦承赟捡回了一条命。 一场又一场的高僧、道士驱邪后,三皇子被贬为庶民,驱逐至皇陵守陵赎罪,一生不得离皇陵。 但,就像顾荣所说,三皇子给贞隆帝守皇陵能怄死。 于是,三皇子在离京前夕,剃度了。 将半边脑袋,剃的干干净净。 美其名曰,半身侍佛,半身从道。 宁遁入空门,隐入道观,断七情六欲,红尘世俗,做个方外之人,也绝不愿悖逆本心去守皇陵。 甚至,大手一挥,以贞隆帝的口吻,下了罪己诏。 最后,为表绝无兴风作浪、争权夺势之心,亲手挑断了右手手筋。 这一番操作,又一次让宗室和朝堂官员看傻了眼。 很是怀疑,这邪究竟驱干净没有。 疯了。 真是疯了。 但,不论如何,三皇子死里逃生了。 一门之隔。 钟离皇后在殿里,身穿僧袍和道袍拼接起来的衣裳的三皇子跪在廊檐下。 “儿臣承赟拜别母后。” “万望母后平安长寿。” “今日一别,世上再无大乾三皇子秦承赟。” “儿臣会在道观、佛寺,日夜为母后祈福。” “母后安,儿臣安。” “再次拜别母后。” 三皇子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殿内。 钟离皇后一袭素衣,头簪白花,掌心掩唇,泣不成声。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汲汲营营数十载,不过,一场空罢了。 这一生,到底在图什么。 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至高权位,舍弃了倾心之人,剜去了良心,践踏了圣人之训,蒙住了眼塞住了耳,只想攀高枝往上爬。 结果呢。 高枝折了。 族人死伤过半,沦为寻常百姓之家。 唯一的儿子,靠着疯疯癫癫侥幸捡回条命,却此生再不得见。 到底在图什么呢! 钟离皇后紧紧的捂着嘴,不敢让哭泣声溢出。 儿行千里,她不能再乱其心神。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钟离皇后无声呢喃着。 倘若,此世可重来,唯愿做个好人。 坦荡。 心安。 良久,殿外再无丝毫声音。 钟离皇后蓦地起身,踉跄的推门而出,廊檐下,庭院里,已没有人影。 铺在青石板上的锦帕上,放置着一枚金玉长命锁,一封绝笔信。 金玉长命锁,是她亲手戴在皇儿脖颈上的。 而绝笔信…… 是她母亲给她的。 钟离皇后颤抖着捧起金玉长命锁和绝笔信,片刻后,又失态的跪坐在地上,如同年幼时,丢了最心爱的东西一般,哭的不能自已。 承赟说,她安,他才会安。 她知,承赟是担忧她寻短见。 或许,她的承赟不是个好人,但却是她心目中孝顺的孩儿。 在皇室,这是极其难得,也极其珍贵的。 红墙外。 三皇子听着墙内的抽噎声,神色悲戚。 这是最好的结果。 永昭姑母是个磊落又仁爱的性子,顾荣也绝不会忘恩负义、食言而肥,不会亏待他的母后的。 至于他,绝不能留在京中。 三皇子探出截儿身体,近乎贪婪般看了钟离皇后一眼,转身离开。 钟离皇后似有所觉,抬眼看去。 一片衣角,消失在寒风里。 钦天监。 无为子不住的啧嘴。 这就成了? 他就说,他死了没用,贞隆帝死了才有用。 终是没有白费他日日应召见贞隆帝,被贞隆帝追问天定紫薇帝星时,涂抹着师门那些有些年份又稀奇古怪的药。 虽不能一击毙命,但却能让贞隆帝时时刻刻觉得心火沸腾、肝火燃烧,夜夜难寐,动怒则呕血,呕血则损命。 贞隆帝身体里的血又不是无穷不尽的,总能呕干。 这下,真死了。 好像,还是被三殿下气死的。 怎么不算是他提前给三皇子打好基础了呢。 他替三皇子算过命,死劫可渡,或有时来运转之势。 指不定,几年、十年、十数年后,还能在上京见到在官场上发光发热的三皇子。 说起来,三皇子的运气委实不算差。 得贵人的半分垂怜,便劫后余生。 不想了。 不想这些琐碎又无趣的事情了。 他得收拾收拾行囊,向永昭长公主辞行,回清风观做种菜、挑水、浇花的观主。 不,可以改名叫回玄鹤观了。 幸好,他还细细藏着那块传了数代的匾额。 才不是什么清风观。 是玄鹤观! 他可以正大光明的祭拜葬在后山的同门。 也可以堂堂正正的接济那些被谢小侯爷救走的黄发垂髫的稚子。 还可以替师父、师叔、师兄弟们收徒。 他会将玄鹤观传承下去的。 永昭长公主见了无为子,没有拒绝无为子所请,只是向无为子求了一卦。 “殿下,谢小侯爷吉星高照,自然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是真真正正的吉星高照。 他记得,谢小侯爷说过佛宁寺求了支签。 “时至自然逢贵人。” 贵人至,也就莫道圆时还又缺,须教缺处复重圆。 无遗憾。 尽是完满。 有些人,天生就该是一对。 永昭长公主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了地。 “那……”永昭长公主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无为子似是能窥透人心般,意味深长反问道“殿下以为,谢小侯爷的贵人是何人?” “得此贵人,方得一世圆满。” “否则,谢小侯爷的的确确是六亲缘浅,天煞孤星,凄冷早逝的命。” 哪怕…… 哪怕能登临帝位,也只能落得个黯然早死。 “殿下,老道言尽于此。” 他还得趁着天色尚早,向顾大姑娘此行拜谢。 若不是顾大姑娘,那些下山的稚子,怕是难逃贞隆帝的屠刀。 这是大恩。 是玄鹤观祖祖辈辈需偿还的大恩。 他承认,谢小侯爷不俗。 但,顾大姑娘亦熠熠生辉,毫不逊色。 永昭长公主敛眉,挥了挥手“你走吧。” “若是要重建玄鹤观,本宫可赠你金银。” 无为子嘿嘿一笑“殿下,老道略有积蓄。” 他早就投了阔绰多金的明主。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些运道在身的。 谁说算命不算己,他算了,还算出了绝境里的唯一生路。 “老道告退。” 无为子背着行囊,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 前路,一片光明。 走在长长的宫巷里,无为子觉得时隔数载,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又在宫门口,向当值的侍卫打听出三皇子今日离京,直接去雇了匹马,朝城外奔去。 顾大姑娘,会送三皇子一程。 因三皇子之故,上京城免了场浩劫。 第395章 永远得偿所愿 城外。 长亭。 顾荣煮一壶浊酒,静待离京归隐的三皇子。 遥遥相望。 亲自挑断手筋的三皇子不伦不类地朝着顾荣作揖。 顾荣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回了一礼。 三皇子缓步上前,故作云淡风轻道“没想到,表嫂竟会为我送行。” “一码归一码。”顾荣斟了盏热酒,递给三皇子“殿下宫变失败束手就擒,的的确确省了我许多麻烦。” “但,这绝非殿下让我的。” “表嫂何需我让。”三皇子接过酒盏,垂首轻嗅“好酒!” 旋即,一饮而尽。 而后,方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笑道“我赢不了表嫂的。” “倘若能赢,岂会甘心做手下败将。” “束手就擒,不过是让我显得洒脱大气些。” “拿得起,放得下。” “不止如此。”顾荣补充道“殿下有坚守底线心疼百姓的一面。” “我嫌恶殿下在炼丹一途上做的荒唐事。” “但,这不妨碍着我就事论事,对殿下的识时务道句谢。” 三皇子脸上笑容一顿“炼丹一事,是我一叶障目又自以为是,无力辩驳。” “宫变前,我撒出去人手,秘密调查了那些女子的近况。” “有遭夫郎嫌弃,忍辱偷生的。” “有被迫出家,青灯古佛了残生的。” “还有……” “还有被爹娘做主浸了猪笼的。” “是我偏听偏信,毁了那些女子的一生。” “我以为的互惠互利、心甘情愿,不过是我以为。” “可偏偏,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以金银补偿。” “这几年,我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只听自己想听到的,走到这一步,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至于表嫂所说的坚守底线,心疼百姓……” 三皇子语气稍顿,抬眸,目光灼灼,坦然道“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自出生,我就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年幼启蒙,师从大儒,读圣贤书,知圣贤训。” “深知绫罗绸缎,锦绣华裳,珍馐佳肴,宝马香车,仆婢如云,不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 “虽说,所谓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言论,更像是先贤让后人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一场幻梦,但也足以让我清楚,若无芸芸百姓,尊贵是皇室亦只是空中楼阁。” “更莫说,年岁渐长,有了夺嫡之心,刻意学帝王之术,百家之言,对君臣、百姓有了更完整广阔的认知。” “表嫂,我是真的想过做一个不同于贞隆帝的明君。” “却不曾想,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我身世不详,至亲身上又背负着难以洗刷的罪恶。” “尸山血海里开出的花也是带着腥臭的。” “再者,我不敌表嫂。” “说起来,我也该向表嫂道谢,表嫂容忍了我的谋划算计,允许我给钟离一族的妇孺们留了条生路。” “所以,表嫂万不要觉得有亏欠。” 顾荣眉心一动,心下感慨。 二皇子拿什么跟三皇子抢储君之位。 上一世,不出意外的话,三皇子是最后的赢家。 “不知殿下可有去处?”顾荣话锋一转,笑问。 三皇子挑挑眉,极目远眺“山高水长,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安家。” “表嫂,没了皇子的尊荣,没了健全的身体,但还有这些年学到的真本事。” “佛门、道观、乡野、名山、大川,我都能活下去。” “我可不是二皇子那种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 顾荣默默附和。 二皇子给三皇子提鞋都不配。 “既如此,那便预祝殿下洒脱豁达,明朗自在。” 有真本事的人,在何种境地都能活的花团锦簇。 “那便预祝表嫂永远能得偿所愿。” “表嫂,若有重来之机,表嫂或可试着向我求救。我的确不是什么赤诚坦率之人,但我欣赏聪明人。” 顾荣不假思索“得遇谢灼,便绝不会向旁人求救。” “表嫂真真是不留情面。”三皇子手指一翻,将小小的酒盏塞入袍袖“告辞。” “等等……” “等等……” 无为子紧赶慢赶,气喘吁吁“三殿下,请留步。” 好歹,三皇子气死贞隆帝是大功一件。 他愿意勉为其难的跟三皇子同行一程。 宫城的水和民间的水,各有各的浑,各有各的深。 三皇子面露不解。 无为子直截了当“老道欲与殿下同行,顺便指点殿下正统的炼丹之术,那些歪门邪道,上不得台面。” 三皇子:…… 无为子继续道“还请殿下于亭外稍等老道片刻。” 待三皇子渐渐远离长亭,无为子干脆利索的“扑通”一声跪下“老道叩谢姑娘大恩大德。” “此生,姑娘定会顺遂平安,心想事成。” 顾荣怔了须臾,回神后,忙道“快快请起。” “道长是打算回玄鹤观吗?” 无为子掷地有声“对,回去扫墓祭拜,携同门遗志重振玄鹤观。” 顾荣朝青棠投去视线,青棠心领神会,从衣襟、袍袖、荷包里掏出一沓儿银票。 “重振玄鹤观怕是少不了银钱。” “权且先用这些银票应应急。” 无为子咂舌“姑娘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多的银票?” 难不成是方便随时随地体验用银票砸钱的快感吗? 顾荣“习惯了。” “以备不时之需。” 无为子没有拒绝顾荣递过来的银票,欢欢喜喜接下。 他不接永昭长公主的,不代表不接顾大姑娘的。 “姑娘拭目以待。” “不消多时,老道就会名扬天下。” 顾荣笑道“好,拭目以待。” 她的助力,自然是站的越高越好,羽翼越丰越好。 不远处,三皇子看着无为子攥着的一沓儿银票,心下酸溜溜的抚了抚袍袖里的酒盏。 不比较,不知道。 一比较,吓一跳! 罢了,他饮了表嫂所敬的践行酒,无为子没有。 古有杯酒释兵权,今有杯酒抵万金。 下一瞬,就见无为子拎起酒壶,信步而来。 这一刻,三皇子陡觉,离愁别绪似乎浓郁的让他有些憋屈了。 “殿下,同行是缘分,老道送殿下一卦。”无为子仰头灌了口酒,随心道。 三皇子“这缘分可真牵强。” 这跟强扭的瓜,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什么要算的。” 无为子“我觉得有……” 三皇子“没有!” 无为子和三皇子的声音碎在风里,渐渐远去,让人再也听不真切。 顾荣收回视线,拢了拢大氅,眉宇间明媚含笑“江湖之远也有江湖之远的妙。” 第396章 允草民照料六殿下 但,她这一生,想做人上人。 为曾经的求不得,怨憎会。 至高无上的权势,才是最好的护身符,才能给她不可言说的安全感。 握在手中,才是自己的。 “那来日,奴婢随小姐走遍大乾的大江南北。” 顾荣意味深长“微服私访吗?” “浩浩荡荡下江南、赴塞北,到底劳民伤财。” 青棠一派坦然自若之色“皆依小姐。” …… 夜风簌簌,冷月如霜。 顾荣应永昭长公主所请,进宫了。 大殿里,烛火摇曳。 顾荣见南子奕跪伏在地,心中微动,面上不露声色,上前几步,对永昭长公主施礼,声音轻缓道“殿下万福。” 永昭长公主疲倦的觑了顾荣一眼,又指了指南子奕“你收服之人也是个犟骨头。” “你的人,你好生处理。” 顾荣面露疑惑之色“南小公子给殿下添麻烦了?” 永昭长公主索性阖上眼睛,没好气道“让他自己说!” 顾荣微不可察的蹙蹙眉,瞥向南子奕。 “草民恳求长公主殿下允草民照料六皇子。” 南子奕叩首,言辞恳切,郑重其事道。 顾荣眸光微滞,大抵是清楚永昭长公主不情愿的缘由。 若是将年幼又痴傻的六皇子送出宫,落在朝臣和百姓眼中,就是迫不及待的铲除先皇子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亲手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泥糊在身上,是一把捅向永昭长公主的匕首。 本来,六皇子是极好的彰显新君仁德的利器。 对,就是利器。 这才是现实。 必须得承认的现实。 所以,永昭长公主是绝不会应允南子奕这般无理的请求的。 毕竟,哪怕六皇子丧母、痴傻、残疾,但依旧是天潢贵胄,没丝毫道理寄养在落魄潦倒又声名狼藉的南家。 横看竖看,南子奕的请求都有些强人所难。 幸亏永昭长公主不似贞隆帝多疑凉薄、独断专行,否则南子奕就是淌在殿外长街上的一滩血水。 宫人们提着木桶,握着抹布,擦擦洗洗后,就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南小公子。”顾荣皱眉,沉声道“你入宫前,可曾细细思量过你所请是否合情合理?” “你又可曾想过,倘若长公主殿下一时心软,应了你所求,会面临怎样的流言蜚语狂风骇浪?” “长公主殿下仁善,定会好生斟酌,给六殿下择选温良谦恭又慈爱的养母,照料六殿下的饮食起居,绝不会委屈了六殿下。” “南小公子,三思。” 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南家如今树倒猢狲散的形势,永昭长公主肯见南子奕,已实属不易。 南子奕抬头,看了顾荣一眼,又迅速低下。 自始至终,六皇子都是大哥和二殿下博弈的无辜牺牲品,在权势争夺场上被一而再再而三舍弃。 若只是断指,他还不至于担忧难安至此。 而今,六皇子痴傻愚笨。 哪位太妃会真心实意的抚养一个毫无养老指望的痴儿。 一日两日,三日五日,会耐心的哄着,养着。 那三月五月,三年五载呢? 在这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城里,没权没势的主儿过的尚且不如体面得脸的宫女、太监。 他满心愧疚,不忍,不舍。 南子奕咬牙,硬着头皮“草民恳求长公主殿下允草民照料六皇子。” 顾荣:…… 南子奕是不是有些忘乎所以了? 还是…… 顾荣眸底深处划过一抹凝重。 “呵。”嗤笑声响起。 顾荣回眸,只见在闭目养神的永昭长公主猛然睁眼,一把抓起案桌上的茶盏朝南子奕的方向掷来。 一时间,南子奕的素色衣袍上茶水点点,就连腮上都沾了两片茶叶。 “南子奕,本宫肯听你在此大放厥词,甚至连夜召荣荣入宫说服你改变心意,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以令尊那个老东西的所作所为,南家抄家,主犯凌迟、从犯问斩,老弱妇孺流放两千里,都不为过!” “大乾律法如此!” “但,荣荣保下了你南家上下,手无命案之人的性命,让他们得以安稳度日。” “你怎能如此得寸进尺!” 难怪以前是上京七公子之首,脑子都不如裴余时清醒。 瞧瞧那裴余时,自己不聪明,就老老实实听话。 清玉指东,裴余时不仅绝不往西,还要乐呵呵美滋滋的说,清玉让他往东,是在为他好。 这不,一辈子的荣华好日子保住了。 只要不谋逆造反,再富贵三代也不在话下。 “荣荣,恻隐之心也要适可而止!” 永昭长公主提醒了顾荣一句,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殿内,除却守在门口的青棠和宴寻,只余顾荣和南子奕二人。 “南小公子。”顾荣不再遮掩“你所请,莫说永昭长公主不会应允,我亦不会!” “你我曾打开天窗,推心置腹谈过。” “你年纪轻轻,记性不至于差到忘记我的野望。” “你为我所用,咬出了二皇子,我保你南家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是你我的交易,我已履约。” “六皇子绝无可能能寄养在如今被夺爵的南家。” 南子奕轻声道“不敢忘。” 当日那番平静的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话语,结结实实扎入他的心头,烙在他的脑海。 