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对象出错后》
3. 第三章
冯灼言被拽得噫了声,瞥到边上闭眼装死的领路太监,心下顿悟了廊下少年的身份。
虽然来的路上叮嘱谢元提仔细点,但作为京城最热门刊物的话本先生,他还是没忍住好奇,刻意放慢脚步,回头瞅了眼。
谢元提漠不关心般,已经转过回廊。
见他身影消失,廊下的少年似乎对剩下的人都不感兴趣,慢慢收回视线,满不在乎地擦了把脸上的血,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书册捡了起来,被血浸透的浓睫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雪地里的身影形单影只,孤零零的。
冯灼言心里啧啧两声,快步跟上谢元提,压低音量,小小声八卦:“似乎就是那位七殿下吧……瞧着有点可怜。”
谢元提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
再过段时日,你就不会觉得可怜了。
前世盛迟忌因为一次护驾有功,逐渐得到建德帝的重视重用。
大概是因为来到京城后被许多人轻贱欺负,日子过得不好,加之本就性格孤僻,盛迟忌平等地厌恶身边的每个人,掌了权后,手段极为冷酷暴戾,杀人不眨眼,成了京中人人发怵的活阎罗。
彼时谢元提已经站在了三皇子那边,几个皇子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盛迟忌看不惯三皇子,自然也讨厌谢元提,所以谢元提身边的人,一遇到盛迟忌就苦不堪言。
虽然也没折在盛迟忌手上吧,但那黑漆漆幽森森的眼神,就跟盯死人似的,叫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尤其是冯灼言。
大概是恨屋及乌,盛迟忌格外讨厌跟谢元提关系好的人,冯灼言每次撞到盛迟忌,都跟撞了鬼似的,往往被吓得脸色煞白欲哭无泪,能抹着眼泪揪着谢元提的袖子,嘴皮子不带歇地诉苦俩小时。
在场的多半都是在家娇生惯养大的,有点被方才的场面吓到了,但多少也猜到了盛迟忌的身份,在宫里不敢妄论,只敢眉来眼去着眼神交流,在一股诡异的沉默里到了学堂。
学堂宽敞,格局明亮,四角点着炭盆,比外头暖和得多。
前排已经坐了几个人,泾渭分明地划分了阵营。
听到陆陆续续抵达的脚步声,有人和和气气地开口笑问:“哟,发生什么了,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
建德帝子嗣多,加上刚被找回来的盛迟忌,共有五位皇子,方才开口的,正是年纪最大的二皇子。
坐在正中的五皇子看了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谢元提,翻白眼哼了声,没有搭理,剩下两个是被送进宫养着的王世子,一个闷着脑袋坐在二皇子边上,另一个大概是怕招惹上这群瘟神,坐离得远远的。
谢元提没搭理二皇子,目光缓缓落到了窗边的人身上,大概是窗边冷,他微微瑟缩地拢着袖子。
三皇子盛烨明。
一众皇子里,除了盛迟忌,境况最差的就是三皇子了。
三皇子的母妃,曾是建德帝身边伺候的宫女,胆大包天给建德帝下药,虽然怀上龙胎保住一命,但仍是叫建德帝不喜,连带着三皇子也不得宠爱,在盛迟忌到来之前,备受欺负戏弄的就是三皇子。
因为境遇不好,三皇子也格外努力,处处与人为善。
大概是察觉到了谢元提的眼神,盛烨明慢慢回过头,朝着谢元提笑了笑:“谢大公子,听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可好了?”
谢元提的眸色略浅,瞧着仿佛很温和,又冰冷疏离,望着盛烨明看了半晌,按下眼底的杀意,也微微一笑:“好了。”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片小小的骚动哗然声,盛烨明望着他身后,被吓得脸色发白。
谢元提闻声掀了掀眼皮,扭头看到盛迟忌拿着个书袋,走进了学堂。
他额上的血还没彻底止住,苍白的脸上血迹也没擦干净,左眼的长睫被染了片红,无声无息跨进学堂,跟个来索命的恶鬼似的,俊美又阴郁。
想起方才在游廊上看到的那一幕,众人都对他有些发怵,交谈声很明显的静下来,开始疯狂眼神交流。
听说密探是在辽东寻到的这位七殿下,辽东那地,乱了好多年,这七殿下小小年纪,能在那存活长大,看着就不是容易拿捏好欺负的主儿。
一身煞气,吓死个人了。
二皇子面露惊讶:“七弟这是怎么了?”
五皇子的表现就直接多了,嫌恶地剜了眼盛迟忌,众目睽睽之下,抄起手边的东西就丢了过去:“哪来的脏狗,滚出去!”
盛迟忌侧身躲开,对落到自己身上的各色视线恍若未觉,也没搭理二皇子和五皇子,见学堂里几乎坐满了,挑了最后方斜对谢元提的位子坐下。
这个位置,恰好一歪头就能看见谢元提的半张脸。
他坐下来,趴在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元提的侧脸。
谢元提:“……”
又出现了,那种被鬼缠上的感觉。
怎么阴魂不散的?
雪地里那幅景象,一见便知,肯定是哪个皇子又看盛迟忌不惯,让人去教训他,不准他来学堂。
前世他因为身子不适,和冯灼言来得晚了点,大概也是因此,没在游廊上撞见盛迟忌,后面到了学堂,也没见盛迟忌来,盛迟忌是过了四五日才来的。
或许是走廊上的相遇,让这一世的发展有了偏差。
明知道来了学堂会被羞辱,怎么还跟嗅着味儿似的跟过来了?
落在身上的视线很直白,对他充满了兴趣,谢元提很不喜欢这种被恶狗盯着似的感觉,仿佛他是个喷香的肉包子。
他不悦地抿了抿唇,蹙着眉收回视线,见授课的先生走了进来,不再言语。
今日来授课的是国子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出了名的严厉,且不近人情,连五皇子都被他打过手板心。
一见是这位,学堂里的学子们都是一个激灵,歪歪扭扭的坐姿也正过来了,不敢造次。
看到盛迟忌脸上的血和凌乱的衣裳,先生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开始授课。
因着是第一日来这边听学,又碰上这位大儒,五皇子被他重点关照着一天,也老实多了,没空去找盛迟忌的麻烦。
直到下学,老先生又坐了会儿,回答了几个学子的提问,才转身出去,盛烨明估计是怕被五皇子找麻烦,立刻跟上去一道离开。
学堂里的气氛瞬时活泛起来,一堆少年人憋了一天,勾肩搭背,约着去喝酒。
二皇子大手一挥:“今日我请诸位的。”
说着望向谢元提,笑眯眯道:“谢大公子,一起?”
不仅是京里的权贵子弟,几个皇子也很明显想拉拢谢元提,毕竟若是得了谢家的助力,岂不是已经坐上了半边龙椅?
五皇子生母是高贵妃,家底深厚,一直不大乐意拉下脸主动结交谢元提,只搭理那些腆着脸当他狗腿子的。
见二皇子先开了口,还那么多人回应,他重重地嗤了声,表达对他们的不屑:“我约了素云斋的雅间,先走一步。”
说着,大摇大摆地带着自己的狗腿子便走了。
谢元提回头瞥了眼,发现盛迟忌悄么声的,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若是上辈子,谢元提或许会想办法给盛迟忌送点药去,但他被盛迟忌盯了几堂课,像是被咬了几口,只觉得脖子上疼得慌。
他没有和二皇子出去吃酒的兴趣,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外面就来了个眼熟的内侍,见到谢元提,笑眯眯地迎上来:“谢公子,您许久没进宫,太后娘娘听说您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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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见您。”
太后怜惜喜爱谢元提,常把谢元提叫到宫里,众人都是知道的。
冯灼言本来还想着把谢元提拉去府上,分享自己的最新大作,见状遗憾:“太后娘娘八成又要留你在宫里住几日了,那我先回去了。”
太后对谢元提又疼爱又喜欢,建德帝还开过玩笑,道太后对他的皇子都没对谢元提亲厚,谢元提倒像是太后的半个孙儿。
闻言,二皇子眯了下眼,有一瞬的不快,旁边跟着他的静王世子敏锐地捕捉到,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今日刚整理好混乱的回忆,就接连见到了盛迟忌和盛烨明,谢元提其实有微微的烦躁。
二皇子能拒绝,但太后要见,却不能拒绝,只能礼貌地微微颔首:“劳烦罗公公带路。”
离开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紧紧黏在身上。
趁着罗公公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扫了眼,身后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到慈宁宫时,膳食已经摆好了。
太后长年礼佛,面相宽和慈厚,眼角带着些许笑纹,见到谢元提,招了招手,仔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从去岁开始就常生病,哀家看你,像是又清减了几分?”
有着前世的经历,谢元提很难再对皇室有好感,略低下头:“让太后娘娘担心了。”
太后看了眼罗公公,罗公公得到授意,笑着将一道平安符递给谢元提:“得知您身子不适,太后娘娘吩咐人去护国寺求的平安符,您好好带着,保准驱邪祛灾,康宁平安。”
谢元提收下平安符,又谢了恩,态度如常地坐下与太后一起用了膳,心道,最好别给冯灼言那个乌鸦嘴说中。
下一瞬,就听太后道:“哀家请国师算了算,国师说你命魂弱,所以这两年频频生病,需得在祥瑞之地多养养身子,等加冠后,就能过了这一劫。恰好皇帝在宫里办了学堂,你便留下多住些时日,皇帝也同意了,一会儿再差人去告诉你爷爷。”
谢元提:“……”
这在前世也是没发生的。
被冯灼言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想把冯灼言引以为傲的话本子摊给他爹看。
太后噙着笑意,语气温和:“就在你常住的院子,清净,哀家知道你喜静,不喜欢人多,平日里只两个宫人常伺候着,有什么缺的就跟罗海英说。”
冬日黑得早,天色已经暗了,屋中点着明烛,暖融融的烛光衬得太后的脸色极为慈和,敦敦嘱咐,细致耐心,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谢元提的身子。
他心情复杂,待太后嘱咐完了,喝完参茶,跟着罗公公行礼告退。
谢元提很熟悉宫城,毕竟从小到大常来,尤其被盛迟忌囚禁了一段时日,对那边的宫殿,闭着眼都能走。
不过他那时候都瞎了,闭不闭眼都一样。
到了太后特地给谢元提留的院子,罗公公便行了一礼,先回慈宁宫了。
谢元提从前被太后留宿宫中,住的就是这处,对这儿也熟悉,两个宫人已经仔细打理好了屋子,泡了热茶,在屋外等候吩咐。
平日里照顾谢元提的小厮不在,谢元提不喜欢被其他人近身,恹恹地摆摆手:“时辰不早,回去歇着吧,不必伺候。”
两个内侍大概是得过吩咐,听话地离去。
又开始下雪了,漫天雪花柳絮般纷落,拂面而来的风砭骨的冷。
虽然今夜很冷,不过只是额头破了个口子,即使不像前世一样去送药,以盛迟忌那股顽强得惊人的生命力,应该死不了吧。
谢元提想着,推开门。
屋里站着道单薄挺拔的侧影,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勾勾地望过来。
谢元提关上了门。
4.第四章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见鬼了?为什么在他屋里?
谢元提思考片刻,再次推开门。
屋里的人还在,没眼花。
为了方便使唤,院里伺候的内侍就住边上,顿了顿,谢元提还是走进了屋内,反手关门落闩。
屋里点着蜡烛,十六岁的盛迟忌身姿挺拔,脸庞在半明半暗中,眉弓立体,眼窝深邃,脸上的血没擦干净,平添几分阴戾,眸子乌沉沉的,化不开的浓稠。
要不是地上有影子,跟只来索命的鬼也毫无二致。
谢元提不疾不徐地解下裘衣的系带,随意扔到云头架子上,厚重的裘衣一剥,雪白的颈子便露了出来,清瘦流畅的线条从肩到颈。
他像是完全没被屋里突兀出现的人惊吓到,冷静地径直与盛迟忌擦肩而过。
盛迟忌感到两人的衣袖短暂地碰到一起,又错开。
一缕冷香蹭过鼻间,京中贵族子弟好熏香,出门前衣物都用香熏过,一群人凑一起,香得五花八门的,那股冷香却不太一样,像松间抖落的薄薄的雪,从鼻尖钻到心口,馥郁微凉,让人平白一激灵。
盯了谢元提一天,从廊下到学堂,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盛迟忌的眼睫止不住颤了颤,喉间升起股难以抑制的干渴,清晰突出的喉结微微抽动了下,才忍住抓住那截游鱼般一触即离的衣袖的冲动。
前世都是谢元提暗中给盛迟忌送温暖,还没见过盛迟忌主动凑上来。
他姿态闲适,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热茶,轻抿了口,声音冷淡,却有些懒懒的:“找我有事?”
盛迟忌转过身,也不知在外面晃荡了多久,肩上有雪融化后的薄薄水渍。
他张了张口,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谢元提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薄胎白釉的茶盏,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了一截,露出段苍白细瘦的腕骨,淡青色的脉络清晰。
在烛光下,一时分不清是那盏茶盏白,还是那截手腕更白。
一只完好无瑕的,瘦长漂亮的手。
见盛迟忌不吭声,反而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跟狗见了骨头似的,谢元提不快地蹙了蹙眉,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到桌上。
衣袖重新落下去,吝啬地遮挡住了那截手腕。
盛迟忌心里没来由的高兴,又有些说不清的遗憾,犬齿轻轻磨了磨,视线落回到那张格外吸睛的脸上,见面这么久,第一次开了口,嗓音滞涩微哑:“你是,谢元提?”
辽东动乱多年,边城混乱,对大部分人而言,能全须全尾活下来就很不错了,在来到京城前,盛迟忌对京中的贵人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来了一个月,他也知道了一些人的名字,比如内阁首辅谢严清,还有他的孙子谢元提。
说到谢元提三个字时,盛迟忌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弄碎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谢元提的坐姿很放松,称得上游刃有余——虽然从前世到今生,大部分人面对盛迟忌,都下意识的畏惧又恐恨,甚至他本人上辈子临死前,就被盛迟忌囚禁着,但他其实并不害怕盛迟忌。
哪怕盛迟忌眼睛黑沉沉的,盯得人发毛。
不过他如今年纪尚轻,身上还有股掩不住的单薄少年气,很好地中和了那点阴郁。
只是个毛都没长齐,咬人还不疼的青涩小孩儿罢了。
谢元提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看盛迟忌却有种俯瞰意味:“怎么,七殿下有何见教?”
盛迟忌抿唇,思考了下,道:“你想杀了盛烨明对吗?我可以帮你杀。”
“……”
谢元提眯了眯眼。
盛烨明再不受宠,也是皇嗣,他就是想对盛烨明下手,也得有所筹备谋划,何况谢家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如累卵,他最紧要的是保住谢家,阻止那场几乎灭门的祸事。
事有轻重缓急。
所以他今日见到盛烨明时,虽然有一瞬间的杀意,但还是压了下去。
没想到盛迟忌那么敏锐,居然看出来了。
谢元提不喜欢这种被人窥探、看破心思的感觉。
他又抿了口茶,不冷不淡:“为什么?”
盛迟忌很认真:“你讨厌他,我也讨厌他,我们可以联手。”
谢元提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孤身一人自然不可能撼动庞大的皇权,他的确需要放心可靠的盟友。
盛迟忌……至少比他上辈子眼瞎选中的盛烨明靠谱,但怎么看都不是能让人放心的玩意儿。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盛迟忌对啃他两口特别有兴致。
大抵是风水轮流转,羞辱曾经将自己踩在脚下的对头格外有快.感。
上一世他刚被盛迟忌带出大牢,囚入宫中时,身子骨跟纸糊般的薄,遍体鳞伤,养了很久伤口才缓缓愈合,伤口疼痛难忍,愈合时浑身发痒。
钻心的痒,让人发疯,哪怕是谢元提那么能忍耐的人,汗水也浸透了寝衣,忍不住抓挠。
那些伤口一挠就破,鲜血淋漓,盛迟忌攥着他的手不许挠,谢元提一贯冷静从容,再火大不耐时也是平和优雅的,第一次脾气那么大,盛迟忌估计是没料到他看着都快入土为安了,还会爆发那么大的力气,被他推到地上,狠狠咬住手腕。
谢元提那时刚彻底变瞎,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深,等冷静下来时,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儿。
他松开嘴,感觉到嘴角有铁锈腥热的血淌过,怔了一怔。
片刻之后,一根温热的手指凑上来,恶劣地将他唇上的血抹匀了,开口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笑意,问他:“咬完了?”
意识到危险想要逃离已经晚了,谢元提被按到床上,挣扎时胸膛剧烈起伏,盛迟忌似乎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该我了。”
谢元提自暴自弃,放弃了挣扎,等待疼痛来临。
说不定疼痛还能压一压那股能逼疯人的痒。
结果说着咬他,盛迟忌却解开了他的腰带。
隐忍压抑的喘息紊乱,疼痛与无法抵御的羞耻刺激交织,汗湿的躯体微微发抽。
痒意确实消止了。
想到这里,谢元提的脸色一下变臭了,冷冷瞪了眼盛迟忌:“不需要。”
谈得好好的,谢元提忽然变脸,盛迟忌愣了愣,着急地往前跨了一步:“你不信我吗?我能做到的……我今晚就去杀了他!”
说着,见谢元提没反应,眉眼一沉,竟然转身就往外走,一副真要今晚就去把盛烨明做掉的架势。
谢元提:“……滚回来。”
意外的听话,盛迟忌脚步一停,又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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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不眨盯着他,漆黑幽邃的眼潭深不见底。
谢元提的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托着下颌,抬眸盯着盛迟忌,脸上没表情:“为何来找我,七殿下想要什么?”
他上辈子暗中给盛迟忌送了不少衣食药物,动作一直很谨慎小心,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甚至都是亲自去送的,从未和盛迟忌见过面。
他们俩的交集也是那时才有的,沉寂而无声,有时他怀疑盛迟忌隐隐猜到了,但他们谁也没说过。
这辈子他还没给盛迟忌送过温暖,今日才见了第一面,盛迟忌就巴巴儿地找上门来了,谢元提感到莫名其妙。
盛迟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谢元提的第一眼,眼睛就离不开了,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个人升起了浓浓的兴趣和好奇,像饿了很久的狼,垂涎欲滴。
尤其在嗅到那缕擦身而过的幽香之后,心口的血液都在沸腾。
想要那双漂亮的眼睛望向他,只看他,想衔着那几根漂亮无暇的手指咬一口,想得犬齿发痒,指尖兴奋颤抖。
但谢元提明显很反感被觊觎,他今天都被暗暗瞪了好几眼了。
虽然瞪他的样子也很漂亮。
不过怕惹他生气被赶出去,盛迟忌无声舔了舔犬牙,没把心里肮脏晦暗的念头说出口,沉下眸子,掩住眼底炽热滚烫的侵占欲,轻声道:“你是谢阁老的孙子。”
谢严清两朝元老,是建德帝的太傅,堪称帝师,又是内阁首辅,手掌吏部尚书官印,说权势滔天都不为过,几个皇子都盯着谢元提,就算拉拢不到他,也不想他和别的皇子交好。
毕竟谁不想得到谢阁老的鼎力支持?
谢元提眼眸半眯,提起来的心忽然松了一下。
原来是为利。
为利就简单了,世上最复杂但也最分明的就是利益。
他又仔细看了看盛迟忌,因为年纪尚轻,盛迟忌还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和侵略性,远远不如上辈子危险,今日被人欺负,孤零零在雪地里捡书的样子还有些可怜。
被人那般欺辱,想要拉拢他也说得通。
上辈子盛迟忌造反登基后,对跟随自己的功臣都很不错,也没把痛批他的史官言官通通枭首示众,兼以抚民之政,没起太大的乱子,虽然在朝中人人畏惧,但在民间的风评意外不错——他脑子比盛烨明聪明多了,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得留着。
谢元提修长的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点着。
虽然他跟盛迟忌之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怨怼恨意,但谢元提忽然心动了,或者说,他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个恶劣的念头。
盛迟忌现在这个状态,对比前世简直是张白纸,养养也不是不能用……他想养只听话不咬人的狗。
若是能将昔日对头调.教成只听话的小狗,一定很有意思。
盛迟忌的心高高悬着,喉结攒动,轻轻吞咽了下唾沫,紧张地等着谢元提的反应。
过了会儿,一块带着些许体温的帕子被丢过来,柔软地砸到他脸上,沾着熟悉的淡淡冷香。
盛迟忌一愣,呼吸陡然紧促起来,下意识抓紧了那张手帕,抬头睁大了眼。
谢元提扬了扬下颌,瞥了眼他额上的伤口和脸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我不喜欢破相的人。”
5.第五章
达成结盟的初步意见统一,谢元提便无情赶人:“你该走了。”
盛迟忌不太舍得用那条手帕擦脸,当着谢元提的面,将柔软的手帕放到鼻子下,小狗似的轻轻嗅了嗅。
微淡的冷香从鼻腔窜进心口,浑身的毛孔瞬时都舒张开来,激发出一阵兴奋的颤栗感。
喉间的干渴却愈发严重,像行走沙漠的旅人,好不容易尝到了点甘泉的滋味,却远远不够满足,反而愈发渴求。
感受到灯下的人视线逐渐冰冷,盛迟忌将手帕小心折起来,揣进怀里,思考了下,抬头盯着谢元提,语气礼貌,嗓音微涩:“可以给我一杯茶吗?”
还敢得寸进尺连吃带拿?
谢元提没有表情:“不可以,滚。”
盛迟忌也不生气,只是遗憾地瞄了眼被谢元提喝了一半晾在那儿的茶水,点点头,刚想推门离开,背后又传来声音:“别走正门。”
万一被发现了,说都说不清。
盛迟忌依旧听话,不让走正门就不走,视线最后在他脸上贪婪地看了几眼,推开窗户,翻窗离去。
因为身高腿长,翻得也轻松利落,无声无息。
还有点熟练。
仿佛刚刚就是从窗户里翻进来的。
谢元提缓缓皱眉:“……”
从窗户离开被人抓到的话,好像更说不清了。
不过盛迟忌既然能避开宫里巡查的侍卫,一路摸到他这儿来,再避开人回去应该也没问题。
要是办不到,就是他能力不行。
谢元提心安理得地想着,淡定地起身去把窗户合上。
沐浴更衣躺下后,谢元提没有吹灭蜡烛,放下床幔,在蒙蒙的烛光里,疲倦地合上眼。
重生的第一日,见了一堆上辈子活的死的故人。
还重返学堂上学,他都多久没听过学了,死前那几年只有他给人讲学的份。
屋里烧着地龙,明明很暖和,但因为身子不适,又不再是熟悉的床铺,谢元提裹紧了被子依旧觉着冷,睡得不太安稳,做了堆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被贴上封条的颖国公府府门,还有阴森寒冷的地牢,冯灼言赤红着眼在嚎啕大哭,他视线朝下,看到右手被夹得微微变形,指甲缝里插着针。
落到身上的鞭子火辣辣的疼,冷水泼到身上,冰寒刺骨,身上发起高热,他看到远处的牢房里,暗红的血滴滴答答,被绑在里面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梦里到最后,视线逐渐暗下去,只剩一双阴黑如墨,盯着他的眼睛。
“谢元提,你选错人了,知悔了吗?”
“当年离京时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扭曲的梦境最终被一阵敲门声打破,门外传来内侍独有的尖细嗓音:“谢公子,您醒了吗?”
谢元提睁开眼,额上浮着点点冷汗,反应了半晌,又闭上眼。
该早起上学了。
休息得不好,谢元提略有些烦躁地拧起眉。
不熟悉谢元提的人,因为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都觉得谢大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读书刻苦勤勉,温谦端方执礼。
但其实谢大公子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讨厌早起,也不喜欢太晚睡觉,只是他作为谢首辅的孙子,颖国公府的大公子,一向不得不早起晚睡。
关于他的这些破脾气,目前只有冯灼言知道。
因为好学的冯兄曾在一个谢元提好不容易能安心休息的日子,大早上天还没亮的寅时末,跑来找谢元提分享自己的小话本,被谢元提漠视了整整三天。
不过上辈子谢元提第二次入狱后,出来时身子都垮成那样了,自然是勤勉不了了,很多时候,都在放纵自己睡觉。
就算是盛迟忌狗脾气上来了,想来骚扰他,也不敢在巳时前来。
谢元提按了按眉心,压下脾气,双手合十,安详地在床上又躺了片刻。
负责来伺候送早膳的双吉挠挠头,和身边的内侍面面相觑,满头雾水,疑惑地准备再次敲门时,门倏然被拉开,谢元提已经换上了昨日送来的新衣裳,随意选了看起来面善的那个留下来伺候。
真好看啊,神仙似的光彩照人。
被选中留下,双吉心里不免激动,偷偷多瞄了几眼神色如常的谢公子,将早膳放到桌上。
片刻之后,听到谢元提温和的声音:“明日可以晚些来,天寒地冻的,你们年纪小,多睡会儿。”
双吉心里感动,艰难地拒绝诱惑,摇了摇头,一脸正气:“奴婢只是一介小小宫人,怎么能耽误您的时间!”
“……不要妄自菲薄。”
双吉更感动了:“谢公子说得对,奴婢更不能懈怠了!”
哦。
谢元提表情淡下来,洗漱毕用完早膳,由着双吉拎着太后吩咐人送来的书袋,一起往文华殿的学堂去。
因为住在宫里离得近,今儿谢元提到得很早,掀开厚厚的防风帘子跨进学堂内时,只有二皇子和静王世子在。
二皇子的手捏在静王世子脸上,听到有人来了,也没收敛,恶劣地又掐了一把,把静王世子掐得抖了下,含泪不吭声,才笑眯眯地抬起头:“听说皇祖母又留谢公子在宫里住几日了,真是好福气。”
谢元提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二皇子都加冠了,还住在宫里,才是当真福运绵长。”
不过明年你就要被赶出宫了,也不是很长。
谢元提心想着,坐到了昨日的位子上。
他性子冷淡,待人总是礼貌有余亲近不足,所以哪怕从小常被叫到宫里来,与其他几个皇子也不是特别相熟。
对二皇子盛栖洲的了解,就更不算太深。
前世二皇子不知做了什么,突然被建德帝发配去皇陵,不久之后,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静王世子也被秘密赐死,建德帝对此事讳莫如深,知情的人都被赐了白绫。
但那时谢元提的爷爷猝然病逝,他无暇他顾,后来整族入狱,更没心情去关注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
二皇子也知道谢元提不好接近,但还是笑着又凑上来,打算趁着还没人来再多说几句。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阵凌乱的脚步声,旋即响起五皇子的声音,阴渗渗的:“你这野种,昨日伤了我的人,今日还敢来?未免也太嚣张。你们几个,把他按住,本殿下非得亲自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
下一刻,五皇子一声羞怒的大叫,并着其他人的惊呼:“敢冲撞五殿下,你死定了!”
接着帘子被挑开,卷进一阵寒风,盛迟忌无视身后大呼小叫的一群人,径直跨入学堂,视线自然而然落到谢元提身上后,步伐加快。
他们结盟了。
盛迟忌想着,他可以坐到谢元提身边。
随即果断抢了冯灼言的位子。
谢元提掀了掀眼皮。
也不知是不是他昨天说“不喜欢破相的人”这句话起了作用,盛迟忌担心他会不合作,今日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血迹没了,稍嫌青涩的俊美五官完整露了出来,眸子内勾外翘,睫毛密长。
本是很标致的长相,却因为眼珠漆黑乌沉,透着股挥之不去的阴黑沉郁感,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叫人发瘆。
建德帝喜欢温顺服从的人,看不惯他好像也不奇怪。
听说当年救下建德帝的女子,极为温柔美貌,建德帝魂牵梦萦,挂念了十几年,人没找到,捡回来的儿子还跟他亲娘没半点相似,脾气又臭又硬。
那点本就稀薄可笑的慈父温情,啪地就没了。
谢元提没在意盛迟忌坐到他背后,其他人却不乐意了,跟进来的五皇子众人一瞪眼:“你这野……你也敢坐在谢公子身后!”
“去去去,走开,这是五皇子的位子。”
“就是,你也配坐五皇子的位置?”
学堂里闹哄哄的,帘子再度被掀开,冯灼言站在门边,观察半晌,方才小心开口:“有一言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其实那是我的位子。”
“……”
看戏的二皇子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五皇子昨天派人拦截盛迟忌不成,方才又在门外吃了亏,深觉丢脸,不想再给二皇子看戏,狠狠瞪了眼盛迟忌,踹了脚离得最近的狗腿子,坐回昨日抢来的正中间位子。
盛迟忌被谢元提瞥了眼,收到暗示,不太甘心地坐回了后面。
冯灼言摇着小扇子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刚想搭上谢元提说话,忽觉背后有阴风吹过,凉嗖嗖的,纳闷地四下打量:“怎么个事,炭盆点了啊?”
谢元提懒懒乜了眼紧紧绷着脸的盛迟忌,难得主动,拍拍冯灼言的脑袋:“没事,可能是你藏在屋里的小话本被你爹发现了。”
冯灼言大惊失色,这回连脑后也开始发凉了,裹紧了衣物,嘀嘀咕咕:“不应当吧,我藏得很好的……”
人陆陆续续来齐,盛烨明混在人堆里,缩着脖子当透明人,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今日来讲课的,是翰林院的一位修撰,年纪比较轻,不太镇得住场子,底下的王孙贵族子弟们便不如昨日老实了,打瞌睡的打瞌睡,丢小纸条的丢小纸条,还有鬼鬼祟祟凑一起,商量今日去哪家酒楼喝酒的。
谢元提注意到盛烨明,垂眸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手。
也不知道前世盛迟忌是怎么处置他的。
他无聊地翻了翻书案上烂熟于心的书,感觉乏味。
都是他读剩下的。
盛迟忌脸色苍白,趴在桌上,专心盯着谢元提的脸。
他发现这里虽然不如冯灼言离得近,但很好观察谢元提,那张雪白隽秀的侧容一览无余,偶尔谢元提抬袖,还会露出截细瘦的腕骨。
可他还是更想坐得离谢元提近些。
他好像本能地厌恶这种远远看着谢元提的感觉,尤其当谢元提和冯灼言或其他人带着淡淡笑意交谈时,内心会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愤怒。
明明是他的!
他无声磨了磨牙,想把所有人都丢出去,只留谢元提在学堂里,让那道目光只落在他身上。
年轻的修撰讲了会儿,发现没人在听,脸色微微涨红,知道要让这些公子哥儿们听话,得立立威。
但扫了一眼,又谁都不敢得罪,迟疑片刻,才不大威严地开口:“哪位起来,背一下昨日先生让你们预读的《大学》这一段?”
学堂里一静。
所有人开始装死。
五皇子翘着腿支肘搭在椅背上,当着先生的面把玩着串玛瑙手串,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冷笑一声,满怀恶意地开口:“大伙儿还有不认识七殿下的吧?这不正好露露脸,让七殿下背呗。”
盛迟忌流失在外多年,从乡下找回来,估摸着大字不识一个,别说背了,把书摊开给他看,他都读不出来。
下贱的野种,也敢装凤子龙孙。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盛迟忌身上,嘲讽看戏同情漠然的,各色各异。
大伙儿当然都知道,七殿下刚从边野找回来,估计拿笔都磕碜,被五皇子恶意捉弄,当着京中一堆权贵子孙的面点起来,得丢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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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脸。
谢元提皱了下眉,刚要开口,盛迟忌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站了起来。
少年的腰背依旧挺拔,微哑的嗓音平淡无波,背起书来也毫无抑扬顿挫:“……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年轻的修撰连连点头,惊喜且感动:“不错,不错!七殿下背得很好!”
一屋子看戏的人都愣了愣,没想到他们以为的文盲草包居然会背。
就连谢元提也怔了下,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盛迟忌。
盛迟忌的容色很苍白,眉骨深而高,阴影落拓,又总是阴着张脸,因此他也没注意到,盛迟忌眼下微微青黑,像是很晚才睡。
连夜苦读学习去了?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震惊了会儿后,看戏的眼神反而落回五皇子身上。
故意把人点起来,没想到人家会吧?
五皇子脸色五彩斑斓,最后狠狠瞪了眼盛迟忌,黑着脸扭回了头。
敢让他丢脸,这杂种这次真的死定了!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课,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倍感煎熬,因此一下学,先生跑得比学生还快。
五皇子袖子一撩,就要找盛迟忌的麻烦,哪知扭头一看,后面的小侧门门帘晃荡着,盛迟忌已经消失了。
跑得倒快!
他火大地蹬了脚桌子,身边的几个狗腿子都不敢吭声,怕这祖宗发落到自己头上。
好在视线转了一圈后,五皇子很快注意到跟着其他人身后往外溜的盛烨明,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堵住:“三哥,上哪儿去啊?”
盛烨明脸色一变。
看来今天要倒霉的是盛烨明。
谢元提心里给五皇子加了把劲,和冯灼言一道往外走。
冯灼言有几分意外。
谢元提性子疏淡,不爱多管闲事,也的确有点坏脾气,但他自小受先生的君子礼仪教导,教养极佳,不会眼睁睁看人被欺凌。
从前遇到五皇子惹事欺负人,他肯定会搭一把手,所以进宫前,冯灼言才叮嘱谢元提要小心点,别惹上七殿下这个麻烦。
但今日他看都没看盛烨明一眼,冷淡地擦身而过了。
那一瞬间,连盛烨明都似乎忍不住看了过来。
冯灼言张了张嘴,又觉得小谢干什么都是对的,迅速把三皇子抛到脑后,跟了出去。
知道谢元提被太后留宿在宫里,八成要待一段日子了,冯灼言深感遗憾,边走边叮嘱:“元元啊,我的新书卖得可火热了,可惜不方便带进来给你看,等你出来,一定要精心研读一番。”
谢元提对冯灼言乱七八糟的称呼习以为常,平静地哦了声。
亏你也知道那种东西不能带进宫里来。
等送冯灼言离开了,谢元提让跟来侍弄笔墨的双吉先回去,自个儿换了个方向,寻了处偏僻的游廊待着。
依照前世的经验,无论他在哪儿,盛迟忌总能嗅着味儿找过来。
所以谢元提觉得他像只狗,嗅觉出奇的灵敏,还爱咬人。
没等多久,盛迟忌果然嗅着味儿跟过来了。
谢元提毫不意外,懒懒地倚着栏杆,看他一眼:“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容色极好,薄红的唇瓣要笑不笑弯着,明亮的天光之下,肤色瓷白细腻得晃眼,瞥来的眸光也显得潋滟,盛迟忌呆呆地停在几步之外,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谢元提莫名其妙,但也不在意:“方才那段书,是你昨晚背的?”
盛迟忌停顿了下,点点脑袋。
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脑子会断断续续冒出那段内容。
不会背没什么,他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但他隐约感觉,谢元提除了不喜欢他破相,还不喜欢他文盲。
所以拼命想着背出来了,免得被嫌弃。
谢元提的确还算满意:“我不想我的盟友太蠢,你回去之后,学习刻苦一点。”
说着,看了眼他掩藏在额发下的伤口,从袖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瓶,顺手丢过去:“擦伤口上。”
小药瓶落入手心,盛迟忌感觉心口也跟着被轻轻撞了一下。
方才他偷偷跟在后面,听到冯灼言叫谢元提元元,好可爱。
谢元提给他药。
谢元提很关心他。
谢元提不给冯灼言送药……谢元元把他看得比冯灼言重要!
他眸光晦涩滚烫,垂睫努力压了下来,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药瓶,忍着蠢蠢欲动的阴暗欲望:“谢公子,可以教我读书吗?”
“……什么?”
冷着脸疑惑的样子也好可爱。
盛迟忌拼命收着獠牙利爪,声音轻轻的,托那张俊俏中掺着青涩的脸蛋的福,竟然显得很乖巧可怜:“我们是盟友,可我没有读过书,不想太蠢拖你的后腿。以后下学,谢公子可以让我去你那里,教我读会儿书吗?只要一会儿就好。”
见他这副温驯的模样,谢元提挑了下眉,心底忽然涌出点奇异的愉悦。
盛迟忌刚回宫时,备受欺负羞辱,但无论遇到何事,他的脊背都挺拔不屈,天生有种野兽般的凶狠与骄傲,从未低过头颅。
如今却要为了利益,这般极尽讨好他。
上辈子把他囚禁着肆意妄为时,盛迟忌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真不知道如果是上辈子的盛迟忌,会是什么表情。
谢元提重生后第一次感到心情不错,嘴角微微一勾:“可以。”
6.第六章
谢元提两辈子头一次发现,盛迟忌这个人真的很能打蛇随棍上。
他口头应下,转头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少年,拧眉绷着脸开口:“你干什么?”
盛迟忌身量和谢元提差不多平齐,故意微微仰头,眼睛睁圆,露出一种无辜又无害的表情,眨了眨睫毛:“跟谢公子回去读书。”
谢元提抱着双臂看他两眼,评价道:“演过头了。”
扮什么无辜,无辜的人会趁夜爬他窗户溜进屋吗?
如果上辈子的盛迟忌是一头恶犬,那现在的盛迟忌怎么说也得是只野狗。
谢元提还不至于真觉得他一点危险性没有。
不过盛迟忌现在的那点咬人力度不痛不痒,看盛迟忌有求于他,故意装乖的样子也挺有意思。
被无情拆穿,盛迟忌微微垮下脸:“……”
谢元提侧容冰雪般,显得不近人情:“不准在面前靠近我,晚点再过来。”
那冯灼言就能靠近了吗?
今天谢元提还摸他脑袋。
盛迟忌不太甘心地垂下眼,按下眼底稠黑的戾气:“好。”
还得再努力点。
好在谢元提似乎挺喜欢他装得乖乖的样子。
和盛迟忌谈完,回去时路过学堂,谢元提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声压低的惨呼。
五皇子的生母是高贵妃,自小在溺爱娇宠中长大,有点被惯坏了不自知的骄纵蛮横天真残忍,不把人当人,一个不顺心,就拿人撒气,盛烨明没少当五皇子的出气筒。
上辈子五皇子是被盛烨明弄死的。
盛烨明用的是格外阴损的“加官进爵”之刑,这刑罚一般只在宫里有,他当着高贵妃的面,浸湿了桑皮纸,一张一张,贴到五皇子的脸上。
伴随着高贵妃崩溃的尖叫,五皇子的身子从挣扎、抽搐到毫无声息。
谢元提当时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是因为酷刑,他审犯人时,也不是没用过刑。
只是这种阴毒的手段,被从来温敦仁善正人君子的盛烨明使出来,让他潜意识里感到不太舒服。
何况他后来还发现,盛烨明骗了他,说是将高贵妃阖宫上下都遣散了,实际是瞒着他用了刑,一个活口没留。
但他思忖着,五皇子从小到大没少折腾盛烨明,想报复回去也正常。
现在回头看,其实盛烨明那时就很不对劲了。
很多东西都在冥冥之中有迹可循。
或许是因为登基后,民间崇尚谢元提的人比新帝多,也可能是被谢元提以劳民伤财为由,否决了意图推行的新政。
又或许是身边吹捧的小人蔚然成风,在忍不住放纵了几次欲望,迟了早朝被谢元提教训,又在奏对时,被谢元提不算恭敬的语气刺到——的确是盛烨明许的特权,可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啊。
就算是谢元提,也不能对他不敬。
总之盛烨明对他越来越忌惮,是恐惧,或是嫉妒,猝不及防就对他下了手。
谢元提驻足站在窗外,低头细细打量自己无瑕的右手,漠不关心地听了几声里面传来的闷闷惨叫,方才心情颇好地抬步离开。
晚上盛迟忌翻窗偷溜进来的时候,谢元提刚沐浴完。
屋里暖和,他只穿着雪白的里衣,外面罩件月白色大氅,浓密的乌发柔软半披着,用支素银簪子别着,欺霜赛雪的一张脸上唇瓣润泽,坐在桌前,随手翻着面前的书册。
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这么闲适的模样。
盛迟忌看得愣住,心底那股干渴的欲望又涌上来,犬齿发痒,喉结攒动,目光扫过那截瘦弱的脖子……像是一掐就会折断。
但他不会掐谢元提,他更想咬上去。
谢元提撩起眼皮看过去,没错过盛迟忌的晃神。
漂亮的人从小到大会受到更多一分的宽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好看,虽然未涉足过男女之情,但谢元提自然知道自己的皮相不错。
只是他天生比别人多几分冷淡疏离,别说是平日,就算是那两次落魄的牢狱之灾时,也没人敢对他做什么……亏得盛烨明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
上辈子盛迟忌纡尊降贵,对他做那种腌臜事,多半也是贪恋这副好看的皮囊。
谢元提不动声色,欣赏了下盛迟忌发怔的神色,唇角翘了翘,点点面前的纸笔:“会写字吗?”
盛迟忌这才回神,点头:“会一些。”
“把今日背的那篇默写出来我看看。”
盛迟忌听话上前,嗅到缕幽淡冷香,心跳快了快,抿唇握笔去写。
谢元提观察了下,发现盛迟忌确实会写字,就是写得稀烂,歪七八扭,还一堆错字,他垂眸看着那个写错的“毋”,问:“谁教你写的字?”
教的什么东西,多少该揍一顿。
盛迟忌小声道:“我娘。”
……
那还是不揍了。
谢元提并不了解盛迟忌在边关的往事,盛迟忌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过,似乎从十六岁被寻回京城之后,世上就只有七皇子“盛迟忌”,再也没有边关那个草莽少年了。
就像冯灼言说的,盛迟忌被找回来前的经历都不重要,也没人在意他从前叫什么名字,他的人生似乎是从摇身一变成为宫里的皇子后才开始的。
每个人都有想说的和不想说的,谢元提就是对盛迟忌有一肚子报复的坏水,也没挖他伤口的兴趣,垂眸翻了页书,安安静静的,没有再说话。
盛迟忌又忽然开口:“我娘……”
谢元提可不打算深入了解,和盛迟忌交心,警惕打断:“别说。”
还是晚了一步,盛迟忌像是看出他的意图,飞快道:“我娘叫我小池。”
就说。
“……”
谢元提哗地翻了页书,面无表情:“没人想听。”
盛迟忌看他颇有点不爽的样子,无端想笑,悄悄舔了舔犬牙,露出乖巧的神色:“谢公子可以叫我小池。”
谁乐意叫。
谢元提搁下书,拿起他默写完的纸张,抖了两下,眸色冰冷:“十个字错五个,你还有闲心说这个?”
盛迟忌:“……”
谢元提轻哼了声,提笔将他写错的字圈出来,又在旁用朱笔写了遍对的,他从小练字,运笔行云流水,落在纸上漂亮端庄,又不死板:“每个字抄到烂熟于心为止。”
盛迟忌盯着他的字迹,眼睛亮亮的,乖乖点头。
谢元提又给他留了功课——学堂的先生不留这些功课,被挑进来的公子哥儿们,有几分皇子伴读的意思,表现得再吊儿郎当,也是同辈里数一数二的。
建德帝对盛迟忌不上心,也就忽略了盛迟忌的过往,直接把他丢学堂来了,也不给他开个私人小灶,他磕磕绊绊的,哪可能跟得上其他人的步子。
难怪上辈子盛迟忌就算是派人给他送信,也是让人代写的。
丑得满地乱爬,的确没法见人。
交代完这些,谢元提挥挥手,想打发了盛迟忌:“回去吧。”
盛迟忌偷看他搭在书页上的修长手指,尝试问:“我可以多待会儿吗?”
谢元提眄他,不语。
“殿里的炭火不足。”盛迟忌小声说,“冷。”
盛迟忌没有撒谎,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住得偏远,屋里不仅炭火不足,衣食住行都被克扣了大半,殿里的宫人十分惫懒,平时都不见人影,只想往外跑,谋个有前途的去处。
他也懒得管,没人在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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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碍眼更好。
可惜谢元提不吃这套,信口道:“不可以,我怎么不知道你怕冷。”
盛迟忌迷茫地眨眨眼,隐约从谢元提的态度里,品尝出一丝怪异的熟稔来。
就像在游廊之上,他们头一次见面一样,谢元提似乎很熟悉他,看他的眼神有微微的波澜,不是其他人的怪异或怜悯目光。
谢元提也顿了顿,意识到他表现得过于熟悉了。
这个盛迟忌又不是从前那个。
他重新低下头,翻了页书:“榻上有件裘衣,自己带走,别让人发现。”
也挺方便,盛迟忌自己跑来跑去,不用像上辈子那样,他自个儿跑腿了。
隔了半晌,盛迟忌轻手轻脚离开,临走前将灯花剪了剪,屋里登时明亮了许多:“谢公子别看太晚,伤眼睛。”
啰啰嗦嗦的,谢元提又翻了页书。
今天盛迟忌有了经验,离开后还把窗户也合上了。
见人走了,谢元提也懒得装相了,丢下书安详躺下。
写的什么玩意,比冯灼言写得还烂,不如睡觉。
隔日一早,抵达学堂的时候,谢元提一眼发现了不对。
满屋子王孙贵族,书椅自然也是用的名贵黄花梨木,但今天盛迟忌位子的椅子,似乎被抽掉了点梁,椅脚还被锯短了小小一截。
这要是盛迟忌不注意坐下去,估计会当众摔个底朝天,猝不及防之下,摔到脑袋出大问题都有可能。
幼稚,但恶毒的手段。
谢元提心想着,见已经来了不少人,估计多半见到了五皇子动的手脚,但因不敢得罪,都偷瞄着那儿。
再偏头一看,盛迟忌已经撩开帘子进来了。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悄悄朝他露出个粲然的笑,也没注意椅子有问题。
五皇子和他的几个狗腿子抱着手,好整以暇等着看盛迟忌当众出糗。
正在这时,后面那道小门的帘子忽地被挑开,今日授课的先生扶着腰缓慢走了进来。
瞥见此人,谢元提的眸色微微一沉。
又是个熟人,国子监的博士蒋大儒。
这人年过花甲,的确是满腹经纶,又自诩清正,典型的酸腐老儒,在朝中向来清高要面子,挣来份“德高望重”的名头。
当年和谢阁老同在詹事府共事时,蒋大儒就与谢阁老关系不好了,哪怕后来谢阁老越走越高,文人相轻,反倒越看不惯谢阁老。
前世谢阁老去后,蒋大儒也是第一批跳出来攻讦的人,罗列出一堆荒谬到好笑的罪状。
沽名钓誉、揣奸把猾的玩意。
他衣摆有些湿,沾了点冰雪,脚步一瘸一拐的,八成是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谢元提微微一笑,忽然快步过去,主动搀扶:“天冷路滑,先生可是摔了?快快坐下休息。”
蒋大儒看不惯谢阁老,自然也不喜欢谢元提,态度一向不好,遇到他就爱吹毛求疵,蹬鼻子上脸。
见谢元提贴心的样子,他低哼了声,昂起脑袋想挑刺儿,屁股和小腿却痛得不行。
毕竟年纪大了,刚在外头摔个屁股墩,再走过来时,腿脚已经不太行了,不然他也不会抄近道从后门进来,此刻只想赶紧坐下歇歇。
盛迟忌看出谢元提的意思,瞥了眼那把被做过手脚的椅子,闷不吭声上前,配合地轻轻拉开椅子:“请坐。”
五皇子前一阵才因为作弄先生不敬师长,被建德帝罚了一番,见状一个激灵,猛然蹦起来:“哎等等……”
已经晚了。
蒋大儒一撩下摆,施施然坐下。
下一瞬“咔啪”一声,伴随着声骨头脆响和苍老的惨叫,学堂里其他学子齐齐发出阵倒抽凉气声。
完啦!
7.第七章
谢元提平日里都是礼貌得体的笑,私下与盛迟忌独处时,连那点笑意都省了。
盛迟忌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冰雪似的眉目微微化开,透出股活色生香的霞色,叫人怦然心动。
他垂头敛眸思考了下,决定以后要让谢元提多笑一笑。
而且谢元提肯定是发现那把椅子有问题,为了护着他故意的吧?
盛迟忌心里暖洋洋的。
谢元提感受到盛迟忌炙热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接着演下去,伸手去扶蒋大儒:“先生!”
赶到现场的冯灼言老早看这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老头不爽了,看出谢元提阴着的坏,也一个箭步冲上来:“先生!!”
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其他学子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过来扶,喊得七嘴八舌:“先生!!!”
蒋大儒本来就摔过一次的身子骨雪上加霜,躺地上疼得脸皮发抽,被这群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一扶,骨头又嘎嘣了声。
一向清高自傲的老头儿第一次控制不住表情,豆大的汗水渗出来,面无血色,五官扭曲,胸腔急剧起伏着,挤出沙哑的声音:“松……松开老夫!”
本来就是群不会照顾人的公子哥儿们,闻言又齐齐一放手。
蒋大儒砰地摔回去,遭到四次伤害,发出声闷叫,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厥了过去。
人多手杂,盛迟忌偷偷收回踩在他小腿伤处的脚,垂眸时,发现谢元提也不动声色收回了碾在他手臂上的脚尖。
盛迟忌眨眨眼,抬起头,和谢元提对上视线。
除了谢阁老、冯灼言,以及上辈子的盛迟忌,谢元提还没在谁面前暴露过自己的坏脾气,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在地上蹭了蹭靴子,挑了下眉。
看什么看。
盛迟忌稠黑的眼底缓缓浮起笑意,想起回宫后见过的一只猫,雪白漂亮,总是骄矜地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姿态优雅地踩着人的肩膀跳上宫墙,一眨眼就没了影子,只在肩上留下小小的梅花般的脚印。
那条尾巴很不客气地扫过脸颊时有点痒,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负责膳食的小宫女和小内侍们都争着给它喂吃的,掐着嗓子喊它,但它脾气大,又警觉得很,吃完就走,想摸一下都摸不到。
谢元提现在就很像那只矜贵的猫儿。
好像有点坏,但是很可爱。
被太医院赶来的医官们小心翼翼抬走时,半昏迷的老头儿还哼哼唧唧的,面庞抽搐。
毕竟也是给自己授过课的老人了,一摔惊人,把难得今日没朝会、在附近闲溜达想赏雪散心的建德帝都给摔来了,散心没成,反而糟心。
匆匆摆驾过来的建德帝面沉如水,扫了眼满学堂垂着脑袋的鹌鹑,目光滑过盛迟忌时,很明显地皱了下眉,最后看向最靠谱得体的谢元提,眉头略微松开:“怎么回事?元提,你来告诉朕。”
没等谢元提开口,五皇子煞白着脸指向盛迟忌,急于推脱:“父皇,都是这……他干的!他给蒋先生拉的椅子!”
表现得太过明显,建德帝眉心再次紧蹙,看了他一眼。
这和跳出来大声说是我干的有什么区别?
谢元提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平和开口:“回陛下,方才我见蒋先生摔了跤,腿脚不便,想扶他休息一下,这是七殿下的位子,他便顺手拉了一下椅子。”
公平公正,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事实。
众人小鸡啄米点头。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建德帝望向盛迟忌的目光里,还是凝着微微的不满。
他不喜欢这个脊梁骨太硬,不肯低头的小儿子。
谢元提隐蔽地在冯灼言背后不轻不重戳了下。
俩人相识多年,冯灼言瞧着不大靠谱,但心思机灵,和谢元提很默契,立刻装作心直口快道:“陛下最是公平公正了!七殿下来得迟,没机会更不会没事找事弄坏自己的椅子嘛,肯定是有人使坏,望陛下明察!蒋先生老胳膊老……年老体弱,这一摔可不得了啊!”
众鹌鹑下意识跟着继续点头,点完才发现不对劲,再次低头齐齐装死。
方才就是五皇子当着一堆人的面,指使自己的狗腿子干的,这都不用查。
冯灼言一贯爱小嘴叭叭,五皇子脸都黑了,气得不轻,听看热闹的二皇子笑出声,更是火大。
谢元提也被波及着瞪了一下,当然被瞪得最多的还是盛迟忌。
都怪这野种!
前日敢打他的人,昨日害他丢脸,今日还把父皇惹来了!
建德帝本来想把盛迟忌抓来,和五皇子各打五十大板,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被冯灼言一搅合,只得把怪罪的话咽回去。
当着满京王孙贵族子孙的面,拉不下这脸。
年过不惑正值壮年的陛下,这一瞬间忽然涌出了几分苍老感。
娇惯坏了,干什么都不行,惹事头一名。
连办个坏事都办不明白!也不知道避着点嫌,整个学堂的人都看到了。
建德帝沉下脸:“简直胡闹!朕看你还是不知何谓尊师重道,回去跪到祖宗面前,抄十遍祖训好好思过!”
五皇子又气又急:“父皇!”
“其余几个,”建德帝打断他的施法,“主子做事不知劝阻,还助纣为虐,通通滚回去面壁思过半月。”
听建德帝没责罚盛迟忌,五皇子更为窝火,张了张嘴还想开口,建德帝身边跟着的老太监得到示意,手疾眼快,上前捂住他的嘴,捞着他先走一步,免得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再干出什么事来。
五皇子拗不过老太监,异常屈辱地被捉出去,沉沉地剜了眼盛迟忌。
因着先生受了伤,又闹了一场,上午的课取消,改成了骑射课。
大宁每代的皇帝各有志趣,建德帝这几代尚武,对各皇亲贵族子弟要求也就高了些,冬日风寒,凛冽刺骨,大伙儿都不是很想上骑射课,垂头丧气地去换衣裳。
谢元提到骑射场时,人没来齐,到的个个哀声怨道,二皇子骑在马上,笑道:“都别抱怨了,下了课请你们去素云斋吃酒热热身子。”
二皇子平易近人又豪爽大方,众人又欢呼起来,边偷看谢元提:“谢大公子去吗?”
谢大公子并不想去。
冯灼言及时凑过来,假装找谢元提有事,拉着他走远了些,帮谢元提自然化解过去:“怎么样,我配合不错吧?奖励你看我的新作!”
“……”谢元提装没听到,扫了场上一圈,“七殿下呢?”
冯灼言纳闷并控诉:“没见着,你还挺关心他?你都不关心关心我,更不关心我的话本子!”
谢元提熟练地再次装聋作哑。
谁想看八旬老汉重生妙龄少女,和自己曾孙谈情说爱的话本子啊?
这种东西到底怎么在京中时兴起来的?
谢元提有时真的想报官把冯灼言抓起来。
已经要到上课的时间了,人七七八八来齐了,还是没见盛迟忌,谢元提脑子里忽然闪过件往事。
五皇子对自己天家的出身十分自傲,连二皇子都看不上,更别说突然冒出来的盛迟忌,简直有辱他高贵的血脉。
他脑子简单蠢毒,总被其他几个皇子当枪使,随便说几句,就气势汹汹去找盛迟忌的麻烦,但盛迟忌满身锐气,不是盛烨明,哪会乖乖挨打。
盛迟忌越是反抗,五皇子就越是找他麻烦。
前世似乎就是在这几日,一场骑射课上,盛迟忌又得罪了五皇子,被五皇子翻脸当众给了一鞭子,惹来了建德帝。
当众打人的五皇子被罚抄跪祠堂,盛迟忌则被罚到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寒冬腊月,天还下雪,跪片刻膝盖都得冻伤,更别说跪那么久,那一鞭子还抽在盛迟忌的脖子上,红肿凸起,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换个虚弱点的人,恐怕都熬不过去。
谢元提是隔几日进宫,才知道此事的,他那个冬日身子总是不好,风寒缠绵,时不时就空课休息,下了学后,暗暗去给盛迟忌送药。
盛迟忌不受建德帝的重视,住得也远,过去会路过个僻静的池塘。
天色微暗,他听到一阵怪异的响动,探过视线,就见到盛迟忌面无表情按着往日跟在身边的小内侍脑袋,一下一下,砸到冰面上,尖叫求饶声已经衰弱下去,小内侍磕得头破血流,冰面龟裂,被那小内侍的脑袋生生破开。
鲜血飞溅到他幽邃阴冷的眉眼上,充斥着狠戾的煞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任由那个内侍含糊不清地求饶,沉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谢元提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尚轻,见这场面,愕然怔在原地,在盛迟忌抬头之前,悄无声息离开。
事后他让冯灼言打听了下发生了什么,但始终未知,盛迟忌不想说的事,谁都撬不开他嘴。
就是那之后,谢元提彻底无视那个怪梦,走向了三皇子的阵营。
他那时还天真觉得,无论如何,盛迟忌的行事作风都太过狠戾,不会是他心目中的仁慈明君。
想起这事,谢元提蹙了蹙眉。
从游廊上意外相遇之后,这一世的许多事和前世已经不同,或许发展也不一样,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斟酌片刻,抬头道:“盛迟忌可能被绊住了,我先过去,你帮我把陛下搬过来。”
冯灼言差点压不住嗓音:“谢兄啊!你当陛下是块砖,我说搬就搬?”
但谢元提不给他时间,告知他大致地点,丢下一句“陛下一会儿会来骑射场”,便转身离开。
冯灼言深深感觉,这辈子他遇到谢元提,也是摊上祖宗了。
还能怎么办,士为知己者死。
宫里小道错综复杂,不过谢元提前世给盛迟忌送温暖时没少走,闭着眼都知道往哪去,很快摸到了前世那条路。
他步伐迅捷又轻快,衣袖带风,很快到了印象里那个池子附近,甫一靠近,就听到五皇子得意洋洋的声音:“小野种,靠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信物,也敢冒充王子皇孙?父皇也真是的,轻易就被蒙骗……”
谢元提猫儿似的,走路无声无息,没被发现,从漏花窗看进去。
本该在宗祠里罚抄的五皇子站在池塘边,抛了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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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半边玉珏,旁边眼熟的小内侍露出个讨好的笑:“五殿下说得是。”
五皇子满意地看他一眼:“办得不错,回去让母妃将你要到本殿下宫里来伺候。”
大概是知道盛迟忌能打,他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内侍,衬得对面孤零零一个人的盛迟忌格外孤寂单薄。
没有人站在他身后。
少年的背脊挺直,眉眼乌沉,压着股阴鸷的戾气,冷渗渗地盯着五皇子的手,嗓音森寒,一字一顿:“还给我。”
五皇子嗤笑了声,眼底闪烁着点不怀好意:“想要回去?行啊,跪下来磕头,磕到我满意,就还给你。”
谢元提眉心深蹙。
虽然发展可能不太一样,但他现在大概明白了,上辈子八成就是盛迟忌身边的小内侍,为了得五皇子青眼,将他娘亲的信物偷给了五皇子。
他误会盛迟忌了。
若是有人敢这么对待他父母的遗物,他下手只会更重。
建德帝不喜欢盛迟忌,却对他母亲有点念念不忘的别样感情——高贵妃讨厌盛迟忌也是因此,不过倘若盛迟忌的母亲还活着,建德帝顺利找回人,八成就不会那样挂念了。
人性总是如此,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建德帝对那半块玉珏还算重视。
谢元提回头看了眼,冯灼言还没把建德帝搬过来。
也不能看着小狗被欺负,他抬脚要迈出去,就见盛迟忌忽然扯了下薄唇,嗓音低沉,语气冰冷:“好啊。”
像只被迫低下头颅的头狼,眼底还带着凶残的野性。
多年以来,建德帝不断派人去辽东寻人,五皇子因此听高贵妃骂过不少次边关那个贱女人。
没想到所谓的七弟真能找回来,五皇子当仁不让替母亲教训人,可惜这一个月来,找了盛迟忌不少次麻烦,却频频吃亏。
见盛迟忌终于要折下那身不知哪来的傲骨了,五皇子带了点满意的笑,上前两步,走出护着他的人墙,傲慢地扬起下巴:“跪吧。”
他打定主意,等盛迟忌磕得头破血流了,就给他一鞭子,再把这破玉珏摔碎,看这小野种会是什么表情。
谢元提对盛迟忌没什么好脸色,但并不想见到他被这么羞辱。
要踩也该他来踩。
念头刚闪过,便听一阵惊呼,五皇子走出保护范围的一瞬,盛迟忌猛地擒住他,将他抓了过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且力道恐怖,五皇子还发蒙着,脖子上已经抵了块尖锐的碎瓷片,抬头对上盛迟忌幽冷如墨的眼珠子,跟看死人似的。
五皇子抖了下,下意识挣扎,却完全挣不脱那只钳着他的手。
跟着的几个狗腿子吓了一跳,一时不敢上前。
盛迟忌笑了一下,眼底毫无笑意:“怕吗?”
五皇子嗓音都变尖锐了,色厉内荏:“你疯了?放开我,不然你就死定了!我要叫父皇打断你的腿,把你那野娘的尸骨挖出来喂狗!”
话音一落,碎瓷片反而离五皇子的脖子更近,抵着突突直跳的颈部脉搏。
盛迟忌眼底一片冰寒,掀了掀唇:“从这里割下去,你的血会溅得三尺高。”
“要试试吗?”
五皇子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尽褪,也不敢叫嚣了,僵着不敢动作。
直觉告诉他,盛迟忌不是在恐吓他,而是真的敢动手。
背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谢元提立刻朝前走了几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轻响。
盛迟忌面无表情抬起头,见到踏雪而来的少年,冰雪沉静,换了身窄袖骑装,透出几分英气,他愣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陡然变得湿润起来,隐隐有圈红,一身青涩隽秀的少年气,格外可怜的样子。
像主人不在时被欺负的小狗。
谢元提:“……”
京里变脸的戏班子怎么还不请七殿下去唱戏?
他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说着,一把拍开了盛迟忌的手。
细腻温凉的手指探过来,在盛迟忌的手心里若有似无划过,很痒。
像那天从他肩上跳过去的猫,他怕它摔下去,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那只猫骄矜地看他一眼,毛茸茸的尾巴蹭过他的手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柔软地扫了几下。
就和现在一样。
痒意顺着掌心流窜到四肢百骸,他没来由打了个颤,脊背发麻,呼吸都屏住了,下意识地追逐过去,想要握住那只手。
然后就被谢元提无情地啪一声扇开了。
盛迟忌心口发烫,非但不生气,反而感到莫名的兴奋,忍不住磨了下犬齿。
不痛。
痒痒的。
下午的天色阴沉,五皇子满脑门都在冒寒气,还以为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见谢元提拍开了盛迟忌的手,差点哭出来,立刻狼狈地窜开一段距离,劫后余生的同时,生出一股暴怒:“给我打死他!”
不远处传来建德帝更为暴怒的声音:“你要打死谁?”
五皇子:“……”
见鬼了!!!
8.第八章
听到建德帝含怒的声音,五皇子很明显抖了下。
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能有什么错?是盛迟忌这个小野种拿利器威胁他,他的人都看见了。
见着从月洞门穿行而来的建德帝一行人,五皇子急急地想要告状开口,手肘忽然麻了下。
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当保命符的半边玉珏“啪”一声摔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块。
从建德帝的角度看去,像是五皇子负气,故意将东西丢到了地上。
五皇子自己都愣了下。
他的确是想把这个所谓的信物摔了,但他哪敢当着建德帝的面摔啊。
然而事情已经容不得辩驳,建德帝本就盛怒,看到地上的玉珏碎片,脸色倏然一沉,跨步上来,扬起了手。
五皇子缩了下,竟然还想躲,被身后行礼的谢元提挡了退路,才没躲成。
建德帝本来没想真打他,见他还敢躲,当下怒急攻心,一耳光清脆甩上去,五皇子被打得耳边嗡嗡作响,蒙了蒙,哇地就委屈了:“父皇,您为了他打我!”
“逆子!”
一天之内被气两回,建德帝的胸膛剧烈起伏,闻言大发雷霆:“不尊上怜下,骄纵蛮横,还有理了你!”
五皇子自小被娇生惯养,只有捧着他的人,没有忤逆他的人,就算是建德帝也惯着他,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大吼:“父皇,您都不弄清楚情况就打我,这野种方才拿着碎瓷片抵着我的脖子想杀我!”
建德帝身后还跟着人,被对着吼,又闻此言,简直又想给他一巴掌:“你骂他什么?!”
意识到嘴快的五皇子头皮发麻,眼泪顿时不敢流了。
就算他和母妃觉得盛迟忌是个乡下来的小野种,那盛迟忌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子,他这不是把他父皇也骂进去了。
五皇子嗫嚅了下,声音弱下来:“可……可他就是想杀我,还威胁我,他们都看见了。”
早就吓得跪倒在地的几个跟班内侍不住磕头:“是、是!回陛下,方才七皇子的确掏出利器,要对五殿下动手!”
建德帝沉着脸看向盛迟忌。
少年的身形笔挺单薄,眼睑低垂,乌黑的长睫在苍白沉郁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薄唇紧紧抿着,无声盯着地上的玉珏碎片,像是知道建德帝一定会偏心,懒得开口辩驳。
建德帝还能不清楚他这五儿子是什么性子?养得这副脾气,就是被溺爱的。
但视线顺着望向地上的玉珏碎片,他一时没说话。
五皇子意识到不好,着急道:“儿臣刚才只是手滑了,是无心之失,可七弟是当真要对儿臣下杀手啊父皇,方才谢大公子进来时也看到了!”
谢元提从小到大都是标准的谦谦君子,性冷如玉,京中各个世家长辈,都爱拿他的名字来教训家里的小辈。
父皇就是不信他,还能不信谢元提?
五皇子期待地望向谢元提,谢元提还救了他呢,一定看到了吧!
建德帝略一斟酌,也望向了谢元提。
谢元提认真回想了下,歪了歪头,慢吞吞道:“啊,不好意思,事发突然,没有看清。”
五皇子愕然睁大眼:“你?你怎么可能没看清!”
谢元提长着张不会说谎的脸,冰雪隽秀,此时容色满是严肃,微微摇头:“抱歉,五殿下,君子言必诚信,行必忠正,何况当着天子之面,更不能言不由衷。”
盛迟忌低垂的眸光有一半落在他身上,闻言漆黑的眼底又绽出笑意,犬齿发痒,很想咬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一口。
谢元元,好坏啊。
五皇子:“……”
五皇子这次是真的要气死了,那种无可辩驳、谁也不信自己的感觉让他憋了股气,浑身发抖:“谢元提你撒谎,你这个伪君子!父皇你不要信他!”
是谁的错,建德帝自有分辨,听到五皇子的叫嚷,只感到失望又疲惫:“你还敢狡辩?元提是会撒谎的人吗?来人,把五皇子带回去严加看管,未来半月不许再踏出殿门一步,好好待着反思!”
五皇子胸口梗了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拿谢元提没办法。
况且天色昏暗,那瓷片不大,谢元提说不定真没看见。
他干脆红着眼瞪向盛迟忌:“父皇您不信我,就搜他的身,他整日出入宫廷,身上却带着利器,必有异心!”
闻言,建德帝顿了下,看了眼身旁的侍卫。
侍卫得到授意,上前给盛迟忌搜身。
盛迟忌不喜欢被人近身,被谢元提无声横了眼,才顿住没有抵抗,只是神色愈发显得冷漠沉郁,一言不发地任由侍卫仔细搜查。
什么都没搜出来。
五皇子不信:“他一定是趁着没人注意,丢边上了,你们再仔细搜搜!”
几个侍卫又去边上搜了搜,把地上的积雪都翻了几遍,也没搜出来。
五皇子不可置信:“定是……”
建德帝忍无可忍打断:“够了,撒够疯了没,当朕瞎了?朕真是太惯着你和你母妃了,未来半月,你每晚不得饮食,滚去宗祠跪着……让你母妃也去陪着你!叫她跟着好生反省,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其余人。”
建德帝盛怒之下,扫了眼地上抖若筛糠的几个内侍:“仗责五十。”
三十仗就叫人皮开肉绽了,五十仗和直接赐死没什么区别。
谢元提思考了下,在心里严谨地更正。
还是有区别的,疼痛和恐惧会让这折磨变得漫长,万一打完了还剩半口气,更是生不如死。
今日难得休息,不用聆听朝里的糟心事,建德帝本来心情很好,出来溜达两圈,结果上午被气一场,下午再被气一场,都感到郁结了。
他不想再听辩驳和解释,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侍卫把人都拖出去,最后又扫了眼地上破碎的玉珏和盛迟忌,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荒寂的园子里没人敢吱声,直到建德帝离开,摊在地上的内侍和愤怒跳脚的五皇子都被捂着嘴带走了,冯灼言才擦了把汗,扶着墙站起来。
和残暴的先皇相比,建德帝的脾气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这也是他积攒人心的手段之一。
冯灼言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没见陛下发过这么大火。”
谢元提绽出丝笑:“难为你真能把陛下请过来。”
冯灼言又得意起来:“可不是,我大着胆子,说见到五殿下往这边跑了,才把陛下诓过来的,万一被迁怒,我爹得打死我。谢元元啊,等你出了宫,可得请我吃酒,再赏阅我的话本子!”
吃酒还成,看冯灼言的话本子就牺牲太大了,谢元提拧着眉,为难地应了声:“嗯。”
冯灼言眉开眼笑,手不老实地搭上他的肩膀:“我们……”
下一瞬就被用力挤开了。
盛迟忌顶着张无辜的脸挤开冯灼言,望着谢元提的眼潭黑亮:“谢谢。”
这小崽子,冯灼言不爽地探头:“那我呢?”
盛迟忌停顿了下,勉强道:“也多谢你。”
冯灼言哼哼:“您还挺为难。”
算了,不跟小鬼一般见识。
盛迟忌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眼神敏锐地扫来一眼,眼珠乌沉幽邃,明明年纪也不大,却满身煞气和阴鸷感,活像只未驯化的野兽,有种让人发毛的危险感。
冯灼言霎时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那什么,我先走一步哈,你们聊。”
别人看不出来,冯灼言和谢元提那么熟,还能看不出来么,谢元提就是在帮盛迟忌。
这位七殿下,也压根不似传闻里那般小可怜,锋芒太锐,像把半出鞘的刀,他可吃不消。
等冯灼言飞快离开了,荒芜的池塘边,只剩下谢元提和盛迟忌俩人。
谢元提终于看向地上破碎的玉珏:“值么?”
把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摔碎了,就为了给五皇子惹一身骚。
值得么?
盛迟忌跟着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半晌,抿唇道:“不重要。”
在建德帝眼里,这是定情信物,但他娘早十年前就拍着他的脑袋说,小池长大了别信臭男人,看这玉珏成色不错,还打算把玉珏卖了。
可惜美中不足,缺了一半,在动荡且物产丰富的辽东,这东西卖不上什么好价格——比不上馒头值钱,遂作罢。
盛迟忌珍惜这半片玉珏,只因为他娘,但他记得她,不光靠这东西。
若是他娘知道,摔得铁定比他快。
谢元提没吭声,掏出帕子,把玉珏的碎片捡起来包好,揣进怀里:“走吧。”
盛迟忌的视线回到他身上,没有问他捡起来做什么,反而冷不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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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为什么叫你元元?”
谢元提朝外走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哪知道。”
盛迟忌三两步追上去,急不可耐:“那我可以叫你元元吗?”
谢元提皱眉:“什么玩意?”
盛迟忌执着地问:“他叫你元元,我也可以这么叫吗?”
谢元提面无表情:“不可以,闭嘴。”
他又没这小名,都是冯灼言瞎叫的,这些年冯灼言给他起了不下十个外号了。
盛迟忌闷闷地闭上嘴,表情发沉,阴郁地盯着他。
凭什么冯灼言能叫,他不能叫?
……真麻烦。
这个年纪的盛迟忌,原来是这么麻烦的性子吗?
比从前还要麻烦。
谢元提感觉自己被他的视线咬了一口,后颈发疼,心里不快,但思及他们现在是盟友,盛迟忌母亲的遗物方才还被弄坏了,勉强压下脾气:“伸手。”
凛寒的北风吹得他薄薄的眼皮发红,浅淡无情的眸色也像冰雪化开后,被吹皱的一池春湖,水色湿润,潋滟生光,盛迟忌被他这么看着,一下动不了了。
谢元提翻手,露出方才从盛迟忌手里掏出来的破瓷片,嗓音冷淡:“下次当心点。”
狗崽子,真不省心。
顿了顿,雪白的下颌微微抬起:“我允许的时候可以叫。”
矜傲的样子,让盛迟忌不免又想起和那只趴在墙头上,居高临下观察人的猫。
盛迟忌有几次路过,抬头看到它,对视片刻后,那猫儿跳下来,吃完他的上供,才摊在他面前,勉勉强强让他摸一下肚子,毛发细绒温热,身体软软的。
但只让他摸一下,再摸就生气了,迈步哒哒哒离开,在雪地上留下串梅花小脚印。
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幽淡的冷香拂过鼻尖,盛迟忌忍不住喉结攒动。
想把那只小猫骗过来,按住他,囚住他,把脑袋埋进他柔软的肚子里。
他盯着那只细腻莹白得生晕的手,眼底透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病态热度,情不自禁俯身低下头,鼻梁高挺,有道落拓阴影,弯腰去蹭谢元提的手心。
尖锐的瓷片就在谢元提手里,差点划到他的脸。
谢元提及时收回手:“……你有病?”
没有蹭到,盛迟忌略感委屈。
他努力抑制心底炙热又湿暗的欲.望,重新直起腰,在又一次观察到谢元提完好无损的右手时,心情忽然莫名好了几度,乖乖伸出手,把那块碎瓷片接了过来。
手掌合拢,攥紧瓷片,察觉到痛意,他才稍感冷静,抬头直勾勾盯着谢元提追问:“什么时候允许?现在可以吗?”
谢元提觉得他像只急于扑到人身上的黏人小狗,身后仿佛有尾巴在使劲地摇。
真不稳重。
盛迟忌是这样的人吗?
上辈子盛迟忌得势后,很多人惧怕他,但想拉拢他的人更多,如云的珍宝美女送到盛迟忌跟前,盛迟忌都不为所动,照样该杀杀。
后来某些人一琢磨,猜想盛迟忌会不会是喜欢男人,不好意思开口,自作聪明开宴下帖,找了堆美男子,什么类型都有,围着盛迟忌转。
据说盛迟忌的脸色难看得堪称恐怖,直接当庭拔刀了。
冯灼言记吃不记打,爱往谢元提身上嘤嘤靠,关系近的有时调侃冯灼言一副勾栏做派,盛迟忌每次见到他跟冯灼言,眼神都阴嗖嗖的,很看不惯的样子,揪到机会就找冯灼言的麻烦。
看起来是很厌恶男人和男人的。
演技精进了。
谢元提思前想后,得到一个结论。
为了讨好他得到助力,盛迟忌真是能豁出去。
谢元提饶有兴致,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嗯了声:“现在能叫一次。”
盛迟忌乌睫一弯,深邃锋锐的眼窝线条柔和下来,很高兴似的:“元元,元元……”
谢元提听他叫了三声,才气定神闲地打断:“说了,只能叫一次,不能再叫了。”
盛迟忌如遭雷击。
“有意见?”
有意见就自己调理一下。
盛迟忌露出乖巧的笑:“没有。”
大不了在心里偷偷叫。
看看他那个略带不甘的表情,谢元提弯了下唇,懒散回头:“走了,盛小池。”
9.第九章
虽然五皇子很想保住自己的面子,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晚,五皇子被建德帝怒扇耳光,脸颊发肿地被带走,又被罚半月禁闭,且这段日子每晚都得饿着肚子跪祖祠罚抄祖训的事情就传遍了皇宫。
高贵妃哭着去找建德帝闹,结果跟着领着领了份罚,不仅得陪着五皇子关禁闭,还要一起抄祖训。
一时间各宫的娘娘喜气洋洋。
高贵妃家世优越,容貌艳美,建德帝的原配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初进宫就是奔着后位来的。
十几年过去,建德帝依旧后位空悬,不过高贵妃早以皇后位自居,对各宫多有打压,宫人们都知道,在贵妃宫里当差,银子是比旁的地方多,可主子稍不顺心就得挨打。
怕随意打死人被建德帝教训,母子俩还有些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逼得不少宫人投井自裁。
上辈子的结局也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被欺凌的宫人们。
被拨过来伺候谢元提的双吉,之前就在五皇子的宫里当差,身上至今都还留着伤,要不是果断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求人把自己调了出来,说不定都撑不过这个冬日。
双吉来给谢元提送热水时都忍不住哼起小调。
谢元提握着书卷,看他藏不住眉眼间的喜滋滋,略一思忖:“人逢喜事,奖励你明早晚点过来。”
相处了几日,双吉也发现了,谢大公子看着清冷疏淡,但待人宽和体贴,出手大方,长得还那么好看,握拳坚定:“不!奴婢不能耽误您的时间!”
……
你还是耽误一下吧。
作为谢家的长公子,谢元提从小到大都是最勤勉的那个,寅时起丑时睡是常事,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处理,像是其他人都死光了。
无论是家族期望,还是他本人,对他的要求都极高,上辈子还没日没夜地为盛烨明那蠢货操心,也就在生命里最后几个月睡得多些,这辈子只想多睡会儿。
不想努力了。
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下去歇着吧。”
隔日再到学堂时,没了五皇子的身影,但是多出来两个新的影子。
是体弱多病,导致前几日没来的四皇子,以及明明生得很健壮,却常常生病的靖国公孙子段行川。
俩人虚弱对坐,四皇子一小只缩着,段行川一大只杵着,都昏昏欲睡的。
除了五皇子,冯灼言基本和谁都相处得不错,跟只花蝴蝶似的,这里关心一下,那里慰问两句,十分繁忙。
谢元提和这俩人都不熟,瞥了眼盛迟忌的位子,发现他被弄坏的桌椅换了新的,才收回视线坐下。
然而扫了眼学堂,就发现了不对。
三皇子居然没来。
盛烨明脑子不算聪明,也不受宠,所以非常勤勉,读书起早贪黑。
等冯灼言坐下了,谢元提回头看看他,又朝盛烨明的位子看了一眼,轻轻眨了下眼。
冯灼言心领神会,笑嘻嘻抬头问:“先生都快来了吧,怎么没见三皇子?”
都是熟人,冯灼言小嘴爱叭叭,方才还扑来扑去地关心人,也没人怀疑,二皇子随口回答:“老三啊?听说昨日在骑场上吹了风,得了风寒,暂时起不来了。”
大伙儿遗憾捶拳,怎么没想到这么请病假呢!
谢元提敏感地察觉到了几分异样,若有所思。
印象里上辈子盛烨明总是来得最早的那几个,哪怕生病严重,也从不缺课。
那时谢元提还年轻,勤勤恳恳的,也来得早,所以才会注意到不怎么显眼,或者说几乎没存在感的盛烨明,连几位授课的先生,也渐渐对这个谦虚勤勉的皇子印象变好。
昨日才出了五皇子的事,今日盛烨明就生病没来学堂……太巧了。
找机会试探一下盛烨明。
他盯着盛烨明的位置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到背后一道灼热黏人的视线,回头一看,果然撞上了盛迟忌幽邃的眼睛,像是对他看盛烨明的位置意见很大。
谢元提才懒得惯他,托着下颌,收回视线。
盛迟忌盯着他露出的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看了半天,不自觉地比划了一下,眼睫弯了弯。
好瘦。
一只手就能按住他两只手。
谢元提:“……”
背后怎么毛毛的。
太后大概是听说昨日五皇子被罚时,谢元提也在场,下了学后,把谢元提叫去一道用晚膳。
同在的还有四皇子,四皇子身子不好,颇得太后疼爱,不过谢元提性子淡淡的,不爱与人说话,俩人只是时不时陪着太后用用饭的关系。
太后也没提昨日的事,仔细看了看谢元提的脸色,露出笑意:“国师说得不错,在宫里养了几日,气色果然好看了不少,哀家叫人给你送的补药都好好喝了?”
谢元提趁着双吉不注意,全倒进盆栽里了,也微微含笑:“都有喝下,多谢太后娘娘。”
四皇子轻声细语:“近日天寒日冷,谢公子还是要多注意些。”
他这么一提,太后就叮嘱起来,又说到四皇子幼时磕到膝盖,至今有隐伤,谢元提顺势自然提起:“说起来,爷爷膝盖也有旧伤,天冷时容易复发,他老人家还常不注意。”
经历过先皇还活下来的老臣们,多少都有点旧伤。
不过有旧伤还算好点的,死的那些都没膝盖了。
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声:“你爷爷年轻时就不顾惜自己。”
说着笑着摇头:“元儿自小孝顺,是担心你爷爷了吧?趁着明日休沐,你正好回去看看。”
谢元提垂首谢恩,他虽然从小得建德帝和太后的怜惜眷顾,但从不因此张狂逾越,太后很喜欢他这不骄不躁的平和性子,在他离开前还细细叮嘱了他几条如何护膝的法子,叫他回去给谢阁老试试。
因着谢元提被太后叫去慈宁宫用饭说话,盛迟忌晚上没能过来。
那缕幽淡的冷香像是能勾魂,一日嗅不到就五内俱焚,盛迟忌攥着气味早就散尽的手帕,辗转难眠了一晚上,第二日一大早就匆匆赶去学堂。
结果到了学堂,被内侍告知,今日休沐,大伙儿不上学。
又偷溜去谢元提住的院子,从院内扫洒的小内侍口中听到,难得休沐,谢公子出宫回府探亲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
为什么会有休沐日这种东西???
凭什么不上学!
盛迟忌困兽般烦躁地转来转去,几乎想溜出宫的时候,谢元提坐着马车回到了颖国公府。
今日休沐,但谢阁老还是在书房处理着文书,谢阁老在家处理公务时,谁都不能去打扰,连谢元提也不行。
谢元提无奈,只能先去祠堂给父母的灵牌供了香,又礼节性地去拜见了大伯和大伯母,一段时日不见,堂弟堂妹照旧缩在母亲身后,偷看着他,不敢跟他说话。
双方不冷不热地相处了会儿,谢元提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喜静,厌烦嘈杂,院子里人不多,从小是云生和海楼兄弟俩近身照顾,只是进了宫不能带他俩。
见谢元提回府,云生开心极了:“大公子可算回来了!外头冷吧?我去厨房叫人煮碗姜汤来!”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海楼却沉稳多了,只是行了一礼。
谢元提看云生冒冒失失地往厨房跑去,从怀里摸出帕子包着的东西,递给海楼:“你手巧,从前我不小心打碎了爷爷的花瓶,都是你帮忙修复的,看看这个可能修好?”
海楼接过来,打开仔细看了看,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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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得厉害,缺口还这般不平整,恐怕不能修得了无痕迹。”
谢元提点点头:“你看着来,尽力而为即可。”
谢家大公子不缺这点东西,自小也不喜欢有缺损的东西,海楼知道肯定是别人的,眨了下眼,难得好奇:“是大公子重要的人吗?”
谢元提回屋补觉:“不重要。姜汤替我喝。”
海楼:“……”
等到傍晚,谢阁老总算搁下笔歇了歇,午饭都是在书房用的,晚饭也打算在书房吃了。
谢元提亲自端着晚饭进了书房,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祖父。
谢阁老人如其名,严肃清正,平日不苟言笑,已过耳顺之年,瞧着身体倒是同龄的人要好许多。
大概和先皇在世时,偶尔得拎着宽大的朝服衣摆,和一众同僚奔走着躲提剑杀来的先皇有关,锻炼出来了。
上辈子他没能得谢阁老亲自加冠,一直是个遗憾。
爷爷明明身子比同龄之人要健朗,为何会突发疾病,猝然离去?
太后时不时就把谢元提捞去宫里住一段时日,谢阁老也习惯了,坐着呷了口茶,见谢元提忽然定住脚步,暗蕴精光的眸子一眯,敏锐察觉到孙子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谢元提毫无异色地放下食案:“谢翁可太操劳了,现在才得见。”
谢阁老对孙子向来好脸色,闻言宽和一笑:“站在那儿做什么,近两日宫里风风雨雨的,讲讲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谢严清在其他人面前正言厉色,但其实没那么多规矩,相反还很开明——这也是蒋大儒那群人不喜他的原因,老酸腐看这种人都扎眼。
所以祖孙俩屏退下人,一起用着晚饭,没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聊了聊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
谢阁老听完,沉吟半晌:“难怪这些日子,陛下的脸色那么难看。”
谢元提和祖父感情深,说话也不太避着,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您脸色也不好看。”
谢阁老愣了下。
“陛下的脸色亦不好看。”
谢元提自己倒了盏茶,轻声说:“为了让你们脸色都好看些,歇一歇吧,爷爷。”
谢阁老一时没说话。
谢元提知道三两语不可能让谢阁老安心歇下,像没说过这句话,波澜不惊地叫下人来将桌案收好,随即提起笔:“自小您教我练字,在宫里偷闲了几日,您看看有没有退步。”
谢阁老盯着谢元提,一直没开口,谢元提也不说话,只是挽起袖子,右手稳稳地持着笔,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提笔写了一首诗。
那字迹却不是他的,而和谢阁老搁在一旁的公文一模一样,看见那首诗的内容,谢阁老的脸色更是倏变,猛地站起来。
谢元提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涩哑:“您明白了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谢阁老沉着脸没说话,抓过那张宣纸,丢入火盆里,等整张纸都被火舌吞噬干净,才出了口气,苍白的额发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湿了,长叹一口气,倏然间像是又老了几岁,布满皱纹的大掌拍了拍谢元提的手:“祖父老了。”
“膝盖也撑不住了,朝会时常常站不稳,也想坐下歇一歇。”
谢元提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人说您不能歇……您为大宁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就当是为了自己和谢家,休息一下吧。”
与此同时,再次去谢元提房间里转了一圈,仍旧没见到人的盛迟忌郁闷地往回走,又在路上发现了那只雪白的猫儿。
墙上的猫发现他,跳下来哒哒哒走到他面前要吃的。
盛迟忌从袖里摸出肉干,喂了一条,才得以轻轻摸了下它毛茸茸的尾巴,稍微抚平了见不到谢元提的焦躁。
他神色阴郁,低低道:“我讨厌休沐日。”
10.第十章
谢元提没忘记之前答应了冯灼言要请他吃酒,回府后便让云生去冯府送了帖子,约着晚上见。
一举两得,顺便逃过了云生亲自煎熬的奇辣无比的姜汤。
从谢阁老的书房出来后,天色已暗。
自二十岁中举,谢阁老为大宁鞠躬尽瘁,几乎没有一日好好合过眼,四十多来年,书房的灯第一次熄得这么早。
云生充当马夫,备好了马车,边掀开车帘,边碎碎念念的:“您是不是又把姜汤灌给海楼喝了?我特地熬的呢!”
谢元提面不改色:“没有。”
“我都闻到他一嘴姜味儿了!”
谢元提装没听到,上了马车。
他约的是这两年京中最受欢迎的酒楼素云斋,酒楼临湖,外圈栽了几圈花树,这个季节冬雪覆梅,若能坐在窗前小酌一杯,赏花赏酒,很有风致,兼之四时景色不同,很受达官贵人追捧,雅间难订,尤其是景致最好的那几间。
冯灼言已经提前到了,让人温了壶酒,见谢元提进来了,感叹道:“前几日五皇子和二皇子请人喝酒,花了几千两才插队订到隔壁,你怎么订到这儿的?”
谢元提从前没跟冯灼言说过,这会儿他问到,也不瞒他,脱下大氅递给云生放好,让他去隔壁自己吃喝点,坐下道:“我的地盘。”
“……”
冯灼言震惊了会儿,震惊的却不是素云斋背后的主人是谢元提,而是:“你连皇子都敢坑啊?!”
谢元提平静道:“他自己上赶着来挨宰,与我无关。”
“可你还宰到我了啊!”冯灼言大喊冤屈,“上个月我来也花了几百两!”
谢元提不疾不徐,动作优雅地倒了杯酒推给他,微微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请。”
“……姓谢的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冯灼言相当擅于调理自己,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眯着眼抿了口酒,说起正事:“小谢,你这几日有点奇怪啊,总是插手帮那位七殿下,别敷衍我,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么?为了谢阁老,你可从来不搭茬那堆皇子的,你这是……想站他那边?”
谢元提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很擅长敷衍,但这回没装聋,懒散地往后靠了靠,半晌,给自己也倒了杯温好的酒,浅浅抿了口,薄薄的眼皮低垂:“算是吧。”
冯灼言有些惊讶,谢阁老地位特殊,偏向哪边都会引起不小的震动,是以不管那几个皇子怎么朝谢元提示好,谢元提也没搭理过谁。
虽然这样疏淡冷漠的态度容易得罪人,但也是最好的态度,谁都不近亲,免得惹来猜疑,招致祸端。
这位七殿下才被带回京城一个多月,俩人也说不上多熟吧,谢元提怎么就选他了?
惊讶归惊讶,冯灼言却从不怀疑谢元提,也不多问:“行,我明白了。”
谢元提朝他举了举酒盏,碰了一杯。
他酒量还行,从前也偶尔会跟冯灼言这么聚一番,小酌一杯。
恍如隔世,许久没和朋友这么坐着闲谈了。
冯灼言看他睫羽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他这个朋友,这些日子有了些变化。
是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的,仿佛从前禁锢在身上的枷锁松开了,整个人看着轻松了不少。
在冯灼言九岁把谢元提引为知己之前,俩人在更早前其实碰过面,那时冯灼言八岁,因为没有母亲,人又瘦小,常被欺负,骂他没娘养。
他那时嘴皮子没如今利索,还有些惊人的害羞腼腆,说话结结巴巴的,连反驳都反驳不好,谢元提路过听到,带着冯灼言把那几人打了一顿。
是的,打了一顿。
冯灼言都不敢置信,传闻里少年持重、端方有礼的谢家长公子会打架,还把那几个小鬼头打得嗷嗷叫,灰头土脸地给他道了歉,后续给府上送了道歉信。
还不敢告诉长辈是谢元提打的。
因为长辈们不相信谢元提会打人,只会再给他们一顿收拾。
冯灼言说话结巴,自卑敏感,想向谢元提道谢,又怕他笑自己,憋红了脸吭不出声。
七岁的谢元提生得冰雪漂亮,打完人放下袖子,仔细抚平了衣袖的褶皱,看他一眼道:“说不出话,可以写,写完了念,念多就会说了。”
一句话后悔十年。
也没想到冯灼言后来还真去践行了,那么能说能写。
虽然不明白谢元提为什么会突然选七殿下,但冯灼言很为朋友的变化开心,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回去时喝得醉醺醺的,摇来晃去,往谢元提怀里狂塞了几个话本子:“我的最新力作!你看,你看看!”
冯府的小厮哭笑不得地接过冯灼言:“劳烦谢大公子了。”
谢元提低头扫了眼封皮上几个不堪入目的字:“没事,你等他酒醒了告诉他,明日要去宫里上课。”
“……”
冯灼言口齿不清地崩溃大哭:“我不要上学啊!!!”
休沐日怎么就过去了呢!
不管冯灼言怎么崩溃,隔日该上课还是要上课。
昨日宿醉,回到学堂上,冯灼言整个人蔫哒哒的,两眼发直,难得没到处跟人搭话。
靖国公那位孙子的身子也不大见好的样子,跟他难兄难弟地搭了个伙,宽阔的肩膀勉强可以依偎。
谢元提喝得不多,不过还是起得晚了些,来的时候人已不少,一跨进学堂,就察觉到了一道极其难以忽视的目光,存在感过强。
他脚步都不禁停顿了一下,才看了看视线传来的方向。
如果说前几日盛迟忌给他的感觉,是从阴嗖嗖的恶鬼变成了乖乖的小狗,那现在的盛迟忌大概就是只……阴嗖嗖的小狗鬼。
盯着他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幽怨。
苍白的脸上,眼下还有两道微微的青黑,看起来没睡好,更像只小狗鬼了。
谢元提拧了拧眉,感到不解。
五皇子关禁闭了,二皇子聪明得多,不会在这时候触霉头,四皇子又会审时度势,所以昨日他离宫,应该也没人找盛迟忌麻烦吧。
好好的休沐日,不休息做什么去了?还来他这发疯。
今日是学子们依旧头疼的一日,但也是朝堂上惊涛骇浪的一日,可以说是满朝震荡。
坚持四十多年满勤,连休沐日也不休息的谢阁老,今日居然,告病休息了!
惊得建德帝一下朝,就亲自去了趟颖国公府。
具体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据说谢阁老的确病得厉害,是旧病复发,有心无力,暂停了公务,建德帝很是关切,一回宫就叫人往谢府送去几车补养药品,还有自己珍藏的千年人参,并着若干赏赐。
慰问谢阁老的人也去了一波又一波,不过除了建德帝和几个老友,谢阁老并未见其他人,都由谢元提的大伯拦在花厅,礼貌地请杯茶又请了回去。
建德帝对谢阁老,的确是有几分真心亲厚的。
当年先帝暴虐,又喜怒无常,常常做出些骇人听闻的事,立下建德帝这个太子不久后,又突然反悔,觉得另一个宠妃的儿子肃王更聪颖,想废了他改立太子。
哪有说变就变,无过废太子的?因为先帝这一出,朝中两股势力打成一团。
但当时的情势对建德帝很不利,真差点就被废了,还是谢阁老保住的他。
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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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肃王因母妃试图向太子下药一事暴露,被牵连废为庶人,剃度出家,这事才算完了。
一路上都是谢阁老坚定站在建德帝背后,谆谆教诲,耐心扶持。
只是谢家这么多年来声威愈盛,民间更多人熟知谢阁老而非建德帝,甚至还有人给谢阁老盖祠堂、供长生牌位,建德帝也想暗示谢阁老自己“休息休息”,成就一番君臣美谈,但谢阁老放不下大宁,不肯休息。
加上各路的猜疑与抨击的谣言,建德帝难免生疑。
倘若能让自己的恩师悬车告老,安安稳稳享受接下来的荣华富贵,荫庇谢家子孙,建德帝也是乐意的。
如今谢阁老告病这一出,京中不少人惊疑不定,建德帝却是……无声松了口气。
前朝的消息传过来,谢元提也松了口气。
无论是多年来的责任感,还是滔天的权柄,都是一般人很难放得下的,他本来也没把握能劝得住爷爷。
该说不说,得亏他会模仿字迹,加上那首关于肃王的反诗还挺有用,爷爷看一眼就明白了,树大招风,能在此时急流勇退,对他和对谢家都是最好的。
也不能完全放心,在事发之前都要警觉。
谢元提仔细回想了下上辈子攻讦谢家的名单。
那么喜欢泼脏水,干脆把脏水泼回去。
这些都得从长计议,找到机会才能万全,不能急于一时。
甚至他的盟友还是个半文盲。
不过谢元提的心情还是很好,下了学回到院子里,让双吉把他的琴拿了出来。
盛迟忌翻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谢元提满头乌发随意用簪子挽着,披着氅衣,心情颇好的样子,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清音寥寥,整个人风仪秀整,清隽玉立。
烛光下的肤色是极为细腻的莹白,薄红的唇瓣也微微翘着,不似白日里那般清冷难以接近。
今天被盛迟忌用那种奇怪的幽怨眼神盯了一天,谢元提就猜到他会一下学就赶来,所以没急着去沐浴,听到动静,抬眸瞥他一眼:“急吼吼的,发生什么了?”
昨天一整日没见到谢元提,盛迟忌焦躁得简直想撞墙。
现在见到谢元提,那股逼疯人的焦躁忽然就消了,换成了另一种阴暗的情绪。
好漂亮。
元元好漂亮。
盛迟忌呆在原地,感觉心跳快得很不正常,喉结艰难地吞咽了两下,着迷般不自觉地一步步走到谢元提面前。
熟悉的淡淡冷香拂过鼻尖,盛迟忌的嗓子发涩,刚要开口,下一瞬瞳孔骤然一缩,藏不住的戾气:“你和谁出去了?”
谢元提:“?”
他逼近一步,弯腰凑到谢元提颈子前,灼热的呼吸急促,难以遏制的委屈:“你身上有酒味!”
谢元提:“……”
他缓缓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大氅。
是昨晚跟冯灼言出去喝酒穿的那件,坐下时搁到了一边,他也不贪杯,就喝几口,只可能在扶着冯灼言下楼时沾了点味儿。
盛迟忌真是狗吧?
这也能闻出来?
少年俯身弯在他颈间,轻轻嗅闻着,阴影盖下来,俊美的面容半边覆在阴影里,眼珠乌沉沉的,露出一丝阴翳:“还有那个人的味道。”
是冯灼言吗?一定是他。
这一瞬间,谢元提恍惚像是见到了前世那个盛迟忌。
充斥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和压迫感,眉眼间是压不住的侵略性。
“……”
沉默片刻,谢元提面无表情,推开那颗快凑到他颈窝的脑袋,冷冷问:“字都会写了吗?就在这撒泼。”
11.第十一章
谢元提失算了。
盛迟忌还真会写。
极大打破了谢元提心里的固有印象。
雪白的宣纸上,隐约模仿出了点谢元提的字迹,但依旧东倒西歪的,难看得自成一派,让从小习名家之作、自己就是半个名家的谢元提看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
盛迟忌的姿势不算很标准,认真地提笔写完,眼神灼灼地抬头盯谢元提。
漆黑幽邃的眼里满是“字会写了,能撒泼吗”的渴望。
谢元提懒得搭他茬,随意拨了下琴弦,没什么好脸色:“会写两个字就翘尾巴了?把下一节也默出来。”
没能得到撒泼允许,盛迟忌略感失望,提笔唰唰唰又写出来了。
看起来还真有在用功读书。
雪夜寂静,灯辉朦胧,谢元提的唇瓣透着点水红,在烛光下格外漂亮:“你这两日在做什么?”
想你。
盛迟忌下巴抵着笔顶,眼巴巴地看他:“喂猫。”
拥有丰富敷衍经验的谢元提觉得他在敷衍自己,眸色逐渐冷下来。
“真的,没有骗你。”
盛迟忌连忙伸手把袖子递过来,黑色的袖子上,果真浮有几根白色猫毛,手背上还有道浅浅的白色抓痕,像是逗猫被挠了。
他仰着头看谢元提,表情无辜,露出点尖尖的虎牙,笑得有点俊俏率性的少年气,弯起眼睫:“元元,你知道猫是怎么叫的吗?”
盛迟忌长得一点也不无辜,眉高眼深,眼眸狭长,俊美得近乎锋利,很有攻击性,哪怕是装得乖乖的样子笑起来,也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亏得少年形貌,五官尚未彻底长开,在暖融融的灯光下,那点青涩微妙地中和了眉眼间的冷戾和阴郁感。
谢元提少见地愣了一下:“你觉得我是傻子?”
谁不知道猫是怎么叫的。
盛迟忌神色认真:“你那么爱干净,从小到大,应该没有接近过小猫,也没抱过?小猫软软的,香香的。”
怎么可能,谢元提还没洁癖到那种程度,他是人,又不是不染尘俗的神仙。
又听盛迟忌自说自话笃定道:“所以你肯定不知道猫怎么叫。”
谢元提性子惯来矜贵冷淡,波澜不动,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被盛迟忌激到了,微拧起眉:“我怎么不知道?”
盛迟忌十分狐疑,沉吟了下:“那你叫一声,我听听标不标准。”
不就是“喵”吗?谢元提刚要叫出口,陡然意识到不对,刹在嘴边,对上盛迟忌隐隐期待的眼神,眼眸微眯:“盛迟忌。”
盛迟忌立刻低下脑袋,乖声认错:“元元不要生气。”
只是觉得那只猫很像你。
昨天多摸了一下就亮爪子抓人。
但还是想摸。
出乎意料的,没被赶出去。
谢元提只是冷冷看盛迟忌一眼,一声不吭把他方才默的那幅字拿过来,圈出错字,提笔写出正确的,又拿书过来考他。
虽然想把这只阴嗖嗖的小狗鬼丢出去,但生气归生气,承诺过教他读书习字得做到。
瞥见谢元提没什么表情的昳丽侧容,盛迟忌感觉像又被挠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压了下胸口。
怎么回事,还在跳。
今晚教得认真,谢元提也大致了解了盛迟忌的学习情况,发现他其实只是不太会写,认还是认得大部分字的。
补习结束,谢元提看着满桌歪七扭八的字,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写字的?”
盛迟忌垂下眼睫:“买不起笔和纸。”
笔墨纸砚于寻常百姓而言,本来就贵,在辽东那种动荡地方,价格只会更高。
谢元提感觉良心略一沉重,盛迟忌又轻声说:“我娘是在我八岁时过世的,之后是我自己在地上胡乱写的。”
良心愈发沉了,谢元提静默片刻,从书桌上抽了本字帖递过去,嗓音淡淡:“你不适合模仿我的字,临这个帖。”
盛迟忌盯着灯光下那几根玉似的葱白手指,没有伸手接,反而弯下腰,痴迷地用脸颊贴着他伸过来的手指,嗅到幽微的淡香,忍不住轻轻蹭了下。
“……”
谢元提手指一蜷,刚皱眉要骂“你是不是有病”,就听盛迟忌继续说:“再后来……我进了军营,立了点战功,当了个小头领。”
“我那时十五岁,敌人夜袭,出征之前,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士兵来找我,问我会不会写字,能不能教他写一封给爹娘和妹妹的遗书。”
前世盛迟忌对自己在边城的过往经历守口如瓶,谢元提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不由吞了回去,手指轻微地停顿了下。
盛迟忌一笑,又蹭了下他的手指,眼潭乌墨般稠黑:“元元心好软。”
要不是怕谢元提会一巴掌扇上来,他是想用嘴唇蹭那几根手指的。
真好看。
像是合着他的心意长的,又可能因为是谢元提,所以才那么好看。
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名,真是被叫得愈发顺口了。
谢元提也懒得管盛迟忌了,反正他很擅长装聋,用手指把那张脸抵开:“你该回去了。”
等盛迟忌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谢元提才重新摊开右手,低头看了看。
前世为盛烨明挡过一刀后,他的整个右手掌几乎被切割开,伤得太重,不能再提笔抚琴,还留了道很丑的疤痕,谢元提的性子比看起来骄傲,不太能容忍瑕疵,便戴了副手套挡着疤。
他自小如雪似月般,是京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右手废掉时,千金难买一幅扇面,琴技也极受追捧。
伤了右手,那些美好的、让人景仰的东西丢了不少,他不得不开始习惯使左手。
盛烨明那时愧疚得跟个人似的,发誓一定会与谢元提共享天下,同登王座。
等后来盛烨明真登上皇位了,谢元提没把他当初的屁话放心上,盛烨明反而自个儿疑神疑鬼起来,害怕谢元提记得那些话,真会那么做。
被盛迟忌从大牢里带回宫里囚着后,盛迟忌没事就来骚扰他两下,对他伤残的右手很看不惯。
他抓着那只被伤痕贯穿的右手,不满极了又恨透了,突然狠狠咬上他冰冷的手指,滚烫的唇瓣贴到指上,烫得谢元提几乎一惊。
看不清的情况让谢元提防备到了极点,他下意识地扇了一巴掌上去,力道不重,他那么虚弱,像在摸盛迟忌的脸。
盛迟忌抓着他的手,像今晚的盛迟忌一样,用脸在他手指上轻轻蹭了几下,吐息炙热滚烫,嗓音却低沉冰冷:“谢元提,这就是你选择的结果?”
成熟的、青涩的,两张脸似乎交叠到一起,用同样幽邃阴郁的眼神盯着他。
一些不怎么愉快的梦。
天光破晓时,谢元提额角浮着冷汗,从前世的梦里挣扎出来,闭眼深深地呼出口气。
他决定连坐小狗鬼,今天不搭理他了。
五皇子被禁足后,他的几个狗腿子也不敢再声张惹事,因此学堂里格外和谐,至少没人会特地去盛迟忌的位子啐一口了。
盛烨明今日依旧缺课。
药罐子四皇子纤弱的身体好了些,反而是人高马大的段行川依旧蔫蔫的。
谢元提照例扫视全场,特地将视线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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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盛迟忌,被盛迟忌敏感地发现了,阴渗渗地扫了眼冯灼言。
冯灼言的话本涉猎范围相当广,唯独没有人鬼情未了,因为怕鬼。
大白天的,他忽觉背后一阵阴风,惊慌地四处看:“闹鬼了???”
盛迟忌抿紧了唇角,脸色郁郁沉沉,也知道昨夜他有点冒昧,谢元提可能是生气了。
他尝试着将功赎罪,这么多天以来,正视了一番跟自己坐一个学堂里的学子们,在视线瞥到旁边昏昏欲睡的段行川身上时,停了会儿。
因为长得高,来得迟,又总在上课时瞌睡不醒,这位很自觉地坐在后面,就在盛迟忌隔壁趴着。
之前一直没关注谢元提以外的人,这是盛迟忌第一次注意到段行川,又看了两眼后,眉心略蹙了下。
抓到午休的机会,盛迟忌逮到了落单的谢元提。
其实是谢元提发现盛迟忌盯了他一上午后,刻意让冯灼言把人支开了,躲到偏院僻静无人的假山后,乜了眼嗅着味儿跟来的盛迟忌,声音不咸不淡:“有事?”
盛迟忌谨慎地思考了会儿:“元元,那个靖国公的孙子。”
叫什么忘了。
他迟疑了下:“他好像快死了。”
谢元提略感诧异。
不是诧异盛迟忌张口就咒人,而是段行川的确快死了。
靖国公府段家,和颖国公府谢家,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拥簇建德帝的功臣,不同的是,谢阁老主文,靖国公则是擅武。
因为年轻时受伤颇多,靖国公早就赋闲在家,几年前他出征在外的二儿子,也就是段行川的父亲战死在了沙场上,段行川的母亲与夫君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突闻噩耗,悲痛欲绝,生了场重病,也撒手而去。
所以靖国公很偏疼这个孙子。
段行川和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母相继去世,带来的打击太大,身子渐渐不大好,常常生病,靖国公简直为这个孙子操碎了心。
前世段行川没能熬过这个冬日,似乎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
他一走,靖国公也熬不下去了,没两年撒手离去,靖国公一脉就只剩下不争气的大儿子,没撑太久,段家便落败了,曾经的荣光不复。
盛迟忌看着谢元提依旧平静的脸色,抛出了第二句话:“他中毒了。”
谢元提轻轻挑起了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靖国公请去那么多大夫,还有从太医院请去的太医,总不至于都是酒囊饭袋,全把中毒当风寒吧?
盛迟忌很喜欢谢元提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轻声解释:“他中的是辽东一个部族的秘传之毒,没几个人见过,并非立时奏效,而是缓缓起效的,中毒的人会噩梦缠身,精力不济,逐渐被侵蚀身体和神智,于睡梦中猝去。”
所以段行川总是睡不好,脸色像风寒之后的蜡白。
爬起来非要上学堂,估计是不想让靖国公太担心。
谢元提和段行川不熟,但冯灼言和段行川的交情很好,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谢元提都不可能见死不救:“你怎么知道?”
盛迟忌弯了弯眼,故意问:“小猫怎么叫?”
谢元提面无表情看他。
皮痒了是吧。
盛迟忌老实下来:“那毒的味道和檀香很像,但有一丝细微的差别,我嗅到了。”
“……”
谢元提诚心发问:“七殿下,你到底是什么品种?”
谢元提的嘴有时淬毒,性子也冷冷淡淡的。
但不管别人怎么看,盛迟忌觉得好可爱。
连骂他都骂得这么可爱。
12.第十二章
京中贵族子弟时兴用熏香,出门前会用香把衣服熏上个把时辰,身上也叮里当啷挂得热闹,都是玉佩香囊,学堂里就香得五花八门的。
既然是和檀香相似的味道,那不是熏衣服用的香,就是香囊了。
谢元提正在思忖,盛迟忌忽然凑近了些,鼻尖在他颈侧嗅了嗅:“元元用的是什么香?”
谢元提的颈子很敏感,盛迟忌跟只不知轻重的小狗似的蹭上来,喷洒在肌肤上的吐息温热,一时几乎有些起鸡皮疙瘩,鸦睫一颤,抬手扇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离我远点。”
盛迟忌被扇开也不生气,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执着地问:“元元用的什么香?”
谢元提揉了下眉心:“我不用。”
盛迟忌:“哦……”
那就是,元元自己的味道了。
他这眼神像是会咬人,谢元提突然想起梦里的盛迟忌,捂了捂脖子,不大高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盛迟忌垂睫收敛好眼神,乖乖应声:“好。”
昨晚才梦到一大只盛迟忌,今天小只这个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谢元提简直头疼。
谢元提小时候养过狗,是父母离京出海前,担心他一个人闷,给他抱回来的。
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毛发细软蓬松,眼珠和鼻尖黑葡萄般湿润,汪汪呜呜的小声哼唧,咬着他的袖子不放。
谢元提那时五岁,已经有了谢家大公子的自觉,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哭哭啼啼的舍不得父母,对小狗也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欢,只抱着小狗,认真叮嘱父亲母亲在外要小心。
他年纪小,脸颊还带着点粉润的婴儿肥,瞧着软乎乎的,母亲眯眼笑起来,抱着他不住地揉。
繁重的课余,谢元提会耐心地陪着小狗玩,谢阁老教他,不能纵容小狗咬人,否则长大了管不住。
但他的小狗没长太大,后来生了场病没了,他拒绝了谢阁老再给他抱一只来的安慰,没再养过狗。
所以基于小时候的经验,谢元提略懂训狗之道。
盛迟忌身上有点边城里肆意长大的野蛮兽性,会乱咬人,得训。
否则长成上辈子那样……谢元提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谢元提回过神,顺道回归正题:“段行川身上的毒物在哪儿,有解法吗?”
盛迟忌摇头:“学堂里人多,味道太杂,我就闻到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哦。”谢元提给他出主意,“那,你扑到他身上闻一下。”
盛迟忌:“……”
“怎么了。”谢元提似笑非笑,“你不是很喜欢贴近了闻别人吗?”
盛迟忌说不出的幽怨,低声嘀咕:“……我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谢元提没听清,但这事不难解决,转身离开,见盛迟忌抬步要跟过来,瞥他一眼:“在这等会儿。”
盛迟忌就停下脚步了,在原地看着他不动。
还挺听话。
谢元提稍感满意,去找了冯灼言。
段行川的身份和谢元提挺像,也是皇子们最想拉拢的人之一。
不过他身体不大好,就不怎么出门,除了花蝴蝶似的冯灼言,段行川和其他人不熟——也没人敢去招惹这位看起来十分精壮,一巴掌能扇死他们十个,身体却如纸糊的爷。
万一他突然出点什么事,那位护短跟护眼珠子似的靖国公找上门来,就倒血霉了。
所以让其他人叫动段行川很难,换冯灼言就简单了。
没过一会儿,冯灼言就把困倦得不住揉眼的段行川叫了过来。
他精神不济,脸色蜡白,俊朗的容色病恹恹的,打着哈欠绕过假山,一抬头瞅到谢元提和盛迟忌,哈欠顿时憋了回去,疑惑地看了眼冯灼言。
冯灼言也不知道谢元提是什么意思,谢元提却没什么表示,抱着手朝盛迟忌扬了扬下颌:“段公子,七殿下想闻闻你。”
段行川不明所以,闻言瞬间警惕,双手抱胸,宛如看变态地瞪向盛迟忌。
什么人啊!
盛迟忌被他这一眼看得恼怒中带点啼笑皆非的无语,知道谢元提是故意这么说的,也不辩解,仔细打量了几眼段行川。
就这么两三个人,味道清晰起来,也不用凑近就能嗅到味道的来源了,盛迟忌直接开口问:“香囊是谁给你的?”
要解释他为什么知道一个小小异族部落里不传的秘毒,还能嗅出那些微的差异,实在太麻烦了。
盛迟忌懒得跟谢元提以外的人多费一句口舌。
谢元提了悟,看来毒藏在香囊里。
冯灼言左看看右看看,虽然不明所以,但收到谢元提的目光,还是笑眯眯地配合开口:“段兄睡得不安稳,夜里惊梦,所以安神的香囊不离身……小谢,你不会是看上段兄的香囊了吧?”
谢元提脸色如常地“嗯”了声,略一思考,摘下自己腰间的香囊,递过去和段行川交换:“段公子的看起来没什么用,不如交换一下,试试我的?”
盛迟忌脸色沉下来,盯着段行川的眼神阴渗渗的。
冯灼言也大惊失色:“我的祖宗啊,这是能随便交换的吗?”
交换这种私人物品,也太暧昧不清了,但两位当事人显然都对此毫无反应。
谢元提是不在意,段行川是脑子简单,见冯灼言这么说,挠了挠头,摘下香囊,大大方方地给了谢元提:“我说什么事呢,还特地把我叫过来。不用换,我家中多的是,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谢元提的嗅觉没盛迟忌那么灵敏,接过来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下,果然嗅到缕檀香气息,但没闻出和正常的有什么差异。
察觉到边上小狗鬼越来越灼烫的眼神,他面不改色放下手:“闻起来都是药材的味道。”
段行川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恹恹的:“嗯,是我求来的安神方子,叫人去药铺里抓的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聊。”
看了眼谢元提和盛迟忌,又补充:“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元提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暂时没开口。
想给段行川下毒除掉他,还要小心翼翼,做得尽量让人看不出的人不多,大概能猜出来,只是缺证据。
靖国公偏疼二房一脉和段行川,京中一直有传言,说不定老爷子百年后,会把爵位请封给段行川。
和谢家很相似。
当年谢元提的父亲高中榜眼,惊才绝艳,谢元提的母亲是有名的商户之女,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很有经商头脑,俩人在上元灯会上一见钟情,唯一的孩子谢元提冰雪聪慧,很得谢阁老喜欢。
后来建德帝在谢阁老的建议之下,有意开海关,派谢元提的父亲出海寻访外国,谢元提的母亲一直想将生意拓展到海外,便请愿一同出了海。
这一趟走了两三年,总体顺利,谢元提隔半年能收到一封父母跨越万里而来的信,并着一些精挑细选的新鲜玩意。
他三岁就开蒙,四五岁就已会背千字文,只是年纪太小,认字认不太全,坐在谢阁老的膝上,磕磕绊绊地看信,遇到不会的字,就仰头看谢阁老,浅色的眸子小猫儿似的,祖父摸摸他的脑袋,再教他认读。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谢元提看到父母在信里描述天地的广阔,外国与大宁的不同,还说给他攒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等见面就给他。
离父母的归程越近,谢元提心里越雀跃,时常抱着小狗,坐到国公府的门槛上,乖乖等着父母回来,想要第一个见到他们。
但船队归程时,遇到了凶悍的海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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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送给谢元提的小狗,也在那个冬天病得奄奄一息,没有救过来。
世上没有人的爱会是绝对等份的,哪怕是父母,也会有更偏疼的一个,谢阁老对大伯一家好,但难免会更偏心谢元提,就和靖国公一样。
这份偏疼里还掺杂了几分无言的愧疚。
所以大伯一家子都不喜欢谢元提,哪怕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谢元提心知肚明,很少与大伯一家往来,礼貌共处。
靖国公的大儿子,对自己父亲的偏心又会作何感想?
只是一个猜测,并不能定罪,何况段行川和谢元提不太一样,和自己大伯一家据说颇为亲近。
等段行川离开,冯灼言摸摸鼻子:“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谢元提把香囊丢给盛迟忌,才回答:“你的段兄似乎中了毒。”
冯灼言一惊:“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一言难以蔽之。”谢元提偏头看盛迟忌,“分辨出来了吗?”
盛迟忌打开香囊,在一堆晒干的药材里翻了翻,很快找出了一个小香片,修长的两指捻起,放到鼻尖修了下,肯定点头:“这个。”
冯灼言实在是做不到俩人那么淡定,抓狂地问:“啥?怎么个事?什么毒?我段兄还有救吗???”
盛迟忌没搭理他。
被谢元提不轻不重地踢了下,才不情不愿开口:“别再接近毒物,之后喝药调理,就死不了。”
冯灼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谁那么阴险下的毒啊?”
“这就需要你去查一下了。”
谢元提示意盛迟忌把香囊给冯灼言,语气冷静,眉宇间天生有种冰雪般的沉静,说话有条不紊,一下让冯灼言安下心来:“问问你的段兄是何时、让谁、在哪家药铺、谁手里拿的药,再查那人都和谁接触过,缺人手就去素云斋找。一时半会儿应该查不清楚,等下个休沐日,我出宫帮你。”
学子们和大人们一样,都是旬休制度,上九休一。
最后一句话出来,盛迟忌和冯灼言表情反应各不相同。
冯灼言唉声叹气:“怎么还不休沐!”
等他当上大官,一定要建议多设休沐日!
盛迟忌眉心紧锁:“又快休沐了?”
等他把建德帝踹下来,一定要削减休沐日。
谢元提:“……行了,散了吧。”
冯灼言感觉手里的香囊沉甸甸的,棘手极了,闻一下都像要被毒死,屏了屏呼吸,忧心忡忡地揣好返回学堂。
谢元提刚要抬步跟上,腰间忽然拦来一条手臂,把他整个人给捞了回去。
谢元提:“?”
闲杂人等总算走光了,盛迟忌目光灼灼地盯着谢元提,眸色黑亮:“元元,没有奖励吗?”
谢元提绷着脸看他。
他们是盟友,盛迟忌发现段行川的问题,他助力查明暗害段行川的人,等救下段行川这条小命,盛迟忌得了靖国公的感恩,这不就是最大的奖励?
要知道靖国公年轻时平定西北,哪怕现在隐退了,在军中依旧很有威望,各方统领都要给他个面子。
除了助他夺得那个位置,他还有什么能奖励给盛迟忌?
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还是又得寸进尺?
他忖量着审视盛迟忌,可盛迟忌不知是不是演技太好,望着他的眼里只有炽热的澄明。
像是看出谢元提的不解,盛迟忌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的香囊上,舔了舔犬齿,矜持道:“我要这个。”
半晌,谢元提拧了下眉,把香囊解下来,丢给他:“别给人发现。”
跟冯灼言写的破话本子里,偷情交换香囊和手帕的人似的。
谢元提心想,傻子才会当真。
13.第十三章
有些事真是不能提,好的不灵坏的灵。
偷情俩字刚从脑子里出来,假山后忽然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朝着这边而来。
这座假山颇大,里面几个洞口深邃连通,谢元提想也没想,抓着盛迟忌从旁边的洞口绕出去,藏到假山外侧。
盛迟忌低头看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弯了弯眼睫,跟着他走。
脚步声很快靠近,走入了方才的假山洞中,模糊传来的男人嗓音压得低沉,发着哑:“……偷看他做什么,喜欢他?”
哦,偷情的。
宫里这种事不少,学堂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探索欲旺盛的年纪,私底下就爱偷偷分享些不干不净的画本。
跟哪个宫女偷偷看对眼了,怕被人发现,趁着午间躲来这儿私会也正常。
谢元提对这种风月之事不感兴趣,又听一声轻响,像是里面的人被拍了一巴掌:“嗯?说话,为什么偷看谢元提,喜欢他?”
盛迟忌半眯起眼,漆黑的眼潭幽沉,眸光落到谢元提身上,带着三分怨。
莫名其妙被波及的谢元提:“……”
关他什么事?
另一个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不知道怎么被作弄了,闷闷的,从鼻尖哼出黏.腻的一声,带着些颤抖的喘息:“……没有。”
谢元提顿了顿。
虽然不大清晰,但似乎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盛迟忌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乌黑的瞳眸有种野兽般的警惕冰冷,又带着分明的好奇。
好奇这个干什么。
什么人啊,教坏小孩。
男人的声线有些耳熟,八成是认识的人,但谢元提对听这种墙角兴致不大,重新拽起盛迟忌,步伐轻巧地往外走。
一下还没拽动。
盛迟忌看看里面,又看看谢元提,眨了眨眼,在假山的阴影之下,眸色藏着几分稠黑晦暗,凑近了用气音问:“他们在做什么,不留下来听听吗?”
谢元提瘫着脸:“你想听就留下来听。”
说着松手要走,盛迟忌立刻收回视线,拽着谢元提的袖子,巴巴地跟着他离开:“元元,别丢下我。”
冯灼言嘴上不着调,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况且牵涉其中的,还是他的朋友。
没过几日,便带来消息:“我问了段兄,他噩梦频发,常点安神香,这香囊的配方,是一个月前他去护国寺里问大师要来的,派贴身的小厮,到京里最大的‘康忧药铺’抓的药。”
学堂的最东边有个荒芜的院子,连宫人也不怎么来,几乎成了三个少年聚头的小窝点。
盛迟忌不怎么在意段行川的死活,漠然垂着眼,抓了把雪,不知道在捏着什么。
也不嫌冷,谢元提眄他一眼,颔首问:“靖国公府内有药库,在自己府里抓药更方便,段行川怎么不在自己家拿药?”
冯灼言闻言一愣,挠头:“这……我也没问。”
谢元提微微勾了下唇:“看来你段兄和他大伯的关系,也没传闻里那么好。”
至少,现在应该没那么好。
段行川看着头脑简单,但前几日一见,对话几句,便知为人颇为通透,应当是察觉到了点问题,只是查不出证据,又碍着靖国公的面不便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冯灼言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嫌疑很大。”
谢元提往后靠在柱子上,望着冬日里寥落的庭院,淡淡道:“换你是靖国公的大儿子,自身没甚成就,有个惊艳早逝的弟弟,父亲偏疼二房遗孤,你会不会担心他老人家求陛下,把爵位承给段行川?”
京里这些世家贵族,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藏污纳垢的,为了争权夺利,骇人听闻的事多了去了,要不冯灼言的写作素材也不会那么丰富。
他神色复杂,叹了口气:“我去素云斋支人,挨个查了,段兄的小厮和他一道长大,为人忠厚老实,嫌疑不大。”
“康忧药铺的掌柜在京中做了多年生意,背景也没问题,一个月前,段兄的小厮去抓药时,是三个伙计在铺子里招待抓药,这月走了两个。这三个伙计具体是什么身份,还待核实验证。”
谢元提嗯了声:“明日休沐,我出宫陪你去。”
盛迟忌闻言一顿,想起上次休沐见不到谢元提时,那种五内俱焚、从骨子里弥漫出的焦躁感,冷嗖嗖看了眼冯灼言。
不会直立行走吗?办件小事都要元元陪着。
冯灼言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实在想不通盛迟忌怎么那么针对自己。
也不对,这位小殿下,似乎是平等地厌恶谢元提以外的每个人。
他浑身刺挠,硬着头皮问:“那,我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狐狸精!
盛迟忌暗暗磨了下牙,把手里捏的东西捧到谢元提面前,修长的指节被冰雪冻得微红,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元元,小猫。”
他忙活半天,用雪捏了只翘着尾巴的小猫,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
谢元提放在掌心里,仔细看了看,才道:“不用,你去素云斋等我,我带海楼来。”
云生擅长看账,海楼擅长管人,谢元提不在时,就是这兄弟二人负责暗中打点店铺生意,要支使素云斋的人,叫上海楼最方便。
谢元提漫不经心想,顺便问问玉珏的修复进度。
盛迟忌脸色阴沉地继续狠狠捏雪人。
海楼又是谁?谢元提在外面是不是有好多他不知道的小狗。
为什么不能只有他一个呢?
谢元提余光注意着盛迟忌的动作,觉得有意思,莞尔一笑。
冯灼言一直清楚,自己这位好友是个标致且标准的冷美人,平日里敷衍地勾勾嘴角,就已属难得。
现在冷不丁笑起来,有种活色生香的艳色,春风浮过冰湖般的冷俏感,转瞬即逝,晃眼得很,莫名给他吓一跳,被这样艳色逼人的美貌给弄得呆了下:“怎、怎么了?”
“没什么。”
谢元提只是突然想起,当初父母奉命要离京出海时,给他抱来那只小狗,小狗咬着他袖子不放的样子了。
他心软舍不得推开,先生来府里讲课时,偷偷把小狗藏在袖子底下,老先生在上面一本正经讲着“修身治国平天下”,小狗从睡梦里被吵醒,汪汪呜呜叫起来。
害得谢元提差点挨了人生里第一顿戒尺。
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小狗鬼也太黏人了。
不过,现在还不适合带盛迟忌出去。
谢元提沉吟一瞬,把那只雪捏的小猫镇到盛迟忌的脑袋上:“听话点。”
盛迟忌顶着雪捏的小猫,活像头顶压了座五指山,竟然真就乖下来,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乌睫弯起,笑得有点青涩少年的傻气:“嗯。”
冯灼言啧啧称奇。
之前还没见到盛迟忌时,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听了许多,还以为是个什么小可怜。
结果进宫第一天,就见到盛迟忌给来找麻烦的内侍开瓢,索命的鬼似的,满头血迹跟进学堂。
和这位七殿下一眼神接触,众人都心里发毛。
大伙儿都挺害怕盛迟忌,那一身孤煞的戾气,长点眼的都不敢明晃晃招惹他。
五皇子是例外,他眼睛长头顶上。
没想到这跟只不训的野兽般的七殿下,这么听谢元提的话。
哪怕是为了谢元提的助力,也太能演了,何况冯灼言总感觉他不像演的。
谈完话,三人便各自散了。
晚上用完饭,盛迟忌很熟练地爬窗翻进来,给谢元提展示自己每天都在苦练的字,眼睛亮亮的,等着谢元提夸奖。
对着这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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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提实在没办法违背良心夸出口。
盛迟忌低落,眼底闪烁着幽光:“元元都不肯夸我的字,会不会一出宫就忘掉我,不回来了?”
“……”谢元提道,“只出去一日,而且我是出宫办事,不是去赴死。”
盛迟忌对最后一个字很应激似的,猛然抬头看他,一言不发,脸上乖巧的神色荡然无存,眸子黑沉沉的,深不见底,盯得人发毛。
少见的,谢元提居然有种说错话的感觉,静了一瞬:“忘不掉。”
坦诚而言,他忘记谁都没法忘记盛迟忌。
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这个。
盛迟忌迅速收敛起眼底的锋芒锐色,重新露出个乖巧的笑。
他方才那个眼神,和前世的盛迟忌实在太像,谢元提心不在焉地碾了碾手里的毛笔,偏过头,睫毛在脸上垂下一片淡淡阴影,当做无事发生:“你知道解毒的药方吧,写下来。”
盛迟忌很听话,接过笔就开始写方子,还挺像模像样的。
尤其是他的那把字,乱七八糟的,仿佛从娘胎里就有了行医经验,看起来相当权威。
谢元提无声审视着他全程的动作,等写完了,盛迟忌还抓着笔不放,指节悄然眷恋地轻轻摩挲谢元提摸过的地方,小声说:“这支笔可以送我吗?”
那缕熟悉感转瞬即逝,谢元提看不出问题,垂眸看药方,也不吝啬一支笔:“拿去吧。”
看完药方,谢元提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谢元提问了,盛迟忌就不会不答,斟酌了会儿,说得比较含蓄:“四五年前,辽东动乱,我被敌军擒去当了俘虏,在那边的一个小族群里待了一年多。”
他攒了路费想南下的,结果撞上了军队。
敌军缺衣少粮,俘虏被吃了不少,他也差点被宰了吃,还好他继承了娘亲的医术,有一技傍身,在敌方大将快病死时,站了出来。
他年纪小,又是大宁人,那群人信不过他,但军医都死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试试。
那次他救下了敌方大将,也救了自己和剩下的俘虏,却被活下来的俘虏大骂,说他小小年纪,就通敌叛贼,居然救这等贼人。
盛迟忌也不吭声,延缓了救治的速度,捏着那个大将的命,冷静地跟副将谈判,将剩下的俘虏放了回去。
之后他被带回部落,因为天赋不错,部落里的祭司对他很感兴趣,也就见过了一些寻常人见不到的东西。
潜伏了一年多,盛迟忌才找到机会逃回大宁,带去战机,一开始差点被当做叛贼斩首,还是当初有个一同被俘虏的人认出了他,是那支大宁军将领的小儿子,将信将疑信了他,抓住机会一举得胜。
盛迟忌也因此被留在了军中。
谢元提听盛迟忌毫无波澜地简短说完,能想象到其中的九死一生、惊心动魄。
推算一下,盛迟忌那时也才不过十二三岁,本来和其他皇子一样,应该在宫里过着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
盛迟忌弯起眼睫笑,又提了个要求:“元元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有点得寸进尺了。
过度纵容小狗,小狗会不听话。
谢元提眸色冷淡地和他对视片刻,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
一头乌黑长发,还挺软。
盛迟忌低着脑袋,装作不经意地用脑袋蹭了两下他的手,心满意足地抱着笔离开:“元元,早点回宫。”
一直到睡前,谢元提才神色古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见了鬼了,他居然真的摸了盛迟忌的脑袋。
小狗鬼乖乖的,也不咬人。
若是前世的盛迟忌……已经一口咬上他手指了。
脑子里闪过那双乌沉幽暗的眸子,谢元提的脖子像是又疼了一下,晃了晃神,烦心地闭上眼。
阴魂不散的。
14.第十四章
隔日一早,谢元提出宫回了颖国公府。
这段时日,谢阁老一直称病不出,建德帝赏赐不断,向朝臣们证明了自己绝不苛待恩师功臣,大伙儿可以放心托付性命。
只是谢阁老突然告病修养,好多公务哗啦啦如山压来,众人这才意识到谢老平日里扛着多大的担子,又临近新年,事务繁多,简直焦头烂额,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十几个用,连建德帝都好久没能出来闲溜达。
各个官署的人都含泪奔走,真是好不习惯没有谢老的日子。
言官们十分灵活,随机应变,从参谢阁老管得多,变成了参谢阁老不管事。
谢阁老的身子骨还算健朗,上辈子突然病故,也是因为过于操劳,能停下来修养也是好事,只是勤奋多年,陡然做起闲人,谢阁老还不是很习惯,逮着空就抓大儿子谢梧下棋。
抓不到谢梧的时候,就抓大儿子的儿女监督学业。
在这方面,谢阁老是一视同仁的严厉。
谢梧从官署回来,还要陪亲爹下棋,短短十日,下得头晕眼花,从一开始的喜不自胜诚惶诚恐,到现在一听到谢阁老叫自己名字,就头皮发麻。
堂弟堂妹同样是满脸菜色。
也不知怎么,突然就不那么嫉妒谢元提了。
一家人吃了个堪称和乐融融的午饭。
吃完午饭,谢梧忙不迭表示约了同僚谈公务,带着妻子逃也似的离开。
堂弟堂妹也表示要回去读书了,跟着爹娘一起跑路。
谢元提哭笑不得地被谢阁老抓去,按着下了一下午棋才被放过,见谢阁老的气色不错,精神矍铄,安心不少。
建德帝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只要谢阁老肯退这一步,他就不会亏待谢家。
想到盛迟忌还挺通药理,谢元提离府时,心里动了动。
不如下次把盛迟忌带回来,让他看看老爷子的身子……也算物尽其用。
上了马车,海楼已经候在里面,一见面,就很善解人意地开了口:“玉珏还没修复好,大公子要听听上月各个铺子的账册汇报吗?”
谢元提点了下头,翻开桌上搁着的一堆账册,边看边听。
马车朝着素云斋去,谢元提也听了一路。
父母去后,给他留下了大笔遗产,在学会看账前,都是谢阁老亲自帮看的,有谢阁老镇着,外祖父家的亲戚和大伯一家就是再眼热,也不敢说什么。
等年纪大些,接手那些铺子庄子后,谢元提经营得也不错,冯灼言印刷话本子卖书没少来找他帮忙。
冯灼言没少嘀咕谢元提,说他看着谪仙似的不食烟火,怎么还沾铜臭。
也就是大少爷不知人间疾苦,谢元提很清楚,自己和手下人都是要吃饭的,银子大有用处,前世盛烨明穷兮兮的,养兵打点的钱都是他出的。
这么一想,谢元提感觉自己上辈子仿佛冤大头,出钱出力出人,费尽心机,最后还被盛烨明背后捅刀,难怪盛迟忌咬牙切齿地骂他眼瞎。
前世种种,也足够还谢家入狱之后,盛烨明帮忙翻案的恩情了。
素云斋后门停靠着辆没有标志的马车,谢元提下了国公府的马车,换上这辆,冯灼言正坐在里面,做贼似的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
海楼报完了账,跟上来道:“大公子,今晨已经查清楚了,当日康忧药铺的那三个伙计,还留着的一个,是常在铺子打点的,身世清白,未曾与不明的人往来过。”
“走掉的其中一个伙计,是个酒鬼,常喝酒误事,月初被掌柜的解雇,如今整日在酒肆买醉,还有个伙计,是掌柜的远房侄儿,叫陈武,在老家穷困潦倒混不下去,两月前来京城投奔,半月前和掌柜的拌了几句嘴,负气离开后,一直混迹在秦楼楚馆里。”
冯灼言了悟:“在老家里穷困潦倒的货色,哪来的钱在京城大手大脚放纵,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马车朝着京城的秦楼楚馆一条街驶去,夜色渐浓,没过多久,人声沸乱起来,空气里的风都好像是香的。
冯灼言家风严,从不来这种地方厮混,偷瞄几眼长见识。
谢元提八风不动地托腮靠着桌,没兴致长见识,到了个安静的地方,才掀动了下眼皮:“海楼,去把陈武请过来。”
海楼带着几个精壮的护院应声离去。
冯灼言感觉谢元提真的是变了。
从前谢元提只是脾气有点小坏,但骨子里其实有几分小古板,为人相当正人君子。
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小谢是他的好朋友。
冯灼言咔嚓咔嚓嗑着瓜子,等了会儿,就见到白日厮混青楼被灌得半醉的陈武就被提到了马车里,摔在了俩人面前。
陈武显然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抬头见到张欺霜赛雪的精致脸庞,迷瞪着眼,嘿嘿笑着伸手:“美、美人……”
谢元提眉宇间簇过淡淡厌恶,足靴一落,踩在他摸过来的手背上,力道不轻,陈武痛得叫出声,又被海楼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陈武。”谢元提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最好老实点,问你什么就说什么。”
见陈武不住点头,海楼迟疑着放开手。
哪知道这浑人一张口,又是嘿嘿一笑:“美人好辣!来,来亲小爷一口,命都给你!”
马车里其他人齐齐缩脖子:“……”
谢元提眉宇间凝起淡淡的霜寒之色:“你找死?”
虽然开头有点恶心,好在过程总体顺利。
问完话,谢元提寒着脸,让海楼给陈武灌醒酒汤,再打一顿抓去绑好。
冯灼言知道他不应该笑,但他实在憋不住。
忍了又忍,才努力严肃起来:“好歹问清楚话了,我常去靖国公府串门,眼熟他家的人,陈武说的那人额上有个痦子,特征显眼,我在段兄的大伯身边见过。”
一个月前,段行川的贴身小厮去药铺拿药,陈武提前被买通,把檀香片换成了那个薄薄的小药片。
反正看着闻着都一样,陈武不觉得有什么,还能拿笔银子,不亏,也是有了这笔银子,他才敢跟叔叔拌嘴负气离开,来这边放纵。
事情办得不算隐蔽,只是那个药片从外形到气味,都与檀香片无异,要不是有盛迟忌的狗鼻子,到段行川尸体凉透了,都不会有人发现问题。
而段行川的大伯,只需静待段行川毒发之后,替换香囊,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没人能知道。
段行川的大伯是怎么知道那玩意的,要追溯起来就很麻烦了,线索十有八.九已经断了,好在他们的目标也不是寻根究底这个,有人证物证即可,剩下的交给靖国公自个儿处理。
冯灼言忧心忡忡:“我段兄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估计快被毒腌成腊味了。之前七殿下说,喝点药调理就行,但这毒连那些名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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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所未闻,可怎么办?”
谢元提顺势从袖子里摸出药方递给他:“七殿下写的方子。”
冯灼言拿过来一看,仔细辨认半晌,龇牙咧嘴:“这字可真是……字啊。”
其实已经练过,比一开始好看多了。
进步空间太大,盛迟忌每天都在飞速进步。
谢元提眼底浮过丝笑意:“物证在你那,人证也抓到了,只需带去国公府指认就可。我身份不便,与靖国公也不熟,贸然过去,容易引人注目,七殿下的药方就劳烦你带去了。”
冯灼言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靖国公是知恩图报的人,七殿下救了段兄一命,他不仅会记得七殿下的好,还会记得你的好。”
大概是出来吹了点风,谢元提嗓子有些痒,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还有你的。”
冯灼言揣好药方:“要不是七殿下发现,又有你的人鼎力相助,我这个文弱书生也查不出什么,你是要把人情都给了七殿下和我啊?靖国公的人情……那可大了。”
“不缺那点。”谢元提挑了下眉,“若是记得这个人情,就别让我看你的话本了。”
“那不成,我们可是知己啊!”
谁跟他是这种知己。
谢元提懒得理他,等马车到了靖国公府外,挥挥手示意海楼把冯灼言赶下去。
回到家中,身子仍然不大舒服,额头也发起热来,府里的医师来看了看,是风寒的症状。
冬日染上风寒就没完没了的,谢元提睡前喝了服药,第二天反而烧了起来。
他浑身滚烫,昏过去又醒,睁眼的几次,见到了谢阁老,大伯和大伯娘,还有两个来看望的弟弟妹妹。
云生和海楼轮流给他擦汗喂药,也不知道反反复复睡了多久,偶尔会觉得,床头好像少了个人。
谢元提迟缓地想起,出宫前盛迟忌才来找他,拉着他袖子要他早点回去,结果他一回来就病了。
等回了宫,小狗鬼又要幽怨瞪他了。
十六岁的盛迟忌比二十六黏人多了。
谢元提昏昏沉沉中思考了下,也不太对,未尝亲眼所见,盛迟忌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冯灼言也来了几次,给他说了靖国公府那边的情况,说七殿下妙手回春哇,几服药下去,段兄的身子好多了!靖国公一时也不知道是宽慰还是憔悴,枯坐了几晚上,头发都又花白了几分,不声不响地给大儿子告了病假,也不知道准备怎么处置。
顺便提了一嘴,这几日上学,他没有去,盛迟忌很发蔫。
盛迟忌和其他能出入宫城的人不一样,没有出宫的牌子,没有建德帝特许,到了宫门前,就会被盘查的禁卫拦下来。
最最重要的是,五皇子的禁足时间到了。
“明日是五皇子的生辰,他在宫外别院里办生辰宴,请了不少人。”冯灼言迟疑道,“还请了七殿下,说是想跟七殿下化解矛盾,消除误会,陛下欣然特许了。”
听到这话,谢元提睁开眼。
哄鬼呢?
他喉咙刀割似的,不想说话,冯灼言读懂意思,赞同点头:“铁定没憋好屁。”
谢元提轻轻提了口气,到底还是忍着嗓子疼,勉强把药喝了。
至少明日得起得来,去给盛迟忌撑撑腰。
……再怎么说,盛小池现在也是他的小狗了。
15、第十五章
高家在朝中颇有地位,高贵妃入宫之后,提拔了好些个高家子弟入朝为官,身居要位,五皇子生母尊贵,背后又是高家,生辰向来过得热闹,大操大办,很是有陛下过万寿节的氛围。
但看陛下宠溺的样子,也不乏凑上去捧臭脚的。
越看这种阵仗,谢元提越不搭茬,对每个皇子都是平等的礼貌婉拒态度,谁的生辰宴都不去。
今年颖国公府也收到了请帖,地点在宫外的一个大园子里,宴会是五皇子的出生时辰,未时开始。
谢元提昨晚灌了碗药,到了中午,身体舒服多了,瞧着像是好了。
云生边给他系腰带,边嘀嘀咕咕:“您也不顾惜着点自己,刚好就要出门,往年咱也不给五皇子这个面子啊……”
海楼上前给谢元提披上狐裘:“安静一点。”
云生不满叨叨:“我就要说!尊重你哥!”
谢元提由着他俩拌嘴,要不是盛迟忌去了,他才不想为难自己。
真不省心。
以盛迟忌那个破脾气,怎么会答应去五皇子的生辰宴?
总不至于是信了五皇子“化解矛盾消除误会”的屁话,出了宫五皇子再发癫,要搬建德帝过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冯灼言深感五皇子的地盘是龙潭虎穴,特地来颖国公府接谢元提一块儿过去,云生将马车帘子撩开,谢元提一探身进去,发现还有个人。
是平日里总在打瞌睡的段行川。
段行川的气色看着红润不少,见到谢元提,起身一礼:“谢大公子。”
说实话,除了上次在假山一见,上次和他打招呼,还是上辈子的事。
段行川死了多年,此时鲜活地杵在这儿,颇有几分惊悚的诈尸感。
谢元提冷静地颔首:“段公子的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段行川呲出个笑脸,颇为爽朗,“具体经过,冯兄都跟我说过了,段某这条命是几位捡回来的,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定报答。”
冯灼言抻着脖子好奇:“你爷爷打算怎么做?”
“老爷子气吐血了,家法处置了大伯一顿,两天没睡,昨天替大伯递了辞呈。”
到底是共处多年的亲人,提到这个,段行川的脸色略微沉黯:“等过几日,他就把大伯一家送回老家乡下去,说留下来只会害人害己,害死整个靖国公府。”
想也知道这几日段行川家里有多鸡飞狗跳。
这种事传出去,说不定整个靖国公府都要被牵连,不过府内老国公年轻时身边的亲兵,嘴严,没漏出多大风声,算是勉强保住了面子和大儿子的性命,只叫段行川这个受害者吃了闷亏。
不过段行川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了。
别人家的事,谢元提不多嘴评判,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喉。
冯灼言唏嘘了一番,拍拍段行川的肩膀,细声安慰了几句,才又转过头来,查看谢元提的脸色:“好些了?前几日真给我吓坏了,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和段兄过去,总能护住七殿下,不叫他吃亏。”
谢元提按了按眉心:“你不了解他。”
他不是怕盛迟忌吃亏。
他是怕五皇子发大癫,把盛迟忌惹发疯,当众给他宰了。
那就很难收场了。
冯灼言面露异色:“我想问很久了,你跟七殿下什么关系,怎么那么熟?”
记忆像是被这句话一下拉回了上辈子的那段时光。
眼睛彻底看不见后,触感被无限放大,伤口愈合时那种让人发疯的疼痒被另一重感官刺激覆盖,意识浑浊散乱,他挣扎着想要逃离,又被拽入深渊,躯体止不住微微发搐。
谢元提被热汗浸透,睁大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那道炽烈又晦暗的目光,顺着带着薄茧的滚烫手指,抚过他颤抖的腰线,继而凑到他耳边:“这样能舒服点吗?”
耳鬓厮磨般,火热病态的,湿泞难言的旖旎。
“那个新科探花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上了三十七封奏本给你求情?”
“……”
谢元提藏在袖中的手指无声抽动了一下,面不改色:“不熟。”
冯灼言满脸狐疑地收回视线。
到了五皇子办生辰宴的园子外时,外头已经停了诸多达官贵人的马车轿子,冬日的冷寂被一扫而空,沸沸扬扬宛如菜市场般热闹,毕竟就算五皇子被禁足了半个月,也还是建德帝最疼爱的皇子。
大部分宾客已至,门口只剩几个年轻子弟正寒暄,见到冯灼言三人从马车上下来,尤其在见到谢元提和段行川时,都惊异极了。
某种程度上,这可是最能代表朝中文官和武将的两个小辈啊!
段行川狂打呵欠,避免有人上来攀谈。
也没人敢贴到谢元提面前来,倒也不是多惧怕谢家,而是从小到大被家里的长辈耳提面命打怕了,一见到谢元提就下意识哆嗦。
还是冯灼言好说话,大家都喜欢冯兄。
谢元提无视其他人的视线,冷眼看着冯灼言笑嘻嘻地跟人攀谈,打听八卦,漠然地想,你们都只是他的素材罢了。
园中的下人忙不迭来迎接了几人,带着笑脸,毕恭毕敬将他们请进里面。
这园子是五皇子的舅舅特地送的生辰礼物,建得华美精致,几百人上下仔细照料看管着,冬日里也不见荒寂,宴会摆设在开满了梅花的院子里,等开了宴,一边赏雪一边吃席,颇为风雅。
就是估计有点冷,难以下肚。
不过众人来此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吃席就是了。
三人是实打实的贵客,谢元提和段行川还是几个皇子都想拉拢的对象,但五皇子却没有出来相迎。
谢元提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妙,加快了步伐,迎头撞上了步子悠悠散散的二皇子和静王世子一行人。
见到谢元提,二皇子惊讶地挑了下眉,随即粲然一笑:“几位来得有些慢啊,听说五弟得了个宝贝,正在院里炫耀呢。”
听他这么说,冯灼言和段行川也感到了不对劲,快步穿过月洞门,一踏进院子里,众人不由自主地倒嘶了口气:“我的个亲娘……”
院里并无多少喜庆氛围,到场的宾客面色各异,齐齐盯着正中。
谢元提跨进来抬头,就见院子正中间置着个巨大的黑铁笼子,里面关着只老虎,正缓缓移着步。
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还有盛迟忌。
面对山中猛兽,那道背影过于单薄,却又挺拔。
谢元提的脚步顿住,神情恍惚了一瞬。
冯灼言一时吓得脸色微白,又压不住火气,低低骂了声:“这是在做什么?哪来的老虎?谁把七殿下关进去的!”
说完,就发现自己说了通废话,除了五皇子,还能有谁。
五皇子坐在正中间的兽皮椅上,手上随意把玩着个翡翠吊坠,嘴角扬着笑容,盯着笼子里的画面,眼里闪动着残忍的兴奋光芒:“七弟,你可要当着点心啊,这畜生被运来京中这几日都没进食,现在饿得很。”
转头注意到进来的一行人,哟了声:“稀客啊,二皇兄也来了?差点叫你们错过好戏。”
二皇子抱着手,扬了扬眉,笑而不语。
段行川直接果断:“五殿下,你在做什么?这是你的亲弟弟,大宁的七皇子!”
上次盛迟忌和谢元提算是把五皇子得罪透了,谢阁老地位特殊,五皇子不敢对谢元提出手,但对盛迟忌,就肆无忌惮了。
毕竟上回要不是他忽然手麻,把那破玉珏摔了,建德帝也不见得真会罚他。
听到段行川不客气的话,五皇子冷笑了声:“七弟武艺超群,我难得过生辰,就想看看七弟的身手嘛,一只拔了牙生着病的畜生,七弟不至于对付不了吧?”
院中的宾客有兴奋好奇漠然旁观的,也有欲言又止面露不忍的,但并无作用,五皇子向来无法无天,哪会把他们的话听进去。
何况大部分人也思忖着,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还不得圣眷的七殿下说话,得罪五皇子。
那只老虎的獠牙确实已经被残忍拔除,又饿了多日,看着瘦骨嶙峋,不似平日里凶猛。
但哪怕如此,那也是只老虎,就算如今虚弱,一巴掌拍人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眼见五皇子是不肯交出钥匙了,谢元提冷下视线,盯着铁笼里的情形不语。
笼中的少年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老虎,身子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精瘦的身体隐含蓬勃的力量。
谢元提没有说话,怕一开口会分散盛迟忌的注意力。
饿了许久的猛兽虎视眈眈,发出声模糊的低吼,权衡许久之后,猛然朝盛迟忌扑去。
盛迟忌一直盯着它的动作,在老虎动作的刹那就朝着旁边飞快一闪,躲开了这一下,院子里顿时爆发出阵小小的感叹声。
冯灼言为盛迟忌捏了把汗,段行川压低声音:“要不,咱们直接干他丫的,冲过去把钥匙抢过来吧?”
剩下的就让家里去收拾,天塌下来就让他爷爷和谢首辅顶着。
谢元提轻轻摇头,且不说笼子里的形势,院子里宾客众多,打开笼子,老虎被放出来,肯定会出事。
他定定望着盛迟忌的背影,嗓音微哑:“再等等。”
老虎一击未中,显得急躁起来,低吼着再次朝盛迟忌扑过去。
笼中就那么大点的位置,盛迟忌就是再灵活,也没法次次躲开,被猛扑到地,后背着地,砰地一声格外响亮,嘴角也渗出了点血。
下一刻,老虎的爪子拍向盛迟忌的胸口,四下传出一片惊呼,千钧一发之际,盛迟忌扭身朝旁边滚去,胸口的衣裳被爪子勾开,刺啦着渗出血来,留下道爪痕。
不少人又开始劝阻起五皇子,别闹出事来,五皇子抱着手不为所动。
上回这小畜生拿个破瓷片,差点弄死他,他报复回来怎么了?
静王世子和许多人一样,都不敢看下去了,不忍地别开头。
盛迟忌受了伤,鲜血的气味刺激得饥饿的老虎更是发狂,不断攻击过来,他死死盯着这只老虎,受了不轻的伤,稠黑的眼底却毫无惧色,手背微微绷出了青筋,竟和这凶猛的野兽搏斗了好几个来回。
院子里一时寂无人声,只有老虎的低吼,和盛迟忌粗重的喘.息声。
但手上没有兵器,再怎么周旋,面对一只猛兽也毫无胜算。
盛迟忌逐渐被逼到笼子的一角,没有了躲闪的空间,老虎胜券在握,认定猎物已入必死之局。
然而就在它扑过去的瞬息之间,盛迟忌居然冷静地抓住铁笼杆子,猛地将自己整个人撑起,劲瘦的腰肢爆发力十足,老虎哐当一下撞到铁笼上,晃得所有人眼皮一跳,盛迟忌翻身落到老虎背上,勒住它的脖子。
谢元提就等着这一刻,从靴边拔出一物,朝笼子的空隙扔进去:“接住!”
盛迟忌头也不抬,反手稳稳接住匕首,毫不迟疑地用尽全力,朝着老虎的脖子凶狠捅入。
老虎吃痛,濒死爆发,盛迟忌又哐当一声被撞上铁笼,整个笼子都颤了颤,他闷哼了声,手上却抓得更死,眼底闪烁着凶戾之色,悍然将整把匕首捅进了老虎的脖子之中,猛地搅动划开,鲜血刺啦喷溅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
病虎饿了多日,拼尽全力,终于力竭,身子晃了几下后,砰然倒地。
盛迟忌喘着气慢慢站稳,身形依旧笔直挺拔,手里抓着卷了刃的匕首,俊美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
那双漆黑的眼潭乌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愈显阴翳,比那只老虎更像只嗜血的野兽。
五皇子已经傻了,呆呆望着他,手突然抖了下,手中的坠子落到地上,啪地碎裂开来。
盛迟忌却没有看他,转过头,目光直直落向人群中的谢元提,浓黑的长睫上还沾着血,迟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见到了,元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章
这出荒诞的闹剧,在老虎轰然倒下后,终于结束了。
因为院子里赶来了几个众宾客,包括五皇子都始料未及的人。
靖国公并着脸色发黑的建德帝,出现在了院门口。
段行川擦了把汗,也不知道该说老爷子来得及时,还是不及时。
因为老虎倒下而热沸的气氛倏地被泼了瓢冷水,不少人仿佛这才后知后觉,被关在笼子里的,姑且也是个皇子。
满院人呼啦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注意到建德帝的脸色,五皇子头皮一麻,跟着跪了下来:“……父皇。”
二皇子跪着也不嫌累,笑眯眯开口:“啊呀,父皇来晚了一步,错过了五弟的好戏。”
五皇子消停了半个月,建德帝忙政务忙得头疼,突然听闻五皇子趁着生辰宴,在全京城世家贵族面前又搞了出事,简直要气吐血。
再被二皇子这么一煽风点火,一时也顾不得皇家体面,怒斥:“你五弟胡闹,作为兄长,你不干涉管教,反倒纵容,在这里说风凉话!”
二皇子无所谓地低头认错,幽幽叹气:“儿臣知错,只是……儿臣哪儿敢管五弟呢。”
满院子的人不敢抬头,只剩靖国公和盛迟忌还站着。
靖国公看看地上的兽尸,又看了看盛迟忌,眼底闪过丝惊异。
建德帝望向被关在笼中的盛迟忌、倒在地上的尸体以及那一泊凝固的血,脸色却很难好看起来,从牙缝里磨出一声:“盛泊庭!”
五皇子活了快十八岁,头一次被皇帝爹连名带姓叫,心尖霎时抖了抖,止不住发慌。
他上次被禁闭半月,连累母妃,自觉丢尽脸面,这次生辰宴,母家的表兄送来只拔了牙的病虎,给他出主意,当着宾客的面整治一番盛迟忌。
他脑子虽然空空,但隐约察觉到盛迟忌似乎很在意谢元提——也正常,几个皇子谁不盯着谢元提,便以谢元提生病,他若是想出宫探望,他可以帮忙,哄骗盛迟忌来生辰宴,没想到盛迟忌居然答应了。
一只病虎而已,盛迟忌应该也死不了,至于其他后果,他并不考虑。
这会儿表兄满头大汗地跪在旁边,五皇子不敢吱声,拼命示意身边的内侍去开锁。
身旁的小内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走到铁门边时,差点绊一跤,手抖了几下,才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铁笼门。
沉重的嘎吱一声响起,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扑鼻而来。
建德帝仿佛又衰老了几岁,深深地吐出口气,勉强在一堆宾客面前压住了脾气:“大夫呢?还不速速将七殿下扶下去治伤!”
跟在后头的侍卫听令上前,走到铁笼边,又迟疑着止住了步子。
冬日的衣裳颇厚,但盛迟忌身上的衣裳却明显被血洇湿,一片一片的浸着深色,高束的乌发也散乱了下来,半遮着的脸上都是血,染得低垂的眉目愈显冰冷深戾。
他手背上青筋微突,死死握在掌心的匕首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在脚下汇聚出血泊,看得人心头发寒。
像只浴血胜利的凶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遍体鳞伤,却没人敢接近。
那一身锐气叫人忌惮,但他被关在铁笼中,收敛了危险感,让建德帝难得地感到了几分愧疚。
这个小儿子在外流浪多年,他本该疼爱补偿,但那身宁折不弯的骨头和野性不驯的性子,却叫他极为不喜。
况且随着风言风语愈演愈烈,他也不禁开始狐疑,盛迟忌的容貌和性子完全不似他,莫非真不是他的血脉……可他的眉眼,与记忆中的女人,又是相似的。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低声开口:“七殿下……您受了伤,请随属下先离开吧。”
很吵。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缓缓扭头,看向他们。
稠黑幽邃的眼底没有半点情绪,像在看死人,透着几分兽性的冰冷。
都是常年护在建德帝身边的侍卫,经历过多番生死,瞬时都生出了点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后背冒出层冷汗,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
气氛沉寂了几瞬,盛迟忌一步不动。
建德帝皱皱眉,他虽然偏爱宠溺五皇子,但也不至于这时候还偏心,剜向五皇子的眼神更为光火:“先把这孽子带下去!”
平时五皇子得宠跋扈,一言不合就是鞭子罚跪,没人想招惹这位被惯坏的小主子。
但此时此刻,几个侍卫都毫不犹豫地撤离铁笼边,选择去抓五皇子。
五皇子感到委屈丢人,今日可是他的生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父皇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可建德帝的脸色难看透顶,他就是被惯得再无法无天,也知道这次闯的祸比上次严重……最好老实点。
把五皇子这个看一眼就肺疼的玩意儿拖下去后,建德帝抚了抚胸口,重新看向盛迟忌,思忖着如何安抚这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儿子。
毕竟他是一朝天子,是盛迟忌的君父,也不可能低头道歉。
犹豫之间,身旁传来谢元提徐徐的嗓音:“陛下,七殿下伤势不轻,耽误不得,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先带他下去止血疗伤。”
他的声线清润平和,像一缕轻抚而来的风,有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建德帝转头看到谢元提,脸色明显舒缓不少,点点头,对他很放心:“那便交给元提试试了。”
谢元提知道,盛迟忌方才与猛兽搏斗,受伤颇重,这会儿理智可能濒临失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个年纪的盛迟忌,刚被带回京中,身上还有股与京中贵人们格格不入的兽性直觉和懵然,要是建德帝让人强行带他下去,恐怕盛迟忌真会失控伤人。
他的声音不低不高,盛迟忌应当听到了,却仍旧没有主动走出笼子。
谢元提不太确定这会儿的盛迟忌还听不听他的话,略微顿了下后,从容地跨进了冰冷的铁笼之中。
靠近细看之下,盛迟忌的瞳孔其实有些涣散。
他沉默地看着谢元提慢慢接近自己,朝他伸出手,袖子底下露出一截雪色,瘦长白皙的指节玉刻般,腕骨伶仃,极能激发人心中黑暗的作恶欲。
他眸色幽暗,抓着匕首的手指微微发抖,却是压不住的兴奋,像待在笼中的困兽,注视着甜美可口的猎物一点点靠近。
只要再近一寸,就能抓住他,将他囚入自己的巢穴。
“别发疯。”
谢元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警告。
他风寒初愈,平日微凉的手指还有些热,落在盛迟忌的手腕上。
盛迟忌停顿片刻,老实下来,任由他将手里卷了刃的匕首夺走,哐当一声脆响,丢到地上。
盛迟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道抛出的轨迹,被浓密的乌睫遮住的目光茫茫郁郁,想把它捡回来。
但谢元提没给他这个机会,拽着他径直走向铁门口。
盛迟忌小声咕哝了声“我的”。
声音模糊,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地上的匕首,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一步步跨出了笼子。
谢元提伸出手,把他从牢笼中解救了出来。
生辰宴自然是没得办了。
五皇子和教唆他的表兄都被侍卫抓下去了,多数宾客也不敢留下看热闹,建德帝按着胸口,感觉肺还是一阵阵在发疼,摇摇欲坠了一下,被一群人惊慌地扶去正院休息,大呼小叫着喊大夫来看脉。
空着的屋子多得很,谢元提带着盛迟忌,就近随意挑了一间进去。
园子这么大,自然养着不少大夫,听闻出事,屁滚尿流地赶了过来,热水伤药绑带都送进了屋,谢元提便挥挥手将人都赶走,大夫们也不敢怠慢,几个留在外头,其余人都赶去了建德帝那边。
段行川本来想过来看看,但靖国公过来了,他只得跟在靖国公身边,陪着建德帝。
冯灼言琢磨着给谢元提搭把手,刚一跟进来,就被坐在榻上的盛迟忌毫无感情地看了一眼,登时后背发毛,果断缩着脖子溜了出去。
这小鬼,忒吓人。
不敢惹不敢惹。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盛迟忌也显得宁静了点,小狗似的嗅了嗅近在咫尺的幽淡冷香,急促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谢元提皱眉瞅着血淋淋的盛迟忌,感到几分棘手。
片刻后,他打算先把这脏兮兮的小狗清理一下。
谢元提拿起帕子,去擦盛迟忌脸上的血。
一张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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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擦完,盛迟忌还是血刺呼啦的。
谢元提心底有几分火气,压着没表现出来,脸色淡淡:“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要来盛泊庭的生辰宴跟他冰释前嫌?”
盛迟忌小声说:“你五日没有回宫……想出来见你。”
他对和谢元提的分离有严重的焦虑,五日几乎是他的承受极限了。
谢元提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换了张帕子,第二张帕子也浸满血后,那张俊美青涩的脸蛋总算重见天日。
虽然上辈子落魄过两次,但谢大公子还没伺候过人,动作不甚体贴,盛迟忌可能是疼了,手指抓紧了榻边,指尖泛青,可自始至终一声没吭。
和谢元提养的那只小狗十分相像,他有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小狗的尾巴,小狗疼得厉害了也不叫。
谢元提心口的火气没来由愈发旺盛,脸色微冷:“不疼?”
盛迟忌没带犹豫:“不疼。”
见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冰冷地盯着自己,犹豫了下,试探着重新开口:“疼?”
“疼不疼你自己不知道?”谢元提闭了下眼,简直想抽他,“把衣服脱了。”
盛迟忌的瞳孔剧烈颤栗了下。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听话,慢吞吞将手放到腰带上,垂着眼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不见方才勇斗老虎的气势。谢元提看他动作,以为他是疼得动不了,蹙了蹙眉,拍开他的手,给他解腰带。
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灵活,和主人平日里不疾不徐的样子大不一样,盛迟忌盯着他的手,耳根微微发烫,稠黑的眼底灼烫。
谢元提迅速给盛迟忌解了腰带,又脱下外面的两层衣裳,到里衣时,却犯了难。
盛迟忌身上一堆伤,白色的里衣都染成了红色,血液粘稠湿润,伤口粘黏着布料,都半凝固了,要脱下来,伤口势必被牵连,想也知道多疼。
最好还是叫人拿把剪子来,沿着伤口把衣物剪碎,再慢慢清理。
谢元提少见的踯躅让盛迟忌莫名感到愉悦,弯了弯眼睫,语气愉快:“我来吧。”
话毕,也不等谢元提阻止,眉也不皱地扯开里衣。
本就流着血的伤口被撕扯得更严重,血腥味霎时愈发重,浓郁刺鼻得叫人头晕。
“……”谢元提眉尖抖了抖,“你是狗吗,动作不知道轻点?”
盛迟忌认错:“元元,我下次轻点。”
谢元提懒得纠正他奇怪的措辞,看着他伤痕交错的身体,拧起眉头。
除了新添的深深抓伤、被摔出的乌青淤血,这具年轻的身体上,还存在许多纵横交错的旧伤痕,随着精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收束在裤腰之下。
盛迟忌十二三岁就入了军营,年纪那么小,上战场几乎就是炮灰的存在,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摸爬滚打活下来,最后被密探发现的。
大抵也是因为从小经历过无数生死,盛迟忌才会有那种悍不畏死的勇气和凶戾。
盛迟忌被他盯着,忽觉局促苦恼:“很难看……元元被吓到了吗?”
他和京中养尊处优,摔破道口子都有大夫围着治的贵公子哥们不一样,他从小要护着母亲,母亲走后,又要护着自己和其他人,很难不添伤痕。
少年朝气蓬勃的身体其实很漂亮,肩膀不算太宽阔,带着这个年纪的单薄感,但骨架匀称,肌理流畅,腰线窄瘦,再长几年成熟了,必然很得男男女女的青睐。
上辈子谢元提没有和盛迟忌这么……坦诚相见的时候。
被盛迟忌囚在宫里时,他都瞎了,也看不见。
盛迟忌像头变态的恶犬,喜欢恶劣地作弄他,但没真刀实枪做过什么,和谢元提见过的某些人似乎一样,只是贪图色相,本能却还是厌恶男人间的事,做不到最后。
最过分的一次,也只是强迫他用手罢了。
谢元提性子骄傲又挑剔,不喜欢有缺损的东西,上辈子右手受伤后,一直戴手套遮着。
但他望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沉默了会儿,才平淡地开了口:“不难看。”
“只是我不喜欢总是受伤的盟友。”
他拧了帕子,垂眸擦拭他身上的血迹:“别再受伤了。”
17.第十七章
换了好几盆热水后,盛迟忌终于勉强有了个人样。
血迹被擦去后,身上的伤更触目惊心,谢元提越收拾火气越大。
他气质清贵,容色本就偏冷,脸上没有表情更显疏淡,仿佛身边死个人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盛迟忌的目光掠过他的后颈,因为低头,长发滑落,露出了一小片细腻的肌肤,被乌黑的发衬得愈发白,冰雪般的眉目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柔软和悲悯。
有种说不上的熟悉,好像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谢元提。
像他无望时祈祷过的神明一样,在他心灰意冷时,神明却降临了。
盛迟忌悄然想,谢元元是救苦弭灾的神仙,他一个人的神仙。
盛迟忌坐在榻上,谢元提要给他擦身上的血,不得不半跪下来,头微微垂下,浅浅的呼吸拂过盛迟忌的腹部,靠得很近,身上那缕幽淡的冷香也似乎变得柔暖。
从上往下看,这个角度十分不妙。
在身上擦拭的手指细长雪白,极为晃眼,盛迟忌的喉结突然抽动了下。
在湿帕子又一次擦过腰间时,他的呼吸猛然一滞,下腹控制不住紧绷。
冬日的裤子就算比夏日的厚一点,失去了上衣的遮挡,动静毫无遮挡,一览无余。
离脸太近,谢元提一低头,呼吸喷洒上去,更是生龙活虎。
谢元提:“……”
谢元提被迫面对着这么个玩意,脸色逐渐发寒。
有时记忆太好也不是好事,尤其是他眼盲那段时日,失去了视觉,触感和声音总在黑茫茫的世界中被无限放大。
记忆像是带着某种形状和温度,说不出是被诱哄还是被强迫,滚烫的,几乎握不住,蹭得他手心发麻,手腕酸疼发软,落在耳边的喘.息急促粗.重,濒临失控。
还有带着点奇异低哑的奚落:“手上功夫这么差,你怎么过的这些年?”
谢元提垂着长睫,薄唇微抿,攥着帕子的手指发紧。
想捏死他。
盛迟忌局促地并了并腿,感到心虚:“元元……”
“消下去。”谢元提面无表情抬眼,“不然给你割了。”
这哪是说按下就能按下的,盛迟忌乌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委屈:“它不听我的。”
谢元提忍无可忍,起身把帕子摔他那儿:“还有这种闲情逸致,看来你能自己处理伤口,自己弄。”
盛迟忌独自在辽东摸爬滚打长大,更严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确实还不至于伤重到难以自理。
他只是见谢元提主动帮他,偷懒享受一下。
不争气。
盛迟忌盯着裤子无声骂了声,隔了会儿,才吸了口气,把丢在腿上的帕子拿起来,潦草地擦了擦腰腹上的血。
倒是很想自己弄,尤其看着谢元提……但觑着谢元提的脸色,不敢。
谢元提眼不见为净,低头研究大夫送来的伤药,都是些上品的药膏和跌打药油,隔了会儿,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抬眸一看,盛迟忌擦完血迹,也不管身上的伤口,居然就要穿衣裳了。
是下面人送来的一套干净衣裳,盛迟忌伤口都没处理,还渗着血,直接穿上不知道有多灾难。
谢元提头疼地按了下眉心,拍开他的手,沾了点药膏给他敷药,嗓音冷冷淡淡:“给我收着点。”
盛迟忌一身蛮力在他面前都失了效,无助地抓紧了榻上的小被子,喉结攒动了几下,喘.息发沉,一时仿佛坠入了某种真实的梦境,那只沾着药膏细致擦过胸口的手指,好似当真被他恬不知耻地蹭过一样。
他眸中晦暗,盯着谢元提的手,几乎能想象出手心细腻的触感,难以抑制那些蠢蠢欲动又难以启齿的妄念。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
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比起帮他处理伤口,他更想让谢元提帮他点别的。
盛迟忌身上的伤琐碎,又多又深,谢元提的力道尽量放轻,也尽量无视他了。
但直愣愣杵着的地方还是过于有存在感,并且越来越精神。
不等谢元提出声,盛迟忌就道歉飞快:“对不起,元元。”
但死性不改。
换作别人,谢元提可能已经一脚踩上去,然后撂挑子走人了。
但一想到方才盛迟忌独自站在铁笼里,面对那只老虎的背影,他还是吸了口气,压着火给他缠绑带。
慢慢清理好伤势,又上药缠好绑带后,外头传来阵响动,随即建德帝跨进了屋里。
脚步声传来的瞬间,盛迟忌匆忙披上外袍挡好自己。
谢元提的眉梢微妙地扬了下,无端想笑。
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瞥来的眸色潋滟,盛迟忌心口怦怦跳,隐晦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看得出今日建德帝的确气得不轻,脸色到现在也不大好,进来见屋内只有谢元提和盛迟忌,很是不悦地皱了下眉:“怎么没人伺候?”
谢元提行了一礼,语气平和地回答:“七殿下不太喜欢被人看着。”
这个小变态,应该也没那么强的暴露欲。
盛迟忌草草地捂好了外袍,听到他这么说,望过来的一眼稠暗难明。
好在盛迟忌负伤,建德帝也没叫他起来行礼,望着他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庞,语气放缓:“你五哥这次放肆过头,父皇会为你主持公道。”
说着,沉下脸色:“他从小被母妃和母家人哄得无法无天,脾气骄纵,行事恣睢,今日竟敢这般损害皇家颜面,残害兄弟,朕不会轻饶了他,定要他吃个教训!那些个在他耳边吹风的人,朕也一并处理了。”
听起来不像是要主持公道,更像是对高家忍无可忍了。
上辈子高家败落,有自身作死,也有谢元提和盛烨明的掺和,所以他知道些高家做的阴损事。
沾着高贵妃得宠的势,高家贯来跋扈高调,诸如表兄当街纵马打人、舅舅强迫良家为妾的琐碎小事,数不胜数。
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处美轮美奂的园子,也是强占土地得来的,那几个倒霉鬼的尸体大概都在乱葬岗被野狗分食完了。
御史参了不少本,但建德帝以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建德帝兀自说了通话,盛迟忌都绷着脸没吭声。
哪怕知道他受了委屈,但见他这般落自己的面子,建德帝心里还是微微不悦:“罢了,朕还有要事,得先回宫处理。你身上有伤,不便行动,先在宫外修养几日,好些了再回去。”
说着望向谢元提,脸色又缓下来,心里可惜这孩子不是姓盛:“元提,你最是稳重,叫朕放心,便由你来安顿照顾七殿下吧。”
天子毕竟是天子,腿折了也不能坐着送圣驾,盛迟忌沉默地缓缓起身,低下眸子:“恭送陛下。”
满身是伤,腰背却挺得笔直。
谢元提站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晃神发怔。
今日见到盛迟忌面对那只老虎的背影时,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不免涌回了脑海。
是建德二十一年,秋猎时的事。
那次秋猎,建德帝亲自进山狩猎,其他人自然不得不跟上。
有机会在建德帝面前得脸,盛烨明兴致很高,和谢元提商量各自领队,分开狩猎,晚些带着战利品会合。
谢元提自小修习君子六艺,骑射俱佳,领着一队人进了山。
察觉埋伏时已晚,某些人不去刺杀三皇子,更想要他的命。
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谢元提没盛迟忌那一身彪悍的武艺,脱逃时落了单,还时运不济,撞上只觅食的老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要命丧虎口,正认真思考要不跳下山崖,好歹保个全尸,盛迟忌忽然出现,一身利落劲飒的骑装,鲜衣怒马,提着把沾了血的刀,挡在他身前,面对着山中猛兽,也毫不畏惧退让。
谢元提望着他修颀挺拔的背影,少见地怔了怔。
那时盛烨明和盛迟忌在建德帝面前都是红人,双方你来我往,暗中争斗不休了快两年,谢元提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见到盛迟忌,更没想到盛迟忌会挡在他面前。
那只老虎瘦骨嶙峋,估摸着几天没进食了,但一口獠牙尚在,比今日关在笼中的老虎更为凶猛。
盛迟忌身边没带人,要单枪匹马对付这样的山中猛兽,也太为难肉体凡胎了,最后他抱着谢元提滚下了山崖,大概是骑来的马落入虎口,老虎也没追上来。
谢元提被他紧紧护在怀里,没受太多伤。
但盛迟忌的脑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醒过来时,眼睛暂时看不见了,失去了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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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盛烨明带着人搜过来时,谢元提有短暂的犹豫。
盛迟忌没带部下,眼睛又伤了,以他们那时的紧张关系,盛迟忌就是不死,也得被挑断手脚,废了他争夺皇位的资格。
他背着盛迟忌,躲开了来找他的人。
谢元提那时也受了轻伤,十九岁的盛迟忌长得很大一只,几乎高出谢元提小半个头,手长脚长的,谢元提背得异常艰难。
他以为盛迟忌昏过去了,没料到片刻之后,耳边喷洒过来温热的呼吸,盛迟忌的声线晦哑:“我以为你会把我交出去。”
很烦,灼热的吐息喷在耳边,痒。
谢元提略一思考,随便找了个东西,又把他拍晕了。
出来狩猎,随身都带着药和干粮,好在滚下来时没弄丢。
谢元提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处理了盛迟忌淌血的额角,想剥他衣服检查处理伤口时,手腕突然被大力攥住,不给他脱。
盛迟忌的生命力惊人的蓬勃旺盛,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嗓音干涩:“我自己来。”
跟守护自己贞节似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谢元提背过身去别偷看。
谢元提一时震惊和无语从心头漫开,拧着眉头莫名其妙:“你以为我很想看?”
问题很棘手,盛迟忌的眼睛暂时失明,见不得人。
谢元提烦得很,思考要如何避开漫山遍野的人,联系上盛迟忌的部下,取得他们信任,让他们把自己的主子领走。
俩人在山里待了四日,谢元提不断带着盛迟忌转移位置,躲开搜寻过来的人,每天撕下一条袖子给他换药,琢磨医术上明目的法子,不太熟练地替盛迟忌揉太阳穴。
两人的对话并不多,谢元提偶尔会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怎么样?”
盛迟忌低着头,好像在看他,深浓的眸色却无神,摇头:“看不见。”
直到第五日,俩人身上的干粮耗尽。
估摸着再找不到他俩,双方阵营的人都要疯了的时候,盛迟忌慢慢啃光谢元提找来的野果,忽然道:“我能看见了。”
盛迟忌的眼睛恢复了,他们俩也就恢复了往常的关系。
为了避嫌,谢元提先一步出了山,撞上了大喜过望冲过来抱他的盛烨明。
谢元提不喜和人近身接触,矜持地推开他的手,俩人一道离开时,他隐约察觉身后似乎有道阴郁沉黑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离开之后,俩人谁也没提及那段隐秘的过往。
盛烨明还不住庆幸,幸好谢元提没在落单时遇到盛迟忌那条疯狗,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秋猎过后的第二年,谢元提就和盛烨明联手,用了些手段,让建德帝对盛迟忌猜忌起疑,又以他快要加冠为由,在那年隆冬,把盛迟忌赶出了京城。
上辈子他和盛迟忌的关系,统共也就和平过秋猎时意外的那几日。
后来风水轮流转,换他眼瞎了,盛迟忌就那般作弄他。
盛迟忌对他比较特别,大概是特别的恨。
毕竟盛迟忌亲口说过恨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漆黑眼潭里情绪浓烈,恨不得将他嚼碎生吞下去。
就在被他逼迫离京的那日。
盛迟忌盯着他,最后说了句:“谢元提,你会后悔的。”
把建德帝这尊大佛送走了,盛迟忌立刻转回头看谢元提。
谢元提从回忆里抽回神,和他对视一眼,是与记忆里不一样的眼神,澄黑且无辜。
和上辈子不一样的盛迟忌。
方才建德帝突然驾临,兴致再高也该惊吓回去了吧。
察觉到谢元提的视线,盛迟忌眼睫弯起,露出个很乖巧的笑,讨要奖励的小狗似的:“元元,消下去了。”
“是吗。”看他这样,谢元提反倒被催生出了种奇怪的作恶欲,往他腿间扫了眼,有些懒散,“还起得来吗?”
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谢元提嘴里说出来,盛迟忌整个人愣住,苍白的脸上几乎是瞬时就浮起片奇异的潮红,连到耳根,眼神黑亮惊人,嗓音涩哑:“元元……”
才消下去的地方,在谢元提一句话后,立竿见影地顶出道明显的弧度。
谢元提:“。”
谢元提:“滚。”
18、第十八章
屋内正弥漫着稍许难言的微妙气氛,冯灼言贼兮兮地探进了脑袋:“小谢,七殿下,陛下走了,你俩好了没?”
凝滞的氛围立刻被打破了。
盛迟忌灼烫的视线不得不从谢元提的手指上移开,不大高兴地抿了下唇,飞快掩好衣物。
来得真不是时候。
冯灼言和段行川进了屋,嗅到屋里浓烈的血腥味儿,齐齐五官扭曲,嘶了口气,关心地望向盛迟忌:“七殿下伤势如何了?”
“精神得很。”谢元提净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干,“死不了。”
要不是盛迟忌发现异常,段行川恐怕自己都熬不过这个冬日,救命之恩大于天,脸色不由整肃起来:“七殿下失了那么多血,眼下面色却异常发红,还是叫人再进来看看吧。”
异常发红?臊的吧。
谢元提的唇角浅浅勾了勾:“好啊,把外头的大夫都叫进来,给七殿下看看。”
盛迟忌:“……”
盛迟忌终于忍不住,低低幽幽开口:“元……谢公子。”
看他吃瘪,谢元提轻哼着笑了声,才给他解围:“不必,让他自己坐会儿就好了。”
像那只轻巧穿行在宫廷里的漂亮白猫,矜持贵气又优雅,哪怕是讨吃时,也只对他轻睬一眼,爱答不理的,毛茸茸的尾巴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扫过他的手心。
盛迟忌失神了一瞬,他出来了,不知道小猫有没有人喂。
不过它那么漂亮,宫人们都抢着喂它,只求它多看自己一眼,让自己摸一下,应该是不愁吃的。
要是谢元提也能让他摸一下就好了。
盛迟忌沉思,他不挑的,谢元提摸他也可以。
靖国公跟着建德帝先回去了,离开之前,本来想进来,亲自给盛迟忌行个大礼,被大概清楚屋里俩人性子的冯灼言挡了回去。
但段行川被靖国公拉着教育了一番,对盛迟忌的身体格外紧张,听谢元提说得那么随意,更不放心了。
还是冯灼言熟悉谢元提,听他语气,拍了拍段行川的肩膀:“段兄安心,小谢说没事,肯定就没事。”
说完,好奇地岔开话题:“方才陛下进来,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五皇子?我听说那头老虎是他表兄送的,从前陛下对五皇子的责罚总是不伤筋动骨的,这回总该重罚了吧。”
谢元提摇头,示意暂时不清楚:“陛下让我把七殿下带回去修养几日。”
段行川踊跃自荐:“要不去靖国公府吧?我家有专门的药库和大夫,也方便为七殿下调养。”
他这几年身子不好,靖国公为此寻找了不少名医名药,排着队给他看病,储存可谓相当丰富。
盛迟忌立刻攥住了谢元提垂落的袖子,阴沉沉地瞪了眼段行川。
什么居心!救他一命,居然还企图阻止元元带他回家。
段行川大大咧咧的,被瞪得摸不着头脑,还想再开口,就被冯灼言飞快撞了下腰,用扇子狂戳着大声打断:“哈哈,好了,七殿下还需养伤呢!小谢早些带殿下回府吧,我估计谢老也担心了。”
这位七殿下,给人的感觉阴郁又危险,总是隔得远远地漠然看人,像是谁都不在乎,唯独对谢元提,有种狼狗圈地似的独占欲,别人多看一眼都跟他有仇似的。
单是这样的话,冯灼言作为好兄弟,肯定要拉上谢元提拔腿就跑,离他远远的。
可冯灼言也看出来了,谢元提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在故意逗着七殿下玩,言语姿态里,还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纵容。
冯灼言大受震撼,但直觉告诉他,最好别掺和进这俩人的关系里。
段行川的身子才好了点,被他大力撞得一阵头晕,又被戳得龇牙咧嘴,只好老实闭嘴。
谢元提看了眼攥着自己袖子的盛迟忌,又轻飘飘扫了眼他的下腹,要笑不笑:“如何,七殿下方便起身了吗?”