顾荣说,她站她自己。 “即便你不信长公主殿下,也该信我言出必践。” “没有人敢搓磨六皇子!” “所以,何必呢?” “你最好打消了你心底的念头,你母亲只有你了。” 南子奕悚然,猛的抬头,脱口而出“你……” “你怎知……” 谢侯夫人能窥视人心吗? “非窥视人心,是知你不是自私自利、得陇望蜀、恩将仇报的性子。”顾荣坦言。 “你大哥因二皇子而死。” “你父亲、你的其他兄长,因侵地、纵火、害命,贪腐获罪,丧命。” “怎么,你要让你母亲眼睁睁看着她最疼爱的儿子,她唯一的指望净身入宫做阉人吗?” “届时,她若是受不了那等打击,当如何!” “回去吧,我只当你没有来过。” “还有,南子奕,这是最后一次。” “日后,你再上赶着找死,我绝不会过问一句。” “好自为之。” 愚不可及! 想照料抚养皇子,竟想了出净身的法子。 脑子不用,不如挖出来喂猪! 第397章 日月重光,红妆换冕 朱红色的宫墙在如墨夜色下显得格外肃穆,屋顶的琉璃瓦泛着幽幽的冷光。 六角宫灯高悬,在夜风里摇曳不定,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下。” 顾荣垂首,轻声道“南小公子到底被父兄宠溺多年,少不更事,思虑不周,冲动行事,妄言妄语,给殿下添了麻烦,儿媳已妥当处理。” 永昭长公主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梅树。 暗香浮动,花瓣如雪。 “少不更事?”永昭长公主嗤笑一声,情绪复杂“看似侠义,看似仁善,实则愚钝无知,拎不出轻重。” “南家复起之日,遥遥无期矣。” “荣荣,你趁早收起你的恻隐之心。” “天真的无知,也是残忍的恶毒,无声无息间伤人伤己。” “本宫看在你的情面上,不与他计较。” “然,下不为例。” “南家既已被夺爵,就不宜继续留在奉恩公府,你提点下南夫人,择日举家离京。” 顾荣颔首应下。 离开风起云涌、龙潭虎穴的上京,未必是坏事。 毕竟,想立足,是需要脑子的。 否则,会被分食个干净。 “殿下,夜深了,儿媳先告退了。” “不急。”永昭长公主抬抬手“近日,朝臣上奏册立新君之论,日渐高涨,大有江河决堤之势,拦不得,堵不得了。” “往日气焰最盛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一惨死,一剃度,反倒让那些名不见经传的默默无名之辈按捺不住,冒头了。” “冯氏所出的大皇子默默勾连朝臣,许以重礼。” “甚至,连一些宗室之子都想方设法在本宫面前尽孝,获取本宫的好感和支持,窥伺新君之位。” “若是再推诿耽搁下去,朝堂恐有四分五裂之危。” 殿内熏香袅袅不绝,弥漫在空气中。 莫名让永昭长公主的声音里沾染了些许沉重。 “殿下,大皇子不足为虑,覆手可灭。” “至于宗室之子,一时间亦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顾荣声音平淡而从容,不带一丝波澜,继续道“儿媳本想着,待夫君寄来佳音东风,一切自顺理成章,这些时日便静观其变,懈怠了些许,是儿媳之之过。” “乾坤倒转,日月重光,天命归新,万民共仰?” “可好?” “可算琅琅上口?” “亦或者是,日月更替,天命所归;红妆换冕,太平盛世?” “简短又通俗的口号,更易于短时间里广泛流传。” “也能编些孩童玩乐的歌谣,譬如金乌落,凤飞天,旧年去,新年来,女帝登基万民康,风调雨顺五谷满,天下太平日月长。” “总得让朝堂百官和百姓主动的想起,殿下亦可承天启运,执掌山河。” “百姓如水,被水推着走,就是顺应民意,当四海共庆。” “一直隐于幕后,安全归安全,但也会失去很多先机。” “殿下觉得呢?” 永昭长公主思忖片刻,缓缓道“或跃在渊,飞龙在天?” 这是懈怠? 分明是早有对策。 日月重光,红妆换冕…… 是在谕她,亦是在谕顾荣。 今日,为她搭好搭平的每一阶石阶,来日,皆会成为顾荣掌权路上的平坦捷径。 二圣临朝都算顾荣有良心了。 永昭长公主深觉,顾荣至少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顾荣故作不知永昭长公主眸中的审视和唏嘘,神色如常道“是。” “儿媳私以为,积蓄的力量已足够崭露头角。” “便按你说的做吧。”永昭长公主没有再多问。 自始至终,永昭长公主对自身都有很清楚的认知和定位。 这权位,不是她能恋栈的。 “儿媳定不让殿下失望。”顾荣恭声道。 见上首许久没有声音再传来,顾荣福了福身,安静地退下。 然,在顾荣即将跨过门槛之际,又听永昭长公主陡然道“甄儿,天黑路滑,你去送送荣荣。” 顾荣眉心猛地一跳,惊疑转瞬即逝,旋即便是一片了然。 意外,也不意外。 本身,永昭长公主就不容小觑。 “儿媳多谢殿下关怀。” “奴婢遵命。” 顾荣和甄女使一先一后开口。 永昭长公主挥挥手“去吧。” 夜色里。 甄女使提着宫灯,缓缓在前引路,宫墙之外,似有更鼓声隐隐传来。 除此之外,唯有那恼人的夜风偶然拂过檐角的铜铃,发出声响。 “甄女使,长公主殿下她知道了。”顾荣的声音又低又轻,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吹散,融在静谧的夜里。 甄女使心一紧,指尖颤抖,微微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直至,宫门近在眼前,甄女使方开口道“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声音里是满满的死寂和视死如归的慷慨。 顾荣站定,侧眸看向甄女使“不必如此。” “长公主殿下没有直言,便是她的态度。” “你见机行事即可。” “不必相送了。” …… 马车上。 暖意熏人。 青棠麻利地往汤婆子里灌热水,塞进顾荣怀里。 一门之隔,宴寻的神色有些凝重,也不知是不是他庸人自扰。 长公主殿下和财神娘娘之间,你来我往,尽是试探。 永昭长公主对财神娘娘是忌惮。 而财神娘娘对永昭长公主则是疏离。 不过,幸好长公主殿下的忌惮里没有凛然的杀意。 否则,小侯爷怕是得做取舍了。 但凡,长公主殿下敢对财神娘娘出手,财神娘娘定会毫不犹豫的反击。 他追随财神娘娘许久,也算是摸出了几分财神娘娘的脾性。 “宴寻,你能不能别总叹气了!”青棠敲了敲车厢,没好气道“叹气影响财运!” 宴寻:他叹气了吗? 但,那句叹气影响财运,总归还是起了作用。 顾荣揣着汤婆子,感受着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笑道“青棠,你这纯粹是迁怒。” 青棠揪着袖子,犹犹豫豫道“小姐,长公主殿下是不是……” “是不是不喜欢您了。” 青棠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武德伯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宴寻也竖起了耳朵。 顾荣笑着道“错了。” “谁说长公主殿下不喜欢你家小姐我了。” “依我看,昔日,长公主对我和颜悦色,是爱屋及乌。而今,反倒是些发自内心的喜欢。” “怎么不是好事呢。” 有恶意和杀心的忌惮是怨怼和仇恨。 那,与之相反呢? 是欣赏,是趋向。 “青棠,莫要杞人忧天了。” “累吗?不累的话,回府后一起煮暖锅吃。” 青棠先是脱口而出“不累,吃。” 随后,又话锋一转,将信将疑道“小姐,你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顾荣伸出手指戳了戳青棠的额头“自是真的,青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青棠急的直跺脚“奴婢不是说这件事。” …… 第398章 全仰表嫂怜惜 “乾坤倒转,日月重光,天命归新,万民共仰。” “日月更替,天命所归;红妆换冕,太平盛世。” “金乌落,凤飞天,旧年去,新年来,女帝登基万民康,风调雨顺五谷满,天下太平日月长。” 琅琅上口的口号和童谣最先在汉中传开。 因这武德伯当年在汉中揭竿而起的壮举,汉中女子的地位较之旧日隐有提高。 独女之家,女儿身不必先行招赘,而后再承袭家业的例子时有发生。 甚至,多有女子效仿武德伯下嫁明御史时放出的豪言壮语,娶她,便不可蓄婢纳妾,三心二意。 谁说,一人之力,如蚍蜉撼树毫无作用呢。 再娇小的蝴蝶掠过湖面,亦可留下涟漪。 所以,这是口号和童谣最好的发酵地。 由汉中,再遍传天下。 上京城。 几家欢喜几家愁。 永宁侯府。 地笼烧得极旺,房间里暖和如春。 清玉公主盖着毛茸茸的毯子,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眉眼含笑,一派闲适惬意。 坐在矮凳上的裴余时绘声绘色的讲着新听来的谈资。 “公主。”裴余时偷偷勾了勾清玉公主的小指,小心翼翼道“女子登基称帝,当真可行?” “我在外听人说,若是阴阳颠倒则乾坤乱,必日月无光起波澜。” 清玉公主长睫微动,没有直接解惑,更没有动怒训斥。 纨绔子弟,亦是庞大的不容忽视的群体。 家中非富即贵,又个个受宠。 心念转动,有了主意后,清玉公主朝着裴余时温软一笑,柔柔道“余时,你是作何想的?” 裴余时事不关己,漫不经心道“我不了解政事和朝局,但外头吵的厉害,说什么的都有。” “茶楼、酒肆的客人,就连路边的小商贩都会念叨几句,有的甚至大打出手。” “余时,若是想知道是否可行,其实无需对政事和朝局了如指掌,也可管中窥豹以小见大。”清玉公主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嫌弃,语气更是轻柔婉转,恰似春日的溪流,缓缓流淌着。 悄无声息间,让人放下心防,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当然,以裴余时的脑子也不大像有心防的。 清玉公主糊弄起来,一糊弄一个准儿。 “余时,不妨以你最熟悉的永宁侯府为例,作比一番。” “婆母和公爹,孰更适合掌家理事。” 裴余时不假思索“自是母亲。” 旋即,又谄媚的笑着补充道“公主也合适。” 清玉公主鼓励似的回勾住裴余时的手指,循循善诱道“婆母掌家时,可曾风波不断?” “还是说,公爹做主时,府里一片清明太平?” “出降前,本宫久居深宫,鲜少闻外界事,劳烦余时为本宫解惑,可好?” 裴余时晕头转向,忙不迭应下。 在提及永宁侯时,神情里的嫌弃和不爽几乎要溢出来“父亲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偏生又刚愎自用,还眼瞎偏心的紧,把裴……” 裴余时猛的住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斟酌着,改口道“若不是外祖和母亲相护,我连世子之位都得拱手让人。” “而,母亲聪慧端庄,御下有术,把府里的大小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人情往来亦从无失礼之处” 但,也不是没有缺点。 主要是也眼瞎,竟选中了父亲做夫婿。 可,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母亲一心为他,他不能狼心狗肺。 “所以……”清玉公主适时道“女子掌权,可会日月无光起波澜?” “才能、品行、心胸、气度,是否与性别有必然关系?” “余时,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余时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分析出的。” 裴余时眨眨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好像很有道理。” “是好像吗?”清玉公主笑着反问。 裴余时“就是很有道理。” 清玉公主满意了,递给裴余时一个装满银钱的荷包,体贴道“余时果真天纵之才。” “出府请知交好友们吃酒去吧。” 裴余时喜上眉梢“公主大气。” 他真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才有幸娶到清玉公主为妻。 裴余时一揣荷包,美滋滋离去。 清玉公主亦心满意足。 裴余时单纯好哄,她省心省力。 左右两旁隔间的门,几乎不分先后的打开,露出两张同样一言难尽的脸。 成二郎和向蓉月。 向蓉月啧啧感慨,难怪表嫂让她跟清玉公主多学学呢。 成二郎的神情,更复杂晦涩些。 隐忍的情意,尽数藏而不显,只是轻声道了句“难为公主殿下了。” “不难。”清玉公主发自肺腑道“向姑娘,二表哥,坐。” 说实在的,她很喜欢跟裴余时相处的相处。 简单。 安心。 她慕强的同时,不妨碍她掌控欲的蔓延。 裴余时,她一眼能望到底。 再者说,这门婚事是她煞费苦心才算计来的,何谈难为。 清玉公主稍稍坐直,抿了口热茶“不知向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向蓉月轻声道“听闻公主殿下的嫁妆里有一箱外邦书籍,民女斗胆借阅抄录,定及早归还。” “小事。”清玉公主觑了眼侍奉在侧的婢女。 婢女颔首,躬身离去。 “立志进鸿胪寺?”清玉公主打趣着向蓉月。 顾荣不愧是顾荣。 争做贵妾的向蓉月摇身一变成了顾荣手下的一员大将。 这不仅需要识人之术,更需要胸襟。 向蓉月没有如以往般怯弱的避而不谈,而是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表嫂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倘若女帝即位,日月新天。” “那些看似不可能的,未必就真的不能实现。” “公主莫要笑话民女。” “不笑话。”清玉公主眼神清澈“敢想,敢做,敢为人先,本宫倾佩犹觉不及,又怎会笑话。” 这是她的真心话。 “向姑娘好运气,好胆识,好眼光,好决断。” 尚未至山巅的顾荣,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既定命运。 真好。 向蓉月白嫩嫩的小脸染上一抹绯红,娇滴滴道“全仰表嫂怜惜。” 清玉公主:若是她没有感觉错的话,向蓉月在炫耀。 “是呢。” “向姑娘真幸运,不像本宫,只能跟她并肩作战。” 向蓉月:…… 真听的人恨的牙痒痒,心酸酸。 第399章 不可说破的情意 婢女去而复返,福了福身,恭声道“殿下,婢子已着人将向姑娘所需整理好,搬至向姑娘的车驾上了。” 清玉公主语气戏谑的打趣“向姑娘再不走,本宫就要下逐客令了。” “谁让向姑娘说的话不中听的厉害。” 向蓉月捻着帕子,站起身来,娇娇弱弱道“民女谢公主殿下慷慨。” “不过,是得先行告退了,表嫂还要抽查我的课业呢。” “民女告退。” 清玉公主:被向蓉月扳回一城! 状似无意感慨道“顾荣忙碌的紧,但凡知情识趣的,都清楚不能叨扰。” “表嫂喜欢调教民女呢。”向蓉月笑容娇羞而温柔。 欠了欠身,行了一礼,婷婷袅袅的离开。 清玉公主一口气凝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炫耀! 明目张胆的炫耀! 对着向蓉月的背影,稚气的挥了挥拳头。 待低沉的笑声在回荡在房间里时,清玉公主神情一僵“让二表哥见笑了。” 成二郎笑着摇摇头“见殿下如此,我放心了。” 清玉挣脱了贞隆帝的摆布,过上了新的生活。 有了仰慕之人,有了逗趣儿的好友,甚好。 就是那裴余时…… 成二郎一想到裴余时,就半是羡慕,半是嫉妒,活脱脱傻人有傻福。 什么都不必做,就得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清玉公主闻言,正了正神色“二表哥,我求仁得仁。” “太后娘娘和永昭长公主殿下也允我所请,一切尘埃落定后,就可以将母妃接出宫,由我奉养。” “我很好,所以也希望二表哥好。” “我也很满意眼下的日子。”成二郎情真意切道。 清玉求仁得仁,那便意味着,他也心想事成。 “清玉。”成二郎深吸一口气“此间事了,我欲离京,跟随俞山长游历,兴许数年后,也会试着科举。” 清玉公主眼睛亮了亮“明湛书院的俞山长?” 成二郎点点头“投了谢侯夫人和乔老太师的门路,俞山长破例收我入门。” “这是好事。”清玉公主由衷道“清玉知道,纨绔不过是二表哥的表象,二表哥很是聪慧,如今又得名师指点,必可一日千里,金榜题名。” 成二郎鼻腔蓦地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汹涌的泪意,便如他数年不曾移分毫的情意。 不能泄露。 不可说破。 “借殿下吉言。”成二郎忙不迭垂下头,拱手道“还得劳烦殿下偶尔照看家母。” 清玉公主纠正道“二表哥,那也是我的亲舅母。”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什么不长眼的欺负了舅母。” 成二郎泪意更盛,仓促离开。 清玉公主脸上的笑容消失的干干净净,眼神却越发的幽深复杂。 其实,她清清楚楚的知道成二郎的心意。 从始至终,一直知道。 可,他不是她的最优选。 清玉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遮掩似的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茶水涟漪。 说不清。 说不清啊。 但,这辈子,也只能如此了。 她走上了她选择的路,拜得俞言为师的成二郎亦会成为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娶得豪门贵女做妇。 这人生,相交,也不相交。 …… 明御史府。 “菁娘。” 明御史执笔蘸墨写奏折,却委实心不在焉,索性把笔一搁,看向站在廊檐下打拳的武德伯,开口道“朝中些许老顽固屡次上奏永昭长公主派遣钦差前往流言蜚语的源头汉中,详查严惩,以儆效尤。” 武德伯动作未停,头也不回,大剌剌道“你们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弯弯绕绕,幸亏我是个眼明心亮的。” “那是奏请详查吗?” “分明就是逼迫永昭长公主表态。” “怎地?” “昏庸无能、自私阴险的贞隆帝坐得皇位,永昭长公主殿下就坐不得了?” “难不成,长公主殿下登基,朝堂百官就不能兢兢业业各司其职了?” “说的直白些,就是被千百年来所谓的男尊女卑的纲常礼教熏陶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见不得有女子凌驾于头顶,否则,就是遭受了天大的屈辱。” “呵!” 说着说着,武德伯冷笑一声“真要是忍不了一星半点儿,直接给贞隆帝殉葬去,正好贞隆帝的身后事冷冷清清,何必咬文嚼字拽些酸文,摆出一副卫道士般高人一等的嘴脸,净干些倒人胃口的事。” “当年,先皇力排众议册封我为武德伯时,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亦或者吹胡子瞪眼,扬言死谏的官员,何曾少了。” “不看我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不看我救下的万千灾民,单看我是女子,就沆瀣一气的把我驱逐出权势场,生怕被我分一杯羹,生怕被天下人说不如女郎。” “平日怎么不见他们如此的立场一致,反而时不时狗咬狗,一嘴毛。” “要我说,永昭长公主能不能干,干不干的好,跟他们有什么要命的干系,一个个就像是被刨了祖坟挖了尸,上蹿下跳的。” “下贱!” 伴随着,挥出一拳又一拳的破风声,武德伯的字字句句分外铿锵有力。 明御史忙道“菁娘,你万不能一棒子将所有人打死,我说话可没有弯弯绕绕。” 武德伯站定,随意的擦了擦额上的汗滴,“得把朝服拿出来晾晒晾晒,下次小朝会,我得去!” “我站在那里,就说明本朝早有先例。” 明御史附和“菁娘说的在理。” 反正,自他就任御史,早已是举目四望,皆是得罪过的死对头。 身在废墟,便意味着最差不过如此,无不可言。 菁娘轻哼的挑眉“于公于私,你我的立场都没的选!” 她夫君进京赶考所需的盘缠,是荣金珠赠予的。 她揭竿而起割据汉中的粮草,是荣金珠接济的。 她的独子那从娘胎里带的寒疾,是顾荣慷慨的赠出寒湿仙草,方大为好转的。 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欠荣金珠母女的。 明御史闻言,神情怅惘的叹息一声“我明白的。” 这一局,他们必须得豁出去杀下来。 生,则共存。 死,则同去。 …… 昔日的奉恩公府。 奉恩公夫人回望了眼不复旧日喧闹繁华的府邸。 龙飞凤舞出自名家之手的纯金匾额也不知去向。 显赫尊贵一时的皇亲国戚南家,就这样如销声匿迹了。 做下的孽,总是要偿还的。 害了命,就得用命偿。 奉恩公夫人强忍住眼中的酸涩,手一松,放下马车帘,转头看向了沉默到有些麻木的南子奕,脑海里浮现出谢侯夫人前来提点她时,所说的话。 谢侯夫人说,坏人绞尽脑汁,不如蠢人灵机一动,万望她好生教导,莫要再生事端,枉送了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命。 “奕儿……” 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教。 是她和老爷的纵容,将子奕溺的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这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 南子奕抿抿唇,沙哑着声音道“母亲,孩儿知错了。” 曾经,他是斗鸡走狗的上京纨绔,自以为可以行侠仗义,平世间一切不平事,随心所欲,快意恩仇。 现实一次次给了他响亮的巴掌。 他是真的愚不可及。 奉恩公夫人“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你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 马车徐徐向前,将雕梁画栋的奉恩公府抛在了身后。 日后,这座宅邸高朋满座也好,门可罗雀也罢,都与南家没有任何瓜葛了。 第400章 武德伯舍身入局 搅屎棍似的大皇子下狱了。 饶是确凿详细的证据,井井有条的摆在了文武百官眼前,依旧有官员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谁能想到,默默无闻老好人似的大皇子竟有个做屠夫的怪癖。 不屠犬彘,只屠人、剥皮,拆骨。 这下,那些意图浑水摸鱼,拥簇大皇子,享从龙之功的官员们,彻底傻眼了,拼命将自己撇的干净,不愿再跟大皇子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沸腾了许久的朝堂,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武德伯:她是来舌战群儒的,不是来看满朝文武呆若木鸡的。 真真是浪费了她特意在笏板上写下的德! 小书生要她以德服人! 她听了。 但,同僚们似乎不愿给她这个机会。 不是说,平素吵的跟菜市口一般吗。 倒是吵啊! 武伯德愤愤不平的想着。 片刻后,决定没有机会,就自己创造机会。 于是,武德伯捧着写满“德”字的笏板出列了,看向坐在珠帘后的永昭长公主,正义凛然道“陛……” “殿下,臣有事 启奏。” 武德伯的话一出口,最先紧张的就是已经直面过武德伯功力的吏部和户部官员。 多年不鸣,一鸣惊人,直接将吏部郎中、吏部主事、户部主事,拉下马。 如此辉煌战绩,怎能不令人心有余悸。 永昭长公主纤长的手指轻拨莹润的珠帘“准奏。” 永昭长公主看着面前的珠帘,心下失笑。 仿佛这一道珠帘,是满朝文武自欺欺人的外衣。 只要珠帘在,那岌岌可危不容动摇的地位和尊严,就没有任何变化。 可笑至极。 “臣要弹劾……” 武德伯凝着眉,一口气不带喘的罗列了一长串官员名字,其威慑力堪比阎王爷手捧生死簿点名索命。 随后,继续道“臣要弹劾以上同僚,蔑视天威,不敬皇平爷,构陷微臣,为臣不忠,为同僚不义,不堪为人臣。” 户部尚书萧仲春神神叨叨的想着,这番话属实耳熟。 一开口,就直接是冲着人九族去的。 还好,他学乖了,这些时日夹起尾巴做人,没有上蹿下跳,煽风点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终于轮到他看戏了。 “细细道来。”永昭长公主沉声道。 武德伯拱手“是。” “当年,皇平爷册封臣为武德伯时,曾金口玉言,赞臣有勇有谋,千古烈丈夫中,又有几人能匹敌。” “又道,飞腾惟在青云上,才华何曾在男儿。” “这番话,在列的绝大多数老臣都曾亲耳听闻。” “为何,到了今日,却又口口声声,女子阖该涂脂抹粉,隐于内宅,相夫教子,绝不可抛头露面,否则就是寡廉鲜耻,就是放荡轻浮,就是颠倒阴阳。” “这罪名,臣是不敢认的。” “皇平爷招安臣时,也只说臣乃豪杰之士,当赐以勋爵,立于朝堂,可没有说臣是寡廉鲜耻。” “那些人,构陷微臣也就罢了,也不将皇平爷放在眼里,阳奉阴违,实在可恨。” “求殿下严惩!” 百官哗然。 明御史蹙蹙眉,他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的大作,就被菁娘删删减减留了几句,平白弱了气势。 萧仲春:皇平爷真是武德伯的护身符啊。 怎么说,都能用。 所以,透过表象看本质,茅坑里臭石头般的明御史,投了永昭长公主殿下的阵营? 说好的,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委屈不能屈呢? 大丈夫变墙头草了? 在萧仲春思忖的间,明御史摆出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视线扫过被武德伯点名的官员,声嘶力竭道“原来,尔等是在构陷家妻!” “为人夫,若不能护妻周全,为人臣,不能固皇平爷威严,还有人脸苟活于世。” “殿下。” “求殿下给臣和家妻做主啊。” 珠帘后,永昭长公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无声的笑着,站起身来,穿过珠帘,光明正大立在了高台之上,俯视群臣。 “诸位臣工,是不是也要说本宫颠倒阴阳,寡廉鲜耻呢?” “自古以来,日为阳,月为阴,东升西落,日月并明。”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 “难道,本宫立于此,武德伯立于此,日月就忽为西升东落,日阴月阳了吗?” “荒谬!” “荒谬至极!” “蔑视父皇,不忠,其罪一也。” “构陷同僚,不义,其罪二也。” “事到临头,不知悔改,反而面红耳赤辩驳,殿前失仪,其罪三也!” “大理寺卿,依你之见,当何如?” 正盘算着再给即将下嫁周域胞弟的孙女儿添些嫁资的大理寺卿先是一怔,旋即,公事公办道“依律、依制,蔑视先皇,即为大不敬,重则诛族斩首,轻则削职流放。” “构陷同僚,即位诬,可处死、抄家、反坐、游街。” “然,还望殿下念其初犯,从轻处罚。” 反坐? 武德伯一听反坐二字,眼睛唰的一下亮了。 “大人,反坐可是诬告者会受到与被诬告者相同的惩罚?” 大理寺卿略有些疑惑武德伯的溢于言表的惊喜“正如伯爷所言。” 武德伯敛眉,规规矩矩道“殿下,法不责众,若是严惩,怕是有损殿下仁爱,微臣以为,或可从轻处罚。” “反坐甚好。” “不如就让构陷羞辱微臣的同僚涂脂抹粉、隐于内宅,相夫教子?” 武德伯的声音里是满满的跃跃欲试。 大理寺卿:!!! 谁告诉武德伯,反坐是这个意思的! 武德伯:你自己说的啊。 武德伯很是理直气壮,回瞪了大理寺卿一眼。 “你!” “休要作祟!” “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你这般羞辱老夫,实在放肆猖狂!” “红口白牙,左攀右扯,无端污蔑,当天打五雷轰!” 朝臣们怒了。 若不是顾及体统,怕是会直接脱下靴子砸向武德伯。 武德伯“殿下,他们冥顽不灵,迷不知归,竟还诅咒臣,错上加错!” “且,咆哮至此,眼中可还有尊卑!” “不,没有,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 说得大义凛然的武德伯,如一阵风似的窜向那些个急得跳脚的官员,一笏板一笏板地砸了下去。 “人敬我,我敬人。” “人不敬我,虽远必诛。” 第401章 好一个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 对,她不是殿前失仪,而是以德服人。 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笏板在武德伯手里硬生生挥出了红缨枪的气势。 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片刻功夫,那些官员们东倒西歪、鼻青脸肿的躺着、跪着,边哀呼吟嚎,边声泪俱下的求永昭长公主做主。 偏偏,声音甚是含糊不清楚。 谁让武德伯连这些官员的臭嘴也没放过呢。 仔细看,光可照人的地板上还滚落着几颗牙。 短时间内,怕是没有脸再出现在人前叽叽歪歪,大放厥词了。 殿里,乱成了一锅粥。 萧仲春咂舌。 看来,武德伯之前弹劾他时,克制委婉的很。 明御史半是骄傲,半是头疼。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这群上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下,梁子真真是结大了。 明御史朝着武德伯疯狂使眼色,示意武德伯不要沉溺于欣赏战绩,而将接下来要做之事抛之脑后。 演戏,当演全套。 武德伯撇撇嘴,“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殿下,臣是粗人,大字不识,胸无点墨,行事素来没什么章法,但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 “他们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臣忍无可忍,故而大打出手,以致惊扰殿下,有失体统。” “臣自问,以暴制暴,不妥。” “臣知罪,请殿下降罪,廷杖也好,鞭刑也罢,臣绝无怨言。” “但,也绝不能轻饶了这些个张嘴就肆意构陷羞辱旁人的害群之马,必须得杀杀这股子不正之风。” “万不能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疼的哀嚎不止的官员愣住了。 害群之马? 老鼠屎? 若是这些词传扬出去,他们焉有清名在。 “胡……” “胡搅蛮缠!” 有官员怒瞪了武德伯一眼,忍痛驳斥。 武德伯针锋相对,丝毫不退让“那也好过某些人胡作非为,胡诌乱谤。” “这副敢做不担当的嘴脸,当真丑陋狰狞。” “自始至终,本官所言所行皆有律可循,有理可依,即便本官愤而动手,也是某些人欺人太甚在先。” “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怕某些人狗急跳墙。” “不服气的,站出来,你我当堂对峙!” 某些官员:他们又成狗了…… 武德伯不愧是草莽反贼出身,骂起人说花样繁多。 “请殿下降罪!”武德伯叩首,继续道“臣不愿像某些人一般做缩头乌龟。” 永昭长公主轻咳一声,冷了脸,恍若寒霜,沉声道“尔等放肆!” “这是小朝会!” “尔等将涵养、礼仪置于何处,将尊卑、将本宫、将朝堂的威严置于何处!” “还是说,尔等深觉此殿狭小,容不下诸位的雄心壮志和满腔热忱,须得靠这般不入流的倾轧,方可消心头郁气!” “你们是官,要么功勋卓著,要么十年寒窗,过关斩将,才有立于御前的机会。” “非但不思进取,反而推诿构陷、咒骂厮打,成何体统!” “这官位,你们是要,还是不要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无声。 旋即,陆陆续续跪下,乌泱泱跪了一地。 “倘若想好不要了,那就自己上表请辞归乡,正好给转年春闱金榜题名的学子腾地方。” “休要占着官位,不谋己政,整日贻笑大方。” “武德伯出身草莽,目不识丁,靠着一杆红缨枪建功立业,其余人呢?” “读的圣贤书是假的?” “习的圣贤礼是虚的?” “可还之何为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本宫旁观了这场闹剧,真真是替你们臊的慌。” “殿下息怒。”朝堂百官不约而同道。 永昭长公主走下御阶,一步步踏过大殿的地板。 跪伏的官员们,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永昭长公主曳地的裙摆。 朱红蹙金宫装,掠过白玉地砖。 腰悬的龙纹玉佩与隐龙卫墨玉符相撞,荡开清泠泠的回响,每一下都让人心头一紧。 “武德伯自请廷杖、鞭刑,你们呢?” 那些个脸上挂彩的官员,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道“请殿下降罪。” 即日起,他们跟武德伯不共戴天! 皇平爷一时糊涂,任性妄为,把这么大的祸害留在了朝堂上。 只要武德伯立于朝堂,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是在打他们的脸, 让他们这些不满永昭长公主揽权的臣子进退维谷。 “传本宫谕令。” “凡构陷咒骂武德伯者,廷杖三十。” “武德伯殿前殴打同僚,亦属大错,念其情有可原,其情可悯,全衣袍杖二十!” “即刻行刑。” “诸位可有异议?” “若有,当堂上奏,休做小人行径,背后恶意中伤。” 武德伯抢先开口“殿下处事公允圣明,臣无异议。” “臣等无异议。”挂彩的官员齐声道。 脱去官袍和廷杖三十,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莫说,如此多的同僚一并受刑,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都知根知底,谁也别笑话谁。 大殿外。 数面屏风把龙纹御道下的空地分隔成两半。 一边,长凳排排,略显拥挤。 一边,武德伯独享奢华单间。 李福盛朝行刑的内侍投去心照不宣的眼神。 而后,向着武德伯走去,压低声音道“长公主殿下体恤伯爷苦心和好意。然,众目睽睽下,委实不宜正大光明的偏袒,劳伯爷体谅。” 旋即,又语速极快的叮嘱道“伯爷只需喊疼喊的凄厉些,旁的交由奴才安排。” “行刑!”李福盛一挥浮尘,蓦地抬高声音。 隔着屏风,挂彩的官员们清楚的看到武德伯趴在长凳上,内侍们高举栗木制成、外裹铁皮的廷杖,重重落下,随之响起的是武德伯直冲云霄的嚎叫声。 从没有一刻如眼下这般觉得瘆人的嚎叫声如此动听。 但,雀跃还未来得及蔓延,他们也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疼。 另一边。 李福盛眼角微微抽搐着。 武德伯是不是对凄厉二字有所误解。 他说的是凄厉,不是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啊。 这叫嚎叫吗? 罢了,那些个臭嘴的官员们信了就行。 二十杖行刑完毕,武德伯晾晒熨烫的干净平整的朝服仿佛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李福盛抿唇反思,怕是廷杖上沾的血水多了。 下次注意。 “伯爷。”李福盛打量须臾,小声提醒“您的眼神过于清醒、明亮了。” “细节,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 武德伯:…… 武德伯阖阖眼,再睁眼,已是一片绝望麻木。 “殿下,武德伯晕过去了。”李福盛扯着尖细的嗓子道。 武德伯:??? 让她晕,还提醒她眼神! 李大监是不是年岁大了,脑子不好使? 第402章 丹砂勒石,旌旗为证 一场小朝会在浓郁的血腥气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结束了。 受刑之人,至少得卧榻休养数十日。 这数十日,足够一切柳暗花明。 北疆。 朔风如刀,飞雪漫天,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成冰。 