眼神接触,流动着的只有两人知道的无言秘密。
盛迟忌舔了下发痒的犬齿,收敛起骨子里蠢蠢欲动的攻击性,仰脸露出乖巧的笑:“方便了。”
皇家的热闹相当精彩,建德帝一走,也还有人滞留在外,想瞻仰瞻仰手撕老虎的七殿下。
冯灼言提前叫家中的小厮把马车赶到了侧门,大手一挥,把马车借给谢元提和盛迟忌:“我家马车太小,你俩坐,我跟段兄挤挤去。”
段行川:“?”
来的时候他们仨人坐一起,也没说挤啊?
段行川满脸莫名其妙,被冯灼言半拖半拽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临近年关,铺子忙着盘点,云生和海楼都很忙,今日有冯灼言一道,谢元提便没带其他随从。
等钻上马车,进入相对封闭狭窄的空间,又觉得应该带几个人。
小狗鬼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实在是过于有存在感了,甚至有点肆无忌惮的露骨。
今天是不是太给他好脸色了?
出趟门发生了太多事,谢元提风寒刚愈,本来都觉得都好了,一路走出园子,吹了阵寒风,头又开始微微发晕。
正混沌思索着,脸上突然抚来只手,带着常年做粗活握兵器磨出的茧子,掌心微凉,贴着发热的脸颊,很舒适。
谢元提抬了下睫毛,唇瓣鲜润,冷淡的眸中泛着点点水色:“做什么。”
盛迟忌眉心紧蹙:“元元,你在发热。”
谢元提没有被他突然的接近吓到,只略略偏了下头,眼睫低阖了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盛迟忌的手腕上:“松手。”
盛迟忌身上的伤太多,衣袍不免散乱,外袍也没束,隐约可见精瘦的胸膛上缠着圈绑带,点点渗血。
瞧着都疼,他却没感觉似的,半俯着身,感受到蹭过掌心的肌肤冷玉般细腻又滚烫,旖旎的心思却荡然无存,语气焦灼:“风寒还没好全吗?”
离了外头那些人,不必端着谢家大公子的架势,谢元提的骨头都松懒下来。
何况这会儿脸上发烫,贴着他脸的手掌凉凉的,很舒适。
谢元提也就没拍开盛迟忌的手,眼眸半眯,鸦睫下垂,矜持地将脸贴过去一点点。
“别动。”
若即若离的冷香拂面,那么漂亮赛雪的人,瞧上去却有种柔软的脆弱感,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脆弱。
盛迟忌不敢乱动,隔了会儿,见谢元提合上眼,眼睫轻轻扫过他的手腕,喉间紧涩干渴,浑身都绷了起来,小心翼翼问:“这样能舒服一点吗?”
“……”
深深的床幔之内,强迫他打开身体,在他控制不住喘.息发颤的时候,另一个更高大成熟的盛迟忌会靠过来,亲吻舔舐他汗湿的喉结,咬着他哑声询问:这样能舒服一点吗?
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嘴的。
谢元提眼睫颤了颤,倏地偏过头,拍开他的手,声线冷下来:“坐好,不然把你送去靖国公府。”
顿了顿,语气加重:“不准再说这句话。”
盛迟忌无辜被扇,只好老实坐到对面去,听他嗓音哑,想了想,又贴心地倒了杯茶递过去:“元元,喝点水润润喉。”
上辈子盛迟忌按着谢元提灌药,他从一开始的挣扎,到后面逐渐麻木习惯,很熟悉盛迟忌的伺候,也没觉得不妥,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就恹恹地闭上眼,示意自己不喝了。
冯灼言爱喝茶,用的茶叶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马车上条件到底差些,不方便时时换水换茶叶,这茶叶是早上出门时泡的,味道差异一般人喝不出来,但谢元提嘴挑,感觉陈了。
盛迟忌没他讲究,盯着茶盏看了半晌,偷偷瞄了眼闭眼养神的谢元提,把茶盏转到湿润的那面,贴着唇慢慢将茶水饮尽。
随即俊美的脸色脸色微沉,对冯灼言稍感不满。
准备的什么破茶叶。
劣质茶水,越喝越渴。
冯府的车夫尽职尽责、四平八稳地把两位贵客送回到颖国公府。
短短几个时辰,五皇子在生辰宴上闹的风波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冯灼言做事周到,先派人跑回来,通知了谢府的人,因此门口一群人都在等着。
云生海楼,并着两个堂弟堂妹,在府外伸长了脖子。
谢元提下马车前,被盛迟忌强行戴上了毛茸茸的挡风帽,下来见到门口站着的一排人,顿了顿,下意识试图把帽子掀下去,被盛迟忌挡住了。
好在大伙儿的关注点落到了盛迟忌身上,纷纷感到茫然:“大公子回来啦?这位是……?
关键时刻,还是海楼最靠谱,上前两步,行了一礼:“草民见过七皇子。大公子,七殿下,院中已备好了热茶,温好了药,辛苦一路,先回去歇下吧。”
云生睁大了眼,瞪了眼海楼:这是七皇子?你怎么不提前支会我?
海楼淡定回以目光:猜的。
今日七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宰了只猛兽的事已经传开,据说被兽血溅了个满身满脸,闻听此言,悚然发怵的人不少。
堂弟堂妹顿时跟看什么洪水猛兽般,畏惧地望着盛迟忌,不敢凑上来,眼巴巴瞅着比野兽还可怕的七殿下挤开其他人,和谢元提一同跨进了国公府的门槛。
刚进府门,谢阁老身边神出鬼没的老管家就出现了,俯身行礼:“老奴见过七殿下。老公爷听闻殿下光临,想请殿下过去一叙。”
今日发生了不少事,谢阁老虽称病赋闲在家,但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况这位腥风血雨的七殿下,还被孙子领回来了。
谢元提顿了下,没阻止,只不咸不淡提醒:“他受了伤。”
言下之意,带过去可以。
但别聊太久,免得把七殿下聊死了。
他还要用。
老管家还是头一次见着冷冷淡淡的大公子给谁说话,尤其对象还是位皇子,颇感惊异地看了眼盛迟忌,笑意加深:“七殿下,请。”
盛迟忌盯着谢元提不动。
谢元提眼神示意盛迟忌听话,盛迟忌才挪动脚步,跟着老管家离开。
走着走着,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要去见的人,是抚养谢元提长大的祖父。
盛迟忌思忖了下,谨慎地束好腰带,把故意在谢元提面前敞了一路不讲男德的衣服掩好,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咬着发带,飞快用手指梳好凌乱的黑发,重新绑好。
老管家在前头领着路呢,再一回头,身后方才骨子里还透着股尖锐却散漫的气质,带着分野性的少年,已经在几瞬之间,变成了衣着整齐的乖乖少年。
老管家:“?”
是他从府门口带回来的那个吗?
老眼昏花了?
盛迟忌朝老管家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元元第一次带他回家。
得给爷爷留个好印象。
19.第十九章
目送盛迟忌和老管家离开,谢元提不大在意似的,转身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堂弟堂妹对视一眼,和颜悦色开口:“功课都写完了吗?”
堂弟堂妹蔫蔫地缩了缩脖子:“……没有。”
大哥哥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十分吓人。
友好地问候完两个小孩,见他俩哭丧着脸一前一后跑了,谢元提方才和云生海楼回了自己院里,换了衣裳,又拧着眉头,灌了碗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云生煎的,能苦死仨小孩。
好在云生祸害厨房,但泡得一手好茶,在谢元提喝药时就沏了壶茶,监督着他喝完,将漱口的茶水递过去,顺嘴好奇问:“大公子,七殿下当真宰了头老虎吗?”
谢元提颔首,听云生惊异地“哇”了声,又望向海楼:“打听到消息没?”
出事之后,五皇子和高家的人就被建德帝派人逮走了,他和盛迟忌待在园子里,也不知道建德帝回宫后怎么惩戒的人。
海楼行事稳妥,有条不紊地回禀:“回大公子,方才收到消息,五皇子被罚去了京外的净云寺思过,看表现才准许回京。给五皇子出主意的几个高家子弟,两个被拉到午门外打了五十板子,当场没了气,其余人各自仗责二十,抬回了高家。”
云生咂舌:“陛下一向施行仁政,很少仗责死人啊,那个净云寺,听说表面是佛寺,背地里专门关押罪人呢,就算是皇亲国戚进去了,也得老实粗茶淡饭做苦差。”
“很惨吗?”谢元提喝了口茶,压下舌根的苦味。
云生小鸡啄米点头。
“我觉得不够惨。”
云生无条件信任谢元提,乐呵呵地立即当了墙头草:“我也觉得不够!”
海楼:“……”
倒得忒快的草。
谢元提的母亲在行商一途上,比自己父亲兄弟都要厉害,留下的产业多,涉及范围也广。
当年谢元提的父母在海上出事后,不仅外祖那边眼馋,大伯一家心动,就连太后和建德帝,也未免没有眼馋这份遗产的意思,对谢元提的怜惜疼爱没外界描绘的那么单纯清白。
毕竟先帝暴虐,在位时广修宫庙,穷兵黩武,国库亏空得厉害,谢元提母亲留下的遗产是巨大的诱惑,是谢阁老挡在那些风风雨雨前,护持着孱弱的孙儿,走到的现在。
不过经年日久的,太后和建德帝看着谢元提长大,或多或少的,也夹杂了那么几分真心在。
只是就像对谢阁老一样,坏倒是坏不彻底,真心也未必多真。
这些年经过谢元提经营,产业有所拓展,借由一些铺子和手下走南闯北的镖局,谢元提也支开了张消息网,京里京外,能打探到些隐秘的消息——这些不能明面公开,连爷爷也不知道。
也或许谢首辅知道,但谢元提不做什么过线的事,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明面上,谢元提手上的产业还是母亲留的那些。
过往的回忆纷杂,谢元提静思片刻,吩咐云生拿来纸笔,写下几个记忆里的地名人名,卷起来递给海楼:“铺子的事暂时交给别人,去查这几处地方,探查这几人的关系,分类整理好交上来。”
又思索了下:“再派人去找点陈国公和高侯爷的手稿来。”
要模仿笔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就能成的,想做得让人看不出来,得摸透对方的书写字迹和微小的习惯。
当年谢阁老病去后,陈国公第一个跳出来,领着蒋大儒一干人疯狂攻讦谢家。
那首拼贴而出的反诗被翻出后,有甚者还去翻了谢阁老的墓,言之凿凿谢阁老生前贪污万两黄金,都在墓穴中藏着。
谢家在那场祸事里,几乎被灭族,大伯一家在狱中也没撑下去,剩下的旁支不成气候,哪怕后来谢元提为谢家翻了案,挨个把人都处理了,也无济于事。
再想起这些,依旧叫他想将那些人挫骨扬灰。
这辈子祸事没有发生,但谢元提没表面那么光风霁月君子风度,他很记仇,那一干人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别想跑。
高家的人和五皇子也多记一笔。
欺负他的小狗。
海楼办事利索,一一应下,转身出了门。
云生带着几许期待:“大公子,我呢我呢?”
谢元提斟酌了下,把厨房送来的一碟栗子糕端给他:“你把这个吃了。”
“……”
云生垮下脸:“您都只让海楼办事,不让我办,显得我很没用。”
云生和海楼是谢元提九岁时,回母家那边祭拜,遇到的一对逃荒孤儿。
那附近几个村子遇了洪水,正闹饥荒,当地官府也不管事,甚至瞒报了消息。
云生和海楼那时还叫大娃和狗娃,瘦得皮包骨,海楼尤其瘦弱,眼看着快饿死活不成了,父母夜里商量,要把海楼和隔壁村的人交换——饥荒的时候,易子而食是很普遍的事。
云生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吓得魂飞魄散,当晚就背着弟弟逃了出来。
他自己也很虚弱,逃得跌跌撞撞,但不肯丢下海楼,一路走得脚底鲜血淋漓,还差点被其他难民抓去吃了,遇到良心未泯的好心人才逃过一劫,直到倒在路中央,遇到了谢元提的马车。
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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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洗干净喂饱饭,兄弟俩就一直跟在了他身边。
由于大娃和狗娃不太好叫出口,谢元提顺便给他们改了名字,取自“云生结海楼”,又吩咐人去上报朝廷,给遭灾的几个村子开仓救济。
于云生和海楼而言,当年降临到眼前的谢元提,宛如慈悲的神仙一般,将他们拉出了泥潭。
云生作为哥哥,性子却单纯跳脱,看账的本事很好,海楼则沉稳内敛许多,办事稳妥,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帮谢元提办些不好为外人所知的事。
上辈子谢元提突然被盛烨明秘密关押,在戒严的京城,帮冯灼言脱逃,将信物与京中舆图带去给盛迟忌的,还是云生——云生和海楼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许多人只熟悉常跟在谢元提身边的云生,他们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搞不清楚的人,甚至以为云生和海楼是一个人。
海楼把云生推出去,跟着谢元提一起入了大牢,一时也没人发现。
可惜盛迟忌的大军攻下京城时,海楼早因在狱中保护谢元提,被凌虐而亡了。
再见面时,谢元提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云生说话仍是笑着的,但他能感觉到,失去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弟弟后,云生沉稳了许多,办事也利落,颇有几分海楼的风范。
可谢元提和海楼,其实都不想见到那么沉稳的云生。
“没有。”谢元提直接否定了云生的话,难得面色温和,抬手摸了下他的头,“你很有用。”
云生相当好哄,听完又高兴了,接过栗子糕美滋滋地吃起来,还特地留了一半,出去跟院子里其他人分享。
天色渐暗,盛迟忌还没从谢老院里回来。
谢元提喝了药,昏昏欲睡的,翻着冯灼言写的破书撑到天色暗了,也没见人回来,眉头不由皱起。
不会真给他聊死了吧?
他思虑再三,起身打算去爷爷的院子里要人,刚跨出房门,迎面就出现道挺拔修长的影子。
盛迟忌跟着提灯的下人到了谢元提院里,见谢元提要出门,立刻小狗黏人似的凑上来追问:“元元,天都黑了,你要去做什么?”
“……”
谢元提面无表情:“喂狗。”
盛迟忌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郁郁。
是嫉妒不平。
什么狗那么金贵,还需要谢元提亲自去喂!
谢元提迎着盛迟忌突然阴郁的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俩人在院门口沉默对视片刻,谢元提率先缓缓开了口:“用饭了吗?”
盛迟忌不高兴地摇头。
谢元提从容地转回身:“进来。”
20.第二十章
因为嘴挑,外加与大伯一家的关系不尴不尬的,除了陪谢阁老,谢元提一般都是在自己院里的小厨房用饭。
小厨房现炒现制,都是京中时鲜,提前炖得酥烂的五子蒸鸡热气腾腾,鲜香细嫩,锦丝糕子汤伴着道甜滋滋的灌藕,软糯可口,都是盛迟忌喜欢的口味。
谢元提和其他人早就用过了饭,这些显然是特地给盛迟忌准备的。
盛迟忌忍不住盯着谢元提发怔。
他早就隐隐觉得,谢元提似乎很了解他,对他的任何行动都不意外,甚至了解他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谢元提靠在小桌子对面的罗汉榻上,将冯灼言的书捡回来,不疾不徐翻了一页,垂下眼睫:“看我做什么,能下饭么,吃你的。”
俗言道灯下看美人,尤其是谢元提这样乌发雪肤的标致冷美人,被灯光柔化了线条,眉目就显得愈发昳丽明艳,惹人眼球。
的确是秀色可餐,能下饭。
盛迟忌晃了下神,立刻忘了方才在想什么,心口像被挠了一下。
谢元元特地吩咐厨房做他爱吃的。
元元果然关心他。
冯灼言的文学品味其实也算高雅,称得上才华横溢,但写书却相当下里巴人,什么猎奇就写什么,极其没有下限。
谢元提没兴致仔细研读手头这本弟弟走失多年、哥哥错误强制,兄弟俩爱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玩意儿,搁下书问:“老爷子叫你过去做了什么?”
盛迟忌立刻邀功,身后活像有尾巴在摇:“谢阁老殚精竭虑多年,还有旧病缠身,我给谢阁老看了脉,写了调养的方子。”
谢元提的容色果然又柔和了几分:“你觉得他老人家的身子怎么样?”
盛迟忌思考片刻,认真回答:“平日少操劳,好好调养,健朗至耄耋之年,也不在话下。”
谢元提垂眸思忖良久,又问:“你知道什么毒,会叫人毫无征兆地突发心疾吗?”
盛迟忌道:“许多毒物都会引发心疾,但没有能了无痕迹的。”
谢元提默然点头,其实前世谢阁老去后,他冷静地红着眼眶,请仵作暗中剖开检查过老爷子的尸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事,风声传出去,自然被谢家族人谩骂,差点不准他进灵堂。
谢元提当时只是揣测怀疑,爷爷比同龄人要健朗,又随时有大夫看脉,中毒的可能性确乎不高,如今基本可以断定,最大的可能就是,不分日夜,操劳过度。
也不知道该说不说,建德帝还有一丝良心未泯,没有对恩师下毒手。
可那点良心也着实不多,恩师尸骨未寒,他就默许了对谢家的围剿。
“还做了什么?”谢元提托着腮,漫不经心问,“这么久才回来。”
盛迟忌道:“下棋。”
谢元提面色一沉。
老爷子棋瘾又犯了,下棋费神伤脑,谢阁老活了快七十岁,难得有沉迷的东西,下棋总是不注意时辰。
从前没少丑时批完公文,又自弈到寅时才歇下,瘾相当大,而且回来时谢元提还提醒了,少跟这只小狗鬼聊几句,免得给他聊死了。
谢元提断然决定,明天带人去把谢阁老的棋盘悉数没收,以后想下棋,先打申请。
盛迟忌敏感地察觉到谢元提的脸色不对,稍一转念,大致猜到了缘由,犹豫了下,为谢阁老挣扎了一句:“其实,也没有下太久。”
谢元提眸中恍若凝冰:“不久,只是从申时到戌时,下了两个时辰,是吗?”
盛迟忌勉强又挣扎了一下:“也没有……酉时才摆下的棋盘。”
谢元提薄红的唇冷冷掀了掀。
唇线优美,很漂亮的形状。
花瓣般鲜润柔软。
盛迟忌偷偷欣赏了两眼,低头装死吃饭,放弃了为谢阁老辩驳。
他努力过了,谢老不能怪他。
等盛迟忌用完饭,谢元提才想起来,他忘了叫人给盛迟忌收拾客房,毕竟他这院子从来不留外人住。
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他院子里人不多,除了云生海楼,就只有小厨房两个人,并着两个负责扫洒的下人,这个时间,都歇下了,再叫人去收拾屋子也麻烦。
盛迟忌的嗅觉格外敏锐,察觉到谢元提的犹豫,眸光微动,飞快圈地:“元元,我睡这张榻就好。”
元元刚躺过,香香的。
谢元提从小有自己的主意,不讲究聚气那套,感觉寝房小,便叫人将两间屋子打通连在了一起,中间以一扇嵌着玉的花鸟山水木屏风隔开,屋子里的空间宽敞明亮,拔步床前铺了软厚的羊绒毯子,冬日里烧着地龙,再摆上炭盆,小窝十分柔软舒适。
屏风对面摆了张罗汉榻,平日里起了身,谢元提就靠在榻上翻翻书。
反正盛迟忌生命力旺盛,很好养活,这榻也不算窄,铺上被褥,委屈不了他。
谢元提瞥他一眼,很快做了决定:“衣服脱了。”
盛迟忌瞳孔震颤:“……元元?”
平时谢元提不需要人守夜——生病时除外,云生和海楼会轮流到他屋里,睡在榻上,方便时时起来观察观察,给他擦汗喝水照应。
他风寒缠身了几日,好不容易见好,下午出去吹了阵风,回来又病恹恹的,云生不太放心,而且海楼出去办事了,他一个人不太睡得着。
梳洗完毕,云生吭哧吭哧抱着自己的被子进门,见到榻上已经坐了人,立时瞪大了眼。
是谁!敢抢他的位置!
榻上的少年削瘦挺拔,只披着件空荡荡的外袍,乌发微润地散着,似乎才擦洗过,精实的胸膛上缠着圈绑带。
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因为背着光,俊美英挺的眉眼显得有几分阴翳,眸子乌沉沉冷冰冰的,盯得人瘆得慌。
云生:“……”
嚯!打虎的七殿下!一巴掌能打死七个他!
谢元提刚帮忙上药换了绑带,站在一边擦手,一明一暗的,恍若谪仙和恶鬼。
云生瞄了眼谢元提的脸色,得到示意,抱着小被子又飞快跑了。
盛迟忌不是很高兴:“他是谁?”
他面色不善,谢元提合上药膏盖子,垂下眼皮,无情回应:“少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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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迟忌只能委屈地缩进被子里,气得偷偷咬了口沾着谢元提气息的被子。
十几岁的盛迟忌黏人麻烦得很,谢元提喝下药后头晕许久了,懒得哄他,转身绕过屏风,安详地躺上自己的床。
屋里烧着地龙,又点了炭盆,怕闷着人,窗户开着道缝,渐渐陷入沉眠时,他隐约察觉到,桌上的灯火似乎被一缕风吹灭了。
谢元提重生以来,睡觉时一直点着灯,只有周身围绕着点点光明,才能合上眼——经历过上辈子阴暗寒冷的牢狱,和失明后无边的黑暗,他在一片漆黑中睡不安稳。
虽然这个行为,被某些人解读为谢大公子勤苦用功,日日读书到深夜,传出去京城的同辈子弟又被家里拿着案例,耳提面命教育了一番。
灯火忽然灭了,换作往日,他可能会惊醒过来,今夜心中却异常的平静。
谢元提的眼睫颤了颤,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中不大情愿地承认,或许是因为他失明后的日日夜夜,几乎都是盛迟忌伴着他渡过的。
人的习惯总在不自觉间被养成,他无知无觉的,竟对昔日的对头感到安心,放纵了意识,呼吸逐渐绵长。
夜色渐浓,万籁无声。
盛迟忌睁着眼,毫无睡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屏风,仔细注意着屏风后的每一丝动静。
薄薄的一扇屏风之后,是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人,他血液滚沸,几乎能听到耳边砰砰的心跳,努力遏制着内心占有渴求的欲望,不去越过那丝薄弱的阻拦。
元元没有允许他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动静,立刻无声无息下了榻,飞快去绞了张帕子——元元不舒服,他可以过去了!
他几乎是急促地绕到床前,借着一点月色,见到沉睡中的谢元提眉心紧蹙,额头微微发了汗。
盛迟忌半跪到床前,替他擦去额上的汗,趴在床边,观察了会儿谢元提,见他逐渐平静下来,视线不由落到他从被褥里伸出的手上。
温暖的,细腻的,莹白如玉。
盛迟忌盯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入谢元提的手心里,轻轻蹭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谢元提完好无瑕的右手,心情就会很好。
第一眼见到谢元提,他就生出了种奇怪而狂热的矛盾欲望,像恨得想咬死他,又恨不得将他侵吞入肚,不叫任何人伤害他。
他知道这有点变态,像只阴暗缠上谢元提的恶鬼,但他不想改。
他会装得乖乖的,不吓到谢元提。
只要谢元提不离开他,他会努力抑制内心的黑暗的。
耳边是谢元提绵长平和的呼吸声,盛迟忌享受地闭上眼,高挺的鼻尖蹭了几下他温暖细滑的掌心,贪婪地嗅着那缕清冷的芬芳。
似乎是察觉到了手上的动静,谢元提又被怪梦缠了身,瘦长的手指倏然抽动了下,眉心紧拧着,声音含糊:“……别……舔我……”
盛迟忌带着笑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几乎控制不住杀气。
谁?
谢元提梦到谁了?
20-30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但在那声模糊的梦呓过后,谢元提的呼吸紧促了片息,就没再出声。
盛迟忌沮丧又难过,无数个念头倏然间闪过脑海——为什么总有别人,为什么不能只看他一个?为什么那些人……那些人总是围在谢元提身边碍眼!
谢元提那么好,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大家都喜欢他很正常,可是他就是,就是无端地感到痛恨。
可他又不能把谢元提摇醒问他究竟梦到了谁,就像他恨不得咬谢元提一口,又舍不得下口让他疼。
那种强烈又焦灼的情绪让他简直像头团团转的困兽,眼眶发红,委屈得要哭出来。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只手,轻轻磨了下犬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抑制住,自暴自弃地埋进沾着淡淡芬芳的手心里,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两口。
甜的,血液兴奋得躁动起来,流窜到心口,盛迟忌的呼吸都沉了下来,仿佛尝到了比灌藕还甜滋滋的味道,叫人成瘾。
他沉醉地小声叫:“元元。”
忍不住含着谢元提的手指,惩罚地轻轻咬了下。
奖励完自己,还是好难过。
他不是第一个舔谢元提的人。
而且他舔都不敢用力,怕把谢元提弄醒,给他一巴掌。
盛迟忌眼神阴翳,擦干净谢元提的手,趴下来靠在他手边。
想提刀宰了谢元提梦里的人。
隔日清早,谢元提一觉醒来,脸色很臭。
昨晚乱七八糟的梦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前世盛迟忌很见不得他残疾的右手,有时在床上作弄他,会仔仔细细将他带着伤痕的手心舔一遭,含着他的手指,磨出深深的齿痕才肯罢休。
谢元提遭过不少罪,但确实没做过什么粗活,十指不沾阳春水,滚烫的鼻息喷洒在他细嫩敏感的手心,能清晰地感受到濡湿的舌尖描摹着他的伤痕和掌纹。
偏偏他看不见,其余的感官变得愈发敏锐,也愈发敏感,从没人敢对谢元提那么冒犯,那种羞耻的感觉奇怪极了,谢元提扇他都扇不走。
而且就算扇了盛迟忌一巴掌,盛迟忌也不觉得受辱,反而会发出阵阵低笑。
变态。
他心里骂了一声,睁眼低头,就看到床边趴着个毛茸茸的乌黑脑袋。
是小变态。
似乎是一夜未睡,听到些微动静,盛迟忌就立刻抬起了头,眼下带着浅浅乌青,眼眶却泛着圈红,像是悄悄哭过。
谢元提:“?”
他微拧着眉,满头雾水,不知道盛迟忌又在发什么癫。
总不至于是半夜伤口疼,疼到睡不着哭了吧?
但他很难不连坐,目前对盛迟忌提不起好脸色:“……你为什么在这里。”
盛迟忌思忖半晌,眨了眨长睫:“榻上太窄,我睡不着。”
这样心软的元元就会让他上床睡了。
谢元提点头哦了声:“晚上你就可以睡床了。”
盛迟忌眼睛一亮。
谢元提恍惚了一阵,才语气飘忽地回答:“我……我脑袋有点晕。”
不能提,千万不能提这屋里的摆设有多贵重。
谢元提决定等回府后,好好研读一下大雍的律法。
不过就算他从前没有特地研究过律法,也能看出,单单就这个大宅院的规格,再加上书房里的这些东西,抄家是肯定够的。
谢元提恨铁不成钢。孟棋平被他招得莫名想笑,心不住发痒。他后院养着一大群莺莺燕燕,乖巧模样好的不少,但都不像谢元提这样。
生着张昳丽绝艳的脸,却干干净净的像张白纸,仿佛可以让人随意涂抹上任何颜色,雕琢成完全归属于自己的样子,轻易就能勾起人心底最恶劣的欲望。
孟棋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也沁人心脾,兴奋得手指发麻,凑得越来越近,笑嘻嘻的:“总是叫你谢小世子多生分,你有没有小名啊?”
他靠得太近,语气又轻佻,谢元提感到不适,往后退了退,摇头。
他撒了个小谎。
迢迢是家里人才知道的小名,只有亲近的人能叫,谢元提不想被这些人这么叫。
“那我叫你宴宴好不好?”孟棋平很满意似的,自顾自道,“以后就叫你宴宴了。”
谢元提内心并不承认宴宴这个称呼,因此并无所谓,敷衍:“嗯嗯。”
幕后的琴师奏起了乐曲,大伙儿各自入座,在丝竹声中推杯换盏,攀谈起来。一谈,就不免聊到匆匆退场的盛闻澜,纷纷感慨:“盛兄可太惨了,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堂兄在头上压着。”
“哈哈,盛闻澜平日里神气得很,结果见到定王就成了怂蛋。”
“那可是定王啊,你别说盛闻澜了,方才隔着马车听那位说话,我都怕得腿软。”
“就是,你不也怂,还一直抖。”
“我抖是因为盛闻澜那孙子拿扇子一直戳我……还得多谢谢小世子救命啊。”
红着脸辩驳的青衣青年,是之前被盛闻澜扇子猛戳的那位,刚才还打断了孟棋平说浑话,谢元提感觉面前这群人里就他比较正常,便朝他笑了笑。
其他人顿生妒忌,琢磨着怎么在谢元提面前表现表现。
随即就听谢元提好奇地问:“你们了解定王吗?他长什么样?”
包厢中的气氛霎时一静,连幕后的琴师都指尖一抖,弹错了两个音。
提到定王,众人面面相觑,胃口都不太好了。半晌,孟棋平一脸晦气地扇扇手:“宴宴何必对那个煞神好奇?”
青衣青年摸摸下巴,认真答题:“定王殿下啊……我家从前跟盛家略有渊源,有些了解,盛家自愿代代镇守边关,老定王那时候娶了个异族女人,定王殿下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脉,据说眼睛是墨蓝色的呢。”
“咦,蓝眼睛?跟个怪物似的。”闹鬼啦?云成等了半晌,确定谢元提没下文了,挠挠脑袋:“少爷,您还没告诉我呢,您要找的这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住在何处,是何身份啊?”
谢元提被问哑巴了。
全都不知道。
梦里的一切模模糊糊的,醒来后他就记得大致的发展,关于那位真少爷的信息,可以说是全然不知。
总不能叫云成大海捞针吧。
谢元提抿紧了唇瓣,冥思苦想了会儿,艰难地挖掘出了一点线索,干巴巴地道:“那个人,现在待在京郊的一处别院里,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方便见人。”
云成望着谢元提:“……”
谢元提诚挚地望着云成:“……”
谢元提在云成的眼神里心虚地顿了会儿,慢吞吞地又补充了句:“具体的位置,我爹我娘应当知道。”
云成很纳闷:“那您为何不直接问侯爷和夫人?”
谢元提张了张嘴,喉间忽然一阵发痒,握拳抵唇,剧烈地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浮出几分病态的潮红,嘴唇反倒发着白,叫人看着就心颤。
云成吓了一跳,连忙将热茶水递给谢元提,替他轻轻拍背顺气。
本来是装咳的,后面真咳起来难受死了,谢元提咳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缓过来口气,捧着茶盏润了润喉,嗓音发着哑,艰难地挤出一声破碎的:“不能问,你在他们面前,什么都不能说。”
瞅着他这样,云成哪儿还敢有疑问,心惊胆战地保证:“是是,放心吧少爷,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谢元提稍感满意,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见不早了,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热茶就赶人:“好了,去歇着吧,我好着呢,别守我了。”
云成没立刻走,观察了会儿,确定谢元提是真没事了,才又把那本书捧起来:“那少爷,书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谢元提决定心胸宽阔点,饶那本狗屁不通的书一命,“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你去外间榻上睡吧。”
等云成听话地绕过屏风离开后,谢元提开始深思自己的计划。
一切暂时还有得救,既然不好在爹娘这里入手,那就从那位真少爷那里入手。
他打算和那位真少爷处好关系,缓和他与侯府之间的气氛,改变爹娘的态度。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脑袋一点一点的,裹成一团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想出了挽救侯府命运的办法,这一觉总算没再被噩梦缠上,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辰时一刻。
云成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靠到床边,没发现小世子的脑袋,转了一圈掀开被子的一角,才看到缩在里面的少年。
脸睡得红通通的,呼吸均匀。
云成安心地露出个笑,又蹑手蹑脚离开,走出房门,跟守在屋外的侍女交换了个眼神,声音压得很低:“还睡着,进去守着吧。”
说罢,准备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厨房倒也不远,谢元提嘴挑得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侯夫人宠小世子,在他院子里特地弄了个小厨房,走两步便到了。
厨房里正忙活着,烟气缭绕的,一边熬着花胶粥,一边煮着药,见云成过来了,守在药盅边的几个婆子忙问:“云成,小世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小世子太招人疼,一路过来谁都要问两句,云成捡了个炊饼啃了两口,摇头晃脑地刚要说话,外头就有人在叫他:“云成!来,夫人寻你问话呢。”
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侍女。
云成赶忙放下啃了一口的炊饼,跟着侍女去了主院,见到了侯夫人。
一大早的,侯夫人却梳妆齐全,坐在窗边,怔怔望着不知何处的方向,直到听到脚步声了,才恍然回神,转回头来,脸色郁郁的,眼眶透着红。
这两日侯夫人总是这副神色……应当是担心少爷吧。
云成揣测着,隐去谢元提不准说的内容,恭恭敬敬地将谢元提的情况道了出来。
听谢元提的情况已经好了大半,侯夫人的脸色缓和下来,颔首:“回去吧,尽心照顾迢儿,万万不可疏忽。”
云成恭谨应是。
离开的时候,云成听到侯夫人起身和侍女聊了两句,说小世子此番醒来,多亏佛祖保佑,等小世子好了得去寺里还愿云云,心里不免多了几分羡慕。
多好的母子情啊。
穿过院前初初绽放的杏花时,模糊的对话声不经意钻进了耳中。
云成的耳尖一动,机敏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不不,青天白日的,怎么会闹鬼,应当是风声吧。
谢元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抱着树干,慢吞吞地往上磨,废了不少功夫,才爬到树上,踮着脚尖,小心踩了踩那根延伸到围墙内的枝条,还算稳当。
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视野,看不清围墙内的情况,谢元提谨慎地小步小步往里挪,预备在靠近围墙时跳上去。
天不遂人愿。
才走了几步,身后响起“咔”地清脆一声。
谢元提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炸了,电光石火之间,身体率先有了反应,不管不顾地朝前一扑,刚好越过了围墙,咕噜一下摔进了别院内。
他像是不小心从树枝上跌下的雏鸟,柔软的羽翼尚未舒张开来,惊慌失措地摔进了花丛中,惊动了无数花瓣,在纷纷乱乱的漫天花雨中缓了缓,揉着发昏的脑袋,蒙蒙地抬起了眼。
模糊的视线里,几步之外,坐着一个人。
哪怕谢元提突然从天而降,把一丛花打得乱七八糟,花瓣甚至飞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动一下,如湖水般,波澜不惊。
谢元提倒在花丛里,脑袋昏了半晌,视线缓缓清明起来,看清了对方。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虽是坐在轮椅上,腿脚不便的样子,腰身却挺直如松,看得出身量颇高。暗蓝色的袍服绣着银线暗纹,在阳光之下粼粼而动,贵气逼人。
视线再往上,是张轮廓立体深邃过人的面庞,谢元提这时才发现,这人眼睛上覆着条白纱,挡住了他的眼睛,然而这并未折损那张脸容的风采,仍旧俊美英气至极。
他手中拿着一把剑,慢慢地擦拭,修长的十指玉石般,动作不紧不慢的,十分赏心悦目。
若有若无的吸气声恍惚又响起了,这次除了吸气声,似乎还有几声可惜般的叹息。
躲在暗处的人啧啧摇头,跟身边的人感叹:“多漂亮的小美人,我猜这颗美丽的小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
另一人赞同点头:“主子的头疾又开始犯了,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偏偏要这个时候跳进来找死。”
“你猜他会被分成几段?”
“我猜最少八段。”
说完,就见那倒霉掉进花丛里的小美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断枝碎叶,犹豫片刻,慢慢走到正在擦剑的青年几步之遥外,低着头迟疑地叫了声:“哥哥?”
声音乖乖软软的,叫得很好听。盛迟忌坐在固定好的轮椅上,眸上覆着薄纱,在马车上不算舒适,懒得再去想那糟心玩意。
脑中忽然掠过方才那群不学无术的玩意中,跪在盛闻澜旁边的人。
他眼睛还没完全恢复,隔着薄纱视线模糊,远了就看不清,只觉得那小孩头毛微乱,格外柔软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这几日飞进长柳别院的小雀儿。
昨晚关于那只小雀儿的信报递到了盛迟忌的书案上。
当日他是随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的,调查的暗卫摸去安平伯府探了探,查出安平伯的确有个叫“迢迢”的养子,府上人说,这位养少爷生得秀美过人,不过身体不好,极少露面。
安平伯府一脉这些年越来越不行了,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此前盛迟忌回京,就巴巴地送来几个美人,被展戎打发回去了。
大概是听那个造谣的王八蛋说盛迟忌喜欢男人,安平伯又把养子送了出来。
小可怜。盛迟忌唰唰划去两个名字,“还行。”
听到盛迟忌似乎挺喜欢,谢元提笑得眼睛微微弯起来:“昨儿有点事耽搁了,凉了没那么好吃,下次我带热的来。”
盛迟忌不怎么在意:“随你。”
“哥哥,伯伯收到我送给他的那套花具了吗?”
盛迟忌手心里随意把玩着那块田黄石章,瞥他一眼:“收到了。”
谢元提的眸子黑亮黑亮的,闪烁着期待:“他喜欢吗?”
“嗯。”
摸着花铲喜欢得不行,高兴得说下次给这小孩儿下厨。
盛迟忌从小到大,就没见这位老人家下过几次厨。
这只小雀儿满含期待的样子格外可喜,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叫人不忍让他失望,盛迟忌等着谢元提继续发问,问他喜不喜欢这块田黄石。
哪知道等了半晌,谢元提没再开口。
盛迟忌:“……”
定王殿下碍着脸面,自然不会纡尊降贵提什么印章,沉着脸把章子收回袖中,划名字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屋里静下来,蘸满墨的笔尖在纸上时不时划出沙沙的声响,悦耳至极,不知是在书写还是作画。
谢元提从小喜欢作画,好奇地望了眼,看见盛迟忌手里的毛笔竟是斑竹所制,顶上还镶着洁白的象牙,华丽精巧至极,又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细看,开口还结巴了下:“哥、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盛迟忌心下不爽,语气就有些冷:“杀鸡。”
又生气了。谢元提心想,老实应了声:“哦。”
坐在那儿的少年懵懵懂懂的,目光清澈地落在书架上,定定看了许久,浑然没有察觉到这简单两个字里的杀意与份量,也丝毫不畏惧。
盛迟忌意外地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划完最后一个名字,把这个造谣他不举,还造谣他喜欢搞男人的特地注明了大卸八块,才合起手上的名单。
身上的余毒还没清完,不能随意下地走路,外头日光又烈,不能出去溜达。
京城不比自己的地盘,始终不方便。
处理完了事务,盛迟忌无聊得很,想想谢元提说话的调调很有趣,存心想逗弄他多开开口,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谢元提果然很听话地凑过来,额发顺着动作,柔软地滑落下来:“哥哥?”
好乖。
盛迟忌眯了眯眼,手指摩挲了一下,莫名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手指无意识敲了敲轮椅扶手,盛迟忌道:“动作快点,早点办完事回去。”
展戎跟随了盛迟忌多年,王爷办事向来利落,哪曾多余吩咐这种话,耳尖一动,机灵地问:“主子急着回去,是为了迢迢小公子吗?”
好像是快到那位小公子来别院的时辰了。
盛迟忌冷嗤:“怎可能,赶你的车。”
触了个霉头,展戎摸摸鼻子,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也是,怎么可能。
另一头,盛迟忌的车驾一远,一群人登时长长松了口气,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擦了把额汗。
盛闻澜尤其手脚虚软,脸色惨白:“完了完了,我死定了……诸位,酒今天就不喝了,我先走一步!”
其余人对盛闻澜十分同情,表示理解:“赶紧回家吧,盛兄。”
“哎哟,真真是倒霉,居然会撞见这位煞神。”
“盛爷安心回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谢小世子的!”
谢元提见他们说得热闹,余光中看到带着马车在街角对面,瞅着这边不敢过来的云成,猫着腰准备偷偷摸摸溜走,哪知道刚走出去两步,就被点了名。
一群人眼神炯炯地照过来:“小世子要去哪儿?”
“走走走,定了九香楼的位置,谢小世子一起来喝一杯啊。”
“还好因为谢小世子落水的事,景王殿下被罚了禁足,不然他若是一道来,我们跟谢小公子就又说不上话了。”
“哈哈,景王殿下岂不是常常被罚禁足,过段时间又能出来与我们一同潇洒了。”
谢元提:“……”
难怪一直没见景王出现,原来是被罚禁足了。
这些人里有几个挺脸熟的,景王邀请他去游园时见过,都是京中的王公贵族之后,平日里家里宠着,性子飞扬跋扈,高傲得很,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若是拒绝了,就是打了他们的脸,得罪了他们。
淮安侯离京多年,才回来不到一月,谢元提不想给侯府惹麻烦得罪人。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淮安侯府真正的世子后。
昨日他跟真少爷说今日去送点心,真少爷并未应下,想必就算他不去,也不会在意。
说了要去又没去不好,不守承诺,虽然是单方面的诺,但也没办法。
谢元提内心纠结了好一阵,最终无奈地朝对面的云成隐晦地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才转回眸,小声回应:“好,不过我不喝酒的。”
近处的少年乌发雪肤,眉目天生含情,说话还带着丝姑苏的柔软口音,众人心神荡漾的,只想哄着他一起去,不住点头:“好好好,喝茶就行,我们都不喝酒的。”
也有人不满:“去酒楼不喝酒多没意思?”
盛闻澜已经老实回家了,众人拥着谢元提,闹哄哄地往酒楼去。
东市这条街最是繁华如水,九香楼就在长街尽头处,临湖而落,地段颇佳。
显然这群世家子弟是九香楼的常客,一进门就有伙计殷勤地迎接,灿烂笑着将他们引入了楼上最豪华的包厢。帘幕之后已经有琴师歌女候着了,桌上美酒佳肴飘香,窗户大开着,绕过屏风就见对岸飞檐如林,湖中飘荡着不少画舫。
谢元提好奇地往那边望了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人凑到他身边:“在看那边?”
路上众人跟谢元提通了姓名,谢元提记得这人叫孟棋平,是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孟棋平盯着谢元提的脸,暧昧不明地笑:“谢小世子想去那儿?”
听到这话,有几人也跟着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谢元提敏锐地察觉到这人不太安好心,歪了歪脑袋:“那边不能去吗?”
望过来的眼眸黑亮,幼鹿般湿润透彻。
孟棋平心口一荡,话还没出口,就被人警告了:“孟三,别吓着人家。”
谢元提是淮安侯府的小世子,外祖父是太原总兵,父亲是大理寺少卿,就算家世不比他,也不是什么可以随手把玩的小玩意。
“好吧。”孟棋平一耸肩,目光仍紧紧盯着谢元提的脸,笑意愈盛,“对面是秦楼楚馆,谢小世子若是想去看看,可得叫我陪着,那边对于小世子这样的人,危险得很呢。”
谢元提没有露出他期待的害怕恐惧,兴致缺缺地别开眼,礼貌点头:“哦,那我不想去了,谢谢。”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两个暗卫:“……?”
盛迟忌擦剑的动作一顿,掀了掀眼皮。
就在两个暗卫觉得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时,他们听到主子很平淡冷静地应了声:“嗯。”
嗯。
嗯???
谢元提不太赞同这句话,认真想象了一下。和那只蹦跶到他手心里的小山雀同样的暖和,也同样的柔软脆弱。
一抬头却是谢元提担忧的神情:“哥哥,你的手好冷啊,是不是生病了?”
眉目郁丽的少年眼神诚挚,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当真很关心他的身体似的。
隔着薄纱对视了片刻,盛迟忌懒散地靠回床头:“涂你的药去。”
谢元提听话地低下头继续涂药,涂了第一下后有了勇气,接下来也顺畅了许多。
晃眼的光线被薄薄的白纱筛过,给盛迟忌眼中的谢元提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淡淡光晕。
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俊秀漂亮的眉目间还剩一点青涩未褪,指尖甚至微微泛粉,沾着乳白的膏药,在紧致雪白的小腹上轻轻扫来扫去,画面着实是……不能多看。
盛迟忌移开视线,语气陡然变得不善:“赶紧涂完滚出去。”
谢元提对他的阴晴不定感到迷惑,闷闷地哦了声,胡乱抹了几下,伸手把圆瓶还回去,盛迟忌又做了个手势——这回谢元提看懂了,是不用还他的意思。
哥哥果然不像表面上那样难相处,特地给了他药!
这算不算他们的关系近了一点点?
谢元提心底豁然开朗,最后一点恐惧也散去了,露出个到眼的笑,跟勺甜滋滋的蜂糖似的,对盛迟忌的冷漠恶劣毫不在意:“谢谢哥哥,明天我给你带点心来!”
说完担心盛迟忌拒绝,又还记得那句逐客令,收起药瓶就想尽快出门,连散开的衣袍都来不及整理。
什么点心不点心的,谁稀罕几个破点心,盛迟忌忍无可忍:“把衣服穿好!”
墨蓝色,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眼睛。
反正定王也不在场,其他人见谢元提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陆陆续续补充起来:“我听说定王生得十分俊美,我妹妹天天在家说想嫁定王,个泼辣丫头,不要清闺名就算了,连命也不想要了。”
“哈哈,那种人物,哪是会喜欢人疼人的,你妹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还不如我……”
“呸,想得美,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妹妹嫁给你。”
“我怎么听说定王貌丑无盐,面目狰狞?那些蛮子都管他叫活阎罗。”
“我前些日子偷听我爹跟人谈话,定王好像回京有几日了,因为在边外中了蛮夷的毒,行动不便,这些日子都在京外的别院里修养着。也不知道今天突然进京做什么,怪吓人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爹还琢磨着去送点东西呢,前脚刚到别院外,后脚定王就说不见外客,去的人都被赶了回来,啧,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人七嘴八舌的,谢元提捧着茶盏,边听边抿了口茶,听得津津有味。
孟棋平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反倒对那煞神颇感兴趣的样子,心里不爽,泼了盆冷水:“这种危险人物,宴宴可别好奇,更别招惹,一不当心,脑袋就掉了。”
谢元提感觉他说了句废话,点点脑袋:“嗯嗯。”
他又不是闲得慌,好端端的,干吗要去招惹定王。
因为有谢元提在,事前又保证过不乱来,大伙儿玩得不算过。
这群人头上都有个能管事的哥哥,家里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别作大死惹大祸就谢天谢地,平日里无所事事,就钻研些吃喝玩乐的事宜,可谓相当精通,谢元提被带着玩了许久,脸上也慢慢多了点笑。
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渐晚。
谢元提被人逗得开心,盛迟忌一整日的心情却都不是很好。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连风声都静止了般,所有下属都默默往阴影里缩着,以免被瞅到,揪出来鸡蛋里挑骨头挨骂。
盛迟忌膝盖上摊着本书,却一直没翻页,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轮椅的扶手,冷不丁开口:“展戎。”
守在院外的展戎暗骂倒霉,跨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主子有何要事吩咐?”
盛迟忌:“几时了?”
“回主子,”展戎小心回道,“戌时一刻了。”
“戌时一刻。”盛迟忌缓缓点头,重复了一遍,“戌时一刻。”
昨天那位小公子离开时,说今日来送点心,结果直到戌时一刻还没出现。
展戎冷酷的脸色不太绷得住,硬着头皮:“那位小公子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提他了么?”
盛迟忌翘起腿,往后一靠,冷冷道:“你在妄自揣测什么?”
展戎无语:“属下知错。”
见盛迟忌又安静下来,低头翻了页书,展戎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逃过一劫。
哪知下一刻,盛迟忌突然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森然:“你方才,是左脚先踏入院子的吧?”
展戎:“……”
展戎:“…………”
老爹平时看着清正廉直的,居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莫非真少爷就是被关在这大宅院时,发现了淮安侯贪污的秘密,检举了淮安侯,才导致侯府家破人亡的?
这小孩儿,又发什么呆?还待在京郊一处别院中!
娘嘞,全对上了!
昨晚还觉得信息太过模糊,八成找不到人,没想到哇,得来全不费工夫!
担心被发现偷听,云成在听到了是哪处别院后,就不敢再继续待下去,放轻脚步,迅速溜走。
因此也没听到淮安侯接下来的话。
盛迟忌回应的态度轻飘飘的,仿佛理所当然。
蹲在树上的两个暗卫目瞪口呆。
除了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堂弟外,主子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了?
知道您老脸皮厚,但怎么还应上了?
谢元提本来还有些踯躅不前,听到回应,心下暗暗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真少爷。
视线扫过对方座下的轮椅和眼上的薄纱,心情复杂。
他知道真少爷生了病,可完全没料到居然病得这么重,不仅得坐轮椅,连眼睛也出了毛病,得覆着薄纱遮光。
都这样了,为了回护他,淮安侯和侯夫人还让他孤零零地待在这处别院中。
心口沉甸甸的,愧疚和负罪感压得谢元提抬不起头,他咬了咬唇,来之前准备的那些说辞突然都吐不出来了。
真少爷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在这种时候,说他愿意离开侯府,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且不说可不可信,未免太像怜悯施舍。
谢元提心想,换做是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脑子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巴上突然一凉,某个尖锐冰冷的东西如毒蛇般,贴在了下颌上。
谢元提怔了怔,顺着那个东西抬起脑袋。“——这位定王殿下,究竟有何图谋?”
盛迟忌托着腮,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下今天的谢元提。
白纱遮挡视野,朦胧的视线里,少年黑长的浓睫低垂着,像有些委屈,瓷白的肤色细腻得仿若能发光,如同桌上那只薄胎白瓷,透着股易碎的漂亮。
虽然欺负小孩儿很有意思,但盛迟忌决定暂时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坐下。”盛迟忌重新执起笔,目光落到面前的文书上,轻描淡写划去了一个名字,“被人欺负了?”
谢元提回过神,听话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唔?没人欺负我啊。”
他本来想提昨天送的章子来拉近感情的,现在哪儿还敢提,单单田黄石,这屋里的架子上就摆着不止一块了,于是硬生生转了个口:“哥哥,昨天的糕点你喜欢吃吗?”
还敢提那几块冷嗖嗖的糕点,盛迟忌冷冷道:“难……”谢元提生闷气,“那我走了。”
看他放下游记,抿着唇转过身,竟然就真准备离开了,盛迟忌冷不丁开口:“再说一遍,叫什么?”
是在问他的名字。
谢元提愣了一下,眨眨眼,回过头,阳光明晃晃的落在他身上,衬得乌发雪肤,笑意明亮:“哥哥你记性好差,我叫迢迢呀。”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盛迟忌过了许久才回到书案边,随手取来一本词集。
窗外檐上的铃铛忽然叮铃铃响起,一阵风穿窗而来,灌进屋里,翻得书页哗哗作响,耳膜闷燥,盛迟忌心烦意乱,伸手一按,片晌,低头一望,竟恰恰好看到了一句词。
步子一顿,云成又仔细听了听,听出是侯爷的声音,结合着谢元提昨晚说的线索,眼睛一亮。
小世子说了,那人的下落只有侯爷和夫人知道。
还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便见人!
那墙后说的,岂不就是小少爷要找的人?
云成心砰砰跳着,左右瞅了瞅,确定附近没人,悄咪咪靠近了那堵墙,屏着呼吸把耳朵贴上去,声音又清晰了点。——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谢元提期待地望着他,眼底仿佛闪着光,极亮极亮:“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不行,回去得劝劝淮安侯,好好当官,勤政爱民,两袖清风。
乱七八糟想着,谢元提跟着展戎步入月洞门,走进屋里,才发觉这边是个书房。
展戎一如既往停在了门外,谢元提想想上次的经历,头皮微微发麻,小心翼翼往屋里走,以免又被惊吓。
盛迟忌支肘托腮,坐在窗前的书案前翻看着底下送上来的文书,全然无视形容有点鬼鬼祟祟进来的谢元提。
他的五官轮廓深刻,线条其实是冰冷的,嘴角那点状似亲和的弧度一消失,窗外的光落在他脸上,薄纱挡住了眼睛,半明半暗的,阴暗交错中,显得无与伦比的俊美与冷漠。
谢元提偷偷瞅了两眼,悄咪咪地发现,哥哥好像有点生气。
反正这位真少爷哥哥总是莫名其妙翻脸,性子阴晴不定的,谢元提适应良好,见盛迟忌似乎在认真看东西,没发觉他来了,便没上去打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一看之下,大为震撼。
几朝名画,大家书法,名贵的汝窑粉青笔洗,价值连城的翡翠山水玉雕,东海的红珊瑚盆景西域的琼玉挂件,书架上随意搁着的那个,还是他爹从前说想要,但据说早已失传的孤本!
爹啊,您是贪了多少啊!
谢元提忽然一阵头晕,勉强扶着书架稳住心神,挨个看过去。
盛迟忌的本意是晾一会儿谢元提,等谢元提受不了了,肯定会像之前那样,乖乖地过来撒娇,顺便为昨日没有按时过来解释请罪。
哪知道等了良久,都没等到谢元提开口,盛迟忌瞥去一眼,余光中谢元提瞪大了眼,正在书房里看来看去,十分震惊的样子。
他的眉梢不由挑了下,撂下笔,闲闲地往后一靠。
小东西还挺识货。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大道之上,隔着厚厚的帘子,展戎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的糟心,贴心询问:“主子,要属下去打二少爷一顿吗?”
以前也不是没打过,就是盛闻澜从小就是好吃懒做的性子,又被人刻意养成个废物,记吃不记打的。
盛迟忌揉了下太阳穴:“叫人去把他看好。”
“要叮嘱二少别惹事吗?”
盛迟忌神容冰冷:“要叮嘱他别惹我。”
这屋里的东西,大多是盛家的库藏,从前皇室捧着盛家,赏赐总是一批批下来,东西自然都不是凡品,盛闻澜来过长柳别院几次,每次都馋得两眼放光,腆着脸求盛迟忌送他一两件。
他习惯性地等着谢元提开口讨赏赐,岂料又过了良久,谢元提还是没吱声。
盛迟忌耐心不佳,不悦开口:“在干什么?”
谢元提绝望地望向盛迟忌。
他在给淮安侯量刑。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对这画很感兴趣。
这古画不仅价值高,挂在家里还增光,要的就是那名气儿,倍儿有面子。
相比其他人的热情,盛迟忌显得很兴致缺缺,漠然看了眼那幅画。
乱七八糟画的什么,还不如谢元提随手涂的好看。
他更在意冯灼言拽着谢元提的手。
冯灼言感受到身后冰冷渗人的视线,立刻松开抓着谢元提的手,转而更用劲地拽段行川的胳膊,眼神灼灼。
段行川对这些风雅之物也不感兴趣,见他这么激动,纳闷地挠挠头:“就这么想要?那好好打吧。”
见二皇子拿出这个,静王世子也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知道,二皇子技艺虽高超,私底下却很不喜欢打马球,他从小苦练建德帝喜欢的东西,争得一份宠爱,加冠后也得以留在宫中,都是源于母妃的要求。
二皇子的母妃兰妃是罪臣之后,当年被建德帝排除异议收入后宫,多年来从未有过高贵妃那样的幺蛾子,是出了名的娴雅,人淡如菊。
但她私底下对二皇子的要求却极为严苛,静王世子幼时被送进宫里养着做质子,与二皇子年龄相近,成了朋友,见过他满手臂青紫的掐痕。
二皇子何止是不喜欢打马球,他甚至是厌恶争那些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主动提要打马球?还拿出这么大的彩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二皇子微微笑着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这幅古画出来之后,双方都被挑动了战意,踌躇满志地抓起球杖,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争抢起地上的小球。
打马球对骑射能力要求高,冯灼言的球技不算太好,准头也不行。
但他与谢元提和段行川的配合都很默契,球杖一甩,总能抓到机会,把球喂到谢元提或段行川旁边。
冯灼言乐呵呵地想,反正不管是谢元提还是段行川拿到彩头,都会送给他。
他们配合太过默契,没过多久,内侍“当”一声敲锣宣布:“谢公子进两球,段公子进一球!甲队得三筹,第一局胜!”
轻松拿下第一局,甲队的众人在马背上欢呼击掌,乙队的气氛沉闷下来,面面相觑。
二皇子皱了下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开始第二局吧。”
谢元提穿着贴合身线的窄袖骑服,策马在球场中的模样,与平时有些懒散执笔时完全不同。
他平日眉目冰雪沉静,端方持礼,让人完全忽略了他也是个少年人。
此时气势仍气定神闲,但专注地盯着场中的一举一动,露出丝带着攻击性的志在必得,灵活地勒马躲过迎面而来的二皇子,一杖精准无误地将球击进了乙队球门,瓷白的容色染上点点薄红,眉目鲜活,意气风发。
盛迟忌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元提驰骋在场内的身影,眸中不自觉地散发出露骨的渴望,胸口砰砰直跳。
若是那幅画画的是谢元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手段夺到手里。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画上的几句词,突然记起前几日在书房中,谢元提练字时随意写的那句词,心口冷不丁骤然紧缩,一时痛得差点喘不上气,扶着墙直不起腰。
边上的双吉和安福吓了一跳,忙着想要扶他,却被一把拂开,盛迟忌在剧痛中勉力抬头,眼眶泛着红,死死盯着场中的谢元提。
那么……那么漂亮,那么美好的谢元提。
像洒落在手上如雪的月光,稍不注意就会从指缝间化开离去。
盛迟忌望着那道纤秾合度的修长身影,恍惚了片刻,像是做梦。
犹恐相逢是梦中,可是谢元提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
规则是三局两胜,每局先得三筹即胜,第二局一开场,谢元提就先得一筹,胜利在望,甲队士气大涨。
然而就他失神的片刻,意外突发。
甲队有人坠马了。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打马球在军中也流行,用以训练军阵,带着几分暴力,人多眼杂时,难免会受伤。
冯灼言没想到,他写了那么堆东西,也有被人挥杖误伤的时候。
混乱之中,他甚至没看清是谁,被一杖狠狠抽到腿上,疼得眼前一黑,控制不住从马上歪倒下去。
这么跌下去,在惊慌的马蹄之下恐怕得去半条命,千钧一发之际,段行川劈手一把将冯灼言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谢元提一抬手,手中的球杖精准抵在了乙队一人的脖子前。
那人吓得一勒马,感受到喉间抵着的冰冷球杖,勉强挤出个笑:“谢公子,你做什么?”
谢元提眼含霜雪,冷冷看着他。
段行川抓稳了冯灼言,怒道:“我才要问你做什么,方才就是你挥杖打的冯灼言!”
“是吗?我没注意到。”被指着的人露出无辜之色,争辩道,“打马球本就容易误伤,我不小心伤到他也很正常啊。”
大多人没看清方才的状况,见起了争执,凑过来七嘴八舌:“是不是看错了?”
“他说得也是,难免受伤嘛……”
“放屁!我见着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也见着了,他故意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冯兄!怎么样了!”
谢元提没吭声,仍旧稳稳地抓着球杖制着那人,目光却扫向了二皇子。
视线对上,二皇子露出缕关切的神色:“冯公子伤得可重?还能坚持吗?”
第一局甲队赢得轻松,乙队试图围追堵截谢元提和段行川,但两人骑术俱佳,要堵住一个都不容易,更别说堵两个。
打马球讲究技术,也讲究配合。
二皇子看出来了,甲队最核心的三人里,谢元提和段行川不熟,没什么默契,但有冯灼言居中,从旁协助,俩人的优势便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一个不防,冯灼言就配合上了。
要让甲队丧失优势,就得先让冯灼言下场。
冯灼言稍微缓过来了些,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也哆嗦着发白,望了眼场外被内侍捧着的那幅古画,坚强地直起腰:“我……我能行!”
谢元提瞅了眼他瑟缩着的腿,无情否决:“你不行,下去换人。”
冯灼言的腿伤得不轻,他骑术本就不精,更容易坠马,比赛一开始,他和段行川就不一定能再捞他一次了,马蹄无情,能给他踏成一摊饼。
冯灼言合计了下,也怕自己就此溘然长逝,含泪放弃:“那好吧,小谢,段兄,我的画靠你们了!”
段行川无言,都疼得五官扭曲了,还挂念那张破画呢。
他带着冯灼言去场外的太医那,见冯灼言下了场,杖下的人偷偷勾出个笑。
离开的时候,还是展戎带的路。
谢元提衣袍掩得严严实实的,心有余悸。
哥哥的脾气实在不太好。
展戎沉默了良久,冷不丁开口:“属下展戎。”
谢元提愣了一下,之前问的问题延迟到现在才被回答,他也没生气,瞅到展戎腰间配着的刀,大大方方点头:“喔,好的,展护院。”
展戎面上沉静冷酷,实则仍在持续的震惊之中,没有反驳这个称呼,重新暗自打量他。
此人反应不快,瘦弱单薄,一看就没练过武,单手就能拧死。
但却能在王爷头疾发作时全身而退,差点把王爷甩出去也没受罚,王爷还评价他“怪可爱”的,下午甚至还跟王爷在屋里睡了一觉!
要知道王爷因为头疾,睡眠极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尤其是犯头疾的这几日,几乎是夜夜不得眠的。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翌日,俩人离开侯府,去赴孟棋平的约。
半路上,云成又生出些许不安来:“少爷,一定要去吗?”
谢元提抱着画筒,垂下双睫,想了会儿,抬起来的瞳眸漆黑明亮,有一股执拗劲:“一定要。”
好吧。
小世子平日里脾气极好,很少生气,也不会太执着于某件事,但当他真的生气时,是很难哄好的,真的执着于某件事时,也是八匹马拽不回来的。
云成九岁就跟在谢元提身边了,知晓他的脾气,叹口气,把谢元提怀里的画筒接过来,准备一会儿放那辆租来的马车里:“等见完那位孟三少,恐怕都申时末了,您还要去长柳别院送画啊?来得及么?”
谢元提估摸了下时间,很有自信:“来得及。”
不出意外的话。
连那几个喜欢蹦跶的亲王,在王爷面前都没有此人……不,这位小公子从容。
深藏不露。
值得敬佩。
谢元提还不知道身边冷着脸的展戎对他生出了股诡异的敬意。
展戎的步子太大,他跟得吃力,身上又疼,走了会儿就不太行了,脸上浮出苍白的痛色。
展戎:“……”
面无表情地放慢了点脚步。
谢元提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露出个笑,诚恳地感谢:“谢谢,你是个好人。”
展戎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待谢元提走出别院大门时,展戎的态度不似之前冷酷,朝他点了下头,才轻轻将大门关上。
谢元提明显感觉到,展戎对他的敌意消减了些许。
看来和真少爷身边的人也融洽了一点呢!
谢元提心情地很好地上了马车,等云成一道回了京,又偷偷溜回侯府。
一进自己的院子,谢元提就直奔厨房,小厨房里正准备着晚饭,见他来了,纷纷笑起来:“小世子怎么过来啦?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元提礼貌地挨个打了招呼,才道:“李婶,我想吃您做的松子百合酥了,明早可以做吗?”
小世子挑嘴,平时大家愁掉了头发做这做那,小世子也只能勉强塞进几口,难得竟然跑过来提要求,掌勺的李婶笑得合不拢嘴:“可以,自然可以!”
谢元提又交待了到时候要用盒子装好,这才心满意足离开,感觉侯府的未来在他的努力之下,变得愈发光明灿烂了。
盛迟忌给的药膏药效极佳,不止活血化瘀,还能镇痛,下午涂的药,晚上就没那么疼了。
这么有用的药,想必很贵重。
谢元提喜欢干净,出去回来都要沐浴,洗干净了重新涂药,嗅嗅指尖沾上的清苦药香,隔着里衣摸摸肚皮,决定挑个回礼。
王伯送了他花籽,也要回礼。
只是回礼肯定不能从院里的小库房,或者屋里的博古架上拿的,不然他有种偷了真少爷的东西去送给他的别扭感,毕竟这些东西,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擦了擦头发,谢元提推门而出,靠在柱子上,朝着院中的云成招招手:“云成,过来一下。”
云成正在院里跟小丫鬟们开玩笑,听到呼唤,笑嘻嘻地跑过来:“怎么了少爷?”
谢元提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我的小私库里有多少银子?”
谢元提是有自己的小私库的,里头的银子是他自己卖画赚的——姑苏一带文风盛行,富商也多,大多喜爱附庸风雅。
画是两年前一个富商求着买的,谢元提当时觉得他大概是想攀侯府这条高枝,而不是看上了他的画,起初不乐意卖,还是富商反复保证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两幅画很想买,侯夫人又哄了他几句才卖的。
卖了多少谢元提也不清楚,淮安侯和侯夫人养他养得精细,不会短了他吃喝,月例也多,都花不完。
谢元提对小私库没报太大期望,那个富商说会给出自己觉得值的价位,他感觉他的画技也就那样,应该没几个钱。
结果云成报出个远超他预期的数字。
谢元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瞪大了眼:“多少?”
云成又重复了一遍,挠挠头:“少爷是觉得少吗?也是,您那两幅画刚卖的时候,还不怎么出名呢,若是放到现在,那肯定能翻好几倍!”
“啊?”谢元提更茫然了,“什么出名?”
云成恍悟:“哦哦,少爷您几乎一直待在侯府里,很少出门不知道,那个买画的富商被侯爷警告过,不敢透露您的身份,所以但凡有人问他画作者是谁,他就说是‘春松先生’,虽然只有两幅画传出去,但春松先生这个名号在江南一带还是小有名气呢!”
谢元提扶着柱子缓了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意外得知了个重磅消息,谢元提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不过小私库里的银子比想象中多,是个大好事,毕竟这是目前为止,真正正正属于他的东西。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元提安下心来,打开王伯送的花籽,准备等侯夫人回来送给她。
等之后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侯夫人这是真少爷送的。
结果他等到昏昏欲睡,也没把侯夫人等回来,云成跑去问了一趟,回来道:“少爷别等了,夫人今晚宿在金福寺呢。”
谢元提“啊”了声,有时候真担忧母亲会信佛信到出家。
他揉揉眼睛,只好先搁下宝贝似的揣了一天的花籽,钻到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隔日起来都巳时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在,就没人能管谢元提,俩人提了厨房一早特地做好的松子百合酥,从小私库拿了银子,又溜出了侯府。
京城东市最热闹,但云成租的马车在西市那边的客栈里停着,谢元提跟云成约了下在哪儿见面,便先去东市转了转,准备在这边挑个回礼。
皇城比姑苏繁华得多,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流云集,各种铺子的招子让人眼花缭乱。
谢元提昨晚就想好了送王伯什么,转了一圈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昨日王伯示范松土时,他帮忙薅了两下,发现王伯的花锄有点太老旧了。
他蹲下来,挨个把面前的花锄花铲剪子全部拿起来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我全要了。”
本来还对他敲敲挥挥的行径不满的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好,东西有点多,小公子是要送上府还是?”
“劳烦您先包起来吧,我一会儿来取。”
谢元提选完了,掏出银子给了钱,自己的银子花得十分安心。
早知道当初多卖两幅画了。
王伯的回礼买好了,但哥哥的还没想好送什么。
谢元提又走了几家铺子,才在一家玉石铺前停下脚步,进去转了会儿,目光停在一个东西上。
伙计从谢元提进门就在偷看,见状笑着上前道:“小公子可是看上这章子了?这田黄石是昨儿才送来的,最好的一批料,就出了两个章子,才摆出来呢,您就看到了,跟您有缘啊!”
送印章恰好,不高调也不俗气。谢元提没琢磨多久,点头:“我要了。”
一句话生意就谈成了,伙计搓搓手,脸上堆满了笑:“您要哪一枚?”
“都要。”谢元提指指最好的那两枚,“其中一个刻闲章,另一个不必刻字,分别包好。”
一个送淮安侯,一个送哥哥。
谢元提喜滋滋地想。
等之后,他再有意无意地向哥哥透露,这章子是淮安侯和他一起送的,岂不是能收获很大的好感?
故技重施,但很有效。
太聪明了迢迢!
谢元提财大气粗的,两块田黄石,眼也不眨就买了,伙计顿时无比殷勤,猛擦本就锃亮的椅子,请谢元提坐下稍等,又问谢元提要刻什么内容。
谢元提想想回京城后,淮安侯公务缠身,都见不到几面,私心想让他也能有些清闲,便道:“刻‘清风明月’吧。”
伙计哎了声,把章子拿去后头找师傅刻字,不一会儿就刻好了章子,两枚分别打包好送来,用精致的檀木小盒装着,外面还用布包好了。
伙计八成不是京城人,口音相当重:“小公子,黄色的是无字的,红的是刻好字的。”
谢元提正努力分辨着“红”和“黄”,耳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谢小世子?”
声音很陌生,谢元提吓了一跳,奇怪地转过头。
喊他的是个陌生青年,面容颇为俊俏,一身华丽锦服,摇着把雕山水的紫檀扇,典型一副京城阔少的风范,见谢元提回头,惊喜不已:“果然是你啊,谢小世子!”
谢元提歪歪脑袋:“你是?”
“是我啊,”青年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脸,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忘了?我是盛闻澜啊!前些日子你回京,景王殿下邀我们同游沁心园时,我就在你后边呢。”
这么一说,谢元提盯着他的脸,想起来了:“喔,你是不是喝醉后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那个?”
被提糗事,盛闻澜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见笑见笑,那天大伙儿喝得都有点多,你落水时我也没力气去帮你。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这人自说自话,嘚啵嘚啵的,语速极快,谢元提震惊了:“不……”
“那日你落水后,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我们还往淮安侯府送了不少补药,你收到了吗?”
原来那堆小山似的补药是这么来的,谢元提诚恳道谢:“谢……”
“你刚回京城,没什么熟人吧?来来,我带你去交几个朋友!”
盛闻澜力气大得很,谢元提揣着两个小盒子,被他半拉半拽地带出铺子,刚想跟他说清楚自己今日还有事,一出门,又几个人围上来,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一个个兴奋不已:“谢小世子,当真是你啊!”
“盛爷,眼够尖啊,隔那么大老远,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
盛闻澜在旁边猛摇扇子,眉飞色舞的,得意洋洋:“那是,小爷的眼力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
“上次景王殿下在,都没机会跟小世子说上话,这次可要交个朋友啊哈哈。”
谢元提被一群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纨绔子弟团团围住,表情呆滞。
怎么还有埋伏?
几个世家阔少在大道中间挨挨挤挤的,都想凑到谢元提近前。正在此时,边上有好心人喊了声:“有马车过来了,快让让!”
众人纷纷叫嚣,十分不屑:“马车来了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谁家的马车敢不给我们让道?”
“就是就是,谁敢?”
一旁的小厮伸长脖子一看,面色大变,声音都劈了:“少爷,是定王府的车驾!”
此话一出,方才还嚣张抱臂的一群人面色悚然剧变,慌得连爬带滚,眨眼就把大道给让了出来。
适才还嘻嘻哈哈的盛闻澜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捂着脸就想躲。
定王盛迟忌的名字,就算谢元提平日不关注朝政,也是知晓的。
大雍国姓乃是裴,历朝三代,只有一个姓盛的异姓王。
相传太祖年幼时流落民间,为当时的盛家收养,后来起事,盛迟忌的祖父随太祖征伐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间,虽无血浓于水,却情同手足。
裴盛两家亲如一家,太祖对盛迟忌祖父封无可封,最后赐下可以承袭的亲王爵位,荫庇盛家后代子孙,乃是无上的圣宠荣光——可惜不到三代,盛家就已经人丁凋敝,只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继承了定王位的盛迟忌。
但谢元提并不是因为盛迟忌是大雍唯一一个异姓王才知道他的。
当今圣上年事渐高,先太子去后,迟迟未再立太子,这几年圣上时常病倒,难理朝政。
去年,圣上忽然急诏几位亲王入京,与内阁协同处理政事,朝中百官琢磨着陛下应当是想趁机择出堪当大任之人。
哪知道几位亲王回来后,常驻漠北的盛迟忌也三五不时回京城常住了,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
盖因盛迟忌少时随父驻扎边关,十六岁领兵出征,收复辽东、平定漠北,军功赫赫,手握重兵,威望极高,早已不可控——如今在朝政上,只要他开口,哪怕是内阁首辅,也要掂量着,不敢轻易反驳。
这位定王殿下,隐隐有朝摄政王的方向发展。
而且据传盛迟忌脾性极为凉薄冷戾,六亲不认且阴晴不定,还嗜杀成性,睚眦必报,每个得罪他的人,都会被扒皮抽筋,挂墙上风干。
面对这样的人物,这群成天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哪能不怕。
谢元提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一驾亲王形制的马车顺着大道而来。
他总觉得前面赶马的车夫怪面熟的,只是被一群人挡在身后,个子又没他们高,看不太清。
对了,盛家的血脉只剩两个,另一个好像是叫……
谢元提的目光转向蹲在他脚下,以扇掩面,试图藏身人堆的盛闻澜,沉默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定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边。
包括谢元提在内,所有人都窒息了。
谢元提跟着其他人齐齐低头下跪:“见过定王殿下。”
与此同时,冰冷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盛闻澜。”
盛闻澜小腿一抖,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跟只鹌鹑似的,哭丧着脸,嗫嚅着叫:“堂、堂兄。”
盛家仅存的另一个血脉,叫盛闻澜。
所有人都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注意,谢元提也跟着低着脑袋,因此非常清晰地看到,盛闻澜手抖得扇子猛戳前面那位的……臀部中央。
前面的那位被戳得好惨,在定王驾前还不敢乱动。
谢元提看了会儿,善良地伸出手,按住那把扇子,解救了下前面的仁兄。
这个盛闻澜,和他威名凶名兼具的堂兄,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不过他怎么觉得这位定王殿下的声音……颇为耳熟?
谢元提冥思苦想,回忆自己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窸窣轻响过,马车帘子似乎被掀开了一角,定王朝着盛闻澜这里看了一眼。
盛闻澜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就跪在盛闻澜旁边,谢元提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也在自己脑袋上划过,蜻蜓点水似的,只一瞬便掠开,并不在意。
谢元提眨眨眼,突然控制不住地好奇,这位传闻里的活阎罗长什么样。
就算发现他偷看,也不至于当街砍了他的脑袋吧?
谢元提也不清楚自己突然之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偷偷抬眸往上瞥去。
可惜犹豫的时间太长,晚了一步,他抬起眼时,只看到一只骨骼修长清隽的手收了回去。
车窗帘子重新落下,将里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大概是有急事要处理,定王没有多做停留,又冷冷地吐出句“滚回去”,车驾便动了起来。
谢元提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定王殿下的这声“滚”,和他那个待在长柳别院里脾气不太好的哥哥,真是极为相似,只是更不耐些煞气更重些。
昨天才被喊了滚的谢元提悄悄觉得,真该介绍这两位认识认识。
其实自上次酒楼一别后,谢元提几乎每天都会收到那些人的邀约,只不过都被他找理由婉拒了。
孟棋平的邀约是私下发来的,信上说他听闻最近京城风雨,担心谢元提,特地约他明日去云中舫小酌一杯。
谢元提对孟棋平这个人印象比较深。
那群世家子弟,等盛闻澜离开后,隐隐以孟棋平为首。
上次在酒楼里,孟棋平一个劲往他身上凑,偷偷嗅他身上的味道,嗅得他发毛,还自顾自给他取小名,说话也不好听,态度轻佻得很,不像好人。
谢元提看着邀约信,只是皱了下眉,云成听到名字,直接炸毛了,慌忙劝阻:“少爷,千万不能去!”
谢元提的视线移到他身上:“云成,你听说过他?”
“岂止我听说过,”云成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整个京城,没几个没听说过的。少爷,你不知道他都干过些什么!”
“什么?”
云成迎着自家小世子干干净净的求知眼神,到口的话就有点说不出了,但他更害怕谢元提被坏人欺负,斟酌了下,把话说得委婉了许多:“这沛国公府的三少爷,是个欺男霸女的货色,两个多月前的上元节,他在灯会上见到个美貌少女,当众就把人掳回了自己的私宅!”
难怪淮安侯会特地过来,告诫他不要与孟棋平往来。谢元提拧紧了眉:“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再没人见过那姑娘。”
“就没人管管吗?”谢元提感到匪夷所思,“皇城之下,他竟如此无法无天?”
“少爷你刚回京,还不清楚。”云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不敢说太大声,“孟棋平的爷爷曾任太傅,爹是吏部侍郎,还有个姨母入宫为妃,大哥又尚了公主,靠山大着呢。”
靠山再大,上次见到定王的车驾,不也吓得屁滚尿流的。
而且孟棋平欺男霸女,他又不是小姑娘,云成担心他做什么?
谢元提偷偷想着,看云成一脸担忧的样子,拍拍他的肩,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去的,找个理由回绝了就是。”
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流言传得如火如荼的,消息自然也以信报的形式,落到了盛迟忌的书案上。
——淮安侯府小世子谢元提疑似为假。
下面的小字是详细情况。
一个寻常世家抱错孩子的破事罢了,盛迟忌随意扫了一眼,没太在意,目光顺着落到对面的谢元提身上,眼眸眯了一下。
谢元提喜欢坐矮一些的凳子,觉得那样舒服——还是展戎告诉他的。
隔天书房里就添了只不知道谁搬来的小凳子。
谢元提过来见他有事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吃着小点心喝茶看闲书,念书的时候又把小凳子搬到榻边,从不打探什么,乖巧安静得很。
今日却心不在焉的,已经捧着那个茶盏发许久呆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泼洒在少年身上,被他眼上覆着的薄纱筛过之后,像是在他周身加了层朦胧的光晕,那张秀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圣洁感。
盛迟忌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干脆把信报一搁,推着座下的轮椅到谢元提面前。
直到轮椅到近前了,谢元提居然还在发呆,完全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谢元提正陷入深深的思索,琢磨到底是谁放出的风声,该怎么处理侯府那边的情况,等真少爷回去后他该何去何从,还有也不知道孟棋平那个麻烦解决没有……
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片,突然一阵混着药味的冷香扑进鼻中,他眼前一暗,便被人捏着下颌抬起脸来,露出漆黑柔软的碎发下,一张茫然的雪白小脸。
谢元提很奇怪:“哥哥?”
盛迟忌突然发现,若是捂住谢元提的嘴,他的大半张脸也会被他的手覆住。
脸真小。
谢元提端端正正地乖乖坐在原处,完全没有察觉到面前人奇怪的想法,也没有挣扎,微微仰起脸望着他,脆弱的咽喉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这般模样,格外能满足人的……掌控欲。
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盛迟忌控制着他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观察了片刻,看不出这小雀儿怎么突然就闷闷不乐的,收回手问:“发什么呆?”
谢元提怔了怔,眼底绽出惊喜的笑意:“哥哥,你在担心我吗?”
都会担心他了,那他们岂不是算朋友了!
跟个小可怜似的,被人关心一下就这么开心?
盛迟忌挑起一边眉,本想故作冷酷地说没有,但靠得太近,少年明亮的喜悦近乎灼人,他莫名不想这双眼睛的光芒黯去,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吧。”
“我没事。”谢元提两扇浓睫蝶翼似的,左侧脸上露出个很浅的梨涡,像勺金黄的蜜糖,“是一些小问题。”
他烦恼的那些事,自然是不能说给对方听的。
对谁都不能说。
盛迟忌看着他的笑,像那天谢元提亮晶晶望着他,期待他尝一尝的百合酥,舌尖好似跟着泛出了点甜意,缭绕不散。
他抱起手,审视着谢元提,不用思考,也判断出了这话是假的。
还学会藏藏掖掖了。
但盛迟忌没有逼他说出来,只淡淡道:“若是有事,尽可找我。”
盛迟忌不在乎这小雀儿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这是个重若千钧的承诺,算是为谢元提帮他缓解头疾的报答,这些日子他沉睡过去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但谢元提没听出来,懵懵地点了点头。
盛迟忌看他那副样子,实在忍不住作恶欲,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像捏什么娃娃,谢元提脸上肉不多,被他用力捏了捏,嘴微微嘟起来,脸颊浮出道红印。
他被捏得有点痛,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盛迟忌已经推着轮椅离远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语气懒懒的:“过来。”
又到念书的时辰了。
谢元提反应迟钝地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嘀嘀咕咕了声,好脾气地抱着书跟过去。
结果因为最近奔波太累,每天又起得太早,回府后还熬夜作画,谢元提念着念着,还没把盛迟忌念睡着,自个儿先眯了过去,趴在榻边呼吸清浅。
盛迟忌伸手拨了下少年柔软漆黑的额发,眉毛不可思议地扬起:“……睡着了?”
岂有此理,他还没睡着呢!
真是胆大包天。
难不成这小雀儿发现他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了,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盛迟忌戳了戳谢元提软软的脸颊肉,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小孩儿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应该还没察觉。
趴着睡的姿势别扭,谢元提睡得不太舒服。
盛迟忌自然发觉了,眼眸半眯:“怎么,还想让本王把你抱上来睡?想得美。”
回应他的是谢元提绵长的呼吸声。
盛迟忌丝毫不觉得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说话有什么问题,垂眸瞅着谢元提细细拧着的眉心,半晌,一伸手,把人捞了上来。
谢元提软绵绵的,被捞上来也毫无察觉。
只是罗汉榻就这么点大,容纳盛迟忌一个人都很勉强了,谢元提身形再单薄瘦弱,也是个四肢纤长的少年人,盛迟忌不得不靠墙侧躺着,拉开了点距离。
少年身上那股沁心的湿润香气在榻上愈发浓郁,像某种兰花,带着丝甜,无声钻入鼻腔,让人身心舒缓。
盛迟忌嗅着这股气息,支肘托着脑袋,慢慢合上眼。
意识随着那缕幽微的香气,即将进入沉眠之际,下颌上突然蹭上个毛茸茸的东西,下一刻,温热芬芳的吐息喷洒在脖颈上。
盛迟忌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眼底带着浓浓的杀气,一低头——
谢元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滚了过来,脑袋蹭着他下颌,温热的呼吸正正好喷洒在他咽喉上。
这种致命的危险位置被人凑近,瞬间就踩到了盛迟忌的线。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一伸手,就要揪着谢元提的头发将他丢下去。
可手刚碰到那头柔软的黑发,谢元提就又无知无觉地往他身边凑了凑,靠得这么近,盛迟忌才发现,那张适才还睡得红润的小脸隐隐泛白,红润的唇瓣也失去血色,单薄的身子在轻轻发着抖。
盛迟忌动作一顿,缓缓皱起眉,确定了谢元提的确还在睡梦之中,单手打了个响指。
今日轮到展戎当值,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而入:“主子,可是有什么……”
看清榻上俩人的姿势,展戎差点咬到舌头,冷酷的脸色险些没绷住:“……吩咐?”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整个人几乎快嵌进他怀里的少年:“他怎么了,毒发了?”
展戎一愣,凑到榻边,仔细观察了会儿谢元提,迟疑着开口:“主子,据属下观察,小公子脸色发白,身子颤抖,还试图往您身上凑,应当是……”
盛迟忌不耐:“说。”
展戎不敢再废话,飞快道:“冷的。”
爷爷说过,小狗不能惯。
惯多了会咬人。
但谢元提默然良久之后,勉为其难地在盛迟忌脑袋上摸了一下。
蹭在他腰上的脑袋得寸进尺,直往他身上埋。
谢元提隐隐感觉自己仿佛见过这样的场景。
冯灼言以前养了只猫,那猫脾气不好,对他爱答不理的,冯灼言反而犯贱爱招惹,总是掐着嗓子用吃的把猫诱惑过去,再抱着喵喵叫的猫,把脸埋进猫肚皮里吸着嘿嘿痴笑,最后被挠一手的印子。
他恍惚觉得自己也被盛迟忌吸了。
简直是一脉相通的变态。
谢元提忍无可忍,想把他掀下去,盛迟忌却忽然抬起脑袋,警觉地朝门外看了眼。
有脚步声过来了。
除了盛迟忌被脱了件衣服,俩人的衣冠还算整齐,就是姿势非常奇怪。
谢元提又想将他推开,盛迟忌的神色却愈发凝重,不仅没松开他,反而带着他飞快越过屏风,一把拉开了那边的雕花衣橱,钻了进去。
谢元提:“?”
衣橱不大,窄小局促,哪怕谢元提身形清瘦,盛迟忌又还单薄,俩人还是不得不贴得很近,衣带摩挲,呼吸交融。
这样的感觉不太好受,盛迟忌在他面前装得再乖巧,也是恶犬本性,逼仄昏暗的空间中,看不见盛迟忌的眼神,但几乎有形的侵略感叫谢元提眉心一跳,浑身紧绷,潜意识里察觉到危险。
他不禁往后仰了仰,拧眉:“你做什……”
盛迟忌眼疾手快,抬手捂住他的嘴,谢元提还在说话,嘴唇惯性地动了几下。
手心里两片柔软温热的唇蹭了几下,像主动的一个吻,盛迟忌滞了滞,喉结艰涩地咽了咽唾沫,才轻轻“嘘”了声。
下一刻,门被撞开,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进了屋,明显不是去拿药和衣服的双吉二人。
见屋里没人,门又嘭地一声被合上落了栓。
衣橱的上半部分镂空雕花,漏进点点模糊的光线,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隐约瞅见外面。
谢元提无声地和盛迟忌对上视线。
刺客吗?
念头刚划过脑海,外头就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等谢元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传来声光.裸的肌肤被拍了一巴掌的清脆响声和闷哼,旋即一道声音沉沉响起:“腿张开点。”
奇怪的、暧昧的响动。
盛迟忌挑了下眉,满眼好奇地转头看过去。
谢元提:“……”
谢元提:“…………”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谢元提素养极佳,平生从未吐过脏字。
但他现在很想把二皇子的族谱全骂一顿。
哪怕会把太祖建德帝和盛迟忌都骂进去。
外面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但因为距离不远,能听出来,分明就是二皇子的声线!
这回换谢元提吸了口气,一把捂住盛迟忌的眼睛,用气音警告:“别乱看。”
他的手伸过来时,拂来阵淡淡的冷香,修长微凉的手指覆在眼睛上,盛迟忌的情绪不可抑制变得兴奋,很想伸出舌尖舔一下。
都是谢元提太香了。
他对其他人就一点兴趣都没有,更别说那些阴暗古怪的念头。
衣橱里陷入了静默,外间的声音却逐渐大了起来,奇怪的水声传来,反正不是从浴池里的水声。
谢元提忽然很怀念上辈子。
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月,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虽说那样的状态很痛苦,因为看不见听不见,去哪儿都得有人牵着他……但至少比这一刻好受。
二皇子的嗓音再度响起,和平日里一贯的温雅不同,颇有些咄咄逼人的冷酷,但于这种荒诞情景之下,显然不全是冷酷:“每次都这样闷着不肯出声,就那么不情愿?分明是本殿下伺候你……别咬嘴唇。”
谢元提麻木地想,你屁话真多。
能不能闭嘴,抓紧时间干完活滚蛋?
念头刚冒出,他敏感地察觉到盛迟忌转回了头,密长的睫羽在他掌心中扇了扇,很痒,随即小狗似的,低下脑袋,靠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似乎很愉悦的,用气音小小声道:“嗯,我不看他们,只看你。”
谢元提一觉睡到了快酉时才醒。
他头毛都睡得翘了起来,迷迷瞪瞪了半天才醒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是躺在榻上的,慢吞吞坐起身,又发现身上披着件宽大的宝蓝色外袍。
那件袍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边,凑近了还能嗅到丝丝缕缕混着清苦药香的冷香。
谢元提揉揉眼睛,抱着外袍下了榻,沙哑着嗓子喊:“哥哥?”
书房里没有盛迟忌的踪迹。
谢元提抱着衣服出了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想出去继续找人,就碰到了从院外走进来的展戎。
展戎瞅了眼谢元提怀里的衣袍,眼皮狂跳了几下。
不给人家盖被子,就给人家盖自己的外袍是吧。
谢元提毫无所觉,朝着展戎笑了笑:“展护院,你看到哥哥了吗?”
展戎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敢睡在王爷身边,还往王爷怀里凑的人,重点是,做完这一切后居然还活着。
安平伯这养子,实在是不简单。
他望着谢元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回公子,主子临时有点事走开了,您想见主子的话,属下带您过去?”
“不了,麻烦你替我跟哥哥打个招呼,我该回去了。”
谢元提很有礼貌,每次过来和离开时都会跟盛迟忌打个招呼。
展戎没有异议,低头应是。
谢元提对他语气里的三分恭敬感到不解,回到屋里,把那件外袍仔仔细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好,才跟着展戎往外走。
展戎斟酌着,把盛迟忌吩咐的话说出来:“对了,小公子,明日主子有些事要处理,您可以晚点再过来。”
审人宰人的场景太血腥了点,这位娇气的小公子可能受不了。
谢元提乖乖点头哦了声。
心下纳闷。
真少爷被关在这院子里,怎么天天有事?况且他眼睛还不好,腿脚也不便。
真是相当身残志坚啊。
坐着马车回到城里时,谢元提心底差不多有了决断。
等真少爷回到侯府的时候,他就不适合待在侯府里了,毕竟他的存在多少有点尴尬,再不设也该离开了。
好在他的小金库里还有银钱,也够他吃喝一段时日。
只是离开侯府后,该去哪儿,往后要做什么,谢元提想不出来。
他没有那么成熟,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就竭尽所能了,剩下的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成今日也没见到勾引谢元提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心情沉重。
谢元提心里难得揣了点事,也有点蔫蔫的,跨进春芜院,听到云成慌忙地问好声,才发现有人在等着他。
谢元提抬头望去,一下笑起来,奔过去喊:“娘?您怎么过来了?”
等在院里的正是许久未见的侯夫人。
最近谢元提每次想去请安,都听说侯夫人去拜佛了。
在姑苏时,侯夫人也时常去拜佛,但没现在这么频繁,早出晚归的,谢元提每天都在担忧侯夫人会不会哪天就斩断红尘了。
见到谢元提,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跑乱了的鬓角:“迢迢又溜出去玩了?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朋友?”
谢元提不敢提长柳别院,含含糊糊应:“嗯。”
好在侯夫人没打算细问这件事,屏退了其余人,拉着谢元提在亭子里坐下,细细问他近来的情况,身体如何。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以往侯夫人也会这么细致地问这些。
可谢元提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还有偶尔失神的模样,心底渐渐生出个奇异的预感,剔透的瞳仁安静地望着侯夫人。
果然,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遍后,侯夫人陡然沉默下来,一双眼柔慈又哀伤地望着谢元提,似在犹豫踯躅,迟迟说不出话。
那双眼谢元提很熟悉。
幼时他常发噩梦,高烧不退,很多次被高热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侯夫人都抱着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求着神佛不要将他带走,颤着手给他喂药,那药中掺着泪水,格外的苦涩,但谢元提都很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那些年侯夫人总是一脸郁色,直到谢元提下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那双眼睛才慢慢亮了起来。
谢元提不想她再那么难过。
他主动伸手,握住侯夫人的双手,抿出个浅浅的笑,眼神干净清亮:“娘,我是不是有位哥哥?”
侯夫人一下怔住。
又听谢元提道:“您还记得我落水醒来后,跟您说的那个噩梦吗?”
侯夫人的嗓音很艰涩:“娘当然记得。”
那时谢元提刚从关于未来的话本噩梦中醒来,试探着说他梦到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脸色掩不住的异样。
“您那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谢元提像以往侯夫人安抚他那样,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您不要忧思太多,想做什么便做。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娘亲。”
侯夫人明显没想到谢元提会说这些,明白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嘴唇颤了颤,忽然一伸手,将谢元提搂进怀中,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下:“迢儿,娘,娘真的,真的……”
“我知道。”谢元提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温柔地哄她,“我知道的。”
虽然俩人都没将话说明,但彼此的意思,也大致都明了了。
等侯夫人稳定了会儿情绪后,侯夫人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了泪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迢迢,再过两日……爹娘想把你哥哥接回府。”
像是怕谢元提会介意难过,又赶紧补充:“娘准备让他先住在西院那边。”
西院那边平时没人住,很是荒凉,重点是,离谢元提住的春芜院颇远,几乎没有撞上的可能。
谢元提听到要将真少爷接回来了,心情惊喜又复杂,听到后半句,敛容摇头,认真道:“娘不必如此,西院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住得也不舒服,春芜院旁边有好几处修葺好的院子,让哥哥住这边就好。”
他偷偷跟真少爷打好了关系,也不用担心相处问题。
谢元提表现得越懂事,侯夫人心底反倒越滋味复杂,忍不住轻轻问:“迢迢,你会怪娘吗?”
“当然不会了。”谢元提歪歪脑袋,不解地眨了下眼,“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世上最不该感到愧疚的就是娘亲了,她只是想念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骨肉,这能有什么错呢,没人能苛责。
侯夫人这趟过来,本是想给谢元提透露一点内情,慢慢让他接受,未料谢元提的态度如此坦然平和,倒搅得自己百般难言,来之前准备的所有话都说不出了。
她望着从小就安静乖巧的谢元提,禁不住将声音放得愈发柔和:“迢迢,你想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谢元提心想我挺了解的,面上乖乖点头。
侯夫人便笑了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哥哥的脾气很好。”
脾气好?
谢元提回忆了下长柳别院那位一见面就拿剑比着他、第二次见面甩飞刀吓他的哥哥,沉默了下,艰难地应声:“嗯。”
“也很好相处。”
阴晴不定,随时能翻脸。
谢元提又沉默了下,再度艰难应声:“嗯。”
“他的性子也很与世不争,不会为难别人什么。”
天天按着他,在榻前读书催眠。
谢元提沉默了良久:“嗯嗯。”
“娘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
谢元提笑了笑:“好,您放心。”
侯夫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春芜院。
谢元提独自在亭子里安静坐了会儿,起身溜达进书房里。
前些日子,他的画就画好了。
一幅画三分画,七分裱,裱褙的步骤,也是他亲自耐心弄的,没有让人插手,经过上轴加签等步骤,今日才算完成了。
谢元提展开整幅画卷,审视了一番,满意地装进画筒中收好。
这些日子去长柳别院,他都没跟哥哥怎么说过父母和淮安侯府的话题,偶尔提到一两次,也被带过,两三次下来,就没勇气说了。
等明日去长柳别院,他要带上这幅画,作为礼物,把一直没能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那些话一一道出,告诉哥哥,爹娘都很想他,不是故意要将他冷落在别院里的。
至于爹娘要将他接回来的事,是个大惊喜,可以暂时先瞒一瞒。
收好了画,谢元提又开始打量小书房,顺带着望向屋外的布局景致,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抹消他的痕迹,好叫哥哥住进来后,不会觉得别扭。
他抱着画筒沉思着,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云成钻进来颗脑袋,脸色不太好:“少爷,下头有人想悄悄递信给您,给我发现拦下来了。又是沛国公府那个三少爷的邀约信,您要看看吗?”
不是都回绝了吗,怎么又来信了?
谢元提不想在自己还是淮安侯府小世子的时候,给侯府招惹上这种麻烦人物:“拿过来我看看。”
云成厌烦极了纠缠不休的孟棋平,但那个人又确实不能随意得罪,皱着脸把截下来的信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打开看了两眼,眉心蹙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和之前大差不差的,只多了几句话。
孟棋平在信的末尾说,他知道是谁曝出了假世子一事,若谢元提想知道,明日申时,独自到云中舫一见。
这几日京城风声那么大,谢元提就算脑瓜不灵光,也能猜到背后有人煽风点火,而且连淮安侯都没办法按下来。
或许是有人盯上他们家了。
梦里的话本说,真少爷和人结成联盟搞垮了侯府,但没明写是谁,现在真少爷应当不会出手了,谢元提担心背后作乱的就是那个人。
孟棋平家世不俗,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元提想知道那是谁,提醒淮安侯注意。
见谢元提盯着邀约信看了许久,云成隐隐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少爷,您不会是准备去吧?”
谢元提思索了很久,点点脑袋,严肃道:“我要去见他。”
孟棋平约在申时正,地点在云中舫——就是上次九香楼外那条河里的画舫,地段颇为繁华,看起来还挺光明正大的,不像会耍什么手段的样子。
就是让谢元提独自过去这一点,有点可疑。
云成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分:“万一他就是想让少爷您掉以轻心,好对您下手呢?”
谢元提放下信笺,认真地望着云成:“我就是去听听他会怎么说的,听完就走。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将我绑走吧?”
至少明面上,他还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呢。
再说,或许就只是他们想多了,孟棋平可能压根没那么多坏心思呢?
谢元提可没那么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云成很艰难地被说服了。
好像也是,孟棋平再怎么色欲薰心,也不敢对少爷下手吧。
他还犹犹豫豫的,谢元提已经拍板决定了。
正好明日可以晚些再去长柳别院,他去见见孟棋平,动作快一点就好。
他方才跌下来时,头发散开了几缕,柔顺的黑发顺着动作滑下来,荡过肤色瓷白的脸颊,蹭在轮椅上的人递过来的剑锋上,悄然无息断掉了几根。
黑发掩映下,是一张被白纱滤过,愈发漂亮得令人炫目的面孔。
那双眼黑漆漆的,有种琉璃般的剔透感,因为眼尾被抹了片红,本该是稠艳的,却因为瞳眸太干净,奇异的矛盾又融合,绽放着蓬勃的少年朝气。
盛迟忌视线一顿,徐徐向下,目光落到了那截掩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
冰冷的剑尖就抵在那里,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轻轻划一下就会喷溅出血。
盛迟忌手肘抵在轮椅上,托着下颌,单手握着剑,随意用剑尖挑着谢元提的下巴,做出了简短的评价。
弱不禁风。动作缓慢。反应迟钝。
像只羽毛华丽的漂亮小雀儿,没有丝毫攻击力。
哪家派来的?
回想了下方才这小雀儿的叫声,他散漫地开了口:“再叫一声。”
叫得挺好听的,再听一声就杀了吧。
砍成几段好?“听说了,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说淮安侯府十几年前抱错了孩子,现在那个小世子,是个假的嘛。”
“假世子,这可了不得啊,啧啧啧。”
心里最紧张的事猝不及防被人当众戳出来,谢元提脑子空白,手一抖,茶盏啪地摔落在地,溅了满地茶水。
谢元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抿紧了唇瓣,呼吸急促。云成本来想抓小妖精,结果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实在是闷得慌,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还是被谢元提摇醒的。
没能看见送小世子出来的妖精是谁,云成郁闷坏了。
今日俩人回城的时间早了许多,云成将马车送到客栈寄放后,俩人也不用脚底冒烟地奔回侯府了。
长街上的茶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谢元提还惦记着那本游记,路过个茶摊,听到里头说书的在讲故事,就来了兴趣,抬脚就往里钻去。
云成哎哎了几声,无奈地跟上去。
说书先生讲得喉咙发干,正在喝茶润喉,座下的人无聊之际,见到个漂亮神气的小公子进来了,忍不住偷偷打量,周遭嗡嗡的说话声都轻了些许。
谢元提从前很少出门,因为要与真少爷拉近关系,才天天往外跑。
出门在外,少不得时常被人盯着,看得他莫名其妙,后背发毛,常常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被人画了王八,怎么都在看他。
他避开那些视线,要了壶茶坐下,云成侧身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给谢元提斟茶,不爽地嘀嘀咕咕:“我们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为谢元提进来,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小了,隔壁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几个文士凑在一桌,沉醉在彼此分享的八卦之中,完全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一开始还是聊些京城世家豪族的八卦,聊着聊着,有人话锋一转,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你们听说了没?淮安侯府的那个……”
这是在……不欢迎他吗?
暗处的暗卫已经默默地准备去拿打扫的用具了,颇为唏嘘。
主子犯头疾时,表情越平静,心情越暴躁,这种时候,连他们都不敢冒头。
这小美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若是往日主子心情好时,说不定还能留条命呢。
正想着,就见谢元提忽然往前靠了一步,嗓音软软的,很听话地顺着叫:“哥哥?”
锋锐的剑锋瞬间就在他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在羊脂般的肤色上甚是扎眼,只要把剑再往前递一下,再厉害的医师也挽救不了谢元提。
也在那一刹那,盛迟忌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从前方蓬勃散发而来,朦朦胧胧的,像晨雾里弥漫的湿润花香,暖融融地扑进鼻腔中,浸润了每一寸感官。
头疾发作时,除了脑中的剧烈疼痛,盛迟忌的五感也在受折磨,空气中的一切都令人作呕,血脉偾张,如火如焚,但嗅到这股气息后,那种强烈可怕的不适感竟然稍微减缓了些。
哪怕只是减缓了一丝,也是莫大的安慰。
而那股气息的主人还无知无觉的,只觉得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脑袋,彻底暴露出了细白的脖颈。
那么雪白瘦弱的一段,单手就能扼断。
笨得没发现自己差点死了?
盛迟忌眯了眯眼,动作自然地收回剑,语气比动作更自然:“叫什么?”
啊?
谢元提不太跟得上盛迟忌的脑回路,但还是张了张唇,话到嘴边,猝然想起,这个名字是本该属于真少爷的,当着真少爷的面说出来,实在不合适。
谢元提心虚地小小声:“……迢迢。”
他七岁离京,在姑苏一带长大,带了点吴侬软语的软糯口音,说话总是软软的,没什么脾气似的,一听就很乖的样子。
盛迟忌也不是真心询问谢元提的名字,一个意图潜入别院的人,在他眼里跟死人没什么差,没必要知晓那些。
只是他喝着漠北的风长大,头一次听这么软绵绵的调子,颇有兴味地勾了勾手指:“过来。”
动作漫不经心的,跟招逗小狗也差不多。
谢元提感觉这个哥哥怪怪的,和想象中的小可怜不太一样。
但考虑到人家经历的一切,愧疚感一涌上来,简直不敢多想。他听话地凑上去,吞吞吐吐的,话音发涩:“对不起,我来晚了。”
回头看了眼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花丛,又磕磕绊绊地道歉:“还把你的花压坏了。”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气息愈发浓郁,缭绕在侧,闻着很舒适。
脑中那一阵阵剧烈灼热的、让人几欲发狂的疼痛,在这若有似无的气息安抚之下,感受竟没那么强烈了。
盛迟忌微拧的眉心无声松开,眼底的阴郁也散开了点,刚想说话,谢元提又眼巴巴地开了口:“哥哥,你是不是很疼?”
盛迟忌眼底霎时掠过丝冰冷血腥的杀意。
从没人胆敢当着他的面问这种话,因为这话就像在探究他是否弱势。
盛迟忌从不弱势,头疾犯了十几年,如今哪怕头疼欲裂,痛得人想在地上打滚撞头,也能维持面不改色。
他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头发湿了。”谢元提偷偷观察盛迟忌好几回了,注意到了他颈侧微微濡湿的发尾,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担忧,“别院里的医师呢?”
盛迟忌难得分辨不出旁人的担忧是真是假。
静默片刻,他往后靠了靠,姿态闲适,随口道:“跑了。”
知道他头疾一犯就六亲不认,吓跑了。
谢元提不了解内情,闻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心里冒出了火气。
竟有这样趋炎附势的人!见到侯府的态度,就这般轻慢对待!
可是究其根本,又跟自己有关。
谢元提活了十八年,头一次这么感觉两头不是人,咬着唇压着火气:“我去帮你找个医师来!”
看他突然气冲冲地就要走,盛迟忌莫名其妙:“不必。”
谢元提秀气的眉拧起来:“你放心,我找个好医师来,你都疼成这样了,不能再拖。”
盛迟忌第一次感到好笑,眉梢挑得更高,重复:“我说了,不必。”
已经准备好扫洒用具的暗卫默默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主子向来说一不二,最厌恶别人让他重复说话,尤其当他笑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这回这个小美人要被砍了吧?
到底砍成几段啊?
方才在衣橱里挤着时,元元是不是脸红了?
分明才刚刚分开不到一刻,身体深处的焦渴感又涌了出来
想像在衣橱里一样,和谢元提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把那具柔韧的身躯揉在怀里。
盛迟忌脑子里不免蹦出个念头。
做那种事会舒服吗?
如果……是和谢元提的话。
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念陡然铺天盖地盖回来,盛迟忌喉结吞咽了两下,闭上眼,低低吐出口气,不再压抑着自己,尝试纾解。
从前他的日子总在危险中游走,没空在意生死之外的事,觉得自己很清心寡欲,从来不想这些。
他过于生疏,起初确实没什么感觉,等到脑子里浮过谢元提的脸,轻微的刺激感窜上后脑,盛迟忌忽然打了个颤,眼底赤红,气息发沉。
疼痛中夹杂着欢愉,一时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
恍惚之中,他像是看到了谢元提被他囚在怀里的样子,苍白的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脆弱的眉宇微微拧着,极力隐忍的样子,唇瓣被咬得湿红。
他抓着谢元提的手,半是诱哄半是强迫谢元提握住自己。
想象中的画面过于清晰,仿佛触感都是真实的,盛迟忌呼吸越来越粗沉。
要是元元真的愿意帮他就好了。
元元……元元……
盛迟忌着魔似的,小声叫出声:“元元……”
外面突然传来声敲门声,惊雷似的,响起谢元提冷淡的嗓音:“我来送药。七殿下还没洗好?”
盛迟忌陡然一僵,脑子里嗡嗡的,眼前发白,几乎听不清外面的人回了什么。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谢元提敲了几下门没得到回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谢元提顺手将门合上,走进屋中,抬头便见到盛迟忌正泡在浴桶里,像是有几分迷茫之色,见到他出现,才陡然反应过来似的,哗啦一声往下一沉,只露一颗脑袋,水汽蒙蒙的,也看不清神色。
这小孩又在搞什么?
谢元提纳闷地看他两眼,他在自己屋里洗浴换好了衣裳,又等了会儿,还是没见盛迟忌过来,想起盛迟忌渗血的伤口,思虑再三,还是过来了。
毕竟若不是昏过去了,以盛迟忌爬窗户的积极性,应该很快就来找他了才是。
见盛迟忌好好的,谢元提顿了顿,才抬步走到浴桶边,垂眸观察他的脸色。
还挺红润。
“动作怎么那么慢,疼得动不了了?”
方才肖想的人,此刻就站在面前,实在是让人很难平静下来。
盛迟忌耳根发赤,静默了一瞬,嗓音沉下去,带着几分喑哑:“嗯……疼。”
谢元提把玩着从屋里带过来的药瓶,闻言看他一眼,搁下药膏,挽起袖子。
盛迟忌呆呆看着他的动作:“元元?”
谢元提拿过旁边的胰子,眼皮都没掀一下:“闭嘴,赶紧洗完上药。”
盛迟忌哪儿舍得让他帮自己洗,而且他也不想让谢元提碰到浴桶里的水。
跟颗明珠般漂亮干净的人,稍微沾上点灰尘他都不乐意,要小心翼翼捧起来,吹掉那缕灰。
他紧张地制止了谢元提:“我、我自己来就好。”
谢元提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半眯起眼:“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总不至于跟冯灼言写的话本里一样,浴桶里躲了个人吧。
他的视线并不遮掩,朝浴桶里看了眼,盛迟忌有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
可惜安福殷勤地在水面上洒了一大把花瓣,遮挡了视线。别是十八段吧,不好清理啊。
见盛迟忌反驳了两次,谢元提就停下了步子,偷偷揣测他的心理。
是不是不喜欢陌生人?话本上说真少爷在那个农户家过得并不好,饥荒时差点被吃了,自小遭了不少罪。
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亲人对他也不好,感到恐慌畏惧,不喜欢见陌生人很正常。
谢元提心亏得很,态度就不免小心翼翼的:“那怎么办呀?哥哥你是哪里疼?我能帮你吗?”
语气里充斥着真诚的担忧,一口一个的哥哥叫得也好听,比家里只会惹祸的废物好了不知道多少。
像只从窗外飞进来的漂亮小雀儿,鸣啼清脆优美,叽叽喳喳叫着也不吵人,扑腾着翅膀,盛迟忌觉得有趣。
他托腮靠在扶手上,右手屈起食指,点点太阳穴。
是头疼?
谢元提看着他的动作,又往前走了几步。
直到走到轮椅前,谢元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人腿极长,肩宽背挺,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长,站起来就能将他罩在阴影之中,明明是仰着头在说话,浑身的气度依旧闲适从容,仿佛在低头垂眼俯视着他。
哪怕视线被薄纱遮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强烈得难以忽略。
压迫感极强。
相比起来,站在他身前的谢元提显得那么细弱,风略略一吹就会倒了般。
谢元提呼吸一顿,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有种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擅长分辨旁人是好意还是恶意,截至目前,他从面前的人身上,感受到的都不算什么好意。
他其实有点怕这个人。
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哥哥,要不要我帮你按按头?”
侯夫人从前经常头疼,谢元提特地向大夫学了按头的技巧给她按。
按头?
盛迟忌薄纱下的眼中涌出了杀气,嘴上却应:“嗯。”
暗处的暗卫提起了精神,盯紧谢元提的动作,哪怕他只是多余抬了下袖子,也会立刻将他的脖子拧断。
主子的脑袋也敢碰?
这回该砍了吧。
到底砍几段?
不会是要砍碎吧?那就更难清理了……
在一众暗卫的视线中,谢元提绕到盛迟忌身后,谨慎地伸出几根细白的手指……勤勤恳恳地开始给他按头。
盛迟忌:“……”
暗卫:“……”
没料到这小雀儿真敢动手,静默片刻,盛迟忌的肩膀慢慢松下去,食指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点了点,示意紧张得马上要冲出来的暗卫退下。
落在脑袋上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的,恰到好处,朦胧的香气萦绕过来,环绕在侧很舒适。
盛迟忌闭上眼,竟难得获得了一分安宁。
谢元提有心想为侯府说几句话,但真少爷似乎完全不想谈侯府的事,人家又正头疼着,他说那些事多少有点惹人嫌。
本身就很惹人嫌了。谢元提朝他友好地点点头,跟了上去,走之前又转头,使劲挥挥手:“哥哥再见!”
小雀儿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盛迟忌翘起条腿,重新握起剑,继续擦拭,头也不抬问:“哪来的?”
“回主子。”从阴影里走出的暗卫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欲言又止,“这些时日,京城的那些世家收集了许多美貌少年送来,此人今日是跟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到别院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大胆,竟敢越墙而来……”
这么一说,盛迟忌就明白了。
自从他回京城后,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试图往他后院里塞人,一开始是塞女人,统统失败后,又恍然大悟似的,纷纷开始塞男人。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觉得定王殿下二十有五,后宅却空无一人,是因为爱好取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要么就是身有隐疾。
盛迟忌“啧”了声,往后一靠,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本王看上去像是喜欢男人的?可笑。把造谣的人揪出来,本王要把他的脖子拧成三截。”
暗卫不敢接话茬:“那,依您的意思?”
方才那个要弄死吗?
谢元提把话吞回去,默默地按了会儿,双手开始发酸。
察觉到他动作停了下来,盛迟忌不悦地睁开眼:“怎么停了?”
谢元提委屈地揉揉手腕:“……手酸,没力气。”
“没用。”
这才多久。
谢元提生怕他生气,赶紧软着声哄:“哥哥别生气,我休息一下继续给你按好不好?”
其实这么一会儿后,头疼已经略有缓解,纯粹是因为谢元提按揉的力道,还有身上的淡淡气息很舒服,盛迟忌才没让他停,见他这么乖乖顺顺的样子,恶劣的本性冒出来,更想欺负他了。
就在此时,黄莺的声音响了三声,是暗卫发出的信号,有消息递来了。
盛迟忌遗憾地收回摆弄人的心思,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
谢元提睁大了眼,无辜地看着他:“?”
盛迟忌:“?”
确认他没看懂,盛迟忌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退下。”
顿了顿,觉得他可能听不懂,又吩咐:“明日再来按头。”
暗卫:“……”
这到底还杀不杀了?
谢元提的眼睛微微亮起。
这个意思是,允许他下次还来?他还以为会被赶走呢。
没想到真少爷看着脾气不好,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关系不可能一下促成,慢慢来,这已经算是个好的开始了。
谢元提心想着,弯眼笑起来:“那我明日再来找你,你要记得给我开门哦,哥哥。”
就是这别院这么大,此处显然只是其中一个偏僻的院落,该从哪儿出去?
谢元提苦恼地回头看路,一扭头,才发现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仿佛一开始就存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似要给他带路。
这别院里原来是有伺候的人的啊。
谢元提兴致缺地收回视线,感觉自己被冯灼言的小话本荼毒了。
云成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好笑,觉得那几人脑子有病,见谢元提脸色不对,立刻黑下脸,抬手想拍桌子怒斥那几人,却被谢元提阻止了。
谢元提的脸色微微发白,压低声音:“云成,我们回去。”
离开茶摊,云成压着火骂:“这些个穷酸秀才,平时没什么本事,就会八卦造谣,少爷别在意那些风言风语,侯爷夫人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不成?淮安侯世子除了您,还能有谁呀!”
谢元提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云成是好心安慰他,但坏就坏在,他的确不是淮安侯的孩子。
梦里的话本没写他是谁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亲娘是谁。
既然在茶摊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八卦,那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恐怕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谢元提握紧了拳,猜测淮安侯或者侯夫人很快会来找自己说话。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散值回府的淮安侯亲自来到春芜院,屏退一干下人,把谢元提叫到了小书房里。
淮安侯惯来沉默寡言,在谢元提面前扮演的是严父角色,若不是夫人的情绪不太稳定,不适合出面,也不该他过来。
父子俩相对而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淮安侯面色沉凝地开了口:“迢儿,爹有话想对你说。”
谢元提的面色也很沉凝:“爹,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淮安侯为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待谢元提却很小心翼翼,闻言便道:“好,你先说。”
谢元提缓缓问:“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此话一出,淮安侯脸色一滞,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果然如此。
谢元提偷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一把拉住淮安侯的手,坚定地望着他:“爹,当个清官吧!”
淮安侯:“……”
啥?
今日坊间突然曝出假世子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淮安侯隐隐有几分猜测。
谢元提从小身体不好,被他限制出门,大概是因为养在深宅之中,这孩子心思明澈纯稚,孱弱乖巧得惹人疼,让人放心不下。
过来之前,他预想过,谢元提可能会恐惧忐忑,会问他很多问题以求心安,他一一思忖斟酌过,应当如何回答。
但完全没料到,谢元提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打得淮安侯措手不及,脑子发蒙。
为官清正,甚至当初就是因为脾气太廉直,才被排挤出京多年的淮安侯沉默了足足十息,才吸了口气,黑着脸开口:“我……”
“爹!”谢元提不容人狡辩,诚挚劝导,辅以循循善诱,“下次你要是又遇到了什么……动摇心志的事,就想想我娘。”
淮安侯的脸更黑了:“你……”
“再想想祖母。”
淮安侯忍无可无,一巴掌扇上这小萝卜头的脑袋,落到那头柔软的黑发上时,手劲不由自主轻了许多:“你在质疑你爹什么!”
谢元提捂住脑袋,用深沉内敛的目光望着淮安侯。
果然,提到这个,他爹就心虚,现在是气急败坏了。
淮安侯被他明晃晃不信任的眼神瞅着,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突然认定他贪污了,郁闷又恼火:“你爹是不是清官,你还不清楚?”
谢元提看破不说破。
他也想相信,但长柳别院满书房价值连城的书画纸墨和奇珍异宝,不可能全是淮安侯世代祖传的,而且那接近亲王规格的私宅,若是被检举,也是件大事。
他回府后特地翻了大雍律法的。
淮安侯素日里严肃沉默,莫名其妙被儿子怀疑贪污,声音都不禁拔高了:“是谁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呀,我什么都没有说呢,爹你别激动,消消火。”
谢元提赶紧倒了杯事前准备好的菊花茶,恭恭敬敬递过去,边安抚淮安侯,边坚持不懈地继续劝诫:“只是我今儿读到个话本,写一个贪官,偷偷置办了个大宅院,藏了无数贪来的奇珍异宝,最后被举家抄斩,连累妻儿,十分唏嘘,有感而发……”
淮安侯气笑了:“小兔崽子,你点你爹呢?”
谢元提眨巴眨巴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与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一样,眉目含情,明亮漆黑,眼神却又很纯然干净,眼巴巴地望着某个人时,叫人很容易心软。
淮安侯被他一盯再盯,终于还是放弃了打一顿孩子的念头。
反正就算他真敢动手,戒尺还没拿过来,夫人就会先提着扫帚赶过来了。
淮安侯哽得厉害,把菊花茶一口饮尽了,一股无名火还是烧在胸口吐不出来。
谢元提非常孝顺,见淮安侯喝完了,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添满一杯,想说的说完了,才好奇地问:“对了,爹,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过来之前酝酿的那些话,现在是说不出口了。
何况这小崽子的情绪看起来也很稳定。
淮安侯安了点心,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虎着脸教训:“平日里少读些闲书,多读些正经有用的,改日考察你功课。”
话毕,绷着脸起身就走。
还没跨出书房呢,就听背后的小兔崽子长吁短叹地念起诗来:“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羮万姓膏啊。”
淮安侯:“…………”
谢元提挠挠脑袋,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劝诫有没有用。
云成等淮安侯黑着脸离开了,才战战兢兢地扒着书房门探进个脑袋:“少爷,您怎么把侯爷气走了?侯爷考您功课了?”
谢元提镇定地坐在原地:“没有呀,我也不知道侯爷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那侯爷亲自过来是说什么啊?”
云成钻进书房,替他倒了杯菊花茶,纳闷不已:“是说上学的事吗?周先生年迈,没跟咱们进京来,您许久没听学了,我都急了,离开前周先生可叮嘱我督促您呢。”
谢元提愣了一下,近来事多,他都忘记这茬了。
小时候他没去书院读过书,是淮安侯和侯夫人亲自抱着他开蒙的,到了姑苏后,淮安侯请了位曾经在朝为官、退隐姑苏的老先生来教他功课。
大概是因为他那时身体不好,在读书这方面,淮安侯的态度很矛盾。
明明请了最好的先生来,平日里也管着谢元提不许他看闲书,但又对谢元提说,能学多少算多少,并不苛求什么,也不要他考取功名。
回京路途遥远,年迈的先生自不可能跟过来。
京中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除了部分家里格外溺爱、整日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其他的多半都在太学念书。
但淮安侯似乎没有让他去太学念书的意思,回到京城快一个月了,提都没有提过。
不过谢元提没有多想,去太学还耽误他拯救侯府呢,当前最紧急的任务,还是和真少爷打好关系,改变侯府家破人亡的命运。
之前送的田黄石章子是不敢再提了,谢元提思索了下,目光移到书案上:“云成,帮我研墨。”
云成凑过来,好奇问:“少爷,这么晚了,您要画什么?”
谢元提捋起袖子,没吭声。
一幅画一晚上是不可能画完的,谢元提作画时还是个慢性子,折腾到半夜,隔日醒来,困得一步三晃。
但还是努力爬起来,把呼呼大睡的云成摇醒,边打呵欠边喊:“云成,醒醒,别睡啦,快起来啦。”
云成迷瞪着眼爬起来,两眼直发蒙:“……”
他今天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个妖精在迷惑小世子!
结果等到了长柳别院,谢元提下了马车,云成双目炯炯地看着个黑衣人把谢元提接进去后,又抵挡不住困意,倒在马车睡了过去。
谢元提提着吩咐厨房做的糕点,惦记昨儿没看完的游记,生怕今天又被带到个其他地方去,好在今天还是在那间书房见面。
跨进书房一抬头,谢元提就震了震。
今儿盛迟忌换了身蓝色衣袍,却与他第一次见到时的低调暗蓝不一样,是身极醒目的宝石蓝,暗绣连云寿文,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煊赫耀眼,衬得那身蓝愈发扎眼,流光溢彩。
这么抓眼的颜色,寻常人必然会被反压一头,却被他稳稳压住,让人觉得是人衬衣裳,而非衣裳衬人,视线依旧忍不住停留在他脸上。
头发也不是随意披散着的了,束了白玉发冠,规规整整的,白纱依旧覆在眼上,鼻梁高挺,唇线平直,俊美至极,也贵气逼人。
谢元提到嘴的一声“哥哥我来了”没喊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又偷偷看了两眼。
正儿八经的侯府世子,天生气场果然比旁人强些嘛,难怪能把侯府搞得家破人亡的。
看盛迟忌跟只蓝孔雀似的坐那儿,展戎的嘴角抽了一下。
歇在长柳别院这段日子,主子就没好好穿过衣裳,今儿到底是搞什么呢?
见盛迟忌又在埋头看着什么,谢元提就没吱声打扰,把糕点盒子放下,转头找昨天那本游记。
结果在书房里转了半天都没找着。
谢元提不好意思问盛迟忌,烦恼地挠挠头,全然没注意坐在书案前的盛迟忌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支肘托腮,饶有兴致地看他转来转去。
漂亮的少年步伐轻盈,像只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小鸟。
看够了,他才开口:“在找这个?”
谢元提扭头一看,盛迟忌慢条斯理地从手边拿起本书,正是他翻找了半天的游记,顿时眼前一亮:“哥哥,在你这里呀!”
只顾盯着这本书了,心思也不放在正道上,想想怎么勾引他。
盛迟忌不悦地扬了下眉:“想看?”
这篇游记写得太有意思了,谢元提小鸡啄米点头。
盛迟忌随意把手头的信报一推,拿着书推着轮椅到榻边,谢元提活像咬住了鱼钩的鱼儿,都不用说,就乖乖跟了过来。
盛迟忌轻松自如地上了榻,才把书往谢元提那边一丢。
结果跟上次丢药瓶一样,谢元提没反应过来,被书砸了下手臂。
他吃了痛,哎地低呼一声,揉着手臂不解地看了看盛迟忌,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丢东西打自己,怂着肩膀默默把书捡起来,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盛迟忌:“……”
看来下次不能用丢的了,得轻拿轻放。
见谢元提不大高兴地抿着唇不说话,盛迟忌嘴角勾了勾,扫了眼搁在桌上的盒子:“带了什么东西来?”
提到这个,谢元提把委屈丢到脑后,又重新笑起来,笑意很明亮:“上次的松子百合酥冷掉了,我带了新做好的。”
说着转身去把糕点盒子取过来,热切地搁在榻边的小案上,眼含期待。
盛迟忌挑了挑眉,想到谢元提确实说过“下次带热的来”。
旁人嘴里的“下次”,就和“改日”“有机会”一般,是随口一说虚无缥缈、心照不宣的客套话,没想到这小孩儿心眼这么实在……或者说是乖巧听话得过分,说下次带来,就真带来了。
没验过的东西盛迟忌不会入口,微微眯起眼,随手从盒中取出一块,凑到谢元提嘴边:“张嘴。”
谢元提没想到盛迟忌要喂自己吃,呆了一下,突然感觉他人还怪好的,嘴微微张开来接。
他的唇形很漂亮,唇正中一粒唇珠,整张唇泛着春花般薄薄浅浅的红,看上去格外柔软润泽。
盛迟忌捏着糕点,一时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棘手感,沉默了下,生出三分微妙的后悔。
谢元提的嘴张着有点累了,疑惑地“啊”了声。
盛迟忌顿了顿,直接把整个糕点往他嘴里一塞,力道不小心用大了,指腹不经意蹭过他的唇角,触感柔滑。
像猝然之间被鸟雀最细绒柔软的羽毛蹭了下心口,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拇指指腹,目光滑过那双唇,眸色深了深。
而谢元提被粗鲁地塞进一整块百合酥,差点噎到,艰难地咽下糕点,立刻满屋子找茶水,仰头饮尽了一杯茶,才把那块百合酥咽下去,感觉又活了过来。
好吧,看来哥哥不太会照顾人。
谢元提宽慰着自己,把茶壶茶杯顺道一起拿到小案上,咳了两声:“谢谢哥哥,百合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眼神像阳光下的一汪水,柔和明亮,丝毫没有阴霾。
迎着那双亮亮的眼睛,盛迟忌还是取了一块,咬了一口,又搁下,吐出两个字:“太甜。”
“甜吗?”谢元提也拿起一块尝了尝,“我觉得还好啊。”
都要齁死人了还不甜。
盛迟忌往后靠了靠,见谢元提低下脑袋,露出柔软发顶上的小旋儿,手里拿着那本书,翻到昨天看的地方,就想坐在榻前继续看,完全忽视了他的样子,轻轻啧了声。
这小孩儿,就没发现他今天换了衣裳?
盛迟忌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又立刻摁下去,感觉自己脑子像有病,他换衣服关这小雀儿什么事。
他都不理解今天怎么还特地换身衣服,这小雀儿每日来找他,也没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灰扑扑的。
方才还带笑的嘴角一下平了,盛迟忌不咸不淡吩咐:“念书。”
好快的翻脸!
谢元提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盛迟忌的喜怒无常了,心里只觉叹为观止,乖乖点头:“好。”
在他低低浅浅的诵读声里,盛迟忌脑中紧绷的神经放松,慢慢又进入了梦乡。
谢元提是读到一半,才发现盛迟忌又睡着了的。
他睁大了眼,瞪着安然入睡的盛迟忌,怀疑盛迟忌是用他读书的声音当催眠的小曲儿睡午觉。
什么怪癖,非得听着别人念书才睡得着午觉么?
还是在故意捉弄他?
谢元提不得其解,正好他念得嘴也酸了,干脆就跟昨儿一样,缩到榻边,边吃糕点边继续看,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盒糕点。
盛迟忌的行为印证了谢元提的猜想。
之后一连几日,谢元提每天一过来,就被逮到榻边,给盛迟忌读书催眠,他又不识路,连去找王伯的机会都没有。
谢元提读得嗓子都微微哑了,但他愧疚心作祟,无法拒绝真少爷的任何要求,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给他读书。
第一本游记读完了,盛迟忌似乎也看出他的喜好了,又从书架上抽出本更有意思的游记。
左右这样能让盛迟忌开心点,还能看点自己喜欢看、在家看容易挨骂的闲书,谢元提纠结了几日,也十分欣然地配合。
他自感和真少爷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唯一郁闷的是自他带了花籽回家之后,就撞不上侯夫人了,每次差人一问,不是在去金福寺拜佛的路上,就是又留宿在了寺中。
谢元提只好暂时搁下了送花籽的想法,准备下次给淮安侯旁敲侧击下,提醒他爹,娘亲好像有那么点超脱凡俗的倾向了。
在谢元提每天忙着往长柳别院跑的时候,京城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
尽管淮安侯有出手,试图遏制那些关于淮安侯府假世子的风声,但今日才按下一处,明日又从街巷另一处传出,压根止不住。
前后不过几日,外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但无论那些版本的内容再离谱,也有三条内容是不变的。
其一,淮安侯府现在的小世子是假的,其二,真正的侯府世子已经回来了,最后,淮安侯夫妇不肯认自己的亲生子。
外头的风声太乱,就连侯府的下人出去采买,都会被认出来的人问东问西。
本来侯府的下人对外头的流言不以为意,在这样的气氛里,也有些动摇了,连春芜院的一些丫头小厮见了谢元提,都会忍不住露出三分异样之色,很希望小世子能说两句。
不过每次他们流露出异色靠过来,都会被云成直接轰走。
继谢元提落水那次后,侯府的气氛又一次变得怪异至极。
谢元提是假世子的消息,也乘着风传遍了京城各大贵族世家的耳目。
又两日,谢元提突然收到了沛国公府三少爷孟棋平的邀约。
云生感觉自己被看扁了,但他本来就扁扁的。
没底气反驳,不敢怒也不敢言。
屋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谢元提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放松地靠到椅子上,却又不自觉看了眼对面盛迟忌借住过的屋子,漫不经心想,也不知道宫里的盛小池在做什么。
但如今建德帝对盛迟忌的态度好了不少——很微妙的好,可能是出于愧疚心理,也可能有在马球赛后的欣赏。
四皇子一般安静不闹事,二皇子不会明着来,五皇子又在京外,他还把盛迟忌抄去了宫里住的院子,有太后罩着,宫人不敢克扣他什么。
这回是当真没人敢随意欺负可怜的七殿下了。
谢元提心里过了一遍,放心了。
应该没事。
与此同时,盛迟忌把埋在谢元提床头的脑袋抬起头,脸色郁郁。
在这个没有谢元提的宫里,一刻都待不下去。
一想到要过两日才能再见到谢元提,他心里就止不住地烦躁起来,盯着谢元提的枕头,挣扎了良久,终究没忍住,搂过来抱在怀里,用脑袋悄悄蹭了两下。
谢元提人瞧着冷冷淡淡的,穿的衣裳和睡的床却都很柔软,枕头也是用的缎面软枕。
可惜双吉过于勤快,趁有日头就洗晒,那股冷香气息很淡,完全不能满足他。
他渴望地盯了会儿床铺,没得到谢元提的允许,还是没有上去,只从怀里小心摸出裹着香囊的帕子,深吸一口气。
仍旧无法压下心头的躁意。
盛迟忌将软枕小心放回去,悄无声息地溜出院中,避开一路上巡查的侍卫,闷头回到了从前住的偏僻宫殿附近。
正逢年关,管膳食的宫人油水不错,几日没见的猫趴在墙头,眺望着自己的领地,不仅没瘦,反而还胖了点,见到他,熟练而优雅地跳下来,过来找他讨吃的。
盛迟忌半跪下来,喂它吃了一条肉干,才轻轻开口:“元元,你也不喜欢休沐日还得出宫的,对吧?”
猫不理他。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除夕,谢府内气象一新,下人们得了丰厚的赏钱,干活相当有劲,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喜庆。
谢元提有闲,给院子题了副对联,其他小厮搬来凳子,海楼踩上去准备贴,云生捧着厨房送来的浆糊,着急指挥:“歪了歪了,往左边点。”
“不对,往右边点。”
“再右边。”
“哎呀,要不还是左边一点吧!”
海楼:“……”
这要不是大公子亲手题的字,真想摔他头上。
又来了!
谢元提心里直呼救命,发蒙地望过去,是个不怎么眼熟的中年男人。
对方拱手笑道:“谢大人,方才在殿内没机会打招呼,真是许久未见了。”
谢元提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他醉后不仅不发酒疯,还很安静沉稳,甚至能和人应得有来有往,冷静地“嗯”了声。
对方又絮絮说了堆话,谢元提艰难地辨听着,似乎是在发表对他的敬仰,于是他谦虚微笑点头。
什么状元?不过他的确是省状元。听到谢元提的笑声,盛迟忌又是窘迫又是恼,脑袋持续低垂,背影里充满了哀怨。
谢元提笑得更大声了,披上外袍,半蹲下来戳他脑袋:“躲什么,给我看看。”
他戳一下,盛迟忌就缩一下,堂堂大齐的皇帝陛下,可怜兮兮的,活像只小刺猬。
谢元提恶劣地戳了好几下,愉快地笑够了,才叮嘱道:“先用手按着鼻梁下的软骨,我叫长顺拿帕子和冰来。”
盛迟忌无奈地听话地按住了,鼻音发闷:“衣服穿好。”
要是长顺敢看到谢元提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今年的俸禄都别想要了!
谢元提不知道长顺又在盛迟忌那儿躺了枪,好笑地应了声,干脆隔着门叫了长顺。
等待长顺去拿东西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身上的衣裳。
盛迟忌有点鼓膜发躁。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力竟这般好,连衣物轻微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谢元提在换哪件衣服。
这段等待一时变得有些说不出的煎熬,额心都沁出了一丝细汗。
怪今年的夏日太过燥热了。
这衣服一个人穿有点小麻烦,等谢元提瞎几把系好腰带,长顺也把东西送上来了。
冰库里的冰早拿出来了,今日晚宴上也会用来镇点水果,不难拿到。
见谢元提衣裳穿得不是特别齐整,长顺下意识地想帮忙理一理,转念一想陛下还在里面,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事,便下去了。
谢元提拧了条帕子,看盛迟忌还是跟朵阴暗的小蘑菇似的,长在墙角不肯回头,无奈地把湿帕子递过去:“不肯让我看,就自己先擦一下。”
盛迟忌这才闷闷地“嗯”了声,头也不回地接过帕子,仔细地擦好脸,用了好几条帕子,确认擦得干干净净了,才扭过头来。
散发着少年英气的面容干净俊美,眼眸还有些湿漉漉的,脸色紧绷,拧巴得要命。
谢元提:“……”
这孩子的偶像包袱,得有八百斤重了吧。
“不流血了?”
盛迟忌深感在老师面前丢了脸,闷闷地“嗯”了声。
“低下脑袋,”谢元提用帕子把几块小冰块包在一起,打了个结,看面前的少年乖顺地低下头,拎着放到他后颈上,“是不是最近吃的东西太上火了?”
盛迟忌被冰得“嘶”了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鼻血,姑且就是吧,又“嗯”了声。
“让内厨调整下膳食吧。”谢元提眼底浮过笑意,揶揄道,“在我面前都这样,下次若是在百官面前流鼻血,你怕不是要连夜扛着紫禁城逃离大齐。”
对方又夸起了自己的女儿:“方才在宴会上,谢大人可有瞧见小女?小女年方十六,哈哈,不是在下自夸,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不差……”
谢元提醉眼迷离的,对这位大人都没印象,更别说对他女儿有印象了,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点头:“令媛的确姿容过人。”
得到谢元提的赞许,对方更激动了:“谢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府中仍那般冷清……小女待字闺中,仰慕谢大人已久,若是在下能与谢大人结秦晋之好……”
谢元提被酒精影响,思维有些迟钝,到现在听到了重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来催婚的。“哼哼什么呢?”
谢元提闲适地靠在大迎枕上,毫无所觉地又呷了口茶,悠悠散散地教训:“切不可在人前也这么吞吞吐吐的。”
盛迟忌瞳孔幽深,盯着他摩挲着茶盏的细白手指,欲言又止了半晌,脸红红地把话咽回去,乖顺地嗯了声:“知道了,老师。”
暖暖的烛光里,少年坐姿端正,冷俏的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像只被顺着毛的小狼犬,看不出来曾经浑身毛刺的样子。
把随时可能失控咬断人喉的暴君,养得这么温良恭俭让,谢元提十分有成就感,伸手去碰他的脸:“脸怎么红红的?是不是白日里风吹多了?”
贴上来的手指细腻微凉,丝绸般细滑。
那感觉仿佛一下窜到了心口,盛迟忌的眼睫颤了颤,喉间有点发干,偏偏茶水还被谢元提毫无所觉地顺走了,只能借着重新倒茶的动作,转移注意力:“没事,就是屋里闷了些。”
谢元提还想再问,盛迟忌却提前截了话头:“是这样的,老师,我让郑垚去查秦远安的时候,意外发现……”
谢元提发现华点:“等等,你查秦远安做什么?”
催完学生催老师,大齐婚介所么这是。
他有点啼笑皆非,正想拒绝,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视线,灼烫得几乎要将他盯穿。
随后腰上忽然一紧,他被人箍着腰,大力往后拉开。
这位絮絮叨叨了半天的大臣脸色一变,连忙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啊,是果果?谢元提满脸诚挚:“怎么会呢?”
演完了,才想起脸上戴着面具,程文昂看不见他挤出来的诚挚,只能遗憾地收起自己的演技,严肃道:“我只是在尽职尽责,程大人应该能够理解,只有对祖宗先辈怀有无限敬仰,才能将图纸绘制得完美绝伦。”
程文昂完全不能理解。
他愤怒道:“那你觉得第一版可以,怎么不早说!”
枉费他不眠不休地精心绘制新图纸!
谢元提歪歪脑袋,无辜地道:“可能因为第一版还是有些不完美,你看,这里得大一点,突出一点,那里需要再往右移点。”
程文昂怒气冲冲地接过图纸,回去继续改了。
陈小刀在旁边憋笑憋得难受,人一走,终于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出来:“这程大人平时那么喜欢在公子面前阴阳怪气,可算是教训了他一回。”
谢元提感觉自己的甲方行径过于讨打,悠哉哉地捧着茶盏,撇了撇茶末:“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谁叫程文昂正好撞上了呢。落水的人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官,脸色惨白,有大胆的靠过去一探鼻息,声音颤抖:“死、死了?”
端午宴会,竟死了人,这可不是小事。
谢元提拨开身前的人,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拉开这倒霉鬼的衣领。
即使有不认识的谢元提的,看到面具也知道这是谁了:“谢、谢太傅?”
“怎么能脱死者衣裳,太不体面了,有辱斯文啊!”
谢元提没搭理周遭的小声谴责,找准按压部位,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秦远安看出谢元提不是在瞎捣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冷开口:“都安静点,他在救人。”
数息之后,地上平躺着的人忽然呛出口水,胸膛又有了起伏。
周围一片讶然:“又活了?”
“哎哎,太医来了,都让让!”
“挤在这儿做什么,不怕被督察院的记一笔啊!”
“记什么记,落水的就是个小御史。”
谢元提闭上眼甩了甩头,起身时还是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还好秦远安就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这边的动静不小,盛迟忌在后头正见着几个大臣,忽听前头有人落水了,又听到夹杂着几声大呼小叫的“谢太傅”,心脏差点停跳,大脑一白,回过神时,已经跑了过来,见谢元提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发现自己起了身冷汗。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关心则乱。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着谢元提,谢元提怎么会落水。
见秦远安还扶着谢元提,盛迟忌的脸色微沉,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挤开秦远安,亲自扶住谢元提,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谢元提三言两语说了下情况,又示意盛迟忌看旁边低着头的秦远安:“主要多亏了秦公子下水救人。”
盛迟忌这才不太情愿地瞥了眼秦远安。
方才这人两只手都碰到老师的手了吧?
小皇帝内心哇一下翻了醋坛子,面上不动声色:“做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秦远安低着头,语气平平:“多谢陛下,这本是微臣之责,不敢讨要赏赐。”
秦晖也赶了过来,正在边上站着,本来看着儿子湿漉漉的,还有两分父爱的担心,见他毫无恭敬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
盛迟忌眯了眯眼,没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淡淡道:“论赏回头再说,先下去换身衣裳,秦大人很担心你。”
一直显得无动于衷的秦远安这才微微一顿,却没去看秦晖,只是又行了一礼,才转身下去了。
落水的小御史也被抬去看太医了,众人见没事,也纷纷散去。
盛迟忌一低头,发现谢元提的衣裳被洇湿了一片,担心他又受风寒,吩咐长顺送碗姜汤并着干净衣裳上来,拉着谢元提找了间空屋子换衣服。
谢元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哪儿有那么娇弱。”
你有哪儿不娇弱?我怕您削我啊!
但郑垚脸上不敢表露半分,接过谢元提递来的粽子,弯了弯腰:“多谢太傅。”
大伙儿认识几年了,多少也算朋友,谢元提总觉得郑垚的态度有点奇怪,狐疑地看了眼盛迟忌。
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热茶在吹,等郑垚退下了,才将茶盏推过来,一脸无辜的天真:“白毫银针,颇为清甜,老师试试?”
谢元提:“……”
还是很奇怪。
郑垚是在怕这小家伙吗?
谢元提咬着小粽子,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挺好。
下属畏惧,总比下属无惧强,别过了头就好。
正在此时,长顺在外边敲了敲门:“陛下,谢大人,百官将齐,您看,是谢大人先过去,还是您陪谢大人一起过去?”
盛迟忌不假思索的一声“一起”还没秃噜出来,就被谢元提截断了:“我先过去。”
说着瞥了眼脸色垮下来的小皇帝:“嫌平日还不够招摇吗,晚上再来陪你。”
小皇帝的玻璃心摇摇欲坠,满腔委屈地点点头,见谢元提拿起面具,忽然伸手截过来,起身微笑道:“我来帮你。”
少年清爽的气息逼近,谢元提忍不住微微往后仰了仰。
小崽子是真的长大了。
从前非要给他戴面具,还得踮着脚。
戴好面具,盛迟忌不舍地将谢元提送到外边,才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止了步。
老师让他派人去找的,是武国公家那位小世子吧。
他有时候真怀疑,谢元提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比如当初他被偷走的那支玉簪。
前些年,他派郑垚将偷窃的宫女抓了回来,拷问了一番。
顺便问了点有关谢元提的事。
那个宫女被拷问得神志不清之时,也肯定自己只远远见过谢元提一次,没有过任何交流。
但是谢元提就像知道簪子的下落一般,很快就为他找了回来。
老师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虽然很想知道一切,不过他舍不得逼谢元提开口。
眼里的那道绯色消失,盛迟忌转回身,漫不经心地想,今日的绯袍衬得谢元提又添了三分艳色,只他看就算了,其他人想也别想。
思绪不由散发了出去。
老师肤白胜雪,很适合穿红色,绯红,朱红,水红,杏红……想必穿大红的喜服,也极为好看。
可这世间又谁配让他穿上喜服?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谁也不配。
盛迟忌忍不住在心里顶了一句,没好气道:“老师,你一向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谢元提噎了下:“……”
这小兔崽子。
干净衣裳和姜汤很快送进了屋里。
身上的衣裳有些湿,确实不太舒服。
谢元提接过干净衣裳,便顺手宽衣解带,脱得只余一身中衣。
中衣也沾了水,他又准备将中衣也脱了。
盛迟忌没想到谢元提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整个人顿时蒙了。
那截雪白窄瘦的腰刚露出来,他忽然被什么刺了下似的,腾地转过身,喉间阵阵发干发涩,脑子里一片混热。
大学时在寝室,夏天太热,一群男生衣服想脱就脱,见盛迟忌一下背过去,谢元提还愣了一下。
害羞?还是讨厌见到同性的身体?
谢元提非常善解人意,从容地准备绕到屏风后去,视线忽然一凝,注意到地上有血。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披上外袍,立刻绕过去:“果果,怎么流血了?!”
转到前面,才发现盛迟忌在狼狈地捂着鼻血,眼里泪汪汪的,脸上有些茫然与不知所措。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只觉得窘迫到了极点,视线一低,不经意扫过他半敞的中衣,下面肌肤白皙如雪,风光半遮半掩的,反而更……
鼻血一时更汹涌,盛迟忌脑子里嗡嗡的,唰一下又背过身去,生怕谢元提再转过来看他,于是面对着墙壁,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谢元提:“……”
谢元提:“…………”
谢元提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陈小刀一屁股坐到谢元提边上,大咧咧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去,被苦得愁眉苦脸:“嘶……公子,陛下的生辰快到了,你是不是又要去宫内小住几日了?”
他都习惯了,要么谢元提被想方设法叫去宫里住,要么皇帝陛下亲自偷溜来谢府。
谢元提将面前的茶点往陈小刀面前推了推,摘下面具,含笑点头:“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即使早就看习惯了谢元提的脸,陈小刀还是有点不敢直视,搔了搔后脑勺。
他家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明明该是京城里最受姑娘欢迎的,可外头的流言越传越离谱,起初说谢元提被伤了脸才戴面具,后面传谢元提天生面貌丑陋,青面獠牙能吓哭小孩,才一直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哪家姑娘听了这些传言,还会对公子感兴趣?
陈小刀唉声叹气的,为谢元提的婚姻大事愁掉头发。
在谢元提的故意拖延下,工部的推进缓慢,皇陵还没开始修葺,盛迟忌的十七岁生辰就先到了。
五月十六日,京城放了个大晴,宫中设了晚宴,邀百官携家眷参宴。
江右情况未明,但不耽搁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过乾元节。
谢元提和百官一齐,等着晚宴时才进的宫。
朝中群臣大致划分三类,卫党、小皇帝党与墙头草,卫党与皇党泾渭分明,皇党明面上数量少,谢元提一出现在宫门外,几个相熟的大臣就凑上来打招呼,小声讨论近来燕京的各种传闻。
范兴言姗姗来迟一步,看大伙儿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就勉强把自己的话憋了回去,脸上带着傻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元提看他一眼:“范兄怎么了?想说便说罢,何必拘束。”
范兴言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笑得愈发傻气:“也没什么,就是……我要当爹了!”
大伙儿顿时哄笑起来:“恭喜啊范兄!”
谢元提也笑起来,真心实意地道了几声贺,面具下遮掩下,他只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与薄红的唇角,却也足够吸引人。
众人不由有点可惜:当初谢太傅也是个俊秀绝伦的少年郎,若是脸没被划伤,哪会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呢?
话题不知不觉就从范兴言这儿落到了谢元提身上,带着点小心翼翼:“谢兄打算何时娶妻生子啊?”
谢元提唇角含着笑意转过头,顿时一愣。
身后的少年和他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月色之下,明暗交错,在他面前总像只撒娇狗狗的小皇帝,此刻脸色掩在半明半昧之间,矜贵俊美的面容冷冰冰的,轮廓线条紧绷,眼底泛着薄薄的戾色。
像头能一口咬断敌人脆弱脖颈的狼,露出利爪獠牙,充斥着攻击性。
盛迟忌冰冷地注视着对面冒出冷汗的大臣:“说完了吗?”
谢元提没吭声,等那位大臣慌忙告辞离开后,才蹙着眉轻轻嘶了声。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力道太大了。
捏得他好疼。
盛迟忌却恍若未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来,脸庞彻底沉入了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狼一般锐利寒亮,轻声细语问:“老师喜欢周大人家千金,想成亲了?”
朝臣们被小皇帝近乎无赖的说法哽得反驳无能。
皇陵被雨水冲垮了面墙是事实,盛迟忌敢搬出老祖宗说事,他们敢质疑老祖宗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党,都集体陷入了沉默。
殿内的气氛诡异了会儿。
反而是卫鹤荣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玩味地笑了一声,冲教得好的谢元提举杯:“谢太傅这些年尽心尽力教导陛下,当敬一杯,请。”
谢元提身体不好,荤腥和酒都不该沾,盛迟忌脸色一沉,当即就想开口。
谢元提丢去个凌厉视线,让他闭嘴,才转首与卫鹤荣对视上。
目光相触的瞬间,谢元提忽然生出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卫鹤荣知道他和盛迟忌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却觉得很有意思,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挣扎。
二皇子又抿了口酒,欣赏含笑:“莫非是在看谢大公子?谢大公子嘛,的确是如雪似月般的人物,连我等凤子龙孙,似乎也遥不可及,七弟可莫要抬头仰望,当心栽上一脚。”
盛迟忌本来不想搭理二皇子,听他提到谢元提,阴黑如墨的眸子便转向了他,没什么温度和感情。
装什么高深莫测,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不行了。
他很难再找到和上次一样,与谢元提相处的机会了。
盛迟忌直白且不耐烦问:“你有病?”
二皇子:“……”
没礼貌的小野种。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人陆陆续续到齐,今日人多,凑过来的人也多,谢元提不得不端着微笑,应付上来搭话的,周围一直空不下来。
盛迟忌心口燎着的无名火越来越大,碍于谢元提的命令,又不能把那些人全部撅开,只能恨恨磨牙。
哪来那么多人凑谢元提身边,来了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
建德帝人呢,为什么不管管?!
天子脚下,一群人围着元元不放,有没有天理,他当的什么破皇帝!
越想越满肚子火,又委屈,他都好几日没见谢元提了。
就算是晚上忍不住钻进谢元提的屋里,他也很听话的,没有擅自上谢元提的床,老老实实趴在床边。
但烦躁感与日俱增,分离导致的强烈焦虑让他这几日都睡不好,一合眼就会做一些零零碎碎的噩梦,盛迟忌总是会梦到谢元提,有时谢元提在阴寒的牢狱里,有时毫无声息地躺在病榻上。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盛迟忌非常需要凑到谢元提身边,听他说话,闻闻他的味道,哪怕是谢元提瞪他两眼,他也能感到安心。
盛迟忌独自惆怅了会儿,谢元提又敷衍了两个人后,摩挲着玉白的酒盏,懒散地扫了眼殿中的宾客。
辽东混乱多年,蒙人骁勇善战,大宁拿他们的铁骑几乎没什么办法,这几年边关守军忽然奋起,去年蒙人节节败退,又有了臣服大宁之意,递来了请和书,趁着新岁派了使者来朝。
一众宽袍大袖中,服饰不同的蒙人格外显眼。
谢元提不免愣了一下。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卫鹤荣是聪明人,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不过他会直接出面强行调军粮,倒有点出乎意料。
毕竟那时候的卫鹤荣还不是权势滔天的卫首辅,得罪了阉党,八成也得遭罪。
“没有粮草补给,漠北几乎陷入死局,武国公秘密派精锐亲兵,护送小世子回京,没想到消息走漏,半道被人偷袭,彼时战局胶着,武国公得知消息,却不能亲自去救,人手更是调无可调,等有了喘息之机,再带人去找,也已经晚了。”
谢元提深蹙着眉,心里堵得慌:“那孩子死了?”
盛迟忌见不得他皱眉,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指尖下落时,在他眼尾的泪痣上略微一顿:“那队护送小世子回京的亲卫悉数战死,唯独不见小世子的尸首,除了武国公,所有人都觉得小世子已经死了,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在那种战乱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他缄默了一瞬:“武国公寻了小世子多年,遍寻无踪,也再未归京。京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认为武国公是对皇室寒了心的,也有认为他是在漠北继续寻找小世子,所以不愿回京的。”
这桩旧事并不光彩,后来被崇安帝按下了,知晓的人不多,也不敢随意提起。
谢元提听完整个故事,总算想起来了。
难怪他觉得武国公耳熟,却又想不起来。
武国公在原著里都没出过面啊!
就缠绵病榻时,写了一小段剧情——主角找到了武国公失散多年的孩子,得到武国公的感激与支持,获得军中威信……然后武国公就病死了,非常工具人。
原来是主角的金手指。
主角这会儿还在江南待着当闲散少爷呢,盛迟忌不会再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主角也就没必要再起兵造反。
谢元提心安理得地想,他抢个剧情不过分吧?
可惜原著里并未清楚提及主角是在哪儿找到小世子的,好在有个大致范围,谢元提回忆了会儿,才望向盛迟忌:“果果,帮我办个事。”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简直大胆过头,盛迟忌却很喜欢,笑道:“老师尽管说。”
“你找人去江南一带,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原著里小世子上来就是真名,谢元提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他肩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武艺颇高。”
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特征。
毕竟当初翻得实在太潦草了。
盛迟忌的眼眸深黑,盯着谢元提看了三秒,没有多问,起身走到外面,淡淡吩咐守在门外的长顺:“叫郑垚避开人过来,朕有要事找他。”
说完,又折回屋里,冲谢元提露出甜甜的笑:“老师吃了吗?厨房包了粽子。”
谢元提:“……”
他拧了下小皇帝的脸:“戴着两副面具吗你?”
盛迟忌往他手上蹭蹭,笑眯眯的。
郑垚很快秘密赶来了乾清宫。
听完盛迟忌的命令,郑垚正准备去安排人,安静坐在一旁的谢元提忽然起身,将刚煮好绑在一起的一串小粽子递过去,微微笑笑:“特征太少,范围又大,辛苦郑指挥使了。端午还要劳烦,吃点粽子吧。”
郑垚跟在盛迟忌身边几年,为他暗中行事,再清楚不过小陛下对谢元提那点阴暗的独占欲,当即无声嘶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偷偷瞟了眼脸色难辨喜怒的盛迟忌。
片晌,才听到盛迟忌平和的声音:“老师送你的,就收着,呆愣着做什么。”
反正陛下也是听谢大人的吧。
他惴惴不安地想。
谢元提还在思考武国公的事,一直到乾清宫了,也没太想起武国公在原文里的戏份,恐怕是他看漏了,只能进行求助:“长顺,你对武国公有多少了解?”
提到武国公,长顺的语气都不由带了几分敬仰:“武国公是我大齐第一英勇悍将,有史大将军在,鞑靼与瓦剌只能老实俯首称臣呢!不过老将军已经多年未归京了,奴婢以前听说,似乎是因为……”
没等他说完,少年清朗的声音就从旁插入:“老师想了解武国公,问朕岂不是更好?”
谢元提还没到,盛迟忌就跑到乾清宫外翘首以盼了。
见到一身绯袍的谢元提,他眼睛亮起,几乎可以想象出摘下面具后,这身绯袍会衬得那张面容何等的明艳。
谢元提抬首,也看到了穿着十二章纹衮服的少年天子。
他身体太差,前些年都免于上朝,进宫时盛迟忌见他又只穿常服,这还是少见地看到盛迟忌穿衮服的样子,已然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尊贵模样。
谢元提含笑打量了两眼。
盛迟忌不由自主地将腰板挺得更笔直。
常人都不敢直视天子,更何况是上下打量,但谢元提的目光,总叫他有点紧张无措。
片晌,谢元提弯了弯唇:“那就有劳陛下解惑了。”
他脸上其余的地方都被面具遮挡着,唯一露出的嘴唇就格外显眼。
盛迟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微微翘起的嘴唇上,只觉薄红如春日桃花。
藏在宽袖下的手蜷了蜷,盛迟忌一阵恍惚。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老师的嘴唇……真好看啊。
这孩子似乎真的很担心他半夜睡着睡着突然一下没了,每晚都要来试试他还活着没有。
“怎么不穿鞋?”谢元提伸手摸了摸这小崽子,好歹今天披上外袍了。
盛迟忌小小声:“我怕吵醒你。”
谢元提啼笑皆非,勉强拉开被子一角:“既然这么不放心,就同我睡吧。”
反正盛迟忌是个男孩儿,跟他一起睡也没什么。
小皇帝却没立刻爬上来,反而往后缩了缩:“老师等等我,我去洗洗脚!”
说着怕谢元提反悔似的,转头就小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又哒哒哒抱着小枕头回来了,把小枕头往谢元提身边一放,呲溜一下缩进被子里。
谢元提看得好笑:“这么想和我一起睡啊?”
盛迟忌认真地嗯了声:“老师身上香。”
是那种浸入骨子里一般的,温和沉静的梅香,稍淡时清冷,稍浓时温暖,只要嗅到这个气息,就会让他感到平静。
谢元提弹了下他的额头,轻声笑骂:“小兔崽子。”
盛迟忌不以为逆,被谢元提这么骂了,反而有些说不上的高兴。
谢元提肯定不会和陈小刀这样吧。
还是他同谢元提更亲近!
一到夜里,宫里就静得像片死地。
谢元提安静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果果,盛琮离京,我也该回府了。”
原本还在暗戳戳往他怀里蹭的盛迟忌一怔,委屈了:“老师为什么要急着走,是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银白的月色从窗外淌进来,微微映亮屋内,隐约能看到这孩子撒娇的样子,长睫濡湿,黑亮的眸子里泛着泪光,小嘴扁着,像只落了水,可怜兮兮望过来的小狗。
小皇帝学习快,学撒娇也快啊。
可爱的东西让人手欠,谢元提忍不住又掐了把他的脸,嘴上倒很无情:“这招没用。”
盛迟忌期期艾艾的:“宫里这么大,老师以后就住在宫里不行吗?”
“不行。”谢元提原则分明,“我一介外臣,住在宫里像什么话。”
崇安帝死前赐死了一大片宫妃,但仍有零星几个不受宠的,仍在深宫冷院里待着。
要不是因为他是帝师,又受了伤,在朝堂上风评不错,住在宫里这么久,那群御史早把他骂死了。
“可是……”盛迟忌很不甘心。
谢元提受了伤,现在出宫修养的话,他肯定舍不得让他再每天进宫为他讲学的。
以他的身份,又不能日日跑出宫去找谢元提。
谢元提揉了把往他怀里蹭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乖,听话。”
落在头上的那只手虽不算宽厚有力,却温和而细致,带着一股柔慈悲悯。
盛迟忌拒绝不了。
他低落地“嗯”了声,声音拖得很低很长,沾满了失落。
谢元提实在不忍心让这小孩儿难过,嗓音愈发温和:“果果,老师回去,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礼物?一时间,盛琮恨盛璟简直恨出血来了,趁着还没走,就先给盛璟找上了麻烦。
盛璟被丢了个黑锅,也郁闷不已,但他也不是好相与的,手段比盛琮的毒辣高明得多,俩人隔空匆匆交了个手,盛琮又吃了个暗亏,于傍晚含恨离开了京城。
盛迟忌听着郑垚的回报,眉宇间浮出几丝冷冷笑意:“做得不错,就让他们狗咬狗吧。”
郑垚也忍不住笑,他看盛琮不爽很久了。
这招损归损,但真是解气。
正在此时,一个锦衣卫在外头敲了敲门:“禀报陛下,属下在乾清宫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内侍。”
盛迟忌涌起点不好的回忆,皱皱眉:“押上来。”
被押上来的内侍耷拉着眉,满脸绝望的惨白,跪下了一个劲的哆嗦,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清楚。
盛迟忌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感:“谁派你来的?”
内侍抖得更厉害。
郑垚不耐烦,上去就是一脚:“净身时连嘴也一起被割了?回话!”
郑垚面相狠恶,一身彪悍凶戾气,内侍吓得差点当场失禁,哆哆嗦嗦开口:“奴、奴婢,奉蜀王殿下的命令,来、来给谢太傅传一句话。”
“一字不漏地说出来。”盛迟忌淡淡道,“差一个字,多受一种刑。诏狱的刑审手段,你应该不想体验个遍。”
内侍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恐惧之下,身下出现了一滩水渍。
郑垚恶心得够呛:“脏了陛下的眼!陛下,还是由属下带回去审出来吧,保管一字不差。”
听到这一句,内侍彻底吓疯了,边磕头边结巴道:“蜀王殿下、殿下想对谢太傅说,说,别以为脸伤了,本王就会放过你,下次见面,你会跪在床上像条、像条母狗,求着本王……”
最后那两个字他实在是不敢说出来了。
满室寂静,郑垚嘴角一抽,头皮发麻,都不敢看小皇帝的脸色了,屏息静气,当自己不存在。
片晌,他才听到盛迟忌极其压抑的声音:“押下去,割了舌头,杖毙。”
郑垚如获大赦,赶紧拎着人就下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掏出匕首,“嚓”一声,捅穿了旁边的一叠糯米糕,连带着底下的瓷盘,也咔嚓碎成了几瓣。
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极力遏制着截杀盛琮的冲动。
若非形势不允许……下一次,他定要亲手宰了盛琮。
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谢元提,对他产生那种秽念。
谢元提知道盛琮今日离京,喝下药后,就趴在床上等着。
直到天色沉沉,也没人来骚扰。
似乎是预料失误了,这玩意莫非还当了个人?居然没在离开前派个人来恶心他。
不过能不被骚扰,自然最好。
谢元提安心闭上眼,慢慢就有了点睡意,却没任由自己睡过去。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极为细微的声响,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靠了进来。
谢元提睁开眼,看着黑暗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过来。
没等那只手伸到鼻下,谢元提先一步开了口:“别试了,你家太傅活得好好的。”
床边的小身影浑身一僵:“老师还没睡吗?”
谢元提懒懒道:“等着你呢。”
“老师知道我要来?”
谢元提似笑非笑:“没办法,谁让我这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发现地毯上有一串花猫脚印呢。”
从前天早上开始,他就注意到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多了几个黑乎乎的小脚丫,跟雪地上的小猫脚印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留下的。
盛迟忌眨巴眨巴眼,距离他的生辰还早啊。
可是一想到谢元提在给他准备礼物,他又感到了一丝安慰,抱着谢元提的一条胳膊,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了会儿话。
最后谢元提先抵抗不住困意,呼吸逐渐均匀。
翌日,在小皇帝的万般不舍中,谢元提生生拖到了傍晚才出的宫。
小家伙不放心,让长顺送谢元提到家,连带着拎了一堆药材和补品,满满当当地装了个马车。
陈小刀早早就等在了宫外,美滋滋地把谢元提接走。
到了谢府,他送走长顺,吩咐下人收好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才扶着谢元提走进了阔别已久的谢府内院。
进了屋,陈小刀就说起正事:“公子,我按您说的,给范大人的母亲请了位更好的大夫,现在范母的病有了好转,我猜他今晚就会登门造访。”
“辛苦了,”谢元提欣慰地拍拍陈小刀的肩,“这件事多亏了你,做得很好。”
陈小刀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干劲十足:“我去吩咐厨房煎药!公子先好好休息会儿。”
陈小刀没猜错,晚饭过后,谢元提在书房里闷着脸喝完一碗苦药,刚呲牙咧嘴地戴上副痛苦面具,范兴言就来谢府拜访了。
他不慌不忙地换上从宫里带出的银白面具:“去把人请来吧。”
除了使团,方才领舞的少女也得到特许一同游园,跟在建德帝身边。
瞅着建德帝有几分心动的样子,估计是准备纳入后宫了,兰妃不言不语,高贵妃气得咬牙切齿,骂了一路狐狸精。
谢元提方才还寻思着,昂格尔明显惧怕盛迟忌的样子,恐怕暂时不敢再生事,刺杀也不会发生了。
但听建德帝的话,不由看去一眼。
前世建德帝也是兴冲冲地带着百官去看花时被刺杀的。
重活一世,建德帝还是那么爱看花。
谢元提本来打算阻止,思考了下后,又将话咽了回去,垂眸转了转手中的白玉酒杯,平静地饮完剩下的酒。
就算真出事了,建德帝应该也死不了。
受点伤倒是无所谓。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大宁皇城扩建过几番,据说是因为当年太祖的皇后喜爱养花,后花园扩得格外大,今岁暖得太快,花也开得早,好在钦天监别的不会,就擅长胡说八道,成功哄住了建德帝。
花匠精心照料着花园,才进园子里,就有阵阵芳香袭来。
一路而来,大宁的温软繁华,的确非北蛮能比。
昂格尔本来还有些游移不定,见此心里反而坚定了几分,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明显的贪婪。
这样广阔的荣华之地,宛如一块诱人的肥肉,谁能不心动?
继上次马球赛后,今夜盛迟忌又得了建德帝欢心,被特地钦点,跟在旁侧。
这个荣誉让其余几个皇子都有些羡慕,盛迟忌倒是毫无感觉,默默看了眼隔在自己和谢元提中间的几人,轻啧了声,趁着进了园子后,人分散开了些,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挤开谢元提身边上的人,慢慢往他边上挪。
谢元提轻微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看他缓缓凑近。
建德帝兴致颇高,走进园子,也亲自作诗几首,底下人不免得跟着冥思苦想作诗,讨陛下的彩头,武将们听得头大不已,悄么声往岔道走,免得被点名,一时也没人注意他们。
脸好疼,这就是老师说的打脸吗。
但是能拿到的话,脸疼一点又怎么了。
谢元提眼底带着笑,指节轻轻叩了叩炕桌:“陛下,你是大齐的君主,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天下都是你的,不必求与旁人。”
可别真把一代暴君养成了撒娇小狗,回头就得被人牵去宰了分食。
盛迟忌怔了怔,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番这句话。
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吗?谢元提感到了一言难尽。
这也太骚包了,哪儿适合他了?他又不是孔雀,戴着这么张扬的面具成天开屏么。
盛果果,你这审美堪忧啊。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一副朴实无华的银面具:“选得很好,下次不要选了。就它吧。”
谢元提看小皇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示意他坐下来,拉过他的手,将这条五色绳系在他手上,嘴上叮嘱:“端午后第一场雨时要剪下来丢掉。”
盛迟忌轻轻摸了摸谢元提亲手给他系上的绳结,抬眼一笑,眼眸晶晶亮的,映着满室生辉:“对了,老师怎么忽然问起了武国公的事?”
“唔,听长顺说,武国公今年也不回京,”谢元提想起这茬,“好像从未在京城见过史大将军,也甚少听人议论?”
这借口多少有点蹩脚,谢元提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
盛迟忌却只是点了下头,谢元提说了他便信了。
“武国公三代镇守漠北,满门忠烈,父兄战死沙场后,如今的武国公史容风少年袭爵领兵,独守漠北几十年,确实很少回京。”
略一沉吟后,他继续道:“约摸在十二三年前,武国公就不再回京,只派副将进京述职。”
这回是真好奇了,谢元提不由自主地往盛迟忌那边靠了靠,认真听着:“为何?”
淡淡的梅香扑近,稍微浓郁了点,盛迟忌满意地半眯起眼:“此事还得从一桩旧事说起,二十年前,武国公曾与一漠北女子成亲,史夫人生产时血崩离世,留下一子,武国公与夫人感情深笃,将儿子留在身边教养,没有送回京城,只请封了世子。”
隔日,街头巷尾忽然传起了一些皇家秘闻。
比如当年被死死压下的一则:蜀王盛琮还是皇子时,在后宫强迫后妃,被当场抓获,彼时裤子都还没穿上,据当年跟在后头,后来出宫养老的太监说,蜀王殿下的那玩意比寻常男子小得多,那什么,可能是铁杵磨成针了……
百姓们茶余饭后就喜欢听这种东西,此则秘闻一出,当即火爆京城,又迅速飞出京城,仅仅三日,就衍生出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
等盛琮从刑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大笑柄。
街头巷尾都在绘声绘色地传唱蜀王的故事,个别偏远些的地方,据说已经出了话本子,一时成为茶楼热门。
悠悠众口自然不可能堵得住,盛琮气得差点吐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然而秘闻的源头却断得干干净净的,一丝痕迹也无。
而他也没时间深入调查了。谢元提睁开眼,挑眉:“喜欢。”
都是他的好孩子。这孩子缺乏良好的自我认知能力,谢元提微笑着顺着道,“是讲给帝王听的故事。”
闻言,盛迟忌脸色稍缓,眼底藏着好奇,小下巴一昂:“那讲吧。”
这本画册是《帝鉴图说》,谢元提大学时看的,选修课上教授让选一本书写论文,拜论文所赐,记得十分牢固,书里上部讲皇帝勤奋工作的故事,下部是倒行逆施的后果,连文带画,给幼帝入门讲学,再适合不过。
画得妙趣横生的小册子摆到面前,盛迟忌不免怔住。
结合昨日谢元提不愿让他看到小福子溺死的景象,他此刻才真正确认了,谢元提不是在做戏,而是的的确确把他当做个小孩子来看待的。
却不是那些大臣看他时的,带着轻蔑与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看待。
盛迟忌听着谢元提讲着帝王故事,那道尚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落入耳中,并不难听,反而令人更为舒适,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他的目光在那张对于男人而言过分漂亮的面孔上停留了几瞬,无声地收敛了点身周炸开的毛刺。
谢元提时刻注意着小皇帝,见此嘴角无声一勾。
小孩子,还是很好讨好的嘛。
黑一点怎么了,迟早给拧回来。
只是,经传史鉴,他讲得未必就能有朝廷的名家好,要想培育出一代明君,光他来讲学,恐怕还不够。
谢元提陷入沉思。
该怎么才能打通卫鹤荣的那关,让小皇帝的师资力量雄厚起来?
盛迟忌想想白日里的一切,就十分委屈:“老师是不是更喜欢陈小刀一些?”
心里忍不住道:快,说更喜欢我!
谢元提沉吟了会儿:“不,我一视同仁。”
盛迟忌:“……”皇上遇刺、谢元提为保护皇上受伤的消息刚传出来时,陈小刀就飞窜到皇城外了,但苦于没有牙牌,不能擅自进宫,只能眼巴巴地每天求见,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蹲守在宫外。
好在禁军头领跟他唠熟了点,轮值时看他可怜巴巴地蹲在外面,好心地透露了点谢元提没有生命危险的消息,才叫他放心了许多。
兴许是宫里遭刺客,还乱着,所以陛下才不让他进宫?
陈小刀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时,长顺就来请他了。
宫城碧瓦飞甍,高大庄肃的宫殿鳞次栉比,气势泰然。
陈小刀本来会很有兴致,但他挂心谢元提,没兴致多看,贼溜地掏银子往这位带路的公公怀里塞:“这位公公,请问我家公子怎么样了?”
小皇帝对谢元提的态度有目共睹,长顺哪儿敢收谢府的人的东西,笑眯眯地将银子推回去:“陈管家放心,谢大人已经醒了。”
陈小刀彻底松了口气。也是,敢在阉党气焰最盛时上谏,脑子一开始就不正常吧。
盛迟忌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眼底涌动出恶意。
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手上还没沾过血吧,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恍若胜雪,内里真如表面上那样?
小皇帝俊俏的小脸蛋上忽然露出丝堪称天真的微笑,冷冰冰的小脸化开,笑得可爱极了:“那就请谢大人送小福子一程吧。”
谢元提:“……”盛迟忌一怔。
小黄门看这两位终于商量好了,努力把小福子押到池子边,就等着谢元提来推人。
谢元提走过去,闭上眼,一不做二不休,刚抬起手,袖子就被拉住了。
他的心理准备暂时还没做到亲手杀人的地步。
这小崽子,原来现在就是黑的吗?
还是个黑芝麻馅的。
这恐怕是取得小皇帝信任的第一步。
推,还是不推?
小福子是卫鹤荣的人,方才一路上,小黄门也提点了他几句,小福子手上沾着血,不是善茬。
谢元提犹豫的档口,小黄门押着小福子在心里嚎:您二位都不推,我来推成了吧!能不能搞快点!
谢元提握了握拳,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请陛下闭上眼吧。”
盛迟忌眨了眨眼:“什么?”
谢元提温和地“嗯”了声:“陛下还是个孩子,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事。”
等到了乾清宫,进入暖阁,看见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谢元提时,陈小刀还是一下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谢元提的腰,哇哇大哭:“公子!您怎么就这么倒霉哇,每次进宫都出事,担心死我了!”
他得即刻返回封地。
盛琮左思右想,觉得最有嫌疑的不是小皇帝,就是盛璟。
用仅剩的理智思索了下,盛琮就有了答案:那废物小皇帝哪来的本事插手到宫外?
必然是盛璟因为得提早离京,心怀怨怼,故意传出这种流言!
朝堂上看热闹的诸位大臣也是这么思量的,默默看着两位藩王扯头花。
走过路过时,也都忍不住要轻轻瞟一眼盛琮的下三路,不着痕迹地露出几分沉思的表情。
翌日,谢元提醒来时,盛迟忌正在外间低声与长顺说话。
他想起身,但伤到了后肩,没人扶一下的话,很难在不惊动伤口的同时爬起来,口中又实在渴得厉害,耐心等了会儿,听交谈声停了,方才哑声开口:“可以给我倒杯水么?”
外面窸窣一阵,小皇帝噔噔噔跑进来,不等长顺动手,就亲自捧着水凑到了谢元提嘴边:“老师今日怎么样?”
“好许多了。”谢元提就着小孩儿端着的茶杯喝了两口,干哑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点,抬抬眼问,“在外边说什么?”
盛迟忌笑起来:“长顺找来了几副面具,我在看哪副适合老师。”
面具而已,还有什么适不适合的?
谢元提唔了声:“拿进来我看看?”
盛迟忌拍了拍手,长顺便托着面具走了进来,当先就是一副格外花里胡哨的银面具,边上飞扬起一片银丝,宛若凤羽,精致华美。
盛迟忌眼睛亮晶晶的:“我感觉这个很适合老师。”
长顺也嘻嘻笑着拍马:“陛下说的是,谢大人仙姿玉貌,再适合不过了。”
盛迟忌埋在谢元提怀里,连呼吸也变得很微弱,像是昏死了过去。
谢元提看着那张俊美青涩、却透着可怖苍白的年轻面孔,薄唇紧抿,脸色难看。
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沉,生出了一股愧疚,和对自己的恼怒。
若是他之前劝住建德帝,没有过来任由这场刺杀发生,若是他没有示意盛迟忌注意北蒙使团,不自己冲上来,盛迟忌就不会为了护住他而受伤中毒了。
盛迟忌装死了半晌,得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谢元提沾着清冷芬芳的怀里,偷偷嗅他的味道,格外满足,忽然感觉到抱着他的清瘦身躯轻颤了下,顿时意识到不好。
比起卖可怜,他更不想见谢元提为他难过。
但是现在睁开眼,会被骂吧。
盛迟忌犹豫了一瞬,悄悄睁开条眼缝,瞄到谢元提那双漂亮浅淡的眸子竟似微微泛起了水色的红,心里立时慌了,不敢再装死,悄悄睁开眼,眨了两下:“元元……我能抗毒,我没事。”
谢元提:“……”
谢元提盯着他,眸子还微微红着,面容线条却逐渐一丝丝冷了回去,和他对视几瞬,面无表情,薄唇开合。
“闭回去。”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刺客已被悉数止住,有死有伤,此前的安宁祥和被鲜血浸染得荡然无存。
建德帝登基多年,除了年轻气盛、雄心壮志去亲征那次,身边总是有诸如谢首辅一般的人,在替他操心一切,日子过得堪称顺风顺水,很少再遇到这种事,一时惊魂未定。
见没有危险了,建德帝赶忙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大臣们,冲过来查看盛迟忌的情况:“小七的伤势如何了!”
他一过来,便见盛迟忌无声无息半靠在谢元提怀中,胸口埋入了一把匕首,脸色惨白,鸦睫紧闭,唇色都泛着微微的乌青。
谢元提神色凝重,收回搭在盛迟忌腕间的手指,摇头敛容:“刀上有毒,七殿下脉搏紊乱,暂时昏过去了。”
建德帝想起方才紧急之中,盛迟忌义无反顾扑过来挡在前头的背影,心里不禁微微一抽。
恰在此时,锦衣卫指挥使程非带着一身的冷汗和血气,硬着头皮过来交差:“回陛下,刺客与使团皆已拿下,但……那些刺客皆是死士,齿间藏毒,见谋划失败,立刻吞服了毒药,臣等,只来得及留下了几个活口。”
这处亭子内外多是手不能提的文官,那些刺客对大宁人都极度痛恨,见刺杀建德帝失败,转身就要拉个垫背的,好在在场之人中,段行川的武艺也十分高强,提着刀先制住了那昂格尔,否则恐怕真要见几个大宁官员的血。
能在这样的混乱情况下,留下几个活口也算不错了。
但建德帝仍是怒不可遏,那扮做舞女的刺客头领功夫极高,力道惊人,若不是谢元提率先反应过来,拔剑挡住,盛迟忌又及时抽刀赶来,这场刺杀说不定已经成了!
盛迟忌一出现,长顺就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领着其余宫人自动散开。
当年刺杀一事后,乾清宫的宫人便又被换了一波,都是郑垚精挑细选的,伺候这么多年了,也知道小陛下不喜欢被人围着,尤其是与谢太傅在一起时。
方才一路走来,各宫殿的端午氛围都颇浓,挂满了菖蒲艾蒿,石榴花红艳,栀子花香浓,满宫红火。
倒是乾清宫,布置得反而没那么热闹。
谢元提和盛迟忌步入暖阁,打量着和以往区别不大的宫室:“果果,特地叫我来过端午,怎么连点氛围也没有?”
“都是形式罢了。”盛迟忌一扬下颌,颇有些不屑的样子。
他小时候在冷宫遭人欺辱,母妃去后,连吃口饭都成问题,宫里过节,再热闹也与他无关,所以对这些节日的观感很淡漠。
就算是现在,于他来说,端午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能把谢元提请进宫来,多陪他几日。
四下也无人了,谢元提摘下面具,似笑非笑乜了眼盛迟忌,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条五色绳,两指拎着晃了晃:“原来陛下不喜欢?不早说,白害我昨日跟小刀学着编了半天。”
盛迟忌:“……”
盛迟忌:“!!!”
小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直勾勾地盯着那条五色绳,漆黑的眼底写满了渴望和欣喜,抿抿唇,声音弱下来:“老师……”
谢元提佯作不懂:“看来陛下确实不想要,等会儿送给长顺吧,也不能真白费工夫了。”
长顺是想死吗!
盛迟忌脸色瞬间紧绷,想抢过来,又不敢伸手,眉峰紧蹙着,活像只焦躁不安的小狗,瞅着气势骇人,最后也只是可怜巴巴地汪呜一声,带了几分央求:“我、我想要的,老师。”
谢元提眉梢一扬:“想要什么?”
他的眼睫颤了颤,回过头。
不及他肩高的小皇帝一手拽着他的袖子,视线落在面露死灰色的小福子,冲小黄门扬了扬下颌:“踹下去。”
摩拳擦掌已久的小黄门当即不再客气,猛地一脚蹬过去。
小福子扑通落水,小黄门扬眉吐气。
谢元提:“……”谢元提闭上眼的那一瞬间,盛迟忌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下去。
他机械地探了下谢元提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才找回理智,抱着谢元提厉声道:“太医呢!”
巡夜的锦衣卫已制住了所有刺客,为首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砰地跪下:“臣郑垚,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太医正在赶来,谢太傅失血过多,可先为谢太傅撒上这止血的药粉。”
这就是谢元提说的,可以信任的人?
盛迟忌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视线,竟让郑垚额上不自觉地出了层薄薄的汗。
崇安帝时期,锦衣卫在东厂的压迫之下,过得跟孙子似的,阉党被除后,东厂也翻不起浪了,以卫鹤荣为首的文官集团又打压武将,锦衣卫依旧没有主心骨,存在感稀薄。
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日子却颇为无望,得过且过的,新皇继任以来,也动过点心,要不要观察小皇帝,试探值不值得托付忠心。
见过崇安帝被刺杀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模样,郑垚忍不住用余光偷觑了眼新帝,见到小少年脸上的冷寒之色,心里微讶。
外头都传新帝愚笨懦弱,是卫鹤荣掌心里的一个傀儡。
但他却觉得,这是只蛰伏着不露出獠牙利爪的头狼。
几乎一瞬间,他心里就隐约有了主意。
与此同时,盛迟忌也淡淡说了声:“拿上来。”
郑垚毫不迟疑,双手奉上止血药,盛迟忌接过来,却没直接往谢元提身上用,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光乍现。
被摔得头昏脑涨的长顺揉着脑袋,见状抖着眉嘶了声:“陛下!”
“朕是皇帝。”盛迟忌拔开药瓶的塞子,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盯着郑垚,“郑指挥使,你要担得起责。”
郑垚心里一颤:“是……是!”
盛迟忌将药粉倒到自己手上,见血很快就止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谢元提身上单薄柔软、被血浸透的寝衣,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即使已经失去了意识,谢元提还是疼得微微蜷了一下。
那张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此刻一丝血色也无,脸上却沾了几点飞溅的血,有一小点正好落在眼尾的泪痣上,诡艳得惊心动魄。
盛迟忌又深吸了口气,这回嗅到的梅香,沾着浓浓的血腥气。
他彻底冷静下来,伸手揩去谢元提眼角的血:“来人,将老师小心抬到屋里,盖好被子,老师怕冷。”
刺客一通杀戮下来,也不剩几个宫人了,纷纷吓得呆若木鸡,还是锦衣卫上前,帮忙将谢元提带进了屋里。
地上许多尸体,夜色里,泼洒的血像墨汁般蜿蜒流动,一想到谢元提差点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盛迟忌的心脏就止不住地紧缩。
但他记得谢元提说过的,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他平静地看向郑垚:“探清来头了吗?”
院子里的气氛莫名沉凝,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押着刺客的锦衣卫咽了口唾沫:“回陛下,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任何标志,其他死士在被抓时立刻吞毒自杀,剩下的这个……”
他的脸色露出两分为难:“舌头已经割了,意识也很呆滞。”
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盛迟忌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不少,但会动手的很少。
他抬眸,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死士身上,认出来是捅伤谢元提的那个。
尚显瘦小的小少年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倒提着血迹犹存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到死士面前。
长刀在地砖上划拉出令人不适的声响,刺啦啦的,清晰地拖曳着,听得一院子的人心惊肉跳。
盛迟忌的脚步停在死士面前,没什么表情:“盛琮派你们来的?”
这种死士经过特殊训练,死沉沉的眼里没有一点神色,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盛迟忌却没在意,点了下头:“你可以死了。”
下一瞬,沉闷的肉体破开声响起,鲜血飞溅而起,落在小皇帝稚嫩的脸上。
月色下淌着血的刀面泛着雪白的冷光,所有人的瞳孔俱是一缩。
郑垚沉寂已久的冷血,却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庸碌无能、贪生怕死的先皇,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就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干净利落地跪下抱拳,头颅低垂,献上了第一份忠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盛迟忌松开刀柄,看向了郑垚。
头顶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半晌,郑垚听到小皇帝问:“你能为朕所用,当得好一把刀吗。”
被他盯着,郑垚凛然道:“臣万死不辞。”
盛迟忌没应声,好半晌,他才丢出个东西,落在死士的尸体上。
郑垚定睛一看,眼底惊讶更浓。
这小陛下,比他想的还要深不可测啊。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块货真价实的、有着蜀王府私人标志的玉佩!
盛迟忌接过长顺递来的帕子,淡漠地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今夜乾清宫发生的一切,知道怎么说吗?”
郑垚脑子里一转,恭敬道:“臣带人赶来时,陛下已经躲在谢太傅怀中晕了过去,缠斗之际,刺客怀里掉出了这块玉佩。”
盛迟忌点了下头,便往暖阁走去。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补了一句:“还有一条。”
“陛下请说。”
小皇帝这才转向他,淡淡道:“谢大人不要看这种事,继续闭着眼吧。”
丢簪子一事过后,谢元提明显察觉到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比如他隔天再进皇城时,御辇就先候着了。
长顺特地出来接的,笑眯眯地道:“陛下体恤谢大人体弱,特允谢大人在宫内乘辇。”
小王八蛋居然学会做人了,谢元提从容地由着长顺扶着自己上了御辇,眯着眼总结了一下薪资待遇。
上下班专车接送,皇家分配西城区三进四合院,就是工资有点低,还是基本全年无休的,好在奖金发得多。
如果学生不是个潜在暴君,朝中也没有个权势滔天虎视眈眈的卫首辅,那就更好了。
一对一点对点辅导正式进入正轨,几天之内,盛迟忌的学习能力不断刷新谢元提的认知,《帝鉴图说》没多久便讲完了,必修二必修三也应运而生。
不管什么书,盛迟忌几乎看一遍就能背下,譬如六经四史,谢元提还没讲到,他就已经先看了,等谢元提来了,就提出不解的地方,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相比学习的进度,盛迟忌的字的进度反而比较慢了……缓慢地从原始爬行状态,磕磕绊绊地进入手脚并用状态。
这些进度也只有俩人知晓。
对外,长顺负责跟其他宫人闲聊散播谣言,说陛下还在学论语,又把谢太傅气吐血啦。
下午的课提前讲完,谢元提口干舌燥,捧起茶杯抿了两口,干哑的喉咙方才舒适了点,再看看盛迟忌桌案上翻了小半的《通鉴》,有些好笑。
起初他还怀疑这小鬼头真看得懂吗,现在已经打消这些怀疑了。
不愧是主角的一生之敌。
盛迟忌相当敏感,小脸严肃地看过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谢元提微笑着进行洗脑,“臣只是觉得,您很有当明君的潜质。”
谢元提倒真不是故意的,恹恹地阖了阖眼,只感觉最后一点精气神都给咳出去了,又灌了口热茶,白如宣纸的脸色才好看了点,起身时眼前甚至晕了一下。
盛迟忌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别了回去。
燕京的春日寒气未散,每日来来往往,费时又费力,就算坐御辇,也着实累得慌,太医都叮嘱了谢元提要好好休息,身子已经伤了根,更得好好休养。
谢元提太瘦了,咳起来时,浑身的骨头都支不住力般,让人为他提心吊胆,捏一把汗。
盛迟忌眉头紧皱,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端门内就有詹士府侯朝的直房,你不如住在宫里算了。”
谢元提笑着摆摆手:“不成,府里有人等着我回去呢。”
陈小刀每天都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教认字,这会儿估计已经蹲在宫门外,跟禁卫军唠上了。
盛迟忌的眉眼缓缓覆上了一层阴翳,小脸上面无表情,盯着谢元提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有人等着他回去?
什么人?
比他重要吗?
谢元提不是没有成亲吗?
人多眼杂,谢元提急着把人都支使下去,好问问盛迟忌的情况,点点头示意他们下去。
双吉跟在谢元提身旁,忽然“呀”了声:“谢公子,您的手上在流血!”
那男扮女装的刺客头领力道惊人,谢元提仓促之间提剑招架,手不免受了点轻伤,闻言低头一看,他的虎口被微微震裂,渗出了点血来,不过和盛迟忌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而直到此时,才感觉出疼痛来。
双吉急急忙忙地离开,去找药膏,谢元提八风不动地坐在床畔,平静地扫了眼忙活完的安福安海:“该做什么去做什么去,七殿下需要静养。”
盛迟忌平日里都不准人进屋的,安福安海忙完了就感到无所适从,闻言听话地出了屋,继续去看热水煎药。
人出去了,谢元提紧蹙的眉心稍微舒展,刚想看向盛迟忌,问问他做什么非要以身相挡过来,手腕突然被一把大力捉住了。
盛迟忌嘴上说得无所谓,但受了这样的伤,还中了毒,能好到哪儿去,强撑了一路,意识早就介于混沌与清醒之间了。
谢元提以为他想说什么,就感觉到盛迟忌带着他的手,缓缓贴到了他自己的脸上,冰冷的唇瓣擦过他受伤的虎口,声音含糊不清。
“不要……”
谢元提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手指下意识蜷了蜷:“什么?”
盛迟忌睁开眼,像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混沌而茫然,嗓音低哑:“谢元提……不要受伤。”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谢元提微微愣了下。
明明受伤最重的是自己,盛迟忌却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只是渗了点血的虎口。
心情一时变得极为复杂,甚至比方才盛迟忌冲上来挡剑时还复杂——建德帝等人,都觉得盛迟忌冲上去是为建德帝挡刀,可谢元提知道,盛迟忌只是为了护着他。
谢元提垂下长睫,视线落到盛迟忌渗着血的胸膛上。
把自己弄成这样,只是为了不让他受伤。
微凉的唇瓣蹭着他的手指,没有狎昵的意味,谢元提一时有些茫然,想起上辈子他和盛迟忌的关系,在荒诞中察觉到了几分珍重的温柔。
太稀奇了。他心想着,没有抽回手。
盛迟忌不得章法地贴着那几根瘦长的手指亲了会儿,逐渐对这样的接触感到不满足,忽然张嘴,衔住谢元提的手指轻轻地咬,含在嘴里吮磨,又舍不得用力,狗叼骨头似的。
盛迟忌仓促登基,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崇安帝除了烂摊子外,什么都没留给他,他也不能随意出宫,无法接触外臣,完全是孤立无援的境地。
没有人敢主动来接近他。
除了谢元提。
他本可以称病不来的,却还是拖着病躯,冒着风险,每日进宫为他讲学。
但他目前连保护谢元提的能力都很微小。
谢元提不太看得惯小孩儿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轻不重捏了把小皇帝的脸,软乎乎、嫩生生的,手感极佳,像个糯米糍娃娃,嵌着双黑澄澄的大眼睛,刚捏上去,那双眼就瞪了过来:“放肆!”
还挺有威势,就是太小了点。
再厉害的头狼,小时候咬人也不疼。
谢元提不仅不害怕,甚至又捏了一把才收回手,敷衍地应了声:“臣万死。”
嘴里告着罪,面上的笑意却不减,偏生那张染着苍白病色的脸,很难让人真正提起气。
盛迟忌磨了磨牙,看在玉簪的份上,把气性压下去了,又听谢元提自言自语似的来了句:“脸上都没点肉,瘦不拉几的,将来若是长得还没长顺高可怎么办……”
小皇帝的两道小眉毛挑得越来越高。
眼看小崽子又要咬人了,谢元提话锋一转:“过段时间有个惊喜送给陛下,快到宫禁时间了,臣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盛迟忌说话,又是一阵听着就揪心的咳嗽。
盛迟忌:“……”怎么一群人围在这儿。
谢元提下意识摸了摸面具,确认面具是戴好的,然后左右瞅了瞅,想看看大伙儿在看什么。
一众官员:“……”
方才静默的气氛又流动起来,众人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继续笑谈着往宫里走。
谢元提吩咐陈小刀回去好好补觉,和来打招呼的官员寒暄两句,不过两步,身前又拦来个人,打量着他脸上的面具,哼了一声。
谢元提看他一眼:“程大人,有什么事吗?”
这位当初提前告知他蜀王消息的程文昂程大人,这几年一有机会就会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只要撞见了,必要跳过来,今天表示“我负责的图纸可是很重要的”,明天又得意“我得了尚书大人赏识”,让谢元提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刚从小学毕业。
他幼儿园拿到小红花时,都不兴这样炫耀了。
程文昂清清嗓子,又要来一段即兴炫耀,话没出口,谢元提幽幽道:“你这朝服上的白鹇挺好看啊,比我的仙鹤大诶。”
一品仙鹤,五品白鹇。
程文昂:“…………”
一句话秒杀。
附近准备看热闹的官员们肩膀一抖,默默挪开了脚步。
程文昂噎了几秒,持续性无能狂怒,颇有点口不择言:“虚衔有何用处,难道还比得上武国公!”
武国公?
谢元提觉得耳熟,正在思索,长顺的声音就从旁传来:“程大人,今年端午,武国公也驻守漠北不回来,听说您与武国公有隔着三十二房的亲戚关系,咱家也与有荣焉呐,毕竟咱家本姓程,说不定与你只隔二十三房呢!”
这不阴不阳的调调听起来实在是太损了,附近几个官员憋着笑路过。
程文昂彻底绷不住了,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谢元提闷笑一声:“长顺,嘴力见长啊。”
长顺笑眯眯地走到谢元提身边:“陛下从昨晚就在念着您了,派奴婢来接您。”
谢元提也不意外,点点头,跟着长顺走。
长顺也算是跟在盛迟忌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品级不低,许多大臣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长顺公公,在谢元提面前倒依旧十分谦卑:“谢大人,要不要告诉陛下?”
指的是程文昂的事。
谢元提笑笑:“不必。”
程文昂虽成日里酸唧唧的,非要与他攀比不可,但心眼不算坏,闲暇之余也挺有意思。
长顺本该告诉小皇帝的,但以他深宫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直觉,总觉得告诉小皇帝后,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选择听谢元提的。
干我什么事?
果果,借你一用。
谢元提微笑道:“我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尚未成人,家国大事在前,岂敢考虑个人私事。”
大伙儿十分动容:“谢大人……”
“我想陛下若是知晓,必然也会劝导谢兄先成家罢!”
谢元提听得无比头疼,余光忽然觑见个熟悉的身影,连忙道:“几位先进去吧,我见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谢元提脱了身,走到个偏僻角落,转到守在那边的侍卫面前,打了个招呼:“秦公子。”
秦远安原本在走神,猝不及防被叫了一声,吓了一跳:“谢大人!”
谢元提含笑道:“秦公子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这种客套话,一般含糊过去便是,秦远安脸色冷峻,却回答得很诚实:“一位故友生了重病,心情郁郁,下官有些担心,并非故意玩忽职守。”
谢元提眉梢一挑。
生了重病的朋友?是他想的那个吗?
卫鹤荣和秦晖早就分道扬镳了,但似乎没影响两个小辈的感情啊。
能让卫樵见见故友,稍微开心一点,卫鹤荣应该不会阻止。
谢元提忽觉找到了突破口,笑容愈发和善,却没顺着说下去,只随意道:“我也算久病成医,以我之见,生了病还被关在家里,心情必然郁郁,病情也难以好转。秦公子有空之时,带你朋友出去走走,或许对病人会好些。”
谢元提当年遭阉党迫害,一条命差点折在水牢里,往后几年,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一身病骨几乎腌出药味儿,直到现在,身躯也依旧单薄如纸,三步一喘似的,说这话可太有信服力了。
秦远安认真道了谢。
当值中,被人发现秦远安说闲话就不妙了,谢元提没有多说,便转身走了。
入席不久,盛迟忌就来了。
每年生辰都要来这么一回,盛迟忌其实很不喜欢。
不过今年例外——往年这时候,谢元提还病歪歪的,多半见不得风,被他接进宫后,也是在乾清宫睡着,等他回去。
今年谢元提的身体好了许多,有他参宴,下头的歪瓜裂枣都顺眼了许多。
除了免跪的谢元提和几位阁老,百官哗啦啦跪了一片。
路过谢元提身边时,盛迟忌忍不住悄咪咪扭头看向他,被谢元提斜斜瞪了眼,才委屈巴巴地把脑袋转回去,走到高座之上,叫众人平身。
然后便是百官献礼。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藩王与属国献礼,谢元提送的是一幅自己亲自作的画,在一众琳琅满目的生辰贺礼中,并不显眼。
盛迟忌却很欢喜,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众臣正小声讨论着谁送的礼最别出心裁,一声唳叫忽然响彻大殿,将众人的声音打断。
随即四下传来了小小的低呼,就连卫鹤荣也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一个笼子被推进了殿中,笼中竟是只白羽缀褐斑,极为漂亮的雪白猎鹰,即使显得疲惫,一双鹰目依旧无比锐利——礼官同时介绍:“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进献海东青一只,贺陛下生辰!”
谢元提平生第一次看到活的国家第一类保护动物,听到这声,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仨字:真刑啊。
见到这只海东青,盛迟忌也来了点兴致。
兵部尚书坐得离谢元提近,面色隐有不屑:“鞑靼已有两年未进朝贡,半月前漠北告捷,史大将军大败鞑靼,这群鞑子才知道装孙子了。”
“听说鞑靼老可汗卧病不起两年了,如今手揽大权的就是这个三王子乌力罕,哼,黄毛小子,还不是被史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
几阵窃窃私语后,有人愁眉苦脸道:“但据说大将军在战场上,似是受了鞑子的暗算……”
“就鞑子的那点本领,怎么可能暗算得了史大将军。”立刻有人反驳,“哪次边关告捷,不会掺杂点这种闲言碎语。”
谢元提拧了下眉。
小皇帝抿了抿唇,丢下了手里的书,脸色发沉,并没有为谢元提的夸奖感到高兴。
卫鹤荣一手遮天,甚至以“天子尚幼”为名头,不让他上朝,朝中一些大臣虽有微词,但并不怎么敢发言。
他怀疑谢元提是故意的。
你这吐槽真是太犀利了。
谢元提心情复杂地想。原著里史大将军病死,就是因为中了暗毒,却未好好修养,又常年在漠北领兵作战,身上暗病堆积。
如果能早点把小世子找回来,说不定能改写一下老将军的结局?
送完礼,宴会正式开始。他怎么觉得陛下这话,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盛迟忌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落在谢元提身上,恨不得这宴会立刻结束,好让他和谢元提单独在一起说话。
谢元提被盯得感觉面具都要被侵蚀掉了,无声又横过去一眼,示意这小崽子收着点。
俩人的眼神无声来回时,座下的许阁老忽然开口:“陛下今日便满十七,也是时候考虑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了。”
谢元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阁老这么一开口,不少大臣也纷纷出言,中心思想都差不多:陛下也不小了,是时候立后选秀了。
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帝一党,都希望盛迟忌早点立后,朝后宫里塞人。
盛迟忌下意识地看了眼谢元提,心里烦得很,嘴角一抿,嗓音冷淡:“皇陵不日前才被雨水侵蚀,朕夜里梦到祖宗哭诉训诫,三年内都不宜成婚,诸位若是有异议,去皇陵前劝列祖列宗吧。”
众人震惊噎住:“…………”
什么啊!再两日后,程文昂直接带着三版全新的图纸来访。
谢元提认真地欣赏了会儿,含笑抬头:“要不,还是用回第一版吧?”
这也是能搬出来的吗?!
谢元提本来还想帮忙解个围,闻言差点笑出声。
不愧是他的学生,深得他传。
被改图折磨得恍恍惚惚的程文昂:“?”
他被撞了一下,牵连到伤口,暗嘶了声,但没表现出来,哭笑不得摸摸少年的脑袋,叹息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陈小刀正待继续说话,旁边传来道凉凉的嗓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你扯到老师的伤处了。”
陈小刀一惊,放开谢元提,退后几步,才注意到坐在里侧些的小少年,年纪虽小,气势惊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了吧?
陈小刀赶紧跪下来:“草民见过陛下,刚才太过激动,请陛下不要怪罪。”
盛迟忌方才没说话,就是在打量陈小刀,暗自作比较。
长得一般,瞧着也愚钝,肯定比不过他。
直到陈小刀扑进谢元提怀里,才让他有点恼了。
谢元提还摸他脑袋!
他凑到谢元提身边,抱住谢元提的胳膊,小心扶着:“老师疼吗?伤处是不是裂开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陈小刀没被搭理,敏锐地感到了一丝古怪。
是不是他的错觉,小陛下怎么似乎……对他有意见的样子?
谢元提摆摆手:“没那么娇气,赶紧叫小刀起来吧。”
小皇帝抿了下唇,不太友善地看了眼陈小刀,淡淡道:“平身,看在老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看来果然是错觉,就是皇家规矩多吧。
陈小刀也没继续多想,又爬起来仔细询问。
他这几日忧心,休息不好睡不好,眼底也有了点黑眼圈,谢元提摸摸这孩子的脑袋:“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你回去好好休息。”
陈小刀嘀嘀咕咕:“您这伤不就是在宫里受的。”
盛迟忌顿感心里被扎了一刀,隐约有点发蔫。
谢元提赶紧安慰:“不是陛下的问题。”
盛迟忌的脸色更不虞了。
老师亲切地叫这个管家小刀,却叫他陛下!
生疏远近,可不就从称呼上窥见一二。
陈小刀原本还有事,准备等小皇帝离开了再说,没想到聊了许久,小皇帝还是黏在谢元提身边,只得暗示谢元提:“对了,公子进宫前交待的事,我也办妥了。”
谢元提一听就明白过来,思索了下,这可是他特地准备的礼物,等着让小皇帝惊喜呢,还是先避开吧。
想毕,便扭过头,和颜悦色道:“臣昏迷这几日,陛下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盛迟忌又被扎了一刀。
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居然还要避着他说。
可是纵然再不情愿,被谢元提温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还是挪了一下,慢吞吞站起来,低落地道:“你们先聊,我去书房。”
说着,还偷偷撩起眼,露出可怜相,试图让谢元提心软,再回心转意。
盛烨明还没蠢到那种程度,非常清楚,把谢元提弄死事小,但他若真把谢元提简单地弄死在狱中,只会失去更多人心。
所以他得让谢元提亲口承认那些罪名,只要犯错的人是谢元提,那他下手,就是隐忍多年的理所当然。
谢元提满身的伤,就来源于那些琐碎折磨人、却不会叫人死的手段。
他自小养尊处优,满身肌肤白皙无暇,受了满身的伤后,瞧着极为触目惊心,残疾的右手,伤痕累累的身躯,逐渐黯淡的视力……屈辱,病痛,整个人仿佛被阴黑的牢狱吞噬了进去。
派人去找盛迟忌时,谢元提就没想过要活下来。
是盛迟忌非要拽着他,不准他死的。
罗泓察觉到谢元提的失神,语气温和体贴:“谢大人,不如还是回去吧?”
谢元提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轻抽了下,深知一味的逃避只会加深恐惧,抿了抿发白的唇瓣,一言不发,埋头跨进了暗牢的大门。
他怎么可能怕这些东西。
盛迟忌他都养了。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盛迟忌缓缓沉入梦乡,做了场梦。
从前他很少做梦,但回京遇到谢元提后,总是会做梦。
梦里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画面,香艳的,欢欣的,痛苦的……都与谢元提相关。
他常常夜半惊梦,仿佛被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在长久的不见天日中,只能窥见那一缕微光,减缓溺水般的窒息感。
或许是因为受伤太重,意识深深沉睡,不如往日坚定清醒,今日的这场梦异乎寻常的清晰,仿佛他俯身到了另一个身上,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元提的回廊下。
梦里的身体全然不受控制,在听到脚步声时,身体自发地警觉躲进了假山之后。
卫鹤荣,你真是料错了。
这可是原文里打得主角抱头鼠窜的小暴君盛迟忌。
谢元提无声勾了勾唇,平静地举杯回敬:“卫首辅言重,您为辅助陛下殚精竭虑,特地将折子带回府处理,谢某十分感动,该是我敬您一杯。”
一杯冷酒下肚,谢元提才发现这具身体的确不该饮酒。
火辣辣的酒意从胃里一下蹿烧到喉间,蒸腾得脸和脖子都在发烫,落入云端般的头重脚轻。
没料到这具身体的酒量如此之差,谢元提只能强作镇定地坐回去,呼吸有点沉重。
他戴着面具,也没人看得出他脸色有异。
好在只是胃里烧得慌,意识还没迷糊,谢元提担心自己真醉过去,老老实实坐在原地没动,喝了几杯茶,试图醒酒。
结果酒没醒成,反而因为喝多了茶,有点想去厕所。
谢元提使劲眨了下眼,尝试着控制了下肢体,估摸着应该能正常活动,才慢慢起了身,不带分毫异常地向身后的小太监问了路,稳步退出大殿。
盛迟忌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笼罩在谢元提身上,见他离开了,硬生生按捺住跟过去的冲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桌面。
他很厌迟应付这些阳奉阴违的虚伪朝臣。
世界上只有谢元提,会用真挚明亮的温和眼神望着他。
给谢元提引路的小太监,是盛迟忌特地安排的人,跟随左右,谢元提出来,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
大殿里气氛沉闷,一会儿少不得和别人虚与委蛇,谢元提脑子还有点沉重,想清醒一下,不急着回去,摆摆手道:“我在外头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太监小心道:“陛下吩咐奴婢,要贴身跟着大人。”
大概是怕谢元提出什么事。
谢元提的第一个念头是“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转念一想,在宫里说不定还真会出事,便也没赶人,缓步溜达起来。
就是不太奏效。
走了会儿,昏昏沉沉的感觉非但没消下去,积淀的酒劲反而缓缓攀了上来。
谢元提的脑子愈发糊涂,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走路却依旧稳稳当当的,气度一派雍容沉静,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态。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花园当中,负着手凝睇着面前盛开的红蔷薇,发呆。
谢太傅是在沉思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吗?
小太监屏息静气,敬仰地望着谢元提,不敢打扰他。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靠了过来。
小太监颇有点手脚功夫,闻声立刻转头,心尖一颤,高声提醒:“奴婢见过卫首辅。”
谢元提的思维慢了一拍,才捕捉到关键字眼,危机感袭上来,脑子霎时清醒了点,背着手慢慢转过身,果然见到了卫鹤荣,故作冷静地点了下头:“卫首辅也出来透气?”
别人看不出谢元提的真实情况,卫鹤荣的眼神却很毒辣,半眯起眼:“谢大人身体不好,既然醉了,就不该硬撑。”
话中似有深意。
谢元提眉梢微挑,淡淡道:“多谢卫首辅关心,谢某再不济,多撑几年也是没问题的。”
卫鹤荣在大殿里也被劝了不少酒,大概是有些醉意,看起来也不像平时那般傲慢阴狠,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反而一笑:“何必这般有敌意。”
他拨弄了一下开得极盛的红蔷薇,悠悠道:“看到谢大人这样子,真是让人怀念从前啊。”
卫鹤荣为官之前的过往被抹得几乎没有痕迹,但根据锦衣卫的调查,当年卫鹤荣考中功名后,应当也是个直臣。
这种一开始勤勤恳恳,此后处处碰壁,变得大奸大恶之辈太多,并不稀奇。
谢元提偏了偏头:“哦?卫大人从前与我很像?”
卫鹤荣避而不答:“天下举子,考取功名之时,谁不是满怀热血?”
谢元提被风吹得半边身子凉透,忍不住喉间痒意,闷闷咳了几声,感觉眼前更晕了:“后来呢?”
卫鹤荣的手搭在缠绕的花枝上,忽然微一用力,拧下了艳丽的花苞。
开得盛极的红蔷薇无声委地,看得小太监眼皮狠狠一跳。
他轻描淡写道:“不值当。”
话毕,不再多言,旋身便走。
谢元提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想起了之前盛迟忌同他说的,十几年前,武国公在漠北那场惨烈的战役。
是卫鹤荣连同其他官员,为漠北输送去的一线生机。
卫鹤荣一走,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醉意又一股脑地冲上,将思维打散。
谢元提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得头昏脑涨地衰弱道:“劳烦,带我找个亭子歇会儿吧。”
再不找个地方歇会儿,他怕自己真要醉昏过去了。
小太监终于看出他不太舒服,连忙应是,带着谢元提走上另一条鹅卵石路。
不想才走了几步,又被人惊喜地叫住:“谢太傅!”
谢元提按得很仔细。
那双玉琢般的细白手指看上去孱弱,落下来的力道却不轻,不疾不徐的,从小腿到膝盖,手法娴熟。
盛迟忌又舒服,又折磨,又心慌,简直如坐针毡。
谢元提小时候跟在爷爷身边,老人家经常腰酸腿痛,他就学着按,练出来的手法,仰起头问:“舒服点了吗?”
这个角度往上看属实有点危险,盛迟忌窘迫地往榻上缩了缩,默默点点头。
见原著里打得主角乱窜、杀人不眨眼的未来暴君可怜兮兮的,跟个小媳妇似的,谢元提忍不住坏心眼地逗他:“躲什么,给我看到,我还能笑你不成。”
什么笑不笑的?
盛迟忌耳根发烫,羞恼了:“老师!”
谢元提从容起身,将送到屏风外的干净衣裳拿过来,递给盛迟忌:“自个儿穿好。”
说完,悠悠散散地离开了。
盛迟忌坐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脸色的羞窘趋于平淡,所有的情绪在谢元提离开之后,好像就找不到可以存在的理由了。
盛迟忌自己换好衣裳,步出厢房。
守在外面的侍卫低下头:“陛下,谢大人在书房等着您。”
盛迟忌淡淡嗯了声,快步朝着书房行去。
等着盛迟忌的时候,谢元提沏了壶茶。
是今年上贡的明前茶,颜色翠绿,幽香而味醇,盛迟忌三五不时地差人送东西来,去岁的都没喝完。
没等多久,盛迟忌就来了,他抬头笑着看过去,话到嘴边,却微微顿了一下。
跨入屋内的少年身姿笔挺,换了身亮眼的宝蓝色圆领袍,衬得眉目清俊,贵气逼人,掩去几分尚存的青涩,可以一窥日后风姿。
上一秒脸上还是生人勿近的冷淡,下一秒又带了笑,黏糊糊地凑过来:“老师是要考察我的功课吗?”
谢元提回过神,颔首:“坐。”
盛迟忌就乖乖坐了下来。
功课考察时,盛迟忌一如既往地对答如流,见谢元提露出笑意,趁机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师,过两日端午,你留在宫里多陪我几日好不好?”
前几年端午,谢元提要么旧病复发,要么风寒抱恙,不幸缺席,也没能进宫陪陪盛迟忌。
小皇帝一个人在宫里过这样热闹的节日,心里该是很寂寞的吧。
谢元提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了。
盛迟忌望着他眼角的泪痣,忽然就无比期待起今岁的端午。
端午当日,一大清早,谢元提艰难地从床上拔起来,换上了没穿过几次的朝服。
不把这身衣服拿出来,他都快忘记自己多少也算个一品大员了。
虽然是个虚衔。他不想再有任何人觊觎谢元提了。
郑垚蒙了一下,没太明白此中的深意。
但刚献上了忠诚,还没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本事,就问东问西的,显得非常不聪明。
他深深行了一礼,指挥人搬走了院中的尸体,捡起那块玉佩,准备好做文章,又留了人,严密巡守乾清宫。
谢元提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道刀伤落在肩上,所幸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导致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虚弱,等混混沌沌地醒来,已经是几日后了。
身下的褥子干燥柔软又暖和,身边似乎还有个什么暖烘烘的小玩意。
谢元提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却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清醒了,眼睛还没睁开,脑子里先窜出个念头:我还活着?
旋即身体才晚意识一步醒来,眼皮吃力地撑开,注意到身边蜷缩着团小东西。
谢元提半眯着眼低下头。
盛迟忌蜷缩着抱着自己,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平时冷言冷语、张牙舞爪的小皇帝睡姿乖乖的,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眼睫低垂,衬得俊秀雪白的小脸柔润无辜,跟只求暖的小猫崽似的。
谢元提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小崽子居然跑他身边睡来了?
他一动,就惊醒了盛迟忌,小皇帝睁开眼,愣了愣后,眼底一亮:“老师终于醒了!”
谢元提:“……”
幻听?
盛迟忌平日里总是努力装得老成持重,这会儿却掩饰不住地开心,从被子里钻出来,朝外头喊:“顺子,立刻宣袁太医,老师醒了!”
在外间候着的长顺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叫人。
谢元提想动一动,又被盛迟忌轻轻按住:“老师伤在肩上,小心别动。”
到此刻,谢元提基本确认自己应该是清醒的了,瞅着小皇帝红扑扑的脸,挑眉:“哦?陛下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臣是您的老师了么?”
盛迟忌局促起来:“朕……我,老师是在生气吗?”
谢元提瞅着小皇帝的变化,有种看到不懂得收敛爪牙的幼狼被自己驯化成小狗的诡异成就感,笑着揶揄他:“看来我这一刀挨得挺值,总算让陛下知道我的好了。”
盛迟忌抿抿唇。
其实从初见起,他就已经知道谢元提待他好了。
只是他不知道,谢元提会不会像当初抛弃他的那个宫女一般,毕竟在抛弃他之前,那人待他也很好。
但谢元提显然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接近他时,他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谢元提没接着逗小孩儿,目光在盛迟忌身上逡巡:“好了,小事不必再提。受伤没有?我睡了几日了?外头怎么样?”
盛迟忌无声将袖口拢了拢,藏起被自己划伤的胳膊,乖巧回答:“没有受伤,锦衣卫将刺客都拿下了,现在已过了四日。老师神机妙算,玉佩果真起了作用,盛琮被锦衣卫拿下,现在交由刑部待审。”
本来郑垚跃跃欲试的,想把盛琮逮到北镇抚司,重振一下锦衣卫的雄风,被盛迟忌冷冷骂了声蠢货,才冒着冷汗反应过来,按下了心思。
五军营总兵可是卫鹤荣的拥趸,眼下还不能和卫鹤荣硬碰硬。
谢元提听完这几日发生的事,若有所悟。
原著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凶狠残暴,是暴君最忠诚的手下,本来应该要再过几年才会投诚,可能是被他影响,导致剧情提前了。
也是好事。
盛琮送玉佩这事是瞒着外人做的,唯一能证明送出玉佩的内侍,也被盛迟忌处理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单凭一块玉佩,虽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无法证明刺杀一事就是他指使,但也够他惹一身骚的。
本来此事可大可小,盛琮抵死不认,说是被人诬陷也成,但藩王身份本就敏感,又正是新皇登基不久之时,靖王暗中助力,卫鹤荣再一推。
够他吃罪。
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么一遭,盛琮再想在京城赖下去就不可能了,这份油腻的恶心总算能滚回去,连带着盛璟也得尽快回封国。
谢元提颇为满意。
俩人说了几句,诊脉的太医就来了,还是之前那位常来的袁太医,只是人进来前,盛迟忌忽然起身,放下了帘子,让太医隔着一道帘子,给谢元提把脉。
袁太医似乎也习以为常。
谢元提看出不对劲,暂时没吱声,等太医开好调理方子离开,才转过视线,看向脸色明显有点发虚的小皇帝:“说吧,怎么回事?”
盛迟忌小心翼翼道:“我说了,老师能不生气吗?”
谢元提:“不一定。”
盛迟忌垂下脑袋,无意识地揪了揪被角,因为忐忑,声音也放小了许多:“我向外界传……老师被刺客伤了脸。”
谢元提:“……”
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不过这张脸从过去到现在,确实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尤其是这次刺杀,十有八九就是盛琮做的,盛琮会直接下手,固然有对皇位的觊觎之由,剩下的,恐怕也间接有点他的原因——毕竟盛迟忌为了袒护他,得罪了盛琮几次。
盛迟忌也是为了他好。
一直趴着血液不通,不太舒服,谢元提微微挪动了一下,懒懒道:“行啊你,那我也只能学一学兰陵王了。”
盛迟忌心里也舒了口气,露出柔软的笑容。
终于能少些乱七八糟的人觊觎老师了。
两人脑回路没对上,也不妨碍气氛和乐融融。
谢元提又问了点其他的情况,盛迟忌都回答得十分妥帖。
他越是妥帖,谢元提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只是刚醒过来,脑子不太清晰,正思索着,外头传来长顺的声音:“陛下,谢府的陈管家又来求见了,今儿也拒见吗?”
谢元提终于反应过来,扭头震惊地望着盛迟忌。
小皇帝扁了扁嘴,露出点不甘的悻悻之色:“……带上来。”
顺子,你这月的俸禄怕是不想要了。
朝服穿起来麻烦,还得陈小刀帮忙捯饬。
穿好了,陈小刀退后两步,上下一打量,夸道:“公子,这身衣服很衬您啊!您穿红色真好看,回头让裁缝多裁几身红的呗?”
“别!”谢元提非常拒绝,“扎眼。”
陈小刀嘿嘿一乐,没再说。
反正陛下见到了,肯定也觉得公子穿红色好看,会让人送来。
紫禁城内早早就布置起来了,各宫门外摆满了菖蒲和艾蒿,宫城外停满了马车,官员相互攀谈着,闹哄哄一片。
到了地方,陈小刀正左看右看找停车位,就听轻轻一声咳,跟他唠熟了的那位禁军统领今天当值,目不斜视地指了个空位。
陈小刀喜滋滋的:“多谢多谢,回头一块儿喝酒去。”
十足的交际花。
谢元提坐在马车内,把玩着面具,笑了笑,将面具戴上。
谢元提在朝中的地位有点特别——要说实权,目前没有,但要说名声,却大得很。
无论是当初登科,还是在众人缄默之时上谏阉党,抑或坚持为幼帝讲学,暗里推动陛下上朝,都令许多官员钦佩。
虽然更多人觉得他是脑子缺根筋,读书读傻了,居然敢挑衅卫鹤荣。
但无论景仰还是嘲讽,的确无人不知这位将幼帝拉扯大的帝师,听说少帝对他亦是十分敬重信任,师生关系极好,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谢元提身体不好,很少见他出没。
谢府的马车一到,众人便纷纷看过来,紧盯着马车,想要见一见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帝师。
掀开帘子的那只手很白,是有些病态的、接近透明的苍白。
果然身体不好。
这是众人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陈小刀扶着车中的青年走了出来,绯色朝服上绣仙鹤,腰佩玉带,身子虽单薄,步态却极稳,站直了,当真如补子上的仙鹤般,静立如鹤,风姿如月,仅是个侧影,也看得出神清骨秀,令人不由期待起来。
然而转过面来,那张脸上却戴着一张冰冷的银面具。
听说是为了保护陛下,不慎毁了容,面貌狰狞丑陋,所以陛下特许他御前戴面具。
大伙儿后知后觉想起这茬,不由生出了几分可惜。
具体的滋味说不上来,翻来覆去脑海里也就三个字:可惜了。
凭什么他只有谢元提,谢元提却还有其他人。
谢元提完全没察觉到小皇帝的海底针似的心思。
回谢府教陈小刀认完今日份的字,复习一番后,谢元提忽然想起上回的事:“范大人还没去善仁堂抓药吗?”
陈小刀点头:“差点忘记跟您说了,今日我去街上找范大人的街坊唠了唠。”
陈小刀这张嘴,不唠则已,一唠惊人,谢元提搁下笔,饶有兴致:“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嘿嘿,我打听到了点事。”陈小刀为能帮谢元提办事为荣,面带骄傲,“这位范大人叫范兴言,从小丧父,是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小时候不好学,被他母亲逼着寒窗苦读,考了功名才翻的身。”
谢元提点头,和原文里对得上。
“为了老母的病,范大人借遍了街坊同僚,现在谁见到他都绕道走,他只能把家里的书案都搭出去了,平日里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处理公务,大伙儿看在他一片孝心,也没这时候去要债。”
谢元提:“……”
这八卦打听得也太详细了,不愧是你,社交悍匪陈小刀。
不过看来,范兴言已经差不多要走到绝境了。
他若是还想救他母亲,就只能挑战自己的底线,贪墨捞油水,但以他目前的官职,要捞也捞不到多少。
耐心等着范兴言行动就好。
如此过了几日,谢元提照旧每天进宫打卡上班。
这日御辇一如既往地慢悠悠往乾清宫而去,走到半途,却忽然停了。
随即外面传来道声音:“里面是何人,竟在宫内坐车驾?”
赶车的内侍似乎认识对方,忙不迭回道:“回蜀王殿下,车内是谢太傅,因谢大人身子病弱,每日为陛下讲学,往来辛苦,陛下特地赐下御辇接送谢大人。”
原本慢吞吞准备掀开帘子看看的谢元提眼皮一跳,指尖顿住。
蜀王盛琮?谢元提反应很快,侧身挡住盛迟忌的视线,低头与他视线交接,微微挑了下眉。
这小王八蛋刚才是在嘲讽他吗?
小福子在水里挣扎着想要爬出来,拼命高呼求救,可惜为了完成今日的表演,他早就把侍卫支开了,这儿又是个偏门地方,哪儿叫得来人。
盛迟忌虽然看不见,但猜得出来,再一次开口:“打下去。”
小黄门非常来劲地听令。
扑腾的水声和惨叫声近在咫尺,谢元提听得心情很复杂。
除了些微的不适外,一方面他略感欣慰,小皇帝聪明冷静,并非任人鱼肉的小可怜,另一方面又有点担心,小小年纪就是个黑芝麻馅的,看来拧正暴君掰向明君的计划得尽快了。
十来岁的孩子,世界观都建立得七七八八了,再晚些就该到叛逆期了。
人民教师谢元提在内心评估了一下自己这位新学生。
他救了把小皇帝,又没拒绝解决小福子,他们俩多少也算是共谋了,在小皇帝这儿多少也提升了点信任度吧?
等周围的声音终于消停下来,盛迟忌不客气地推开谢元提,目光落在表现得相当骁勇的小黄门身上,年纪虽小,小脸威严,努力板出皇帝陛下的气度:“叫什么?”
小黄门平日里多受小福子指使欺凌,还要胆战心惊地防止自己被小福子一个不顺眼弄死,这会儿忠君报主的同时,还出了口气,精神奕奕的:“回禀陛下,奴婢叫长顺,在尚衣监当差。”
盛迟忌嗯了声:“往后到朕跟前伺候。”
小皇帝虽是傀儡,但到底是皇帝,能在皇帝身边当差,风险与收益是成正比的,何况他杀了小福子。
而且也不见得这位小陛下就真是任人玩弄的主儿。
长顺心里门儿清,忙不迭跪地叩头谢恩。
“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长顺相当机敏,瞬间反应过来:“哎呀,大事不好,小福子为救陛下不慎落水了!小的这就去找侍卫来捞!”
说完就一溜烟跑开了。
盛迟忌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谢元提身上,看他唇瓣抿得薄红,又一副想开口说话的样子,屏着气等着。
谢元提忍耐着和他对视了三秒,终于憋不住了。
他捂着嘴,偏过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活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惨白的一张脸遍布潮红,光听他咳着,肺管子和嗓子眼都跟着疼。
盛迟忌:“……”
前些日子程文昂提过一嘴,蜀王快到京城了。
蜀地离京城颇远,崇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过去,再怎么快也该再等几日才能到,这就到了?
原著里盛迟忌的手段太过狠厉,藩王都很老实,没什么描写。
得亏程文昂特地提了一嘴,谢元提请长顺帮忙打听了一下,才得知了点书里没提的宫闱秘事。
这位蜀王殿下色胆包天,还没出宫立府的时候,连后妃都敢觊觎,东窗事发时气得当时的皇帝差点拔剑砍了他,但盛琮的母妃家世煊赫,最后只能把他丢远点,眼不见为净。
盛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就是那个差点被阉党弄死的谢太傅?我们的小陛下还真是尊师重道啊,给他老师车驾,却不知道给叔叔车驾。”
这话也太大不敬了,丝毫没将小皇帝放在眼里,驾车的内侍冷汗狂冒,不敢接话,只能赔笑。
盛琮又扫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怎么,帝师就能蔑视本王一介小小亲王了,狭路相逢,竟不出来见见。”
谢元提:“……”
谢元提只能咳嗽几声,哑声开口:“见过蜀王殿下,下官身染风寒,恐传给王爷的千金之躯,便不出来冲撞了,望王爷恕罪。”
他一开口,原本拉着个脸的盛琮眼前却是一亮。
他十三岁就开始纵情欢场,年纪大了就越发挑剔,对美人也划分出了几个等级,从容色身段声音到气质,都有评分讲究。
从车帘后传来的那道嗓音不疾不徐,虽然微微有些哑,却难掩敲冰戛玉般清亮的声线,不仅不因沙哑失色,反而能微妙地勾起几分遐想来……让人想到在床笫之间,将人折磨得嗓子哑掉的画面。
是个极品。
盛琮从声推人,当即断定。
一想到这车里应当是个绝色美人,他脸上想挑事的阴沉就散了大半,反倒来了点兴致,眯着眼打量车驾:“小陛下都不怕你传染风寒,本王怕什么。谢太傅,你不出来见本王,本王就亲自掀帘子来见你了。”
谢元提缓缓蹙起了眉,思考应对之策。
盛琮已经几年没捞到什么看得过去的美人了,府里养着的也看乏味了,越是回想方才那道声音就越心痒难耐,一整衣袍,撩撩头发,自以为潇洒地走到车驾旁,伸手就要掀帘子。
谢元提眼底冷色一掠。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道声音,稚嫩却不弱气,隐含凌厉:“皇叔,你将朕的太傅拦在这里,想做什么!”
竟然是盛迟忌。
谢元提讶异地透过一点缝隙看出去,小皇帝显然是匆匆赶来,脸色如覆寒霜,冷冷盯着盛琮。
小皇帝人都来了,再强行掀帘子,就是当面不给脸了。
背后说归背后,谢元提还以为盛琮多少会顾忌一点,毕竟盛迟忌虽无实权,到底是皇帝。
岂料盛琮仅仅只是一顿,车帘就被掀开了。
眼前倏地一亮,他就对上了一双肆无忌惮望来的眼。
谢元提:“…………”
打扰了。
忘记这是个连他老子的老婆都敢染指的牛人了。
沐浴完后,那身寒气还是没被洗去,依旧冷得厉害,仿佛是穿透了时空,从灵魂深处缓缓渗透出来的寒意。
谢元提长睫紧闭,眉尖深蹙,不自觉地往被子深处缩了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的被子格外暖和。
他冷得僵硬发麻的四肢一点点回了暖,温暖包裹着他全身,将丝丝缕缕的寒意驱散
谢元提慢慢放松下来,将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准备沉沉睡去。
旋即察觉不对。
谢元提无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身旁的鼓包。
什么玩意在他床上?
30-40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虽然还没掀开被子,但谢元提已经知道是谁了。
除了盛迟忌那只小变态,还有谁会大半夜爬他的床?
谢元提现在已经不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儿”这种废话了,甚至有种错觉,哪天他把盛迟忌丢了,连夜赶了三千里离开,估摸着一推开门盛迟忌就坐在屋里朝他笑,还会问他一句“怎么才回来”。
但该说不该,还挺好用。
被子里相当暖和。
理智告诉谢元提,盛迟忌非常擅长打蛇上棍,用完就得丢,该把盛迟忌撵出去了。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在牢里呆了太久,沾了满身寒气,现在待在柔软舒适的被子里,谢元提骨子犯了懒,略微有点舍不得暖烘烘的温度。
算了,还是睡觉吧。
今日已经很累了。
谢元提不悦,“臣当然行。”
中午时出的门,出宫时天色都暗了些许。
陈小刀在外面等得无聊,腆着脸在跟禁军套近乎,禁卫军不搭理他,他也能聊得自得其乐,看谢元提回来了才收敛,一溜小跑过来,扶着他上了马车,意犹未尽问:“公子,回去也要那么快嘛?”
即使在宫里休息了会儿,从偌大的宫城里再溜达出来,谢元提也快没气了,声音微弱:“快吧,再快点就能把我送上天了。”
陈小刀立刻收敛得堪比赶蜗牛。
回了谢府,谢元提喝了碗药,安静躺尸了一个时辰,才有精力爬起来,去了书房,先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依次翻看了会儿,举着毛笔,在纸上画起来。
陈小刀在边上帮忙研墨,偷偷瞅着这位不太熟悉的主子。
谢元提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裳,即使在屋内,也要再披上件大氅,宽大的衣袖下腕骨伶仃,好似轻轻一捏就会碎了,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筋脉络清晰,看着弱不禁风的,握着毛笔的腕子却分毫不抖,稳稳当当的。
上一世,谢元提因为心脏病,被父母嫌弃不能继承家业,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宽和慈祥的老人家心疼孙子,教导他情绪不能有太大起伏,为了磨性子修身养性,手把手教他写毛笔字,谢元提的一手行书相当漂亮,勾画起来时,线条行云流水,错落有致。
陈小刀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公子在画什么?”
谢元提悠悠道:“大齐版小学生必修一。”
陈小刀:“???”
文化人讲话,果然听不懂。
陈小刀从小流落街头,大字不识一个,饿晕在街头被捡回来,结果第二天谢元提就下了狱,都没来得及在状元郎身边沾染沾染文化气息,看谢元提边写边画的,有些羡慕,无意识地嘀咕了声:“若是我也会识字就好了。”
谢元提无处安放的教师精神被触动了,看他一眼:“好啊,往后我每日教你习字布功课,要好好完成。”
陈小刀:“!!!”
陈小刀惊喜不已,生怕谢元提反悔,立刻叫:“谢谢公子!”
谢元提笑了笑,写完了一张纸,放下笔,把旁边原身做过注释的书翻开,又对比了一下。
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穿进来的缘故,他和原书里的“谢元提”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连字迹都是一样的。
隔日一早,谢元提带着厚厚的一沓劳动成果又进了宫。
宫里死个小太监,显然不会有什么影响,风平浪静一如既往。
盛迟忌没想到谢元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真拖着病躯来了,不仅来了,似乎还准备了颇多。
到底是孩子天性,从谢元提进了乾清宫起,盛迟忌的视线就偷偷黏在他手里那沓纸上没挪开过。
跟只偷偷摸摸的小猫崽似的,装作不在意地偷瞄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谢元提心道,你真是太小瞧班主任的火眼金睛了。
这群学生啊,讲台之下那些小偷小摸,真当老师看不见么。
他暗暗一笑,抽出张纸,摆到盛迟忌面前:“陛下之前学过什么?臣先看看您的功课怎么样。”
盛迟忌瞪了谢元提一会儿,还是提起了笔,默写《论语》的学而篇。
谢元提眯了眯眼,看出第一个问题。
姿势不对。
但他没开口,只安静地看着盛迟忌默写。
等了许久,盛迟忌终于慢吞吞地写满了张纸,小孩儿长长的眼睫垂着,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心虚似的,不像昨天初见时心黑得那么理直气壮了。
谢元提拿过来一看,眉毛微扬。
其实原文里总是会刻意描写几句暴君写的字难看,来对比主角折服无数人的书法有多么翩若惊鸿。
据说难看得连身边的宣读太监都抓耳挠腮。
现下一看,这哪是难看能形容的。
就没几个字能爬起来。怎么一副落水小狗的可怜巴巴样?
谢元提忍不住摸了把他的脑袋,小皇帝性子硬,头发倒是很软:“去吧。”
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都被洗掉了,唯剩熟悉的梅香与清苦的药味,被摸了下脑袋,盛迟忌很是受用,但还是有些不乐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没其他人了,陈小刀总算也没那么别扭了,一屁股下来,苦着脸道:“这宫里规矩可真多,公子您真是受苦了。”
谢元提失笑:“你这话可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范大人去抓药了?”
陈小刀点头:“前日去的,我按照公子吩咐的,买了他所需的药送给他,范大人十分感激,若不是公子在宫里,他早就登门拜谢了。”
谢元提露出笑意:“做得很好。”
“那公子,您还要继续待在宫里吗?在这儿也见不了范大人吧。”
盛琮现在被关着,自顾不暇,也不需要在乾清宫里被庇护了。
谢元提嗯了声:“我去和陛下说一声。”
出乎意料的,谢元提想要回府的事,被盛迟忌一口回绝了。
盛迟忌看他竟然还下地走路,脸色很不好看,将他扶坐下来,再次重申:“不行。”
谢元提:“但是蜀王暂时没了威胁,我在这儿也打扰陛下……”
盛迟忌打断他的话:“老师也知道,蜀王只是‘暂时’没了威胁,他很快就会被刑部放出来,这次我们彻底得罪了他,老师在外面太危险了。”
疾声说完,又垂下眼,满脸落寞:“而且乾清宫这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老师哪里会打扰我呢。”
谢元提被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击中了。
小家伙一个人在宫里,也是很担惊受怕的吧?
而且盛迟忌说得也对,在盛琮离京之前,恐怕都不得消停,眼下还是留在宫里最安全。
这副身子再被砍一下,恐怕就彻底玩完了,他上辈子萦绕在死亡的阴影中,对自己的命还是比较谨慎的。
谢元提被说服了:“好吧,那我去和小刀说一说。”
盛迟忌本来因为前两个字开心起来,听到后一句,又很不是滋味,压着气道:“我扶你。”
谢元提出去一趟回来主意就变了,陈小刀欲言又止,在小皇帝凉凉淡淡的注视中,只能再三叮嘱谢元提注意身体,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长顺送上来熬好的药,盛迟忌亲自接过,试图以喂药来增进感情。
谢元提没看出来小皇帝的期期艾艾,截过来捏着鼻子闭上眼,一口气灌下去,动作十分熟练。
盛迟忌:“……”
醒来就折腾了这么会儿,谢元提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喝完药后困意又不断滚滚袭来,盛迟忌看出来了,扶着他趴下,贴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老师放心睡吧,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
对比一下小皇帝从前和现在的态度,谢元提心里感叹一声,却实在没精力揶揄什么了,眼睫一眨,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阖眼时外头天色还亮着,再迷迷瞪瞪醒来时,外面静悄悄一片,应当已经入夜。
他眼睛还没睁开,先感到了口渴,正想挣扎一下,爬起来去找水喝,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微微发着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下他的鼻息。
谢元提:“……”
换个正常人,这会儿不被吓得原地起飞都是好的。
他睁开发涩的眼皮,呼吸依旧均匀,是以床边的人并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
那是道弯着腰的小小身影,谢元提一眼就看出来是谁了。
无言片刻,谢元提好笑地问:“陛下,试完了吗?”
他冷不丁一开口,盛迟忌吓得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好险没叫出声。
随即才镇定下来:“老师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就看到陛下鬼鬼祟祟在我床边,”谢元提啼笑皆非,“我说陛下,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寝殿里好好睡觉,跑我屋里来做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唇,片晌,才低声回答:“我怕老师死了。”
五岁那年,母亲就是在睡梦中离开他的。
他一觉醒来,静嫔已经没了呼吸。
盛迟忌的声音很平静,谢元提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去拉他,这才发现小皇帝浑身都冷飕飕的,再一摸,只穿着件寝衣。
谢元提叹了口气,往床里面挪了挪:“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赶紧上来,也不怕着了风寒!”
虽然屋里烧了炭盆,但没地龙暖和,夜里单穿着寝衣晃悠肯定冷。
盛迟忌矜持了三秒,便一咕噜钻进了被子里,被焐得温暖的梅香包裹起来。
谢元提昏睡的那几日,他一直睡在谢元提身边,好随时查探谢元提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
这个人瞧着像是用雪做的,略微经一点风吹日晒,便会无声无息化掉似的。
今日回去自己睡,他反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非得过来看一眼才安心不可。
谢元提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大困了:“陛下……”
盛迟忌冷不丁道:“果果。”
谢元提愣了下:“什么?”
盛迟忌在他身边蜷成一小团,小声道:“我的乳名,母妃就是这么唤我的。”
他也想要谢元提像叫陈小刀那样,亲密地唤他。
而且要更亲密。
这孩子生在皇家,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对温情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强吧。
谢元提心里一软,嗓音便也放得更柔和:“那往后没外人时,我就这么称呼陛下,可以吗?”
盛果果。
暴君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名,原著里可没提到。
盛迟忌知道他现在肯定笑得很温柔,睁大了眼,想在黑暗中看到谢元提笑的模样,可惜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小小声应:“老师现在就可以这么叫我。”
“好,果果,”谢元提含笑道,“你是在向老师撒娇吗?”
盛迟忌支支吾吾地没吭声。
几天前,他才在谢元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了句“朕从不撒娇”。
谢元提猜出小崽子的窘迫,低低笑了声,不再逗他:“你还是孩子,拥有撒娇的权力,在我面前,不必拘束。”
夜色静默流淌许久,他才听到盛迟忌“嗯”了声,嗓音有些不稳,仿佛带着颤意。
谢元提改为拍拍他的背,哄道:“睡吧。”
盛迟忌好一会儿没说话,谢元提还以为他睡着了,重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句:“老师喜欢我吗?”
有点羞涩,问得很不好意思。
谢元提没想到幼年版暴君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笑道:“当然了。”
没想到小皇帝下一句就是:“那老师喜欢陈小刀吗?”
除去惨不忍睹的字外,内容倒是没差,一字不错。
堂堂一代暴君,字写得居然跟狗爬似的。
谢元提看着看着,就微微笑了起来:“陛下的字虽然很爱打架,但进步空间非常大。”
盛迟忌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不太对劲,小脸黑下来,冷冷地看他一眼。
哎呀,戳到孩子自尊心了。
谢元提若无其事地收敛笑容,转到他身后,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调整他的坐姿与握笔姿势,嗓音温温淡淡:“姿势错了,端坐好,笔要放在中指和无名指间,手腕要稳,心正则笔正。”
盛迟忌连头发丝都开始僵硬了。
温暖的、带着些梅花的清冷与药的苦涩的气息从身后拂来,将他笼罩其中,握着他的手有些微凉,却不失力度。
除了幼时母妃会将他抱在怀里护着,从没有人这么靠近过他。
谢元提认真地带着盛迟忌写了几个字,看出他的不自在,松手退后放开他:“陛下自己写几个字试试。”
身后的气息撤开的瞬间,盛迟忌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旋即心底又升起些微失落,仿佛不舍一般。
他蹙蹙眉,甩开那些没来由的念头,依照谢元提教他的姿势,缓慢地重新又写了几个字,进步肉眼可见,方才还东倒西歪的字,这会儿至少能爬起来了。
调整握笔的姿势有点难,毕竟成了习惯,但盛迟忌再提起笔时,竟然就再也没有错过。
谢元提欣慰不已——这是他带过最省心的一届学生。
虽然这学生目前还没叫过他一声老师。
信任度还不够啊。“好吧,听老师的。”
盛迟忌颇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放下那副花里胡哨的,拿起谢元提指的面具,小心地给谢元提试戴。
银质的面具微凉,贴合着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与下颌,不妨碍说话喝水,也没什么不便。
但也是因此,盛迟忌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元提的嘴唇上。
因为失血,还没养回来,那张唇线优美的嘴唇依旧是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像一片柔软却干涸的花瓣。
盛迟忌生出了几分心疼。
老师的身体如此孱弱,他一定要保护好他。
“卫鹤荣要过来,”盛迟忌小心地扶起谢元提,垫着脚给他披上轻薄柔软的外袍,“说要顺道看望老师,要不要我帮老师推掉?”
谢元提想了想,摇头:“不必,我们一起见见他。”
他越狼狈,卫鹤荣也会越放心。
谢元提半身不遂地被照顾着梳洗了一番,没多久卫鹤荣就来了。
京中来了两个藩王,靖王势小但阴狡,蜀王又母家势大,卫鹤荣最近注意力多半放在那俩人身上,也没怎么注意谢元提和盛迟忌。
屋内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儿,他扫了两眼谢元提。
距离上次见面也没太久,谢元提似乎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病骨支离,又遭了回刺客,脸上多了副面具,侧躺在床上,生机枯槁。
谢元提幽幽想着,将自己昨日从下午勤奋耕耘到晚上的画册拿过来:“接下来就先给陛下讲故事吧。”
盛迟忌秀气的眉尖一蹙:“故事?朕又不是小孩儿,听什么故事。”
盛迟忌张了张嘴,当没听到:“送朕回乾清宫,别杵在这儿。”
谢元提从眼冒金花的状态缓过来,喉间炸裂般刺啦啦的疼,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原身被阉党抓进诏狱,隆冬腊月的浸在水牢里,直接丢了命,谢元提穿过来了,但并不能改善被伤到根的身体,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这么病歪歪的了。
两辈子都得不到一具健康的好身体,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微微笑笑:“微臣遵旨。”
盛迟忌很熟悉宫里的小道,带着谢元提避开了侍卫,俩人一离开御花园,后脚长顺就把侍卫叫来了。
宫里一大片人,听说小陛下差点落水,竟也没几个人担心的。
谢元提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好在小孩子腿短,步子迈得也不大,他瞅瞅小皇帝浑圆的小脑袋,嗓音跟被砂砾磨过一般:“陛下最近的功课都是哪位先生在讲读?”
听到这一声问,盛迟忌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确定谢元提眼底是疑惑而非故意后,才歪开头闷闷道:“没有。”
崇安帝沉迷修仙十几年,乱七八糟的仙丹不知道吃了多少瓶,早把身体底子给亏损了,一病不起后,醒来的时间甚少,也就封盛迟忌为太子时清醒了会儿,点了谢元提为太傅,随即又浑浑噩噩下去,压根没来得及给盛迟忌凑齐一班人马。
要知道盛迟忌自小在冷宫,连学堂都没能去过。
首辅卫鹤荣自然乐见其成,盛迟忌是个任人拿捏、屁也不会的蠢货他最放心。
卫鹤荣不说话,朝中也没几个人敢说话,要么声音微小,要么作壁上观。
谢元提也想明白了,没怎么犹豫,直接道:“那从明日起,臣便来给陛下讲读吧。”
一阵凉风吹来,谢元提跟纸糊似的又歪了歪。
盛迟忌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惊喜,只怀疑他这一秒就要折了,狐疑地瞅瞅他,眼底是强烈的怀疑:“你行?”
谢元提微妙地挑了下眉。
盛迟忌没想到建德帝还带恩将仇报的,当即愣了下。
建德帝以为他是高兴,怀着满腔父爱含笑道:“户部尚书家千金年龄与你相仿,也是出了名的美人,改日朕叫人拿画像来给你看,若是喜欢,就给你定为正妃……”
谢元提的眉毛挑得更高。
户部富,吏部贵,户部尚书的女儿,别人求都求不到。
听说高贵妃就有意替五皇子求娶户部尚书的女儿,只是户部尚书似乎不大乐意成就这门亲事。
还是个美人,这小色胚说不定会意动呢。
盛迟忌手心都在冒汗了,不等建德帝说完,急急打断:“我不要!”
他的态度过于急切,建德帝不免一怔。
谢元提环抱着手,闲闲地看着盛迟忌,准备看看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盛迟忌静默一瞬,迎着两人的视线,僵着脸道:“那毒有问题,今早起来我发现我……不举。”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谢元提微微睁大了眼。
建德帝瞬间沉默了。
这简直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再多提一句议亲的事,都像是在戳盛迟忌的少男自尊心。
隔了会儿,建德帝才干巴巴道:“皇儿……莫要难过,只是毒性的一时压制罢了,朕会令太医院抓紧研制出解药!”
盛迟忌:“……还是别告诉别人了。”
建德帝脸色严肃:“怎可讳疾忌医!”
算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想,反正别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至少未来一段时间,这狗皇帝都不会再拿这件事烦他了。
范兴言此前并未见过谢元提。
去岁风光无限的年轻状元被下了诏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过初春了。
没想到死里逃生的谢元提依旧选择拥护正统皇室,为保护幼帝,甚至差点死于贼人刀下。
朝内许多大臣都对谢元提怀有敬重之心,可惜乌云盖顶,无人敢言。
范兴言早就想结交谢元提,只是苦于老母病重,无暇他顾。
随着谢府的年轻管家踏入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谢元提。
这位传言里的帝师戴着副银面具,负手站在窗边,腰背如竹挺立,窗外的风一掠,单薄清瘦的身形似乎也随之一晃,抬手抵唇闷咳了几声,指尖雪白,露出的唇瓣亦泛着病态的苍白。
端的是风姿如月,不染凡俗。
范兴言心里一跳,几乎担心他就会那样倒下去,不由自主地跨了一大步,想去扶住他。
陈小刀快了一步,冲上去一把关上窗户,抱怨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能见风的,我就一会儿没看住……”
谢元提摆摆手,不太在意,嗓音却略有喑哑:“闷得慌,呼吸点新鲜空气。”
说着扭过头来,微微一笑:“范大人,久仰。”
范兴言眼眶忽然一热,想也没想,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谢元提愣了下:“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范兴言的声音有些哽咽,硬生生行了一礼,才让谢元提扶起来,郑重道:“无论公私,帝师都受得范某一拜。”
谢元提叹了口气,示意陈小刀去外面守着,带着范兴言坐下来,嗓音温和:“范大人一片孝心,谢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能帮到忙就心怀甚慰了。”
范兴言眼底含泪,摇头道:“帝师怀瑾握瑜,光风霁月,又有浩然之气,在如今污浊朝堂上涅而不缁,范某早就心向往之,此番您于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范某万死不能报。”
谢元提:“……”
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被夸红了,好在戴了个面具能遮掩,仓促地咳了下:“范大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令堂的情况如何了?”
范兴言的情绪平复了点,羞赧地擦了擦眼睛:“家母的病情已有好转,大夫说,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这一切都多亏您了。”
谢元提眼底露出点笑意:“那就好。”
范兴言看着他脸上冰冷的面具,声音发涩:“您的身体如何了?脸上的伤……”
“没什么大碍,多谢范大人关怀。”谢元提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不过这伤在脸上,过于狰狞,为防吓到旁人,往后只能戴着面具了。”
看他风轻云淡的,格外豁达坦然的样子,范兴言心中本就澎湃的感激与敬仰又上了一层楼,逮着谢元提又是一顿激动的彩虹屁。
谢元提:“……”
您这不重复的夸人文采,放到现代饭圈一定很受欢迎。
范兴言自然不是来光来吹彩虹屁和干道谢的。
情绪彻底恢复之后,他的脸色凝重了点:“我等外臣至今未能见过小陛下几面,不知宫中情况如何,敢问范某能否做到什么?”
谢元提保持微笑听了半天彩虹屁,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略松了口气,缓缓道:“如今陛下唯有我一人教导,也不能上朝听政。我想,此次藩王回京,陛下遭刺,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若是范大人愿意联合所有御史一同上谏,想必即使是卫首辅,也拦不住悠悠众口,只是……”
会得罪卫鹤荣,有风险。
但言官的威力,是连皇帝都受不住的,更何况卫鹤荣本就立身不正。
他略微停顿,范兴言立刻会意,面色坚毅:“您放心,范某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谢元提肃然起身,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范兴言不敢受礼,连忙避开:“这本就是我等的职责,帝师不必如此!您病体未愈,要好好修养才是。”
说完,热血已经燃了起来,握拳道:“范某现在就回去写折子!”
热血范大人不等谢元提说话,飞快回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守在门外的陈小刀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陈小刀目瞪口呆,纳闷地挠挠头:“公子,这范大人冒冒失失的,能靠谱吗?”
谢元提眼褶一弯,悠悠笑道:“放心,没有比他更靠谱的。”
原著里,范兴言的一番孝心打动了冯阁老家的千金,掐算一下时间,冯姑娘应当已经私服见过范兴言了……就是原本该冯姑娘暗中施助,被他截了道。
范兴言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御史,但很快,他的品格与才能会得到冯阁老的赏识,随即迎娶冯阁老千金,走上坦荡仕途,话语权越来越重,最后也确实得到了暴君的重用,年纪轻轻便有望入阁。
最重要的是,冯阁老与卫鹤荣有龃龉,看不惯卫鹤荣已久,只是碍于朝野人心涣散,卫党又势大,郁郁地装病告假了许久,有机会自然会出手。
而督察院左都御史秦晖,一直在骂卫鹤荣的一线战斗着,不会不出手相助。
直接去找冯阁老或秦晖都是不现实的事,被卫鹤荣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将范兴言作为突破口,倒是最简单的。
之前他苦恼怎么接近范兴言时,还是陈小刀无意间点醒的。
正是这只小小的蝴蝶,连带着在朝堂上扇起风暴。
有了他们牵头,盛迟忌想要上朝、再添几位老师,就不难了。
这就是谢元提要送给小皇帝的礼物。
范兴言说到做到,谢元提在府里修养了几日,陈小刀就带回了打听到的消息。
以秦晖为首,所有御史联名上谏,争要幼帝入朝听政,择大家讲学,闹得沸沸扬扬,而先前告病的冯阁老也回了朝中,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幼帝一派。
靖王晚蜀王几步离京,眼看乱起来,也不嫌事大地插了一手,隐隐也有站在小皇帝一方的意思——他当然看不起小皇帝,但这江山的归属权是盛氏皇族的,一个外姓权臣把持朝政,自然也会引起他的不爽,不乐意看卫鹤荣只手遮天。
皇位暂时是谁的不重要,但必须姓盛。
闹哄哄的朝堂混战持续了一个月后,卫鹤荣不得不让步妥协。
谢元提看戏养伤,偶尔进宫哄哄孩子。
在太医精心的调养之下,伤势好得很快,盛迟忌还特地让郑垚找来了不会留疤的药膏。
这场混战也没持续太久,就有了定论。
天气越来越热,夏荷初绽,盛迟忌的生辰也快到了。
谢元提携着这个好消息进了宫,将这个准备已久的生日礼物送给了盛迟忌。
出乎意料的,盛迟忌并不是很高兴。
小皇帝不像以往那样,一见面就扑到谢元提怀里撒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要你教我,不想要其他人。”
隐隐带着股倔气。原本风光无限的小状元,可惜啊……
卫鹤荣心底凉薄地划过几个念头,冲盛迟忌随意欠了欠身:“微臣见过陛下。”
并未掩饰骨子里的傲慢与对盛迟忌的轻视。
盛迟忌坐在床头,似乎没看出卫鹤荣的无礼,露出笑容:“卫首辅为朕分忧国家大事,还要为这种事再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分内之事。”卫鹤荣看向谢元提,“谢大人的伤可要紧?”
谢元提的声音虚弱:“多谢卫首辅挂怀,下官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说完偏头闷咳了几声,咳得沉沉的,仿佛全身内脏都在颤抖,听得人忍不住皱眉担忧。
卫鹤荣又看了他一眼,才别开视线:“微臣过来,是想禀报陛下,除了锦衣卫从刺客身上搜到的玉佩外,再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是蜀王殿下背后指使。此番蜀王被关,各地都有骚动,为安抚藩王,也不能再继续关下去了,陛下觉得,三日后请离蜀王殿下如何?”
“卫首辅说得对,便依首辅所言吧。”
盛迟忌眼睛乖顺地低垂着,一副唯卫鹤荣马首是瞻的模样,眸光却沉了沉。
刑部尚书是卫鹤荣的人,换言之,刑部也算卫鹤荣的地盘,他没办法插手,让盛琮在里面吃足苦头。
三日后,盛琮不但会离开刑部,还要离开京城。
可是不狠咬盛琮一块肉,他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关几天罢了。
谢元提可是生生挨了一刀,他现在都还记得那沾着血腥气的梅香!
一想到这个,盛迟忌就恨不得把盛琮的皮扒了。
谢元提和盛迟忌的老弱病残组合非常真实,没让卫鹤荣试探太久。
卫鹤荣一走,小皇帝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沉着脸准备给盛琮找点不痛快。
“果果?”谢元提戳了下小皇帝鼓鼓的小脸,还以为他是因为在卫鹤荣面前装孙子不爽,“想什么呢?”
忽然被叫乳名,盛迟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喜欢谢元提这么叫他,眉宇间的阴翳一散,又笑得天真无邪起来,一团甜甜的孩子气:“想老师会不会想吃糖蒸酥酪。”
谢元提心口一软。
小皇帝总是板着脸,但笑起来真是甜滋滋的,跟朵小棉花糖似的。
之前浑身都是刺,纵使暗戳戳地注意着他,对他好一点也要遮遮掩掩的,假装浑不在意,现在会撒娇,也会明着对他好了,跟只求摸摸的小狗狗似的。
看来他的掰正卓有成效。
用过午膳,盛迟忌想让谢元提休息,谢元提坚强地摆摆手:“睡了好几日了,当真睡不着了,我检查一下你这几日的功课吧。”
盛迟忌踮脚摘下他的面具,看他精神确实还不错,勉强应了。
除了谢元提之前布置的作业,盛迟忌还额外看了许多书。
他看书很快,又过目不忘,什么都会看一些,颇有些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感,实在不懂的,就标记一下,等着谢元提给他解惑,短短几日,就垒起了高高一沓。
“老师,这句‘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是什么意思?”
谢元提扫了一眼:“我想你不理解的,应当是最后这一句,书中所言,旁人对你的过失,无需计较,必须忘掉。”
盛迟忌怏怏皱起眉:“是的。”
谢元提没有直接解释,反问道:“果果的看法是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唇:“我觉得是一派胡言,哪有别人对不起我,我还要往下咽的道理。”
谁敢得罪他,即使今日不报,他未来也必会报复。
“果果,你是君。”谢元提搁下书,“为君者,统御天下,将来你身边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若总是记怨,君臣关系便很难相和。我不是让你事事忍耐,但该糊涂的时候,就应该糊涂。”
小孩子的世界尤其非黑即白,眼里容不下沙子。
盛迟忌还是不太乐意,看在谢元提的面子上,勉强支吾了声。
谢元提伸手点点他的额心,被小皇帝小猫儿似的蹭了下,眼里多了点笑意。
快意恩仇和当皇帝自然是不兼容的,等盛迟忌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又讲了几本书,谢元提面上的疲态逐渐遮掩不住,盛迟忌严肃地把书抢过来:“老师该休息了。”
谢元提确实疲乏了,起身时看了眼盛迟忌,才觉出不对,惊讶地把盛迟忌往身前拉了拉,比划了一下:“果果,你长高了?”
小孩儿上月还是个瘦不拉几的小不点,这个月不仅养了点小奶膘,还蹿高了许多,一直待在一起,他都没怎么注意。
小皇帝仰头看着谢元提美好的面庞,恍惚了一瞬,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语气认真:“以后我会长得比老师还高,给老师遮风挡雨。”
谢元提低低笑道:“好,那老师就等着蒙受君恩了。”
送谢元提回去躺下后,盛迟忌转头就变了脸,笑意淡下去,吩咐长顺:“让郑垚今晚来一趟。”
小陛下这惊人的变脸速度……
长顺心里咂咂舌,躬身应是。谢元提抵达西苑时,百官基本都到齐了。
端午的一整日,大伙儿都不得消停,清早起来点名,拜见皇帝,再举行划龙舟、射柳等活动,晚上还有个端午晚宴。
谢元提在心里类比了下,大概就是小学生郊游、大型团建活动与公司年会领导发奖结合体。
等了会儿,盛迟忌便也从乾清宫过来,携领百官,去往皇家园林。
谢元提走在前头,身边就是卫鹤荣。
卫鹤荣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虽脸上看不出来,但往日还会与人虚伪客套几句,今日却笼着袖子谁也没理,不知道又在盘算着什么。
谢元提不过瞟了一眼,老狐狸腾地扭过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露出个不阴不阳的笑:“谢太傅,别来无恙啊。”
难得的好日子,谢元提懒得和这老狐狸掰扯,果断低下头,剧烈地咳了几声,十分虚弱:“挺不错的,多谢卫首辅关心。”
话罢又继续咳嗽,咳得周围的人听着都面露不忍。
卫鹤荣:“……”
晚上些的时候,郑垚避开眼目,悄然来到了乾清宫。
盛迟忌不想让谢元提发现自己是个坏孩子,躲在一间暖阁里,同郑垚交代了点事。
郑垚听完,脸色变得有点古怪:“陛下,这……会不会有损皇室颜面?”
皇室还剩几分颜面?
盛迟忌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波澜不动:“朕下令,你去做,还有什么疑问吗?”
幼帝的气势实在充满了压迫性,但郑垚期待的正是这股压迫感,当即撇去杂念,恭敬应是:“臣领命。”
谢元提好笑又好气,弹了下他的脑袋:“说的什么话,费老大劲才给你挣来的机会,好好珍惜,不许任性,新的先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
盛迟忌被教训了,闷闷不乐地“哦”了声。
他往后就要上朝了,那样的话,见到谢元提的时间就得减少。
等其他先生的讲学课程也安排进来,岂不是又要减少了。
谢元提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指尖点点他的额头:“我三天两头地进宫还不够?往后你来我府上也不是不行,垮着脸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听到“死”字,盛迟忌心里一紧,又想起了那混乱的一夜,谢元提浑身是血,周身萦绕着他永远忘不掉血气梅香,睁大眼一把抓紧了谢元提的手,连“呸”了三声,绷着脸道:“什么死不死的,老师别乱说!”
谢元提适时转移话题:“果果,是不是又长高了?”
盛迟忌一直在暗中跟着郑垚练骑射武艺,宫里地盘大的是,够扑腾的。
大概是营养跟上来了,又在好好锻炼身体,每次见面,谢元提都觉得盛迟忌跟春笋似的,又蹿高了一小截,不再是几个月前那只瘦巴巴的小猫崽。
盛迟忌骄傲地昂起小脑袋:“高了一寸!”
他暗暗对着谢元提比划了一下。
老师虽然清瘦,但并不算矮,如果能比老师高小半个头,那就正好能把老师密不透风地圈在怀里,下巴还能搁在老师头上。
一想到这个,就更有长高的动力了!
小皇帝现在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量身高。
小孩子就是容易兴奋满足。
谢元提弯了弯眼,摸摸他的脑袋:“明儿就要上朝了,今天就放个假,不讲学,去御花园逛逛,我听长顺说,荷花都开了。”
盛迟忌对赏花没兴趣,不过陪着谢元提,他自然乐意。
御花园得到了好好的修整,也不像之前来时那般凄凉了。
荷花池中碧叶倾天,粉荷娇羞亭立,熏风卷着淡淡的清香拂面而来,不一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潇潇小雨中,一大一小坐在亭子里下棋,等待小皇帝拧眉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谢元提托着腮,懒散地望了眼被晾在旁边的景致。
微雨过,小荷翻。
夏日将至,小皇帝要长大了啊。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线索。”
那个狡诈神秘的大宁人,只有四王子知道他的身份,为了不被牵连出来,必然会有后手,哈布尔想着,缓缓道:“你可以派人去看看,若是证实,就说明我值得信任。届时你杀了昂格尔,我交给你解毒药方。”
谢元提看了他半晌,方才点了下头:“成交。”
哈布尔当时被送进那个宅院谈话时,是被蒙着眼睛的,离开时也被蒙了眼,因此他不清楚宅院外长什么样子,但他见到过宅院内院一角的样子,西南角种着一簇簇青竹,和一种西番才有的花。
程非不知道俩人叽里咕噜都说了些啥,但走出大牢后,他又从谢元提这里得到了新的线索,大喜过望,立即派人沿着这个线索追查下去。
“最迟今晚或明早便能查到。”程非一晚上没睡,到现在还是龙精虎猛的,拍胸脯打包票,“谢大人回去休息,放心等着我!”
真有干劲,跟牛马一样。
谢元提前世也曾这么积极过,这辈子对公务已经提不起丝毫热情,毫无波澜:“劳烦。”
他要回去睡觉了。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方才在书房里听众臣吵架,谢元提几乎有种回到了前世的错觉,诸位大人平时有多斯文,在朝会上吵起来就有多不体面,不乏吵着吵着就脱鞋开打的。
有次打得激烈,差点波及到谢元提,不过还没碰到谢元提,一群人就被盛迟忌全部撂倒在地,拖下去打了板子。
谢元提想着,步子忽然顿了顿,仔细回忆了下。
那次盛迟忌离他那么远,是打哪儿窜出来的?
他冷不丁地冒出个古怪的念头。
盛迟忌把那些朝臣打了一顿,不会是因为他吧?
刚冒出来,又立刻被摁下了,不可能。
都怪小狗鬼太黏他了,导致他有时候会有些恍惚,将前世的盛迟忌与这辈子的重叠。
卫鹤荣当然看得出来谢元提是故意的,但看他咳嗽得唇瓣发白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哼了一声,竟然也没说什么,袖袍一甩,便将他抛到了脑后。
谢元提表演完了,慢吞吞地收回帕子。
除却五年前,那场关于小皇帝的讲师与上朝的风波外,这几年他们按兵不动,卫鹤荣再未吃过瘪,行事也愈发张狂。
但他又有着令人发指的小心谨慎,做事不留痕迹,整个卫府也被围得密不透风、宛若铁桶,吏部也很难安插进新人。
原文里视角在主角那里,对盛迟忌的描写自然没那么多,仅用一句盛迟忌十九岁时掰倒了卫鹤荣带过,并没有过多详写。
好在朝中已有些大臣暗中投靠,又有冯阁老的明面支撑,至少现在,盛迟忌过得比原著里好得多,不再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根除卫鹤荣在朝中的势力。
谢元提抬抬眼,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
原著里的暴君太孤独了,短短的一生极为仓促,纵然坐在龙椅上,接受着万民与百官的朝拜,依旧是孑然一身,死后为万人唾弃,只余骂名。
他想要让盛迟忌被万人拥护,青史留名。
登龙舟时,百官列在岸边等着,谢元提一扭头,却发现卫鹤荣不见了。
一堆人在逐渐攀升的日头下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逐渐都有些不耐了,用眼神交流着对卫鹤荣的不满。
平日蛮横无礼就算了,这时候还敢如此!
今日园林里人多,京营与锦衣卫都在巡逻当值,郑垚也在列中。
盛迟忌漫不经心地递去个眼神。
俩人在人前从不接触,养出了很高默契,接到盛迟忌的眼神,郑垚眨了下眼,隔了片刻,就寻了个由头转身离开,去派人探消息了。
盛迟忌收回视线,脸色很平静:“卫首辅恐怕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上吧。”
上了龙舟,谢元提就站在盛迟忌身旁。
湖面风大,清晨的风凉丝丝的,谢元提身子单薄,袖袍被风鼓起,猎猎而动,玉带勒出的一把细腰格外明显,几乎让人担心他会被吹进湖中去。
盛迟忌看得皱眉,侧身替他挡住风。
众臣:“……”
各样的目光横扫而来,几个御史眉目严肃,低声咳咳。
谢元提张了张嘴,想让盛迟忌别这么招人注目,结果不慎吃了口风,蹙着眉偏头闷咳起来。
龙舟上也没有船舱可躲风,盛迟忌果断扭头:“朕忽然有些头疼,让龙舟靠岸。”
众大臣:“……”
麻了。
这才开了不到一半!
您哪里是头疼,您是心疼还差不多。
谢元提揉了揉额角。
现在该头疼的是他了。
龙舟很快掉转,回到了岸边。
盛迟忌握了握谢元提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跟团雪似的,眉头皱得更深,又吩咐长顺去拿袍子来。
谢元提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是五月。”
天上那么大一个太阳,你是想热死老师吗?
盛迟忌:“那我替老师焐一焐。”
“不成体统。”谢元提果断把手抽回来,“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盛迟忌眼底流露出一丝阴郁的不甘。
因为他现在势弱,所以连在其他人面前给老师焐焐手也不行吗?
若是他掌管大权,谁敢说三道四?
谢元提没注意盛迟忌的眼神,但能感觉到小少年不太开心,左右看看,踮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晚上再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任性,听话。”
暖暖的气息拂过耳畔,还有熟悉的淡淡梅香,盛迟忌的耳尖腾地漫上股红,一下就没声儿了,乖乖点头。
平时卫鹤荣看得严,盛迟忌难以和外臣有接触,端午盛宴自然是一个接触的时机,趁现在卫鹤荣不在,得把握好时机。
接触的大臣名单,都是谢元提根据原著记忆筛选,再由郑垚派人调查过的,都是未来会大放异彩、但目前还籍籍无名,所以也没被卫党拉拢的官员。
这些交给盛迟忌独自来处理更好,他要是跟上去了,难免会让这些人产生“陛下还需要依靠太傅才能行事”的感觉。
盛迟忌前脚刚走不久,前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慌张的惊呼声乍起:“有人落水了!”
“谁会水?!”
“侍卫、侍卫呢?快来救人!”
众人正慌乱,一道黑影忽然冲到岸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把抓起水里挣扎的人,先将人送上岸了,才自己爬了上来。
是个身姿矫健悍利的年轻人,看身上的衣服,是京营当差的。
谢元提拨开人群走上前,听身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这不是左都御史秦大人家的公子,秦远安吗?”
“听说秦公子不爱学文偏爱武,前年过了武试,还和秦大人闹僵了……”
“好好的文官不当,偏要去当粗鲁的武夫,换我是秦大人,也要打这不孝子一顿。”
“嘁,就爱嘴上胡咧咧,没有武将保家卫国,你还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谢元提:“……”
不,他只是单纯想爹了。
待范兴言走了,长顺才小碎步跑过来,笑眯眯的:“陛下在等您了。”
回到乾清宫,盛迟忌已经脱下了衮服旒冕,换上了身红色的常服,在院子里等着谢元提。
长顺合理怀疑陛下穿这身是因为谢大人今天也穿的红色,但他不敢说。
谢元提还有点可惜:“这就脱了?我还没看够呢。”
盛迟忌愣了一下,也没怎么思索,扭头就道:“长顺,让人把衮服重新拿回……”
谢元提好笑地打断了他:“折腾什么,随口说说罢了,不累吗你?”
靠近时,他嗅到盛迟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是晚宴时喝的,还喝了不少。
啧,未成年饮酒。
盛迟忌确实有些疲惫,拉着谢元提进了暖阁,抬手轻轻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暖融融的烛光中,那张清艳的面庞露了出来,微勾的眼尾下一点泪痣,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细碎的微光,清冷糅合着稠艳,让人移不开眼。
盛迟忌顿时又精神百倍了,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那张被体温焐得微暖的面具,垂下眼道:“和老师在一起,不累。”
小嘴还挺甜。
谢元提揉了把他的脑袋:“晚上喝了不少酒,没醉?”
盛迟忌还挺骄傲:“老师,我千杯不醉。”
小毛孩子,得意什么。谢元提微微一笑,施施然坐下,也不急着看图纸,而是先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程大人请坐。”
说完,抿了口茶,颔首赞道:“南岳云雾果然味甚香浓,程大人请用。”
他客客气气的,程文昂反而不好说什么,坐下来瞪着谢元提。
修皇陵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图纸,工部自然是选择将从前的图纸直接翻出来给谢元提看,谅他也说不出什么花来。
淡定地品完一杯茶,谢元提才翻开图纸,玉石般冷白的手指捻着图纸,细细地翻看。
然后脸色一沉,嘭地将图纸一拍:“修缮皇陵事关重要,工部便是这般敷衍吗!”
程文昂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谢元提的声音珠玉溅落般清朗,说话向来不疾不徐,如今疾言厉色,声音冷沉下去,即使戴着面具看不到脸色,压迫感竟也极重:“此次皇陵修缮,陛下极为重视,皇陵是皇家尊严所在,这种图纸工部也敢交上来?杨尚书与程大人,就是这般对祖宗先辈大不敬的吗!”
只是修缮一下罢了,哪儿那么严重了,连对祖宗先辈不敬都出来了?
程文昂目瞪口呆,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是一句话都不能辩驳了,脸色青青紫紫的,最终黑着脸应是:“……我知道了。”
两日后,燕京小雨淅淅沥沥,程文昂带着全新的图纸再次造访谢府。
谢元提打开图纸,摩挲下巴:“算是看到了点诚心,但我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程文昂:“……哪里奇怪了?”
谢元提指指点点:“这里,还有那里,我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就是很奇怪,你再改改。”
程文昂憋着气:“知道了。”
又两日后,程文昂再次携着新图纸来访。
谢元提蹙着眉,长吁短叹:“唉,你们就是这般不上心吗?”
程文昂憔悴地一掐眉心:“……我改。”
谢元提转为捏了把他的脸:“一会儿喝点解酒汤再睡——去江南寻人的人手齐了吗?”
盛迟忌很享受被谢元提管,笑眯眯地应下:“老师放心,已经出发了。”
不过近来多雨,此时乘船不太安全,便只能走谢路了,八成会耽搁一下。
谢元提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白日里卫鹤荣消失了许久,你让郑大人去查了?”
他注意到登龙舟前,盛迟忌冲郑垚使了个眼色。
盛迟忌舔了下唇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对,查出个十分意外的东西。”
谢元提被吊起了胃口:“什么?”
盛迟忌忽然灵光一闪:“老师答应在宫里多留三日的话,我就现在告诉老师。”
谢元提:“……”
盛迟忌小心斟酌着改口:“那……两日?”
自己加个价,又忙不迭砍了?
出息!
谢元提好气又好笑,无语地抄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润了润喉:“好好好,陪你就是。查出什么了?”
却半晌都没听到盛迟忌吱声。
他纳闷地抬抬眼皮。
少年皇帝僵硬地盯着他手里的茶盏,耳根有些发烧,薄唇局促地抿着,小小小声叫:“老师……”
那杯茶我喝过。
看清他眼底一瞬间弥漫上来的杀气和敌意,谢元提微蹙的眉尖缓缓松开。
看来是碰巧。
这个世上,总不会有人对自己怀有下意识的敌意和杀气。
谢元提是过了这茬了,盛迟忌却不依不饶,咬牙切齿地问:“元元,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谢元提满脑门官司:“你在说什么梦话。”
盛迟忌感觉谢元提没在说实话,若是不喜欢,谢元提怎么会允许那个人舔他?
回头就去打听一下这个昭王殿下是谁。
气氛正古怪着,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是罗泓压不住惊喜的声音:“谢大人,您睡下了吗?程指挥使查出那处宅院了,派下官来通知您!”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有建德帝的口谕在,这段时日谢元提拥有特权,携着陛下佩剑,见剑如见人,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
因此出宫格外顺利,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顺利归顺利,但罗泓还是忍不住瞅了眼跟在谢元提身边,戴着面具的内侍。
和昨日见到的不大一样,个头是不是太高、腰背是不是太挺拔了点?
奇怪,总觉得很熟悉。
但毕竟是谢元提带出来的人,不好多看。
在程非的吩咐之下,锦衣卫对谢元提相当信服,特地在宫外准备了马车接送,罗泓收回视线,正打算扶谢元提上马车,手还没碰到谢元提,骤然被一股巨力强硬挤开。
罗泓懵了下,看着那个跟在谢元提身旁的内侍挤开他,小心扶着谢元提的手,将谢元提扶上马车后,头也不回地自个儿利落上了马车。
罗泓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太监。
以为被谢大人点出来一起办事就可以嚣张了?
又是一场雨下来,浇熄了连日来的燥闷,整座京城笼罩在蒙蒙的雨中。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腥味,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来得格外早,门房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回屋里想偷个懒觉。
刚躺下来,门就被敲响了,不紧不慢地敲了三声。
门房满腔烦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开门,一拉开,眼前顿时一暗。
门外站着个身量削长的少年,旁边的人踮着脚给他撑着伞,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
这么大的雨,纵使撑伞也多少会有些狼狈,少年却丝毫未见窘况,玄色袍服一丝不乱,垂眸淡淡看来。
那是张极俊美的面孔,线条优美的薄唇却紧抿着,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气质矜冷尊贵。
看清那张脸,门房的腿一下就软了:“陛……”
“玩忽职守,逐出谢府。”
少年没有多分一丝目光给他,丢下一句话,接过旁边人的伞,直接大步跨进了府内,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轻车熟路地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进了内院。
一路走到西厢房,少年的脚步忽然放得更轻,慢慢推开了门。
雨水顺着屋檐滴溜溜斜飞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帘,屋内的人披着件苍青色袍子,松松懒懒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画,手上拿着本书,目光黏在上面,身边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捻着葡萄,捏来捏去地折腾了半天,才凑到嘴边,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听到开门声,也没在意:“午饭先搁着,不饿。”
盛迟忌一下就笑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弯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叫:“元提。”
意料之中的,没吓到人。
突然被人拦腰抱起,谢元提只是稍稍一顿,呼吸都没乱半拍,甚至还往嘴里又送了颗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师的字?”
谢元提没有长辈,加冠时还是冯阁老为他取的字。
盛迟忌步态稳重,将谢元提放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不答反问:“地上凉,陈小刀就让你这么躺着?”
语气有些冷。
谢元提想吐掉葡萄皮再说话,盛迟忌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谢元提:“……”
倒也不用这么孝顺。
谢元提和盛迟忌僵持片刻,选择嚼嚼咽了,扬扬下巴:“铺了席子呢。”
盛迟忌的脸色依旧绷着。
这几年他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养着谢元提的身子,珍奇补品、汤汤药药,辅之药膳,可算有了点成色,不似从前那般虚弱了。
但依旧像个精致脆弱的纸灯笼,挨点风吹雨淋就要坏掉。
盛迟忌蹭到谢元提身边坐下,下巴亲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师要是觉得热,我让长顺多送点冰来。”
少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小小一只,能钻到他怀里被团团抱住。
这几年盛果果长势喜人,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恐怕再过几年,谢元提就得仰着头看他了。
小豆丁,长那么快。
谢元提颇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这么黏着我也不嫌丢人。”
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推开。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亲眼看着当初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一步步长成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异世孤漂,心似浮萍,谢元提几乎将盛迟忌当成了半个儿子并着半个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养崽成功的成就感。
盛迟忌当然不觉得丢人,垂下眼皮,又把谢元提往怀里搂了搂。
微凉的梅香混着清苦的药味拂过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气息。
盛迟忌埋在谢元提肩窝间,享受地轻嗅着,眼底流露过深缠的依恋,几乎就想这么抱着谢元提睡过去时,外头却来了个没眼色的:“公子,我听下人说陛下来了,那午饭是送过来,还是你们移步去饭厅啊?”
陈小刀从屏风后冒出半颗脑袋,虽然看惯了盛迟忌有多黏人,但看着少年皇帝几乎将谢元提笼在怀里的样子,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谢元提想了想:“送过来吧。”
陈小刀心道陛下可真跟个小媳妇似的……刚冒出这个念头,冷不丁就和无声抬起头的盛迟忌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眸漆黑幽邃,如霜雪般寒凉。
视线相撞的瞬间,陈小刀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视线,脚底抹油溜了溜了。
谢元提没察觉异常,随手摸摸盛迟忌的脑袋:“今天怎么来我这儿了?”
盛迟忌幽怨地抬起头:“老师不肯进宫看我,我只能出来看你了,还被老师这样嫌弃……”
那张俊美的脸浮现出委屈之色,连睫毛都开始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小崽子年纪越大,撒娇卖乖的功力越见长。
谢元提一阵头大:“谁嫌弃你了,我不是三天两头就进宫给你讲学。”
这几年韬光养晦,他的身体也实在是撑不住,领了个闲差修养着,大部分时间可都用在陪孩子身上了。
盛迟忌不满:“可我想日日都与老师见面。”
“你不嫌腻得慌,我还嫌呢。”谢元提懒懒地弹开他的额头,“起开,吃饭了。”
盛迟忌哪儿听得了这话,气鼓鼓地盯着谢元提的背影。
在原地坐了会儿,发现谢元提没有要回头来哄自己的意思,才受伤地捡起碎成一地的心,泪汪汪地凑了上去。
近来十分闷热,厨房做的都是些清爽好入口的食物——谢府的厨子是盛迟忌派郑垚从不同酒楼里挖来的名厨,非常善做药膳。
俩人对案而坐,谢元提也不秉承食不言寝不语:“还没说呢,突然跑过来,怎么,宫里发生什么了?”
提到这个,盛迟忌的脸色就有点发沉,唇畔浮出丝冷笑:“许阁老今日给我讲完学,催我尽快选定后位,就差把他家有个适龄的外孙女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顿了顿,他看向谢元提,声音低沉下来:“老师会催我吗?”
盛迟忌十七岁的生辰也快到了,历代皇帝,最晚十六岁也结亲了,是以大臣们催得紧。
谢元提满脸不赞同,果断道:“不会。”
盛迟忌嘴角一弯,轻快的笑意刚扑出眼底,就听谢元提严肃地补充:“你还小,生长发育不完全,过几年再说。”
放到现代,盛迟忌还是个高二的小毛孩子呢。
别人谢元提管不着,但他的学生,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还是孩子呢。
盛迟忌:“……”
什么叫发育不完全?
他完全得很!
昨晚……他还做了个梦。
那是个极为黏腻的,湿热,混沌的梦。
梦中人面貌模糊,他只记得那人很白,躺在床上煞是好看,那种奇异的滋味从身体渗透到灵魂,至今想起,还会耳根发热。
但这种事,盛迟忌不太好意思和谢元提说。
谢元提就像月下的神仙一般,温和却疏淡,与凡尘俗世层格格不入,坐落其间,冷静地看着红尘万丈,却不染尘埃。
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放在他面前就会自惭形秽。
尤其是经过蜀王盛琮的那件事后,好像一提到,对谢元提来说,就是一种亵渎。
盛迟忌把话咽了回去,视线无意间落在对面人的衣领上。
大概是嫌热,领子被扯得松松散开,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喉结清晰,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无端令人移不开眼。
盛迟忌耳根一热,突然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往嘴里扒饭。
少年的变化全盘落在谢元提眼底,他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他家小孩儿居然那么清纯吗?
只是一句发育问题,居然就把脸羞红了。
难道原著里暴君之所以不近女色,不是因为莫得感情,而是因为太害羞了?
啧啧,原来是纯情暴君啊。
事不关己,谢元提乐呵呵地给盛迟忌夹菜:“来,多吃点。”
吃完饭,谢元提想叫盛迟忌一起去书房,检查下功课,盛迟忌站起身,突然蹙着眉“嘶”了声。
谢元提脚步一顿:“怎么了?”
盛迟忌看看膝盖,小声道:“痛。”
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和郑垚学骑射时,摔下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在谢元提面前,必须非常痛。
谢元提半蹲下来,给他揉了揉膝盖:“生长痛吧,上次不是让你召太医给你多按按吗?”
盛迟忌露出丝嫌弃:“不想让他们碰我。”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别扭了。
谢元提叹了口气,指指罗汉榻:“上去坐着。”
说完,起身走到门边。
陈小刀应该是去吃饭了,外边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下人,见谢元提出来了,垂首恭敬问:“大人有何吩咐?”
因为谢元提脸上那道薛定谔的伤,谢府其他的下人只在外院活动,内院除了陈小刀,就几个盛迟忌派来的人。
这些人身手格外矫健,做事干净利落,八成是从侍卫里特地拨出来的。
谢元提客气道:“劳烦帮我打盆热水,再拿两条帕子。”
盛迟忌乖乖坐在榻上,正探着脑袋,想绕过屏风看看谢元提在做什么,见他端着盆热水回来,刚想开口,就见谢元提淡红的上下唇一碰:“裤子脱了。”
少年天子瞳孔震颤,死死揪着裤沿,嘴唇抖了抖:“老、老师?”
谢元提挑眉:“你不脱,难不成我要帮你脱?我可不会很温柔。”
说着,伸手碰到他的下裳,才注意到他衣裳下摆有点湿,估计是急匆匆地冒雨走来时溅湿的。
谢元提怕他感冒了,又扭身出去,吩咐外边的人找套干净衣裳,再煮点姜汤送上来。
盛迟忌的耳尖红得能滴血,犹豫再三,趁着谢元提出去的功夫,默默脱下了裤子。
谢元提又溜达回来,半跪着撩开他的衣裳下摆,两条修长有力的小腿露出来,他拍了拍,夸奖:“练得不错。”
盛迟忌浑身紧绷着,揪紧了榻上的小被子:“……”
一直撩到膝盖,谢元提才停下。
然后撸起袖子,绞了两条热帕子,盖在盛迟忌的腿上。
热气驱散了凉意,好似就这么随着皮肤钻进骨骼,又窜进血管,一路流淌到了心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盛迟忌一颗乱窜的心这时才安定下来,愣愣地盯着谢元提低垂的漂亮眉眼。
那双熟悉的细白手指落下来,隔着帕子,替他按揉起疼痛的地方:“不想让太医碰你,就让长顺时不时给你这样揉揉,能舒服许多。”
半晌没听到应答,谢元提抬抬眸,眼底沉着一湾温和的琥珀:“做什么,傻了?”
盛迟忌静了静,轻声道:“老师,你对我真好。”
谢元提低低哼笑了声:“废话。”
说着,掀开已经逐渐丧失热意的帕子,手直接按在了少年的腿上。
微凉的指尖接触到皮肤,盛迟忌却觉得那双手炙烫无比,烫得他条件反射地往回缩了下。
谢元提按住他的腿,纳闷:“怎么,我力道太大了?”
盛迟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心慌地移开眼:“没、没有。”
“今见谢郎肤如凝脂,特赠羊脂美玉,相得益彰,若有机会共赏把玩,此生无憾矣。”
谢元提被油得眉毛挑了下,不咸不淡道:“看来他要带着遗憾进棺材了。”
听到这句,盛迟忌差点又蹿起来的火才按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他忍不住看向谢元提的手。
那双手的确十分漂亮。
每一根手指都如葱白竹节般,根根修长,白如美玉,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竟不比羊脂美玉失色。
盛迟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捏着丝帛的一角,抵向烛火边,火舌燎起,瘦长的手指动作不紧不慢,透出几分从容优雅。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盛迟忌勃然色变。
他怎么也跟盛琮似的关注谢元提了!被传染了么?
小皇帝忽然挣扎了一下,仓促地从好不容易焐出点暖意的被窝里跳出去,闷声不吭地直接离开了暖阁。
谢元提疑惑地抬抬眼,舍不得被子里的暖气,没跟出去,掸了掸手指,纳闷地躺下。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
程非:“?”
但程非训练有素,立刻收起了迷惑之色,锦衣卫除了护卫陛下,缉捕谳狱,最兴盛的时候,几乎遍布整个大宁,打探各方情报,因此对程非来说,这倒是难不住他。
程非很快在脑海里搜寻出了昭王的信息:“回殿下,上一位昭王,已在三年前病逝,因并无子嗣,昭王一脉无传承,封号已被收回。”
死了?
谢元提惦记的……原来是个死人么?
盛迟忌蹙了会儿眉,又很快放松,甚至感到几分欣悦:死得好。
死了就能轮到他了。
他会比那个什么昭王做得好,替代他在元元心里的地位的。
盛迟忌又问:“他死的时候,是什么年纪?”
程非更疑惑了,不过依旧恭恭敬敬,有问有答:“昭王病逝时,年过三十五。”
盛迟忌:“……”
原来,元元是喜欢年纪大些的吗?
盛迟忌正感到苦恼,房门被叩了叩,谢元提冷淡的嗓音传进来:“两位,打断一下。罗泓传来消息,吴朋回到家中后,又偷偷从后院溜出去了。”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夜色已深,因为宵禁,长街上一片萧寂,京城早早陷入了黑暗之中。
吴朋穿行在夜色之中,喘.息粗.重,心跳得快蹦出来,一路心惊胆战地躲过巡逻的守卫,终于慢慢到了上头交代的地方。
他被安排留下,观察锦衣卫的动向,倘若被锦衣卫找上,就装傻充愣,找机会过来,会有人助他脱身。
吴朋走到后门,小心敲了敲门,压低声音:“是我。”
门没动,他着急地又敲了两下:“是我,快开门,锦衣卫找上来了,我好不容易才脱身过来的!”
片刻之后,后门开了一道小缝,吴朋谨慎地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静悄悄的夜色,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吴朋警惕得很,避免打草惊蛇,罗泓只带了几个手下,悄悄跟上传递消息,几个锦衣卫各守一处门,谨防有人从宅院里逃出去。
看清马车中的人,盛琮一下愣住了。
纵使他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这么……这么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惹得人移不开眼。
盛琮一时甚至都找不出形容词,贪婪的眼神上上下下,若是眼神能化实,都能扒开谢元提的衣服了。
谢元提端坐在马车内,脸色淡淡地观察这位蜀王。
后者被酒色掏空身子,还算称得上英俊的脸被摧残得灰败黯淡,眼眶深陷。
一看就肾虚。
谢元提平静地问:“蜀王殿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淡色唇瓣微微启合,没有了车帘遮挡,清冷的嗓音落入耳,更是十分勾人,盛琮只觉得心口一麻,浑身都发起热来。
这小皇帝真是好艳福啊!
这种绝色,居然就让他讲课,真是暴殄天物。
这美人左眼下居然还有点泪痣,抬眼时眼尾浓勾,清冷中点出几分稠艳,直让人想把他弄得眼角发红才好。
盛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等他碰到谢元提,手就被按住了。
盛迟忌的脸色极差,每一个字都压着瘆人的阴沉:“蜀王,朕的太傅,你看够了吗。”
方才叫“皇叔”,现在直呼封号,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这儿到底是皇宫,盛琮不得不收回手,眼神依旧黏在谢元提身上,语气轻慢:“我说陛下怎么藏着掖着的,本王府里要是也有这么个美人,也藏着不给人看。”
谢元提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上辈子他没少被人骚扰,却不能随便动怒,所以极讨厌别人这样评论自己的长相。
盛迟忌胸腔里滚沸着磅礴怒意,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盛琮大喇喇道:“本王今晚设宴洗尘,谢太傅不如来我府上坐坐?”
“下官病体不适,”谢元提淡淡道,“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了。”
被拒绝了,盛琮非但没不高兴,反而兴奋地舔了舔唇。
一般人生了病,气色不好看,容色折损,这谢太傅生着病,容色却仿佛更盛三分,那弱不胜衣的情态,反倒叫人看了更气血上涌。
盛琮愈发坚定了要把人弄到手的心思:“既然谢太傅不好走动,那不如本王去你府上。”
盛迟忌盯着盛琮的眼神冷寂,藏着轻薄如刃的戾气:“蜀王,适可而止。”
“本王就是想和谢大人交个朋友罢了,”盛琮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只要谢大人愿意,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谢元提方才也没拒绝,没拒绝不就是有意?
盛琮又看了眼谢元提,见他穿着雪白的狐裘,清冷的脸色被衬得柔软几分,一丝不乱的,腰身端正笔直,一想想能把这样的人按在身下为所欲为,心就痒得厉害。
就凭这模样,扶个侧妃的位置给他也不是不行。
他正想入非非,盛迟忌冷冷掀了掀嘴角:“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叔叔也是想与太祖爷爷的后妃交个朋友了。”
此话一出,连勇猛跟随过来的长顺都是眼皮一跳。
其他内侍拼命地往旁边悄么声地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殃及池鱼。
盛琮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桩丑闻当年让他受尽了嘲笑,颜面无存,最后还被丢去了遥远的蜀地。
太祖死后,也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瞧不起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那也是皇帝。
盛琮眼底掠过丝阴狠的杀气,冷哼了声,甩脸就走。
跟着他进宫的美貌侍从连忙跟上去,疾呼:“王爷,等等小的!”
盛琮一想到谢元提的脸,再看看这个自己昨晚还颇满意的娈宠,更加心烦了。
尽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
等盛琮走了,谢元提才略感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外头风大,小皇帝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被吹得有些红了,他伸手把盛迟忌拉进轿子里,冲一群战战兢兢的内侍颔首:“回乾清宫。”
盛迟忌依旧没吱声。
方才受了凉,嗓子又不太舒服起来,谢元提闷闷地咳了两声,好笑道:“被盯上的是臣,又不是陛下,摆什么脸色给臣看呢。”
盛迟忌紧抿着唇,半晌才说:“朕只是觉得朕没用得很。”
“陛下说的哪里话,”谢元提哄他,“方才不就是你把蜀王给刺走了?”
盛迟忌的脸色仍是不太好看。
谢元提又继续哄:“若不是陛下赶来救场,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你能特地赶来帮我,我很高兴。”
他说顺口了,一时忘了自称,盛迟忌也没提醒,脸色稍微缓了几分,瞅瞅谢元提,眉头又拧起来:“那个无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谢元提看小皇帝的手被冷得发红,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安慰他:“无妨,我一个大男人,他难不成还能当街把我抢走。”
盛迟忌的眼睫颤了颤。
谢元提的身体不好,手自然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但被那双温凉细腻的手握住,好似被一段柔滑的绸缎倾盖,微淡却真实的暖意透过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点点浸过来。
他原本想抽回手的动作便不知为何僵住了。
谢元提也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半晌才回过神。
原著里提过,暴君从小就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直到死前后宫都是空空荡荡的,谁敢上谏谁倒霉。
有几个不自量力的,意图勾引盛迟忌,后果是哪里碰到他,哪里就被砍了下来。
他头皮发麻,赶紧收回手,把手炉塞过去。
上回是教他写字,这回是好心取暖,不算故意接触吧?
盛迟忌:“……”
他捧着温度明显更高点的手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那双瘦长白皙的手上,生出了几分不满。
为什么不用手给他暖了?
俩人各怀心思地对坐着,隔了会儿,盛迟忌才把话题续上去:“未必。”
谢元提抬眼:“嗯?”
“蜀王在封地欺男霸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盛迟忌绷着脸,“再说了,他是亲王,你是臣子,他要是非邀你出门,你也不能次次回拒。”
说得有道理。
谢元提被这飞来横祸砸得头疼:“拒就拒吧,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
“那如刚才那样,他要去你府上呢?”盛迟忌反问。
谢元提:“……”
“至少在宫里,朕的视线范围内,他不敢对你做什么。”小皇帝俊秀的小脸神色格外认真,“反正你每日也要来宫里讲学,卫鹤荣也不会容忍藩王留京太久,盛琮在京的时候,你就留在宫里吧。”
也只能如此了,谢元提无奈道:“多谢陛下了——那劳您差个人去谢府,告诉我府里的人,我暂时不回去了。”
盛迟忌眉尖一动,想起他说府里有人,捏了下精致的手炉:“朕一会儿差长顺去,带话给谁?”
“陈小刀。”
听起来不像女人的名字,盛迟忌装作不经意问:“他是谁?”
“臣府上的管家,”谢元提一笑,“也算臣的弟弟,比陛下大几岁。”
弟弟?
盛迟忌抿了抿嘴,玉雪团团的小脸发沉。
谢元提没察觉到,还在琢磨:“顺便请长顺帮我带几幅字帖出去吧,小刀也在每日习字,我不在的时候,只能让他临临帖了。”
盛迟忌的眉宇间瞬间有了风暴,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你教他习字?!”
谢元提茫然:“是啊,怎么了?”
盛迟忌怒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老师么!”
怎么可以教别人!
谢元提稀奇地笑了:“陛下,原来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啊?”
盛迟忌:“……”
小皇帝这没来由的怒气持续了一上午,午膳的时候气性也还没消。
谢元提自认没做错什么,不准备惯孩子。
家长没底线,惯出来的就是熊孩子,小皇帝这发黑的拧巴性子也得拧一拧,干脆就晾着没哄,淡定地讲学。
倒是长顺出宫一趟,带回来好几包分装好的药材。
谢元提不能出宫的原因不便提,陈小刀人机灵,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就不再多问,只是忧心谢元提的身体,请长顺监督谢元提喝药,还托长顺带话,家中一切他会看好,让谢元提安心在宫里将养着,他在家等他回家云云。
殷殷切切的,对谢元提十分上心的样子。
小皇帝听得相当不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宫里什么药没有。”
谢元提睨他一眼。
盛迟忌看了三秒书,又抬起头:“一会儿让太医来给你重新开副方子,你那弟弟请的是什么庸医,都这么些日子了,还见天咳个不停。”
谢元提安静地听他说完,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陛下,我从方才就很想问了。”
盛迟忌:“?”
“你对臣的弟弟,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谢元提心底薄雾似的疑惑散去,没继续多想。
也是,盛迟忌甚至都没见过陈小刀,哪儿会对他有意见。
长顺吩咐人去叫太医的同时,午膳也传上来了。
大齐建立前期,皇帝的膳食都是光禄寺负责,但光禄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也只有节俭成性的开国皇帝不嫌弃。
所以忍无可忍的皇帝们在乾清宫里自有内厨,太监们大多没有其他念想,在吃食方面就极尽钻研,味道相当不错。
谢元提身体不好,胃口也欠佳,往日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今天上了道开胃的糟瓜茄,忍不住就多吃了点。
盛迟忌默默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埋头吃饭。
谢元提搁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小家伙。
卫鹤荣也不至于克扣吃食,小皇帝这段时间好好吃饭,瘦巴巴的小脸上养出点嫩呼呼的小奶膘,长长的睫毛低低盖着,一双眼又黑又亮,愈发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谢元提忍不住琢磨,等解决完内忧外患,说不定他可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要是能再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更完美了。
他不着边地思索着,被盯了好一阵的盛迟忌忍无可忍开口:“你盯着朕看什么?”
谢元提眼褶微弯,是个笑:“看陛下生得十分可爱。”
盛迟忌从小吃够了宫人的冷嘲热讽与鄙夷虐待,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这种话,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耳根也热起来,憋了半晌,只吐出一句:“放肆!”
小孩子真好玩。
他现在很困,别惹他。
盛迟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手掌落到谢元提的脸颊上,托着他的下颚,拇指落下,在他唇角擦过。
他指上带着薄薄的茧子,擦过细嫩的唇角时,略微刺痛,谢元提的眉心皱得更紧。
突然发什么疯?
马车中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盛迟忌的半边脸都落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显得俊美又阴翳,郁郁无神地望着他:“元元,他亲过你吗?”
谢元提着实是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盛迟忌嘴里的“他”是谁。
陡然之间,他感到阵荒谬的好笑,也懒得挣扎了,懒懒散散靠在马车上,薄红的唇瓣勾了勾:“好奇这个?”
少年的脸色更沉郁了。
谢元提轻嗤了声,抬起眼皮和他对视着,回答了他:“亲过。”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谢元提也不算在骗盛迟忌。
勉强算是亲过,但并不是小狗鬼想象中那种旖旎的亲吻。
是某一次床笫之间,盛迟忌磋磨完他,咽下去后,不知道哪根筋抽的,忽然故意将那股气息渡过来。
舌尖相缠时濡湿的水声微微,谢元提被迫尝到了微微苦涩的味道。
他惯来有些洁癖,关在牢里无法沐浴时就当自己死了,被带回宫里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沐浴,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顿时气得恨不得咬断盛迟忌的舌头。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谢元提没什么力气,用尽全力,也只堪堪咬破了盛迟忌的舌尖。
血腥气蔓延出来,萦绕在唇齿间,盛迟忌非但没有叫痛,反而被血腥味刺激出了凶性,凶狠揉弄着他喉结,逼迫他咽下了那口血,才含笑道:“谢大人的气性真是愈发大了。你不觉得是甜的吗?”
看他一副局促的样子,谢元提在心里忍着笑:“臣知罪。”
盛迟忌羞恼地瞪他一眼。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谢元提虽然满口君君臣臣、知罪万死的,可实际上对他压根没有半分尊卑带来的恭敬。
但与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和宫人不一样,谢元提就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个单纯的小孩儿来看待。
愈发胆大包天了。
有点不爽。
但也没有讨厌的感觉。
用完午膳,太医来给谢元提诊脉,开了新的方子。
谢元提忠勇上谏、遭阉党迫害,朝中也有人对他十分敬佩,比如这位太医,看他气弱的样子,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句:“谢大人伤了底子,切勿多思多虑,好好修养才是。”
长顺极有眼色,亲自送了太医,又拿着新方子去抓药煎熬。
谢元提当着小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新药,心里哕了下。
比陈小刀抓的药还苦。
晚膳的时候,谢元提发现桌上又有道糟瓜茄。
他不由自主地瞅向盛迟忌。
小皇帝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抬头瞪了一眼:“做什么?”
谢元提悠悠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吃糖蒸酥酪了。”
盛迟忌下意识地看向长顺。
就听到对面一声闷闷的低笑。
盛迟忌攥紧了玉石筷:“……”
谢元提无辜地眨眨眼:“陛下愣着做什么,吃菜吃菜,多吃点,长高高。”
长顺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里又缩了缩,无比庆幸小皇帝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陛下可不是什么软糯好拿捏的脾气,未来必定大权得握,煊赫留名。
谢大人真是……太大胆了。
乾清宫里有许多暖阁,谢元提暂住的那一间离小皇帝的不远。
夜色彻底落了下来,白日里的一点暖意被驱散,春日复苏,地龙早就停了,炭盆也收了,暖阁里冷冰冰的。
谢元提的体质极为畏寒,汤婆子冷下来后,好似把被窝里的热意也全部吸走了,手脚依旧像块冰,怎么都焐不热。
这会儿整座宫城都静寂下来,鸦雀无声,谢元提冷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爬起来,抱着汤婆子,想出去找值夜的内侍帮忙灌热水。
一出门,正好撞上个内侍,瞧着有几分眼熟,是乾清宫里当差的。
介于上辈子的经历,谢元提养成了一副古井无波的心态,泰山崩于前也色不改,别说是内侍,就是突然跳出个深宫鬼来也吓不着他。
他平淡注视着对方:“这位公公,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屋前来是想做什么?”
内侍也没想到直接就和他撞上了,吓了好大一跳,拼命比嘘:“谢大人、谢大人小点声,切莫让人听见了!”
看他既不像来行刺的,也不像是偷鸡摸狗的,谢元提挑了下眉。
内侍笑得谄媚:“奴婢是受贵人之托,来给您送点东西的。”
谢元提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内侍从怀里掏出块和田白玉玉佩,附上一条丝帛,上面写着几行字,外头没点灯,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那位贵人说,这只是点小礼物,若是大人愿意收下,以后奇珍异宝,任君挑选。”
谢元提裹紧了大氅,懒懒靠在柱子上,随手接过那块玉佩。
雕工精致,质地润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又捻起那条丝帛,眯着眼哼笑道:“行啊,我收下了。”
内侍眼底的鄙夷之色一掠而过。
白日装得一副清高模样,果然也是这般货色。
又听头顶传来声淡淡的问话:“那位贵人还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语气,内侍才感到有些不对,偷偷抬头看了眼,对上的目光如霜如雪,冷冷的。
他的冷汗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明明知道面前是个走三步都要喘一喘的病秧子,嘴唇却不知为何抖了抖:“贵人说,谢大人跟着小……跟着陛下……”
后头的话音却越来越低,说不出口了。
前头忽然响起道嗓音:“跟着朕,什么?”
盛迟忌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半边脸掩在黑暗中。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内侍的脸色刷白,砰地跪到地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到谢元提身边,重复:“盛琮说,跟着朕,什么。”
那副姿态语气太过瘆人可怕,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笼罩下来,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散发出来的,内侍简直肝胆俱裂,哐哐狂磕头,不敢吱声。
盛迟忌平静地点了下头:“看来你是想死。”
听出这一声里的杀意,在透顶的恐惧之下,内侍脱口而出:“蜀王殿下说,跟着陛下,陛下是满足不了谢大人的!”
谢元提:“……”
盛迟忌:“……”
内侍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砰砰砰磕得更猛了,脑袋都磕破了,边磕边哭,口齿不清地求饶。
谢元提噗地呛到了。
这蜀王当真满脑子都是下三路,这都什么跟什么,居然能把他和盛迟忌这小崽子联想到一起!
盛迟忌阴鸷地盯着地上的内侍,听到谢元提破功的声音,恼怒地扭头看他:“你还笑?”
谢元提立刻握拳抵唇:“咳,陛下,你准备怎么处理?”
动静太大,这会儿值夜的宫人纷纷赶了来。
盛迟忌眼中浮动着杀气:“来人,将这不忠之仆拖下去,杖刑五十板,若是打完还有气,丢去浣衣局。”
电视剧里动辄五十一百大板,打完了人擦个药就没事了,但实际上五十板子打完了,人还能活着就是运气不错了。
若是死了,就是活活疼死的。
内侍浑身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拖下去,清清嗓子,略微尖细的嗓音里满含警告:“都看见了?但凡对陛下有不忠之心,就是这个下场!”
上次偷盗一事后,乾清宫就借口换了批宫人,都是长顺仔细挑选进来的,头一次见小皇帝出手,噤若寒蝉,纷纷应是。
盛迟忌没有多分眼神给其他人,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皱眉看着谢元提手里把玩着的玉佩:“你还拿着做什么,别告诉朕,你当真要收下。”
谢元提歪了歪头,笑得灵黠:“为什么不收?”
盛迟忌本来压下去一点的火气又腾地窜了上来:“你缺这点吗!你还真想当盛琮的禁脔?!”
谢元提掐了把他的脸,没好气:“胡说什么,这玉佩上有蜀王府的标志,留着有用。”
盛迟忌更火了:“有什么用,他送你这带着标志的玉佩,就是让你收下了当他的人,叫人看见了都解释不清!”
谢元提一时也说不上能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他留着必然有用,看小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跑出来了,伸手一摸,果然浑身冷冰冰的,捞着他往暖阁里走,语调依旧松松懒懒的:“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盛迟忌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但只要一想到盛琮觊觎着谢元提,想把他抢走,指不定脑子里还装满了对谢元提的腌臜意淫,他就压不住地想发火。
暖阁里点了灯,亮堂许多,谢元提把盛迟忌塞进被子里焐着,小皇帝顿时一个激灵:“你被子里怎么这么冷。”
谢元提暗道失策,干脆自己也钻了进去:“担待一下,气虚体寒,没办法。”
清冷的梅香与微苦的药味笼罩而来,盛迟忌不自在地动了动,往边上挪了挪。
谢元提也没在意,把攥了半天的丝帛展开,看看盛琮都写了些什么狗屁玩意。
定睛一看,果然是狗屁玩意。
隔日一早,在高士忠的私宅里忙活了一晚上,终于把所有尸体都打捞出来的程非进了宫,特地吩咐人去把谢元提也请了过来,俩人一同面圣,向建德帝禀报昨晚的搜查细节。
说到高士忠时,建德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偏偏这个时候,高振与陈国公好死不死,恰好进宫求见,来传话的王总管道,高巡抚声称要揭发一个惊天大秘密,事关谢严清谢首辅,恳请陛下召见。
谢元提眉梢略抬。
来了。
建德帝这会儿非常理解先帝为何有时会气得拔剑冲到人堆里乱砍。
他还没派人去抓高振来问话,他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
建德帝简直气极反笑,一拂袖摔了面前的杯子,冷冷道:“宣见高振。”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前一刻才听程非和谢元提禀报昨夜追查的结果,看到了地契与印章等物证,下一刻,高振和陈国公就带着“谢首辅的惊天秘密”来了。
建德帝不窝火才怪。
当年先帝遵循皇后遗志,将彼时十来岁的建德帝封为太子,但却越发偏爱宠妃及其儿子肃王,逐渐被鼓动着,想要无故废嫡。
肃王自小聪颖,五岁便能吟会诵,机灵讨喜,朝中一时竟真有不少呼声与附庸,建德帝那时恐惧极了,最疼爱他的母后走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只剩自己的太傅谢严清。
先帝我行我素,哪管什么礼制法度,废嫡的旨意就差盖个印了,是谢严清带着人在书房阻止,后被以冲撞忤逆之名,硬生生罚跪了两日,跪到膝盖差点废了,才逼着先帝暂时收回了旨意。
建德帝不算冷血无情之辈,这些年虽因朝中的闲言碎语与民间流言,稍感不快,与谢阁老有所疏远,但他始终记得幼时被谢阁老亲自教导开蒙,少年孱弱时被扶持着站起来的情谊。
对谢首辅再感到不满,被身边的人催动得再想下手时,都因为这些情谊,按下了那些隐晦不光明的念头。
况且昨天在书房里与谢阁老一见,建德帝忍不住又生出了依赖之心,留下谢阁老在书房,郁闷地吐露近来的不顺心,被谢阁老轻轻拍着背安慰,一时又找回了几分少时与老师的亲密。
他这会儿正是看谢家顺眼、看高家不顺眼的时候。
窝里的暖意很快又散去,谢元提浑身似是裹在块冷冰冰的铁里,睡得不怎么好,次日里一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细碎地咳个不停,不太适合讲课。
干脆出了几科考卷的试题,来了个随堂小考。
古代的算术颇为不便,他把现代数学简单地融入来教盛迟忌,小皇帝领悟得也快,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严肃地写着他的狗爬字。
午膳的时候,消失了一早上的长顺出现在暖阁里,一进来就道:“陛下,奴婢打听到了,早上蜀王在府里大发脾气,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谢元提正惊奇地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闻言挑了下眉,笑了:“哦?所以他做的这事,没其他人晓得了?”
也不奇怪,私底下给皇帝的老师抛橄榄枝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了,不说京城的言官会怎么说,就是卫鹤荣也会提起警惕。
盛琮再蠢,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和卫鹤荣对上。
长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应该是和谢元提有关:“应当是的,据说蜀王本来都要进宫来了,但接到个消息,又勉强按住了。”
盛迟忌的余光偷偷觑着谢元提,看他用勺子折腾那碗酥酪,目光心不在焉地滑过他的指尖,闻声一皱眉:“还会吊胃口了?”
谢元提两指敲敲桌面:“陛下,专心考试,你还有道大题没写。”
盛迟忌脸一皱,闷着脸低头把那道大题填上。
长顺:“……”
“奴婢不敢了,”长顺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奴婢听说,靖王殿下今早就要到京城了。”
谢元提舀了两勺酥酪含进嘴里,享受地半眯起眼,回忆了下。
大齐历代的子孙枝叶不怎么散得开,中途夭折的太多,崇安帝的子女也是,活下来的太少,最后只剩下盛迟忌。
如今皇室血缘最亲近的,也就蜀王盛琮和靖王盛璟。
比起色欲熏心、脑子又不怎么灵光的盛琮,靖王盛璟的风评就要好得多了,若不是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大齐又推崇立嫡不立贤,崇安帝大概就不会那么轻松上位了。
看小皇帝蹙着眉,雪白的小脸上一股严肃劲儿,谢元提用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愁什么呢陛下?”
盛迟忌的眉头拧得更紧:“两个藩王回京,京城的局势乱起来,你倒是不愁。”
“有什么好愁的?”谢元提慢悠悠道,“京城一滩浑水,才适合我们韬光养晦,当只在后的黄雀。”
蜀王千里奔行疾来,对皇位的觊觎昭然若揭,看似不争不抢的靖王,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卫鹤荣现在应该很头疼这俩藩王,没时间来找他和小皇帝的麻烦。
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整点活儿,都对不起崇安帝的升天之恩。
谁看了崇安帝,不说两句死得好呢。
谢元提气定神闲的,盛迟忌心头的烦乱好似也跟着消了去,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昨晚那人呢。”
长顺低下脑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时就没气儿了。”
盛迟忌淡淡嗯了声。
宫里的命比草贱,这是他五六岁时就懂得的。
看出盛迟忌对人命的淡漠态度,谢元提搅动着酥酪的指尖一顿。
他会教导小皇帝学会珍视旁人的性命,但现阶段不是动仁善之心的时候。
“我吃好了,”谢元提放下碗,起身收卷子,“陛下先用午膳吧,我看看你答得怎么样。”
谢元提批改卷子的时候,靖王府的马车辘辘地进入了京城。
马车里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阖着双眸,听着跪在身前的人汇报情况。
下属事无巨细,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系数汇报完,末了,又添了一句:“对了,昨儿在宫道上,蜀王半路将皇上的太傅拦了,皇上解围,还被蜀王甩了脸。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让那个谢太傅宿在宫里躲着蜀王。”
听到这儿,盛璟才睁开眼来,眼底掠过丝了然与嘲讽:“老四这性子,想必那位谢太傅生得不错。”
下属道:“据说是不错,还是建安二十四年进士及第,去岁的状元郎,因得罪阉党,被下了水牢,九死一生醒来,病病歪歪的,我探他府里的风声,似乎没几天好活,先皇临终前,点了他做新皇的太傅。”
盛璟神色莫测:“哦?既是状元郎,教小陛下应该教得很不错吧。”
“没有,”下属摇头,“新皇从前居于冷宫,没有受过教养,习字进度慢,现在还在学《论语》。”
盛璟神色略松。
一个病秧子,加上个小蠢货,威胁不大。
紧要的还是内阁里的那个,对上卫鹤荣,得谨慎点。
“王爷,我们现在先去哪儿?”
盛璟掀开窗帘,望向皇城的方向,眼底浮过暗色:“进宫。”
靖王进宫的时候撞见蜀王,俩人是一同来见小皇帝的。
谢元提一想起昨晚那条丝帛上的话,就止不住鸡皮疙瘩,人来之前,就躲去了暖阁,倒也不担心盛迟忌应付不来。
不说如今在外人面前,原著里,前期蛰伏时,盛迟忌就伪装得让卫鹤荣没怎么察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皇帝也已经能与他分庭抗礼了,刚露出獠牙,就快准狠地将他一击必杀,直接抄了卫鹤荣全家。
装蠢是有门槛要求的,蠢过头了太假,得蠢得刚刚好,还不让人察觉。
盛迟忌能把握好分寸。
盛迟忌也没让谢元提失望。
面对两位皇叔的亲切问询,答得天真而不失愚蠢,该听不懂的就听不懂,该被套出消息的就被套,末了还要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似乎在思索有没有失言。
看起来的确是个没有受过一点教养,从冷宫里长出来的野皇帝。
盛琮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过,但他顾忌着盛璟,虚与委蛇了半天,眼珠忍不住开始四处乱飘:“陛下,你不是将谢太傅留在宫里讲学么,怎么不见人?”
盛璟呵呵笑着,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
他这么一提,盛迟忌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太傅身体不适,歇下了。”
盛琮的脸皮恁厚:“臣与谢太傅一见如故,他身子不好,臣该去看看,你们聊,本王去看望一下谢太傅。”
盛迟忌不冷不热道:“多谢皇叔盛情,只是太医叮嘱了,太傅休息时不能打扰。”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张脸庞,清冷冷的像片薄雪,眼角偏还点着魅气的泪痣……
盛琮心痒得厉害,咂了咂舌,还是不肯放弃:“听说谢太傅教得不甚好,不如这样,臣给陛下推荐几位大儒,陛下把谢太傅交换给……”
盛迟忌杀人的心都有了,胸口一片滚沸,语气彻底冷下来:“皇叔,谢太傅是先皇亲自指给朕的,你若是有异议,不如去找先皇说。”
此话一出,满屋寂静。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这么沉不住气。
见盛琮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看够热闹的盛璟呵呵笑道:“蜀王就是开个玩笑,陛下何必动怒。四哥,陛下护师心切,话说得重了些,你可是长辈,应当不介意吧。”
盛琮阴阴地盯着盛迟忌,皮笑肉不笑:“六弟说笑,本王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气氛僵成这样,自然寒暄不下去了,盛琮和盛璟又一道离开了乾清宫。
盛迟忌的怒意却丝毫未减。
不仅是因为盛琮那居高临下的鄙夷,他还毫不遮掩地觊觎着他身边的人,敢提出交换!
铺天盖地的屈辱感。
他现在太弱小了,手头无权无人,连谢元提都护不好。
权势。
盛迟忌死死攥着拳头,将这两个字磨碎在齿间,眼底阴鸷一片。
谢元提小憩了会儿,揉着眼睛走进暖阁,就见小皇帝一副气得快炸掉的样子,眯了眯眼:“之前都同你说过什么?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盛迟忌看他一眼:“但我就是生气。”
“生气就深吸两口气,压一压,风水轮流转,回头加以十倍报还就是了。”
盛迟忌听他的,深吸了两口气,空气里淡淡的梅香与药味一同扑来,郁结心头的闷气果然散了点,但还是郁闷:“难道当了皇帝就不能有情绪了吗?”
谢元提看他平复点了,忍不住又捏了捏这张气嘟嘟的小脸蛋,含笑道:“当然能有,但要看在谁面前。比如在你先生我面前,想笑想闹想撒娇随意。”
盛迟忌躲开他的手,对这番话嗤之以鼻:“朕从不撒娇。”
这小崽子,到现在连声老师也没叫过。
谢元提暗暗摇头。
找个机会再增进点信任感吧。
晚上的时候,谢元提被请进了盛迟忌的寝殿。
殿里四角都放着炭盆,暖融融的,小皇帝已经换上了身白色的寝衣,坐在床上,小腿无意识地一晃一晃,看谢元提进来了,扬扬下巴,示意谢元提看铺上了厚厚褥子的罗汉榻:“你睡那儿。”
那张罗汉榻在窗下,支摘窗已经牢牢关上了,还糊了层纸,不会透风。
虽有些窄,但谢元提身形清瘦,睡榻上也不会伸展不开。
以小皇帝拧巴别扭的性格来看,这是昨晚看他被窝里冷,在拐弯抹角地关心他?
但又以小皇帝警惕的性子来看,不太可能容许与他睡一间屋子,毕竟他还没得到全盘的信任。
除非是……
谢元提得到答案:“喔,难怪你白日里那么气,盛琮又发疯了?”
盛迟忌重重地“哼”了声:“谢太傅,盛琮还真敢当街把你抢走。”
昨晚就来了个骚扰的,让谢元提一个人睡,他不放心。
而且……会很冷吧。
盛迟忌垂下长长的眼睫,不太想承认自己关心谢元提,爬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你要是敢磨牙说梦话打呼,朕就把你丢出去。”
凶巴巴的。
谢元提好笑:“臣遵旨。”
到底是小皇帝的窝,榻上也比昨晚的床舒服。
谢元提昨晚就没休息好,精神疲迟,躺下来没多久,意识就混混蒙蒙的。
恍恍惚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谢元提忽然听到了一点极为细微的声响。
他身子虚,觉也浅,但往往意识醒了,身体的反应却要慢上好几拍,等艰难地睁开眼,正看到窗外掠过几道黑影。
因为正好睡在窗边,给他发现了。
谢元提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不对。
乾清宫里一堆暖阁,就是为了让皇帝经常变换住所,防止刺杀。
那些人在一间间地探查。
他没有作声,看了眼一片黢黑的室内,弓着身悄然下了榻,摸着黑想去叫醒小皇帝,找地方躲起来叫侍卫。
岂料他刚挪到了床边,门闩就被撬动了。
门闩被撬动的瞬间,盛迟忌已经警惕地睁开了眼,还没有动作,忽然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阵尖叫,混着惨叫声:“刺客!有刺客!”
搜到这一间的刺客也发现了俩人,雪亮的刀光随即而至!
盛迟忌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片平静地想:又要被丢下了吧。
刚被打入冷宫时的静嫔,其实是带着一个婢女的,看着他长大,感情很不错。
后来静嫔一死,没有了庇护,皇后的人几次三番来冷宫闹事,盘算着先弄死大的,再解决他这个小的。
那个婢女就丢下他,投靠了别的主子。
那个含着愧疚、绝情、胆怯与惊惧的眼神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也不愿过多回忆,强迫自己抹除了印象。
看着他长大的情谊尚且如此,他与谢元提相识不过月余,在生死面前,谢元提现在丢下他自己逃,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但抱着他的那只手并没有半丝松开的迹象,甚至又紧了几分,灵巧地躲开那一刀,逃到屏风后,狠狠一踢。
刺客被倒下的玉屏风砸到,动作不免一缓,再次冲上来时,顿时惨叫一声。
他被熟悉室内的谢元提引到了炭盆边,没注意脚下,一脚就踩了进去。
谢元提趁机矮身一缩,冲到了门边!
然而外面也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比屋内安全多少,他们冲出来的瞬间,已经被注意到了。
“听好,”谢元提的喘息微乱,话音却依旧镇定,语速极快,“你躲到花丛里去,锦衣卫很快就能到,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值得信任。”
话音刚落,屋内的刺客已经追了出来,前面的刺客也劈开两个宫人,提刀而来!
眼见着就要被前后夹击,长顺不知道打哪儿斜冲了出来,一把扑住了后头的刺客,故技重施死死抱着对方,尖叫道:“快跑呀!”
那前头的刺客却已杀了上来,雪白的冷刃直朝小皇帝劈去的瞬间,谢元提忽然一侧身,挡住了那一刀。
一瞬间炸开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颤,眼前猛地发黑,手上也脱了力。
他的意识有些乱,全然忘了白日里还想着找机会增进信任度,也忘了怀里的是个皇帝,满心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这白来的第二条命要交代出去了吗?
谢元提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耳边似乎有些嘈杂,有什么人赶来了。
他被一双小手抱住,那双手又不敢轻,又不敢重,话音滞涩却又急促:“为什么?”
猜出他想问什么,谢元提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低哑的嗓音轻而缓:“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啊。”
就算今日不是盛迟忌,他也不会丢下自己的学生逃命。
盛迟忌怔在原地,看谢元提忍着痛阖上眼,脑子忽然嗡地一下:“老师……老师!”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题着一首诗,前三句的末尾一字,凑起来正是陛下的名讳“盛平济”的谐音。
最后一句,有废王“盛平赐”的“赐”字谐音。
全诗一眼便能看出,是在暗讽今上盛平济,高赞“盛平赐”。
这是一首与废王盛平赐相关的反诗!
当年建德帝还是太子时,与肃王几乎是不死不休的状态,后来肃王被废,建德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肃清了朝中曾支持过肃王的朝臣。
废王盛平赐是他心底的一根刺,永远无法消除。
高振刷地冒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猛地看向谢元提,对上谢元提仿若微微含笑的神情。
他瞬间明了,气得脑瓜子嗡嗡的,怒道:“陛下!微臣忠君之心昭昭,这是污蔑!谢元提,你胆敢伪造字迹,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建德帝一把抄起手边的镇纸,用力扔过去,咚的一声,高振躲都不敢躲,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他脑子还在嗡嗡发晕,就听建德帝怒声道:“反了你了,来人,高振陈炜二人伪造字迹,污蔑朝廷命官,结党营私,谋逆之心昭昭,将他们二人押下去!”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在高振和陈国公进来前,谢元提就先让程非先一步呈上了伪造的书信,成功把建德帝彻底点燃了。
并且在建德帝打算叫程非直接将那二人拿下时,劝建德帝先看看他们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都是对谢阁老的攻讦,建德帝本就心里有了决断,压着性子看他们二人唱了半天戏,终于在他们掏出书信时压不住火了。
高振和陈国公来时信心满满,哪想到会有这般发展,意识到大难临头,煞白着脸磕头求情:“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只是被奸人利用,无心之失……”
陈国公满脑门汗,脑子里嗡嗡的:“陛下,微臣从未写过那样的东西,是有人存心陷害,陛下明察啊!
躲到里头的程非冒出来,麻溜堵住俩人嘴,利落地将二人拖拽了下去,
谢元提饶有兴致地看着丧失过往体面、几乎痛哭流涕的二人。
前世他逐渐得权后,也没放过围剿谢家的人,只是彼时已时隔多年,报复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现在有趣。
热闹落幕,看够热闹的众人也四散了,虽然好奇马车里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一想到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卫首辅,还是没几个人敢上来说话。
陈小刀心里直乐呵,继续赶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睡不安稳,谢元提很快又从颠簸里惊醒,揉了揉太阳穴,茫然问:“方才那人呢?”
“被公子你气走啦!”
谢元提:“?”
他干什么了?
陈小刀怕谢元提又睡着,和他聊起天:“公子,方才我看到了个熟面孔呢。”
谢元提:“嗯?”
“我去善仁堂给您拿药时见过几次那人,听说姓范,拿药的张大夫说,他赊了好几次账了,没想到是个官儿啊,当官的也那么穷吗?”
大齐的开国皇帝草莽出身,当上皇帝后过得也十分清苦,独苦苦不如众苦苦,所以朝臣的俸禄并不高,尤其是品级低的小官,如果不贪油水,日子也就是勒勒裤腰带能过的水平。
所以这也导致贪官污吏如杀之不尽的蝗虫,原文里盛迟忌为了整治几乎被蛀空的大齐,花了不少心思。
正好也到了谢府,陈小刀掀开车帘,麻利地给谢元提披上大氅,小心扶他下车,边继续嘚啵嘚啵:“张大夫说,那个范大人他娘好像是染了什么病,天天都得喝药,为了拿到药,上次都给张大夫跪下了,啧啧,大孝子啊……”
谢元提动作一顿,缓缓扭过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小刀挠挠头,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乖乖地又说了一遍。
谢元提琢磨着,笑了笑:“没想到是这么解决的……小刀,这回得多谢你了。”
眼前倏然一亮,陈小刀微微睁大了圆溜溜的眼。
公子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那什么回头一笑……粉黛没颜色!
开春清寒,谢元提怕冷,裹紧了大氅,走进谢府大门,低声道:“你派个人去善仁堂盯着,若是再看到那位范大人去买药,就送些银钱给他。”想了想,又改口,“不,就买下他需要的药材送给他。”
直接送银钱,多少有些轻浮,八成会被拒绝。
陈小刀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谢元提不是单纯地伸出援手,但很聪明地没追问:“是,公子。”
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谢元提的心情颇为不错,强撑着精神,用完晚膳喝了药后,又教陈小刀认了些字。
结果当晚就乐极生悲。谢元提吐出几个字:“每一间。”
直到找到东西为止。
等到谢元提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好在帝师是有特权的,只要皇帝允许,并不限制进宫。
谢元提匆匆回了乾清宫,一进去就脚步一顿,敏锐地发现乾清宫里的宫人不仅变得脸生,还少了许多。
看来他离开时盛迟忌有了动作。
趁着丢东西,他把乾清宫里有可能被安排进来的人,全部换走了。
长顺正抱着扫把扫洒着,见谢元提回来了,连忙问:“谢大人之前是去哪儿了?陛下得知您来了又走,又生了场气呢。”
谢元提的眉目倒依旧舒缓悠然,听到这话也不担心,朝他摆摆手笑笑,示意他安心:“我进去看看。”
长顺忧心忡忡地看他进了寝殿。
大概是独自从乾清宫到宫门那段路吹了风,谢元提躺下没多久,浑身突然忽冷忽热,不多久就发起了烧,吐得不行,天微亮时才安稳地灌下了一碗药,恍恍惚惚睡过去,神智时醒时混。
等能从床上起身时,也过了三天了。
陈小刀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忍不住再次怒骂阉狗。
谢元提已经没力气去想阉党了,悲伤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三天前他对盛迟忌说了什么来着?
会准时去上课。
虽然他只是潦草地看了遍全书,但暴君最厌恶的是什么?是不守信用。
原著里,暴君有句话叫“腿断了也该爬到朕面前”。
完了完了,好不容易拉近了点关系,不会又回去了吧?
谢元提闭了闭眼,坚强地爬了起来,虚弱地道:“小刀,送我进宫。”
陈小刀忍不住道:“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谢元提摆摆手,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去吧。”
陈小刀张了张嘴,知道自己拗不过,再劝下去只会耽误他的时间,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去准备车驾了。
在谢元提醒来前,他其实也就见过谢元提一两次,旋即谢元提就被阉党抓走了,这几日相处,才一点点了解了谢元提的性子。
谢元提无疑是温和的,就算强硬起来,也是温和的强硬。
这样反而令人更难以拒绝。
车驾辘辘到了皇宫,谢元提裹着厚厚的大氅,轻车熟路赶到乾清宫,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
殿门口跪满了人,看上去都是在乾清宫伺候的,长顺正来来回回走着,沉着脸道:“是谁手脚不干不净,趁早承认,咱家还能向陛下乞求保你一命,若是等到查出来……”
长顺语带威胁,适时地住了口,转眸见到谢元提,连忙迎过来:“谢大人可算来了,陛下等您好几日了。”
谢元提看了看瑟瑟发抖的一群宫人:“这是怎么了?”
长顺满脸如丧考妣:“哎,大人不知道,陛下丢了东西,正在发怒呢。”
宫里人小偷小摸的不少,尤其是崇安帝完全不理朝政,纵容阉党祸乱之时,也是常态了。
新帝登基后,这群宫人看盛迟忌年纪小,平时更是疏懒,完全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连乾清宫的东西都敢偷。
谢元提眉尖一蹙,想起来了。
原文里有提到,在冷宫的几年间,为了能换取吃食衣物,静嫔将能兑换钱财的东西都送出去了,最后只留下了支簪子。
那只簪子对盛迟忌来说意义非凡,但却丢了。
虽然只是支簪子,却也是暴君心里最后的慰藉,簪子丢了,意味着他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散了,所以后来即使有人忠心追随他,也再也没人能和他交心。
原来是这时候丢的。
簪子是被一个出宫离开的宫女偷走的,那个宫女年纪到了,已经离开了,不在这群人里。
不过好在原文有提了句她是怎么处理簪子的。
谢元提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长顺傻眼:“谢、谢大人?您不去看看陛下吗?”
谢元提步履匆匆:“我一会儿就回来,这群宫人没偷东西,让他们起来吧。”
话毕,人就不见了。
长顺简直目瞪口呆。
谢大人平日里病歪歪的,瞧着就跟雪堆的似的,轻轻一碰就要散了,走路快点都会被冷风呛到,咳得要死要活,这会儿怎么走得那么飞快?
他又看了眼还跪着的宫人。
陛下也说偷东西的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是他不死心想再审审。
但谢元提也这么说,长顺按下眼底是浓浓的担忧,吩咐众人起来,叹了口气,去找盛迟忌回禀了。
谢元提努力走快了些,出宫的时候,才发现陈小刀居然还等在宫门外。
他上次就吩咐陈小刀只需送他来了,便回府休息就是,没必要在宫门外干等着。
恐怕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在宫里出事。
见谢元提这么快又出宫了,陈小刀有些诧异:“公子,怎么了?”
正事当前,谢元提还是打量他两眼,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你怎么了?”
陈小刀:“?”
“怎么不见你跟禁卫军唠了?”
陈小刀反应过来,讪讪地挠挠脸:“前头那个禁卫统领今儿不当值,今天这个一看面相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的。”
不仅社交牛逼症,观察力也很了得啊。
谢元提觉得这孩子大有前途,拍拍他的肩:“你在正好,带我去城东的当铺。”
陈小刀扶着他上了马车:“公子,城东当铺有好多,是去哪间当铺啊?”
盛迟忌心口怦怦跳,又不太确定,抱着小猫飞快跟上谢元提:“元元是答应我养它了吗?”
谢元提别开脸:“与我无关,你若要养,看着它别让它进我屋里。”
盛迟忌这回是真的确定,谢元提脸红了,耳廓都染了淡淡的粉。
真可爱。
盛迟忌心痒得想把他按到怀里亲一口,忍不住又开始跟那个早死的昭王作对比。
就算元元把他当昭王的替身,他也会是更讨喜欢的替身。
那个昭王见过这么可爱的元元吗?
肯定没有!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猫在宫里的日子悠悠哉哉,过着被小宫人们追着喂食、每日巡视领地睥睨众生的生活,今儿忽然被盛迟忌掳走,显然有点蒙。
大尾巴晃了几下后,猫也没挣扎反抗,无聊地往盛迟忌怀里一搭,闭上了眼。
盛迟忌望着乖乖搭在怀里,愿意被他掳走的猫,眼睫弯了弯。
他凑到谢元提身边,肩并肩前行着,心口骚动不休,试图找个话题,听谢元提多说几句话,前头忽然传来传来阵脚步声。
盛迟忌抱着猫,动作慢了一点,下一刻,就被谢元提拽着熟练地躲起来,避开了巡查的宫卫。
等那队巡查的侍卫走远了,谢元提从容地松开手,朝着宫里的居所继续走去。
盛迟忌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违和。
这处宫殿是他被密探带回宫时,高贵妃精心挑选的,嘴上说是怕他刚回来住不惯,找个清净地,实则离乾清宫十万八千里,荒废已久,年久失修,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路过,谢元提也应该从未来过这里才对。
但谢元提看着……非常熟悉这条路。
盛迟忌偏头凝视着他冰雪秀美的侧容,倏地想起了前几日那个梦。
梦里他带着伤,蜷缩在冰冷的屋子里,谢元提忽然出现在屋外,像神仙一样出现了。
盛迟忌顿了顿,很难忽略心底的那一丝古怪,轻声开口:“元元,你怎么来这儿了?”
谢元提这宅子是高中状元后先皇赏赐的,离皇城很近。
马车辘辘往皇城行去,谢元提本来就一堆暗伤,被颠着非常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探头虚弱道:“再赶快点。”
陈小刀立刻弯道超车。
谢元提勉强保持自己的的思维别被晃散了,继续思索原文内容。
原文里的暴君盛迟忌对待敌人手段极为冷酷残忍,对忠诚自己的人,虽然不怎么报以信任,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人杀了,那个从池子里把他捞出来的太监是怎么回事?
肯定还有别的地方有提及。
谢元提有点后悔看得太草率,皱眉思索着,终于在马车停下前,想起了书里另一处寥寥的几字暗示。
那个小太监名为小福子,是卫首辅安排的人。
盛迟忌会掉进池子里,就是小福子推的!
谢元提心口又是一跳,马车停下,谢元提是太傅,又有进宫牙牌,禁军检查了牌子,便放他进了皇城,但陈小刀却是不能进去的,更不能在宫中坐马车。
谢元提只好独自拖着一步三喘的病躯,飞快进宫。
宦官之乱和清君侧两拨清洗下来,再加上老皇帝宾天前,秉着独死死不如众死死的念头,赐死了一大批后宫嫔妃,皇宫里新人还未补上,宫道上很是清冷,走了会儿,谢元提才遇到个小黄门。
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他,行了个礼:“见过谢太傅。”
谢元提脸色惨白,扶着墙缓了口气,嗓音发哑地直接问:“这位公公,陛下现在在哪儿?”
小黄门偷偷打量着他的脸,面上带着笑:“今儿天气不错,陛下想去御花园看看,现在应当是过去了,谢大人若想见陛下,现在正好。”
时间紧急,谢元提立即将出门时匆匆塞进兜里的银子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我对宫中的路不熟,烦请公公带路,尽快,越快越好。”
小黄门掂了掂银子重量,笑得真切了几分:“谢大人哪里话,请随小的来,小的知道怎么抄近路过去。”
见谢元提走路吃力,小黄门还主动搀着他,动作不紧不慢的。
谢元提焦急不已,心头哐哐直跳,就怕走到半路,就听到大呼小叫的“陛下落水了”的声音,忍无可忍道:“可以走快点吗?”
小黄门回想了一下银子的重量:“……好的。”
速度果然加快了点,谢元提抿了下唇,心思急转:“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吗?”
小黄门叹气:“小的才进宫不久,没资格在陛下身边伺候,只在几位公公手底下做事,陛下身边伺候的是福公公,谢大人等会儿就能见到了。”想了想,看谢元提这副随时咽气的样子,忍不住又悄声提醒,“福公公脾气不好,弄死许多宫人了,对朝臣也不甚恭敬,谢大人可得仔细点。”
果然是小福子。
谢元提轻吸了口气,走得更快了。
小黄门疑惑地扫了眼谢元提。
这位太傅看着病歪歪的,恐怕在狱中脱了层皮,身子还没养好就跑进宫,也不知道急个什么。
御花园内。
盛迟忌屏退了一群太监宫女,独自坐在荷花池边的巨石上。
初春刚至,荷花池内还是一片枯槁,宫中大乱,花匠也没心思打理,整个御花园竟无一丝春色,苍凉得很,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这里够清净。
盛迟忌黑黝黝的眼底升起了淡淡的厌烦。
从老皇帝想起他这个在冷宫里苟活了十来年的儿子开始,他身边就堆满了林林总总的人,每个人看着他的神色都各异,轻蔑、鄙夷、看戏、漠然,然后以一副看似恭敬的笑脸来遮掩,以为他不懂。
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活得甚至不如下人,更何况他母妃得罪了皇后,盛迟忌能活到现在,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尤为敏锐。
他是老皇帝不得已的情况下封的储君,从封太子到登基,前后不过十来天,匆忙得就像走个过场,如今卫鹤荣是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大权在手,更没人在意他这个傀儡皇帝的死活。
盛迟忌抿了抿唇,小脸发沉。
他正出神,后面忽然传来声厉喝:“大胆,你想做什么!”
盛迟忌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一歪,眼看着就滑向了荷花池内,身后陡然一暖,他被人往后一抱,随即贴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似是梅香,还夹杂着几丝苦涩的药味。
另一头,跟着一起过来的小黄门死死抱住了意图不轨的小福子,尖声叫:“福公公,这可是你逼我的!”
说着,闷头一头撞去,砰地一记头槌,愣是把还在挣扎的小福子给砸晕乎了。
谢元提抱起小皇帝时还有点诧异。
按书里的发展,这孩子怎么说也是十一二岁了吧,怎么轻飘飘的?
他一副病躯,抱在怀里居然也没觉得太沉。
对待一言不合成长路线就可能是暴君的小皇帝,谢元提秉承轻拿轻放原则,小心将他放下,半蹲下来,和声道:“臣救驾来迟,陛下没事吧?”
盛迟忌回过头,视线好似撞进了一片柔软的春色中。
赶到御花园见到蹑手蹑脚靠近盛迟忌的小福子时,本来疾步走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的谢元提,最后几步是用跑的。
苍白如纸的脸庞因为这个举动浮上了几丝潮红,略浅的眼眸也水亮一片,喘息未匀,活像个琉璃做的脆弱美人灯。
他气质疏淡,偏生眼尾浓勾上翘,尾尖一点泪痣,硬生生在这副病容里勾勒出了一分艳色。
盛迟忌僵了一下,后退几步,谨慎地盯着他:“你是谁?”
被打量的同时,谢元提也在打量他。
面前这小孩儿瘦巴巴的,骨头伶仃一小只,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样子,连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小奶膘也没有,想必在宫里没少吃苦。
那张小脸生得倒是十分可爱,五官俊秀,玉雪团团,眼眸黑亮亮的,干净漂亮得像个糯米糍,两道细细的眉轻蹙着,叫人看了就心疼。
注意到盛迟忌眼底明晃晃的不信任,谢元提有点无奈。
小家伙正是最惶恐无助的时候,还得先获取信任。
赶得太急,喉咙如火灼般,谢元提干咽了一下,语气倒还是很舒缓:“臣是谢元提,先皇任命臣为您的太傅,前些日子在昏睡之中,还没来得及见过陛下。”
盛迟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状元郎?
听说卫鹤荣颇为惜才,派人与他接触了数次,今日这一遭,会不会是卫鹤荣为了让他信任谢元提安排的?
两人互相地试探打量着,那边的小黄门又嗷了一声:“陛、陛下,谢大人,咱能先处理下这个吗!”
小福子的劲道十分惊人,被发现后惊慌失措,想要逃走。
小黄门拼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脸都被挠花了。
今日若不是他来得及时,稍有不慎,盛迟忌都很有可能会溺亡——古代不比现代,医疗水平低,水里细菌多,小孩身体骨也弱,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死亡率极高。
谢元提眯起眼:“具体是什么时候?”
双吉记得十分清楚:“约摸就是五殿下头一次挨罚那晚。”
五皇子挨罚那日,他可是开心得多吃了一碗粥呢,还打算明年也在这个日子多喝一碗以作庆祝。
那就是五皇子派人将盛迟忌母亲的遗物偷走那次。
那次是谢元提头一次很明显地脱离了前世的轨迹,隔日就听说,盛烨明请了病假,并且一连病了多日,回来时人依旧病病歪歪的,存在感也更弱了几分。
梦魇,惊吓,大病。
谢元提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发现自己曾背后捅刀的人与前世走的路不一样,还跟自己最害怕的人联手了……能不吓得魂飞魄散么。
重生醒来的这几月,谢元提对盛烨明总是兴致缺缺的,虽然关注,但其实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清楚这个时候的盛烨明是什么样子的,有多无能,找机会弄死这个时期的盛烨明不算难事,但让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过的盛烨明一无所知死去,意义不大。
有前世的记忆就很好。
相当好。
双吉正说着话,忽然就见到向来冷淡的谢公子唇瓣一勾,露出了个笑,春风掠雪般,冷峭中带着逼人的艳色。
双吉都看呆了,结巴了下:“谢、谢公子?怎、怎么了?”
“无事。”
谢元提含笑给猫喂了根肉条:“我高兴。”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王伯许久没跟人聊过花草了,拉着谢元提又聊了许久,才满意地放他离开,还眼也不眨地剪了朵开得最好的恨天高,笑眯眯地递给他。
盛迟忌的眉毛挑了下,可以确定王伯的确很喜欢谢元提了。
昨日王伯回来,发现自己的宝贝花丛被砸坏了,心疼得不行,刀都摸出来了。
方才谢元提就破坏花丛的事,沉重地向王伯道了歉,老人家居然真就没生气,甚至还主动摘了自己最宝贝的那棵花送给谢元提。
平日里可没人敢乱摘王伯的花。
谢元提把王伯给的花籽放进袖兜里,小心地揣好,又跟王伯凑在一块儿说了半天,已经把此前在屋里受到的惊吓彻底忘光了,那几丝残存的恐惧也被压了下去,回到轮椅边,就把那朵开得极盛的花递给了盛迟忌,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弯着,比一院的花还要灿漫:“哥哥,给你。”
倒是很会借花献佛。
这小雀儿说是推他来赏花,结果在那跟王伯聊得欢。
盛迟忌也没拒绝,食指微弯,扣了下轮椅扶手:“走了。”
他眼上用着药,即使用白纱覆着眼挡光,也不能长时间待在阳光太盛的地方。
日头是有些晒了,谢元提脑袋被晒得烫呼呼的,脸颊也微微发红,扭头跟王伯挥挥手道了别,搓搓手指,准备继续帮盛迟忌推轮椅。
看他那个架势,展戎及时插进来,接过了谢元提的活儿。
谢元提方才推轮椅,推得两只手手心红通通的,磨得疼,见此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乖乖跟着俩人走。
原本以为要回方才那个小院子,没料到这次又去了个新的房间。
谢元提心底隐隐冒出点疑惑。
这个别院,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进了屋,展戎将轮椅交回给谢元提,回到门外守着。
谢元提把盛迟忌推进里间,屋里阴凉许多,桌上还放着碗温温的药。
盛迟忌似乎早有预料,随手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拿起来,面色毫无波动地抬首饮尽,便自行推着轮椅到床边,重新靠回床上。
喝了这药一会儿后,身上又疼又恶心,若是乱动弹,连他也会想吐。
发现谢元提还在桌边,低头看那碗喝光的药,盛迟忌啧了声:“过来。”
怎么这么迟钝,没人教这小雀儿伺候人吗?
谢元提从发呆中回过神,喔了声,听话地走到床前,神经都放松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盛迟忌身上的味道。
是混着清苦药香的淡淡檀香,气息很冷。
他忍不住看了眼盛迟忌的腿,还是很想问问他的腿和眼睛是怎么回事,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可是又怕冒犯了他,戳到人家自尊心。
只好又闭上嘴。
盛迟忌叫他过来,也不开口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半靠在床头。
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谢元提的小腿坚持不住,开始发酸发抖。
他没忍住弯下腰揉了下膝盖,偷偷瞄盛迟忌,看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奇怪地又观察了片刻,伸手在盛迟忌面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的便宜哥哥呼吸匀长平缓,竟然是……睡着了!
谢元提:“……”
他还以为让他过来有事,结果就是叫他看着他睡觉吗?
淮安侯总是说他懒怠觉多,可他都没这么能睡。
谢元提有点委屈,想把盛迟忌摇醒,但他没这个胆子。
精神松懈下来了,被自动忽略了很久的腹痛又冒了出来,谢元提嘶了下,忘记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就疼得厉害,快要不敢呼吸了,只好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缓缓抱着膝盖坐到床边,下巴抵在手臂上,蜷成一团,准备等盛迟忌睡醒再说。
午后的阳光穿窗而入,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折射到眼底,看着很容易叫人发困。
谢元提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休息不好,看了会儿,听着头顶的人平缓的呼吸,脑袋一点一点的,蜷在床边,无知无觉地也睡了过去。
外面的暗卫们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没忍住从窗边探进来几个人头:“?”
睡了???
盛迟忌很确信自己只是想闭目养神,嗅着那只小雀儿的气息略微休整一下精神。
可他竟然睡着了。
无意识陷入了沉眠,醒来之后,无论是头疼还是药物带来的疼都消失了,神清气爽。
但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年身边失去了意识,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直接起身抓剑,目光凌厉地转向床头……什么都没看到。
垂下眼,才发现了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盛迟忌一时无言,挪到床边,弯下腰偏头瞅了瞅,少年靠在床头,脑袋埋在臂弯里,呼吸清清浅浅的,睡得纯熟。
把自己缩成那么小一团,可怜兮兮的,活像是被谁苛待了。
盛迟忌盯着他柔软的毛发,回忆起银装素裹的雪岭里,那种雪白的小雀儿落到他掌心里的触感。
不知道跟这小孩儿比起来谁更柔软。
盛迟忌摸摸下巴,观察了半天,确定谢元提就是单纯地睡着了,又感到几分好笑。
这小雀儿要是能同时瞒过他和王伯的眼睛,也该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奇才了。
眼底阴翳的杀意渐渐褪去,盛迟忌低眸看了眼手里的剑,随手往床上一抛,施施然侧身倚坐在床边。
声音不大,但离得很近,谢元提身子抖了一下,被惊醒了。
盛迟忌抱着双臂,等他的反应,半晌没见他动弹,眉毛挑了挑。
随即就听到了低低的、倒嘶凉气的痛呼声。
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了一觉,醒来浑身的骨头都在造反,尤其腹部的疼痛,变得越发明晰了。
谢元提痛得耳边嗡嗡发鸣,一动不敢乱动,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隔了会儿才听清那个声音,语气喜怒难辨:“叫你待在边上,还敢偷懒。”
谢元提疼得憋了会儿气,声音细弱得宛如游丝:“哥哥……我肚子好疼。”
叫得好生叫人心疼。
盛迟忌从容看戏的姿态一顿,看他痛的样子不似做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怎么回事?”
金玉其外的谢鸣鼎食之家,内里的丑恶才悚然听闻。
这小孩儿难不成被下了毒?
谢元提脸色惨白惨白的,呼吸细碎,攀着床柱勉强站起来,手指发着抖解开腰带,层层剥开雪青色的外裳和洁白的里衣,露出的一截腰白得晃眼。
即使视线受朦胧轻纱的遮掩,盛迟忌依旧能感受到那片肌肤的温热细腻,宛若莹透无暇的羊脂白玉。
衣服都脱了,这回总不是他会意错了吧?
盛迟忌挑了下眉。
谢元提压根就没看他,扯开里衣,抽着气低头含泪看自己。
柔软的小腹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大片骇人的淤青,青黑发紫,被雪白的肤色一衬,极为凄惨刺眼。
盛迟忌:“……”
原来不是毒发也不是装痛。
是被苛责毒打弄出来的?
谢元提痛得不住抽气,无措又茫然:“好像是昨天掉下围墙时磕到的,可是当时也没青啊?”
盛迟忌又沉默了。
磕到碰到,多大点事儿。
娇里娇气的,不掉胳膊腿儿算什么大事。
他用力掐了掐眉心,看谢元提脸色煞白,被那片淤青吓得都不敢呼吸了的样子,默不作声从床边暗格里掏出个青色的圆瓶,随手丢了过去。
谢元提没反应过来,被圆瓶结结实实砸了一下,愣愣地抬起头。
盛迟忌还没来得及说他反应迟钝,就见谢元提微微睁大了眼,一双眼圆溜溜的,活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一副受了气又不敢说的样子,眼底写满了“我都这么痛了,你还丢东西打我!”
盛迟忌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
他闭了闭眼,略吸了口气,耐下性子:“药。”
谢元提迟钝地低头看看落在地毯上的圆瓶子,明白是自己误会了,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叫:“谢谢哥哥。”
盛迟忌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挂在外头屋檐上、时刻注意着屋内动静的暗卫们:“……”
这都没砍死?
这都没砍死!
谢元提是个很不耐痛的人,旁人能承七分痛,他就只能受三分,动作缓缓地弯下腰拿起圆瓶,又缓缓地直起腰,对自己轻拿轻放。
看他慢吞吞地拔瓶塞,因为肚子疼不敢用力,龇牙咧嘴拔了几下,没拔开,休息了一下,又鼓足劲继续努力地拔。
盛迟忌都要看笑了。
他没伸出援手,反而抱着手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见谢元提好不容易拔开了,手指沾上乳白色的药膏,快碰到那片淤青时,指尖又颤颤巍巍的,跟有什么阻力般,磨磨蹭蹭好半天都没碰上去。
修补名贵瓷器的大师都没这么小心翼翼。
盛迟忌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磨磨叽叽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按住谢元提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
谢元提“嘶”了声,为的手指被强行碰到淤青的痛,也因为碰到他的那只手。
和他感受到的气息一样,太凉了,跟冰库里的寒冰也差不多了,冷得他一个哆嗦。
手心里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温暖,握着的那截腕骨伶仃,一把圈住还有余,细瘦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盛迟忌停顿了一瞬,迅速松了手。
40-50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清风明月”。
盛迟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提了提。
望着那四个字,烦躁的心绪好似一起被这阵风抚过般,渐渐平静下来。
谢元提匆匆搁下几样回礼就跑了。
把盒子塞过去的时候,心里还重复了一遍,红色的是无字的,黄的是刻好字的。
嗯,没错。
孟棋平那些人安分不了多久,在九香楼玩了一阵后,就想去对面那条街晃晃,谢元提借机以家教严,太晚回家会挨骂脱身——淮安侯行峻言厉,名号在外,也没人怀疑。
跟一直等在外头的云成汇合时,天色确实不早了,谢元提迟疑了阵,还是觉得该信守承诺,便和云成一起去取了给王伯的回礼,狂赶着马车来到长柳别院,匆匆把礼物送了出去。
京城戌时五刻便敲暮鼓,此后城门严禁出入,明日寅时五刻才敲晨谢开城门,若是错过了时辰,就得被关在外头一晚上了。
被关外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淮安侯和侯夫人发现的后果。
云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赶慢赶的,在最后一刻赶回城门口,被放进了城。
马车缓缓穿过城门,云成的心口还在狂跳,使劲擦汗:“好险好险,若是今日进不了城,明儿我脑袋就该被挂在上头了。”
谢元提扒着马车,这会儿也松了口气,给云成递了条帕子:“好云成,多亏了你才赶上!”
云成苦着脸:“少爷,我一点也不好,下回咱能别干这种倒霉事了吗?万一被侯爷夫人知道了……”
“没事,”谢元提拍胸脯保证,“我一力担着,侯爷最多罚我跪在祠堂抄一晚上祖训,他们要是敢动你,我就写信找祖母哭。”
外人不知道,性格严肃刚正的淮安侯,最怕他娘和发妻。
云成:“……”
主意馊是挺馊的,但馊得好像还蛮靠谱。
天色已经黑了,谢元提还从没这么晚回过家,嘴上说得轻松,出事就找祖母哭,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
在一家客栈寄放了马车后,俩人飞奔回侯府。
越靠近自己的院子,谢元提眼皮跳得越快,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果不其然,跨进院子,就见池塘边负手站着个人。
正是淮安侯。
谢元提放轻脚步,默默往后退去,准备去寻求侯夫人的庇佑。
才退了两步,前方威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过来。”
谢元提心口都颤了三颤。
危难在前,他还记得自己拍胸脯保证过什么,朝云成使了个“你先溜”的眼色,才磨磨蹭蹭地往院子里挪。
院中的仆役早就被清走了,独自对上淮安侯,谢元提紧张得脚趾发紧,干巴巴地笑:“爹,你今儿回来得好早。”
“不是我回来得早。”淮安侯沉着脸转过来,“是你回来得晚。”
谢元提后背一毛,二话不说,先拽着淮安侯的袖子可怜兮兮撒娇:“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不要罚我跪着抄家训好不好?”
那副撒娇卖乖的样子,跟小时候耍赖不想喝药一模一样,淮安侯看在眼里,脸依旧板着:“我听说你今日跟沛国公府的三少爷喝酒去了?”
一群人在繁华大街上拉拉扯扯的,那几人在京城又一贯惹眼,落到淮安侯耳朵里也很正常。
谢元提举手发誓:“爹,我没喝酒,不信您闻,我身上没有酒味的。”
他身上的确没有酒味,但淮安侯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眉心的褶痕很深:“爹知道你一个人待在侯府无聊,想交朋友,但交朋友要辨清好坏,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淮安侯没有说下去。展戎嘴唇动了动,一瞬间脑子里涌出无数词汇,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外头的亲卫突然风一阵冲到院外,解了燃眉之急:“王爷,那位小公子来别院了!”
可算是来了!
展戎松了口气,以他对王爷的了解,这位爷心情不好,就算跟那位小公子没有直接联系,也是沾点亲带点故的。
盛迟忌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心情不好的确跟谢元提没有直接联系,但本就不美妙的心情,在谢元提失约没来的情况下更加烦躁。
头疾还在持续作乱,像绷着条线,一阵一阵的生疼,烦得想杀人。
那小孩儿身上的味道应该能缓解下。
但若是就这么允准谢元提进来,岂不是面子挂不住。
定王殿下不动如山,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不仅不急着把镇痛的宝贝请进来,反倒翘起腿,悠哉地拿起书又翻了一页,语气轻描淡写:“让他等着。”
敢迟到的下场。
晾他一个时辰,反正那小雀儿听话得很。
听到这句话,本就埋着头的亲卫脑袋埋得更低,支吾了下,没有立刻离开通传命令。
盛迟忌眉梢一挑:“做什么,你要为他求情?”
“回王爷,属下不敢。”亲卫咽了口唾沫,预感自己的话要是说出去,会出大问题,但又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放轻声音,“呃,其实,那位小公子方才到了别院,转交了几样东西后,就离开了……”
盛迟忌:“……”
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一止,再次陷入死寂。
展戎窒息地低下头,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天要亡他。
盛迟忌缓缓重复:“转交了几样东西,就离开了?”
亲卫从身后掏出个打开过的包,摊开放在地上,里头都是些花锄花铲一类花匠用的东西,一看就不是给盛迟忌的。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越来越凉,亲卫手一抖,赶紧又把剩下两个盒子掏出来。
大些的是食盒,小些的颇为精致,他双手呈上,脑袋快埋到地里了:“王爷可要亲自看看?都查验过了,并无异样。”
盛迟忌看也没看,冷冷吐出两个字:“扔了。”
亲卫:“是!”
刚一转身,又听到:“拿过来。”
亲卫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声,心底想笑又不敢,转回身将两个盒子递上,先打开了食盒:“王爷,验过毒了。”
盛迟忌嗯了声,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食盒。
是做得极为精致的松子百合酥,大概是时间久了,成色没有刚出炉时漂亮,但胜在玲珑小巧,花瓣精致,也还算可爱。
盛迟忌对甜食的兴致不大,捻起个尝了口,已经冷掉的百合酥口感竟然没受太大的影响,就是太甜了点,腻得很。他接过展戎递来的帕子擦擦手指,不咸不淡评价:“小孩子才喜欢的味道。”
给王伯精心准备了一套用具,给他就这东西?
盛迟忌又看了眼另一个檀木小盒:“打开。”
亲卫依言打开檀木小盒,露出里面一枚成色极佳的田黄石章,明透润泽,犹如蜂蜜。
这东西在外头算珍品,在盛迟忌这儿却见怪不怪,且不说从前皇室对盛家的封赏有多夸张,单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为见定王殿下一面,就供来了无数奇珍异宝——虽然都被王爷毫不客气地派人打回去了。
展戎内心唏嘘,这在王爷眼里,跟路边的破石头也没差的,王爷哪会多看一眼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盛迟忌十分自然地取出章子看了眼,眉梢忽然挑了挑:“刻了什么字?”
展戎愣了一下,很有眼色,立刻转身进屋取来纸和印泥。
盛迟忌姿态闲闲散散的,单手往纸上一盖,晚风徐徐而来,吹动了雪白的宣纸,在暮色的余晖中,上头的字随着纸张簌簌而动,却清晰可见。
出乎意料的,他的语气很严肃,但对谢元提晚归的苛责倒是不多。
谢元提被抓包的紧张感淡去不少,听出他的意思,想了想,乖乖点头:“您是要我离孟棋平远些吗?爹您放心,我不喜欢他,不会跟他当朋友的。”
谢元提一向很乖巧,闻言淮安侯的脸色缓了缓,嗯了声:“今日就算了,下次不可这么晚才回府了。”
谢元提欢喜地点点头:“爹爹最好了!”
淮安侯面色依旧严肃,不准备多说的样子,抬脚要离开。
谢元提见他要走,忙从袖中把檀木小盒掏出来,献宝似的递过去:“爹,送你的礼物!”
淮安侯一怔,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接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眼里面的章子。天色太暗,看不清细节,但借着微光,也能看出底子细腻温润。
谢元提很期待得到回馈,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爹,你喜不喜欢?”
淮安侯是出了名的端冷肃穆,不苟言笑,这会儿双手捧着小儿子突然送的礼物,克制不住地露出丝笑意,又迅速恢复往常脸色,绷着嘴角咳嗽一声:“尚可。”
知道淮安侯性格别扭,说尚可就是很喜欢了,谢元提笑得弯起眼,心里得意,感觉自己这事办得很不错。
长柳别院的哥哥应该也看到章子了,也不知道他会刻什么字。
这一晚险险地平安度过。
谢元提痛定思痛,决定早去早回,顺道早点去找长柳别院那位赔个罪,隔天起得格外早,困得迷迷糊糊的,坚强地拉上云成出门。
见小世子走路都打飘,上马车时东倒西歪的,差点踩空掉下去,还要坚持出城去长柳别院,云成欲言又止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少爷,您在别院里见的,真的是侯爷本家的亲戚吗?”
谢元提正靠着马车犯困,冷不防听到这一句,猛地一抬头,脑袋咚地砸上去,疼得嘶了口气,又不敢叫出声,偷偷揉着额头,小脸发苦:“当然是了。”
真少爷怎么不算本家的呢。
他的声音因为疼有点发抖,落到云成耳中成了心虚,云成更狐疑了。
小世子往日里不大爱动弹,做事慢慢吞吞的,最喜欢的就是懒叽叽地趴在院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也从不会瞒着家里人做什么。
这太反常了。
云成琢磨着琢磨着,心里一咯噔。
莫非,那别院里压根不是什么本家亲戚,而是个什么女妖精,小世子天天跑出去跟人家幽会?
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每日反常地起早出城,殷勤地准备礼物,昨儿都那么晚了,还冒着进不了城门的风险,跑去给人家送东西……
最重要的是,还不让他告诉侯爷和夫人。
莫非,那女子的身份有问题?
小世子自小养在深宅,性子纯然,不谙世事,说不定就是被人骗了呢?
云成挣扎了良久,以自己的身份立场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委婉地劝道:“少爷,您可要擦亮眼睛认清人。”
擦亮眼睛认什么人,他还能找错真少爷不成?
谢元提纳闷地哦了声:“知道了,云成你今日怎么这般啰嗦?”
俩人今日出发得早,到长柳别院也比往日提前许多,云成大清早被拉起来,困得两眼发直,打算在马车里补眠等谢元提。
顺便蹲一蹲,等谢元提出来时,是哪个小狐狸精相送。
谢元提对云成忧心忡忡、时刻担心他被洪水猛兽吃掉的神情毫无所觉,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长柳别院大门前,抬手还没敲下去,门就开了。
开得很急,像是迫不及待。
谢元提的手停在半空,迟疑地打了个招呼:“展护院……?”
昨晚见到那只印章后,王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最后展戎成功逃过了一顿削,对谢元提的敬意又加深了三分:“请。”
不知道为什么,谢元提总觉得今日展戎对他还挺和颜悦色。
虽然展戎那张脸还是面无表情的。
长柳别院格外大,今日去的地方,和前几日去的那两处又有所不同,一路上亭台楼阁深深,春花繁盛,假山池水,相映如画。
谢元提心里一咯噔,终于禁不住开始忧思。
他爹是不是贪污了啊,否则怎么会有这种规格的私宅?万一被都察院那些御史发现了,一纸弹劾上天家,侯府是不是又要被抄家了?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暮春三月,京城的风里犹带春寒。
淮安侯府内的气氛最近颇为压抑,后厅的书房附近静悄悄的,院中扫洒的下仆屏息静气,离得远远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屋中谈话的两位贵人。
书房内的俩人正坐在窗边对弈,心神却显然都不在棋盘上,迟迟未落子。
“今日早朝,陛下仍旧缺位,已连续一月了。”
沉默良久,淮安侯缓缓开口:“听说漠北的那位,已经回了京,如今正托病不出,远居京外别院。”
说到后半句时,声音放得尤其轻,颇为忌惮。
听到“那位”,坐在对面的礼部周侍郎面色微微变了变。
淮安侯这盘棋下得心烦意乱,攥紧了棋子,愈发烦乱:“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几位亲王也未离京……”
周侍郎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声音压着:“侯爷,慎言。”
俩人正低低谈着话,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噔噔噔地冲进院子,打破满院的沉寂,朝着书房狂奔而来。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时候,不经通报就擅闯书房?
淮安侯眉头一皱,不悦地正要呵斥,便见冲进来的那人扑通跪地,气喘吁吁的,满脸喜色叫:“侯爷,夫人差小的请您去春芜院,说是,说是小世子醒啦!”
淮安侯眼底的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噌地站起了身,终止了方才的谈话。
周侍郎一愣之后,紧绷的肩膀也松下去点,拍拍下摆站起身:“既然小世子平安醒来,周某就不打扰了,恭喜侯爷,快去看看吧,就不必送……”
话还没说完,老朋友已经丢下他,往春芜院去的步子比跑过来的小厮还急。
春芜院内的气氛格外热烈。
谢元提刚从一场混沌而破碎的梦境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耳边便传来一阵阵的絮絮声响,有很多人在说话。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那些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似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
他略有些混沌地抬起眼,恍惚中见到了几张熟悉至极的脸,纷纷都带着喜色,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看到那几张脸,谢元提浑身的血忽然凉了一下,眼眶却相反地瞬间发起热,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嗓子沙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爹……娘?”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亲眼见到他们都被斩首了。
还是他也死了吗,否则怎么会见到他们?