山峦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战鼓声,在肆虐的北风里飘扬,如雷霆,似能穿透风雪。 雪花和喷洒的鲜血将士卒们的铁甲染的猩红到发黑。 分不清是袍泽的血,还是北胡铁骑的血。 他们只知,绝不能让北胡铁骑踏足大乾的国土,更不能让其肆意的烧杀抢掠,再扬长而去。 战马嘶鸣,蹄声不绝。 “放!”谢灼的声音里是不容质疑的决绝。 战鼓声愈发急促。 一声令下,一支士卒将浸满了油的火把掷向了早就堆好的枯枝上。 不,不只有枯枝。 还有倒在这里的袍泽和敌人的尸骨。 来不及移开,更来不及殓尸下葬。 没有退路,只有生死。 这一刻,谢灼忘记了大局、忘记了筹谋,没有权衡,没有退缩。 唯一的念头,就是大胜,就是护住大乾北疆的百姓。 他是主将。 主将,当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在,北疆的边防就绝不会有失。 火把落在成堆成对的枯枝,火舌迅速蹿起,融成熊熊燃烧的烈焰。 烈焰顺着朔风,蔓延成火海。 疯狂的舔舐着火海包围里的北胡铁骑。 数不清的战马在火海中扬蹄、嘶鸣,难忍烈焰灼烧的痛苦,遵从本能的将背上的北胡兵甩下马,坠入火海之中。 火海里,飘出浓浓的焦糊味,惨叫声不绝于耳。 骇人。 又触目惊心。 然,慈不掌兵。 谢灼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仁爱去怜惜与大乾有血海深仇的北胡铁骑。 敌人,就是敌人。 你死我活! “杀!” 谢灼挥出长枪,率先冲向另一翼的北胡铁骑。 挥枪,血花四溅。 盔甲不知何时便已经被鲜血染红。 战马的嘶鸣声、刀剑的碰撞声、将士的怒吼声,烈焰的噼啪哔啵声,北胡铁骑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了一场血腥的生死搏杀。 只能赢。 也必须赢。 否则,北疆的百姓难有活路。 鲜血染红了白雪,尸体在战场上堆积如山。 人非仙神,没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总有力竭之时。 谢灼挥舞长枪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手臂越来越沉重,就像是即将要被风雪冻僵了一般。 “小侯爷,当心!” 伴随着丞晟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谢灼猛的敏锐又迅猛的别过身去,躲过北胡铁骑射来的冷箭。 旋即,从箭囊中抽出数支箭,向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射去。 北胡铁骑败相已显,靠着真刀真枪的拼杀,回天乏术,只能仰仗军中的弓箭手偷袭诛杀谢灼,乱北境军军心,而后再峰回路转。 一片苍茫里,谢灼惊的冒出了冷汗,阴沉沉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丞晟护至谢灼身侧,那张精致到雌雄莫辨的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右眉骨到鼻翼。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 亲卫们忙而不乱的竖起一道道盾牌铸成一堵墙,试图挡住无断绝的冷箭。 大雪封路,北疆的烽火硝烟,飘不到上京。 甚至,连家书、连战报,也寄送不出。 …… 上京。 床榻上的顾荣睡的并不踏实。 眉头无意识的紧皱着,额头上布满冷汗。 “啪嗒。” 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裹挟着坠落在地。 顾荣猛的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小脸煞白无血色。 她…… 她梦到了谢灼。 梦到了她花重金寻能工巧匠为谢灼锻造而成的盔甲在箭雨中碎成蛛网,心口插着三支金雕箭,箭尾的羽翼在北疆的朔风里一颤一颤。 每一次颤动,都会引得谢灼心口汩汩淌血。 顾荣轻拍了拍面颊,喃喃自语道“怎么能做如此不吉利的梦。” 老一辈人常说,梦都是反的! 谢灼定是平平安安的。 她花重金遍寻天下能工巧匠和坚固金属,锻造的盔甲又不是纸糊的。 再说了,北胡铁骑用不起金雕箭。 顾荣竭力的说服着自己。 可,到底心下惶然,再难入眠。 索性披着外袍,挑亮烛火,伏案抄写经书。 万望漫天神佛庇佑谢灼平安。 不是怎的,顾荣的脑海里蓦地冒出了那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谢灼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人上人。 什么大业,什么公道,什么至高权力,都抵不过谢灼的周全。 刀剑无眼。 万一…… 万一…… 她真的能如她之前所筹划的一般,心安理得做掌权者吗? 不能。 她对谢灼的情意,也早就亭亭如盖。 得承认。 也许,该给谢灼更多的真心。 权谋如棋,落子无悔。 可,情爱如酒,饮尽方知醉意深。 悔教夫婿觅封侯吗? 真的悔吗? 顾荣扪心自问。 她盼谢灼归。 她从没有觉得,夜这般漫长,寒冬如此漫长! 顾荣眼眶微微酸涩,眨眨眼,逼退泪意,从木匣子里拿出谢灼的家书,垂眸看着。 守夜的青棠早已被惊醒,满脸担忧的望着顾荣。 “青棠。” “小姐。” 顾荣和青棠同时开口。 “着人去桂花树下挖一坛酒。” …… 朔风渐歇。 大雪初霁。 天边泛白,晨曦逐渐显露,映照着惨烈又悲壮的战场。 旗帜,早已被鲜血覆盖,被冰雪冻成了冰,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刺目凄凉的很。 明明下了一夜的雪。 满目不见银装素裹。 焦黑。 殷红。 暗褐。 残肢断臂。 散落的刀剑。 残破的铠甲。 断裂的长矛。 任何人瞧见,都会说一句人间炼狱。 但,他们是站着的一方。 活了下来。 也赢了这场仗。 “报——” “残余敌军溃退逃窜!”斥候的声音从远处的高坡上传来,沉重和疲惫里,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所有将士都是亲历着,清楚的知道此战的艰难和凶险。 这是十余年来,大乾又一次扬国威、护百姓、壮威仪的大胜。 已经过了十六年了。 北境军再一次用鲜血捍卫了荣耀,守护了家国。 “此战大捷!” “三军儿郎听令!” “此役荡平北胡铁骑之奇功,尽在尔等丈八槊锋之间!今胡虏败退,非为天时地利,实乃尔等勠力同心,血勇昭昭,不畏生死!” “观彼溃军如丧家之犬,恰似尔等枪阵所向——如狂澜摧朽木,似雷霆碎坚岩!” “青简飞书之际,必以铁笔如椽!生者甲胄未冷,亡者英魂尚灼。” “战报之,定要为生还者、牺牲者,如实表功!” “丹砂勒石,旌旗为证。” 第403章 捷报入京东风至 寒风裹挟着战吼在旷野上炸开,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龟裂的云层被声浪撕开罅隙,晨曦渐亮,久违的日光如金箔洒下,天边的云层被染成了金色。 将士们黢黑沧桑的面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言语间,干裂的嘴唇吐出白雾,眼眸却亮的惊人。 队伍里,面庞略显稚嫩的小卒,控制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失声喃喃“我们胜利了。” “我……” “我还活着。” “还活着。” 说着说着,笑着笑着,泣不成声,哽咽不已。 “能活着回乡看爹娘了。” 眼泪淌过颧骨上结痂的刀伤,簌簌落在千疮百孔的盔甲间。 周遭的袍泽,亦是连声附和“是啊,还活着。” 活着,且是大胜之后的活着,便是漫漫人生里最幸运、最荣耀的时刻。 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般的欣喜连成一片。 可,在视线触及满地疮痍时,欣喜又齐齐化作悲怆。 前些时日,还嬉笑怒骂的袍泽,倒下的不知几许。 映入眼帘的暗红色,本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如今…… 低低的呜咽声,取代了方才死里逃生的惊喜。 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生命消逝的不忍和惋惜。 “清扫战场。”谢灼声音沉重。 他做不到让战死沙场的英灵,落叶归根。 但,得能让他们有葬身之地。 士卒们抬起紫红色又满是冻疮的手,在血泊里辨认,拼凑着同袍。 其实,很多尸骨早已四分五裂不成样。 时间,一点点流逝,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 一个个错落的小丘,那是一座座新坟的轮廓。 偶有寒鸦衔着折断的箭镞从尸堆惊飞,掠过呼啸的北风。 说不清是振翅之声,还是冻土深处传来细碎的迸裂声。 埋于黄土下的勇士,没有等到来年的春天,没有看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山花烂漫。 但,他们将胜利、将安宁、将希望、将春天留在里了北疆。 谢灼看着染血的战旗,在寒风中高高飘扬,心下说不出的难过和愤怒。 倘若不是顾荣未雨绸缪,妥善又周全的运送来粮草、衣物、盔甲、兵器,北境军又该如何应对悍勇劫掠的北胡铁骑。 依靠性命堆砌吗? 以血肉之躯来抵挡北胡铁骑的箭矢弯刀吗? 不,或许,无需北胡出手,北境军就会因缺衣少食、雪虐风饕而哗变,自相残杀,直至溃不成军。 届时,北疆防线失守,北胡铁骑长驱直入。 为人君,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置边军、百姓的生死安危于不顾。 为人臣,怎能将朝堂的阴谋算计加诸于这些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位列朝堂的兵士身上。 明明,是这些贵人口中“卑微的蝼蚁”铸成了一座座城墙,守住了上京的锦绣风华,很多时候又死的不明不白。 何其可笑啊。 谢灼的神色悲凉的可怕。 他必引以为鉴,绝不能沦落为最可恨之人。 若为君,先为人。 他须得牢牢记住这些时日的种种见闻,深深烙印于骨髓。 “传令下去,全军回营休整,犒赏三军!” 谢灼的声音在寒风、雪原里回荡,久久不息。 没有人知道,被大雪封了的山路何时能通。 但,他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 上京。 寒意未见半分消退。 然,大街小巷却渐渐有了年味。 家家户户扫尘祭灶,灰絮簌簌落下,在斜照的冬阳里泛着细碎的金光。 市集上人头攒动,桃符红纸,目不暇接,朱红的门神像,在风里摇摇晃晃。 货郎跳着看的担子里整整齐齐摆着艾草扎的小老虎和一根根编织精巧的红绳儿。 卖灶糖的老翁用木槌敲打麦芽糖块。 一派热闹又欣欣向荣的景象。 就在这样欢喜的气氛里,北疆的战报入京了。 “北疆八百里加急。” 急促的马蹄声和传令兵扯破嗓子般的喊叫声,在浓郁的年味里掺入了悲壮的血色。 “北疆八百里加急!” 一声,又一声。 长街上,乌压压的人群似是滞住了。 想问,又不敢问。 消息灵通的,皆知,今岁冬日,北疆的雪像是不要命般,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结结实实的封了进出的路。 内外,不通人烟,不通信件。 更知,贞隆帝下密令,吩咐前兵部尚书将运往北疆的辎重,换成了砂石。 如此情况下,他们不敢想象北疆传来的战报上所书内容。 传令兵骑马踏过长街,踢踏踢踏声远去。 百姓的心却高高的悬起,自发翘首望着宫城的方向。 万一呢。 万一有奇迹出现呢。 有些上了年纪,经历过当年那场北疆事变的老兵,掩面呜咽,生怕再闻一模一样的噩耗。 忠勇侯府。 顾荣“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失声道“战报入京了?” 声音里是小心翼翼的紧张和微不可察的恐惧。 她怎能不担忧,又怎会不担忧。 宴寻重重的颔首“入京了。” “财神娘娘,这是随战报和阵亡将士名单一起被驿卒和传令官送入京的信。” 顾荣手指不受控制的轻颤了下。 信封之上,是谢灼的字迹。 谢灼,还活着。 还活着。 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顾荣的视线。 别过头去,捻起帕子擦拭干净泪水,抑住汹涌而至的泪意,接过了信。 这是自大雪封山后,唯一的一封信。 金銮殿。 铜壶滴漏指向巳时三刻。 乔老太师当着永昭长公主和群臣的面,缓缓打开信筒。 “北疆大捷。” “北疆大捷。” 珠帘后,永昭长公主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小侯爷重整北境军务,率北境军斩北胡敌军八万,自损三万八千余,北胡大败,仓皇逃窜,王廷有议和之意。” 乔老太师继续道。 眉宇间,尽是与有荣焉。 大乾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胜了。 自北境军易主,北胡休养生息,每逢秋冬,肆意入境劫掠,北境军统帅态度软弱含糊,打着不宜交恶的旗号,一退再退,北疆百姓深受其害,而北境军引以为傲的锐气和锋芒也一点点泯灭, 谢灼,不愧是谢家的种儿! 这股东风,终于刮到了上京。 至此,再没有人配成为永昭长公主登基路上的绊脚石了。 百官欣喜之余,又不免愕然。 略一思索,也陆陆续续想透了这封捷报可能产生的影响。 忠勇侯府、永昭长公主的威望,无人可挡。 在百官心思各异时,乔老太师又打开了阵亡将士名册。 名册,很长很长。 长的像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永夜。 第404章 信佛者生杀意 刹那间,乔老太师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 他有自知之明。 之所以,他能酣畅淋漓的施展抱负和治国之才,不是因为他当真才高八斗,更不是因为他得天眷顾,而是因为天下安、乾坤定。 让天下安的,就是这一个个平凡又伟大的兵卒。 见乔老太师色变,文武百官尽皆肃立。 永昭长公主端坐紫檀鎏金座,凤目环视殿内诸臣,指尖叩击檀木案的声响在寂静肃穆的金銮殿里内格外清晰。 良久,沉缓掷地的嗓音方落下“阵前饮血之士,身后当享殊荣。” “户部度支司启甲字银库,按双倍例银拨发阵亡将士抚恤钱;兵部武选司连夜造册,凡战殁者姓名皆加入忠烈祠香火。” “本宫不想听到任何不满之音,更不想看到任何贪墨之举。” “凡贪墨阵亡将士抚恤者,一经查实,诛三族!” “绝不容情!” 最后一字落下,文武百官皆跪伏在地。 廊檐下的铜铃,似是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再被风扬起,飘至远方。 “另,着兵部会同吏部,依军功簿册稽核北疆将士勋劳,拟叙勋赏条目,缮写黄册呈递本宫御览、裁夺,务必公正公平。” “特命太常寺设坛于忠烈祠,钦天监择择吉日,本宫当亲撰诔文以彰其节,着翰林院拟旌表名录呈御览。以玄圭朱帛祭告天地,飨我北疆忠烈。” 所有人心知肚明。 永昭长公主,彻彻底底现于人前了。 古往今来,哪有长公主于忠烈祠外祭告天地。 拦又拦不住,劝又劝不了,敌又敌不过。 没看见以乔老太师为首的寒门、清流早就在替永昭长公主造势了吗? 还能怎么办。 朝堂百官们,摆烂了。 皇室宗亲们还有些不甘心,齐齐候在慈宁宫外,求太后顺天道伦常,正皇室血脉,固祖宗基业而出面,择选扶持新帝,钳制永昭长公主,以防社稷旁落。 慈宁宫。 小佛堂。 太后闭目跪在蒲团上,转动着佛珠串,口中诵着佛经,对殿外义正辞严又慷慨激昂的请命置若罔闻。 难道,她的永昭继位登基,就是违天道伦常,混皇室血脉,乱祖宗基业了? 她和永昭之间的嫌隙归嫌隙,不愉归不愉。 但,外人和永昭之间,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永昭。 殿外,请命声,不绝于耳。 直至日暮,依旧没有停歇。 太后重重的将佛珠传掷在地上,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眼神冷厉的扫过庭院利的皇室宗亲。 与此同时,宫门蓦地阖上。 谈得拢就谈。 谈不拢就杀。 她倚仗了永昭半生,总要为永昭做些什么。 宫女们搬来铺着狐裘软垫的木椅,太后神色自若的坐下,又不慌不忙盖了层厚厚的毯子,揣了个手炉对皇室宗亲脸上骤然浮现的慌乱视而不见。 随后,又调整了下坐姿,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说说吧。” “吵着嚷着见哀家,所为何事?” 她是皇平爷的后妃,是贞隆帝和永昭长公主的生母,是大乾无可争议的太后。 她愿意给这群皇室宗亲脸,是她谦逊有涵养。 她不愿给这群皇室宗亲脸,也无人能指摘她。 靖老王爷抢先开口“皇嫂,我原是不想来的,是族亲们生拉硬拽,我实在推脱不得。” “这鬼天气,实在冷的紧。” “不知皇嫂能否赐我张木椅和厚实点儿的毯子?” 靖老王爷不假思索的表明立场。 “自然。”太后笑道。 靖老王爷话音甫落,玄青缎靴已踏上青石阶。 不少宗亲见状,纷纷拢着锦袍趋步相随。 鎏金檐铃在暮色中轻晃,数道身影次第隐入回廊深处。 这世上,从不缺乏识时务的聪明人。 站在原地的皇室宗亲先是咬牙,怒目而视,旋即拱手道“太后明鉴!” “古今不乏有君王猝然离世,储君未定之情况。” “恳请太后代先帝在皇子或宗室子中择选新君,力挽狂澜,救社稷于水火。” “今若纵容永昭长公主权倾朝野,岂非牝鸡司晨,悖逆祖制,上天怕是要天象示警。” “还有,倘若永昭长公主登基,这天下可还是秦姓之天下!” “求太后垂帘听政,匡扶新主。” 太后捧着手炉,神色淡淡,等皇室宗亲把话说完,才倦怠的挑挑眉,漫不经心开口“牝鸡司晨?” “悖逆祖制?” “这一顶顶大帽子,尔等扣的真真是顺手,哀家叹为观止。” “哀家一问,经之前那一连串事情大白于天下,秦姓皇室在臣民心中还有何威严?” “哀家再问,依尔等之见,哪位宗室子能在此等情况下,重拾民心,保社稷不倾覆?” “哀家三问,永昭的摄政监国之权乃皇平爷遗诏所赐,皇平爷的遗诏不算祖制吗?” “太后娘娘,话不能这么说……”有宗室嗫嚅着反驳。 