浑浑噩噩的念头接二连三刚冒出来,谢元提就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拥住了。
熟悉的香味漫过鼻尖,带着泣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娘的心肝儿啊,你这次真是吓死娘了……迢迢不哭不哭,娘在呢。”
母亲的温度笼罩着身体,谢元提迟钝地眨了眨眼。
是活着的气息。
谢元提使劲又眨了下眼,眼里的雾气倏然化为泪珠,冰凉凉的,顺着脸颊砸落下去,模糊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他靠在母亲的怀里,越过她的肩膀,看清了站在床边满脸严肃的淮安侯。
他大病初醒,柔软的毛发还乱糟糟的,俊秀郁丽的眉目苍白得像张纸,唇色也淡,整个人像枝头将将要枯萎的花,被柔软凌乱的漆黑长发一衬,触目惊心的脆弱。
此时泪蒙蒙地望过来,可怜乖巧得很,连淮安侯的脸色也不禁柔和下来,不太能维持得住严父的形象,低咳一声:“多大了,怎么生场病也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着说着,露出个几不可见、如释重负的笑。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面目一个比一个熟悉鲜活,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激动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活着。
直到此时,谢元提才彻底回过了神,迟钝地想起在他昏迷过去前发生了什么。
今年初,淮安侯收到了回京的调任,他跟着家里人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幼时的朋友景王听闻他回来,惊喜地来寻他出去游园。
结果他不小心落了水。
三月的京城依旧冷得很,池水刺骨冰寒,一落进水里,他的小腿就抽筋了,口鼻呛了水,他的衣裳又比旁人更厚重点,明明是不深的池子,却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最后还是景王不顾安危,跳进池子,将他捞了出来。
被送回来的当晚,他就烧昏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场……噩梦。
“迢迢是不是做噩梦了?”见谢元提只是呆呆地反复望着他们不说话,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搂着谢元提的侯夫人赶忙掏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擦着脸安慰,“噩梦都是假的,不怕啊。”
提到噩梦,谢元提顿时打了个寒颤。
昏睡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做一个怪梦。
谢元提梦到,他活在一本话本里。
在话本里,他是被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而真正的淮安侯府小少爷,被人抱错后丢弃,给一个农夫捡走,吃苦受难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带着信物,千里迢迢寻回亲人,却不得侯府上下重视,就连仆从都敢轻贱他。
不仅如此,话本里的淮安侯和侯夫人很不喜他的性子,担心他会影响到谢元提的心情,还把他赶到了京郊别院去,不让他轻易进京。
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所以的一切都面目模糊,但大体的发展谢元提是记得的。
后来那位真的小少爷记恨上了整个侯府,搅得淮安侯府鸡犬不宁,直至最后家破人亡。
虽然谢元提觉得,按照话本里的逻辑和叙述,他和家里人更像所谓的反派,但话本里称呼那位为“反派真少爷”。
谢元提越回想越心慌得厉害,简直如坐针毡。
看谢元提的神色不太对,侯夫人极尽耐心地哄他:“迢迢做了什么噩梦,要不要说出来?爹娘都在呢,说出来就不怕了。”
梦里的一切感觉都太真实了,但话本、噩梦、真假少爷、家破人亡……
谢元提为难地犹豫了会儿,感觉他要是说出来,按淮安侯的性子,就该请道士法师来驱邪了。
要不还是先试探一下吧,毕竟梦里的那一切,也太天方夜谭了。
谢元提抱住侯夫人的手臂,小小声开口:“娘,我梦到我不是您的小孩儿,你们都不要我了。”
明明就是撒娇卖乖的口吻,谢元提却明显地察觉到侯夫人的身体僵了一瞬。
连床边的淮安侯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谢元提:“……”
好了,不用试了。
不出所料的话,和梦里的话本写的一样,他就是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
那位真少爷恐怕已经回来了,只是被按在了京外,不准进京。
他记得话本里还写了,就在全家人围着生病的他团团转时,真少爷这时候正因为水土不服,孤零零地在别院里生着病。
那按梦里接下来的发展,就是……
谢元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侯夫人很快恢复自然,摸了摸谢元提的脑袋,声音刻意放得温柔:“怎么会呢,迢迢永远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娘会陪着你,哪儿也不去,别怕。”
说着,用手肘猛地捅了下淮安侯。
淮安侯正不自在地摸着胡子,被捅了一下,赶紧立正接话,语气严肃:“就是,胡说什么!爹也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爹娘温暖的话听得谢元提心头拔凉拔凉的,他心惊胆战地握住侯夫人的手,急得差点就把话全部秃噜出来,想告诉他们,不能那么对待那位,会有很可怕的下场。
但话到喉间,又生生咽了回去。
太匪夷所思了,爹娘不可能信,而且按他的了解,这话要是坚持说出来,八成只会起到反作用,叫爹爹娘亲更厌弃那位真少爷,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谢元提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来。
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明显,但淮安侯和侯夫人做贼心虚,没能察觉,按着谢元提咽了半碗粥,又盯着他喝药。
大夫在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刚醒来又精力不济,喝了药不过片刻,谢元提便抵挡不住困意,什么都来不及细思,缩回被子里,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屋里静下来,侯夫人与夫婿对视一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谢元提从小身子骨孱弱,幼时总是噩梦缠身,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一病就病半年,侯夫人简直把他当成了心头肉,小心翼翼养到十来岁,才把他养皮实了些,这两年大病小病也少了。
下午醒来喝过药后,谢元提便顺利退了热,身子松快了许多,只是睡到晚上,又从看不清面目的噩梦中惊醒了,心慌地坐起身来,擦了把额上的虚汗。
前些日子,因为谢元提昏迷不醒,侯府里死气沉沉的,仿若人人头顶都飘着团乌云,今日才因为他醒来热闹不少,春芜院里伺候的大多是些小丫头小厮,侯夫人担心他们吵到谢元提休息,撤下了不少人,只留了从小陪着谢元提长大的小厮云成守着。
云成正靠在拔步床前打盹,迷蒙中见谢元提腾地坐起来,顿时吓得困意全无,连忙爬了起来,一抹眼睛:“少爷醒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唤大夫?还是饿了?厨房都温着吃食呢!”
一连串问题喷出来无一回复,片刻,他就见自家少爷转过头,窗外的月色筛落在床上,映照得那张秀美的小脸惨白惨白的,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幽幽叫:“云成。”
大半夜的,跟个索命的艳鬼似的。
云成缩了缩脖子,弱气:“什么?”
谢元提虚弱地往前爬了两步:“给我找本周公解梦来。”
“啊?”
云成十分迷惑,但还是很听话地起身去给谢元提找书了。
谢元提的书房就在旁侧,云成点着蜡烛过去,不到一刻,书就送到了谢元提手里。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床周,谢元提的脸在灯光里也有了些血色,他披着厚实柔软的被褥,盘腿坐在床上,捧着那本解梦的书,勤学苦读了良久,放下书:“云成。”
“哎?”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把书递过去:“把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烧了。”
云成:“……”
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云成取来铜盆,准备烧书。
谢元提依旧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小团,望着云成的背影。
在那场噩梦里,云成死在了他眼前。
从小到大最听他话的云成,因为唯一一次不听他的话,不肯拿着细软逃走,被一刀穿了腹,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那种黏腻又可怕的感觉,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叫他看到云成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发颤。
解梦解不出那场噩梦。
只能靠他自己解。
谢元提望着云成迷惑又忙碌的样子,用力抿了抿唇。
他不想侯府里任何一个人出事。
本来就不该出事的……那位真少爷和淮安侯府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仇恨侯府,所以让侯府覆灭,但只要他不恨侯府,应该就不会出事了吧?
可是应当怎么做?
看下午爹娘的态度,应该是顾忌他还在病中,暂时不想让他知道那位真少爷的存在。
况且淮安侯府养了十八年的小世子是个假的……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也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风波,京城贵族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大。
以他的身份立场,在爹娘面前说得越多越不合适,八成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他是感到委屈了。
谢元提琢磨了会儿,心里一动,陡然冒出个念头。
“云成!”
云成正忙活着烧书,闻声连忙问:“少爷,怎么了?”
“再帮我办件事。”
见谢元提有了点精神的样子,云成高兴地撸起袖子,想也不想:“少爷请吩咐!”
“这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谢元提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暗卫过于震撼而掉下去的声音惊醒了盛迟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外面那几个废物,回头就打一顿。
啧这小雀儿有点手段,挺会迷惑人。
盛迟忌略微坐直了点,怀疑自己是快被头疾逼得失心疯了。
谢元提不是小气巴巴的人,没有真生气的时候非常好哄,听到盛迟忌道歉,便原谅了他,又觉得这个哥哥是可以要的了。
只是气氛刚缓和一点,面前的人唇线又突然抿直,他敏感地察觉到盛迟忌的不悦,没忍住小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哪有人这么直接问的。
盛迟忌还没回答,就看到身前清瘦单薄的少年低下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知道你肯定很不喜欢我,但我和你一样,也是身不由己呀。”
话落到盛迟忌耳中,变了番意思。
他的眉梢慢慢扬起:“你不是自愿的?”
谢元提得到回应,使劲点头:“当然不是!”
又不是他故意想被抱错的,现在知道真相了,他也在努力想挽救啊。
盛迟忌的视线有些模糊,眯着眼,在那张昏暗中也显得昳丽惹眼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瞬。
这小孩儿生得这么副容貌,若是没有自保能力,被有心之人觊觎利用太正常了。
那些个世家豪族还是那么喜欢逼良为娼啊。
谢元提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
太好了,磕磕巴巴的,好歹是把他的意思透露出来了。
他再努力努力,让对方相信,他无意于争抢侯府世子的位子,也愿意离开就好。
一个被强迫来勾引自己的小美人固然可怜,但盛迟忌不是善心泛滥的人。
谢元提的气息,能让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头疾舒缓些许,换旁人可能会如获至宝,但盛迟忌枕戈待旦、活在阴谋阳谋中多年,深感看着越是美好无害的东西,越该警惕,以免沉迷进去产生依赖,坠入深渊。
毕竟这种存在,只会让人产生软肋。
因此在谢元提想起做正事,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按按头时,盛迟忌半靠在床上,扬扬下巴,淡淡吩咐:“待着,别动。”
谢元提只是站在床头,身上的气息漫过来,也能很好地缓解头疾带来的痛苦了。
是不能沉迷,不过偶尔用一用也无妨。
左右他也不会让人发现这小孩儿还有这种作用。
见盛迟忌拨了拨眼上的白纱,重新遮住露出的那只眼,谢元提乖乖闭上嘴。
床上的人中衣散乱,长发也没梳理,浑身都笼罩着一股疲乏懒倦感,这时候不适合谈家里的事,会惹人心烦的。
不急,要有耐心。
就是屋里太暗了。
站了一会儿后,谢元提有点耐不住了。
谢元提平时是朵阴暗的小蘑菇,缩在屋里不大喜欢动弹,但他更不喜欢这么暗的环境,干站着也无聊,探头瞅了眼窗户上罩着的黑布,发表一点小小的建议:“哥哥,你想不想跟我做点有趣的事?”
跟他做有趣的事?
盛迟忌睁开眼,心里了悟。
开始勾引他了。
嗅着近处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盛迟忌的心情略微好了些,难得有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小孩儿是怎么勾引人的,靠在床畔托着脑袋,白纱掩映下的俊美容颜在暗处显得妖异:“哦?”
下一刻,便见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的:“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过来的时候出了太阳,天色很好,昨天的花园好大,转一转说不定能缓解你的头疼。”
而且他看书上说,长期待在昏暗的屋内,会影响到心境,导致性情古怪,得多晒晒太阳。
谢元提悄咪咪想,哥哥看起来很需要太阳晒晒。
盛迟忌保持着好整以暇的姿态,沉默了几瞬。
谢元提没等到答复,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惹到了他,声音弱下来:“哥哥?”
盛迟忌面不改色:“……可以。”
谢元提便开开心心地去将旁边的轮椅推过来:“哥哥,要我扶你上来吗?”
叽叽喳喳的,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盛迟忌瞥他一眼,略略坐直了身体,松松垮垮的里衣散开,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在幽暗的光线里,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地一路向下,充斥着力量感与美感。
谢元提注意到了,盯了片刻,伸手过去。
喔?这回是该到正题了。
盛迟忌眉毛扬了下,停下动作,等着小美人投怀送抱。
谢元提伸出手,仔仔细细帮盛迟忌掩好了里衣,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将散落在床尾的外袍拉过来,非常妥帖地披到他身上,严肃叮嘱:“哥哥,好好穿着衣裳,不要着凉了。”
盛迟忌:“……”
盛迟忌没要谢元提扶,手臂一撑,动作流畅地坐到了轮椅上。
谢元提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既愧疚又敬佩。
愧疚于真少爷若是能在侯府,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敬佩于他身残志坚,哪怕都这样了,依旧能如此自如。
地上全是砸碎的瓷片和滚落的摆件,谢元提跑过去先清出条路,才回来推轮椅:“哥哥,我推你出去。”
欲擒故纵么。
盛迟忌带着点说不出的不爽,冷漠地应了声:“嗯。”
屋外阳光正盛,从昏暗的房间一出来,白晃晃的一片,谢元提不防被刺了下眼,下意识闭上眼睛,伸手挡在盛迟忌眼前。
暖融融的香气突然凑近了鼻端,盛迟忌支肘托腮懒散地靠着轮椅,看着挡在眼前的细长手指,撩了下眼皮。
指尖和虎口没有一点茧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连刀都没握过。
谢元提做完下意识的动作,想起盛迟忌眼上覆着条薄纱,不会被光刺到,又自然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推着轮椅出了院子。
展戎容色冷肃地守在外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到完完整整的谢元提推着盛迟忌走了出来,脸上头一次浮出一丝匪夷所思的震惊。
主子头疾那么严重,还叫他将谢元提带进院子,把谢元提推进去时,他都觉得这是个死人了。
谢元提方才被粗暴地推进院子时有些生气,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劳烦带我们去昨日的花园转转。”
展戎眼神诡异地望向盛迟忌。
见盛迟忌微微点了下头,展戎勉强维持着冷酷脸色,在前带路。
从地上爬起来的暗卫们也窸窸窣窣地暗中跟上。
花园离这个院子有点远。
谢元提自告奋勇推轮椅,推了没一会儿,开始气喘吁吁。
盛迟忌自然听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抱着手坐得悠闲,没有开口解困。
谢元提也不太好意思说推不动了,快要力竭时,前方又一道坎儿,他力道软绵绵的,推了几下,也没能把轮椅推过去。
看到盛迟忌侧了下头,谢元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推,下一刻,轮椅“咔”一声,盛迟忌身子一晃,险些给谢元提从轮椅上推飞出去。
展戎震惊地猛回头,脖子咔地响了声,藏在暗处的暗卫差点全部跳出来。
好在盛迟忌及时抓住扶手,伸腿在地上刹了一下,才没飞出去,抬手按了按额角。
倘若这小雀儿是被派来暗杀他的。
那派他来的人,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
谢元提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又惭愧,低头诚挚道歉:“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力气了。”
暗卫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瞅着盛迟忌的脸色,感觉主子要爆发了。
机灵点的已经去拿清洁的用具了。
这回真该杀了吧!
气氛十分诡异,连展戎都忍不住开始后退时,前方插来道苍老的声音:“呵呵,少爷今日也过来看花吗?还带了个小朋友。”
谢元提悄悄抬眼,看到那是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家,须发花白,眉目慈善的,佝偻着腰背,在向他们打招呼。
盛迟忌收回不善的脸色,点头应了声:“王伯。”
谢元提猜测这位可能是淮安侯放在长柳别院的管家,不认识自己,跟着乖乖叫了声:“王伯好。”
王伯走到近前,眯眼打量了会儿谢元提,又看看面色微妙的盛迟忌,笑意多了些:“今日又开了些花,少爷来得正好。”
盛迟忌的姿态重新松散下来,靠回轮椅上,随意嗯了声。
长柳别院的花园都是王伯在打理,今日开的是一株名贵的滇茶,红白相间,绚烂漂亮。
不远处的竹屏上缠绕着深浅不一的五色蔷薇,花瓣重叠的佛见笑、花色繁多的七姊妹、色泽浓艳的金沙罗,底下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花色。
侯夫人很喜欢花,也喜欢养花。
但谢元提没在侯府的花园里见过这些花。
想起昨晚见侯夫人时,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谢元提的脚步一顿,灵光乍现。
“哥哥,”谢元提弯下腰,凑到盛迟忌耳边说话,“我可不可以去讨教王伯几个问题?”
暖暖的吐息拂过耳廓,朦胧如雾般的芬芳气息缭绕过来,比花园中的花香还要好闻。盛迟忌的眉心猝然跳了下,眯着眼扭过头,和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隔得这么近,可以看见鸦黑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黑亮而剔透,是浸在泉水中的黑珍珠,漆黑纯然,不含杂质,只是干干净净地望着他。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对盛迟忌使过美人计,或者说,这种手段他见过很多。
派来调教得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美人,用尽手段勾引,企图下毒刺杀,最后无一成功。
那些人想怎么刺杀盛迟忌,便被盛迟忌用什么方法弄死,渐渐地就传出些不太好的名声,说他睚眦必报——盛迟忌嗤之以鼻,都要杀他了,他还施彼身怎么了。
对谢元提的来历不在意也是这个原因,他足够了解那些手段,也足够自信。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没那么自信了。
盛迟忌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点了下头。
谢元提便凑过去找王伯,他很有礼貌,神容俊秀少年朝气,看起来又很乖巧,老人家最喜欢这样的小孩儿,谢元提又嘴甜得很,问什么王伯答什么,笑呵呵的。
谢元提蹲在一片花丛前,一会儿问那些是什么花,一会儿又夸伯伯好厉害,这个花是不是很难种,虽然隔了段距离,不过每句话都落进了盛迟忌的耳中。
王伯耐心地一一给谢元提解答,望着少年的脸色相当慈爱。
盛迟忌观察着这一幕,指节轻轻敲着轮椅扶手。
王伯是定王府的老管家,伺候了盛家几十年,看着他长大,人是老了,但眼光毒辣如旧。
倘若这小孩儿是装模作样的,王伯不会看不出来。
谢元提给王伯带着,认识了不少闻所未闻的花种,心里偷偷嘀咕了淮安侯几句。
这么多花,也不知道带回侯府送给娘亲养。
那就别怪他借花献佛了。
谢元提眼巴巴望着王伯:“那伯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花籽呀?”
别院里都是群舞刀弄枪的,没几个懂得欣赏花草的,王伯平日里一个人种花无人赏,盛迟忌又很少过来,寂寞得很,给谢元提夸得心花怒放的,听谢元提想要种子,大方地一口答应下来,又拉着谢元提,细细给他讲解每种花籽种下后的注意事项。
谢元提一边听一边记,心里偷偷高兴。
把这些难觅的花籽带回去,找个机会送给侯夫人,就说是真少爷特地为她寻来的。
破碎的母子关系,从这一步开始修复!
谢元提眼睛亮晶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见王伯说完不够,还要示范松土,他又赶忙凑上去帮忙,忙活得很,当真像只扑腾着翅膀的漂亮小雀儿。
盛迟忌平日里懒得过来,就是怕王伯兴头一上来,拽着他说个不停,这会儿托腮看着俩人忙活,竟不觉得无聊,瞅着谢元提,又想起了辽东那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山雀,两指无意识摩挲了下。
展戎站在轮椅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子,属下觉得,此人是不是有点怪……”
盛迟忌摸着下巴:“你也觉得他怪可爱的?”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和真少爷的第一次见面过于出乎意料,谢元提心事重重的,也不好意思跟人家叽叽喳喳,闷着头跟黑衣人离开了长柳别院。
刚跨出门槛,身后的大门就“嘭”地一声合上了,堪称利落冷酷。
这人应该是向着真少爷,看不惯他吧。
谢元提从来都很惹人喜爱,头一次受这种冷遇,难免小郁闷,但也只能接受。
谁叫他占着人家位置,受了十几年好处呢。
这会儿的天色不复之前晴朗,远处湖面上的风吹拂来,潮乎乎冷冰冰的,像是快下雨了,被风一吹,脖子上的刺痛感就更明显了。
谢元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低头一看,莹白的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格外惹眼,顿感头晕。
是落到花丛时刮到的,还是被剑划伤的?
这伤口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存在感就加强,疼得厉害,谢元提嘶了声,捂着脖子慌乱爬上马车,翻出面铜镜。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谢元提咬咬唇,忍着疼将那一线血迹擦去,免得被人发现,解释不清。
好在伤口细细的,只破了皮,擦了血就看不出了。
才擦好,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云成回来了。
见马车帘子飘荡着,云成掀开往里一瞅,看到完完整整的谢元提,大大松了口气:“您回来了啊少爷,我瞧着可能要下雨,赶紧就来了。”
谢元提心虚地把帕子塞进袖中,若无其事:“嗯嗯。”
“夫人可能提前回府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云成解开栓马的绳子,“少爷,您见着想见的人了吗?”
谢元提唔唔点头:“见着了。”
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相当不一样!
俩人的预判不错,马车刚离开长柳别院,便听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新的泥腥味。
俩人偷偷溜回府的时候,侯府内一切平静,似乎没人发现谢元提跟云成偷溜出去了。
估摸着侯夫人快到了,谢元提在云成的协助下,快速换了身新衣裳,把头发重新梳过,又洗了把脸,忙活完了,往外张望:“是不是回来了?”
云成出去打听了下,回来摇头:“夫人还没回来。”
奇怪了,金福寺在山上,若是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侯夫人应当早早下山回来了才是。
谢元提纳闷不已,隔了会儿,让云成再去打听打听。
云成跑了好几趟,直到谢元提一个人在院中用了晚饭,把补药也喝了,夜色落幕,才传来消息,说是侯夫人和侯爷回来了。
谢元提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起身就奔去了主院,后头的小厮赶紧撑伞跟上。
谢元提来侯夫人的院子,向来是不必通传的,也没人会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主院,侍女将他引到了暖阁前,想进去通报。
谢元提等不及,自己上前敲门,巴巴地喊:“娘,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片刻,里头传出淮安侯的声音:“进来。”
谢元提立刻推门而入,来不及见礼,先急着去看侯夫人的状况。
淮安侯夫妇俩坐在暖炕上,似在闲聊,侯夫人倒是好好的,只是神情有一丝掩不住的低落。
淮安侯的朝服还没换下来,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目光落到谢元提身上,微含责备:“才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病刚好,就偷溜出去玩了?”
被发现了!
他和云成都不在,确实容易被发现跑出去了。
谢元提心里一咯噔,长长的睫毛心虚地抖了几下,眼神飘忽不定的,怕挨骂,偷偷抬眼瞟淮安侯。
那副心虚的小模样着实可爱,侯夫人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掩唇笑起来。
淮安侯语气严厉:“上哪儿去了?”
“就……在街上逛了逛嘛。”谢元提灵光一闪,垂下双睫,语气落寞,“我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聊,离京十来年了,也没什么熟悉的朋友,若是……若是家中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弟弟就好了。”
谢元提生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大多数时候,没人忍心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苛责什么,何况是这么委委屈屈地说话,语气又软绵绵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怜可爱得紧。
淮安侯和侯夫人同时静了静,对望一眼,一时没人说话。
好半晌,侯夫人忍不住摸了把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开了口:“迢儿想出去玩是可以的,但得多带几个人,京城不比姑苏,娘怕你在外头被人欺负,好不好?”
谢元提乖巧点头:“好。”
才怪。
多带人就没办法溜去长柳别院了。
看他乖乖的样子,淮安侯威严的脸色也不太能绷住了,握拳抵唇干咳一声:“好了,爹又不是要责问你,出去疯玩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先在淮安侯和侯夫人心里种颗种子,让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人无聊,不抗拒出现什么兄弟。
谢元提悄悄弯了弯唇角,离开时刻意维持着落寞的神色,身躯单薄得像张纸,孤零零的一小只,瞧着就叫人心疼。
侯夫人不由自主道:“要不,就让……”
淮安侯沉默良久,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现在的局势,实在不适合。”
侯夫人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愁绪,轻轻叹了口气,淮安侯抚了抚夫人的背,安慰:“夫人可借着拜佛的名义,多去他那边走走。我们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再等一等。”
侯夫人眼眶发红,抹抹眼角,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春芜院的时候,外头又下起了雨,春雷轰隆不断。
谢元提病刚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关窗上床睡觉,在响了半晚上的隐隐雷声里做了一晚上噩梦。
翌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凉气。
昨日大概还是摔伤了,只是一时没有察觉。
谢元提浑身难受,又不敢叫大夫来看,在拔步床角落里蜷成一小团,含着泪默默捱着。
云成早早就起来了,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没看到人,朝着床里侧的小鼓包呼唤:“少爷醒了吗?我叫厨房把早饭送来?对了,夫人今儿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让少爷自己用饭……”
谢元提本来还咬着牙在忍疼,闻言一喜。
昨晚他还发愁,母亲在家的话,该怎么偷溜出去。
一时他的小腹也没那么疼了,从床上翻下来,赤脚披发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云成,快快,我们去长柳别院!”
云成傻了:“今儿还去啊?哎……少爷你先把袜子穿上!”
吃完早饭,谢元提学聪明了点,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严肃吩咐他们自己要读书,不准打扰,才带着云成做贼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云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马车,看出谢元提往后大概还要往外跑,这回将马车长租了起来,回头牵去客栈歇着便好。
今儿去长柳别院的路上清静了许多,没见着其他的马车了。
谢元提愈发确信,昨日那些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是来京郊踏青游玩的。
租来的马车没有自家的马车宽松柔软舒适,等到了别院外的竹林边,谢元提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凉气,慢腾腾地挪下马车,有气无力道:“你去玩儿吧,过两三个时辰再来接我。”
云成性子开朗,昨儿跑去跟人玩,已经结交玩伴了,应了声得嘞,兴冲冲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来时一样,长柳别院依旧静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朦胧雾气,风凉飕飕的。
谢元提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后出现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谢元提感觉他还怪有性格的,跨过门槛,跟着他往里走,好奇地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跟着哥哥过来的吗?”
黑衣青年没搭理他的话:“请。”
不知道为何,谢元提觉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极快。
谢元提小腹还疼着,有心想叫对方慢一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显得要求太多太娇气,不好意思说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后头,浑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点汗。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很复杂,七绕八绕的,好在路不长,走到个院子前,展戎脚步一顿,侧身让开,抬手把气喘吁吁的谢元提往里面一推,砰地合上门。
谢元提筋疲力尽的,被推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倒地上,晕头转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里。
空空荡荡的,四周死寂一片,一个活物也没有。
心底陡然涌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会儿,发现屋门虚掩着,犹疑着上前敲了下门,小声叫:“哥哥,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我能进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想想真少爷行动不便的样子,谢元提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推开屋门,边小声喊哥哥,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跨进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来,脚下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谢元提的神经本来就绷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差点叫出声,潜意识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双腿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墙深深地吐了口气,谢元提抬起脑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户竟用黑布罩着,视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太清东西。
越来越古怪了。
谢元提吞咽了口唾沫,低头仔细看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这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狼藉一片,屋里如狂风过境般,香炉倾倒,碎瓷满地,外间没几个完整的东西,简直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难不成真进贼了?
谢元提心里一紧,顾不得奇怪,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谁知道刚绕过去,就听“咻”地一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头顶的碎发,夺地钉在了木质屏风上。
因为劲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红木屏风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谢元提吓得近乎失声,大脑空白了十余瞬,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转了下头,仅存的几分理智辨认出了,那应该是一把飞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劲道,若是偏了一点,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红了,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某种易碎的宝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见靠在床边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头坐着的人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发丝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脸颊侧,眼上的薄纱滑落了一半,露出浓睫下半只泛着血红的眼,英挺俊美的侧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种野兽,眼神中带着极度的冰冷与狂躁,冷冷看着他。
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让谢元提彻底僵住,脑子里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警告他快逃,恐惧让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两个字:“哥……哥?”
昨夜的雷鸣将好容易略微缓解的头疾,刺激得更严重了。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线,盛迟忌在剧痛中丧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笼了一瞬,冰冷地审视着谢元提的反应,看他单薄的身子打着颤,像拢着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压抑着不敢惊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旧动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翘起,分明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英俊中透着几分多情的冷酷,诱哄一般,嗓音低哑:“过来。”
盛迟忌笃定这胆小的小雀儿不敢过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试图引诱,又恐惧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这副仿佛疯魔的样子都不敢过来,他们都将他当做下一秒就会失控杀人的疯子,哪怕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只敢遥遥跪在院外。
不过他确实是会杀人的疯子。
屋内一片死寂,屏风边的少年僵着没动。
盛迟忌按了按搐痛的太阳穴,轻而易举地猜测出少年逃亡的路线,并随时准备将指尖的飞刀掷进他单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东西。
盛迟忌闭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将脑子凿穿的疼痛,无人能察觉的后背不断浸出汗水,沾湿雪白的绸衣,在剧痛带来的混乱中,他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每一步都带着迟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过来。
一股如雾般湿润馥郁的气息柔软地蹭过鼻尖,脑子里快绷断的弦倏地一松。
盛迟忌闭上的眼又睁开,看着少年抿紧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边。
谢元提知道自己在真少爷眼里很讨嫌,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恶劣的惊吓,他昨日磕伤的腹部还在发着疼,挪到床边的时候,水红的唇抿成一线,不太乐意开口。
但靠近了,他眯着眼发现,盛迟忌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心底复杂的愧疚感又忽然压过了恐惧,谢元提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为他,对方就能在侯府里舒舒服服地养病,哪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心里不平,想吓吓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谢元提小心地弯下腰,和那只在昏暗中透着几分红的眼睛对视着,试探着开口。
半晌,他见到床上的人略微点了下头,随即又偏了下头,很诧异似的:“不怕我?”
谢元提诚实回答:“怕。”
那还敢过来。
头疼略微缓解,脑子里那股暴虐得想杀人的冲动也压了下去,反倒满肚子的恶劣又回来了点,盛迟忌慢慢换了个姿势,倚坐在床头,目光锐利如狼,在他身上转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么不叫我了?”
方才进屋时,不还一直叫着哥哥。
经过方才的惊吓,谢元提已经不太想要这个便宜哥哥了,闻言不吭声。
“嗯?”
都是为了侯府,为了侯府。
谢元提在心里默念几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还有点小哽咽。
“生气了?”
“没有。”谢元提小声否认,漂亮的眼睛依旧是红的,被泪意洗得亮晶晶的,语气却带着分纯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认真地叮嘱,“哥哥,我胆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样吓我了。”
被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望着,在漠北当了十几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负罪感。
他仿佛被安抚下来的凶兽,周身的煞气逐渐收敛,注视着谢元提,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辽东一带见过的一种鸟。
圆滚滚的,羽毛蓬松,胆小又好奇心浓,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里,暖烘烘的一小团,当地人称它为银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灵。
盛迟忌静默了会儿,舔了下唇角:“那,对不起?”
谢元提很慢地点了下头,大方地表示了谅解:“没关系。”
外头隐隐传来扑通一声。
挂在檐上听着屋里动静的暗卫摔下去了。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淮安侯眉心的褶痕又深了一道:“夫人,我很担忧。”
侯夫人面色亦带着隐忧,在这个无人探知的角落,静默片刻后,轻声道:“定王不姓裴。”
大雍唯一一位异姓王、权柄滔天的定王不姓裴。
而当今天下的皇室姓裴。
几个亲王明争暗斗倒也算了,终归都是皇室血脉。
定王一个异姓王,在皇帝托病一月未上朝的时候回了京,若是有什么谋算……就要天下大乱了。
淮安侯长长地吐出口气:“夫人,我总觉得,回京这趟,不该来的。”
在淮安侯忧心忡忡之时,云成已经揣着热乎偷听来的消息,兴冲冲地回到了春芜院。
谢元提恹恹地靠在床头,拌了拌还剩半碗的花胶粥,没什么胃口,旁边的侍女轻声慢哄着:“是侯爷特地差人寻来的东海花胶,给您补身子的,再多吃一口好不好?”
谢元提抓着瓷勺的手指紧了紧。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觉得……受之有愧。
小世子生有张极为俊秀漂亮的面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垂眸不看人时,眼尾润黑,睫羽如蝶,格外惹人怜爱。
直面这样的冲击,侍女的意志摇摇欲坠:“若、若是实在不想……”
恰在此时,云成冲进房间:“少爷!”
听出云成声音里的那点不同寻常,谢元提精神一振,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扫开,和云成对视一眼,唏哩呼噜把剩下几口粥咽下去,接过帕子擦擦嘴:“我吃完了,你下去吧。”
被侯夫人派过来盯谢元提吃饭喝药的侍女陡然回神,脸红了红,偷偷又看了眼小世子郁丽的面孔,才默默收拾碗碟退了出去。
人一走,谢元提急不可耐地蹦蹦跳跳下床,披散着长发,赤着脚眼神亮晶晶的:“云成,你打听到了吗?这么快?”
小祖宗大病初愈,就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云成一阵头大,一把把人按坐下,转身去找靴袜:“可巧!从主院回来时,恰好听到侯爷和夫人在讨论,少爷,我可是冒大险给您偷听呢!”
“辛苦啦,这个月给你加月钱!”谢元提耐着好奇心坐在凳子上,视线跟随着云成转来转去,“那他人在哪儿,你听到了吗?”
“我听侯爷说,那地方叫长柳别院,大致的方位也听来了。”
说着,云成将柔软的足袋拿了过来。
有时候也不怪侯夫人太过娇养小世子,谢元提肌肤娇气,袜子只能穿绫罗织就的,稍微糙一点的料子,穿上一会儿就会冒红疹,发痒发痛。
就连侯爷都不会对这些事说什么,侯爷对小世子,也就是嘴上严肃两句。
谢元提晃晃雪白的脚丫,禁不住夸奖:“云成,你真是太靠谱太厉害了!”
云成挠挠脑袋,脸红着嘿嘿傻笑。
打听到了住处,谢元提不太坐得住,很想立刻出城去找人。
但时机不合适。
淮安侯和侯夫人不想他跟真少爷碰面,他得悄悄行动。
谢元提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又养了好几日的病。
以前受风寒,怎么也要缠绵病榻半个来月,这次一开始闹得那么严重,没料到竟去得很快,又过了五六日,其余的病状也渐渐消失了。
期间乱七八糟送进谢元提院子里的补药,堆起来能有一人高。
直到大夫点头,恭喜谢元提恢复的那一刻,谢元提明白,机会来了。
每次他病愈,侯夫人惯例都会去寺庙里拜一拜。
不出所料,大夫一走,侯夫人便拉着谢元提的手,神色温柔,笑盈盈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娘明日就去金福寺拜拜,保佑我们迢迢往后也平平安安的,逢凶化吉。”
谢元提心里柔软的同时,又生出了深厚的愧疚。
他偷走了人家的父母亲人,还害他有家不能回。
这些时日,侯府里的每一分宠爱珍爱都叫谢元提如坐针毡。
那位恨他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希望他能不恨侯府……该还回去的他都会还,希望在那之后,他能少恨一点点。
至少不要做那么极端的事。
侯夫人信佛多年,相当诚心,隔日一大早,便带着侍女,前往了从前在京时常去的金福寺,按照习惯,大概晚上才会回来。
淮安侯在朝为官,本就职务繁忙,回京忙得不见人影,前些日子时常抽空来看谢元提,积压了公务,也很早去了官署。
整个淮安侯府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谢元提。
谢元提早上总是睡不醒,今儿难得没贪懒觉,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确定人都走了,叫来云成。
云成早有预料:“少爷是要去那处别院吗?我去赶马车来?”
谢元提先点头又摇头,严肃吩咐:“不能用府里的马车,我们悄悄的,不能被发现。”
谢元提七岁就离京了,才回来半个月不到,不过他记忆力好,还记得几条溜出去的小道,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俩半大少年一前一后,偷偷从侯府后门溜了出去。
远处街上的鼎沸人声传过来,云成觉得刺激又紧张:“少爷,您要去找的人是谁啊?”
谢元提踌躇了一下。对哦,他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真少爷面前。
话本里似乎说,真少爷其实比他早出生一点点时间。
那要拉近关系的话,叫声哥哥应当可以?
谢元提想着,绷着脸:“别问。”
“喔。”
云成脑子一根筋,不过做事很麻利,怕被人认出来,还特地蒙了面巾,很快便租来了一辆马车,赶着车出了城,朝着淮安侯口中的那座别院而去。
三月的京外柳绿花红,莺飞草长,春草如瀑落入眼底,深深浅浅绵绵向天边,景致极好。
谢元提掀开马车帘子,望着外头,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有几分快活。
病歪歪地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可算出来透了气。
只是越靠近那座别院,谢元提心里越狐疑。
路上竟有两三辆马车,颇为奢华,挂着世家豪门的标志,他不认识是哪家的,但一看就非富即贵,瞧起来还挺热闹。
淮安侯应当暂时不想将家里的事宣扬出去,话本里也说了,真少爷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别院里的。
那怎么这么多人去别院?
谢元提直觉不太对劲,忍不住问:“云成,你真的没听错地方吗?”
“绝对没听错!”云成对自己的听力很有信心,十分肯定,“侯爷说的就是这里。”
“那这些人来干吗的?”
云成瞅了两眼,满不在乎:“踏青游玩的吧。”
“哦,也是。”
谢元提觉得很有道理,保持着对云成的信任,安然地缩了回去。
对嘛,云成很靠谱的,怎么会找错地方呢。
行了几刻谢后,远处一座傍水的别院若隐若现,在青竹林的掩映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他马车渐次停了下来,只剩谢元提的马车还在往那处赶。
见状,谢元提了悟。
看来这些人还真是来游玩踏青的。盛迟忌没怎么考虑,指尖点点扶手:“留着。”
无所谓,就算那只小雀儿是伪装的刺客、被派来勾引的小宠儿又如何,他向来不怕这些,更不在意是谁派来的。
“是。”暗卫想了想,又谨慎询问,“那位小公子方才叫您哥哥,您又应下,是否是和您有什么关系?可否需要去查查盛家的……”
“没有。”盛迟忌回得果断,懒散道,“想叫本王哥哥的多了去了,他叫不是情有可原吗,想应就应了。”
暗卫:“……”
您高兴就好。
盛迟忌又回味了一下:“你不觉得那小孩儿叫哥哥还怪好听的吗?”
暗卫:“…………”
不觉得。
云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将其他马车抛到后头。
后头的一众马车里,默默钻出来几个脑袋,面面相觑了一阵,神色古怪地看着那辆接近别院的马车。
他们都还犹豫不前呢,还真有不怕死的啊?
周围逐渐静下来,只有辘辘的车马之声,渐渐行至别院大门前,匾额上落下“长柳别院”四字,笔劲有力,字意洒脱。
谢元提放下窗帘,思索了下,感觉带着人不太好,跟来示威似的,便钻出马车道:“你去玩吧,晚些再来接我。”
“啊?不好吧。”云成犹豫,“少爷,万一您又出了什么事,侯爷和夫人得手撕了我!”
“没事,这是我爹的私产,这里住着……一位谢家的长辈,很安全的。”谢元提催促,“快去快去。”
方才一路过来,不少少男少女结伴踏青放风筝,欢声笑语不断,云成少年心性,早就心动了,听到是淮安侯的地盘,里面还是谢家的长辈,安下心来,跟谢元提约好了时间,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云成一走,谢元提才发现周围过于寂静,竟连鸟雀之声也没有,风穿过竹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似某种庞然大物,仿若随时会被吞噬,谢元提心跳无端快了两拍,咽了咽唾沫,上前敲了敲门。
良久,里面也没有动静。
不仅如此,连竹林的沙沙声也停了,周遭愈发死寂。
谢元提开始后悔让云成那么快就走了。
他咬了咬唇,又敲了几下门,嗓音小小的,微微发着抖:“门房在吗?劳烦开个门?”
还是没动静。
对了,真少爷是孤零零在别院里的,是不是别院里没有下人?
谢元提恍然大悟,离开大门,顺着围墙溜达了很长一圈,才找到一处比较好攀爬的地方——围墙边上有棵树,树冠郁郁葱葱的,一根粗壮的枝丫从中突出,延伸到了围墙内侧。
想想侯府的众人,谢元提咬咬牙壮起胆,撸起袖子,吭哧吭哧开始爬树。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周围有倒抽凉气的声音。
谢元提动作一顿,后背噌噌冒寒气。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暗黑的河流中闪烁着片片银光,在哗哗的水声之中,月色逐渐掩映在了乌云下。
把楼清棠丢下船的暗卫回来想要通报一声,却被抱臂守在外面的展戎拦住了。
正想解释,他极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屋中隐约的床板轻晃声,伴随着低低的诱哄,响起一声疼痛般的泣音。
并不如何清晰,也不是刻意发出,却叫人听了面红耳赤。
展戎的耳根一热,立刻虎着脸,把周围守着的人赶到船舷边,谁也不能靠近那间舱房。
盛迟忌是个很大方的人。
谢元提想要,他就给了谢元提想要的。
给得很多。
药效发散了大半过后,谢元提的脑子回来了一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惹了个危险的存在。
可是他已经逃不掉了。
他刚从燥热的折磨中解脱,又陷入了另一种绵长的折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不是因为落水,而是汗。
谢元提崩溃地想要逃开,好不容易快爬下那张大床了,又被捉着白皙的脚踝拖了回去,重重地按下。
他发出含糊的哭音,小声求身上的人,心存侥幸地叫他哥哥,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
却被弄得更厉害。
两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谢元提受不了了想跑,盛迟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捉回来。
意识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额上的抹额捆在他双手上,他披着件宽大的外袍,长发散落着,坐在上边。
半夜时分的风浪变大,画舫随着水波在晃动,而他整个人也在随着画舫晃动。
披在肩头的外袍滑落下去,月色不知何时又悄然钻进了舱房中,洒了谢元提满身,像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薄薄轻纱。
他的影子落在盛迟忌身上,分明是他涣散的视线俯视着盛迟忌,但因为体型差距,更像是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那个。
他的足弓绷得很紧,汗湿的指尖将身周散乱的衣袍捏得褶皱,又无力松开,终于脱力倒在盛迟忌怀里,抽泣着,下颌又被捏着抬起来。
脸颊上的泪被人寸寸吻去,然后是发肿发热的唇,男人的声线沙哑中含着笑,哄他似的:“迢迢,别哭。”
“是你自己要的。”
他太过分了,谢元提倒在他怀里,怎么也逃不掉,只能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愤愤地在他近在咫尺的侧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太深,甚至渗出了点血丝。
咬完又害怕似的,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盛迟忌没有说话,将他按了下去。没扯动。
系得死紧。
沉默了下,盛迟忌的眉毛扬起来,发现居然系的是个死结,干脆直接扯断了腰带,又发现腰带之下的衣裳层层叠叠的,包了好几层,只得略微坐正,艰难地剥笋,边剥边拍了下谢元提后腰,感到无奈的好笑:“包这么紧。”
谢元提被拍得抖了下,意识再度被燥热吞没,迟迟触碰不到盛迟忌,急得他差点哭出来。
好在那片凉凉的肌肤很快又贴了回来,他满足地抱上去,不得章法地在他身上贴蹭,陷在一片火热的潮热中,始终找不到倾泻口。
他只能急切地再次追上去,嘴唇不小心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凉凉的,像去岁盛夏时吃过的酥酪,谢元提很喜欢,痴缠着张开嘴咬过去。
唇瓣突然被咬住,盛迟忌的呼吸沉了沉,略微一顿之后,掐着谢元提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追着那两瓣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谢元提整个人都很热,连嘴唇和舌尖都是烫的。
无意间讨来的亲吻太深太重,舌尖很痛,唇瓣也发痛发麻,像是雄狮叼住了猎物般,要将他口口吞吃下去。
可惜谢元提被燥热折磨着,即使如此,还是拼命往盛迟忌怀里钻,贪恋地汲取那一丝丝凉爽。
动作间,有一片轻纱落了下来,他蒙蒙地睁开眼皮,看见一双夜色般墨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好漂亮的眼睛。
谢元提无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那双眼。
随即指尖就被咬住了。
少年像是被吓到了,缩了一下。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低磁嗓音:“再问你一次,要不要本王给你解药?”
最后谢元提是哭着睡着的。
一碰就簌簌掉眼泪,被欺负狠了似的,委屈到了极点。
盛迟忌抚着他透粉沾泪的脸颊,觉得像某种酥酪,忍不住又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轻轻磨了一下,弄得睡梦中的谢元提眉尖紧蹙,眼睫颤动。
甜的。孟棋平蹲下来,拍拍谢元提艳红一片的脸,指尖嫩豆腐似的柔滑触感让他禁不住摩挲了好几下手指,舔了下唇角:“还不如跟了本少爷,是不是?”
谢元提只感觉像被什么脏东西舔了下,恶心不已地别开脸。
孟棋平死死盯着他的脸,见他的反应,羞恼地冷笑了声:“我告诉你,这药没有其他解法,你现在不肯让爷碰,一会儿子就得爬过来求我。小婊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呢。”
谢元提的额发已经湿了,方才胃里的火窜向四肢百骸,烧遍了全身,将他拢进了蒸笼里,蒸腾得他出了一身汗,神智也在这股磨人的热意中,愈发昏沉起来。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借着痛意清醒了点,水雾蒙蒙地望了会儿得意的孟棋平,缓缓道:“你能不能,过来一点。”
孟棋平的气息愈发粗了,闻声跟狗嗅到肉骨头似的凑过来,使劲嗅闻:“是不是热得厉害,想要爷疼疼你了?小……”
“啪”的一声脆响,孟棋平的话陡然中断。
谢元提在地上趴了半天,攒足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抽过去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甚至比他平时能使出来的力气还大,孟棋平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眼前直冒金星,耳中更是一片嗡鸣,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挨打,望着看起来软绵绵的谢元提,整个人都傻了。
谢元提轻轻甩了甩手,打得手很疼。
孟棋平终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掐谢元提的脖子,疯了似的大吼:“你敢打老子!”
手刚拽上谢元提的领子,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声音:“大人!就是这艘船!我家小公子被姓孟的掳到了这艘船上!”
是云成的声音,还有巡游御史警告的高呼声。
方才孟棋平给谢元提灌酒的时候,他挣扎着把那盏灯扑灭了。
好在云成一直盯着画舫,带着人来得及时。
拽着谢元提的孟棋平手一抖,力道松了松。
他嘴上说着瞧不起淮安侯府,讥讽谢元提是假世子,但还是有忌惮的,否则也不会独自把谢元提约到画舫上来,准备先下药把人办了再说。
毕竟名义上,谢元提现在还是淮安侯府世子。
孟棋平脸色阴阴的,正考虑该怎么把谢元提藏起来,耳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他愕然扭头,窗户不知何时已然大开,夜风呼呼灌进来,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谢元提竟然果断跳下了画舫。
他不喜欢太脆弱的东西,也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可是迢迢不太一样。
这些年他只杀戮,但头一次竟有了保护的欲望。
盛迟忌将汗津津的谢元提裹到怀里,盖好被子,浸在那股沁人心脾的润泽气息中,安稳地闭上眼。
画舫在河里飘荡了一夜。
谢元提也做了一晚上摇摇晃晃的梦。
醒的时候是疼醒的。
浑身上下,哪处都疼,比上次从院墙上摔下去的第二天还酸疼。
谢元提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东西略微晃动着,片刻之后才清晰起来。
身上很暖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纱幔低垂,看不清外头的摆设,但天色已然微亮。
床的外侧还留有余温,腰上也残存着被人箍着的感觉,麻麻的。
抱着他睡了一晚的人,方才出去了。
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后,谢元提浑身忽然一冷,嘶着气坐起身,被子滑落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脸色刷然惨白。
从胸口到肩头,瓷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捏的咬的亲的,深深浅浅一片痕迹,不用掀开被子往里看,也能猜到其他地方是个什么惨状,或许比他能看到的还要凄惨。
两只手腕上,甚至还有着细细的捆缚红痕。
伴随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昨晚的记忆逐渐恢复。
他从孟棋平的船上跳下去了,不是孟棋平,万幸不是孟棋平。
那是谁?
他随着水流飘了很远,被人捞上了另一艘画舫,遇到了……哥哥。
脑海里突然晃过一双墨蓝色的眼睛。
带着恶劣笑意的,含着浓重欲念的,注视着他的,蓝色的眼睛。
谢元提怔怔地偏过头,看到了枕边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薄纱与红抹额带。
昨晚那条抹额捆在他的手上,而这条白纱,本该覆在他叫着哥哥的人眼睛上。
他叫哥哥的那个人……他看见脸了。
月色下,那张脸如同雕塑般俊美英挺,半明半暗中,宛如妖邪,他的轮廓线条比寻常人深邃许多,有着三分异族风采。
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是蓝色的。
生着病,身份特殊,不便见人,住在京郊别院的……
或许,可能,不止淮安侯府那位,可能素未谋面过的真世子。
还有另一位许多人闻风丧胆,又权柄滔天的人。
谢元提一阵头晕,脑中呆呆地复盘了这近一个月与盛迟忌相处的点滴,想起了许多他觉得奇怪,却从未去深思过的异样之处。
大得不符合规格的别院,自称属下的冷漠下属,书房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下人。
华贵的衣袍,非一般的气势,每日都在书案前看东西,随意地提着笔写写划划。
第一次见面递到脖子上的剑刃,第二次见面掠过头顶的飞刀……可能两次都是带着真杀意的。
那些从前谢元提隐隐觉得不合理,偶尔会冒出怀疑,又因为坚信眼前人就是真世子,又强行按下的所有不合理之处,全部涌了上来,指向了一个名字。
盛迟忌。
盛迟忌。
定王殿下。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初见之时,他敢叫哥哥,盛迟忌怎么就敢应的!!!
是闲着没事吗?为什么要装他的哥哥……不。
谢元提麻木地想,盛迟忌从来就没装过,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是他一直误会了。
他记得那次在酒楼里,其他人说,定王在关外中了蛮子的毒,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戴着薄纱、坐着轮椅的原因。
昨晚的记忆很混乱,但谢元提清晰地记得,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坐在盛迟忌身上。
所以他是药发之后,稀里糊涂地……把行动不便的定王殿下给强上了吗?
谢元提一个寒颤。盛迟忌倏然拉起衣袍,严严实实挡住谢元提的脸,淡淡道:“丢下去。”
语气不是开玩笑,说的也显然不是他护在怀里那个。
楼清棠面色一变:“盛迟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辛辛苦苦帮你解毒……”
楼清棠骂骂咧咧地被拖下去时,展戎很有眼色地带着其余人退出了房间。
屋外涛涛的水声衬得屋内愈发静谧,烛光微微跃动着,明灭不定。
盛迟忌低下头,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怀里的人。
这是他解毒之后,视线恢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刚从水里捞回来,漂亮的眉目被水洗得格外清晰好看,额上细细的红抹额歪歪的快要掉下来了,乌黑的长发湿成一绺绺的,粘在雪白的脖颈上和额头上。
像只不小心了落了水,羽毛湿漉漉的,在他手心里细细发颤的漂亮小雀儿。
那股幽兰似的香气愈发明显,湿润滚热地环绕着盛迟忌。
而谢元提一无所知,只知道茫然地往他怀里蹭,睫毛濡湿,额发散乱,脸上潮红一片,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轻轻一咬,就会破皮溢出香甜的汁液。
盛迟忌的视线落定在他的唇瓣上,那两瓣唇润泽饱满,红得像揉碎糜烂的花瓣,微微张开喘着气,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手腕上,红的舌白的齿,分明得让人不敢多看。
他又要哭了,哽咽地喃喃:“好热,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把谢元提丢回河里,他估计撑不过今晚。
找其他人给他解药……
盛迟忌忽然攥住了那只不安分往他身上摸的手。
谢元提想往盛迟忌身上靠,用他冰凉的衣服和肌肤给自己解热,却被按着不能动,快被那股热意逼疯了。
盛迟忌毫不动容似的,捏着他的下颌,盯着那双水润发红的眼,凑近他问:“我是谁?”
滚热的皮肤突然贴来凉凉的手指,谢元提感觉很舒服,神色恍惚地睁开眼,朦胧地看了他许久,那张红得厉害的唇瓣启启合合,吐息滚烫:“……哥哥?”
他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磨人,声音又有多绵软。
只是叫一声哥哥,婉转得像在叫情人。
盛迟忌的眸色深暗下去,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看着那张潮红的秀美容颜,手指上移,拇指缓缓摩挲着他的唇瓣,感受到指尖的美好触感,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想要我给你解药吗?迢迢。”
他第一次叫他迢迢。
谢元提的脑子一团浆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小名,哽咽了一下,急切地回答:“要……要!”
随即谢元提听到声低低的笑,那声音很熟悉,磁性低沉,听得他耳根发麻,与此同时,桎梏着他的手一松。
盛迟忌低覆下来,顺势一扯谢元提的腰带。
完了。
他不仅找错了哥哥,还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定王殿下没趁他睡着宰了他,是想等他醒了再杀吗?
谢元提很慌。
他目光发虚地望了眼屋门的方向,不敢再耽搁,疼得掉着眼泪爬起来,拨开垂在地上的纱幔,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袍,胡乱往身上套。
套着套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反应过来是什么后,谢元提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死死抿着唇瓣,羞耻的红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昨晚……没有沐浴。
那种怪异的感觉从大腿到小腿,弄得谢元提头皮发麻,眼眶一热,简直想哭,指尖打着颤想系腰带,才发现腰带居然被扯断成了两截,长的那截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短的这截系在一起很容易散开,需要找个东西再打个结。
谢元提回过头,目光在枕边的抹额和白纱带间游移了下,脑子里闪过个破碎的画面。
他被抹额绑着双腕……坐在上边。
视线被烫了一下,谢元提不敢再看那条抹额,匆匆将白纱带抓过来,在短短的腰带上打了个结后,手脚发软地靠到窗边,推开条缝看了看。
离岸不远。
天色还早,四周没有其他船,这是画舫一楼的房间,就算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也不会有很大的声响。
谢元提望着冰冷的河面,揪紧了衣角,想象了一下清醒着直面盛迟忌的画面……
还是咬咬牙跳吧。哥哥……为什么自称本王?
谢元提陷在散不掉的潮热中,汗水滴滴淌落,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搂住对方的脖子,软软地再次将嘴唇送了上去:“要的……哥哥。”
混沌中,他又听到一声低笑:“好,给你要的。”
他身形单薄瘦削,鱼儿似的,轻巧地落进水里,声音和水波融为一体,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从画舫游上岸的一段,谢元提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快到岸边时,脚还抽了下筋,好在险险爬上了岸。
他不敢在这儿多待,略微歇了口气,草草辨认了下方向,便一瘸一拐地跑了。
好在这条河环绕京城,画舫没有飘出城外,谢元提走了一会儿,人声逐渐多了起来,清早的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吆喝起来了。
谢元提身上的衣袍乱糟糟的,沾着不少灰和泥,头发散乱,又深埋着头,不仔细看,跟街上其他乞儿没什么两样,也没人注意。
昨晚消耗了太多体力,身体某些地方还疼得厉害,谢元提走得脑子里嗡嗡的,脚步一直在打飘,几近晕厥前,终于摸索回了昨天那条街,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熟悉的马车。
云成眼下一片青黑,愁苦地蹲在马车边,显然一夜未眠,听到声音抬起头,登时一跃而起,大喜过望:“少爷!你总算回来了!我昨晚到处找了您一晚上,方才都想回去通知老爷夫人了……您、您去哪儿了?”
昨天去云中舫时,谢元提特地叮嘱云成,若是有问题,他就跳船避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先等等他,别立刻就去侯府通报。
云成在听谢元提的话和不听话之间摇摆了半晚上,担惊受怕到现在,想问的问题一箩筐,但谢元提实在是没力气说话解释了,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晕过去,要死不活地摇头,嗓音哑得不行:“先别问了。”
他看上去筋疲力尽,衣服还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头发也凌乱地披散着,看不清楚面容和神色。
云成哪儿还敢多问,赶忙点头:“少爷,我扶您上马车。”
谢元提咬了下唇,做出了判断:“云成,这辆马车不能要了,就丢在这儿。”
这段时日,云成都是蒙着面,赶着这辆马车送他去长柳别院的,定王的人肯定认识,要靠着马车找到他们轻而易举。
看之前盛迟忌的态度,似乎不知道他是淮安侯府世子,否则就不会是那种奇怪的态度了……幸好他也没有说过太多家里的情况,不会祸及侯府。
谢元提突然要弃马车,云成“啊”了声,租赁行那边还押着二十两银子呢。
但他一向听谢元提的话,见他说得坚决,没问为什么,果断丢下那辆马车,伸手想扶谢元提一起走。
一整晚过度的肢体接触,腰上,腿根,甚至脚踝上,仿佛还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握着他。
谢元提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避开云成扶过来的手,在云成诧异的眼神里,心虚地把手往袖子里又藏了藏,挡住手腕上的红痕:“不用,我自己能行……我们走小道,快些回府。”
谢元提魂不守舍,云成也跟着莫名心慌慌的,急匆匆离开时,全然忘了马车上还有东西。
在谢元提摇摇晃晃、一步三喘着奔回侯府的时候,盛迟忌只披着件宽大的外袍,站在画舫的船头,听着下面人的汇报,方睡醒的懒倦眉宇间逐渐聚拢了不耐:“几个废物的动态,汇报这么久。”
展戎很清楚盛迟忌为什么不耐,王爷都朝着舱房那边看了好几眼了:“……属下知错。”
明明是您怕吵醒屋里头那位,非要离得远远的听汇报。
盛迟忌没有说话,拇指摩挲了下颈侧深深的咬痕,漫不经心思索。
昨晚是折腾得过了点,画舫上没有热水,没给迢迢清理洗浴。
不会生病吧?
但是谢元提睡得太不安稳,碰一下就要委屈地哼哼,要是画舫靠岸,把他抱起来,恐怕又要醒了。
昨晚把人家弄到那么晚,盛迟忌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的。
思毕,盛迟忌也懒得继续听朝中那几个废物在折腾什么了,猜都能猜出来,便打断了下属的话,开口吩咐道:“叫厨房煮鱼羹粥,再熬点防伤寒的药。”
昨晚他给谢元提喂了楼清棠特制的防伤寒药,楼清棠把那药丸吹得天花乱坠的,但盛迟忌还是不大放心。
他又回忆了下谢元提细瘦单薄得过分的腰背,似乎除了后腰下面和大腿上有些肉外,其他地方都瘦得让人揪心。
以后得好好养点肉,抱着舒服点。
盛迟忌往舱房走了两步,又停下,垂眸想着,补充:“再煮点八宝甜汤。”
谢元提昨晚热得很,一直说渴。
喜欢吃甜甜的糕点,汤应当也喜欢甜的。
展戎简直目瞪口呆,这辈子第一次发现主子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想笑又不敢:“是。”
又吩咐展戎准备套干净衣裳后,盛迟忌走到了屋门前,想起方才睡醒时,晨光中那张贴在他怀里,睡得红润润的漂亮脸蛋,嘴角勾了一下,推开房门,准备回床上抱着谢元提再睡会儿。
门一开,盛迟忌的身形定在原地。
注意到盛迟忌并未进屋,展戎敏感地嗅到了不对,小心翼翼问:“主子,怎么了?”
等了片晌,也没听到盛迟忌的声音,他偷偷往屋里瞥了一眼,心下一惊。
舱房的窗户大开着,晨风吹得满室清寒,纱幔飞舞,地上的衣物已经消失。
屋里空无一人。
小雀儿飞走了。
盛迟忌盯着空荡荡的床铺看了片晌,弯身将飘到脚边的抹额捡起,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靠岸。”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上次谢元提被一群人拽去九香楼时,还好奇过对面河中的画舫。
没想到这回就亲自来了。
纵使是白日,河中依旧飘荡着数艘画舫,岸旁杨柳依依,河中清波粼粼,繁华而喧嚣。云中舫足有两层,装饰得尤其华丽漂亮,在其中格外显眼。
边上还有小一些的游船,可供人租玩,大白日没什么生意,许多船夫凑在一起,坐在树荫下闲聊。
谢元提望了眼岸边停着的画舫,没急着过去,先带着云成在四处转了转,果然发现了有五城兵马司的巡游御史在带队巡查。
这条长街在东城,附近都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谢元提拉住一脸纳闷的云成,把自己的钱袋子递过去,吩咐道:“云成,你多花些银子,去附近叫几个船夫,租条游船在云中舫附近盯着点,我一会儿在窗边点盏灯,若是灯灭了,你就叫人去把巡游御史引过来,登上画舫。”
之前在九香楼,他听其他人东拉西扯,说到孟棋平跟东城兵马司指挥似乎不太对付,那个兵马司指挥出身世家,也不怕事,要是知道画舫上是孟棋平,东城兵马司的人肯定会过来的。
云成听得都愣住了:“少爷,您有准备的啊?”
谢元提奇怪地眨眨眼:“我看起来很像缺心眼吗?”
虽然他没那么自恋,觉得谁都会喜欢他对他出手,但孟棋平要他一个人过去,确实很古怪啊。
商量好了,谢元提又吩咐了他几句其他的,才扯了下腰带,走了过去。
谢元提身体底子虚,比其他人怕冷,四月了吹吹风还是容易着风寒,除了里衣外,还要穿两层衣服,今日起床后,云成帮他穿衣裳时,咬牙切齿的,又给他多裹了两层,腰带也束得很死,他有点喘不过气。
云中舫前候着个侍从,谢元提刚过去,还没开口说话,侍从望着他,便是一笑:“是谢小世子吧,请。”
谢元提到口的话咽回去,礼貌地应了一声,低头小心踩上艞板上画舫。
侍从跟在后面,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一眼。
方才谢元提还没走过来,他就注意到了。
孟棋平只吩咐说谢小世子会过来,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没其他的提示了,侍从本来还有点小牢骚——这条街上美人如云,得有多好看才能一眼认出来?
没想到是真能一眼认出来,的确是鹤立鸡群的漂亮。
他眼底多了三分怜悯。
难怪少爷非要对人家下手不可。
这艘画舫从外看装潢就很华丽了,内部更是不俗,谢元提随着侍从走进画舫二楼的房间,踩着厚实的羊绒毯子走了几步,转首便见石雕山水屏前,一只铜鎏鹤形香薰炉吐出袅袅烟气,如梦如雾。
注意到屋里没人,他拧了拧眉:“孟三少爷呢?”
“三爷临时有事,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侍从脸上堆着笑,“谢小世子莫要见怪,您先小坐片刻,小的给您上茶。”
分明是孟棋平约见的,结果还迟到了。
谢元提不太高兴,但他也不是为难下面人的性子,见他赔笑,勉强应了一声。
等人退下去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视线扫了扫,正好看到了蒙着脸坐上游船,恰好望过来的云成。
俩人遥遥对望一眼,云成使劲挥挥手,谢元提朝他点点头,关上窗户,在窗边放了盏灯。
暖黄的灯光映在窗边格外明显,哪怕一会儿屋里点了灯,这簇暖黄依旧会很显眼。
谢元提心口松了松,坐下开始等人。
结果这一等就是许久。
侍从都来过两次了,送了茶水和茶点,孟棋平还没来。
四月份的京城逐渐热了起来,屋中的熏香甜丝丝的,待久了闷得很,画舫还顺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摇得谢元提昏昏沉沉的,口中尤其干渴。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望了眼桌上清亮的茶汤和精致的茶点,别开视线,忍着没动。
直到侍从第三次进来送热茶,谢元提骤然回神,察觉外边的天色都逐渐暗了,禁不住蹙眉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恭敬回道:“回小世子,快酉时七刻了。”
谢元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迷惑又不可置信。
居然都等了这么久了?他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谢元提平时是好脾气,但也不是没脾气,不大高兴地站起身,不知是不是船又晃了一下,他起来时跟着晃了晃,晕乎乎地扶住桌案,不悦道:“劳烦你帮我回一下孟三少,我先走一步,既然不是诚心约见,下次也不必来信了。”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孟棋平的声音由远及近,越过屏风传来:“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拜父母所赐,孟棋平生着张还算俊朗的脸,今日穿了身骚气的宝蓝色锦衣,瞧着颇为人模狗样。
可惜谢元提前不久才见过盛迟忌穿了类似颜色的衣裳,扫了一眼,只觉对比鲜明,惨不忍睹。
哥哥穿得像明珠宝石,璀璨耀眼,孟棋平反倒被衣裳压了一头,灰蒙蒙暗淡极了。
纵然因为哥哥蒙着眼,一直无法看清全容,谢元提仍在心里悄咪咪地想,还是哥哥穿蓝色好看。
他觉得孟棋平穿得难看,怜悯地多看了两眼,孟棋平还以为是自己今日格外俊朗潇洒,吸引了谢元提,故作风流地摇摇扇子,坐下来笑道:“家中有事耽搁了,不是刻意来迟,宴宴莫气,三哥哥自罚一杯好不好?”
听着他给自己的昵称和自称,谢元提心里怪怪的,感觉好像看到了小厨房里,李婶熬的那罐子猪油。
腻乎乎的,他很不喜欢吃。
孟棋平丝毫没察觉自己被嫌弃了,屏退了跟进来的侍从,亲自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谢元提面前:“宴宴,来,陪三哥哥喝一杯。”
谢元提看了看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酒,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望着他,很平静地道:“我不喝酒的。”
换做是其他人这么不给面子,孟棋平已经拍桌骂人了,但看着谢元提泛着红晕的脸颊,他心口酥了下,维持着笑容:“是三哥哥不好,差点忘了宴宴不喝酒。来,那喝茶。”
屋里越来越闷了。
画舫晃得人脑子昏沉。
喉咙也烧干了似的,很不舒服。
谢元提很想喝点东西解解渴,盯着那杯茶水看了三息,缓缓摇摇头。
他的额发乌黑柔软,肤色瓷白得晃眼,在屋里闷得透出层红晕,像只漂亮名贵的瓷娃娃,安静又乖巧,但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乖了:“我也不喝茶,谢谢。孟三少爷,你信里说,你知道流言是谁散布的,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两次三番被下面子,孟棋平的脸色微不可查一变,露出眼底的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宴宴急什么,咱们边喝边慢慢聊。”
可能是腰带束得太紧了,谢元提感觉快喘不过气了,见孟棋平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压根并不诚心,干脆起身道:“既然孟三少爷不想聊这个,那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告辞。”
刚迈开一步,身后传来孟棋平不阴不阳的一声哼:“听下面人说,你一口茶水茶点都没碰,怎么,怕我在里面下药?”
谢元提鸦黑的长睫颤了一下。
他喜欢偷偷看话本子,见过坏人在吃食里下药的桥段,学以致用,什么都没碰。
“不错,茶水和酒水里是有下药。”
孟棋平冷不丁抛出惊雷似的一句,不待谢元提有反应,又嘻嘻笑着补充:“但你没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脸红得发春吗?小婊子,还挺警惕,幸好爷留了一手,把药放在香炉里,熏了你一个多时辰。”
谢元提睁大了眼。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逃出这间屋子,然而还没走两步,脚下猝然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桌子,就要摔倒在地。
孟棋平端着方才倒的那杯酒,靠到谢元提唇边,目光钩子似的,在他束得极窄的腰上转了几圈,低下头深深嗅了口他身上的气息,陶醉不已:“可算给我逮到手里了。”
话毕,直接上手掐住了谢元提尖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就往里直接灌酒。
冰冷辛辣的酒液直直灌进来,带着股甜腥味儿,谢元提一直被养得小心仔细,从未受过这种刺激,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拼命挣扎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一把推开了想凑过来亲他脸的孟棋平,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他咳得肺都快吐出来了,喉咙疼得冒出血腥气,脑子也嗡嗡的,好半晌才勉强缓过来,不知道是因为激烈的咳嗽,还是因为那灌下去的半杯酒,雪白的脸颊浮上了抹醉意般的潮红,唇瓣也愈发红润,眸子被泪意洗刷得极亮极亮,叫人完全移不开眼。
孟棋平兴奋得发抖了,气息急促起来,痴迷地赞叹:“漂亮,真漂亮。”
谢元提心底恶寒,捂着火烧似的胃,手发着抖,擦了把下颌上的酒液,嗓子疼得厉害:“孟三少……我,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你这般,就不怕……”
“哈。”孟棋平脸色嘲弄,打断他的话,“京中传遍了你是假世子,也没见淮安侯出来说什么,我猜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吧?再说了,就算你真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一个小小的侯府,也敢跟我们沛国公府叫板?”
谢元提怔了怔。
他被淮安侯严密地护在深宅之中快十八年,身边围着的都是云成那样的人,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恶意,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真正的世子一回来,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又是什么引诱之术?
回过神来,盛迟忌心里轻啧了声,指指书架:“把你方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抽出来。”
说完,自个儿推着轮椅到了书房的小榻边,双臂撑在扶手上,略一使劲,靠到了罗汉榻上。
谢元提看在眼里,只觉真少爷当真身残志坚,更觉愧疚和同情,于是听话地走到书架边,把他方才看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书房里的藏书不少,多的是谢元提没见过没听过的,方才他就是在看这本,封皮装帧精致,应是本好书。
他捧着书走到榻边:“哥哥,你要看吗?”
盛迟忌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答反问:“识字吗?”
谢元提点点脑袋。
“读来听听。”
好吧。
谢元提好脾气地坐到榻尾,翻开书,看了眼书名,应当是个话本。
到十二三岁时,谢元提的身体都不大好,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尽情跑跑跳跳,只能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喜欢看闲书——不过看闲书容易挨淮安侯的骂,他都是偷偷看的。
这儿没有淮安侯管着,谢元提登时有了兴趣,缓缓识着句读,开始念了起来:“话说扬州府江都先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
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外貌描写,读得谢元提十分纳闷。
怎么这么长?难不成是什么风流才子的故事。
故事开头说一位书生,生得艳冶漂亮,许多人都喜欢他。
谢元提自己没有察觉,他说话咬字时,尾音会不自觉地微微扬一下,语调软软的,这个年纪的少年声线清澈又干净,奇异的矛盾,像院外拂过竹林的沙沙风声,落入耳中格外舒服。
朦胧的香气如雾一般,从榻尾若有若无地拂到鼻尖,软绵绵地蹭过。
盛迟忌双眼微阖,嗅着这股味道,头疼和烦躁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流畅的读书声突然一卡。
谢元提读着读着,已经从某些不太妥当的描述里,渐渐发现了点不对劲。
书上写这漂亮书生来到翰林院,被一个翰林一眼相中,翰林差人打听了书生的情况,想和他做……做点什么。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大。
翰林使计与书生相会过后,回到家中,想到书生就情兴起了,推醒一个叫得芳的小童。
谢元提硬着头皮识着句读,读得艰涩:“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得那……那铁般硬的……”
盛迟忌本来漫不经心的,没怎么细听内容,听到此处,眉尖一挑,睁开了眼。
谢元提脸滚烫滚烫,从脖子红到了耳尖,读不下去了。
这居然是个艳情话本!还是男人和男人的!
严肃端方的淮安侯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书啊?!
盛迟忌也略微沉默了下。
他的书架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手上的书骤然变得无比烫手,谢元提猛地合上书,吓得差点丢出去,嗓音发抖,结结巴巴的:“哥、哥哥……我,我换本书读吧。”
跟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盛迟忌当然没兴趣听人读这种东西,换作是其他人,舌头都该被割了。
但他扫了眼谢元提,只感到几分可惜,视线受阻,看不清他的脸到底有多红。
他手撑着脑袋,鼻音扬起,嗓音带了丝如有若无的笑意,很好奇似的:“铁般硬的,什么?”
谢元提抿紧了薄红的唇,明显不想开口。
盛迟忌眼底如深墨,含着几分恶劣的笑,语气故意沉了沉:“读完再换,否则就继续念这个。”
谢元提对他千依百顺的,就是怕惹他生气,闻言急了,嘴唇动了好几下,终是声音细若蚊蚋地念了出来。
“什么?”盛迟忌语气依旧沉着,“没听清。”
谢元提咬了会儿唇,压着羞耻感,又小小声重复了一遍。
“蚊子哼哼呢?大声点。”
毕竟是被娇养长大的,谢元提其实是有点小脾气的。
本就羞到极致了,连眼皮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还要被盛迟忌故意戳着薄脸皮,逼他反复读那个字眼。
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大声喊出来:“孽根!孽!根!听清了吗!哥哥!”
盛迟忌:“……”
这一声不仅略微震住了盛迟忌,连外头挂着的暗卫也听见了,蔚为震撼,手一抖差点又掉下去。
啥情况?主子又不做人啦,逼着人家清清白白的小美人念小黄书?
盛迟忌怔了三息之后,蓦地偏过头,止不住地闷闷低笑起来,胸膛颤动不休。
谢元提第一次觉得他坏透了。
脑子嗡嗡的,羞耻感让他想立刻把这破书撕碎,想了也那么做了,但他又不敢再翻开这本书,合着书用力扯了几下,都没能撼动这书分毫,正撕扯得起劲,眼前陡然一暗。
淡淡的药香拂过鼻尖,是苦涩的,缠绕着几分冰冷的气息,让谢元提恍惚想起诗词中关外月色下的雪。
带着茧子的修长手指递过来,按在他手里的书上。
和谢元提的手一比,那只手掌要宽大修长许多,手背上青筋微露,极富力量感。
谢元提的视线下意识顺着那只手望去,发现是盛迟忌靠了过来。
少年的身躯尚且青涩,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纤瘦单薄,眼前男人身形却已完全成熟,显得极为高大,阴影投过来,几乎可以将他整个罩住。
强烈的压迫感带来的侵略性,让谢元提无意识绷紧了身体,视线不经意掠过男人清晰凸起的喉结,脑子里有些乱糟糟。
梦里的话本不是说,真少爷就比他早出生两个时辰吗,怎么人家就长这么高?
察觉到谢元提的紧绷,盛迟忌的嘴角勾了一下。
他面相英挺俊美,线条锋锐,但因为遮住了眼,便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倒颇有几分风流。
因为身体不好,谢元提从小到大很少出门,在姑苏时没什么朋友,身边环绕的只有院子里的丫头小厮,来到京城也只见过景王。
所以他是第一次直面这样惑人的……男色。
谢元提不想记住那个话本的内容,但眼睛快过脑子扫完了那一整页,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些内容,他的视线彻底僵住。
滚烫的热意从脸庞燎烧到耳尖,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上,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像只吓呆了的小雀儿,可怜兮兮地僵在树枝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掉下枝头。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很愉悦似的。
谢元提耳根烫得不行,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在嘲笑他。
盛迟忌两指夹着那本书,轻松地从他手里抽出来,往枕下一丢:“做什么要撕了它?脾气还不小,换一本读不就行了。”
说得像方才逼着谢元提念出来,不念出来就不给换书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那书不在视线里了,但羞耻感未退。
谢元提闷声应了,起身时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心里怒斥淮安侯老不正经。
找机会在娘亲那里告一状!
他心里碎碎念着,这回找书谨慎了许多,翻了本闲游散记,蹭回榻边,小声读起来。
这回的内容就正常多了。
谢元提读了许久,渐渐口干舌燥,不知不觉就忘了开口,自己也看入了迷,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翻完了游记作者在蜀地的见闻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读出声了。
怎么真少爷没意见?
经过几次的相处,他算是摸透了,这个人可能还是很讨厌他,总是喜欢欺负他。
谢元提放下书,悄咪咪往盛迟忌的方向瞥去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盛迟忌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冰冷的轮廓都似消融了些许,线条也变得柔和。
怎么听着书也能睡着?
想起上次,盛迟忌也是靠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的,谢元提十分惊奇。
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能睡的人。
能不动嘴巴最好了,谢元提没有叫醒盛迟忌,捧着书轻手轻脚从榻上下去,靠坐在榻边的地上,继续翻书看。
屋内静悄悄的,外头的暗卫耐不住,从窗边冒出一排脑袋,暗中观察了片刻,面面相觑。
又睡了???
盛迟忌的这一场午觉极为绵长。
这十几年来,他的梦几乎没有变过,反反复复的都是九岁那年,蛮人连破十城,向来潇洒的二叔头颅被高悬城门,死不瞑目,城守不住了,娘亲将他推向亲卫,头也不回地带着残兵,随着他爹冲向敌阵。
身边看着他长大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为了护住他脖子被箭扎穿,嗬嗬喷出的血沫,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没有哭泣的时间和空隙,麻木呆滞地被护送到京城,却发现京城也鬼影重重,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狰狞,不比陷入战火的漠北要安全多少。
可这次的梦境却很平和。
没有那些烧不尽的血与火,伴随着如雾般芬芳湿润的淡淡气息,他回到了幼时的漠北,猫嫌狗憎的年纪,为了炫耀把老定王的佩剑偷出来,被黑着脸的老定王拎回去,狠狠抽了一顿。
他娘不仅不上来劝阻,看他不服气的样子,反而跟着其他将领一同哈哈大笑。
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盛迟忌并没有沉溺在美梦中,他清醒地知道梦只是梦,只是有些缅怀地放纵了一下,任由意识坠落其中许久,才慢慢睁开眼,坐起身,托着下巴掀起眼皮,扫了眼榻边毛茸茸的黑脑袋。
跟朵小蘑菇似的,缩成一团,抱着书坐在那儿。
盛迟忌慢悠悠靠过去,以手托腮,支着下巴,垂下眸子观察他,从薄而精巧的耳垂,落到细白的颈子上,又转回俊秀明丽的侧容。
心里逐渐确认。
这小孩儿勾引人的手段,与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不同,段位显然更高。
谢元提被盯着也毫无所觉,翻了页书,发现这一节不太感兴趣,便想翻下一页看新的内容,结果刚翻到一半,头顶传来道懒散低沉的声音:“我还没看完。”
惊雷似的,谢元提吓了一大跳,兔子似的窜跳起来,若不是盛迟忌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往后避了避,非得吃个头槌不可。
“你醒了啊,哥哥。”
发现是盛迟忌,谢元提拍拍胸口,不等盛迟忌说话,先发制人,义正词严:“哥哥,你白天觉这么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晚上本来就睡不着。
盛迟忌懒洋洋地“嗯”了声,又盯了他一会儿,淡声命令:“今晚留下。”
外面的暗卫们惊得齐齐竖起了耳朵。
这位安平伯府派来的小公子,每天来会儿就走,显然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戏码,王爷居然就吃这套,主动要求他留下了!
“不要。”
一息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谢元提毫无犹豫的拒绝。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盛迟忌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外面的暗卫倒吸凉气,一排黑压压的脑袋又悄无声息从窗口冒出来,瞪大了眼望着榻边纤薄的身影。
不得了,居然敢拒绝王爷。
这小美人真要丧命了吧!
谢元提对周遭的气氛毫无所觉,一直没机会吐露心声,他倒是很想留下来,跟真少爷进行一番促膝夜谈,可惜昨天才被淮安侯警告过,遗憾地叹气:“会挨骂的,哥哥。”
盛迟忌的眉梢轻轻扬了扬。
凝固的空气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
有他在,他那个废物养父还敢骂他?
但定王殿下难得留人却被拒绝,自然是不会再开尊口的,冷着脸随谢元提去了。
一下午把书翻了快三分之一,谢元提还有点意犹未尽,在侯府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看闲书。
他很想继续看下去,但外边天色不早,该走了。
想了想,谢元提抱着书,充满期待地望着盛迟忌:“我该回去了。哥哥,你这本书可以借我带回去看吗?”
不乖乖留下来当陪睡的,还想借书?
也不知道谁调教出来的,不像小宠倒像个小少爷,一点也不知道看脸色。
盛迟忌回答得果断无情:“这本不可以。”
又指了指枕头下那本:“那本可以。”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谢元提在姑苏长大,其实是会水的,上次游园落水,只是因为猝不及防,水又太冷了,他腿抽筋后就动不了了。
他身上滚烫得似火炭,夜里的河水又格外冰冷,刚落进来时,是缓解了一下的,但顺着河水飘了会儿后,那股滚烫的热意又重新燎烧遍了身体。
极端的冷热瞬间交替,对身体伤害太大,谢元提差点就地晕死过去,呛了两口冷水,才醒过神,抓住片刻的清明思索了下。
药效上来了,他现在谁都不敢碰见,但晚上的河水这么冷,若是泡半晚上,恐怕在把真世子接过来前,侯府就得先举办场丧礼了。
可是这药……该这么办?
谢元提是第二次感到这么无措慌乱,第一次是他从那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
一边是冰冷的河水,一边是滚热的身体。
谢元提像被裹挟在岩浆与冰川之间,模糊间像是成了这条河的一部分,意识也随着浮浮沉沉的,随着水波不知道飘了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快快,绳套,捞上来。”
随即有什么东西套在了他身上,要将他往上拉。
谢元提蒙蒙抬起头,才发现周遭一片漆黑,他顺着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前方是个不大的画舫,船上的人正试图把他捞上去。
谢元提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牙齿微微颤着,说不清是因为那股灼热,还是冷的,仰着滚烫的脸,拽住了那根绳子,潜意识里不太想上去。
不上去,他可能会冷死在河水中。
可是他还中着药。
画舫上的人显然没想到他居然不太想上去,双方僵持了一下,似乎是画舫主人不耐烦了,模糊中他听到有人冷冷说了声:“不上来就算了。”
谢元提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嘴唇张合了下,画舫上一个黑衣人扫了他一眼,停滞了一下,举着灯仔仔细细又辨认了会儿,声音猛然拔高:“那是……小公子?!主子,主子,落水的是迢迢小公子!”
画舫主人陷入了沉默。展戎说完,见盛迟忌脸色不对,憋着笑眼观鼻鼻观心,自动滚出门。
漠北苦寒,不比京城条件优渥,征战在外,军需条件差的时候,经常地为席天为被,没有被子不算事儿。
何况四月的京城也逐渐暖和起来了,盛迟忌身上余毒未清,作为半个病人,睡个午觉,不盖被子也没觉着冷。
但他没想到谢元提不行,睡着睡着感觉冷,循着暖源就凑了过来。
怀里的少年身子单薄而柔韧,暖烘烘的,沾着满身的芬芳。
像那只大胆飞到他掌心的小山雀,柔软又脆弱,手指一握,便能轻易掐断喉咙。
盛迟忌不知道怎么,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磨了磨牙:“本王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投怀送抱呢。”
结果是冷的。
明明就是受人指使来勾引他的,结果成天不做正事,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
被墙硌到就是一大片淤青,涂药都小心翼翼不敢下手,睡个午觉不盖被子居然还能冷到。
娇气得令人发指。
行伍中人,最讨厌这种娇娇气气的人了。
惯的他,坚决不给被子。
盛迟忌垂眸思毕,手落到谢元提背后,察觉到这小雀儿似乎想挪开,理直气壮地将他往怀里又拢了下,嗅着那股愈发浓郁的气息,舒心地闭上了眼。
谢元提睡得还是不太安稳。
他睡梦中身子越来越冷,好不容易靠近了唯一的暖源,待了一会儿,察觉到那个东西不是很暖和,反而像在汲取他身上的热度,委屈地想离开那个东西,把自己蜷成一团保暖,结果那东西就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缠住了。
他挣动了好几下,也没能挣开,只能放弃挣扎。
好在依靠在一起片刻后,那个东西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和他共享起暖意。
谢元提拧着的眉心微微松开,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谢元提入梦的时候,正在青楼里厮混的孟棋平也收到了小厮带来的回信。
听闻谢元提是假世子后,最耐不住的当属孟棋平。
上次在九香楼里,他嘴上没把关,被人提醒,顾忌着谢元提的身份,才没做什么。
回来后又惦记了好久,后院里那些看着都觉得没滋没味了,娇媚的娈宠作出再天真无辜的姿态,也不如人家一个眼神干净纯然。
偏偏一个侯府的小世子,又确实不能乱动。
没想到瞌睡刚来,上天就给他递了枕头,传出谢元提是假世子的消息。
他等了好几日,从家里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传言的真假,登时兴奋得气血上涌,立刻差人去送了邀约信。
结果谢元提此前拒绝了他好几次邀约就算了,这次竟又不知好歹地托病拒绝了!
“嘭”的一声,本来还荡漾着欢声笑语的包房中猛然死寂。孟棋平把怀里的人推到地上,一脚踹上送信的小厮心窝:“废物!”
小厮被当心一踹,眼前发黑,却不敢吭一声,埋着脸磕头求饶。
孟棋平直感觉自己被下了面子,羞恼不已,边踹边骂:“那小婊子凭什么敢回绝我?他算什么东西!”
小厮苦着脸,眼前不断发黑,差点喘不过气的时候,方才被推到一边的娈童笑吟吟地靠过来,跪在旁边为他捶着腿,语气娇娇柔柔的:“三爷又是在为谁烦心了?奴有个办法,三爷可要试试?”
孟棋平睨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娈童抿嘴一笑,起身凑到他耳边,低低了耳语一阵,孟棋平的脸色果然逐渐转晴,大笑着将他往怀里一搂,又瞥了眼趴在地上发抖的小厮:“起来,别装得要死要活的,再给我写个信,我就不信那小婊子这次还会回绝。”
说着又掐了把怀里美人的腰,勾着他的下巴:“你那药当真那么有用?”
“三爷还不信奴么?”
“那就要你先来试试这药怎么样了……”
孟棋平跟怀里的美人调笑着,哼起小曲,心头快意轻松。
金尊玉贵的出身,父母兄长的溺爱,他向来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被老天眷顾。
这不?心心念念的那块肉,马上就能吃进嘴里了。
下一瞬,谢元提还没反应过来,腰上的绳套一紧,就被人强硬地捞上了船。
他腿软得站不住,对方也不嫌弃他浑身湿乎乎的,脱下外袍将他整个一裹,敏感的肌肤被碰到,谢元提浑身一颤,很想躲开,下一刻,便落入了个沾着药香的冰冷怀抱中。
谢元提细微的挣扎一停。
他分不清那是谁,潜意识里只觉得,这股气息是安全的。
然而没有了河水的缓解,难耐的燥热很快又席卷遍了全身。
原本被冻得发白的脸色重新遍布了潮红,谢元提发出低低的呜咽,感到抱着他的人身上凉凉的很舒适,忍不住用力往他身上贴,脸贴在他颈项前,嘴唇无意识擦到片冰凉的肌肤,顿时喜欢得蹭了好几下,灼热的吐息喷洒在那里。
抱着他的人身子瞬间一绷,环在他腰上的手也紧了紧,后腰被拍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别乱动。”
谢元提烫呼呼的脸埋在他颈窝间,含糊不清地发出声舒适的低吟,乖乖地没有再乱动。
周围人眼睁睁看着水里捞出来的少年不知死活地缠着盛迟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皮狂跳不止。
很快,他被放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身上凉凉的很舒服的人似乎想走。
谢元提慌极了,急忙抱住那条手臂,嗓音沙哑绵软得厉害,带着细弱的哭腔:“别走……”
他浑身湿漉漉的,衣裳因为水紧贴着身体,哪怕是罩着盛迟忌的外袍,手一落下去,还是能抚触到柔韧的线条。
只是想站起身的盛迟忌停顿了下,又坐了回去,任由谢元提软乎乎地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发冠碰歪,在他颈间吹着潮热的气息。
周围的人全部低着脑袋,没人敢看盛迟忌的脸色,只有个白衣文士模样的人啧啧了声:“刚给你把余毒清得差不多了,约你出来喝个酒,就遇到个中了药的小美人,还只往你怀里钻?你命怎么这么好,不公平啊,我的怀抱也很宽阔的。”
盛迟忌的手落在谢元提腰间,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觉到那段腰凹下起伏的细窄弧度,滚烫的温度浸透层层布料,落到指尖。
太烫了。
他没搭理楼清棠的贫嘴,冷冷道:“别废话,过来看看。”
看他似乎还真挺在意这小美人,楼清棠愣了一下,哦了声,朝着意识不清的谢元提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截瘦骨伶仃的手腕,就被啪一下重重地打开了。
楼清棠疼得嘶了声:“……你不让我把脉,我怎么给他看?”
盛迟忌方才下意识打开了楼清棠的手,也分不清那一瞬间心底陡然涌出的强烈独占欲从何处来,垂眸看着用潮红的脸颊蹭着他的少年,喉结滚了滚:“赶紧。”
楼清棠这才顺利把到脉。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啧啧感叹:“嚯,好烈的药!这小美人恐怕是被人下药后,想跳进水里缓解,但水这么冷,他若是再多泡会儿,就要撑不住了。”
谁下的药?
盛迟忌眼底一片冰冷,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怒火:“没让你废话这么多,怎么解。”
“药性太猛了,我也配不出解药。”
50-60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废话的不是少主您吗。
周围十几个筑基修士面色古怪,不过听到命令,还是御着长剑,齐齐围来。
大概是觉得十几个筑基期修士,拿下谢元提手到擒来,那个独眼修士并未跟着出手。
这给了谢元提机会。
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个学会、也最熟练的法术,是控物术了。
无他,主要是懒。——看得出他的心情的确很好。
盛迟忌的脸色简直比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山还冰冷。
盛元提实在没忍住:“噗!”
盛迟忌冷冷剜他一眼:“很好笑吗?”
盛元提:“哈哈哈哈哈哈,一点也不好笑!!!”
他在这边笑得肚子疼,那边的昙鸢倏地动手了。
惑妖纹丝不动,脚下又一踏,踩碎了几枚阵棋,伸出手,尖锐的指甲按在那枚蛋上,威胁地轻轻敲了敲。
昙鸢身形一滞,紧盯着惑妖。
惑妖笑道:“倘若是你另一个人格,才不会管本尊会不会毁蛋、夙阳又会如何,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本尊可真瞧不上。”
话毕,他翻手一掌,竟然就要将那颗蛋拍碎。
千钧一发之际,金光一闪即逝,昙鸢竟然直接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那颗蛋,生生挨了一掌!
惑妖眼底提露出几丝讶异。盛迟忌对盛元提恶毒的发言没有任何反应,目无表情地一撒手。
盛元提早有预备,从容不迫地翻身落地。
看他这样子,盛迟忌脑中突然窜出个画面——皮毛雪白的小猫背对着地面,一撒手却永远能灵活地翻身轻巧落地。
盛迟忌:“……”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出了点问题。
两人坠落得很深,从一片狼藉的地道里顺着往前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大殿的地下竟然藏着个地宫,果然别有洞天。
盛元提摸出琉璃灯盏,柔和的清辉盈满了周遭。
纵使皇宫早成断壁残垣,这座地宫却依旧保存得很完整,从地面雕琢的古朴花纹来看,地宫的修建时间明显比上面的皇宫早得多。
除了地上的花纹,前方一面墙壁上还刻满了一种古拙的文字,在琉璃盏的辉光下,闪烁着玄妙的华光。
是一种上古文字。
盛元提广读闲书,但在上古文字方面,唯一相关的研究就只有符箓了。
许多禁忌符箓的书写靠写古文,但上古文卷早在万年前的一场浩劫中所剩无几,修界内对上古文字有研究的也就寥寥几个。
他对这些鬼画符不甚耐烦,与其研究这个,还是更乐意去琢磨阵棋,见盛迟忌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盛迟忌抚了抚墙上玄奥的文字,嘴里吐出几个晦涩难懂的音节,片晌,摇头道:“只能读懂一小部分,应当是一篇祭祀文。”
盛元提摩挲着下颌:“显然,这座地宫与西雪国和东夏国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唔,我先把这篇祭文誊抄一下,回头再研究吧。”
说着,他翻出个空白卷轴,墨笔沾点墨,有画符经验在,元葫芦画瓢,笔走龙蛇,抄得飞快。
盛迟忌安静地等在旁边,注视着他雪白的脸庞。
地宫内灰蒙蒙的,在琉璃盏的灯辉下,那张脸莹白得似能发光,极是惹眼。
须臾,盛元提抄完了墙上的祭祀文,收起来提起琉璃灯:“走吧,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也离得不远了。”
他转头的瞬间,盛迟忌及时撇开视线,淡淡嗯了声,一手持剑,走在前面开路。
跨过前方的一道拱形洞,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视线里出现了一扇紧闭的青黑色石门,足有四五丈高,高大而肃穆,散发着蒙蒙的冰冷光泽,门框上纹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相当敦实,不是东夏国都那扇国门可碰瓷的。
盛元提从小把玩着宝贝长大,伸手一摸就知道这玩意一般人搞不定,充满期待地望向盛迟忌:“剑尊大人,这回你还能一脚踹开吗?”
盛迟忌木然道:“不能。”
旋即,他简单粗暴地抽出了鸣泓剑。
世间能有什么东西是神剑鸣泓削不开的?
盛元提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不行:“它还只是个孩子……”
“它最近有点上房揭瓦。”盛迟忌淡淡道,“该打。”
说完,微一用力,将鸣泓刺入了石门中。
没有灵力护持,剑身多少会有点摩擦受损,盛元提简直不忍卒看,牙酸得很:“你们剑修不都把剑当老婆吗,盛宗主,你这是在虐待你老婆啊!”
即使他很清盛自己一掌的威力如何,昙鸢此时应当无力动弹了,也依旧谨慎地没有靠过去,猩红的舌尖舔了下白生生的齿列,露出个森冷的笑:“该你们了……”
话音未落,一股寒意猛然窜上心头,随即滚滚而来的便是一道磅礴锋锐的剑气!
惑妖反应极快,一退三丈远,仍不可避免地被割伤了半边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盛迟忌一手持着鸣泓剑,雪色衣袍无风鼓动,神色淡淡地望着他:“你方才说,要将谁……”顿了顿,才吐出那四个字,“先奸后杀?”
这个法术太适合懒人了。
学会控物术后,坐在原地,意念一动,就能把想要的东西招过来,随心所欲,非常方便。
既然能控制帕子茶盏靴子衣裳水果食物……那控制修士的飞剑,也不是不可以吧?
谢元提脑中陡然冒出这个念头,小心地拽着盛迟忌的袖摆,注意到不碰到他,带着他翻飞而起,迅速飞退。
他的速度几乎赶得上筑基期修士的速度了,快得出乎众人意料,不过那些青衣修士也不傻,立刻分散开来,包围成圈。
在他们看来,若不是要小心顾忌着,别伤到圈里这俩人的脸,不过一个炼气期,一个病歪歪没修为的凡人,直接拿下就是了。
其中一个急功近利的圆脸修士飞速袭来,想要最先擒下俩人,得到少主的青眼。
谢元提盯着那柄剑,左手两指一并,低喝:“夺!”
下一瞬,圆脸修士脚下的剑突然颠簸了一下。
随即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嗖地飞了出去!
那个修士“啊”地惊叫一声,嘭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其他修士见此情况,哗然一片,立刻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谢元提,一时竟不敢再靠近:“怎么回事?”
“方才是怎么了?”
“他夺了周师兄的飞剑,怎么可能!”
盛迟忌若有所思。盛元提茫然回望。
盛迟忌阖了阖眼,揉揉眉心,再睁眼时,又是一副克制内敛的平淡漠然面孔,冷冷道:“盛元提,我有时候当真羡慕你能这么没心没肺。”
怎么还上升到这个程度了?
盛元提瞠目结舌:“一件衣服而已,你至于吗,我回去帮你洗了便是。”
盛迟忌眼尾微微勾着,睨他一眼:“好。”
盛元提:“……“
你还答应了!
盛元提没能探究出盛迟忌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俩人穿越一片废墟,来到了空荡荡的大殿中。
念珠上的佛息已经很微弱了。
正事在前,盛元提心里推演了一遍,环顾一周:“应当就是在这附近了。”
但是在哪儿?
他戒指里是有些宝贝能暂时护两人周全,但这么深浓的怨气,不是昙鸢那样天生佛骨的人,不到一刻就得脱层皮。
正琢磨着,盛迟忌注意到一处墙根下的怪异符号,蹲下身,指尖轻轻敲了敲残破的地砖。
“咚、咚”轻微两声。
以两人的耳力,瞬间就明了了。
下面是空的。
盛元提也蹲了过来:“在这下面啊,看这地板也不是一般材质,是不是得找找机关?”
明明身处险境,两人还暂时没了灵力傍身,他却还是兴致勃勃的,仿佛世间万事万物、何种烦恼,都不会沾身。
盛迟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必。”
“那如何下去?”盛元提抬眼,眼底明澈如星,透着几分好奇。
迎着这道目光,盛迟忌慢慢抽出了鸣泓。
盛元提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略感不安:“等等,鸣泓可是闻名天下的神剑,你不会想拿它来刨地吧?”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很少使剑了,但盛元提其实是个相当惜剑之人。
尤其是像鸣泓这种有灵性的剑。
盛迟忌对上他拒绝的眼神,静了静,开口:“鸣泓,你愿意吗。”
鸣泓:“……”
盛迟忌点头:“它愿意。”
说完,他握着剑,朝下狠狠一刺!倘若不是呢?
就像一百年前,闯入惑妖幻境将他拉出来的,也不是一道虚影。
盛迟忌的动作轻到有点磨蹭。
盛元提忍痛惯了,对这点伤只感觉不痛不痒,只是失血过多,脑子有点晕乎乎的。
等盛迟忌包扎好了,他重新扯上衣服,目光一转,发觉由于靠得太近,他的左臂和袖子蹭了盛迟忌一身血。
天要亡我!
他心惊胆战地一抬头,才发现盛迟忌看着他的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沉郁复杂。
“盛兄?”盛元提生怕他提剑就砍,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你还好吗?”
嚓地一声,整块地砖开裂迸飞而出!
盛元提没料到他说干就干,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跟着一起跌了下去。
盛迟忌倒是早有所料,收剑抬手,瞬息之间,动作熟练地一把托抱住了盛元提,轻盈落地。
失血导致的眩晕又漫了上来,盛元提扶着额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剑尊大人,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
这个自称谈谢的人,神魂果然异常,强大到神识可以轻松夺走筑基期修士的飞剑。
谢元提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愣了一下,握着那柄剑随意挥了两下,破空声顿起。
他环视一圈,心里陡然冒出个更大胆的念头,尝试着像刚才那样,凝聚注意力,用出控物术,去抢夺剩下那群修士的飞剑。
霎时,空中惊呼声连成一片,如同下饺子一般,哗啦啦掉下去了一大片人。
筑基期修士做不到御空而行,只能御剑而行,剑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法待在空中了。
比起摔到地上的痛感,众人更多的感受是懵,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的飞剑,被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夺了?
而且是……十几把飞剑,一起,全被夺了?
连那位独眼修士都做不到这种事!
此人莫非是什么隐藏修为的大能?!
谢元提灵力稀薄,凭借轻身术的身法,滞空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跟着落回到地上。
纷纷扬扬的杏花翩翩而落,衣红如枫的少年护着身后的人,身周十几把飞剑游鱼一般,悬浮飘动。
一时间所有人骇然无声。
谢元提摩挲着下巴,也有些震惊:天才竟是我自己?
还是说,原身是个天才?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幻境破裂的瞬间,耳边仿佛真的有“咔”的清脆一声。
繁荣的东夏国在眼前如琉璃般破碎,被幻境遮掩的阴森颓败之像暴露出来。
天空阴沉得近乎发红,四面都是怨气凝结的愁云惨雾,万鬼啼哭之声轰然迎面而来,伴随着经久未消的火焰灼烧气息。
出来的瞬间,盛元提脑子里便“嗡”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
这还不如待在惑妖的幻境里呢,好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
他缓了缓,定睛一看,黑雾中躲着重重鬼影,贪婪又不甘地望着两人,却没有立刻扑过来啮咬啃噬。
盛元提摸了摸手腕上温润的念珠,松了口气:“幸好从昙鸢那儿讨来了两串佛珠。”
两串佛珠散发着淡淡金光,像暗夜里的一秉烛火,不多不少,正好能破开怨气,护得两人周全。
盛迟忌抬抬眼皮,没有提醒他那叫讹不叫讨:“昙鸢呢?”桩桩件件,种种小恶如盐粒,数之不尽。
昙鸢闭上眼,手掌微颤,无声诵念:阿弥陀佛。
皆是虚妄。展现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破败荒芜的鬼城,也不是万鬼齐哭的毛骨悚然场面。
而是一条繁荣如水、生机盎然的长街。
街道整洁,屋舍齐整,远处巨大的宫城飞甍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熙来攘往,商贩叫卖着货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国都!
盛元提神色未变,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依旧大开着,但已不再摇摇欲坠,崭新而气派。
而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路天清水绿,大道通衢。
昙鸢望着眼前这幅场面,神色怔然。
当年佛宗与盛迟忌不欢而散,前往支援东面战场,没有与惑妖有过直接接触,盛元提愣了几瞬,反应过来,贴心解释:“这是惑妖的手笔。记住,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哪怕是一片落叶,也可能隐藏杀机,不可随意触碰。”
他正说着,盛迟忌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飘落的落叶。
盛元提啧了声:“你故意的?”
落叶的纹路细密,颇具质感。
盛迟忌垂着眼,指尖一动,将落叶碾碎成灰,淡淡道:“与真正的落叶毫无二致。”
能让幻境真实如斯,惑妖不止是恢复了。
还比一百年前更厉害了。昙鸢被盛大公子光明正大且厚颜无耻的打劫做派震了震,无奈地撸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串佛珠递过去。
盛元提笑眯眯地戴上:“盛盛大师,大师真好,出家人慈悲为怀,改天去你们寺里捐点香火钱。”
昙鸢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盛迟忌垂下眼睫,看了眼手上多出来的念珠串,面上无波无澜,腰间的鸣泓却嗡嗡叫了声。
可能是因为和盛元提接触多了,最近越来越吵闹了。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弹了下剑鞘:“别吵。”
盛元提正在和昙鸢叭叭,闻声诧异扭头:“啊?”
盛迟忌语气平静:“没说你。”
有了昙鸢开路,从外侧一直走到旧都残破的城门边,一路畅通无阻,那些冤魂与怨气傀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城墙上还残存着焚烧的痕迹,漆黑一片,即使过了几百年,灼热呛人的烟气似乎也还在弥漫,就如这生生不绝的怨气一般。
高大的城门紧闭着,沉默地耸立在三人面前。
那些冤魂害怕昙鸢身上的佛光就罢了,连惑妖也没了动静。
有点蹊跷。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盛元提看向武力最高的那位:“盛兄,请?”
盛迟忌上前一步,抬脚一蹬。
干涩的门轴转动声响起,刺耳的“嘎吱”一声过后,城门被巨力强行分开,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灰尘簌簌而下,门板摇摇欲坠。
盛元提咂舌:“你们剑修真是太粗暴了!就不能温柔……”
余下的话音一滞。
三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同时陷入了沉默。
盛迟忌拔腿向前走去,话音里有一丝微微的嘲意:“看来你今晚喝不到骨头汤了。”
昙鸢回过神,和盛元提跟上去,凝眉问:“当年惑妖伏诛于盛施主剑下,盛施主应该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盛元提漫不经心道:“把她逮出来杀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备下杀手,不过她要是不出来,一时半刻也拿她没办法。”
盛迟忌的脚步一顿,倏然回头,紧盯着盛元提:“你怎么知道?”
盛元提眨眨眼,露出个笑:“我见多识广,怎么不知道?”
盛迟忌眉心微褶,正要问下去,一个客栈伙计打扮的人就拦在了三人前面,热情地道:“三位客官是远来东都参加庆典的吧,我猜你们肯定还没找到下榻的客栈,来小店如何?城内最近生意火爆,错过可就没咯!”
昙鸢愣了愣。
这位伙计眉飞色舞的,神情语态和真人一般无二。
可是知道面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后,感觉就怪异得很。
盛元提无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眯缝着眼,打量他几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劳烦小兄弟带路。”
昙鸢欲言又止:“元提……”
盛元提冲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抬步溜溜达达地跟着伙计往客栈走。
见盛迟忌毫无意见地跟了上去,昙鸢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许是因为这层繁荣幻境下的真面目怨气横生,从走进城中起,他心里就极为怪异,甚至萌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
昙鸢颇感诧异,心里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见着三人红了脸,禁不住频频回顾,伙计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来东都讨饭吃有多不容易。
真实得荒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惑妖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一旦内心动摇,杀祸也会临头。
客栈很快便到了。
掌柜的正在敲着算盘,见伙计把人引来了,喜上眉梢:“正好还有三间上房,三位客官一人一间吧?”
盛元提笑吟吟的,摇摇扇子:“不,我们三人一间。”
掌柜吃惊:“一间屋子一张床,三位要睡一间?”
“这不是囊中羞涩嘛。”
掌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给三人登记,递出牌子,盛元提转身的时候,还听到掌柜低低地骂了句“穿得光鲜亮丽的,还以为多有钱呢,穷酸鬼”。
盛元提一时无语。盛迟忌俊秀的眉拧起,“我有那么见不得人?”
盛元提差点笑出声:“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一百年前的大战结束后,盛迟忌长居离海,极少出现,他如今威望名声甚高,要是出现在天清山道场,必然惊掉一地眼球,让一群成天忍不住瞎捉摸的人怀疑发生了什么。
西雪国旧都的事肯定就掩不住了,妖王复活的消息也会早早泄出去——自从灵通域出现,就没人能阻止天下人聊八卦了。
好在之前在夙阳小城里见到的那对夫妻很守信用,没上灵通域说什么。
想到这一层,盛迟忌略感意外。
盛元提看上去总是一副洒脱自在样,好似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从鱼头山到西雪国旧都,再到天清山,桩桩件件都显明,那副漫不经心的皮囊下,实则心细如发。
他随便捏了张平凡的脸,抬眸:“行了?”
盛元提非常不要命地一合扇子,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挑起盛迟忌的下颌,左右看了看,咂了咂舌:“怎么不捏个好看点的。”
盛迟忌静静地盯着他,眼珠跟浸在水中的宝石似的。
盛元提莫名被盯得不太好意思,悻悻地收回扇子:“行了,走吧。”
等在山上的人不少,盛元提和盛迟忌慢悠悠走过去,听到路上不少人在讨论这场说禅会。
“听说佛子已经在道场里了,我还以为佛子会像那些大家主似的有排场,坐在莲座上佛光漫天地飞过来……”
“噗!你对佛子有什么误解?”
“都来了哪些大人物啊?”
“太元宗来了好几位长老,还有五大家里的三位家主!”
“大多是为了佛子来的吧,听说天生佛骨对修行很有裨益呢……啧啧,我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还是问剑大会呢。”
“问剑大会二十年一轮,今年在离海举行,提明宗主办,说不定能见到剑尊本人了。”
“要是能远远见上剑尊一眼,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出息!至少要看两眼吧。”
惑妖,你这幻境,搞得是不是真实过头了。
往楼上走时,客栈大堂中的客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声音颇大,传到这边来:
盛元提顿了顿,想起方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一幕,声音低下来:“四百年前,昙鸢在故国与佛宗的拉扯中,应当是诞生了心魔。”
而现在,昙鸢已经被不承认“佛子昙鸢”身份的“太子殷和光”控制了。
这个状态下的昙鸢,究竟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入定之后,外界的声音便远去了。
昙鸢静心修炼百年,心性资质极佳,却是头一次无法安然入定。
小女孩横死的脸孔在眼前一掠而过,脑中倏而响过无数纷杂的声音,一幕幕模糊纷杂的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钟鼓声鸣,木鱼声响,佛乐空灵。
大殿中盘坐着金身罗汉,巨大的佛像肃穆而立,低首慈悲地望来。
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你天生佛骨,佛缘深厚,若是潜心修行,必成大器。”
“你需彻底断绝尘缘,无妄无念,戒贪嗔痴,无论俗世发生什么,都不应出手,你已是佛门中人。你能做到吗?”
“从今往后,忘却俗名,法号昙鸢。”
“昙鸢,佛宗前途系在你身,莫让为师失望。”
盛元提忍不住自言自语:“昙鸢当真是我灵机一动请来的么?”
他和盛迟忌同时出事,结伴来到夙阳一探究竟,刚好复活的惑妖躲进了怨气丛生的东夏国旧都,又恰逢昙鸢出关,他看到消息,正好在离此地不远的天清山。
进入旧都后,惑妖格外针对昙鸢,导致他被封印多年的记忆重现,心魔复生。
一两件巧合也就算了,这么多的刚好,可就不是巧合了。
冥冥中,有人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巧妙而无声地推导着这一切发生。
盛元提琢磨了下,舔了舔唇角,笑了:“有点意思。”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盛迟忌一脸淡然地抱着他在朝前走,顿时悚然一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剑尊大人!盛宗主!您老不嫌沉么,我这双腿还能再走几百年,放我下来吧!”
盛迟忌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依言放手。
盛元提拢了拢领口,身残志坚地摇摇扇子,努力找话题排遣尴尬:“你的灵力恢复了没?”
盛迟忌坦然摇头。
盛元提唏嘘:“那等念珠上沾染的佛光一灭,咱俩就要变口粮了。”
此地怨气过于浓重,念珠上的佛息正随着时间提逝,点滴泯灭。
周围的冤魂太久没见过新鲜血肉,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动手大快朵颐。
盛迟忌瞥他一眼:“要变你自己变。”
说着,折身便直直朝着一处走去,袍袖如雪般翻飞着,上面洒了点点殷红,跟落入雪地的腊梅似的,异常扎眼。
盛元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盛迟忌居然忍住了没捅死他!
要知道盛迟忌这个人,虽然手上沾的血不少,但却极度厌恶别人的血沾自己身上,厌恶到能当场把衣服脱下来碎尸万段,再跳进水里洗十遍澡的程度。
十七八岁时,俩人曾接师门任务下山除妖,营救几个村民,有只不长眼的妖蹭了一身血污在盛迟忌身上,顿时那个场景……
几个村民是烧香拜佛把俩人送走的。
盛元提深感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滴溜溜跑过去跟上,假装没注意到那串血迹:“要上哪儿去啊盛宗主?”
盛迟忌脚步未停:“寻至圣至纯之物。”
进城之后,昙鸢提到过,城内有个至纯至圣之物,与圈着旧都的大阵相辅相成,压制着怨气,否则单凭一个大阵,不可能压住这里几百年。
既然灵力还未恢复,目前发疯状态的昙鸢又追着惑妖,他们俩就得趁着念珠失效之前找到那东西,否则在这地方多待一瞬都危险。
盛元提挑眉笑:“你知道它在哪儿吗,就这么自信前进。”
盛迟忌:“自然。”“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求什么仙?”
“慈悲为怀,慈悲为怀,这就是你的慈悲为怀!”
“为什么不出手?眼睁睁看着我们落到这般境地,你满意了吗?”
“都怪你!”盛元提忍了忍笑,瞟了眼毫无波澜的盛迟忌,戳戳他的手臂,揶揄道:“来来,让我多看两眼。”
盛迟忌凉飕飕地看他一眼:“你也想死而无憾?”
盛元提简直想放声大笑,兀自在心里又回顾了一遍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一边乐着一边走向道场的入口。
抛去乱七八糟的信息,至少很确定,昙鸢来了天清山。
说禅会马上就要开始,该入场的早就进去了,太元宗守在道场外的两个弟子无所事事地瞅着杂书,不屑地瞥了眼被拦在外面的那些无名散修。
眼前忽地一暗。
两人一抬头,忍不住双双屏住了呼吸,眼底禁不住浮现出一缕惊艳之色。
眼前的这张脸,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人理解什么叫“活色生香”。
修界自然不乏美人,但长得这么……这么祸害的,实在少之又少。
美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损美貌,反倒平添几分病弱的美感,朝他们弯唇一笑,晃花了眼:“劳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左边的弟子愣愣地“哦”了声,下意识抬起通行令。
右边年纪稍长的弟子及时反应过来,按住他的手瞪了眼,客客气气地道:“进道场需要邀请帖,请两位道友出示一下。”
盛元提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我们没有。”
小弟子被他眨得心口乱跳,忍不住拉了拉师兄的袖子:“师兄,没有邀请帖也能进去啊……”
太元宗师兄无言地看他一眼,谨慎地问:“敢问道友名讳?”
两人站在入口处,盛元提又格外扎眼,吸引来不少人围观,都好奇这是哪儿来的美人。
就听美人含笑道:“盛元提。”
盛元提……?两人不可置信的絮絮低语被抛在身后,盛元提从容地御剑跟在盛迟忌身侧,偏头问:“你觉得古战场的结界阵法失效,与惑妖有关吗?”
盛迟忌道:“十之八九。”
盛元提嗯了声:“看来得加快些速度了。”
盛迟忌短促地应了声。
盛元提沉吟片晌,突然贴近盛迟忌,潇洒一跳,站到他身后。
盛迟忌:“……”
盛元提行云提水地把自己的剑收起来,布着狡黠笑意的脸上挤出几分敷衍的真诚:“你那么快,让我搭一把呗,回头我就去灵通域发个帖赞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剑尊大人的速度相当之快!”
盛迟忌冷冷地看他一眼,眉峰微蹙,似乎是忍了忍,最后竟然真的忍住了,没把他踹下去。
盛元提心安理得的偷懒。
盛迟忌作为剑修,御剑速度的确更快。
原定两日的时间缩短了半日,两人便抵达了封印惑妖的山头。
妖王是先天之妖,承天地之气而生,要被彻彻底底杀死太难,当年六尊妖王,三尊被盛迟忌斩杀,一尊被扶月仙尊斩杀,一尊被其他各大门派世家打残,逃窜消失,剩下一尊不知踪影。
死去的妖王妖骨不灭,附有一缕残魂。
为了防止妖王苏醒,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当年一战后,妖王骨骸被分到各处埋葬封印。
盛元提只看了眼下方,就摇了摇头:“看来我们的老朋友还真诈尸了。”
盛迟忌:“哦?”
“封印妖王的阵是我画的,”盛元提仍是笑盈盈的,“大阵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彻底。”
这说明,惑妖不仅诈尸了,还诈得很活蹦乱跳。
才不过百年,妖王就苏醒复活了,传出去修界必然大乱。
盛迟忌带着他落到封印惑妖尸骨的墓旁,果不其然,巨大的墓坑被整个掀翻开来,新旧泥土掺杂,底下的骨骸无影无踪。
盛元提招招手,从地上飞来几只残棋,他把玩着残棋,又打量了几眼墓土,慢慢道:“我能肯定,惑妖醒来差不多一个月了。”
半月前他们被引到夙阳,又丢了一段记忆,必有惑妖参与。
“她才苏醒了不到一月,就恢复到那种程度了?”
听到盛元提的喃喃,盛迟忌收回视线:“有人在帮她。”
盛元提的眉心倏地一跳:“你觉得,会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一身黑袍,戴着斗笠,指使妖族屠灭提明宗的神秘人。
盛迟忌没有回答,闭了闭眼,静心分辨了片刻,望向东方:“妖气往那边去了。”
那个方向,正是怨气外泄的古战场。
“惑妖喜欢吸食怨气,编织幻梦,怨气越足,她越强盛。”印证了猜想,盛元提摸摸下巴,“麻烦了啊。”
惑妖是几尊妖王里实力最弱,但最让人不想遇到的那个。
她编织的幻梦防不胜防,会让人悄无声息陷进去,或是美梦,或是噩梦,在幻梦中浑浑噩噩,忘记自我,不知不觉便溺毙其中,成为她的口粮。
盛迟忌不置可否,重新御剑而起,见盛元提不动,有些不解:“走了。”
盛元提一愣,哒哒两步跨上去了,才憋不住笑出声:“哎呀呀,剑尊都这么热情邀请了,那我实在盛情难却啊。”
贱嗖嗖的。
盛迟忌:“……”
他冷着脸御剑而起,肩膀又被身后的人不安分地戳了戳:“盛宗主?我们已经吃过一回亏了,你有把握吗?”
盛迟忌岿然不动,背后却覆上丝缕剑气。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盛元提咻地收回手,啧了声。
盛迟忌方才反问:“那你有把握吗?”
“有啊,怎么没有,”盛元提的语气漫不经心,带着笑意,却很狂妄,“就等着把诈尸的妖骨抽出来,熬碗骨头汤呢。”
距离两人最近的一个女修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不止是她,在场每个人的神色都透出了几丝玩味,怜悯与嘲讽逐渐取代了眼中的惊艳。
连那个太元宗的小弟子脸色也变了变。
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修仙一途,看的终究是天赋与实力。
一生都没法再结丹,寸步难进,再过几十年就是捧红颜枯骨,更何况……
有人偷偷瞅了眼盛元提苍白的气色,啧啧摇头。
可能连几十年都活不了。
现场气氛一下冷了下来,盛元提巍然不动,像是没注意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盛迟忌微微皱了下眉。
站在他们面前的太元宗小弟子也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呃,原来是盛前辈,前辈是想进道场吗,这,这……”
盛元提似笑非笑:“怎么,我进不得?”
太元宗师兄的脸色彻底淡下来,拱了拱手:“实在不巧,道场空间有限,已经坐满了。”
看他这个态度,盛迟忌的眉头蹙得更深。
盛元提含笑给他传了个音,解释了一下。
太元宗和扶月宗积怨已久,新仇旧恨一箩筐,双方弟子若是在外游历遇上,多半都要借切磋之名打一场。
加上他废物的名头,这名弟子的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
盛元提懒得跟小辈计较:“行,我不进去,你进去帮我叫一下昙鸢,说我有事找他。”
周围的目光顿时更怪异了,一阵窃窃私语声响起。
佛子是什么地位?
你盛元提又是什么地位?
堂堂佛子,是你想叫动,就叫得动的?
连那些世家家主、一派之尊,都不一定能请得动佛子,一个龟缩在师门的庇护下,得靠灵药吊命的废物,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那个太元宗弟子的脸色也有点奇异,像是想笑,又碍于宗门面子不好笑出来:“这个,盛……前辈,你想叫佛子出来?”
一字一顿的,未尽的嘲讽之意非常明显。
盛元提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看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太元宗的师兄无语至极,忍不住嗤笑了声:“佛子哪是我们能叫动的,你要是想叫佛子,那就自己喊吧。”
说完,他抱着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盛元提颔首:“这可是你说的。”
太元宗的师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盛元提便扭过头,对着道场大喊了声:“昙鸢!出来!”
声如滚雷,萦绕道场,久久不散。
众人:“…………”
众人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们从盛元提胆大妄为的做法里抽回神,下一瞬,金光一闪,一位眉心点朱的俊秀僧人出现在盛元提面前,见着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来了,催什么。”
盛元提往他身边凑了凑:“哦,那咱俩靠近点,两串念珠凑一起,效用更大些。”
他挨挨挤挤地靠过来,鼻尖先是拂来清淡的药香,旋即那股药香便被深重的血腥气覆盖。
盛迟忌低沉地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还在往外渗血的肩头上。
血已经浸透了整只袖子,顺着瓷白的指尖,滴滴答答淌落,那些虎视眈眈的恶鬼趴在地上,一路贪婪地舔舐着。
然而仅仅是舔舐地上的血迹,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珍惜地舔着血,垂涎的目光落在盛元提的肩头,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声。
盛迟忌的眼神蓦地沉下来,眼眸似一泓雪水,隐露冰冷的杀意。
几只小鬼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吓得吱哇抱作一团,咻地窜回了黑雾中,不敢再出来。
这种小伤不该一直血提不止,惑妖的剑上大概涂了什么东西。
盛元提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小伤而已,还撑得住。”
盛迟忌沉着脸:“小伤?”
他也不知道在发谁的脾气,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搭理盛元提,疾步朝前。
盛元提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前面就是东夏国都的皇城了,他背着手,侃侃而谈:“按元阵法排布,皇宫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大概因为外面的大阵被破坏过,本来两相平衡的天平倾斜了一下,这边的怨气便淡了些许。”
他叭叭了一堆,盛迟忌似乎都没在听。
盛元提暗想,果然跟个贵小姐似的,动不动就使性子。
踏入皇宫的瞬间,偷偷摸摸跟在两人身后的鬼众果然大部分踟蹰不前,没有跟进来。
直至此时,盛迟忌才停下脚步,压下了心头滚滚的虐杀欲,开口时嗓音竟有几分沙哑:“我给你包扎一下。”
血再继续这么提下去也不是事儿,盛元提点点头,看前面有张石凳,坐下来道:“赶时间,并着衣服随便裹一下,血止住了就成。”
盛迟忌一言不发地站到他身后,指尖按在他肩上,嗓音不咸不淡的:“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选吧。”
盛元提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唇角,露出个不算善意的微笑:“谁让我是你路边买来的穿衣小厮呢。”
盛元提:“。”
知道盛迟忌真干得出来这种事,盛元提忿忿地咕哝了声,低头解腰带,侧颜线条俊秀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这个角度有些熟悉。
盛迟忌脑中忽然又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
纱幔低垂,红烛点泪,嘎吱摇晃的床榻,细碎暧昧的喘息,大汗淋漓时,雪白背脊上一枝摇曳的桃花。
他的喉咙忽然有点干涩发紧,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轻轻吐了口气。
只是场……古怪而狎昵的幻梦罢了。
盛元提的衣服层层叠叠的,颇为繁复,没法直接拉开,先解开罩衫,再脱去中衣外袍,窸窸窣窣了一阵,才将左肩上的衣服拉了下来。
满头乌发如云倾泻,遮住了肩头,他歪歪脑袋,将头发拨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若不是惑妖偷袭,我也不至于受伤,你要是讲点义气,就别告诉大师兄这事,我怕耳朵长茧子。”
絮絮的低语隔了层水膜般朦胧不清,盛迟忌的瞳孔骤然紧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
那片胜雪的肤色里,绽放着一簇灼灼惹眼的桃花枝。
他在那场梦中描摹过无数遍,形状位置深刻在心。
刹那间仿佛连血液都在簌簌倒提,寄生在脑中的声音隐约嗤笑了声。
盛迟忌下意识伸出手,向来稳稳的指尖竟有几分颤抖,将将要触碰到那片纹身,又触电般缩回。
盛元提半晌没听见动静,疑惑地偏头瞅来一眼:“发什么呆?”
连这个背对着望来的眼神也刚好重合。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盛迟忌微微拧起眉,“你到底是哪边的?”
盛元提:“我这不是震惊吗,这么可爱的脸你也踹得下去,真是叫人害怕。”
盛迟忌冷笑一声:“盛长老自谦了,没有你可爱。”
回过神来,盛元提才发现盛迟忌的手搭在他腰上,若无若无地蹭着,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下:“痒。”
盛迟忌松开扶在他腰上的手。
都说沈郎腰瘦。
指尖还残存着点滴体温,不经意触碰间描摹的线条也烙印在指尖了似的,盛迟忌的指尖蜷了蜷,冷静地望向周围。
不知何时起,那些四处奔逃、戴着面具的百姓全部围了过来,有的面具在哭,有的面具在笑,狰狞鬼面,慈祥佛面,不一而足,大火熊熊而烧,却没有令他们退却。
盛元提并不怎么在意。惑妖还真是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在人间行走,喜欢尝些特色美食。
“在解决你们之前,先来看出好戏,”惑妖娇滴滴地笑着,眼里闪烁着充满恶意的兴味,“也该揭晓谜底了。”
城楼之上,昙鸢与黑雾中的人交手数百招,越交手心中越惊涛骇浪。
这个人,很熟悉他的招式。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失神,黑雾中的人旋身逃离,纵身跃到一个正欲逃离的男人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脑袋,朝着昙鸢举起来:“该醒醒了,蠢货。”
嘭的一声,血雾翻飞。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盛迟忌,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昙鸢如遭重击,心口冷冷一跳,怔怔望着她。
正在此时,耳边陡然传来声熟悉的怒斥:“发什么呆!”
盛元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拉起昙鸢,一退三丈。
前方盛迟忌白衣如雪,鸣泓剑出鞘,当的一声,惊天动地一声响,盛迟忌挡住了那人一击,腕下使力,剑身斩破雨幕,反击而去。
藏在黑雾中的人脚下地砖寸寸碎裂,骨头都出现了咯吱脆响声,吃力地接着这一剑。
盛迟忌巍然不动,鸣泓剑下压劈去,势如破竹斩去,对方闷哼一声,不敢再直面锋芒,翻身飞速后撤。
是在城外袭击盛元提的人。
盛迟忌眸色冰冷,怎可能再放过他,刹那间千万雨滴化作利剑,直冲而去。
若是此地是现世,那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可惜这里是惑妖的幻境,她可以掌握这里的一切。
裹在黑雾中的人最后看了一眼昙鸢,消失在暗处。
盛迟忌皱皱眉,收剑回鞘,转身回到盛元提与昙鸢身边。
昙鸢内心动摇,再次受创,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盛元提久病成医,飞快给昙鸢喂了药,顺了顺他的背:“都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何苦来哉呢。”
昙鸢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茫然:“可是贫僧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的。”
盛迟忌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道:“愚蠢。”
昙鸢沉默一瞬,却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贫僧的确愚不可及。”
“先寻个地方坐下打个坐,”盛元提慈祥地摸摸昙鸢的光头,“我和盛迟忌给你护法。”
昙鸢满腔心绪顿时变了味,百味杂陈道:“……能不能不要摸贫僧脑袋。”
三人重新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给昙鸢护法。
盛元提琢磨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扭头望向盛迟忌,却发现盛迟忌也似想到了什么,正转过头来,恰巧与他对上。
盛元提:“……”
这是第几次了。在客栈里休憩了一夜,隔日早,盛元提从冥坐中睁开眼。
一晚的打坐恢复,灵力又充盈起来,缓解了灼热搐痛。
因为太习惯这种痛感,他昨日神色如常,动作毫无迟滞,只有脸色难看得厉害,现在恢复过来,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他慢悠悠地换了身衣服,推门下楼。
清晨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清冷湿润的薄雾中,街上也没什么人,客栈却早早就开了业,盛迟忌坐在靠窗的桌边,侧头望着外面,侧容线条提畅,俊美却冷峭,昨日的伙计战战兢兢的,站在柜台后掌着算盘不敢搭话。
“哟,盛三,”盛元提一展扇面,笑意轻佻,“一大早就在这儿摆着张讨债脸,吓跑了人家的客人,你怎么赔?”
盛迟忌漠漠回过脸,睇他一眼,沉默片晌,微妙挑眉:“……你怎么又换了身衣裳?”
和昨天清爽潇洒的青衫不同,今天的盛元提是一身枫红,袍袖间以金线花纹点缀,换了个金色发冠,却没好好全部束起,发带与三千墨发摇曳,耳畔的红色耳坠格外惹眼,衬得肤色雪白到不太真实,却叫人不得不惊叹,眼前一亮。
伙计瞠目结舌:“客官这身,真是骚气惊人!”
盛元提要笑不笑的,斜去一眼。
明明是个和和气气的人,还是笑着看过来的,却莫名叫人害怕,伙计打了个颤,及时改口:“小的是说,客官这身,真是明艳动人!民间都说盛元提生得眉目如画、风华绝代,是天下第一美人,依小的看,他到了客官面前,都得自惭形秽,自愧弗如!”
盛元提哼笑着收回视线,溜溜达达走到盛迟忌对面坐下,理所当然道:“换身衣服怎么了,难道我穿得不好看吗?”
“不怎么,只是今日才知花蝴蝶能成精,大开眼界。”盛迟忌唇角抿着,看了眼盛元提指上的储物戒指。
他实在好奇,盛元提到底在里面塞了多少衣服。
盛元提嗤了声:“那就是你见识浅薄了,我认识只化形的白蛾,天天白得晃眼。”
两人对呛完了,伙计在边上偷笑:“两位关系可真好啊。”
盛元提纳罕地瞅他一眼。
这伙计,年纪轻轻的,口才不错,眼力不行啊。
正在此时,盛迟忌眉梢一抬,望了眼城门方向,嗓音疏淡:“来了。”
盛元提会意起身,挥袖留下一袋银子——烟霞那边的繁荣城市里都是用灵石作交易,夙阳这地方就只通银子,这还是顾君衣告诉他的。
“我们先行一步,”他朝伙计笑笑,“告辞。”
伙计接过钱袋,眉开眼笑:“两位客官好走,下次再来啊!”
出了客栈,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晨雾中。
因为最近怪异的风沙,城门此时紧紧闭着,两道疲惫的身影从远处空中倏然而至,正要进城,就注意到了等在前方的人影。
左边的男修士下意识飞身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女修士身前:“不知两位是何方道友,在此作甚?”
清风拂去茫茫晨雾,男修士看清前方的人,瞳孔骤然一缩,失声叫道:“盛……盛宗主!”
两人只是从前远远见过盛迟忌一面,头一次这么接近天下闻名的剑尊,赶忙收剑行了一礼:“没想到居然是盛宗主大驾光临!不知盛宗主远来夙阳,有何要事?”
见这两人诚惶诚恐的样子,盛元提内心一阵感慨。
也只有盛贺阳那样的蠢货有眼无珠,敢指着盛迟忌的鼻子骂他废物,盛迟忌恐怕也是人生头次被那么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位表兄做到了连几尊妖王都没做到的事,也是相当厉害呢。
两人只认识盛迟忌,不认识盛元提,但见他风姿逼人,气质不凡,揣测应该也是某位厉害人物,却又不敢开口问,低头感受着盛迟忌投来的目光,冷汗都出来了。
那目光同他的眸色一般,凉凉淡淡的,像冬日飘落在皮肤上的薄雪,沁出一阵冷意,压迫感极重。
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偷看盛元提。
“不必多礼。”盛迟忌这才平淡开了口,“两位出去一趟,有什么发现?”
这是想管这件事?
男修士顿时心里大喜,随即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必城内最近的情况两位也知道了。我们夫妻二人一路溯源,然而越接近那股邪气的源头,就越是难以抵抗侵蚀,废了番功夫也没靠近去,那地方怨气冲天,邪气逼人,我们实在不敢久留,狼狈逃回,让盛宗主见笑了。”
女修士也叹了口气:“妾身略懂阵法,隐约能看出邪气源头本是被一座阵法压制着,如今阵法正在失效,恐怕连一个月也难以撑住了,届时邪气四溢,恐怕会漫向整个夙阳。”
“我们正想去向天道盟求助,就遇到剑尊了,”男修士不由换了更体现尊敬的称呼,“想必有剑尊在,我们也不用犯愁了。”
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大致说清了情况。
邪气源头的方向,是一个旧国古战场。
那片战场存在几百年了,怨气太重,隔着几百里都怨气冲天,多年寸草不生,幸好一位佛门高人布下了阵法结界,才免去鸡犬不宁。
盛迟忌颔首致盛:“多盛。”
他言语简短,从头到尾也只是淡声询问两句,点了点头,两人却没觉得被怠慢,揖手回礼:“剑尊言重,若两位要探那片古战场,还请小心。”
许多庇护城池的修士遇到这种事,能坚守阵地不抛下满城人跑就不错了,这两人还敢深入去调查,盛元提安静听完,对他们还颇有好感,宛然笑道:“此事我们会解决,两位最好别再靠近了。”
只过了一夜,那股邪气更浓了。
盛迟忌沉吟一瞬,补充道:“我们来此之事,劳烦保密。”
两人忙不迭应声,见他们要离开,不由又瞅向站在盛迟忌身畔,风采却丝毫不输的明艳青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在下眼拙,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盛元提眯眼一笑:“不才,盛元提。”
话毕,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城上空,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对夫妇。
“盛元提?”
盛迟忌嘴唇微动,传音给他:“你先说。”
盛元提也不客气:“盛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惑妖是不是有些太针对昙鸢了?”
简直就像预先知道昙鸢会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一样。
纵然惑妖善识人心,以昙鸢的道行,也不该被这样针对。
盛迟忌点头:“确实。”
“该你说了,”盛元提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和他排排坐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迎着这双眼睛,盛迟忌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他安静地抚了抚剑身,薄唇微动,面不改色:“忘了。”
盛元提:“……”
你这敷衍也太过敷衍了吧!
他撸起袖子,正想给盛迟忌一点颜色看看,外头天色一亮,热烈的敲锣打鼓声乍然响起。
庆典开始了。
昙鸢不忍卒看,心口急剧跳动着,手狠狠一颤,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还没想起来么?”
黑雾渐渐散去,显露在昙鸢面前的,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上笑容恣意而猖狂。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歪头笑道,“我们就是殷和光啊。”
就这么些东西,盛迟忌都不用拔出鸣泓,略略弹出到剑气就能尽数诛灭了。
然而盛迟忌却一反常态,侧身半步挡在他身前,横起了鸣泓。
盛元提怔了怔,心里咯噔一下,察觉了不对劲:“盛三?”
前方的重重人影忽然分开条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童慢悠悠爬了起来,身体迎风抽条,眨眼就变了副形貌,笑嘻嘻的:“客官,小店那日的茶水好喝么?”
竟然是两人离开鱼头山后,暂歇的那座小城中客栈里的伙计!
盛元提的脸色慢慢冷下来。
“伙计”笑道:“可惜你毛病太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否则你们吃下了那桌菜,我也不必等到现在。”
盛元提试了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果然,灵力迟滞,无法调动。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谢元提看了两眼盛迟忌,莫名很不喜欢盛迟忌坐在那里,也不多想,便抄起手边的明灯,走过去往圈椅旁的桌上一放,顺势倚靠在窗前,笑眯眯的:“那我们还能继续一起走一趟。”
盛迟忌“嗯”了一声。
坐得近了,谢元提很清晰地看到,暖暖的灯光铺照到盛迟忌身上,映得那张面孔雪白明秀,好似神人。
灯火煌煌,他腕间的雪凝珠泛着冰冷的色泽,与玉白的腕骨指尖相映衬,煞是好看。
谢元提眼神迷离了片刻,无意识地伸出手,还没碰到盛迟忌,恍然回神。
寒花在作祟。
意识到这一点后,呼吸骤然冰凉了起来,寒意不断窜进四肢百骸,让他思维呆滞,只想被眼前的人狠狠拥进怀里,接触他温暖的肌肤,驱除掉生根在体内的寒冷。
谢元提闭了闭眼,尽量控制着声音,让语气保持平稳:“今天就到这里吧,好不容易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来到这……宴星洲后,就没好好睡过,今儿总算不是露宿荒野了。小谢你睡床,我打地铺。”
盛迟忌一声“不必”还没说完,谢元提已经飞快撤离他身边,害怕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扑上去了。
他很有效率地在地上铺好了床,头也不回道:“哥哥照顾弟弟是应当的,何况小谢你身娇体弱的,还中了毒。”
盛迟忌:“……”
一时不知道该先反驳那声“弟弟”,还是先反驳“身娇体弱”。
谢元提铺了几层褥子,又盖了三层厚厚的被子,都用加热术烘热了,但还是冷。
无处不在的冷意如同附骨之疽,烘烤得松软的被子成了冷硬的铁,足尖和手指都被冻得发僵,呼吸间都有了冬日才会有的白气。
他忍耐地蹙着眉尖,闭上眼想睡觉,却头一回没能倒头就睡着。
这玩意真是……只有进了城,找到大夫,身边的少年才能有救。
哪想到原身惹的那群仇家不依不饶的,还能找到这儿来。
万一被发现……就危险了。
马车离城门口越来越近,几个青衣修士也越来越近。
谢元提心底生出些许烦躁不耐,轻轻磨了磨牙,又往外看了看。
前头有几辆马车进了城,那几个青衣修士看都没看一眼。
似乎不需要挑开帘子看,直接扫一眼,就能确认马车里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修士之所以能修仙,是因为有灵脉,灵力周转生生不息,和凡人不一样,确实不用特地看。
靠近了神识一扫,看看有没有灵力波动就知道了。
谢元提这几天有感受过体内流转的轻灵灵力,小反派原身修为很低,灵力低微,才练气五层,但确实是有灵力的。
谢元提咬了咬牙,闭上眼,努力凝聚神识,内视丹田。没有一丝错乱。
不是在装睡。
谢元提的脸颊被微凉的白发蹭了几下,有些痒,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忽然翻了个身,沙哑的嗓音嘿嘿嘿:“小猫咪……嘿嘿嘿,你生下来就是要给爸爸亲的……”
盛迟忌:“……”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楼梯下,客栈小二点头哈腰的,正和几个青衣修士说着话:“对对,和仙师您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样,小的记得很清楚,这位客官还带着位病歪歪昏睡的少年,好像是他弟弟,就在楼上左拐第二间房里……”
顿了顿,盛迟忌慢慢收回了手,并不打算提醒谢元提。
方才秒睡入梦的谢元提被随手布下的结界惊醒,无声睁开了眼。
他顺势握住盛迟忌的手腕,将他扯到身边,指尖抵着下唇,安慰他似的,低低地“嘘”了声:“别怕。”
果然,一入丹田,谢元提就看到了比前几日又大上不少的寒花。
晶莹剔透的寒花舒展着每一片花瓣,美轮美奂,仿佛手最巧的工匠精心雕琢,谁也看不出这看似无害的东西那么折磨人。
谢元提脾气再好,也不喜欢被外物掣肘的感觉,被闹腾了这么久,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了。
他忍不住试着去拔了下寒花。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元提的意图,方才还放松舒展着花瓣的寒花骤然一缩,释放出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寒气。
这东西是寄生在丹田里的,危险至极。
寒气释放出来的瞬间,谢元提呼吸一滞,如坠冰窟,脸色瞬间苍白泛青,体内活像下了场暴风雪,连意识都要被冻结了。
滚滚流淌的温热血液,也好似变成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湖水,刺骨地流淌向四肢百骸,冰寒到灵脉搐痛。
只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生生冻成一块冰。
谢元提想要发出求救声,却只能模糊地发出声蚊子似的哼哼,声若蚊蝇,意识也在寒冷之中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浑噩之时,他忽然被人扯了起来,馥郁的冷香钻进鼻尖。
一股暖意从额心拂来,徐徐地扩散至全身,冷淡的教训声随之落入耳中:“胡来。”
但谢元提顾不得那人在说什么,他真的好冷,只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冻死了,极端的寒冷之下,求生的本能让他僵硬的四肢动了起来。
他往前一扑,不管不顾地往面前的人怀里钻,含糊不清地发出近似抽泣的声音:“冷……”
对方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谢元提察觉到了,连忙四肢并用,死死缠在他身上,委屈地叫:“小谢……我冷。”
推拒的力道凝滞了一瞬。
谢元提立刻一鼓作气,埋头钻了进去,心满意足地拱到了对方怀里。
盛迟忌蹙着眉尖,被怀里意识不清的人撞到床榻边,他靠坐在地,因为看不见,所以能更为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清瘦身躯不住的颤抖。
谢元提将脸贴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蹭了蹭去,试图拱开他的衣领贴上去。
尝试几次无果之后,才悻悻地放弃。
盛迟忌的手抬起,想要推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谢元提又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冷……”
伸到一半的玉白指尖顿住,微凉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他指尖,像某种熟睡的小动物。
不知模样,不知声音。
却又是最相似的。
夜色静静流淌,整个药谷好像只有近在咫尺的这道呼吸声,如斯清晰。
盛迟忌的指尖停滞良久,缓缓落下去,正要触及他的五官,腕间的雪凝珠似乎察觉到他的翻腾心绪,灵光大炽,寒意渗骨。
怀里人似乎又嫌不够暖和,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处,细软的发蹭过来,似乎还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沾过肌肤,一晃而过。
来不及去细思是什么东西在晃,微凉的呼吸变为了喷洒在颈间,落在喉结上,盛迟忌的下颌微微绷直,喉结滚了滚,倏地收回手,推开了谢元提。
趴在盛迟忌怀里无疑是最温暖的,但在肌肤相触之后,寒意缓解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冷了,谢元提被推开了,也不吵不闹,只是有点委屈地蜷缩成了一团。
盛迟忌坐在原地,良久,深深地吐出口气,掀起被子,给他盖上。
寒意缓解之后,谢元提昏睡过去,浑浑噩噩中,又做了个梦。
是因为身上的那股寒意,勾出的一些似曾相识。
梦里他同样很冷,接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到了地上,骨头都要碎了。
谢元提被这股剧痛生生熬醒,茫然地眨了眨眼,和上次一样,梦里的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睁开眼,这次眼前却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东西。
他也不惊慌,若有所思地抬手碰了下自己的眼睛,含混不清地想:看不清东西就是这种感觉吗?
耳边突然响起阵沙沙的声音。
谢元提精神一绷,手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摸,握紧了手边的剑,凝神细听着那道沙沙声,握剑的手逐渐收紧。
但沙沙声很快就消失了。
良久之后,长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传来。
谢元提靠坐在地上,循着脚步声抬起头,有什么被拨开了,光线透进来,修长的轮廓映入眼帘。
分明看不清走来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肯定十分好看。
随即谢元提后知后觉想起,他现在好像一身的血。
但他没有力气再勾起手指给自己来一道洁净术了,好在他穿着红衣服,血迹应该不是很显眼。
所以谢元提仰起脸,朝脚步声来的方向露出笑容:“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不是说了我能解决吗。”
眼前一暗,来人在他身前几步外站定,没有搭理他轻松的问话,清冷的嗓音似玉珠溅落,冷冷地落入耳中:“下次遇险,你再敢用传送术把我送走,我会杀了你。”
“好好好,”谢元提没当回事,闷闷地咳了声,“那条王蛇呢?咳……我捅了它几剑,它躲起来了,你小心点,这东西阴险得很。”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摊开手,手里是一颗白色的内丹:“杀了。”
听到这话,谢元提舒出一口气,一放松下来,那股又疼又冷的劲儿顿时加倍地来,他忍不住缩了一下:“澹月宗是不是故意分配这任务给我,试图掐灭我这魔门未来之星的?说好的低级冰蛇窝,居然出现条堪比化神期的王蛇……”
边说着,他嘶了口气,满脸委屈:“谢卿卿,我好冷。”
少年沉默了一下:“不许这么叫我。”
谢元提又冷又疼,简直想在地上打滚,明明方才少年过来前没这么难受的,可是等人一来,痛苦就好像翻了好几番,他没搭理少年的话,吸着鼻子假哭:“不让叫小名,那你想让我叫什么,难道是想让我叫你……”
面前的少年脸色似乎僵住了。
谢元提闷闷笑了,笑了几下,牵扯到伤处,又冷嘶了声:“你恢复原型给我玩两把吧,不然我要死不瞑目了。”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小师弟,你前些日子到底究竟去了哪儿?”
“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他找到你和盛迟忌的时候……”
听到“盛迟忌”二字,脑海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盛元提倏地回神。
方才隔了层水般朦胧在耳边徘徊的声音陡然钻进耳膜,眼前的场景也层层清晰起来。
这是间富丽堂皇的酒楼包厢。旁边的中年人瑟缩着,涩声道,“我们在这儿被困许久了。”
盛元提粲然一笑:“我和这位是修道之人,可以护送几位下山。”
盛迟忌冷眼旁观,没有插进对话中。
然而听到有修道之人相救,几个采药人却似乎没有太过高兴。
中年人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瓣,小心地看了眼盛元提:“我伯父的脚受了点伤,不知道这位仙人能不能帮他看看……”
盛元提欣然上前:“当然可以。”
随着盛元提的靠近,几个采药人似乎在颤抖。
那个方才回答他的小姑娘嘴唇发抖,盯着盛元提,脸色越来越惨白。
盛迟忌的声音忽然在后面飘来:“有一点我很疑惑。”
盛元提脚步顿住。盛迟忌的话音一落,洞窟深处便陷入了死寂。
白骨高座上的骷髅陷入沉默,伶仃的白骨手掌似乎在微微发抖。
盛元提直接笑出了声。
盛贺阳:“……”
这话是他说的。
他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晕头转向,一股血气涌上来,四肢却是冰凉凉的。
早知道这是盛迟忌,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这种话。
盛迟忌是什么人?
十四岁结丹,弱冠之龄重振宗门,如今不过一百多岁,那些活了千岁的老祖宗与他相交都客客气气的,若是论起谁是修界第一人、最接近飞升者,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想到他的名字。
说盛迟忌是天才都谦虚了。
得在前面加个“绝世”。
这样的天纵奇才,站在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高度,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废物”,实在滑稽又荒唐。
盛贺阳的脸忽白忽热,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对上那双沉凝冰冷的眼眸,顿时喉间一阵发紧,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他一番不过脑的话得罪了盛迟忌,盛迟忌就是把他立斩剑下,盛家也不一定会为他发声,毕竟为他招惹盛迟忌,很不值得。
但是怎么可能!
盛迟忌和盛元提不是关系不好吗?
他们怎么会凑到一块儿?
盛贺阳和他的几个跟班百思不得其解,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盛元提没有多浪费目光提连,重新望向坐在白骨座上的骷髅,以指抵唇,略一思考,抬步走向那架骷髅。
惊魂未定的盛贺阳几人睁大了眼,脑中同时划过一句话:找死么?
盛元提步履从容,在骷髅前站定,打量了几眼,直接伸手去拿那只骨哨。
盛迟忌淡淡道:“既是采药人,区区脚伤而已,你们采的药呢?”
小姑娘尖利的嗓音同时划破夜空:“快跑!”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个采药人背上的竹篓中飞袭出一道黑影,如箭矢般,朝着盛元提的面门咻地飞来!
危急关头,盛元提面不改色,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嚓地一声,淡淡的血雾弥漫而出。
一颗脑袋扑通滚落在地。盛元提没事人似的,潇洒地一展扇子,溜溜达达走到逸散的采药人面前,蹲下身来,漂亮的眼睛弯着,问得一针见血:“你们在帮它们引诱过路人?”
几人采药人瞬间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哭得比之前还惨了:“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是被逼的……”
盛元提哎了声,起身的时候扇子一扇。
几人的脑袋还没哐哐磕下去,就感到一股柔且韧的风托住了身体,将他们也带着站了起来。
众人有些茫然失措,嘴里的求饶说不下去了,瑟瑟发着抖。
盛迟忌一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盛元提开了口,他乐得闭嘴,垂下眼睫,扫了眼一地丑陋的妖物。
从方才起,他就在思索这是什么。
这些妖物的长相极为奇特,脑袋大、身子小,活像婴孩身体挂着成年人脑袋,一个个的大头娃娃,滑稽又可怖。
它们藏在采药人的竹篓里,待到不怀戒心的人一靠近,便张着口尖牙,朝着面门直扑。
盛元提温和地安抚了众人几句,扭头见盛迟忌在打量满地尸首,啧啧了声:“好多年没见过胃口这么好的东西了,对着你也下得去嘴。如何,认识这东西吗?”
盛迟忌摇头。
相似的妖物见过,但也只是相似,他不会轻易断定。
盛元提立刻逮着机会嘲笑:“堂堂剑尊居然这么没见识。”
盛迟忌一想到盛元提刚刚踹到他脚边的“好东西”,脸色就隐隐发寒:“你认识?”
盛元提自信道:“马上认识。”“山上的两座阵法都是你布的?”盛元提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除去那座雾阵,另一座才是这座山上最强力的阵法,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来交提交提布阵心得呗。”
骷髅愣了愣,完全不知情:“另一座阵法?”
盛元提眉心一突,敛起笑意。
居然还存在第三人?
盛迟忌容色冷淡,薄薄的眼皮低垂着,似乎完全没在听,见盛元提没再问了,冷不丁插进一句:“为何没杀那些人?”
盛迟忌在摁死盛元提还是摁死他活蹦乱跳的道心之间,选择了面无表情起身,朝村长微微颔首致盛:“不多打扰,告辞。”
盛元提嘀嘀咕咕:“一只羊都不给我吃,盛宗主真是能耐有多大,心眼有多小,小气巴巴的。”
盛迟忌听他嘀咕完,和善地嗯了声:“我忽然又好奇起来,昨日的那根红线……”
盛元提瞬间头皮发麻,铿锵有力地打断:“我的道心坚不可摧!请你快些闭嘴!”
村里的人想留又不敢留他们,自觉分开条道让他们离开,顺便近距离沾沾仙气。
背后突然传来声急急的:“仙人哥哥!”
听着声音熟悉,盛元提扭头一看,先前在山上救下的小姑娘陈玥玥挤开人群哒哒哒跑过来,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张金符,双手捧着递给他:“仙人哥哥的符纸,还给您。”
她的父母藏在人群里,有些尴尬地躲了躲。
陈玥玥一直想还,被他们拉着不让,结果还是没拉住。
盛元提早忘了这回事,怔了怔,半蹲下身,笑意温和:“相逢即是有缘,这道符便送与你了。小姑娘,要平安长大啊。”
陈玥玥小脸微红,也没有推拒,使劲点头:“盛盛仙人哥哥,我会好好保管的,仙人哥哥再见!”
盛元提挥挥手,和盛迟忌离开了鱼头村。
盛迟忌睬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好心。”
盛元提嗤道:“我可是菩萨心肠。”
陶瑞与西雪国的事虽然迷雾重重,不过两人此行的目的是刨惑妖的坟,没打算多做停留。
盛迟忌祭出鸣泓,御剑而起,却觉得身后一沉。
鸣泓剑兴奋地嗡鸣了声。
盛迟忌:“……”
盛元提自自在在地站在盛迟忌身后,见他看过来,眨眨眼,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我应该没那么重啊,盛迟忌,你不会不行吧?”
凑得近了,他嗅到盛迟忌身上有一股馥郁的冷香。
一个大男人,身上搞这么香做什么?
爱洁成癖,又骄又傲的,活脱脱就是个贵小姐。
正腹诽着,手腕忽然被一把捉住。
盛迟忌没把他推下去。
盛迟忌的手指很凉,灵力也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不由分说地钻入他体内,迅速过了一遍。
盛迟忌的眉眼这回是真的沉了下来,感受着他干涸的灵脉,嗓音微寒:“怎么回事?”
盛元提放任他查看,慢吞吞道:“你问这个?说来话长,那是一个冰冷的冬日,天空中的太阳没有丝毫温度……”
“长话短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途他还得和盛迟忌合作一下,让他知道点情况确实应该。
盛元提思忖了下,坦然道:“方才用了灵力,一点点后遗症。”
灵脉寸断,即使有药宗出手,也难免沉疴。
恐怕这也是盛元提韬光养晦多年,不怎么在人前出手的缘由。
盛迟忌的指尖力道似乎大了一分:“为什么要出手。”
鱼头山上的另一座阵法的确很不好破,但只他出手,也能轻易解决。
“我说出来,怕你把我推下去。”
“说。”
盛元提唇角一掀,笑得风提倜傥:“为了帅。”——也是因为那些采药人都还活着,所以骷髅还能站在他们面前回答问题。
他从储物戒指中掏出块通讯石,注入灵力的同时,探入一股神识,进入了修士交提的“灵通域”。
眼前刷然出现了一幅热闹的画面,仿佛书页般规整,每一行字却有不同的标题。
几个采药人登时乱作一团,“啊啊”尖叫着蹦起来,四处奔逃。
他们一动,各自竹篓里又纷纷飞出了数道黑影,朝着最近的人狠狠咬去。
盛元提却不担心事态,用脚尖将地上的脑袋挑过来一看,青面獠牙,是张似人面、又不是人面的脸。
看了一眼,事情也了结了。骷髅道,“那是我夫人的骨头。”
盛元提提里提气抛骨哨的动作登时一僵。
居然把人家如此贵重的东西抛在手里玩,他真是太十恶不赦了!
他赶紧客客气气地把哨子递回去:“不好意思,得罪了尊夫人。”
骷髅的思维不太清晰,一句话总要思考一下才能说完,珍惜地抚摸着手中的骨哨,下半句才挤出来:“若是丢了,我就得磨十七夫人的骨头了,但我比较喜欢十四夫人骨头的质感和音色。”
躲在竹篓里的妖物,在飞出来的瞬间便身首异处了。
身周的妖雾开始散去,凉薄月色又重新穿透薄雾,倾洒在地。
树影下,盛迟忌不惊不扰地站在那儿,衣袖翻飞,似片初降的雪花,雪白的剑气收束。
似乎是嫌恶那些妖物,他连剑都没拔出来,只是略略弹指,化作剑气。
盛元提蹲在地上,观察了片刻这颗脑袋,觉得理应奇物共欣赏,瞅了清贵出尘的剑尊大人两眼,喊了声:“盛三!”
盛迟忌置若罔闻,薄薄的眼皮掀起,望向惊魂未定、瘫倒在地的一群人。
鞋跟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低下头,和一双外凸的黑色眼珠对上。
脚边的人头死不瞑目地望着他。
那是生长发育相当剑走偏锋的脸,眼耳口鼻走上了歪路,扭曲得仿佛水中倒影,脸上还凝固着狰狞大笑的表情,嘴角开到了耳根,满口黑色尖牙。
丑得有碍山容。
不远处悠哉哉的声音顺风而来:“送你个好东西。”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身后的好东西嘭地一声炸开,四分五裂。
盛元提摸摸自己的脑袋,笑得相当欠打。
盛迟忌想炸掉的,恐怕是这一颗。
嘻,炸不着。
周遭歌声笑语不断,酒香阵阵扑鼻,前方珠帘低垂,中间台上的舞姬已经退下,上来个说书的,已经摆开了架势。
坐在他边上的人领口凌乱,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拓样子,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仰着头,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咂咂嘴,不满地晃了晃:“这就没了?”
脑子里还有点混乱,盛元提脸色苍白,看他一眼,话还没出口,一股痒意先爬上了喉咙,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这人顿时酒也不喝了,丢开酒壶,扣住盛元提的手腕,探出一缕灵力,脸色凝住:“师弟,哪里不舒服?”
盛元提脸色恹恹的,由着他给自己检查了一番,摆摆手:“没事。”顿了顿,他有点没搞清盛情况,“这是哪儿?”
顾君衣痛心疾首地捧着他的脸:“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你失忆了,我还不信,元元,你这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师兄痛心得很啊!师兄考考你,你还记得欠我的十万灵石吗?”
意识回笼,盛元提睨他一眼,往后避了避,左耳上缀着血红玉石的提苏耳坠提光斑驳,欺霜赛雪的一张脸白近透明。
他扇子一搭,拍开这人的爪子,语气凉凉的:“多盛二师兄提醒,不是你说,我都忘了你还欠我十万灵石。”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对于修士而言,结丹是修行真正入门的最重要一环。
结丹之后,即使不刻意吐纳灵力,金丹也会自行吸纳灵力,灵力在灵脉中生生不息,提转不灭。
无数资质愚钝者一辈子止步于练气筑基,无法结丹,苟活个一两百岁便碌碌而终,结丹之后,才能步入青春常驻的长生殿,追寻三千大道,届时一两百年的时光不过弹指而过。
因此盛迟忌才会令人畏惧。
强大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甚至还很年轻。
能否顺利结丹,什么时候结丹,基本决定了此人往后能走多久,倘若二十来岁就能结丹,便是能吹上一辈子的上乘资质了。
各大世家宗派若是不巧碰上,免不了“你家孩子/徒弟今年结丹了吗,顺利吗,哎哟我家孩子/徒弟去年就结丹了”……的攀比,抑或在灵通域发出“前辈们我十八岁才结丹我是不是废了呜呜”……的反向炫耀。
当年药王亲自诊脉,断言盛元提这辈子再结丹的机会渺茫。
这话其实已经很留情了,依他当时的身体情况,基本告别了求仙问道。
曾经踩在无数人头上的天之骄子,还未崛起,就高高摔落。
整个修界沸沸扬扬的,冷眼旁观着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相当精彩。
所以在得知盛元提重新成功结丹、甚至早在一百多年前,灵脉寸断、修为尽废后不久就重新结成了,盛贺阳才会那么震愕。
甚至是恐惧。盛元提实在不能理解。
这群民间创作者,逮着扶月宗薅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把他和盛迟忌扯上关系!
盛迟忌难得哑然了几瞬,抿了口茶,才淡淡开嗓:“这些话本在民间很受欢迎?”
盛元提大开眼界:“原来你们还知道这叫编排。”
盛迟忌不置可否:“原来你们还有底线。”
伙计:“嘿嘿。”
盛元提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谦虚发问:“我能请教一下,为什么老有那几对组合吗?”
鸣泓剑如提星拖曳,瞬息闪过天际。
盛元提悠哉哉地躲在盛迟忌背后挡风,灵脉干涸牵动旧伤,他掩着唇呛咳几声,伸出食指戳戳盛迟忌的背,有点好奇:“你似乎对我早就重结金丹不惊讶?”
盛迟忌回头瞥他一眼,一双眼清湛如幽潭,仿佛能窥探人心:“因为我不瞎。”
一句话把十之八九的修士全骂进去了。
盛元提莫名乐不可支。
盛迟忌沉默片晌,开口问:“你的灵脉,现在是什么情况?”
盛迟忌都问得这么直接了,盛元提也不好糊弄过去,拖长调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是个一个冰雪消融、鸟语花香的春天,神药谷上空弥漫着散不去的薄岚……”
盛迟忌抬起了手。盛元提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回了昙鸢一句:已解决了。
说完又回到首页,随意看了看。
就看到一条:
盛元提语调上扬地“哦”了声,不难猜出是谁发的。
可惜当初盛元提的惨状太过深入人心,药王又非常断定,加之他低调行事,就算是百年前的大战,也没有参与正面战场,所以知晓的人甚少,众人纷纷当发帖的人脑子有病。
笑话,盛元提明明是个家喻户晓的废物啊!
盛元提眉尖一挑,神识涌去——在灵通域内发言,是会留下神识印记的,倘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被神识强大的人追踪标记,下场就不太美满了。
不过有这个能耐追踪神识印记的,修界内也就寥寥几人,一般也不会闲得没事逛灵通域追踪小修士,跟他们一般计较。
盛元提就很闲。
他暗暗记下了这位放狠话的仁兄,笑眯眯地回复了句:修道之人,言出即行,这位道友,不守约的话,会天打雷劈哦。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中年修士陡然下身一冷,莫名打了个颤。
盛元提非常能屈能伸,话音一转,详略得当:“我一觉醒来,发现又不小心结丹了。”
盛迟忌似笑非笑地重复:“不小心。”
这话说出去,能把十之八九的修士气死。
随着金丹的结成,一呼一吸之间,灵力自然吸纳提转,在灵脉中奔腾,汇入紫府。
盛元提几乎碎成渣、好不容易才重塑的灵脉,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滚滚而来的灵力。
对于一般人来说,灵力越盛越好,但对于他来说,这么磅礴的灵力,要么让他爆体而亡,要么让他走火入魔。
药王发现他居然他娘的结了丹,心情极为大起大落,脸色又青又红又喜又惊又忧又叹,五彩斑斓,差点原地走火入魔。
喜的是盛元提居然还能结丹。盛迟忌嘴角冰冷地勾了下,凉飕飕的,“那不太巧,我没把它当过老婆。”
反倒是这色胚似的破剑,贼头贼脑心怀不轨。
鸣泓剑:“…………”
好在再怎么说,鸣泓也是融入上古神剑剑身重铸而成的,扛住了主人的霍霍。
片息之后,顺利地将这扇石门割开了可容人通过的缺口。
但是鸣泓剑自闭了。下一刻,“轰”一声巨响,灰尘漫天,什么东西被嘭地砸在门上,又哐当一声,从盛迟忌破开的洞中滚了进来。
漫天飞扬的灰尘一散,两道身影显露出来。
被打进来的正是惑妖。
她形容狼狈,脸色阴沉沉的,后面追进来的人雪白僧衣上也血迹斑斑,气质却出乎意料的脱俗,不染淤泥。
盛元提望过去:“殷和光?”
“殷和光”顿了顿,转过首来,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竟似有几分惨淡:“是我。”
被心魔控制的话,不该这么快就恢复,看昙鸢的神色,除了有些疲惫黯然外,也全无心魔影响的痕迹。
盛元提脑中陡然惊雷一劈。
是他理解失误了。
在城楼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殷和光”,就是“殷和光”,与昙鸢,确实不是一个人。
他见过这种先例,一个人有两个人格,性格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共宿在一具身体上。
没猜错的话,当年的事,应当是昙鸢被逼至绝境后,殷和光醒来做的。
但盛元提的心情没有因为这个猜测好多少——就算如此,以昙鸢的心性,也绝不可能原谅自己。
思绪翻飞间,惑妖已经注意到了被裹在黑丝阵中的蛋,眸光一转,柔媚低笑:“昙鸢,佛宗为了保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呀,连上古神兽的蛋都舍得拿出来。好和尚,刚刚一路上过来,那满地朝你嘶吼却又被你身上佛光烫伤的冤魂,可不可怜啊?”
昙鸢的神色微微一滞。
也就是这个刹那,惑妖突然一掌拍向地上的阵法,那座精巧的小阵顿时被毁了一个角,几枚阵棋破碎。
昙鸢跨出一步,正要阻止她,脑中又是一阵撕扯剧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满他的拖拖拉拉,想要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佛宗的未来。
尘世西雪国的太子。
两重身份,两重负累。
惑妖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你不是要普度众生吗,外面那么多冤魂等着你普度呢。”
她妖艳的红唇一勾,美目提转:“你不会以为你们外面布置的阵法,抵挡得住几十万冤魂之怒吧,本尊只要将这颗蛋破坏,平衡被打破,整个夙阳都要因为你而再遭一场浩劫。”
昙鸢眉心间冷汗涔涔,咬牙:“贫僧……”
惑妖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意,循循诱惑:“只要你将佛骨剔交给我,这一城的冤魂,都能得到解脱。”
剔出佛骨,等于要了昙鸢的毕生修为。
对于常人,听昙鸢说说禅都会有所顿悟,更别提妖。
对于妖族来说,天生佛骨的昙鸢就像一颗十全大补丸,只要将他吃了,修为就能突飞猛涨。
惑妖的心情愉悦极了。
今天她不仅可以得到佛骨,还能解决两个宿仇。
与那人合作,果然不错。
她笑盈盈地望向一旁的盛元提和盛迟忌,望着盛迟忌俊美冷漠的脸,兴奋地舔了舔唇角:“小盛迟忌,你想本尊先奸再杀,还是先杀后奸呀?本尊很喜欢你的脸,可以让你来选择。”
惑妖是没有性别的,只是她平时更喜欢用女相而已,见盛迟忌不说话,若有所思地化成男相:“还是你喜欢男人?”
剑灵暂时不打算再和主人和好了。
两人前后走了进去,看清这扇门之后的场景,盛元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门后是个空荡荡大殿,仅有数根高大石柱支撑。
石柱之间,画着一座精巧的小阵,肉眼可见的黑色丝线星罗密布,而被黑色丝线缠绕着的,是……一颗蛋。
那颗蛋的蛋壳莹白,在一呼一吸间,似乎存在着脉搏,无声跳动着,能够感受到里面的生命力。
但这股带着纯净气息的生命力,随着时间正在一点一滴提失。
黑色丝线裹缠着这颗白色的蛋,汲取着它的生命力,蔓延向上,穿透大殿的天花板,没入弥漫在这座死城中无处不在的怨气中,与外面的大阵配合着,镇压满城的冤魂。
盛元提轻轻地吸了口气:“至圣至纯之物……就是这东西了吧。”
那颗蛋里的生命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但倘若现在破坏掉这座阵法,将蛋救下来,这满城的冤魂又要怎么压制?
这座阵法,极有可能是画下城外阵法的人布置的。
看过一点昙鸢的回忆……不难推敲出是谁。
盛元提已经不奇怪佛宗明明那么看重昙鸢,为何还几百年如一日地将他锁在优昙山上,对外宣称昙鸢在闭关,从不让他下山修行历练。
极善催生而出的,自然也会极恶。
要将一张白纸染黑,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有一点污点,都会格外显眼。
佛宗显然舍不得把昙鸢压去天道盟接受审判,封印记忆、禁足几百年,就是对昙鸢的惩罚了。
西雪国与东夏国的一切自然也要被抹得模模糊糊。
这个怨气横生的地方,不能大张旗鼓地剿灭,就只能施以阵法压制了。
盛元提能想到的,盛迟忌当然也能想到,他望着那颗蛋,唇角嘲讽地弯了弯。
正在此时,一阵破空声由远及近。
盛迟忌反应极快,一把捞过盛元提,闪身避开。
忧的是他几个月前才下过断言,这下被打脸了。
要是其他人也知道了,他就是在全天下面前被打脸了。
最终药王想了个法子,帮盛元提束缚住了澎湃的灵力,缺点就是重塑的灵脉脆弱,不能容纳太多灵力,每次灵力干涸后,滋味相当折磨人。
在他离谷时,老药王慈祥地叮嘱他,以后没事别瞎霍霍,老实低调做人。
盛迟忌听完,收回手,看他气色苍白,冷漠地吐出几个字:“自作自受。”
盛元提啧了声:“剑尊大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咱们大师兄可不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棺材脸。”
盛迟忌脑中莫名又响起了那道声音。
“他喜欢温柔的”。
“哦?”盛迟忌淡淡问,“那敢问盛长老,如何才算怜香惜玉?”
这问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奇怪?你不该问大师兄喜欢哪样的吗?
盛元提心里嘀咕,眼角余光扫到两人正在逐渐接近的一座城池,随手一指:“比如现在进城,好好休憩一晚。”
传送符送得有点歪,唯一称得上精准无误的,就是把他俩整好送进了一座怪诞的阵里。
鱼头山距离惑妖的封印地,全速也有差不多两三日的路程。
不过要是老实巴巴地从扶月山御剑过来,少说也要半个月,歪归歪,还是省时间了的。
盛元提漫不经心想着,压根没指望盛迟忌会良心发现,真就下到城里去休息一夜。
岂料他话音才落,盛迟忌就应道:“也好。”
鸣泓剑身一倾,朝着底下的城池飞去。
转瞬之间,两人就落到了城门外。
盛元提目瞪口呆。
收剑时盛迟忌还好心扶了他一把,轻飘飘地问:“够怜香惜玉了吗?”
盛元提:“……您还真是虚怀若谷。”
盛迟忌冷冷勾唇:“应当的。”
夙阳虽然地广人稀,但还是有一些城池的,纵然比不上烟霞扶月山一带的繁荣之地,好歹能提供舒适些的住处。
看这样子,方圆几百里估计就这一座有规模的小城了,要是错过了,接下来几日就更没地儿歇了。
进了城,也不怎么热闹,天色还未擦黑,商贩便已经收摊回家,街上行人匆匆,大多脸色憔悴,看得出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殷和光。
这是天生异象后,西雪国的皇帝与皇后给儿子取的名字。
相比儿子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他们更宁愿儿子和光同尘,毕竟慧极必伤。
殷和光从小聪慧,虽然贵为太子,却仁慈平和,后来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大将军陶瑞,也是他从街边捡来的小乞丐。
十四岁时,佛宗高人亲临西雪国,带走了殷和光,断三千发,更名昙鸢。
从此斩断尘缘,潜心修行,不问世事。
佛宗已经近千年没有过这样好资质的传人了,没有传人,就代表着宗派不可避免的衰落,上下对他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所以西雪国被东夏国的铁骑碾灭,攻入都城,屠城放火一事,被特地压了下来,没有让殷和光知道。
修士与凡俗有着清晰的界线,更何况是不问世事的佛门。
等殷和光得知的时候,西都的大火已经烧灭了。
他匆匆赶来夙阳,只来得及在一支穷追不舍的军队手下,救出了幼时的好友陶瑞。
陶瑞一见到他,当即跪下来崩溃大哭:“殿下,您终于来了,他们屠杀我们的臣民,陛下和娘娘被、被……”
殷和光脸色苍白,回到陶瑞的别院,沉默地听他讲述这场残忍的战事。
西雪和东夏两国积怨已久,时时交战,但东夏国的国力没有西雪国强盛,东夏国时常惨遭落败。
这次指挥战事的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被奉为国师,东夏国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国都。
大军兵临城下,皇城有着道道大阵守护,东夏国的使者循循善诱:“只要打开城门,自愿受降,我们必不会杀伤百姓。”
殷和光的父皇最后还是开了城门,不料东夏国背信弃义,进城开启了一场残忍的屠杀,最后一把大火,将皇城烧了个干干净净。
陶瑞跪在殷和光身前,低头埋在他膝弯,痛苦与怨恨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齿间一字字地磨出了话:“您一定,一定要报仇雪恨!”
殷和光眼底多了几分茫然。
还在尘世时,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有无数人悉心呵护着,剃度修行后,他又是宗门向往的未来,被严厉教导,仔细看护。
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大脑一时陷入空白。
陶瑞却逐渐亢奋起来。
一个强大的修士,要碾灭俗世的国家再简单不过。
但是殷和光沉默许久后,拒绝了。
陶瑞被当头泼了瓢冷水,又嘶声请求了许久,见殷和光闭口不语,愤而起身离去,召集了所有的家眷家臣,跪下来请求殷和光出手。
师父的谆谆教诲,父母的养育之恩,家国的责任重担,仁慈宏大的经义……所有的一切都在撕扯,殷和光闭了闭眼,艰涩开口:“陶施主,改朝换代,如河提奔涌,不可逆改。”
陶瑞眼底通红,一句一磕头,磕到地上见了血,也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他跪求到天黑,最后冷笑了声,不再说话。
当晚,殷和光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别院中已经尸横遍地。
陶瑞的剑从最后的一位夫人心口拔出,血淋淋地横在自己脖颈前,状若癫狂地大笑过后,厉声诘问:“你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成什么仙!”
殷和光脑中嗡一下,翻手隔空打飞那把剑:“你在做什么!”
“殷和光,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出什么手?害我们落到这般境地,满意了吗?”
“我……”
殷和光神思大乱,握着念珠的手指陡然一颤。
“你连你的国家、你的生身父母都不要了,血海深仇在前,慈悲为怀?伪善小人!”陶瑞重新捡起血剑,冷冷道,“我就算化为厉鬼妖邪,也势要杀光东夏国人。”
“记住了,我们都因你的不作为而死。”
血光一闪,陶瑞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煞气怨气冲天。
殷和光僵硬地立在一片血泊中,五脏肺腑仿佛被人紧攥着,痛苦得蜷缩下身子,难以呼吸。
他恍恍惚惚地收敛了满地尸骨,画下阵法,压住了陶瑞后,前往了自己的故国。
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在烧得焦黑的西都内,见到殷和光,纷纷围了上来。
“太子殿下,您要为我们报仇雪恨……”
“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你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么?我要那些东夏人不得好死!”
殷和光在城中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临死前被百般折磨,甚至连冤魂也没能生成,魂飞魄散了。
无数人指着他,无数声音环绕在侧,师父的教诲却在脑中不断响起,整个世界仿佛割裂开了,他是佛宗寄予厚望的佛子,又是尘世西雪国的太子,所有人都在诘问着他,要他这样做,要他那样做。
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无边的怨念中,无声低念往生咒,以身为代价,度化了满城不愿离去的怨灵,送他们前去轮回。
金光灿灿,佛乐声响,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后,他在故国的焦土中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满地尸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么?
殷和光脑中空空荡荡,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他敬仰的师父负手在侧,深深一声叹息,回身一指点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尘缘,铸成大错,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为师罚你禁足优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这些俗世记忆,便封印了吧。”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被封印的记忆一点点回归,昙鸢脸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这一城的冤魂,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济苍生的活佛,只是个手上沾满血的刽子手。
幻境之中,强烈的感情记忆会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这段记忆,满意地展现在盛元提与盛迟忌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么美味:“你们人类,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盛迟忌早有预测,脸色没什么波动。
幻境会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藏在黑雾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枪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盛元提看得心里滋味无比复杂,闻声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道:“那无能的阁下,当年又是被谁斩杀?”
惑妖并不动怒,悠哉悠哉的:“你们现在动用不了灵力,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嘴上再厉害,又有何用。”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盛迟忌,顶着张普通老实的男人脸,声音姿态却无比妩媚,有种割裂的违和感:“盛迟忌,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让姐姐睡一觉,好好暖被窝,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盛元提冷不防呛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脸色冷如冰碴的盛迟忌。
您老的口味,还挺独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了城楼之上。
昙鸢还处在失神中,甚至没注意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盛元提陡然反应过来。
纵使是失去灵力的盛迟忌,也不容小觑,依元惑妖的一贯谨慎,哪儿敢正面对上盛迟忌。
惑妖可以在幻境内幻化成任何东西,下面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个才是本体!
她想杀了昙鸢!
“盛三!”
这次无需盛元提多言,盛迟忌倒提着剑,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围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盛元提翻手提剑,在足下贴了两张轻身符,轻盈地一跃而起。
“锵”一声,千钧一发之际,盛元提一剑格挡住惑妖一击,看似细瘦的手腕力道却重及千钧,纵使没有分毫灵力,这一剑蕴含的力量却依旧惊人。
惑妖显出了个风韵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声:“你在城外被袭击过,又看过方才的画面,还敢把后背留给他?”
“在城外袭击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鸢,”盛元提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吧,比较记仇。”
惑妖目光带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张桃李似的脸:“一百年前,本尊将盛迟忌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时,也是你破坏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盛元提敛容,“今天我要破坏你第二桩好事了。”
话音才落,刀剑相击之声再度响起。
起初交手的几十招,盛元提还能凭借巧劲化解,然而灵力无法提动,光凭技巧要与惑妖正面交战太难。
他边退边不动声色布下符阵,刚勉强布了一半,身后陡然袭来股劲风。
盛元提闪避再快,也没能彻底躲开被一剑,肩头被穿透,血色逐渐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现在他身后,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盘,一切规则只凭本尊意念。”
盛元提挑挑眉:“是吗,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像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连盛迟忌也难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泼热血陡然洒来,盛元提连退几步避开,愕然地抬起头。
一直呆呆的没有反应的昙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惑妖身后。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剑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来!
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现在的昙鸢,身上明显笼罩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妖血溅了满面,昙鸢却笑了。
这哪儿还像佛宗圣洁无比的佛子,分明是个妖异邪透了的血和尚!
盛元提心底一沉,试探着叫:“昙鸢?”
昙鸢望向他,不紧不慢笑道:“那个伪善懦弱的废物已经被我压制沉睡了。”
不等盛元提有所反应,昙鸢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顺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提出来,慢慢地补完上一句话:“我是殷和光。”
惑妖闷哼一声,化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提露出一丝冰冷杀意,立刻追了上去。
脚下的城楼陡然颤抖起来,远处的天空在块块塌陷。
盛元提脚下的轻身符早就效力尽失,化为飞灰,城楼崩塌的瞬间,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盛元提镇定地又掏出了两张符纸,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见前方一人飞身而起。
旋即便跌进了一个坚实微凉的怀抱中。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微微一怔:“……盛迟忌?”
盛迟忌平淡地“嗯”了声,一手拦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弯,将他抱在怀中,轻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栈伙计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剑钉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两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脸上的黑发丝绸般微凉,盛元提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放我下来吧。”
满地堆积着尸骨,血色成河蜿蜒,盛迟忌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逐渐崩坏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伤,幻境在崩塌了。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跟张纸似的单薄。
一百年前,盛迟忌独自面对三尊妖王,虽然后来的史书上轻描淡写地写得他英勇无敌,但那可是几大家族门派联手,也只能重伤的妖王。
诛杀两尊妖王后,他其实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极限了。
隐藏在暗处的惑妖伺机出动,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个很恬美的梦。
盛迟忌丢掉了现世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岁,提明宗还未遭劫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了那场美梦中,即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也放任不管。
就在这样的美梦中沉睡下去吧……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几岁的盛迟忌遇到了一个眉目生得极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树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来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怜悯,又似温和,杂糅在一句带笑的叹息中:“盛迟忌,我来接你回去。”
“顺便带你杀个人。”
“我一直以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个虚影。”盛迟忌静默片刻,“原来不是。”
盛元提眨眨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你也可以只当那是个虚影。”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颤坍塌,盛迟忌却依旧如履平地,臂弯稳稳地抱着盛元提,闻声垂下眼睫,眸光微敛,有些玩味地重复:“只当那是个虚影?”
当不成了。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眼前漆黑一片。
体内的灵脉堵塞胀痛,丹田空虚一片,神识亦受限制,放不出去。
因为视线和神识都受阻,鼻尖仿佛又飘来了那晚的气息——
五日之前,月圆之夜,照夜寒山上,罡风凛冽的血腥刺杀中,却透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松开那截瘦削的手腕,五指微不可查地屈了屈。
是毒。
谢元提见他不吱声,继续和声解释:“你昏迷后,我带着你一路南下,现在我们在仁仙城,境况有点危险,城门口有人守着,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说到这里,谢元提发觉小美人似乎朝自己“看”来了一眼。
视线和神识都受了限制,但盛迟忌其余的感官仍旧能用,可以感受到谢元提的存在。
谢元提莫名有种在被“盯着”的错觉。
不过他没有躲闪,由着少年这么“看”他,态度坦然得很。
世上还没人敢对妄生仙尊说“我保护你”这样的话。
盛迟忌只是朝着谢元提的方向,依旧没有说话。
谢元提又十分关切地问:“除了眼睛之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身体还在发热吗?进城之后,我找大夫给你看过,喂你吃了点药,有没有效果?”
不行咱还是找找兽医?
盛迟忌听到此话,眉心却是一褶。
喂他吃药?
就算他如今身受重伤,奇毒缠绕,无法调用灵力,形同废人,也不是一个陌生人就能靠近他、还喂他吃药的。
然而口中隐隐残存的几丝苦药味,却证明了谢元提所言非虚。
此人是什么身份?
能在五天前,时机恰好地出现在照夜寒山下,将他带走,必非常人,心思叵测。
“你是谁?”听说那位妄生仙尊,十九岁的时候,都金丹期快元婴了。
被夺走飞剑的那十几人已经失去了战意,谢元提很快回过神,现在不是思考原身问题的时候。
越过身前的十几把飞剑,他望向有发号施令权力的宋晔,想故弄玄虚,把他吓退。
然而对面只有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的宋晔,那个金丹期修士不在。
谢元提立刻意识到了不好。
他毫不犹豫地控制着飞剑群朝后刺去,“叮叮当当”几声,就折了三四把飞剑。
附近几个青衣修士望着这一幕,霎时心如刀割,含着眼泪欲言又止。
独眼修士很确定谢元提只是个炼气期,但见他刚才那一手,颇觉邪门,不确定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招,没有贸然贴近,缓缓靠过来。
谢元提不得不全神贯注,控制着飞剑,试图阻拦他的脚步。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咻”地一声。
谢元提猛然回头,只见宋晔不知扔过来个什么,泛蓝的寒光闪烁,方向正朝着他几步之外的盛迟忌!
飞剑挡着那个金丹期修士,不能撤走,小谢比他弱,身体还没好,再伤着就不好了。
而且他可是亲口承诺过,要保护好他的。
电光石火之间,谢元提的脑子里飞快窜过了许多念头,身体先于意识一步,侧身张臂,挡在了盛迟忌面前。
动作快得连盛迟忌都微微一怔。
“呲”地轻轻一声,剧痛从背后传来。
谢元提天不怕地不怕,对待万事都能泰然处之。
除了痛。
他真的很怕痛,割伤了手指,都要眼泪汪汪带着哭腔安慰自己半天。
背后那一下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股铁锈气,血沫子就要奔涌而出,被他拼命咽下去了,身体却不由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盛迟忌身上,想到小美人不喜欢被碰,又咬牙忍不住。
他屏息了半晌,再开口时,忍不住倒嘶了口气凉气:“……小谢,别怕。”
声音有些抖。
盛迟忌漠然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动,指尖无声蜷曲了一下。
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风中对方飞扬的黑发,细编的发上缀着红色珠子,赤红如血。
宋晔那狗东西丢来的暗器,不知道涂抹了什么,谢元提浑身阵阵发冷,眼前持续不断地发黑,摇摇晃晃起来。
眼见着他似乎就要倒下了,那个金丹期修士也停止了试探。
盛迟忌略低下头,听到谢元提带着血腥气的、沉重的呼吸。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谢元提。
才碰到肩头,就发觉他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冷汗一层层地浸透了衣衫,衣料都是微微潮湿的。
谢元提迷迷糊糊之间察觉到盛迟忌靠近,猛然扭身一躲,嘟囔着“别碰”,说着,就撑靠到旁边的杏花树上,脑子里混混沌沌、却异常坚定地想:我不能再像个变态了!
盛迟忌的唇角微抿了下,脸色莫名冷下来。
谢元提眼前一片重影,看不清盛迟忌的表情。
力气在被点点抽离,双腿发软,他踉跄着,禁不住朝前摔去时,好似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旋即跌进了一团柔软暖烘的绒毛中。
谢元提无意识地喃喃:“小谢,还不快跑……”
有变态啊!
谢元提还以为小美人在问自己的名字,刚想报上大名,转念一想,原身说不定把他的名字搞得臭名昭著的,小美人现在又瞎又伤,肯定茫然无措,内心惶惶,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要是再知道自己跟个小反派待在一块儿,得多害怕?
于是谢元提体贴地捏了个假名:“我叫谈谢,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谢哥。”
盛迟忌:“……”
谢元提从容退步:“也可以想怎么叫怎么叫。”
说完,他问盛迟忌:“你呢?叫什么名字?”
盛迟忌又不说话了。
谢元提吊儿郎当地翘起腿,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肘托着腮,偏头瞅着眼前的小美人,回忆了下刚刚的幼崽软乎乎毛茸茸暖烘烘的手感,一点气也生不出来,笑眯眯地道:“你的本体那么可爱,像团小毛球,不如以后我就叫你……”
盛迟忌漠然打断:“谢澜。”
咦,还挺有缘,名儿里撞个音。
谢元提心里一笑,几乎是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好,小谢,你家在哪儿呀?等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我就送你回家吧,外面不安全,坏人很多。”
盛迟忌:“……”
当真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在装模作样?
此人似乎怀揣着某种秘密,或与照夜寒山上的刺杀有关。
思忖一瞬,盛迟忌没有立即离开。
见盛迟忌再次变成哑巴,谢元提若有所思。
不愿谈及这个问题,有三种情况,要么对他怀有警惕,要么青春期叛逆和家里闹翻了,要么就是,没有家人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在他们还不太熟的情况下,都不适合再问下去。
谢元提收了这个话题,转而又问:“你好几日没有进食,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盛迟忌辟谷几百年,就算现在半残不废,也不需要进食。
又不吭声了。
看来是不需要。
虽然这小美人醒来不到一刻钟,说话不到三句,不过谢元提感觉自己已经有点习惯他的脾气,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见过盛迟忌的原型,谢元提对他不需要进食也不奇怪,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医馆买的药,倒出一枚:“既然不吃饭,那你该吃药了。”
盛迟忌看不见,神识也无法扫出,本就灵敏的嗅觉就愈发敏锐起来。
他能嗅到谢元提身上阳光般暖融融的气息。
还有他手上那枚粗劣的药丸味道。
是治愈风寒的药,除了一味灵力低微的药材外,没有夹杂其他的东西。
无暗害之心,亦于他无任何用处。
盛迟忌语调淡淡的:“不必。”
谢元提心道,看来小弟弟跟他一样讨厌吃药,这药丸闻起来是挺苦的。
还好他参加过带娃综艺,有哄孩子的经验。
谢元提早有准备,翻手从储物玉佩里拿出几颗圆溜溜、红彤彤,看起来煞是可爱的小果子。
他把东西一起递到盛迟忌面前,笑吟吟道:“乖乖吃了药,就奖励你甜甜的小果子吃。”
盛迟忌:“……”
盛迟忌:“不需要。”
对待原型十分可爱、外貌性格又格外戳自己喜好的小美人,谢元提有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嗯嗯,我知道,小谢身体最好了,一点也不需要,但这药是我掏空身上灵石买的,就算不给药面子,也给灵石一点面子嘛,还有甜甜的小果子吃哦?”
盛迟忌的额角轻轻跳了跳。
向来无人敢在妄生仙尊面前聒噪。
当年魔祖出世,祸乱结束后,盛迟忌提着剑,一家家进行清算。
澹月宗的讲道大殿之前,鲜血在他靴底流淌成河,倒映着那片如雪的白衣,以及冰冷的剑锋。
没有人吭声。
因为敢叫嚷的都已经倒在了地上。
可是这样熟悉的聒噪又让盛迟忌有些微微失神。
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安静几瞬,为避免此人再胡说八道、絮絮聒聒,略吸了口气,冷着脸一把接过药丸,丢进口中,咽了下去。
像是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谢元提立刻使劲拍掌鼓励夸奖:“小谢真棒!”
无名火大。
盛迟忌忍了忍,优美的唇峰抿了抿,冷冷挤出两个字:“出去。”
谢元提才不出去。
他挪开椅子,把小二备的厚褥子铺到地上,施了个加热术,褥子立刻变得暖烘蓬松。
谢元提美美地躺下,嗓音惓懒:“别闹,这几日赶路,睡觉我都是左右眼轮岗的,快给我困死了,得补会儿觉,你吃完药也再睡会儿,回头我们再去找其他大夫给你看看。”
说完,被子一拉,长睫一合,效率极高地沉入了梦乡。
盛迟忌的听觉敏锐,谢元提的每一个动作经由声音传来后,自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架子床上,良久,缓缓低俯下身,雪白的长发随着动作纷纷滑落,细软微凉,落到谢元提的脸颊上。
玉石般的指尖递到谢元提喉间,五指收拢时,温度透过细腻的肌肤染上手指,贴在掌心下的脉搏平稳地跳动着。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盛迟忌跨过门槛时那一瞬间的卡顿,谢元提完全没注意到,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声音,眨了眨眼:“补充?应该没有了。”
他靠脑补和小谢给的一些信息,添油加醋地杜撰了不少妄生仙尊的个人细节。
再补就不礼貌了。
屏风后的人把稿子翻来翻去的,翻得哗哗响,随即再次赞叹:“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稿子了,更有意思的是,还是关于妄生仙尊的。不过,我也有几个问题,阁下这个故事,是从哪儿得来的?”
谢元提面不改色:“我有一个朋友。”
“哦——”屏风后的人拖长了调子,似乎真信了,“你的这个朋友,捡到了妄生仙尊受伤后化作的幼兽本体,悉心照顾,还与盛迟忌日久生情?”
腕间缠绕的白绳陡然一紧。
谢元提茫然回头,想问小谢干什么,却见小谢没什么表情地低着头,薄红的唇抿着,徐徐盘弄着那条珠串,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异常,像是不小心扯到的。
谢元提也没放在心上,扭过头,自然地应道:“对。”
反正妄生仙尊又不会跳出来反驳。
“你的这个朋友,后来为了保护妄生仙尊,坠下了无妄海,所有人包括仙尊都以为你的朋友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只是无妄海下凶险万分,如今他修为尽废了,待从头再来?”
分明背后没有其他人了,谢元提还是感觉自己好似被人死死盯着,纳闷地用余光扫了眼后方,点头:“是。”
“这些年,仙尊吹箫追忆故人,为他绘丹青、造梦境,只是现在仙尊闭关,所以不知道他回来了。”
屏风后的人语气一顿,语调扬了扬:“我很好奇,那他为何不去找仙尊相认?”
“因为……”谢元提还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脑子紧急转了一秒,斩钉截铁道,“他忘记了,但我记得,他又不信,所以我帮他传出来,等仙尊出关来找他。”
腕间的白绳似乎猛地又收缩了一瞬。
谢元提又纳闷地回头看了眼,小小声:“小谢?”
盛迟忌攥着雪凝珠的指节都在发白,若非这是不可多得的圣物,恐怕已被捏成了齑粉。
平复了几息心情后,他很平静地“嗯”了声。
屏风后的人复述总结完稿子上的小故事,拍手赞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真是感人至深,叫人唏嘘。”
竟然也没再怀疑真实性。
谢元提眨了眨眼:“前因后果便是如此,阁下有什么建议吗?”
对方沉吟片刻:“建议只有一条。”
“嗯?”
“等盛迟忌找上门的时候,直接躺好。”
谢元提:“……”
这意思是,谢仙尊会来找他算账?
谢元提觉得可能性不算太大。
一则盛迟忌在闭关不知道此事,相信以他的性子对这些八卦也没兴趣,澹月宗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事去打扰仙尊。
二则他非常看好盛迟忌,相信盛迟忌出关即渡劫飞升之时。
仙尊都要飞升了,也没空跟他计较。
他就蹭蹭,等处境好些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八卦应该也变了,届时他一定给谢仙尊立个长生牌,供他香火不断,聊表感恩之情。
谢元提乐观地想着,和屏风后的人商量又商量了几处细节。
对方的嗓音里含着笑意:“我看今日正好能将稿子投向各方,一会儿便安排下去。阁下是第一个敢碰妄生仙尊的人,在下心底甚是钦佩,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
话毕,屏风后掀起一阵风,托着块精致的储物玉佩,递到了谢元提面前。
虽然和谢元提腰间的储物玉佩是一个类型,但这只储物玉佩明显要精致得多,玉色温润,入手温凉。
谢元提眼下正一穷二白,等离开望星城后,他和盛迟忌还要去趟药谷,这简直就是及时雨。
他收好玉佩,也不多留,就打算告辞走人。
屏风后的人忽然又开了口:“这位道友,我觉得我们还颇为投缘,下次若还有稿子来投,我请你喝酒。”
那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谢元提满口应下,便和全程一言不发的小谢离开了那间白色的屋子。
踏出房门再回头,身后的房门已经变回了漆红的木门,半点也看不出异常了。
因着屏风后那位的建议,谢元提不由思索了许久,跟身边的人讨论:“你说,万一谢仙尊真追杀过来了怎么办?”
盛迟忌:“……”
“小谢?”
盛迟忌沉默了足足十秒:“不会。”
谢元提得到想要的回答,欣然点头:“我也觉得,仙尊应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情。”
俩人一起穿过后院的结界,回到热闹非凡的前院,隐约还能听到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底下的鼓掌声,也不知道又在编排哪位。
谢元提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暂行令能在城里住一晚,咱们明天看看风向再走吧。”
盛迟忌没吭声,他就当是默认了。
走出千里楼,初春的暖阳金灿灿地铺满了长街,宽敞的两道边甚是热闹,四洲各地的风情特色都能在望星城看见,摊子上都是新鲜的玩意,附近还有妖兽表演,包罗万象,繁华如水。
凡人与修士走在一起,好似没了差异。原来修真界的医学院还要做毕业设计的吗。
谢元提怜惜地收回视线。
走近屋舍,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苦涩的药香四溢,路过的弟子看到司清涟,笑着打招呼:“司师兄,您身后这两位是?”
进药谷求医,可是得取号排队的。
司清涟斟酌了一下,摆摆手,没把谢元提的假名秃噜出来:“我的客人。”
便没人再问谢元提俩人的身份了。
司清涟的身份似乎不太一般,还有间单独的问诊室,带着两人进了屋,便道:“两位,劳烦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夜鸣蜂巢的保存方式特殊,得尽快送去药仓存放,我去去就来!”
谢元提自自在在地坐下来,翘着腿:“去吧。”
见司清涟快步走了,谢元提才看向盛迟忌,憋了一路的气,不悦地开口:“小谢,你刚刚做什么?我只是想碰碰司清涟,缓解一下寒花带来的寒意罢了,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又不是要把司清涟吃了。
盛迟忌抚动着腕间的雪珠,简单道:“能忍则忍。会有瘾。”
被寒花寄生之后,会贪恋上肌肤的温度,若是与某个人接触多了,就会生出心瘾。
接触越多,心瘾越大。
会对那个人产生不可自拔的依赖性,生出至死不渝的错觉,即使拔除了寒花,也很难解。
曾经寒冰魄花泛滥之时,就有个炼虚期修士的徒弟不慎中了寒花,那个炼虚期修士赶来帮徒弟拔除掉寒花时,已经晚了。
心瘾深重,他的天骄徒弟已经彻底依赖上给他下寒花的邪修,像一株伴生的菟丝花,再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杀了那个邪修,将人带走,往后渡劫之时,也会心魔缠身。
谢元提知道盛迟忌不是会开玩笑的性子,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后来呢,怎么解决的?那个炼虚期修士,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徒弟和一个下三滥的邪魔外道结为道侣吧?”
那简直是奇耻大辱,憋闷至极。
“嗯,”盛迟忌轻描淡写道,“他将两人都杀了。”
谢元提对新鲜的东西一向很有兴致,带着盛迟忌东看看西凑凑。
脾气不太好的小谢居然也没异议,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那种被直勾勾盯着的感觉依旧还在。
虽然知道小谢看不见,但谢元提就是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头皮发麻地回过头:“小谢?”
盛迟忌淡定地应了一声,然后问:“你的嗓音是怎么回事?”
谢元提的嗓音一直哑哑的,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这个啊,”谢元提抵磨着自己的喉结,“雪山下太冷,兴许是吃了几口风,伤到嗓子了,不打紧,等它自行恢复就好。”
盛迟忌嗅觉灵敏,顺着混杂着各种气息的风,转向附近的灵药铺:“去买药。”
这种冻伤,用灵药不到三日就能治好了。
他很想……听听他原本的声音。
谢元提无比痛恨吃药,几乎到了嗅着味儿都想吐的程度,假装没有听到:“哎,一只兔子果然不顶饱,好饿啊,走走,小谢,我请客,找家客栈吃饭休息。”
周遭人声鼎沸,叫喊织连,摩肩擦踵,谢元提一扭身,跟条鱼儿似的滑溜出去。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快看那边有会飞的鱼”,呼啦一大片人朝着一个方向涌,盛迟忌被突来的密集人群一推,只来得及捞到谢元提的一片衣角,便骤然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下蓦地一空,白绫遮掩下地瞳眸微缩,正要挥开人群追上去。
下一刻,袖子被熟悉的力道拽住了。
谢元提倒转回来,暗暗使了个小法术,把周围的人推开,拉着盛迟忌往外走:“没事吧小谢?我拉着你走。”
盛迟忌跟在他身后,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很轻地“嗯”了声。
平时冷漠矜贵的少年看上去忽然有些乖顺,谢元提以为他是被刚才拥堵的人群吓到了,诚心道歉:“我忘记你看不见了,不该一个人先走的,放心,我没丢下你。”
说完,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谢元提:“……”
算了,小谢爱盯就盯吧。
又不会少块肉。
城内的客栈不少,还能给修士提供灵食,走几步就到了。
进了客栈,谢元提先要了一间上房,再把昨晚自己想吃的豪气地点了个遍。
点完,从刚获得的储物玉佩里掏灵石支付时,谢元提的动作忽然略微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神色自然地付好钱,让掌柜的把吃的都送到屋里,然后接过房牌,和盛迟忌一起上楼进了屋,弹指设下个结界,才“啪”地把那枚储物玉佩掏出来按在桌上,震惊道:“小谢,我们发达啦!”
千里顺风行真是财大气粗,他刚刚探入神识,才发现这玉佩里的东西比他想的多得多。
最先入目的就是堆成小山的灵石,分为了三座,上中下品皆有,散发着灵辉,粗略看去,数量估计在五位数以上。
除此之外,还有数件上品防御法衣,一把上品飞剑,十数件中品法宝,以及摆满了架子的功法秘籍、法术书和其他杂书,还有数十瓶放得整整齐齐的伤药灵药。
除了灵石外,谢元提当前最需要的,莫过于修炼功法了。
清点了一遍玉佩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后,谢元提果断把那件看起来品质最上乘的红色法衣掏出来,递给盛迟忌:“小谢,这个你穿上。”
他还有点自保能力,小谢比较需要,给小谢穿。
盛迟忌略微一怔,摇头:“我身上的法衣是蛟龙皮所制。”
那看起来还是小谢的法衣更厉害。
啧啧,小谢果然很有钱,难怪看着跟个清贵的公子哥儿似的。
谢元提也不推来让去,自己穿上了。
乍富之后,怎么都坐不安稳,谢元提打量着盛迟忌眼睛上覆着的白绫,陡然冒出了一种类似穷苦时候给老婆买A货,暴富后补偿真货的冲动。
干脆一拍桌子,豪情万丈:“小谢,我们等会儿去万宝行买条真的鲛绡白绫吧!”
怎么能给我们如花似玉的小谢用假的鲛绡白绫!
盛迟忌拒绝:“不必,效果一样。”
不论是真的鲛绡,还是这个普通法器,都只能略微缓解眼睛的痛楚。
谢元提不死心,脱口而出:“可是我想给你换个更好的。”
听到这句话,盛迟忌自己都未发觉,他的唇角很轻地提了提:“这条就很好。”
他身上有种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淡漠疏离,唇角的弧度很浅,出现得猝不及防,又很快就消失,零星的笑意堪称吝啬。
但他微微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好似冰雪消融,漂亮绚烂得叫人完全挪不开眼。
谢元提被晃了下眼,想说什么也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盛迟忌太久了,赶紧扭开头,掩饰性地干咳一声:“那好吧,听你的。”
嘶,我怎么真的像个小变态。
谢元提在内心谴责了自己半天,摸摸还没捂热的玉佩,忍不住又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小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尽管跟我提。”
让他缓解一下内心的愧疚感。
神识探不出,也看不见,想要知道眼前的人长什么模样,就只能用手了。
盛迟忌思索了片刻,薄唇启了启:“我想摸摸你的脸。”
60-70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附近就有流动的谢水,用控物术取来就是。
调料储物玉佩里也都有——谢元提的储物玉佩是最基础的,里面的空间和一个大点的随身包差不多,放不了太多东西,也没有刻录时间法阵,放食物进去会坏,不然他肯定提前装满了吃的。
身上冷飕飕的,谢元提懒得自己动,靠坐在树下,瘦长的手指闲散地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敲膝盖,右手拿起根枯树枝,跟用魔法棒似的,用控物术精准操作,隔空行云流水地处理好了兔子,抹好调料,又架上烤架。
盛迟忌注意着身边灵力的波动。
别说炼气期,就算是筑基金丹,也不一定能有这么精准的灵力操控能力。
许久,兔肉变得金红,泛着油亮,肉香溢了出来。
谢元提不紧不慢地又翻烤了一会儿,才将兔肉从烤架上取下来,弹指施了个降温的法术,让兔肉降到适口的温度,然后撕下兔腿,递给盛迟忌,笑吟吟的:“吃兔不忘抓兔人,来小谢,敬你一条腿。”
隔着他四尺远的雪衣少年漠然不动,显然对好吃的兔兔并无想法。
谢元提并不放弃,把香喷喷的兔腿又往前递了递。
盛迟忌这才开口:“不必。”
别人不想吃,还要强塞,那是为难人。
谢元提也不客气,收回来咬了一口,兔肉烤得外焦里嫩,味道不错,他饿得厉害,吃得有些快,不过吃相并不难看。
盛迟忌垂下双睫,被飘过来的香气勾起些许辽远的回忆。
许久之前,也是这么一团篝火前,对方串烤好两条鱼,笑眯眯地递到他嘴边。
和身边这人不同的是,那个人吃东西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尝尝。
新鲜的玩意,他都想尝试。
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感,因为这一丝相似,像被滴进油的火堆一般,陡然失控地燎烧起来。
盛迟忌轻捻着腕间的雪凝珠串,却仍旧无法静下心,片晌,他取出贴身放着的玉箫,慢慢地擦拭。
想起他一次,他就会擦一次。
这几百年,他擦了数不清多少次。
谢元提闷头啃完兔腿,余光觑见盛迟忌在擦玉箫,好奇地望了一眼,笑问:“小谢,你还会吹箫啊?”
隔了很久,他才听到盛迟忌的回应,声音静淡缥缈,好似天边一捧将散未散的轻云:“嗯。”
谢元提立刻咽下了“能不能给我吹一曲”这句话,暗暗揣测,玉箫应该是一个对小谢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的。
他有分寸感,没那么不识趣,不再追问,慢悠悠啃完了兔肉,再用净尘术弄干净自己,肚子一饱,困得立竿见影。
谢元提靠回树干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那我睡觉咯,小谢,你也快点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晚安。”
说完,很有效率地睡了过去。
翌日,旭日东升,阳光穿透树冠的间隙,碎金般洒下来,落到脸上。
谢元提从睡梦里睁开眼,揉揉眼睛,被带着潮湿凉意的晨风吹了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转头一瞥,就见到另一侧的少年维持着昨晚的动作,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一整晚都未曾挪动过。
虽然面色上看不出异常,谢元提却莫名觉得他脸上好似有几分疲倦。
谢元提愣了一下:“小谢?你是不是一整晚都没睡?”
盛迟忌不答:“走吧。”
谢元提不太放心,凑过去伸手:“是不是还在发热?还是哪里疼?”
盛迟忌避开他的手:“无碍。”
谢元提眉头拧得更紧:“真的?”
他总觉得小谢是个疼了也不会说的闷性子,左看右看,迟疑着问:“小谢,你是不是眼睛疼?”
盛迟忌弹指熄了火,淡淡道:“没有。”
谢元提犹自狐疑。
在仁仙城时,他就听大夫说,照夜寒山那边的寒气,就连修士都难以抵抗,他的嗓子就给冻坏了,因为不想喝药,导致现在都还哑哑的,有点疼。
小谢的眼睛说不准也是冻坏的,那得多疼啊。
就算不疼,眼睛坏了后,感知不到光线,也挺难受的。
谢元提心里计较着,拍了拍身上的枯枝残叶,跟盛迟忌走向树林外。
望星城是一座庞然大物。床上的幼崽已然消失不见,恢复成了身着雪衣的小美人。
昏迷多日之后,他终于醒过来了。
这还是谢元提第一次见到他睁开眼的样子,那双眼眼睑修长,形似桃花,眸色浅浅淡淡的,是双极为漂亮又多情的眼睛。
然而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上却无一丝笑意,颇有点辜负了这双多情的眼。
不知道是不是谢元提的错觉,总觉得少年的眼底好似沾着几分碎金般的浅金色。
原来不用找兽医。
这是谢元提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第二个念头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的眼睛本该湛然有神,现在却仿佛蒙了层擦不掉的灰尘,朦朦胧胧的,没有焦距。
小美人自然察觉得更快,浓长的睫毛眨了一下。
依旧是如此。
略一沉默后,少年单手缓缓撑坐起身,眉目更冷了三分,倒是并未惊慌。
因为这几日一直躺着,他的衣衫有些松垮,披散的白色长发滑落到他胸前,分明是一副有些慵懒的模样,却沾着凛冬之寒,带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感。
那是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漂亮。
谢元提顾不得其他,张开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下,紧张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听着他的声音,不言不语,抓住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下。
谢元提感受着手腕上的力道,反应过来。
莫不是从陌生地方醒来,以为遇到变态在紧张?
他连忙安抚:“方才我是见你变成了个小白团子,好奇摸了一下,真的是无意冒犯……还记得吗?五日前,你从雪山上跌落,赶巧替我挡了仇家一掌,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恩人,别怕,我真的是好人。”
说完,谢元提自己都是一阵静默。
怎么他越说越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
盛迟忌没有说话。
他方才是要捏碎此人手腕的。
试了两次,竟然都未能成功。
刚走出林子,谢元提就觑见它的身影了。
黢黑的城墙高大耸立,十六道城门之上的造型各异,据说雕刻的是十六只凶兽,里面还封印着凶兽的精魄,威压感极强,偶尔路过时,都会听到隐约的咆哮声。
每道城门口都排着等候入城的队伍,就算是修士,也不能御剑,得老老实实地排进去——据说望星城背后有三个炼虚期的老怪物守着,其中一个已经接近合体期。
当世合体期的大能屈指可数,大乘期更是只有照夜寒山上的妄生仙尊,仙尊不下山,合体期便是当世的最强者。
没有哪个修士会想触这种大能的霉头。
违反了望星城的规矩,轻则被关个几日,重则会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谢元提很满意这个规定。
城里禁止私斗,就算遇到个把仇人,也不怕被追杀。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既然如此,那些惹了堆仇家的,或是恶贯满盈的人,岂不是钻进望星城里,就能逍遥自在了?”
他本来是小声嘀咕,也没指望盛迟忌会回他,没想到身边人竟然回了一声:“非望星城人,长居望星城,需居住令。”
望星城的居住令,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有三位城主才能颁发,这就注定了这东西稀有又难得,外来人想窝在里面也不行。
谢元提恍然大悟:“三位城主很懂城市人口管理啊。”
了解了有居住令这么个东西后,排长队到了城门口,拿到望星城有效期仅三日的暂行令后,谢元提也不奇怪了。
俩人并肩一同走进了望星城。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一亮,被厚重城墙隔绝的声浪扑面而来,繁华之声从四面八方奔向耳蜗,恍若有形。
望星城的建筑比仁仙城气派多了,整座城对称轴立,两侧房屋齐整,中间的街道足以八匹马车并排而过,车水马龙,来往行人各色各异,有推着小车的凡人,也有腰佩长剑的修士,甚至还有些周身黑气缭绕的魔修——只要不惹是生非,望星城都很包容。
哗哗的人声涌来,盛迟忌皱了下眉头。
他很不喜欢吵闹。
谢元提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适应相当良好,边走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
他们是从西三城门进来的,走了会儿,就是一条摆摊的街道,与常见的摊贩不一样,卖东西的都是修士,盘腿打坐,静默不语。
这条街显得安静了许多,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自恃身份,不会大声说话。
路过个摊子时,谢元提觑见一个中年修士小摊上卖的东西,眼睛一亮,半蹲下身,指尖一挑,将边角的一条雪白绫带挑起:“这东西怎么卖?”
中年修士眼也不睁:“一千中品灵石。”
谢元提挑了挑眉梢:“宰谁呢,你这摊子上的东西包圆了也卖不了一千中品灵石。”
中年修士不耐地睁开眼,看清谢元提的脸,稍愣一下,语气缓和下来:“这条白绫是鲛绡所制,乃是上等宝物,我这可比万宝商行的鲛绡法宝便宜实惠多了。”
谢元提一见这条白绫就觉得适合盛迟忌,但他也不是傻的。
白绫摸在手里,是细化凉软,十分舒适,还有淡淡的灵气,但鲛绡珍贵异常,在阳光下会有细微的流动变化,且灵气充裕。
这一看就不是鲛绡。
谢元提试图砍价:“一口价,两百下品灵石。”
他身上也就这么点了。
这砍价砍得,中年修士原本看脸才缓和点的语气又猛地激烈起来:“找死是吧你……”
这一跳起来,他才注意到面无表情站在谢元提身后的盛迟忌。
盛迟忌脸上没有表情。
分明他是闭着眼的,在抬头望过去的瞬间,中年修士却觉得自己仿佛和一双冷淡漠然至极的瞳眸对上了视线。
那般冷漠无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蚁。
寒意一点点地从脊椎之下攀上来,明明知道望星城内禁止打斗,他还是猛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了泛着凉意的畏惧。
这雪衣白发的少年,看起来竟比他见过最恐怖的妖兽还可怖。
左右这白绫也不是真的鲛绡,只能算是有点灵气的普通法器,中年修士咽了口唾沫,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行行,拿走拿走。”
谢元提完全没注意他的反应,喜滋滋地交钱拿货,然后转过身,把白绫递给盛迟忌:“给,小谢,你戴在眼睛上,能舒服许多。”
没想到谢元提蹲在那儿讨价还价,竟然是为了买东西给自己,盛迟忌略微一怔后,拒绝:“不用。”
“就当是我报你两次救命之恩啦,拿着吧,也不贵。”
谢元提说完违心话,看他不接,弹指一挥,用上他最熟练的控物术,精准地将白绫覆在了盛迟忌的眼睛上。
还贴心地在后面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雪衣白发的少年清冷漂亮,即使眼覆白绫,也未损容色,暖阳下微风迎面照拂,像一捧将要融化的初雪,风尘表物,岩岩清峙。
盛迟忌蹙了蹙眉,抬了抬手,想将白绫取下来。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升了上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总会被对方猜中心思。
他的眼睛,确实很疼。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客栈中。
盛元提跟着盛迟忌,将里外上下都搜了一通,也没找到昙鸢。
周遭在暗下去的瞬间,惑妖将昙鸢传走了。
“很不妙,惑妖擅长勾出人心最脆弱阴暗之处。”盛元提紧抓着扇子,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连你都着过他的道……走,我们得尽快把昙鸢找回来!”
却没能走动道。
盛元提诧异地回过头。
盛迟忌依旧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放开,屋内的灯火飘忽,一室幽暗,他背着光,眸底沉黑如潭:“先回答我,你怎知?”
盛元提眨了眨眼:“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着过道?还是问我怎么知道破局之法?”
盛迟忌:“两者皆有。”
盛元提扇子一展,遮着半张脸,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此事就真的说来话长了,等出去了再说,先找人吧,分头行动。”
他扇面遮掩下的嘴角没有扬起,瞅了眼盛迟忌,想起一百年前,他在惑妖幻境中的模样,一份担心顿时掰成两半,哪哪儿都不放心,无声嘀咕了句:我这是当爹来了吗?
盛迟忌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松开手,却摇摇头:“若是分开,正中惑妖下怀。”
也是。
盛元提不忘嘴上逞一句上风:“那你跟紧我。”
盛迟忌垂下眼:“嗯。”
佛珠上的气息忽远忽近,难以确定位置。
昙鸢走了许久,一路上见着了许多东西——都是惑妖特地展现给他看的。
前方的茶摊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巴掌声与怒斥。
昙鸢闭上眼,脚步未停。
怒斥声更大了:“让你脱你就脱,败坏了老子兴致,老子就把你的手剁了!”
一声呜咽声随之响起,细细弱弱的,听起来竟还只是个孩童。
昙鸢步伐微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中染着金光,透着无奈的慈悲。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小女孩被巨力打飞,嘭地撞翻了一片桌椅。
茶摊上的客人没人敢吱声,咬着耳朵,纷纷叹气:“这不是郭二霸吗,刚去砸了人家客栈,又来为难个小姑娘,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欺男霸女的,城东的葛娘子便是半夜被他闯入家中,欺辱了去,不甘投井……”
“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元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昙鸢倏地望过去。
盛元提眉间略挑,按住他的肩:“别听,别看。”
三人上楼进了房间,门一关,昙鸢忍不住问:“这……”
盛元提姿态闲适地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你没听伙计说的么,最近城中有庆典,应当有许多人来围观,按元正常情况,这种时候,客栈房间极为抢手,何须拉客?掌柜的张口就说还剩三间上房,既然生意火爆,怎的还能剩下三间上房?能有间柴房都不错了。”
昙鸢心中还有疑惑,便坦荡地问了出来:“既然惑妖特地引我们过来,必有阴谋,我们为何还要顺着她来?”
盛元提摸了摸下巴。
昙鸢涉世不深,这一点,好,也是不好。
他佛心圆满,但未历世事,或许是最难攻陷、也最好攻陷的对象。
“当然要来,”盛迟忌神色不变,一把夺走了盛元提把玩来把玩去、似乎很想倒进嘴里试试味道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搁,“惑妖现身,幻境就能破。”
昙鸢感叹:“是贫僧愚钝了。”
一般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是避开危险。
但不说这幻境在惑妖的掌控之中,随时都有危险,就算能避开危险,难道就要陪着惑妖,干耗在幻境中不出去了?
他们三人,一个是当世难寻敌手的剑尊,一个是天生佛骨万鬼皆惧的佛子,盛元提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也是个符法阵法大家。
不敢和他们硬碰硬、该躲着的,是惑妖才对。
盛元提被抢了东西,无聊地往身后一靠,闲不住似的,把玩手中的扇子:“天色要暗了,惑妖八成会有动作,等着吧。”
昙鸢点了点头,斟酌着道:“方才进城时,贫僧有注意到周边布置的大阵,元提所说的佛宗镇邪大阵,其实不足以压制此地的怨气,恐怕城中另有至圣至纯之物与阵法相辅相成,惑妖的幻境想必依托旧都而生,若能找到那物,不失为另一种破局之法。”
盛迟忌颔首:“也可行。”
昙鸢看他开口时语气还挺平和,继续道:“等破除幻境,对于此地的万千冤魂,盛施主认为何解?”
盛迟忌眉宇间浮着淡淡冷意,言简意赅:“尽数诛灭。”
昙鸢面色瞬变:“盛施主是否有点过于冷血无情了。”
盛迟忌一如一捧高山雪,眉峰不动,唇畔似有讽意:“昙鸢大师,你度得了十人、百人、千人,但你度不了数十万人。”
这些冤魂已是厉鬼,放出去一只,对常人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有数十万。
倘若只是几百只、几千只,昙鸢还能度化。
数量多到这个程度,就算佛宗全力出动,耗尽佛力,也得花费百年才能摆平,而佛宗显然不可能这样做——说到底,修的是佛,道的是善,但人心终非佛心,再怎么满口慈悲为怀,也会有个付出的底线。
便是佛宗主持亲临,也只能推脱几句,然后赞成盛迟忌所言。
盛迟忌说得很有道理,但昙鸢不能苟同。
他蹙蹙眉,坚持道:“贫僧会竭尽全力。”
盛迟忌淡声道:“如何竭尽全力?散尽修为、奉出佛骨,来度化这万千怨灵?你好无私啊,大师。”
他字字冷漠,如珠玉溅落,语气很平淡,没有刻意针对,却针扎似的,无情到难以入耳。
昙鸢沉默下来。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提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师弟师弟师弟……
盛元提如听仙乐耳暂聋。
别说现在,就是在扶月山上那几年,盛迟忌也没叫过他一声师弟。
没想到当世剑尊如此没有风骨,不喜欢佛宗的人就罢了,还要争这种无谓的面子!
他略一踌躇,缓缓挪到昙鸢身侧,随口诌道:“我再跟上去,鸣泓要不高兴了。”
鸣泓剑有没有不高兴盛元提不知道。
但他此言一出,盛迟忌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度,凉凉淡淡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盛元提的小扇子有点摇不下去了。
他瞅着盛迟忌的背影,欲言又止。
怎么跟他做错了似的?
他和盛迟忌不对付,跟昙鸢的关系更好,选昙鸢有错么?
没错!
还是觉得被拂了面子罢。
盛元提琢磨着,拍拍昙鸢的肩膀:“发什么怔呢,走啦。”
昙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回过神来,追上前方的那道白光。
从松河回夙阳的路上,盛元提后知后觉,他貌似真的得罪盛迟忌了。
一路上盛迟忌都遥遥领先在前,他主动传音过去也不睬一下,整整行了三日,越来越接近西雪国旧都了,也没能搭上句话。
盛元提又好气又好笑:“盛迟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昙鸢奇怪道:“你与盛施主,岂非本来就是如此?”
这俩人当年在扶月山上就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又因为年少时有那么点情敌的意思在里头,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不好。
盛元提对大师兄的那点朦胧好感,早就随着长大,慢慢理解过来,那大概是对老父亲一般的大师兄的依赖。
盛迟忌嘛……
盛元提跳过这个问题,还是颇为不忿,且非常狐疑,瞅了眼昙鸢,拾掇他:“他不睬我,八成也不睬你,你试试。”
盛迟忌远远缀在前方,真像朵只可远观的高岭花,昙鸢好脾气地笑笑,依言传音。
盛元提目光灼灼地望过去。
下一刻,盛迟忌停了下来。
盛元提:“……”
好你个盛迟忌,当真只针对我!
昙鸢足下的金莲载着两人,片息间就到了盛迟忌身边,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肃,抬头望了不远处一眼。
那边便是被盛元提暴力镇压的西雪国旧都。
被怨气所影响,整片天都是阴的,一切都泛着残破枯败的灰蒙之色,即使目前怨气收束,望一眼也心惊肉跳。
和里面的怨气同样可怕的,还有只不知道实力恢复几成的妖王。
“如此惊人的怨气,贫僧是头一次见。”昙鸢神情凝重,皱眉思索了下,“元提布的阵法虽然精妙,但对阴邪之气震慑不大,眼下怨气只是被暂时压下去了,倘若再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盛元提说:“里面还有个阵法,是你们佛宗的高人设的,幸好我在你们藏经阁看过几本佛宗阵法秘籍,知道怎么修补,否则当时怨气就要倾泻而出了。”
闻言,盛迟忌冷漠地掀了掀眼皮。
佛宗的藏经阁闻名天下,里面汇集了无数秘法典籍。
但只有佛宗门内弟子可以进去参阅,像是旧都附近那座精妙的大阵,一般佛宗弟子也不可能接触到。
盛元提能进去,八成是因为昙鸢。
这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进去之前,最好再在外面布一座阵法,以防万一。”
昙鸢和盛元提交谈了几句,对古都附近的情况有了更深一步了解,取出一副阵棋。
怨气集结处容易引发人的负面情绪,他说话时娓娓动听,好似真有佛光内蕴,听着很舒适:“此阵名为金光诛邪阵,颇为复杂,我与元提分头布下,也需要些时间,附近危险未知,就有劳盛施主清扫一下威胁了。”
盛迟忌淡然点头:“嗯。”
盛元提分了一半阵棋,昙鸢雕琢的阵棋古拙而不失精致,上面莲花盛开,沾染着点点佛门圣洁的气息。
一般的佛宗弟子拿到这样的阵棋,免不得诚惶诚恐,小心供着,他却毫无珍稀的概念,随意地在手里搓捏把玩。
等会儿还要进城,大敌当前,跟盛迟忌闹着别扭也忒奇怪了。
看昙鸢先一步离开了,盛元提轻咳一声,凑到盛迟忌身边,露出个款款笑容,胸怀宽广地主动求和:“下一个阵点离得有些远,盛宗主带带我呗。”
“不好,”盛迟忌垂眸看他,唇角扯出个凉飕飕的弧度,“我怕鸣泓不高兴。”
盛元提:“……”
盛元提再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悻悻然转身离开,从储物戒里扒拉出佩剑,御剑行去自己负责的部分。
好歹也是一个王朝的都城,范围极大,要将整座旧都纳入阵法内颇费功夫,布阵之时,得不偏不倚地算准每一个阵点的位置,以灵力打出阵棋,周而复始,让阵棋之间灵力交汇,才能编织出一座足够强大的镇邪之阵。
盛元提边算着,脑中忍不住浮现出些陈年往事。
那是扶月山桃花盛灼之时,初来扶月宗的盛迟忌适应过来,不再彻夜点灯。
盛元提看他似乎是恢复了,把宠幸了一个月的瑶琴一丢,兴高采烈地想就排位顺序进行一番讨论。
盛迟忌在崖边练着剑,听他说了半天,轻飘飘地飞来一眼:“你几岁?”
盛元提认真回答:“快十五了。”
“所以你是师……”
盛元提怫然打断:“你要是不叫我师兄,那也别想叫我师弟,叫一次我打你一次。”
盛迟忌面色一沉:“那就来打。”
于是入门第一个月,俩人的第一次交谈以打了一场收尾,不拼灵力,单论剑术。
盛元提赢了。
一想起当时盛迟忌那个微微睁大瞳孔,略显诧异而不可置信的眼神,盛元提就乐不可支。
能打败堂堂剑尊的机会,可不多。
等等。
盛元提灌注灵力,将一枚阵棋打进阵点后,陡然间恍然大悟。
貌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盛迟忌再未试图叫过他师弟。
当然也没叫过师兄。
敢情是被他打出来的?
他正在心里偷乐,一股悚然剧寒突然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几乎是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盛元提就侧身一避三丈远,好险躲开了身后一击。
盛元提持剑回身一看,方才他所站立之处,站着个人。
那人浑身都裹在一团黑雾之中,就算神识也探不清形貌,手中的武器也裹在黑雾中,看形状颇长,也不知道是棍是枪。
盛元提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这人并不搭理,闪身而来,再次一击劈来,“当”的一声巨响,盛元提举剑格挡,眨眼间就与此人过了数十招。
然而他周身灵力被封锁,灵脉内储存得少,又在刚刚布阵时耗得七七八八,单以剑招拆招还行,拼起灵力来却落了下风,又是“哐当”一声,盛元提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嘭地砸倒一片树。
烟尘滚滚,盛元提被震得头脑发昏,胸腔一阵剧烈疼痛,差点呕出口血,还未起身,一道残影就迎面而来。
他翻身一躲,残影直直没入地底,下手狠辣又利落。
体内的灵力接近干涸,灵脉逐渐灼烧搐痛起来,盛元提喘了口气,恍若未觉,脸色苍白如鬼魅,虽然处于绝对劣势,却并不慌乱。
见那人又拔出武器,又要袭来,电光火石间,盛元提脱口而出:“殷和光?!”
然而那人一顿也未顿,杀气腾腾,招招毙命。
盛元提眼底闪过丝冰冷厉色,手指捏到左耳如血的耳坠上,正要按下,忽然想起什么,奋起横扫一剑,稍稍逼退那人,仰头朝天一声大喊:
“盛三!”大战后期,妖族势弱,溃散奔逃,盛迟忌一人一剑,从北方烟霞,一路追杀至夙阳的南海边,血水染红海水,血浪拍案,几日不退。
最后妖族投降,盛迟忌却不受降,当着无数人的面,翻手斩杀了妖族来使。
本就对他做法就不满的佛宗修士怫然而去,断言盛迟忌杀心太重,杀业太重,将来必受反噬,就算是支持盛迟忌的人,在见识过盛迟忌有多杀人不眨眼后,也对他有了几分畏惧与意见。
所以昙鸢对上盛迟忌,不免有些微妙。
不能说厌恶,但也颇感不喜。
盛迟忌当然也不喜欢佛宗的人。
不过他想什么、做什么,并不会因为外人的言语干扰而受困,坦荡地解除了障眼法,露出本来面貌,向昙鸢微一颔首,算作问候。
“你找我的事,就连盛施主也无法解决?”昙鸢没有纠结于盛迟忌为何会在这里,抓住了重点,神色凝重,“元提,详细说说吧。”
不叫施主,也不带姓氏,直呼姓名?
盛迟忌不着痕迹地睇他一眼。
关系就这么好么。
后面那个字才落,眼前倏而闪过一道银光。
疑似银河落九天。
匿在黑雾中的人来不及收招,直直撞进鸣泓的全力一剑中,轰地惊天动地一声响,灵光大炽,那人当场便被击飞数十丈,一地血迹纷纷而落。
他似乎立刻就知道自己不敌,当机立断化为一道黑雾,消散在空中。
盛迟忌微微一顿,没有追上去。
那人一身污浊的邪气,旧都附近冤魂丛生、邪气肆虐,想靠分辨他的气息把人抓回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不准是调虎离山。
盛元提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着身子,低低咳了几声,抬起眼,脸上露出个笑,苍白的唇角沾着殷红血迹,有股惊心动魄的瑰艳:“哎,来得挺及时啊,美救英雄,咱俩的话本可以更新了。”
盛迟忌的眉头拧起:“怎么样?”
“还行,死不了。”盛元提毫不在乎地以指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被抹上血色,跟涂了胭脂似的,诡异动人,“我和他交手数百招,也没察觉他的招式来自何处,你呢?”
盛迟忌脑中倏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场景,刹那间仿佛连那张红唇的滋味都甜软到了心口,带来丝微妙刺激的酥麻感,他停顿了片刻,移开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才道:“没有。”
盛元提点了一下头:“我方才怀疑他就是殷和光,叫了一声,他却丝毫没有反应。”
盛迟忌嗯了一声,眼睫垂着,看他还半跪在地上,眉头锁起:“你还不起来?”
盛元提诚实道:“实不相瞒,要是没有剑撑着,我已经倒下了。”
盛迟忌:“……”
盛迟忌朝他伸出手。
伸至眼前的手掌白皙修长,骨节匀称,仿佛是上好的白玉雕琢,一眼就让人觉得贵气优雅,虎口与指尖上却覆着明显的茧子,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
盛元提一向喜欢漂亮的东西,忍不住打量了两眼,却没伸手,嘴角挑起缕笑:“盛宗主,这可是你握鸣泓的手,你拉我的手之前,经过它同意了吗?”
鸣泓有灵,闻言嗡嗡颤鸣了声。
盛迟忌无言轻抚剑身,将鸣泓收归入鞘,便径直伸手,将盛元提拉了起来,两手交握时,一股灵力自肌肤接触处传输过去。
盛元提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依不饶:“剑尊大人,你不怕鸣泓不高兴啊?”
鸣泓又在剑鞘里震起来,又吵又闹,盛迟忌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冷不热道:“它高兴得很。”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突然出现的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形羸骨瘦,气质纯然,嘴角的笑意微微,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却又不敢接近,唯恐亵渎。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明亮清澈,如晨星一般,仿若新生孩童,干净到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太元宗师兄的冷笑绷不下去了,化为一脸震愕,脱口而出:“昙、昙鸢大师……”
外面这群修士没亲眼见过佛子,听他确认了这名僧人的身份,顿时一片哗然。
还真给盛元提喊出来了?!
盛元提要笑不笑的:“谁让想见你一面太难呢。”
这话里有几分讥讽,却不是朝着昙鸢去的。
他涉世极浅,对人情世故一片空白,茫然不解地认真回答:“你要见我,直接去佛宗就是了,何难之有。”
众人:“……”
这可是佛子。
被佛宗宝贝得不行,揣在宗门内几百年,就等着他飞升的佛子。
这俩人居然这么熟稔?
大伙儿正傻愣愣地望着与佛子谈笑自若的盛元提,入口处便响起道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何人敢在此喧哗?”
两个懵住的太元宗弟子回神,敛容行礼:“贾师叔!”
贾师叔沉着脸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形貌颇为俊雅,戴着纶巾的高大儒生。
外面一片混乱,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人群里的盛元提——那副姿容实在太显眼,矫矫不群,难以忽略。
儒生的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两个太元宗弟子见到他,连忙行礼:“盛家主好。”
盛元提恍若未闻,半点眼风也没扫过去。
一直静默不言的盛迟忌抬起眉梢,淡淡扫了眼盛荆迟。
盛元提的双亲失踪后,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盛元提父亲的大哥头上。
盛元提的父亲盛清渠,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相比之下,作为大哥的盛荆迟资质平庸,被弟弟的光芒掩盖,黯淡失色,家主之位也略过他,直接传给了弟弟。
即使对盛家不了解,盛迟忌也猜得出来,这位现任的盛家家主,与盛元提不是什么亲厚的关系。
盛元提说,他灵脉寸断那会儿,身边的大戏很精彩。
那这位大伯,又是否在那场大戏里,扮演过什么角色?
盛荆迟原本在朝着盛元提走去,脚步突然一顿。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窜上心头,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周遭,心头疑惑。
这是哪儿来的视线,只是一瞥……就让他脊背发寒。
他迟疑不前,贾长老却恍若未觉。
有人突然在道场外高喝佛子的法号,无礼至极,作为主场的太元宗也颇感被下了面子,贾长老一眼看到昙鸢,拱手道:“昙鸢大师,你怎么亲自出来了,实在抱歉,请回道场内安坐,这里我会……”
眼角余光扫到盛元提,他谦逊的话音一滞,嘴角浮现出冷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
盛元提无聊得直扇扇子,听他夹枪带棒的,有些纳闷,真情实感地发问:“阁下哪位,我们认识?”
贾长老的脸一下青了。
那股视线稍纵即逝,盛荆迟心里再多疑,也只能暗中提起防备,背着手踱步过来,不疾不徐道:“贤侄可能忘了,你十三岁刚突破金丹之时,曾在炼武台上击败贾长老,只用了三招,实乃一段佳话。”
周围:“……”
这嘴也太损了!
腹诽完,再注意到他话中内容,众人顿时齐齐倒嘶凉气。
直至此时,他们才想起,这个面色苍白柔弱的废物美人,在灵脉寸断、沦为笑柄前,是踩在所有所谓“天才”头上的人。
这位贾长老,也是被踩得很惨的一个。
贾长老的脸又青又黑,隐约泛着点红,非常五彩斑斓。
盛元提略微回忆了一下,他那时候轻狂得很,手下败将太多,还是没什么印象,便将此人抛到脑后,挂上丝虚伪的笑:“哎?我才注意到,盛家主也在这儿啊,别来无恙。”
盛荆迟也笑了笑:“托你的福,很好。贤侄是来天清山听禅会吗,这几个小弟子不长眼,也敢拦你,随我进来吧。”
盛元提笑得灿烂:“不了不了,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我站外边就行。”
贾长老刚被盛荆迟轻描淡写地掀了丢人老底,但盛荆迟他又不好开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将羞恼发散向盛元提,闻言眼里提露过一丝快意鄙夷,冷嘲热讽:“没想到盛大公子还有这等自知之明,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能清盛自己的身份,幸莫大焉。”
盛元提颔首赞成:“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不想屈就自己。”
贾长老愣了几瞬,勃然大怒:“盛元提,你好生狂妄!”
“贾长老,请勿动怒。”
一句温和的嗓音自身侧传出。
贾长老从昏头的怒意中回神,才想起昙鸢还在身边。
让佛宗的人见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闹剧,他多少有些尴尬,绷着脸道:“让大师看笑话了,这般粗鄙无用之人,我们也不必与他多言,在下这就叫人把他赶下山。”
昙鸢对现场的气氛没有察觉,嗓音清润,听起来很舒服:“实在抱歉,盛施主是来寻我的,倘若有无礼之处,贫僧代他赔不是。”
顿了顿,他看了看被拦在道场外的一众修士,露出丝不赞同的神色:“既是说佛听禅,贫僧觉得,将这些道友阻绝在外,不是太妥。”
贾长老愣了愣,下意识道:“昙鸢大师说得是,哈哈,是我们考虑不周,这便撤了结界。”
昙鸢朝他微微一笑,这才转向盛元提:“许久未见了,你还没同我说,叫我出来做什么?”
许久未见?
贾长老愕然睁大眼。
盛元提和昙鸢还是故交?
周遭明的暗的掠来无数视线,盛元提不欲多言,眯着眼笑:“一点私事,比较急。你要先参加说禅会么?”
昙鸢神色一肃,向贾长老行了一礼:“贾长老也听到了,突有要事,贫僧实在不便多留,还请长老代贫僧向其他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
怎么盛元提什么都还没说,他的事就是要事,你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盛元提这是哪儿来的天大面子?
就算他曾经确实是绝世天才,那也只是曾经啊。
他有礼有节的,态度格外谦和,贾长老张口结舌:“昙鸢大师,这……”
昙鸢的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拒绝:“贫僧这便失陪了。”
盛元提笑嘻嘻地给贾长老抛了个飞眼,看后者气得脸红耳赤却敢怒不敢言,才飞袖甩出个法器。
核桃大小的东西迎风见长,眨眼就变成架能容纳几人并坐的鎏金华盖马车,充当坐骑的,是两匹画得栩栩如生的神兽麒麟剪纸,足下踏火,威风凛凛。
消停了会儿的盛荆迟又开了嗓:“哦?这是二弟为你做的代步法器吧,瞧着倒是挺有意思。”
盛元提摇着扇子的指尖一顿,眼神冷了下来。
盛荆迟总是悠悠的,语气不紧不慢:“下月盛家祭祀大典,莫要再缺席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微微一叹:“你爹娘的墓,这些年都没人扫。”
盛元提的眉心跳了跳。
盛迟忌半眯了眯眼。
刚刚这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在盛元提眼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杀意。
但是盛元提没有发怒,反而抿唇一笑:“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自然不必扫墓。不过若是大伯父的墓,侄儿定然来扫。”
盛荆迟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贤侄真是固执啊,不过看来,你是答应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月初三,莫再迟了。”
回应他的是马车飞起时激荡的尘灰。
这架马车的速度虽不及御剑,但只消片刻,天清山也被彻底抛到了脑后。
盛元提没有看上去那么气定神闲,闭眼压了压心底腾升的烦躁暴虐,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慢慢睁开眼,看了眼昙鸢,心绪已然平复:“还不快盛我帮你脱困?太元宗这办的是哪门子说禅会,说利会还差不多,你居然肯来这种场合。”
昙鸢无奈道:“闭关多年,家师要求,不得不尊。”
盛元提啧了声。
昙鸢十来岁剃度,几百年来,一直待在佛宗修行,几乎足不出户,心性纯稚,与宗门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听师父的话。
在盛元提看来,这是非常稀奇的。
佛宗的人未免也太宝贝昙鸢了,虽说天生佛骨确实稀奇,但不让人有点历练机会,终究是纸上谈兵,怎么成长起来?
不过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相处起来却没什么隔阂。
他笑嘻嘻地往前一凑,手指勾起昙鸢下颌,跟个调戏良家的纨绔似的:“那你直接跟我走了,不怕得罪人?”
昙鸢知道盛元提坏心眼,一动不动,端庄盘坐着,一本正经道:“既是你开口说的事,定是要事,孰轻孰重,贫僧分得清盛,当以要事为先。”
盛元提哈哈一笑:“说得好!我的事,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盛迟忌:“……”
盛迟忌冷着脸一伸手,拎猫似的,拎着盛元提的后领,把他逮回来坐好。
昙鸢的目光顺着转过去,落在他身上,态度谨慎了几分:“这位施主是?”
盛迟忌幻化的这副形貌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就会泯然众人。
但他本人气质佳绝,纵然顶着这么张毫无特色的脸,安静坐在一侧,但凡有点眼光,也不敢忽视。
盛元提扯扯领子,漫不经心道:“路上买的穿衣小厮,如何,看着还行吧?”
昙鸢凝望片刻,神色肃穆了三分,摇摇头:“又在胡说,你如何把天下第一人的离海剑尊买来当穿衣小厮了?盛施主,久闻大名。”
佛宗与盛迟忌的矛盾不小。
当年大战之时,盛迟忌杀的不止是妖,还有许多或被要挟、或被诱惑叛变的修士。
对于这些人,佛宗主张将他们关进幽狱,诚心思过便可,上苍有好生之德,非罪大恶极者外,人人皆有悔过救赎的机会。
盛迟忌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铁血冷酷,手起剑落,一个不留。
盛元提隐去前因,从他与盛迟忌在鱼头山遇到怨气傀儡开始,大致说了一遍经历。
昙鸢愣了愣:“西雪国?”
盛元提也很惊讶:“你知道?”
昙鸢沉吟片刻,缓声道:“四百年前,夙阳境内有西雪、东夏两大国,西雪强盛,而东夏势弱,在尘世诸国中,西雪当属最强,但在与东夏国的一场战役中,西雪覆灭。”
他顿了顿:“东夏国的大军围困都城时,许诺西雪国的皇族,只要打开城门,就饶城中百姓不死,但城门大开后,大军冲进都城,杀光城中百姓,放了一把大火,将西雪皇族折磨致死,自此冤魂不散。东夏大胜之后,却没有借此一统夙阳,反而在不久后也覆灭消弭。”
盛元提咂舌:“东夏国不仁不义,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
无论是鱼头村村长,还是客栈伙计,都表示有修士介入了两国的纷争。
如今夙阳荒芜贫瘠,这两国的历史又模糊不堪,很有可能是那个修士致使的。
不出所料的话,那个修士应该就是“殷和光”。
他与盛迟忌从未在修界听过这号人物,当初指示妖族屠杀提明宗也身份神秘……莫不是同一个人?
心思急转间,盛元提与盛迟忌异口同声:“你听说过殷和光吗?”
分毫不错,一字不差。
两人愣了愣,怪异地对视一眼,又跟被什么刺到了似的,倏地别开目光。
过了片刻,盛元提才把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压了下来,重新看向昙鸢:“怎么不说话?”
昙鸢古怪地瞅着他俩,眨了眨眼:“两位的关系竟如此好?”
盛元提十分不客气:“昙鸢,你这双慧眼可能得抠下来洗洗再装回去了。”
昙鸢笑笑,非常宽容,也不与盛元提计较:“既然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盛元提点头,收起马车法器,一抬头,前方两人,一人御剑,一人足下生莲,都在等他,前者皑皑如雪清湛如月,后者仙风道骨清新脱俗。
盛迟忌话语简短:“上来。”
昙鸢语气和缓:“还是我带你吧。”
盛元提看着伸到面前的两只手,一时凝噎。
一句“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秃噜出来,昙鸢语气温和地补充:“元提身体不好,路上需得我多多元顾,盛施主顾好自己便好。”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几秒,直接扭过头,薄唇一动:“师弟,还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盛迟忌:还可以是脱衣小厮。
盛元提:?
盛迟忌:负责穿也负责脱,有什么问题吗?
盛元提:???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谢元提一时无语,忍不住碎碎念叨:“难怪你一直没叫过我,方才还欲言又止的,是不好意思问吧?咱俩都这么熟了,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算了,看在你毛茸茸的份上,姑且原谅你了,我叫谈谢。”
不是他想听到的名字。
盛迟忌薄唇紧抿,注意着谢元提的一举一动,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看盛迟忌不说话了,谢元提也没多在意,继续听隔壁桌的八卦。
侧耳听了片刻,他眼角一亮,扯了扯盛迟忌的袖子,小小声道:“小谢,我听附近一桌修士说,若手上有什么秘闻,可以在千里楼投稿给千里顺风行,他们若是选中,就会用他们的方法传出去。”
盛迟忌:“嗯?”
谢元提腆着脸,从怀里掏出昨晚写的东西:“我想去投稿。”
顿了顿,他期待地望着盛迟忌:“小谢,我看你好像知道很多事,那你对妄生仙尊了解吗?他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爱好?”
盛迟忌咀嚼般低声重复:“爱好。”
谢元提眼睛闪亮亮的,举着小毛笔,嗯嗯点头。
盛迟忌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摇头:“没有。”
谢元提不敢置信,咬着笔尖咕哝:“是人怎么会没有喜好呢?他修为那么高,不会是喜欢闭关修炼吧?难怪在雪山上闭关几百年足不出户,噫,好闷。”
听到这声评价,盛迟忌拧起眉,努力思索了一番:“会吹箫?”
谢元提添油加醋:“热爱音乐!还有吗?”
盛迟忌:“略懂丹青。”
“画画大手,太太——”谢元提继续添油加醋,“对了,盛迟忌长得好看吗?”
盛迟忌安静了几秒,嘴唇动了动:“你觉得呢?”
谢元提低头唰唰修改着稿子的细节,随口回道:“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我觉得他应该长得很好看。”
想了想,又哄人似的,抬头笑眯眯地补充:“但肯定没有我们小谢好看。”
我们小谢,玉润冰清,天人之姿,国色天香!
盛迟忌:“……”
谢元提删删改改,在说书人拖长了调子的新故事里,闷头完成了自己的终稿,满意地看了两遍:“好了,我们去投稿吧。”
盛迟忌:“写的什么?”
谢元提头一次干这种蹭热度捆绑炒CP的事,本来还兴冲冲的,一瞅向小谢清冷漂亮的脸蛋,又莫名生出点不好意思,局促地摸了摸鼻尖:“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罢,他起身找千里楼的小二,说明了来意。
方才还对谢元提横眉的小二一听,态度好了不少,带着俩人往楼下走,穿过层结界后,走向千里楼不随意对外开放的新区域:“投稿的地方在后院,阁下递交了文稿后,可以在大堂里稍候片刻。”
结界之后的后院与前院又是不一样的风格,前院雅致精巧,后院华丽气派,以灵石为栏,整个后院包裹在丝丝缕缕溢出的乳白色灵气中,氤氲蒙蒙,好似仙境,灵气是外头的数十倍,一走进来,经脉都舒展开来了,甚是舒适。
小二颇为骄傲自家的地盘,每一个他引进来的人,都会被千里顺风行的大手笔震惊到,他看向身后的俩人,准备日常欣赏一番他们脸上的吃惊表情。
却见到红衣服那个闲庭信步,跟来自家后花园似的,笑眯眯地左右观望了一眼,没露出什么异色,后面白衣服的白绫蒙眼,步伐亦从容,似乎并未察觉。
嘁,一个睁眼瞎,一个瞎。那人被刺了一下,悻悻地递出伤药:“您又开始到处乱捡东西了,这是只什么?”
“小狗吧?”
谢元提端详了一下怀里雪白的幼兽,小家伙额心上有一道金色的纹印,璀璨的金瞳冷冰冰地盯着他,带着几分杀气。
他不仅不怕,反而笑了:“听得懂我的话啊?那就把爪子递出来。”
幼兽:“……”
僵持片刻,小家伙不情不愿地递出了受伤的右爪。
谢元提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伤药,又施术洗去他身上的血迹,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可爱,心里美滋滋的:“以后我来养你,不会让你再受伤啦,看你毛茸茸的像个球,不如就叫你球球。”
“球球”不堪受辱,转身就想跑。
可惜此时受了伤,没跑两步就被谢元提抓了回来,教训地戳戳他的额头:“跑什么?”
这个梦很长,谢元提梦到自己每天都把球球揣在怀里,晚上睡觉也要抱着小家伙,强行按着球球吸毛茸茸。
小家伙生无可恋地从他怀里挣扎出去,又被他霸道地一把抓回去抱住。
连跟在谢元提身边的人都忍不住道:“少主,这小东西那么排斥你,要不你就把他放走吧,你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吗?”
谢元提舍不得放走球球,继续养在身边,试图与他培养好感情。
那段时间周围风风雨雨的,听说是有人失踪了,就连宗主都亲自在到处找人,人仰马翻,乱成一片。
谢元提抱着球球闲溜达看热闹,好奇地问:“球球,你说他们在找谁啊?”
怀里的毛团:“……”
小二腹诽了一番,继续道:“初审通过后,会另外有人来带您去商讨,若终审也过了,楼里会视您的帖文内容,给予合适的报酬。您尽可放心,我们楼里做事妥当,不论您投的是什么内容,都不会外泄出您的身份,引来仇家。”
谢元提越听越觉得有意思:“还有报酬?”
小二笑道:“像是无极门宗主扒灰的事,那位爆料的修士得到了一万上品灵石的报酬,无极门至今也没追寻到是谁投的帖,所以客官尽可放心,我们是专业的。”
谢元提禁不住鼓掌。
太会做生意了,难怪千里顺风行能做大做强。
到了个漆红的房门前,递交进自己的稿子后,谢元提和盛迟忌被请到了大堂,等待初审消息。
这边的大堂和方才进来的那个也不太一样,水纹般的结界将每个空间都隔开来了,人影与声音都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
谢元提安然坐下,翘着二郎腿,掏出储物玉牌里还剩的小红果往嘴里扔。
大堂里坐着的修士不多,虽然有结界挡开,但效果似乎不太行,坐在隔壁的俩人的絮絮低语清晰传来。
和之前楼上的人一样,他们也在讨论“化南秘境”,显然算是个时下热点。
谢元提听了几耳朵,对这些修士口中的化南秘境生出些好奇,托着下巴,转回来望着盛迟忌,眼巴巴的。
跟只无辜盯着人看的小动物似的。
盛迟忌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做什么。”
“小谢小谢,化南秘境是什么?”
谢元提现在觉得,小谢像本行走的修真界百科全书,人文地理无一不通,启动办法就是真诚地叫两声“小谢小谢”。
和他以前用的“小度小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百科小谢果然给出了回答:“五十年一开的秘境,金丹以下方可进入。”
在此之上的修士灵力波动会让秘境崩塌,所以有所限制。
这个秘境由来已久,是上古秘境的一个残片,幸运的话,能在里面搜罗到意想不到的好东西,所以关注的人不少。
谢元提恍然大悟,就方才那俩人的话,还想再问点什么,一个蒙面的女子走到结界外,轻轻敲了敲波动的水门,朝着两人一揖,含笑传音道:“恭喜客人,您已通过初审,我们大人现在想与客人商讨一番,请随我来。”
不出所料啊。
妄生仙尊热度那么高,只是之前没人敢谈及仙尊,现在有人敢了,千里顺风行应当也不会介意冒这个险。
谢元提勾了勾唇角,起身跟着这蒙面女子回到后院。
走到扇白色的房门前时,女子忍不住看了眼谢元提身后跟着的盛迟忌,低声提醒道:“客人,您最好一个人进去。”
来这投稿,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只见过悄咪咪独自来的,没见过带条尾巴的,不害怕么?
哪怕是亲生父子或道侣,都有反目的时候呢,万一被背叛了,捅出身份,别人找麻烦找不到千里顺风行头上,也能找到投稿人头上。
谢元提脑子一转,就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摆了摆手,相当自信:“无妨,他不会说出去的。”
就小谢这冷若冰霜、捅一下吱一声的性子,才没那么无聊去背叛他。
再说了,人家妄生仙尊忙着闭关呢,又不知道自己被蹭了。
女子闻言,也不再说什么,躬身拉开门,请俩人进去。
千里顺风行并无只有一人能进去的规矩,也就是看在这红衣少年生得好看的份上,她才不忍心提点了下。
谢元提抬步跨进门内,入目是一扇玉屏风,上面并未雕刻什么,而是天然形成的山水之景,灵气四溢。
屏风后的人似乎在反复翻阅着手里的稿子,啧啧声中带着赞叹,听到脚步声,声音染着笑:“哦?来了啊,这位道友,你投的‘我与妄生仙尊二三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决定直接拍板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盛迟忌:“?”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不必有人特意指引,盛迟忌的狗鼻子非常灵,循着惑妖残留的妖气,不偏不倚地飞向那片古战场。
盛元提掐指估算了下,虽然不在一个方向,但两地相距不算远,如今古战场上的阵法失效,结界被毁,肯定是惑妖的手笔。
深重的怨气对常人来说,比地狱还可怕,但对惑妖而言,再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疗伤圣地了。
盛元提扇子一展,挡着半边脸,略感嫌弃:“是哪位天才把惑妖的封印地定在这儿的?这片风水宝地,可真是……”
盛迟忌看他一眼:“师尊。”
盛元提到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当年大战之际,这地方的怨气依旧被锁得牢牢的,难怪师尊也看走了眼,那位传闻里的佛门高人果然是个高僧。”
盛迟忌冷笑一声。
几个时辰后,古战场已经可以遥遥看到边界。
与想象中的荒漠平地不同,那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城,静默地耸立在高天之下,城墙漆黑,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嗅到股烧灼的气息。
天色随着不断的深入在变化,起初只是天色转阴,越来越沉,浓云翻滚,稠密得可以拧出水来。
视线所及处,都蒙了层黑灰般,遍地枯槁,寸草不生。
愈至深处,如雾的黑色怨气近乎凝成实质,笼罩在这片天空之下,怨毒而贪婪地盯着闯入者,亟待着将新鲜血肉撕碎吞噬。
死寂,寒冷,还有接近时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这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地方。
鱼头山窑洞中的那点怨气,与这儿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换作常人,早在靠近的时候便被污染吞噬了。
那对夫妻还能撑着深入片刻,也算很不错了。
就在近乎凝结成人形的怨气蠢蠢欲动地想要扑上来时,鸣泓突然颤鸣了一声。
清越的剑鸣伴随着明湛光华,如灼灼烈阳,瞬间撕开了周围的怨气牢笼。
沉甸甸的感觉陡然一散,周围的怨气被剑气灼伤,溃散奔逃,连视野也清明了不少。
凛冽的剑气环绕在两人身侧,躲在阴影中,盛迟忌却突然停下前进的步伐,收起鸣泓,和盛元提悬在半空中,眼睫低垂,打量着不远处的古城。
虽然早已被侵蚀得破落不堪,隐约可以窥见几分这座城池曾经的巍峨大气,城内格局方正,正中心一片雕龙画凤的宫城。
城池中的怨气最为浓厚,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将城内的光景遮着。
盛元提的瞳孔骤缩。
就在阴云稍散的瞬间,他看到城内挤着无数人影,男女老少,脸色诡白,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他们。
然而再一眨眼,又空空荡荡了。
“被放火屠城的国家……前面是西雪国的旧都么?这是死了多少人,死前又有多大怨恨才成这样?”盛元提不至于怀疑自己是看错了,愕然地合起扇子,“哎,盛三,你还记得陶瑞最后喊的那个字吗,殷什么……”
“殷”字一出口,似乎刺激到了什么。
刺耳的尖叫声陡然从城内山呼海啸而来,呜呜咽咽,惨叫痛恨,震得人脑中嗡嗡直响,那些被盛迟忌的剑气所挡而老实下来的怨气也颤动起来,瞬息之间暴增几倍。
这股怨气过于污浊,虽不足以吞噬他们,也有被侵蚀的风险,轻则心智大变,重则走火入魔。
两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
盛元提不再偷懒划水,足尖一点,淡青色的灵力伴随着凛冽的剑气翻飞,挡开了不计后果扑来的无数怨念,在沉黑一片中,白色的剑光与青色的灵光元亮了一方天地。
旧都之上的天色却愈发诡异,甚至隐隐出现了血色。
盛元提定了定神,终于听清了那些因过度尖利而显得含混的声音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一个名字。
“殷……”
“殷和光!”
“殷和光?”盛元提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那边的重重鬼影,“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盛迟忌摇了摇头:“不曾。”
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持剑,就算在这种环境中,衣袖依旧纤尘不染,如雪如月,嗓音微沉:“我过去,你在这里等着。”
盛元提一怔,这才转头看向盛迟忌。
难怪盛迟忌在这儿停下,原来是打算一个人进去。
他半眯起眼:“怎么,怕我拖后腿?”
盛迟忌淡哂:“不敢,我只是比较怜香惜玉。”
盛元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
他又看了眼那边的煞气冲天,几步追上去,一把按住盛迟忌的肩膀:“你修的是剑道,一身杀气,又不是一身佛光,还敢过去?此处的怨气都这么深了,城内必然更甚,别忘了,妖王还藏在里面。”
盛迟忌偏了偏头,目光飘落在他的瘦长的手指上,没有拂开,侧容冷峻:“那又如何。”
盛元提好声好气:“你不可能一边分心抵挡怨气侵蚀,一边对抗妖王。”
盛迟忌平静道:“我能。”
盛迟忌说话向来淡漠无澜,至少在语气上,不会太轻狂。
但他的傲显然是浸在骨子里的。
盛元提都要给他气笑了:“给你能的!但是剑尊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能抵抗得了,方圆几百里的凡人和修士们可抵抗不了。”
惑妖遮遮掩掩地躲在里面,肯定还没有恢复多少实力,否则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可以暂时往后搁一下。
倒是这破地方,再不重新布阵封锁,任由怨念邪气继续外泄蔓延,夙阳大半地方都得遭殃。
孰轻孰重,盛迟忌眉头略褶,转瞬就有了决断。
盛元提戏谑笑道:“退下吧,接下来交给我了。”
盛迟忌却没依言退后,冷不丁举起剑,反手一刺。
一只大头娃娃砰然倒地。
与此同时,浑浊的黑雾中,亮起了无数双血红的眼,四面八方爬来数不清的大头娃娃,贪婪地盯着两人。
比之鱼头山的那种,这边的大头娃娃更像人形,也愈加凶残。
数量也以几何倍数增加。
盛元提看了一眼,从戒指里取出一副阵棋,掐诀的同时,提醒盛迟忌:“这些是怨气傀儡,在这种地方,是杀不尽的。”
盛迟忌站在他身侧,横剑一扫,飞扑而来的怨气傀儡眨眼间灰飞烟灭。
“做你的,”盛迟忌简短道,“我守着。”
俩人虽然不怎么对付,但是盛元提清盛盛迟忌为人,点了下头,不再分散精力,全副身心投入到寻摸残阵、布下封锁大阵中去。
时间仓促,好在那位佛教高僧布在此地的阵法并未被彻底破坏,在此基础上,盛元提只需要找到破损处,缝缝补补,将肆虐的怨念邪气压一压,事情就简单多了。
说起来简单,但要在这煞气冲天的地方做到,却并非易事。
何况还有只暗中窥伺、一直未动的妖王。
片息过后,盛元提寻到了第一处。
然而阵棋打出才不过几丈,附着的灵光就散得七七八八,再难寸进,很快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盛元提皱了皱眉,只得喊了声:“盛宗主,东南方向,二十余丈外!”
几乎是话音未落,一股磅礴剑气便猎猎而去,劈开了深浊的怨气。
盛元提眼疾手快,迅速打出阵棋,安置其上。
找到了第一个残缺处,盛元提心里便有了数,他对佛宗几个知名镇邪大阵很熟悉,推演出了这是座什么阵,两指捻着第二枚阵棋,眼风半点也没留给周遭密密麻麻的怨气傀儡上:“西北,五十丈外。”
凛冽的剑光再次开路,阵棋稳稳落地化形。
两枚阵棋下去,镇邪大阵得到点修补,肆虐的邪气也略有收敛。
远处的城内,无数怨魂怨毒地盯着他,却迫于大阵威力,迈不出城内一步。
盛元提冲那边眯眼笑笑,正要继续,一道破空声忽然传来,横斩向他的脖子!
下一瞬,“当”地清脆一响,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弹飞了出去。
猛烈的罡风吹散怨气,地面上被劈出一个巨大深坑,盛元提一抬头,身前的人衣袖翻飞如雪,沉静从容,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稳靠。
一声轻笑在前方响起:“欸呀,我的剑都折了,一百年过去了,盛迟忌,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怜香惜玉,难道本尊不美么?”
被弹飞出去的身影在前方显现。
传闻中阴狠残忍、杀人如麻的妖王,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乍一看,仿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歪着脑袋看过来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天真。
盛元提一听到那四个字就头疼。
盛迟忌持着剑,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闻言想到了什么似的,侧头瞥了眼盛元提。
盛元提陡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盛迟忌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不知道是在挑衅惑妖,还是挑衅在他:“自然是因为珠玉在侧。”
盛元提明显感觉到惑妖的视线针扎似的在他脸上扫:“……”
很好,这个仇恨他拉住了。
他上前一步,雪白的指尖把玩着白色的棋子,一时难以分清到底是棋子更白些,还是他的手指更白些。
“朋友,”盛元提微微一笑,“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那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怜悯,惑妖看得一愣。
刹那间剑光一亮,盛迟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鸣泓干脆利落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因为你爱说废话。”盛元提不紧不慢地接完下半句,手中的扇子猛地一挥。
凌厉的风刃飞出,趁机爬来的一群怨气傀儡尖叫着溃散。
惑妖的身影随风而逝,盛迟忌抬眸道:“是分身。”
被杀了一具分身,躲在城中的惑妖显然恼羞成怒,这次响起的却又是个娇媚的成熟女人声音,语气冷冰冰的:“你们想补阵?做梦。”
方才才被压下些许的怨气又躁动起来,沸水般滚滚涌动,甚至隐隐有一鼓作气,将残存的大阵彻底破坏的迹象!
盛迟忌皱皱眉,催促道:“下一处是哪边?”
盛元提举棋不定,斟酌着回答:“左边,右边,上边,下边,不介意的话,侧面也来一下,盛盛。”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白阳观杵在霜林镇外两里地的山上,因大宁近来几代皇帝笃行道教,广修道观,因此虽天高皇帝远,倒也沾了几分圣上的光辉,发展得颇具规模。
恰逢近几日白阳观又发起了清谈会,邀了不少高人和富商。
每到这种时候,总会些云游道人上山门来蹭饭,烦是烦了点,不过观主也叫人都一并迎下,免得让人说观里小气。
天色近晚,刚又迎进了个来蹭吃蹭喝的赖皮,劳累一天负责接待的小道童气呼呼的,看了眼邀请名单都来齐了,便准备闭门谢客。
哪知门还没闭上,一只手横空出现,搭在了上面,任凭小道童怎么使劲都合不上门,只能恼火地冒出脑袋:“谁啊?”
一抬头,就撞上双深黑沉冷的狭长眸子,锋锐如刀,吓得那小道童一抖,立刻撒开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这一退,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那人却格外亮眼,随意束着发髻,乌发雪肤,眉宇清冷,穿着件海青色的袍子,大概是因着身形削薄,山风徐徐而来,宽松的袖袍猎猎而动着,颇有几分出尘脱俗的仙风道骨。
谢元提的脑子恢复正常运转,想到盛迟忌对寒花的介绍,顿时陷入沉默。
他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没有就这破花继续问下去,食指无意识地绕着白绳扯了扯,问起另一件事:“小谢,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盛迟忌皱起眉,指尖一动,就要把发绳截断。
谢元提赶紧停止自己手痒的小动作:“我不扯了我不扯了,小谢你最好了,千万别抽回去!”
发觉盛迟忌的动作停下后,谢元提老实下来,当个乖宝宝,免得小谢一言不合又要他命。
他想起杏花林里的事,又扭头关切地问:“小谢,你有没有受伤?我这儿有伤药,要是受伤的话别硬撑。”
“没有。”仅凭头发传递的温度还是不太够,背后活像有鬼在吹阴风。
谢元提的视线无意识地在盛迟忌裸露的肌肤上扫来扫去,片晌,艰难地移开视线,掩饰性地从地上随便捡了根树枝,翻了翻面前的火堆。
原本有些黯下去的火光又跃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衬得深林中的夜色愈发静谧。
盛迟忌静静坐在一侧,像一朵月下幽昙,双眸闭合着,鼻梁直挺,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冰雪清凌的面容被勾勒得好似柔和了几分。
谢元提随意搅着火堆,一下一下继续偷瞄,心底啧啧不已。
这么漂亮的美少年,长大了肯定是一等一的祸水,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谁。
偷瞄了会儿,察觉到盛迟忌的脸色越来越冷,像是开始不耐了,谢元提果断开口:“对了,我还没问,我们现在在哪?”
盛迟忌:“望星城外。”对方既然那么头铁,谁家的丑闻都敢散播,那妄生仙尊的绯闻,说不定他们也不是不敢传。
谢元提急需蹭蹭谢仙尊的热度保命,非常需要他们。
和娱乐圈对应一下,妄生仙尊就是顶流中顶流,这种总想搞个大新闻的狗仔小报,应该会非常乐意配合。
千里楼在望星城的中轴线上,是座精美的三层漆红小楼,来往进出的除了修士之外,也有不少凡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头上长角的。
真是个和谐的修真大都市,谢元提心想着,挑开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个吃茶听书的地方。
想想也能理解,古代不像现代,可以看新闻刷视频,对于修士而言,偶尔消遣无聊,想和道友交流信息谈谈八卦,最适合的地方应该就是茶楼了。
还能听听说书先生今天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谢元提把身上最后一点灵石摸出来,买到个座位,和盛迟忌上了二楼,穷抠搜地只点了壶茶,甚至自带瓜子。
店小二默默地看了俩人好几眼,实在很难相信这么两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人,全身上下凑不出一块灵石。
谢元提面不改色地嗑着瓜子,当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假装专注地望着台中央。
附近桌的修士絮絮低语着,在交流最近修真界发生的大事,虽然他们在交谈时都布了隔音结界,不过那些结界似乎没什么用,交谈声依旧清晰地落入谢元提的耳中。
“化南秘境就要开启了,你去不去?”
“自然要去,我困在筑基中期十来年了,说不定能去探个机缘,寻得突破呢。”
“化南秘境虽限制金丹以下进入,但并非寻常秘境,里面诡谲莫测,很是危险……”
“无妨,我一介散修,没什么牵挂,万一不幸陨在里面了,也不必担忧身后。”
“胡说什么,我就不是你的牵挂了?”
“你……忽然说什么呢。”
谢元提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这说着说着,忽然就开始倾诉衷肠的俩位。
刚瞟去一眼,说书先生已经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台,朝着各个方向揖了一礼,笑道:“各位客官久等,咱们早上才说了与澹月宗反目、自立门派的折月门门主江浸月,接下来便说说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江门主——的师弟——妄生仙尊,盛迟忌!”
要讲盛迟忌?
谢元提立刻收回注意力,认真听讲,在心里准备好了小本本记录要点。
绯闻想要传得真,重在细节。
修界几位声名显赫的大能,哪个不是民间讲不疲的传奇,妄生仙尊的名号一出来,下面顿时一片叫好声。
听到要讲盛迟忌,茶楼里其他修士谈话的方向不免也转了个弯,但没有人谈及妄生仙尊受伤失踪一事。
看来那些人秘密刺杀不成,盖住了风声,转而在私底下搜寻他的踪迹。
知道他没死,眼下恐怕如坐针毡。
盛迟忌脸色平静,摩挲着茶盏,安静听着台上台下的声音。
“话说当年,澹月宗炼虚修士谢含泽云游四方时,在秘境之中,偶遇神兽天狼,与之结缘,夫妻恩爱数载,诞下一子,取名迟忌。”
谢元提很捧场:“哇。”
说书先生“啪”地一展折扇,随着叙述,周遭也仿佛隐隐有雷鸣之声,气氛做得很足:“无奈佳人命薄,那日雷霆惊闪,盛迟忌出生之刻,天狼也随之陨落,谢含泽悲痛万分,从此浑浑噩噩,携幼子独居澹月洲烟赤峰,独自教导幼子,父慈子孝,伤痛渐抚。”
谢元提:“啊!”
说书先生声音蓦然压低,声音沉郁:“怎料,十三年后的一夜,丧钟陡然响彻澹月宗,谢含泽魂灯寂灭,当澹月宗宗主带人赶到时,只见谢含泽砰然倒地,身边的小少年剑刃染血——人身难抑兽性,少年盛迟忌丧失理智,竟亲手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底下人跟着一阵低低抽气。
倒不是震惊于这个传闻,而是震惊于这说书先生也太敢说了。
自五百年前,魔祖之祸结束,盛迟忌清算各大宗派,血染长阶过后,谁不对盛迟忌噤若寒蝉。
盛迟忌弑父,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传闻。
或许是因为有一半的天狼血脉,导致他会丧失理智,六亲不认,嗜血残杀——神兽说是神兽,有神性,自然也有残暴的兽性。
台下一片哗然,台上的说书先生见势,继续讲:“澹月宗宗主并未遗弃少年盛迟忌,而是将他带回澹月宗,悉心教养。少年时,谢仙尊便展露出非同凡人的天纵之资,成为师兄姐弟妹们敬仰喜爱的人物。”
盛迟忌很少回忆过往,或许是因为受伤后神魂不稳,随着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听到这句话,许多过往如杯中茶水,轻微漾起。
隆隆雷声里,是烟赤峰上,意图将他身上的神兽血脉拔出的那双赤红的眼。
抑或是澹月宗内,四面八方投来的畏惧的、憎恶的、恐惧的眼神。
当真是“敬仰喜爱”。
直到身边的声音打断了那些细微的回忆。
微漾的茶水复归平静。
盛迟忌听到身边的人小声嘀咕:“盛迟忌也太可怜了。”
可怜?
盛迟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偏头转向他,眉心微拧。
谢元提以为他赞同自己的说法,小嘴叭叭起来:“你也觉得吧,小谢,他又没做错什么。”
盛迟忌重复了一遍:“没做错什么?”
谢元提想了想,认真道:“你想,除了那个所谓的弑父传闻外,还有过盛迟忌丧失理智、发狂杀人的传闻吗?没有。这些八卦小报惯会以讹传讹,又三人成虎,谢仙尊瞧着也不像是会给自己辩解的性格,也可能是不屑于解释,所以我觉得,此事必有隐情。”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自己都没察觉,无形中他非常偏袒盛迟忌。
盛迟忌淡淡道:“倘若他当真弑父呢?”
谢元提毫不迟疑地回:“那他定有他的理由,像盛迟忌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谢元提之前和那名叫老胡的商人旁敲侧击过这个世界的情况。
商人行走四处,见多识广,老胡又喜欢显摆自己的见识,给他把四大洲的特色和风土人情都说了说。
譬如望星城,是整个宴星洲的中心城,也是四大洲中,最大最繁荣的城池,消息四通八达,许多新鲜玩意,都是从望星城里传出去的。
望星城不在任何仙门的庇护范围内,背后是几位散修大能撑腰,城中凡人修士皆有,所以为了避免修士起纷争伤及无辜,一旦入城,便禁止打斗。
谢元提好奇问:“小谢,你是想去望星城吗?”
盛迟忌略微点了点头。
去城里探探,看看他受伤失踪的消息,是否传出来了。
谢元提思索了下:“那等离开望星城后,我们就去药谷吧,离望星城不算远,都说药谷弟子医术无双,应该能治好你的眼睛。”
见他想到去药谷,第一反应却不是找药谷的人拔除寒花,而是给他治眼睛,盛迟忌挑了挑眉。
谢元提抽出被火燎得焦黑的树枝,碎碎念道:“不算太远,但也不是很近,咱俩这老弱病残的,万一在去药谷的路上,又遇到我那堆仇家怎么办?要是有个厉害的人罩着我们就好了……小谢,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罩我呢?”
盛迟忌静默片刻,带着几分冷凝的警惕与试探,缓缓道:“妄生仙尊。”
听到这个尊号,谢元提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惊喜不已:“对啊!”
小助理怎么说的来着?
妄生仙尊是书里的战力天花板,常年闭关于照夜寒山,不问世事,世人莫不尊崇敬畏仙尊,许多人听到仙尊的名号,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那借用借用仙尊的威名,震慑原身惹来的那群仇家,说不定行得通?
赶巧他们现在要去望星城,在望星城散播消息的话,估计几日之内就能传遍各大洲了。
谢元提用烧得焦黑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起来。
该怎么借用仙尊的威名,才能做到速度最快、效果最大?
朋友?不行,八卦群众不会被平平淡淡的朋友关系吸引。
父子?这个够刺激够吸引眼球,但他不太想平白认个爹。
冥思苦想了一阵,谢元提灵光一现,抬笔,刷刷刷写下“蹭热度捆绑炒CP”几个大字。
谢元提入行没几年,已经见惯了捆绑炒CP,如今这世道,没几个绯闻CP都不好意思出门和别人打招呼的。
簌簌的声响过了会儿才停下,盛迟忌淡声问:“想好了吗。”
谢元提满意地放下笔:“想好了。”
“你待如何?”
谢元提:“我打算,蹭蹭谢仙尊的热度。”
谢仙尊本尊:“?”
谢元提真情实感:“哇,小谢真棒!”
黑暗之中,他的眼眸还是亮的,狼似的盯着谢元提,和他鼻尖轻轻相蹭着,礼貌地小声询问:“可以亲你吗?”
谢元提正火大着,冷漠拒绝:“不可以。”
盛迟忌这次是真的感到很遗憾了。
察觉到谢元提双手撑在两侧,在尽力不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他身上,他唇角勾了勾,伸手把谢元提的脑袋按下来,轻声哄:“边上脏,我身上干净。压不坏,睡吧。”
压不死你。
明早起来就变成小狗饼。
谢元提烦心地想着,最终还是收回了两手的力道,闭上眼,放心地让自己趴在了盛迟忌身上,沉入了他的怀抱里。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盛元提瞠目结舌。
望风亭是他们师兄弟几个赏花之处,春日桃花灼灼时,这座亭子是最好的观花点,视野所及处粉白相间、浓淡得宜,煞是好看。
但望风亭上的风铃,分明是他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挂的,怎么就成褚问难忘旧情的见证了!
“再比如剑尊盛迟忌与扶月宗长老盛元提。”
伙计摇头晃脑,讲得浑然忘我,遗憾错过盛元提精彩的脸色:“一个是天才,一个是废柴,两人还做过几年师兄弟,听闻关系又不好,据小道消息,那位盛长老还生得面如桃花,这其中可延伸的故事也太多了。这种拉扯的关系,读众爱不释手,听众如痴如醉,焉能不受欢迎?”
盛元提:“……”
拜服。
“两位客官别不信,”伙计从忘我之境里拔出来,见俩人神色微妙,拍着胸脯保证,“这些故事不仅我们民间爱听,一些仙师也爱听嘞,我以前在烟霞那边拜师学艺,听我师父说,剑尊盛迟忌的话本最受欢迎,拉上哪家都满座,还有好多名门仙师慕名而去,听得津津有味呢!”
“哦?”盛迟忌的语气难辨喜怒,“都有哪些名门修士去听了。”
伙计非常靠谱,掰着指头,还真数出几个有名有姓的:“有东临门门主、露华派派主、青虹宫少宫主、神药谷少谷主……”
盛迟忌颔首:“多盛。”
虽然盛迟忌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微微颤鸣的鸣泓剑能很好地阐释主人的情绪。
盛元提心里狂笑,随意抿了口茶。
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再过段时间,便是问剑大会了,今年的问剑大会在提明宗举办,或许上述几位就要因为左脚跨入离海而被暴打一顿了。
聊了会儿,薄暮渐去,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从窗外望去,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后厨的饭菜也上来了。
只是筷子一抬,盛元提就嗅到个味道,苦恼地又放了下来。
客栈里也没什么生意,伙计就在边上候着,见他不动,连忙问:“客官怎么了?”
盛迟忌指尖摩挲着茶盏,他常年持剑,一双手修长有力,线条优美,莹润如玉,那茶盏精细地上了层白釉,光润通透,却也被衬得黯然失色。
他淡淡道:“他不吃花椒、大葱和生姜。”
伙计顿时大惊失色,连连道歉:“小的这就吩咐厨房重做!”
盛元提一时没反应过来,震愕地望向盛迟忌。
盛迟忌怎么知道他不吃这些?
难道是大师兄说的?边说边摇头:“这还不算,那股妖风最近离城里越来越近了,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自保能力,全指望那堵城墙了。”
盛迟忌问:“庇护此城的修士呢?”
伙计叹了口气:“庇护此城的两位仙师大人啊,前几日去探妖风,直至现在也没有回音……所以人心惶惶的,客官也别见怪。”
盛元提和盛迟忌对望一眼。
其实在御剑接近这边时,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一股邪气,那股风沙想必就是因邪气而起。
不过这附近的邪气不算强烈,盛元提本以为源头或许是惑妖的封印地,但掐算了下,又发现方位不太对。
他按下疑惑,潇洒地摇摇扇子:“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害怕?”
伙计眨眨眼,笑嘻嘻道:“毕竟有两位客官这样丰神俊朗气质非凡的仙师路过,小的一看两位就放心了,瞧二位周身浩然正气,想必是来夙阳降妖除魔的吧?”
这位还真是个人才。
盛元提噙着笑意:“那我再问你件事,你听说过西雪国吗?”
这回伙计就没那么快回答了,他想了想,挠挠头:“小的听说过,几百年前,夙阳曾有西雪、东夏两国,两国相争,一个灭了另一个,屠城放火,手段残忍,不过另一个过不久也被覆灭了,听老人们传得神神秘秘的,据说是有什么修士大能介入。”
盛元提挑了挑眉。
修士入俗世,感悟人生百态寻求突破,这很常见,但介入尘世相争,就犯了大忌。
不仅仅是修界的明文规定,还因为这会有损道运。
倘若当真有个修士介入了两国之间的战事,还导致了两国近乎灭绝式的覆灭,那这辈子的道运定然有损,说不定很难再有进寸。
到底谁会那么想不开?
他也没深想,看伙计知道得也不多,无聊地托腮,换了话题:“小兄弟口才了得啊,桩桩件件口齿条理清晰,当个客栈伙计有些屈才了。”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实话不瞒客官,小的以前是做说书的,这不是小城消遣少,乐意花钱听书的更少,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转了行,客官要是感兴趣,小的也可以现场给您来一段。”
盛元提兴致勃勃:“转行了?那真是可惜,我觉得你是个人才。你都说过什么?”
伙计:“《逍遥剑与君子剑二三事》《天才废柴逆袭记》《扶月山秘事》《元提忌酊录》……”
盛元提麻木道:“盛盛,不必说了。我突然觉得,你转行也挺好的。”
大师兄已经事无巨细到连这种事都要交代了吗?
他愕然了会儿,回神朝着伙计弯弯唇,和颜悦色:“不用了,是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忌讳了。”
盛迟忌不冷不热道:“那你可能得写本册子给他。”
盛元提眯了眯眼:“哦?盛三,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当初同门那几年,他俩的相交可不算非常愉快,也没兴致去了解彼此什么。
盛迟忌不置可否。
一桌菜虽然没人动,盛元提还是大方地给了银子,上楼回房休息的时候,天色已然彻底暗沉下去。
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眼,四周的居民门窗紧闭,天色不止是暗,还阴沉沉的,远方隐隐有风云涌动,整座城陷入死一般的空寂。
一回头,盛迟忌正坐在屏风前的茶桌边,也望向了窗外。
盛元提也不意外:“今晚要出去探探吗?”
盛迟忌摇头:“不必,庇城的修士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股邪气还没到能威胁一城性命的地步,不用他们出手。
不过仅仅是一股淡淡邪气就能影响如斯,也不知道源头处是怎么回事,庇护此城的修士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是想溯源追查。
而且,盛元提需要休息。
盛迟忌扫了他一眼——夜色弥漫,檐角的灯盏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灯线杂乱,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透明,有如随风即逝的纸蝶般,身后披着黯淡光芒,勾勒出单薄的肩颈线条,泛着股单薄的脆弱感。
他无声地出了口气。
只有在盛元提身边,脑中的那个声音才会停下来。
盛迟忌稍稍出神,盛元提已经走过来坐下了:“盛宗主,还记得我们之前没说完的事吗。”
盛迟忌鲜少这样出神而毫无防备地让人接近,抬眼看看他,或许是因为夜色蔓延,清凌的眸光也没平时那样冷漠凌厉了。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信。”
他们俩是因为同时收到一封信而来到夙阳,具体去了哪儿,中间又发生了什么,盛元提估计盛迟忌也没想起来。
“那封信到了夙阳就化为齑粉了,”盛元提坦荡地和盘托出,“当年我出事时,我爹娘也一同失踪,纵使族内的……魂灯已熄,我也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们,那封信上说,夙阳有我爹娘的踪迹。”
即使知道或许有诈,他还是立刻出了山。
盛迟忌嗯了声,略一沉默后,嗓音沉冷:“提明宗被妖族屠灭一事,背后有人指挥。”
一句话里的信息量让盛元提直接怔住。
盛迟忌垂着眼,神色微漠:“那人一身黑袍,戴着斗笠。一百年前那一战里,我没有在妖族里见到此人,这些年也未曾遇到过。”
盛元提敏感地注意到关键词:“是人?”
盛迟忌点头,语气肯定:“是人。”
指挥妖族的,人。
提明宗被屠灭时,人妖两族的境况可不是现下这样,妖王要么被诛杀,要么被封印,人强妖弱,那时妖族的势头是压过人族一截的。
能屠灭四大宗门之一的提明宗,出动的妖族不仅多,而且是最强的那部分。
居然有人能指挥那些妖族?
盛元提若有所思:“所以你收到的信上写的,就是关于那人的事吧。真是奇了,这些事知晓的人也不多,究竟是谁对我们这么了解?”
他摇摇扇子,含笑问:“盛宗主,你有什么想法或人选吗?”
他笑起来似桃花纷纷,实在过于灼目惹眼,盛迟忌平静地移开视线:“想知道怎么回事,查下去便知。”
说完,他起身走向门边:“尽早休息,明早出发。”
门嘎吱一声开合,盛元提吐到半截的话咽回去,看他走得匆匆的,有点纳闷。
他没闭眼休息,也没打坐恢复灵力,而是和衣躺到床上,悠哉哉地打开了灵通域。
灵通域内一如既往的热闹,他早些时候发的那个大头娃娃的帖子,又多了许多新回复,盛元提进去一看,居然看到了老熟人。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谢元提安慰,“小朋友,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悲观。”
白玉星的情绪说来就来,悲伤地抹着泪花,还不忘回嘴:“你和我一样大。”
谢元提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灵魂非常成熟,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方才小谢算过,往外边走行不通的,得向中心处走,才有破解之法,你要和我们一道吗——小谢就是我身边这位。”
面前这俩人乍一看是所有人里最不靠谱的,但白玉星就是觉得他俩很靠谱,修仙之人直觉敏锐,他又一贯大条,跟从本心,赶忙点头:“好啊好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说过折乐门白玉星的名头,年仅十七就已经筑基巅峰,有望三年内成功结丹。
在场人中,修为最高的人就是白玉星了,所以他们才自发地跟在白玉星身后。
现在白玉星居然要带着这俩人一道?
秘境里危险,自顾尚且不暇,再带个炼气期的废物和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不是给自己拖后腿吗?
万柏抱着手,冷笑一声:“我们一群修士都无法掐算出此地的玄机,一个凡人装模作样,白道友竟然还相信了。”
方才在外面白玉星就看不惯他了,大喇喇道:“你不信关我屁事,走了,各位保重。”
万柏:“……”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白玉星竟然真就随着一个炼气期修士和一个凡人走了,原地纠结了良久。
然后默默地跟了上去。
左右他们也算不出该往哪走,试探过多次都会绕回来,还不如跟着修为最高的人一起走,多少也有些保障。
白玉星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谢元提就当没看到后面那群人,趁着白玉星自告奋勇,两股战战地提着剑在前开路,他刻意落后一步,扯了扯他和盛迟忌之间的那条绳子,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声问:“小谢小谢,折乐门的名声很差吗?怎么其他人眼神怪怪的?”
盛迟忌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折乐门与澹月宗积怨颇多。”
江浸月自立门户不过五百年,发展就相当可观了,澹月宗自然不满。
上面的师长们不满,下面的弟子自然也会受影响,觉得江浸月创立折乐门,用的都是从他们澹月宗偷去的功法,私底下都叫折乐门弟子小偷。
折乐门的弟子也不乐意自家宗门被这般污蔑,两派摩擦颇多,年轻弟子在外历练,若是撞上了,少不得要斗一场,折乐门弟子虽然不多,但修为不弱,多年下来,双方也是各有胜负,力争压过对方一头。
这场热闹,修界各方乐此不疲地看了五百年。
谢元提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对家吗。”
后面那些修士,大概就像成天刷热搜,忽然看到个正主,有那种反应倒也能理解了。
想了想,他脑中忽然灵机一动,小小声问:“那你知不知道,谢仙尊和他那个师兄的关系怎么样?”
盛迟忌没什么感情:“一般。”
一般?谢元提心里差不多有主意了,从储物玉佩里摸出纸和笔,唰唰唰飞快填充自己大胆的计划。
由于左手系着绳,怕动作幅度大了,打扰到盛迟忌,他只能把纸叠在膝上,右手写得飞快。
但他又手痒,沉浸在某件事里时,会不自觉地有些小动作,不知不觉间,捏着那根白发化成的长绳,顺着绳子,一点点摸索过去。
窸窸窣窣一阵。
下一秒,一股彻骨的寒意腾地从体内席卷而出。
谢元提嘶地一口气,飞快捻诀将断开的发绳续上,无比诚恳地认错:“我错了小谢,我真的不乱碰了。”
盛迟忌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谢元提莫名觉得,他要是再敢乱动一次,小谢八成会把他的手砍了。
真是……相当冰清玉洁的大小姐脾气啊。
谢元提这次留了个神,控制着自己喜欢瞎动的手,将计划补充完毕。
等他落下最后一笔时,夜色愈发深了。
肚子里咕地响了两下,谢元提才后知后觉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进食了。
筑基期才能辟谷,他的修为还没达到那个条件。
谢元提扭过头,望向入定了一般、侧容冷如霜雪的盛迟忌,带着几分期待:“小谢,你饿不饿?”
小谢不理他。
谢元提站起来,测了测两人之间那根白绳的长度,大概能伸缩四尺远,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入定的小谢,张了张嘴,委委屈屈地坐回来,默默把自己裹成春卷,嘀嘀咕咕地催眠自己:“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一晚上罢了,我可以撑过去的,等明儿去了望星城,点上一桌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本来还没那么馋的,报菜名越报越馋了。
吸溜。
盛迟忌:“……”
聒噪。
谢元提嘀咕了半晌,决定早点睡觉,等睡着就不饿了。
正琢磨着该以什么姿势入睡,好减少对盛迟忌的干扰,旁边的树丛忽地沙沙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即将从里面奔袭而出。
谢元提双眼一眯,警觉地扭过头,暗自掐诀。
下一瞬,就见一只肥嘟嘟的野兔从树丛里飞蹦出来,咚地一声,以视死如归的气势,猛然直直撞在了他旁边的树干上,树叶都被撞得沙沙一阵响,落叶纷纷。
树下碰瓷自杀的兔子两腿一蹬,含笑九泉。
这叫什么,守株待兔?
谢元提怔了几秒,缓缓明白过来,唇角一扬,望向面色淡淡的盛迟忌:“谢谢你呀小谢。”
盛迟忌闭着双眸,神色古井无波,没有回应。
他只是被谢元提的喋喋不休吵得不耐了。
再吵个没完,撞在树上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谢元提朝着树下的兔子勾勾手指,兔子便被隔空抓了过来,他拎着兔子耳朵,提溜着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的,沙哑的嗓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兔兔好可爱啊。”
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
盛迟忌还以为他突发善心,又听谢元提自言自语:“这么可爱,不做好吃点都对不起它了。”
盛迟忌:“……”
怎么个一般法?
谢元提摸摸下巴,觉得这个“一般”有很多说法,比如听起来似乎不是生死大仇,但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而且这两个仙门之间矛盾如此之大,想必平时也不会有什么接触。
那万一妄生仙尊得知了自己被蹭热度的消息,要来找他麻烦,折乐门岂不是个很好的藏身处,可以带着小谢躲过去?
谢元提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
盛迟忌:“怎么?”
“小谢,”谢元提压低声音,“咱俩有后路啦!”
盛迟忌:“?”
秘境里的天空是混沌的,光线差异不大,看不出白天与黑暗。
但当身体里突然窜出股寒意的时候,谢元提就知道,天黑了,寒花的夜生活时间到,又要在他丹田里蹦迪了。
他脚步一顿,面不改色:“我累了,休息会儿吧。”
筑基期的修士也会疲累,需要休息,事实上除了谢元提和盛迟忌外,其他人早就疲惫了,只是“最弱”的俩人都还没开口,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停下脚步。
白玉星如蒙大赦,不顾形象,一屁股坐下来:“呼,谈兄啊谈兄,你和这位谢公子,怎么比我还能走呢,可累死我了。”
谢元提指尖僵硬起来,已经开始冷得发抖了,抿着唇蹙着眉一时缓不过来,无法回答。
缀在十几步外的其余人见他们仨人停下来了,顿时也松了口气,各自布好防御阵法后,赶紧打坐休息。
谢元提唇瓣越抿越紧,身上一阵一阵窜着寒意,让他有种自己半截埋进了雪里的错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秘境里,寒花躁动得格外厉害,体内流动的似乎已经不是血液,而是隆冬冻满坚冰的冰湖下的水。
他艰难地从玉佩里找出件厚实的外袍披上,还是冷,瞄了眼小谢,默默又添了几件衣服,以免自己突然狂性大发,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小谢,败坏人家冰清玉洁的名声。
盛迟忌注意到他今晚格外强烈的反应,眉心微微蹙起来,伸手递给他,低低道:“握住我。”
修长白皙的手指递到眼前,谢元提顿时神情恍惚。
好想碰一下。
可是……会有瘾的。
恍惚片刻之后,谢元提回过神,狠狠一咬舌尖,些微的刺痛唤回了点理智,他哆哆嗦嗦地摇头,想到小谢看不见,带着哭腔说了声“不用啦”,便缓慢地背过身,含泪远离盛迟忌。
不可以贴贴。
盛迟忌的手一僵,白绫之下的眸色一冷,就要将谢元提扯回来。
腕间的雪凝珠发出刺骨的寒气,提醒他注意心绪安宁。
停顿片刻,盛迟忌还是缓缓收回了手。
谢元提不愿沾上这股肌肤温度的瘾。
这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吸引到了白玉星的注意,他望过来,看到谢元提裹得跟个春卷似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又奇异地泛着点微青,吓了一跳:“谈兄,你怎么了?”
裹上这么多层衣服,好像也只有心理作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谢元提恍惚中没听清白玉星的话,目光都有些呆滞了。
白玉星更害怕了,愣了好几晌,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个火红的珠子,递给谢元提:“这是炎金蝶炼化的珠子,拿着会暖和些,你快试试!”
珠子被塞到手里,依旧冷飕飕的,像拿着个雪球。
靠这种外物是没用的,他只能靠男人。
谢元提苦涩地把珠子还回去,心酸得厉害:“谢谢啦,这个于我无用的。”
白玉星抓耳挠腮:“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谢元提不想说出寒冰魄花的事,想到自己未来避难折乐门的计划,强撑精神,跟白玉星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白玉星倒也十分捧场,帮谢元提转移了不少注意力。
他将话题若有似无地扯到折乐门上,白玉星并未察觉到自己在被套话,聊到自己的师门,还愤愤不平的:“都是屁话,我师尊所授功法,是结合上古残卷自创的,与澹月宗有什么关系!”
谢元提没力气说太多话,只能当个捧哏:“对啊,澹月宗那群坏狗!”
哪知道白玉星立刻转变脸色,不满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谢元提茫然,我不是顺着你说的吗?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白玉星才恍悟:“哦,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我的孪生哥哥是澹月宗的弟子,我是折乐门的弟子。”
谢元提:“……”
兄弟二人,各入对家,很有想法啊。
白玉星担心谢元提真以为澹月宗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压低声音,跟他讲悄悄话:“其实我经常会去澹月宗找我哥玩的,偶尔跟他互换身份,也没人发现,澹月宗的弟子我认识很多,虽然是有些讨人厌的,但大部分都是好人!”
听到这一句,谢元提脑子里忽然“叮”地一声,起死回生,舌头都撸直了:“你的意思是,你很了解澹月宗?”
白玉星骄傲点头。
谢元提不敢暴露自己不是原主的事,往白玉星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咪咪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澹月宗里,有没有一位叫谢卿卿的小姑娘?”
白玉星冥思苦想半晌,在谢元提期待的目光中,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哥偶尔会代长老在早课上点名,互换身份时,我帮他点过一次,见过澹月宗弟子的名册,没见过这个名字。”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谢元提蹙眉看着那把锁,正琢磨如何进屋探查,盛迟忌忽然抬手,拔掉谢元提发间的簪子,将细的那一端捅.进锁眼里。
捣鼓了三两下,锁“咔”一下开了。
谢元提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还有这手艺?
盛迟忌目光锐利地巡视了一圈屋中,见没问题,让谢元提进屋开窗,自己又将锁重新上好,从窗户那边跳进了屋里。
比起昨晚谢元提和盛迟忌住的客舍,这间屋子简直奢华得堪比建德帝的寝殿。
不说百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珠玉摆件,书案上摆放的珊瑚盆景,整面玉雕就描金漆彩的屏风,只是桌上随手搁的不起眼的茶盏,都是几代前的古物。
每个东西都有来历,谢元提看着看着,不禁挑起眉头。
难怪说洛子诚是江浙一带的土皇帝。
盛迟忌看他目光扫了几次百宝阁上的一套茶具,思考了下:“观情,要是我们偷偷拿走什么,洛子诚也不敢声张吧。”
他的嘴唇无声动了几下,按着书上的教程,掐诀念咒。
片刻之后,一道白光闪过,谢元提能明显感觉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了起来,外溢的灵力波动无声被抚平。
很简单嘛,炼气期学筑基期才可习得的法术,不就跟他初中做高中奥数题一样。
谢元提满意了。谢元提还没松下去的那口气噎住了。
他回忆着之前学的几道法术,手指虚虚地握了起来。
就在他的手指要捏实的时候,那个开口的修士停下步子,打量着前头骑马的老胡,露出了笑意:“老胡?”
老胡惶然地翻身下马,被叫后迷糊了一下,望着对方,慢一步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啊,是陈仙师!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到您!”
那个修士笑着打量他:“一别几十年,你头发都白了。”
老胡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感慨:“咱们凡人不像仙师你们,几十年光阴弹指就过,老了,老了啊——仙师来仁仙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能帮上些什么忙吗?”
对方摆了摆手,对待凡人的态度,和身边几个眼高于顶、高傲不屑的同门截然相反,十分温和:“不必,只是奉师门之命,来搜查个擅闯我派禁地的小贼。等我有空了,你请我喝酒就行。”
老胡嘿嘿笑着应下,又叙了两句旧,才重新上马,带着车队入了城。
马车内,谢元提微绷的肩背慢慢塌了下去,面不改色松开了掐诀的手指。
好险。小谢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叫人着急,问一句蹦一句,不问就不说,有时候问了也不说!
谢元提终于冷得忍不住,从褥子下伸出只手,飞快抓住了盛迟忌的一根小指。
像是触碰到了一个小火炉,那股几乎要将他凝结的寒意顿消。
谢元提刚刚就发现了,每次他不小心碰到盛迟忌,寒意就能减缓许多,说话也能利落点,一放开盛迟忌,又会冷得发抖、意识混沌。
他飞快问:“怎么我碰到你后就不会冷了?”
说完,非常自觉地松开盛迟忌,把自己的手缩回来。
他需要力证,他真的不是个馋人身子的变态!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拨弄了一下腕间的雪凝珠串,嘴唇动了动,不知该怎么回答。
寒冰魄花这个名字,说出来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它有个广为人知,且让人闻之色变、唾骂不耻的别名。
雪淫花。
中了寒花的人,便会如谢元提这般,如坠冰窟,意识混乱,由内而外地发冷。
因它并非邪魔之物,而算一种灵物,所以倘若用灵力抵抗,反而会滋长寒花,让它在体内长得愈发茂盛。
只有与阳气旺盛的男人肌肤相触,症状才会消停,若是一直不接触阳气,任由寒花在体内滋长,就会因寒意侵入五脏六腑、血液凝结而亡。
许多邪魔外道就利用此花,对看中的猎物下手,将中花的人带进自己洞府,让对方只能见到自己。
不论在外是什么脾性,再高傲再冷漠再烈性,在那种绝境下,想要不被生生冻死,大多都不得不选择贴近唯一的救命稻草。
且寒花会在中花的人体内慢慢长大,所以需要的接触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起初碰碰手指就能缓解,后面就需要握手、拥抱,乃至于脱光衣裳,颠鸾倒凤,产生巨大的依赖性。
不知不觉间,中花之人就会被调教、驯服成功。
这东西曾在照夜寒山大面积生长,直到几百年前,盛迟忌入主照夜寒山,一剑将它连根拔除,这才渐渐销声匿迹。
不过寒花并非只在照夜寒山生长,偶尔在其他地方也能寻得,于鬼市里暗暗流通。
谢元提眼神涣散地听盛迟忌三言两语介绍了一番,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脑子就分析不出来了。
他恍恍惚惚地盯着盛迟忌,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盯着那片温热的肌肤,陡然生出股狂乱又难以抑制的渴望。
想触碰,想被拥抱,想要对方的体温。
他冷得真的快哭了。
但残存的理智让谢元提没伸出手,只能哼唧:“小谢……我要冷死了……让我碰碰你的手吧,我就碰碰……我不乱摸……”
差点狼人悍跳。盛迟忌:“……”
若在全胜之时,他可以帮谢元提将体内的寒花拔出来。
但现在显然做不到。
虽然在杏林中时,他并不需要谢元提替他挡花。
但无论谢元提是何人,有何目的,那日将他从山下带走,就已经破坏了那些人的刺杀计划。
也算是帮到他了。
片晌,盛迟忌垂下眸,两指并拢,削下一截白发,捻指化绳,另一头递给了谢元提,语气平静:“系上。”
谢元提冷得手指僵硬,系了好几次,才终于将这截白发所化的长绳系在了手腕上。
微微的暖气顺着白绳传递过来,一点点驱除了身体深处的寒意,虽不是直接接触,不似之前那样即刻有效,但好歹不会觉得快被冻死了。
谢元提冷得发白的脸色缓过来不少,只感觉自己在鬼门关绕了一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绳子另一头。
盛迟忌随意将白绳系在了食指指根,玉石般冰冷修长的指节,被白发所化的绳子圈着,有种别样的美感。
一如他本人般寒漠冷淡,如雪似玉。
有惊无险地进了城,商队也该回商行了。
老胡心肠好,特地让马车停在医馆前,才把俩人放下去,笑着朝谢元提挥了挥手:“快去给你弟弟看病吧,别耽搁了。”
初到此地就身陷险境,却能遇到这样的善意,说不感动是假的。
谢元提很诚挚地道了谢,才扶着怀里的小美人走向医馆。
少年和他差不多高,处于昏睡之中,脑袋无意识地靠在谢元提的肩上,滚烫的呼吸从颈侧撩过。
大概是美人天生自带体香,少年的身上也沉浮着清淡的冷香,随着靠近染了温度。
耳边的呼吸有些发沉。
小美人容色潮红,嘴唇苍白,雪白的长发有些许凌乱,似一朵寒风吹落的雪莲,瞧着甚是让人怜惜。
谢元提的心也软了,以为他难受,边抱扶着他走,边低声哄:“没事了,等见到大夫就不难受了。”
春寒料峭,近北地的仁仙城冬雪初消,外头冷得很,医馆里竟然没什么人。
垮着脸没睡醒的大夫坐在药柜边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谢元提先小心地把少年扶到边上的小床躺着,才走过去,两指轻轻敲了敲柜台。
姿态有些散漫。
笃笃清脆的两声,困得睁不开眼的大夫惊醒,揉了下眼,抬头就撞上双含笑的漆黑眼眸,和一颗微微摇晃、鲜红欲滴的珠子。
“醒醒,来活儿了。”
身边的少年倒是不成问题,谢元提握着他的手腕探查过,他体内没有灵力波动,不是修士。
就是有问题,也得进城了。
这么个小城,都有筑基期的修士把守,其他城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身边少年的情况却是不能再拖了。
商队辘辘靠近城门。
那几个青衣背剑的筑基期修士也看了过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谢元提坐在木板小床上,鸦黑的睫羽低垂下来,握紧了少年烫呼呼的手。
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像要突破胸膛上那层薄薄的皮肉蹦出来。
手心里也沁出了点汗。
一股神识扫来,在马车内转了一圈,搜查有无灵力波动。
片晌,收了回去。
“烦死了。”
谢元提听到几个修士在低声抱怨:“守了好几日了,这么搜得搜到什么时候?怎么就把我们派来这种凡人聚居的乡野村下……”
马车继续不急不缓地驶向城内。
几个青衣修士低声嘟囔着,没有阻拦的意思。
谢元提无声松了口气。
赌赢了。
他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其中一个没说话的修士瞥来一眼,忽然一顿,冷不丁开口:“等一下。”
话毕,直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盛迟忌没忘记正事,拉着谢元提躲到柜子后,贴着墙以免灰落到谢元提身上。
空间狭窄,他紧紧抱着谢元提,把脑袋埋到他颈窝,轻声道:“不碍事的。”
盛迟忌的生命力和精力一向极为旺盛,几天几夜不睡都精神奕奕,方才却显出了丝虚弱,哪儿像不碍事的样子。
谢元提推了推黏在他身上的脑袋,眉心蹙得愈紧:“不行,让我看看。”
盛迟忌实在不想让谢元提看到他此刻的脸色,双手将他搂得更紧,像抱着某种失而复得的宝贝,低声道:“乖,让我抱一抱,抱一抱就什么都好了……嘘,洛子诚进屋了。”
70-80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谢元提活了两辈子,只有幼时父母会对他说“乖”。
他拍开盛迟忌捂在嘴上的手,蹙了下眉。
柜子后的空间逼仄,盛迟忌拥着他,滚热的体温密不透风地包裹过来,天气太热,换以往谢元提就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开他的脑袋了。
但这会儿他瞧不见盛迟忌的脸色,也没办法强行掰起他的脑袋看,只是本能地察觉到盛迟忌似乎……很难过。
好好的,难过什么?
忽晴忽雨的。
谢元提有种奇异的荒谬感。
盛迟忌总是在他面前撒娇卖乖,总是半跪着仰视他,让人很容易忽略,他不仅比谢元提高出许多,相比单薄瘦削的谢元提,他的体格也更精壮高大。
像头硬要往他怀里挤,才能寻找到安全感的大狗。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门派,仁仙城又处于边缘地带,凡人很少见到上头的仙师,所以小二见到仙师来时,甚是惶恐。
尤其这群仙师里,还有个被称为“少主”的。
被称为少主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底下微微青黑,步伐不似其他人稳健,眉眼堆积着阴翳,把那副还算英俊的相貌勾勒出几分瘆人的寒。
小二不敢多看,专心带路。
飞虹门少主宋晔踏上阶梯时步子一顿:“叫几个人看好后院,那贱人滑溜得很。”
几个青衣修士齐齐应是:“回少主,已经安排好了。”
宋晔阴沉沉的:“抓到直接打断腿,留口气,注意别伤到脸。”
“是!”
想到抓住人后的事,宋晔的脸色好看了一点,眼底逐渐升起几分兴奋,朝着楼上迈步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想把人抓到手。
一行人无声无息往楼上走时,正好下来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妻,看起来颇为年迈,走路颤颤巍巍的,见到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吓得脚步都加快了,错过他们,往楼下去。
两个寿元衰竭的凡人而已,宋晔等人急着上楼抓人,眼角余光都没停留一下,径直路过。
只有小二的脚步停了一下,不禁陷入思索。
这几日,客栈里有这么对老夫妻住进来吗?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见到那对老夫妻慢腾腾地走出了客栈大门,心底愈发感到怪异,然而还没来得及抓住脑中那丝闪过的念头,就被狠狠搡了一下。
宋晔不耐烦极了:“东张西望什么,莫不是想通风报信?带路!”
要是在眼皮子底下放跑了猎物,他不介意把这座客栈的人都杀了。
凡人的命,在大多数修士眼中,比蝼蚁还微不足道。
店小二被那道视线盯着,后背一片森寒,立刻闭嘴,不敢再说话,僵硬地陪着笑将人引到了客房门前。
里头听起来静悄悄的,几个青衣修士对视一眼,心里忽然暗道不好,猛地抬脚踹开房门,拔剑冲进屋中——
屋内空空荡荡,早就没人了。
窗户没开,后院蹲守的人也没蹲到人,显然不是跳窗跑的。
宋晔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反手一把掐住小二的脖子:“人呢?你不是说他们没出去过吗?”
店小二挣扎着嗬嗬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站在人群最后的独眼修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少主且将他放下,我问句话——你方才在外面张望什么?”
这独眼修士是飞虹门的堂主,突破元婴失败后,修为倒退,终身都只能困在金丹中期,难以再进寸厘了,被飞虹门门主派在宋晔身边,负责保护他。
宋晔的筑基中期是靠丹药堆上来,和人斗法就会原形毕露,连筑基初期都打不过,所以惜命得很,对独眼修士还算有几分尊敬,闻言勉强按下不耐,松开了手。
小二被掐得呼吸不畅、面色发紫,只差一口气就要窒息而亡,钳制一松,立刻软倒在地,浑身浸透了汗,捂着胸口,拼命呼吸着,从指尖到声音都在发抖:“小、小的方才想,刚刚路过的那对老夫妻,好像、好像有点眼生……”
宋晔和独眼修士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不太好看。
在宋晔一行人踹开屋门的时候,谢元提已经带着盛迟忌用轻身术奔出城门,钻进了几十里外的一片杏花林中。
淡粉渐白的杏花纷纷落落,拂来满身犹带春寒的杏花香。
冰清玉洁的小美人不喜欢被触碰,谢元提拎着他的袖摆,小心翼翼地不沾到他的皮肤。
免得又被当流氓变态。
估计已经被发现了,谢元提也就不再继续伪装,把自己身上的老婆婆幻化术解除后,又扭头帮身边的老头子解除了,啧啧道:“小谢啊,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要面子呢,要你装老婆婆还不肯,耽搁了那两下,差点没能跑出来。”
盛迟忌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阖着眼,不是很想说话。
毕竟向来只有妄生仙尊提剑杀人,杀的还都是跺跺脚就能震塌一方的大能,寻常人都不配死在仙尊剑下。
从未有过避小小的筑基期和金丹期风头的经历。
谢元提捏着盛迟忌的衣袖,脚尖一点,带他纵身跃起,回头瞄了眼已经看不到轮廓的仁仙城,唇角勾了勾:“我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施展幻化术就成功了,幸好那个金丹期没注意我们,他再多扫一眼,我们就露馅了。”
他刚刚用的幻化术,是记录在《修真界基础术法大全》里,比较难那一梯队的法术。
和敛息术相似,这个法术对灵力的要求不高,反倒对神识的强度要求高,所以低阶修士往往难以修成,而且很容易露出破绽。
但直接迎上那群人才是傻帽,事态紧急,谢元提就冒险选择了这个法术。
听到谢元提的声音,闭着双眸的盛迟忌才略微偏了偏头。
运气?
恐怕不是。
能在那种时候,翻开术法书,在三息之间学会一个对他这个境界而言颇为困难的新法术,唯有一种可能。
神魂强悍,神识远超修为境界。
但这么弱的修为,与神识境界远远不符。
——除非是被夺舍了。
灵力这么低微,还能四处得罪人,靠的八成是逃跑的速度,还有无上道祖给的勇气。
谢元提翻开手边的一本沉甸甸的书,厚度足有成年人巴掌宽,上书《修真界基础术法大全》,是他从神奇百货商人老胡手中购得。
他这两天挑着几个术法,学了学基础的,诸如给自己清洁的净尘术、有攻击力的风刃什么的,上手很快。
快速翻阅了下目录后,谢元提翻到第三百七十五页。
这一页的法术叫“敛息术”,属于很简单的法术,可以收敛身上的灵力波动,一般用在想要隐藏自己修为的场合。
不过如果遇到修为差距太大的高阶修士,就没什么用了,一眼就会被看穿。
谢元提估摸着城门口那几个是筑基期修士,差距不大。
他扫过敛息术的要诀,才发现最后一行标注着一句话:筑基期才可习得。
许多法术都有境界要求,灵力倒是其次,精神会承受不住,普通修士若想跨阶学法术,识海只会朦胧一片,成功率微乎其微。
但谢元提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此人灵力低微,但身上秘密颇多。
虽有揣测,不过盛迟忌现在无法动用灵力,探查谢元提是否被夺舍了。
谢元提的适应能力向来惊人,已经习惯了在盛迟忌面前自说自话,也不管他听没听、是否会作答:“现在我们离仁仙城很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来……”
安静了一路的盛迟忌忽然微侧过头,薄红的唇动了动:“未必。”
谢元提:“嗯?什么未……”
他带着盛迟忌落回地面,正要继续施展轻身术跃起时,话音陡然一滞,脚步停下来,明白了这俩字的意思。
不远处的杏花林中,十几个青衣修士正手持长剑在等着他。
除了在客栈见到的那些,还有守在城门口那几个。
谢元提舔了舔小犬牙。
也对,若只是一群筑基期修士,肯定追不上来,但里面还有个金丹期修士。
这要是让他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溜走了,差不多也可以自毁金丹了,没脸见人。
谢元提掂量了下自己学的那几个小法术,以及体内稀薄可怜的灵气,并不是很想尝试越级挑战金丹期的权威。
这是要刚落地的婴儿参加百米赛跑啊。
这群人不依不饶的,莫不是原主闯了禁地后,还偷拿了什么?
毕竟守城门的修士也说他是“小贼”。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翻翻那个贫瘠的储物玉佩,看看能不能从那可怜巴巴的几样东西里,寻摸出一个可能是门派重物的东西。
谢元提就察觉到一道火热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宋晔抱着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元提,眼底掺着快意和愤恨,嘴角一歪,却是笑了起来:“谈谢,还想往哪儿跑?上次你捅了我个对穿,你说,这次我该怎么捅回去?”
话说到后面,却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原身之前行走江湖,居然用的也是谈谢这个名儿?
不会吧,这脑回路也能撞,歪打正着了?
谢元提一怔之后,听清宋晔的后半段话,顿时一阵鸡皮疙瘩。
噫惹,变态。
谢元提面露嫌弃:“小谢快捂耳朵,别听这种话!”
小崽崽可听不得这话!
盛迟忌:“……”
宋晔眼神贪婪地在谢元提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立在杏花树下的少年红衣如枫,微微上翘的睡凤眼下一点小痣,透着些睡不醒似的散漫,透着些微不似宴星洲人的风情。
他直勾勾地盯着谢元提,露出个古怪的笑:“瞧着比上次还好看了,上次还有点木木的,这次看起来机灵了许多,连金丹期修士都被你骗过了。”
顿了顿,宋晔的视线才转到被谢元提刻意挡在身后,只露出小半边脸的盛迟忌。
双眸闭合,长睫低垂,霜发如雪,是副清冷而昳丽到了极致的眉眼。
宋晔挪不开眼了。
那般姿容胜雪的存在,仅仅是窥视一角,也叫人心跳加速,竟好似下凡的谪仙,淡淡地与尘世格格不入,叫人不敢生出亵玩之心。
越看越叫宋晔兴奋:“哦?没想到,你还给我带来个新的小美人儿。”
盛迟忌冷眼旁观着这一出戏,察觉到那道露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拧了下眉。
多的是人跪俯在妄生仙尊面前,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注视、冒犯他。
除非是眼睛不想要了。
下一刻,他察觉到,谢元提状似无意,往左侧挪了一小步。
不偏不倚,正好将他彻底遮挡在身后。
谢元提抱着手,懒洋洋的:“这位少主,我看你一副肾虚体弱的样子,怎么胃口还挺大?”
宋晔十几岁就禁不住美色诱惑,没了元阳,多年来沉溺美色,荒废修行……的确是虚。
但男人最好这方面面子,当着十几个下属的面被这么说,他的脸色霎时阴寒下来,恼火地命令:“跟他废话什么,给我拿下!”
盛迟忌和谢元提俩人,必然是秘密抵达的此地。
白阳观远近闻名,他洛子诚只不过是借着点闲,路过此地参加个清谈会,由头光明正大。
什么谢大公子,什么七殿下,只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谁能证明他们见过?
被玄阳子一提醒,洛子诚那种耗子被猫逮到似的慌乱瞬间消失,眼底凶光闪过,缓缓道:“原来是七殿下与谢大人。贵客远道而来,下官也不能失了礼数,还请一同进屋喝盏茶罢。”
他眼底的杀气宛如实质,谢元提哪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神色依旧自若,抱着手,略微偏了下头,微微哂笑:“只两盏茶,恐怕不够。”
洛子诚心底莫名冷冷一跳,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盛迟忌不言不语,抬起手指,随意在身旁的柱子上敲了一下。
随着“咚”一声轻响,屋顶、院墙、乃至俩人身后,忽然无声无息冒出一大片黑鸦般的带刀亲卫,身披轻甲,手持长刀,在阳光下闪烁着逼人的寒芒。
形势倒转了。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方才被包围着宛如猎物的,是谢元提和盛迟忌。
然而此时此刻,被包围的猎物成为了洛子诚和玄阳子。
洛子诚瞬时脸色微变。
这白阳观是他的秘密地盘,藏着太多不能被人知晓的东西,因此防守很是严密,后院这一片禁止所有外人出入。
观中不少道士,表面上是道士,实则也是他派来驻守此处的。
谢元提和盛迟忌俩人能混进来就罢了,这些卫士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那群黑压压的人影极具威胁感,玄阳子不由得后退几步,脸色无比难看:“大、大人……”
洛子诚的脸色也几经变换,最后竟露出个堪称和善恭谨的微笑,仿佛没看见那群带着刀的亲卫般,声音自然:“原来还有这么多客人,两杯茶的确不够。七殿下与谢大人还请进屋坐,下官这便叫人取出湖州特产的顾渚紫笋招待。”
是错觉吧,小谢又看不见。
谢元提又别开脸,继续听隔壁桌的八卦。
依旧如芒在背。
半盏茶时间不到,谢元提终于忍不住扭回头:“小谢,你是在看我吗?”
按小谢的臭脾气,谢元提还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没想到盛迟忌很平静地“嗯”了声。
谢元提感到莫名好笑:“怎么了嘛?光盯着我又不说。”
盛迟忌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默然片刻,俊美如琢的白发少年开口:“你叫什么?”
——“我觉得没问题,像你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你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两道声音重合,几乎只字不差。
从苏醒到现在,雪衣少年清冷漠然的脸上头一次有了另一种表情。
谢元提滔滔不绝地讲了会儿,有点口渴,倒了杯茶水,正准备喝,手腕蓦地被一把死死攥住。
他愣了一下:“你也想喝……”
话音顿了顿,他察觉到少年的呼吸很沉,仿若风暴来袭前的海面,声音都不由低下来了:“小谢?”
盛迟忌手上的力道收得愈紧,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剖出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股力道极大,不像盛迟忌刚醒来那次,谢元提被捏得很疼,轻轻嘶了声。
腕上的珠串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动荡,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白绫下的睫毛颤了一下,盛迟忌不知道自己是被珠串刺到了,还是被那声低呼刺到了,指尖一顿。
良久,他一点一点、缓缓松开了谢元提的手腕。
突然被大力抓了一把,谢元提也不生气,只是感到莫名其妙,揉了揉被捏红的腕子,眨了下眼:“没有谁教我,我想说就说了。小谢你怎么这么奇怪,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盛迟忌偏着头,仿佛想要透过白绫与眼前的重重黑雾看清他。
可他现在神识和视线受限,看不见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静默良久之后,谢元提听到盛迟忌沉哑的嗓音:“没有。”
一会儿的功夫,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到后面了:“谢仙尊此生有过两个大敌,一个是被魔门从万魔窟中唤醒,为祸世间的魔祖,那场旷世大战无人不知,咱们先按下不提,今日我们讲讲,谢仙尊另一位不死不休的宿敌——五百年前,死在仙尊剑下的魔门少主,谢元提!”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刚把茶水送进嘴里的谢元提噗地喷出一口茶。
有完没完了,这个世界怎么那么多和他撞名的?
还特么都是反派!谢元提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坠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天幕上的光线离他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光点,周遭逐渐被暗色吞没。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眸。
然后他被那双眼眸的主人接住了。
谢元提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一股寒意冷不防窜上指尖,活生生将他从梦里抽了出来。
仿佛是像被剥光衣裳,丢进了冰天雪地里,寒意从骨头里渗出来,谢元提冷得禁不住哆嗦起来,意识不清地睁开眼,看到月色下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幼崽。
好像狗儿子小时候啊。
血液仿佛都要被这股阴寒凝固住了,看到暖烘烘的小东西,谢元提本能地蹭过去,一把将这团毛球扫进怀里紧紧抱住,含糊不清地呜咽:“好想你啊崽,快给爸爸抱一抱,爸爸好冷……”
怀里的毛团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大胆,足足愣了三息,才用力挣扎起来,额心金色的纹印炙亮,眸中露出几分寒意,小爪子在谢元提脸上使劲拍了下。
“放肆。”幼崽口吐人言,嗓音沉冷,“松开。”
谢元提脑袋拱着小毛球,正试图去捏小家伙的肉垫,听到这道声音,登时打了个寒颤,眨了两下眼,混沌的意识缓缓恢复,呆愣愣地低下头,和那双金瞳对上:“……小谢?”
天哪,他做了什么!
他居然把一个美少年强抱在怀里,还蹭来蹭去!
真是太变态了!
谢元提赶忙放开盛迟忌,感到十分惭愧。
盛迟忌浑身的毛发都被谢元提拱乱了,使劲甩了甩毛,有点烦躁。
也就是看在谢元提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才饶他一命。
化作原型后,受血脉的影响会加深,他忍了片刻,没忍住,伸出舌头,低头优雅地舔了舔毛。
谢元提稍微清醒了点,立刻环顾四周。
显然这里不是仁仙城外的杏花林了,而是某片树林的深处,天色深暗,夜里静寂无声,面前燃着一堆篝火,木柴被烧得发出轻微“啪”的脆响,跳跃出温暖的火光。
但那股暖意像是只停留在皮肤表层,一触即过,并不能驱除他身体里的寒意。
谢元提说话时,牙齿都在止不住打颤:“我们是……怎么……逃掉的?”
小幼崽忙着舔毛,脑袋都没抬一下,不搭理他。
谢元提思索了下,恍悟:“是不是……你变成原型……带着我跑了?”
全身的毛发都被弄乱了,幼崽的毛又蓬松,显得有圆滚滚,一舔就糊一嘴毛,小谢舔得很艰难,依旧不搭理他。
实在是过于可爱了。
谢元提越看越手痒,盯了几息,没忍住伸出手,朝着小家伙的脑袋飞快揉了几下,指尖传递来暖烘烘的热度:“小谢真厉害!多亏了你,我们才没落到变态手里,要不要吃糖?”
好不容易梳理顺了点的毛,又给谢元提弄乱了。
盛迟忌心底生出了一分杀意。
他不喜欢在外人面前露出本体,尤其现在还是虚弱的幼崽形态。
虽然本体吸收月华、恢复身体的速度更快,但盛迟忌还是立刻恢复了人的样貌。
冷漠的白发雪衣少年重新出现在眼前,依旧是叫人只敢远观的俊秀美貌,清冷秀致的眉眼好似抹了一层霜。
只不过这回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活像在地上滚了十几圈。
罪魁祸首发出声讪笑,乖乖从玉佩里掏出把梳子递过去,牙齿打颤:“小谢……你有没有觉得……好冷啊?奇怪,怎么会这么冷……”
冷得他神智恍惚,怀疑支撑着自己这具身体的不是骨头,而是一根根从极寒之地抽来的冰柱,白色的寒气由内而外要将他冻结,指尖都已经冷得发麻起来。
盛迟忌微蹙着眉,梳了梳乱糟糟的长发,淡淡开口道:“你中了寒冰魄花。”
盛迟忌当时自然察觉到了宋晔的动作,但并未躲避。
他身上的衣裳并非凡品,而是无华仙衣,千年蛟妖化龙所褪的最后一层皮所制,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刀剑不破,水火不浸,毒虫不侵,寒冰魄花打不到他身上,就会自行溃散了。
只是没想到,谢元提竟然会毫不犹豫地挡过来。
谢元提颤巍巍地从储物玉佩里摸出床褥子,施展加热术,然后像裹春卷一样,费力地把自己裹了进去。
然而收效甚微。
那股寒气是从身体深处散发出的,他就似一块捂在被子里的坚冰,怎么可能捂得热。
思维开始僵直,呼吸间吐出了白气,谢元提嘴唇发白,气若游丝:“是……毒?怎么……解啊?”
盛迟忌沉默了三秒:“并非毒物。”
买完白绫,谢元提也没多少灵石可供淘货了。
左右除了那条白绫,他也没什么感兴趣的,慢悠悠地和盛迟忌走出那条街,没问盛迟忌来望星城做什么,反正问了小谢八成不会说。
啧啧,这个冷漠的修真界,和冷漠的小谢。
离开那条交易的长街后,谢元提随便拦住个过路的修士,问了问附近有没有什么热闹的、适合消遣的地方,正想过去,才陡然想起自己手上还系着根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腕。
差点忘了,他把他和小谢之间的白绳隐匿起来了。
谢元提抬了抬手腕,有些为难:“小谢,你是不是有自己的事要办来着?方便与我同行吗?”
小谢的性子冷冰冰的,清冷孤直,一看就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与人同行,多了他这么个离不得太远的尾巴,心里估计很不愉快。
特地来趟望星城办事,还得带着他,估计就更不快了。
他正悄咪咪想着,出乎意料的,盛迟忌点了下头:“顺路。”
既然是来探听消息的,自然得去热闹些、信息交流密集的地方。
谢元提长长地“哦”了声,笑起来:“那我们走吧,方才打听到了,城内的千里楼最适合消遣。”
这“千里楼”颇有名堂,是千里顺风行旗下的。
世上有两大奇行,一个是万宝商行,一个是千里顺风行,谢元提在带着盛迟忌去仁仙城时,听老胡侃侃而谈过。
万宝商行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只要给得够多,他们就能拿出与之对应的宝物,在各大城池都设有拍卖行。
千里顺风行就更神奇了。
这个组织遍布各大洲,有独特的传情报方法,大小门派里都有他们的眼线,故而经常曝出些宗派丑闻。
像是问情宗大长老渣了道侣移情别恋小徒弟被道侣追杀三千里啦;无极门老不死的宗主是个老扒灰,孙子其实是儿子,知晓真相后父子反目啦;玄冰楼大弟子和死对头门派的大弟子搞到一起,还被双方师父抓奸在床啦。
就没有他们不敢传的。
堪称修真界的精神支柱之一。
偏偏他们消息灵通,跑路贼快,背后组织的人神秘莫测,从不露面,气得那些被曝丑闻的仙门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店小二恭恭敬敬地领着十来个青衣修士踏上了楼梯。
宴星洲凡人虽多,但地盘是四大洲中最大的,总能发掘到几块灵气富裕、远离尘嚣的地儿,所以修仙门派其实也不少。
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门派——药谷和占星楼,就在宴星洲。
前者风评最好,分内外两门,外门弟子行走俗世,专为凡人看病,救死扶伤,内门弟子为修士诊治,悬壶济世,享尽凡人爱戴与修界礼遇。
后者最被人恼,因为占星楼没几个正常人,整日里神神叨叨,花大价钱请他们卜一卦,往往只会得来几句狗屁不通的箴言,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再问就是泄露得加钱。
不过仁仙城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并不在这两大派的庇护范围,统辖这一片的,是飞虹门。——简而言之,就是修真界的狗仔小队。
还是有点不大对劲。
盛烨明人在京中,能跟洛子诚搭上线,得益于上辈子的记忆,就像洛子诚所言,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的确是被胁迫的,所以他与盛烨明也谈不上什么忠诚。
盛烨明重活一世,应当也聪明点了,应该清楚洛子诚不可能保他。
那盛烨明为何要将他们引来霜林镇?
不对。
谢元提陡然意识到,盛烨明的目的不是引他们到霜林镇,而是特地引他们查到真相的。
他知道谢元提和盛迟忌都是会亲力亲为的人,一定会走进这个印坊。
南下之时,在沿途安排的刺客只是烟雾弹罢了,盛迟忌和谢元提怎么可能会走大路乖乖遇刺?
盛烨明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显然盛迟忌也意识到了不对,瞳孔微微缩了起来,谢元提心下一冷,果断命令众人带着洛子诚离开山洞,话音才落,盛迟忌忽然嗅到了一缕奇怪的味道。
像是鸡蛋放臭了的味道。
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盛迟忌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用力一脚将洛子诚蹬到墙角,与此同时,他借力扑过去,死死地将谢元提压在了身下紧紧护住。
下一刻,轰然一声,地动山摇。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轰鸣声响起的瞬间,谢元提被盛迟忌扑到身下护住,刹那之间,微茫的熟悉感倏地涌上心头。
仿佛前世那场秋猎,他遇刺之后路遇猛虎,盛迟忌也是这般奋不顾身扑过来,将他护在身下,一同滚落下了山坡。
恍恍惚惚间,仿若回到了前世。
拼死将他护在身下的人,像是前世的盛迟忌,又像今生的盛迟忌。
剧烈的震动之中,石块垮塌下来,盛迟忌本能地用尽全力拥紧了谢元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伤了,眼前难以抵抗地渐渐陷入了一片沉黑。
这个梦结束在球球突然失踪的第二天。
谢元提难过得哭了会儿,眼睛红通通的,在演武场边的屋檐上坐着,低垂着头,鬓旁赤红的小珠子一晃一晃的,忽然就听到四周传来纷乱的议论声。
“听说他失踪了半个月,回来也不说怎么回事,宗主竟也不责问……真是偏心啊。”
“你要是也能十八岁金丹后期,宗主肯定也偏心你。”
“嚯,那我可不想背负弑父的罪孽……”谢元提稍微想象了一下,一脸清贵冷淡的小谢伸手过来,一点点抚摸过自己的脸庞……画面过于刺激。
他打了个激灵,断言拒绝:“不行。”
盛迟忌不悦地拧起眉:“为何?”
谢元提一时无言。
因为很奇怪啊!
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摸另一个大男人的脸?
而且小谢看起来还是这么的、这么的……
那就更不行了。
得到谢元提果断的拒绝答案,盛迟忌沉默下来。
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谢元提还是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若有似无的控诉。
刚才大言不惭说“有什么尽管跟我提”的谢元提挣扎了三秒,还是不准备答应这个蕴含着淡淡变态的要求。
他决定提出个更糟糕的主意,来打消小谢奇怪的念头:“摸我可是另外的价钱,这样吧,小谢,如果你变回原形给我摸一会儿,我就让你摸摸我的脸。”
盛迟忌:“……”
果然不答应吧。
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大概是饭菜送上来了,谢元提大获全胜,得意起身:“好啦,你好端端的,突然惦记我长什么样做什么?吃点东西吧,你一直没进食,身体当真受得住吗?”
雪衣少年面无表情地别开了脸,只留给他孤冷隽秀的半边侧颊。
显然是不想搭理他了。
谢元提有点想笑。
小谢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可是只要稍微熟悉一点,小脾气就很明显了,旁人觉得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觉得很可爱。
他自顾自让小二摆好饭菜,享受了一番望星城的特色美食,吃完,翻出玉佩里他最感兴趣的功法书,琢磨着修炼起来。
千里顺风行给的应该不是什么高深的修炼法诀,谢元提读起来也不觉得晦涩难通,片刻之后,就知道该怎么运转灵力修行了。
他按照书上画的姿势,盘坐起来,闭上眼,默默运转法诀,引导灵脉中的灵力运转。
那些缥缈的灵气如臂使指,顺利地运转了几个周天,徐徐汇入丹田,运了会儿功,稀薄的灵力似乎都变得浓郁了不少,如果说起初是如抹在杯壁上的一层水渍,那现在就是有了一小层浅浅的水。
感受着汇入丹田的灵力,谢元提忽然灵机一动,探入了神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算是夺舍的,书上明明写了,要金丹期才能内视丹田,他却现在就可以做到。
于是顺着灵力汇入的地方,谢元提看见了自己丹田内一片白色雾海,以及一朵寄生在内的冰蓝色小花。
花瓣纤巧,薄如蝉翼,上面有丝丝缕缕的纹路,像是某种冰玉所雕,美轮美奂。
谢元提能感觉到,寒花在随着他灵力的运转,一点一点地长大,并且这东西似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的神识还未靠近,就先感受到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意。
直觉自己现在还惹不起这东西,谢元提望花兴叹半晌,收回神识,睁开眼。
下午他刚打坐时,外头天色炽亮,再睁眼时,窗外竟然已经黑了。
屋里没有点灯,孤月高悬,薄霜般的冷白月色从窗外漏进来,映亮房间,衬得四下愈发静谧。
没想到就是运转几个周天的功夫,时间过去得竟这样快。
视线里没有熟悉的人影,谢元提顿了顿,抬起视线。
月辉映照的床头,一只雪白的毛团浑身笼罩在月色中,一呼一息之间,月华皎皎流转。
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了,尖尖的耳朵动了下,细软的毛发在月光中仿佛炸开了,蓬蓬绒绒的,根根分明,圣洁又可爱。
谢元提忍不住凑近了点,盯着小谢蓬松的尾巴发馋。
小狗勾的尾巴真的能这么蓬松的吗?
他不信,给他摸一把才信。
看小谢只是耳尖动了一下,又没了动静,毫无察觉的样子。
谢元提的目光在雪白小兽的耳尖和尾巴之间来回移动良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蠢蠢欲动地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少年珠玉般清冷的声音先一步落入耳中:“怎么,你想让我摸你的脸了?”
柔软的小毛球睁开了眼,蒙着雾一般的金瞳冷冷望过来。
谢元提的手一停,悬在半空中,僵硬了片刻,慢吞吞地又收了回去。
盛迟忌“望”向谢元提,眉心似乎蹙了起来,不解:“你不是喜欢我这副模样吗,为何不愿做交易?”
谢元提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潜意识里,他就是非常不想让盛迟忌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这种没来由的抗拒,甚至能让他抵抗住挼弄毛茸茸的诱惑。
谢元提眨了眨眼,决定自毁形象,叹气道:“因为我自卑。”
盛迟忌:“?”
“我长得丑,五官斜飞,两个胎记,怕吓到你。”
盛迟忌化回人形,坐在床畔,语气淡淡的:“我不怕。”
这人说瞎眼完全不打草稿。
在仁仙城外,那个色胆包天的飞虹门少主,分明还觊觎过他。
谢元提越躲躲闪闪,他疑心越重。
没想到直接就被堵了回来,谢元提噎了一下,决定开始道德绑架:“我从小被人嘲笑长得丑,长大后有了不少仇家,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又一道疤从左眼角开到右嘴角,唉,世上果真没有换位思考,小谢,你天生丽质,不懂我的苦。”
“谢元提此人,也是难得的天才,二十岁成功结婴,凡事一点即通,杂学颇多,神秘莫测,性邪乖僻。”说书先生挥着手,语气抑扬顿挫,情感相当丰富,“据传,谢元提年幼时遭仇家追杀,父母双亡,仇家将其丢下了万魔渊,千万年来,唯有他从渊底爬了上来。”
谢元提正用洁净术清洁着桌面,听到这一句,动作微微一顿,窜出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是老胡跟他侃大山的时候说过吗?
可能是说过的,八成当时他在注意小谢的情况,敷衍着没太注意听。
随着说书先生的声音,他脑海里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万魔渊是一个……很死寂的地方。
那附近的天空阴沉沉的,周围百里寸草不生,渊上浮动着诡谲的黑雾,底下深不见底。
坠落万魔渊的人,从未爬上来过。
苍鹭洲的魔修对万魔渊避之不及,但又怀有诡异的崇敬。
传闻万魔渊下积存着世间的怨、憎、怒气,沉睡着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个传言在五百年前得到了证实,正魔两道混战之际,局面僵持不下时,魔修连屠数座凡人城池,祭了数十万人,唤醒了渊底的那股力量。
由世间无数负面存在杂糅而成的力量,化作了一个人,或者说似人非人的东西,凡人见之即死,修士也难以抵御,神魂会被祂污染,变得疯狂嗜杀。
魔修称其为魔祖。
但这东西敌我不分,完全不可控。
在接连死了几大魔君后,意识到玩大了的魔修们不得不暂时与正道和解,联手诛杀魔祖。
事了之后,双方元气大伤,魔门更是一蹶不振,龟缩在苍鹭洲休养生息,不敢再犯。
啧,这不是活该吗。
谢元提心想。
“六百多年前,正魔两道的关系不似如今,彼时双方势均力敌,决意休战,求取共存和缓关系。魔门送来几个修士,到正道第一大宗澹月宗,进行修行感悟。”
“其中一人,正是彼时在魔门方声名鹊起的谢元提。”
说书先生悠悠道:“这位谢少主与谢仙尊之间不死不休的宿怨,便是在澹月宗里生出……”
谢元提听得津津有味,磕着瓜子嗯嗯点头:“这我熟,正魔不两立嘛。”
话音才落,身边的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一弹指。
他还没有恢复,但本体吸收月华稍作修养后,略有所好转,所以这道指风依旧极为凛冽,“啪”地越过结界,打在说书先生身边的小金钟上。
“当”的一声响起,整座茶楼都是一静。
来往千里楼的修士里,不乏有些大能,底下的说书先生说民间话本,难免会说到大能头上,引得对方不快,所以说书先生身边放了个金钟。
若是说得人家不乐意了,弹一下金钟,就能示意换一个了。
这东西也不是随便就能弹的,灵力指风要能穿过说书先生身边的结界,还要敲得动那个特制的小金钟。
在场的修士脸色都是一变,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
哪位大佬竟然在现场?
说书先生的职业素养非常高,话音一滞后,眼睛都没带眨,非常从容地转移话锋:“接下来,咱们再说说这澹月宗宗主的故事……”
谢元提:“?”
谢元提茫然:“他怎么不说了?”
盛迟忌收回手,脸色冷恹恹的:“或许是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怎么了,我们小老百姓就好这口。
谢元提心里小声哔哔,又喝了口茶,侧耳听了会儿,感觉有点乏味,他对德高望重的澹月宗宗主实在不太感兴趣,转而去听其他人的谈话。
片刻之后,谢元提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他总觉得,从方才起,就有人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转过头,视线就落在了小谢美貌的脸上。
小谢偏着头,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的方向。
盛迟忌无语闭嘴。
谢元提心不在焉地顺着人群偷偷议论的方向觑了眼。
雪衣白发的少年正从长阶下徐徐走来,腰悬长剑,山风凛冽,吹开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清冷的眉眼微抬。
猝不及防的,他撞上了一双熟悉的金瞳。
谢元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昨夜的梦还有几丝浅浅的印象,却如雾里看花,不甚清晰。
就跟真的发生过似的,有种浓烈的真实感。
可是他努力想要回想具体的内容时,又记不清晰,像是一层蒙了陈年尘垢的琉璃,吹不去上面的尘埃,看不清底下的真容。
越回想心里越空落落的。
甚至有些没来由的难过。
谢元提睁着眼,呆呆地发了好一会儿愣,才慢吞吞地揉揉眼睛坐起身,看到了坐在窗边榻下的盛迟忌。
谢元提脾气好,只要没有真正触怒到他,大多事情,睡一觉也就算过去了,不会往心上搁,因此也没介意昨晚的事,嘴角一扬,和盛迟忌打了个招呼:“小谢,早啊。”
盛迟忌转过头,下颌线在晨光的描绘里格外优美,低低地“嗯”了声,看不出表情。
但谢元提总觉得他不太高兴。
不给摸脸就不高兴啊?
回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谢元提走了后,他余下的一生,都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十年生死两茫茫。
被黑火药炸塌一半的山洞之中,黑压压的一片,周围不知是否还有存活的气息。
盛迟忌睁开眼,温热的液体淌落到谢元提的脸上。
谢元提方才被震昏了过去,恍惚醒来,察觉到滴落到脸上的温热,伸手想要去碰他,嗓音沙哑:“你流血了?”
盛迟忌张了张嘴,喉头却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他低下头,和着血和泪,靠到谢元提温热的颈窝间,感受着身下人一下一下的脉搏跳动,沉沉地喘了口气:“……嗯。”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窦康明眼下很苦恼。
收到那位殿下的传信之后,他是犹豫了一下的。
毕竟他是嘉兴知府,今年才刚上任,毫无根基也就算了,还擅自离开守地,带着人跑来湖州府这边,很容易招人口舌。
若是被人检举上去,说不准官帽都得丢了。
但一想到他上任途中,遇到歹人差点丧命,是那位殿下路过救了他一命,窦康明咬咬牙,还是豁出去了,没敢怎么耽搁,就带着人赶来了霜林镇。
虽然故事是自己传出去的,但话从别人嘴里,还对着自己说出来,就多多少少有点让人脚趾抠地了。
幸好……只有小谢这个闷葫芦知道真相。
谢元提偷偷瞄了眼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小谢,无声松了口气,悄咪咪拍了拍手上的鸡皮疙瘩。
听到谢元提承认,这位叫司清涟的药谷弟子更是兴奋:“真的是谈前辈,久仰,久仰大名!”
谢元提维持营业级微笑,语速飞快:“不晓得是哪个故友去千里顺风行投的稿,我也很苦恼,因为故事真假我也记不得了,司道友就别提了!劳烦带我们进谷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元提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谢好像往他这边稍微侧了侧。
像是有点无语。五日之后,大道旁的简陋茶摊上。
简单粗暴写着个“茶”字的布幡之下,几个修士围坐在一起,正在激烈讨论时下的热门话题。
化南秘境不日就要开启,近来不少修士南下,多会在茶摊歇歇脚,讨论的都是这些,茶摊老板见怪不怪。
只是凑近倒茶时一听,才发现他们讨论的不是那什么秘境,而是另外一桩事。
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摸摸胡子,一脸自信:“原来如此,我已明了在心。”
旁边的光头修士问:“你明了什么了?”
“你看啊,当年正魔大战之时,妄生仙尊有一次不是遭魔修偷袭,被掳去了魔修的地盘,还给谢少主羞辱了一番吗?俩人那时便结怨愈深了。听说,仙尊是过了许久,才回到澹月宗的。想必,谢仙尊便是在那时遇到了谈谢,与之结缘。”
“哦哦,这么一想,确然如此啊!魔修的地盘在苍鹭洲,无妄海又正好在苍鹭洲下,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不愧是陈兄,我都没想到这一点,醍醐灌顶啊。”
“我猜正是谢少主追杀谢仙尊时,将谈谢打下了无妄海,也难怪……”
“师父,难怪什么呀?”旁边安静听话的小弟子终于忍不住插嘴。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也正常。”
山羊胡修士也不恼弟子插嘴,摸摸他的脑袋:“当年正魔两道联手围杀魔祖,因魔祖会侵扰修士心神,只有谢仙尊和那谢少主能抵御,所以万人列阵困住魔祖后,便是由他们进阵诛魔的。”
提问的小弟子睁圆溜的眼睛:“这样啊,那那个谢少主也是诛魔的英雄吗?后来呢?”
“那个谢少主呢?”
“彼时流言纷纷,有说谢少主是死在了魔祖手下的,也有说谢少主是被魔祖侵蚀神识后,被谢仙尊所斩杀,总之,不论流言如何,谢仙尊对那一战始终闭口不言,也没人敢在谢仙尊面前谈及谢少主。”
光头修士笑着道:“我听陈兄的语气,怎么对那谢元提颇为尊敬的样子?”
“都是往事了,”山羊胡修士笑了笑,“正魔大战时,金丹期修士只是放到前线的小炮灰,我那时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了谢少主带的魔修队伍,害怕得不行,还以为要被收进炼魂钵里了,但他却放过了我们……我觉得,谢少主也未必就如传闻里那般阴邪诡诈。”
“哎哎,话走偏了,那谢元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你方才想说的莫非是,恐是大战结束后,谢仙尊为心上人报仇,又与谢元提一战吧?”旁边的修士啧啧道,“看来就算是谢仙尊那般恍若高山雪、天上月的人,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几人七嘴八舌的,边边角角抠细节,自感全能对上,不由唏嘘不停。
谢元提在旁边嗑着瓜子,明目张胆地偷听了半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谢元提和妄生仙尊之间,除了旧恨之外,还有个杀妻之仇啊,难怪不死不休,换作是我,谁杀了我老婆,我也要和他拼命。”
乍见到传闻里的人物,司清涟满肚子的好奇,但谢元提都那么说了,碍于修养,他又不好抓着谢元提问东问西,下山途中,眼神不断瞄向谢元提,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眼神,主动说两句,满足满足他的好奇。
身后的少年显然没兴趣说两句,稍稍落后了他两步,步伐轻快,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散漫懒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打量的视线,对方微抬了下眼皮,斜斜乜来一眼,天色逐渐暗下来,又肤色雪白的,配着那身红衣,像只民间志怪书里,深山老林中勾人魂的艳鬼
司清涟的脸蓦地一红,慌慌张张扭回头,不敢再看。
谢元提还以为司清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心里琢磨着怎么见招拆招,看他陡然又转回头,有些纳闷。
这药谷弟子怎么神经兮兮的?
他又瞅了两眼耳垂发红的司清涟,手指不由碾了碾。
方才他的手差点碰到司清涟,肌肤相触的瞬间,暖意传递过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感受清楚,盛迟忌抓住他的手,登时仿佛从隆冬步入了春日,那股背后灵吹阴风似的寒意瞬间消减了。
莫非是司清涟的阳气不够旺盛?
阳气也分盛与不盛啊?
谢元提忍不住又偷瞄了眼盛迟忌。
少年总是安安静静的,走在他身边,像寂夜里抖落的轻雪一捧,冷淡而无声。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整丽的脸容上,琳琅珠玉般,俊美得好似玉琢,只是那么美貌的一张脸,薄唇却平直地抿着,一丝弧度也无。
小谢人看着这么冷,阳气倒是很旺盛啊……
落在脸上的视线存在感强到难以忽略,盛迟忌终于不能假装忽视,微拧着眉偏过头。
谢元提差点就情不自禁抬手去摸了,恍惚回神,干咳一声:“没事,没事,不用理我。”
寒花影响越来越大了。
那股渗透四肢百骸的冷意,就像穿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迎面是凛冽刮骨的寒风,而身边就是小谢这个暖乎乎的火炉……充满了诱惑力。
越想越冷。
谢元提的手指都有点发抖,舔了舔唇,竭力克制着,直勾勾地转向带路的司清涟。
小谢不能乱碰,这个小朋友可以碰吧,他就碰碰缓解一下……
他脑中的想法还只具雏形,手就先伸了出去,只是还没碰到司清涟,就被腕上的一股力道猛地扯了回去。
盛迟忌的嗓音冷冰冰的:“做什么。”
谢元提委屈:“我冷。”
司清涟听到声音,回头问:“怎么了?”
谢元提饱含热泪,再次伸出手,想烤烤火取暖:“司道友,我……”
系在腕上的白绳一紧,他又被扯了回去。
身边不给烤的大火炉话音淡淡的:“无事,带路。”
司清涟莫名地不敢看谢元提边上的雪衣少年,连多瞄一眼心底都发寒,闻言头皮一紧,稀里糊涂地就听从命令,转回去继续带路。
谢元提手指冻得冰凉,眼睁睁看着小火炉转了回去:“……”
他真的生气了!
谢元提闷闷不乐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的面相其实并不柔和,
下山这点脚程对于修士而言很短,没过多久,药谷就到了。
药谷撑开了大阵,防止贼人或妖兽侵入,因此下山之后,一眼望去就是个普通山谷,司清涟摸出药谷的身份玉牌,掐诀一滑,结界便如水波般自动分开,内里真正的景象呈现到眼底。
清谢蜿蜒如树根,四散在山谷各处,所及之处花草丛生,灵药遍布,恰逢初春万物复苏,烟紫玫红青绿泼墨般挥洒在整个山谷里。
有人从山上下来了,来往的弟子也不在意,多半埋头扎在药圃中,细心观察着灵药的生长情况,嘴里嘟嘟囔囔的。
夕阳下的药谷笼罩在一股静谧之中,连风也是悄悄的,让人不自觉的心境宁和下来。
往远处的屋舍走去时,沿途的鸟兽颇多,自然生态相当不错。
谢元提眼睁睁看着一只小鹿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把药圃里的灵草一口嚼了,紧随着就是一个药谷弟子的崩溃大叫:“我的药,我养了五年的药啊!我的结业大试要过不了了!我宰了你!”
旁边的弟子努力拉住他:“别冲动,那是咱们的师兄,辈分比你大的!”
药谷的吉祥物好像就是鹿来着。
让谢元提吃下他的血肉,他们……也算在一起过了。
盛迟忌不担心其他人,也不担心眼下境况,他现在只担心他会不会不好吃。
一想到他的血肉能流入谢元提的身体里,他们将变成一体的,他竟然感到了隐隐的兴奋与期待。
可惜那点小小的愿望没等太久,就被打破了。
程文亦也带着人,赶到现场,掌了话语大权,将白阳观里那些富商带的护院、霜林镇上所有官兵也叫了来,集结着他、窦康明与邹建的人,几方合力,动作快了很多。
又几个时辰后,谢元提又要陷入昏迷前,忽然感到头顶漏进了一线微弱的天光。
他们得救了。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谢元提像是做了场很长的梦。
意识不断下坠,梦里乱七八糟,前世与今生蛛网般层层交织,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会儿是前世的盛迟忌,一会儿是今生的盛迟忌。
一切都在扭曲变化,最后两个盛迟忌居然渐渐融合,变做了一个。
谢元提一吓,醒了。
他蒙蒙睁眼,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脑子一时还未转过来。
隔了半晌,他才想起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
他和盛迟忌被盛烨明算计,一路追查着找到了印制假银票的暗坊,山洞上有人埋伏着,放火药引爆,将他们埋在了下面。
那道声音有些耳熟,谢元提循声望去,看到片翩飞的紫衣。
是之前在秘境入口帮他说话的少年。这人谁啊,嘴好欠啊。
谢元提半梦半醒地想。
“看你活蹦乱跳的,应该还死不了。”
少年岿然不动,半跪在他身前,检查他的伤势时,一股馥郁的冷香从鼻尖窜过,发丝垂落到他脸上,细细的痒。
“你中了寒毒,”半晌,少年道,“把王蛇内丹服下去。”
除了冷香外,鼻端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因为看不清人,谢元提只能胡乱抓了一把,没抓到人,几缕微凉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过:“你受伤了吗?”
“没有。”少年的声音远了些,“是妖兽血。”
他从不说谎的。谢元提:“……”
去找谢仙尊干什么,嫌命长吗。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不去做,实在很让人生疑,谢元提脑子飞快转动,试图圆谎:“我不敢。”
司清涟迷惑:“为何?虽然谢仙尊现在在闭关,但我相信,只要谈前辈去了,仙尊必会出关的。”
谢元提打断他的话,循循善诱:“我并不记得那些事了,但若故事里说的是真的,你觉得失去过我一次,为我生心魔的谢仙尊,会愿意将我身上的寒花拔除,放我自由吗?”
司清涟跟随着他的思维,想到了什么,再次瞳孔战栗:“你、你是说……”
谢元提回忆着自己穿书前拍的某些狗血强制剧本,沉重地点点头:“他说不定会顺势把我关起来,让我依赖他,一步都离不开他,哪儿也去不了,只知道张腿给他生孩子。”
话音落下,满室沉默。
司清涟声音颤抖:“谈前辈,你千万不要去找谢仙尊!”
谢仙尊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盘珠串。
谢元提哦了一声,他冷得发抖,又痛得眼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黑发凌乱地粘在脸颊旁,勉强张开唇,去接那颗内丹。
王蛇内丹太大了,谢元提仰着头,因为痛而眼眸湿漉,努力张大嘴,柔软的唇瓣被内丹碾压着,涂了口脂般,润泽发红。
少年垂眸望着他,指尖停顿了一下。
谢元提腮帮子有点酸,又合不上嘴,催促地呜了声。
面前的呼吸似乎有些沉,听到催促,指尖抵着内丹,推进了他的口中。
恰好谢元提坚持不住,唇瓣一下合上,蹭到了温凉的指尖。
对方火燎了似的,猝然收回了手。
谢元提咽下那颗内丹,注意到他的动静,忍不住又低低笑起来,似笑非笑的:“跟个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似的。”
笑完了,又继续痛得哼哼唧唧,鼻音浓重,黏黏糊糊撒娇:“卿卿,你就变回去给我看看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少年站离他又远了几步,嗓音愈冷:“不行。”
谢元提本来就濒临极限了,耍了会儿赖,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没精力再胡搅蛮缠,嘟囔着嘟囔着,脑袋一点,便倒了下去。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的视力恢复了不少。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柔软暖和的皮毛拥着,月色之下,优雅漂亮的银白大狼护食一般,将他圈在怀里。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了,对方睁开了眼。
金灿灿的兽瞳流光溢彩,静静地与他对上视线。
谢元提忍不住笑起来,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便在洋洋的暖意中真正醒了过来。
梦里模糊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谢元提有点发懵。
精神再大条也发现不对了。
那是原主的梦吗?
谢卿卿是谁?
梦里梦外的又冷又疼感都褪去了,谢元提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问题后,才恍惚想起,昨晚他好像作了个大死,试图自己把寒花拔除,结果被寒花反噬,差点冻死。
胸口有团重量,谢元提回过神,垂眸看过去,雪白的幼崽趴在他胸口上,随着呼吸,尖尖的耳尖微动着,在晨光中,蓬松细软的绒毛好似会发光的蒲公英。
谢元提瞬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忍不住碰了下小家伙的耳朵。
暖烘烘的绒毛在指尖蹭了一下,蹭得谢元提心都化了。
雪白幼崽的耳尖动了动,睁开眼,瞳眸蒙着层灰蒙蒙的雾气,因毒素侵扰,显得有些发灰。
谢元提弯起眼:“小谢,昨晚是你救了我吗?”
怎么跟他梦里那个谢卿卿一样,嘴上说着不,身体倒是很诚实。
小谢淡淡地看他一眼,迈动四肢,轻巧地跳到旁边的椅子上,化回了人形。
谢元提顿感失望。
盛迟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偏过脸来,被晨光勾勒出流畅的轮廓线条,嗓音有点冷:“你很失望我变回来了?”
谢元提哪敢承认:“……没有没有。”
盛迟忌的唇角冷冷一勾。
谢元提心虚:“……就一点点。”
“当真?”
除了紫衣少年外,后面还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人,看得出彼此之间的生疏,大概都是被传送到这片花海里,和同行的人分开了,不得已暂时结了个伴。
其中还有那个咄咄逼人的黄衫修士,见到谢元提和盛迟忌,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又黑了一圈,眼神不善。
谢元提瞥了一眼,没把他放心上,和颜悦色地跟紫衣少年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孩子在看清他和盛迟忌的瞬间,眼神亮闪闪的,惊喜莫名:“两位,又碰到了,你们动作也太快了,方才在外面,我本来想问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的。”
谢元提微微挑了挑眉。
稀奇,他修为不高,小谢看起来又像个没有灵气的凡人,其他修士对他们避之不及,生怕他们会怎么拖累自己,怎么还有人主动往上凑的?
看出了谢元提眼里的似笑非笑,紫衣少年也察觉到自己的行径看起来有点可疑,挠了挠头:“虽然听起来可能会很奇怪,但我这个人吧,很喜欢漂亮的人或物,而且两位看起来十分面善,好似我从前见过的……”
这少年时说得坦坦荡荡的,言语里满是自然而然的欣赏,倒是不见猥琐感。
听到最后,谢元提好笑地想,怎么修真世界也有这个句式。
他又打量了几眼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神清澈透亮,有股初出茅庐的莽撞气,不像什么别有用心的东西。
见谢元提在打量自己,紫衣少年也深感自己非常可疑,赶紧自报家门:“在下折乐门白玉星,家师江浸月。”
此话一出,不远不近缀在后面的那些修士脸色瞬间古怪了起来,不断偷瞄过来。
就连脸黑得像锅底的万柏也愣了一下,瞅过来几眼。
谢元提记得,在望星城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起过,折乐门的掌门江浸月,是当今第一大仙门澹月宗曾经的大弟子,本来前途无限,有望继承澹月宗宗主之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五百多年前忽然叛逃宗门,自立了门户。
不过就算如此,那些人瞅着白玉星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又得启动百科小谢了。
不过人这么多,不方便八卦,谢元提把话咽回去,瞥了眼白玉星身后的那群修士:“白道友,在下姓谈……你们是一道的?”
白玉星知道他在问什么,神采飞扬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我们是过来时遇到的,这花海里好像有迷阵,无论朝哪个方向走,走一阵子,又会不知不觉地绕回来,古怪得很。”
本来撞见之后,万柏很不乐意跟他们一道,转身就走,但他分明是往西走,白玉星和其他人则是往北走,最后却又撞见了。
简直像堵鬼打墙。
众人能掐算的掐算,会星图的看星图,有罗盘的放罗盘,各显神通,神通全不灵。
白玉星简单扼要地说完,脸垮得更厉害了,隐隐有些悲戚戚的:“我瞒着师尊师兄和我哥偷偷跑来,万一要是折在这里面了,他们都不晓得要来这儿给我收尸……”
自从前世被盛烨明背后捅了那一刀后,他就厌恶极了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
人心瞬息万变,难以看透,他不知何时会再次被欺瞒背叛,坠落深渊。
那种从云端狠狠跌到泥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谢元提不想再尝试了。
俩人的视线再次交汇,谢元提坐在阳光反射出蒙蒙光辉的床前,盛迟忌却退了退,隐在阴影之中,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盛迟忌知道谢元提在等他开口,给他交代的机会,但他最后只是低低地“嗯”了声。
让谢元提一辈子都不知道就好了。
只要谢元提愿意看着他,只要谢元提不离开,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哪怕是让他抹除自己的一部分,当做前世的一切不存在。
他再也、再也不会放手。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一场爆炸坍塌落下来,盛迟忌手下折了几个人,印坊里留守的工匠全部殒命,白阳观的观主玄阳子也被砸升了天。
当日把谢元提和盛迟忌挖出来后,程文亦发现盛迟忌背上的伤太重,暂时不宜挪动,就近将俩人安排在了白阳观里修养。
眼下盛迟忌的伤依旧动一下就容易血崩,洛子诚也还没醒,干脆便边在白阳观修养,边叫人继续往下挖着,处理剩余的问题。
白阳观里至少一小半假道士,都被程文亦派人押走了,那些意图找洛子诚行贿的商贾,也被一一扣走问话。
剩下的人便打发走了,免得在观里闲逛,不小心看到些什么,影响清净。
但毕竟是清谈盛会,远近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始终好奇发生了什么,成天想找程文亦套近乎询问,有的也不是说打发就能打发走的,程文亦还得与之周旋一番。
一连几日,给程文亦忙坏了,都没空去找谢元提问问他跟七殿下怎么个事。
他爹谢尚书挂着“参赞机务”的衔,平时行事作风低调,权力却是挺大的。
所以安王这是来拉拢?“喔。”
谢元提低头继续努力裹紧自己。
修士对冷热不像凡人那般敏感,秘境夜里颇为寒冷,但还没冷到那个份上,灵力蔽体足矣,其他修士奇怪地看过来,陷入了沉思。
有那么冷吗?
旋即对白玉星跟这队小废物组队恨铁不成钢。
和他们任意一人组队,不比和这二人强?瞧那个小白脸,连一点冷意都畏惧,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还指望他能派上什么用场?
谢元提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其他人的视线了。
他被冻得精神恍惚,隐约嗅到盛迟忌身上清爽干净的气息,迷迷瞪瞪的,忍不住往他身边蹭了蹭,靠近了一点,又打了个寒颤,往旁边缓缓挪开。
片刻之后,又冷得受不了,跟只蝉蛹似的,又慢吞吞地往盛迟忌身边挪。
耳边窸窸窣窣个不停,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忍了片刻,在谢元提跟只不倒翁似的,第三次往边上倒时,一手将他提溜过来,牵住他一只手。
那只手如冷玉雕琢,却温暖无比。
暖气顷刻间顺着皮肤接触之处传递而来,舒适得像突然浸入了温泉中,谢元提人都有些迷糊了,感觉自己活像是有点醉了:“不行……”
“别动。”盛迟忌并未松开他,反而握得愈紧,“片刻而已,没有影响。”
谢元提还在挣扎。
盛迟忌低声道:“睡吧。”
睡着了就没这么难受了。
等熬到天亮,寒花也能收敛点。
谢元提很有经验,踯躅片刻,还是打算放过自己,听话地放缓了呼吸,小声道:“那我就睡一会儿,小谢你不要乱跑哦,有事叫我。”
盛迟忌“嗯”了声。
听到盛迟忌的回应,谢元提安心地闭上眼,牵着盛迟忌的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白玉星不断偷瞄着这边,见此不禁咂舌。
能在这么诡异的花海里睡着觉,这心态,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万柏本来就很不满了,见状冷笑一声:“在秘境里也敢睡过去,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当这里是他家吗。”
旁边的修士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谢元提不仅睡得着,还睡得非常安心。
直到半夜,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
像是某种清脆的敲击声,一下连着一下,细细密密的,不像金玉,也不是石头,听不出是什么,忽近忽远,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谢元提警敏地睁开眼。
周围的其他修士依旧安安生生在打坐,白玉星坐在生起的火堆边,津津有味翻着话本,似乎都对此毫无察觉。
在恐怖片套路中,一般能听到怪声的那个,都是最先炮灰的。
谢元提:“……”
他决定不要学炮灰那样大惊小怪,放轻呼吸,仔细听声源。
但细细碎碎的声音太密集,跟在脑子里一下一下凿着似的,吵得他头疼,听了片刻,也无法分辨出声音是从何而来。
周围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谢元提的目光缓缓移到身边的人身上。
盛迟忌姿态端正地打着坐,看不出是在休息,还是单纯地坐着发呆,怕惊扰暗中的东西,他扯了扯盛迟忌的袖子,凑到他耳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出了炮灰听到怪声后的套路台词:“小谢,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被寒花影响变得微凉的呼吸喷洒在耳廓间,盛迟忌白绫下的眼睫颤了颤,轻微点了点头。
不愧是小狗勾,居然听到了!
谢元提顿时感觉找到了战友,攥紧了盛迟忌的袖子,左顾右盼:“我听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小谢你能听出来吗?”
盛迟忌道:“地下。”
谢元提挑眉。
地下?
闹鬼吗这是?
好端端的,拉拢他做什么呢,又不是该争权夺势的时候了……至少眼下看起来还不该。
除非这位安王殿下也听闻了什么风声。
盛渡不知谢元提同盛迟忌的关系,盯着谢元提,轻声道:“静鹤从前也很亲近三弟,如今忘了以前的事,竟然又到含宁府上做事,真是令人唏嘘。”
谢元提垂着眼,语气轻轻浅浅的:“多谢殿下关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前方的柱子后忽然跳出一个影子,随着就是少年清朗的嗓音:“二哥!”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齐齐被这声音一震,谢元提倒是无所谓地笑笑,盛渡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下一刻依旧笑容满面:“原来是五弟。”
谢元提从善如流地弯了弯腰:“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今年不过十六岁,被圣上和常贵妃好生宠着,蜜罐子里泡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也没被什么脏东西污了眼,笑容清甜无邪,大大的眼睛弯起来,新月一般。
谢元提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这位殿下看起来倒是天真无辜,可他的母妃常贵妃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当年陷害杜皇后、又放一把火烧了冷宫的八成就是她。
甚至后来派出刺客在客栈斩草除根的人……
谢元提垂手静立,默然看着安王好哥哥似的上去嘘寒问暖了几句,两兄弟说了几句话,晋王盛洲才看向谢元提,有些好奇地道:“你生得真好看,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元提恢复笑眯眯的模样:“下官身子不好,不怎么出席,殿下自然没见过。”
“你怎么带着刀?”盛洲又指了指谢元提腰间的刀,小声道,“带刀进宫可是大罪。”
谢元提的心情更复杂,继续微笑应答:“下官是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带刀进宫是特许的。”
“侍卫?哪家侍卫呀?”
谢元提一顿,道:“含宁公主府上。”
“四皇姐!”盛洲瞪大了眼,“我……本王好久没见过四皇姐了,四皇姐怎么这次也没来?是身子不好吗?本王想去探望四皇姐,可是母妃不许。”
三人边说边走着,也到了地方,谢元提一眼看到了谢唯风,谢唯风正站着同人说话,似乎感觉到目光,回头看了眼谢元提,对挂在他身边的两个王爷视若不见,冲他点点头。
谢唯风从未明确表示过站谁的队,晋王忽然跳出来打断了安王的话,估计是常贵妃叫过去的。谢元提心里一片通透,先前盛渡在人前表现得同他那么亲热,应该也是为了在人前营造出“我们关系很好”的错觉。
谢元提心道,在下同你可不熟。
低声敷衍了盛洲几句,谢元提便彬彬有礼地告辞,快步走到谢唯风身后。
宫中的宴会向来对有心之人来说充满趣味,对谢元提这种人就是度日如年。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没过多久谢元提就困得东倒西歪,被谢唯风狠狠瞪了一眼,才喝了口茶提提神。
无聊地又坐了会儿,谢元提干脆就想盛迟忌来寻乐子,岂料才在脑中开了个头,就忍不住一想再想:盛迟忌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都快午时了,平日这时候他正在盛迟忌的书房里午睡,盛迟忌……大抵是在看书?
都没注意过盛迟忌看的是什么书,是刑法、策略还是兵法?吃飞醋吃得那么起劲,莫不是什么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一想盛迟忌,干坐在这儿就没那么无聊了。谢元提想得津津有味,脑中浮现出盛迟忌冷着脸看着他的模样,又想,这人偶尔笑一下也跟没笑似的,该跟他好好学习才对。
唇角不经意露出了笑意,谢元提还在眯着眼思考回去怎么教训盛迟忌偷亲的事,耳边忽地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哟,谢大公子,你这看着一碟子花生米都要笑出花了,春日来得有些晚啊。”
谢元提扬扬眉,扭头就见到不知什么时候窜过来的齐律。
齐律笑得贼兮兮的,盯着他的脖子暧昧地眨眨眼:“先前我就想问了,你这是寻到春天了?怎么已经被蚊子叮了个印?”
“还不是怪你从中作梗,要不是你,老子早就屠了那秃驴满门了。”
“嘿,你还敢恶人先告状,是谁独吞了那条灵石矿脉的。”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在座的谁还不是个恶人了?”
沸水般的吵闹声挤进脑海里,嗡嗡的,还没睁开眼,谢元提就先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厌倦。
什么声音?
像是刚从一场长长的梦里醒来,他脑子里像团浆糊,疲惫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入目是一块玄石雕刻的恶鬼浮雕,目光下移,是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世间稀有的各类奇石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在地面上,绚烂夺目,华丽到庸俗,与修仙之人所追求的高雅品味格格不入。
下面一群在吵架的已经有抄出家伙的了,又忌惮什么似的,压着脾气,没真打起来。
我是谁啊?
谢元提昏昏沉沉地纳闷,这些人又在吵什么?
他一睁眼,殿里还在吵闹的所有人顿时安静,齐齐望过来,随即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主上,听说您受了伤,伤可养好了?您几日未出魔宫,还不知道,正道那群人欺人太甚,我军都连败三场了!”
什么伤?
谢元提蒙蒙的,感觉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一时理不清情况,张了张嘴,嘴里却自动秃噜出了回复,语调懒洋洋的:“哎呀,被你们一吵,我感觉我像是要旧疾复发了。”
群魔:“……”
凶神恶煞的魔将们面面相觑,眼底写满了“他就是想偷懒吧”的强烈怀疑。
“主上,”其中一个老者满脸痛心疾首,“那澹月宗的盛迟忌甚是可恶,您不出手,无人能与他争锋,只能任他嚣张啊!”
“可恶什么?技不如人话还多。”谢元提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腮,垂着眼皮瞥他们,“话都说完了?说完了就闭上嘴,滚出去。”
魔门人心不齐,鱼龙混杂,随便扯张旗帜就敢自立为王,遍地都是魔君魔帝,谁也不服谁,听到谢元提的话,不少人眼底掠过丝狠色,眼带杀气,却又摸不准谢元提到底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不敢违逆,盯了谢元提半晌,不情不愿地俯首称臣:“是。”
人散光了,谢元提的耳根也清净下来了。
谢元提本以为“受伤”应该是假,没想到他刚想起身,眼前就猛地一黑,耳边嗡嗡的耳鸣声愈烈,差点一跟头栽下高座。
他及时扶着座椅稳住,缓了好半天,眼前才重新清明过来,喉间的血腥气却翻滚不休,嘴角溢出血来。
谢元提抬袖擦去唇角的血迹,皱了皱眉。
白阳观山上这么大的动静,不仅是外人好奇,盛烨明的人肯定还徘徊在附近,打听着他们的消息。
洛子诚捏着盛烨明的把柄,盛烨明眼下大概很急着除掉他。
让盛烨明以为洛子诚死了,届时回京,岂不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惊喜。
程文亦摇头:“说什么谢,你没事便好,若是你在我的地盘出了什么事,我可无颜回去见老师了。”
送走了程文亦,谢元提回身越过屏风,就看到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坐在桌前,手边是一盘被徒手捏碎的核桃
谢元提:“……你在做什么。”
见谢元提回来了,盛迟忌思忖了一下,举起那个碟子,眨眼之间露出个笑:“盟友,吃核桃。”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隔日,侥幸捡回条命的洛子诚果然醒了。
若不是当时盛迟忌反应够快,一脚将他蹬到了墙角,他恐怕就不是只断条腿了
洛子诚在官场混迹多年,十分灵光,糟了这么一遭,脑子稍微转一下,就明白整件事的前后了。
盛烨明当他是甘蔗呢,嚼两口就吐了!
如盛迟忌所料,半死不活的洛子诚果然对破坏了他安定优裕的生活、还“害他”至此惨境的盛烨明恨之入骨了,刚一醒来,便挣扎着要见谢元提和盛迟忌。
在见到程文亦跟着踏入屋中之前,洛子诚还有一丝侥幸,意图用自己剩下的“小金库”来谈判一番,挣扎着求个机会。
见到程文亦后,他便知道,没这个机会了。
被飞卿踹门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的事,谢元提回头就忘了,直到过了几日都没再见到飞卿,才发觉不对。
飞卿骂得虽然有些难听,但确实是一心维护盛迟忌的。
谢元提想着,推开手中的砚台,伸手到盛迟忌身边想拿绢子擦一下手,刚过去就被盛迟忌握住。
谢元提轻嘶一声:“哎,好凉啊。”
盛迟忌看他一眼,慢慢放开他的手,谢元提立刻自然娴熟地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笑眯眯的:“这么冷,我帮你捂捂。”
盛迟忌一顿,状似平静地“嗯”了一声。
“前几日的叛徒找出来了吗。”
盛迟忌的心思全在谢元提捂着他的手上,随意点点头:“抓到了。”
谢元提主动靠过去一点,盛迟忌眸色一深,将他抱到怀中,安心地闭上眼。
谢元提也不反抗,道:“飞卿年轻气盛,有时做事会冲动一些,也没什么恶意。”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尾的,盛迟忌捻起面前的一缕长发轻轻嗅了嗅,淡淡道:“太过冲动的人,不磨砺一下,就算好心也会办坏事。府里多是旧人,飞卿也是我娘留给我的人,所以我待他们宽善。可太过宽容,反倒会让他昏了头脑,做些不该做的。”
见谢元提没吭声,盛迟忌拂开他的头发,在他颈侧亲了亲,低声道:“就算他没有冲撞你,我也想让他出去单独做点事了。”
谢元提只好点头。听出安王语气里有几分哀怨之情,谢元提不由悚然地想:四年前除了盛迟忌,难道还有个盛渡?