太后勾唇“你们说得,哀家却问不得?” “尔等恳请哀家匡扶新主,安邦定国,哀家思来想去,比较来比较去,没一个宗室子能比得上永昭。” “永昭乃皇平爷最倚重最宠爱的女儿,身上流淌着皇平爷的血,为何不能册立为新君。” “至于尔等所质疑的,大乾可还是秦姓之天下……” 说到此,太后稍顿了顿,嘴角笑意加深“你们是要保留大乾的宗庙社稷,力主永昭继位。还是天下再起纷争,豪杰之士,能者居之,新朝取代大乾?” “大乾覆灭,尔等,有一个算一个,运气好的话,成为庶民。若是运气差,直接沦为阶下囚。” “事到如今,怎么还是看不清形势呢?” “哀家再给尔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可有意愿移步廊下者?” 朱墙外,一道声音传来“臣禁军统领卫樾奉命前来。” 随之而起的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皇室宗亲们惊慌失措之余,忍不住暗骂三皇子。 逼宫造反都造不明白! 直接替永昭长公主肃清了禁军中的二心之辈,卫樾趁势而起,扶摇直上,一举接管禁军。 到头来,卫樾是永昭长公主的心腹。 “太后娘娘,您……” “您这是做甚!” 太后不疾不徐道“诛逆平乱,安黎民社稷。” “哀家深觉,尔等包藏祸心,为一己私利,置大乾宗庙、江山于不顾。” “哀家绝不能坐视不理。” “当然,尔等也可以挟持哀家,坐实以下犯上,谋逆作乱的罪名,且看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离开慈宁宫。” 朱墙外,密密麻麻的禁军弓弩手蓄势待发。 “哀家和尔等的鲜血一并染红慈宁宫的青砖,也未尝不可,” 第405章 上行下效,浮萍扎根 “太后娘娘,您这样做可对得起皇平爷!” 太后挑眉,目如鹰隼,直直地看着声音传来方向“自是对得起的。” “世人皆知,皇平爷才是最偏爱宠溺永昭之人。” “弥留之际,更是将那枚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赐予永昭。” “哀家所行,不过是顺皇平爷遗诏罢了。” “休要再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哀家再问一句,可有意愿移步廊下者?” “尔等皆是永昭的叔伯子侄,若非万不得已,哀家也不想目睹血溅慈宁宫的场面。” 话音落下,窸窸窣窣声响起。 有数位皇室宗亲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齐刷刷出列,朝着太后拱手作揖“太后娘娘,臣等亦觉天寒地冻,寒风凛冽,想借回廊避避风,叨扰一番,恳请太后娘娘应允。” “荣幸之至。”太后颔首示意。 庭院里,只余稀稀疏疏寥寥宗亲。 这些人有一共同的相似之处,那便是膝下有风华正茂且清名在外的子孙,且昔日与贞隆帝亲厚无隙。 在贞隆帝的纵容下,胡作非为,肆意而滋润。 或许,至高皇权的诱惑在前,不博一博,就咽不下那口心气。 亦或者,他们在赌。 赌一向吃斋念佛,慈眉善目又不理俗事的太后是在虚张声势,绝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 “太后娘娘,千年尊卑秩序、伦理纲常不可颠覆。否则,邹缨齐紫,上行下效,妇人们纷纷抛头露面,凌驾于夫郎之上,这天下可还能有宁日。” “万望太后娘娘三思,莫要成为大乾的罪人。” 太后苍老却凌厉的眸中掠过一丝不耐。 女子生来卑怯吗? “尔等是不是忘了,万年前,子女皆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至于凌驾于夫郎之上……” 太后嗤笑“杞人忧天。” 这世上哪有一蹴而就之事。 压在女子头顶的大山已经存在了千年之久。 风衔来土,大山一日高过一日,落在女子身上的枷锁也一日重过一日。 愚公移山,尚且非一日之功呢。 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哀家乏了。” “既然尔等不识好人心,那哀家也不多嘴了。” “卫樾,拿下蓄意行刺哀家的刺客,死活不论。” “查明刺客身份后,抄家,妻子儿女流与披甲人为奴,此生不在大赦之列。” “有贼心不死者,杀无赦。” 人可以活在愧疚里,但不能活在恐惧中。 这是身为皇室中人,最深以为然的道理。 这桩血腥的罪孽,她替永昭背了! 倘若老天要惩罚,就惩罚她,要索命,就索她的命。 为人母,哪能一直藏在女儿身后。 禁军弓弩手搭弓,破风声起,旋即是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 那些个皇室宗亲的咒骂声还未出口,就不可置信的倒在地上,全无声息。 鲜血淌过慈宁宫的青石板。 随后,太后缓缓转身回眸,看向靖老王爷一行人“那些人因何而死?” 靖老王爷斩钉截铁“蓄意行刺皇嫂,死不足惜。” “皇嫂,我愿即刻亲笔书写证词,签字画押,为自己一言一行负责,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问询查案,我也可出面作证。” 旁的皇室宗亲:靖老王爷真男人也。 一时间,他们不知是该说靖老王爷贪生怕死,还是说能屈能伸了。 下一瞬,在太后视线扫过来时,不约而同的照搬了靖老王爷给出的标准答案,齐声道“臣等亦如此。” 于是,慈宁宫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一个个尊贵的宗亲,俯在矮小的窄凳上抓耳挠腮的写证词,力求情真意切。 “今日过后,还望诸位能尽心辅佐永昭。” 太后握着厚厚一沓儿签字画押后的证词,慈眉善目道“哀家会在佛祖面前替诸位祈福的。” 一众皇室宗亲:…… 狠人! 这才是真正的佛口蛇心! “永昭长公主天纵奇才,自幼被皇平爷寄予厚望,而今临危纾国难,力挽狂澜,扶大厦将倾,实乃玄圭告功,兆民仰止。若能继位,众望所归。” “且,谢小侯爷扬旌漠北而胡尘靖,扬大乾国威,长公主殿下后继有人矣,大乾河清海晏可期矣。” 好吧,五十步笑百步,他们不仅嘴甜心苦,还贪生怕死。 太后笑道“一家人。” “永昭好,诸位也会万事顺遂的。” “当然,哀家丑话说在前,哀家耿直,见不得人朝三暮四,出尔反尔。” 一众皇室宗亲们连连保证。 反正,他们沾染不上皇权,与其自寻死路,不如老老实实踏上光明大道,延续富贵荣华。 还是那句话,永昭长公主登基,保留大乾国祚、宗庙,总比谢小侯爷直接举兵起义,建立新朝要好的多。 送走了皇室宗亲,太后垂眸看向卫樾“那些个刺客的妻女、妾室如有戴罪立功,揭发刺客过往恶行之念,可酌情从轻发落。” 卫樾恭恭敬敬应下。 能在这座宫城里笑到最后的,皆非等闲之辈。 但,成王败寇,历来如此。 这一次,流的血,已经很少很少了。 就在这时,永昭长公主匆匆而至,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神情晦涩而复杂。 她离宫与谢老夫人和顾荣相聚不过半日。 吃斋念佛的母后,就杀伐果断的命禁军以行刺之名,射杀了数个皇室宗亲。 永昭长公主挥挥手,示意卫樾退下。 而后,伏在太后的膝前,仰头,轻声道“母后,您不必为儿臣做到如此地步的。” “这条路,是儿臣自己选的。” “儿臣既选了这条路,便在最初就想好了一切。” “哪怕是积毁销骨,千古骂名,儿臣都承得起。” “何必让您的手上沾血。” 最初,她是被谢老夫人、顾荣推着,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 可是,后来呀,她渐渐的找到了价值。 她要救的,不仅是她的儿子,儿媳,也是被所谓的千年世道和规矩压迫下,生如浮萍的女子。 拓一条路,浮萍便能多一个扎根的机会。 自上而下,星火燎原。 所以,后来的她,是发自心底的感谢顾荣。 太后垂眼看着永昭长公主,只觉永昭长公主的眸光亮的惊人。 不是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 而是历尽千帆看遍世故冷暖,却依旧无畏的坚定。 这一刻,太后心底所有的怨气,都散了。 知女莫若母。 那便走下去吧。 “那些个尽是些声名狼藉的,死便死了,佛祖非但不会怨怪哀家,反而会觉得哀家是替天行道。” “你是哀家的女儿,哀家理应替你挡挡风霜刀剑。” “该让礼部策划、筹备登基大典了。” “等灼儿回京,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儿臣谢过母后。”永昭长公主的声音里泛着孺慕。 其实,她的母后是想过一碗水端平,做世上最好的母亲。 然,到底是造化弄人。 不虞在贞隆帝的推波助澜下丧命。 而她,又顺势推舟送贞隆帝魂归西天。 她母后心中怎会不痛苦。 难以承受,只能选择等一切尘埃落定,逃的远远的。 她和贞隆帝,不孝的很。 永昭长公主的眼眶微微湿润,不自然的垂下头。 太后抚了抚永昭长公主的发髻,温声道“做女帝是不能流泪的。” 第406章 温温柔柔的明月独照他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无风、无雪,晴空万里。 谢灼归京,夹道相迎。 “恭迎谢将军凯旋!”礼官拖长的尾音刺破云霄。 礼官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空地上倏地炸响爆竹,赤红纸屑纷纷扬扬的飘着,偶有几片落在谢灼高高束起的马尾上。 爆竹声,像是彻底的点燃了百姓的热情。 长街上,百姓扑面而来的欢呼声浪犹如春雷滚动。 东风一至,春天真的到了。 谢灼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摇摇的望向茶楼窗口那个一袭绯红色衣裙的女子。 他的娘子。 四目相对。 那些赤红纸屑,像极了大婚当日的喜糖、红绸。 顾荣笑容明媚,抬起手,晃了晃罗帕裹着香囊,旋即在谢灼即将路过茶楼时抛下。 直至此刻,谢灼才觉又真真正正的活了过来,周遭的热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在北疆,顾荣不仅是他的心之所系,也是他安心的源头。 谢灼靴尖勾住马镫猛然发力,一跃而起,赤色披风在身后猎猎展开,罗帕裹着的香囊落进掌心。 砂纸般粗粝且冻疮未愈的指腹轻轻掠过绣着垂丝海棠的缎面。 他忽然想起了去岁春日,眼神温柔而缱绻。 真真是上天安排的最大。 他和荣荣,天生一对。 他惦念的明月,独照他身,是他的得偿所愿。 谢灼珍而重之的将罗帕和香囊贴着心口位置放好。 他不知,旁人的得偿所愿是何感觉。 他只知,他的心心念念没有扑空,他高攀的明月怜悯了他,给了他踏实和安心。 就像…… 就像举目皆是夜色如墨,唯有他被温温柔柔的月光照亮。 其实,不是他救赎了顾荣。 是顾荣救赎了他。 没有人清楚,一片荒芜寂灭中,蓦地开出一朵娇艳又坚韧的花,是何等的震撼又人眷恋。 与他而言,顾荣就是那朵让他的人生变得活色生香、有了颜色的花。 也是顾荣让他知道,人是不该认命,不能屈服的。 生命,是最鲜活、最无畏的。 在他以为活着也不过如此时,顾荣出现了。 踏着余烬、携着燎原之势而来,霎时间照亮了他行尸走肉的一生。 这种感情,不讲道理,却又根深蒂固。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高高捧起顾荣,心甘情愿的被顾荣利用,也心甘情愿对顾荣俯首称臣。 他想她了。 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她说。 茶楼之上, 顾荣的心“砰砰”乱跳着,耳尖不自知的发烫。 整颗心乱的就像是漫天星辰坠入寒潭,溅起数不清的细细碎碎的光。 她看懂了谢灼的眼神。 此时,不言胜过万言。 这一瞬,心跳声似乎盖过了喧闹的人声鼎沸。 一切声音,都变得恍惚起来。 待凯旋的队伍距离茶楼越来越远时,顾荣方才回神。 掩耳盗铃般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状似淡然自若道“这茶楼的茶倒是不俗。” 青棠和宴寻对视一眼,眼神里皆是满满的揶揄。 青棠:她家小姐在说胡话前,能不能瞧瞧茶盏里飘着的茶叶碎屑。 宴寻:夫妻久别重逢,你懂的! 青棠:她不懂。 “小姐,你没觉得茶叶屑噎嗓子吗?”青棠一本正经问道。 顾荣幽怨的白了青棠一眼。 看破不说破,好吗? 宴寻倚窗而立,蹙着眉,想起方才一瞥时,瞧见丞晟面颊上那道从右眉骨到鼻翼的疤,思忖着得寻些好药材,拜托司医熬煮一罐祛疤的药膏。 宫里一罐难求的沉鱼膏做不到消除这种伤疤。 丞晟还是很看重那张精致的如花似玉的脸的。 想着想着,宴寻幽幽地叹了口气。 窥一斑而知全豹,见一叶而知深秋。 那一役的凶险,可见一斑。 还好,小侯爷和丞晟都活着回来了,他也能回去给祖母报平安了。 “小姐,是不是得回府重新梳洗打扮一番了?”青棠附在顾荣耳边,笑意盈盈询问道。 今夜,宫中设宴庆小侯爷凯旋,五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女眷赴宴。 她家小姐是小侯爷的发妻,绝不能逊色于人。 其实,青棠心底还是有些隐忧和忐忑的。 长公主殿下登基,已是大势所趋。 届时,小侯爷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 大乾祖制,太子后院,一正妃、二侧妃、四良娣、六良媛、八宝林…… 哪怕不算那些侍妾、奉仪、昭训之类的,也得有二十余人。 即便小侯爷不变心,能拗的过朝堂百官吗? 等登基后…… 怕是还得选秀。 多的是达官显贵想把府里的闺秀送入宫,奢想下泼天的富贵。 “青棠。” “不必忐忑。” 顾荣似是看穿了青棠的想法,平复了下情绪,淡声道。 她对谢灼的情爱,源于谢灼给予她的情爱。 谢灼,才是那个源头。 再者说,她不赌人心。 “不过,是得换身衣裳。” “走。” “打道回府。” 长街上,依旧热闹的紧。 谢灼按制,率部下进宫,面禀谢恩。 一连串的封赏,愈发让谢灼变的炙手可热。 金銮殿。 那群老狐狸看向谢灼的眼神都像是在泛着绿光的。 容貌俊美。 战功彪炳。 身份高贵。 前途无量。 且后院干净,仅有个貌美的孤女做正妻。 时不我待,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哪怕挤不下顾荣,也能做个侧夫人。 来日,等谢小侯爷子承母位,他们的女儿再不济也能稳坐四妃八嫔之位。 谢灼甚至不用抬头,也能清楚的感知到有多少道目光正黏在他的背上。 犹如一道道蜘蛛吐着黏腻的丝。 “殿下,末将想以靖北之功换一道恩旨。” 谢灼声音冷硬的开口。 有些话,宜早不宜迟。 他多一刻含糊推诿,落在顾荣身上的流言蜚语就多一分。 永昭长公主心下了然,无声叹息,却又不得不开口“但说无妨。” 罢了,死心塌地是好事。 要不然,能活多久还是两说。 “众所周知,末将得高僧批命,命格特殊,婚嫁之事慎之又慎,否则天不假年、短命之相。” “与顾氏相辅相成已是上天垂怜,末将不敢贪心,触怒上天。” “因此,末将斗胆求殿下允许末将此生不纳二色。” “末将惜命。” 永昭长公主:她就知道! 真真是将所有的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官员们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谢小侯爷是不是疯了! 一定是疯了! 难道谢小侯爷不知,姻亲关系本就是稳定朝堂,安抚臣子的一把绝佳利器? 用最小的付出,换取最大的收益,何乐而不为。 至于什么高僧批命…… 不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吗? 都能当太子了,命还能差到哪里去! 第407章 久别重逢,甚念之 一众臣子不甘心之余,又忍不住腹诽,顾荣到底给谢灼灌了什么迷魂汤。 当初,先是触怒贞隆帝,雨夜罚跪,又劳驾永昭长公主出面,求得太后赐下懿旨。 而后,顾荣敲登闻鼓告父,谢灼代其受廷杖三十。 大婚之日,更是在众目睽睽下立誓,终此一生,从一而终。 眼下,大胜归来,名望声誉盛极一时,竟以军功换不纳二色的恩旨。 简直是匪夷所思,也愚蠢至极。 男欢女爱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这世上哪有位高权重者,守一人终老。 常言道,男子穷极一生所追求的无外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谢小侯爷不是疯了,就是在佛寺清修魔障了。 “谢侯爷和谢侯夫人实乃天作之合。” 明御史像是察觉不到大殿的诡异氛围,掷地有声的喟叹着。 "明知此中内情,仍向谢侯进献香玉者,其叵测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暗藏杀机!" “谢侯乃天生将帅之才,国之柱石,万民所系。纵是玄之又玄之事,亦当谨慎小心视若雷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席老尚书眸光微闪,心念转动,故作恍然大悟,惊呼出声,附和着明御史。 席家已经获益良多,适可而止,方能长久富贵。 席家,不需要再出一个后妃了。 否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悔之晚矣。 出身平平的顾荣能一步步走到今日,真当是运气好吗? 攥的住谢小侯爷的心,是顾荣的本事。 能让乔老太师大张旗鼓操办认亲宴,也是顾荣的本事。 乔吟舟年轻,或许会因昔日情分一往无前。 但,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乔老太师,绝对权衡利弊过。 见状,乔老太师也面露思索之色,煞有其事道“如此一想,席尚书所言有几分道理。” 一语,定下了寒门、清流一派的官员基调。 见风使舵本事越发精进的萧仲春不甘其后“谢侯所请,也算情理之中。” 其余官员愈发愕然,心下惊疑不定。 