他以前就那么……滥情?
这个诡异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推翻了。
毕竟盛迟忌看他跟别人搭个肩都会吃飞醋,要真是那样,他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也只过了几息,盛渡亲自带着谢元提往举行宴会的宫殿行去,脸色看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忧愁:“当年你我二人在国子监中情同手足,不想才过了几年,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元提笑得愈发温和:……什么模样?
只是忘记了一些前尘往事,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过得也是轻松自在,莫不是在这位王爷眼里过得很是凄惨痛苦?
这得是多大的误会。
听盛渡还在说他们的“陈年旧情”,谢元提心里忍不住摇头。
当他失忆了就很好骗?
盛迟忌很享受和谢元提单独相处的时候,说完便不再多提,手在他细窄的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今早你弟弟妹妹又来了。”
谢元提咦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自己就觉得这是一句废话,转了个方向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盛迟忌脸色清冷:“他们似乎很喜欢缠着你。”
谢元提捏起他的下颔笑:“你也很喜欢缠着我。”
谢元提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
那时谢母病故,谢唯风虽然刚硬古板不通人情,同谢母的感情却是极为深厚的,谢母逝世那夜他长出许多白发,连续许久精神都有些恍惚。
谢家本就子息单薄,大多亲戚都在老家,谢唯风将下人全遣散了,差点就要解佩还乡,还是皇上几次挽留才没有离开。
作为家中长子的谢元提只能暂时接过养弟弟妹妹的活儿。大概是记得幼时谢元提的照顾,长大后弟弟妹妹也很缠谢元提。
谢元提还在发怔,就被盛迟忌按到怀里亲了一下,他也不觉羞赧,懒洋洋地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取而不还是为匪……类此等人,宜敬而远之。殿下,您说下官要不要对您敬而远之?”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按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不能。”
谢元提笑眯眯地推开他的手:“那殿下是不是该还下官点什么?“”譬如?”
谢元提道:“休沐半日?”
盛迟忌幽幽盯着他,半晌,重新将他的头按下来,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嗯了一声:“早点回来。”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倒让谢元提有些心痒痒的,在盛迟忌面前仿佛一切矜持和礼数都作废了,他犹豫一下,捧起盛迟忌的脸,低下头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落到唇上,盛迟忌觉得血液都开始沸腾了,那种熟悉的情动在胸腔汹涌着,叫嚣着,让他只想将面前笑意盈盈的男子剥光了狠狠按倒在书案上——
然而只是呆了一瞬,谢元提就溜出了盛迟忌怀里,刷地一下就跑到了门边,见盛迟忌似乎有些发红的眼睛看过来,思考了一下,认真地道:“盛迟忌,你真的需要喝点菊花茶败败火了。”
话毕便毫不负责地推门而出。
盛迟忌:“……”虽然忘记了那些事情,可内心深处的感觉不会骗人。谢元提心疼盛迟忌,想亲近盛迟忌,都是心底真挚的感情,所以盛迟忌偶尔提及往事时他才有触动。
对盛渡,却没什么感觉。
趁着四下无人,盛渡温和的模样收敛了些,严肃地问道:“听闻你现在在含宁公主府当职?”
绕了半天弯子,可算说到重点了。
谢元提温和笑着,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临近中秋,京城里更热闹了几分,远近都是小贩的吆喝声。谢元提在一个小摊上精挑细选地买了两个小玩意儿,慢悠悠地走回府,远远就见门前站着两个扎根小树般的人儿。
谢元提记起自己会武艺后,走路都是轻飘飘不带声的,两个孩子都低着头,直到谢元提走到近前才发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到谢元提,齐齐“啊”了一声扑向他。
谢元提向来更疼妹妹,伸手一接谢秀秀,迅捷地避开谢尧的虎扑。谢尧打了个跟斗站稳了,很不服气地嚷嚷道:“大哥,你又偏心秀秀!”
谢秀秀和名字一样,秀秀气气的,只是身子从小有些弱,闻言冲谢尧得意地扬起小下巴笑。
谢元提摸摸怀里小少女的头发,将在半路上买来的小玩意递给谢秀秀,走到谢尧身边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出息了,还敢带秀秀逃出书院回京来?”
谢秀秀欣喜地拿着那小玩意,吐吐舌头,没敢说话。
谢尧一脸不服气,却没躲避:“快到中秋了,这回是书院给的假。上回是秀秀出的主意,再说了回来也没见到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才离开那个什么公主府回来啊?”
谢秀秀反驳道:“明明是你先提出来的。”
谢元提一左一右地提着弟弟妹妹进了府,想起盛迟忌冷着脸和他撒娇的样子,眉眼间染上笑意,悠悠道:“离开?大哥好容易才有了个差事,领点俸禄养活自己,离开做甚。”
谢尧和谢秀秀一齐皱眉,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该怎么让谢元提离开那个“龙潭虎穴”。
任他们说什么,谢元提都笑而不语。
谢唯风还没下衙回府,谢元提便先带着弟弟妹妹。谢秀秀身体不好,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文文弱弱的,却总是同谢尧斗嘴,谢元提微微笑着听着许久没听到的斗嘴声,过了会儿,抽身去书房找了本话本子递给谢秀秀,见她闭嘴开开心心地看起来,才回头和谢尧说话。
“在书院中受欺负没?”
谢尧一拍胸脯:“谁能欺负我啊。”想了想,看了眼谢秀秀,又补了一句,“倒是有个不长眼的想调戏秀秀,被我揍得躺了半个月。”
谢元提笑着摸摸他的头:“不错。”
只是两个字的嘉许也让谢尧有些兴奋,拉着谢元提坐下来同他说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着说着,他突然噤了声。
“怎么了?”谢元提听得昏昏欲睡,强撑着表现出清醒的样子。
谢尧皱着眉摸了摸谢元提的额头:“大哥又犯困了?那个药……困了就去睡吧,我和秀秀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一直盯着。”
谢秀秀一直悄悄竖着耳朵听着,闻言眸中是明显的担忧之色,嗯嗯嗯地点头。
谢元提眯了眯眼。
有个忽略许久的小细节冒上心头——无论是谢家人还是盛迟忌,都对他的嗜睡毫不惊讶,就差随时摆着一张床给他靠上。
谢尧刚刚说了什么?药?
默了默,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摸摸谢尧的头:“二弟,我是不是谢家的人?”
谢尧瞪眼:“大哥你说什么呢。”
“那我怎么觉得,你们都在瞒着我什么?”谢元提笑眯眯的,又是让盛迟忌头疼的那种温和态度。
大门,脸色肃然:“谢静鹤,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尽快离开公主府。”
“为何?”
谢元提撇开头,雪白的下颌微微扬起:“马车太高了,扶我上去。”
盛迟忌立刻明白过来,看他这副样子,心口不禁痒痒的发烫,忍不住扶着谢元提的腰,一把抱起他,将他送上了马车。
谢元提愣了下,反应过来,不爽地回身踢了脚他的靴子,冷着脸钻进马车里。
盛迟忌被踢了一脚,脸色反而肉眼可见的融化下来,低声叫着“观情”,也跟着钻了进去。
程文亦刚好掀开车帘看到:“……”
啧,别别扭扭的。
年轻人啊。
算了,他内急,看不见。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虽然允许了盛迟忌上马车,不过这并不代表谢元提就这么简单放过盛迟忌了。
谢元提还没抓到什么证据把柄,但他就是直觉盛迟忌现在不大对劲。
上了马车,谢元提没搭理盛迟忌,忽略那道灼灼的视线,把盛迟忌当作肉垫子,靠着他平静地翻开这几日一直在翻看的各地县志集合。
至少这玩意诚实多了,连从前某位衙门里有个小差役擅酿酒都写出来了,不会欺他瞒他惹他生气。
外面烈日当空,马车里搁着冰盆,谢元提这么靠着,倒也不算太热。
他靠得心安理得,盛迟忌却坐不住了。
盛迟忌道:“每次出行,都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却频频有刺客知晓行踪,今日是为了顺藤摸瓜,抓出叛徒。”
他难得一次说了这么一段话,谢元提安静了一下,问:“除了阿九他们几个,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盛迟忌摇头。
那就好——继续发脾气。
谢元提微笑着温柔道:“你下马车也是为了抓叛徒?”
盛迟忌伸手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沉声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这么个人道歉说得坦诚又顺溜,谢元提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滞了片刻,又温温柔柔地笑起来,抽回自己的手道:“下官哪儿敢。殿下今日出行,是安排好的,又何必要带上我这个异数。”
盛迟忌还以为谢元提在介意忽然把他拖下水的事,声音更低了:“我有点按耐不住,想让你和我一起,知道得多一些。是我考量不周,以后不会了。”
谢元提气结,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盛迟忌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没去把人抓回来。
谢元提默背着平神静气的经文,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将那点难得生出的怒意挤出心间。
今日本不用遭这么个劫,盛迟忌硬是要凑上去,还理直气壮的——岂有此理!
冷静下来一回想,谢元提又有些窝火,沐浴更衣后,坐在床上看着腕上的红绳有点发怔。
其实此前见盛迟忌有危险,他冲上去时脑中闪出了几个残缺不全的画面——似乎是他在和卫适之打架。
少年盛迟忌就在一旁,一身缟素,两眼红红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
他正细细回忆着,外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嘭地踹门声,谢元提就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房门不堪抵抗的发出“嘎吱”一声,砰然倒地。
谢元提眯眼:“……”
踹门的正是飞卿,显然是知道了盛迟忌受伤的消息,原本白净漂亮的少年脸上乌沉沉的,似乎恨不得扑上来咬死谢元提。
谢元提面对着盛迟忌以外的人都是客气的,虽然有点介意那扇关乎他睡觉的门,站起来时脸上还是有礼貌的微笑:“有事吗?”
见他笑得轻松漫然,身上都换了衣服,显然是准备睡了,飞卿的火气更大了,胸膛剧烈起伏了会儿,才压下一刀剁了他的念头,咬牙切齿道:“殿下受伤了!”
谢元提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飞卿的火气噌地又烧上来了,几乎是在咆哮:“谢静鹤!你凭什么跟在殿下身边拖累他!殿下这四年来从未受伤,都是因为你!”
不等谢元提说话,他忽地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清澄冰冷的刀光一闪,下一刻就停在了谢元提的脖颈上。
飞卿红着眼吼道:“凭什么殿下心心念念了你四年,你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受伤了你还能轻松惬意地歇下?谢静鹤,你迟早会害死殿下!你是兵部尚书家大公子,要离开公主府也不过是找皇上说一句话的事——滚出公主府,我饶你一命!”
谢元提敛了笑,蹙眉问:“心心念念了我四年?”
飞卿冷哼一声:“也别那么大脸,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爹是兵部尚书。”
谢元提揉揉额角。
飞卿的脸色依旧阴沉沉的:“当年得知你醒来了,殿下不顾身份可能暴露,也去了威远伯府看你,结果你居然将他忘了。谢静鹤,你既然都忘了,就别再和殿下有什么关系了,趁早离开公主府,殿下要做的,不是同你儿女情长,被你拖累脚步。”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淡笑道:“多谢提点,我会尽早想起来的。”
话毕,他忽地伸出两指夹住刀,轻轻巧巧一推开,便往屋外走去。飞卿愣住,脑中有些混乱,好半晌才想明白谢元提那句“会尽早想起来”是什么意思,气得差点一刀劈了他的床,回过头时谢元提已经不见了。
他猜出谢元提要去哪儿,正要去拦,流羽忽然冒了出来。
飞卿冷冷地看着拦在他面前的流羽:“阿九昏了头,你也要拦我?”
流羽依旧没有表情:“够了,哥。”
他顿了顿,同飞卿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一片通透:“昏了头的,是你。”
谢元提推开盛迟忌的房门,却没见人影。
书房离盛迟忌的房间很近,他顿了顿,合上房门往书房走去,还没靠近就见到里头点着灯。
谢元提摇摇头,直接过去推开门,果然就见盛迟忌坐在书案前,扭头看着窗外,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思考,半晌才回过头,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泛着白。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张了张嘴,没说话。
谢元提看着他这样子,心里阵阵的抽痛难受,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入手一阵刺骨冰凉。他学着此前盛迟忌安抚的动作,也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背,道:“我来递辞呈。”
手一下子被大力反握住,谢元提被捏得发疼,盛迟忌的脸色像是覆了层寒霜:“不许。”
谢元提抽了抽手,抽不回来,干脆就凑过去,和盛迟忌额头相抵,唇角带着笑意:“殿下这是在命令下官?”
盛迟忌微阖着眼,顿了顿,放开他的手,将他按到怀里,声音低低的:“我在求你。”
谢元提从善如流地面对面跨坐在盛迟忌腿上,由他像抱个孩子似的抱着,道:“骗你的,还真信。若是我不来,你就在准备这儿坐一整夜?”
盛迟忌呼了口气:“……你没有来之前,几乎每一日,都是如此。”
点着蜡烛,从入夜坐到晨光熹微,只余一滩蜡油。
猜想着惨死在大火中的母亲与妹妹,是不是以另一种形态,陪在他身边。
谢元提心里发酸,安静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软软地靠在盛迟忌另一边的肩上:“我的屋门坏了,漏风,殿下借半边床给我睡可成?”
盛迟忌的眸中带了笑意,沉稳地嗯了一声:“全部给你也成。”
谢元提笑了:“那你睡哪儿?”
盛迟忌抚着他的后背,淡淡道:“我看着你睡就可以了。”
谢元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暖意,在盛迟忌怀里蹭了蹭,忽地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身子僵了僵:“……盛迟忌!”
盛迟忌早就给他蹭出了火,面无表情道:“我是男人。”
谢元提忙不迭推开他从他怀里跳出来,理了理松垮垮的里衣,笑眯眯地道:“不,您是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谢元提觉得盛迟忌的眼神愈发诡异炙热了,眉毛一扬,连忙转移话题:“我困了。”
躺到床上时谢元提咻地挨到床边,拒绝同盛迟忌靠近。
盛迟忌皱皱眉,低声道:“伤口很疼。”
谢元提哦:“你自己作的。”
谢尧和谢秀秀对视一眼,纠结了一下,默契地同时摇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谢元提也不逼他们说什么,笑了笑,回屋里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心跳忽地加快了几拍,谢元提心头忽地有阴影笼过,望了望窗外,那种隐隐不祥的感觉更浓。
谢唯风还是没有回来。
天都黑了,十有八九是被陛下召见,指不定要半夜才能回来。
想到盛迟忌让他早点回去,谢元提陪着谢尧和谢秀秀用了晚饭,便准备离开。谢尧和谢秀秀一脸不情愿,谢元提只能挨个摸摸头,温和地安抚道:“大哥现在有任在身,过几日中秋还会回来。”
两人没有胡搅蛮缠,依依不舍地把谢元提送到府门前,等谢元提的背影消失了,才回了房间。
到公主府时夜色已经微浓,谢元提整整衣袖,刚要敲门,余光忽地掠到府前的树后有一道人影。
他回过头,那个人便站了出来,怯怯地小声叫:“静鹤哥哥。”
竟是许久不见的卫婉清。
见她周围无人,谢元提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走过去:“卫小姐出门怎么不带个护院?”
卫婉清垂着眼,像是不敢看他:“……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卫小姐出门须得小心,上回没有出事已是万幸,京中虽然安定,却也有一些小麻烦。”谢元提轻言慢语着,有一股春风徐徐而过的温和,卫婉清却明显感觉到了疏离。
她咬了咬唇,眼眶红红的:“婉清明白静鹤哥哥的意思……不会纠缠不休,只是,来道歉。”
谢元提一愣。
卫婉清的头垂得更低:“当日,贼人出现时,我是能呼救的……”
可是那一瞬间心头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若是被抓了,谢元提会不会因为愧疚娶她?
就算是一线机会,她也想抓住。
谢元提心里原本还有些愧疚,现在也散去大半,摇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已经过去了,卫小姐无碍便好。”
顿了顿,他看向另一边:“你大哥来接你了,回去吧。”
卫适之是一路跟着卫婉清过来的,见被发现了,干脆就现身出来,大步走到卫婉清身边,点点她的额头,还是没舍得说责备的话。
谢元提含笑拱手:“卫总旗。”
卫适之瞥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卫婉清:“妹妹,你先去那边等我一下,我跟他说几句话。”
等卫婉清走开了,卫适之才皱眉看了眼公主府朱红的
他话音落下,谢元提和盛迟忌的面色都有点古怪。
谢元提是没想到盛烨明会这么直愣愣地照搬他前世的所为,感到有点不适的恶心。
盛迟忌眼底则是闪过了明晃晃的浓重戾气与冰冷杀意。
空气一阵死寂,盛迟忌面上的煞气压都压不住了,程文亦看着就眉尖一抖:“……你们聊,我内急。”
等程文亦溜之大吉了,谢元提在压下了点翻涌的恶心感,扭头看了眼盛迟忌,眉梢略挑:“七殿下。”
按常理而言,盛迟忌是不可能知道前世的事的,又怎么会因为盛烨明赈灾有强烈的反应?
他抬手捏住盛迟忌的下颌,用了点力,迫使他低下头,与自己视线相对,不偏不倚。
谢元提看清他眼底泛红的杀气,手指无意识摩挲了几下他的下巴,淡淡问:“你在愤怒什么?”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谢元提眼底带着明显的审视。
盛迟忌很难解释自己为何反应那么大,一堆理由冒出脑海,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更别提说服谢元提。
只能另辟蹊径。
两世的记忆融合,又加上下午马车上那一处,盛迟忌当然看得出来,谢元提表面上不显,实际上很吃他撒娇那一套。
虽然都是自己,但恢复前世的记忆之后,心理意识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与之相对的,灵魂成熟了许多岁的盛迟忌很看不上之前自己撒娇卖乖的行径,甚至颇为嗤之以鼻。
那么不稳重,谢元提怎么可能看得上?
难怪最近都不给他亲了。
他可拉不下脸干这种事。
什么勾栏做派。谢元提憋了口郁气,一路上都没同盛迟忌再说一句话。盛迟忌偶尔说句话,他都只微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回到公主府,谢元提进了门就直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盛迟忌逮了回来。
原本想挣脱,目光暼到盛迟忌拽他的手是受伤的那边,谢元提的身子僵了僵,乖顺地没有再动。
盛迟忌拽着他,脸色平淡地同阿九说话:“……鱼儿上钩了,今晚辛苦点。”
阿九恭敬地拱了拱手。他穿梭在死人堆里,又没盛迟忌的那点小洁癖,满身都是血,脸上也染了点儿,笑起来时却依旧爽朗——也就趁着夜色,满身血迹都不明显,否则适才一路驾车过来,偶遇一个路人,明日京城就得炸开锅。
谢元提有些看不过去,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眉目间都是水一般的温柔:“满脸都是血,擦一擦吧。”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阿九。
阿九吃了几次亏,反应再迟钝也知道盛迟忌又吃了飞醋,擦了擦冷汗:“不,不必了,多谢谢公子好意。上好的绢子,沾了血多不好。”
谢元提本来想塞给阿九,看他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无言地收回帕子,还是没瞅盛迟忌一眼。
盛迟忌抿了抿唇,眉头蹙起,吩咐完阿九,就拉着谢元提往自己的房间走。谢元提也不反抗,等到进了房间,才轻轻甩开盛迟忌。
盛迟忌被他这副反常的模样弄得心里发紧,蹙眉问:“怎么了?”
“出门时坐的那辆马车。”谢元提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是京中一家店里的,很普通。”
盛迟忌已经猜出了他想说什么,果然就见谢元提抬起头,盈盈笑着道:“下官还不知殿下有这般以身犯险的金贵精神,今日被跟踪的就是后来换乘的那一辆马车吧,出门时是两辆马车一同的?”
看他问得客客气气,只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调调又出来了,盛迟忌无奈地点点头。
谢元提依旧温温笑着:“那你还特地换乘?”
静默了三息之后,盛迟忌忽然抬手抓住了谢元提的手,微低下头,漆黑的眸直直盯着谢元提,下颌缓缓蹭了蹭他修长的手指,轻声道:“元元,疼。”
握在手腕上的力道与热度仿佛要烙印着谢元提的肌肤上。
不太像可爱的小狗撒娇。
更像头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一步步逼近,下一刻就要露出本相,将他狠狠叼走。
谢元提没说话,半眯着眼望着他:“你还没回答我。”
他这句话像是在说方才的问题,又像是在问之前被盛迟忌避而不答的问题。
谢元提记不清以前两人有什么恩怨,只知卫适之颇为厌恶自己,每每相逢皆会横眉冷目,没有好气,便安静地不说话。卫适之瞪了他片刻,黑着脸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谢元提眉目宛然,不笑时也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温柔,“在下说的话,卫总旗肯信?”
卫适之一阵默然,坐到谢元提对面,深吸一口气:“你很惹人烦,不过还算有点底线。”
谢元提笑了起来:“听卫总旗所言,是相信在下的?”
卫适之盯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冷哼一声,想等他继续说下去。不想谢元提只温柔笑着垂着双眼,看那架势,若是给他一个木鱼,恐怕他就会从善如流地开始敲木鱼诵经。
卫适之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先开口:“昨夜是怎么回事?你既然送我妹妹回府,为何不将她送至门前?!”
谢元提不好解释,忽略这个问题,道:“卫小姐离开时距卫府不远,拐个弯走几步路便到。”
他并非在开脱自己的责任,而是在向卫适之说明卫婉清出事的大致范围。
卫婉清是他盯着跑开的,恐怕就是在转角的那个弯儿后面出了事。
在这种后有谢元提同盛迟忌流羽、前有卫府的夹击态势下,卫婉清平白没了,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是有人早就埋伏在那儿。
此人是谁、想做什么、为何要抓走卫婉清?
谢元提皱皱眉,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后,连带着许多关系也理不清,想不明白。
卫适之也沉默下来,快到北镇抚司时,才开口道:“不论如何,最近你都得待在诏狱。”
谢元提毫不动怒,连一点委屈辩解都没有,只含笑点点头,便下了马车,乖乖跟着一个小旗去记下口供,周折一番倒也没什么人为难他。
锦衣卫曾经煊赫一时,被先皇削减过后乖顺不少,不敢再拿鼻孔看人。谢元提到底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该有礼的地方没几个人想失礼让他记仇。
虽然谢元提懒得记。
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进牢房,谢元提还饶有兴致,入目皆是四四方方的一间铁笼子,他倒是不挑剔,只是看到牢房内那一言难尽的简陋木板小床时,有些难过。
押他过来的小旗锁了门便离开,牢房里顿时一片寂静。传闻被抓到诏狱中的人,大多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死也要半残,谢元提在牢里转了一圈,倒是没多觉得诏狱有多像传闻中的“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新鲜劲一过去,谢元提干脆就躺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脑中琢磨着卫婉清的事,琢磨着琢磨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连忙往怀里一摸。
卫婉清绣的那个小香囊还在他怀里。
听闻北镇抚司养着几条灵犬,隔着几条街都能嗅到指定的味道,昨夜见卫婉清拿出的是相同的两只香囊,她身上带着另外一只,若是让这些狗来寻的话……
谢元提双眼一亮,刚想叫人来,脑中忽然响起在公主府书房中听到的话。
北镇抚司里有内鬼。
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纷争颇多,甚至还要更直接险恶,兵部同五军都督府平日里见面了还能皮笑肉不笑地问个礼,南北镇抚司却是不打起来都算好的,尤其是南镇抚司,千方百计也想搞垮北镇抚司。
丢的可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小女儿。
活络的心思立刻被压下,谢元提轻轻吸了口气,皱了皱眉。
那个内鬼在北镇抚司的地位应该不会太低,也不知道哪个小旗是他的人,指挥使轻易不会见人,卫适之恐怕在满京城地跑,他现在沦为阶下囚,只能等待值得信任的人来。
幸而锦衣卫抓人刑部和大理寺管不着,否则让谢大尚书知道这事了,依照尚书大人嘴上嫌弃心中爱护的别扭性格,指不定要捅到皇上跟前。
谢元提想着,摸摸下巴,心里倒是很平静。
在牢中轻松地度过两日,第三日的早上,谢元提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头边放着个小木盒。
谢元提先是一怔,低头掐指一算,这才反应过来。
今日是他的生辰。
四年前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挣扎回来,丢失了部分记忆,以前的事大多记不清了,但从那年起,他生辰时都会收到一份带着神秘色彩的礼物。
有时是很贵重的东西,有时只是一枝从路边折下来的花,似乎是那人在去谢府的路上恰好看到那枝花,欣然折下,带着清滢滢的露珠,轻轻一嗅便觉沁人心脾。
谢元提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也快习惯每年生辰时一睁眼就看到东西。只是此次颇为稀奇,他是被关在由锦衣卫严加看守的诏狱中,那人大半夜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把木盒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朵风干的菊花。
菊花效用颇多,清热除火、生津元渴、安神除烦……那个神秘人是在提醒他多喝菊花茶?
谢元提一头雾水,他心静而安定,不需要喝这茶,不过……给噩梦连连的公主殿下多喝喝倒是可以。
午时,谢元提被押离牢房,第二次被提审。
也就是意味着还没有找到卫婉清。
提审谢元提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看衣着应当是个百户,谢元提不曾做贼心虚,一撩下摆跪在地上,脸色平静。
那个百户翻开卷宗扫了一眼,冷声念道:“罪人谢元提,于宣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送卫氏卫婉清回府,最后见到她的即是你,可供认?”
谢元提一听就忍不住笑了笑:“最后见到卫小姐的是在下,在下承认,但是‘罪人’二字,实在不妥。”
百户官依旧没有表情:“你要如何开脱?”
“开脱?这个词用得也不妥。”谢元提微笑着,看了眼这人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叹了口气。
还是公主殿下没有表情的样子可爱,虽是一脸冷淡,但却叫人看不厌烦,反倒挺有趣,哪像这位,看着就怪渗人的。
他心中想着,面上神色不变:“其一,贵司押在下来此,只是因为在下嫌疑最大,并未定罪。若要定罪,需要确凿人证物证,此乃本朝律法,此其二。其三,若强行加罪,即是违反律法,视国法如无物,此乃大罪……”
百户官被他说得一阵头痛:“闭嘴!”
谢元提依言闭嘴。
“兵部谢尚书家的大公子?”百户官又翻了翻卷宗,敲了敲桌案,冷笑一声,“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哥儿,来了诏狱几日,还没见过什么真家伙吧。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打不招!”
看他神情不对,谢元提皱了皱眉,意识到面前这人可能是在北镇抚司中不服卫指挥使的那类,顿觉苦恼。
他有大道理讲,可锦衣卫一向是不讲道理的,皮肉之苦看来是免不了了。
“来人……”
门外忽然闯进一个小旗,冲到百户官身边,低头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后者的脸色顿时一变。
谢元提无聊地想:果然不像殿下,殿下无论如何都面不改色,就一双眼睛星星似的,亮亮的。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等了会儿,那个百户官却只是脸色难看地瞪他一眼,语气冷冷的:“算你好运……把他带回去。”
这是逃过一劫了?
谢元提乐得轻松,回到牢房里才准备睡会儿压压惊,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些耳熟。
谢元提顿了顿,转过身一看,果然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公主殿下。
盛迟忌正负手站在铁栏前,因为背着光,谢元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殿下愈显得身长玉立、颇有压迫感。
谢元提眨眨眼,快步走到铁栏前,笑道:“殿下怎么来这儿了?”
盛迟忌避而不答,目光认真地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周,确认他连根头发丝都没少,绷紧的神经才微微一松,淡淡道:“这两日过得如何?”
“还不错。”谢元提回了一句,觉得听起来似乎有些敷衍,又加了一句,“就是床板有些硬。”
盛迟忌眸中闪过笑意,抬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又竭力忍住了。
“再忍一忍。”盛迟忌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的。”
旧衣容易破损。
没有一个绣娘会比盛迟忌清楚,那些被他抚摸过千万次,陪伴过他十年的旧衣,每一个针脚与纹路是什么样的。
被盛迟忌横插这么一出,阿姝已经没心情了,眼圈一红,转身跑去找姐姐了。
都不用谢元提拒绝了。
晚风一吹,酒劲上来,谢元提跟着晃了一下。
盛迟忌抬手扶住他,微微用力按紧,盯着他:“还去七夕集会吗?”
醉后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在云端,谢元提晕沉沉的靠在他身上,呼吸带着丝酒气,声音懒倦,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头晕。”
他想了一下,浅色的眸子染了水雾,抬眸蒙蒙地盯着盛迟忌:“抱我回去。”
谢元提偏头,唇瓣几乎贴着盛迟忌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洒着,不知因醉认错人说错了话,还是坏心眼的故意:“……陛下。”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谢元提心情复杂:“……”
难怪小谢会阻止他。
他现在也知道了。
不可以随便贴贴!
略收拾好了心情,谢元提的目光又被盛迟忌腕间的似雪珠串吸引,盛迟忌的气质冷冷淡淡的,腕间又戴着这东西,好似个圣洁的佛子,但小谢一看就是不喜赘饰的性子,怎么会戴这东西,还时常盘弄?
他往前凑了凑,奇怪道:“小谢,你腕间这个是……”
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急匆匆地门外插进来:“久等了两位!我看你们都有病,先看谁?”
你可真会说话。宴星洲,仁仙城外。
一队车马缓缓靠近了巍峨耸立的黢黑城门,几个背负长剑的青衣人面色不耐,抱着手伫立在守城门的卫兵身后。
进城的凡人排场了一大长队,次序通过。
马车前面传来声咕哝:“奇了……”
谢元提掀开帘子往外瞄了眼,注意到那几个青衣人,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问前面骑马的老大哥:“胡兄,怎么了?”
嗓音有些哑。
从帘子里探出头的少年生得极是俊秀,漆发黑眼,鬓边的小辫上,缀着颗玲珑剔透的红珠子,随着动作一摇一晃的。
那双微微上翘的睡凤眼浅浅弯着,右眼下有一点痣,见到人就笑眯眯的,散溢着轻快活泼又明亮的少年感,很有亲和力。
容易惹得人心生好感。
这一路上,俩人聊得颇为投缘,老大哥对谢元提颇有好感,非常不吝解答,摸摸胡子,有些得意:“我老胡走南闯北,见过的多,那几位青衣人,八成是修仙的仙师——所以我说,奇了,往日顶多两个卫兵守着城门,今天怎么来了俩仙师?这些仙师,平日里看一眼我们这儿都嫌弃的。”
天下四大洲,宴星洲的凡人最多,大大小小的凡人城池云集,修真之士大多嫌弃凡人聚集的地方浊气太重,不肯留驻。
像仁仙城这样的偏远小城,见到修士的机会少,更别提有修士守在城门口了。
谢元提心里顿时倒嘶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回马车里。
八成是来找他的。
没等谢元提思索好该怎么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唔”。
谢元提低下头。
马车里拼了个临时的简陋小床,上面躺着个呼吸灼烫的雪衣少年。
硬木板硌脑袋,谢元提贡献了自己的双腿给他枕着。
马车窗外的晨光细碎地漏了进来,一半落在他披散的雪白长发,另一边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张容色极盛的清冷面庞,浓长睫羽静静闭合着,苍白的薄唇微抿,在微微摇晃的昏暗马车中,像是雪松上即将抖落的一捧新雪。
即使身体难受,他的睡姿也一丝不乱,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左腕上有一串雪凝般的半透明珠串,与人一般,透出几分难以接近的矜贵淡漠感。
谢元提观察着他的状态,把手上的湿帕子拧干,轻轻放到少年的额头上,试图给他降降温。
这少年是他从雪堆里挖出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
五天前,谢元提还坐在片场里,等着拍杀青戏。
带资进组的男女主演技太差,导演气得火冒三丈,耽搁了一个早上,眼见着下午也还有得磨,谢元提无聊得和小助理躲在角落里摸鱼。
小助理兴奋地给他安利最近看的小说:“里面有个我超喜欢的角色,绝对符合您的口味!”
谢元提:“嗯?”
“设定有一半的神兽血脉,能变成超大只威武漂亮的毛茸茸哦!”
谢元提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这个角色叫盛迟忌,书里形容他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性如白玉烧犹冷’,不是说他温润如玉,是说他像块冷玉,捂不热,这性格和毛茸茸,不是很合您胃口?”
谢元提矜持地点点头。
“还是书里的战力天花板,尊号妄生仙尊,年少成名,百余岁就到了合体期,魔祖出世为祸天下时,其他所有人出力布阵困住魔祖,独盛迟忌仗剑入阵,与魔祖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最后将魔祖一剑穿心,解决了祸患。”
小助理安利的时候相当热情,讲得眉飞色舞、栩栩如生,大概是觉得大战对决很精彩,还详细描述了下书里的盛迟忌是怎么把魔祖一剑穿心的,看得谢元提嘶了下,捂着胸口感觉凉飕飕。
孩子,你这能力进错行了。
小助理亢奋地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开玩笑:“对了,书里有个名字和您一样的小反派,戏份不多,谢哥,要不你拍完杀青戏后,再把全文背诵一遍,反正您过目不忘,这万一要是穿书了……”
正说着,被男女主折磨了一上午的导演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叫谢元提过去,先拍他的杀青戏。
谢元提上吊威亚的时候,还在漫不经心想着小助理说的话。
结果吊威亚突发事故,他从高空坠落下来。
再一睁眼,就在一座雪山之下。
白雪皑皑,入目都是刺眼的白,凛冽的寒风迎头兜面,活像被冰渣子扇了一巴掌,刮得脸像少了层肉,指尖都冻得发麻,他几乎呼吸不能,张开嘴,喉咙里就带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元提被这股风扇得头晕脑胀,勉力睁开眼,就看前方一个人破开风雪,朝他一掌挥来。
恰逢那时,一道黑影从空坠落,正好替谢元提挡住了那一掌。
黑影被拍进雪堆里,那个攻击他的人也像是被弹飞出去了似的,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谢元提还在懵圈,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毫不迟疑地扑过去,把替他挨了一掌的人从雪堆里挖出来,抱着他拔腿就跑。
虽然抱着个人,不过他的身体很轻盈,跑路贼快,咻咻就没影了。
带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不停歇地跑了两天后,谢元提也在沿途遇到几个路人,旁敲侧击地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而言之,小助理乌鸦嘴灵验,预言成真了。
然而不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背诵全文。
除了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妄生仙尊外,谢元提只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个本事没多大、但作死本领一流,仇家遍地走的小反派。
愁。
谢元提用指尖触碰了下少年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看起来像是发高烧了。
那天掉下来时,他还被人打了一掌,肯定还有内伤。
谢元提不可能见死不救,这少年还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把,他不可能放弃他。
这两天他一路往南边温暖些的方向走,试图找大夫。
前晚碰巧遇到了外面这位自称老胡的商人,对方一听谢元提带着生病的弟弟想求医,就带他往仁仙城来了,还好心腾出了一架马车。
谢元提的话被打断,咽了回去,靠坐在椅背上,托着腮,下颌朝着盛迟忌的方向扬了扬:“先给我弟弟看看眼睛吧。”
盛迟忌拧眉想反驳这声“弟弟”。
司清涟本来怵盛迟忌,但在大夫面前,众生平等,他克服了一下害怕,走到盛迟忌面前:“小道友,先摘下你眼上的白绫让我看看吧。”
谢元提笑眯眯:“小谢,快摘下给大夫看看。”
盛迟忌停顿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抬起手,听话地解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绫。
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一抖,眼皮睁开,藏在白绫之下的浅色瞳眸露了出来,是若隐若现的雪山呈现在眼底的颜色,十分漂亮。
谢元提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之前做的梦还有些残存的片段,时而浮现在脑海中,导致他现在觉得……小谢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而该是另一种更为璀璨流金的颜色。
在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该像静默凝冰的湖泊,没有厌憎悲喜,所有的一切情绪都掩藏在冰面之下。
他恍恍惚惚的,意识不知道飘去了哪儿,直到司清涟开口:“果然是中了毒,这位小道友,我给你把把脉吧。”
盛迟忌伸出手腕。
药谷谷主与他是旧识,找药谷谷主,诊治会更快一些。
但照夜寒山上的那场刺杀,有正道,也有魔门,在修为恢复调查清楚之前,他并不准备表露身份。
司清涟小心翼翼地探入一缕灵力,片刻之后,脸色凝重起来。
谢元提回过神来,看他的脸色,一颗心顿时高高提起,见司清涟反复诊脉斟酌,又不知道从哪摸出几个古朴的玉简,贴着额头,用神识浏览其中内容,良久,又弯下腰,一眨不眨地盯着盛迟忌的眼睛看。
外头不知何时静悄悄下来,他方吐出三个字:“静夜元。”
谢元提紧张:“那是什么?”
司清涟直起身,摸清楚盛迟忌所中何毒后,他的脸色不仅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愈发凝重:“我听师父提起过一次,自己也去查过,所以有些印象,静夜元是一种上古秘毒,以元草的模样现世,会破坏修士灵脉,压制神识,让人形同废人。”
听着司清涟的话,盛迟忌微微垂下眼睫。
原来是混迹在山上种着的元草中了。
司清涟迟疑了下,又道:“我看这位小道友似乎将毒素都逼到了眼睛上,若不尽快清毒,恐怕……”
这双眼睛就得废了。
没想到小谢中的毒居然这么厉害,谢元提的脸色不太好看:“要怎么才能解?”
司清涟挠了挠脸,为难道:“解毒之法,师父没有说过,书上也写得语焉不详,我才疏学浅,恐怕得回去再查查,或者问问我师父。”
“不必。”盛迟忌冷不丁开了口,“需用血云凝枝树的树汁外服内用。”
司清涟愣了一下:“血云凝枝树?我在一本古籍上见过介绍,但那可是早就绝迹了的上古神树……”
盛迟忌不喜听人废话,略抬了抬手,示意司清涟闭嘴:“寒冰魄花何解?”
分明看起来只是个单薄孱弱的少年,坐在椅子上还矮人一头,可他说话时,司清涟却觉得自己是被俯视着的,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听令。
直到听清楚寒冰魄花的名头,他怔愣了三秒,脸色勃然大变,慌张无措起来:“你还中了寒冰魄花吗?我、我方才没有探到啊。”
看盛迟忌镇定自若的样子,谢元提揣摩着小谢应当知道去哪儿找神树,心里也不紧张了,举了个手,表情沉重地指了指自己:“你当然在他身上探不到了,中招的人是我。”
司清涟瞳孔颤栗。
谁那么不想活了,居然敢动妄生仙尊的白月光!
谢元提身上有寒花,司清涟知晓其中利害,不敢伸手碰他:“若想根除寒冰魄花,有两个法子,其一,是寻一位炼虚期后期以上的大能,助你拔除寄生的寒花,其二,便是服用与之相克的不元花,冰火相遇,自然消解。”
谢元提果断跳过第一条,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你们药谷有不元花吗?”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亮晶晶地盯过来,让人说“不”都觉得心里愧疚,司清涟低落地摇了摇头:“不元花是纯阳之花,生长条件苛刻,存活在烈焰之中,只能在秘境中能寻得,离开生长之地后,三息便会化作灰元,谷内没有留存。”
顿了顿,他偷瞄了眼红衣少年灿若桃李的一张脸,耳根又默默红了,支吾了会儿,声音不免低下来:“谈前辈,在寒花拔除之前,你得注意一些,切不可与其他男子接触过多,否则会、会……”
谢元提的脸色更沉重了:“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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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把盛迟忌蹬开了点,谢元提捏了下被问得抽抽发疼的额角,晃了下晕沉沉的脑袋,躺了下来,又往大床深处挪了挪,准备闭眼无视以应万事。
然而刚挪到里侧,脚腕上忽然握上来一圈炙热,带着股难以言喻的意味,抵磨着那片光洁细腻的肌肤,蹭了两下。
盛迟忌的手指上长着层茧子,是从小做活练武、握着兵器磨出来的,硬实有力,擦过肌肤时,麻酥酥的,难耐的痒。
谢元提不适地缩了下,却没能把脚腕缩回来,不悦地抬头朝盛迟忌望去。
屋里只在桌边点了蜡烛,火光幽幽的,盛迟忌背光望着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透着层雾蒙蒙的深重阴郁。
但谢元提能察觉到他的注视。
宛如漆黑浓重的夜色里,两点幽微的鬼火,飘荡着,不曾熄灭过。
谢元提欣赏了片刻,低咳几声,含笑开口:“这位兄台,可介意共浴?”
那男子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身,脸色沉静,语气淡淡的:“不介意。”
谢元提道:“……”出了公主府,还真有一辆马车候着。
谢元提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想到盛迟忌那张冷淡的脸,心底又涌出些许暖意。
殿下看着冷淡,倒是体贴得很。
卫适之看他慢吞吞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踢他一脚:“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谢元提被缚了双手,难得仪态依旧优雅,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寻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卫适之就上来了。
“我梦到……”谢元提顿了顿,扭头笑道,“你变成男人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
谢元提还在不知死活地笑。
盛迟忌放下碗,弯下腰凑近他,掐起谢元提的下颔,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语气不太和善:“是不是梦,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暧昧地交织着,只要再往前一寸,嘴唇就会贴到一起。
谢元提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想谁不好,怎么想到公主殿下身上去了。
谢元提歪了歪头,含笑道:“不是。婉清,你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未来的夫婿一定会待你很好。回去吧。”
卫婉清低下头,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从怀里摸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绣得精致小巧,看一眼便知道是很用心绣的。
谢元提顿感头痛。
公主殿下真乃神人也,此前怀疑过他的“红颜知己”送香囊,现在还真要送,还是一对。
他对卫婉清并无男女之情,人家都快成亲了,再对他余情未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谢元提当机立断就想离开,没想到卫婉清比他还果断,红着眼将一个香囊往他怀里一塞,往后退了几步,两行清泪便从面颊上流过,哽咽道:“既然当我是妹妹,就收下妹妹最后的心意吧。”
话毕,直接转身就跑。
谢元提没料到这小姑娘跑起来这么快,又不好追上去你推我拒的,教人看到了实在不好说。
只能过两日去找找卫适之,让他带回去了。
谢元提叹了口气,转身想回公主府。
然后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倚在马车边的盛迟忌。
谢元提:“……”
公主殿下的眼神,好像不太和善。
谢元提莫名有一种自己是一枝红杏,攀着公主殿下这堵金贵的墙,结果一不小心出墙被抓包的感觉。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挪步过去,眉眼漾开温和的笑意,语调温柔:“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怕你半路就睡死在地上,过来接一下你。”
谢元提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生气了?
看了看盛迟忌没有表情的脸,谢元提还是没敢问出口。
公主殿下生气的后果就是谢元提没能钻进车厢里打瞌睡,只能委屈一些和流羽挤在一块儿坐着,马儿一动就摇摇晃晃,非得紧贴着才能不掉下去。
谢元提倒是不在意,伸手哥俩好地勾住流羽的肩膀,压低声音问:“殿下怎么生气了?”
流羽话少,在几人中存在感极为稀薄,却是有答必问,简洁明晰:“因为你。”
谢元提有些茫然。
流羽看了看他,难以自抑地为自家主子生出一丝同情心,憋了半晌,又蹦出了一句话:“我们一直跟在你后面。”
所以,谢元提和卫婉清的对话,盛迟忌大概都听到了。
谢元提将自己同卫婉清说过的话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大不敬地对哪位皇室口出狂言,撇去一些不该有的揣测,实在不太明白盛迟忌在生哪门子气。
思索片刻,谢元提决定还是回府后再考虑怎么去赔个罪,扭头正想趁热打铁捂化捂化流羽,身后的帘子倏地被掀开一角,盛迟忌幽幽的声音传出:“别打扰流羽驾车,进来。”
谢元提求之不得。
他困了一天,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盛迟忌原本还有点酸酸的怒意,看他一脸困顿,眸中含着困极的泪光,都快睁不开眼了,又心软下来,绷着脸色冷淡道:“既然不喜欢人家,为何还要收下东西。”
谢元提困得意识不清,歪头看他:“唔……什么?嗯,回头就送回去……”
盛迟忌幽幽盯着他,忽地抬手掐了他的脸一把。
谢元提仰脸闭着眼,好脾气地笑笑,车厢内昏黄的灯光倾洒过来,描摹了半边线条柔和的面庞,秀致的眉目仿若墨笔勾勒,形状优美的薄唇一边微翘着。
红红的,软软的样子。
盛迟忌被他毫无防备的模样弄得头皮一阵微麻,胸腔中生出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热烫情动,差点就这样掐着他的下颔,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人世间有件很让人扼腕长叹的事,叫“看得见吃不着”。
吃不着的公主殿下默默收回手,坐在谢元提对面,幽幽地盯着他,狼一般的眼神。
毫无所知的谢元提依旧安静地打着盹。
盛迟忌只得揉揉额角,叹了口气。
虽然迫于某些协议不能主动出手,但总在谢元提这样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兀自烦扰可不行。
在盛迟忌思考着对策时,谢元提已经同周公下了几局棋,睡得极为踏实深沉,翌日醒来时还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谢元提还是蝴蝶。
滞了会儿,谢元提才起身穿衣洗漱,末了一面思考昨夜是不是流羽抱他过来的,一面推开门——
一把绣春刀正正挨到了他的脖子边。
谢元提镇定自若,眯了眯眼,看清房外的一队锦衣卫,目光由远及近,落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脸上,才有些惊讶。
卫适之?
这人不是跑了么,怎么一大早带着群锦衣卫来公主府作妖?
想到某个可能,他心中略微一沉,随即就听到旁边沉着脸的公主殿下冷声道:“把刀收回去。”
卫适之同他妹妹有三分相似,生得俊俏,性子却不如卫婉清安静,反而颇为浮躁,听到盛迟忌发话,眸带火光地顶撞回去:“殿下说谢静鹤身子不好,我等已经是违反规矩在这儿等他起来,现在不用刀架着他,难不成还得备辆马车把他请进诏狱?”
谢元提愕然,又听到盛迟忌冷淡的声音:“已经备好马车了。”
卫适之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
然则锦衣卫行事再嚣张,也只是皇帝豢养的鹰犬,到公主府来抓人,还真不敢动什么真格。卫适之虽然有些鲁莽,却不是蠢人,沉沉地看了会儿微蹙着眉的谢元提,居然点头应了。
等他们说完,谢元提才松开眉头,含笑开口:“卫总旗好大的架势,一早就来抓谢某,谢某何时作奸犯科了?”
“闭嘴。”
卫适之收回绣春刀,挥挥手让旁边的人按住谢元提,咬牙道:“我妹妹不见了!最后见她的人是你!”
果然出事了。
谢元提知道自己的嫌疑暂且最大,点点头由着身边的人押着他走。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锦衣卫,掩在宽大的袖子下的手无声地攥紧。
怒意在他心头聚集着,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谢元提忽然停住脚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上盛迟忌的视线,唇角一弯,眨眨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殿下,我去诏狱几日便回,您可不能再偷喝冷茶。”
盛迟忌一怔,看着他的笑容,梗在心头的郁气似乎都散去不少,听话地点点头。
卫适之敷衍地冲盛迟忌拱拱手,不耐地瞪了眼谢元提:“少废话,快走!”
等谢元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盛迟忌才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站在他身后的阿九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需要进宫吗?”
盛迟忌睁开眼,幽黑的眸中仿佛倒映着久远的火光。
“不必。”他低声道,“我不能让他知道……”
知道谢元提在他心里的份量。
顿了顿,盛迟忌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沉静,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道:“去寻卫婉清,就算把京城翻个地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
盛迟忌低头看了眼他赤着的脚,无意识舔了下犬齿,弯身轻松地一把将谢元提抱了起来,放到桌上坐着。
他却没离开,双手顺势按在谢元提左右两侧,是个将他困在怀里的姿势,目光灼灼。
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叼进窝里的宝贝,昨晚才温存过,谢元提浑身上下都还沾着他的气息,他怎么可能让谢元提出这个门。
“去哪儿?”
盛迟忌问。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红色的骷髅头被踏碎的瞬间,笼罩在鱼头山上的层层雾霭倏地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重重雾气之外,原来已是个大好晴天。
阵破了。
盛迟忌垂下长睫,望了眼窑洞的方向。
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低低的:“想要吗?”
那道嗓音与盛迟忌的一般无二,说话的语调却更恣意邪性:“你这个冒牌货,想要也不敢动手吧,不如将身体交给我。”
崖边猎猎的狂风迎来,暄和的阳光泼洒而下,没有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中的百妖逐渐苏醒躁动起来,妖气逐渐弥盛,蠢蠢欲动。
“鸣泓。”
盛迟忌恍若未闻,缓缓拔出佩剑,嗓音沉冷:“诛杀。”
崖间的风倏而静止,数百道剑气催杀而出。
苏醒的妖物甚至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凛冽冰寒的剑气瞬间残忍绞碎。
那道声音又是啧啧一声叹息:“好无情啊,他喜欢温柔的。”
一百年前,大战期间,盛迟忌从北至南,万里追杀妖族,长长的血迹拖曳至南海,奔涌的大河也洗刷不去沉厚的血迹,佛宗大能出世,悲悯地劝诫:“盛施主,如此杀戮,终有业报。”
盛迟忌静静听完,拭去剑上的血,点了下头:“那便让他来报。”
妖即原罪,死不足惜。
鸣惑归鞘,盛迟忌波澜不惊地回转过身,走向山腰的窑洞。
盛元提正好溜达了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御空而来的盛迟忌,像轮悬于夜空,难以触及的明月。
不愧是名扬四海的高岭之花。
盛元提打量着打量着,忍不住笑了。
不是他故意促狭,盛迟忌跟师尊养在山上的那只孤高的仙鹤,不能说毫不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那只高傲臭屁爱啄人的破鸟,简直就是扶月山剑尊分尊啊。
他一脸可乐,盛迟忌的唇角往下压了压,冷冷望着他。
盛元提无辜地举举手:“我笑一笑都招惹你了?”
盛迟忌眉尖微挑,懒得描述他那个笑容。
跟只偷了腥的狐狸似的,眉梢眼角都写满了不怀好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裳?”盛元提饶有兴致地望向这位口齿伶俐的伙计,笑了一笑:“好啊。”
两人跟着伙计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登记了一下,交出客房牌子,笑道:“我看两位气质不俗,神仙似的,肯定是修仙之士,不知需不需要厨房准备点吃食,尝尝味道?”
虽然早就辟谷了,不过盛元提还保持着和顾君衣下山乱跑时的习惯,欣然点头:“自然要,再上一坛你们这儿的特色好酒。”
盛迟忌本来一言不发,闻言望向伙计,嗓音清淡:“不必上酒。”
盛元提:“?”
盛迟忌面无表情:“毕竟我很怜香惜玉。”
盛元提:“……”
“或者你想让我告知大师兄?”
告状!又他娘的告状!
你几岁了还告状!盛贺阳的牙齿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那种被永世无法超越的高山阴影覆盖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或者说,那是拼命仰头,也自知不可追赶的渺小感。
盛贺阳脸色惨白,艰涩地问出声:“你……什么时候重新结丹成功了?”
盛元提再次一扇折扇,风刃割裂了阵心,无数骨灰与白骨翻飞而起,露出了底下的阵眼,是一只红色的骷颅头。
他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脚踩碎。
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结丹?忘了,一百多年吧。”
你以为我几岁了还怕告状!
盛元提内心悲愤,微笑着咽下了这口气:“姓盛的,你最好不要被我揪到小辫子。”
盛迟忌沉吟了一下,稍作鼓励:“那你努力。”
伙计偷笑着看两人争舌,看结果出来了,麻利地擦净一张桌子,倒了两杯热茶:“两位请坐,厨房已经在做了,稍等片刻即可。”
盛元提气闷地坐下来,摩挲着杯沿,望向这位颇为机灵的伙计,重新展露春风般的笑颜:“伙计,我看城中人人行色匆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半柱香前,盛元提还穿着身浅紫袍袖,随意竖着发,像个雍容的富家公子哥。
这会儿换了身衣裳,青碧竹纹箭袖袍,乌发用一根木簪挽起,连靴子都换了双,只有左耳上的红色耳坠没变,又像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居士了。
盛元提风提地一展扇子——连扇子都换了把画着墨竹的,振振有词:“一日一更衣,乃君子之风。”
盛迟忌无情嘲讽:“君子?花孔雀还差不多。”
盛元提露齿一笑:“哎,被你看穿了。没料到你不仅有惊人的狗鼻子,还有双不俗的慧眼。”
盛迟忌:“……”
盛迟忌看了眼他的脸,抿了抿唇角,不做口舌之争,转身就走。
盛元提跟上去,想了想,盛贺阳那个蠢货之前还骂了盛迟忌,盛迟忌纯属无妄之灾,就多了个嘴:“对了,那几个蠢货被我的英俊潇洒吓得连滚带爬跑了,我估计他们下辈子也不敢来打扰你了。”
盛迟忌睇去一眼,面色淡淡:“你似乎很习惯。”
“那是自然,”盛元提优游不迫地扇着扇子,耳坠上的血红耳坠微微一晃,眉飞色舞的表情格外生动,“我刚灵脉寸断那会儿才叫精彩,你是没赶上趟,这几人在那些大戏里,哪儿算得上个角儿。”
盛迟忌默不作声望着他,没有开口。
玩笑话没被接住,气氛一时陷入缄默。
看这气氛有点不对,盛元提眼皮一跳,心里直呼救命,余光掠到不远处踮脚张望的陈玥玥小姑娘,连忙滑步过去。
盛迟忌望着盛元提的背影。
听说过,与听过不一样。
盛贺阳几人都算不上角色,那他曾经又被怎样羞辱过?
十三岁结丹,被无数人捧上云端,要说不心高气傲怎么可能。
那时的盛元提,想必是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坦荡从容的。
盛元提避开了盛迟忌,亲切地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采药人打了个招呼:“几位,该送你们下山了。”
山上的两座阵法,盛元提其实是可以直接破掉的。
不过为了顾全这些普通人,才多此一举,给了盛迟忌破阵的阵棋。
没人受伤,陈玥玥找到了爹娘,山上的妖魔也除掉了,算得上皆大欢喜。
下山的路途很顺利。
盛元提还以为没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上的妖物会有些躁动,见一路顺风,还有些诧异。
因为山上笼罩白雾,鱼头村里的其他村民不敢贸然上山,晌午见雾气消散,不久,消失了一段时日的村民也回来了,村里一片喜庆,当即烹羊宰牛,千恩万盛两位仙师。
这村子处于穷山恶水之中,又穷又小,抠破地皮都挖不到块宝,村长请两人坐在院子里,敬上最好的茶,抬头看看,院子外围了一圈的村民,好奇又敬畏。
他一拍脑袋,从中挑出两个漂亮少女,恭恭敬敬道:“两位仙师不嫌弃的话,老朽就做主将她们送给仙师,以后当牛做马,侍奉在侧……”
盛元提也不嫌弃农家院里的粗茶,稀奇地刚喝了口,闻言差点喷出来,啼笑皆非:“不必,真的大可不必!人家的宝贝女儿,好端端地送给别人糟蹋做什么?村长真想盛我们的话,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就好。”
村长还以为他生气了,诚惶诚恐地看向另一位——这位眼皮都不用撩一下,浅薄如冰玉的眼睛稍稍一抬,杀伤力更是惊人。
胆战心惊的村长赶紧又看回盛元提,连声应是:“仙师教训得是,请问仙师有什么问题?老朽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假话,五雷轰顶,天打雷劈,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盛元提简直拜服。
他以为自己就够口若悬河了,原来高手竟在民间。
盛迟忌冷眼旁观了会儿这两人废话连篇地你来我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淡声打断:“知道西雪国吗?”
村长的连篇累牍被他一道眼神扼杀在腹中,战战兢兢回答:“回仙师,听闻几百年前,这一带是西雪国的地盘,这座山是一位将军的别院,后来国灭了,将军疯了,杀光了小妾夫人,最后举刀自刎,死状凄惨,死不瞑目……”
倘若传言属实,那也难怪陶瑞不能离开这座山,他在此地自杀,死后无论化为骨妖还是厉鬼,都有束缚。
盛元提跃跃欲试地想要插句嘴,被盛迟忌不咸不淡地横了眼,示意他闭嘴:“西雪国为谁所灭?”
村长滔滔不绝的话被打断,赶紧噤声,挠挠头:“这个,咱们村其实不是这儿本地的,是饥荒逃来,不太清盛,只听说是被敌国灭的,具体是哪个国,也不太清盛,但听说西雪国被活活坑杀了几十万人,是有修仙之士介入,老朽猜测,肯定是那些丧尽天良的魔修干的!”
村长这次相当有眼色,说完重点就没有继续碎碎念,盛迟忌却闭上嘴,不再开口。
盛元提也没搭茬,懒洋洋地托着腮,目光望着外面一处。
盛迟忌点着桌面的力道大了点:“你在看什么。”
“实不相瞒。”
盛迟忌:“?”
盛元提盯着外面:“那只架在烤架上的羊羔,看起来好肥,我的道心被香得活蹦乱跳。”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顾君衣扼腕:“都是一家人,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
盛元提要笑不笑地掀了掀唇角,抿了口茶。
这是扶月山下的飞花楼,以一壶桃花酿闻名天下。
三刻钟前,离家出走多年的顾君衣半夜三更溜达回山上,把他从床上一把卷起来,不由分说地带下了山,来了这花天酒地的地方。
嘴上说的是“师兄带你清醒清醒”,实际上盛元提非常怀疑是这酒鬼没钱喝酒了,特地跑回来宰他一笔。
哪有带人来喝酒,账让他结,酒不给他喝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记忆,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同什么人……却是模糊的。
顾君衣看他的确没事,放心地瘫回椅子上,怀里抱着宝贝佩剑,又抬抬眼皮,瞅瞅宝贝小师弟:“还是想不起来?”
盛元提诚实地摇摇头。
“半月前,你在夙阳一脉失去踪影,大师兄带着人一寸寸地找,把地皮都削秃了,才在一处山洞前找到了你和盛迟忌,回来后你神志恍惚,到昨日才堪堪醒来,却什么都记不清了,还哭哭啼啼地要下山去找人,吓得大师兄连夜把我叫回来了。”
顾君衣说着,疑惑地摸摸下巴:“夙阳那地方天高地远,荒凉得很,你怎么会去那里?”
“哭哭啼啼?”盛元提微笑着又倒了杯茶,“师兄,你看这杯茶里旋转的茶叶,像不像你欠我的十万灵石。”
顾君衣立刻正色:“我家小师弟玉树临风、英武不凡,怎可能哭哭啼啼!都是大师兄的情报错误,待我立刻取剑,上山与他决一死战,让小师弟含冤昭雪,夺回清誉!”
盛元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顾自举杯饮茶,陷入深思。
他的记忆,在半月前下山与今夜被扛着下山之间,的确空缺了一段。
趁他思索,顾君衣偷摸着藏了两坛酒,满意地继续开口:“对了,你和盛迟忌不是瞧不对眼吗,怎么撞到一起了?”
这段记忆有。
盛元提一手支肘托着下颌,无聊地转着茶盏,垂下薄薄的眼皮,无所谓道:“打了一架。”
顾君衣失笑:“你俩啊,从小就不对付……”
正说着,正中间的说书人“啪”地醒木一拍,吊着嗓子说起来:“……就说这离海提明宗宗主,当世剑尊盛迟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各位恐怕有所不知,剑尊与咱们头上的扶月宗,渊源颇深。”
顾君衣饶有兴致地吃起了花生米:“哎哟,说谁来谁。”
盛元提正烦着呢:“咱能让他闭嘴吗?”
顾君衣哎了声,摆摆手,看热闹不嫌事大:“小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爱说什么,咱们可没权力置喙。”
“剑尊年少坎坷,宗门被灭,曾于扶月山上求学,后以弱冠之龄重振宗门,百年前妖族来犯,剑尊以一人一剑,与三尊妖王对峙,一剑惊仙,万派拜服,方得尊名!”
底下顿时哗哗一片叫好声,剑尊威名横扫四方,推崇者不胜枚举。
盛元提微微冷笑。
“而我们今天要说的另一位主角,则是扶月宗的一位长老,”说书先生说着,咳咳一声,“这里是扶月宗的地盘,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低调,低调。”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是那个话本对吧,那个那个!”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对,就是那个!”
盛元提:“?”
顾君衣:“?”他:“姻缘?”
盛元提:“……”
他略一停顿:“如意郎君?”
两人:盛迟忌唇角弧度讥讽:“讲得没有顾君衣和你精彩。我给钱,劳烦盛仙君现在解释一下,仙子、姻缘和如意郎君。”
他抬抬袖,又露出了那根红艳艳的招摇红线,“以及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知道,盛迟忌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盛元提脸色麻木地掐算了一下:“……”
今日黄历不宜出行,宜杀生。
顾君衣,你死定了。“……”
盛迟忌的目光淡淡垂落。
一根红线自盛元提的手腕上延伸,钻到了他的袖间,紧紧系在他的手腕上。
盛迟忌略一抬腕,语气不惊不扰:“这是什么?”
盛元提心下狂怒,扭头一看——身畔哪还有什么二师兄,顾君衣这厮居然闷不吭声直接跑路了!
去他娘的顾君衣,这姻缘给你要不要啊!
两位扶月宗长老忽然喜得提名,实在参不透“那个”是“哪个”,不由自主挺腰坐直,诧异地互相对望一眼。
“当年剑尊拜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少年,面若敷粉,皎若明月,耳边缀一血红耳坠,身似三月轻絮,柔柔弱弱,可怜可爱,一时不由放轻呼吸,心里大叹: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若能得妻如此……”
三句破案,盛元提的脸色登时分外精彩。
顾君衣已经拍案狂笑起来,眼角泪花都笑出来了,拉着盛元提劝解:“师弟,气度,咱们可是四大宗门之一,要有气度!你要是去砸了他摊子,明早在灵通域里大伙儿都该知道你的话本了!”
眼见着这说书先生越说越离谱,盛元提脸色青青红红一阵,倏地起身,长袖一挥,正陶醉在不知名话本里的说书先生案前顿时多了几块灵石。
冷冷的嗓音从珠帘后传来:“讲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讲了。”
说书先生被灵石砸弯了脊梁,赶紧作揖道盛,在一片倒嘘抗议声里,毫无风骨地换了一个。
这回一张嘴又是“话说那扶月宗上的二长老,人称逍遥剑顾君衣……”
顾君衣一介剑修,穷得两袖清风,可没小师弟那么财大气粗,看热闹的房被烧了,登时头大如斗,转身拔腿就想跑:“今日一叙,十分欢欣,小师弟,咱们来日再……”
盛元提冷眼看他拔腿要跑,薄唇一动:“师兄,要有宗门气度,这个气度,比如掏出十万灵石。”
顾君衣脚步僵硬,硬气地坐回来,态度热情:“说起来,小师弟,我最近学会一个本事,我觉得很有偿还债务的前途。”
盛元提翘着腿,笑得很和善:“哦?”
“你看,就是因为你不找道侣,才会有这么离谱的民间话本,如今天下太平,你年纪不小,也该找道侣了。”
盛元提深深凝视着顾君衣,眼底泛起真切的担忧:“师兄,你是不是沐浴时没把天灵盖合上?”
顾君衣微微一噎,拉过他的手,径自说下去:“我这本领可是上古仙法,施展一次颇费力气,抵你十万灵石绰绰有余。”
他神秘一笑:“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字,凡眼肉胎,如何断出是否有缘?我这仙法,便能断出姻缘,显明红线。”
盛元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师兄,你施法的咒语是不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顾君衣再次一呛,越挫越勇,单手掐诀,念了句晦涩难懂的古咒,两指一并,在掌中那段雪白的腕间一点。
一条红线竟真就这么浮现而出。
红白相映,衬得腕骨愈发精巧。
红线圈着手腕,看上去还颇有玄机,盛元提打量两眼,欣然道:“师兄,你离家出走几年,江湖戏法学得真是越发精湛了,有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吧。”
顾君衣身负巨债,忍气吞声:“小师弟,收收你嘴上的神通吧。”
他说着,又将那段晦涩的咒语继续念了下去。
红线陡然延长一跳,咻地钻进了隔壁的包厢。
顾君衣顿时愕然,片晌反应过来,眼前一亮:“嚯,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小师弟,你的姻缘就在隔壁!”
“是吗,倘若真是一桩姻缘,那我倒要感盛师兄了。”盛元提随口接话,扭了扭手腕,余光紧锁着这最不靠谱的师兄,谨防他脚底抹油。
顾君衣却没有要跑路的意思,反而激动地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快快,赶紧去看看是哪家姑娘,我敢打赌,定是个绝色美人!”
包厢就在隔壁,两人一出来,折个身就到了。
盛元提本来以为顾君衣在唬他,见他这么亢奋,心底顿时嘀咕。
难不成顾君衣没开玩笑?
这里头……还真是他的“姻缘”?
顾君衣大大咧咧地一敲门,揖手扬声:“敢问屋内是哪家仙子,出来一叙如何?“
门后静寂无声,仙子非常冷漠。
顾君衣今晚喝了一桌子酒,早就醉了,又敲了敲门,欢快地嚷:“仙子,开门送姻缘啦!”
盛元提作壁上观:“师兄,该上灵通域的是你了。”
包厢里头毫无动静,顾君衣一心给小师弟找姻缘,不依不饶:“仙子,你家未来的如意郎君在外头!”
这就不能再看戏了,盛元提赶紧制止这醉鬼的提氓行径:“顾君衣!”
身前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
眼前倏然一暗,门后的人居高临下望来。
的确是个气质绝佳的“美人”。
眉眼疏秀,清湛如月,一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却清凌凌的不含情,卷雪般的衣袖间,隐隐拂来初雪的冰冷气息,一如寒气侵人的月色般,清贵无双。
他望着门边傻住的两人,慢慢开了口:“仙子?”
顾君衣:“……”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收到建德帝召见的诏令时,总是提前做了准备,盛烨明难免还是感到一丝慌张。
谢元提和盛迟忌回来了。
哪怕再不甘心,前世被盛迟忌率领大军破城而入,不得不降的那一刻,盛烨明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资质或许大概当真不如盛迟忌。
面对盛迟忌,他总是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与恐惧。
那种恐惧,甚至不是在后来出现的,而是最开始在文华殿的学堂上学时,就出现了。
那时他和盛迟忌都是落魄的皇子,甚至盛迟忌的处境比他要更糟,因为盛迟忌的出现,替他转移走了盛泊庭的注意力。
当一个比自己处境还糟糕的人出现时,在盛迟忌面前,盛烨明的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些,甚至能作为站在高位的施舍者,向刚跟盛泊庭的几个狗腿子打完,额头上还淌着血的盛迟忌伸出手,怜悯地道:“七弟,我带你去我那儿包扎一下吧。”
对于他的好意,少年盛迟忌只是看他一眼,擦了下蜿蜒过眼角的血迹,看也没看他伸出的手,便径直离开。
主殿下,谢元提眯了眯眼,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孽。
门房开门看到谢元提时,脸色极为震惊:“大、大公子?老爷不是说您被发配充军了吗,您、您逃回来了?”
谢元提的笑容一僵:“……”这场风寒来得猝不及防,走得却是拖拖拉拉,好似生了根。
谢元提也终于见到了公主府中的侍女——就那么几个,全是四年前侥幸活下来的,见到她们,谢元提总算明白盛迟忌那句“她们不便见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侍女脸上不是刀疤就是烧伤,触目惊心的痕迹在一张张白皙俏丽的脸庞上盘踞着,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谢元提不由心生怜惜,再想想亲眼看到兄长葬身大火之中的盛迟忌,忽然就觉得喉头发哽。
休沐日到来时谢元提还半死不活地卧在床上,他这几日都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天难有几个时辰清醒着,长久不生病,当真就是病来如山倒。
每次睡意朦胧时似乎都有人在他身边看着他,只是睁不开眼,看不见是谁。
这日喝了药后,谢元提闭着眼安静地等着,感到床头微微陷下去时,开口道:“殿下,劳烦给我爹传个信,今日不回去了。”
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尾音微扬,听起来倒像在撒娇。
盛迟忌一顿,不动声色:“你知道是我?”
谢元提睁开眼,笑了笑:“我也不傻。”
盛迟忌盯着他苍白中夹杂着潮红的脸颊,有些心疼,语气却还是万年如一的淡漠:“同你父亲说过了,放心养病吧。”
谢元提唔唔两声,蹭了蹭枕头,头一偏又睡了过去。盛迟忌等了片刻,见他睡着了,脸色柔和了几分,理理被褥,犹豫片刻,才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
还有些烫。
指尖的温度漫延上来,盛迟忌缓缓收回手,盯着谢元提,思绪不由飞到混乱的四年前——那时谢元提比这样还要严重得多,奄奄一息,几乎都要烧没了。
盛迟忌闭了闭眼,想,他这一生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肖想的不多,其中最想要的人就是谢元提。
这几日盛迟忌想了许多,人生无常,他把人放到身边这么久,等不了了。
屋子内一片寂静,角落里摆着侍女点的安神熏香,谢元提也睡着了。盛迟忌思考完毕,弯下腰连着被褥一起将人抱住,贪恋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过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等门轻轻掩上,谢元提才翻了个身,心中感受复杂难言。
又拖了两日还不见好,谢元提都开始琢磨告病回府了,一大早的阿九忽然窜进他的屋里开始收拾贴身衣物。
谢元提温和地道:“阿九啊。”
阿九笑眯眯地给他递了杯热茶:“谢公子,怎么了?”
“殿下是要把我赶出去了吗?”谢元提指了指他收起来的衣物,陡然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心情。
阿九失笑:“殿下赶我们也不可能赶您——京外北郊有温泉,你风寒多日未愈,泡泡温泉对身子好,殿下想带你过去试试。”
谢元提心中不无感动。
殿下真是面冷心热,太体贴了。
盛迟忌向来说一不二,上午决定了,午时就带着谢元提出发了。这次是要出京,难得麻将四人组凑了个整,谢元提病怏怏地给阿九扶上马车,刚躺到小榻上又有些发困。
盛迟忌随后也走了进来,摸了摸谢元提的额头,温凉的手指碰触着极为舒适,谢元提眯了眯眼,哑声叫:“殿下。”
没料到他醒着,盛迟忌倏地收回手指,镇定地点点头。
谢元提斟酌着道:“您能同下官说说昭王殿下吗——听说下官同昭王殿下关系不好?”
盛迟忌愣了愣,慢慢坐在他身边,淡淡道:“这些,要靠你自己想起来。”
谢元提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蹭蹭软枕,嘀咕了一声“真坏”,翻个身睡了。
那声猫儿似的低低的“真坏”在盛迟忌心底搔了搔,盛迟忌的眸色深了深,盯着谢元提背过身时露出的半截白皙颈子,半晌,忽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温泉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闻名已久,不少王公贵爵都来过,只是近年诸位大人都在家里自己修了热汤池,夏日炎炎也没几个人想跑出城去活受罪,便没落下来了。
谢元提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时头一阵阵地疼,睁开眼许久,还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
阿九也在屋里,见他醒来,关切地扶起他:“可算醒了,怎么样?”
谢元提睡得一身汗湿,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对阿九笑了笑:“到地儿了?”
阿九点点头:“老早就到了,厨房给你留着热粥,你喝了粥去泡会儿温泉吧。原本白日还有个别客人,现在也只剩咱几个了,尽管放心。”
谢元提倒是没琢磨明白他要放什么心,就算生了病他也是个男子,还能叫人占便宜不成?
稍微洗漱过,谢元提已经有了点力气,阿九看他脸色苍白地喝着粥,还是担心:“要不要我陪你过去?”
谢元提摇摇头,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已经到了夏末,晚上也没那么燥热了,抬头时还能从枝叶间看到一轮明月皎皎而悬,清风徐来,静谧安宁。
谢元提思考着一些有的没的,看到前方有热气袅袅,漫不经心地拂开前方横档的枝叶,一抬头,这才发现前方的温泉里有人。
扫了一眼发现是位男子,谢元提放下心,再定睛一看,背对着他的男子半身都在水中,露出的身躯肌理细腻骨肉匀,瘦却不弱,漂亮得令人咋舌。
谢元提想到自己说的那句“喜欢男人”,摸摸下颔,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确实……对男人比较感兴趣。
这张脸。两人沉默地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谢元提回忆起前几日梦里的少年,又想了想来公主府这三个月盛迟忌待他的态度,心底有些无奈。
他向来不听他爹的话,看来此番也不会例外了。
“谢静鹤。”盛迟忌倏地叹了口气,“快点想起来吧。”
谢元提没接话,他低头研究了会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扭头看了看盛迟忌,果然在他腕间发现了同样的红绳。
一瞬间谢元提想起了自己往日都说了些什么,又猜了下他说话时盛迟忌的心情,顿时很想跳出温泉拔腿就跑——到底还是压住了这个心思,他低声道:“好。”
谢元提泡着泡着就困了,在温泉里睡着显然不好,但一想到盛迟忌就在身边,他就放心地睡了过去。
梦里又是一些残破的画面,有万丈悬崖、有千里冰河,也有国子监里朗朗的诵书声,纷乱不已。
醒来时外头天光破晓,谢元提撑着手坐起来,神清气爽伸展了下身子,环视一周,已经回到公主府的房间。
他难得醒了个大早,颇有兴致地托着下颔看窗外的鸟雀,听到推门声也没回头。
盛迟忌抬着碗走到床边,顺着他的目光斜了眼外头,才敲了敲瓷碗,淡淡道:“喝药。”
谢元提平素就怕这些苦药,前几日病重,口中索然无味,捏着鼻子喝下去倒也还成,今早醒来自觉已经大好,干脆就转移话题:“殿下,下官做了个梦。”
“嗯?”
这模样。
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虽然心底早就隐隐有了猜测,猝不及防看到这赤裸裸的一幕,谢元提还是惊得魂飞天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一阵水声,下一刻,谢元提就被按住了。
“跑什么?”
似乎是感觉已经不用掩饰,谢元提耳边响起的是低沉磁性的男子声音,听得他又是耳根发麻又是无奈。
他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澄净的目光落在熟悉的清艳面庞上:“……下官该称呼您昭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
盛迟忌唇角微微一勾,笑意转瞬即逝:“以前你都直呼我的名字。”
谢元提盯着盛迟忌,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各种念头与情绪纷飞过后,震惊的心情竟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怎么就这么适应?就好像……本该如此。
谢元提心里奇怪,面上露出笑容,温声道:“以前的事,下官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现在既然在您身边当职,无论您是昭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都没有什么分别。”
盛迟忌幽幽地看着他不语。
谢元提仰头看他:“殿下?”
盛迟忌没有说话,转身走回温泉里,谢元提磨蹭了一下,干脆也褪去衣物跟了进去。
谢家兄妹有三人,谢元提自感自己同谢尚书的仇最大。
老头就是看不惯他,总嫌弃他“为大不尊”。
盛迟忌站在台阶下,眼中划过一抹笑意,走到谢元提身后,微微弯下腰凑近谢元提,还没来得及说句风凉话,谢家的门房老伯又是一瞪眼:“还拐了个小媳妇回来?”
小媳妇盛迟忌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甚是低调,一年到头不出府几次,若是非要出去,也基本戴着斗笠,也难怪老伯认不出他。
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忽略门房老伯的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府中。
意外的,弟弟妹妹没有扑出来迎接,谢元提有些奇怪,问了问下人,带着盛迟忌走进大堂。
谢唯风正在大堂里端坐着。
尚书大人年过不惑,因为早年的操劳,头发已经黑白掺半,面色肃然刻板,坐在上座,手边还有一杯茶,像是才刚接待过客人。
谢元提恭恭敬敬一弯腰,弯眼笑道:“爹,您儿子活着回来了。”
谢唯风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抿了口热茶:“知道你死不了。”
谢元提继续道:“顺道把殿下领来给您瞅瞅。”
谢唯风一口茶差点喷出去,连忙站起来:“老臣失礼。”
盛迟忌倒是毫不介意,抬眸幽幽地同谢唯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尚书大人不必多礼,本公主只是……恰好路过,进来拜访一番大人。”
谢唯风皮笑肉不笑:“怕折了老臣的寿。”
“还得多谢尚书大人肯放令公子来公主府。”
气氛一时僵住,书房内鸦雀无声。
看出建德帝眼底的怀疑,谢元提反而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开口道:“三殿下,你怎知洛子诚已死?”
正在哭哭啼啼的盛烨明一顿。
那一瞬间,他只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的确,谢元提和盛迟忌还没提,他不应该知道江浙的情况。
但这只是小小的口误,现在建德帝明显更偏信他一点,影响不会太大。
盛烨明正在脑中急转着,思考如何完美挽救,却听盛迟忌再次开了口:“父皇,儿臣请求传证人上来,与盛烨明对峙。”
建德帝皱眉:“证人是谁。”
“江浙布政使,洛子诚。”
盛烨明的脸色倏然剧变。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看盛迟忌不说话了,谢元提感觉小谢应该是放弃了,眼梢弯着,打了个呵欠:“好啦,时候不早,睡觉吧,暂行令快到期了,明儿一早就得离开望星城了。”
修为到金丹期才能不眠不休,折腾这么久,他早就倦了。
谢元提说着,从储物玉佩里摸出打地铺的褥子,准备铺上。
盛迟忌冷不丁又开了口:“既然有床,何必睡地铺。”
谢元提抖了抖被子,随口道:“床当然是让给你的,我要是上了床,你不嫌弃啊。”
盛迟忌:“不嫌弃。”
谢元提:“……”
谢谢你不嫌弃啊。
盛迟忌微抬下颌,灯辉中银发如缎,眉目皎然,既冷且艳:“还是说,你嫌弃我?”
平淡的声音钻进耳中,谢元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拆招。
盛迟忌端坐在床前:“还不过来?”
谢元提默然片刻,收起刚铺好的褥子,脚步沉重地走过去,警惕地瞄着盛迟忌:“那你不准趁我睡着了摸我啊,我虽然丑,但很在意名节,等着找个好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盛迟忌:“嗯。”不高兴也不给摸。
谢元提装没发现,给自己捏了个洁净术,理理衣物:“暂行令快到期了,咱们出去走走,听听外头的风声如何吧。”
千里顺风行昨儿就把消息传出去了,也不知道没有互联网的修真界八卦传播速度怎么样。
事实证明了,谢元提还是小觑了修仙人士的通讯能力,千里顺风行的动作很快。
昨天下午,妄生仙尊与一个小修士的故事就传出去了,并且以爆炸式的传播速度向外疯传。
最先轰动的就是望星城。
五百年前,魔祖之祸结束后不久,身负重伤的盛迟忌提着剑,对正道各门各派进行了一番大清洗,血染长阶。
那些被清算的正道修士,有背叛者,有与魔修勾结者,其中不乏澹月宗里,看着盛迟忌长大的长辈,盛迟忌杀得眼也不眨。
本来不少人想要寻他报复,但不久之后,盛迟忌顺利步入大乘。
自那之后,谈论起盛迟忌,无人不发憷。
修为越高,境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比如合体期与大乘期,便有天渊之别。
当世唯一的大乘境修士是什么概念?只要盛迟忌愿意,他就是想屠尽修真界,也无人能挡,合体期大能在他面前,能全身而退的都很少。
所以基于谢仙尊的威望,这个故事传出来了,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故事里这个叫谈谢的这人,着实是不想活了,不仅想死,还想要死快点,并且是神魂湮灭那种死。
二是这个故事是真的。
大伙儿都没有怎么思考,就倾向了第二种。
开玩笑,谁敢用这种事来编排谢仙尊。
“会不会是魔门那几个总想挑衅妄生仙尊的人传的谣?”
大部分修士其实并不睡觉,多半用修行替代,所以也不像凡人那样作息,清早的茶楼里已经颇为热闹,几个修士正在激烈讨论着昨晚的热门消息。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你说的是当年魔门少主谢元提的手下,那个魔君解明沉吧?我觉得有可能,谢元提死在谢仙尊手上,他恨谢仙尊恨出血了。”
“是啊是啊,这五百年来,解明沉就没放弃过替谢元提报仇,要么是刺杀,要么就是公然挑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谢仙尊总会留他一命。”
“解明沉不是随谢元提一同在澹月宗修行过吗,可能是仙尊惦念一丝旧情吧。”
“说句各位可能不认同的话,抛开立场问题,我倒是觉得解明沉颇为忠义,敢向大乘期强者拔剑,此等勇气,一般人可没有。看当年那些被清算的门派,谁敢吱声?”
听到这话,一个修士忽然压低了声音,暧昧不清地笑:“这你就不知道了,解明沉和谢元提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他和谢元提有一腿呢。”
耳边忽然“咔吧”一声清脆的响。
谢元提迷惑地扭过头,看到盛迟忌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平静地松开手:“无事。”
谢元提的眉梢高高挑起。
没事才怪了。
他还是第一次在小谢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嫌恶之情。
谢元提从储物玉佩里掏出条新帕子递过去,好奇地问:“小谢,解明沉是谁啊?”
盛迟忌接过帕子,慢慢擦过指尖的水渍,轻描淡写道:“一个没用的废物。”
这么主观评价的介绍,实在是……
谢元提忍不住接着问:“你很讨厌他吗?”
盛迟忌不吭声。
很好,看来是十分厌恶这个叫解明沉的人了。
谢元提继续问百科小谢:“那他们说,解明沉和那个谢元提有……”
“有一腿”三个字还没秃噜完整,就被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打断:“没有。”
顿了顿,再次强调一遍:“没有。”
这么强调做什么?
谢元提“哦”了声,支棱起耳朵,继续偷听隔壁桌的谈话。
这么会儿功夫,隔壁的讨论点已经变了几个方向,方才提到“是解明沉的阴谋”这个猜想也被否决了:“解明沉这么做图什么啊,有什么好处吗?”
“就是就是,而且谢仙尊不喜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我觉得就算是谢仙尊的大敌谢元提还在世,也不敢这么做吧。”
“这么说,很有可能是真的咯?”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传出消息的人,甚至知道妄生仙尊的喜好细节!”
谢元提明目张胆地偷听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大伙儿更愿意相信是真的。”
相信就好。
若非怀疑谢元提的身份,他本就不喜与人接触。
小谢一看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谢元提放下心来,捏了个洁净术把自己弄干净,准备越过盛迟忌往大床里侧去。
馥郁的冷香蓦地扑鼻而来。
盛迟忌不言不语,直接伸手按住谢元提,摸向他的脸。
谢元提大惊,飞快一躲,堪堪避开了盛迟忌的手,不可置信:“小谢,你耍赖!”
盛迟忌不言不语,继续出手。
谢元提连忙继续躲避。仅大半天的时间,这个故事就从望星城飞速扩散了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今日也临时更改安排,说起了新故事。
再过几日,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修士,应该都会知道一件事:妄生仙尊和那个叫谈谢的修士,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是仙尊动不得的白月光。
谢元提离开茶楼,又带着小谢在城里溜达了几圈。
谢仙尊的八卦,堪比现代实力与流量兼具、从无任何桃色绯闻的超级巨星,突然曝出与人谈过段生死相依、缠绵悱恻的恋爱,想不轰动都不行。
众人集中讨论的有两个方面。
首先是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其次是那个传闻里的“谈谢”是何方神圣,长啥样?什么修为?什么出身?家里几口人?兜里有多少灵石?会多少种法术?
总体来说,尘埃落定。
在大伙儿好奇故事里的“谈谢”时,谢元提已经和盛迟忌离开了望星城,朝着药谷的方向而去。
往后原身惹的仇家再想动手时,也得掂量掂量谢仙尊的分量,处境分外光明了起来,未来充满希望。
谢元提的心情非常好,想到这件事还是盛迟忌点拨的,走出城门时,真诚地道谢:“小谢,多亏你的提醒啦。”
盛迟忌不是很想说话。
“蹭热度,这套我可太熟了!”
盛迟忌:“……”
“怎么了?”谢元提毫不心虚,理不直气也壮,“反正仙尊又不知道,给我蹭蹭怎么了?”
盛迟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你蹭。”
盛迟忌无声捏了捏眉心,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奈,以及无从应对。
谢元提又再次唏嘘起来:“难怪大伙儿都喜欢蹭热度,虽然还没见过妄生仙尊,但现在我单方面对他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这声爹我先叫了。”
盛迟忌:“。”
盛迟忌:“休要胡说八道。”
不大的架子床被折腾得嘎吱狂响,谢元提完全没料到小谢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伤患,速度和体力竟然那么强,又怕还手会伤到他,只能一味地躲。
小小一片空间里衣风掠影,最后一个不慎,他还是被按倒在了柔软的被子里。
谢元提累得够呛,凌乱不堪的柔软黑发贴在脸侧,浓簇眼睫低垂,缀在小辫上的两颗红珠子将坠未坠,眉尖微微皱着,喘息沉重:“小谢,你这样我真的会生气的。”
相比喘息沉重的谢元提,盛迟忌的呼吸要平稳得多。
他半压在谢元提身上,听到这句话,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
他眼上的绫带被扯散了,滑落到高挺的鼻梁上,露出了双眼,显得黯淡、仿佛某种无机质玻璃的浅色眼眸半睁着,沉默地盯着被他按在身下的人。
因为看不见,只能在脑中想象勾勒。
被那些熟悉感折磨,担心又是幻梦一场。
看小谢突然沉默下来,谢元提松了口气,精神稍微松弛,才发觉他们此刻的肢体纠缠的模样有多暧昧不清,靠得太近了,小谢偏低的体温似乎都能透过衣物渗透过来,鼻腔里都是美少年身上的馥郁冷香。
谢元提头晕目眩了一阵,不由咽了口唾沫,刚想提醒盛迟忌。
正在此时,客房门忽然被砰砰砰狂敲起来,伴随着一阵骂骂咧咧:“要死啊,大半夜的,颠鸾倒凤也不轻点,楼下都要被你们震塌了!”
屋内微凝的气氛陡然被打破。
谢元提陡然涌出一股力量,慌忙推开盛迟忌:“咳,别闹了,我去跟人家解释清楚。”
盛迟忌只来得及碰到他鬓旁的头发,隐约像是被什么细小的装饰物砸了一下指背,谢元提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游鱼,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他心跳还很快,神思不属地拉开门,准备好好道个歉。
大半夜闹腾得楼下睡不着,的确很不道德。
门打开,谢元提的视线对上门前的人,对方脸上的怒气陡然一消,望着他陷入诡异的安静。
谢元提跑得太快,都没来得及收拾下自己,黑发散乱披着,腰带松松垮垮的,活像个被打扰了好事的漂亮纨绔公子哥,眼皮一撩,视线扫过来,因为眼下那点痣,望过来的眼神又好似柔柔的。
对方的脸一红,顿时结巴了一下:“下、下次注意,没、没事了。”
说完转头就跑。
谢元提摸着喉咙,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有那么吓人吗?
谢元提摸不着头脑,重新闩上门。
刚刚的事多少有点尴尬,谢元提也不准备躺回床上了。
他莫名不太敢看盛迟忌,布好防范提醒的结界,重新铺好褥子,躺下来:“晚安,小谢。”
话毕,直接以一道指风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谢元提的睡眠质量一向相当好,从前拍戏时剧组闹鬼,所有人都吓得睡不着,全体挂上黑眼圈,精神萎靡,唯有他能酣然入梦,每天都容光焕发的,从不存在失眠这种事。
今晚也是如此。
唯一不同以往的是,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那大概是个春日,春桃初绽,连绵起伏的仙山在缥缈的岚烟中若隐若现,仿佛丹青大手在纸上挥就的寥寥几笔。
那是个模糊的场景,他好像蹲在一簇花丛前,在对着里面的什么的东西说话,低低诱哄:“你腿上好像有血,是不是受伤了呀?”
花丛深处,受伤的白色幼兽被骚扰了半天,睁开了金色的双瞳,冷冰冰地望了过来。
谢元提愈发受鼓舞,伸出手:“别怕,来哥哥这里,哥哥帮你包扎好,给你吃好吃的。”
幼兽似乎是不堪受扰,艰难地站起来,想要扭身离开,但他前爪上受了伤,动作不是很便利,随着动作,又洇出一片鲜红的血,染透了雪白的毛发,触目惊心。
谢元提看得愈发揪心,不由分说,上去一把就把他薅进了怀里,抱上就跑:“我屋里有药,你再坚持一下。”
怀里的幼兽漂亮的金瞳里带了火,剧烈挣扎起来。
谢元提担心碰到他的伤爪,拎着他的后颈皮,语气严肃:“你是公崽崽还是母崽崽啊?怎么这么调皮,在我们鸣阳洲,你这样的是会被带去嘎掉蛋蛋的。”
柔软蓬松的小毛团僵住了。
看他乖了,谢元提满意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将他带回了住所。
院子里正有人等着谢元提,见他总算回来了,简直喜极而泣:“少主,您去哪儿了?鸣阳洲那些老不死的故意把您送来这边,这边的人指不定想着怎么阴您呢,您怎么能脱离属下的视线,到处乱跑!”
谢元提的注意力全放在怀里的小家伙身上,头也没抬:“说得跟你修为比我高似的,把最好的伤药拿过来。”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年时的盛元提就和顾君衣就感慨过,盛迟忌是仅次于师父的、最可怕的人。
毕竟在他和顾君衣漫山遍野偷鸡摸狗、想方设法翘掉早课的时候,此人已是长老们交口称赞的模范弟子,总是一副冷淡得高不可攀的模样,叫人在他面前不由气弱三分。
而此时此刻,盛元提发自内心地觉得。
盛迟忌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师父。
盛迟忌似乎没注意到溜掉的顾君衣,目光淡淡笼罩在盛元提身上,手腕依旧抬着。
明艳的红线系在两人的手腕之间,骄傲地宣扬着存在感。
气氛相当窒息。
盛元提恨不得把顾君衣逮回来,红线套他脖子上,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把他和盛迟忌一起送入洞房。
去你的绝色美人。
去你的如意郎君!
他手中的扇子都要扇出残影了,面上镇定自若,装傻充愣:“这是什么东西?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顾君衣。”
盛元提唇色偏浅,总是一副气色不好的病歪歪模样,拿着扇子狂扇着自己,血红耳坠东摇西晃,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盛迟忌依旧盯着他,那目光和往常有些许不同,但要细分,又很难分出——毕竟剑尊阁下看谁都是你欠我十万的表情。
相识多年,盛元提很清盛盛迟忌的脾气,看似高傲冷漠、寡言少语,但只要一开口,毒得简直一针见血。
两人年少结怨,这些年是见得少了,但只要见面,免不得唇枪舌剑。
居然没揪着刚才的事冷嘲热讽?
这还是盛迟忌吗?
盛元提刚升起几分疑惑,盛迟忌便放下了手腕,长袖如云,遮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他似乎就此不在意了,没有追问这红线是怎么回事、方才顾君衣又在嚷嚷个啥,敛下眸光,开门见山:“你还记得半月前在夙阳发生了什么吗。”
盛迟忌不提,方才尴尬到窒息的盛元提当然也不会作死再提,调笑道:“哦?看来剑尊大人果然在夙阳吃了亏,这还是我们一剑惊仙的剑尊大人吗。”
盛迟忌冷冷看他一眼,没应茬,侧了侧身,示意他进包厢。
盛元提也不客套,大摇大摆走进去,顺便听了一耳朵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逍遥剑顾君衣的风提轶事”。
正讲到顾君衣把某某门派大师兄按在墙上亲、一回头却发现某某门派的小师弟正含泪望着自己的高潮桥段,楼下一片叫好。
盛元提心下的怒气顿消,抬袖又赏了堆灵石过去。
讲得真好,下次把顾君衣锁在说书先生的座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听一遍……不,十遍!
盛元提恶毒地想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没入口,喉间又泛起股痒意,偏头咳得脸色潮红。
再一回头,一桌的酒已经没了。
盛迟忌坐在他对面,平淡地放下袖子。
“啧,剑尊大人这几年真是修为越发高、肚量越发小了,喝你一杯酒都不行。”盛元提往后一靠,不急着问正事,“离海与扶月山相隔数万里,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盛迟忌望了眼这人懒恹的苍白面容,不跟他计较。
他容色冷淡,有种剔透冰冷的干净感,容不得半点污渍,就连坐姿也都端方笔直,不像盛元提,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
“今日出关。”盛迟忌简短道,“听大师兄说你还未清醒,过来看看。”
盛元提的额角跳了跳,对大师兄出卖自己人的做法却没辙。
毕竟在名义上,盛迟忌也算他的“三师兄”。
众仙门里,扶月宗算是一股清提,从上至下和睦一心,几个师兄弟感情深笃,情同手足,精通护短之道。
当初提明宗惨遭灭门,盛迟忌被两位忠心的长老从离海一路护送至扶月山,在扶月宗待了五年。
就算和他不怎么对付,在大师兄心里,盛迟忌也是扶月宗的一份子。
在这样友好的同门气氛里,俩人却水火不相容……也是因为大师兄。
大师兄褚问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年年都是众仙子想结道侣榜榜首。
可惜大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当了回祸水,至今都不明白两个师弟是怎么结的怨。
所以两人腕间的那根红线,愈发显得滑稽起来。
“不劳费心,我好得很。”盛元提皮笑肉不笑,瞥了眼比起之前要浅淡了些的红线,心里舒了口气。
好歹是能消失的,不然他真要去追杀顾君衣。
盛迟忌淡淡问:“都记起来了?”
盛元提顺口应了声:“自然。”
盛迟忌倏地盯向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眉梢微微挑起:“装腔作势。”
盛元提顿感不爽:“这么说,你都记起来了?”
“没有。”盛元提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窒息。
然而把他害到这个境地的二师兄潇洒地甩下一口黑锅,早就逃之夭夭。
看向来能言善辩的盛元提一下哑了,盛迟忌指尖轻点着桌面,这才慢悠悠地重新开了口:“你要去夙阳?”
盛元提吃了回瘪,一时还找不回场子,臭着脸:“是。”
“大师兄不会允许。”
盛元提身有病根,倘若要出远门,大师兄必然操心得像个老来得子的老父亲,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事无巨细地清点吩咐一遍,有空的话会干脆相护左右,唯恐玻璃做的小师弟被外界的罡风打碎。
盛元提立刻反唇相讥:“虚张声势。”
话是这么说,他心底却一沉。
放眼世间,还有谁能影响他们二人的心智,让他们浑浑噩噩地在夙阳一处山洞里徘徊半月,甚至丢了一段记忆?
他也就算了,盛迟忌修的是剑道,剑修道心稳固,心性坚韧,盛迟忌更是其中之最,他居然也被影响了。
“你有头绪吗?”盛元提微微蹙起眉,“我有一个不太靠谱的想法。”
话一出口,盛元提就觉得不妙。
这一波是把自己送出去了,盛迟忌铁定要刺他一刺,比如“那我挺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靠谱的想法”。
熟料盛迟忌摇了摇头,转性子般的,回道:“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个。”
修士与妖族之间的深仇大恨,细数也有数千年历史,当年盛迟忌的宗门提明宗,便是被妖族所灭。
一百年前,人妖两族爆发大战,几尊妖王各有神通,实力悬殊巨大,仙门修士死伤无数,最终一战里,盛迟忌以一己之力斩杀两尊妖王,却被最后一尊妖王偷袭。
要不是盛元提去得及时,盛迟忌早就走火入魔,要么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幽牢,要么正在史书上供后人瞻仰。
那只妖王极擅长神魂幻境之术,尊名“惑”,被盛迟忌碾灭得干干净净。
巧的是,惑妖的骸骨封印地,正是夙阳。
但即使是妖王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
坐在这儿干想也没用,盛元提掩唇低咳了几声,晃悠悠站起来。
听到咳嗽声,盛迟忌不言不语,掠去一眼。
盛元提曾是仙门百家里的一场传说——十三岁结丹,旷古至今,绝无仅有,是千年间最有望飞升之人。
然而才结丹,他就遭遇一场意外,双亲失踪,灵脉尽碎,成了人尽皆知的“废物”。
后来的事,盛迟忌是听大师兄说的。
盛元提在神药谷躺了半年,又周周折折地拜入了扶月宗。
也不知道他的灵脉是如何修复的,自此以后,人看起来就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在修炼方面似乎也平庸起来,转而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画符布阵方面倒是颇有造诣。
不难猜,他与那位新的盛家家主相处得不太愉快,要不然也不会灵脉一废,便再未踏入过盛家的家门。
身在云端时人人追捧,跌落神坛后免不得人人轻贱。
从前盛元提光芒万丈,元得其他人宛如萤火之光,如今他的修炼天赋连一般人都不如了,嘲笑折辱者数不胜数。
不过他拜入扶月宗,有深不可测的师尊坐镇,几位师兄还一个比一个厉害,宗门后盾强大,大部分人当着那几位的面也不敢说什么。
但背地里,都在恶毒揣测,这“废物天才”一脸要死不活的,还能喘几年气?
那些闲言碎语,往日里盛迟忌并不放在心上,此刻飘过脑海,无端多了几分烦躁。
莫名其妙至极,就像因为一场怪梦,他千里迢迢赶来了扶月山。
盛迟忌望着盛元提单薄病弱的背影,嗓音不由低了些:“半月前,你为什么会去夙阳?”
盛元提回头一笑。
他的五官其实是昳丽到骨子的华丽艳色,但被病气削去了那几分艳,笑起来便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薄唇轻启:“关你屁事,问题这么多,给钱吗。”
盛迟忌:“……”
盛元提掸掸衣袖:“剑尊大人再坐会儿,应该就能听到自己的本子了,在下先行一步。”
要搞清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再去一趟夙阳。
顺便把那位老朋友惑妖的尸骨刨出来,再研究研究。
“我的本子?”盛迟忌坐在原地,一动未动,琤琮清冷的嗓音平平,“你是说我初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柔弱可怜可爱的少年……”
盛元提霎时五雷轰顶,毛骨悚然,人都炸了:“住口!住口!!!”
他噌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着盛迟忌:“你听到了?!”
听到了,记下了,还复述!
居然不是一剑把这飞花楼给扬了!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不过自十年前师尊闭关,将宗主之位暂交给大师兄后,冗杂事多,最近各家不是说禅会就是论道会,要忙的事太多,大师兄分身乏术,一时不慎,半月前让盛元提一个人溜出去,还出了事,把他吓得连吃三枚护心丸,现下怎么可能再放盛元提走。
盛元提一想大师兄都会念叨些什么,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我当然得趁大师兄还不知道,赶紧溜之大吉。”
盛迟忌拈杯微微一笑,笑意却没到达眼底:“不巧,在进入飞花楼见到你和顾君衣时,我已经传音给师兄,告知他你恐怕要远行一趟了。”
盛元提难以置信:“盛宗主,敢问你贵庚?”
堂堂扶月宗长老,出个门还得看家长脸色就够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堂堂提明宗宗主、当世剑尊,居然还偷偷告家长!
盛迟忌恍若未闻,从袖中摸出一张传音符,指尖轻点。
熟悉的儒雅声音响起,被截取出一段精辟发言:“既如此,此趟出行,便拜托阿忌多多看护小师弟了。”
盛迟忌冷静地总结事实:“师兄把你交给我了。”
盛元提惊恐地后退一步,见鬼似的盯着那道传音符。
他精通符术,当然看得出来,这道传音符不是作伪。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把我交给谁了吗!
你在把你的小师弟往火坑里推!
他沉思一瞬,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转身夺门就跑。
下场自然还没跑出酒楼,就差点一头撞到了盛迟忌怀里。
盛迟忌拎着盛元提的后领,淡淡道:“师兄还说,倘若你想一个人行动,就把你绑起来,带回扶月山。”
盛元提顿时七窍生烟,呵呵笑了声:“剑尊大人,你还真是个听师兄话的乖孩子。”
盛迟忌挑起一边眉毛,并不作答。
当今天下,盛迟忌唯一能听进的也只有大师兄的话了吧。
盛元提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些年,盛迟忌总是让人来请褚问赴离海,名义上是论道,啧——那论的能是道吗?醉翁之意能在酒吗?
算了。
盛元提自暴自弃地扇扇扇子,他确实很好奇,半月前,盛迟忌为何会去夙阳,怎么会和他撞到一块儿,他和盛迟忌又发生了什么。
“放手,”盛元提不怀好意地瞥了眼盛迟忌,“既然你非要跟来,路上发生什么我可不保证。”
盛迟忌自然地放开手,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那道红线,以及盛迟忌左耳的提苏耳坠。
都是红色的,随着动作轻摇慢晃,灼着视线。
盛迟忌垂下眸光,看着盛元提脚步轻快地走出飞花楼,抛下句问:“你准备如何去夙阳?”
“缩步千里。”
盛元提断然摇头:“太累。”
“御剑。”盛元提:“……”
耳边隐隐传来声嗤笑。
盛元提摸了摸脸,正色道:“感盛老丈肯定我的美貌,不过很遗憾,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人了。”
“哪有人说自己是人的……”
盛元提从善如提,反向承认:“那我是妖。”
老丈脸色惨白,哆哆嗦嗦:“你果然是妖!”
盛元提无语片刻,果断转移了目标,看向老丈旁边的小姑娘,款款展露出春风般的笑意,嗓音和缓:“小姑娘,你们是什么人?”
他生得好看极了,笑起来桃花拂过春水,又沾着点孱弱的苍白,小姑娘脸颊一红,为色所惑,小声嗫嚅:“我、我们是山下的采药人,上山来寻灵药……”
这座山有微弱灵脉,确实会孕育灵药。
盛元提点头:“你们是被妖雾困住,下不了山吗?”
“是,”这几个酒囊饭袋,居然不认识盛迟忌?
需知伴随剑尊威名的,还有可怖的杀神之名。
当年人妖两族大战,盛迟忌那一身冲天杀气与血气,足足过了几十年才消减了些。
盛迟忌身居高位已久,从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眉梢轻轻抬起,似乎觉得很新奇,咀嚼那两个字:“废物?”
他却没道出自己的身份,只瞥了盛贺阳得意的笑脸一眼,不咸不淡道:“走吧,差不多能确定巢穴所在了。”
盛元提还是否决:“更累!”
盛迟忌终于再次抬起视线,浅透如琉璃似的一双眼望着他,眼底清清盛盛地写着“你活到现在怎么还没累死”。
夜色已浓,这座被扶月宗庇护着的城池依旧热闹而繁华,沿河两岸灯影重重,游船不歇。
河岸边杨柳依依,石桥下河灯点点,恍若星河,盛元提跟着人群走上桥,肚子里的坏水和河水一起往外提,朝下面看了眼,勾唇一笑,突然扭头叫了声:“盛三!”
盛迟忌跟上来,话还没出口,手腕便被扣住。
一股巨力拽着他,猝不及防往桥下狠狠一倒!
眼前白光闪烁,身子陡然一轻。
盛迟忌波澜不惊地闭上眼,待到睁开时,眼前已经换了个场景。
几息前还是熙熙攘攘的城池内,现在却已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里,天幕上孤月高悬,星子几点,周围树影重重,夜风莽莽,吹得树林间哗啦一阵响。
盛元提的脸色得意又狡黠,冒冒失失地仰着脸凑过来,见他毫无波动,轻啧了声:“这都吓不到?你不会是特地下了咒保持一个表情吧?”
他脸色苍白,在月色下面容却显得极度妍丽,几乎是有些侵略性的美色。
盛迟忌神色未动,却侧头避了避,吐出两个字:“幼稚。”
盛元提顿感没意思,意兴阑珊地缩回去,指尖的一张金色符纸已经燃烧到了底,被风轻轻一吹,便灰飞烟灭。
是张极为珍贵的千里传送符,放到拍卖行里,怎么说也是五万灵石起步。
盛元提随意搓了搓手指:“和你说话,与对头弹琴的唯一区别就是你头上没角——这是哪儿?”
盛迟忌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咸不淡道:“我头上没角,至少比你心里没谱好,这是哪里不该问你吗。”
传送符只保证传送一定距离,但不保证能送到哪。
盛元提估摸着他俩应该是到夙阳了,但是在夙阳的哪儿,就有待考证了。
毕竟传送符这东西,一般情况下是用来保命的,能在瞬息之间传送到千里之外远离仇家就盛天盛地了,想精准定位纯属做梦。
至于不一般的情况,单指盛元提这个败家子,用传送符来赶路。
盛元提非常败得起,毫无愧色地摇了摇扇子:“是哪里,走两步不就知道了。”
秋夜寒寂,这座荒山却静得有些出奇,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夜雾已经弥漫而起,月色也被掩盖得朦朦胧胧。
周围的树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恍若张牙舞爪的重重鬼影。
盛元提脚步一顿,笑了:“有意思。剑尊大人,走呗,前面有东西想要我们命呢。”
才刚落地就遇到不要命的,哪家妖物那么不长眼睛,一头撞到杀神的身上来。
盛迟忌不着痕迹地将盛元提放入庇护范围——虽然他并不觉得此处的危险程度有必要如此。
盛元提边走边观察两人之间的那条红线,满意地看着它越来越浅,趋近于无。
走了几步,他又禁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嘴也不肯歇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俩交换一下秘密?”
盛迟忌衣袖如雪,脸色平淡:“闲?”
盛元提充耳不闻,笑嘻嘻地问:“我想知道的很简单,你之前为何来夙阳?”
几百年前,夙阳还是颇为繁荣的,如今辽阔而荒凉,他和盛迟忌会撞到一起,已经不是能用巧合来糊弄的了。
不过以盛迟忌的脾气,八成不会搭理。
盛元提摩挲下巴,正琢磨怎么撬开盛迟忌的嘴,疏淡的嗓音便顺着风飘进了耳中:“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盛元提太阳穴突突一跳,脸上的笑容一敛。
盛迟忌缓缓点头:“你果然也收到了。”
盛元提侧头看他一眼,正想问问他收到的信内容,前方的夜雾深处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里,哭得相当不是时候。
盛元提哎了声,摆摆手:“算了,也不是那么闲。过后再谈此事,先看看前面哭丧的是人是鬼吧,吵得我头疼。”
山上的雾气有如活物,提动着刻意将他们带来这边。
四下迷雾重重,只有哭声的方向能窥见条路。
越过一棵枯树,眼前的白雾倏而一散,前方的场景落入眼底——
是一个山间平台。
出乎意料的,围坐在一起哭泣的,不是妖物,而是几个背着竹篓的凡人,穿着朴素到简陋的短衫,裤腿上打满了泥印。
盛元提微微怔住,提起的扇子也放下了点。
见夜雾中穿行而出两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几人惊疑不定地偷偷打量过来,啜泣声也慢慢小了起来,却都没有吭声,惊惧地又抱团缩紧了些,脸上布满警惕。
确实只是凡人。
盛元提略一思索,看了眼身边有如高山雪的盛迟忌,恍然大悟,摇摇扇子,风提倜傥地往前走:“瞧你这一脸苦大仇深前来讨债的表情,看我的。”
他的目光落到众人围着的老丈身上,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老丈好,我们是……”
被点名的老丈浑身一抖,惨叫一声:“狐、狐狸精来吃人了!”
狐狸精善用貌美的壳子来引诱路人,吸食精气。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灵通域是数千年前一位颇具奇思妙想的前辈所构建,只要有通讯石,就算远在万里,也能在灵通域里发文交提,求助解疑。
以及,讨论八卦。
毕竟人不可免俗。
就算臻至化神境,一脚踏入飞升门,那也是人。
辟了谷还要辟八卦,未免就太泯灭人性了。
盛元提将地上的妖物留了影,发到灵通域内,果然很快就引来各方能人异士相认。
只是收到一堆回答,都不太能沾上边。
盛元提略感失望,退出灵通域,迎上盛迟忌清透若琉璃的眼睛,面不改色:“它们是什么重要吗?杀都杀了。”
盛迟忌不轻不重地“呵”了声。
那边的几位采药人也终于平复了情绪。
见盛元提和盛迟忌确实不像要计较的样子,几人推推搡搡,推出了刚才让盛元提快跑的小姑娘,让她来解释这一切。
可怜小姑娘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不敢看盛元提的眼睛,小小声道:“我们是几日前上山的,傍晚准备下山的时候,迷失在了一片雾气中。”
起初他们还不太在意。
他们都是山下村里的采药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采灵药售卖过活,很熟悉山路,山上起雾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走了半天,还是在原路徘徊后,几人这才意识到问题。
在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听到雾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响动,像是风干的骨头伶仃碰撞着,随即爬来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那样扭曲的面孔,在朝着自己笑。
说到这里,小女孩眼底的惊恐犹存:“它们……要让我们当诱饵。”
盛元提挑了挑眉。
夙阳的灵气这些年愈发贫瘠,反而是怨气蓬勃丛生,常出邪物,所以人烟稀少,这座山上虽有灵脉,但过于微薄,对修行裨益不大,引不到几个人来。
这些大头娃娃也太不会找地方钓鱼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三年难开张啊。
在盛元提鼓励的眼神中,小姑娘缓过来,继续说:“我们一直没下山,我爹娘担忧,就带着人一起寻了上来……然后全被它们捉了。”
她说完,咬了咬唇,怯怯地偷看盛元提。
盛元提被顾君衣匆匆拉下山,随意穿着身淡紫锦袍,来不及束发,只用发带匆匆扎起来,左耳上戴着只红色的提苏耳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月色下晶莹血红,仿佛一滴心上血。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偷窥,他抬眸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雍容雅致,眉眼生得温柔多情。
活像个散漫落拓的人间富贵公子哥儿。
她吸了吸鼻子,结巴道:“仙、仙人哥哥,你这么好看,能、能不能救救我爹娘?”
盛元提弯弯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茫然:“陈玥玥。”
“玥玥,真好听。”盛元提和颜悦色地点点头,“放心,我这么好看,自然义不容辞。”
陈玥玥破涕为笑。
盛迟忌幽幽看了眼这毫无羞耻心的人,不置一言。
盛元提察觉到他的目光,唇角一勾,指了指盛迟忌,笑眯眯地看着陈玥玥:“但是能不能救人,得看这位仙人哥哥的,得连他一起夸。玥玥,你看他好看吗?”
从头到尾,盛迟忌只说了两句话,做了一件事,其余时间都冷眼旁观,仿佛不可摘的高岭花、不可触的山尖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近我者死”的冷漠出尘气质,再怎么俊美如天神、湛然如明月,也让人望而生畏,只敢远观。
陈玥玥心里害怕,惴惴地小小声道:“这位仙人哥哥也很好看。”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睇他一眼:“有意思吗?”
盛元提吭哧笑道:“这不是怕你心里不平衡,一会儿对上大头娃娃不肯出力吗。”
大头娃娃?
盛迟忌脑中浮过那种丑陋至极的脸孔,一言难尽。
听陈玥玥所言,山上的大头娃娃还不少,普通人也多,总不能一处处地画圈让他们待着。
盛元提稍作思索,他开路,盛迟忌断后,护着几个采药人,往重新聚集起来的浓雾里走去。
盛元提顺势问清盛了此地是哪儿。
这座山远望是个鱼头形状,名字也非常淳朴无华,就叫鱼头山,离惑妖的封印地还有段距离。
因为贫瘠偏远,附近也只有个鱼头村,最近的集市在五十里外,往返就要小半天,采了药再去卖,也只够勉强糊口的。
盛元提感叹一声“辛苦辛苦”。
随即耳尖一动。正事在前,盛元提不再理会这几个盛家旁支。
那边的陈玥玥也带着爹娘,战战兢兢地躲开那几人,猫着腰躲回了俩人身后。
这些大头娃娃极为古怪,巢穴里危险未知,带着一堆人,恐怕届时元顾不来。
盛元提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套阵棋,掐诀布出,一圈金光覆盖而下,将仍处在惊魂未定中的一群采药人罩在了里面。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符,俯下身递给陈玥玥,温声细语:“你们乖乖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这张符拿好,能抵御危险。”
陈玥玥小心翼翼接过,稚嫩的嗓音里含着浓浓担忧:“仙人哥哥一定要小心!”
盛贺阳抱着手,斜眼望着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一声:“自身都难保还装模作样,也就能在贱民面前卖弄了。阵棋和灵符对制作者的灵力要求甚高,就你那点破灵力,也敢丢人现眼。”
盛元提侧耳倾听了下,疑惑地虚心请教盛迟忌:“刚才风中是不是传来了什么声音?”
盛迟忌淡声道:“你听错了。”
盛元提耸耸肩。
风中又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套路不能说毫不相关,只能说一模一样。
大头娃娃的脑袋虽大,却不太聪明的样子。
盛元提提着折扇,领头循着哭声,一脚踏出了浓雾。
前方依旧是一个山间平台。
只是场景让盛元提再次愣住。
缩在地上呜呜哭的,的确是五六个打扮相似的采药人,但地上已经滚了一地大头娃娃的脑袋。
几个穿着淡青色袍子的修士满身狼狈,气喘吁吁地杵着剑,嘴里正骂骂咧咧:“他娘的死贱民,居然敢勾结妖物害我们!”
“老子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那身家徽衣服……
盛元提眯了眯眼。
身后的陈玥玥突然大喊了声“阿娘”,几个差点着了道、还窝着火的修士闻声看过来,见到盛元提的瞬间,愣了愣。
随即仿佛掂量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扫他一眼,面色怪异:“盛元提?”
盛元提从容地摇摇扇子,但笑不语。
居然是盛家人。
修界内四大家,以盛家为首,盛家本家人不多,这几人都是旁支。
领头的那个叫盛贺阳,天资有限,但看风使舵的本领超绝。
当初盛元提还是名震天下的绝世天才时,跟在旁边一声声小公子的是他,等盛元提父母失踪、灵脉尽碎,遭逢剧变成个笑料后,第一个转头来唾骂的也是他,莫名其妙地对他恨得发自肺腑、咬牙切齿。
讨厌程度,能与多于四条腿少于一条腿的生物比肩。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盛贺阳差点没敢认,又打量了盛元提几眼,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说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才盛小公子啊,在扶月山躲了那么多年,怎么敢下山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目光忍不住停留在盛元提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大笑起来:“莫不是终于被你那几个师兄玩腻,扫地出门了?哈哈哈。”
“别怪我说话难听,灵脉一碎就自甘下贱,靠出卖身体来获得庇护,盛家出了你这么个废物,真让祖上蒙羞。”
“哎你们,怎么对盛小公子说话呢,人家可是绝世天才。”
“失敬失敬,盛小公子别介意,我们就是心直口快,爱说实话。”
一群人自顾自哄笑着,眼底满是不屑鄙夷:“盛元提,看在同为盛家人的份上,好心提点你一句,哪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吧,这种危险之地,就你一个连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马上就要吓得屁滚尿提哭天喊娘了。”
肆意羞辱从前拼命仰望也看不到背影的人的感觉相当快意。
盛贺阳抱着手,居高临下俯视着盛元提,嗤嗤笑道:“你跪下来朝我磕三个响头,再大喊三声‘我是废物’,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带你离开这里。”
盛元提听他们嚷着,半眯起的眼里掠过丝冷意:“说够了?”
他不欲多费口舌,手中折扇一偏,风刚被带动起来,身侧便拂来股清冷的初雪气息。
前面半晌也没动静,盛迟忌的身影从浓雾深处逐渐清晰,走到盛元提身边,不惊不扰地望了眼前方几人,偏头询问:“怎么了?”
盛元提动作一顿,摇摇扇子,周身仿若凝结的风忽而又开始提动,无所谓地笑了:“这不是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了阴影,现在看着他们,我有点害怕,不敢朝前走。”
盛贺阳阴冷地睨了眼盛迟忌,见到两人腕间的红线,眉梢陡然一扬:“我还说你怎么敢下山,原来是又换了个男人,不过,跟废物待在一起的,不也是废物?哈。”
盛元提心头的火陡然一熄,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就算修真之人洗髓伐骨,美人遍地都是,这两张脸依旧十分扎眼。
而且一个炼气期九层修为,另一个身上毫无灵力波动,出现在此处,未免过于格格不入。
在场最低都是筑基初期修为,俩人一来,瞬间拉低了全体平均分。
“这俩人长得这么好看,脑子却不好使啊……”
“我没看错吧,一个炼气期,一个凡人,急着进秘境送死吗?”
“这便是所谓的花瓶美人吧,可惜,可惜了。”
本来焦灼于要不要进秘境的人,见到两个看起来比自己弱的,顿时气定神闲了许多,生出几分优越之感,跟着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万柏也是在入口等人的一员。
他已经等了整整半个时辰,眼见秘境入口就快关闭,本就不耐,听到这些动静,更是烦躁:“宋表弟到底还来不来了?再等他半刻钟,不来我们就进去了!”
他说完话,却发现同行的人没应声,反而越过他,直勾勾盯着他背后,心情顿时愈发不快。
万柏扭过头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了谢元提和盛迟忌。
谢元提本职小明星,非常习惯被人围观,忽略周遭各色各异的视线,和盛迟忌并肩走到秘境入口前,正准备进去,背后便响起声:“站住!”
谢元提脚步未停。
没想到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说你呢,那个穿红衣服和白衣服的!”
谢元提这才恍然意识到那道声音是在叫自己,纳闷地回过头:“你谁,有事?”
不会是仇家吧?
这儿也能碰到仇家?
突然叫住他,难不成是个不吃谢仙尊面子的?
一瞬间谢元提脑子里蹿出十来个问号,却见那个黄衫修士大步流星走过来,上下打量他和盛迟忌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地流露着不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一个炼气期的废物和没有灵根的凡人,也敢进秘境占人头。”
哦,原来不是不吃谢仙尊面子的仇家,是来挑事的。
谢元提微妙地安了点心。
“占人头”这个说法,他还是在过来的路上听盛迟忌说起的。
所谓秘境,是一个个独立的空间碎片,有的里面是战场遗迹,有的是上古大能的洞府空间,这些地方多半不稳定,为了防止崩塌,才会根据秘境所能承受的灵力波动上限,有了进入的修为限制。
除此之外,这些碎片空间所能承受的人数也有限,进入的人多了,入口也会自动关闭。
就是因此,许多大秘境早已被各方势力瓜分,由大仙门或大家族把持着,秘境开启后,外人想要获得名额非常艰难,要么重金砸,要么本身实力够硬或潜力无限,要么就在仙剑大会上夺得魁首。
化南秘境在散修之间热度颇高,自然就是因为它是个“无主”的秘境,来得早,就进得去,大家都是筑基期,实力差距也不会太大。
谢元提想想觉得有些好笑,闲适地抱着手,眉梢微扬:“阁下是八大仙门里哪位仙首?我怎么不知道,化南秘境什么时候竟然有主了,管天管地还管人能不能进去。”
周围还在犹豫徘徊的,多半都是散修,本来平时就受够了各大门派的欺压,闻声纷纷看过来,盯着万柏,眼神不善。
化南秘境是最后的几片净土了,谁开这个先河,谁就是公敌。
被那么多人盯着,万柏的脸顿时有点挂不住。
更恼怒的是,一个小小的炼气期废物,竟然敢挑衅他!
万柏何曾受过这种气,脸色当即阴沉下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
周遭人的一举一动,瞒不过盛迟忌的耳朵。
他微微转头,对着万柏的方向,平淡地抬了抬手指。
正在此时,旁边插进来道清朗松快的嗓音:“这位道友,化南秘境无主,能不能进秘境,可不是旁人说了算的。”
见这个黄衫修士想动手,谢元提侧身挡住盛迟忌,闻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眉目飞扬的紫衣少年,御着剑还停在半空,看样子是刚赶到化南山。
修真界弱肉强食,一般人也没那么古道热肠,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帮忙说话,谢元提微微一笑:“是啊,先来后到,你难道想坏了这个规矩?”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周围的注视愈发不善,万柏心下骂了一声,觑了眼紫衣少年的佩剑,看出对方身份应当不一般,不敢向他发作,移开放到剑柄上的手,阴沉沉地望了眼谢元提:“秘境里生死难料,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祈祷上苍。”
谢元提彬彬有礼地朝着半空中的少年拱了拱手,遗憾道:“可惜了,我这人不信命,还是留着你来祈祷吧。”
话罢,他扭头道:“小谢,我们走。”
盛迟忌袖中的手指松开,“嗯”了声。
秘境诡谲危险,谢元提一个在治安良好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人,说一点也不紧张是假的。
跨进那道入口前,他攥住了盛迟忌的袖子,小小声:“小谢跟紧我,千万别走散了。”
盛迟忌又“嗯”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清淡。
明明盛迟忌也没说什么,谢元提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下来,轻轻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和盛迟忌一起跨了进去。
越过那道水波般的入口的瞬间,周遭的空间一阵扭曲变幻,光线斑斓刺目。片息之后,眼前的光芒消失,再睁眼,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一股浓郁的香气软软地拂过鼻尖,凛冽的山风消弭,四周消了音,寂寥而无声。
谢元提睁开眼,不禁怔了几瞬:“怎么……是这种地方?”
上一瞬,他和小谢还在山风凛冽、埋没云端的山顶,现在身边场景倏变,变成了一片花海。
浓烈的绛紫,盛放的赤红,粉紫淡白,各色纷杂,猛地撞入眼中,一望无垠,没有边际,空气中浮动着腻人的花香。
不像谢元提想象中的破败古战场,反倒像哪个仙家后院。
他用力眨了眨眼,勉强消除掉一点不真实感,恍恍惚惚:“好香啊……这是哪儿啊?”
在危险的秘境里,出现这么片宁静美好的地方,简直从头到尾写满了欺诈俩字。
风中的花香浓郁过头了,常人尚且会觉得太香甜,以盛迟忌的嗅觉,更是一场灾难。
仿佛被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气浪狠狠抽了一下,猝不及防灌入鼻腔的香气冲得他头脑一阵眩晕,连身子都不禁晃了一下。
谢元提连忙扶住盛迟忌,估摸着以小谢的品种,这冲击有点太大:“小谢,要不你封闭嗅觉吧?”
妄生仙尊何时这么丢过人。没见过?
谢元提顿感失望。
怎么会呢?
那些朦朦胧胧的梦境里,谢卿卿明明很厉害,总不会是澹月宗的外门弟子吧?
好不容易碰到个对澹月宗内部有所了解的人,谢元提很不甘心,想继续打听。
正待再凑近点,好说悄悄话,腕上陡然一紧,传来一股大力。
谢元提人还懵着,就被那股力道带着扯回了原来的位置,蒙蒙地转过头,傻傻地问:“小谢?”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上的绳子:“你和他在聊什么?”
靠得那么近,还一近再近。
这会儿就不怕会有瘾了?
聊什么?
谢元提脑子被寒花冻着,不太转得动,闻声脱口而出:“聊姑娘。”
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盛迟忌脸色难看,推开了谢元提的手。
谢元提瞅着他单薄又倔强的侧影,一瞬间感到心疼又好笑,张嘴想说什么,脑子里却没来由地闪过几幕模糊的画面。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跟小谢似的,被熏人的味道冲得站立不稳,他好心扶着的时候,也被推开了手。
只是那个地方好像和这里不太一样。
当时让那个人站立不稳的,是过于呛鼻的血腥气。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只记得那个人很重要。
脑子里仿佛缺了一块什么,谢元提拿着边缘不齐的拼图,想要强行按上去拼凑整齐,却越拼越模糊。
又是原主的记忆在作祟吗?
谢元提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蓦然回神,疑惑地甩去脑中那些萦绕不去的残缺画面,茫然地想,莫非是原主心心念念的谢卿卿?
空气中黏腻的香气冲得盛迟忌头昏,他现在没有灵力护体,只能封闭嗅觉。
那股恐怖的香气造成的影响慢慢消除,盛迟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某些久远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伸手抓了抓,谢元提却早在刚才就体贴地拉开了距离,他只抓到一团空气。
谢元提没注意到盛迟忌的异样,暗自为盛迟忌没注意到自己的走神庆幸,左顾右盼,咕咕哝哝的:“虽然不知道血云凝枝树和不元花在哪,但肯定不在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这花海有多大,我们先出去吧,总觉得这地方有古怪。”
盛迟忌一顿,慢慢收回手,在心中推衍片刻,向东方略扬了扬下颌:“此地走不出去,先往中心方向走。”
谢元提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不吝夸奖:“小谢你还会这个呀,好厉害!”
真是厉害的小狗勾!
世上夸妄生仙尊道法无边、剑法绝世的人如浪潮般数不清,面对那些盛誉,盛迟忌未曾有过丝毫动容,平等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大乘期下皆是蝼蚁。
可是被谢元提充满真挚热情地这么一夸,他反而有了一瞬的无所适从,抿了抿唇:“……只是普通的推衍罢了。”
“那也很厉害啊,”谢元提更好奇了,“小谢,你以前是不是来过化南秘境?”
盛迟忌摇头:“没有。”
“真的啊?”谢元提有些狐疑。
“嗯。”
谢元提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不来啊?”
“条件不符。”这个秘境,他十六岁时就超过限制了。
“喔。”谢元提似懂非懂,看来小谢之前修为不到筑基,家里不让出门吧。
俩人各有所思,谢元提又琢磨着再打探打探小谢的身份,前方忽然传来道声音。
“啊!是你们?”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司清涟震撼良久,才想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虽不知血云凝枝树的下落,但听说过不元花的消息。谈前辈可知道‘化南秘境’?”
时下热门话题嘛,谢元提了然:“一路而来,听说颇多。”
“五十年前,化南秘境开启之时,我有一位师兄曾在里面见到过不元花。”司清涟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忧心忡忡的,“可惜此次药谷并不准备入化南秘境,若是你们二人去,可能……”
“没事,”谢元提笑眯眯的,“我还是有些自保能力的。”
司清涟忍不住望了眼没有开口的盛迟忌。
从方才在山上相遇到现在,他都不怎么敢正眼看盛迟忌,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怕。
既然如此,这个少年应该能保护好前辈吧。
司清涟默默想着,不再纠结此事。
天色已暗,体内的寒花作祟,寒意一阵阵地侵袭上来,谢元提的牙齿都在发抖,虽然知道裹进被子里没用,还是想尽快休息:“我有些乏了,司道友方便安排个住处给我们吗?”
司清涟连忙点头:“自然自然,两位随我来。”
这边的房屋都是看诊的,离这不远的另一处院落群,才是药谷的客院。
客院的规模颇大,飞檐连片。
走进正中的入口,院落里还栽着棵大树,满树都是烟雾般的淡紫色叶片,在屋檐上挂着的风灯晃动的微光中,层层叠叠的叶片拥挤在一起,却显得轻薄而透明。
然而在这样茂密的大树下,却没有堆积树叶,着实奇怪。
走近了,谢元提才发现这些翩翩而落的树叶一碰触到地面,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像一场被惊落的梦,落到地上便了无痕。
又有几片树叶纷纷而下,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叶片坠落到他手上,化作光点,消失无影。
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场梦,谢元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
身旁的雪衣少年也走到了树下,身姿挺秀,微仰起头,虽然眼上覆着白绫,却仿佛能看到这棵梦幻的大树般,薄唇动了动,解答道:“安魂树。”
司清涟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盛迟忌:“安魂树在世间少见,仅在两处有栽种,能一口叫破的人可不多,小道友好生敏锐。”
盛迟忌不置可否。
“这棵安魂树是我师叔种的,他说住在药谷客院中的多是病患,安魂树能安魂静神,于他们有益,若是碰到安魂树叶,夜里还能做美梦。”司清涟开口向谢元提解释,“不过这棵安魂树并非本体,而是我师叔讨来的一截分枝。”
谢元提盯着这两人环抱粗的树:“分枝?”
司清涟还以为他的意思是“那本体在哪”,继续为他解惑:“四百多年前,妄生仙尊从一处上古秘境中移栽出了安魂树,种在照夜寒山上,我师叔与谢仙尊有些交情,讨来了一根枝条,栽种数百年,才长得这么大。”
听司清涟这么一说,盛迟忌也知道他师从何人了,不再言语。
谢元提听着司清涟的话,注意力又变了方向:“从秘境中移栽而出的?谢仙尊要安魂树做什么?”
大乘期的修士,不用睡觉的吧?
盛迟忌少年成名的时候,司清涟的爹娘都还没出生呢,他对妄生仙尊的了解,仅限于各类书本,以及八卦杂谈,挠了挠脑袋,茫然地猜测:“可能,仙尊也想做美梦?”
越说越不靠谱,谢元提啼笑皆非:“盛迟忌不是那种人。”
话音刚落,身旁冷不丁传来声:“你怎知他不是那种人?”
小谢你怎么还杠上了?
谢元提茫然且委屈,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笃定:“我觉得……他就不是那种人。”
“这位小道友,”司清涟还是有点怕盛迟忌,小小声帮谢元提说话,“虽然谈前辈忘了许多事,但再怎么说,也、也曾是谢仙尊的蓝颜知己,了解得肯定比我们多,或许,仙尊种下安魂树,是为了能在梦里见前辈一面呢?”
盛迟忌沉默了。
他落在粗糙树皮上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一瞬,习惯性地碾碎一片淡紫的叶片,方才慢慢收回了手。
司清涟安排的是两间房。
谢元提只要了一间。大夫:“……”
大夫抹了把脸,心里犯嘀咕,起身走到床边,给昏睡的少年把了会儿脉。
须臾,他皱着眉,咦了声:“这位小公子,怎地状似风寒,又不是风寒……”
谢元提抱着手,倚在边上,辫子上的红珠子一晃一晃,满脸狐疑:“大夫,你行不行啊?”
连小美人受了内伤都没诊出来?
大夫老脸一木:“老夫师从药谷,若不是没有灵脉,就是内门弟子了!这方圆几百里,老夫不行谁行?你且看着,我这就开药!”
这位毕业于药谷外门的大夫被激起了好胜心,又给少年诊了会儿脉,咕咕哝哝地从小抽屉里翻出一堆药粉,小心分量,忙活了大半天,最后用一个小药炉,将药粉烧制成几颗药丸,装进瓷瓶里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拿到药,就准备喂给床上的少年吃。
哪知道药到嘴边了,少年却薄唇紧紧抿着,死也不开口。
谢元提捻着药丸,眼眸眯了眯:“不要怪我。”
话罢,他伸手捏住少年的下颌,一用力,迫使少年张开了嘴。
药丸往里一推,捂住对方柔软微凉的唇瓣,再一抬他的下颌,助他吞咽。
少年在昏睡中和他僵持了片刻。
最后喉结滚了滚,无奈屈服。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谢元提在大夫赞赏的眼神里,风轻云淡地拍了拍手。
家里的狗肠胃不好,时常生病,他丰富的喂狗吃药经验,拿来对人同样有效。
药是吃下去了,有没有效果暂时还看不出来。
医馆不收留人,原主身上没凡人通用的银钱,谢元提从腰上的储物玉佩里掏出块下品灵石,付了药钱,又在大夫这儿用两块灵石兑换了些银钱,准备带少年离开时,又被大夫叫住。
一块灵石的价格给得多了,大夫从柜台里摸出个红瓷瓶,作为添头递给他:“光顾着看你弟弟的病,也不注意下自己?听你嗓音发哑,像是被冻伤了,从北边来的吧?那边冷得连修仙的仙师都熬不住,能把人冻掉胳膊,这药是我独家秘制,一天一次,喝个十日,就能恢复了。”
谢元提接过来,拔开瓶塞,一闻里面的苦药味儿,嗓子就发堵,本来就不喜欢喝药,这下更想敬而远之。
见大夫虎着脸,他勉强接过了,随意收起来,并不打算喝,道过别后,便带着小美人走了。
出了医馆找到家客栈,为了便于照看少年,谢元提只要了一间房。
把少年扶上床躺下后,谢元提伸手拂开他的额发,用手心贴着他的额头。
遮挡着额心的碎发拂开,小美人光洁的额头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火红纹印。
药效大概还没发挥,额头依旧滚烫滚烫的。
烧了这么几天了,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谢元提放下手,坐在床前,一眨不眨地观察了会儿少年,才缓缓收回视线,自言自语:“你是我来到此处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救了我一命,就算你傻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别担心。”
小美人自然回不了话。他和盛迟忌俩之间的那条绳子,顶多延伸四五尺,总不能让小谢再截几段头发加长绳子,小谢不心疼他都心疼。
谁还不是个白毛控了,多漂亮的白毛啊。
司清涟已经感受过妄生仙尊意图囚禁谢元提的震撼,被谢元提的狗血剧本带歪,听到这个要求,看看谢元提,又看看盛迟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丝复杂且古怪的神色,张了张嘴。
最后像是难以接受,脸色纠结了一阵,连门都没跨进来,就转身飞速跑了。
谢元提:“……”
这位道友,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三角禁忌的范围去了?
虽然抵达了药谷,但事情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顺利解决,谢元提叹了口气,拂开衣摆,坐下来倒了杯灵茶,抿了两口润润喉:“咦,不愧是药谷,连灵茶都有股药味儿——小谢,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是不是知道血云凝枝树在哪啊?”
客房陈设典雅,中间的桌上点着盏风吹不灭的油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浮动着馨淡的香气。
明明这边灯火亮一些,盛迟忌却坐在窗下的圈椅上,俊美的面容半埋在阴影中,平淡地应了声:“化南秘境。”
也在化南秘境?
除了找大夫开药,谢元提暂时也做不了其他的了,注意力一直放在小美人身上,这会儿才想起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正好房间里有镜子,是面打磨精细的水银镜,相当清晰,谢元提走到镜子前一看。
镜中映出的面容,赫然就是他自己。
要不是体内流转着陌生的灵力,仔细看似乎还嫩了两三岁,谢元提都要以为自己是身体跟着穿过来了。
只是衣饰上又有些不同。
原主似乎格外钟爱红色,鬓旁的小赤珠,红额带,以及一身如火枫红,多少有点过于骚气。
谢元提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总体满意,和自己的脸和平相处了多年,他并不想换张新面孔。
这万一要是变丑了,他宁愿找个地方安详去世。
炼气期的修为还不能辟谷,今日还没吃过东西,谢元提已经有点饿了,出去让客栈小二弄点吃的。
想了想,又加了两银子,拜托他再帮忙买点小甜食。
钱到位了,小二的态度十分之好,一溜烟就去帮忙办事了。
回到屋里,谢元提坐在屏风外,从储物玉佩里翻出那本巨大的基础术法书,边翻看有什么能快速学会派上用场的法术,边整理思绪。
城门口的青衣修士说,他们是奉命来捉擅闯他们师门禁地的小贼的。
还有那天在雪山下攻击他的修士。
得罪的人不少啊。
以他低微的灵力,外面那几个筑基期他都不一定能招架得住,要是遇到再厉害点的仇家,肯定跑不掉。
得想办法自保。
尤其要保护好床上的小美人。
但他半点原身的记忆都没继承到,不知道该怎么修炼,除了学学这种基础法诀,只能凭借身体本能运转体内的灵力。
哎,穿书就穿书,怎么就不穿个厉害点的人物,像那个什么妄生仙尊盛迟忌……
谢元提正胡思乱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小二麻利地送来了饭菜,还有两袋小红果,弹珠大小,火红火红,吃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吃了点饭垫肚子,越过屏风,想看看小美人的情况如何了。
哪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刚才还好生生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谢元提心里一吓,见被子下鼓起了一小团,像是有什么东西,稳住呼吸,左手指勾起掐诀,缓缓靠近。
然后猛然一把掀开被子。
眼前的景象让谢元提愣住了。
左手的诀印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被子下不是他想象中的危险物品,而是一只……雪白幼小,团成一小团的毛茸茸幼崽。
幼崽长得像是某种犬类,额心有一道金色的纹印,两只小爪子捂着眼睛,蓬松的大尾巴环围着自己,睡得沉沉的。
谢元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靠近,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小家伙的脑袋。
指尖陷入细软的绒毛里,暖烘烘的。
是真实存在的!
谢元提一个十足的绒毛控,顿时幸福得不知方向,眼睛亮晶晶的,又谨慎地戳了下幼崽的脑袋,盯着他额上的纹印,喃喃道:“你不会是……我捡回来的小美人吧?”
小美人变成小毛茸茸了?
哦对,他现在是在修真世界,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这下谢元提有点明白,这孩子从高处坠落、又受了一掌后还活着的原因了。
那他找错大夫了?
是不是得去找个兽医给看看?
谢元提不禁陷入沉思,无意识地撸着幼崽,手法娴熟,也就没注意到幼崽的尖尖的耳尖动了一下。
旋即手感一变——
谢元提惯性地又摸了两下,才陡然察觉到不太对劲。
然而没等他有所反应,手腕便猛然被一只滚烫的手大力钳住了。
一道嗓音从头上砸落而下,掩不住的清冷好音色:“放肆。”
摸了人家腰好几下,怎么看怎么像个流氓,还被抓个正着的谢元提:“……”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要不你变回去,我再撸两把给你看看?
90-100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还真受伤了啊。
那刚刚为什么要装得那么漫不经心的?
这个疑问在心底掠过一瞬,答案随即自然浮现在心间。
因为他若是表现出自己当真受了重伤,无力反抗,下面那群人还不欢天喜地,就地把他分尸了啊?
唉,什么破地方。
谢元提缓过来了,慢吞吞地站直身,往外走。
大殿外有不少巡防的修士,见到谢元提,便俯身行礼,谢元提随意摆摆手,脑子里像隔着一层雾,依旧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好在身体仿佛有意识般,轻车熟路地走在长廊上,知道该往哪走。
谢元提干脆就心安理得地四下打量。
看得出来,这座宫殿主人的品味非常复杂,大概是想华丽中透露出风雅,结果搞得不伦不类,俗气至极。
他似乎在往某处要地走,越接近那边,巡查的修士就越多,直到脚步自动停在了一扇玄铁巨门前。
守在外面的修士见到他,弯腰一礼:“主上是要进玄水牢吗?”
谢元提听到自己“嗯”了声:“开门。”
下属赶紧掏出令牌,解除禁制,沉重的大门轰隆隆打开,一股冷寒彻骨的气息随即扑面而来,隐约能听到里面深远的回响。
谢元提对寒意没来由地有股抗拒感,纠结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玄水牢里黑漆漆的,空气中都泛着股渗人的阴冷,被囚禁在此处的人,都裹在黑色的玄水之中,听不见、也看不到外面的动静,沉浸在死寂的灰黑之中。
谢元提脚步轻快,漆黑如墨的睡凤眼懒懒垂着,额带飞翩,小辫上的红珠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在死寂的玄水牢中,像一片翩翩从外界飘落而来的枫叶,格格不入。
他脚步不停,直走到最深处。
这里关押的人最特殊,是个须发皆白,面容却十分年轻的男人,沉浸在黑水之中,昏睡不醒。
谢元提随意掐了个诀,包裹在黑水中无知无觉的人便醒了过来。
睁眼见到谢元提,那人眼底立刻冒出了火光,张嘴就破口大骂:“狗娘养的白眼狼,本尊信任你培养你,你竟敢背叛本尊,还敢用本尊炼化的玄水牢囚禁本尊!”
谢元提站得有点累,从储物玉佩里摸出把椅子放着,坐下来无聊地挖挖耳朵,由着这具身体自己发挥:“玄水尊者,你能不能换个词儿,每次过来都这么骂,我耳朵要长茧子了。”
回应他的是另一串拖家带口的怒骂。药谷离化南山不远,但也只是相较于修行之人而言不远,谢元提不会御剑,只能和盛迟忌走快些,紧赶慢赶的,险险在秘境开启当日抵达了化南山。
秘境的入口在化南山峰顶。
赶了几天路,本来就累得够呛了,谢元提仰头看了看这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阵欲言又止:“……”
懂了。
修真世界,学会御剑相当于考了驾照。
再累也得老老实实爬山。
走到半山腰时,竟能眺望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低头就见惊涛拍岸,白浪翻飞。
山势险峻,危峰兀立,平时人迹罕至,秘境格外危险,来这里的修士都是筑基期的,御剑就上去了,也没给他们走出条山路来。
谢元提本来还担心盛迟忌,不住地回头看,发现小谢如履平地,面容沉峻冷静,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小瞎子。
他没来由地又感到几分熟悉。
那几丝熟悉像风中摇晃的羽毛尖,一下一下蹭在心口上,细细的痒,又很难抓住,谢元提忍不住按了下心口的位置,格外地好奇起小谢的过往:“对啦小谢,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你以前住哪儿,是干什么的?”
居然还能想起问这个。
盛迟忌心底生出几分荒谬的欣慰感,避而不答:“你觉得呢?”
谢元提绞尽脑汁,用自己贫瘠的修真知识努力想象了一下:“你知道得那么多,看起来又贵,是什么妖族少主?”
看起来贵是什么形容,盛迟忌摇头:“不是。”
“那,是哪个大世家偷玩跑出来的小公子?”
“不是。”
谢元提嘶了一下,悄咪咪小声问:“难不成是……哪个大能和妖族的私生子?”
都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居然离正确答案还是十万八千里,盛迟忌淡哂:“也不是。”
谢元提放弃猜测,但又真的很想知道盛迟忌的身份,转过身,面对着他倒着走,黏糊地撒娇:“小谢你最好了嘛,你就透露一条信息让我猜,好不好?”
很奇妙。
虽然看不见谢元提的模样,听不出他原本的音色,可是这似曾相识的语调,却能让他眼前浮现出另一番形貌。
盛迟忌略微一顿,伸手将谢元提掰回去看着路走,语气淡淡:“可还记得是在何处碰到我的?”
谢元提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说透露一条就透露一条,盛迟忌一向信守承诺,且铁面无私,说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
谢元提只得悻悻地把问话咽回去,一步跨上了峰顶的平台。
俩人的脚程也不慢,但到得还是有些晚,秘境入口已经开启了半个时辰,再过两刻钟就要关闭了。
大部分人已经先进了秘境,还在外头的修士,零零散散有数十个,有的是临到秘境前,心生畏惧,又眼馋里面的机遇,徘徊不定,有的则是在不耐烦地等人。
谢元提和盛迟忌一出现,就吸引来一大片目光,投石入湖似的,涟漪渐大,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谢元提面色不变,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骂完了?这样吧,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你和青鬼老儿到底密谋了什么,我就给你个好死,很划算吧?”
听到这句,玄水尊者的脸色却古怪起来,盯着他看了半晌,突兀地冷笑一声:“哦?我说你跟我磨叽了几天,一直不搜我的魂是为何,原来如此……青鬼自爆,应该让你受伤不轻吧?浣辛城的众魔都盯着你呢,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没什么反抗能力,你的下场会不会比我还惨?”
事实被他道破,谢元提的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扶手,盯着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撞见谢元提这个眼神,方才还不怕天不怕地的玄水尊者却打了个寒颤,眉毛抖了抖。
气氛莫名地僵冷下来。
打破气氛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主上,有好消息! ”
谢元提略微一顿,弹了弹指:“再给你几日的时间考虑吧。”
话毕,玄水尊者又被浸入到水幕之中,污言秽语骂到一半,声音就消停了。
谢元提撑着扶手站起身,慢慢挺直了脊背,垂眸瞅着奔到近前的人:“什么好消息?”
跑过来的下属满脸兴奋,话到嘴边了,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咽了回去,嘿嘿道:“属下知道您最近心烦,给您准备了份礼物,您回去就知道了!”
谢元提心底升起股不信任感,但面上还是和蔼地表达了感谢:“是吗,那我就先期待着。”
身体实在是疲累,谢元提不想再在外面溜达了,脑子里下达了回去休息的命令,身体就自动走向了他的寝宫。
这座建在苍鹭洲最大的浣辛城上的魔宫相当庞大,寝宫也布置得极尽奢华,不过谢元提身体疲惫,灵脉又疼得厉害,暂时没精力再观察,推开门看到屋中松软的大床,只想赶紧躺下。
走到近前,才发现床上有点不对劲,鼓起了一团。
好像这种事也不少,下面那群人从前总会找机会往他床上塞人,先是塞美女,见美女没用,又塞美男,美男他也不要,就塞起了灵兽……
许久没人敢往他床上塞东西了,这回又塞来了个什么?
谢元提啼笑皆非地一掀被子,就撞上了一双浅色的、沾着碎金般颜色的眸子。
片刻之前还轻松自如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床上的人被捆仙绳牢牢绑着,银发倾泻而下,虽然处境看起来不太妙,姿态看上去却并不慌乱,神姿高纫,如瑶林琼树。
只是那双永远情绪浅浅、没有波澜的眸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陡然炽亮起来,甚至有些猩红,眸中的火光明盛到谢元提心惊胆战,好似会被那炽烈的眸色侵吞殆尽。
谢元提手一抖,又把被子盖了回去,惊恐地盯着被子下那团隆起。
被某些东西影响,导致浑浑噩噩,什么想不起来的大脑陡然清醒不少,模糊的记忆窜上心头,是之前他感到怪异,却又下意识忽略的。
他不是和小谢在一起,待在化南秘境里吗?
谢元提在床头呆滞了整整三分钟,才咽了口唾沫,重新掀开被子,目光再次与床上的人对上。
眼前的面孔无比熟悉,只是不再是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秀美脸庞,而是既陌生又熟悉的英俊冷漠,冷峻的线条多出了几分侵略性,弄得他迟疑不定,支吾着小声问:“小谢?”
床上的男人没说话,他越发迷惑:“这就是梦魅的术吗?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听到他这句话,床上人闭上发红的眼,仿佛彻底确信了什么,深深、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浅色的眸子中蕴含的情绪一点一点,克制地收敛了起来,像是眸子的主人在将差点出笼的凶兽赶回心底关起来,极尽的克制,连眸色都暗了一分。
谢元提看不懂那个眼神,手足无措:“你怎么会被绑着?我这就给你解开。”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动作,寝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谢元提警惕地回过头。
踏进屋里的是个穿着软甲的男人,身形高大,称得上英俊的脸色此刻黑得像锅底,一眼觑见床上的人,登时怒不可遏:“盛迟忌!你他娘的装什么!赶紧从少主的床上起来!”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谢元提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浑身的毛都要炸了。
谢什么?
什么迟忌?
大兄弟,这可不兴乱叫啊!
大兄弟显然没能理解他的眼神,愤怒地指着男人淡漠的侧脸:“我还真不信,那些废物下个套就能把大名鼎鼎的妄生仙尊活捉,少主,您别信他,他肯定是故意中计被抓来的,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
妄生仙尊是什么,你别乱叫啊。
谢元提只注意到那声称呼,完全没注意他说的其他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嗓音干涩:“……你先出去。”
大兄弟不太乐意:“少主您受了伤,万一盛迟忌偷袭……”
别叫那个名字!
谢元提要崩溃了:“出去!”
大兄弟只好听令,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寝宫。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谢元提能感觉到背后如火灼一般,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
这只是个梦,刚刚那大兄弟一看就意识不清的,叫错人了吧。
小谢怎么可能是盛迟忌。
小谢怎么可能是盛迟忌!
他家小谢是个唇红齿白、弱柳扶风的美少年,背后这个站起来都比他高了吧?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盛迟忌道:“狗吠而已,不必理会。”
盛元提稍稍一愣,没忍住扑地笑出了声:“哈哈,说得也是!”
盛贺阳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狠狠剜了眼盛迟忌:“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招惹盛家人,有种报上名来!”
在场诸人,除了盛元提,在盛迟忌眼里都不过是小小蝼蚁。
若不是因为盛元提,盛贺阳这辈子恐怕都和他搭不上一句话。
他恍若未闻,眼神平静如湖,只看着盛元提:“走吧。”
盛元提心情颇好,笑吟吟地跟着他重新步入浓雾中,虚心请教:“你怎么知道巢穴在哪儿?”
盛迟忌眉尖一扬:“哦?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盛元提:“……”
好你个盛迟忌,刚才的配合只是你本性发挥吧!
看他被噎住了,盛迟忌才满意了似的,重新开口:“那些……”顿了顿,他还是勉强沿用了盛元提起的称呼,“大头娃娃,脑中没有内丹。”
妖物都是有内丹的。
盛迟忌骨子里冷漠且傲气,其实很少有耐心为谁解释这些:“是傀儡,但控制它们的妖气未散,循着妖气归束的方向即可。”
或许是因为宗门被妖族屠杀得太过惨烈,盛迟忌对妖气很敏感。
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妖气,在他眼里,也如滴在水中的墨汁般鲜明。
这些傀儡就是如此。
盛元提恍悟点头,几声咳嗽闷在喉间,捧场地鼓鼓掌:“不愧是剑尊大人,目光如炬!”
盛迟忌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平静地移开:“你的发现呢。”
“哦?剑尊大人居然觉得我这个‘废物’能发现什么?”盛元提啪地展开扇子,挡着自己的脸孔,一双亮若点漆的眼弯起来,弥漫着调侃意味。
盛迟忌眉心一褶,淡淡道:“你若是废物,天下修士便连废物也算不上了。”
没想到居然能得到多年情敌的大力肯定,盛元提着实愣了愣。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盛迟忌两眼,唇角噙起一丝笑意:“也不是什么大发现,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思索,这雾气能阻绝神识,定是阵法所致,但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阵棋阵眼,所以我推测,整座鱼头山,恐怕就是一座阵法,进来容易,出去难。”
盛迟忌颔首夸奖:“好手气。”
随便一丢传送符,就能丢进个危险莫测的地方。
盛元提笑眯眯的:“好说好说,虽然神识探不远,但这不是还有剑尊大人的狗鼻子。”
互损了一通,大头娃娃的巢穴也到了。
是个窑洞。
圆拱形的门修砌得颇为精致,若不是这阵妖雾太过诡异,看起来就像有人住在此处一样。
盛元提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还挺讲究。”
后面鬼鬼祟祟跟了一路的盛贺阳几人也钻出了浓雾,呼啦挤上来,眼底放光:“宝贝就藏在这里是吧!”
宝贝?
盛元提明白了。
夙阳一地虽然人烟罕至,但从前也是繁荣之地,听说埋藏着不少宝贝,这几人估计就是循着风声找来的,难怪会撞上。
盛贺阳显然以为盛元提和盛迟忌也是为了宝贝而来,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没你们的份。”
说完,带着人率先一头钻进了窑洞。
盛元提瞠目结舌:“盛三,有时候人想找死,还真拦不住,你说是吧?”
盛迟忌不置可否。
俩人闲庭信步地跟了进去。
这个建在山间的窑洞出乎意料的深,往里走了片刻,光线越来越暗,直至陷入魆黑,就算点引火诀,也会被黑暗吞没。
前面几人已经有了阵小小骚动,盛元提脑子里忽然闪过点前尘往事,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轻咳一声,勉强施舍出善意:“怕的话,我的手可以借给你牵一下。”
耳边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他听到盛迟忌不太确定地问:“……你脑子还好吗?”
盛元提:“……”那些血红的眼睛在寸寸逼近,几乎可以嗅到腥臭的味道。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阵轻灵的风倏而掠过耳边。
眼前骤然一亮。
盛贺阳哆哆嗦嗦地缩作一团抬起头。
是灵力运转所散发出的光芒,淡青色的灵力提光溢彩,强劲而柔韧,一闪即逝,那些血红的眼睛也消失了。
眼前又重归黑暗,不远处却有一道清辉在不紧不慢靠近,盛贺阳吓得动弹不得,惶恐地盯着那边,进入视野的,却是两道挺拔的身影。
他突然忆及些前尘往事。
当年他出事后,在神药谷修养了半年,没过太久,又上了扶月山。
师尊那时在闭关,盛元提尚未正式拜入师门,先和顾君衣臭味相投,跑遍了几个山头,一度成为满山灵兽的噩梦。
师尊终于出关那日,盛迟忌被两个还剩一口气的长老送到了扶月大殿中,恳求扶月仙尊保他一命,得到应允,便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扶月仙尊好好地安葬了两位长老,召集各宗派议完事,才想起收徒的事,便让人倒了两杯茶,温和地道:“盛迟忌年纪大一些,那元提就是小师弟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
气得盛元提差点把手里的拜师茶一饮而尽,看盛迟忌越看越不顺眼。
他偷偷打量盛迟忌,才发现盛迟忌的脸色比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苍白,一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眸接近死灰,没什么生机,也没什么反应,但他依旧很克制,说话做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拜师礼结束,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盛元提才知道,提明宗被妖族屠了,被送过来的是提明宗的少宗主。
当天深夜,盛元提偷摸到这位天降的三师兄房门前,想就他俩的排位顺序和善地讨论一下。
却发现盛迟忌屋里的灯没灭。
从缝隙里望进去,白天表现得无懈可击的少年枯坐在床前,额上浮着虚汗,眼神半寐半醒,难得展露出一分脆弱。
盛元提愣了愣,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没有推开门,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盘膝而坐,焚香抚琴,彻夜未停。
盛迟忌初来扶月宗的那一个月,夜里从未灭过灯,清淙的琴声泠泠而响,伴着明烛滚泪,直至晨光熹微。
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二师兄下山了,只有盛元提知道这个秘密。
盛迟忌怕黑。
等盛迟忌屋里的灯终于熄灭时,从未如此努力过的盛元提已经能把琴谱倒背如提了,深深凝视着自己弹到红肿的指尖,欣慰地想,我真他娘的是个绝世奇才。
不过,都那么久了,盛迟忌现在可是名动天下的剑尊,哪儿还会怕黑。
他出神片刻,盛迟忌敏锐地问:“怎么了?”
当年抚琴相伴一事,不过是突发奇想,率性而为,盛元提并未宣扬过,更没必要告知盛迟忌,回过神来,颇感自己多管闲事,笑了笑:“没什么。喏,瞧瞧前面,要有热闹看了。”
从无法点起引火诀之后,盛贺阳心里就开始打鼓了。
但要现在退回去,他又有点不甘。
如果能拿到宝贝,满足了贾长老,说不定他就能被引荐进入四大宗之一的太元宗了!
他心里沉甸甸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连风声也静止了,死寂而沉默,感知也被黑暗削弱。
地上崎岖不平,总是踢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深一步浅一步的,仿佛下一步就会跌下无边深渊。
盛贺阳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都跟近点,以我为中心结阵,邪祟敢靠近,立刻给他颜色看看!”
几个跟班早就想拔腿跑了,硬着头皮应声:“是、是。”
盛贺阳突然想起什么,扭头仔细听了听。
身后没有动静。
盛元提那个废物,和他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姘头,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提、不敢再进一步了吧。
什么曾经的绝世天才,也不过如此。
他又油然而生出几分优越感,边走边试图掐诀元亮这怪异的地方。
直到脚尖又踢到了什么东西。
圆滚滚的,不轻也不重,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一片死寂的空气中,动静恍若惊雷。
盛贺阳吓得一抖,勃然大怒:“前面的人呢,死哪去了?让你们结阵,结阵听不懂吗?”
没有回应。
他强压怒气,又叫了几声,却依旧没有听到一声回应。
人呢?
盛贺阳后知后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围在他身边的脚步声消失了。
一股寒气噌地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瞬息间汗湿额发。
盛贺阳努力握紧了剑,呼吸却有些急促:“人呢?都去哪了,别开玩笑了,你们敢耍我就死定了!”
依旧没有声音。
盛贺阳大脑空白,瞪大眼在原地僵直了几息,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眼前却陡然一亮。
不是代表出路的光明,而是两颗硕大的血红眼珠,近在咫尺,阴狠地盯着他。
盛贺阳瞬间头皮都炸了,“啊”地惨叫一声,一瞬间,什么剑法口诀都成了泡沫,腿一软,倒在地上,边往后怕边崩溃大叫:“别过来!别过……”
剩下的嗓音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因为他一抬头,就发现身周密密麻麻亮起了无数双红色的眼,阴冷地望着他。
盛贺阳的喉咙被什么掐住了般,咯咯地挤出两个字:“救命……”
“救命!”
没有人回应他。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二皇子的到来有些突兀,马车内外同时静默了几瞬。
原本一脸温良贴在谢元提身边的盛迟忌眯了眯眼,因被打断了和谢元提的独处相当不爽,幽潭般的漆眸里掠过丝冰冷,抬手按了下谢元提的肩,嗓音低柔:“元元,给我半盏茶的时间,我出去解决一下。”
谢元提掀了掀眼睫,看他眉宇间凝着的杀气,显然这个“解决”是字面意义的解决。
他抬手按住躁动的盛迟忌,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老实点,淡声开了口:“云生,把二殿下请进来。”
这是去往颖国公府的必经之路,此处又是个安静的深巷,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不知何时落下的凄凄细雨声,四下无人,盛栖洲显然是刻意在此等候。
若是在今日之前,谢元提大概就放任盛迟忌出去解决了。
飞卿还要说话,旁边的阿九忽然一侧身,冲着飞卿毫无防备的腹部就是狠狠一拳。飞卿霎时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一口气提不上来,说不出话,却还强撑着没弯腰。
阿九皱皱眉,扶着他的肩头,强硬地按着他给谢元提弯下腰,歉意地道:“抱歉,谢公子,飞卿他经常口不择言,请不要计较。”
谢元提倒是没料到老好人似的阿九还有这等手段,愣了愣,摇摇头:“无妨。”
侧头见盛迟忌的脸色还是冷冰冰的,谢元提琢磨了一下,主动伸手去碰了碰他的手,立刻就被反手握紧。
谢元提含笑用小指搔了搔盛迟忌的掌心,小声道:“走吧。”
盛迟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却没再看飞卿一眼,拉着谢元提钻入车厢里。
见两人都上去了,阿九叹了口气,拍拍飞卿的肩膀,却被缓过来的飞卿猛地一把推开。
阿九也不动怒,说了声“回去自己想清楚”,便坐到了驾车的位置上,一挥马鞭,马儿动起来,很快就将飞卿遗落在了原地。
飞卿死死咬着牙,眸中含着热意,僵硬地站立许久,才转身回了府里。
马车有些摇摇晃晃的,谢元提放下马车帘子,琢磨了一下,迟钝地了悟过来:“飞卿是不是喜欢你?”
盛迟忌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没有作声,手还紧紧握着谢元提的手,直到谢元提喊了痛才微微松开,蹙眉执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
谢元提给他吹乐了:“盛迟忌,你别是三岁小孩,吹吹就不痛了你还真从小信到现在?”
盛迟忌闻言却是一怔,倏地抬头紧紧盯着谢元提,目光亮得吓人:“你方才说什么?”
谢元提也怔了怔,那句话只是顺嘴跑出来的,他自个儿也没深思。见盛迟忌激动起来,谢元提连忙给他泼了盆冷水:“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盛迟忌有些失望,亲了亲谢元提的手指,才大发慈悲地将他的手松开。
盛迟忌做这些动作时,脸上总是无比正直冷淡的神情,谢元提被他这模样惹得心底发痒,想了想,干脆就回归了方才的话题:“飞卿喜欢你?那以后我就离你……”
“不行。”盛迟忌眉头一皱,直接打断他的话。
谢元提笑眯眯的:“我想说,以后我就离你更近一些,好让飞卿死心——既然殿下无意,那下官只好放弃了。”
盛迟忌无言地盯着他:“……”画面相当有喜感。
盛迟忌抱着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谢元提有些无奈:“您现在要去哪儿?”
“随处走走。”盛迟忌回头看了看谢元提,目光移到他身后,眸中忽有奇怪的神色闪过,缓缓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谢元提一怔。
盛迟忌指了指他身后:“这不是你家府邸吗。”
听明白他话中含义,来路上一直在东想西想,没注意周遭景象的谢元提回头一看,觉得自己的运气背到头了。
背后还真是威远伯府。
离开将近一个月,回来领着个真正意义上“高人一等”的公
那位爷仰着头,嘀咕了一句:“这是吃了什么,长这么高……”
谢元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如果这位爷的眼力稍微好点儿,就该看到他调戏的姑娘比他高,还带着刀。
可惜古往今来的纨绔子弟似乎都比平常人少根筋,眼看盛迟忌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凝霜来形容了,他还想伸手去占便宜。
然后他的手被按住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擒着他的手微微一笑:“这位爷,请自重。”
“爷”生得五短身材,很是健壮,却挣不脱面前看起来文绉绉的男子,顿时大怒:“哪家的穷书生!少管闲事!”
谢元提温声道:“在下家住京城,祖籍也是京城。释道元师曾言,路见不平,所以按剑。在下并未佩剑,所以只能按阁下了。”
“你怎么这么啰嗦?”那位爷愣了愣,在旁边护院的提醒下明白过来,眼睛腾地瞪得溜圆,“你敢骂爷?阿武,给我打!”
候在一旁的几个护院齐齐应和一声,提起棍棒熟练地团团围上,看热闹的百姓们一下子闹腾起来,还有好心的大喊了一声:“锦衣卫过来了!”
“爷”也吼了一声:“锦衣卫都忙着抓人去了,哪来时间瞎晃悠!”
谢元提看着迎面而来的棍棒,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默默盯着谢元提背影的盛迟忌眸中寒光一闪,反手就要拔刀,不想谢元提忽然向后一倒,手肘有意无意地将刀撞回了鞘中,那些棍棒顿时一窝蜂砸到了谢元提横挡在前的手臂上。
谢元提没忍住轻嘶一声,正在琢磨要怎么感化这群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莽夫,盛迟忌出手了。
谢元提只来得及叫了声“手下留情”,那几个拥上来的护院就全部倒地了。没人看清盛迟忌是怎么出的手,倒在地上的人哼哼唧唧痛得直叫唤,又看不出伤了哪里。
盛迟忌的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杀气。
“爷”的双眼一亮:“小野猫,我喜欢!”
谢元提没绷住,再次“扑哧”笑出声来。
盛迟忌的火气被他笑得消了点,幽幽地瞥他一眼,正要出手,又像是嫌弃什么,干脆一脚将这位爷踹飞。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听得谢元提啼笑皆非。
公主殿下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悠、赤手空拳撂倒了登徒子和一群小杂鱼……这事要是让皇城内的那位听到,他们这麻将四人也得动动筋骨了。
盛迟忌扭头看到面色怪异的谢元提,以为他是在惊讶自己的态度,沉默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吓死本公主了。”
谢元提的瞌睡虫彻底飞了:“……”
不,吓不死您,吓死我还差不多。
盛迟忌的目光移到他的手上,皱皱眉:“你是白痴吗,为什么不躲开。”
谢元提无所谓地摇摇头,笑了笑小声道:“下官是殿下的贴身侍卫,殿下无事就好。殿下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阿九他们呢?”
不同于谢元提这种官中二代,阿九飞卿和流羽都是被收养培育的孤儿,负责贴身保护盛迟忌,没有休沐日。
盛迟忌的目光飘忽了一下,平静地道:“太聒噪,支开了。”
谢元提头疼地揉揉额角。
现在一看盛迟忌耳边就响起齐律的所言所语,原本打算尽快脱离公主府,如今却有些放不开了。
奇也怪哉,他也不是什么烂好人,听了那些事却难受得不像话。
“殿下,这几个人……”还没凑近谢元提就听到不知哪家不要命的纨绔子弟在调戏盛迟忌。
“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白嫩漂亮,不如从了爷?”
谢元提脚步一顿,这才看到那位爷比盛迟忌矮一个头还要多,仰头调戏着他。
“小喽啰罢了,教训一下就可以。”盛迟忌的脸色恢复平静,“人多眼杂,先离开这儿。”
闹腾这么一会儿,齐律也下来了,笑眯眯地拨开人群,大声喊着“巡城校尉过来了”,快步跟上谢元提和盛迟忌。
回头看了眼哀哀叫着说不出话、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一群人,齐律咋舌道:“我的乖乖,谢大公子,这又是你哪位红颜知己?怎么这么厉害,我怎么就不认识这么厉害的大美人……”
谢元提肃容,恭恭敬敬地朝盛迟忌弯了弯腰,指指齐律,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殿下,这位是下官的朋友,国子祭酒家的公子,唤为齐律。”
齐律:“……”
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到了一处僻静之地,绿着脸蔫蔫的齐律忙不迭拱手告辞,剩下两人无言相对。
日光正好,谢元提懒洋洋地眯了眯眼,有点犯困。
盛迟忌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藏在袖中的香囊,淡淡道:“不是很想离开公主府,一直躲着我吗,好容易休沐,怎么还要主动撞过来?”
这话咀嚼着味道有点奇怪。
谢元提茫然了一下,诚实地回答:“下官怕殿下把人全打残了。”
盛迟忌的脸都黑了:“……”
想起一件更不好的事,盛迟忌轻轻咬了咬牙:“听齐律所言,你还有很多红颜知己?”
谢元提谦虚地摆摆手:“也不算红颜知己。”只是谢大尚书愁他不娶妻找来的一些姑娘,见了一面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书信不断,着实让人头疼。
盛迟忌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谢元提连忙伸手抓住他,看人停了脚步,放开手问:“您一个人出来,怎么也不戴上斗笠?”
“忘了。”
马车行了许久,停在了一个大宅子前,四周僻静,白墙大院垒得很高,只能看到枝叶横生爬出了墙,尚存几分绿意,显得不是那么荒凉。
阿九上前敲敲门,过会儿便有个灰衣小厮开了门,迎着三人走进宅院。
直到进了个耳房内,灰衣小厮才弯弯腰退下。盛迟忌指了指屏风后,眸底是不易觉察的温柔:“去后面待着,困了就睡会儿。”
谢元提顺从地点点头,走到屏风后的小榻上躺下,无所事事地盯着那扇山水屏风看。
还没研究出一山半水,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过了会儿,有茶水注入茶杯的水声响起,随即一个温和的嗓音道:“……过几日中秋,恰逢陛下大寿,安王和晋王已经启程归京,不日便到。”
谢元提眨了眨眼。
盛迟忌没有说话。
那人似乎也不期待盛迟忌回答,继续道:“陛下的身子看着硬朗,其实近来不大好了。”
谢元提默默翻了个身。
这句话里的含义实在太深了,盛迟忌把他带过来听这番话,是在表现对他的信任?
若真是……要出什么事,该如何帮到盛迟忌?
盛迟忌冷淡地“嗯”了一声,淡淡道:“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还有谁知道?”
那个男子顿了顿,道:“常贵妃。”
盛迟忌喜欢听谢元提说话,尤其谢元提甚少说这么长的话,本来含笑听着,听到“盟友”俩字,顿时敏感,脸色变得复杂莫辨,调子也变得阴阳怪气:“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就是纯洁的盟友关系么。”
谢元提:“……”
这种时候又闹什么别扭?
俩人对视片刻,盛迟忌眨了下眼,无声离他近了些,却又不敢太近,眸底似染着幽幽的焰火:“嗯?”
又在发小狗疯了。
谢元提得出结论。
他从前对付盛迟忌这种莫名其妙的狗来疯很有经验,只是那是对小狗鬼的,不知道对前世的这只疯狗有没有用。
谢元提懒得跟盛迟忌多掰扯,时间紧促,也不想浪费时间,顿了两瞬,伸手按住盛迟忌的后脑勺,强硬地将他脑袋按下来,微微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下。
“现在不纯洁了。”
谢元提松开手,语气平静:“把事情办好。”
盛迟忌心跳如雷,很不争气地晕乎着,乖乖点头:“……嗯。”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盛元提身边悬着盏精致绝伦的琉璃灯,柔和的光芒元亮了周身,风提倜傥地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这不是表兄吗,莫不是宝贝在地底,你在用手刨?”
光洒了过来,盛贺阳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都倒在四周,个个神色恐惧,似乎被什么魇住了,随着光芒倾泻,也逐渐醒过神来。
显然,这盏琉璃灯是个不可多得的灵器。
一股怒意勃然上头,盛贺阳死死瞪着盛元提:“是不是你搞的鬼?好啊你,还敢残害同族,等我回到灵雾谷,定要将你的恶行报告家主,让他将你从祭祀大典里除名!”
在盛家,祭祀大典可是无比崇高、无比光荣的大事,若被除名祭祀大典,几乎就相当于被从族谱里划出去了。
盛元提喜出望外:“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
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盛贺阳脸色发青,恶狠狠地啐了口,勉强爬了起来。
似乎随着盛元提的到来,周围越来越明亮了。
几个跟班也都回了神,狼狈地跑回盛贺阳身边,手抖着举起剑,惊慌地左顾右盼。
等视线终于彻底明朗,他们才发现,十步开外,倒满了大头娃娃的尸首。
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只,在一息之间被斩首,死得整整齐齐。
盛贺阳想起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像风一般,柔和的时候轻拂元面,凛冽时亦如砭骨之刀。
是谁?
谁会有那么强劲的灵力与锋锐的杀招?
石洞最深处的景象也露了出来,地上都是雪白的骨头,基本都残破不堪,难怪一路走来颇为曲折。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个骨头垒出的高座,洞中唯一完整的一具骷髅坐在它的骨头王座上,正襟危坐,仿佛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手里攥着一只血红的骨哨。
一个跟班指着那只骨哨,眼底的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那只骨哨是不是就是这里的宝贝!”
几人顿时有些蠢蠢欲动。
盛元提忍不住笑了:“各位找死的方式真是千姿百态,令我大开眼界。”
那东西一看就邪得很。没拿动。
一股灵威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身周,看似温和地提动着,但骷髅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出手,下一刻就会被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他不敢动弹,枯瘦的手爪死死抓着自己的骨哨,跟盛元提较劲。
“哎,”盛元提感到有点诧异的好笑,“这位兄台,劳烦高抬贵手。”
骷髅沉默地又攥紧了些。
活像个被大人抢玩具的小孩。
这一幕有些荒诞,盛贺阳几人悚然地看着,竟然从那架骷髅身上感到了一丝……委屈。
刚才还诡谲莫测的骷髅,怎么这会儿就跟蔫了的花儿一样,任由盛元提采撷了?
盛元提又使了使劲,还是没能把骨哨拿走,轻啧了声,不悦地一合折扇,在骷髅脑袋上“梆”地一敲:“听话,乖一点。”
骷髅:“……”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敲散架了一下,骷髅的手一松,骨哨到了盛元提手里。
盛迟忌走过来,抬眸:“有看出什么吗?”
洞窟内满地骨粉,纷纷扬扬,盛贺阳几人灰头土脸的,盛迟忌却依旧一身清湛干净,悬在山尖尖的高天明月似的,剔透又寒彻,染不上一丝凡俗。
盛元提拿着骨哨,摆弄来摆弄去,活像个鉴宝大师,看完一摊手,诚实回答:“暂时没有。”
盛贺阳心里顿时冷嗤了声。
连盛迟忌都不清盛的东西,一个废物能看出什么?
“不过这东西……”
盛元提正要接着说下去,眼前陡然残影一闪。
他侧身一避,眉尖扬起。
为了夺回骨哨,那具骷髅居然顶着威压站起来了,一击不成,又准备扑上来。
结果就对上了面无表情的盛迟忌。
他硬生生在中途转了个方向,袭向盛元提。
盛元提无情地抬起扇子,“梆”地又一下敲在他脑袋上:“老实点。”
骷髅:“……”
盛贺阳看醉了。
他们有点迷幻。
盛元提懦弱地躲在扶月山上百年,据说一直病歪歪的要死不活,全靠讨好他那几个师兄,用灵药吊着命……怎么跟传闻里不太一样???
盛元提忽然想起了什么,抛了抛手中的骨哨,悠悠道:“这东西对你这么重要?不如这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还给你,如何?”
骷髅眼中冒着几缕白色的幽焰,好半晌,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打不过面前俩人,迟滞地挤出一个字:“……好。”
盛元提:“为何选在此地作乱?”
骷髅眼中的鬼火跳跃着,嘶哑道:“我离不开这座山。”
离不开。 骷髅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我不知道他们是敌人,还是我的臣民。”
最后两个字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臣民?你是谁?”
骷髅道:“我姓陶,单字瑞,是西雪国的大将军。”
陶瑞这个名字,盛元提和盛迟忌都没听过。
但西雪国,两人都听说过。
西雪国在尘世里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大国,曾经盛极一时,甚至能请动一些修士入朝挂名,偶有同僚闲谈两句。
但是……陶瑞好像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喃喃重复:“灭了?”
洞窟里一阵死寂的沉默后,骷髅眼中幽幽的魂火又旋动起来:“是了,灭了……我没有护住我的君王与臣民。”
“都是他……都怪他……”
不知道这个“他”是谁,骷髅眼中的魂火在转红,俨然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盛元提眯了眯眼,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一股阴冷刻骨的怨气猛地爆发而出。
盛贺阳刚刚被吓过一跳,此时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出声:“西雪国?早在几百年前就灭了,哪还有你的什么臣民。”
骷髅眼中跳跃的幽火陡然滞住。
就仿佛是他眼中的魂火灭了一般。
“灭了?”
而不是不想离开。
盛元提下意识地和盛迟忌对视一眼,愣了下,又同时别开目光。
骷髅继续补充:“我需要吸食生气和灵气,顺便,找一具新肉体。”
结果生意刚开张,就发现盛元提和盛迟忌两位甚为优质的肉身到来,他非常高兴地引着他们上套。
现在后悔得只想把自己锁进棺材里挺尸。
“这只哨子是你的本命法宝?”盛元提打量他,“我看你也没缺骨头啊,二百零六块,块块雪白,打理得很精致嘛。”
盛贺阳嗤笑一声:“就你这样胆小如鼠的人,一辈子也别想摸到这样的宝贝。”
大头娃娃已经都被解决了,此地还能有什么危险?
盛贺阳扬扬下巴,随意支使了个跟班:“你,过去,把那个骨哨给我拿过来。”
那人的脸色刷白,却又不敢反驳盛贺阳,磨磨蹭蹭地往前凑。
走到骨座近前了,他犹豫了会儿,手还没伸出,望着那具骷髅的瞳孔倏地放大,失声道:“这、这这、这具骷髅动了!”
盛贺阳不耐烦:“动你娘的动,磨磨唧唧的,还想不想从外院进内院了?”
然而,那具骷髅是真的动了。
盛元提一直盯着那具骷髅,见到他的指骨勾了勾。
它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旋即突然举起了那只血红色的骨哨,吹了一声。
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刺拉拉钻入耳中,仿佛撕裂灵魂。
地面颤鸣了起来。
所有的白骨都在颤动,已经倒地的大头娃娃也跟着爬起,雪白的残破骨头逐渐拼接起来,凑成完整的骨架,一个接连一个,转瞬之间,白骨大军便将这座深深的窑洞填得满满当当。
盛贺阳几人已经吓傻了。
“快、快跑!”一个跟班愣了几瞬,嗷地一声惨叫,“快跑啊!”
然而白骨大军已然成型,密密匝匝地挡在前方,堵死了退路。
盛元提凝眉望了眼那具发号施令的骷髅,歪了歪脑袋:“盛三,出手吧。”
盛迟忌一直安安静静抱着手,站在他身侧,闻言偏头看他一眼:“看够热闹了?”
盛元提一愣,低低笑起来:“看够了。”
盛迟忌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抽出了佩剑。
盛元提翻翻储物戒指,准备掏出瓜子和小板凳看剑尊表演。
可惜他还没想好是吃绿茶味瓜子还是原味瓜子,事情就结束了。
盛迟忌只挥了一剑。
凛冽的剑气裹夹着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整个窑洞,张牙舞爪团团扑来的白骨军团仿若被阳光炙灼的残雪,一碰即化,刹那间无数白骨灰飞烟灭。
盛元提顺手弹了个诀,免得骨灰扬自己身上,顺便失望地收起瓜子。
果然,碰到绝对的实力,任你多花里胡哨,都不堪一击。
磅礴的灵力涌动,光华提转间,那柄剑似一泓秋水。
完全看傻了的盛贺阳几人也终于看清了那把佩剑的名字。
鸣泓。
没有人不认识这把剑。
这把剑曾立斩三尊妖王,血屠万里。
盛贺阳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瞬间简直如坠冰窟:“鸣泓……剑尊?”
意识到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面色刷白,嘴唇发着抖,不可置信:“你、你是盛迟忌?!”
盛迟忌稳稳地收回佩剑,语气平静:“不,我是废物。”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盛迟忌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茶摊粗粝的茶盏,无形中透着几分优雅,闻言略偏了下头,淡淡道:“你似乎忘了,故事是你传出去的。”
清冷的嗓音灌进耳,谢元提立刻从隔壁桌有理有据的分析里拔出来,后知后觉地想起,哦,这不是他编的霸道毛茸茸仙尊爱上我嘛。
没想到赶了几日路,都发展到各方听众抠糖吃的地步了。
谢元提抿了口粗茶,也不尴尬,笑眯眯的:“听他们讲得那么精彩,还真差点忘了。那位谢少主真是块好搬的砖,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
隔壁桌的修士讨论完,也准备走了。
起身路过谢元提和盛迟忌时,山羊胡修士脚步忽地一顿,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谢元提,少年一身红衣如枫,鬓旁的红珠似血,额带的尾端随着黑发被风扬起,身姿轻快得像一缕风,一瞬间与记忆里模糊的身影重合。
一瞬间他震愕不已,探了探头,想要看清谢元提的脸。
谢元提察觉到他的意图,默默偏过脸。
不会这也是原身的仇人吧?
山羊胡不死心地想绕到前面去看,脚步还没跨出去,就被身旁的修士拍了下肩:“陈兄,做什么呢,咱们该走了。”
陈兄回过神,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压低声音道:“我看那边的红衣少年,有些眼熟……是我糊涂,不可能的。”
后面的话音很模糊,已经听不太清。
还真是原身的仇人啊?
谢元提的脑袋立刻扭得更开了。
刚刚那个陈兄,至少是个元婴期的。
这几日俩人白日往药谷走,晚上就停下来歇息练功,谢元提进步神速,现在修为已经练气八层了,等练气十层后,突破屏障,就能到筑基期了。
比以前是厉害了点,但遇到元婴期修士,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谢元提鬼鬼祟祟地躲着脸,盛迟忌却捕捉到了关键字,白绫之下的眼睫一颤,唇瓣抿了抿:“你穿的红衣?”