这一尊尊枝繁叶茂、位高权重的大佛,到底是在讨好、攀附谢小侯爷,还是在声援离经叛道的顾荣。 顾荣,当真是他们以为的卑弱孤女吗? 文武百官的脸色,变来变去,煞是精彩。 “求殿下成全末将所求。”谢灼适时重复道。 “罢了,就允你所求。” 永昭长公主眉宇间透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挣扎,落在一众臣子眼中就变成了的退让。 “谢殿下成全。”谢灼有模有样道。 永昭长公主不着痕迹的撇撇嘴,广袖轻振“本宫已着尚宫局筹备妥当麟德宴,贺你和北境将士的破虏之功。” “你先行退下,沐浴更衣,酉时四刻参宴。” “末将遵殿下谕令。”谢灼行礼,大步流星离开。 徒留一殿心思各异的官员,琢磨着难以为外人道的心事。 …… 一出宫门,谢灼飞身上马,归心似箭。 忠勇侯府。 顾荣俏生生立在朱漆门下,翘首瞧着越来越近的身影。 马蹄踢踏,落在青石板上,惊起栖息在路旁枝桠上的鸟雀。 一步,一步。 身影,逐渐清晰。 此时的顾荣一袭泥金牡丹纹的绛色大袖衫,袖缘缀珍珠流苏,外罩一件毫无杂色的雪色狐裘,恍若星辉流动,云堆玉砌。 眉若远山含黛,眼尾点染少许檀色胭脂,似雪地落梅般清艳。 极浓艳。 又极素雅。 和谐的交织在一起,美的惊心动魄。 谢灼下马,眸光明亮又缱绻的看着顾荣。 下意识,想将顾荣揽入怀。 可,余光瞥到自己满是冻疮的手指,冰凉泛着冷光的盔甲,硬生生止住了心底的渴望和想念。 这一瞬,他觉得,他好似一只想触碰白天鹅的癞蛤蟆。 他的娘子,抵得上世间万千光华。 他何其有幸啊。 顾荣笑靥如花,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的亮光,上前一步,环住了谢灼的腰身,声音眷恋又娇软“谢如珩,我等到你了。” 温温软软的声音,悄然溢散的沉檀冷香,让谢灼的克制瞬间溃败。 “娘子,我……”谢灼的耳垂红的似要滴血“我回来了。” “没有阴差阳错的救命恩人,没有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医女,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侠女。” “只有我。” “我回来了。” 谢灼的话,让顾荣的记忆回到了谢灼离京那日。 顾荣“我信。” 旋即,使坏似的,抬手,伸出手指,轻轻碾磨着谢灼又红又烫的耳垂。 说实话,北疆一行,谢灼身上少了不染红尘俗世的清冷仙气,添了些许坚毅和凌厉。 仿佛,一柄供在佛前浸染着禅意的剑胚,蜕变成了一把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利剑。 但,依旧好看的紧。 尤其是面颊绯红,耳似滴血时的模样。 谢灼伸手,揽住顾荣。 久别重逢。 甚念之。 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张望的青棠,小声嘟囔着“轻点抱,轻点抱,别蹭花了刚上好的妆。” 天知道,她这次把小姐双颊上的胭脂膏晕的多完美。 站在青棠身后的宴寻语塞。 这是重点吗? 在青棠的祈祷下,谢灼松开了顾荣,随后,垫着一方柔软的帕子牵住了顾荣的手。 他的手,实在粗粝的紧。 顾荣歪歪头,扯过帕子,十指相扣。 这几个月,谢如珩定然过的很辛苦。 静檀院。 谢灼褪去盔甲,沐浴换衣,与顾荣倚在一处,温声的描述着北疆大气磅礴的秀丽风光、讲述着北疆百姓、将士的纯朴善良和不屈不挠。 他不愿将那些生死危机宣之于口。 他不说,但顾荣心知肚明。 隔着素色中衣,顾荣的手指落在谢灼的胸膛。 她看到了。 那里有一道凶险万分的疤痕。 差一点,只差一点,正中心口。 落日余晖从窗棂上落下,洒在二人身上,柔和的像是一幅被珍藏在岁月长河里的画。 她在看他,满眼心疼。 他在看她,满目欢喜。 守在门口的青棠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湿润。 真真想永远定格这一幕。 谢小侯爷不会移情旁的人,会如立下的誓言般,从一而终。 不远处,桂花树下,宴寻朝着青棠招招手,小声道“青棠。” “过来过来。” 青棠:鬼鬼祟祟。 天知道,宴寻身上的做贼感浓烈的令人发指。 青棠小跑着过去“做甚?” 宴寻一如往常般摊开掌心“一两银子。” “有一则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新消息。” “一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消息,价格公道,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青棠白了宴寻一眼,敷衍的扯扯嘴角,摸出一文钱。 做生意嘛,最讲究讨价还价。 她还一文。 还了无数次,屡试不爽。 宴寻笑意不减,捻起那枚铜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罢了,你不仁,我不能不义。” “看在你是我的老主顾的份儿上,无偿赠你一则消息。” “小侯爷一跃成为上京勋爵官宦之家最想攀附的乘龙快婿。” 这是真乘龙了! 青棠小脸一垮,冷哼一声,直接抢回那枚铜钱“你还是自己留着这则消息吧。” 这算哪门子新消息! 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 宴寻不慌不忙,拉长声音,故作神秘道“小侯爷以靖北之功换了道恩旨。” 第408章 我的志向就是陪着小姐 说到此,宴寻顿了顿,微挑下巴,指指铜钱“拿来。” 青棠咬牙。 真想不管不顾的跟宴寻切磋比划一番。 虽说,她的拳脚功夫比不上宴寻,但她力气大。 敌不过,就将宴寻举过头,砸出去! “这次真的是你最感兴趣的新消息。” “确定要因为吝啬一分钱,把新消息拒之门外吗?” 宴寻眉飞色舞,眼神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青棠扯扯嘴角,重新将铜钱放在宴寻掌心“还请宴统领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侯爷求的恩旨是此生不纳二色。”宴寻没有再故弄玄虚,笑道“长公主殿下应允了。” 青棠闻言,眼睛顿时瞪的又大又圆,亮晶晶的。 “当真?” 宴寻笑着颔首“当真。” 青棠喜笑颜开,乐滋滋的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宴寻掌心“这消息,值!” 从今日起,她要给谢小侯爷举大旗! 细细想来,直至此刻,谢小侯爷没有让小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所有可能出现的龃龉、风波,尽数被小侯爷提前解决,妥善而珍重的把小姐放在心尖尖。 她愿意相信,小侯爷是这世上罕见的好男人。 宴寻垂眸看着掌心的银两,不禁失笑。 难得见青棠阔绰。 不,确切的说,青棠的喜怒哀乐皆系于财神娘娘一人之身。 “青棠,你可有想过日后的打算?” 宴寻收起银两,指了指桂花树下的石凳,示意青棠坐下,而后,随口问道。 青棠蹙蹙眉,理所当然道“打算?” “我不需要打算。” “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宴寻微微仰着,靠在桂花树干上,侧眸看着青棠,轻声道“短则数载,长则十数载,朝堂之上必会有女官的身影。” “比如,向表姑娘。” “财神娘娘大概是要让她入鸿胪寺的。” “你呢?” “你天生神力,又识文断字,且习得了拳脚功夫,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有女官,自然可以有女将。” 青棠的眉头蹙的更紧了,先是纠正道“宴寻,不是小姐要让向表姑娘入鸿胪寺。” “是向表姑娘志向、喜好、特长在此。” 随后,才微微舒眉,缓和了语气“我不想做女将,也不想做女官。” “我的志向,就是陪着小姐。” “年少时,做小姐的替身婢女。” “年长后,做小姐的掌事嬷嬷。” “这就是我所求。” “我不觉得天生神力做婢女有何不妥,更不觉得是在暴殄天物。” “不只是为报小姐之恩,而是打心眼里觉得,日日侍奉小姐左右,才能踏实安心。” “我离不开小姐,我也不想让旁人做小姐最信任、最倚重的的婢女。” “反正,还是那句话,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宴寻定定的望着青棠,许久没有言语。 蓦地,别过头去,闷声笑着“实心眼儿,挺好。” 随后,才转过头来,缓缓道“青棠,我没有挑拨的意思。” “是简单纯粹的想问问你以后的打算。” 青棠眨眨眼“我知道呀。” “你这人,是嘴贫了些,是贪财了些,是抠搜了些,是气人了些……” “打住!”宴寻打断道“夏日里,你蹭我的水晶冰蹭的少了?” “还有气人……” “到底是谁气谁!” 宴寻深觉,他比窦娥还要冤。 青棠“但你是极好极好的人啊。” “除了小姐,我第二信你。” 这是朝夕处出来的同袍情,坚如磐石,无转移。 宴寻一怔,嘴唇微微翕动,不自在道“算你有眼光。” 青棠伸出手“那你把银两还我。” 宴寻:…… “要不,你还是说我是极不好极不好的人吧。” 青棠“我跟你无话可说!” 天边的余晖,一点点黯淡。 “小侯爷、财神娘娘。” “该启程赴宴了。” …… 月华初上,宫灯次第亮起。 顾荣搭着谢灼的手走下马车,眉宇含笑,仰头看着谢灼“头一次不排斥进宫。” 谢灼回望着顾荣,只觉顾荣眸中映着流光溢彩的宫灯,恍若星河倾落,细细闪闪。 身后环佩叮当声响起,淡淡的香风飘来。 “顾……” “谢侯夫人。” “公主,您慢些,您慢些啊。” 年轻男子染着担忧和焦急之色的声音紧随其后。 裴余时:他该怎么说,他的娘子一见谢侯夫人就像是吞了灵丹妙药,药到病除般,脸有血色了,眼睛有亮光了,就连声音都变得更有力了。 若不是清玉公主吝啬看谢小侯爷一眼,他怕是都要以为自己成弃夫了。 顾荣福了福身“见过公主殿下。” 旋即,又对着裴余时颔首致意“永宁侯。” 谢灼眉心微动。 清玉公主看荣荣的眼神,着实算不得清白。 炽热、明亮,欲说还休。 这…… “本宫能否与你同行?”清玉公主眼巴巴的看着顾荣,温温柔柔道“你知道的,本宫深居简出,素无知交好友,偏生与你投缘的紧。” 顾荣:这一幕,似曾相识。 “是臣妇的荣幸。” 有一说一,清玉公主演戏演的蛮像模像样的。 瞧瞧裴余时的眼神都恨不得黏在清玉公主身上,就足以见得,清玉公主把裴余时拿捏的死死的。 “本宫听说谢侯夫人时常抽查向姑娘的课业,想来定是博识多通,涉猎广泛,本宫也想厚颜叨扰,前去侯府做客,也不知方便与否?” 谢灼茫然,一头雾水。 向姑娘? 向蓉月? 娘子抽查向蓉月的课业? 他不在上京的日子,到底发生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他很清楚,向蓉月做贵妾的心有多坚决。 顾荣眼角微微一抽,不甚配合道“殿下从何处听来的胡言。” “臣妇年少孤苦,命运多舛,自保存活已耗尽全力,并无机会博识多通。” 清玉公主顺势道“日后,本宫怜惜你。” 这下,谢灼后知后觉的瞧出了门道。 清玉公主是在拈酸吃醋,拈向蓉月的酸吃向蓉月醋。 争的人则是他的娘子。 不是,乔吟舟偃旗息鼓,清玉公主和向蓉月竟趁虚而入了? 裴余时则是左看看,右看看,心道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思来想去,觉得是清玉公主的笑容更明媚灿烂了。 太和殿。 丝竹声悠扬,舞姬翩翩起舞,琵琶女玉指纤纤落在弦上,朱紫公卿笑意寒暄,女眷们轻声低语。 顾荣一行人入内,官宦、女眷纷纷起身相迎。 裴余时:他也是出息了,有生之年,享受到了众星捧月的感觉。 第409章 敬你我情意胜今朝 甫一入殿,顾荣便觉一道道颇为隐晦的打量落在她身上。 抬眼看去,人人面上堆着笑。 顾荣亦端方得体的颔首得体的笑了笑。 这,便是权势。 满堂宾客,羡慕也好,嫉恨也罢,都只能深深掩埋,戴上和善、恭维的面具。 无一例外。 凡有资格赴宴者,皆背负着数十上百的族人,没有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的资格。 顾荣和谢灼的位置设在大殿的最前方。 鎏金铜鹤衔着的烛火将大殿映得亮如白昼。 因而,所有宾客都清楚的看到,浑身散发着清冷又凛冽气息的谢小侯爷在望向顾荣时温柔的眉眼。 谢灼先是替顾荣扶正了微微歪斜的玉簪,而后亲自斟了盏热茶,放在顾荣手边。 “娘子,先用盏热茶驱驱胃里的寒气。” 声音清冽又坦荡,犹如碎玉般落在满堂宾客耳中。 官员们:确定了,谢小侯爷栽了。 十之八九是没有机会将自家女娘塞进忠勇侯府了。 顾荣真真是撞了大运。 “谢侯夫人。” 就在宾客们心念百转千回之际,清玉公主捻着帕子,掩唇轻咳一声,突然发问“本宫听闻谢侯夫人不计代价和回报为给北境军筹备粮草、御寒衣物,名下铺子的现银更是抽调一空,甚至还典当了嫁妆里的珍宝玉器,这才维持了北境军的衣食温饱?” 话音落下,满殿私语声倏地一静。 就连那隐晦复杂的眼神都似乎停滞了。 清玉公主很是满意她的言语造成的影响。 这是属于顾荣的功绩。 北疆一役大捷,顾荣的功绩丝毫不逊色于谢小侯爷。 凭什么那些官员、女眷们看向顾荣的眼神里,羡慕嫉妒之余,又隐隐浮现着自以为微不可察的不屑和鄙夷。 仿佛,顾荣是踩了狗屎运,高攀了谢灼。 而谢灼色令智昏,瞎了眼,相中了顾荣。 在她看来,分明顾荣才是谢灼的贵人。 顾荣心下一暖,抬眸笑了笑,眸光里尽是了然。 清玉公主时时刻刻践行着当日结盟时的誓言。 “北疆冬日苦寒,边军守土戍边,丹心铁骨英雄气,护身后万家灯,臣妇敬之佩之。” “能为北境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是臣妇的荣幸。” 清玉公主眸光潋滟,熠熠生辉“如此说来,传闻不虚。” “谢侯夫人,大义之士也。”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足可见粮草之关键。若无粮草,兵马再多,也难现其威。” “谢侯夫人也是北疆大捷的大功臣。” 说到此,清玉公主顿了顿,微微颦眉,话锋一转,故作怨怪道“谢侯爷,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在座的诸位皆知,运往北疆的粮草、衣物换作了砂石,险些让北疆沦为人间炼狱。” “幸而谢侯夫人大义且仁爱悲悯,方免北疆大难。” “这般惊世大功,你怎能不细细上表呢。” “谢侯爷好福气、也是好运气,能得令夫人这般巾帼奇女子为妻。” 谢灼面上不见半分被质问的不悦,而是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朝着清玉公主拱手作揖“先行拜谢公主殿下替臣的妻子仗义执言。” “不瞒殿下,臣妻性情内敛低调,不愿张扬,又觉为国为民义不容辞,便想着不必留名。” “臣思忖再三,深以为然。” “真正的大义,无需宣之于口,问心无愧亦可。” “不过,能侥幸求娶臣妻,的的确确是臣此一生最大的福气。” 顾荣:她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吗? 之所以做好事不留名,只是考量着未至扬名之机。 本想着群臣发难,威逼胁迫她大度贤良时,点燃这把火,堵的群臣哑口无言,不得不捏着鼻子称颂她。 孰料,谢灼以靖北之功换恩旨,省了她的诸多麻烦。 “谢侯夫人高风亮节,世所罕有。”清玉公主由衷道“令妻可以淡泊明志,坦荡无私,然,本宫不忍见怀瑾握瑜、苍松翠柏的女子默默无闻,为世人所忽视。” “不知谢侯、谢侯夫人是否介意本宫越俎代庖面禀镇国长公主殿下,代求恩赏?” “大公无私之人,合该在史书工笔下百世流芳。” 谢灼“公主殿下一片好意,不敢辞也。” 无声无息间,群臣及其女眷看向顾荣的眼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此大功,即便是封王侯,也不为过。 偏生,顾荣是谢小侯爷的妻子,是大乾的一品诰命夫人。 某种程度而言,谢小侯爷遮挡了顾荣的光芒。 “永昭长公主到。”唱名声打断了大殿诡异的气氛。 “臣等拜见长公主殿下。”人人起身俯首行礼。 永昭长公主端坐高台之上,威严又不失温和道“平身。” “既是庆功宴,大喜的日子,不必过于拘谨束缚。” “方才,诸卿在聊何事?” 清玉公主温温柔柔又言简意赅的禀明永昭长公主。 永昭长公主:…… 她随口一问,就要让顾荣的羽翼更丰盈了。 “原来如此。”永昭长公主面上一派恍然大悟之色“的确是大功一桩,必须得厚赏。” “顾荣。” 顾荣恭声道“殿下。” “本宫便做主将北疆五郡的盐铁经营权赐予你。”永昭长公主大手一挥。 顾荣闻言,眉心微动,眸底是敛不去的诧异。 “臣妇谢殿下赏赐。” 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大。 相当于,她在忠勇侯府势力大本营分了一杯羹。 北疆,不再是谢灼的势力范围,也是她的。 说实话,有时候她委实有些搞不清永昭长公主的想法。 一面忌惮她,又一面浇灌她、期待她,让她有资格、有权势与谢灼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永昭长公主不愧是永昭长公主。 前来赴宴的官员无话可说。 什么孤女! 是他们有眼无珠! 扬州荣氏的老爷子乃江南商会的会长。 老爷子膝下空悬,仅有的血脉便是顾荣姐弟。 外祖是富甲天下的豪商,祖父是清流之首的乔老太师,如今又得北疆五郡盐铁专营权…… 即便没有谢小侯爷,顾荣依旧能在大乾横着走。 就在这样奇奇怪怪又难以言说的氛围里,庆功宴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顾荣执起酒盏,笑意盈盈,轻声道“谢如珩,这杯酒敬你。” “敬什么?”谢灼挑眉,清澈的眸子里泛着期待。 就像…… 就像是碎在酒水里的烛光,波光粼粼。 顾荣不合时宜的想着,谢如珩秀色可餐也。 “敬你始终言而有信。” “敬你不曾阻我、妨我、惧我、弃我。” “敬……” 顾荣歪了歪头,笑意更深,继续道“敬你我,年年岁岁,情意恰如今朝。” 莫要兰因絮果。 莫要两看相厌。 就这样,爱她如初。 那她,也会视谢如珩若珍宝,此生不负。 