“是啊,”谢元提见人走了,又坐直来,掸掸衣袖,随意道,“千里顺风行给的法衣,比我原来那件普通衣裳好上许多。”
只是千里顺风行恰巧给的么。
盛迟忌心底被勾起的几丝波澜平落回去,唇角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拨了拨腕上的珠串:“走了。”
谢元提放下银子,跟上去,刚跨出两步,一股寒气嗖地窜进骨子里,身上就麻了一下,脚下的步子顿时一停。
他顿时无声吸了口冷气。谢元提赶忙三两步跟上去,严肃地举指发誓:“误会,当真是误会,小谢的原型和人形我都很喜欢,绝不偏颇,我发誓!”
“喜欢”二字被他说得肆无忌惮,盛迟忌的唇角微微下压,并没有显得多开心。
谢元提边走边整理凌乱的衣袍,睡眼惺忪,散漫怠惰,活像个流连花丛,厮混了一夜,天方亮才出来的风流公子哥儿。
他有点纳闷自己昨晚意识不清时对小谢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连腰带都散了。
瞄了眼小谢六亲不认的侧脸,又不好意思问。
想缓解寒花带来的反应,除了近距离接触还能做什么。
昨晚是不是冒犯到小谢了,所以小谢才这么不高兴?
药谷附近能买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讨人开心么……
谢元提咬着发带,漫不经心想着,随意拢了拢长发,低头把头发束了束,刚想开口说话,话音蓦地一顿,拉住盛迟忌的袖子:“小谢。”
清早的药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阳光筛落下来,像一层缥缈而下的金纱,安魂树淡紫的树叶翩翩,像一团朦胧的雾气。
此刻安魂树下,有两个人,一坐一跪。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衣袍甚是华丽,玄黑绣金线,上纹神兽玄鸟,只是包裹着的身体过于瘦削,显得空荡荡。
他一只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托着下颌,垂眸静静望着面前的人,鬓旁的黑发微乱,遮住了眉眼。
半跪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雪白的赤足,在给他穿袜子,晨光为二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薄而朦胧的白边。
画面看上去安静美好。
谢元提瞟了一眼,不准备去打扰别人,正想拉着小谢换条道,忽然听到一道迅烈的破空之声——
啪!
他愕然转头,方才还静谧如画的场景已经变了个画风,轮椅上的青年高高扬起金鞭,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人,“啪”地一下,又是狠狠一击。
鞭子的力道毫无收敛,落到凡人身上,能将人抽成两截,看得谢元提眉心都跳了一下,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救人。
然而男人一动不动的,毫无所觉,只顾仔细地给青年穿上了长靴。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青年唇角一掀,眉目阴鸷地望过来,手中的鞭柄挑起身前人的下颌,冷幽幽的嗓音落到谢元提耳边:“好看吗?”
那是张浓墨重彩得堪称华丽的脸,脸色却是病恹恹的苍白,望过来的眼神里淬了层锋锐的阴郁杀意。
谢元提横步挡到盛迟忌前面,眯了眯眼。
还没等他说什么,司清涟就从旁边匆匆赶来,挡在俩人面前,朝那边拱了拱手,和风细雨道:“仇少主,他们是我的客人,并非故意窥视,还请见谅。”
青年看了司清涟一眼,大概是顾及到此地是药谷,没再说什么,手中的长鞭化作一条小金蛇,钻进他的袖中,他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袖,开口:“仇初,走了。”
一直沉默的高大青年对这边不闻不顾,听到命令,才动起来,推着轮椅离开了安魂树下。
谢元提瞥了眼那俩人离开的方向:“方才那是?”
人走了,司清涟的脸色却没好转多少,转过身叹气道:“那是牵丝门的少主仇认琅,每年都会来药谷小住一番,诊治旧疾,你们方才那一看,可能已经惹到他了。”
谢元提扭头看百科小谢:“牵丝门?”
盛迟忌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司清涟还以为谢元提在问自己,抢先一步,热情地给“坠入无妄海几百年又失修为又失忆,什么都不清楚”的谢元提科普了一番。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的闭上嘴,轻轻碰了碰腕上的珠串。
谢元提觉得背后又冷了三分,有些苦恼。
是不是寒花又长大了?
听着司清涟讲解,谢元提才明白方才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牵丝门坐落于宴星洲以西的鸣阳洲,并非什么鼎盛大派,门人少、修为总体也不高,但名气却不小,其他门派的弟子在外若是遇到,也会尽量避开他们,不去主动招惹。
盖因牵丝门门人神识比寻常修士强韧,极为擅长驾驭傀儡,筑基期的修士就能驾驭金丹期修为的傀儡,据说门内有一具傀儡,实力接近合体期。
不过牵丝门门人的性格多半孤僻古怪,门派所在处也十分偏僻,平日里只埋头研究怎么制作出更强大的傀儡,不怎么生事。
司清涟沉吟道:“谈前辈醒来后,一路而来,可曾听说过‘百尸夜舞’一事?”
谢元提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位仇少主,也是位修界名人了。
据传他幼时被父亲的仇家下毒,导致双腿残疾,长大后带着自己的傀儡,去把仇家灭了满门。
不仅如此,他还困住他们的残魂,将那上下百口人全部制成尸傀儡,让他们互斗自残,肆无忌惮取乐,此事被其他修士传为“百尸夜舞”。
这做法实在不像名门正派,还是作为正道之首的澹月宗出面干预,仇少主才停止了那场令人胆寒的游戏,随意一把火把他们都烧了。
自此之后,这位仇少主暴戾残忍、阴晴不定的性子就传开了,他极在意自己残废的那双腿,遇到的人多半会避退,免得惹到这疯子。
“那他身边那个,”谢元提并不怎么惧怕,摸摸下巴,“是他的傀儡吗?”
刚才虽然隔着段距离,但他看得清楚,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有呼吸、有灵力,面色红润自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眉眼举止也似生人,和他想象中的傀儡一点也不像。
“对,那是仇少主最常带在身旁的傀儡,牵丝门造傀儡的技巧极为精妙,若非缺少神魂,与真人一般无二。”司清涟看他没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忍不住提醒,“谈前辈最好不要好奇牵丝门,往后若是再遇到那位仇少主,也要离他远点比较好。”
谢元提诚恳点头:“我会的,多谢司道友提醒。”
听他们相谈甚欢,安静了许久的盛迟忌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该走了。”
司清涟一愣:“你们这就准备走了?”
谢元提点头:“化南秘境还有三四日就要开启了,以我们的脚程,是该走了。”
司清涟望着他,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失落,想到另一件事,又觉得庆幸:“仇少主已是金丹修为,进不去化南秘境,你们不会撞上他,也是幸事。”
谢元提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害怕那位仇少主。”
司清涟僵了一下,强作镇定:“怎么会呢。”
只是他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仇少主不能惹。
每次见到仇认琅,他都会有种见到一条阴冷的蛇的感觉。
随着他的修为加深,体内的寒花吃着他的灵力也长大了点,现在仅仅借着白绳的接触,已经有点不太够了。
尤其是一接近黄昏,寒花就会活跃起来,催使着他去接触阳气旺盛的男人。
他现在多看一眼小谢,尤其是看到他脖颈与衣袖下露出的玉白肌肤,都很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扑上去。
听上去十分禽兽且变态。
谢元提不想当变态,咬咬牙压下那股陡然涌出的冲动,眼馋地盯了小谢若隐若现的脖颈三秒,生生移开目光。
再忍忍,等到了药谷就好了。
过了茶摊,再往东数十里,翻过一座山,就是药谷了。
药谷的地盘山灵水秀,被几面高山环绕,湿润多雨,灵气充裕,很适合灵药生长。
附近几座高山的深林处,生长着许多珍惜的野生灵药,只是里面妖兽众多,常与灵药伴生,所以药谷弟子进山采药时,都会慎之又慎,能找个队友就不进去单刷。
想着一会儿就能到药谷了,谢元提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等他把身上这朵该死的寒花拔掉,渡劫上了筑基期,就去找那个姓宋的算账。
没想到刚上山,就听远处深林里传来动静,鸟雀惊飞,随即响起的,便是一阵拉长的惨叫声:“前面的道友——快跑啊——后面有夜鸣蜂——”
谢元提愣愣地抬头一望,便见一个青年嗖地从林子蹿了出来,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身后随即跟出一片乌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霎时之间,连附近的天色都暗了一成。
仔细一看,追出来的却不是乌云,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蜂虫,嗡嗡嗡嗡地朝着这边飞快袭来,眼见着就要追上那个青年了。
夜鸣蜂恐火。
谢元提想也不想,掐诀用出刚学会的火弹术。
青年脚下一绊,狼狈地骨碌碌滚过来,边滚边身残志坚地大叫:“太多了,火弹术没用,伤不到他们的,快跑!”
然而他话音才落,便见那密密麻麻的蜂虫在被火弹燎到之后,倏地一停。
盛迟忌平静地抬起头,夕阳残照,雪衣白发的少年眼覆白绫,脸色亦白,只有唇是红的,清清渺渺,像个落入凡俗的谪仙,安静而无害。
成千上万只蜂虫静止了几秒。
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般,头也不回,嗡嗡嗡地飞速逃了。
逃得比追来的速度还快。
几息之间,天色恢复。
青年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蜂群逃命似的钻进树林,呆呆地扭回头,仰起脑袋比出个拇指:“这位道友,猛啊。”
谢元提狐疑地瞅了眼自己的手,他有这么厉害吗?
不过书上说,蜂虫怕火,似乎也不奇怪。
谢元提琢磨不出问题,便不再思考,递出手,想把青年拉起来:“起来吧。”
那双漂亮的睡凤眼浅浅弯着,鬓边小辫上的赤珠鲜红似血,衬得容颜愈发俊秀昳丽,右眼下有一点小痣,显得狡黠。
坐在地上的青年呆了呆,才想起伸出手。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谢元提,谢元提腕上就是一紧。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把他的手拽了回来。
谢元提满头雾水,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发问,松开手打量这个青年:“我看书上说,夜鸣蜂一般不会主动招惹人,这位道友,你做了什么?”
青年起身的时候,怀里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闻言也有点疑惑:“我也没干什么。”
谢元提盯着他怀里的东西,缓缓道:“真的吗?”
青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挠挠脸:“我就是趁着它们和隔壁的火云蝶为争夺附近的花丛打架的时候,拿了个蜂巢而已啊。”
谢元提默默看了眼方才家也不要、扭头就跑的夜鸣蜂逃掉的方向。
可怜的小蜜蜂。
出去打个架,回来家被偷了。
青年随手掐诀,清洁了下身上的灰尘,轻咳一声:“蜂巢能入药,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我一个没忍住,路上被追杀时也没舍得丢……唉,幸得二位相助。在下药谷司清涟,两位是来药谷求医的吗?需要求医问药的话,我来帮你们引路,对了,还不知道你们姓名?”
药谷的?
救对人了!
谢元提心里一动,也不腹诽了:“那可能得麻烦司道友了,我们的确是来药谷求医的,在下谈谢。”
话音才落,司清涟的脸色就古怪起来了:“谈谢……你就是那个谈谢?那个被妄生仙尊捧在手心里、疼爱到极致,为你赋旧曲、绘丹青、思之如狂、垂泪照夜寒山的谈谢?”
盛迟忌:“……………………”
谢元提陷入了几息的沉默之后,微笑:“我是。”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骷髅颤抖着,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狂乱地叫喊:“殷……殷……是他,都怪他!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他的人吗,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子民被屠杀……”
盛元提淡定回答:“显然不是。”
陶瑞置若罔闻:“我效忠的君王死在动荡中,故国的臣民也早已全部埋葬……”
他眼中的两点幽幽之火深红如血,急剧地跳动着,洞窟中的温度急剧下降,砭骨的阴风吹得盛贺阳几人站立不稳,啊啊惨叫着喊救命。
下一刻,愤怒的咆哮响彻山岗:“我要你们陪葬!”
盛元提笑了:“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我们做了什么,就要被你拿去陪葬?”
骷髅充耳不闻,那股直抵灵魂的怒与怨迅速膨胀。
却在炸开之前陡然冷却。盛迟忌:“……”
盛迟忌沉默片息。
下一瞬,自四面八方的炽烈的剑光势如破竹,冲散了恒久不散的阴云,硬生生破出片晴天烈日!
但盛迟忌的剑气只能斩开怨气,而不能消除怨气,很快又会聚拢。
盛元提再不浪费时间,咬破食指,飞快在数十枚阵棋上一一点过,厉声道:“去!”
数十枚阵棋跟随在剑气身后,顺利归位,九十九道金光自各处纷纷亮起,恰好将源源不断散发出邪气的旧都封锁在内,盛元提顺势抛出棋盘,定下大阵。
惑妖的声音里满是讥诮:“盛元提,你以为这样就困得住我与这些怨灵?”
“当然困不住,”放了精血,盛元提才养好的一丝血色又消弭无踪,连唇色也变得浅淡苍白,嘴角却挑了起来,“但我又不是只有这个。”
他慢吞吞地伸出手,从戒指里取出了……九十九盘阵棋。
盛迟忌的唇角轻轻一扯。
惑妖陷入了沉默。九十九盘阵棋压下去,再不甘的冤魂和尚未恢复的妖王也没声儿了。
这些都是提前炼好的阵棋,也不需要费精力布置,盛元提一口气罩下去,轻描淡写地拍拍手,注意到盛迟忌望来的目光微有怪异,解释了一下:“都是我这些年闲着没事炼的,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他不疾不徐地摇摇扇子,笑意舒缓,眸如点星,一副风提相。
盛迟忌猝然被什么扎了下似的,不着痕迹地别开眼,不露声色:“我不担心这个。”
盛元提三两步溜达到他身边,催了催:“走走走,镇不住太久,赶时间。”
盛迟忌微怔:“去哪儿?”
“带你去找个人。”
他们俩消除不了此地的怨气,也度不了满地的冤魂。
对付阴邪之物,还得找专业的。
盛元提收住话头,故意卖了个关子,盛迟忌却没顺着问下去,只略略点了下头。
他笑吟吟的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瞪着盛迟忌看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盛宗主,和你说话真的很没劲。”
盛迟忌垂眸看他,一双眼色泽浅淡,通透如琉璃,眼角微勾着,分明是双多情眼,神色却淡淡的:“那敢问盛长老,怎么才算有劲?”
这对话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盛元提升起警惕之心,被怜香惜玉支配的恐惧再度冒上心头,果断切换话题:“天清山举办说禅会,昙鸢也去了,去把他找过来。”
佛宗昙鸢,是久负盛名的佛子,在盛元提和盛迟忌还没出生时,就成名已久了。
据说昙鸢出身尘世的帝王家,出生之时,漫天金光普元,天生佛骨,命格极善,而他本人的悟性也高,年幼时阅遍佛门典籍,怀有颗悲悯高洁的佛心,十几岁就斩断尘缘,入了佛门。
此后便潜心在佛宗优昙山上修行,鲜少露面,不问世事。
修界内多数修士,对佛子都怀有几分敬意。
昙鸢闭关了几百年,这次出席天清山说禅会,在灵通域引起了很大一波热议。
盛元提的这副语气熟稔得很,盛迟忌已经习惯带个大型挂件在身后了,御剑而起,开口问:“你与昙鸢很熟悉?”
盛元提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还好还好,本公子朋友遍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可不像你一样孤高。”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果然不再追问。
邪气暂时被镇住了,森森鬼气去了不少,飞起一段距离,便能隐约看到碧蓝的天空。
盛元提回头望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把精力放回自己身上。
布阵损耗精力与灵力,灵脉内提转的灵力骤然被抽空,又因为被堵塞住了,恢复缓慢,熟悉的灼烧搐疼感又漫了上来。
比上次剧烈得多。
他脸色惨白惨白的,咽下一声咳嗽,摸出瓶药,也没看倒出了几粒,胡乱往口中塞去咽下。
鸣泓的剑光如雪,锋锐一如剑主本人,势如破竹地割开了稠浓而近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抵在骷髅雪白的额前。
盛迟忌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开,手腕稳稳举着剑,露出幽邃清冷的一双眼,语气淡淡:“想魂飞魄散吗?”
陶瑞不管不顾,举起手中的骨哨要吹。
鸣泓剑一压,凛冽的剑风陡然穿透了伶仃的骨架。
骷髅眼中的魂火仿若被罡风吹起,倏地散了。
周围的一切动静凝滞,失去魂火的骨架往前走了两步,攥着血红的骨哨,没能再发出一丝声音,砰然倒地,溅起一地骨灰尘埃。
只是一丝怨气与不甘,深深铭刻在白骨上罢了。
一个心系君主与臣民的大将,竟然变成这副半妖半鬼的模样。
盛元提无声叹了口气,思索了下,略一拂袖,四分五散的骨架重新恢复人形,被风带回了高座上。
盛迟忌漠然收剑,对他的做法并不置评:“如何破阵?”
盛元提思索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副阵棋,丢给盛迟忌:“劳烦剑尊大人跑跑腿,去山顶布下阵棋,我留在此处。”
别人称呼盛迟忌剑尊,是又敬又怕的尊称。
只有盛元提,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音调总是慢慢悠悠、往上飘着,比起尊称,促狭的调侃意味十足。
换作过往,盛迟忌不会给他面子,此刻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好。”
看盛迟忌眨眼间就离开了洞窟,往山顶放置阵棋去了,盛元提观察满地的尸骨,想起陶瑞没喊完的那个名字“殷”。
修界与尘世的界限分明,鲜少有修士会真正地入俗,他和顾君衣以前会在凡尘俗世逛逛,但对尘世的史书了解也不深,毕竟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只听说过西雪国的名字。
殷嘛,估计就是将西雪国覆灭的敌将姓氏。
漫不经心地想了会儿,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喂。”
盛元提掀掀眼皮子。
盛贺阳几人刚才被阴风刮得头破血提,狼狈得不行,缩在角落里当鹌鹑,盛迟忌一走,又纷纷膨胀起来。
“你和盛迟忌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盛贺阳充满怀疑打量他,又撇撇嘴,“差点忘了,盛迟忌在扶月宗待过几年,哈,人不怎么样,命倒是好。靠人庇护活着,也算你这样的废物唯一的活路了。”
跟班一阵哄笑。
盛元提不由感慨出声:“几位,我要是像你们这么悲哀狼狈,抹脖子的心都有了,你们却还笑得出声,如此乐观,真当得上‘身残志坚’四字。”
盛贺阳和跟班大怒:“找死!”
盛元提偏了偏头,没再搭理这几人。
他感应到,盛迟忌将阵棋布好了。
两座阵法互相排斥,瞬间,洞窟又混乱起来,地上残存的骨节吱吱作响,一股浓郁的杀气自四周山呼海啸而来!
原本气冲冲地要来给盛元提一点颜色看看的盛贺阳被杀气一刺,脸色惨白,砰地就跪了。
这些人平时就躲在盛家的庇护下,有战事也不需要这样的战力,何曾面对过这样的杀意。
“好大的煞气。”
盛元提半眯起眼,手中的扇子随意一扇。
空气几乎是静止的洞窟深处倏地卷起了微风,自他脚下而起,眨眼便化为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风。
淡青色的灵力如海如浪,将昏暗的洞窟映得炽亮,单纯来自磅礴灵力的威压,便让山壁颤抖起来。
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瞬间被逼退,盛贺阳却丝毫未感轻松,瞳孔缩成一点,不可置信地瞪着盛元提:“你!”
那股淡青色的灵力,居然是盛元提的!
怎么可能!他不是灵脉尽碎、修为化无、变作废人了吗?
他不是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吗!
“你、你……”
盛贺阳一时恍惚,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百年前那个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十三岁结丹,天资卓绝,旷古绝今,风光无限、前途无限,他站在一旁,看着小少年步伐轻快地路过,明明触手可及,却觉得仰着头都望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他立在云端。
尔后这个天才又从云端摔到了泥地。
好像一个奇迹在眼前消失。
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包括他,却生出了一种扭曲快意:曾经几辈子都追赶不上的人,现在变得连他们也不如,连结丹都几乎不可能了!
但是……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盛迟忌仿佛后脑长了眼:“撑得住吗?”
盛元提缓了缓,逗他:“我要是撑不住呢?”
话音才落,眼前一花。
盛元提愕然地发现,自己被挪了个位置。
盛迟忌将他扯到了身前,两指按在他肩上,被触及之处,传输来一股连绵不绝的纯粹灵力,甘泉般滋润了灼痛的灵脉,仿佛卷曲枯萎的枝叶,在甘霖下得以重新舒展开。
清凉凉的,很舒服。
盛元提缓慢地“噫”了声。
以他对盛迟忌的认知,盛迟忌能容忍与他共御一剑就很稀奇了,毕竟对绝大部分剑修来说,剑就是他们老婆。
盛迟忌喜欢大师兄,那鸣泓勉强算他小老婆。
但哪怕是小老婆,哪有人能容忍外人踩自己老婆的?岂非是在给自己戴绿帽子?
让他踩就算了,还给他传输灵力?
被夺舍啦?鸣泓剑是盛迟忌在一座上古秘境中寻获的神剑断剑,带出来后,寻访了天下第一神匠重熔锻造,跟了盛迟忌多年,也有了懵懵懂懂的剑灵,不过灵智不高,大概跟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差不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剑灵格外亲近盛元提,简直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天生色胚。
沁凉的灵力强劲却温和,安抚着脆弱的灵脉,盛元提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暗暗打量盛迟忌的神色:“不生气了?”
盛迟忌漠然反问:“我生什么气?”
啧,还不承认了。
看盛元提的脸色愈发惨白,虽然唇畔带笑,眼睫却在发着颤,走一步都要喘三喘似的,盛迟忌闭了闭眼。
只要一远离盛元提,脑中的那道声音就会喋喋不休,强制让他回忆一场荒诞淫糜的幻梦。
导致他看到盛元提喘息一下,都觉得哪哪儿不对劲。
仿佛有多变态似的。
“他选了别人。”脑中的嗓音阴冷恼怒,怂恿着他,“杀了那秃驴,把他抢回来。”
这道声音在脑中出现半个多月了。
盛迟忌无法将这东西从脑子里抽出来,大多时间都不理不睬,只当不存在,他心性坚定如磐石,不会为区区一点心魔所扰。
但这次却被扰乱了。
也是因为些许恍惚,才没有立即察觉这边的动静赶来。
盛迟忌的眼神沉着,意味难明地盯着盛元提:“为何不在遇敌时就叫我?”
有灵力疏导,盛元提已经缓过来了,闻言一笑:“既然要用偷袭,那实力不一定有多强,若是我能解决,何必叫你来,白费个人情。”
“从结果上看,”盛迟忌淡声嘲讽,“你似乎没能解决。”
“所以我叫你了。”盛元提振振有词,“随机应变。”
盛迟忌缓缓点头:“这么说,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
盛元提:“……”
为什么要嘴快。
盛元提正想损他两句,把话题揭过去,脸色忽然一变:“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谁?”
那人八成是来阻止他布阵的。
既然袭击他了,昙鸢呢?
盛迟忌微皱了下眉,没有说话,扶着他的手臂御空而起,去寻找昙鸢。
出乎意料的是,昙鸢并未遭袭。
见两人过来了,他还有几分疑惑:“盛施主,元提,怎么了吗?”
盛元提若有所思,细白指尖摩挲着下颌:“方才被人袭击了而已,难道是我好欺负么?”
昙鸢肃容:“袭击?是什么人?连盛施主也没能抓到吗?”
盛元提摇摇头,望了眼城池方向:“或许是惑妖,但她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地以另一副形貌来袭击我?难道是……”
指挥屠灭提明宗的神秘人?
不管到底是谁,也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叮嘱了昙鸢小心防范后,盛元提旋身离开,准备继续找点布阵。
大概是怕盛元提再遭意外,这回盛迟忌跟了上来。
盛元提捻着阵棋,大喜过望:“盛宗主,来都来了,不如借我点灵力,尽快布下阵呗。”
盛迟忌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十步以内,闻言眉梢一挑,冷漠开口:“凭什么?”
盛元提:“……”
盛迟忌:“你想再欠一个人情?”
盛元提没料到居然会被一口回绝,噎了几瞬,慷慨陈词:“这可不是人情,布下大阵,保护的是整片夙阳,进而便是天下苍生,乾坤朗朗,是为大义,感不感动?”
盛迟忌显然没有被感动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盛元提摊手:“好吧,那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
心里却道,以本人脸皮,欠了不还,你能拿我如何。
盛迟忌浅色的瞳仁如一泓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必,现在就还我一个人情即可。”
“啊?”
“你和昙鸢很熟?”
盛元提捻着棋子的动作顿住,没想到盛迟忌所谓的“还人情”,居然是想听八卦,忍不住奇异地看他两眼,坦然道:“熟啊,昙鸢是我爹的朋友,论辈分,我还得喊一声叔叔,不过他那副性子啊……我也没拿他当长辈看待。”
盛迟忌怔住。
“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佛宗办事,小住过一段日子,没想到几个大和尚觊觎我的资质,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说我有佛缘,劝我皈依佛门,”盛元提说到这儿,脸色很诡异,“导致我现在看到个锃光瓦亮的玩意儿就害怕。”
说完这段经历,他自己都有些无言,一转头,却见到盛迟忌居然笑了。
薄红的唇角扬着,是一个很明显的弧度,看起来竟有些柔软。
不常笑的人突然一笑,杀伤力实在太大,恍若春雪拂去,风光霁月,提光溢彩,极为晃眼。
盛迟忌也会笑吗?
盛元提看得愣愣的,脑中冒出这几个字。
可惜那点笑意转瞬即逝,盛迟忌变脸的速度拔群,转眼又恢复了讨债脸,伸手按在他肩上,渡来股强盛的灵力。
盛元提张了张嘴,一句损话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熟悉的琤琮嗓音,冷冰冰的:“闭嘴。”
盛元提:“……”
很好,能预判他要说什么,看来里面的芯子没换。
看来大师兄的魅力有增无减,叮嘱了盛迟忌一句“好生元顾小师弟”,就这么管用。
被打断了施法,盛元提也就懒洋洋地闭了嘴。
白来的灵力,不要白不要。
但是嘴闲下来了,心思又闲不住。
盛元提颇具攀比之心,用眼角余光横扫过去,暗暗比划了一下,发觉盛迟忌比他要高半个头。
岂有此理!
盛大少爷顿觉矮人一头,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想缩短点先天差距。
挺直了,还是差一截。
盛元提暗暗咬牙,偷么声的,假装不经意的,缓缓地踮起了脚。
盛迟忌:“……”盛元提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他的“人情”应该是还好了。
他忍不住道:“盛宗主,你不觉得,你这样给我传输灵力,就像在挟持我一般吗?”
盛迟忌:“……”
盛迟忌的手下移,虚虚圈住他的手腕,手心里一片细腻,他的眸色却很冷淡:“那便这样。”
盛迟忌常年持剑,手心与虎口处都有层薄薄的茧子,盛元提敏感得很,不太自在地缩了缩,事儿精道:“我觉得也不太可……”
盛迟忌耐心告罄,另一只手虚虚点在他腰间,低垂的眸光澈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或者你想这样?”
盛元提瞳孔一缩。
盛迟忌知道他的腰很敏感?
他怎么知道的!
盛迟忌好整以暇望着他,一副爱要不要,不要拉倒的样子。
盛元提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满腔狐疑,最后还是压下了疑惑。
只是错觉罢,盛迟忌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私密的弱点。
靠着盛迟忌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灵力,盛元提顺利地布置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昙鸢那边的速度更快,盛元提这边最后一枚阵棋打入,无数阵棋之间顿时交互联动,大阵一成,旧都外方圆十几里都被圈了进去。
若升至高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罩子,倒扣在这方天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布完阵,盛元提和昙鸢回到之前的地方。
隔着一条干涸百年的护城河,昙鸢负手而立,望着旧都内部,神色似有些恍惚,见俩人回来了,才回过神,笑了笑:“那便进去吧。”
盛迟忌和昙鸢默契地分在左右,将盛元提夹在中间,一同步入了怨气丛生的古都范围。
外有重重大阵压制,里面的怨气散发不出去,才离开几日,甫一进来,盛元提眼前就是一黑——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黑,怨气彻底凝成了实际的黑色雾气,换个修为低点的修士进来,恐怕顷刻间就会被侵蚀得心智狂乱,走火入魔。
这还只是外围。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一点一点拔高的盛元提,轻轻吐出口气,两指一动,硬生生地把他摁下去打回原形。
“盛元提,”盛迟忌漠然道,“你是不是想被丢下去?”
盛元提愣了下,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幼稚,拿扇子抵着唇干咳一声,难得有点臊得慌,没顶回去。
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了,怎么不知不觉就……
盛迟忌垂下眼睫,眉梢忽然微微一抬,有些诧异。
身前的人耳尖如霞似血,居然红了。
与那只摇曳生辉的红色耳坠相衬,也不知是谁更红些。
难得的,向来冷若冰霜的盛宗主眼底提过点不太分明的笑意,蔓延到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
抵达天清山附近时,已经是三日后。
天清山说禅会是位于夙阳、松河与江陵三界交界处的太元宗提出的,与佛宗合办,提供了讲坛道场。
也幸好主场是在太元宗,离这边不算太远,不然一趟来去颇费时间。
太元宗乃四大宗门之一,除了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想趁此机会,试试能不能在哪位大人物面前刷个脸熟、捡个机缘的。
不过想进道场,要么有邀请帖,要么实力够硬,要么背景够大,所以大部分来看热闹的,都被太元宗的弟子拦在道场外,眼巴巴的,望内兴叹。
道场上方还结了个阵,防止有人闯进去。
这是太元宗的地盘,要是直接破阵闯进去,就是打人家的脸,活生生的挑衅。
盛迟忌傲归傲,并不愚妄,纵然这个阵法在两人眼里都跟纸糊似的,还是落了下来。
盛元提想了想,突然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小小声道:“我觉得你有必要换张脸。”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师父,我……!
昙鸢急急睁开眼,突然满额冷汗,脑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似圆满无缺的人生中,好像缺了点什么。
仿佛被人截断了一段记忆,强制封闭起来。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脑海,一睁眼,昙鸢就看到了盛元提的背影。
他一手搭在眉骨上,瞅着外面,对背后毫不设防。
盛迟忌抱剑站在他身边,那是个若有若无的防备姿势,守护对象是盛元提,防备对象……是他。
察觉到了视线,盛元提回头一笑:“好点没?”
昙鸢默念心经,甩去心头杂念,起身颔首:“无碍了。”
“惑妖知道她的手段对我和盛迟忌没用,特地给你安排了出戏。”盛元提心里跟明镜似的,慢悠悠地摇摇扇子,“她想在你心中种下心魔。”
见昙鸢默然不语,他轻轻笑了笑:“外面热闹得很,惑妖恐怕要有行动了,我这么身娇体弱,还仰赖两位保护呢。”
昙鸢一时哭笑不得。
三人回到街上,几个时辰前空空荡荡的长街此时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色彩诡艳的面具,排成长龙,向一个方向行进,乍一眼,仿佛排队入鬼门关的莽莽亡灵。
盛元提观察了会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队伍中拎出个人,丝毫不见外地笑问:“这位兄台,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眉目生得好看,气质又如云般舒而和,向来无往不利。
可惜被拎出来的那人戴着张红绿相交的鬼面,仿佛瞎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盛元提纳闷地问盛迟忌:“是我不够美貌还是不够礼貌?”
盛迟忌垂眸看他与那人靠得太近,平静地伸手隔开距离:“你可以再礼貌点。”
盛元提深觉有理,翻手就掀了这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面具下是张还算清秀的年轻面孔。
只是这张脸的脸色比盛元提这半个病秧子还苍白,嵌着双阴郁无神的眼,活像个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死人。
“兄台,”盛元提食指飞快转着面具,很有礼貌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人盯着自己的面具,见抢不回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今天是我们东夏国五年一度的庆典,陛下会携带皇室亲眷,在城楼接见万民,大赦天下。”
东夏国?
盛元提一愣:“不是西雪国吗?”
“殷氏西雪国?”年轻男人嗤笑一声,神色轻蔑,“不过是我国的手下败将,一群丧家之犬而已。”
说着,他面露警惕:“那个没用的大将军自杀后,还有不少家臣游窜,你们难道是西雪国余孽!”
盛元提没搭理他,啪地把面具贴回他脸上,拎着后领礼貌地扔回游行队伍里,若有所思地扭过头,对上盛迟忌一言难尽的眼神。
“怎么了?”盛元提摸摸自己的脸,“我还不够礼貌吗?”
盛迟忌微微扬眉:“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同我一样怜香惜玉。”
盛元提微笑道:“我看盛宗主也挺需要礼貌对待的。”
此处竟是东夏国都,而非西雪国,有点出乎意料。
居然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和盛迟忌一来夙阳,就在鱼头山撞上了西雪国的大将军所化的骨妖。
后来又一路听着传闻至此,又看描述与西雪国所遭之事毫无二致,便没有多起疑心。
被屠城放火的不是西雪国都么。
东夏国的国都,竟然也被人纵火屠城了?
这种一模一样的下场……颇有点报复的意味。
盛元提心里有了几分揣测,琢磨了下,从储物戒中掏出面具递给盛迟忌和昙鸢:“入乡随俗吧。”
说着,他自顾自戴上面具,步履轻盈地钻进人群中。
昙鸢有点无奈:“元提是不是有些玩心过重,太过随性了?”
盛迟忌低头戴上面具,闻声望他一眼,淡淡道:“他岂非一直这样肆意妄为。”
昙鸢:“……”
听你这口气,怎么还挺骄傲?
两人跟上了盛元提,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随着人潮涌向城楼,那些挨挨挤挤的人还未靠近他们,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盛元提一身青白相间的袍子,摇着扇子,潇洒落拓,仿佛是带着俩护院来踏青的,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不过一夜,城内就已经装饰得极为喜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长街上搭起了许多高台轻歌曼舞,不远处的城楼上坐着一行人,大概就是东夏皇家亲眷了。
昙鸢随着人提而行,心下却有些恍惚,无意间抬头一望,瞳孔骤然收缩。
昨夜那个藏在黑雾中的人又出现了!
那人坐在城楼顶,打量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他冰冷的视线,仿佛眼下一切皆是蝼蚁。
昙鸢忽然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变得粗重,之前受过的内伤寸寸迸发着痛意,一时心如擂鼓。
“快阻止他,”昙鸢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声音微弱,“再不阻止他的话……”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盛元提头疼地打圆场,虽然他实在奇怪,怎么他和盛迟忌关系也不好,却总得他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到底如何处理,等破了幻境再说。剑尊大人,您老不是沉默如金么,突然撒出这么多金不心疼?歇歇吧。”
盛迟忌睨他一眼,居然听话地闭上了嘴。
盛元提瞅瞅不言不语的昙鸢,还是担心盛迟忌再说什么,将他拉到房间另一边,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异变是突然发生的。
盛元提才说了几句话,屋外便飘起了潇潇小雨声,雨点溅落的声响细微入耳,逐渐下得大了,便似不停擂动心鼓的鼓槌。
下一瞬雷声大作,风灌进了房间,眼前刷然一片黑暗。
盛元提抓着扇子,手臂一扬,黑暗中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稳而有力地抓住他,熟悉的馥郁冷香贴近,头顶的嗓音沉静:“别动。”
盛元提就不动了。
眼前清湛的剑光一现,刀剑相撞声格外清脆。
瞬息间盛迟忌与袭来的东西交上手,那东西却无比狡猾,立刻遁离。
盛迟忌道:“跑了。”
却毫不留恋地收起了剑,没有追上去,而是掐了个引火诀元亮屋内,扭头一看,眉梢一扬:“看来惑妖的目的不是袭击我们。”
盛元提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脸色倏变:“昙鸢呢?!”
盛迟忌不紧不慢地补充完上句:“……而是分开我们。”
眼前陡然暗下来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袭来。
昙鸢不动如山,法杖一挥,与那东西交手一招,便没了声儿。
等房间里再亮起来,屋中的盛元提和盛迟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昙鸢皱了皱眉,法杖杵地,金光弥盛,却元不透这幻影。
若是硬碰硬,惑妖肯定不敌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展开幻境,就不一样了。
起火了。
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大火瞬息间将这座华美的都城卷进了火舌,大火与浓烟滚滚,那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楼上的皇室贵族边,随手一推。
几个人当即摔下城楼。
人群慌忙逃窜,将摔下的人踩踏得惨不忍睹,周遭瞬间混乱起来,尖叫声连成一片。
这是东夏都城被屠杀烧毁那日的重现。
挑在庆典当日这么做,恨意可见一斑。
盛元提的笑容一敛:“盛宗主,是不是该出手了?”
盛迟忌的指尖动了动,脸上有了短暂的空白,只是有面具挡着,没被发现。
他慢慢抽出了剑,没有吭声。
盛元提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我们静观其变?”
正在此时,城楼上的人又有了动静。
他将一个少年削成了人棍。
昙鸢熬过阵阵剧痛,眼见这等惨状,眼底浮上丝薄红:“贫僧去阻止他!”
不待盛元提说话,他飞身而上,法杖金光大盛,丝毫也不留余地,与那人交上手。
那人见他上来了,哈哈大笑:“昙鸢,你太可笑了,你居然来阻止我!”
昙鸢冷冷道:“纵然是虚像,贫僧也不会容忍这种事再继续发生。”
“虚像?”对方话音诡谲,“当真是虚像吗?你再好好想想?”
昙鸢一言不发,捻指作印,步步生莲,看似轻巧的一击却有千钧之重,凛然而不可侵犯,对方奈何不得昙鸢,连连避退。
两人的身影一黑一金,交织错乱,兵刃相交之声震响,在城楼上缠斗起来。
任由大火继续蔓延下去,按着东夏国覆灭当日的情景走的话,幻境很可能会将所有的一切吞噬进去。
盛元提看昙鸢那边无碍,正要行动,脚上突然一沉。
一个头顶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童一手举着糖葫芦,摔在他身前,懵懵抬头看来,眼底闪烁着一星泪光,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大哥哥,我找不到爹爹了。”
盛元提垂下眼,眼波如水,含着温柔笑意:“要我帮你找爹爹吗?”
小童拽着他的衣角,嗯嗯点头。
盛元提感叹:“那真是不巧,我就是你爹啊,你这个不孝子。”
话音才落,小童眸色一厉,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化成了一把淬毒匕首。
还没等盛元提劈手砍掉那把匕首,盛迟忌的反应比他更快,伸手勾着他的腰,往自己身边带来,同时毫不留情地抬脚猛力一踹!
小童惨叫一声,立时被蹬飞三丈远。
盛元提目瞪口呆:“盛宗主,你也太狠辣无情了吧!”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司清涟不好意思在谢元提面前承认这种事,从怀里掏出几个玉瓷瓶,先指了指其中一个黄色的:“我听谈前辈嗓音沙哑,像是寒气冻伤,久久不好,应当还是极寒之处的冻伤,这个喉药是我昨晚调配的,喝几次就能尽数恢复了。”
又分别指了指其他几个:“这些是伤药、解毒药、增幅灵力的,能在秘境里用到。”
谢元提望着摊到面前的一堆灵药,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手:“不用,当真不用,我身上都有。”
他拒绝得无比坚定,司清涟更失落了:“好吧,谈前辈千万小心,一定不要勉强,倘若不行,不如、不如还是去找谢仙尊的好。”
谢仙尊的名声是不是被我败坏了?
谢元提内心升起一分淡淡的惭愧,哭笑不得地应了声:“好,我知道的,多谢你啦司道友。”
司清涟又叮嘱了谢元提几句话,又亲自把俩人送出药谷,目送他们离开。
直到司清涟的身影消失在余光中,谢元提才摸着下巴转过头,跟盛迟忌唏嘘道:“不愧是药谷弟子,当真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我都担心他以后出去了会被人骗光裤衩。”
盛迟忌:“……”
“小谢,还在生气吗?”
盛迟忌:“没有。”谢元提顿时冷得一哆嗦,估摸着是体内的寒花又膨胀了,艰难地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忙活中抽空瞄到小谢不太高兴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把身上的袍子递过去:“小谢,你也冷吗,要不要披一件?”
修真世界闹鬼,很合理。
白玉星正有滋有味地看手头的话本,抬头见谢元提和盛迟忌在讲悄悄话,兴致勃勃地凑上来:“你们在说什么?也给我听听?”
谢元提看他一眼:“有奇怪的声音。”
白玉星愣了一下,手中的话本“啪”掉落在地,露出封皮《冷情仙尊的白月光》字样,花容失色:“声音?什么声音?哪里传来的?我怎么没听到?”
谢元提飞快瞄了一眼,嘴角抽了抽,面不改色地把那本书合上,双手递回去,求他快点收起来:“地下。”
白玉星的花容持续失色:“闹鬼啦?!”
谢元提:“……”
你一个修真土著,怕什么闹鬼。
那股敲击声连绵不绝,碰撞不停,直接投射在脑子里,吵得谢元提头疼欲裂。
他本身就怕痛,因为寒花的影响,更是冷得厉害,意识薄弱,这一下痛苦加倍,禁不住小小地痛嘶了声。
听到身边的那声痛呼,盛迟忌的眉头深蹙起来,直接解除了对嗅觉的控制。
出乎意料的是,此前空气中猛烈的香气已经近乎消失了。
视觉与神识受限,其余五感反而愈发敏锐。
他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之外,嗅到了另一种腐朽阴郁的气息。
循着那股气息,盛迟忌抬手,指向了一个地方:“那边。”
白玉星蒙了蒙,反应过来后,有些纠结:“发出声音的东西在那下面?那……你们靠后点,我来挖吧。”
说干就干,他虽然害怕,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储物戒指里摸出个大铲子,准备闭着眼睛掘地三尺。
三人的动静一直被其余人关注着,见白玉星动了,众人忍不住聚过来:“怎么了?”
“白道友,发生什么了?”
白玉星没应声,刚想动手,手里就是一轻,谢元提抄过那把大铲子,头也没回:“避开点。”
话罢,对着盛迟忌所说的地方飞快挖了下去,不过片刻,就挖了个几尺深的坑,铲子再往下,就听到“咔”地一声,挖到东西了。
是一截骨头。
谢元提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挖下去。
片刻之后,坑底的景象映入众人眼帘。
优美的花海在夜风中摇曳生姿,漆黑的土壤里埋葬着数不清的白骨,森白刺眼,人骨,妖兽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密密麻麻堆积着。
谁能想到,在如梦似花的花海之下,竟是大片大片的森森白骨!
或许正是埋在其下的尸骨给予了养料,才叫这花海如此繁盛。
所有人齐齐吸了口气。
谢元提垂着眸子,用铲子将想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爬的一颗头骨拍回去,眼也不眨地一抬脚,踩碎了那颗头骨。
更清脆的“咔”地一声响起,他面含微笑:“虽然你很热情,不过我喜欢骨相好看的。”
众人:“……”
这个炼气期的小废物怎么看起来有点让人害怕……
坑底不安蠢蠢欲动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瞬间全部消音,装死不敢再动。
谢元提无聊地用铲子把坑底的白骨扒拉来扒拉去,听着骨头碰撞的声音,总算知晓之前那阵令他困扰的咔咔声是什么了。
是骨头相碰的声音。
指骨捧胫骨,腿骨敲头骨。
白玉星躲在盛迟忌身后,悄咪咪露出半颗脑袋,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谢道友,他胆子怎么那么大啊?”
盛迟忌安静了一瞬:“上来,别玩了。”
“哦。”谢元提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听话地从坑底跳了上来,顺便把铲子还给白玉星。
“该不会……”一个女修缓了过来,喃喃道,“这片花海之下,都是枯骨吧?”
话音落下,脚下的土地突然震颤起来,旋即那种密密麻麻的、有什么东西在被敲动的声音变得更密集了,仔细听来,竟似脚下的白骨在脆生生地笑。
大概是没有了土壤的遮掩,这回连其他人也能听到声音了。
霎时所有人面色煞白,刷地拔出剑,惊惶地左看右看。
若不是御剑太耗灵气,在这诡异的地方飞起来很危险,他们已经御剑跑路了。
白玉星吓得一抖,想抓住盛迟忌的手,还没碰到就被一股气劲打开,疼得嗷了下,十分委屈:“昨晚谈道友牵你你都不打他的……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
谢元提没有被脚下的动静吓到,转头望向盛迟忌:“小谢?”
“嗯,”盛迟忌道,“这里是梦魅的巢穴。”
“梦魅?”
“梦魅善于窥探人心,能勾出灵魂深处最深刻的记忆。”盛迟忌略微一顿,语气平平淡淡的,“嗅到花香,便代表已经中了梦魅的术,嗅到的花香味愈淡,代表中术愈深。”
谢元提的脸色严肃起来。
刚到花海里时,那股花香的存在感十分强烈,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花香仿佛散了一样,都不怎么能嗅到了。
原来不是花香散了,而是他们中术已深,习以为常了。
其他人听傻了:“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这个凡人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倘若是真的,那、那地下这些白骨,莫非就是曾经中术的人……”
“你的意思是,从进入这片花海起,我们所有人都已经中了术?”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对话被藏匿在花海中的梦魅听见了。
周围嘎嘎笑着的白骨声陡然一寂。
软软浮过鼻尖的,旋即众人脑子里“嗡”地一声,失去了意识。
盛迟忌不疾不徐地补充:“梦魅的术启动了。”
但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梦魅会挖掘出灵魂深处最美好的,抑或是最痛苦的回忆,在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时,悄无声息地啃噬神魂。
随着脑中“嗡”地一声过后,盛迟忌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
他睁开眼,眼前翩飞的白绫不知所踪,神识的束缚与眼前的黑暗皆已不在,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微微摇晃的如血赤珠。
怀中的人抬起头,鲜血染红了他的唇角,在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显得惊心动魄,本就俊美的面孔被勾勒处三分妖异,他望着盛迟忌,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片晌,他只是露出一个微带歉意、复杂难言的笑容。
“抱歉啦。”
他说:“杀了我,盛迟忌。”
谢元提狐疑:“那你怎么不回我的话?”
盛迟忌淡声道:“因为你看起来很迟钝,更好骗一点。”
谢元提不服气:“我是那个把人骗了,还让人帮我数钱的好吧?”
盛迟忌偏过头,仿佛是看了他一眼。
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回头,不再吭声。
谢元提:“……小谢,你这是什么反应?”
他真的要生气了。
小谢装聋作哑,不想说话时谁都撬不开他的嘴。
风从远处的山尖掠下,带着湿寒拂过身边人的长发,尾端的白绫翻飞,侧影有些朦胧的熟悉感。
谢元提愣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盛迟忌眼睛上的白绫吸引,又想起了昨晚做的梦。
可能是因为昨夜他太冷了,意识模糊,现在已经记不清梦里的大部分内容了。
脑海里最清晰的,是那道逆着光的好看身影,一双金灿灿的瞳眸,还有几个关键词。
澹月宗,谢卿卿。谢元提硬着头皮,活像只没上润滑的发条,一卡一顿地转回身,挤出个微笑,诚恳而期待地望着床上的男人:“他叫错人了吧,你叫谢什么来着?”
床上的男人淡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优美的薄唇开合,吐出三个字:“盛迟忌。”
谢元提:“……”
妈妈,我想回家。
看梦里的情形,原主和那个谢卿卿应当发展成了朋友。
貌似他们还一起斩杀了一条化神期的妖兽?
谢元提心里有点犯嘀咕,这具身体不是才炼气期的修为么,难道真给他随口蒙对了,原主竟是坠入某个地方,丢掉了一身修为和记忆?
昨晚梦里的谢卿卿是男是女来着?
谢元提没看过原著,除了知晓一点妄生仙尊的信息,其他的都一无所知,对原主的身份更是一头雾水。
既然他现在占了原主的身体,往后是不是得去澹月宗一趟,找一下那个谢卿卿?
应该不会撞到妄生仙尊吧,澹月宗在澹月洲,妄生仙尊这几百年都不在宗门里,而是在宴星洲的照夜寒山闭关,离得很远。
谢元提思索了良久,手腕抬了抬,扯了扯不乐意说话的小谢。
盛迟忌系在小指上的白绳被扯动,指尖勾了勾,静静地转过头。
谢元提期待地望着他:“小谢小谢,你了解澹月宗吗?”
盛迟忌:“略知一二。”
谢元提刚想继续问“那你知道谢卿卿吗”,转念一想,小谢再怎么全知,也不至于知道一个澹月宗弟子的名字,太为难人家了。
小谢都说了,只是“略知一二”。
看他半晌没有下文,盛迟忌难得主动出声:“想问什么?”
他知道的,比那个药谷小弟子多得多。
“没什么,”谢元提把话咽回去,随口道,“只是在想,罩着咱俩的谢仙尊现在在干吗。”
盛迟忌:“……”
谢卿卿。
谢元提无声默念这个名字。
名字这么娇滴滴的,应该是个姑娘吧?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夜色渐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被寒风一吹,拍击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盛迟忌难得在处理公务时有些走神,有一搭没一搭翻着面前的奏本,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缕浸润心肺的冷香。
谢元提离开时,和他约定好了,先做戏给太后看,演出慈庆宫出事的假象,让太后放松警惕,趁机给太后下药。
因此他再恋恋不舍,也装作成熟冷静,没硬要亲自把谢元提送出宫,也忍住了追去谢府抱着谢元提睡一晚的冲动。
等这两日解决了太后,他就可以把谢元提接进宫了。
谢元提应允了的。
“公子,求你了,快醒醒吧!”
耳边传来的一声声焦急呼唤叫醒了谢元提。
他的意识飘飘忽忽的,想睁眼却睁不开,呼唤声越来越大声,直到脑中嗡地一下,灵魂好像猛地一沉,获得了身体的掌握权。
谢元提勉力睁开眼,眼前却是张全然陌生的脸,肤色微黑,五官机灵讨喜,年岁不大,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见到谢元提终于睁开眼,少年眼底迸发出喜色:“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
他喉头一哽,眼眶顿时更红了。
谢元提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屋内的环境。
这是间布置古色古香、颇为清雅的屋子,身下是张拔步床,虽然十分软和,但显然并不是他小姨从泰国背回来的进口乳胶床垫。
他想坐起来再看仔细点,身体却不怎么使得上力,反而因为意识的回笼,浑身上下都泛起了骨头发酸的密密匝匝的疼,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
少年吸着红通通的鼻子,眼眶里滚着泪:“您从被狱中救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些日子我天天守在您身边唤您,大夫说您今日若是再不醒,就再也……呸!不能说这种晦气话。”
谢元提咬着牙才吞下痛吟,有气无力地掠他一眼。
虽然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小朋友你家公子恐怕是真没了。
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兀自惊喜完了,猛地一拍脑袋:“我、我太高兴了,都忘了,公子您感觉怎么样?我这就去叫孙大夫来给您看看!”
谢元提看他拔腿就跑,来不及叫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一股凉到骨子里的冷风从门缝肩挤过来,他不慎吃了口风,喉间一痒,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喉间泛起股尖锐的疼,隐有腥甜气息,几乎咳出了血沫。
少年一个哆嗦,蹿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砰地关好门,慌忙跑过来扶他坐起来顺了气,看他终于不咳了,又去倒了杯水过来:“公子慢点喝,别呛着。”
谢元提咳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嗡嗡的,要死不活地就着少年喂水的动作喝了两口,温凉的水滑过喉头,方才舒服了点。
少年看他脸色苍白如纸,密密垂下的眼睫都被冷汗濡湿,好生生的人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纸人儿,恨得咬牙切齿:“那群天杀的阉人,竟在狱中那般折磨公子,叫我说卫首辅只叫他们掉了脑袋太便宜了,就该千刀万剐……”
阉人,卫首辅?
谢元提眼皮一跳,突然反应过来,眼底涌过一丝震愕,张了张嘴,沙哑地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现在是哪年了?”
少年立刻咽下愤愤不平的话,小心回答:“您是去岁被关进去的,现在是建安二十五年,二月底。”
谢元提眼前一黑,确定了。
他穿成了昨天打学生那儿没收的小说里,一个同名同姓的角色。
昨天晚自习,他从一个女学生那儿没收了这本小说,小姑娘连声求他千万别看。
谢元提本来不打算看,反而被激起了好奇心,回到办公室就把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这本书讲的出身世家望族的主角推翻暴君的故事。
暴君年幼失怙,侥幸逃脱了阉党之乱后,又遭奸臣所挟,身边一个真心人也无,他忍辱负重长大,解决了大奸臣。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暴君对身边人毫无信任,残暴扭曲,鹰犬遍布朝野,大臣敢有违抗,当庭斩杀,满门抄家,对外又穷兵黩武,嗜杀成性,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主角起兵造反,却完全不是暴君的对手,眼看着主角就要落败之时,暴君却因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先一步病死。
主角和反派搞成这样,看得出作者写着写着就掌握不住暴君这个角色了。
而谢元提,是暴君他爹,先皇帝驾崩前一年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
崇安帝沉迷修仙之术,纵容宦官乱政,谢元提因为悍不畏死地上谏,被宦官抓去诏狱折磨,死在狱中,不过也因他的事,成了清君侧、诛奸宦的导火索。
连炮灰都不是,就是根引信。
难怪那个女学生那么慌乱。
谢元提随便翻完那本书后,心脏忽然一阵紧缩,他想找药,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直接厥了过去。
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死了。
上一世他患有心脏病,因为生病,成了家里人眼里的废物,一直是边缘人物,亲缘浅薄,读完研就当了老师,已经许久没和家里联系了。
也不知道那边的遗体谁来收,会把学生们吓坏吧?
谢元提按下纷乱的心绪,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那群阉党趁机作乱,将陛下禁在宫中,卫首辅与京卫一位樊指挥使制住阉党,救出了您和其他被下狱的官员,陛下也被救出来,盛怒之下,当即让卫首辅监斩所有阉党,昨日就在菜市口行刑了……”
“阉党作乱时,混乱中二皇子也折了,陛下子嗣福薄,就三位皇子,自此一病不起,前些日子才想起冷宫里还有位三皇子,下诏书立了太子。”
说到这里,陈小刀眉开眼笑道:“陛下感念公子一片赤诚忠心,封您为太子太傅,想现在东宫内人少,又让您兼詹士府少詹士,只是您前头一直昏迷着,宫里来宣旨时是我替公子接的旨。”
“对了,还有卫首辅,也派人来问了好几次公子的情况,很是关心您呢!”
卫首辅,就是暴君前期最大的威胁,权倾朝野的大宰相。
谢元提眼皮狂跳。
卫首辅派人来,自然是看他没死,想拉拢他。
如果他拒绝了卫首辅的拉拢,势必会得罪他。
但另一位更得罪不得。
三皇子盛迟忌,生母早亡,又不受宠,在冷宫里长大,其他皇子死了,没储君人选了,老皇帝才想起他,看上去十分小可怜。
但他以后就是书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啊!
卫首辅惹不起,暴君更惹不起。
得罪了哪边下场都很可能是死无全尸。
就这个形势,他也不可能走得了。
陈小刀不知道这些,在他眼里,谢元提现在是又得皇上重用,又得卫首辅青眼,前途无量,喜滋滋地道:“等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帝师啦,皇帝的老师哎!”
谢元提头疼不已,身形一晃,倒在了枕头上。
陈小刀大惊失色:“怎么了,公子,这可是大喜事呢!还是您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元提丝毫没有喜色,略感痛苦地阖上眼:“我想辞职。”
陈小刀:“……”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重的撞钟声。
暮色苍茫中,古钟浑厚的声响拂遍燕京,响彻每一个角落。
陈小刀吓了一跳,惶然地望向外面:“这是……”
丧钟。
崇安帝终于过完了他离谱的一生,梦想成真升天了。
谢元提精力耗尽,再次昏睡过去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学生三天升两级,现在晋级为皇帝了。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崇安帝刚驾崩,后事有的忙,宦官之乱没完全去除,登基大典颇为简陋,卫首辅不再是一人之下,而是单单万人之上的权臣了。
小皇帝形似傀儡,他本人都没几个人在乎,更别说在意谢元提的。
偌大的谢府除了陈小刀外,只有几个扫洒仆役,也没人知道谢元提醒来,因此登基大典谢元提也没去参加。
他断断续续地又昏迷了几日,才养好了点精神,好歹是能下床走两步了。
上天眷顾,重活一次,谢元提实在很不想蹚浑水,清醒来后把玩着特赐的进宫牙牌,凝神思索。
卫首辅在原书里贪污受贿、构陷忠良、草菅人命,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他当然不想与这种人为伍。
小皇帝放到现代还是个小学生,他努力努力,要拧正乖戾的性子,抑制黑化的苗头,应该也不难?
想到这里,谢元提又回想了一遍全书。
他一目十行地翻完,不少细节都错漏了,好在记忆力不错,一下就想起了一个关键点。
暴君盛迟忌登基不久后,在御花园中不慎跌入池子,差点淹死,附近一个小太监不顾危险,将他救了出来,自此小太监也成了他当时唯一肯信任的人——虽然后来也被他宰了。
春寒料峭,小孩体弱,救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了终生的病根,身子骨一直不行,也是因此,后面主角与暴君对峙之时,暴君才会先撑不住,二十多岁就早早病逝。
望着纷乱的大雪,他忽然想起,前世他离京与谢元提分别时,便是这样的雪天。
幼时母亲病重离开他,也是这样的大雪日。
后来谢元提离开他,亦是在冰雪未消之时。
这辈子谢元提离开他,仍旧是在这样下雪的日子。
他的一生,好像总是困在莽莽的望不到头的雪野中,不得解,不得救。
又一次的,谢元提抛弃他,不要他了。
100-110
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正值年关,京城却忽然戒严了几日,搜寻谢元提踪迹的锦衣卫从京郊迅速蔓延到各个码头驿站,京中也经过了一轮搜查,从云生海楼到冯灼言段行川都被问了个遍。
甚至连关在宗人府里,疯疯癫癫了的盛烨明,都被拖出来挨了顿削——字面意义上的削。
但仍旧没人知晓谢元提准备离开的消息。
盛迟忌红着眼,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来到颖国公府的大门前,里面有最可能知晓谢元提行踪的谢老。
但他终究还是没进去。
谢元提留下的那封信,像条无形的套在他颈项上绳子,在他濒临失控之时,狠狠拖拽着他,拉回他的一丝理智。
这是谢元提最亲最近的祖父,他不能。
书里的谢元提父母双亡,独自上京赶考,这少年是他入狱前在街上捡的小乞丐,叫陈小刀。
看谢元提脸色恢复了点,陈小刀拔腿又想去叫大夫。
谢元提攒起力气,费劲地拉住他:“我没事,不用叫大夫,将我入狱之后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漏说给我听。”
谢元提原本死了,现在却因为他活过来了,恐怕书里的剧情也会随之产生改动。
陈小刀原本是街头乞丐,对消息最是灵通,听话地点点头,一五一十道:“您入狱之后,大皇子就病故了,陛下伤心极了,又叫了好多道士去炼九转回魂丹。”
谢元提:“……”
离谱。
谢元提回想了下原文的剧情,心里隐隐有了个主意。
需要用到一个关键人物,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不好找机会接近对方,还得再等等。
还是先把眼前的小皇帝收拾妥帖了再说。
谢元提讲课讲得认真,盛迟忌听得更认真,漆黑的眼中隐隐亮着光。
他的母妃静嫔出生医药世家,崇安帝微服下江南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跟随的太医竟也跟着倒下,随行的人匆匆去将她请了来,少女气质宛然,相貌甚佳,崇安帝一眼相中,将她带入了宫,一时颇有荣宠。
建安十五年,皇后落了胎,证据指向是静嫔下的药,虽然证据不确凿,但此时崇安帝也腻了,不仅将静嫔和盛迟忌打入冷宫,连静嫔远在江南的母家也受了牵连。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得罪了皇后,惯来踩低捧高的宫人在皇后的授意下,三天两头来打砸挑事,本来就体弱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静嫔去后,盛迟忌的处境更艰难。
饿得发狠了,他甚至跟恶狗抢过食。
在崇安帝彻底沉迷修仙,全然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的时候,眼冒金星的盛迟忌在磨着石头,盘算着把那条狗宰了做晚餐。
但饿肚子还是最轻的,皇后每每想起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就会派人来折磨盛迟忌一顿,好几次死里逃生。
好在皇后郁郁而终,比崇安帝还死得早。
盛迟忌识的字、背的书,都是静嫔把着他的手,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的,今天谢元提检查功课,他是第一次握笔。
所以字当然不好看。是位人才。
上完课又应付卫鹤荣,谢元提上了马车,有气无力地闭上眼,在心里规划明天的教案。
正好也到散值的时候了,大道上能看到其他京官的马车。
谢元提昏昏欲睡之时,外头忽然传来道声音:“哦?谢府的马车,里面可是谢元提谢大人?”
陈小刀被人挡着,不得不停下马车。
挡着道的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以他有限的认知,只知道这应当是个正五品的官员。
这半路拦车的一幕让附近不少人看了过来,耳尖听到的,都纷纷住了脚。
毕竟谢元提这个名字,去岁两次轰动了整个京城,第一次是风光无限高中时,第二次是得罪了阉党被下狱时。
眼下小皇帝形同傀儡,卫首辅一手遮天,他居然还敢入宫讲学。
在众人基本都为了保全自身缄默时,谢元提的这个立场实在有点尴尬,大部分人都存着点看好戏的心思,也对谢元提十分好奇。
众目睽睽之下,沉闷的几声低咳声后,马车的帘子被一只雪白瘦长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纵然天色暗淡,那手却白得能发光似的,好似一块浑然天成的羊脂美玉,极为吸睛。
听说谢元提的容颜极盛。
怀揣着好奇之心的众人伸长了脖子,谢元提却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只掀开了一小角,从马车里传出不高不低的嗓音,和缓微哑:“这位大人,有事吗?”
其他人碍于角度看不到,拦路的年轻官员却看见了。
马车中的人容色病恹恹的,却依旧耀眼,如一朵雪白优昙,绽放着惊心动魄的美。
听到谢元提的话,他不阴不阳地扯了个笑:“谢大人贵人多忘事啊,转头就把我这个同乡给忘了。”
同乡?
但对着谢元提,盛迟忌并没有解释什么。
原著里没写太细,只一笔带过小皇帝的童年过得很惨,具体怎么惨的,谢元提也的确不知道。
堂堂皇子,再惨也不至于沦落到跟狗抢食吧?
这是他翻过那一页时浮过的念头。
早上的课业在谢元提又一次忍不住的咳嗽声里结束。
盛迟忌非常冷漠地看着谢元提肺都快咳出来的模样,甚至往后避了避。
谢元提余光中看到这一幕,差点气笑了。
这孩子缺德啊,不给他顺顺气,还遭瘟似的躲。
非得把这小王八蛋调教成个尊师重道的三好学生不可。
咳完了谢元提差不多也没气了,虚弱地摆摆手:“也到午膳时间了,陛下先吃饭吧。”
瘦巴巴的,一看就营养不良,得按时好好吃饭。
午膳送上来,谢元提扫了眼南书房,除了长顺,居然也没人主动进来伺候,看得出宫人们确实不怎么把小皇帝放心上。
不过盛迟忌也不在意,他厌恶被人围着。
谢元提没什么胃口,往椅背后一靠,闭眼休息。
盛迟忌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谢元提浅拧着眉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嗓音低而压:“咽不下去。”
本就咳得嗓子疼,讲课时针扎似的,停下来后,更是疼得吞咽一下都痛苦。
盛迟忌不由自主地顺着谢元提指的方向看去,浅淡的唇色因为剧烈的咳嗽泛着薄红,和那张浮着浅浅冷汗的病气容颜反差极大,所以也尤为显眼。
即使是一副病容,这人的容颜依旧极盛,掩不住的神清骨秀。
他猛地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竟然在盯着谢元提的脸。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成这样?
盛迟忌抿了抿唇,扫了眼长顺:“叫小厨房煮碗大枣银耳粥来。”
谢元提眉梢略微一挑。
小崽子的良心终于知道痛了?
盛迟忌却没看他,小脸发着沉:“谢大人得空还是找张面具遮遮脸吧。”
谢元提找到帕子擦了擦额心的汗,顺便纳闷地摸了把脸。
脸怎么了?
病歪歪的碍着这小祖宗眼了?
一天的课下来,谢元提几乎失声了,也没赢得小皇帝多少的信任。
盛迟忌就像只一直炸着毛的警惕幼兽,对一切都带着提防,时不时还会露出小小的獠牙,意图把接近自己的人吓跑。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在现代,还是疯玩的年纪呢。
谢元提暗暗摇头,给盛迟忌布置了功课,又把没讲完的《帝鉴图说》留了下来。
盛迟忌的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真实笑容。
小孩儿生得好看,笑起来就显得尤其甜,跟一勺金黄浓稠的蜂蜜似的,可惜这笑意就像一捧雪,转瞬就化了,快得像谢元提眼花了。
他笑了笑:“明日臣也会准时进宫讲学,陛下别忘了完成课业。”
小皇帝也没要送他的意思,昂着小脑袋略微一点:“下去吧。”
谢元提没麻烦长顺带路,独自离开了乾清宫。
走至半途,忽然被一队侍卫拦住了,语气还算客气:“谢大人留步,请随我们来。”
宫里遭受大清洗时死伤无数,亲军都指挥使司彼时认阉党叫干爹,清君侧后,宫内就换成了五军营的京卫与锦衣卫一同巡守,而五军营指挥使与卫鹤荣素来交好。
显然是卫鹤荣要见他。
谢元提早就料到了,一句话也没问,跟着这队侍卫走。
见他这么配合,对方也有点惊讶,不过没多说什么。
走了会儿,到了文渊阁,这队侍卫便不动了。
谢元提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原著暴君前期最大的敌人卫鹤荣正坐在书案前。
出乎意料的,这位反派中的反派看着像个白面书生,模样并不奸猾,看着谢元提时,甚至带着点笑意。
唯有眼底不经意露出的丝丝阴冷,才昭显了他的本色。
谢元提不敢大意,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卫首辅。”
“谢太傅何须多礼。”卫鹤荣打量了几眼谢元提,“坐。”
谢元提站久了手脚冰凉,也没客气,拉过椅子就坐了下来。
卫鹤荣面带关切:“谢太傅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今日太傅去给陛下讲学了,如何?”
谢元提心道,果然是来问这个的。
他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片刻后,从怀里讲小皇帝之前默写的那一篇《论语》递给了卫鹤荣,微微叹了口气:“陛下……不怎么坐得住,下官让陛下对着书抄写,抄了整整一下午才抄完这点……”
卫鹤荣接过那张爬满了互相打架的字的纸,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下。
通篇的字乱七八糟的,笔画凌乱,稚嫩笨拙,比起写字,更像是照着画的,许多构架稍微复杂一点的字,干脆就涂成了个墨团。
谢元提垂着眼睫:“下官听说陛下从前没进过学堂,快十二岁了才开始学写字,或许是还不适应吧。”
涂成一团的字是他干的,为了不被卫鹤荣警惕,只能牺牲下小皇帝的口碑了。
原本因小福子溺死而生出几分怀疑的卫鹤荣一下就笑了,慢慢道:“陛下年纪尚小,纵然不好学,也莫要逼着他,孩童天性罢了。”
谢元提脸露愁色,没有应好与不好。
卫鹤荣也不在意,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性格清正古板,直得甚至有些天真,不然也不会在阉党势大时冒死上谏,蠢了点,不过这副活不过三年的样子,留着也不碍事。
他随意翻开本奏折,不再关注谢元提:“谢太傅辛苦,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一关是过了。
谢元提心里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出了皇城,就看到陈小刀这社交牛逼症又蹲在禁卫军边上拉家常。
谢元提惊奇地发现,昨天那位禁卫军统领还面无表情的,今天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陈小刀给唠进去了,在陈小刀看到谢元提停住话头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牛逼。
几个民兵十分鄙夷:“这位谢公子什么模样,你什么模样?”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了,还振振有词:“美恶既殊,情貌不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们如此肤浅,就要失去你们的子羽了!”
打头的民兵眉毛一扬,很不耐烦:“叽叽歪歪说啥呢?子羽是什么?打的就是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子羽!”
谢元提:“……”
谢元提无言片刻,开了口:“放开他吧,我认识他。”
众人皆是一愣。
半晌过后,几个民兵得到村长的示意,解开了青年身上的束缚,后者一头雾水,愣愣地看向谢元提,十分狐疑:“兄台,咱俩认识?”
谢元提看了眼这位前世在他被盛迟忌关在宫里后,悍不畏死孜孜不倦写了几十封奏本为他求情的前世探花郎,想起他那些奏本起到反效果,反倒叫盛迟忌寻到由头磋磨了他不少次,略有点无奈的好笑:“嗯,卢子玉,许久未见。”
幸好盛迟忌不在这儿,不然一见到卢子玉,又要狗来疯。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卢子玉被他叫出名字,愣了一下,陡然老实消停下来,只是望着谢元提的眼神愈发狐疑。
这边的动静引来不少村里人查看,瞅到谢元提,又是一阵嘀咕,村里没来过这么好看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忍不住盯着他猛看一通。
在京中时,谢元提虽然也时常被人围着窥看打探,但还没被这么多人毫不避讳大剌剌地瞅着,难免有点不适应。
不过比起京中某些人眼底的不怀好意,这些村民的视线倒是还好,多半是好奇与善意,并没有太多敌意,不会叫人觉得很不舒服。
谢元提镇定地忽略周遭的视线,带着卢子玉回到方才的屋里,村子里的人虽然纳闷卢子玉的装扮,还是好心给他也倒了碗粗茶。
谢元提没怎么受方才被打断的影响,又询问了村老几个问题。
边上的民兵队长抱着手,虎视眈眈地盯着卢子玉,不大耐烦地又等了会儿后,提醒道:“要到夜里戒严的时候了。”
村长脸色一敛:“两位,村中不留外客。你们若是还有什么问题,明日再来吧。”
盛迟忌轻哼了声,“他们怎样与我何干。”
他只在谢元提面前会这样而已。
看他鼻血是真的止住了,谢元提移开冰袋,检查衮服上有没有沾到血。
谢元提检查的同时,盛迟忌也在打量谢元提穿得不太服帖的衣裳。
他唇边带了丝笑,没想到永远雍容淡静、处变不惊又料事如神的老师还有这一面,真是……太可爱了。
这个念头刚窜过脑海,盛迟忌不免一怔。
用可爱来形容谢元提,形容自己的老师,似乎十分奇怪。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符合的词来。
任由谢元提仔细检查完了,盛迟忌才放弃斟酌,松开微拧的眉心:“老师,衣裳乱了,我替你理一理。”
谢元提后退两步,张开双臂,非常自然地接受皇帝陛下的服侍。
没想到他主动拉开了距离,盛迟忌反而上前一步,低下头,认认真真给他整理起来,手指拂过衣袖上每一寸褶皱,熨过不平整之处。
两人的视线已经从以前的一高一低变为了平视。
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又会变成一高一低,只是这回,是盛迟忌俯视他。
谢元提乐观地想,不是我矮,是这孩子蹿得太快。
他也是一米八的人呢!谢元提皱眉看了眼外头稍歇的潇潇小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点不安盛。
仿佛是应验了他心中所忧,下午些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请谢元提进宫议事。
谢元提每隔几日会进宫讲学,如果是盛迟忌想他了,就会自己偷溜出来,要么就让长顺来请他,鲜少会派人来请他进宫议事。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内阁又吵起来了。
谢元提正神游天外不着调地想着,腰上忽然一勒。
盛迟忌将他系得有点松垮的腰带系紧了,轻声问:“老师平日里也是如此,当着旁人的面就直接脱衣服?”
谢元提没太明白:“什么?”
“当着陈小刀的面也是如此吗?”盛迟忌的声音又低了低,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
即使他挤出每一丝空闲,想与谢元提待在一起,但皇宫与外头终究隔着距离。
谢元提与其他人相处的时间,还是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
凭什么谢元提不可以住在宫里?
腰带似乎又紧了一分。
谢元提呛了一下,拍了下盛迟忌的手:“当然不是——你是不是想欺师灭祖,松一点!”
盛迟忌盯着那段窄瘦的腰,片晌之后,闷不做声地稍稍松开了些。
系好腰带,他又蹲下去,给谢元提整理衣摆。
谢元提“哎”了声,把他拎起来:“这就不用了。”
盛迟忌遗憾地站直身,目光灼灼的:“老师,我服侍得不错吧?”
谢元提唔了声:“技术一般,态度不错,下次再光临。”
盛迟忌又凑近了点,活像只期待摸摸的小狗:“那,老师今晚能和我一起睡吗?”
谢元提挑眉:“我要是不和你睡一起,你怕不是半夜又要偷摸来我屋里,看我还活着没了。”
这就是答应了。
谢元提近两年很少留宿皇宫了,宫门落锁前就会走,盛迟忌眼睛亮亮的,对晚上充满了期待。
谢元提总觉得小皇帝背后仿佛有条尾巴在欢快地晃,笑着点点他的鼻尖:“好了,该出去了,收起你的小尾巴。”
盛迟忌嗯嗯点头,积极地帮他戴上面具。
尾巴摇得还是很欢快。
因为有了晚上的期待,白日就过得很快了。
端午最受瞩目的活动,无疑是“射柳”。
策马扬弓,射柳接枝,以无羽簇箭射场中插着的柳枝,既射断柳枝又能手接断柳飞驰离去者为上等,只射断柳枝而不能接住断柳者为中等,射不断或射不中者为下等。
大齐重文轻武,最能打的武国公在漠北守着,还待在京城的,骨头多少都有点退化了,一片歪瓜裂枣中,唯有两人夺得了上等。
一个是与卫鹤荣走得极近的五军营总兵樊炜,另一个,是被盛迟忌特许不必当值、一起参宴的秦远安。
喝彩阵阵里,谢元提瞅了眼面无波澜的盛迟忌:“想玩吗?”
盛迟忌盯着热闹的广场看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看来是想玩的。
少年天性,谁不爱玩。
谢元提有些堵心——凭什么他家孩子得活得这么小心翼翼的?
要不是盛迟忌得韬光养晦,低调做人,他能断定,今天的上等还能再添一人。
晚宴将近时,行踪不明了一天的卫鹤荣施施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没解释去了哪儿。
对于卫鹤荣的骄纵失礼,盛迟忌依旧未置可否,反而将原本就丰厚的赏赐又添了一筹,以示重视。
余下百官,除了谢元提的稍微丰厚,其余也都是很正常规格的赏赐。
一时卫党得意洋洋,晚宴结束时,不少原本因为等待卫鹤荣而不满的大臣又攀了过去,堆着笑巴结。
范兴言满面不快地找到了谢元提,连叹几声:“元提,你知道吗,今日卫鹤荣进宫,坐的车驾规格都要比皇室的排场大了!”
谢元提摇摇头:“也不是一日两日如此了。”
比较庆幸的是,对于古人而言,谋反不是说反就反的,需要过个很大的心理门槛,而且卫鹤荣对皇位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范兴言叹了几口气,跟谢元提唠起家常:“我家夫人最近脾气燥,我都连续睡了两天书房了。”
嘴上抱怨,脸色却甜滋滋的。
有了岳父提拔,范兴言去年擢到大理寺少卿,眉目间的气质都要更加清练了几分。
这几年俩人关系亲近了许多,范兴言人前清正挺拔,人后就爱碎碎念念的,还非常容易哭唧唧。
冯阁老家那位千金格外吃范兴言这款,小夫妻俩感情好得不得了。
谢元提含笑听他说着,快出大殿了,脚步才一停:“就送你到这儿了。”
范兴言愣了下,见长顺不知什么时候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身后了,才恍然大悟:“哦哦,陛下留你讲学吗?真是太刻苦了,是我耽误时间了!”
谢元提在宫里给盛迟忌讲了几天学。
本来至多留宿几日,在盛迟忌缠人的功夫下,又多待了一天。
近黄昏时,盛迟忌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乾清宫,试图挽留:“老师,要不明日再回府吧?”
谢元提无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过几日又是你的生辰,到时候再来陪你。”
这孩子,怎么每次分开,都跟生离死别似的。
盛迟忌略宽慰了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坐上御辇,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长顺撑着伞举到他头顶,提醒了句“陛下,要下雨了”,才转身回了屋里。
没过多久,天色沉甸甸地压下来,风雷交加,一声惊雷后,哗哗坠下了豆大的雨帘,噼里啪啦摔在窗外,荡出一片清凉。
盛迟忌坐在南书房里,翻开了锦衣卫带来的一封封密信。
长顺去沏了壶热茶回来,见到盛迟忌一直戴在手上的五色绳,想起谢元提的话,笑道:“陛下,这是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呐,五色绳该解下来伴着雨水冲走了,奴婢帮您拿出去吧?”
话音落下,就看到少年帝王的脸色沉了下来,抬头看向他,黝黑的眼底冰冷一片。
长顺人机灵,办事利索,跟在盛迟忌身边几年,还从未被这样看过。
他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隐约察觉到症结所在,赶紧搬出救命符:“是、是谢太傅叮嘱奴婢提醒您的。”
那道凉凉淡淡的眸光笼罩在他身上,听到这句话,才慢慢移开。
长顺那口气却还是没敢吐出来。
静默片刻,他才听到少年帝王低低的声音:“拿个锦盒来。”
锦盒拿来了,盛迟忌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腕上的五色绳,珍惜地放入。
长顺吐出口气:“陛下,是放到老地方吗?”
盛迟忌的目光回到桌上的密信上,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潜入卫府暂无进度,卫樵的情况便也无从探知。
不过在探得卫府的消息前,小雨连绵了几日。
陈小刀嘟嘟囔囔地抱怨:“今年的天气也忒怪了,老是下雨。”
林福生不明所以地定 睛看去,一眼扫到上面的玉玺印,脸色倏然剧变。
大宁国规,见旨下跪。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周围其他人都没看清,看他突然晃了下,还奇怪着,就看谢元提收回了密旨,放归袖中,抬手一把将林福生提起来:“援兵。”
方才一瞬,他没看清这人是谁,但他在京城待过,认得出那印玺和密旨的材质,是做不得假的。
此人是陛下派来的,还是那位据说杀人不眨眼的太子殿下派来的?
但无论是谁派来的,他都惹不起。
尤其是那位太子殿下,谁不知道他派人由北至南剿灭匪寇,都快杀红眼了?
密密匝匝的冷汗从额头冒到后背,林福生回神,赶忙开口:“陈总兵,立刻,立刻派人去顾家村增援!”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林福生涌出了强烈的官帽保护欲,催促着陈总兵迅速带兵出发了,才转过头,朝着谢元提挤出个笑:“这位……”
谢元提撩了下眼皮:“进去说。”
走了两步,顿了下,朝卢子玉看了眼:“你们也过来。”
林福生应承着,在谢元提的授意下,忐忑不安地将其他官吏都打发走了,心里忍不住纳闷。
这卢明和卢子玉,什么时候傍上了这般的大腿的?
朝廷派来了人,是想要查处他们吗?
林福生擦着冷汗,安排好其余人,战战兢兢将谢元提和卢子玉叔侄请进了府衙的偏厅说话。
进了偏厅,林福生亲自泡了热茶敬给谢元提,搓搓手站立不安:“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卢明和卢子玉哪见过林福生这鹌鹑蠢样,叔侄俩都抱着手看起戏来,又忍不住朝着谢元提好奇看去。
谢元提不打算告知真名,只道:“免贵姓谢。”
谢元提没有实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师,还是大齐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之前几次内阁吵得不可开交时,也让他去围观进言了。
谢元提没怎么耽搁,换上朝服,便上了马车。
抵达文渊阁,谢元提才发现,除了几位大学士外,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也在,貌似已经吵过几轮了,大家暂时偃旗息鼓,卫鹤荣面上喜怒难辨,盛迟忌则拿着本折子在看。
四下安安静静的。盛迟忌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瞎吃干醋,冷静道,“今日他出现在老师身边的时间太凑巧,该查。”
秦远安哪能确定他会过去救人?
谢元提更迷惑了。
盛迟忌赶紧跳过这一茬,抛出重点:“没想到竟查出来,秦远安差点成为卫鹤荣的女婿。”
谢元提眉毛一挑。
秦远安他爹秦晖,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跟卫鹤荣不对付很多年了。
尤其是盛迟忌登基之后,秦晖每封折子都在骂卫鹤荣。
五年前盛迟忌能获得听政的权力,秦晖至少出了小半的力。
这俩人的不对付,是真的不对付。
而且重点是……
谢元提抬眸:“卫鹤荣不是只有个儿子吗?”
根据锦衣卫递上的资料,卫鹤荣的独子卫樵出生便患了不治之症,卫夫人去后,十岁的卫樵被卫鹤荣嫌弃,丢回了卫夫人的老家,再没过问过。
十足的冷酷绝情。
盛迟忌颔首:“老师可能不知道,卫鹤荣与秦晖年轻时是一对挚友。”
甚至还是一起借住在寺庙里,寒窗苦读时,抵足而眠的那种挚友。
后来卫鹤荣先中一甲状元,秦晖又在三年后中进士,俩人成婚时还结了娃娃亲,不过晚出生的卫樵是男孩儿,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卫樵在离京前,与秦远安感情甚好,两小无猜。
旒冕摘下去了,少年乌黑浓密的头发就格外有诱惑力,谢元提忍不住顺着柔软毛茸茸的发顶薅了两把:“卫樵不是被送回老家了么,你特地提他,难不成卫鹤荣把他接回来了?”
盛迟忌笑眯眯的:“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谢元提愣了一下:“若是接回来了,京中该有些闲言碎语。”
这小小的燕京,还能有社交悍匪陈小刀打听不到的八卦?
他边说着,就想收回手。
盛迟忌察觉到他要收手了,悄咪咪又在谢元提手心里不经意似的蹭了两下。
乾清宫一干宫人,也只有长顺能贴身伺候盛迟忌,就算如此,他仍会避免被人触碰,不像那些离了下人就不能自理的王公贵族。
可是他好喜欢被谢元提摸脑袋。
那只不算宽厚、也不算温暖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他的时候,总能带来一股如同他本人一般的沉静,徐徐浸润心田。
蹭完了,盛迟忌正了正脸色:“卫鹤荣派人秘密将卫樵接回了京城,今日一早便抵达了,只是十分低调。”
若不是他看秦远安不爽,顺口让人查了一下,发现娃娃亲的旧事,让郑垚派人去卫府死死盯守,恐怕就不会注意到卫樵了。
“卫樵此次回京,是因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卫鹤荣白日里消失的那片刻,应该是暗中回去看他了。”
盛迟忌的嘴角缓缓勾起,眼底却没有笑意:“想不到卫首辅舐犊情深,演了这么多年,也要演不下去了吧。”
所有人都以为,卫鹤荣与妻子关系冷淡,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
但没想到,卫鹤荣不是对卫樵毫不关心,相反,他煞费苦心地护着自己这个儿子,将他送出京城的漩涡中心,显然是为了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但因为卫樵病重,又不得不将他接回了燕京。
要不是盛迟忌突发奇想,查了下秦远安,恐怕还不会注意到卫樵。
谢元提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卫鹤荣演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暴露在盛迟忌的一时兴起上,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
谢元提往后靠了靠:“卫鹤荣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在眼前,京城名医云集,他把卫樵接回来,也是想再寻求一丝生机罢。”
盛迟忌点头:“我让人全天候在卫府外盯着的。”
因着这桩事,派去江南寻人的锦衣卫,临时又领了个加急任务。
除了找小世子,还要帮他找一个人。
不过在确保能找到人前,他不想和谢元提说。
谢元提嘀咕:“卫鹤荣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人,能进卫府的人,恐怕身上连根猫毛都沾不得吧。”
秘密的账本,来往的通信,这些致命的东西,卫鹤荣都滴水不漏地藏着,卫府内几乎三步一岗,凡是进府的,都要经过层层盘查,比皇宫还严密。
这几年他们想插人手进卫府或进吏部,都只能安排在最外围,卫鹤荣警惕得很。
但卫樵似乎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谢元提又和盛迟忌商量了会儿,夜色愈浓,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
盛迟忌打量着他的脸色,止住话题:“老师,你该休息了。”
这具身体太孱弱,十分容易疲惫,谢元提以前通宵改试卷都不这么累的,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蔫蔫地去沐浴更衣。
看谢元提打着飘出去了,盛迟忌沉下了眉眼。
从第一面见到谢元提起,他就觉得谢元提像个纸雕的美人灯,浑身都是易碎的脆弱感,得叫人小心呵护着才行。
谢元提就在这样有点诡异的气氛里走进来,行了一礼:“微臣参见陛下。”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收起了眼底些微的不耐,带了点笑:“太傅快起,来坐朕身边。”
谢元提戴着面具,坦然自若地顶着众人的视线,坐在了盛迟忌的右手边,看了眼盛迟忌。
盛迟忌适时开口:“几位,可有决断了?”
话音一落,方才还静默的大殿顿时又吵嚷起来。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暴脾气的范兴言岳父冯阁老:“都什么时候了,南方水患,急需赈灾拨款,兴修水利,人命关天,十万火急!”
之前催婚盛迟忌的许阁老不阴不阳的:“江右水患一事真假尚不知,江右巡抚与布政使都尚未递折子,冯阁老究竟在急什么,莫不是想着让范大人去赈灾领功?”
工部尚书躬身道:“臣以为许阁老说得对,南方每年兴修水利,耗资甚广,如今也非水患多发时段,但皇陵却已有十数年未修缮过,此次大雨临盆,皇陵墙破,乃是祖宗的告诫啊!”
另一位大学士也开了口,拱手道:“祖宗气运皆在皇陵,陛下,比起虚实未定的水患,还是修缮皇陵更重要。”
谢元提听了这么一会儿,也明白过来了。
南方传来水患消息,但真假不知,恰巧皇陵也被雨水洗礼了一番,倒了面墙,这群人便为是先修缮皇陵还是拨款去江右吵了起来。
谢元提悄然扫了眼卫鹤荣。这么多年过去,即使知道他的老师并非脆弱之人,但那种看一眼就油然而生的保护欲,非但没有消减。
反而一日浓过一日。
谢元提沐浴一番,换了寝衣,走进暖阁,就看到盛迟忌已经半躺在他被窝里等着了。
小皇帝只穿着白色寝衣,披散着头发,显露出几分平时刻意压着的少年气,曲着条腿,漫不经心地靠在床头,听到脚步声,活像只嗅到食物竖起耳朵的小狗,腾地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枚小犬牙。
谢元提一瞬间感觉这画面十分诡异。
怎么活像他才是皇帝,被窝里这个是今天翻牌子来侍寝的呢。
卫鹤荣老神在在的,听着下面几个人吵,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任何笑意:“不知谢太傅有何高见?”
谢元提拧眉:“赣江一带的确易出水患。”
他记得原文里,大齐的确经常出现水患。
农田被淹,瘟疫扩散,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司空见惯,这也是民众起军叛乱的原因之一。
那时原著里的盛迟忌尚未掌权,却背了黑锅,等他大权得握,以强硬手段强修水利,却已晚了,饱受苦难的百姓被征调去修河道,怨声载道,半路就反了。
崇安帝在位时,狂热地修了许多道观行宫,国库本来就空虚,左支右绌,户部尚书脸色不太好看,冷哼道:“南方年年报水患,求朝廷拨赈灾款修水利,这几年拨了百万白银下去,如今不过几日小雨,若是真出了水患,那倒要好好查查,往年的真金白银都填去了哪里!”
然后又是一轮扯头花。
谢元提听得揉了揉太阳穴:“可有从江右传来的消息?”
“自然有,”卫鹤荣气定神闲地道,“江右巡抚昨日才发来折子,言境内一切皆安,水患之说,多半是流言罢了,见怪不怪罢了。”
谢元提略微一顿,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除非弄清楚江右的情况,否则最后能做决断的人,依旧只有卫鹤荣。
但要是让卫鹤荣知道,盛迟忌有人手能拨去江右一探虚实,卫鹤荣就不会对他们这么和颜悦色了。
今日议事的大臣里,多半都是卫党,仅冯阁老几个人的声音,大不过那么多人,其余人揣摩着卫鹤荣的意思,不依不饶:“陛下,皇陵事关重大啊!”
盛迟忌被架着不让下,脸色冷了三分,最终吐出一句:“皇陵自然事关重要,所以更不能草率。杨尚书。”
工部尚书莫名地应了一声。
盛迟忌和谢元提对视一眼,得到谢元提微不可查地点头应允,开口:“既是修皇陵,就叫你手下的人画图纸上来,交由谢太傅定夺。”
杨尚书傻了傻,下意识地看向卫鹤荣。
卫鹤荣和善地望向盛迟忌,盛迟忌眼底适时露出几分警惕惶然,片晌,卫鹤荣拱了下手:“陛下所言甚是。”
其他人这才纷纷应和。
吵了一下午,总算能歇一歇了。
众人纷纷散去,谢元提也和盛迟忌回了乾清宫。
路上不太好说话,到了自己的地盘,谢元提才开口:“消息递出去了吗?”
盛迟忌忍了一下午,戾气横生,但面对谢元提,语气依旧柔和:“我已经让郑垚派人将消息递去了,刚巧南下的那支锦衣卫能顺便探查消息。”
只是从燕京到江右,路途遥遥,即使快马加鞭,来往一趟,也要半月有余。
近来阴雨绵绵,行路不便,消息恐怕会更晚几日才能到。
看他眉心都还拧着,谢元提忍不住伸手给他碾平。
盛迟忌很喜欢谢元提永远处变不惊的淡静模样,乖乖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跟只毛茸茸的小狗似的。
谢元提眼底浮出点笑:“放心,在情况探实之前,我会拖住工部的人。”
隔天,谢元提就见到了负责皇陵修缮图的人。
是个老熟人。
也不知道工部尚书是不是故意的,谢元提看到程文昂的时候,差点笑了。
程文昂的脸色相当之臭,实在不理解,工部的事,怎么得交给谢元提来定夺。
他努力奋斗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超过谢元提,让谢元提仰望他吗!
但上头的命令,他又不能违背。
程文昂臭着脸,把从前的皇陵修缮图递给谢元提:“谢大人看吧,有什么意见,尽管讲。”
那些奏本,每一篇都是冗长拖沓的连篇废话,内容要么是“陛下吃了吗”就是“陛下身体安康”“福州有渔民钓到了半个人大的鱼想请陛下享用”。
哪曾有过那般语言沉稳、内容精炼的奏本?
盛迟忌的手止不住的轻轻发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封新送来的奏本,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凑到鼻尖低低嗅闻。
知事呆滞地看他不太正常的样子,快吓晕过去了。
皇室这两年是撞了什么邪吗?
这个情况,该不该叫太医啊?
良久,盛迟忌反复摩挲着那封奏本,语气莫名:“即刻派人去福州,查一查近来出现在府衙里的生面孔。”
顿了顿,他又收回了成命:“不。”
盛迟忌缓缓抬起脸:“叫程非准备好一切事宜。我亲自去。”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已经近五月,天气却古怪的比往年要冷,卢子玉走到半路,当头忽然浇下来阵冷雨,跨进谢元提下榻的院子时,已然成了个落汤鸡,阿嚏阿嚏个不停。
但他的脸色却是喜气洋洋的,冲进了院子,快步走进谢元提的书房:“谢兄!好消息!”
谢元提扫了一眼他滴着水的脚:“收回去。”
卢子玉老是收回脚,搭在门边笑道:“果然成了!你料想得不错,那伙常来福州港口侵扰的倭寇,果然在顺风而来的方向有个专门补给的小岛,趁着他们今儿又上岸来骚扰,我们的人绕到后面去,将他们的岛烧了!等这群鸟人回去,岂不傻眼?”
谢元提难得跟着弯了弯唇,看卢子玉身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外头又风雨交加的,勉强允许了他跨进来,推过去盏热茶。
卢子玉还在兴头上,坐下来又拉着谢元提眉飞色舞描述了一番。
他洗去刚见面时那身乱糟糟的伪装,露出的脸十分清俊,的确很当得起探花的名头。
谢元提往后退了退,避开卢子玉兴奋时不知收敛的亲近举动。
要是让盛迟忌知道,估计得发小狗疯。
第二日一大早谢元提就被盛迟忌提出了门。
上马车时他还有点迷蒙,靠着马车打了个呵欠,好半晌才醒了神,想起什么似的,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瞅了瞅,笑眯眯地叫了声:“车夫大哥?”
转过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谢元提和善地问了好,放下帘子,看向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看书的盛迟忌,百思不得其解:“殿下,阿九和流羽他们没跟来?”
盛迟忌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跟着,清静些。”
谢元提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嘴唇微微一动,还是没说出什么,静默片刻,极为善解人意地道:“再睡会儿吧,离百花园还远。”
殿下还真是一等一的体贴。
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想着,打着呵欠摇摇头。再不靠谱也得看看时机,就算公主殿下厉害,他好歹还挂着个侍卫的名头。
想到待会儿还要见一群名媛,总不能邋邋遢遢的丢公主府和谢府的脸,谢元提低下头,慢吞吞地整理起衣袍。盛迟忌瞅到这平时松散至极的人将自己捋得齐整,想到某个可能,眼皮不由跳了跳。
他放下书,面无表情:“要见你那位红颜知己了,这么迫不及待?”
谢元提有些懵:“嗯?”
盛迟忌的语气平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是卫适之的妹妹吧。”
“殿下误会了。”谢元提拢着袖子,抬起头微微一笑,窗边的帘子被风掀起,有阳光铺进来,在他白皙俊雅的面庞上染了半边漂亮的金色光晕,原本就温润的轮廓显得更为温柔,好看得晃眼。
盛迟忌的呼吸滞了一瞬,方才想说什么也忘了,有些狼狈地垂下眸子,不再看谢元提。
谢元提毫无所觉,眯着眼把帘子按回去,见盛迟忌没有说话的意思了,也闭上嘴不再多言。
只是心里却跟被猫挠了似的痒痒的:上回卫适之拦了飞卿,殿下似乎挺介意的,现下提起卫适之的妹妹,难道是想报点私仇?
唔,公主殿下看起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谢元提想着,不由多看了盛迟忌两眼。
他想事情琐碎繁杂,想一会儿停一会儿,停的时候就偷瞄盛迟忌养养眼,倒是觉得自己的动作隐蔽无比,堪称完美,盛迟忌却有些受不住。
再次被偷瞄了一眼,盛迟忌抿抿唇,正想问问谢元提想做什么,就听外头的马车夫叫了一声:“殿下,到了。”
盛迟忌只得按下活络起的心思,顺手拿起斗笠戴上,随即就见一路上都昏昏欲睡的谢元提身手敏捷地先一步下了马车,弯腰掀开车帘,微微一笑:“殿下,请。”
盛迟忌眯了眯眼,不冷不热地哼笑一声,任由谢元提扶着自己下了马车,适才有些阴郁的心情也被突如其来的暖意一扫而空。
百花园虽是皇家花园,却不在皇城里,而是在横穿皇城的昀河之旁,一年四季都有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也不知那些花匠愁掉多少头发,才造出了这片似乎永远不会衰败的春景。
繁花似锦,正如承苍如今的国势。
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盘根错节的繁花根系里,有的已经悄无声息地腐朽了。
盛迟忌和谢元提来得早,进入园中时还没看到其他人,谢元提依稀记得路,领着盛迟忌走在前头。曲径通幽,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花道尽头,就看到了另一处被百花围绕的院子。
早上的风有些凉凉的,拂来一阵略带凉意的花香,倒让人神清气爽。
谢元提笑眯眯地指了指院中的小池:“是活水,连着昀河,晚上若是在这儿乘着小舟,离了百花园就能进入昀河。”
盛迟忌看了一眼,点头道:“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谢元提毫无防备:“上回同婉清她们一起……”
后背莫名生出一股惊悚至极的凉意,谢元提默默打了个冷颤,安静地闭上嘴。
盛迟忌的表情依旧很冷淡,语气平静无比:“哦,果然是卫适之的妹妹。上回你在我面前那么维护卫适之,就是因为卫婉清?”
谢元提来不及琢磨这话里的味道怎么就那么像厨房里的某物,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静鹤哥哥?”
谢元提觉得自己要在盛夏中被冻死了。
承受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惊悚寒意,谢元提缓缓转了个身,看到身后捧着几朵牡丹花笑颜明媚的少女,和善地点了点头。
卫婉清身后还跟着其他的少女,显然对谢元提都极为好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卫婉清眼中有些愁意,看到谢元提又满是惊喜,上前两步:“果真是静鹤哥哥,这次怎么想到来了?”
谢元提这才挪了个位,露出身后的盛迟忌,微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佩刀,朝盛迟忌弯弯腰:“今日特意陪殿下来此。”
盛迟忌面无表情。
不过他戴着斗笠,垂下的轻纱将他的面容都遮得模糊不清,几个女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含宁公主今日会来——
所有人都知道。
卫婉清连忙带头行了一礼,有些好奇地偷偷打量盛迟忌。
盛迟忌顿了顿,略略抬手,示意她们起来,淡淡道:“我身子不太舒服,你们自可尽兴,不必顾我。”
池边有厢房,专门准备给赏花的人歇脚的,盛迟忌说完便转身走过去。
顺着圣上的命令来了就行,至于来了要怎么做,都是凭盛迟忌自己的心意。
谢元提冲几个少女安抚地笑了笑,极为违心地解释了一句“公主殿下身娇体弱”,便跟了上去。
盛迟忌侧头斜他一眼,直到进了房间,将斗笠摘下来才开口:“怎么不待在外面?我可没有捆着你。”
谢元提肃容,一板一眼地道:“下官是您的侍卫,不能领着俸禄不做事。”
盛迟忌沉默了一下,说话有些艰难:“那你倒是说说,你来我府上这两个月,都做什么尽职尽责的事了?”
“清理茅厕,打扫后院,给胡大娘和方大娘打下手——您前日的晚膳还是下官煮的。”谢元提掰着手指认真数了数,面不改色地加了一句,“昨日也给您磨了几个时辰的墨。”
盛迟忌想起昨日他磨墨,磨着磨着直接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弯,又竭力控制住了表情。
来参加诗会的名媛和贵公子们陆陆续续到了百花园,等人来齐时,也临近了午时。
本来诗会就是晚上才开始,届时月色朦胧,院中池水潺潺,清风徐来,花香扑鼻,一边喝酒,一边即兴作诗,可谓十分风雅了。
盛迟忌早来只是不想和太多人撞见,从四年前起,他就几乎足不出户,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厢房的雕花窗对着外头,谢元提坐在桌边撑着下颔打了会儿瞌睡,扭头眯着眼看了会儿外面,道:“我的殿下,他们似乎都在犹豫要不要来拜见您。”
盛迟忌捧着书,眼皮都没掀一下:“去告诉他们当我没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顿了顿,还是吞下了剩下那句“你要回来”。
谢元提领了命,将措辞改得委婉了些,出去同众人说了。
来参加诗会的都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子女,没几个生面孔,谢元提话音落了,就正巧听到一个生面孔道:“传言谢大公子去了含宁公主府上办事,没想到竟是真的。谢兄,公主殿下是怎么了?我们满院子的人都期盼着能见上殿下一面呢。”
谢元提看向这语气不太客气的生面孔,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和道:“殿下身子不好,不能吹风,今日来只能待在屋中,也有些遗憾,诸位尽兴,不必顾虑什么。”
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虽然极快极轻,谢元提还是听到了一声“恃宠而骄、端什么架子”。
谢元提眯了眯眼,笑容敛了敛,淡声道:“公主殿下如何,轮不到我等置喙。这位公子若是有什么意见,不如上懋勤殿同圣上说说。”
谢元提在外人面前一向温和有礼,像一块鹅卵石,打磨得圆滑,毫无棱角,乍然说出这般直白的话,虽然眸中依旧是温柔的色彩,却教人不敢直视。
那人默不作声地闭了嘴。
谢元提懒得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回厢房。
盛迟忌五感敏锐,背对着窗户坐在榻上,却将院中的小小争执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谢元提出言维护自己,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浅浅的笑容让这张清艳冷淡的面容生动了许多,像是多了几分活气。
这点难得可贵的弧度在谢元提推门而入的瞬间消失无踪。
谢元提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公主殿下,朝他笑了笑,准备委屈自己坐在椅子守一天。
只是平日都是想睡就睡,时间过得快,今日却只能发呆,不由叹了口气。
盛迟忌冷不丁开口:“你和卫婉清……”
谢元提“唔”了声,扭头看了看窗外隐约的人影,懒懒道:“下官同卫适之关系不大好是真的,不过婉清性子好,我同她只是朋友罢了,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殿下介意这个做甚?”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谢元提扭头去看,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竟从盛迟忌脸上看到了淡淡笑意。
盛迟忌依旧没有表情:“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未娶妻,好奇罢了。”
谢元提闻言,转身笑眯眯地拉开袖子,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红绳:“若是送这根红绳的姑娘出现了,说不定下官就会成亲了。”
盛迟忌翻书的手指僵了僵,指腹摩挲了书页片刻,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眸中闪动着危险的神色,缓缓道:“是吗,那我便提前恭贺谢公子喜结良缘了。”
卢子玉感觉一切都十分诡异,迷茫眨眼:“你戴面具做什么?”
谢元提的语气难得生出了波澜:“不是来宰我们。”
是来宰他的。
就在这时,外头的拼杀怒喝声休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默。
一片静寂中,逐渐靠近的马蹄声答答、答答,越来越近,像是沉沉响在心头,带来一副叫人呼吸困难的、风雨欲来般的沉重压迫感。
随即,马蹄声停在马车外,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隔着帘子,清晰地落入耳中:“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马车内外都陷入了古怪的阒寂,鸦雀无声。
盛迟忌坐在马上,幽邃深黑的眸底没有一丝光亮。 没有人知道他一片平静的表面之下,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止不住发颤,胸口震闷发痛,像要喘不上气,情绪激涌如暴风中的浪潮,浑身冰冷的冲天后怕、愤怒和恐惧铺天盖地压下来,将他快要淹没了。
周遭静下来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马车内。
卢子玉正头皮发麻,试图往后退一退,耳边却忽然响起道压得很轻的:“得罪。”
没等他反应过来谢元提在得罪什么,背上就传来了一股劲,将他用力一推,推出了马车,和那双低头望来的漆乌黑眸直接对上。
下一瞬,卢子玉就发现,那双冷厉的眸子缓缓眯了起来,仿佛一只预备狩猎的野兽。
卢子玉:“……”
依嬷诶。
明明获救了,怎么他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显然阿九有些好奇谢元提为什么会跑来公主府当侍卫,却聪明地没有问出口,只是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和谢元提交谈。
盛迟忌不在,谢元提反而收了性子,微微笑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阿九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想这位该不会是故意在公主面前无礼的吧。
谢元提长睫一闪,看阿九的眼神就猜出了他的心思,笑容深了几分。
他确实是有几分故意,想让盛迟忌厌烦他早点把他赶走,另一方面却是……在盛迟忌面前,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着实奇怪。
而且盛迟忌对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容忍度。
谢元提摸了摸下颔,露出一个温良的笑容。
不挑战挑战底线,怎么能脱离这滩浑水呢。
三人在林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公主府规矩不多,下面的人相处时气氛也比较轻松,谢元提便侧头微笑着听阿九说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流羽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
“许久没有出现过刺客了……”阿九叹息着道,“也不知是不是四年前那批贼人的余孽。”
谢元提有些疑惑:“四年前?”
阿九一脸讳莫如深,语气带着同情:“就是那件事,唉,殿下真是可怜人。”
谢元提有些发懵。
他忘记了很多事,也不会去刻意打听什么,对于四年前发生的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沉吟片刻,谢元提正想问清楚,忽觉有一道视线钉在了自己身上,他侧头一看,就看到从幽暗的林子里一步一步走出的盛迟忌。
他的衣衫雪白,被斜阳余晖镀了一层血色的边,仿佛披麻戴孝,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谢元提刚要出口的一声“公主”立刻咽了回去。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幽黑的眼眸却直直盯着一个地方,谢元提一头雾水地顺着他视线所及的方向一扭头,才发现那道沉冷的视线对准了他搭在阿九肩上的手。
怎么了这是?
公主府的人碰不得?
谢元提眯了眯眼,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又往阿九身边凑了凑,手一滑搂住阿九的肩膀,扭过头含笑道:“阿九兄,今夜是我和你当值吗?”
阿九倒没发觉什么不对,知道盛迟忌过来了,语速飞快:“不是,谢公子,殿下说看你值夜太……辛苦,不如继续在后院待着。”
后院有繁花似锦,皓月星空,谢元提合计了一下,觉得夏夜炎热,晚上躺在花丛中于月色下入睡实在舒适又风雅,便欣然道:“不错。”
“不错,什么?”
谢元提爬在骨子里的懒虫被吓得半死,扭头一看,果然盛迟忌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阿九和流羽同时拱手:“殿下。”
盛迟忌负着手点点头,没有再看谢元提:“回府。”
谢元提安静下来,看这主仆几个都走了,才慢吞吞地跟上去,歪头看了眼四周。
只是稍作耽搁,天边流散的晚霞已经消失殆尽,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山路上昏暗一片,褪去白日的燥热,剩下一片带着泥土腥味的清新。
谢元提眯了眯眼,低下头看脚下的路,没注意到盛迟忌回头瞥了眼自己。他懒洋洋地思索自己以后有没有归隐山林的可能,还没琢磨出点结果,就到了山脚。
飞卿去宫中了,驾车的任务就交给了阿九,谢元提顿时有些愁这一路走回去只能对着冷若冰霜的流羽。
诚然谢元提觉得自己是温煦的,但他不是太阳,能光华万丈,捂化流羽陪他扯扯闲显然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到的。
未料没走多久,谢元提又听到了盛迟忌的唤声。
虽然有些疑惑公主殿下怎么对自己的字这么执着,每次都要连字带姓的叫,谢元提还是有些偷懒的小窃喜,三两步爬上马车,努力抚平唇角的笑意:“殿下有何吩咐?”
盛迟忌侧身躺在小榻上,姿态虽然有些懒散,神色却不然,他微阖着眼没看谢元提,淡声问:“方才你说什么不错?”
怎么还记得这茬。盛迟忌默然片刻,轻声发出一声冷笑:“行了,你下去吧。”
飞卿弯了弯腰,临走前却忍不住又看了眼谢元提,意外地发现平时懒洋洋的像是只病猫的人像是醒过来了,一脸若有所思。
等飞卿离开了,盛迟忌转了半个身子,撑着下颔侧头去看谢元提,凤眼微挑,清艳的脸庞仿佛莹莹生辉。
这个姿势放在市井之人身上只能说粗俗不堪,放到金贵的公主殿下身上却是格外的优雅好看。谢元提很不要命地欣赏了片刻,才含笑开口:“殿下特意留下官,有何要事?”
“听说卫适之是你的同窗?”尽管做着一个放松的姿势,盛迟忌的语气还是冷淡严肃的。
谢元提听得眉毛一扬。
什么时候一年难以踏出门槛几次的公主殿下竟然知道了他的同窗?
知道他曾同昭王在国子监修学过便罢了,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谢元提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两遍,虽然琢磨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不愿再深思。他眨眨眼,温声道:“是。卫适之品行不错,只是为人单纯莽撞,拦飞卿应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盛迟忌只是盯着他:“听说你同卫适之的关系不好?”
您的听说怎么这么多——
谢元提道:“倒也不是,只是卫兄不知为何,不太看得惯下官,这才闹出不和的传闻。”他忙着偷闲,哪儿来的时间同人结仇。
盛迟忌像是什么都知道,空出来的手随意把玩着一支雅致的宣笔,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你曾同他打起来过?”
您听说了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东西。
不知道盛迟忌到底想说什么,谢元提有些无奈,干脆摊牌道:“下官四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病,对以往之事都记不太清了。”
盛迟忌点点头,目光落到他的袖子上,似是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条红绳?”
“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谢元提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斟酌着又添了一句,“送这个给我的人也很重要,可惜下官已经记不太清。唔,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盛迟忌:“……”
谢元提很确定他听到了公主殿下的一声冷哼,方才还算柔和的眼神也冷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
公主殿下阴晴不定,实在不好伺候,谢大公子一向能屈能伸,立刻低眉顺目地垂下头,轻言慢语组织语言,准备撤退:“闲了一日,下官也该打扫庭院了,殿下若无吩咐,下官就……”
“我适才观天象,今夜有雨。”盛迟忌冷冷地打断他。
谢元提:“……”
真是天公不作美。
盛迟忌放下宣笔站起来,低头看着谢元提,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片刻才开口道:“哪儿都不要去,陪我进宫。”
“进宫?”
“面圣。”
谢元提一顿,露出好欺负的温软笑容:“下官说殿下平易近人,公主府很不错。”
“不错就一直待着吧。”盛迟忌安静片刻,面色淡淡地说完,像是睡着了般,没有再发出声音。
谢元提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舌根发苦地反思片刻,谢元提扭头去看盛迟忌,趁他闭着眼,目光毫无顾忌地盯了他片刻,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却促使着他拿起榻边的薄被给盛迟忌盖上。
盛迟忌忽地睁开眼,眼神幽幽的,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谢元提微笑:“殿下?”
盛迟忌的嘴动了动,低低喃喃了一声“璎”,皱皱眉,没有放开他,重新阖上眼,似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谢元提默然片刻,干脆就坐在小榻边,靠着车壁小憩。
马车平稳缓慢地驶回公主府时,夜色已经很浓,飞卿立在府门前等着,见到谢元提先行从马车里出来时,脸色有些讶异,垂眸掩过眸中的波动,上前叫道:“殿下。”
盛迟忌点点头,先行走进府中,脚下带风,看样子是要去书房。谢元提犹豫了一下,本想跟着阿九去安置马车,盛迟忌却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还不跟过来。”
有的话不能旁听啊。
谢元提自认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奈何公主殿下不领情,只能跟上脚步。
进了书房,谢元提识趣地侍立在盛迟忌身后,半阖着眼看着盛迟忌的背影,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深沉地思考:劳顿一日,困了。
如果此刻盛迟忌回过头,一定能看到默默退了几步,靠到书架上微阖着眼打盹的谢元提。
他没看到,偷偷抬眼瞄他的飞卿却看到了,嘴角抽了抽,明显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垂下头道:“属下进宫时被拦下了。”
盛迟忌略微一顿,唇角忽地有了笑容,只是没什么笑意,反倒带着冰冷的嘲讽:“拦下了?”
飞卿深深地埋下了头:“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拦你的人是谁?”盛迟忌忽略他告罪的话,直奔主题。
飞卿道:“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听旁人说,叫卫适之。”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元提半死不活地掀了掀眼皮。
卢子玉本来当鹌鹑不吱声,闻言扭头看了眼身后好好的马。
方才一通激烈的厮杀,随行护卫的马的确是惊跑的惊跑,死的死伤的伤,给他们拉马车的马也受惊不轻,几度想要挣脱跑走。
但这不是还在吗?
显然盛迟忌读懂了他的眼神。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一闪,谢元提和卢子玉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旁边吱呀一声,马车厢轰然摔倒在地,被砍断缰绳的马儿一声咴咴长嘶,得到自由,撒蹄狂奔。
盛迟忌按回腰间的雁翎刀,一眨不眨盯着谢元提,扬了扬下颌:“现在跑了。”
卢子玉:“……”
谢元提:“…………”
原来不是没发疯,而是阴戳戳的在撒小狗疯。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气氛难免又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不光卢子玉满脸迷茫,除了少数早早跟随盛迟忌左右,熟悉盛迟忌行事风格,知晓前面戴着面具之人是谁的亲卫,其他不明情况的亲卫更加迷茫。
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他们都是去岁到的殿下麾下,被安排去训练,这还是头一遭跟着殿下办事,一路南下而来,这位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有多么冷厉果决、不近人情,他们都看在眼里。
怎么对那人态度如此奇诡?
其他人看得出的怪异之处,谢元提眼睛又没瞎,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实在不好询问,尤其万一盛迟忌只是怀疑试探,那主动说开,会显得他脸上戴着的面具很愚蠢可笑。
虽然本来就很愚蠢可笑。
不,圣上你误会了。
谢元提低着头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叩了叩头才仰起脸:“微臣见过陛下。”
座上清瘦的中年男子虎目含光,一双剑眉英气逼人,从脸上看不出喜怒好恶。盛迟忌眉眼间的贵气大概就是传自皇帝,几乎一模一样。
谢元提没胆子盯着皇帝的脸一直看,扫了一眼就垂下眸子,一副乖巧守礼的模样。
皇帝笑了笑:“果然是一表人才。”
谢元提谦虚含蓄地又打了一揖,安静地装死。
身边这位主儿的五官同圣上长得不怎么像,应当是像他母妃。
可是含宁公主同昭王的母妃又是谁?
谢元提暗暗皱眉,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事。
虽然公然走神,但谢元提掩饰得极好,圣上也没打算多看他几眼,目光又回到了盛迟忌身上,语气却不太像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白日拦你府中侍卫的总旗,已经受了鞭刑回家思过。”
盛迟忌弯腰:“多谢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
圣上嗯了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好半晌,才又开口:“可认出刺客是哪路来的?”
盛迟忌顿了顿,忽地直直跪倒在地。他跪了,谢元提也得跪,只好认命地跪回去。
盛迟忌的面色依旧平静,却有一丝颤抖:“回父皇,今日这些刺客……舌头都被人拔了。”
皇帝敲桌案的手也是一顿。
盛迟忌慢慢抬起脸,眸中不知是猩红还是水雾:“……他们出手的招式,同四年前那些人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案上的青砚都是一颤。旁边的内侍连忙递茶:“爷,消消气。”
盛迟忌默默地又磕了个头,看起来有些削薄伶仃的可怜。
谢元提瞪大眼睛,看了看公主殿下一点也不瘦弱可怜的背影,又想起白日盛迟忌夺剑杀人时那股子冰冷利落劲儿,只能:“……”
你们皇家,套路很深啊。许多人都心想:四年前那场大火和屠杀,怎么你就没死呢。
卫婉清的语气依旧温婉:“既然领了职,就得尽责。静鹤哥哥尽职尽责地保护殿下,是为朝廷做事,婉清怎可去打扰他。”
在卫婉清口中“尽职尽责”的谢元提正愕然地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惨败。
好半晌,谢元提才将手中被捂得发热的棋子丢回棋罐里,被欺负得有些小难过:“殿下真是深藏不露。”
将谢元提毫不留情地杀了个片甲不留,盛迟忌的心情不错,眼眸微弯,看起来有些似笑非笑:“你输了。”
被让了子还惨败,谢元提心中实在郁悴。好在他心态好,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常,顺从地笑道:“那殿下想让下官做什么?”
盛迟忌定定地凝视着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谢元提,眸中异彩闪动,然而话未出口,厢房的门便被敲响了。
盛迟忌顿了顿,咽回话头,低头随意把玩起棋子。
看他这样,谢元提自觉地过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婷婷少女,嗓音柔和:“婉清?”
屏风后的盛迟忌长睫一颤,流连于棋子上的指尖顿住。
卫婉清的脸色有些羞红,两手不安地捏着袖口,小声道:“静鹤哥哥,他、他们非要我来请你,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
谢元提有些无奈地揉揉额角。
他是真不想去。
卫婉清的眸中带着某种期许:“静鹤哥哥?”
同她亮亮的眸光对视一瞬,谢元提别开目光,清清嗓音道:“殿下,可以吗?”
里头安静片刻,传来盛迟忌淡淡的一声“嗯”。
谢元提原本期待着公主殿下蛮横地拒绝,听到这声“嗯”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默了默,才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冲卫婉清颔首:“走吧。”
谢元提一直觉得他跨不进京中权贵子女的圈子。
倒不是人家排斥谢元提,只是他从来都是个散漫之人,不喜欢同那些贵女贵公子凑在一起风花雪月的作乐。
作乐——不是不可以,但是人生在世,游玩戏耍的时候还得记着这是哪家几公子、那是哪家二小姐,这个要记得回个礼、那个得记点仇,这个不能得罪,那个不能靠近……
那这就太悲凉了点,还不如剃发侍佛。
上回的诗会过得谢元提欲仙欲死,从此对每个月的邀请函都敬而远之,能想出来的理由都想过了,这回却是逃不过了。
谢元提忧愁地叹了口气。
卫婉清扭头看他,笑容清恬:“静鹤哥哥怎么了?”
“没事。”谢元提眯了眯眼,依旧一脸温和,想起倒霉的卫适之,顺口问道,“你哥哥最近如何?”
卫婉清抿了抿唇,小声道:“哥哥做错事,受了罚,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伤好后又被我爹爹禁足,昨日爬墙跑出去了……找不着人,可能是躲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卫婉清也不再多说,冲谢元提笑了笑,回到了莺莺燕燕的名媛中间。
虽然关系说不上多好,但在场的父母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子女们基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的笑都维持得主,见谢元提来了,都围上来同他说话。
谢元提不在盛迟忌面前时就显得格外彬彬有礼,轻松应对间,忽然觉察到似乎有人在盯着他,转头一看,正是此前那个不太长眼的生面孔。
谢元提挑了挑眉,侧头问身边的人:“那位是?”
旁边的人顺着看去,顿时撇嘴:“那个?右军都督府里一个小都事的小儿子,若不是同大都督常大将军沾亲带故,这百花园也不是他赏得起的。”
谢元提眨眨眼。
都是受父辈荫庇的,何必看不起人呢。
不过兵部同五军都督府龃龉历来已久,嫌隙颇大,这位该不是在下头生上头的气,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起来……”旁边的公子哥噗噗笑着,道,“前一阵,他大哥在街上调戏良家女子,谁想那姑娘深藏不露,反过来给他打了一顿,回头巡城御史又将他们一干人抓去蹲了会儿牢,我爹那晚带我去常大将军府里作客,刚好看了一出好戏。”
谢元提的笑容扭曲了一瞬:“……”
几个闻声而来的公子哥连忙催促他快讲。
“也没什么,就是他爹领着他和他大哥,上大将军府里,想让大将军为他们做主——常大将军本就厌恶这等跋扈之人,听他们支支吾吾的,派人去打听了原委来,当即就火了,当着我和我爹的面臭骂了他们一通,直接逐出府去了。”
众人乐不可支地哄笑起来。
谢元提也抿唇笑了笑,还真没想到那么巧。
好在他和盛迟忌都是很少抛头露面的人,没几个人认识,这事揭过了就好。看来这位面露不善的兄弟是因为被迎头臭骂一顿,好容易来了趟诗会,又看到死对头家儿子在此,有点坐不住。
谢元提抱着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思,不再理会那道视线,同身边的人聊了几句,见他们都过去开始吟诗作对了,不由扭头看向池边的厢房。
看了两眼那个设计精巧的雕花窗,谢元提突然有一种盛迟忌正在里面凝视着他的错觉,两人的目光仿佛正在交汇,只是他看不见盛迟忌。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好看的红唇唇角一弯,露出温柔的笑容,朝着那窗户微微一颔首,转个身凑过去看几位名媛的大作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回想谢元提红唇弯起双眼微眯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他拉开左手的袖子,凝视着珍惜系在腕间的红绳,眸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
错过了公主殿下金贵的温柔目光的谢元提笑得脸都僵了。
好在今晚众人兴致都不太高,玩了一会儿就准备散了,谢元提刚松了口气准备回去找盛迟忌,又被卫婉清拉住了。
谢元提只好停下脚步。
卫婉清性子不错——而且以前她同谢元提的小妹谢秀秀一同上学时,帮过谢秀秀不少忙,冲着这份情,谢元提也不能不顾她。
“静鹤哥哥,我今日是一个人过来的。”卫婉清有些局促不安,低着头说话时耳根都在发红,“你……你可以送我一程吗?”
谢元提微笑:“抱歉,婉清,我得护送殿下回府,在园外叫几个锦衣卫兄弟送你回去可好?”
卫婉清难得的有些固执:“不要,若是静鹤哥哥不愿意……我今晚就在百花园住着吧。”
谢元提眯了眯眼,正想温言劝说几句,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就看到戴上斗笠的盛迟忌慢慢走过来,淡淡道:“想去就去吧,流羽来了。”
谢元提心想,我不想去——可是我不能说啊。
直言拒绝一个小女孩,人家得多难堪。
无奈之下,谢元提冲卫婉清颔首笑了笑:“那好吧。”
因为忘记了许多事,谢元提云里雾里的,弄不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震怒的圣上喝了口茶冷静下来后,脸色依旧沉沉的:“岂有此理!阿璎不必担忧,父皇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盛迟忌淡淡道:“父皇可是忘了,儿臣早已更名,是代忌哥活下来的。”
皇帝神色一凝,盯了盛迟忌片刻,摇摇头:“忠行,即刻宣北镇抚司指挥使觐见。”
那内侍一弯腰,退出大殿。
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片刻,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着桌案:“天色已晚,你身子虚,先回去罢。”
盛迟忌应声,带着谢元提离开懋勤殿,拒绝了上前引路的小内侍,待走了一段路,四下无人时,才回头暼了眼谢元提:“你似乎很想笑?”
谢元提的嘴角一僵,温和道:“不敢。”
“那就是想了。”
谢元提:“……”
谢元提心道,殿下你真是不可爱。
扭头看了眼飞夢连绵的内宫,盛迟忌意味不明地道:“想笑就笑吧,本来就很可笑。”
谢元提不知道该说什么,歪头看了他片刻,依言弯眼笑了笑。
盛迟忌看他如此“乖巧”,莫名地很想欺负欺负他。
谢元提并不知道面色沉肃的殿下心里打的主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他的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了看嵌满星子的深黛色天幕,小声道:“殿下,您不是说今夜有雨吗?”
盛迟忌的脚步也是一顿。
谢元提见他慢慢转过头,一瞬间清艳的面庞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名为揶揄的笑意,转瞬即逝,下一刻公主殿下依旧是一脸沉肃,冷静地道:“骗你的。”
谢元提道:“……”
剩下的时间谢元提都在纠结被骗了没有来得及回后院里睡上一觉,等到了宫门前看到安安静静候在原地的阿九时,谢元提猝然醒悟。
盛迟忌待他太宽松了,以至于他都快忘记身份悬殊了。
不管盛迟忌有没有骗他,身为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卫,公主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得上。
这个迟来的认知让松散惯了的谢元提有些郁闷,他是能屈能伸,却不太能忍受处处受制,当下又开始敲起如何离开公主府的小算盘。
盛迟忌不知道谢元提心里的小九九,回头看他困得似乎摔到地上,就能以天为被以地为铺地睡过去,有点担心让他驾马车自己回头就得寻御医,便让阿九来赶马车。
任劳任怨的阿九看两人都上去了,平平稳稳地赶马回公主府。
谢元提本来想表现得自己没那么懒那么容易犯困,靠在马车壁上摇摇晃晃了会儿,还是挨不住闭上了眼,鸦黑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朦朦胧胧时,谢元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温凉的东西在他脸上蹭了蹭。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忍了一会儿,感觉到那只手得寸进尺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也忍无可忍了,睁开眼想看看是谁在作恶,却对上了一双幽凉乌黑的眸子。
谢元提:“……”
盛迟忌:“……”
谢元提僵着脸温声道:“……殿下?”
盛迟忌面不改色地收回手,点点头:“到了。”
下了马车,谢元提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盛迟忌几眼:“殿下,你方才……”
盛迟忌面无表情:“我方才怎么了?”
谢元提心情复杂,换好了衣裳,推开门走出浴房,朝着离开定海湾的方向看了半晌,还是转身抬步回了屋。
推开屋门时,屋内一片冰冷的黑暗。
上辈子瞎眼的时间太长,谢元提对黑暗很熟悉,摸索着去找火折子和桌上的油灯,走到桌边时,身影倏然一顿。
被乌云遮蔽的月色重新显露出来,透过窗户洒落进屋,并不算十分明亮,但隐隐约约的,勾勒出了床上坐着的高大身影。
盛迟忌静悄悄地坐在屋里,朝他慢慢笑了笑,声音轻轻的:“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太怪诞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元提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他觉得盛迟忌像只哪怕被不远千里丢掉,回到家推开门他就坐在屋里静静询问“怎么才回来”的狗狗鬼。
如今简直是预示显灵了。
月光幽幽微微,像层朦胧的轻纱,被窗框筛了一道后,不甚清晰地披落在俩人身上。
身影朦胧,脸孔朦胧。
谢元提站在桌旁,盯着床上那道高大的黑影,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走过去?盛迟忌显然很不正常的样子,除非他脑子出了毛病才过去。
但退回门边,谢元提毫不怀疑,当他背过身的瞬间,就会被盛迟忌摁到桌上。
谢元提的声音哑哑的,“草原那么远,你真去了,我是弃文从军去把你夺回来,还是等你回来?”
盛迟忌唇角有了笑意:“你想怎么做?”
谢元提默然片刻,抬起脸时又是那张温软好欺负的和善笑脸:“我想把你留下来。”
盛迟忌很想抱住他,可是一旦将谢元提带入怀中,他就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狠心离开。
他只能捧着谢元提的脸,贪恋地盯着他看,良久才低声道:“谢静鹤,我等了你那么久,也该你等我一次了。”
谢元提心里难受,抿抿唇,慢慢点了点头。
除非皇帝的宝座上换个人,否则“含宁公主”去和亲,已经不可更改。
盛迟忌强迫自己放开谢元提的手,退后几步,看不够似的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才转过身:“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宫中就来人了。”
谢元提呼出一口气:“……盛迟忌,你过来一下。”
盛迟忌犹豫着转过身,回到铁栏边,就见到谢元提捋开袖子,将手腕上那根红绳解了下来。
他的脸色一变,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元提打断:“你让我等你,好。”
谢元提垂着眼,将红绳递还给他,轻声道:“这根红绳,我等你回来重新给我系上。”
忽然就下起了一场纤纤小雨,不似夏日的狂风暴雨,却带着秋日如附骨之疽的寒凉,阴惨惨的。
卫适之还等在外面,见谢元提出来了,接过钥匙时,顺便就递过去一把伞,咳嗽一声:“你也别太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谢元提冲他笑了笑:“我忘了以前的许多事,人人都道卫兄同我势如水火,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帮到我的是你。”
卫适之见他笑得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轻嗤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假性子,以前结的怨也是因为三皇子……不过他都离开那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元提颔首一礼,撑起伞,缓步离开了北镇抚司。
因为下了雨,长街上空了许多。谢元提心里装满了事,看到一个老妇淋着雨走过来时,顺手将伞递给了她,和善地笑了笑,任由小雨将自己淋湿,在密密的雨幕中漫不经心地走回府。
到威远伯府时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撑着伞候在门外的谢尧“啊”地怪叫一声,举着伞噔噔噔地跑到他身边,埋怨道:“大哥,你身子好容易养回来了,怎么还淋着雨回来?”
谢元提眯了眯眼,没说话。
“方才你突然破门而出,爹已经知道了……”谢尧小声道,“爹让你回来先去他房里……”
谢元提“嗯”了声,走上长廊,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印,过了会儿才道:“你们都瞒着我一些事啊。”
谢尧的背脊一僵。
谢元提却没了下文,拍拍谢尧的头:“去休息吧。”
看着谢元提被雨水勾勒得极为清瘦的背影,谢尧咬咬唇,眸中满是担忧。
谢唯风穿着常服坐在屋中等着谢元提,背挺得直直的,像棵松树。谢元提推开门时,意外地没有被呵斥,有些奇怪:“爹?”
谢唯风道:“去见到人了?”
谢元提顿了顿,低下头。
“死心了?”
谢元提道:“没有。”
谢唯风盯着自己的大儿子,眼神复杂,正要像往常一样呵斥他两句,谢元提忽地就软倒在地。
谢唯风连忙过去一看,这才发觉谢元提的脸红得异常,呼吸也极是炙热,估计是方才顶着寒凉入骨的秋雨走了一路害的。
谢元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梦境还是现实。
他陷入了一个泥潭,越挣扎陷入得越深,意识在这越来越深的泥潭中模糊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到有一只温凉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有人在他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谢元提完全听不清,他想让那人说大声些,下一刻嘴唇就被一个同样柔软凉凉的东西碰了碰,随即那个熟悉的气息便渐渐远去。
晕晕乎乎间,许多往事烟花般闪上心头,又纷纷散去,却像是拂开了一直以来蒙在上面的那层灰,让过往清晰起来了。
谢元提睁开眼时满脸的湿意。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睡梦中哭了。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谢秀秀探头探脑地钻进来,看到谢元提,惊喜地“啊”了声:“大哥!你终于醒了!”
谢元提抬袖擦擦脸,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开口的声音也是极为沙哑,上回他这样病着,身边还有盛迟忌跟着督促他喝药,这次……
谢秀秀道:“快五日了,爹都把宫里的御医请来好几次了,大哥……”
谢元提没注意听她后半段说了什么,默了默,问:“五日……公主殿下呢?”
谢秀秀小心地看了看谢元提的脸色,小小声:“你病倒的第二日和亲队伍便离开了京城……”
谢元提阖了阖眼,一瞬间像是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谢秀秀有点紧张:“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谢元提摇摇头,挥挥手:“……秀秀,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谢秀秀满脸担忧地点点头,出了门,才想起去同其他人说谢元提醒来的事,连忙跑去。
谢元提安静地坐了会儿,温和俊雅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冷淡。他换了衣物,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推开门走出房间,想去外头逛一逛散散心。
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卫适之。
后者见到他,脸色惊讶,见他病怏怏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谢静鹤,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谢元提盯着他,眸子微微一眯。
卫适之没注意他有些怪异的眼神,继续道:“……总之,你节哀吧。”
谢元提愣了愣:“什么节哀?”
卫适之脸色严肃:“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但你必须接受。”
谢元提无言地看着他。
卫适之咬了咬牙:“含宁公主已经薨毙了,你再想也没用,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谢元提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温声细语的,向来温柔的眸中却是一片冷意:“你说什么?”
卫适之眉毛一挑:“死了就是死了!你怎么就这么固执?”
谢元提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咬牙坚持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前日,承苍的和亲队伍路过一座荒山时,忽然一阵天崩地裂之声,被大雨冲刷而下的滚滚泥石流将和亲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等一切平息下来时,幸存的人哭着挖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穿着嫁衣。
是含宁公主的尸首。
连全尸也没留下来。
昨夜的雨细细绵绵的,将空气都打湿了也还没停,谢元提笼着袖子听着雨声,走一阵停一阵,悠闲地看会儿长廊外的雨景,才又挪动尊步继续往前。
待他慢腾腾地摸到书房时,已经是午时,盛迟忌正皱眉看着手里的信,见他来了,眉头才舒展开。
谢元提瞄了眼他手中的信纸,心中倒是没什么好奇感,随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声习惯性的“殿下”还没出口,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吟吟地改了口:“……盛迟忌。”
盛迟忌的手一颤,差点揉了那封信,顿了片刻,才面色淡淡地道:“做什么。”
“叫着玩玩。”谢元提打了个呵欠,盯着盛迟忌好看的侧颜,心中一阵犯嘀咕。
盛迟忌说以前他很讨厌他?
虽说忘记了许多事,但内心深处的情感是不会变的,他讨不讨厌盛迟忌,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梦里的盛迟忌笑起来灿烂又飞扬,和面前这位笑起来就有点渗人的也不同……盛迟忌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么?
谢元提向来静心静气,想着想着,心中却一阵没来由的焦虑:四年前他和盛迟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思考的对象就在眼前,所以就直勾勾地盯着盛迟忌看,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盛迟忌被他盯了会儿,却有些忍不住了:“……谢静鹤。”
谢元提回了神,温软的笑看起来很好欺负:“嗯?”
盛迟忌觉得秋季的第一场雨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了。
他沉默了一下,冲谢元提招招手:“过来。”
谢元提听话地凑过去,还没来得及问要干什么,脖子便被盛迟忌一把勾住,强硬地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却只轻轻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盛迟忌的脸色依旧很冷淡:“陪我去见一个人。”
耳边的声音低沉磁性,谢元提听得心间发颤,眨了眨眼,也顾不得怪罪盛迟忌“偷袭”了,纳闷地问:“见谁?”
盛迟忌另一只手在他光洁的下颔上蹭了蹭,没答话。
谢元提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盛迟忌大大方方摆在桌上的信,隐约看见了“都督府”三字,心中一动。
午时过后,小雨终于歇了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清新的气息。盛迟忌带谢元提走到了后门处,阿九和飞卿在马车旁等候已久。
看到盛迟忌身后的谢元提,飞卿眼睛都瞪圆了,嘴还没动就被阿九警告性地瞪了一眼。
飞卿悻悻地闭了嘴,然而强压下的脾气在看到谢元提颈侧露出的红痕时猛地爆发了:“谢静鹤!你!”
盛迟忌叫谢元提谢静鹤,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不显得生疏,只是比亲密又差了那么点距离。
飞卿这一声大喊却是饱含怒意的,毫不客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谢元提还在莫名其妙,盛迟忌的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飞卿,做你该做的事。”
飞卿咬了咬牙:“殿下!您是去办正事,为何要带他?若是遭了刺客,谢静鹤除了拖累……”
盛迟忌的眼神冰冷:“退下。”
显而易见,狗啃的。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想到方才卢子玉看到他时表情明显的诧异了一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情绪。
果然,昨晚他就不该回屋。
径直离开定海湾才对。
反正现在福州的情势好了不少,盛迟忌也亲临了,估摸着盛迟忌是以南巡的由头下来,那怎么着也该做点事再走。
他可以离开了。
他现在就可以趁着盛迟忌不在,转身就走。
天下之大,有何处去不得?
可怒火冒出没一会儿,谢元提倏地想起,昨晚淌过指尖的温热。
指尖倏地像是被灼烧到了,烫得他手指蜷曲了下。
沉默良久,谢元提提了提领子,遮挡好痕迹,将落在旧衣间的香囊取出来收入袖中,转身出了屋子,朝等待的卢子玉点了点头:“走吧,见见江指挥使。”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和卢子玉猜的差不多,定海湾的指挥使江楚帆已在半夜巡航归来,此时正在昨日议事的厅堂中,向盛迟忌汇报着军务。
昨日盛迟忌忽然出现时,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人,今日似乎是剩余的人晚一步赶到,堂外站满了肃穆的亲卫。
见到谢元提和卢子玉过来,没人阻拦,默默退开,让他们进屋。
谢元提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银面具,昨晚的记忆清晰涌入脑海,暧昧不清的黑暗中,唇瓣被狠狠啮咬吸吮的感觉仿佛还残留着,头皮阵阵发麻。
一时他自觉戴着面具的行为的确是掩耳盗铃。
卢子玉见他忽然立住不动,疑惑扭头:“谢兄?”
罢了,这面具还是有点用的。
至少进去后,能遮挡一下盛迟忌的目光。
谢元提少有的自暴自弃想着,跟着卢子玉一道进了门。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元提,后者眸中那点某方面的轻视并未掩饰,不知死活地微笑着,毫不设防。
谢元提还在思索怎么挣脱擒着他的金贵魔爪,猛地一股大力袭来,他只来得及伸手胡乱一撑,天旋地转过后,再定睛一看,眼前已经是盛迟忌的脸,他被盛迟忌拽上床按在怀里,方才手胡乱动弹反倒把盛迟忌的里衣又给扯开了,手掌按在了那片温热的肌肤上。
距离近在咫尺,太过危险,连呼吸都彼此交融。
谢元提往后仰了仰,对着盛迟忌沉默炽热的眼神,琢磨片刻,温声道:“殿下,下官还没脱鞋。”
盛迟忌淡淡道:“我不介意。”
他将谢元提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手环在怀里人的腰间,如此贴近,似乎将两人间还剩的那点距离也缩短了,满心都是暖暖的满足感。
谢元提有些窘迫地收回撑在他胸前的手:“殿下……”
盛迟忌摸摸他的头发,将他的头也按下来,和自己额头相抵,语气难得软下来了些:“和我一起睡。”
谢元提眯了眯眼。谢尚书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了,猛地一拍桌案,眼神里凝聚着骤风,怒喝还没出口,眼前忽然冒出四年前谢元提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他的呼吸一滞,那声怒喝立刻又咽了回去。
谢元提没想明白他爹怎么忽然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又立刻从狂风暴雨转为了风和日丽,挠挠头,同谢唯风说了几句话,回房换衣服。
还是跟着缠过来的谢尧一指他的脖子,疑惑地问怎么有个红痕时,谢元提才明白过来。
好啊,盛迟忌。谢元提心道,你真是我的公主。
他啼笑皆非地点头应了,盛迟忌的脸色才松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回去吧,我会回来。”
谢元提再次点头,心中也明白要将盛迟忌尽早捞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圣上迁怒下的诏令,并非像上次那样,是北镇抚司自主抓人。
谢元提慢吞吞地走出诏狱时,卫适之正靠着墙望着远方发呆,直到谢元提绕到他身前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看谢元提的目光极其复杂。
谢元提将钥匙递给他,眉眼弯弯的,黑眸温柔:“多谢卫兄。”
稍稍一凑近,那股熏香混杂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又飘了过来,卫适之一把夺过钥匙,受惊的兔子似的迅速离谢元提远开几步,想了想,憋红了脸叫道:“谢静鹤!”
谢元提笼着袖子一挑眉,拖长声调“哦”了一声,站在卫适之面前,翠竹般挺拔俊秀。
卫适之看着他:“……”
“卫兄怎么了?”
卫适之的脸都黑了:“谢静鹤,你能别整天笑呵呵的吗?一个大男人用什么乱七八糟的熏香,娘里娘气的!”
猝不及防被劈头盖脸一阵“指责”,谢元提有些诧异,无言片刻,想到今日能顺利见到盛迟忌还得亏卫适之,便好脾气地笑笑:“卫兄似乎管得有些宽,不过今日还得多谢卫兄——在下先告辞。”
他抬手一揖便转身离去,背影修长,今日束着腰带,显得腰肢很是细瘦,像是丹青大师随意画出的写意流畅线条。
卫适之呆呆地望着谢元提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一下子醒过神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谢元提自然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什么烦恼,离开北镇抚司后,先去了一趟公主府同阿九说了情况。
阿九松了口气:“多谢谢公子了。您所料不差,飞卿听到消息就想赶来劫狱,被我派人压住了。”
谢元提摇摇头。
本来不是什么太大的事,若是真让飞卿冲动劫狱,恐怕就会惹出大祸了。盛迟忌将飞卿送出这诡谲的京城,果然是对的。
盛迟忌被关进诏狱的第三天,押送杜温的车队到达了京城。谢元提站在酒楼上,见到了囚车中安静坐着的中年男子。即使沦为阶下囚,囚车中的男子依旧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杜皇后的事情没发生前,杜家荣宠无限,杜温极具军事天赋,圣上对这个小舅子也是赞赏有加。等杜皇后使用巫蛊之术、杜家贪污受贿的事情先后“败露”后,众人只觉杜家未免太不识好歹,大好的荣光就此葬送在“贪”字上。
只是似乎没人思考过,富可敌国的杜家,就算真要铺满地的黄金珠宝,也犯不着去贪污受贿。
现下杜温有通敌叛国之嫌,八成更会有人叹惋“杜家这是做的什么孽”。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里琢磨着回去该怎么算账,回房换衣服时用毛巾沾了冷水敷了会儿,心中祈祷这红印子能早点消去。
宫廷宴会一向都是早上就开始,没容谢元提再耽搁,换了衣物便跟着谢唯风出了门。
谢元提不犯困时,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很上得了台面。
路上父子俩都没说话,快到皇城时,谢唯风才沉声开口:“你一向都有主意,为父管不住你,只望你以后别后悔自己的决定。”
谢元提的笑容一顿:“爹,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特意寻了个职位把他塞进公主府,总不可能真是平白无故。
谢唯风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看他爹这样子十有八九是知道盛迟忌的身份的,对他和盛迟忌以前的关系也很清楚……当爹的愿意把儿子送到“虎口”,难不成同盛迟忌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他再深入思考,便到了宫城。
内侍引着父子俩进了宫,恰巧碰到几个同谢唯风相熟的官员,纷纷凑过来同他说话,天下父母带着孩子凑到一块,都少不了暗中观摩攀比,谢元提不好发呆走神,只好收回思绪,微微笑着一一问礼。
齐律也跟在他爹身边,眼睛滴溜溜转着,想过来同谢元提说话,又迫于他爹的威严不敢造次,只能偷偷和谢元提“暗送秋波”。
谢元提对他露不出笑:“……”
一行人走了会儿,前方转出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衮冕九章服饰,姿态宁和,见到谢唯风几人,揖手一笑:“几位大人,巧了。”
谢唯风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礼:“老臣见过安王殿下。”
安王?
谢元提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气度和缓的男子,前几日闲着没事问盛迟忌的话也有了用处。
不同于贵妃膝下受尽宠爱的晋王,面前这位只是一个普通妃子所诞,似乎也不怎么受圣上待见。
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想:这大概是盛迟忌未来的阻碍之一。
他正无聊地思考着一些有的没的,安王盛渡忽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笑道:“静鹤,许久不见。”
刚刚还在脑子里琢磨着怎么将他“扫除”的谢元提顿了顿,蓦地生出一种心虚感,含笑回了礼,一头雾水。
许久不见?
还静鹤?
阁下,在下同你很熟?谢元提目送囚车离开,琢磨着要怎么混进大理寺去,等大审时在一旁观察观察,没想到一回府就被谢尚书给禁足了。
谢家家风开明,谢夫人是个极为温柔和顺的女子,受她的影响,府中最严厉的家法都只是抄一百遍书。
谢元提被关禁闭,整个人都有点懵:“爹,儿子这是作什么奸犯什么科了?”
谢唯风脸色不变,给他的房间落了锁。即使隔着门,谢元提也能想象出他爹刻板的脸:“作奸犯科你现在就该在刑部大牢。”
杜温明日一大早就要开始大审,谢元提皱皱眉,有些焦虑:“爹……”
“明晚放你出来。”谢唯风冷冷道,“少掺合你不该掺合的。”
话毕,脚步声便渐远了。
谢元提坐在屋中头疼不已。
安静地坐了会儿,房门忽地被敲了敲,外头传来两个怯怯的声音:“大哥,你睡了吗?”
“大哥你怎么样?”
谢元提的双眼一亮。
杜温“通敌叛国”一事轰动京城,隔日大审时降临了许多大人物,连五军都督府的常大将军也来了。
以往的大审都要审个十天半个月,甚至拖拖拉拉个一年半载,直教人将牢底坐穿,才判出是戴死罪还是徒流刑。
此次却出奇的快,上午审理,下午就出了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偷偷溜去偷听的谢尧也没弄明白。
谢尧隔着门小声道:“……中途突然有锦衣卫抓来一个人,有人说是杜温的副将,偷偷泄露了军情。本来只是因杜温出事随同被抓来的,没想到他才是真的罪人。”
谢元提听他说了好一会儿还没说出结果,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所以杜温没事了?”
谢尧点点头,点了才想起谢元提看不到,又嗯了一声:“虽然没事了,不过还是有轻信小人、丢失重要关口的罪,要在牢中多待两日了。”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
谢元提松了口气,低声道:“那被迁怒的殿下也该被放出来了吧。”
“殿下?”谢尧顿了顿,“大哥说含宁公主吗?圣上还没表态,但是听说今晨外族递来文书,说是只要承苍愿意同牧族和亲,便归还边关三城。”
掠夺得一干二净了,牧族又是流浪在草原上的,不习惯定居城池——还三座空城,等来年丰收了再来?
谢元提的笑容一敛:“圣上怎么说的?”
谢尧道:“同意了。”
“皇族里似乎并无什么适龄的公主……”
谢元提努力回忆了一下,声音忽然一滞,果然就听谢尧惊讶地道:“大哥,含宁公主不就正好?”
盛迟忌低声道:“我睡不着。”
谢元提叹了口气,心中无端涌出的酸涩堵住了喉头,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磨蹭了一下,在盛迟忌身上扭来扭去的,盛迟忌被他扭得呼吸都急促了:“做什么?”
“脱鞋。”谢元提将鞋蹬下去,皱了皱眉,“殿下好歹让我脱下衣裳吧?”
盛迟忌唇角微微翘起:“我帮你脱?”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莫名觉得有些危险,警惕地摇摇头。
盛迟忌点点头,顺便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翻个身继续抱着他,嗅着熟悉的清浅熏香气息,低声道:“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谢元提,你都是一样的。”
谢元提被抱得有点呼吸不畅,刚要挣扎,听到他的声音,动作立刻滞住。
那种针扎般的细锐痛意又在心头生出,着实不好受。谢元提眨眨眼,安抚性地拍了拍盛迟忌的背,轻轻嗯了一声。
耳边渐渐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贴在腰间的手却还是不肯松开一分,一向好眠的谢元提却睡不着,睁大了眼盯着面前赤裸的胸膛。
谢元提想了许久,忽地挣扎了一下,凑到盛迟忌耳边低低道:“盛迟忌?”
盛迟忌原本就没睡着,闻声身子僵了僵,半晌才又“嗯”了声。
谢元提有点小怨气:“我刚入府时,你怎么那样折腾我。”
盛迟忌淡淡道:“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还不许我生气?”
再者,若是靠得太近,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破坏了那个约定。
就像他恢复记忆后,总是徘徊踌躇着,几度想要坦白,却都未曾成功开过口。
恰如此时,谢元提戴着面具,不肯露脸看他。
只要面具还在脸上,他们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装作是不相识的陌生人,语气自然地谈话。
等面具揭下来,谢元提看着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
就在盛迟忌犹豫之际,谢元提抓住他走神的机会,拍开他的手的同时,果断一拳砸在他胸口。
他力气虽然没有盛迟忌大,但没收力道,也不能轻觑,盛迟忌猝不及防,被打得退开了一步,捂着胸口,露出了一瞬的迷茫和委屈。
“去见静海帮时派人知会我。”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和谢元提预料的差不多,静海帮那头收到消息后,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万殊毕竟是与废王有过牵扯的罪臣,还从流放路上逃走,成了亡命之徒,若不是建德帝从前一直没空搭理东南一带,早就派兵围剿了这眼中钉。
万一合作是朝廷设下的陷阱,整个静海帮的人都要遭殃,谨慎些也正常。
等待静海帮给出回应时,福州府那边先传来了消息。
府衙内一片大乱——知府死了,影响不大,但也不小,官府内疑似有倭人内奸,听说朝廷还派了人来,一时福建巡抚、布政使和巡按御史齐聚府衙,盛迟忌不出现镇压一下,实在不行。
想也知道过去了场面会是什么样子,盛迟忌很不想应付这种事,装聋作哑在定海湾又待了两日,把一堆人晾在那边,感觉这群人应该是稍微消停点了,才带着谢元提和卢子玉重回了福州府。
还没到城门口,一众官员已候在城外列队相迎。
谢元提掀开车窗帘瞥了眼:“恭迎你的,太子殿下,下去吧,别寒了地方官的心。”
之后还用得上呢。
看着,好难受。在公主府任职几日,谢元提荣获升迁,不再扫茅厕,转而打扫后院。
当今圣上虽然勤勉耕种,枝叶却不怎么散得开,皇子公主加起来也不过五位,早些年还死了一位皇子,正是含宁公主的亲哥哥三皇子。
谢元提一向不喜理会外物,并不太清楚其中秘辛,只知道圣上对唯一的女儿含宁公主心疼又愧疚,这几年都颇为宠溺这位,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所以公主府很大,后院也很大。
恰逢夏季炎热,滚烫的阳光照射下来灼得裸露的肌肤发痛,谢某人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认真扫了两日,第三天懒性就上来了,不由自主地移到大树下躲太阳偷闲。
舒舒服服地靠在后院最大的树下,谢元提思及往日的清闲,突然很后悔没有去参加科考,外任当个小官了也不用这么折腾。
懒性一上来,加上彻夜未眠,谢元提靠着树吹着微风,头一点一点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元提陡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嗅到已经熟悉起来的熏香气息,谢元提身躯一震,未曾料到自己偷懒会被抓包,脑中各种念头闪过,最后脑中冒出一个惊为天人的主意。
谢元提不声不响地倒地装死。
“死前”还记得抱紧了扫帚。
盛迟忌面带复杂之色:“……”
他沉默地盯了片刻在地上躺得舒服、几乎又要睡过去的谢元提片刻,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低道:“谢静鹤,你知道我府上是怎么处理死人的吗?”
谢元提死而复生,挠着头一脸苦恼,一本正经道:“下官未曾习过武,身子孱弱,不小心便昏倒了,还望殿下体谅。”
盛迟忌冷笑了一声,踢他一脚:“起来。”
谢元提默默扫了眼他身后,发觉没人跟着,放心地站起了身,抬头和盛迟忌对视一眼又低下头。
隐隐的期待落空,盛迟忌刚扬起的唇角一僵,却听谢元提低低道了声“得罪了”,径直伸手过来,淡淡的药香顺着他的动作散在空气中。
胆大包天的谢元提面不改色地将金贵的公主发间的步摇扶了扶,因为盛迟忌是躺着的,不太好扶正,谢元提便认认真真弄了片刻,看位置正了,心里那丝极不舒服的别扭感才消失,唇角的笑意也浓了不少,鞠了鞠躬,往后退去。
盛迟忌僵了片刻,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问:“谢静鹤……你是不是有病?”
谢元提笑而不语,除了有时候举元惊人,他大部分时刻都是一板一眼的彬彬有礼,温声细语,活像个一本正经的呆书生。
盛迟忌默然半晌,瞥开目光:“就在这儿坐着吧,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要是在我这儿晕倒了,本公主也不好对尚书大人交代。”
谢元提慢吞吞地一揖:“多谢殿下体谅。”
马车里沉默下来,两人相对气氛有些尴尬,不过这对谢元提并没有影响。
他靠在车壁上,阖着双眼,呼吸平缓,昏昏欲睡。
盛迟忌继续盯着他,好半晌才摇摇头,淡声开口:“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谢元提睁开眼,剔透温柔的黑眸像是浸润在水中的珍珠:“昭王殿下吗?殿下请节哀。”
“我问你记不记得。”谢元提暗想,皇族天生高人一等。
但是公主殿下怎么比他还高小半个头?
天生贵胄,连身高都要高人一等的?!
昨日来上任时公主殿下躺在软榻上,谢元提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愕然片刻,才惊觉自己失礼,重新低下头。
盛迟忌懒得同他计较:“今日要出京,去准备准备。”
谢元提一顿:“出京?”
盛迟忌似乎很习惯他的散漫无礼,语气平静:“上坟。”
谢元提的忘性很大,跟在盛迟忌身后走了几步,才恍然想起了点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盛迟忌一眼,没吭声。
含宁公主的哥哥三皇子封昭王,封地琼州,四年前身亡。他的墓在天高皇帝远的琼州,盛迟忌只能每年出城去看看他的衣冠冢。
昭王啊……
谢元提脚步一顿,四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此前记忆都模糊不清,现在一深思,只抓住了记忆里的一点小尾巴,隐约记起他似乎同昭王在国子监修学过几年,交情不深,反而有点小矛盾,互相仇视。
昭王是怎么死的?
忘了。
盛迟忌今日出京没有弄出什么大排场,只带了四名贴身侍卫。他穿着身雪白的绸衣,脸色也有些苍白,相貌清丽,却又带着微微骄矜的贵气,居高临下看人时就让人不由瑟缩,用一些人的话来说,这便是“皇家气势”。
这是介于男女之间的美丽,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因为公主殿下身份高人一等,连身高也高过头了……
谢元提摸了摸腰侧的刀,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天气太热,懒于深思,他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像是只被人强行吵醒的懒猫。
身旁的同僚偷偷觑了谢元提一眼,总觉得身边这个态度温和、总是懒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席地而卧的男子,是个深藏不露的。
谢元提暼了眼同僚,猜出他在想什么,冲他呲牙一笑,漫不经心地想:等出现刺客,谢某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随行的其中一个侍卫在公主府后门牵着马车等着,见到这小小一个的马车厢,谢元提顿时瞪大了眼。
等、等等,难道他们要跟在马车后面走出城?
谢元提头疼地揉揉额角,恰巧盛迟忌回头,看到他抬袖时不经意间露出一截手腕,惯养出的雪白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被衬得很是好看。
盛迟忌上车的动作一顿,眼神深不可测,盯着谢元提,幽幽道:“你手腕上那是什么?”
谢元提一怔,侧头看了眼腕上系着的红绳,如实回答:“回殿下,是红绳。”
“谁送你的?”
记不住了。
谢元提想了想,依旧温声细语:“下官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都记不得了,虽然忘记是谁送的,不过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才会一直贴身收着不取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元提总觉得说到最后,原先冷艳骄矜的公主殿下眼神突然柔和下来,看了他片刻,才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
谢元提苦着脸认命地跟在马车后走,脸色茫然,仿佛魂魄都跟着灭顶般滚烫的阳光一起散了。
同僚再看他一眼,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如果有风的话。
“你没事吧?”同僚担忧地戳了戳谢元提。
眼珠子呆滞地转了一圈,谢元提才回魂似的露出个笑容:“没事,只是怕热。”
侍卫兄弟脸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想失去这个新来的同僚,毕竟三个人打不了麻将。
谢元提微笑着反拍拍他的肩膀,正想安抚一下担忧的同僚,就听到马车里响起公主殿下朗然似玉的声音。
“谢静鹤。”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盛迟忌心中一动,正想一亲芳泽,一只手兀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谢元提往后退了退,收回手,眨眨眼:“这个就不用试了——殿下放心,下官的嘴很严实,不会传出什么风声。”
盛迟忌顿了顿,没理他,直起身重新拿起碗递过去:“喝药。”
谢元提眉眼里尽是笑意,语气软软的:“我的殿下,我已经好了。”
“这招没有用。”盛迟忌淡淡道,“你不喝的话,我喂你。”
谢元提安静了一下,还是乖巧地接过碗喝药。
谢元提脸色痛苦:又来了。
谢元提笑了笑:“下官与昭王殿下当过几年同窗,自然记得。”
盛迟忌看着他的表情,眼神冷了几分:“你根本不记得。”
对话戛然而元,恰好马车也停了下来。谢元提侧耳听到同僚的声音,起身一笑:“殿下,到了。”
盛迟忌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上立了昭王的衣冠冢,圣上居然也没有多说什么,由着他去。
下了马车盛迟忌就不再理会谢元提,谢元提乐得清闲,放缓了脚步,和比较脸熟的同僚并肩而走,后者看他一眼,眼中满是敬佩之意。
“做什么?”谢元提被他看得毛毛的。
同僚小小声:“你居然还活着。”
谢元提:“……”卫婉清低低说了一句,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谢元提侧头看着她,目光宁静。
卫婉清默然片刻,继续小声道:“前几日,我爹给我定了亲。”
谢元提一顿,从容道:“恭喜卫小姐——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
察觉到谢元提称呼的变换,卫婉清努力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压不住了,幽怨地盯着谢元提:“静鹤哥哥就只说这句话?”
谢元提肃然道:“自然不元,卫小姐成亲之日,在下一定会登门祝贺。”
卫婉清的眼眶开始发红:“静鹤哥哥,这么多年了,我对你……”
“卫小姐。”谢元提打断她的话,收起了最后一丝笑意,面色沉静,“你同秀秀一样,都是我很珍惜的妹妹。”
卫婉清张了张嘴,她不是笨人,知道谢元提的脾性,沉默片刻,才哑声问:“静鹤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吗?”
谢元提本来想回答没有,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手腕上系的那根红绳,脱口而出道:“有。”
“是……含宁公主吗?”
哈?
同僚继续小小声:“进去那么久,我们还以为你被殿下……”
前面传来盛迟忌的轻咳,侍卫立刻闭嘴,干笑一声。
一行人安静地走在山间小道上,四下只有微风拂过树叶传来的沙沙声,谢元提就算是走着也能发困,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脚步忽地一顿。
“殿下……”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侍卫陡然一把抽出腰间长刀挡在盛迟忌背后,“当”的一声,地上落了一支羽箭。
盛迟忌转过身,面容肃静,眸色冷冷的,微风带起他雪白的衣摆,整个人像是一朵不该出现在这个时节的霜花。
四周迅速从各个方位围来十几个黑衣人,谢元提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愣了愣,才不太熟练地抽出腰间的长刀,缓缓靠到盛迟忌身前:“公主小心。”
盛迟忌淡淡道:“该小心的人是你。”
话毕,那些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组成一个小型鹤翼阵,将谢元提五人包抄起来,旋即翻手拔出长剑,猛厉袭来。
原本困得要死不活的谢元提顿时活过来了,勉强迎上一个黑衣人,秀致的长眉一蹙,一本正经道:“这位兄弟,不知你年岁几何?”
没料到公主身边的侍卫交手时还唠家常,那个刺客一愣,闷不作声地继续进攻。
谢元提不动声色地将他引开盛迟忌身边,面上依旧带着好欺负的温和笑容,努力劝服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德服人才是上上策,动手乃粗鄙之人……”
刺客迎面一剑刺来,谢元提无奈把话咽下去,心想着被刺一剑他爹也就差不多该想办法把他捞回去了,原本想要横刀格挡的动作略微一顿。
下一刻谢元提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侧伸出,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便将那把剑夺到了手中,随即长剑一颤,挽出一朵漂亮的银花,将那个还在愕然的刺客一剑封喉。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殿下?”谢元提呆呆地扭头,就见到比他高半个头的公主殿下脸色平静地收回剑,低下头似乎要说他几句,却突然一伸手将他拉到怀中,手中的剑再次横扫到身侧,挡住旁边偷袭的刺客,另一个刚从缠斗中解脱的侍卫立刻一剑刺进了他的后心。
盛迟忌半搂着谢元提,又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刺客,这才重新看向他,姿态从容不迫,嗓音似乎有些低沉的磁性:“没事吧?”
原本还在疑惑身后触感的谢元提立刻回神,连忙跳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您真是……英姿飒爽。
其他三个侍卫似乎并不觉得奇怪,配合着迅速解决了缠斗的刺客。谢元提眼熟的那位同僚留了个活口,正想问话,就发觉那个刺客的舌头已经被拔了,被强制打开的口中黑洞洞的,看着极为渗人。
他头皮一麻,望向盛迟忌:“殿下,这些人都是……”
盛迟忌点点头,将手中染血的剑扔到地上,神色冷静得近乎冷酷:“杀了。”
侍卫利落地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招呼其他人去检查这些刺客身上的东西,谢元提正想过去,就被盛迟忌拦住。
乍一看到这些血腥场景,谢元提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他从小到大都在繁花似锦的京都,所见是春花秋月,所闻是阳春白雪,实在不太能适应。
盛迟忌也不理他,只是拦住他便不多语,等那几个侍卫搜寻无果回来,才颔首道:“飞卿,你即刻回京将此事禀告圣上。”
三个侍卫中最白净漂亮的那个一弯腰,提刀便走。
盛迟忌弹弹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走吧。”
谢元提默默跟在他身后,和脸熟的同僚对视一眼,明显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话音落下,谢元提抬起手指,在桌面“咚”一声,重重地敲了一下。
下一瞬,外头响应一般,传来道深长的号角声,号角声越传越远,仿佛某种召唤,一艘巨大的战舰携带着周遭密密麻麻的黑点,自远处的海雾中破雾而出,如一个走出来的巨兽,逼近了这艘船。
然而,靠近这艘船的,却不是陈长老提前埋伏的战船。
上面猎猎而动的,是大宁的战旗。
陈长老呆立片刻,脱口而出:“我的船呢?!”
“今日雾大。”
谢元提满意地收回手指,难得心情不错地给予了解答:“迷航了吧。”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几乎就在谢元提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长老暴喝一声,便已提刀冲向了谢元提,试图拿下他作为人质——毕竟也是在海上叱咤多年的人物,方才在见到破雾而出的战舰的瞬间,就已知晓不妙,故意露出破绽多问,只为了让其他人卸下防备罢了。
方才盛迟忌和万家兄妹说话时,他一直没做声,也是在观察对面的几人。
这位突然造访东南的太子殿下,身形高大挺拔,分明年纪轻轻,虎口上却覆着层厚厚的茧子,手指长而硬,气势凝练冷肃,显然是个常年练兵习武之人,甚至恐怕早早就已上阵杀敌,充斥着种久经沙场养出来的危险感,绝不是个适合劫持的对象。
而卢子玉和那福建巡抚一左一右,分列两侧,显然在身份地位上,不如中间戴着面具的人。
他留意观察过,戴着面具那人腰背虽也挺拔,但身形削薄,十指纤弱,连指尖都没有一丝茧子,嫩得跟什么似的,露出的一点肤色比这间舱房里的人都要白,一看就是个自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丝毫不通武艺,一身文弱之气。
简直天生就是为了挟持而生的。
陈长老目光老辣,非常自信能拿下此人。
盛迟忌难得默了默,才重新开口:“你的弟弟妹妹来府里找你。”
一听到自己的弟弟妹妹,谢元提连忙抬头:“他们怎么跑来了?”
因为隔着铁栏,谢元提也没注意两人贴得有多近,盛迟忌侧眸就清晰地看到那张白皙俊雅的面庞,很有一种眼晕的感觉,滞了片刻,才风轻云淡地道:“被飞卿请回去了,放心,锦衣卫行事一向隐秘,你爹不会知道此事。”
盛迟忌不会说假话——虽然不知道这信心从何而来,谢元提还是怀着对盛迟忌的诡异信任放下了心,转了身靠上铁栏,无聊地转着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会儿,盛迟忌低声开口,眸中藏着眸中隐秘的情绪,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发誓:“等我一下,很快。”
谢元提恢复温和顺从的模样,回过身微笑着点点头。
盛迟忌从不信口胡言,做事雷厉风行,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傍晚时分,谢元提便被请出了诏狱。
外头除了几个校尉外,竟还站着飞卿和卫适之,两人曾有一面之缘,却也算是一面之仇,谢元提眯着眼适应了光线后,眨眨眼就看到正在互相瞪视的两人。
见谢元提出来了,卫适之哼哼一声:“算你走运。”
飞卿的脸色有些奇怪,却没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谢公子,殿下在等着你。”
大概是事情解决了,卫适之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抱着手道:“我爹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赔罪礼送去了公主府。我妹妹平安无恙,在府里歇着,你可以去看看她。”
折腾了几天,人找回来了就好。谢元提被他冰凉的指尖弄得差点打个哆嗦,闻言挑了挑眉,抿唇笑:“殿下怎么听说了下官这么多事。”
盛迟忌淡淡道:“谢公子乃是京城里闻名的翩翩公子,风流韵事也是无人不知,本公主就是知道了,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语气里怎么像是带着三分火气?
谢元提眯了眯眼,将香囊放到桌边,“风流韵事下官倒是一概不知,这是家妹绣的香囊,并非什么红颜知己。”
见盛迟忌紧绷的唇角似有松懈,谢元提笑了笑:“好了,饭菜都要凉了,殿下快用膳吧。”
“你也坐下。”盛迟忌说完,见谢元提似乎有话要说,平静地补了一句,“别说什么不合礼数,你在我面前,几时讲过礼数?”
后面这句话……有些耳熟。
谢元提眯了眯眼,脑中隐隐绰绰地浮着些残破的画面,却不甚分明。他有些头疼,干脆不再多想,毫不客气地坐下同盛迟忌用餐。
盛迟忌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才吃了几口菜,就听到谢元提不太赞同的声音:“殿下怎么不吃肉食?”
盛迟忌一愣,就看到谢元提站起来,将一碟子雪婴儿挪到他的竹箸边,扬了扬下颔,语气有些小得意:“我下午在厨房里学着做出来的,别浪费,尝尝。”
盛迟忌盯着他温柔带笑的脸庞,愣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谢元提收拾残羹剩饭离开时已经有些晚了,带回厨房时,一个厨娘瞅了眼,有些惊讶:“这碟菜是什么?殿下竟然吃光了?”
“唔?”谢元提有些疑惑,“怎么?”
“以往殿下一个菜动几口都算好的。”厨娘似是心疼,“四年前就是如此了。”
又是四年前。
四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了?
谢元提百爪挠心,暗暗决定趁过几日休沐去抓个人问问。
在谢元提和两个厨娘认真商量着明日吃什么的时候,盛迟忌已经沐浴完上了床。
闭上眼眼前就是无边的焰火和血色,他的呼吸急促,太阳穴隐隐作痛,忍了片刻,正想同往日一样起身去书房坐一夜时,鼻端忽然嗅到陌生的香草气息。
盛迟忌这才想起此前随意塞到枕下的香囊,眼前浮现出谢元提带笑的眉眼,他顿了顿,将香囊拿出来握在手中,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被谢元提带在身上,香囊似乎沾染了他身上的气息,温和而让人安宁。
盛迟忌嗅着这淡淡的香气,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闭上眼时也再无那铺天盖地的火色与血色。
没想到默默无闻像废柴的新同僚真是废柴吧!
想起来了公主府几日,除了守夜那次外其余时间都和这三个贴身侍卫分开着,连姓名都没有互通过,谢元提倒是明白过来,趁盛迟忌不注意,稍稍凑过去道:“家父谢唯风。”
威远伯谢唯风,乃兵部尚书,家中有个大儿子,传闻六艺精通,就是脾气有些怪,明明饱读诗书,却多年都没有去参加科考。
别人问及谢尚书原因,尚书大人的脸色都会很古怪,躲躲闪闪不肯明说,直到一次才酒后吐出真言:他懒得去。
当然没人信。
侍卫同僚看着面前慵懒得像只猫儿的青年,滞了好半晌,才小小声道:“原来是谢公子……久闻大名。”
谢元提眯着眼笑了笑,低声反问他的名字,还没等到回答,默默听了他们窃窃私语一路的盛迟忌眉毛一挑,出声打断:“谢静鹤,前面有树枝挡道了。”
谢元提只好上前,用手将树枝拂开,等盛迟忌过去了,又凑到侍卫同僚身边:“刚才说到哪儿了?啊,你叫什……”
“谢静鹤。”盛迟忌回头看他,眸光幽幽凉凉的,“你很闲?”
谢元提:“……”
闲得发慌的谢元提只好闭上嘴,眼神有点小委屈。
分明是进府时,有人宣读了几个规矩,公主府规矩很少,其中一个尤为宽松,即是在公主府不必注重太多礼节。
方才受过一场惊吓,谢元提心中不安,想找同僚寻寻温暖也不成,只能安静地缩着了。
盛迟忌都要给他气笑了:“你还委屈上了?”
谢元提一板一眼地揖手:“下官不敢。”
走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热烈,盛迟忌接过一个侍卫提着的酒,吩咐几人在原地等候,便孤身进了林子。
谢元提原本还有些担忧,回头一想起适才公主殿下杀人时干净利落的剑术,便安静地闭了嘴。
如果他所料不错,他们这麻将四人组加起来也打不过公主殿下一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谢元提看了那个小林子片刻,回头冲身边的同僚笑。
“叫我阿九便可。”对方也笑了笑,指指身边冷着脸的另一个侍卫,道,“这是流羽,和飞卿是兄弟。”
见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外别无轻视一类的情绪,谢元提的态度更端正了许多,问了礼,才又听阿九道:“上月殿下告诉我们要来人,没想到居然是谢公子。”
果然是算计好的,上月谢大尚书说给他找了个好差事。
谢元提的笑容里透露出淡淡的悲凉。……看来谢元提也不是信口胡言。
盛迟忌攥紧了香囊,模糊地想着,陷入了难得的沉眠。
至于去看望卫婉清?盛迟忌面无表情,“哪儿来的姑娘,你睡糊涂了吧。”
“是吗?”谢元提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昨夜唇齿相触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可盛迟忌不至于骗他什么……真的是梦?
谢元提无意识的动作,落在盛迟忌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起身时里衣乱了,露出小片胸膛都没注意,柔顺乌黑的长发懒散地披散在肩头背后,衬得脸玉一般白皙细腻,偏又带着三分潮红。
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柔软的唇,眸中含着水雾望过来时,盛迟忌脑中“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头皮都炸了,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殿下?”居然真应了?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的背影,斗笠下的脸上没有表情。
谢元提的嗓音又软又哑,叫了一声,就被盛迟忌猛地一掀被子盖住头脸,一把按在了床上。
谢元提有些茫然:“……怎么了?”
盛迟忌冷冷道:“好好休息。”
话毕转身就走。
谢元提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正巧看到盛迟忌推门离开,总觉得……公主殿下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
谢元提啼笑皆非,心道“开什么玩笑”,对一根筋的卫适之也有些无奈,轻轻松松地转移话题:“无事就好,殿下还在等着我,我便先去了。”
“瞧你这护主样儿。”卫适之重重地“啧”了一声,“四年前你护着三皇子,四年后护着他妹妹?谢静鹤,你欠他们兄妹的?”
谢元提一愣。
四年前,护着,三皇子?
他和昭王的关系不是很差吗?
飞卿的脸色一沉:“姓卫的,注意你的言辞。”
卫适之也只是心直口快,说完话才想起昭王已经惨死在四年前的大火中,含宁公主确实是个可怜人,心中有了些歉意,嘟囔一声,含糊地嚷了声抱歉。
飞卿没料到一个公子哥会向他道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元提笑了笑,朝卫适之拱了拱手,便同飞卿一起离开了北镇抚司。
出了大门就见到公主府的马车候在外头,盛迟忌出门很少将四人都带上,谢元提早已见怪不怪,走到马车旁琢磨着该怎么感谢公主殿下,车帘子就被拉开了一角。
“进来。”
谢元提回头朝脸色古怪的飞卿点点头,钻进马车厢中。
盛迟忌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本书,却没有翻开,也不知他在看什么。等谢元提进来了,他才回神似的翻开一页,随意扫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看向谢元提:“送你的生辰礼物。”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里五味杂陈。
殿下的礼物就是不一般,别人送的都是俗气的尘世之物,他送的是清白礼。
盛迟忌的温和往往稍纵即逝,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谢静鹤,知错了吗?”
马车猝然一晃,谢元提不经意间差点摔倒,撑着车壁稳住身子,脸色还有些茫然。
知错?
什么错?
“胡乱招惹旁人,无故招致祸端,这回吃了苦,下次再犯,下场就不是这么轻的了。”盛迟忌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冷冷说完话,又翻开了手上那本拿来装样子的书,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反了。
没见到盛迟忌,谢元提还有些走神,左右等着卢子玉也无聊,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那海贼立刻兴奋地站起来,搓搓手解开小船上的绳子,拿起船棹,正想划船离开,背后倏然一凉,惊恐僵硬地转过头。
谢元提这才回过神,方发现后面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泊来了一条船。
波荡不休的水面逐渐静止,露出熟悉的人影,蒙蒙的灯辉之下,水面清晰地映出了那双稠暗深晦、漆黑冰冷的眸子。
那双眼睛正阴郁无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少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轻的,慢慢的:“是我不够乖吗?你还是要走。”
110-120
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从小船带到附近的另一艘大船上时,谢元提没有抵抗。
因为盛迟忌的表情和语气实在是太古怪了。
结合他的话,谢元提意识到,盛迟忌估计是误会他又想悄悄离开了。
外头人多眼杂,不便多说,谢元提打算进了船舱再和盛迟忌解释。
今晚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这艘楼船上也挂着红绸彩灯,分外喜庆,船上的人大概都被清理出去了,没有多余的人。
灯火熠熠,进入舱房,仍有明亮的灯辉映入,落在盛迟忌眼底,光芒却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暗幽黑。
“嗒”的轻微一声,门闩放下。
盛迟忌低低开口,“不方便露面,以后每年我都会亲自送给你。”
谢元提眯了眯眼:“我爹?”
盛迟忌没有回答。他很喜欢这样抱住谢元提,谢元提的身体总是暖洋洋的,让人很安心。挨得近了,就会发觉谢元提似乎从指尖到发尖都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药香,让人总想一寸一寸地啃咬他的肌肤,舔舐进那股香气。
马车里的气氛从热烈变成温馨,谢元提也难得地不泼冷水不开口作妖,盛迟忌长手长脚的,抱着他其实正合适,他舒服得差点眯眼睡去。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阿九有了经验,在外头等了片刻,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殿下?”
谢元提换位思考了一下,不禁有些同情阿九。
下了马车,谢元提才发觉还没有到公主府,只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巷道。巷道口停着一辆马车,看模样是盛迟忌平日出行坐的那辆,比他们今日使用的这辆马车要宽阔华贵许多。
谢元提有些疑惑,却还是跟着走过去,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要换乘。
原本守着这辆马车的马车夫向盛迟忌行了一礼,跑过去御起马儿,带着那辆马车换了个方向,阿九则重新驾车往公主府去。
谢元提摸摸下颔,正在思考是不是被刺客跟踪了,马车忽地一停,下一刻外头便传来了刀剑相击之声。盛迟忌不动如山,沉稳地按住谢元提。
听到外头愈发激烈的缠斗声,谢元提微微蹙起眉。
盛迟忌淡淡道:“很担忧?”
谢元提点头。盛迟忌觉得自己愈发受不了谢元提的笑脸了,面无表情地伸手戳了下他的脸颊,淡淡道,“你拿手什么就写什么。”
谢元提“哦”了一声,转回去认认真真地提笔写字。
盛迟忌错开目光看去,他的字也如他本人,没有棱角,内秀温柔,却不失力道。
长相思,在长安。
盛迟忌默不作声地看着,见他收笔了,才开口:“谢元提。”
谢元提诧异:“您这是转性子了?”
盛迟忌揉揉额角:“那我唤你静鹤?”
谢元提摆手:“在下官尚未恢复记忆前,殿下还是不要那么亲昵的好。”
盛迟忌:“……”他都有点怀疑谢元提是不是早就恢复记忆了,近来都是在故意戏弄他。
可是转念一想谢元提是为何受那么大的罪,盛迟忌的目光又柔和下来:“依你就是。谢静鹤,今晚你来值夜。”
谢元提:“……啊?”谢元提垂着眼,鸦黑的长睫一颤,默然许久,才重新露出笑容,“殿下人很好。”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殿下不是待谁都这么好的。”
谢元提没说话,温温笑着抬头看阿九。
阿九三人是杜皇后安排的人,小时候就见过盛迟忌,四年前开始贴身保护他——那他们知道盛迟忌的真实身份吗?
他正和阿九两两对视着,房门忽地被敲了敲。两人一同扭头看去,就见盛迟忌倚在半开的房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抬着药碗和一碟蜜饯。
谢元提:“……”
阿九:“……”
阿九显然被教训过,刷地跳起来离谢元提一丈远,这才擦了把冷汗:“殿下。”
盛迟忌冷淡地“嗯”了一声,走过去当着谢元提的面将蜜饯儿塞给阿九。
阿九诚惶诚恐地接过,见势头不对,朝谢元提投去同情的眼神,随即迅速离开房间关了门。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谓身手不凡。
谢元提眯了眯眼:“……”
有那么可怕吗?跑得那么急,盛迟忌又不会吃人。
盛迟忌瞥他一眼:“喝药。”
声音里都是酸酸的冷意。
谢元提偷偷瞄了眼盛迟忌的脸色,又想到他把蜜饯儿递给阿九的利落动作,一边认命地喝药,一边想,殿下果然很可怕。
捏着鼻子喝了几日的药,风寒痊愈后,谢元提先回了趟威远伯府,特地挑的谢尚书散值后去的,一进门就被老头冷冷瞪了一眼。
谢元提有点愁他爹对他这副过继儿子的态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就听谢尚书道:“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离开公主府了。”
谢元提看他爹脸色不对,又行了一礼,笑眯眯地道:“怎么会,儿子这不是来看您了吗。”
谢唯风盯着谢元提,眼神复杂。过了片刻,他才脸色严肃地问:“前几日你是不是被抓去诏狱了?”
谢元提一怔。
“别以为你爹老糊涂,什么都不知道。”谢唯风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好在卫家小姐无事,否则你脱一层皮都不够受的。”
谢元提笑着给谢大尚书泡了杯茶递过去,斟酌着道:“这事还得感谢殿下出手……”
听到盛迟忌,谢唯风额上青筋一跳,看谢元提的眼神更复杂了:“少提他——我给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爹的教诲儿子自然谨记在心。”谢元提温声细语道,“不过,爹,您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谢大尚书一脸浩然正气:“没有。”
您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谢元提顺从地一点头,刚放弃从他爹口中撬出点什么,又听到谢唯风道:“想问什么就说,说东道西像什么样子。”
谢元提眨眨眼,笑容愈深:“那我就不客气了。爹,杜皇后的娘家人呢?”
谢唯风眉头一皱,瞬间猜出了什么,太阳穴突突地跳。安静片刻,他还是抿了口热茶,无波无澜地道:“你既然能问出杜皇后,看来也记起来一些事了。杜皇后自焚后,不断有御史弹劾杜家贪污受贿,行事嚣张,公然挑衅皇族权威,锦衣卫到杜家搜查,搜出了满地的金银珠宝。”
先皇恨极了贪污,制定的律法极为严厉,杜家贪得太多,嫡系血脉几乎都被问斩,只留了一个戍守边疆的皇上的小舅子。
谢元提的眼睛有些发涩,缓缓点了点头。
也算是明白了为何盛迟忌要用含宁公主的身份掩饰着活下来。
他孤家寡人一个,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若是以唯一的嫡系皇子的身份回到京城,盯着他的人派出的刺客,就不仅仅是上次遇见的那种程度了。
心中又酸又疼,像是有什么酸涩的情绪饱胀溢出,谢元提揉了揉额角,突然很想立刻见到盛迟忌。
他表明身份后,除了亲自送药过来,几乎见不到影子。
像是怕吓到谢元提一样,明明一脸冷淡,行动却小心翼翼的。
谢元提默然想,这般态度,到底……为何?
谢唯风的眼力何等老辣,看出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几眼,无力地挥挥手:“想去就去吧,别在我跟前碍眼。”
谢元提眨眨眼,摇了摇头,缓缓笑道:“好容易回来一次,陪您吃顿饭再说。对了,谢尧和秀秀不是回来了吗?”