谢灼摇摇头,声音笃定,近乎虔诚“娘子,是情意更胜今朝。” 酒盏相触,响声清脆,酒水泛起涟漪。 第410章 因在他,酿此果 “公主。” 对面,裴余时小心翼翼提醒道“这碟炙羊肉快要被戳烂了……” 今夜的清玉公主,反常的令他心慌。 视线似乎从未有一刻从谢侯夫人身上移开。 清玉公主攥着食箸的手一顿,嘴角挤出抹裴余时最熟悉的笑容,楚楚可怜的轻叹一声,幽幽道“余时,倘若本宫的身子骨儿再争气些,是不是也能尝尝美酒的滋味。” 裴余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问道“公主,您是想尝尝美酒的滋味,还是想尝尝谢侯夫人敬的酒?” 清玉公主不着痕迹的睨了裴余时一眼。 旁人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裴余时则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 “余时。”清玉公主面不改色,坦然道“你看出来了?” “果然,你我夫妻,知本宫者余时也。” 平常,裴余时听到这类的话,怕是要笑的嘴角直接咧到耳根。 但,此时此刻,裴余时如遭雷击,笑不出来。 煞白着一张小脸儿,抓耳挠腮,欲言又止“公主,这……” “这……” “我……” “磨镜之好终归不是正途。” “谢侯夫人权势显赫,不消多时,便会被册为太子妃,您也贵为公主,都是体面人,何必……” “最,最重要的是,你我敌不过谢小侯爷啊。” 母亲屡次三番耳提面命,勒令他不得招惹谢侯夫人。 他听了…… 他的娘子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裴余时陡觉生无可恋,死期将至。 清玉公主嘴唇微微翕动,眼神复杂的看着裴余时“余时真真是博学的紧。” “但,你怎能以如此……” “如此下流的心思来揣度侮辱本宫对谢侯夫人的纯粹赤诚的向而往之呢。” “本宫只是想成为如谢侯夫人一般的人。” 清玉公主神情凄婉哀绝,倒打一耙的质问。 裴余时瞪大双眼,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呆滞了。 “公主……” “我……” 裴余时下意识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顾荣失笑。 看起来,裴余时快要碎了呢。 不过,谁说清玉公主和裴余时不算两情相愿呢。 家家户户的经不一样,自然念起来也有所不同。 就如她蓄谋谢灼时,秉承着一只猴有一只猴的栓法,一条鱼有一条鱼的钓法儿。 看起来天差地别毫不相干的两人,未必不能成一桩良缘。 顾荣借着酒劲,在喧嚣的丝竹声里,蓦地贴近谢灼的耳畔“谢如珩,其实,我对你蓄谋已久。” 呼吸间的酒香和耳后的沉檀冷香纠缠在一处,争先恐后的挤入谢灼的鼻腔。 谢灼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不清明。 谢灼想,他好像生来与佛无缘。 十载清修,断不了他的七情六欲。 佛经上说,身不由己,劫数难逃,他想,他甘之如饴。 “真巧,我也是。” 他和顾荣,亦是两相情愿。 她对他蓄谋已久。 他对她蓄谋已久。 他就说,他和顾荣,双向奔赴。 高台上,永昭长公主无声笑了笑。 “甄儿。” “瞧瞧,那眼神怕不是都要拉丝了。” 甄女使抿唇轻笑“殿下,侯爷和侯夫人恩爱和睦是天下大幸。” 不,直白点说,太子和太子妃恩爱和睦、帝后恩爱和睦,是天下大幸。 “说的有道理。”永昭长公主道。 不只是天下大幸,亦是大乾皇室、谢氏一族之幸。 毕竟,顾荣对大乾皇室可没有什么香火情。 为数不多的退让和怜悯,源自于对灼儿的情意 酒过三巡。 宴近尾声。 赴宴的官员、女眷们陆陆续续离开。 谢灼和顾荣并未径直离宫回府,而是提灯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的烛火亮着。 然,太后没有见谢灼。 “谢侯爷,侯夫人,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老嬷嬷垂首,恭恭敬敬说着。 细听之下,还有丝丝缕缕的心虚。 自贞隆帝驾崩,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因贞隆帝的丧仪争执后,太后娘娘便夜夜目不瞑、不得卧。 整宿整宿,要么跪在佛像前,诵经忏悔。 要么,就是躺在凤榻上,睁眼等天亮。 除非,用安神汤,燃安神香,才能勉勉强强入睡。 这件事,算不得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谢灼敛眉。 随后,跪伏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 老嬷嬷见状,在心底幽幽叹息。 这事儿,着实有些剪不断理还乱。 “谢侯爷,侯夫人,请回吧。” “待太后娘娘醒来,老奴定会代为转告的。” 老嬷嬷硬着头皮道。 “有劳嬷嬷了。”谢灼轻声道。 玉白色灯笼不知何时熄灭了,幽深狭长的宫巷里,顾荣默默牵住了谢灼的手。 “外祖母在怪我。” 夜风盘旋,谢灼的声音显得沉重又怅惘。 “在佛寺清修的十载,每年生辰,外祖母皆会命人送去一套亲手缝制的衣袍鞋袜。” “但,杀父之仇,北疆数万将士枉死的仇恨,我不得不报。” 时至此刻,谢灼依旧将所有的责任揽在己身。 就像,以靖北之功换恩旨,宁身背命格孤寡短寿的名声,也不愿让善妒跋扈二词落在顾荣头上。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顾荣的声音很轻很轻。 仿佛,甫一出口,就被风吹散。 “谢如珩,是我推着你到了这一步。” 这一点,无从辩驳。 的的确确是她。 她的自私,她的愤怒,她的仇恨,她的野心,她渴求的公道,让她孤注一掷。 宁玉碎,不瓦全。 蓦地,谢灼停下脚步,借着不远处的立灯,直直的看着顾荣“娘子,你错了。” “不是你。” “该反省懊悔的不该是你我。” “推着你我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因是作恶多端的贞隆帝。” “因在他,酿此果。” “你我,无错。” “不是你我的因果。” “娘子更无需自责。” “而我,也不曾后悔。” “即便没有娘子,在我知悉北疆旧事的真相后,也无法若无其事。” “不,知不知悉,他都不会容我。” “不想死,就必须反抗。” “我得感谢娘子。” “得娘子倾力相助,我大仇得报。” “得娘子苦心筹谋,免尸山血海。” “一直以来,娘子做的都很好很好。” “倘若上天当真有眼,论功行赏,娘子当位列仙班。” “届时,仰仗娘子多多庇护我。” 顾荣心下一松,踮起脚尖,蹭了蹭谢灼的唇角“话本子里写,仙人不得动情,夫君怕是得独守空房,枯坐垂泪了。” 她的谢灼,多好。 是真真正正的把她视作高挂云端的明月。 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 谢灼轻笑“今生不必独守空房。” “娘子,我们回家。” 第411章 含羞带笑把灯吹 “好。” “我们回家。” 宫灯洒下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金尘,落在顾荣眼里,好似雨落万物生的温柔和生机。 再没有比我们回家更让人悸动眷恋的字眼了。 我们。 回家。 顾荣的眉眼柔和的不像话。 “谢如珩。”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认识你,真真是人生之幸。 谢灼“这是娘子的诉衷情吐心迹之语吗?” 顾荣坦坦荡荡“自然。” …… 慈宁宫。 太后拨动着掌心的佛珠串,眉眼微垂,若非烛火映射,眸光细细碎碎,怕是无人能察觉她悄无声息的落了泪。 “灼儿走了?” 许久,太后抑住哽咽,佯装平静,轻声问道。 老嬷嬷躬身垂首,细声回禀“启禀太后,小侯爷听闻凤驾就寝,特于殿外行跪拜大礼请安,这才起身踏月而归。” 说到此,老嬷嬷稍顿了顿,斟酌须臾,小心翼翼试探着说道“依老奴愚见,小侯爷对您依旧恭敬孝顺的紧,无一丝一毫的忤逆之意。” “太后娘娘,您当真不见见小侯爷吗?” 太后觑了老嬷嬷一眼,拨动佛珠串的手一停,低声呢喃“他秉性良善,是非分明,从不是奸恶凉薄之辈,更不会随随便便迁怒于人,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 “哀家明白。” 只是,她确确实实不知该如何面对。 愧疚、心虚、惭愧、迁怒,就像是藤蔓般紧紧缠绕在一起,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日复一日的收紧,缚的她喘不过气,也难以自救自赎。 贞隆帝再不堪,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 怨不得人,却也做不到笑脸相迎。 人的心思、情感,本就复杂的难以言说。 “太后娘娘……” 老嬷嬷似是不死心般,想再劝说一番。 “不必说了。”太后阖上双目,不再言语,继续转动着掌心的佛珠串。 越转越快,内心不复平静。 不,确切的说,她已经不想走出那张网了。 逃避,直至生命终结。 每一日的痛苦,都是在赎罪。 赎罪之余,祈祷她的永昭福寿平安,长乐无极。 祈祷大乾的江山万代千秋,社稷绵延久长。 祈祷她的外孙能不忘初心,做个有悲悯仁爱之心的明君。 大乾的皇室,对不住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 静檀院。 窗外更漏声起。 红烛淌泪,烛芯“噼啪“爆出个灯花。 不知怎的,顾荣蓦地想起了洞房花烛夜。 “娘子。” 谢灼和顾荣眼神相触,直白而滚烫,交握的掌心沁出潮意,帷幔缓缓垂落。 顾荣失神的想着,是得携手揽腕入罗帷,含羞带笑把灯吹。 毕竟,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呢。 “娘子,回神。” 眸燃篝火,鸳鸯锦被起伏。 光露斑驳间,尽是世间旖旎。 院外。 宴寻设宴,给丞晟接风洗尘,一道相邀了青棠。 在丞晟口中,青棠知悉了北境一役的凶险,以及赴北疆伊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刺杀。 原来,谢小侯爷轻描淡写的叙述下隐藏着如此跌宕的明潮暗涌。 不行,得寻个空闲去佛宁寺走一趟,替小姐和小侯爷拜拜,再添些香火钱。 小姐不能当寡妇。 在青棠神游天外之际,宴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熏染下,面颊一片坨红之色。 旋即放下酒盏,轻拍着丞晟的肩膀“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的冠玉月貌留瑕。” 丞晟白了宴寻一眼,意味深长的打趣道“阿婆近来没有催你相看亲事吗?” 宴寻的神情顿时变得幽怨。 “丞晟,我把你揣心里,你却戳我肺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婆想为你相看高门贵女吗?”丞晟对宴寻的幽怨视而不见,继续问道。 一旦小侯爷掌权,宴寻一跃而上,摇身一变成朝中新贵。若是阿婆有意替宴寻定门第高的妻室,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依他之见,宴寻怕是有于无声处听惊雷般不自知的情意。 宴寻眉头微微蹙了蹙,一连斟了数盏酒饮下,没好气道“祖母倒也没想着让我攀高枝儿。” 丞晟手指微屈,缓缓敲击着桌沿,淡声道“婚嫁之事门第高低倒也不是最紧要的,终归还是要看心意相通,你情我愿,否则如何相濡以沫,携手白头。” “青棠,你说呢?”丞晟话锋一转,蓦地望向青棠。 青棠茫然,目露疑惑。 丞晟不慌不忙,状似无意般笑着问道“方才,我与宴寻谈论婚嫁之事,到底是门当户对重要些,还是两心相许重要些。” “不知青棠姑娘是何见解?” 今夜的风月算不得温和皎洁,但胜在喜庆,未必不是好时机。 青棠蹙眉,思索须臾,斟酌着开口“人各有志,各有所求,求仁得仁,最重要。” 这是青棠在自家小姐身上学到的。 “求仁得仁,得仁只念仁,便可如愿以偿,一生欢喜。” 不善变。 不贪心。 不美化没有选择、没有得到的。 丞晟微微一怔。 往昔,青棠的存在犹如主母的影子,留给他的印象单薄又苍白。 忠心。 天生神力。 然,方才怀着试探性的一问,却又让他窥见了另一面。 大智若愚。 看似乏善可陈的的冰面下,藏着瑰丽多彩的世界。 青棠,委实算得上句聪慧好学。 丞晟不着痕迹觑了宴寻一眼,敛起翻涌的唏嘘,继续看向青棠“那,青棠姑娘心中,门当户对和两心相许孰轻孰重?” “不曾思量过。”青棠抿抿嘴唇,老老实实道。 是真的不曾思量过。 以前,她只想着,要和小姐、小公子一起活下来。 “我没有婚嫁之意。” 一语毕,如重剑落地,斩断了破土而出,却尚未蔓延开来的无限可能。 “我此生唯有一愿。” “我想陪着小姐。” 什么婚嫁相夫教子,所遇非人,极易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无存。 丞晟幽幽的叹了口气。 好吧,今夜的风月也算不得喜庆。 青棠并未在接风宴上久留,端起酒盏,朝着丞晟说了些吉祥话,饮下后,便欲起身离开。 “宴寻,夜深月黑,你提灯送送青棠姑娘。” “我在此等你,不醉不归。” 宴寻没有拒绝,拎着素月色的灯笼,侧身看向青棠“我送你回静檀院。” 青棠:总觉气氛有些莫名奇怪,让她心底毛毛的。 第412章 册尔为皇太子妃 幽暗的小径上,宴寻几度欲言又止。 静檀院近在眼前,终是咬牙道“青棠,倘若有人像你求亲,你可会考虑一二。” “那人的容貌算不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但也称得上仪表堂堂。家世算不得钟鸣鼎食、富贵荣华,但也称得上衣食无忧。人品算不得满怀冰雪、浩荡百川,但也称得上光明磊落。” “并且,那人不会蓄婢纳妾,家中人口简单,无繁文缛节,你入府便可做当家主母。” “你可会考虑一二?” “青棠。” 青棠顿住脚步,心念转动,喃喃重复“仪表堂堂?” “衣食无忧?” “光明磊落?” “从一而终?” “听起来,倒是门好亲事。” “但,如我刚才所言,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 “宴统领,不必相送了。” 她这一生,在小姐车帘探头朝外看,一眼选中她的那一刻,就有了心甘情愿的归宿。 情爱、子嗣皆比不得小姐望向她的那一眼。 本来,她该死在寒冬的。 那时的她,黢黑黢黑的,瘦骨嶙峋,一脸病气,青楼都不收她。 素月色灯笼洒下的光,照亮了青棠接下来的路。 青棠每一步走的很慢,但却很坚定。 宴寻望着青棠的背影,释然一笑。 他知,青棠听懂了。 同样的,青棠又一次婉拒了他。 是啊。 人各有志。 等青棠进了静檀院,宴寻方转身返回接风宴席。 “问清了?”丞晟递过一盏酒,随口问道。 宴寻“问清了。” “被拒了?” “被拒了。” 问清,也算是一种结果和交代。 宴寻摩挲着酒盏上的纹路,抬眼瞥向丞晟“我祖母是不是找过你?” “阿婆日渐年迈,想亲眼看你娶妻生子。”丞晟顾左右而言他。 “阿婆很喜欢青棠姑娘的。” 然,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到底是宴寻的一场空欢喜。 “你若实在放不下,不妨去求求主母,兴许……” 宴寻摇摇头,打断了丞晟“你不了解财神娘娘。” 财神娘娘看似凡事权衡利弊,筹谋多思,颇是通达人情的世故。 但,实际上,护短又格外的尊重他人的意愿和选择。 无论,那人的身份高低。 在财神娘娘眼里,平民百姓也罢,奴仆侍婢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 既是人,便是有喜好、有情绪、有尊严的。 “财神娘娘不会强迫青棠。” “你说了,心意相通你情我愿,方可相濡以沫携手白头。” “所以,何必强人所难。” …… 时间流逝,冬去春来。 冰面开裂,新柳抽芽,满目枯黄之色褪作嫩绿。 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日盛景。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更不欠东风。 这日。 永昭长公主上承天意,下顺民意,即位九五。 礼官击柝,耳后礼乐起,编钟与埙声穿透九重宫墙。 永昭长公主的衮服上绣着日月星辰环龙纹,头戴十二旒玉冠,玉珠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满朝文武的笏板已举过头顶,却无人敢真正抬头。 “跪——” 礼官嘹亮又沉稳的声音响起。 随之,朝臣山呼万岁。 “钦惟昊天,承天景命,兆民之望,践祚御极缅惟太祖高皇帝栉风沐雨,辟土开疆,世祖垂拱而治,德被天下。” “朕当夙夜祗畏,绍继鸿业,恪守先王之遗训,施仁政于百姓。” “以国为家,以黎民为念,施仁政于天下。宵衣旰食,励精求治;省刑薄赋,普惠烝黎。” “冀开海晏河清之盛世,立垂拱升平之鸿基,使九域同风,万邦咸宁,以昭日月之德,以慰乾坤之心。” “嗣仰瞻紫极,俯察玄黄,兹以甲子吉日,祗告天地宗庙,即皇帝位。” “念苍生疾苦,天下应犯死罪,非杀人者降从流,流罪以下递减一等。” “另,三年不赋!” 朝臣高呼“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终究还是匍匐在了素日最不屑的女子脚下。 或情愿。 或无奈。 不,是匍匐在权势之下。 什么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尊卑、秩序,本就不是该由性别、由天定的。 掌权,便是觉醒的必要之途。 留下星火,就会衍生出无尽的希望。 “传诏!” 在登基大典上,永昭长公主的声音威严而明朗。 “夫太子者,必选贤能,安邦定国,今观朕之子谢灼仁孝兼备,聪睿有德,深得朕心,堪当大任,宜承大统。” “是以朕遵循祖制,谨告天地、宗庙、社稷,立朕之子谢灼为储君,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另咨尔荣氏质禀贤和,克明女宪,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自合于国风。固可以齐体储位,正位妃壶,伫闻六行之美,以引三善之德。” “是以册尔为皇太子妃。望钦哉!” “尔其祗服宠章,光膺茂典,协和以逮下,恭俭以率先。式昭徽猷,永保祚胤,可不慎欤!” 文武百官:这像话吗? 新皇登基大典上,册立太子也就罢了,哪有一并册立太子妃的! 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尤其是…… 比较下两道册封诏书的遣词造句,一道朴实无华中规中矩,一道洋洋洒洒极尽溢美之词。 所以,被灌了迷魂汤的不只有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还有以女子身登临帝位的新皇。 今日的诏书,保顾荣一生荣华。 这可是登基大典上的册立诏书啊! 一时间,文武百官竟不知是该说新皇行事特立独行,还是说迷魂汤喝多了以至于如此荒唐。 等等…… 什么叫荣氏? 这就去父姓了? 猝不及防下,直接一锤定音,根本不给他们这些做臣子反驳的机会。 顾荣:她说过,她要让顾平徵断子绝孙。 她说过,她和小知,要改换门庭,延续荣氏的香火。 曾经立下的一字一句的誓言,她都会逐一实现。 即日起,她是大乾的太子妃。 来日,她是大乾手握实权的皇后。 街巷间。 琴书、折枝对视一眼,两脸震惊。 “你我侍奉的主子又变成了宫里的贵人?” “好像是这样的。” 她们签的是卖身契吗? 分明是荣华富贵的护身符啊。 “大姑娘是这个!”折枝默默竖起了大拇指,满心的敬服几乎要溢出来。 琴书“以后该尊称太子妃。” “莫要给太子妃丢脸。” 第413章 千姿百态,各有成就 折枝眨眨眼“琴书,我再多说一句。” “人怎么可以争气成大姑娘这样。” 不仅仅是绝处逢生,而是在漫漫死气里种出了烂漫春光。 颇有些化腐朽为神奇的意味。 琴书没有反驳,感慨万千“是啊,人怎么可以争气成这样。” 顾大姑娘,坚韧而强大。 她说的不是顾大姑娘的权势、地位,而是顾大姑娘的心。 那颗心,才是顾大姑娘行至今日的根源。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真好。 她由衷的替顾大姑娘感到欢喜。 当然,也替自己的折枝的坦途前程而开心。 其实,于大姑娘而言,她和折枝,如食之无味的鸡肋,可有可无。 然,大姑娘还是悲悯的指了条明路。 似大姑娘这般的人,一定要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她会日日夜夜替大姑娘祈祷。 不知怎的,琴书蓦地想起了在流放地自尽身亡的顾平徵。 身在福中不知福,偏生要作妖,纵容外室谋死明媒正娶的发妻,又搓磨苛责亲生女儿。 活该! 琴书暗啐了一口。 “大掌柜,绣娘们又送来些新的绣样,您来瞧瞧。” “来了,来了。” 琴书和折枝,已经是绣庄独当一面的掌柜了。 各花各有各花香,各山各水各有灵。 那厢。 宫门外。 又是送别日。 只不过,这一次是李德安在送别李福盛。 天边,春光明媚,不再是阴沉晦暗,冷雨夹雪。 四目相对间,不见愁绪担忧,而是舒展轻快。 李福盛垂眸看着李德安,温声道“德安,你当真决定不随干爹一起离宫,过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 他以为,他看不到新一年的杏雨梨云万紫千红。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有出宫荣养的机会。 但,永昭长公主登基后,便大手一挥赐了他一座三进的大宅院,仆从护院一应俱全。 在惊涛骇浪、尔虞我诈里提心吊胆了大半辈子,终于有机会悠闲自在的赏出春花秋月。 躺在摇椅上,在竹林里,纳凉听蝉鸣。 过去那些年,他想都不敢想。 孰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为大义,为堂堂正正做次人,宁舍命,却阴差阳错得了善终。 事到如今,他越发的相信,老天爷公平的很。 种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 为众人抱薪者,不会冻毙于风雪。 生而为人,还是要多做善事。 “干爹,儿子的选择不曾有变。”李德安不假思索“儿子始终觉得,自己的归宿是深深宫城。” “干爹放心,太子殿下不是贞隆帝。” “儿子不当值时,就禀了太子殿下,出宫看望干爹。” 李福盛看了李德安良久,终是松口了“也罢。” “太子殿下不是贞隆帝,看在往日情面上,会善待你的。” 李德安轻扬下巴,搞怪道“那是。” “德安。”李福盛不放心的叮嘱着“莫要将太子殿下的仁善视作纵容,既奉太子殿下为主,就万不能三心二意,如那墙头草般左右摇摆。” “可以不事事周全,聪慧过人,但必须得忠心。” 李德安颔首“干爹,儿子省得的。” 随口,李德安把李福盛扶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向前,李德安微微眯了眯眼睛,嘴角上扬“今天可真暖和,阳光可真好。” 他的干爹,全身而退了。 他何尝不知,当初干爹送他离京远赴北疆,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干爹将生死置之度外,换他生。 还好,他和干爹都活着。 阳光暖和和的,熏的他眼眶湿润润的,有些想流泪。 …… 留县。 本是暂代留县县丞,发光发热的顾二爷,在事必躬亲为民解忧的日子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毕竟,顾二爷纨绔半生,衣食无忧,什么吃喝玩乐、金银珍宝都无法轻易让其动容。 一来二去,有了顾青天的美名。 留县百姓,爱戴非常。 甚至,有百姓自发在请愿书上按手印上禀朝堂,挽留顾二爷。 顾二爷,真真正正的揣着吏部下达的告身走马上任,摇身一变成了留县的县令。 府上的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与顾二爷一道留在留县。 顾二爷豁达通透,一如往昔。 那些妾室们,得以继续走出内宅,最想做之事。 最擅唱戏的惊蛰,用积攒下的积蓄组建了戏班子,一边唱着亘古流传的戏文,一边借鉴时事推陈出新,凡出新戏,十分叫座。 祖上三代都开明器铺子的阿巳,看似瘦弱,实则胆大的很,在征得顾二爷的同意后,拜入留县唯一的老仵作门下,成了女仵作,为死者发声。 旁的人,亦是千姿百态,各自成就。 …… 永宁侯府。 裴余时神情幽怨。 他特地熏了清玉公主最爱的香,换上按照清玉公主近来最喜爱的话本子里的清冷仙君模样定制的装束,甚至就连眉心的祥云纹都与话本子里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已经在清玉公主眼前转悠了一刻钟了。 但,清玉公主却无动于衷。 真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但,来都来了,绝不能半途而废,铩羽而归。 清玉公主没有察觉,他提醒提醒便是。 大丈夫,理应心胸宽广。 “公主。” 裴余时习惯性的坐在脚踏上,仰头望着清玉公主,眨巴着格外清澈的眼睛,满脸期待道“公主有没有发现我今天特别俊?” 清玉公主捻着帕子,轻遮嘴角,掩出忍俊不禁的笑意,轻咳一声,故作不解道“余时怎地把衣袍上的祥云纹画在了额间?” 裴余时:这是重点吗? “公主不觉得这个纹样很眼熟吗?” 裴余时伸出细长的手指,轻戳着额间,不死心问道。 “呀!”清玉公主惊呼一声“是有些眼熟呢。” “像……” 在裴余时期待的眼神下,清玉公主使坏道“像本宫前些时日送给婆母的那匹云锦。” 裴余时闻言,眼底的光灭了,垂头丧气。 定是他的祥云纹画的不够传神,定是这身仙气飘飘的锦袍做的不够精致。 清玉公主眉眼弯弯“清冷仙君可不会像余时这般温声细语。” “所以,余时比话本子上的清冷仙君更好。” 裴余时满血复活,眼睛亮晶晶的“公主,我这么好,你就不要把我推给别人了,不要给我纳妾了,好不好?” “为何?”清玉公主蹙眉道“你知道的,我身体受损,子嗣无望。” 裴余时嘟嘟囔囔“我在酒楼听曲儿时,听酒楼的东家讲了桩家事。” “酒楼的东家说,他的母亲年轻时顾忌贤惠大度的名声,替其父纳了好几门妾室、通房。” “他亲眼瞧着他的母亲时常默默垂泪,久而久之,郁结于心,身子骨儿越发孱弱。” “后来,大病了一场,生死关走了一回,熬过来后,就向他的父亲提了和离,带着嫁妆置宅另居。” “和离后,他父亲才悔不当初,日日酗酒,日子过的穷困潦倒,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公主,有没有子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跟着公主过好日子呀。” “反正裴氏旁枝繁杂,挑挑选选过继,记在你我名下,便算你我的子嗣。” “公主意下如何?” 清玉公主眉心微动。 酒楼的东家? 哪有如此多嘴的东家。 有的不过是有心人罢了。 “那便先由着你。” “何时改主意了,合适告知于本宫。” “婆母那里……” 裴余时拍着胸脯,忙不迭道“公主放心,我去说服母亲。” 天大地大,他的好日子最大。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他享福! 第414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 新皇登基,传至千里之外的南氏祖籍,已是仲夏。 曾经的奉恩公夫人在听到永昭长公主登基称帝,君临天下时,有种天边惊雷乍响,落在耳边的错愕感。 可,错愕也只是一瞬,转眼即逝。 细细一想,情理之中。 她心中没有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忿。 更多的是心落到实处的庆幸和踏实。 女子身,临天下,当是震古烁今的壮举。 但,她信永昭长公主。 不,此时,该称新帝了。 永昭长公主直接以皇平爷所赐的“永昭”二字为年号。 她依稀记得,皇平爷对永昭长公主的期望。 永,水长流不断,长久也。 昭,明也、光也、著也。 到头来,终是永昭长公主让大乾的江山社稷重新焕发生机、光芒。 不,或许,更确切的说,还有隐于幕后的顾大姑娘。 如今的太子妃殿下。 贞隆帝至死都不曾放在眼里的顾大姑娘。 然,就是贞隆帝眼中可随意强取豪夺的顾大姑娘,做了贞隆帝的掘墓人。 说实话,她真真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个貌美到惊艳众生的女子。 “母亲,我回来了。” 抬眼看去,是南子奕。 一袭水墨色长衫,手捧书卷,眉眼沉静而内敛。 当初那个不识人间愁滋味、鲜活热烈、意气风发的上京七公子之首,成了乡野间最朴素、最沉默的石砾。 他们母子在祖籍的镇子上置办了处一进的小宅院,没有露富继续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日子,平平淡淡。 那些灿然的过往,那颗行侠仗义的心,如同褪去的红衣般,恍如隔世,久的已经彻底掩埋于黄沙下。 南子奕做了教书先生,收着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薄束脩,教周遭街巷的孩童们习字读书。 他不是才子,也远不如大儒们学富五车。 但,他曾是上京高门大户的公子,是皇子伴读。 该读的书,该习的字,都不曾错失遗漏。 教书先生一职,他足以胜任。 有时候,他也会恍惚。 恍惚旧日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无根无极本归尘。 恍惚之余,他又时不时会想起那个握着菜刀大杀四方的女侠。 他想不清看不破,他惦记的到底是青棠,还是他梦寐以求抛不下的快意恩仇般的日子。 他只知道,青棠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越烙越深。 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 只要想起,心就疼的厉害。 纨绔不羁时,他叫嚣着要娶青棠为妻。 在亲情和是非之间徘徊不定时,他却与旁的女子定了婚约。 后来,奉恩公府败落,吴兴沈氏撕毁婚帖。 他只觉浑身一轻。 他知,之所以向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是他愚蠢、短视、无能、软弱。 终究,他不配肖想那个真正坚定、有一颗赤子之心的青棠。 “奕儿,擦擦汗。” 奉恩公夫人先是递过一方帕子。 随后,抿抿唇,斟酌着言辞,缓缓道“奕儿,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母亲,我已经知悉了。”南子奕轻声道。 有百姓质疑女子登基,不伦不类。 但,绝大多数的百姓,并不真的关心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人是男是女。 他们更关心,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能轻徭薄赋,谁能让贪官污吏收敛。 天太高了,他们无暇顾及。 “这是桩好事。”南子奕继续道。 其实,他好奇的是顾大姑娘的前途。 愿,顾大姑娘得偿所愿。 愿,青棠无忧无虑。 “母亲,我先回屋批改学生们的功课了。” 奉恩公夫人望着南子奕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看的清楚,她的奕儿身上弥漫着行将就木的老者般的腐朽气。 没有喜怒。 明明,她的奕儿曾是那般的鲜亮。 一步错。 步步错。 奕儿是池中鱼,城门失火,池中的鱼是避不开的。 血亲所造的罪孽,加诸于奕儿之身。 这辈子,奕儿都没有办法快活了。 后悔吗? 后悔的。 …… 鸿胪寺。 向蓉月捧着卷《南诏图志》疾步穿过九曲回廊,青色官服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落叶。 廊下当值的官差不着痕迹小心翼翼的望着向蓉月离开的背影。 偌大的鸿胪寺上下皆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向大人,是太子妃殿下力推、力保,才破格为官的。 初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鲜少有男子愿意看到女子入官场分一杯羹。 即便是有太子妃殿下做靠山的向大人也不例外。 那些时日,向大人明里暗里没少受刁难、排挤。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向大人受不了,哭哭啼啼,灰溜溜离开。 但,向大人没有。 向大人接下了所有的刁难,一人之力让通事隶所有官员甘拜下风。 短短时日,从九品录事,擢升至七品主簿。 想来,七品主簿不是向大人的终点。 不过,向大人真真是非常好学,几乎将鸿胪寺的藏书、文卷看了个遍。 而今,已经没有人敢小觑向大人了。 格格不入的向大人,终于在官场上靠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干,站稳了脚跟。 脚步匆匆的向蓉月不知廊下官差的心念,只想着忙于公务好些时日未去东宫拜见表嫂了。 不如,这次就带着她亲手缝制的虎头鞋做赔礼吧。 …… 乔老太师府。 乔吟舟没有堕了乔家威名,三元及第,才名遍传天下。 永昭帝特加授其少师衔。 …… 宫城。 大乾历代帝王的寝宫甘露殿。 永昭帝斜倚在软榻上小憩,蓦地身体微颤,惊醒过来。 “甄儿。” 永昭帝声音微微沙哑“朕梦到了驸马。” 梦里,她的谢脩一袭红衣烈烈如火,丹凤眼潋滟生辉,红衣掠过之处,朱漆酒葫芦在腰间叮当晃荡,竟比银枪寒光更惹眼三分。 绯红衣摆旋出流霞般的弧度,尽显风流意气。 满大街雪色的梨花落在谢脩牵着的骏马的鞍鞯上。 银鞍白马度春风,一回花落一回新。 她的驸马,不仅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也嫉恶如仇。 是个多好多好的人啊。 其实,她和谢脩的初遇,是在京兆府。 她藏在后堂旁听京兆尹审案,谢脩红衣如火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对着在公堂里被婆母污蔑、被夫君敷衍的可怜女子,掷地有声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不要再煞费苦心尝试辩解,以理服人。” “你的夫君、婆母说,刀子砍在身上不疼,你砍他一刀又何妨。” “最差也不过是眼下这般境遇。” 她的谢脩,认是非对错,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倘若,谢脩当年的妻子不是她,或许也能长命百岁,一生洒脱不羁,意气风发。 灼儿,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坎坷。 永昭帝的神情越发怅惘。 守着一人的回忆度余生,凄冷苦寒。 但,如果那人是谢脩,她甘之如饴。 “甄儿,召三公、六部尚书觐见。” “朕欲禅位。” 她老了。 谢灼和顾荣会做的更好。 …… 永昭三年春。 永昭帝退位,永昭帝独子谢灼登基,年号永荣。 尊永昭帝为太上皇,册发妻荣氏为后。 奉太上皇旨意,后宫空悬,不得选秀充盈后宫。 翌年。 永荣帝称,因北疆一役的旧伤复发,精力不济,荣皇后代为批阅奏疏,开始参政。 而后,永荣帝下诏,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事宜,直接上禀荣皇后。 永荣四年,大乾正式进入二圣临朝时代。 …… …… 谢灼:我赌你的假意里有一丝真心。 我知你温柔体贴柔顺仁善是假,满腹算计满心仇恨为真。 但我依旧清醒为你沉沦。 顾荣:我不信人心,但我信你。 …… 荣贵当及时,春华宜照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