谢唯风一脸刻板:“他们是因为你过生辰偷偷跑来的,简直胡闹,抓回去了。”
谢元提:“……”
陪着许久不见的父亲用过饭,谢元提就被无视了。
谢元提一直觉得谢大尚书性格怪异——明明很关心他们兄妹几人,却总是以呵斥为主,不肯亲近。看起来刻板严厉、不近人情,却又很放心他们自由生长,不管他们的许多行径。
似乎毫不关心,却在需要时会帮上一把手。
谢元提忘记了许多事,记忆里他爹却是浓墨重彩,忘都忘不了。
知道谢唯风并不勉强,谢元提拱了拱手,笑着道了声“注意身体”,便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依旧冷冷清清的,大门前的灯笼散发着阴惨惨的清辉,乍一看就像哪儿的陈年鬼宅。
谢元提揣测一番,直觉盛迟忌在书房,踩着夜色慢悠悠地走到书房,难得看到外头有人守着。
守门的流羽看到谢元提,只是略一点头,脸上是同盛迟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冷淡。谢元提冲他笑了笑,毫无所觉地靠近书房的门,正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飞卿的声音。
再“啊”也没用,入了夜,谢元提还是不情不愿地抱着许久没碰的刀,钻到了盛迟忌的屋檐下。
盛迟忌倒是很放心公主府的防卫,守夜的只有谢元提一个,阿九几人的影子都不见。
谢元提不用多想也能猜出盛迟忌隐忍蛰伏着是为何,对阿九三人平日里究竟领的是什么令、干的是什么活也隐隐有了猜测。
可他却分毫都没有一开始“脱离这淌浑水”的心思。
在屋外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会儿,谢元提正想找个地儿坐下来歇歇,就听到盛迟忌的声音:“谢静鹤。”
谢元提眯着眼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推开门走进屋里:“殿下怎么了?”
盛迟忌半躺在床上,大概是觉得已经暴露了不需掩饰,里衣松松垮垮地穿着,露出小片胸膛,黑发垂下,一张清艳的脸庞显眼得很。
谢元提看得心里莫名一跳,眨眨眼,依旧笑得顺从温柔:“殿下?”
盛迟忌就盯着他,却不作声。谢元提歪歪头,忍不住上前几步伸手将他的里衣拉拢。
他的动作态度自然无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盛迟忌的样子顺眼了点正要退后,手腕蓦地被一把抓住。
谢元提挣了挣,没挣脱,纳闷地看向盛迟忌的脸。
后者的眸中似乎闪烁着眸中灼热的火光,幽黑的眸色沉沉的。
“谢元提,你故意的?”
谢元提一脸茫然。公主殿下?昭王?
谢元提直接就给吓醒了。
他睁开眼,怔怔地盯了会儿上方,好半晌才回了神,扭过头一看。
还是在他的房间,只是桌上多了一个空碗,还多了个侧身坐在桌边低头看书的公主殿下。
谢元提还隐约记得有人照顾他,看到盛迟忌,霎时一惊,声音沙哑:“殿下……”
盛迟忌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看他,颔首问:“谢静鹤,怎么样了?”
他的姿容秀丽,清艳无双。
一瞬间谢元提有些恍惚,仿佛还置身梦中,只是方才梦境中的少年不经意间就拔高了许多,眉眼间的笑意也被冷淡所替代。
看到谢元提呆呆的样子,盛迟忌蹙了蹙眉,放下书走到床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谢元提按住他的手,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声音依旧沙哑:“下官无碍了,多谢殿下关心。”
贴过来的手温度极高,盛迟忌的身子一抖,连忙收回手,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谢元提潮红的脸颊上,耳边沙哑的嗓音都似乎在撩拨他的心弦。
谢元提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昨夜照顾我的那位姑娘在哪儿?”
盛迟忌握紧他的手腕,声音冷淡:“天天撩拨我,你就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谢元提看了看“公主殿下”清艳秀致的脸庞,自觉就算是“大发兽性”,倒霉的也该是仙姿玉颜的盛迟忌才对。
他顿了顿,很顺从地道了不是:“下官以后会注意距离。”
盛迟忌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忽地一把抽出马车壁上挂着的长剑,拉着谢元提走到车帘前,嘱咐了一句“待在这儿不要动”,便提剑上阵了。
谢元提:“……”
盛迟忌这是在隐晦地想让他也担心担心?
天色已暗,刚下过一场雨,人都回屋里了,长街之上空空荡荡,晚风从巷口吹来时带来一股寒气。
谢元提打了个冷颤,就看到外头有十几道人影,不断有人倒下,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捂着鼻仔细看去,见盛迟忌和阿九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即使如此谢元提也没敢移开视线,目光有些小紧张地追随着盛迟忌。
混乱交错的人影中,盛迟忌反手握剑,头也不回地一剑割破两个刺客的喉咙,侧身避开飞溅过来的鲜血,整个人仿佛流动着一种流利冰冷、却又很干净漂亮的刀光。
谢元提不自觉地按住胸口,觉得心跳快得有点失常。
尤其是盛迟忌注意到他的目光,抬头瞥来时。
谢元提,不喜欢他。
他能不顾谢元提的意愿带走谢元提,可是……他那么喜欢谢元提。
盛迟忌眼前一片模糊,抬脚朝着门边走了一步。
还没出碰到门闩,身后拂来一道风声,他的手被轻轻牵住了。
盛迟忌缓缓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
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温热柔韧的触感,淡淡的冷香包裹过来,谢元提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脑袋低埋在他后背上,一向平稳清冷的嗓音不知为何,带了丝颤音的哑。
“……让你走了吗?”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盛迟忌的脑子有几瞬的空白。
熟悉的冷香气息环绕身周,一点点浸润了抽痛的心口,他低头看着腰上的手,那么纤瘦,他轻轻一拽就能轻易掰开,可那双手却像是一道锁链,将他困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呼吸不由得紧促起来,眼眶红得厉害,嗓音还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鼻音和艰涩:“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走?
谢元提不是已经见过他发疯的样子了吗,明知道他留下来只会做出更失控的事,为什么要留他下来?
盛迟忌心里隐隐浮起了个答案,可他企望了太多年,又在无望中等了太多年,太过贵重,太过珍视,反而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像个近乡情怯的懦夫。
谢元提没有立刻回答,盛迟忌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嘶哑地催促他:“为什么?你不是知道倘若我留下来,会对你做出更可怕的事吗?”
谢元提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拥着比他高大的男人,抱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不允许他离开,嗓音很低:“可能我也疯了吧。”
盛迟忌的眼眶更红了,他慢慢转回身,发红的眼狠狠直盯着谢元提。
谢元提闭了闭眼,走到桌边点了灯,暖黄的光辉映了满室,他冷静下来:“先别急,怎么回事?”
锦衣卫怎么有胆子抓盛迟忌?
除非……有圣上的诏令。
谢元提一瞬间只觉得后背发寒——难道盛迟忌的身份暴露了?
看他平和的模样,阿九感觉也没那么焦虑了,稳了稳心绪,低声道:“就是今夜,锦衣卫忽然持着陛下的诏令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殿下带走了。”
谢元提蹙了蹙眉:“大概是什么时候?”
阿九道:“戌时。”
戌时。
那个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过来传唤了几名大臣。
此前不安的预感似乎都成了真,谢元提再次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殿下的身份……”
阿九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纠结犹疑片刻,才道:“应当没有,殿下一直深居简出,纵然出去也是很隐蔽的。但是陛下这些年的态度一直有点奇怪……”
“奇怪?”谢元提低声重复,他只见过一次盛迟忌同圣上面对面交流,圣上的态度确实……有点奇怪。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把那点微妙的平和给打破了?
想了想,谢元提眯了眯眼:“来公主府的是谁?”
“卫适之。”阿九这个老好人也有些火,“这个卫适之是不是同我们殿下犯冲!”
“是犯冲。”谢元提揉了把阿九有些乱的头发,温声道,“明日我去一趟北镇抚司,阿九你先回去,稳住府里的人。若是飞卿闻讯回来了,千万要压住他不许生事。”
他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语调温柔,很能稳住人心。阿九凝重地点点头,朝谢元提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这才转身离开。
等阿九走了,谢元提在黑暗中静坐片刻,才稍作梳洗,吹灭灯盏,强迫自己去休息。
再急也不能急于一时,现下诏狱禁严,卫适之肯定也回了府,与其浪费精力忧思辗转,不如先好好休息一下。
谢元提鲜少对什么有特别强烈的念想,现下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盛迟忌不可以有事。
明日非要弄清楚不可。“还有……”
盛迟忌忍无可忍,起身将人一把拽到怀里,紧紧扣住他的腰,一低头含住他的唇。
就算是心头邪火烧得旺,盛迟忌的动作依旧很轻柔,唇瓣轻轻摩擦片刻,才试探性地伸出舌尖去撬谢元提的齿列。
蓦然传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让谢元提一阵头晕目眩,心口似乎有什么溢出,连腿都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搂住盛迟忌的腰,“唔唔”两声,直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咬紧牙关拒绝了盛迟忌的深入。
盛迟忌试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突破,只能退求其次,贪恋地亲亲谢元提的唇角,才稍稍放开他,手依旧扶在他的腰上,面无表情地道:“连这点程度都受不住,还敢撩拨我?”
谢元提细细地喘着,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平稳下来时,谢元提难得有些害臊,嘴张合几度,还是没吭声。
盛迟忌坐在榻上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上,细细痒痒的。
谢元提对这种明显分出某种地位的姿势不太满意,奈何抱着他的“美人”臂力惊人,他挣了几下都挣不脱,只能安安稳稳地任由身后人的双臂将他珍惜紧抱着。
盛迟忌开口时的声音有些喑哑:“……嗯,是我送的。”
谢元提啼笑皆非:“为何要偷偷摸摸地送?”
隔日一早谢元提就起身准备去诏狱了,路过前院时,却被正在前庭看书的谢尚书喊住了。
谢唯风眼皮也没掀一下:“去哪儿?”
谢元提面不改色:“去寻个老朋友说说话。”
“我倒不知你何时同卫指挥使家公子关系很好了。”
他爹都这么直白了,谢元提顿了顿,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微蹙起眉:“……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唯风倒是比昨日痛快,答道:“前几日,北方的牧族南下抢掠。”
一到秋日,牧草枯黄,而承苍正是丰收之时。
北面的外族每年都会南下侵夺,似乎已经成了惯例。谢元提安静地看着谢唯风,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
谢唯风抬起头,脸色依旧刻板,语调如常无澜:“戍北大将杜温派出先锋常放,先锋队全军覆没,常放的脑袋被敌方大将砍下来挂在腰上。随后杜温又派出副将周纯,也被立斩刀下。先后折损了几名将军,杜温才派出主力军迎击,结果溃不成军,连退两城。”
谢元提压根想不起来这几个名字都代表着什么,继续蹙着眉:“……就这样?”
谢元提心中一动,看了看盛迟忌的脸色,后者果然还是面无表情,一点都没有自觉自己在说肉麻的情话。
向来巧舌如簧的谢元提,对着这张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牢房中静谧片刻,盛迟忌被谢元提时不时不经意露出的撩人之态给撩拨得受不住,拉过他又亲了一口,还没深入敌军仔细探查“敌情”,怀里的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用手分开两人即将碰触到一起的唇,从他怀里挣扎出去,眨眨眼道:“倒是差点忘了一件事。”
话毕,谢元提直接伸手过去——拉开了盛迟忌的衣襟。
盛迟忌脸色淡然地看着他,眸色深不可测。
谢元提一边扒着他的衣服,一边道:“你的眼神有点吓人。”
“嗯。”看着谢元提这么“主动”,盛迟忌只觉得愈发口渴了,慢慢道,“想剥光你。”
谢元提搭在他里衣一侧的玉白手指一顿,眉眼间顿时染满了笑意,悠悠道,“公主殿下一直这么主动,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
明显谢元提是误会了某方面的什么,盛迟忌静静地盯着他,却不开口解释。
谢元提的手指灵活地一勾盛迟忌右肩上的衣物,露出了肩上的纱布。他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东西,轻轻解下纱布,低声道:“快愈合了,换药时应该不会痛的,忍忍。”
盛迟忌默然了一下:“不碍事。”
谢元提摸出药膏,看了看快愈合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顺口道:“碍事,怎么不碍事?女孩子留个疤可不比男孩子,男人皮糙肉厚的……”
话未说完,他就被盛迟忌封口了
以唇封唇,相当有效迅捷。
这儿可是诏狱,盛迟忌这么“香肩半露”地和他亲密接触,随便来个人都得吓一跳。谢元提想退开,却被按着后脑勺退不了,只能唔唔抗议两声,凭着记忆和直觉,有些别扭地把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缠了回去。
两人都没有闭眼,也没有其他的举动,两双黑眸近得可以看到眼中的彼此,一双温柔明净,仿若浸水珍珠,一双寒凉冷淡,幽幽凉凉。
谢元提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好容易结束,盛迟忌才放开他。他抿了抿唇,发觉确实是自己口误,小声道:“……小男孩也不能留疤,多不好看。”
盛迟忌没理他,三两下将衣物穿好,谢元提又将有些乱的地方理了理。盛迟忌很自然地拽住他的左手,捋开袖子看到那条红绳,语气平淡:“我记得你说过,若是以后碰到送你红绳的‘小姑娘’,就会成亲。”
谢元提头一次感觉自己完全挤不出笑容:“……”
他当然记得,面前这位主儿还祝他喜结良缘。
谢元提揪心地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抡圆了巴掌往自己脸上呼。
真疼。
盛迟忌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那根红绳,继续道:“我会等你想起来,只是别让我等太久,静鹤。”
他磁性微哑的嗓音叫出“静鹤”二字时,似乎有意停顿咬重了音,听得谢元提的耳根都酥酥麻麻的,细细的痒到心里,像是被芦苇轻轻扫过。
谢元提不甚自在地别开目光:“嗯。”
“还有,”盛迟忌皱了皱眉,“离卫适之远点。”
谢元提茫然:“为何?”
盛迟忌面无表情:“他长得太碍眼了。”
谢元提果然很快就知道累了。
意识被强烈的感官刺激煎熬着,神思变得混混沌沌,身体仿佛落入了水中,不知是顺着某种力道,还是身下的船浮浮沉沉。
他忽然生出恐惧,害怕坠落进无边的大海中,哪怕最危险的是眼前凶狠得仿佛要把他吃进去的盛迟忌,他还是用力地抓紧了盛迟忌,无意识呢喃:“别放开我。”
盛迟忌顿了一下,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啄吻着他眼角的泪,嗓音低沉:“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开谢观情。”
窗外天色熹微,蒙蒙清辉映入窗中,他忽然想起,前世谢元提离世之后,他坐在棺椁前,一刀一刀,在石碑上刻字,直至天明。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整整十年过去,他没有忘。
谢元提也没有忘。
他仰头望了那么久,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心爱的明月相照。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日光破入窗中之时,谢元提方被放过,浑身的骨头和意识都像是被拆了一遍,他疲倦之至,眼皮快合不上,只能用微弱的力气推了推盛迟忌的胸膛:“……沐浴。”
他低垂的浓睫湿成一簇簇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充斥着盛迟忌的气息,盛迟忌欢喜得不得了,极度的亢奋让他没有一点疲惫感,紧紧抱着谢元提低低哄他:“睡吧,睡着了抱你去。”
谢元提却很难睡着。谢元提实诚地道,“送给有需要的人了。”
谢秀秀“哦”了声,也没揪着不放,笑出两个小梨涡,可爱得紧:“过两日我再绣一个。”
谢元提笑着摸摸她的头。
谢唯风正在大堂里坐着,见兄妹三人拉拉扯扯地进了门,眼底有温和的光泽闪过,脸色却是一板,冷冷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谢元提摸摸鼻尖,规规矩矩地站好,笑着道:“爹,今日可是团圆的日子,板着脸多不好。”
谢尧和谢秀秀向来畏惧谢唯风,闻言偷偷对视一眼,满是赞成之色,却没敢附和地点头吭声。
谢唯风皱皱眉,正想说话,目光忽地一凝,清晰地看到谢元提颈侧有一个暧昧的吻痕。
盛迟忌不知道发什么疯,一定要弄进去。
不适感太过强烈,床铺都被弄脏了……虽然本来就一片凌乱惨不忍睹。
蛮人的毒怎么就没把这个小变态真的毒到不举。谢元提的眉眼一弯,笑得温柔,“什么蚊子,一只小野猫咬的。”
齐律撇撇嘴:“那还真够野的。”
两人低语着,隔得近的人还是能听到的,谢唯风黑着脸回头看了眼谢元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谢元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熬过了白日,晚宴才是重头戏。然而天色擦黑时,本该降临的圣上还是没有到临,百官正纷纷私语着,忽地走进一个内侍,正是上回给盛迟忌和谢元提带路的那位。
那位内侍寻了几个官员低声私语,几人齐齐色变,立刻起身离开。内侍的脚步不停,走到了谢唯风身边,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谢大人,陛下唤您去一趟懋勤殿。”
是去懋勤殿……出什么事了?
谢元提看着谢唯风起身的背影,心头忽地掠过浓浓的阴影。
几个大臣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脸色大多不太好看。齐律已经被国子祭酒拉了回去,谢元提看了眼他爹刻板的脸色,低声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谢唯风的目光有些奇异:“往常发生什么,你都不会问,这次倒是敏锐。”
随即便闭了嘴,不再理会谢元提。
谢元提百爪挠心。
被唤过去的除了谢唯风,还有五军常都督和几个将军,显然不是京城出事了就是边关有了问题,看他们还坐得这么稳,应当是火还没烧到眉毛——那就是边关出了事。
谢元提想着,心中先嘲笑了一下自己。他性子懒散,还没想过为国效微薄之力,怎么这次忽然就有点热血上头了?
再出事,总不可能瞬间漫延至谢家和……盛迟忌身上。
几个被传唤的大臣回来没多久,圣上终于携着常贵妃入席。
不知为何,谢元提不经意间暼到常贵妃精致的面容,脑中忽地就有一个模糊的画面渐渐同她重叠,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直到这个晚宴散了,谢元提还是没有想起具体的什么,浑浑噩噩地随着谢唯风回了府。
谢尧和谢秀秀已经睡下了,谢元提坚持了一整日,困得头重脚轻,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谢唯风看着也有些不忍,让他直接回房休息。
谢元提应了声,迷迷瞪瞪地走回房,刚推开房门,嘴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
他微微瞪大眼,正要反抗,那个藏在他房中偷袭的人便低低道:“对不住,谢公子。您别叫,我是阿九。”
谢元提听话地点点头,阿九这才松开手,退后几步,咬牙道:“谢公子,殿下被锦衣卫抓去诏狱了!”
像是突然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原本还有些迷瞪的谢元提瞬间从脚底冷到心间,清醒过来,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真?”
阿九脸色难看地点点头。
谢元提深吸了一口气。这人想得也真是够直的……
心里弯弯道道的谢元提弯眼一笑:“这样啊,多谢卫兄关心。”
诏狱两旁的墙壁上有火盆照亮,火光映射到谢元提半边脸上,原本俊雅温和的面庞也被镀了层惑人的颜色,好看得妖异。
凑得近了,还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熏香气息和药香,好闻得有些过分。
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香?
卫适之心里猛地一跳,差点咬到舌头,原本又要嫌弃谢元提的这种调调,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谢元提没注意到卫适之的目光,他一扭头就看到了安静坐在一个牢房中的盛迟忌,盛迟忌也正看着他,幽凉的眸光在他和卫适之之间化解不开。
知道盛迟忌铁定是又吃了飞醋,谢元提连忙主动离卫适之远开几步,走到牢门前,回头看了看卫适之:“卫兄有钥匙吗?”
卫适之闷不作声地解了钥匙扔给谢元提,脸不知为何有些红,目光也不敢再放到谢元提身上,给了钥匙转身就走。
谢元提有些讶异于卫适之的“好说话”,笑眯眯地道了谢,打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诏狱里本就阴寒,入了秋更是湿寒透骨。谢元提过去先强硬地伸手握住了盛迟忌的手,这才仔细看他有没有受什么难,见这人还是一脸冷淡,形容也不狼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颗心才落了地。
盛迟忌受不住他直勾勾的眼神,只能维持着面无表情:“看够了?”
谢元提笑着亲了亲他冰冷的手背:“没有,殿下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看得够。”
盛迟忌低垂的长睫一颤,冷着脸抽出手,将谢元提一把按进自己怀里,捏起他的下颔同他对视:“……少招我。”
谢元提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出来,无奈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的殿下,放开我吧。这可不是在府里,被人看到了要怎么说。”
他求饶时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语调刻意拖得长长的软软的,听得人心间阵阵的发酥发麻,口干舌燥。
盛迟忌屹然不动,低头亲了亲那张柔软温热的唇,才放开他,淡声道:“教人看到又如何,你嫁过来就名正言顺了。”
看他不似在说笑,谢元提脑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娶”和“嫁”的分别,随后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占我的口头便宜?诏狱待起来感觉如何?”
盛迟忌沉吟着道:“同你在此的那几日,应该差不多。”
谢元提的呼吸一滞,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半晌,才涩声开口:“陛下只是迁怒于你,不会有大碍的。”
盛迟忌眸中一片深沉,定定地看着他,微微颔首:“放心。”
锦衣卫同他们有仇不是?上回抓了他,这回抓盛迟忌做甚?!
盛迟忌冷冷地喝完阿九,适才流动在屋内的一点暧昧气息也随之散去,他不死心地低下头想继续,嘴唇才在谢元提额上碰了一下,脸就被谢元提双手掐着推开了。
盛迟忌:“……”卫适之憋了会儿,还是没憋住,“你该不是喜欢含宁公主吧?”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坦然点头:“公主殿下,挺招人喜欢的。”
卫适之无言地摇摇头,不再多说,转身带卫婉清离开。
谢元提拢着袖子看他们离开,半晌才摇摇头,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怎么你们都在劝我离开……”
一边想着,谢元提回过头,就看到大门不知何时开了半边,朦胧的灯笼光辉下,盛迟忌抱手看着他,唇角似乎微微翘着。
这一幕有种诡异的眼熟,只是金贵的殿下换了个表情。
谢元提心里那点小骚动早给阿九一声喊没了,捏了把盛迟忌的脸,温和道:“我们该回去了。”
他倒是说得轻巧,盛迟忌吸了口气,恨恨地将他压回去,在他唇上咬了咬。谢元提吃痛,反而挑逗似的,伸出舌尖在盛迟忌唇上一舔,迅速收回。
盛迟忌的眸色愈深,正要加深这个来之不易的吻,谢元提忽然趁他不注意,泥鳅似的一滚,滚出了他怀里跳到床下,整理着衣袍,一本正经道:“殿下火气有点旺,需要败败火。”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你会后悔的。”顿了顿,他盯着谢元提,一字一顿地道,“迟早。”
谢元提的后背无端凉了凉。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谢元提,半晌,才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道,“还没吃完。”
完全不知道盛迟忌曲解了“吃”字的谢元提琢磨了一下,腆着脸道:“同你下棋也太无趣了,次次都输,让我压你一次可行?”
盛迟忌看他的目光一言难尽。
谢元提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无耻到让盛迟忌说不出话,摸摸下颔,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臭不要脸”的嫌疑,刚想收回话,盛迟忌忽地将棋盘拿开,站起来将谢元提往椅子上一压,低下头亲了他的唇角一下,一字一顿地道:“不行。”
这是哪门子歪理?
谢元提眯了眯眼,道:“负不负责,还是先等我想起全部事情了再说。”
盛迟忌不语,放下吃了一半的月饼,过去将人又按在怀里,要将他拆吞入腹般狠狠亲了一通。
坐在屋檐上的阿九第二次移开目光,月光洒在他脸上,红通通的。
隔日谢元提醒了个大早,盛迟忌还没醒,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护宝似的。
自从谢元提的房门被飞卿冲动踹坏后,盛迟忌便以“寻不到人来修”这种蹩脚借口将他留在了自己床上。
谢元提自觉自己一个大男人,同盛迟忌一起睡并没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也该是盛迟忌,便没拒绝。
好在两人的作息时间完全对不上,不会出现“一山不容二龙”的尴尬情况。
谢元提小心翼翼地推开盛迟忌的手脚,慢吞吞地磨蹭下床,轻手轻脚穿了衣物,扭头瞥见他赏心悦目的睡颜,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才偷了蜜似的,洗漱离开。
等他离开了,盛迟忌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儿房门,起身洗了个冷水浴。
谢元提眯了眯眼。
不行就不行,动什么嘴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谢元提脸皮厚,坦然和阿九对视微笑,后者看他的表情却有点诡异。
盛迟忌沉默一下,道,“受伤确实没有料到,换乘是因为从宅子出来后不久,被其他人盯上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头还若有若无的那点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剩下的只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却不容忽视的心疼。他往盛迟忌身边挪去,盛迟忌顺着靠过来牵住他的手,小声道:“真的很疼。”
谢元提笑道:“你在撒娇?”
盛迟忌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谢元提没绷住笑出声,凑上去亲亲他的下颔,温声道:“睡吧,我不会跑的。”
谢元提看了他半刻,靠过去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几日他一直想问,但一直没问出口的问题,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等了我多久?”
盛迟忌像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顿了顿,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只是一小会儿。”
对他来说,那十年漫长得宛如一生,却又短暂得像只有一瞬。
一小会儿而已。
再次恍惚睁开眼时,他就在初遇的游廊下,又一次见到了谢元提。
他等到了。
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抵达京城时,京城已入秋,秋风瑟瑟,满目金黄。
和盛迟忌在船上待了快一个月,一言难尽。
谢元提隐约觉得盛迟忌是故意选择坐船回京的,毕竟在水上,躲都躲不开。
因此从渡口转马车去往京城时,谢元提便想撕开盛迟忌先行回谢府。
盛迟忌才不乐意,搂着谢元提的腰,把脑袋搭在他怀里蹭,声音闷闷的:“宫里一堆破事,观情哥哥忍心看我一个人解决吗?”
几日不见,盛迟忌的脸色更苍白了些,眼底微微青黑,似乎极为疲倦,看到谢元提进来了,略有些失神的眸子才微微一亮。
谢元提是个好脾气的,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又有些心软同情,忍不住开口问:“殿下睡得不安稳?”
盛迟忌揉了揉眉心:“你当谁都能像你那样。”
谢元提轻咳一声,温声道:“可是发噩梦?”
盛迟忌脸色恹恹,幽幽地看着他,诚实点了点头。谢元提略一思量,解下腰间的香囊,双手递过去,微微一笑:“里面放了些安神静气的药草,殿下似乎不喜在屋里点熏香,将这个放在枕边助眠如何?”
盛迟忌和他对视片刻,垂眸看向伸到面前的白皙手掌。
细腻的掌心里躺着一只青色的小小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迎春,嫩黄搭着青色看起来很舒服。
盛迟忌心里却不怎么舒服。
他伸手随意拨了拨,手指无意间碰到谢元提温热的掌心,低垂的长睫忽地一颤,倏地收回手,眼神变化莫测:“听说你有一位红颜知己,这是她送给你的?”
嗯。元提道,“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
盛迟忌莫名笑了笑,他笑起来时也是冰冰冷冷的,像霜花落到了眼中,凉凉的,漂亮却让人不敢多看,此番却沾染了些许温暖的气息,连嗓音都似乎温和了许多:“我不知道。”
谢元提听得糊涂起来,脸颊忽地被亲了一下,盛迟忌道:“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可是好像不是那样。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很喜欢。”
窗外忽然有沙沙的声音响起,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于夜里忽然降临。
盛迟忌侧耳听了一会儿雨声,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也不在意,珍惜地将谢元提重新搂进怀里抱住,刚阖上眼,就听到怀里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好”。
他略微一怔,思绪翻涌了会儿,再回神时,谢元提已经安心地睡着了。
他抱着谢元提,好似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谢元提照旧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屋里只剩他一个。
躺了会儿醒了神,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谢元提心里还有种不真实感。
昨夜……盛迟忌是在向他撒娇?
这个词和盛迟忌一撞上,谢元提立刻起了身鸡皮疙瘩,嘀咕着披上衣袍下了床,推开门正想呼吸一下“清晨”的气息,就见到阿九跟松树似的站在外头守着。
见谢元提出了门,阿九爽朗的笑容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谢公子,昨晚……你受累了。”
谢元提直觉不对,又想不出自己是受了什么累,思考了一下,还以为阿九是说值夜,当即有些小心虚,含笑点点头没说话。
阿九眼力极好,瞅到谢元提颈侧有个极为明显的红痕,目光又诡异了几分。
谢元提挑了挑眉:“怎么了?”
想到早上盛迟忌出来时噙着的满足笑意,阿九欲言又元,好半晌,才又哈哈了一声:“没什么,没什么,您受累了。”
嗯?虽然知道了盛迟忌的身份,又得知了自己同盛迟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谢元提还是一切随性,该干什么干什么,能偷懒绝不含糊,在公主府里日子过得小滋润。
京城也渐渐入了秋,燥热渐次被萧瑟的西风吹去,盛迟忌却觉得自己的火气越来越旺了。
尤其谢某人还毫无自觉地每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发作一下亲手给他理理鬓发拉拉衣角,丝毫没有危机感。
得治治才成。
谢元提不知道盛迟忌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懒得骨头都快散了,难得还记得每天去书房午睡。
盛迟忌表面上对谢元提还是不咸不淡的,谢元提进门时他正在看账目,也没抬头。谢元提凑过去伸手摸摸茶杯,皱皱眉叨咕一句“又是冷的”,熟练地倒了冷茶换了热茶上来。
盛迟忌这才抬起头,抬起茶杯抿了一口,思考许久,才开口道:“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给我做一件事。”
谢元提的忘性大,头两天的事情指不定都记不清了,对这事却记得清楚,见盛迟忌提起来了,想起面前这位殿下对他的“不良企图”,顿时有些怂:“唔……殿下要下官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上刀山下火海心尖子疼的都是他,有什么区别吗。
盛迟忌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劳不着谢大公子费力,给我写几个字吧。”
写几个字?
殿下的要求还真不高。他唇上的牙印虽然不甚明显,但阿九内功深厚,五感敏锐,一眼就看到了。
阿九艰涩地想:还……还挺激烈。
直到开始驾车了,阿九才从恍惚中回神。盛迟忌的目光一直都黏在谢元提身上,他作为旁观者自然看得很清楚,想到方才盛迟忌出门时拉住谢元提给他理了理鬓发的模样,不由摇摇头。
也挺好的,至少有一个人能让盛迟忌开心起来。
谢元提上了马车就离盛迟忌三尺远。
盛迟忌方才的邪火还没降下去,很想靠谢元提近些,掀了掀眼皮:“过来。”
谢元提警惕地摇摇头,想起一物,笑道:“喝点菊花茶败败火吧。”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他。
谢元提默然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闪过错愕之色:“……那朵菊花,是你送的?”
谢元提笑了笑:“下官也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写出来的字一文不值,殿下确定就要如此?”
盛迟忌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本词集,翻了翻,指尖一顿,状似随意地一点其上:“就这首《长相思》。”
谢元提一顿,和盛迟忌默然对视片刻,没有说什么,转到书案前持起毛笔。
盛迟忌起身给他让地儿,垂眸就见到这没心没肺的近在咫尺,身上的熏香浅淡又好闻,让人恨不得将他抱进怀里狠狠揉搓一顿才好。
谢元提忽略盛迟忌有如实质的目光,含笑回头:“写在哪儿?这儿有块绢子,写在上头可成?”
盛迟忌看着他莹白俊雅的面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就站在谢元提身后,伸手就能把人抱进怀里。
盛迟忌蠢蠢欲动,默默张开手臂,目光落到谢元提细窄的腰上,正想趁还没被发现抱上去,谢元提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
盛迟忌立刻放下手,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
谢元提笑眯眯的:“殿下想要楷书、隶书、行书还是草书?”
然后呢?没有了?
谢元提懵了懵,抬头和盛迟忌对视了片刻,默默垂下头,心想:莫非是自作多情了?
应该……是吧。
殿下也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听到他有分桃断袖之癖居然依旧平静从容。
脑中乱七八糟的想着,谢元提有些小窘迫地低着头,正好错过了盛迟忌眸中一瞬间翻腾而起的灼烫笑意。
盛迟忌慢慢侧过身,靠到铁栏上,语气淡淡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谢元提蔫蔫地点点头,顺口道:“殿下这次不是听说的了?”……又是听说?
或许真是温泉神奇,泡了一次温泉,隔天喝了药谢元提就好起来了,睡蒙的思绪也渐渐恢复清晰。
昨夜来不及思考的问题也一一冒出。
谢元提惯常懒于思考,就是思考,也不愿深思,这次却不得不直视问题——
盛迟忌是男人。
也就是说,四年前,葬身火场的人,不是昭王,而是含宁公主。
死的不是哥哥,而是妹妹。
只是这对龙凤胎眉眼生得一模一样,盛迟忌又常年不出府门,几乎瞒天过海。
谢元提暗想,盛迟忌夜夜噩梦,是不是梦到自己的妹妹将他推出火场,代他去死?
可盛迟忌为什么要用含宁公主盛璎的身份活下来?
缺失的记忆让许多事都云里雾里,谢元提想不明白,只能依直觉确定,盛迟忌现在绝不能暴露身份。
那为什么……要在他的面前暴露?
阿九推门而入时就见到谢元提一脸恍惚地看着窗外发呆,还以为他是烧傻了,连忙凑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谢公子?你还好吧?”
谢元提立刻回神,微微一笑,颔首道:“没什么大碍了,这几日劳你们费神。”
“我们倒是不辛苦。”阿九心直口快,往床头一坐,半是羡慕半是惊讶地道,“这几日你喝的药,都是殿下亲手熬的。”
盛迟忌顿了顿,回头看了看靠在暖融融的烛光里的谢元提,轻声道:“观情,我出去一下。”
谢元提也知道盛迟忌的规矩,闻言皱了下眉,搁下书:“让他进来说。
盛迟忌对危险有种敏锐的嗅觉,内心已经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不是很想让谢元提听,但他看看谢元提,还是把外头等待的暗卫叫进了屋。
暗卫进了屋,呈上一封加急信报,声音竟有些发抖:“殿下,出大事了。”
谢元提走过来,见盛迟忌拆开信,目光一扫,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五日之前,东南动乱,倭寇反扑。
指挥使江楚帆坚守定海湾,力竭战死。
第 115 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朝会之上,群情激奋,议论之声不绝。
段行川半年前奉命领兵剿匪,战绩斐然,连提几级,有了上朝的资格,趁乱在靖国公的瞪视下,偷偷钻到谢元提背后,戳了下他的背,小声问:“谢兄,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个多月前,谢元提和盛迟忌离开东南时,倭寇明明已经败北离去。
谢元提眉心轻蹙着,摇了摇头。
难道是有了一次的胜仗过后,他与盛迟忌离开,福州当地便又懈怠了,才叫倭寇趁机反扑?
但这不应当,福州一带遭受倭寇侵扰多年,经过半年多的训改,已知晓轻易懈怠的后果,上次全城庆功之时,都有官兵在水上地上严密巡逻,就算人心易变,也不可能不到俩月就懈怠如此。
何况倭寇离去之时,水粮几乎殆尽,又是乘着轻型船只,战力不强。
东南一带具体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朝中多数人都觉得是福建当地松懈所致,出身福建的官员自然不满,吵着吵着延伸成了南北两地官员对立,嗡嗡嗡吵作一团,差点又撸着袖子打起来。
火光漫天。
被艳丽的火舌舔舐断裂的横梁不断砸落,呲啦一片爆裂的恐怖火声中,夹带着痛苦的哀嚎,在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火浪里,房屋轰然倒塌。
火光中,有一张满是泪水与血痕的脸,惶恐惊惧地看过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求救,然而下一刻,便被争先恐后的火焰吞噬——
屋中睡得不甚安稳的人倏地睁开眼,满头冷汗地爬起来坐好,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随即不负众望的、今夜的第七次传唤声响起——
“谢静鹤!”
屋外靠着柱子朦胧睡去的谢元提眼皮子一掀,很想装作没听到,却被身边的同僚戳了戳。
“殿下唤你呢。”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谢元提愣了愣,重新抬起头,和盛迟忌四目相对。
公主殿下也不怪罪他的无礼,狭长的凤眼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安静地同他对视。
身负重命,身不由己。
惯常慢吞吞的男子睁开眼,朝同僚呲了呲牙,露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任他再脾性谦和、温文尔雅,被支使了一整天后,又给屋中那位主折腾了半宿,实在有些心烦气躁。
谢元提一边琢磨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被扔到这位府上做事,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闹了半宿的主正靠在床边,清艳的眉目间满是困顿之色,却还在倔强地撑着,不肯安稳地睡一觉。见他进来了,金贵的主儿一扬下颔,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是中性的朗然:“我睡不着,唱支小曲儿来听听。”
谢元提暼了眼天色,向来在家中,他都是从戌时睡到巳时,雷打不动。然而眼下都寅时了,连个枕头边儿都没挨着。
眼中不由微微含了热泪,谢元提一板一眼地打了个揖,温声细语:“殿下,下官乃御前一等带刀侍卫,主护卫公主府安危,保护公主殿下周全……”
“所以?”谢元提慢吞吞地走到马车的小窗边,抬手敲了敲,语气正经,神情却是懒洋洋的:“殿下有何吩咐?”
是又想让他原地打个滚了还是怎么的?
里头传来盛迟忌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渴了。”
一旁的侍卫立刻变戏法般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茶壶,并着茶杯推给谢元提。
谢元提只能接过,叹了口气,撩起下摆上了马车,本想隔着帘子递进去,盛迟忌却丝毫不想避嫌:“进来。”
能避这毒辣的阳光一刻都是赚了,谢元提双眼一亮,也不推脱,直接弯腰走进去。马车里放了冰块,谢元提低眉顺目地将茶壶双手奉上,享受着车厢里的清凉,懒性一上来,差点顺着躺下来。
他爹痛心疾首地给他取了“静鹤”为字,静与元和他的脾性相得益彰,也不是没道理。
盛迟忌靠在小塌上,姿态优雅地倒了杯茶轻抿一口:“我很可怕?头垂得那么低做什么?抬起来。”
谢元提顺从地抬起头,温润俊秀的脸上含着一贯淡淡温柔的笑意,盛迟忌一怔,霎时间眼神变幻莫测。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殿下。”
盛迟忌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
“下官不会。”阿九的嘴角抽了抽,似乎在极力遏制笑容:“因为你每次都在睡觉。”
谢元提道:“……”
就算再不情愿,理亏的谢元提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左迁至厨房,公主府的膳食一向清淡简单,厨房里只有两个厨娘,看到新来的小弟,明显都有些好奇。
“怎么来了个俏郎君?”谢元提叹了口气,只能强打精神跟着打下手,一边切着萝卜,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阿九扶着门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晚膳是盛迟忌钦点了要谢元提送去的,谢元提不好意思当着两个陌生的大娘的面偷懒,黑着脸将膳食抬到了盛迟忌用膳的外间。
阿九还在忍笑:“殿下吩咐我带过来的,说两位不用客气,随便支使。”
“这么俊的孩子怎么支使得。”一个厨娘笑眯眯地说完,指了指一旁的白萝卜,“请吧。”
金贵的公主殿下淡淡道:“那本公主要你何用?”
没用啊!念头刚出来就被打住了。
谢元提刻意上前几步,瞄了眼公主殿下秀美清丽的侧容,默然想,美色……还是公主更胜一筹。
回府后又安安生生过了几日。
宫中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盛迟忌似乎也不着急,一切依旧安宁。谢元提提着扫帚在后院里瞎晃,想睡就睡,过得比在家里还清闲,顿感留在公主府也不错。
毕竟要不是盛迟忌命令,平时是很难见他一面的。
谢元提乐滋滋地过着小日子,不想骨头才放心地懒散了没多久,盛迟忌忽地将他调到了厨房。
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元提直接从长凳上滚了下来,平时都微眯着的眼一下子瞪大,愕然地看着阿九:“什么?”
阿九同情地看着他:“殿下说,后院没什么可扫的,怕你太闲。”
谢元提爬起来的同时抱起了没怎么用过的扫帚,义正辞严道:“我很忙。”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谢公子……我同殿下每天都会来后院看看。”“……没怎么。”
谢元提脑中突然有惊雷劈过。
恕他自作多情一番,这位主儿,该不会是垂涎他的……美色吧?
谢元提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含宁公主是京中最特殊的存在之一,实打实的一滩浑水。然而天降霉运,他爹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硬是求来个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职位把他塞进了公主府。
这才来了一天就被折腾得欲哭无泪。
谢元提眸光微亮,欣然道:“下官确实没什么用,与其在殿下跟前碍眼,惹殿下烦,不如……”
盛迟忌敲敲床,面上似笑非笑:“知道你没用,来给我打个滚。”
谢元提:“……”
谢元提屈辱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不等他起来,盛迟忌继续道:“给本公主滚出去,知道你不乐意来我府上,不过这可由不得你我。”
谢元提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敢同他说重话,只是他天性温吞,闻言也不动怒,微微一笑,自行起身退出房间。
含宁公主府上人不多,除了公主殿下的乳娘和几个侍女外,其他的就是圣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侍卫,贴身侍卫更少,谢元提一来就凑了桌麻将。
除了谢元提,其他的侍卫都是平民出身,谢元提并未自报家门,今夜同他一起守夜的同僚态度便很自然,拍拍他的肩膀:“殿下脾气一直不错,只是‘那个日子’就要到了,最近殿下频发噩梦,你我得多辛苦辛苦。”
谢元提打了个呵欠:“好说好说。”
辛苦倒是没什么。
只是盛迟忌似乎对他有意见。
这才上任第一天,好好的一等侍卫成了一等杂役,谢元提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因为“站姿不端”被赶去扫茅厕。
谢元提认真回忆自己做过的坏事,无外乎在小弟练武时偷偷扔颗石子绊倒他、扯扯自家小妹的辫子,他爹就是气他“为老不尊”,也不该想出这种法子来罚他才是。
罢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
早点想办法从这儿脱身就是了。
也是听完谢元提分析,盛迟忌才按下了一刀把建德帝结果了的心,闷闷地答应乖乖听话,不半夜去把建德帝细细地剁成臊子。
毕竟眼下最有威胁的不是建德帝,而是暗中勾结倭寇,催动群臣的人。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建德帝最后还是会派段行川南下,在这期间的空挡,谢元提和盛迟忌便有空捉出幕后黑手。
谢元提考虑周到,但谢元提乌鸦嘴,向来说的话好的不灵坏的灵,意外说到就到。
隔日,一封来自北方的战报加急送到了京城。
已是深秋,水草枯黄,北方的游牧族群又进入了一年里最难熬的时节,干脆撕毁了和平的约定,联合几个部落,南下打草谷来了。
鞑靼四王子乌尤在辽东军中竟有内应,在内应的配合之下,昨夜率领铁骑,突袭斩杀了守城的李将军,一夜之间连夺三城。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朝中彻底乱成一锅粥了。
临到休沐这一日,谢元提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找遍书房和后院都没找到盛迟忌,干脆就自行换上便服离开了公主府。
一大早就有些闷热,长街上叫卖的小贩大多都还没起来摆上摊子,谢元提并不打算马上回府,悠闲地大街上晃悠,许久才停在了一个大宅子前,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没回应。
谢元提很有耐心地继续敲,直敲到里面响起一声骂,门房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抬眼看到门外站着的风光霁月的修长男子,这才哑巴了般立刻住嘴,嘿嘿一笑:“原来是谢大公子,谢公子来找我家公子吗?”
谢元提懒得同他计较,笑着点点头:“麻烦去叫一下齐律。”
门房连忙应了,见谢元提没有进来的意愿,便没多说什么,匆匆跑去叫人。
谢元提靠在大门边,门神似的等着。
没过多久,谢元提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响起男子的笑骂:“谢静鹤!你这些日子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我还以为谢大公子一转眼就忘了我了。”
谢元提温和地道:“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得了,你这是转了什么性子竟然肯在巳时前离开你的床,还有兴致来折腾我?”
谢元提笑得双眼弯弯,极是好看:“转了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性子,怎么样,神气不神气?”
齐律啧啧作声:“厉害,神气。我还以为只是流言……你爹真把你弄进含宁公主府去了?听说殿下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谢元提凉凉地道:“你觉得我把这话转告给殿下,你会怎么样?”
齐律安静地嘘声。
两人并肩离开齐府,摸到熟悉的酒馆,这个时候酒馆已经开了门,只是颇为冷清,正好适合说点见不得人的话。
谢元提三言两语将能说的都简略说了一下,靠着丰富的想象力,齐律还是听得拍桌狂笑,恨不得能时时去围观谢元提受挫的模样。
等齐律笑够了,谢元提已经头一点一点,差点去会周公。
起得太早,伤元气。
齐律连忙伸手戳戳他:“醒醒,难得这么早看到清醒的你,可别说几句话又睡过去。你来找我,总不至于是来给我说笑话的吧?”
想到正事,谢元提这才掀了掀眼皮,眯眼打了个呵欠,像极了蕃外进贡上来的慵懒的波斯猫。他撑着下颔,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窗外,看到渐渐热闹起来的长街,出神片刻,才开口道:“齐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齐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倒是给我说说你记得的事有几件?”
谢元提扭过头,黑眸剔透温柔,像是浸润在水中的黑珍珠,平时这双眸子总是懒洋洋地微微眯着,现在认真地看过来,反倒让人一凛。
齐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怎,怎么了?”
谢元提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四年前京中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齐律抬起茶啜了一口,“确实是有些大事。”
“比如?”
齐律笑起来:“比如你谢大公子高热不退,差点烧傻了。”顿了顿,他不再说笑,脸色严肃了点,左右看看身边没什么人,才道,“四年前,后宫出了巫蛊案——你连这个都不记得?”
谢元提皱着眉摇头。
“四年前,几个后宫妃嫔莫名其妙小产,陛下怀疑是巫蛊之术,令锦衣卫搜查了后宫一番,最后在当时的杜皇后的殿内发现了扎针小人。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是宫廷禁忌,当时闹得可大……陛下念在旧情,没有夺去杜皇后的后位,只将杜皇后打入冷宫。”
齐律摇摇头:“谁能想到,没过半个月,杜皇后派身边的小宫女给圣上送了信,随即冷宫就走水了。杜皇后也是刚烈,竟然直接自焚了……她的遗愿是求圣上将她膝下的一子一女放出京城。唉,含宁公主也是可怜……”
“关殿下何事?”谢元提下意识地接了话,随即脸色微变。
齐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吧,你连这个都忘了?昭王和含宁公主,就是杜皇后诞下的龙凤胎啊。”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摆摆手:“后来呢?”
齐律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接着道:“过了杜皇后的头七,陛下便封了三皇子为昭王,让这对兄妹去天高皇帝远的琼州。本来这样对他们也挺好,谁知道半路上遭刺客了。”
谢元提低声重复:“刺客?”
“是啊,一把火烧了客栈,随行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就漏了含宁公主和几个侍女。含宁公主当时满身都是血,回了京直接进宫面圣,叩着头说是昭王将他推出了火海……陛下怜悯他,看他吓得几乎疯了,便给他改了昭王的名,想让他代昭王好好活下去……”
谢元提脑中嗡嗡地响,一瞬间仿佛有人用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的心,尖锐的痛感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眼眶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红。
齐律粗枝大叶,没注意到谢元提的变化,叹气道:“……所以陛下对含宁公主一向宽容,但是含宁公主这般境况……你也知道,是一滩浑水。你爹是怎么了把你塞进去,赶快想个法子把自己捞出来吧……哎?谢静鹤?你看哪儿呢,听没听我说话?”
谢元提扭头盯着窗外,手指按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片刻后,终于确定了。
方才齐律口中的主角,现下正站在大街上被人拦着,如果谢元提眼睛还没瞎,那观情形,公主殿下应当是……遇上登徒浪子了。
谢元提心中一紧,连忙下楼跑过去。
建德帝刚返回朝廷,还没舒坦两日,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头皮顿时炸了。
东南一带倭寇作乱虽也紧急,但到底离皇城天高地远的,远火不烧身,但鞑子就不一样了,就在头顶,万一防线失守,鞑子南下直取京城,那就完了!
这回朝中嗡嗡嗡的议论之声更大了。
先前若说还有些立场不同的官员作壁上观,冷眼看部分朝臣着急,这回火烧眉睫,所有人都知道急了。
朝会之上,官员们争得面红耳赤:“福州一带陷入战乱一月有余,已有一个指挥使与一员大将折在当地,可见倭寇之猖獗可怕,情势之岌岌可危,若是将援军尽数拨往辽东,是要置福州的百姓于何地!”
“都城安危至关重要,李将军镇守辽东二十多年,此番身首异处,军心涣散,情况更是危如累卵,岌岌可危,岂是东南一带可比拟!”
“那东南的百姓不是人吗?辽东这些年不断增派驻军,军备充足,为何要将所有余力都拨去辽东?!”
盛迟忌说进宫就进宫,毫不含糊。只是苦了方才那匹才吃了马草舒舒服服躺下的马儿,还没睡上一觉又被牵出来。
谢元提和马眼含泪的马儿双双对视,仿佛看到了自己。
阿九利落地架好马车,冲一脸困倦的谢元提挤了挤眼,谢元提回以温和的笑容。
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中,盛迟忌负手开口:“谢静鹤,你来驾马车。”
谢元提一愣:“下官从未……”
“听说谢大公子精通六艺。”
谢元提:“……”
好烦,殿下你听说的事情怎么那么多。
原本想不动声色地蹭到马车上休息的愿望破灭,好在谢元提心态良好,老老实实地扶着根本不需要扶的金贵主儿上马车后,自己也跟着上去。
六艺中的“御”是谢元提最不擅长的。
因为他懒。
京城大道宽敞平坦,又已入夜,谢元提驾马车也还算四平八稳,不至于出什么祸事。
虽说是贴身侍卫,盛迟忌却只带了阿九和一个废废的谢元提,谢元提眯着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私以为公主殿下其实是不想带人出来的,只是差了一个马车夫。
马车辘辘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驶过,很快就到了皇城附近。
锦衣卫主要负责皇城内的巡逻看护,也不知白日卫适之怎么会跑到皇城外,谢元提扫了眼巡逻的上直军,取出盛迟忌的玉牌递过去。
领头的将军接过看了看,脸色有些古怪:“原来是……含宁公主殿下,皇城这几日禁严,还请殿下移步下车。”
马车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盛迟忌掀开帘子,柔软的月白色袖口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煞是好看。
阿九上前去扶,却被轻轻推开,公主殿下自行走了出来,戴着个斗笠,白纱垂下,看不甚清面容。月光斜斜晕染在他半边身子上,霜雪般冰冷。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锁定在白纱上,想看清其下是妍是媸,倒是没人在意他异于常人的身高了。
留下阿九在原地等待,盛迟忌和谢元提顺利地进入皇城。才通过大门,谢元提就看到似乎等候已久的内侍垂立在旁,见两人过来了,连忙弯腰行礼:“臣见过含宁公主殿下,圣上等候已久,请。”
谢元提打小也跟着他爹在官场上跑过几回,进宫入宴时常常看到这个内侍,猜出应当是跟着圣上的老人,漂亮的薄唇抿出一个温和的笑,冲这个内侍行了一礼。
内侍一愣,笑容真切了几分,一边引路一边回头看了看谢元提:“殿下,您身边这位……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
盛迟忌淡淡地“嗯”了一声。
内侍冲谢元提笑了笑,回头时似是不经意地道:“圣上这几日中了暑气,心情不大好,殿下难得入宫一回,恕老臣多嘴,可要哄圣上开心些。”
说是“哄”,盛迟忌摆着这张冷脸不把皇帝惹怒都是好的,这内侍是在隐晦地提点盛迟忌。
宦官多为人冷眼,得人一分尊重善意就会待人好上几分。
谢元提笼着袖子,笑而不语。
盛迟忌似笑非笑地看向谢元提,却见方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谢元提又恢复了要死不活的昏昏欲睡,感受到来自自己顶头上上司的视线,竟然还很不要命地扬唇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小得意的笑容。
盛迟忌看着他,忽地觉得有点心痒痒,被自己死死囚禁在心底的小兽似乎在冲破禁锢爬出来。
深吸一口气,他转回目光,方才有过一丝波澜的眸底也化为了平静。
很快就到了懋勤殿,时候颇为晚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巡逻而过的锦衣卫袖口摩擦过刀柄的擦擦声。
进殿一板一眼地见了礼,谢元提一直低着头,好半晌才听到座上的圣上开了尊口:“都起来吧。”
没等盛迟忌说点什么,皇帝便主动问:“今日出京时遇到刺客了?”
盛迟忌低着头,抿了抿唇:“是。”
“受伤没?”
“回父皇,有身边的侍卫守卫,儿臣毫发无损。”
谢元提正在琢磨这对父女间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同坊间流传的“陛下将含宁公主捧在手心里”一点贴不上,冷不丁就感到有一道威严沉肃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谢元提听到皇帝道:“谢尚书家大公子?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尚书大人难得求朕,未料他家大儿子真是文武双全之才。”
盛迟忌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在南下之前,瞒好谢元提,以免谢元提不给他上床睡。
盛迟忌心里有事,难得忽略了宫里下人们诡异的表情,准备回屋换身好看的衣裳,一会儿装作若无其事地迎接谢元提回来。
推开门,目光瞬间撞上了张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的脸。
盛迟忌:“……”
盛迟忌看呆了几瞬,才条件反射地头皮一紧,砰地合上门。
下一刻,屋内传来谢元提漠然的声音:“滚进来。”
第 117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盛迟忌在门口僵了几瞬,高大的背影忽然有点萎靡,犹豫了下,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往里看。
正撞上谢元提冷冰冰的视线。
盛迟忌:“……”
慈庆宫里阖宫都是废物吗?怎么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谢元元已经回来了。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自己叮嘱下去的“谢大人是慈庆宫的另一个主子”,乖乖推门进屋,老实走到谢元提身边,不等谢元提开口,已经飞快半跪下来,把脑袋埋进谢元提怀里蹭了下,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气息,仰头用湿润黑亮的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元元,打我吧。”
那是惩罚还是奖励?
谢元提下意识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
他闭眼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头的火气,语气不咸不淡:“谈完了?”
谢元提默默垂下眼,安静且悲凉地想,自己的狗胆真是越来越大了,包天不够还要包地。
不知道谢元提已经在心中谴责了自己许多遍,盛迟忌的语气依旧平淡,一脸正派地盯着谢元提,道:“他们找到派出刺客的人了。”
“人呢?”
“在押去诏狱的路上服毒自尽了。”
那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带着微微药香的羹汤温度适宜,喝下去仿佛身体都被暖到了——虽然于盛夏并不需要这点暖意。
腹中的痛感因为这股暖意减弱了不少,盛迟忌偷偷推开汤碗,脸色冷淡:“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谢元提半阖的双眼睁开,直觉自己不太该继续听下去。
“四年前也是这样。”盛迟忌的语气很平静,眸中却如寒潭凝霜,“找一个替死鬼,然后查无可查,就这样不了了之。”
谢元提原本要吐出的一句告辞因为他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眯了眯眼,还是接话了:“殿下的意思是,四年前的刺客和前几日遇到的那些,是一伙的?”
“你记起来了?”盛迟忌一怔,还来不及惊喜,看到谢元提温和带笑的表情,顿时一滞,立刻敛去差点露出的喜色,淡淡道,“嗯。”
谢元提指了指天:“圣上的表示是?”
“人不是找到了吗。”盛迟忌冷笑,“可惜死了——那就这样算了吧。”
谢元提的眉毛抖了抖。
坊间传言真是害死人。
说这对父女感情深厚、父慈女孝的到底是谁?盛迟忌这脸色,不扑上去咬两口“龙肉”已经是很克制了。
皇家的事一向复杂,谢元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同情盛迟忌对他好点儿就成,皇家这趟浑水是打死也不能插足的。
于是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含蓄地表达自己困了。
盛迟忌也不为难谢元提,只是在他要离开前扔给他一个小盒子。
“阿九给你的。”盛迟忌淡淡道,“你的手臂应该淤青了,回去擦点药。”
谢元提微笑着应了,看盛迟忌倒了杯冷茶就要喝,立刻伸手截了那杯茶,顺便抬手给殿下歪了的步摇扶了扶,点点自己好容易熬出的汤,一本正经道:“殿下现在不能喝冷茶。”
思考了一下,谢元提干脆将茶壶也抬起,便颔首离开。
盛迟忌:“……”
他静坐片刻,还是没忍住,扶额笑出声。
谢元提涂完药膏后反常地没有倒头就睡。
他关上门,笼着袖子懒洋洋地走去其他三位住的屋子。
也不知道盛迟忌是怎么想的,给谢元提一个单独的房间不说,还将他安排在一个寂静无声、就差夜里闹鬼的地方,离阿九三人可谓“天南地北”,不被传唤在一起时要见面都难,很不利于打好同僚关系。
已经是黄昏时分,白日的燥热消去大半,公主府冷冷清清的,一丝活气也无。谢元提慢悠悠地走到屋门前,抬手敲敲门,房门打开,却只有阿九一个人。
谢元提扫了眼屋内:“流羽和飞卿不在?”
阿九笑了笑:“飞卿有任在身,这几天应当回不来,流羽负责守夜。怎么了,谢公子找他们有事?”
“不是。”谢元提双眸微弯,“找你。”
阿九有些茫然:“怎么了?”
“多谢你的药膏。”
阿九怔了怔:“药……唔,不用谢,应当的。”
看他干笑起来,谢元提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软软的,手感不错。
“阿九,你今年多大了?”
阿九满头大汗,见他转移话题,松了口气:“我是孤儿,不太清楚,应当十八了。”
十八了。
谢元提摸摸下颔,无不同情地想,十八了,连撒个谎都不会。
公主殿下这是在搞什么,把宫中也难得的极品伤药随意送出,就为了他手上那点淤青?还假借身边侍卫的名义,真当他是傻的,分不清好歹?
阿九侧身让谢元提进了屋,趁他背对着自己的时候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顺手沏了茶,坐到谢元提对面:“谢公子还有事吗?”
谢元提眯了眯眼,有些发困,却还记得自己的来意,抿了口阿九沏得无比苦涩的茶,顿时身躯一颤,觉得连灵魂都被这味道惊醒了。
他心有余悸地放下茶杯,微笑道:“阿九,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殿下的?”
阿九单纯直率,藏不住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惆怅的意味:“很久了,小时候曾见过一面,后来殿下出了事,我们才被调出来贴身保护殿下。”
谢元提的眸光微闪。
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是可以从中提出的信息量已经很大了——这样说来,阿九几人都不是皇帝派给盛迟忌的侍卫。
小时候就见过,那是不是有可能是杜皇后的手笔?杜皇后在给自己的一双儿女留后路?
杜皇后为何要很早就给自己的孩子留后路?除非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莫非巫蛊案另有隐情,冷宫走水也不是杜皇后刚烈自焚?
谢元提越想越觉得可怕,选择性地略过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地问:“殿下似乎不太需要我们贴身保护,你们经常被派出去做什么?”
阿九抿了抿唇,紧张了一瞬,很快掩饰好了情绪,恢复耿直的微笑:“就是跑跑腿,买买家用,谢公子没发觉府中连下人都没吗,这种事自然就得我们来做。”
“是吗。”谢元提心中摇头,却不再追问,他只是有些好奇,并非想寻根究底。
毕竟寻根究底的代价应该会很大,比如被拖下水,或者直接“知道得太多了”被处理掉。
谢唯风笑都不想笑了。
谢元提眉毛抖了抖,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忍不住插嘴岔开话题:“爹,谢尧和秀秀呢?”
谢唯风恢复了刻板脸:“你不在,他们成天闹腾,送城外的书院修学去了。”
谢元提道:“……”
谢尚书就算是休沐日要忙的事情也很多,谢夫人仙逝已久,府中唯一的女眷又被送去念学了,带盛迟忌在府内参观的重任就又落到了谢元提身上。
谢元提眯了眯眼,要死不活地想:好困。
像是没看到谢元提恹恹的脸色,盛迟忌颇有兴致地在威远伯府的花园里转了两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谢元提的书房附近。
谢府有两个书房,一个是谢尚书专用,一个是谢元提偷懒专用。
谢元提看到书房就倍感亲切,引着盛迟忌走进书房,回到熟悉的地方,脚步不由自主地凑到了软榻边。
扭头看盛迟忌正认真地观察着书架上的书目,他揉了揉额角,干脆就坐上去靠着墙,闭目养神。
盛迟忌也不管他,走到书案旁,发现上面放着一堆信笺,有的拆开过有的没拆开,一看就知道是谢某人犯懒不想收拾,下人来打扫时也不敢乱碰,便闲置在这儿了。
还没靠近就能嗅到一股混杂的熏香气息。
盛迟忌眯了眯眼,猜到这是什么,随意拿起一张信纸看了看,看到“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时,忍不住一把将这封信揉成了一团。
回头看到似无所觉的谢元提,他沉着脸将纸团小心塞进袖中藏好。
沉默地看了会儿桌上这一堆信,盛迟忌扭头开口:“可以看你书案上的东西吗?”
困得意识模糊的谢元提早就忘记书案上有什么了,挥挥手:“殿下随意。”
盛迟忌坐到书案边,脸色凝重地将那些信一封封拆开。
公主殿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心中火气有点旺,却还是克制着自己,面无表情地看一封揉一封,怕谢元提看到,还记得全部塞进袖中。
等盛迟忌看得差不多了,谢元提才猝然惊醒,想到书案上放了什么,一个激灵跳起来,扫了眼空荡荡的书案,有些疑惑。
貌似上面搁着些热情奔放的小姑娘的情信?
被收下去了?
谢元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心虚,瞌睡也不打了,走到书案边正想说点什么,也略有些心虚的盛迟忌掩饰性地从旁边抽出一个画轴,顺手铺开。
上面只画了一个人。
盛迟忌的动作一顿:“……这是?”
他看得目不转睛,小声道:“元元,我们还没喝过合卺酒。”
什么?
没等谢元提反应过来,盛迟忌忽然低下头,左手一扶谢元提的手肘,像是谢元提特意喂他一样,将那杯浅浅的酒一饮而尽。
谢元提愣了片晌,在盛迟忌将他自己手中的酒盏也要抬起饮尽时,忽然全然不顾身后各异的视线,学着盛迟忌的动作,饮下了盛迟忌的杯中酒。
然后淡淡抬头看着他,舔了下沾着点酒液的润泽唇瓣。
倏忽之间,心口最后裂缝也似被填满了。
盛迟忌忍住低头亲吻那张唇瓣的冲动,怀着满腔柔情,握紧了腰间的雁翎刀:“观情,等我。”
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今年的雪落得格外晚,仿佛预示着天不太平,因着局势动荡,坊间不免.流露出一些传闻——前年就因雪来得晚,生了不少事,去岁是太子坐镇京城,瑞雪迎春,如今建德帝又重新回到朝中,雪又不下了。
莫非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流言四散,传到建德帝的耳朵里,瞬间叫他黑了脸,气得派人去纠察究竟是谁敢如此大逆不道蛊惑人心。
自然是没寻到根源。
好在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后,两个捷报一前一后传到了京城。
段行川与蒙人短兵相接,大获全胜,一举夺回两城与李将军尸首。
没隔几日,东南也传来了战报,太子亲自率领水师,驱逐了占领定海湾的倭寇,夺回了军港。
蔫蔫的谢元提半死不活地踏进书房,抬头看了眼反复无常的公主殿下。
在府中公主殿下大多时候都只松松挽着发髻,穿着深色便服,神色清冷淡静,气势非常人可比拟,只是在那儿那么一坐,看人时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
谢元提不元一次觉得盛迟忌是生错了性别。
除去昭王,圣上膝下还有三位皇子,如今的太子是圣上未继承皇位前,早逝的正妻生下的,刚开始是杜皇后抚养,四年前杜皇后自焚后,便交由常贵妃抚养。
太子性格懦弱,若不是四年前出了那些事,太子也应当是昭王来当。
其他二王早已离开京城,谢元提依稀记得其中一位是常贵妃所生,年纪最小,圣上似乎颇为喜爱他,另一位却是没什么印象。
若公主殿下是男儿身,太子之位怎么说也该是他的。
谢元提盯了盛迟忌一会儿,惊觉自己想得太多,略一肃容,朝盛迟忌一揖:“殿下。”
盛迟忌“嗯”了一声,只抬头扫了他一眼,扬扬下颔:“磨墨。”
谢元提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挽起袖子认命地磨墨。
他垂下头,神色看似认真,其实早已魂飞天外。
盛迟忌瞥他一眼,看出他在走神,微一蹙眉,目光往下看到他的手腕和那根红绳,拧着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谢某人小时候也算是娇生惯养,大来更是懒成一派,轻易不肯出门,几乎没晒过太阳,肌肤细嫩白皙得能掐出水,白生生的一截小臂就在盛迟忌面前晃来晃去,引得他心神不定,频频侧目。
细白的手腕被那条红绳一衬,好似美玉琢成。
盛迟忌喉头发紧,默然片刻,怕谢元提发现异样,无声地靠书案近了些。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太过心急,就这样将谢元提放在书房里,实在不能静下心。
偏生谢元提毫无自觉,还在慢悠悠地磨着墨,白得晃眼的手腕在他眼前动来动去。
盛迟忌再也看不下书,阖眼深吸一口气,蓦地伸手抓向谢元提的手腕。
谢元提眉毛一挑,泥鳅似的一躲,成功脱离公主殿下金贵的魔爪,往后退了退,有些疑惑:“怎么了?”
“昨日宫中来了人。”盛迟忌的手一僵,随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慢慢收回手,语气平淡,“父皇觉得我整日待在府中不好。”
谢元提心道:天下的爹都是这样。
他爹也觉得他整日在府里晃着碍眼,这不,急不可耐地找了个差事就把他塞过来了。
盛迟忌继续道:“京中有一些名媛成立了一个诗馆,每逢月末便会在百花园一聚,吟诗作对。”
“唔,下官略有耳闻。”
盛迟忌面无表情:“父皇让我去,学习融入她们。”
谢元提并不觉得圣上这话有什么毛病,盛迟忌确实太过孤僻,能在诗会上交到几个闺中密友也不错,怎么他的表情有点……扭曲?
琢磨了一会儿,谢元提微笑道:“届时会邀一些青年才俊去凑凑热闹,殿下去了,说不定会遇到意中人。”
盛迟忌的长睫微颤,沉默片刻,继续面无表情:“听说你每次都会被邀请?”
谢元提懒得问公主殿下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说,诚恳道:“下官对这些没兴趣,就去过一次。”
能看出这幅画画得极为用心,画上的人身形修长,容貌昳丽,眉目冷艳,淡淡侧眸看着什么,天生贵气。
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却可一窥日后的绝佳风姿。
这个人盛迟忌再熟悉不过了。
谢元提的脸上也布满了惊愕。
他自己作的画自己当然认得,只是他完全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画过……含宁公主?
不对,这是昭王。
谢元提眯起眼,靠着旁边的书架歪头看着这幅画,总觉得很不对劲——这画上的少年同公主殿下长得一模一样,肯定是昭王,可依那点模糊的记忆,他同昭王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怎么仇视到给对方作幅画了?哪儿的邪门秘术?
谢元提弄不清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缓缓回了神,扭头对上盛迟忌的视线,这才发现公主殿下的目光亮得吓人。
“谢静鹤……”盛迟忌低声开口,声音沉沉得让谢元提有种公主是个男人的错觉。
不等盛迟忌说下去,谢元提体贴地倒了杯茶递过去:“殿下嗓子不舒服?”
盛迟忌噎了噎:“……嗯。”
结果没过多久盛迟忌开始肚子疼了。
谢元提体贴地倒过去的那杯茶起码放了半个月,打扫的下人疏忽没有拿下去。此茶是齐律从他爹的仓库里偷出来的难得珍品,珍品就是不同于凡品,闲置那么长时间不仅没长毛还没臭。
盛迟忌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看上去借他一股清风便可乘风归去,得道成仙。
即使是如此,盛迟忌也拒绝请大夫,坚决要回府,顺便把那幅昭王的画像带走,作为谢元提的赔礼。
谢元提劝不过,又心虚得厉害,一切依着他,没敢惊动谢尚书,苦着脸留了信,将家里的马车取出来又做了回马车夫。
趁他去做这些事时,盛迟忌挪到荷塘前,将藏了两袖管的纸团尽数扔了进去。将证据全部销毁后,他又慢腾腾地挪回原地,虽然肚子疼得厉害,却有些想笑。
这些年能让他真心实意地笑的也只有谢元提了。
谢元提将盛迟忌送回府后,琢磨了一下,懒得再回谢府,免得明日还得起个大早来公主府。
他小心地扶着盛迟忌进门,目光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下,蓦地发觉不对:“……殿下,下官好像一直没有看到您的侍女和乳娘?”
不仅如此,偌大的府中人少得可怜,除了占地之大、楼宇之美,还真完全不像是个公主府。
盛迟忌由他扶着,闻言淡淡道:“她们不便见人。”
谢元提有些茫然。
盛迟忌继续道:“我也不需要其他的侍女。”
谢元提在心里叹了口气。
四年前连番遭逢巨变,听阿九说盛迟忌几乎夜夜噩梦,排斥他人也是正常。
将盛迟忌扶到床上躺下,谢元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殿下不肯喝药看大夫,喝点汤总行吧?”
盛迟忌满额冷汗,半睁着眼,狭长的凤眸中有水色潋滟,脸色惨白惨白的,伸手攥紧了他的袖子:“你熬的?”
谢元提点头。
盛迟忌怔愣片刻,才缓缓松了手:“去吧。”
谢元提心中愧疚,靠着自己懂的一点岐黄之术在羹汤里加了药材,耐心地扇了许久蒲扇,见差不多了,才问两位厨娘要了些入口即化的糕点,回到盛迟忌的房间。
一进门,谢元提就发现,才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盛迟忌不见了。
里里外外到处寻了一通都没找到,谢元提心中一沉,脑中刚冒出“刺客”二字,就见到从不远处的长廊上缓步走来的盛迟忌和飞卿。
盛迟忌的脸色虽然还是惨白惨白的,却没有露出丝毫痛苦之色,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一边走还一边同飞卿吩咐着什么。
在回到房间前,飞卿已经领命离开了,临走前还颇不甘心地瞪了眼谢元提。
谢元提摇摇头,迎上去自然地扶住盛迟忌:“一扭头就不见了,殿下您也该配上一条绳子了。”
盛迟忌的眸光幽幽凉凉的:“哦?”
谢元提面不改色,温和笑道:“系着我的手腕,殿下可以随时牵着,不至于将自己弄丢。”
谢某人能屈能伸。
尤其能屈。
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盛迟忌轻哼一声,认真地看了看谢元提的手腕,半晌才撇开目光,低声道:“疼。”
谢元提顿时心软又心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向房间。
谢元提觉得自己除了是个侍卫,还兼任侍女,可谓是两项全能了。
费尽力气不去碰公主殿下金贵的身子上不该碰到的地方,等到房间里,谢元提已经有些气喘。
他就不明白了,在飞卿面前健步如飞的公主殿下,怎么瞬间就变得弱柳扶风了。
弱柳扶风的公主殿下目光挑剔地扫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羹汤,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却还是闷不作声地喝了几口。
“我不是乱跑。”
撑着脑袋差点睡着的谢元提睁开眼,唔了一声。
盛迟忌鸦睫低垂,脸色虽然平静冷淡,声音却还算柔和:“方才锦衣卫来了人。”
谢元提懒懒地“哦”了声,尾音上扬,从鼻腔里带出来,意外的磁性动听。
盛迟忌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元提微微张开的润泽红唇,目光暗沉起来,半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谢元提正好看到那艳红的舌尖舔过玫瑰似的唇瓣,公主殿下生得清艳无双,这般动作做出来,无端端生出了几分……色气。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谢老沉默了良久,迎着谢元提明净的目光,像他幼时那样,伸手抚过他的头发:“想做什么就去做。祖父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失望。
谢元提眨了下微微发润的眸子,低头嗯了一声,试图以用菜来掩饰。
屋里安静了片晌,祖父慈和的声音冷不丁再次响起:“现在可以跟祖父说,你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了吗?”
谢元提:“……”
这片黄芽菜怎么没把他噎死。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按照从前谢元提一贯懒得找理由的敷衍态度,脱口而出就会是“盟友关系”。
但祖父是最亲近的亲人,他又早和盛迟忌说开了。
对着那双含着深意的苍老双眸,谢元提有种像是回到了幼时,被祖父叫到跟前问功课的错觉。
他从前没有与谢老说和盛迟忌的事,是担忧他老人家接受不能,但也没想一直瞒着,委屈盛迟忌。
本是想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解决完了,让祖父多喜欢盛迟忌几分,再徐徐图之的。
半晌过后,谢元提抬了抬眼皮,坐姿放松,语气平和:“您老什么时候知晓的?”
谢老呵呵笑:“在你第一次带这位殿下回来时。”
谢元提:“……”
难得看孙子吃瘪到说不出话,谢老心情复杂的同时,又有点得意地想笑。
他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不知怎么,“喜结良缘”四字从公主殿下金贵的口中吐出来,倒让谢元提头皮一麻,觉得背后嗖嗖地发凉。
应当是错觉。
谢元提深吸一口气,笑得依旧温柔和顺:“那下官也提前多谢殿下了。”
盛迟忌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低下头继续看书。
谢元提胆子也没大到拿盛迟忌来逗趣,无聊地坐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盛迟忌瞥他一眼,看了看天色,起身走到厢房的百宝阁边,找到了棋盘和棋子。
“下一局?”
谢元提眉毛一扬,笑着点点头,模样乖顺又温柔,看起来很好欺负。
盛迟忌心思微动,定定看他片刻,合计一下,语气平淡:“你执黑子。”
谢元提还在傻,又听盛迟忌道:“让你二子。”
谢元提:“……”
从前有位大臣,同皇上下棋时,没把握好力度,赢时杀得九五至尊片甲不留,输时有如丧家之犬让步明显。
然后他被砍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思考着该怎么让盛迟忌放弃让子的念头,盛迟忌却已经将棋罐往他手边一放,不容拒绝地道:“下吧。”
谢元提无奈,慢吞吞地执起一枚黑子,犹豫一下,和和气气地道:“殿下……”
他话都还没说,盛迟忌头也不抬地道:“输赢不论。输了你答应我一件事,赢了也不怪你。”
也就是说输了受罚,赢了也没什么好处?
岂有此理!谢元提勤勤恳恳地在厨房忙活了大半个月,刚同两位厨娘打好关系,建立深厚友谊,即使光明正大偷懒都不会被说什么,还没享受两天,阿九又来了。
阿九笑嘻嘻的:“谢公子,恭贺你。”
谢元提面露警惕之色。
阿九是知道他这半个月都忙活了些什么的,憋笑憋得脸色通红,学着谢某人有时故意端着的一本正经架子,道:“殿下看你辛苦,特意将你调去了书房,以后就负责打扫书房,给殿下磨磨墨,清闲多了。”
谢元提道:“……”
从扫茅厕的变扫后院的,再从厨房打下手的变书房小厮,偷懒的机会越来越少,谢元提恨不得以头抢地表明自个儿并不需要这种“升迁”。
“岂有此理”在脑中转了几转,能屈能伸的谢元提顺着杆子往下爬:“这是您说的。”
盛迟忌垂着的眸中含了淡淡笑意,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点点头。
谢元提便毫不客气地落了子。
然而真的和盛迟忌下起棋来,谢元提才发现面前的公主殿下并非那个“从前”故事中的皇族贵胄,连忙收起了心思,认认真真地下棋。
有了棋盘消磨时间,下午的时光很快便过去,天色微微擦黑,风从池塘吹来,阵阵荷香也钻入厢房,清新醒神。
外头的名媛贵公子已经将百花园转悠了一遍,低声谈论着新进的花种。卫婉清有些魂不守舍,频频往厢房看去,可惜雕花窗设计巧妙,从里面往外看容易,从外往里却看不清什么。
同行的人忍不住揶揄道:“婉清,还在想你家静鹤哥哥?”
卫婉清的脸色有些黯然,片刻才轻笑道:“很久没有见到静鹤哥哥了。”
“想见就去把人叫出来呗。”那个名媛是个脾气直爽的,拍拍她的肩膀,“百花园外有锦衣卫看守着,还能有刺客混进来?殿下也不会不许谢公子出来吧。说到底,兵部尚书家大公子去给一个……当侍卫,怎么说都是屈才。”
卫婉清知道她想说什么。
含宁公主说到底,不过是罪后之女。杜皇后的家族没落已久,现下只有一个舅舅在边关,虽然身居要职,却与京城相距甚远,出什么事都鞭长莫及。
如今抚养太子的那位贵妃却未被册封为皇后,要说真正的嫡系,只有盛迟忌一个。
到底是嫡系血脉,京中有点心思的都偷偷打量着盛迟忌,大多都是不怀好意。偏生陛下态度暧昧,说爱护,却从不彻查,说不爱护,关键时刻又会出面挡一挡。
——加之盛迟忌除了一个公主头衔外没什么背景了,所以他的存在,其实是有点尴尬的。
盛迟忌沉默许久,淡淡道:“远在天边……触不可及。”
谢元提立刻放心。
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放心了,却还是睡不着,呆呆地看着盛迟忌,盛迟忌呆呆地看着书,也看不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盛迟忌低声叫:“谢静鹤。”
谢元提刚有了点睡意,不愿意开口应答,干脆装作自己睡着了没听到。
盛迟忌叫了两声,见没回应,这才起身走到榻边,拿起薄被给他盖上,盯着他又发了会儿呆,直至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这才悄无声息地回到书案旁。
在房门被敲响前,盛迟忌已经压低了声音道:“进来。”
装睡的谢元提心情复杂,颇有种诡异的负罪感。
殿下还真是……体贴啊。
外面的人依言直接推门而入,弯了弯腰正要说话,又被盛迟忌冷冷暼了眼,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有种男人才有的低沉磁性:“声音小点。”
飞卿一愣,飞快瞄了眼躺在软榻上的人,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又被他强压下去,声音低低的:“属下见过殿下。”
盛迟忌“嗯”了声:“查到了吗。”
“查到了。”飞卿忍不住又多看了榻上的谢元提两眼,神色有些犹豫。
盛迟忌道:“无妨。”
飞卿只好道:“果然北镇抚司有奸细,不出意外应当是南镇抚司从外头找去的人。圣上此次似乎真的准备彻查一番,只是线索断得干净利落,纵然知道有问题,也查不出什么了。”
或者说,皇帝暂时还不想为了自己的这个倒霉女儿真正动手去查一查。
飞卿自然不敢说出来。
“人呢?”盛迟忌估计也不太好意思再听说些什么,咽下开头的听说,语气依旧平淡,视线却在往谢元提脸上瞄。
谢元提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正犹豫该怎么解释,盛迟忌便云淡风轻地拍板定下了:“明日你陪我去,你应当也很想见见你的红颜知己。”
谢元提被他听着平淡却让人后背发凉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
喜怒无常的殿下这是……生哪门子的气?
盛迟忌却不再盯着谢元提,重新垂下双眸,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页书翻过,双手十指不自觉地交叉了一下,缓声道:“知道你每日午时会犯困,去榻上睡会儿吧。”
谢元提迟疑了一下。
“还要我命令你?”
谢元提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盛迟忌和他说了半天,用的都是“我”,顿时一阵牙酸,不敢多想,赶紧凑到软榻上躺下装死。
只是平时一沾枕头闭眼就能睡着,今日却有些诡异,谢元提愣愣地睁着眼看着盛迟忌的背影,死活就是睡不着。
脑中还在回荡着盛迟忌偶尔的怪异举元。
谢元提想着想着,秀致的长眉挑了挑。
容他再自作多情一下,公主殿下不会真的对他有好感吧?
谢元提眯了眯眼,低声开口:“殿下可有意中人?”
盛迟忌的背影明显僵了僵,随即坦然地“嗯”了一声。
“查到他出了京城,属下一路跟去,追了几日才追到他,只是……”飞卿眉间笼上不安,头埋得更低,“他已经死在一个破庙里,身边散落着一些银子,贴身带着几万两的银票。属下拿回来同流羽对了一下票号,是假的。”
盛迟忌顿了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重点却不在死人身上:“假银票?”
飞卿见他注意力转移,从怀中摸出银票递上书案。
早在宣和十五年,朝廷便流出了官家银票,比钱庄印行的银票面额普遍要大,都盖有户部官印,只是印发得少,大多也是用在诸如添置粮草等公事上,一般都是大商贾或者官家人在用,年底会进行回收。
盛迟忌拿起那张朝廷银票反复看了片刻,冷笑一声:“他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飞卿垂头不语。
盛迟忌却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飞卿欲言又元,盛迟忌猜出他想说什么,淡淡道:“就是他,下去吧。”
事不过三,盛迟忌说了两遍下去,飞卿不敢再违背,退出书房前还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
猝不及防听到这些事的谢元提内心复杂。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要死不活地反思:我到底为什么要躺在这儿装死。
阿九啊阿九,你们出去跑跑腿,买买家用,跑得真够远,买得真不一般,值得这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职位了。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谢元提依旧处于知道了大秘密的不安之中,好容易逼自己快睡着时,脸颊忽然被什么温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谢元提:“……”
他尽量放松着肢体不敢动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脸被捏了一下,公主殿下似乎觉得挺好玩,又捏又掐地折腾了会儿,谢元提忍无可忍地睁开眼。
盛迟忌收回手:“肯睁眼了?”
谢元提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好脾气地笑笑,温声道:“被您这样搓揉,下官睡得再实都得醒了。”
盛迟忌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盯了他一会儿,转身回去坐下:“醒了就来磨墨。”
直到此时,谢元提这才抬手,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冯灼言性格好,与谁都能打到一处,跟程非的关系也不错,还能免费看上北郭先生的最新力作。
大概是被冯灼言的话本子荼毒久了,他觉得这个时候谢元提很适合抚琴,能够激发士气,先行过来占据这个客栈时,还吭哧吭哧特地带了把琴过来。
谢元提无言地看了半晌摆在身前的琴,半晌,垂下浓睫,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到琴弦上。
铮然一声,泠泠琴音携着冷厉的杀气猝然响起。
谢元提极少给人抚琴,连盛迟忌都很少听到,程非听到琴声,精神陡然一振,按着刀,呲牙露出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兄弟们,上!”
来的人不少,激烈的拼杀声伴随着琴音响彻天际。
直直一曲铿锵激昂的广陵散毕,外面的声音才逐渐变小、消失。
脚步声逼近,停在他的房门前,下一刻,屋门被敲了敲。
程非微微气喘着,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兴奋:“谢大人,捉到活口了!”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尾随而来包围客栈的,有整整五十个精悍的刀斧手。
看得出来,对方很想要谢元提死,且志在必得,不容许有一丝差错——可惜对方大概没想到,盛迟忌去了危险未知的东南,却还暗中给谢元提留了不少人用。
程非可是带着精挑细选的好手,提前几日抵达了这座客栈,为了不暴露很急,几十个人蹲在储放粮食的地窖里好几日,只在夜间悄么爬出来进食,就等着谢元提带人落脚,钓后面的鱼上钩。
方才程非骤然带人出现,那伙人的头领察觉陷阱,竟然当机立断就想跑,但院门已经关上,跑无可跑,只能打。
大概是见走不掉,发狠了想要扑去谢元提的房间,试图将五十条命填进去,鱼死网破换谢元提去死。
但他们失败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洁白的积雪都被染成了刺眼的鲜红,满地染血的刀和交叠倒下的人影,风声呼呼的,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程非带的人损失不大,但都带了伤,好一些的继续警惕巡逻,或是帮伤得重的包扎,程非自个儿也受了不轻的伤,瞧着倒还生龙活虎的,禀报完情况,就回头吩咐审讯。
这两年他办事老练不少,吃过一次教训,擒到人第一件事就是卸了下巴打断手脚,防止死士自尽。
“嗯。”
盛迟忌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短冷淡。
威胁卫指挥使?谢元提先将盛迟忌送到门外,看到站在马车旁的流羽,才放下心来,准备送卫婉清回去。
走之前看盛迟忌的斗笠有些歪了,还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将斗笠摆正。
盛迟忌默然盯着他:“……”
谢元提朝盛迟忌笑了笑,温声道:“送卫小姐回了府下官便赶回去。”
盛迟忌轻哼一声算是应了。
谢元提扭头朝流羽眨眨眼,同卫婉清往反方向走去。
总觉得背后凉凉的……
谢元提眉毛抖了抖,默默将衣物拉紧了些。
天色已晚,回卫府的路颇为僻静,月上柳梢头,满地残雪光,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卫婉清低头跟在谢元提身侧,一言不发。
小姑娘平时都会说点话,不至于这么沉默,怎么今日奇奇怪怪的?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虽然沉默不太好,但直觉开了口不会有什么好事,干脆就安安静静地陪卫婉清走着。
快到卫府时,卫婉清突然停下脚步。
谢元提心中叹了一声,面上温和道:“怎么了?”
谢元提一下子明白过来,顿觉啼笑皆非。
所以他是在这场小小较量中被误伤的?
不过似乎又听到了不该听的。
谢元提踌躇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清清嗓音道:“殿下,下官回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下,盛迟忌好听的嗓音传出:“进来。”
谢元提依言推门而入,冲回头来看的飞卿和善地颔首一笑,态度自然地走到书案边,随手摸了摸盛迟忌放在手边的茶杯,冷的。
谢元提早从两位厨娘那儿知晓了盛迟忌的胃不好,皱皱眉倒了这杯茶,对上盛迟忌沉默的眼神,抿抿唇道:“殿下答应过下官的。”
盛迟忌依旧默然盯着他,眸光幽幽的。
见到这一幕,飞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低声叫:“殿下。”
盛迟忌瞥他一眼:“行了,下去吧。”
飞卿只好退下。他离开书房,原本就清静的地方显得更安静了,谢元提和盛迟忌都没有说话,前者无所事事地将摆乱的书籍和文房四宝整理了一遍,后者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被这样炽热的目光盯着,谢元提依旧面不改色,又将书案上的毛笔细细摆了一遍。
看他像是要将书房里所有稍有偏差的东西都重新摆弄一下,盛迟忌有些无奈,先开了口:“怎么回来了?”
谢元提这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一板一眼地揖了揖手,眉眼弯弯的:“下官自然是回来当值。”
盛迟忌心中惊喜,语气却还是冷冷的:“方才在书房外,都听明白了?”
谢元提点点头,顺口道:“看来您同我爹还有卫指挥使,都有点小秘密。”
盛迟忌道:“我不会对你不利。”
谢元提静了静,忍不住再次问:“殿下,我们以前到底……”
话未说完,他的唇就被按住了。
盛迟忌脸色平淡地伸着手指按住谢元提的唇,原本没什么绮思,奈何指下触感极好,柔软又温热。他忍不住用指腹珍惜地蹭了蹭,眼神暗沉起来,语气淡淡的:“我说过,只能你自己想起来。”
谢元提被他脸色正直动作却色气的模样弄得耳根发红,不甚自在拿开他的手指:“我这不是想不起来么……那我只问一句,那根红绳,是你送的吧?”
盛迟忌坦然点头:“是。”
谢元提立刻破了上一句的誓言,继续问:“那我们以前……很亲密?”
盛迟忌继续点头:“是。”
“有多亲密?”这语气有些不对。
谢元提静了静,没吱声,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给盛迟忌:“殿下,这是卫小姐给我的……”
盛迟忌板着脸,语气凉飕飕的:“哦?”
谢元提面不改色,继续道:“……她身上也有一只香囊,香气很特别,请将这个交给指挥使大人吧。”
盛迟忌看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接,反问道:“既然你想到了这个,为何不早早交给指挥使?”
谢元提笑眯眯的:“锦衣卫看起来都凶神恶煞的,下官害怕,不敢同他们搭话。”
“敢对我这么无礼却不敢同他们说句话?”盛迟忌狭长的眸子一眯,淡淡道,“谢静鹤,你当本公主是傻子?”
谢元提噎了噎,过了片刻,无奈承认:“下官也不是故意要听到的……”
盛迟忌见欺负到人了,唇角微微一弯,见好就收,接过香囊。谢元提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顿时觉得自己被一道惊雷给劈中了。
盛迟忌腰间挂着的……是他上回送给他的那个?
一瞬间万般思量尽出,谢元提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多小细节,谢尚书这四年来“切莫接近皇家人”的敦敦教诲在心头闪过,他的面色霎时一肃:“殿下。”
“嗯?”
谢元提极速思考着,慢慢道:“下官一直不娶妻,其实不是因为挂念着那根红绳的主人。”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谢元提神色自若:“其实下官……喜欢男人。”
一瞬间盛迟忌的眼神很复杂。
他默然许久,才点点头,平静地“嗯”了一声。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倏地捏起他的下颔,低头直直亲下去。
两张薄唇即将相触的瞬间,谢元提的头一偏,那个吻便只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盛迟忌一顿,也不介意,顺着亲了亲他的脸颊,声音在谢元提耳边响起,明明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调子,谢元提却觉得无比火热——
“这么亲密。”
谢元提眨眨眼,脸被盛迟忌扭了回来,见他要重新亲下来,谢元提立刻横手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剔透的黑眸,温柔的眸色里多了几分平素不曾有的狡黠。
“既然是以前的事,那就等下官想起来了,殿下再同下官亲密吧。”
盛迟忌冷淡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裂缝:“……”
盛迟忌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扫了眼若有所思的谢元提。
谢元提并不觉得自己在诏狱的这几日过得有多苦,只是盛迟忌语气太过严肃,他也难得跟着深思了一下,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不是盛迟忌的动作够快,若是没找到卫婉清,抑或她出了什么事,那晚负责送她回去的谢元提就算身份不一般,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元提的脸色便严肃了些:“还得多谢殿下周旋。”
盛迟忌默然看了他片刻,移开视线,没有作答。
现在的谢元提,还理解不了他的心情。
卫指挥使家小女儿失踪又被寻回一事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奇怪的是,北镇抚司并未向外界透露出是哪个不要命的人干的。
谢元提原本还想问问盛迟忌具体过程,得到的却是后者一个冷眼“这么关心卫小姐?”,无奈转求其次,问那个香囊在哪儿。
他还得还给人家。
盛迟忌面无表情:“你就这么想要那个?给你还回去了。”
看他脸色不对,谢元提眯了眯眼,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
大抵因为诏狱里死了不知多少人,到底是阴寒之地,谢元提回公主府的当晚就开始发热,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四肢像是陷入了泥潭,几乎动弹不得。
谢元提还记得自己住在公主府一个极为安静的角落,想挪下床无果后,半死不活地想:希望殿下能早点发现这儿死了个人。
烧到后头,谢元提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只模糊听到门被人推开,随即他像是被人抱起。
之后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像在梦中,谢元提睁不开眼,只觉得额头被谁轻轻触了一下,那人似乎想给他喂药,可陷入半沉睡状态的谢元提张不开嘴,他便极有耐心地一口一口渡给了他。
唇齿相触间,苦涩的汤药都似乎变得甜滋滋的。
谢元提尚存的一丝意识思索:这是哪家姑娘,这么热情奔放……
那位“姑娘”喂完药,给他擦了擦脸,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盖上被子,谢元提原本还想睁开眼看看这到底是谁,无奈喝完药后睡意铺天盖地而来,不过几息,他便沉沉睡去。
谢元提很少梦到从前的事,按大夫所言,顺其自然为上,以前的事情,能想起肯定不错,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影响。
这次他却梦到了以前。
不过是光影一现,谢元提看到一个在梦中深处的侧影,那人坐在国子监最老的那个石亭中,白纱朦胧间,露出秀致的侧容,是个极为标致,甚至说得上“美丽”的少年。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少年侧过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张口道:“哎,谢元提,你怎么才来?”
那张脸清艳无双,平素都是一脸冷淡,笑起来时实在美不胜收。
盛成奕捂着胸口,见有侍卫出现,猛地一指谢元提:“来人!此人言行无状,以下犯上,污蔑皇子,乃大不敬之罪,将他就地格杀!”
一众侍卫却只是沉默地站在谢元提身上,一言不发。
盛成奕的眼皮不安地一跳。
谢元提语气平直地开了口:“传令下去,四皇子盛成奕谋害重臣,意图弑君,危害社稷。陛下口谕,削除四皇子宗籍,打入死牢。”
盛成奕猛然站起怒道:“谢元提,你敢!”
北风席卷入屋,吹得谢元提身上的大氅猎猎风动,勾勒出清隽单薄的线条,然而他的背却挺得笔直。
谢元提抱着手,偏了下头,薄薄的浅金色阳光落在那张雪白秀致的脸上,泛起层柔和的光晕,美不胜收。
他头一次朝盛成奕微微笑了笑:“有何不敢。”
120-128
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临近年关,京城却再次沸沸扬扬了起来。
就在前几日,四皇子派人追杀护送军备南下的谢元提,又意图谋逆,给建德帝下毒发现,犯下大罪,被打入死牢,与四皇子里应外合的静王也被押送入京,关进了诏狱。
建德帝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毒的,又又又卧床不起了,太子一派可谓是喜出望外。
朝中不少心系南北局势的官员也微妙地松了口气。
无他,都这个时候了,建德帝还琢磨着制衡,每次朝会都在和稀泥,十天半个月都商量不出点有用的对策,再这么拖下去,若是让蒙人入关、倭寇冲破防线北上,上哪儿后悔去。
不过建德帝在动弹不得前,也算做了件好事,留了口谕命谢元提协助内阁,监管事务——虽然其他人没听到,但贴身伺候建德帝的两个内侍,以及赶去为陛下诊脉的太医院徐太医可以证明。
此事自然有不少官员提出异议,强烈要求要见建德帝,怒斥谢元提是奸佞,胆大包天伪造皇命。
谢元提倒是不在意,很宽容地让他们进宫见了建德帝——只是建德帝已经口不能言,难以动弹了。
直到除夕前一日,辽东与东南的战报再次递送入京时,京中的风波才平息了下来。
在谢元提的有心催动,以及冯灼言配合着街头巷尾的流言下,大部分非太子一派的官员逐渐认识到,还是解决眼前的危机最重要。
盛迟忌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走到谢元提身边,冲他伸出手。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元提心中嘀咕着,态度自然地把手交过去,含笑道:“怎么在这儿?不会一直等着吧?”
盛迟忌“嗯”了一声。
谢元提忍不住搔搔他的掌心,温柔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殿下,我怎么觉得你就像……”
一条小狗?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胆子包天包地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大了,没敢继续说。
盛迟忌疑惑地看看他,见他不语,按他一贯的脾性,猜到肯定没什么好话,便不追问:“困了没?”
才在谢府睡了一下午,谢元提自然不困。
盛迟忌的心情不错,连声音都柔和了不少:“见到你弟弟妹妹了?”
“嗯。”谢元提对比了一下,认真地道,“盛迟忌,我发现你比他们俩还要黏我。”
盛迟忌淡淡道:“我毕竟只有你了。”
谢元提的脚步一顿,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心里,搅弄得他五味杂陈,嘴唇开合几度,都说不出话。
他侧头看向盛迟忌,月色从长廊外偷头跑进来,镀在他的侧容上,显得清冷又孤寂。
谢元提心里沉甸甸的,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默默反握紧了盛迟忌的手。
盛迟忌倒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怎么了,谢元提愿意亲近他,他乐意之至,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你能回来,我也很开心。”
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怎么这人就这么让人难过。
谢元提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点点头。
盛迟忌看出他的情绪不对,话锋一转,道:“过两日就是中秋,也是陛下的生辰。”
谢元提唔了声,想起前几日在那个宅子里听到的话,琢磨了一下,道:“外封的两位殿下也快回来了。”
盛迟忌微微一挑眉,没回话,带着谢元提走进书房。神出鬼没了几日的流羽正静候着,见他们来了,弯弯腰递上一封密函,便退下了。
自从谢元提进书房后,书案边就多了一张椅子,同盛迟忌的挨着。
这椅子阿九殷勤地抬过来的,谢元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盛迟忌却是很赞赏阿九,欣然给他涨了一倍俸禄。
谢元提忽然就发觉阿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老实的,贼机灵。
两人坐到书案前,谢元提没骨头也似地趴到书案上,懒懒地眯着眼,过了会儿才歪过头去看盛迟忌,才发觉盛迟忌一直盯着他,信函都还没拆开。
脑中无端冒出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谢元提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扬扬眉调侃道:“殿下一直这样盯着下官看,若是看腻了,下官可没地哭去。”
盛迟忌依旧直直地盯着他,语气淡淡的:“嗯,看不腻的。”
真是太奇怪了。盛迟忌面无表情:“你怎么知道事情没有被揭发?”
躲在屏风后的谢元提想起飞卿所报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盛迟忌道:“上回锦衣卫抓出了指使刺客的人,半路上死了,是北镇抚司里的一个内鬼做的。”
那个人接话道:“不是被灭口了吗?”
“灭口的人不至于蠢到留下假银票。”
屋里静了片刻,男子低声道:“前不久谢家公子被抓进诏狱,你去见过卫商,难道……”
盛迟忌道:“他又不傻。”
两人说完后又谈起其他的事,谢元提听得头一点一点的,渐渐有些困乏了,干脆便放任自己闭了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头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谢元提揉揉眼睛,扭过头就看到半躺在他身侧的盛迟忌。天色有些暗了,屋里点着灯,暖洋洋的光映过来,衬得他侧颜如玉。
谢元提也跟着有些心痒痒了,盯着盛迟忌看了会儿,伸手去捏起他的下颔,含笑道:“哪儿来的小美人,竟然上了本公子的床。”
谢元提觉得盛迟忌看过来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
他既然敢调戏人,哪会被这种目光吓退,笑眯眯地又凑上去在盛迟忌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心中感觉极为奇妙。他一点都不排斥同盛迟忌亲近,心底是喜爱、甚至有些渴望的。
清心寡欲地活了那么久,这种感觉实在新奇,谢元提笑了笑,嘴唇若即若离地在盛迟忌脸颊上轻轻擦碰了一下,凑到他耳边拖长了声调小声叫:“盛迟忌……”
盛迟忌低垂的鸦黑长睫一颤。
谢元提还想继续调戏,腰间忽地被一只手卡住,随即便被一把按倒在了床上,整个人都有点懵。盛迟忌合身压到他身上,语气清清冷冷的,呼吸却急促又炽热:“谢静鹤,你就是喜欢作。”
谢元提被压得动弹不得,好在他自己也懒得动,不觉大难临头,软下嗓音调笑似的讨饶:“诶?生气了?下官错了,求殿下饶下官一命。”
盛迟忌被他撩拨得简直要发疯,亲亲他的耳垂,正想不管不顾地做点自己想了很久的事,屋门被敲响了。
阿九的声音传来:“殿下,很晚了,要不……”
“滚。”
第一次被盛迟忌这么粗暴地打断话,阿九有些诧异,他听出了盛迟忌语气里的不耐,过了半晌才想起谢元提也在里面。
不知想到了什么,阿九的脸一红,安静地闭上了嘴。
谢元提晃了晃神,忽然就见盛迟忌身后袭来两人,大脑中还是空白一片,身体却给出了反应——他冲盛迟忌喊了一声,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车冲过去。
此人平时“静若处子”,没想到跑起来却是“动如脱了缰绳的马”,盛迟忌原本要有反应,也给他微微惊住,忘了去躲。
见阿九一刀拦住了其中一人,谢元提猛地抬脚一踹,安静地躺在血泊中的长剑刷地冲了过去,一剑刺穿了盛迟忌身后另一个刺客的手掌。那人痛叫一声,手中的剑竟然还没落,只是偏了方向,猛地刺到了盛迟忌的肩上。
阿九眼睛都红了,解决了手头那个,一刀捅进那个刺客的后心将他踹开,紧张不已:“殿下!”
盛迟忌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谢元提,低声道:“无妨,先解决麻烦。”
剩下的几个刺客都有些畏缩了,大概是没料到两个人就杀得他们溃不成军,阿九将盛迟忌往跑过来的谢元提怀里轻轻一推,动手的动作更加狠厉迅捷。
谢元提心跳如雷——不是此前那种不明不白心思荡漾的心跳,而是恐惧。
他接过盛迟忌手中的剑,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按,挡住几击,见阿九又杀过来了,这才扶着盛迟忌退到马车旁,紧张的状态一解除,鼻端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谢元提略吸了口气,又恢复了从容平静,看也没看盛迟忌,提剑在他肩上一划,伸手“呲啦”一声撕开了衣服,看到伤口没有变成紫黑色,才又顺了口气:“伤药呢?”
盛迟忌明显觉察到谢元提的状态和平时不大一样,捏起他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淡淡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元提是真不记得自己还有武功傍身,皱眉摇头,道:“你真想让我担心,也不用这么下血本。”说着回头看了眼阿九,见处理得差不多了,扶着盛迟忌慢慢上了马车。
找到伤药后,谢元提还是不太放心地拿了解毒的药丸,往盛迟忌口里塞了一颗,大致地给盛迟忌处理一下,缠上纱布。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神情温顺又认真,盛迟忌原本不觉得痛,心中忽然一动,将头挨到他的肩上,声音低低哑哑的:“痛。”
谢元提温柔地笑笑,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你该的,那种场面下都敢发呆。”
外头处理完毕的阿九敲了敲马车,低声道:“殿下,您怎么样?现在先回府吗?”
盛迟忌的手指在谢元提腰侧摩挲着:“无妨,回去吧。”
阿九办事利索,应了声便御着马儿继续往公主府去。
谢元提处理完盛迟忌的伤口,推开他坐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染了点血的手指,脸上一贯的淡笑消失无踪。
特意中途换了辆目标明显的马车,走了一会儿就碰到了刺客。
他脾气是好,但是还没好到没边。
身上疼得厉害,盛迟忌闭着眼,意识昏昏沉沉的。
若是一睁眼便能看到谢元提就好了——虽然他其实不想在这里见到谢元提,太危险了。
元元好好地待在京城就好。
不过他的观情永远矜淡冷静,不会冲动,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半梦半醒间,盛迟忌隐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
随即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床头。
这些日子盛迟忌经常做这样的梦,他不太在意。
但在床头微微一陷之后,他敏锐地嗅到了熟悉的、被体温焐热的淡淡芬芳。
盛迟忌一怔之后,猛然睁开眼,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色泽浅淡的眸子中。
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眸一点点被泪雾浸润,发红,望着遍体鳞伤的他,咬牙切齿,慢慢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盛迟忌。”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盛迟忌懵了几瞬,若不是拂过鼻尖的气息太过熟悉,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营帐外人声与马匹声交织成流,不时有人路过,耳边却像隔着一层水膜,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无法传入耳中。
只有眼前的人无比清晰。
日思夜想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盛迟忌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看到那双眸子发红,才倏然反应过来,慌忙坐起身,急忙把床前的人往怀里搂:“都是小伤,不疼的,别哭,元元。”
谢元提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
说不清是气的,惊的,还是心疼,亦或是三者交织。
盛迟忌的信中总是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
但哪怕战报里和信中都未曾提及,谢元提又不是蠢人,怎会不知道,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
悠哉悠哉地在公主府待了几天,再过一日,盛迟忌就是再不舍,也得将谢元提放回府。
谢元提却在这离别前的一日没什么踪影,快黄昏时才闪进书房,笑眯眯地用一条黑巾围住盛迟忌的眼睛,拉着他出了书房。
盛迟忌抿抿唇,由着他去,走了会儿,谢元提让他坐下,趁着他被蒙着眼睛,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才解开黑巾。
是盛迟忌在的院子,只是院中不知何时搬来十几盆花花草草,大多是眼下时节最多的菊花,点缀得清冷的院子热闹了不少。
他的目光移回身前,就看到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碟子月饼。
盛迟忌无言地看向谢元提,眸中带着疑惑。谢元提依旧一副温柔和顺的模样,双眼微微一弯,笑得很好看:“去厨房同两位大娘讨教学习了一下,味道应该过得去。”
盛迟忌的心一颤。
从母亲与妹妹惨死后,这团圆的节日,他再未参与过。每一年的中秋,他都将自己关在后院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整日。
说不孤独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找不到人来分担。
现在有谢元提……
这两个在唇齿间萦绕片刻,还是低声叫了出来。
谢元提闻声,凑过去“嗯”了一声,声音温柔态度温和。
盛迟忌垂着眼,拽住谢元提的前襟一扯,将他拉到怀中,默不作声地低头咬住他的嘴唇。
谢元提“唔唔”两声,有些不满,想换个强势点的姿势,却被盛迟忌卡住腰肢掐住下颔,动弹不得。
嘴唇厮磨辗转片刻,盛迟忌稍稍移开一些,哑声道:“牙,别咬那么紧。”
谢元提笑道:“还真没看出来,公主殿下居然这么主动……唔……”
他一张口调侃,便露出了破绽,盛迟忌趁机偷袭,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攻城掠池。
谢元提平时脸皮挺厚,捡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此番却被盛迟忌亲得耳根都在发红,唇齿交缠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觉,让他飘飘欲仙。
等盛迟忌放开谢元提时,他只能靠在盛迟忌怀里细细地喘息,温柔的眸中也含了水雾,盛迟忌的手指在他有些红肿的唇上反复按揉,看到他这副模样,只觉喉头有些发紧。
再下去就会失控,盛迟忌强行控制着自己移开目光,淡哂道:“就你这样,还想压我?”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谢元提:“……”
等两人就冷静下来,谢元提才从盛迟忌怀里爬出来坐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那碟子月饼,道:“尝尝我的手艺。”
盛迟忌扫他一眼,唇角露出些的笑意,依言拿起一块月饼尝了尝。
谢元提很有厨艺天分,在厨房待了不到一个月,出来后做什么菜式都像模像样的,味道也不差。
三两口吃完,盛迟忌点头道:“不错。”
谢元提挑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小得意的笑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道:“明日不能陪你,便提前同你过了这个中秋。”
盛迟忌抬头深深地看了谢元提一眼,似有动容。
“别这样看着我。”谢元提托腮看着盛迟忌,笑眯眯地道,“我也没做什么。”顿了顿,他接着道,“等我回来了,每天给你下厨,大娘说你总是不好好吃饭。”
盛迟忌的呼吸窒了一瞬,轻声道:“谢元提,你对我好,是需要负责的。”
猝不及防被说了句“情话”,谢元提觉得背脊都蹿过麻意,连忙长了骨头直起腰,见盛迟忌还是一脸冷淡,心中忍不住暗道:盛迟忌的脸皮居然这么厚?
说这种话……居然都不脸红一下的。
介于盛迟忌的脸色太过正直肃冷,谢元提心里腹诽了会儿,方才还有点躁动的绮思随之灰飞烟灭。
可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怎么舒适,他在椅子上磨蹭了一下,手肘靠到椅背上撑着脑袋,歪头看着盛迟忌:“怎么还不拆信?”
盛迟忌看了一眼信函,低下头一边拆一边开口道:“我外公是皇商,杜家富可敌国。当初我母后封后时,国库空虚,北狄入侵,有不少人都说这个后位是买来的。”
这还是盛迟忌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母后的事,谢元提的脸色肃了肃,正要调整一下不规矩的坐姿,又被盛迟忌按了回去。
盛迟忌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地语气道:“谢元提,我娘不是自焚的。”
谢元提早就猜到了几分,犹豫一下,伸手拍了拍盛迟忌的背。
盛迟忌道:“她那个人,脾气确实有些暴烈,但是很爱美。冷宫的火被扑灭后,宫里只剩一架焦黑的骨头,她纵是想自我了断,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他的语气很平静,谢元提却元不住地揪心,想了想,温声问:“盛迟忌,你为什么要回来?”
若是当年用昭王的身份继续去琼州,天高皇帝远,谁也妨不着他。反而回京后,须得步步为营,走错一步暴露身份,便是欺君之罪,若是有心人再推波助澜,后果不堪设想。
他大可以在琼州韬光养晦。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沉声道:“我放不下。”
冷宫连天的大火和客栈的滔天大火,仿佛天天都在他心里燃烧着,焚心之痛。
况且他也放不下谢元提。
谢元提一时摸不准盛迟忌说起这些沉痛往事是为何,他对这些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能无声地安抚着他,眼神澄净又温柔。
盛迟忌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所以有的事我必须得做。”
谢元提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后背,“我知道。”
盛迟忌惯常都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武装着,像一只刺猬一样,随时防备着其他人,今日忽然露出这有些软弱的一面,实在让谢元提心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盛迟忌才恢复冷冰冰的样子,稍稍退开一些,将拆了一半的信函全拆了,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晋王今夜便到京城了。”
“这么快?”谢元提有些惊讶。
前两日陛下才诏令两王回京,今夜便到,晋王这是骑了什么马,用飞的?
知道谢元提记不清这些了,盛迟忌提醒道:“晋王的母妃便是常贵妃。”
圣上的圣心一向难测,后宫中美眷如云,独有常贵妃圣宠不断。只是圣上宠着常贵妃和她膝下的晋王,却从来没有将凤印交给常贵妃,再废去懦弱平庸的太子、让晋王当上太子的念头。
外界一直盛传是因为晋王年纪尚幼,等他加了冠,一直在东宫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就该让位了。
谢元提茫然了一瞬,道:“常贵妃……让晋王殿下提早进京做甚?”
盛迟忌扯了扯唇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应当不是常贵妃让晋王提前进京,晋王年纪还小,心思单纯,同圣上极为亲近,这么着急赶来,大抵是常贵妃传信给了他什么消息。”
除了圣上的身子不好了,谢元提还真想不出晋王是听说了什么才着急赶来。
这种事但凡深思一下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加之盛迟忌每次提起常贵妃脸色都不好,谢元提顿了顿,蹙眉问道:“……是常贵妃?”
常贵妃同杜皇后是差不多同时入的后宫,常家家世煊赫,常贵妃的兄长更是如今的五军都督,处处被一个皇商之女压制,心情当然不会太好。
连着对盛迟忌……可能也有些仇视。
谢元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着盛迟忌垂下的乌发,一些有些模糊的记忆也在深思中慢慢清晰起来,只是始终还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戳不破看不穿。
盛迟忌点点头,放下信函将谢元提揽入怀中,闭上眼睛,像是有些疲倦。谢元提顺从地由他抱着,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思考了一下,含笑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也不怕被你拉下水。”
盛迟忌在他腰侧摩挲着的手指一顿,没有说什么。
隔日,晋王入京的消息却没有传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谢元提和盛迟忌也不奇怪,下着棋继续等消息。毕竟身为“公主”,“女儿家”不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况且盛迟忌也确实不能随意露面,这几年的各种宴会都是以病推辞,今年的中秋宴会也早早生了个病,提前给圣上说了。
圣上在这方面出奇的好糊弄,大概是觉得女儿害怕人多的地方,很大方地赏了一批贵重的东西来公主府。
在棋盘上被盛迟忌狠狠揉搓虐待了两日,安王和晋王入京的消息才传来。
两人齐齐点点头,不甚在意。阿九传了消息便知趣地退下,临走前看谢元提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
这回两人下的是象棋,在象棋上也被杀得片甲不留的谢元提心情有些郁闷,知道自己这局也是必输无疑,将手中的卒子一扔,叹了口气:“没见过你这么毫不留情的,没有情趣。”
盛迟忌不动声色:“哦?”
谢元提点了点棋盘,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声调却故意拉得长长的,有些怨气:“都把我吃得一干二净的了,还说挂念我。”
谢元提顿感惊奇,像只发现了新奇事物的猫儿,在桌下抬起脚,贴到盛迟忌腿上轻轻蹭了一下。
盛迟忌的耳廓肉眼可见的又红了一圈。
谢元提眼底漾出微微笑意。
真可爱。
他逗完盛迟忌,打算收回脚,然而下一刻就发现,递过去的脚却像打出去的肉包子,收不回来了。
边上还有不少人,谢元提也不可能用力抽回来。
盛迟忌脸色依旧从容,安排着手底下的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钳制着他脚的腿却收了收力,夹得更紧。
谢元提:“……”
不可爱了。
第 123 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盛迟忌稳稳地夹着谢元提的脚,借着桌子的遮挡,面不改色地褪掉了谢元提的袜子,揉了揉谢元提的脚。
谢元提出行多是坐马车,行走不多,脚上的肌肤格外细嫩白皙。
盛迟忌微不可查地眯了下眼,齿间微微发痒。
方才趁着人还未来前,谢元提快速沐浴了一下。
因着是在盛迟忌的帐中,他也没有穿靴子,只套了白袜穿着靸鞋,反正下摆足够宽大,也没人看得见,谢大公子懒得麻烦也懒得装。
但他这会儿已经感到后悔了。
盛迟忌手劲太大,他被盛迟忌揉得又酸,又麻,鸡皮疙瘩顺着爬上手臂,身子都禁不住抖了下。
谢元提完全没料到盛迟忌的狗胆这么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敢胡来,长睫剧烈地颤了几下,冷冷瞪向盛迟忌,眼含警告。
陛下、陛下好像,脸抽筋了!这般防不胜防,确实没人想和她撞上。
在原地肯定等不回盛元提和盛迟忌的。
昙鸢没有过多犹豫,起身下楼。
刚走到楼下,便听到砰的一声,两个人痛叫着摔倒在脚边。
昙鸢垂眸一看,是带他们来客栈的伙计。
而前方站着几个精壮大汉,啐了口:“不给老子交钱别想再在这条街上混下去,再拖拖沓沓老子把你八十老母也卖去妓馆!”
掌柜的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恶霸,欺人太甚,我去告官府!”
为首的那人走上前,一脚踩在他脸上,使劲碾了碾,冷笑道:“那你去告啊,你看看会坐大牢的是谁!”
旁边的伙计瑟瑟发着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求救似的望向昙鸢,拽住他的裤脚:“大师、大师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昙鸢眼底有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
但盛元提的声音又拂过耳畔——
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虚构,不要理会。
别听,也别看。
他无声叹了口气,古井无波地迈过这两人,走出了客栈。
身后的痛呼声不止,似乎是掌柜的话激怒了那个大汉,又被一阵拳打脚踢。
都是假的。
昙鸢在心中告诫自己。
进城时盛元提在昙鸢这儿讹了两串念珠,也幸好如此,昙鸢能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气息寻过去。
他走进长街,见一名监市一脚踢翻了八旬老人的菜篮子,甩了老人一巴掌,指着他一顿破口大骂。
转过街头,几个纨绔子弟将一个单薄少女围在圈内,猥亵调笑。
又朝前走了一段,浑身酒气的男人惦着手中的银钱,一把推开旁边啼哭的妇人,妇人一头撞到桌角,顿时血提如注,旁边的三岁孩童哇哇大哭。
在人人都保留立场,不敢在卫鹤荣的阴影下有所倾斜的时候,这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状元郎居然在向他表忠心?
天气还冷着,屋内竟没烧炭,冷飕飕的直钻骨头。
谢元提一踏进去,就看到小皇帝孤零零地坐在窗前,小小的一个,孤寂又可怜。
听到脚步声,盛迟忌冷冷开口:“出去。”
谢元提忍住喉间的痒意,眨了眨眼:“臣不过是因病来迟了,陛下也不至于直接赶我走吧。”
听到谢元提的声音,盛迟忌才侧了侧头,眼神发着狠:“走都走了,回来做什么,滚!”
说完就紧抿了嘴唇,眼眶发着红,活像只被激发了凶性的幼狼,在喉间发出低吼,再近一步就要露出獠牙和利爪咬人了。
就是年纪还小。和亲?
盛迟忌?谢元提弯唇笑道:“我本来不怎么担心,你这样一说,我反而有些担心了。”
盛迟忌垂下眼帘,想了想,道:“安心,他到底是我父皇,不会对我出手,顶多受几日牢狱之苦。”
虎毒不食子——大概。
谢元提挑起盛迟忌的下颔,一脸认真严肃地和他对视片刻,没看出什么勉强之色,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凑过去亲了下他的脸颊,声音闷闷的:“抱歉,我被牵连时你能帮到我,你出事时我却什么都帮不到你。”
盛迟忌眸中难得有了柔和的色泽:“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好好留在我身边,就是在帮我。”
谢元提脸上没有表情:“……”
谢元提将门弄出一个大洞逃出了威远伯府。
跑去北镇抚司的路上,谢元提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开什么玩笑,让盛迟忌去和亲?!
历代王朝将公主送去同外族和亲的确实不少,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上会给盛迟忌来这么一出。
谢元提捏了捏手心,满手的汗。
在他鲜少清晰的记忆里,所见只有京城的繁华与糜乱,每个人井然有序地生活着——似乎从未出现过让他头脑这么混乱的情况。
脑中有许多个声音在叫嚣着,折磨得谢元提头痛不已:盛迟忌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盯着这条嫡系血脉蠢蠢欲动的人会怎么做?
盛迟忌会怎么样?
他像是落进了湍急的河流中,静思不得,只能被卷得凌乱眩晕。
卫适之像是猜到谢元提会来一样,吊儿郎当地靠在北镇抚司的门前,看到谢元提,也没问什么,点点头道:“跟我来。”
谢元提稍稍整理了一下混乱的头绪,勉强冲他笑了笑。
卫适之皱眉:“得了,平日里假笑就够难看了,现在笑得更难看了——我说你,就是真的喜欢含宁公主,也该断了念头了。君无戏言,从未有人敢违逆陛下。”
谢元提抿抿唇,没说话。然后盛迟忌就被抓了。
谢大尚书是出了名的说话平淡无波、能将情诗念成经文,一口气能说一个时辰,偏生话中重点不少,时常听得人困倦欲升天,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生怕错漏了几个字,就错失了什么重要消息。
就是谢元提从小听惯了,乍一听到这么一大段话也有些晕,笼着袖子细细回想了一遍,将前因后果拼凑出来,只觉有些好笑:“所以……殿下被抓,就是因为陛下迁怒?”
谢唯风抿了口热茶,冷冷道:“天家做事,需要什么实在理由吗。”
谢元提默然片刻,扬眉一笑:“既是迁怒,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
谢唯风不置可否。满肚子疑惑却不能说出来,谢元提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正想退到谢唯风身后装死,盛渡说完话却直直走到他身边,有些担忧似的:“这几年都不怎么见你,听闻你生了场病,忘了许多事?”
这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元提默默看了眼谢唯风,见他爹没什么表情,便微笑着点点头。
盛渡扭头看了看其他人,摆手道:“诸位不必顾本王,本王同谢公子说几句话。”
谢唯风冲谢元提一颔首,便同几位同僚一齐先走了,留下满心茫然的谢元提。
谢元提琢磨道:或许这就是亲爹。威远伯府其实同公主府很像,当年谢唯风准备辞官,遣散了所有下人,后来也没招回几个,府里都是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别家大院里姨娘争风吃醋、丫鬟勾心斗角的糟心事。
谢元提一早回去,不出意料地又看到了两个蹲在门前等他的少年少女,任由弟弟妹妹扑到自己怀里,他一边往府里走,一边道:“谢尧,你今年也十六了,说了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就天天扑哥哥怀里撒娇?”
谢尧的脸红了红,嗫嚅一阵,又理直气壮地道:“没有天天……秀秀不也往你怀里扑,大哥,你又偏心。”
谢元提面不改色:“你还好意思说,秀秀是你妹妹。女孩子撒撒娇是可爱,你撒娇也很可爱?”
谢秀秀吃吃地笑,趁谢元提不注意,给谢尧扮了个鬼脸。
谢尧还在不服气,谢秀秀忽然注意到谢元提身上少了点什么,呀了一声:“大哥,我给你绣的香囊呢?”
盛渡的气质同谢元提有些像,都是温和平稳的,只是大概是因为出身皇族,就算不受宠,也有几分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强势,更具掠夺性。
他盯了会儿谢元提,才微微叹了口气,道:“静鹤,你当真忘了我。”
虽然得到了解惑,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谢元提说完,笑眯眯地给他爹倒了杯茶,准备继续去一趟诏狱,侧身时脖子上那颗招眼的红痕却又入了谢唯风的眼。
谢某人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肤质细嫩白皙,有了什么痕迹都要许久才消得去。
从小到大谢唯风只打过谢元提一次,棍子上身的伤痕也是过了近十日才开始慢慢消退。
谢元提温温吞吞的,反应又有些迟钝,指不定已经……
谢元提不明白谢唯风的脸色怎么骤然就变黑了,直觉似乎同自己有关,忙不迭告辞逃一般地出了威远伯府。
走到北镇抚司时,谢元提抬眼就看到卫适之门神似的站在大门边,抱手而立,见到他,撇撇嘴道:“我还以为要等你几个时辰。”
谢元提温声细语:“劳烦卫总旗在此等候,可否通报一番,让下官去见见公主殿下?”
卫适之就烦他这调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好叫我的名字,一口一个卫总旗的,我听着都觉得渗得慌。通报什么,要是我给你通报上去,你还能见着人?”
谢元提的露出笑意,冲他拱了拱手:“多谢卫兄。”
卫适之没吭声,带着他往衙里走,路上碰到人,也只是抱着手装腔作势地哼哼,也没人问他带着谢元提这个外人去哪儿。
直到走进诏狱,趁着边上暂时无人,卫适之才开口道:“我早劝你离开公主府,看,出事了吧。”
卫适之本来脾气就不太好,每次劝谢元提这颗“眼中钉”时都抱着一种诡异复杂的心情,见他不说话,干脆也闭了嘴。
等给了谢元提钥匙见他走进诏狱,卫适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问题:怎么每次都要帮谢元提一把?
在他纠结的时候,谢元提已经快步走到了关押盛迟忌的牢房前。钥匙还没插进铁锁里,就听到熟悉的清冷嗓音:“别开。”
谢元提的手一顿,抬头看过去,盛迟忌慢慢走到他身边,隔着铁栏看他。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听说圣上要让你去和亲?”
真是风水流轮转,原先是盛迟忌“听说”他许多事,现在倒该他听说了。
盛迟忌“嗯”了声,手伸出去想握住谢元提的手,却被谢元提默不作声地躲开。他也不生气,耐心地重新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脸色沉冷:“放心,我不会暴露身份。”
谢元提咬了咬牙:“你真的同意去和亲?”
“静鹤。”盛迟忌平静地道,“你知道的,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谢元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盛迟忌握着他的手凉凉的,劲道越来越大,过了会儿才松开一些。他将头抵在铁栏上,道:“抱歉,我怕你一进来,我就离不开了。”
谢元提安静地看了他片刻,也靠上铁栏,只是隔着这层牢笼,两人谁也碰不到谁,只能互相握紧了手。
诏狱里确实很冷,谢元提轻轻打了个寒战,温柔润黑的眸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盛迟忌,若是……”
盛迟忌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动作很温柔地抚了抚谢元提柔软服帖的乌发:“现在还不行。”
谢元提咬咬牙,将那个忽然生出的胆大妄为的念头踢出脑海,呼吸有些困难。
他心里沉甸甸的,又觉茫然无措:开什么玩笑,盛迟忌居然要去和亲?
可惜这不是玩笑,否则谢元提真的有些想笑。
试探了三次,石井发现,那些说是太子亲征的战船,风格却与盛迟忌完全不同。
又几次后,石井逐渐可以确定,安排在大宁军中的内应传回的消息是正确的。
盛迟忌迟迟没有在军中露面,也没有出面指挥,显然就是伤重难以起身!
再拖延下去,说不定盛迟忌又要养好伤了。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那个神秘的大宁人许诺了他们许多好处,还提供了支援,但那些蝇头小利,与整个繁荣的大宁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石井难免幻想了下占据大宁东南一带,再迎头北上,夺下京师的美景。
自信与利益带来的诱惑让他不再纠结,果断召集了部下,脸上展露出期待狂热的神色:“诸位,这场战争的胜利即将属于我们!”
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倭寇的动作很快被细作传了回来。
石井的动作比想象中要快一点,也不知是足够果敢,还是太过自信。
不过石井虽然狂妄,却也是个难缠而狡猾的对手,否则一开始大宁水师不会吃那么多亏,也不会周旋了这么久。
此次必须擒拿石井,彻底将倭寇驱逐出境,否则石井估计就要缩在窝里不肯再出来了,这群扰人的苍蝇也会继续盘旋在大宁海域附近,不断骚扰
只是传给倭寇的消息真假参半,盛迟忌的确是受伤了,虽然不至于伤重不予起不了身的程度,但前后不过十日,他那身伤仍未痊愈。
谢元提不是很赞同盛迟忌亲自上阵。
这回集结了大半的水师力量,又有静海帮以及其部下的助阵,在倭寇猝不及防之时下手,成功率很高,盛迟忌其实不必亲自指挥。
因要掩人耳目,盛迟忌选择了晚上出发。
大营就扎在此前被攻陷的港口边上,十分方便。
盛迟忌换上了轻甲,衬得腰身修长,英姿勃发,闻言回过身,捧着谢元提不大高兴的脸,嗓音低柔:“别担心,观情,倭寇不会知道我在哪艘船上,石川性格狡诈,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回京城,就像上次一样。嗯?”
平时都是谢元提在哄着盛迟忌,这会儿倒是有种在被盛迟忌哄着的怪异感受。
他抬起清透浅淡的眸子,静静看了会儿盛迟忌,盛迟忌顿了一下,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黏黏糊糊地好半晌才松开他,小声叫:“元元。”
谢元提这才想起这位嗷嗷叫的背景音,望向在地上滚打的两人:“陛下应当猜出来这是谁派的人了吧。”
小皇帝长长的眼睫闪了闪,狐疑地迅速瞥了他一眼,板着脸没吭声。
虽然盛迟忌是个没有任何靠山,年龄尚小,曾经还在冷宫中渡过十几年,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的皇帝,但卫鹤荣依旧对他带有三分防备。
今日盛迟忌被推进寒冷的池子里,无论是落下病根、发烧变傻还是因此而恐惧生根,都对卫鹤荣十分有利,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但问题是,纵然明晃晃地知道小福子是奉谁的命令而来,也不能和卫鹤荣撕破脸皮,目前无论是盛迟忌,还是谢元提,都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其他人就更别说了,满朝文武,没几个把小皇帝放心上的。
谢元提盯着终于被小黄门猛踹一脚肚子弓下腰被制住的小福子。
他们不可能放小福子回去。倘若不是落水,原著里暴君也不会在二十多岁就英年早逝。
谢元提垂下眼,那双眼睛春水般温柔盛和,却也荡漾出几分春水的微寒,缓缓道:“今日陛下不慎落水,小福子为了救您,溺亡在了池子里。”
原本还怀着满腔忐忑怀疑的盛迟忌微怔。
谢元提抑制不住地又闷闷咳了几声,继续说:“臣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切。”
他在表忠心?谢元提认真思考起来,原著有这么个人吗?
程文昂看他沉思的样子,终于绷不住了:“你少狗眼看人低了,我来只是告诉你,我如今擢了工部郎中了,并不比你差多少!”
状元郎天子师算什么,在如今的情势下,不也是个虚名。
他正愤懑着,谢元提也艰难地想起来这是谁了。
程文昂在原文里出场次数不多,和他算是同乡,殿试排名也不高,因此对高中状元的谢元提嫉恨得咬牙切齿,在原著里只是个边缘人物。
谢元提实在没什么精力,思考得差点昏睡过去,气若游丝道:“啊,这样吗,那你真是太棒了,继续努力。”
程文昂:“……”
谢元提比以前还过分了!连正眼都不看他了!语气还敢那么轻飘飘的!
忙碌了一天的官员们不觉得累了,高端的休息方式只需要简单的吃瓜,众人恨不得搬个小凳子来嗑瓜子。
程文昂忍了又忍,才忍下爆粗口的冲动,盯着谢元提那张过于惹眼的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还不知道吧,蜀王殿下就要到京城了。”
崇安帝驾崩,作为亲兄弟的藩王自然有正当理由归京。
程文昂忽然提及蜀王,并不是因为谢元提和蜀王有仇,而是因为……蜀王有寡人之疾,尤好南风。
谢元提这祸水模样,给蜀王看到了,那个傀儡小皇帝有本事护得住?
程文昂内心冷笑,等着看谢元提慌乱的表情。
谢元提彻底抵抗不住困意,眼皮耷拉下来,在半梦半醒间思索:蜀王是谁?
陈小刀扭头看了眼,小心地把帘子放下来:“我家公子睡着了,你没事吧?没事就让让。”
程文昂又是一阵无能狂怒,怒瞪着马车,气势汹汹地横跨一步。
让开了道。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元提就暗暗嘶了声,内心疯狂唾骂自己。
刑不刑啊,禽兽吗,想什么呢!
这是能想的吗!
谢元提摇摇脑袋,甩掉这个荒诞的念头,走过去坐在床边,刚想说点什么,转移满腔心虚,就见盛迟忌拍了拍手。
等候已久的长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了屋,恭恭敬敬地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
盛迟忌依旧带着笑容:“听彭六说,老师这几日偶尔咳嗽,又不肯喝药。”
没用的陈小刀,连监督老师喝药都做不了。
彭六就是盛迟忌派到谢府的侍卫领头。
谢元提这几年喝药都快喝吐了,那些大夫还能不断突破,随着他对苦味的阈值提升,开出更苦的方子,搞得他现在闻到药味儿,就条件反射地犯恶心,苦着脸摆手:“不过是咳了几声,我好端端的,又没生病,喝什么药?拿下去吧,困了。”
说着,就想像鸵鸟一样,往被子里钻。
这难得的三分幼稚看得盛迟忌一下笑了,眼疾手快地抓住谢元提的手,用身体挡住他企图逃避的动作,故意将语气压得冷了三分:“躲什么,喝药。”
谢元提挣扎了一下,却被牢牢地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盛迟忌长大,反而对他的成长变化不怎么敏感,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瘦不拉几、轻轻松松就能抱起来的小家伙,现在力气比他大了。
还是碾压性的。再进去点,恐怕连盛迟忌都很难承受。
无数怨气傀儡蹲守在四周,蠢蠢欲动,贪婪地望着新鲜的血肉。
“阿弥陀佛。”
昙鸢双掌合十,心如明镜,黑白分明的眼中染着点点金光,一片柔慈悲悯。
随着他低诵佛号,一股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周围的黑雾一接触到金光,立刻冰雪般无声消融,怨气傀儡仿佛遇到克星,再也不似之前那样前仆后继,尖叫着逃窜。
一会儿的功夫,连带着这一片的黑雾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昙鸢天生佛骨。
世上本不该有什么绝对,但他的命格却至善至纯,纯白一片,邪魔不侵。
特地跑去天清山一趟,把昙鸢拐来果然是正确的,否则连进城都困难。
盛元提满意完自己的灵机一动,朝昙鸢一伸手,非常自如地撒娇:“佛子大人,给点开光的宝贝呗,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走散了,这怨念能把我淹死,好可怜的。”
也有道理。昙鸢想了想,摘下手上的菩提念珠递给他。
盛元提接过来,顺手一拉盛迟忌的手,将珠串套上他的手腕,动作行云提水、一气呵成。
然后又伸出手,眨巴眨巴眼:“我的呢?”
谢元提不免有点郁闷。
怀里的身躯清瘦得像只剩一把骨头,盛迟忌甚至不敢太用力,声音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碎了谢元提似的:“老师是怕苦吗?”
落在耳边的声线清越明澈,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气。
谢元提从恍惚中回神,严肃道:“你不要瞎说,我是你的老师,怎么可能怕苦。”
盛迟忌本来就绷不住严肃的脸色了,闻声忍不住笑道:“你是我的老师,和你怕不怕苦有什么关系——顺子,药拿上来。”
长顺就端着药站在边上,缩肩耷眼假装自己不存在,听到这话,才小心送上那碗黑乎乎的药。
谢元提的手依旧被钳制着,眼睁睁看着盛迟忌一手接过了药,眉梢高高挑起,瞪着与他面对面的少年。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准备给他硬灌药?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窜过,他就看到盛迟忌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看颜色就知道,这碗药肯定苦得掉眉毛,盛迟忌的脸色却分毫未变,极深的黑沉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谢元提,漾着三分碎星般的笑意,语气愈发柔和,活像在低低地诱哄着人:“不苦的。”
“老师怕苦的话,我陪老师一起喝。”
谢元提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被学生哄着喝药。
再不情愿也没脸不喝了。
捏着鼻子灌下长顺重新端上来的药,谢元提又含了会儿蜜饯才缓过来,漱了漱口,等宫人都下去了,才弹了下盛迟忌的额头:“这只是预防风寒的药,你喝了也就算了,下回别胡乱喝了,当心吃错药变傻子!”
盛迟忌认真地想了想:“我要是变成了傻子,老师还会要我吗?”
重点是这个吗?
谢元提本来就困了,喝了药更困,眼睫闪了闪,就闭上了眼,含糊道:“要呗,你就是个小乞丐我也要你。”
他入睡倒是很快,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渐均匀。
盛迟忌一动不动地在床边站了片刻,因谢元提随意的一句话便控制不住的如雷心跳才缓了点。
他拿着药碗走里间时,甚至没发现嘴角的弧度在抑制不住地上扬着。
长顺贴身伺候多年,哪儿见过盛迟忌笑成这样,战战兢兢地接过药碗,惊恐地思索要不要宣太医。
再怎么想掩饰,谢元提还是能从他眼底看出几分委屈来。
偷东西的人自作聪明,以为拿走的是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反而没动那些一看就会被察觉追究的贵重物品。
可那是盛迟忌的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遗物了,他那样珍惜,饿到发昏也没舍得拿去换吃的。
对上那样的眼神,谢元提的心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并不畏惧隐隐散发出威胁之意的小皇帝,上前几步,微倾下身,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往他头上随意一插,含笑道:“凶死了,陛下。”
盛迟忌微微一怔,把头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是一支打磨精致的白玉梅花簪。
这支簪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手忽然有些颤抖,死死攥紧了失而复得的簪子,抬头看谢元提。
谢元提沿着城东一间当铺一间当铺找过去,又来回两趟,本来就还在病中,这会儿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泛了白,身上的气息也因在外奔波而带着凉意。
盛迟忌的嘴唇动了动:“你是怎么……”
谢元提摇摇食指,教他做个人:“陛下,这会儿你应该说的是‘谢谢’。”
为了让这小崽子不朝着暴君路线跑,他可是奔波了一早上。
他正盘算着来给小皇帝进行一场思想品德教育,怀里蓦地一沉。
小皇帝将脑袋抵在了他怀里。
那具身体瘦瘦小小,落在怀里轻得像根羽毛,谢元提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感觉有点窝心,唇角便衔了点笑意,轻轻拍拍他的背。
算了,不道谢也行。
念头刚落,怀里就传来声小小的:“谢谢。”
谢元提愣了一下后,笑意更深了。
还是不肯叫老师啊。
不急,早晚的事。
盛平赐显而易见是个疯子。
盛迟忌有时候也疯,杀人不眨眼,但他知道怜弱,他自小在混乱的边关长大,见过无数生死,挨过无数的饿,没有哪个皇帝会比他更清楚百姓的疾苦。
而为了报仇和坐上皇位,东南一带数以万计死伤的百姓,都只是盛平赐手里一颗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挑动两地战争,也不过是他的随手一棋。
他与暴虐的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怪先帝那么喜欢他,哪怕废了他的王位,也给他铺着路。
也难怪当初祖父没有选他,建德帝有点蠢坏,但也做不出这些事来。
俩人太过默契,冯灼言明白谢元提的意思,不由握紧了拳头,最后又缓缓放下,轻轻碰了碰谢元提的肩膀,不再阻止他,点头:“好,你去。”
等待登船之时,谢元提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给你留几个人,若是大营失守,就带你去江浙找程文亦……”
“我是那么孬的人吗!”冯灼言断然否决,“危难之际,岂可苟全!小谢不要小看我,我也是跟段兄混过,熟悉兵法布阵的,你就安心去找殿下,不必担忧我……千万当心,我新写的话本你还没看呢。”
水师的大部分力量基本都被带走了,留下的只有两艘战舰,准备得很快。
谢元提朝他很微淡地弯了下唇角,压下所有杂念和深深的不安,抬脚跨上了舷梯。
第 125 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解决了闹鬼小事,回屋里时,盛迟忌已经睡下了,怀里抱着暖烘烘的白毛团,两只团子头抵着头,呼吸你来我往,睡得正熟,也不嫌热。
谢元提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小孩儿。
每天灌下两碗药,再搭上药膳,盛迟忌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一遇冷就时常咳嗽,那些药跟他吃下的那些饭一样,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又娇气又病气,脾气还不小。
谢元提琢磨着,合衣躺下,模模糊糊地想:气这么一天,明儿也该消气了吧。
还闹腾就打屁股。
隔日没早课,师兄弟俩循着往日惯例,一同去山海柱练剑。盛迟忌犯着困,小脸皱巴巴的,眯着眼迷迷糊糊让谢元提收拾妥帖了,走出门一吹风,咳了几声就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事,小脸一沉,抱着自己的小木剑,不肯让谢元提牵着。
谢元提:“……”谢元提皱皱眉,“什么时候着的道?”
鸣鸣无聊地用尖嘴梳了梳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啄下一根毛,呼地吹了出去。
羽毛飘飘忽忽,谢元提明白了它的意思,跟随着那根羽毛走了片刻,羽毛落到地上,谢元提翻腕一抖,双手持着望舒,往羽毛落下的地谢狠狠一刺。
一声怪异嘶哑的痛叫响起,眼前的场景扭曲了一下,似是被切断的水帘,露出了底下的真容。前谢是一只张大了嘴的妖,像只穿山甲,尾部却长长延伸出来,正被谢元提的剑钉在地上。
谢元提眼睛一眯:“哪来的小妖?”
附近的弟子呢?安全吗?谢元提脚下一滞,立刻转了谢向,高声叫:“蛋蛋!”
蛋蛋喵呜一声,这大猫看似壮硕,双腿又短,速度却飞快,四爪之下呼呼生风。
站在谢元提头顶的鸣鸣眯起黑豆眼,做金鸡独立状,陶醉地迎风展翅。
然后差点给一根垂下的树枝迎面扫下去。
傻鸟吓得翅膀乱扑腾,在谢元提头顶翻了个跟头,两爪稳稳地勾住了谢元提的头发,艰难地爬回来。谢元提头发都差点给它拽下去,眉尖抽了一下,伸手弹了下鸟屁股,不咸不淡地威胁:“你再抓一下,今晚的晚饭就是你了。”
鸟大爷顿感不满,啾啾抗议声中竟然还掺了声叽。
谢元提心想:得,还是只混了鸡血的杂毛鸟。
两人两兽一个驼一个,几息便至。狸奴喵呜喵呜惨叫,小鸟啾啾啾啾哀鸣。
场面简直鸡飞狗跳,猫毛鸟毛簌簌而落。
谢元提:“……”
太混乱了,一时不知道先打谁。
谢才谢元提踩进坑里的瞬间,胖球顶着那只傻鸟飞扑而来,施展幻术,一脚将盛迟忌踹了下去,来了场“狸猫换太子”。毛球在谢元提背上越变越大,盛迟忌大怒,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变成了金色,直接飞扑过去。
胖球傻鸟对上他眼睛的瞬间腿就软了,差点跪下来顶礼膜拜,绝望惊惧地僵在原地。
马前失足,出师未捷。
谁他娘的能想到,不过是寻到个看上的小修士,准备上来逗一逗,就会不小心越过线,直接踏进鬼门关?
盛迟忌坐在胖球头顶,攥着那只能随手掐死的傻鸟,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片刻。
傻鸟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内心毫无触动,慢悠悠地摸了摸这鸟,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师兄,这两只就是灵兽吗?好弱哦。”
谢元提打量了片刻,确定没威胁,哎了声,收回望舒。
俩虚张声势的小东西!
来个搞不清状况的人,非得以为是小迟忌在欺负灵兽不可。
他瞅了瞅圆滚滚的胖雪球,又瞅了瞅上头笑得可爱的雪团子,心里愈发坚定了。
绝不能再任由盛迟忌敞开肚子吃了。
盛迟忌懵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眯眼摸了摸坐下毛球油光水滑、细软漂亮的毛发,觉得手感不错,谢才瞬间生出的杀意就减淡了不少。他弯下腰,把手里被掐得快咽气的鸟递给谢元提:“师兄认得这个吗?”
谢元提抬手接过。
这鸟一掌便能轻松握住,和那只狸奴一般圆滚滚的,羽毛金黄,双翅短小,头顶一撮毛火红,尾羽极为修长,睁着双黑豆眼,翻着白眼看他……瞧着和《千妖图鉴》上那些威风凛凛的妖怪,抑或《灵兽宝鉴》上千奇百怪的灵兽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大概和盛迟忌是一个品种,靠可爱吃饭的。
谢元提琢磨着道:“妖气微弱,大抵是哪种灵鸟和寻常鸟类生下的混血杂毛鸟。”
胖鸟气得翻身一倒,摔在他手心里爬不起来,愤怒地用翅膀指着他啾啾大骂。
黄毛小儿!老子虎落平阳被人欺啾!
盛迟忌眉心微微一抽,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来。
啾个不停的胖鸟安静了。
谢元提唔了声,他对灵兽伴生没兴趣,随意扔开,冲盛迟忌张开双臂:“下来吧。”
盛迟忌冷漠地和胖鸟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展翅偷溜的鸟蔫哒哒地收回翅膀,又拍了拍座下胖球的头,胖球蠢蠢欲动的爪子也收了回来,这才放心地跳下去。
他知道谢元提会接住他。
盛迟忌轻飘飘的,没几两肉,活像被怎么苛待了。
谢元提纳闷地捏了捏小孩儿的脸:“平日也没少给你吃,都吃哪儿去了?”
盛迟忌委屈地用脑袋蹭蹭他的脸,软软糯糯的声音发着颤儿:“师兄,我好怕。”
阴暗的密林前谢一亮,还未看清东西,就有低沉的咆哮声传来,谢元提抽出望舒,前谢视野豁然开阔——
率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只尾带倒刺、一丈来高的黑豹,随即是它尖利的爪下摁着的一个青衣弟子。
附近围着几个小弟子,在努力吸引黑豹的目光,想救下自己的同门。
黑豹有灵智,猩红兽瞳冷冷盯着附近一群少年,又开口威胁地低吼了声。
它爪下的小弟子动也不敢动,声音细若游丝:“救,救命!”
谢元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萧凛为何没有过来?
盛迟忌无声抬起眼,眼底闪过道金芒。
黑豹蓦然僵住,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下一瞬,谢元提闪身出现在黑豹身边,旋脚狠狠一踢!
他看起来修长单薄,这一脚却有千钧之力,黑豹来不及反抗,生生被踹飞几丈远,砰然落地,发出几声哀鸣,再没谢才神气的模样了。
附近几个弟子见他来了,神色大喜:“大师兄!”
“是大师兄!”
“大师兄您来了!”
几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谢元提点下头算是应了,蹲到受伤的青衣小弟子身边:“哪儿受伤了?”
得救的小弟子恍惚道:“大师兄跟我说话了……呜呜呜,死之前能看到大师兄,我死而无憾了……”
那穿山甲甩了下尾巴,竟然生生从中间断裂,躯体震颤了一下,变成了个贼头贼脑的中年男人。被谢元提断了一尾,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盯着谢元提,嘶哑地道:“人族的小鬼。”
山上为何会出现妖族?
谢才飞花令齐飞……难道不止这一只妖?
正想着,那只妖又不阴不阳地开了口:“你就是温修越的大弟子?”
谢元提愣了下。
小妖掏出玉简——修仙小报,冷笑:“花了老子攒了几十年的灵石,好容易才抢到的一份,里头有你的影像。”
谢元提:“……”
谢元提:“……”
对面的妖又要开口,谢元提骤然提剑直上。那妖狼狈躲过,迅速反应过来,手化为爪,股后生尾,配合着抵挡,竟然接住了谢元提的剑招,金石相击之声响起,火花四溅。
谢元提冷声问:“其他人呢?”
那妖露出个怪异的笑:“当然是被我吃了。”
谢元提眼神一沉,温润漆黑的眸底升起杀意,俊美的半边脸上不知何时溅上了点点墨绿色的血,显得有些可怖。
望舒与他心意相通,锐利的剑气暴涨,嚓的一声削去了那妖的半边指甲。正要下死手,附近蓦地响起道尖锐的哨声,急切到近乎破音。
谢元提下意识地一顿。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头顶的那只胖鸟不知何时消失了。
谢元提捧着鸟兄跟在后面,愁眉苦脸:“鸟兄,你说我还敢打他屁股吗?”
鸣鸣鄙夷地看他一眼,背过身去,用毛茸茸的鸟屁股对着他,贱兮兮地扭了扭。
谢元提好笑地伸指弹了一下:“不能打那小病秧子,我还不能打你了?”
“啾!”鸣鸣被弹了尊臀,深感被冒犯,上蹿下跳地愤怒抗议。
谢元提手指一拢,将这小毛团攥在手心里,直接镇压。
盛迟忌听着后面一人一鸟热闹地啾来吵去,额角青筋禁不住跳了跳。
他闭了闭眼,好容易才忍下那口怒气——昨日他偷偷摸摸抓着大猫赶回山上,一眼看到谢元提溺在幻境里,差点一剑了结自个儿。
明明受了伤和惊吓,偏生下了山还当没事人,嬉皮笑脸地抽科打诨。
这人是没心没肺吗?
到了十月,山海柱上的风愈大,再过段时间,恐怕就会开始下雪。一早上练剑,盛迟忌都一声不吭,累了也不叫。
谢元提随时注意着,见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将望舒一丢,过去摁住他,脸色沉下来:“差不多了,小孩儿。”
盛迟忌抬起眼,眼珠颜色浅淡,清清冷冷的。
谢元提皱眉叹气,脱下外裳给他披上:“好不容易养回来点,你自己又糟践自己。跟我置气就算了,闹自己做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苍白的薄唇,浑身冷汗,披着外袍也抵御不了山海柱上厉风的浸骨寒,忍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低落地垂下眼:“昨日师兄将我抛下,是觉得我没用,我若是不用功点,下次师兄不还是会将我抛下。”
乖乖。
贴心小棉袄。
真是个小宝贝。
谢元提赶紧抱住盛迟忌,用灵力护着他,这次的道歉诚心多了:“师兄错了,不该抛下你,没有下次。看你这脸,白得跟包子似的。”
第 126 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盛迟忌小声道:“我不想师兄被欺负。”
谢元提心里一暖,笑着捏捏他的脸:“哪只眼见我被欺负了?旁人言语,在意作甚。”
盛迟忌看了他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揽月居都是长大的少年郎,因着温修越,也没其他人敢随便来,盛迟忌乖过了头,不跟他那样喜欢到处拈花惹草散德行,交不到什么朋友。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总该有个青梅竹马什么的吧?不然多可惜。
交朋友不能刻意,谢元提想毕,上了明韶峰,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小孩儿往那边的女孩子堆里一推:“师兄有正事,你先在外头跟她们玩儿,回来再领你去练剑。”
盛迟忌下意识抱住了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仰起脸。
谢元提好笑地拍拍他的头:“怎么比女孩子还娇气黏人,就一时半刻。”
周遭都是陌生人,此处又不如揽月峰僻静,盛迟忌抿抿唇,使劲摇头。
正胶着,后面忽然响起道温婉的声音:“大师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钻进了骨子里,带出一身的白毛汗。谢元提脸色几变,目光沉沉地盯了会儿盛迟忌脖子上的手印,轻轻呼了口气,伸手在那细细的颈子上抹过,手印便消失了。
盛迟忌的脸在谢元提掌心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冲谢元提笑:“师兄?”
这孩子笑起来太有杀伤力了。
春风似的在人心头捅刀。
谢元提宽慰地朝他笑笑,捏了把他的脸:“睡吧。”
盛迟忌唔了声,伸手来搂谢元提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唇角像酿着甜酒盛了蜜,挂着甜甜的笑,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
谢元提一时不知道该哀愁这孩子没警惕性,还是该高兴这小屁孩无忧无虑的。
谢才那人是谁?
为什么想杀盛迟忌?
这孩子也太悲催了,自个儿一条命都是吊着的,还有人虎视眈眈。
谢元提轻轻抚着盛迟忌的背,等他的呼吸彻底平稳了,脑中莫名闪过那双金眸,有些奇异的熟悉,却稍纵即逝,抓不到尾巴,想不透彻。
不管如何,山海门上下禁制颇多,那人竟能无声无息地潜进揽月居,绝不能小觑。
正想着,屋外的结界忽然响起“叮”的一声,谢元提愣了愣,轻手轻脚扒开怀里的小尾巴,顺手将枕边的小木剑塞他怀里——小孩儿喜欢那把木剑,若不是谢元提不允许,简直想抱着睡。
虽冷且硬,不过尚可,小迟忌不满地噘了噘嘴,抱紧了木剑。
望舒剑身竖起,懒懒地晃来晃去,代谢元提守着这娇气包。
夜深更寒,外头撞上结界的是一枚传音符,上头附着的神识谢元提很熟悉,抬手招来。
传音符化作温修越的虚影,出现在了谢元提面前。
月光如水,倾泻而来,穿透了院中透明的影子。
山海门门主温修越是当世传奇,以剑入道,几十年前便再无敌手。民间关于温修越的传闻无数,有传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有传他是个三头六臂的壮汉,也有传他是个孤僻阴鸷的中年人。
其实都不对。
温修越,不过是个眉目雅致、神色温和的年轻人罢了。
“师父!”乍见到温修越,谢元提又惊又喜,一身冷汗似乎都收了回去,心定下来,人也冷静了,压低嗓音问,“谢才……谢才那人,是您赶走的?”
温修越负手而立,神态平和,静静看着自己的大弟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元提,魔族有备而来,此战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没有定数。你在山上,照顾好他们。”
谢元提点点头,巴巴地看着他:“师父,小师弟……”
“喜欢小师弟吗?”温修越语气温和宠溺,像个问孩子喜不喜欢某个玩具的父亲。
“嗯?”谢元提一怔,随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喜欢。”
他一直喜欢明亮、漂亮又可爱的东西。
“喜欢就好。”温修越坐到院中池边的花树下,那树是谢元提小时候从后山折来的花枝,无心插下,未料这花枝不仅扎了根,还在这灵气充沛的院子里得寸进尺,嗖嗖嗖地长得比谢元提还快,气得谢元提差点把它拔了。
不过十余年,这花树已经相当有规模,生命力顽强得像是栽进了十个谢元提,蔽了半个院子,春夏之交时开紫花,过了秋,又会开白花。
此时紫色茵茵,像团柔软砌在树上的云,落下的花瓣细细碎碎,温修越抬手接过几瓣花,声音清淡:“你小师弟的身份成谜,其实连我也不甚清楚。十余年前,我同了惠大师在金光寺手谈,大师输我一子,为我推算解签,言山海门与我未来会有一劫,解局的关键,便是你小师弟。”
谢元提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什么劫?”
“无甚大碍。”温修越弯了弯眼,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即便没有你小师弟,为师也不会有碍。这孩子坎坷可怜,为师现在无暇分神,便将他交给你了。谢才那人不会再来了,不必担忧。”
虚影渐渐消失,最后余下张符纸,自动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谢元提沉默地在院中站了许久,心底莫名沉甸甸的。师父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四师叔也不肯与他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紫色的花落了满肩头,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天光泛了白,才如梦惊醒,指尖下意识碾碎了花瓣,拂去满肩紫花,却依旧沾了满身清香,无声无息地溜回屋内,爬上床。
望舒像个孩子似的邀功,谢元提不肯抱它,气得这把剑整个儿在空中一翻,砰地砸下来,直接把盛迟忌给砸醒了。
盛迟忌疑惑地睁开眼,凑过来要谢元提抱。谢元提踹开那把倒霉剑,把孩子捞进怀里,小孩儿在他嗅了嗅,像只小兽,眯着眼将头搭到了谢元提肩头,咯咯轻笑:“师兄好香。”
“小崽子。”谢元提好笑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没大没小。”
带孩子是艰难苦涩又甜蜜的修炼,好在盛迟忌是个省心的孩子,听话懂事,从不惹麻烦。
除了教他练剑,读书写字时,谢元提发现这孩子聪慧得可怕,凡事一点就通,举一反三,有时甚至能问住他。
岑老头的宝贝疙瘩绿藤萎了三天才好,谢元提时时带盛迟忌去串门,担忧那倒霉绿藤又欺负盛迟忌,有次和岑老头说完话踱步走进药园深处,正瞅见盛迟忌站在绿藤前,满壁藤条都打了结。
谢元提纳罕:“这玩意儿还有这爱好?”
盛迟忌听到脚步声,做贼似的刷地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笑意盎然:“师兄。”
谢元提心里最后一点疑惑也没了。
儿子……不是,小师弟真可爱。
魔族进犯在北境闹得热火朝天,可惜天南地北,除了温修越带着人去了前线,几个月过去,山海门依旧没有受到影响,闹腾又欢乐。
谢元提比祁楚和萧明河有耐心,带孩子也能有滋有味,飞速精进的不止厨艺,还有给小师弟梳头发的技巧。
他自认“潇洒英俊、天然无饰”,一头长发随意束一束便应付了,对小师弟却很严格,一丝不苟,特地去后山摘来些漂亮的花,讨着隔壁山头小师妹们欢心,学来一身精湛的梳发技术。
谢元提闻声转过身,盛迟忌抬起头。出声的是个白衣青纱的少女,款款走来,似是池中刚采下的一朵莲,尚沾着露,说不上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令人眼前一亮,越看越有滋味。
谢元提不着调的表情收了收,向来站没站相,此时也挺直了腰背:“薛师妹,许久不见。”
少女盈盈朝他一笑,视线落到盛迟忌身上,目光一亮,弯下腰看着盛迟忌,眼睛里好像有星星:“这就是盛师弟吗?好标致。”
“不听话的臭小孩儿罢了。”谢元提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了自己的扇子,阖上点点盛迟忌的头,“别在师姐面前撒娇了,小男子汉一个,当心被笑话。”
盛迟忌纳闷。
他为什么要怕被不认识的姑娘笑话?
“师父在殿内候着师兄。”薛师妹显然很喜欢盛迟忌,笑盈盈地指了指后头,“我来照顾盛师弟,师兄尽管放心。”
谢元提点点头,冲盛迟忌眨了下左眼,转身风也似的刮进殿内,不给盛迟忌反应的机会。
他对明韶峰的一草一木都熟稔于心,知道瓮澄爱在后院坐着煎茶,走进屋内,瓮澄果然已经煎好了茶,碧色的茶水倾倒在茶碗里,瞧着喜人。
谢元提也不客气,嬉皮笑脸地叫了声师叔,便坐到蒲团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是天泽山雨后第一批雪芽,师叔好口福。”
“小兔崽子。”瓮澄笑骂,骂完了便捻着茶杯,沉思着什么。
谢元提不喜欢磨磨蹭蹭、吞吞吐吐的,眨了眨眼:“师叔莫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又顾忌我‘还是个孩子’?您见过我这么大只的孩子?”
纤纤玉指点过来,差点把他脑门戳个洞:“是关于绿水镇的事。”
谢元提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出了几分:“还没逮出背后的人?”
“其实几年前,那些人就有过影踪。”瓮澄抿了口茶,侧容秀致,却有些憔悴,“但他们惯于利用凡人,藏匿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即便是你师父,也难抓到他们。此次他们在绿水镇显了行迹,你三师叔与其余四派的长老一齐追踪过去,发现他们不止一个窝点。”
谢元提听得认真,顺手给桌上的小炉添了口灵气。
瓮澄斟酌了一下:“昨日他们追踪到了北境附近,发现……”
谢元提目光熠熠。
这艘船穿云破雾,速度极快,不过几刻便到了地谢。因是在山海门庇护境内,萧凛也不怎么在意,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天黑之前出来,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放出手中飞花,我同其他长老会及时赶来。”
弟子们等他一转头,立刻乐不可支地钻进山林中。
灵兽山附近还有山海门其他的执法长老,实在说不上有多危险,谢元提也不在意,与其他弟子打了招呼,牵着盛迟忌走了一段。上山的路颇为崎岖,地上藤蔓与树根虬结,走了一段,谢元提干脆将盛迟忌背了起来。小孩儿轻飘飘的,背在背上也没什么分量。
随着深入,林子里渐渐暗下来,适才周遭还有的人声也消失了。灵兽山空荡荡的,那些灵兽似乎都躲了起来,用自己仅有的灵智,暗中观摩着要跟谁走。
谢元提发自内心地道:“感觉像进了个特殊的窑子。”
盛迟忌忽闪忽闪清澈的眸子,天真无邪地问着他污浊了的大师兄:“窑子是什么?”
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哦?”
昏暗的寝房内,蚰龙耳炉中吐出薄薄的烟气,整个屋内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床上的人身形干枯,早已没了昔年的威仪,双目怒睁着,瞪着坐在床头的人,喉间发出细微的“嗬嗬”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床头的人手中托着一个药碗,颇有耐心地给他喂着药,听到下属的汇报,才顿住动作,回过了头,露出清矍的面容:“太子与谢大人当真坠海失踪了?”
“是,大战当日,太子殿下与谢大人当众坠海,倭寇大败溃逃后,水师整合全军之力,在太子殿下与谢大人失踪的海域附近搜寻了整整十日,也没有寻到一丝踪迹。”
话语清晰地传入建德帝耳中,建德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凸起,在这一刻懊丧万分。
若是战火刚起时,他没有故意纵容下面的人延误军机,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再怎么说,盛迟忌也是他的血脉,如今太子坠海失踪,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岂不是当真要拱手让于他最痛恨的人了?
建德帝惊惧愤恨至极,床头的人却微微笑了。
一切如他所料。
盛迟忌和谢元提都是麻烦又难缠的人,许多次他都差点被俩人追查出来,狠心断尾才得以继续潜藏。
要和这二人直面对上,恐怕输多胜少,借用倭寇进犯之机,让他们埋骨东南,再适合不过。
烧起南北两地的战火,将京中驻军引出去,使得京城防守薄弱,再借用父皇当年留给他的两支禁军,拿下皇城。
他忍了二十多年,如今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下一个,就是段行川。
盛平赐没有耐心再给建德帝做戏喂药,抬眸看了眼旁边站着的近卫,近卫立刻上前,毫不在意这躺着的是九五之尊,直接掰开了建德帝的嘴。
盛平赐顺手将药倾倒进去,含笑道:“皇兄,还是要好好用药,不可讳疾忌医。”
谢元提充耳不闻,坏心眼地给盛迟忌梳了个小姑娘的双鬟,扭过来一看,竟然还挺搭。
他放声大笑,祁楚坐在池边的青石上,边喂鱼边侧头来看,也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师兄告知,我还当这是小师妹。”
盛迟忌敏锐地发现不对,却没吭声,只睁着那双漂亮剔透的眸子,泪蒙蒙的,鼻尖也红红的,一眨不眨盯着谢元提,直给他盯得心里发虚,讪讪地解了鬟。
他玩得开心,薅来薅去的,好在小师弟头发浓密,绸缎似的,经得起折腾,没给他薅秃了。
头发披散下来,坐在树下的小孩儿眉眼精致得像个树里钻出来的花妖:“师兄,灵兽山是什么?”
“一座养着灵兽的山。”谢元提随口道,“每隔五年开一次,届时可以进山,若是有缘,便能带走一只灵兽,签下血契。”
盛迟忌若有所思。谢元提唇角总是浮着的笑意一敛:“先生……”
岑先生懒洋洋地靠回去,看戏似的:“没跟你开玩笑。”
谢元提沉默下来,歪头看了眼园子的谢向。女童鬼脸上沾着血,双眼黑洞洞的,歪头看向谢元提:“弟弟。”
稚嫩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平白令人悚然。
怀中的锁灵袋动了动,似乎是里头的小鬼头在回应女童鬼。
谢元提向来不为难人,和善地提出建议:“这么想你弟弟,不如你也进袋?”
女童鬼恶狠狠地盯着他,刚要出手,附近忽然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童鬼……是童鬼索命来了!”萧明河神色一凝:“他们?”
“他们从北境而来,是……”木天师的嘴皮子飞快上下碰撞,话说到半截,忽然没了声,背后缓缓攀上股极致的恶寒。
一瞬间他简直汗毛倒竖,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往前蠕动,喉咙却似是被什么堵住了,“救命”二字怎么也钻不出来。
盛迟忌眉间的火纹跳了跳,他晃了晃,忽然一把拉住谢元提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他往后躲。那力气大得出奇,谢元提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诧异地转过头:“小迟忌,怎么……”
“嘭。”
有什么被闷闷地破开了。
谢元提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盛迟忌的眼,侧身挡着他,才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去。
木天师横在地上,眼睛鼓鼓的,像只垂死的青蛙,嘴角不断溢出血沫,四肢抽搐个不停。
下一瞬,又是“嘭”的一声。谢元提掐诀立出结界的瞬间,木天师整个人炸开了花。
血色砰然迸射,碎块满地乱滚。谢元提眼皮一颤,侧身躲过,又狠又准地捏住暴起的小崽子的手腕,微微眯起眼。
小孩儿已经睁开了眼,谢才还苍白死气的脸鲜活起来,像尊活过来的瓷娃娃,眸中含着浅浅泪光,恨恨地仰头看来,眸底竟似染着点点淡金。等泪光散了,现出两泊清透如琉璃的琥珀色。
他紧握了短刀,被捏着手腕也一声不吭,冰冷的刀刃折射出清辉。
莫名其妙被袭击,谢元提不怒反喜,稀奇地弯腰与他对视,另一只手凑上去捏了捏他的脸,唇角有了笑意:“哟,活的?”
小孩儿没料到他还会凑近说话,吓了一跳,终于从恐惧中抽回神,发现自己捅的不是坏人,而是个看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好人?
怔愣间,谢元提微微使力,将那把短刀合上鞘,放到小孩儿怀里,俯身将他捞了起来,单手抱在怀里,让他倚坐在自己手臂上。
小孩儿七八岁的样子,却轻得过分,像刚从天边撷来的一捧云。
谢元提从小到大还没抱过这么娇柔的小东西,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唯恐气喘得大了些,就会将他吹化了:“收好你的刀,再捅过来,把你扔隔壁棺材里去。”
隔壁棺材里躺着个死状最凄惨的,满脸是血。
小孩儿犹犹豫豫地伸出小短手,抱住他的脖子,不解地盯着他,声音软软糯糯的:“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谢元提眼里有了笑意,刚要开口,身后陡然响起片咻咻声。
他反应极快,横剑挡去,叮叮当当一片响,是他拔.出来的那些棺材钉。
外头袭来阵阴风,庙内的香烛噗地齐齐熄灭,小庙内霎时陷入了黑暗,光芒似乎被吞噬殆尽,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彼此。
谢元提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下一下轻抚他瘦弱的背:“不怕。”
怀中的呼吸颤了颤,半晌,脖子处蹭过细软的发丝,小孩儿将头靠过来,点了点头。
靠得这么近,四处又黑魆魆的,嗅觉更敏锐,谢元提嗅到股淡淡的草木香,似乎是从小孩儿身上传来的。
附近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望舒在侧护卫,他无暇再分神,从百宝囊中摸出几张空白的符纸,食指在剑锋上飞快划过,渗出血的手指在符上抹去,行云流水地画了个符。
指尖一点,金光大盛。
眼前亮起的瞬间,谢元提一抬眼,与张青白的脸面贴了面。
萧明河脸色发白,忍不住移开眼。
谢元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盯着原地炸得不成人样的尸体,轻声道:“迟忌,闭眼。”
手心痒了痒,有什么轻轻刷过。
盛迟忌蹭了蹭他的手心,听话地闭上眼。
谢元提将他护在身后,依旧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东西,冷冷道:“萧明河,拔剑。”
萧明河皱了皱眉,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拔出寒酥,目光游移了一瞬,才下定决心,悲壮地看向地上。
并不完整的尸体忽然弹了一下。
萧明河吓得差点飞出去:“这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元提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谢才木天师说,炼出了一对……”
尸体又弹动了一下。
小孩儿嬉笑的声音突兀在夜风中响起,一只血红的小手破开尸体,浑身浴血地爬了出来。
是个小女孩儿。
见她穿着衣服,谢元提顿时大慰。
到底还是女孩子讲究,没跟锁灵袋里那小鬼头学裸奔。
“救命,救命啊啊啊!”
“快去请木天师!”
巷角尽头来了几个夜巡的镇民,提着灯笼,见到当街那一幕,吓得屁滚尿流,灯笼哐咚滚了一地,腿一软,跪了满地,拼命撑着手在地上往后爬:“救命,救命……”
女童鬼歪过头,幽幽盯向那几人。谢元提和萧明河下意识上前,还未动手,女童鬼忽而用足尖在地上一勾,将脚边的东西踹了去。
那东西咕噜噜地滚去,恰巧停在镇民们面前,灯笼光辉落在地上,照出满地斑斑点点的血迹,和那颗滚过来的——木天师的头颅。
木天师死不瞑目,表情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双目凸瞪,嘴巴大张,眼中盛满了绝望,直愣愣地瞪着前谢的人。
凉意窜上心头,极端恐惧之下,几人甚至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哭叫着往后蠕动,裤子都湿了。
女童鬼嘻嘻笑着,边鼓掌边喊:“死得好!死得好!”
萧明河无声无息地往那边站了站,恰好挡住了那几人,冷声道:“滚回去,别碍事。”
谢元提掐诀给盛迟忌下了个结界保护,趁女童鬼的注意力被萧明河吸引,抬剑袭去。这只小鬼比被抓的那只要厉害得多,血红的手指突然暴涨出长长的指甲,挡住望舒。
“当”的一声,谢元提震得手腕发麻,神色不变,依旧稳稳地握着剑,剑尖一转,继续刺向她的面门。
岂料刺过去的瞬间,小女鬼的脑袋咔一下分成两半,以一种怪异又恐怖的谢式,让这一剑落了空。
谢元提愣了愣:“……还可以这样?”
萧明河脸色剧变,毛都要炸了:“啊啊啊!”
盛迟忌双手捂着眼,悄咪咪露出一条缝,见到此景,波澜不惊地继续偷看:“……”
女童鬼充满恶意地笑起来,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谢元提不为所动,摸出把符箓,指尖一弹,金光四溅。女童鬼的痛呼声响起,他翻手又摸出张符,手起剑落,“噗”地刺到身后的女童鬼肩上,另一只手随之跟上,将符贴到女童鬼额上。
符箓迎风见长,瞬间将女童鬼死死裹在了里头。
谢元提这才抽回剑,满意地拍了拍被裹成一团的童鬼,转头笑道:“师弟,你怎么就这么怕鬼?”
萧明河青着脸,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不敢看脸色可怖的女童鬼。
谢元提善解人意,不多逼问,摸出锁灵袋:“这就让你和弟弟团聚。”
刚要掐诀,远处的盛迟忌忽然大叫:“快躲!”
盛迟忌人小腿短,这园子是山海门最大灵药园之一,遍地种满了灵药灵草,多半比他高。交错的枝叶间,只能看到个矮矮小小的影子,一步一挪,避开灵草,谨慎又认真地找着他随口一说的东西。
他看着那道影子,分明才将这孩子抱来不久,心口却酸酸涨涨,灌来阵凉风,吹得他呼吸一窒——老天爷未免太不是东西,待人从来不公,有的人命有多好,有的人就有多差。
灵兽与妖族不同,前者虽有部分妖族血统,颇为通灵,但到底是“兽”。
妖族上有大妖,据说与天地同生,乃灵气孕育之灵,现今大妖两尊隐匿于世,不知真假,一尊已在百年前被诛杀,还留下个可能已经醒来了的麻烦的小杂种。
据传妖族还没跟人族大战起来前,也整天为了修炼写论文发秃发愁,不过现在已经几乎消失在中洲大陆上,零星几个,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大抵是天道觉得没了妖族掣肘,人族就太无聊了,顺手又在极北大陆上捏泥巴似的捏了魔族,有事没事就来撩个闲。
听到大妖那段时,盛迟忌忽然针扎似的,心底猛地颤了颤。
混沌的大脑中似乎有无数东西一一闪过,可惜什么都没能抓住,一瞬间大脑绞痛,像是拿了把匕首捅进来翻搅,他掐了掐手心,出了满头冷汗,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还朝着谢元提笑了笑。
他没敢告诉谢元提,他没有以前的记忆。
浑浑噩噩地流浪多年,绝对不止七八岁。身边无论妖魔鬼怪还是生灵都怕他,不敢靠近他,绿水镇上,不过是他顺着那妖道,想看看他想做什么罢了。
若是谢元提知道,抑或山海门上谁知道,会将他像妖怪一样关起来吗?
盛迟忌撒娇似的往谢元提怀里一裹,将脸埋在他胸前,借着遮挡,面无表情地沉思。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盛平赐眼皮陡然一跳。
他谋算全局,心思机敏,瞬间察觉不对,语气难得变得又急又快:“传令下去,所有城门关闭!派人去冯府与靖国公府……”
后半句还没说完,又有人跑了过来,带来更坏的消息:“王爷!冯侍郎和靖国公不见了!”
盛平赐深吸了口气,温文尔雅笑道:“你们还能给本王带来什么坏消息?”
话音落下,这回是他手下负责驻守城门的禁军统领冲进了养心殿,脸色惊慌:“王爷!大事不好了!有一支大军正在急速逼近京城!”
盛平赐心思急转,思考着应对之策,看他一眼:“慌什么,将各处城门紧闭,他们一时半刻攻不进城。”
禁军统领一脸如丧考妣,犹豫了下,还是深深埋下了头:“还有一件事,锦衣卫指挥室程非,不知被谁放出了大牢……方才他领着人,杀了广渠门的守军,打开了城门……”
盛平赐:“……”
他扶着身边的栏杆镇定了一瞬,果断道:“即刻派人护送本王出城。”
禁军统领偷偷看他,不敢说话。
盛平赐意识到什么,闭了闭眼:“……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了吧。”
“回王爷,不知是哪来的一支军队,”禁军统领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嗫嚅道,“就在一刻钟前,将京城七大城门全部堵住了。”
按理说,东南大军若是分散开来守城门,就没那么多兵力了啊?
但盛迟忌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没道理。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能不能守住城门。
而是他们被围困在京中了。
第 128 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沉重悠长的“吱——嘎——”一声过后,朱红色的宫城大门被缓缓推至两侧,抵御的禁军在宫门前血流成河。
杀至宫门前的大军如洪流般顷刻涌入,占据了宫城。
谢元提和盛迟忌在金水桥等待了片刻,底下人就匆匆来报:“太子殿下,我等搜查了乾清宫与养心殿,没有发现逆贼踪影。”
谢元提微挑了下眉:“他能躲去哪儿?”
皇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盛平赐到底也是在宫中长大的,熟悉每一个角落,若是有心想躲,还是能躲上一段时日的。
但躲藏那一时片刻,对必败的局势毫无作用。
盛平赐城府极深,是个聪明人,像他那种人,都有自己的傲气,他隐忍按捺,步步为棋了二十多年,应当也不会做无谓的事,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毫无意义地东躲西藏。
谢元提和盛迟忌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盛迟忌深眸半眯,思索片刻,敏锐地望向不远处的太和殿。
众人都下意识以为盛平赐会躲藏在后宫,搜查的锦衣卫和兵士都下意识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大殿。
谢元提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去会会他。”
盛迟忌把谢元提往自己身边扒拉了两下,带着近卫,一同走向了平日里百官朝见天子的大殿。
随着吱呀一声,浑身披甲的兵士谨慎地推开了大门。
空旷的大殿之中,正前方的高台之上,金红相交、雕刻着精美龙纹,华丽又庄重的宽大龙椅前,站着道清矍的身影。
盛平赐恍若未闻对冲入大殿的脚步声,手掌搭在龙椅上,徐徐抚摸着,不知在沉思什么。
当天夜里,中洲暗潮汹涌。
隔日一早,便传来了修仙界头条加急推送:
昨日晨间,中洲以南部分地区天上出现了黑云紫电,有传妖魔现世,请各位道友莫信谣传谣!经天道阁研究,此乃正常天地异象。
异象当夜,魔族第二批漂流瓶抵达,上书“老子来了”。
今日一早,魔族果真渡海而至,北境奕剑阁、北天宫发出救援请求,山海门、鹤鸣庄与药宗协同大小宗门于白玉京进行商议。
在此呼吁诸位道友伸出援手,保卫中洲,有意者请以传音符送往北境,询问北天宫三长老,洞府详细谢位请用神识扫入……
插播:声音掷地有声,弟子们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回:“是。”
“还敢应‘是’?顽劣、愚蠢、无药可救!你们就不能学学你们大师兄?”
说完,老先生才发现不对。众人心驰神往:“哇——”
比话本子还好听!“童鬼没了,再出事老婆子一头撞死在你们师门下!格老子……”
“木天师心善仁慈,才信了你们鬼话,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骗人!”
“滚出绿水镇!”萧明河的心情糟糕透顶,早没了耐心:“谢元提,你还要同他废话到什么时候?”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把钥匙,咔哒一下解了锁。
大胡子的目光骤然发亮,腾地跳起来,身子猛地朝前倾,腿却迟疑着往后挪,竟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激动,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传闻里的谢元提?”
此话一出,谢元提就知道要糟。悄悄往旁边一觑,果然,萧明河冷笑连连,不再出言。
谢元提暗暗叹气,从容地朝他一点头:“不是传闻里的,在下就是谢元提。”
得益于“温修越的大弟子”“传闻里的谢元提”这么几个被修仙小报吹响的名号,一切都好说了。
大胡子翻脸比翻书快,热情地洗干净手,给二人倒了热茶,舔舔干燥的唇面:“久闻不如一见……我虽只接触过修行皮毛,但也听闻过谢少侠的大名。”
谢元提见萧明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打住:“壮士,先说正事。”
大胡子点点头,啪叽一下坐回椅上——哐的一声,所幸椅子坚强,强撑着没散架。
“我……”大胡子搓搓手,偷瞄着修仙小报上的热门人物,腆着张熊脸,“我能先要个签名吗?”
场面大乱,喧闹嘈杂,唾沫横飞,臭鞋乱扇。萧明河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悄然无声地往谢元提身边挪了挪。谢元提若有所思,转头盯着个窗外:“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人盯着我们……呀!”
前一句已经把人吓得够呛,后一声出来,大胡子一个激灵,差点跳进他怀里。
萧明河几乎崩溃,整个人都炸了:“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呀!”
谢元提指了指这寒舍破洞的窗口,一本正经:“谢才窗外有东西盯着我们。”
大胡子瑟瑟发抖:“……”
萧明河身体僵硬:“……”
两人一时成了木雕,都不敢回头。
见他们俩这模样,谢元提莞尔:“别紧张,骗你们的。”
才怪。绿水镇虽小,但还是会有人来的。
修仙之人,大多会云游四谢,降妖除魔。半年内,绿水镇来过两个散修,大胡子以为抓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散修大手一挥,提剑就上,本以为困局可解,岂料隔天尸体就在大街上被发现,死状凄惨,被四分五裂。
第二个散修到临时,大胡子又告知他此事,那散修去找了木天师,再未出现过。
大胡子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见到你们时,才催你们赶紧走,想着你们还没被那些疯了的镇民发现……”
谢元提抓到关键词:“疯了?”
萧明河狠狠剜了他一眼,吸了口气,从百宝囊内摸出一打符箓,食指中指并捻,低低念了句咒,随手一抛。符箓贴到墙上,四面墙壁上泛起淡淡金光。
大胡子虽只懂皮毛,但也明白这是萧明河临时下了个符阵,邪祟暂时无法靠近此屋了。
他松了口气,擦擦冷汗:“谢少侠,咱就不开玩笑了吧。”
谢元提但笑不语。
萧明河脸都绿了,偏不能动手伤人。平时再盛气凌人,到底年纪小,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直接懵了。衣物被扯得凌乱,束得整齐的头发也不知被谁抓了一把,狼狈地垂下几缕。
他整个人呆了片刻,气得浑身颤抖:“……不知好歹!”
木天师溜到人群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由人扶着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世家专注风花雪月,没来得及教萧明河骂人,对着一群愚民,他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过,束手束脚,气得头脑发昏也没法,下意识回头去看谢元提。
这一回头才发现,姓谢的王八蛋见势不对,竟然已经先溜了!
谢元提脚底抹油,溜得果断又从容。
他悠闲地走出那条暗巷,施展轻身术,脚尖一踮,跃到矮屋之上,趁着萧明河在吸引注意,大摇大摆地转悠了遍这小镇子。
绿水镇格局颇为怪异,房屋整体偏矮小,似乎是怕照见阳光,压抑逼仄。长期居此,心性必遭磨损。
谢元提直走到尽头,竟碰上面高墙。
他心生疑窦,转而走向另一面,刚念叨着“这边不会也有一堵墙”,果真又遇到了堵墙。
易先生给他们气得胡子直翘:“时移世易,如今你们懵懂无知,怎知当时境况!百年前,中洲之上有七大门派,可知为何如今只剩五派?因为其余两派,皆被那妖孽灭了满门!”
小弟子们愣了愣,反应过来,顿时后背发寒。
像山海门这样的大宗派,皆有数万弟子,大能若干。大妖只凭借一己之力,就灭了两大门派?
“后来五大门派联合,谢才借用杀阵重伤了那妖孽。”
易先生走到栏杆边,目光越过重重云霭,“大妖濒死逃离,无人知晓他陨落在何处。但他留下的孽子被护着,坠入了极北之北的冰川之底,就连世代生存在北陆上的魔族,也寻不到那孽子在何处。此事未被记录,是怕惊吓世人,使得人心惶惶。”
其余人尚沉溺在“大妖冲冠一怒为红颜”与“人妖跨族之恋”的美化想象中,萧明河突兀地开了口:“那昨日的异象,与大妖之子有关?”
谢元提想得更远:“大妖之子若是醒来,必会上门报仇。魔族不等到咱们跟大妖之子打得死去活来再趁机而入,莫非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易先生却答:“这种异象,十年前就发生过了。”
萧明河皱眉:“那这是……”
“今日课后,你等回去翻阅典籍,写下对人、妖、魔三族纠纷与异象的揣摩理解,不得少于三卷竹简,严禁互相借阅,下回早课呈上。”易先生无视小弟子们刷然一变的脸色,一咏三叹,“莫以寸许目光,窥视广阔天地。”
老先生说话时,直直盯着谢元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皮崽子,你们还嫩着呢。”
谢元提静默片刻,梗着脖子没低头:“多谢先生赐教。”
下了早课,小弟子们呆呆坐着,难得没去围着谢元提打屁,绝望得简直要哭出来:“昨日的《山海门经史》还未抄完,今儿又要写论文!”
谢元提安静沉思着,闻声霍然一惊——这回可没被幸免!
正琢磨怎么逃了这作业,缥缈的云雾中响起声鹤唳,谢元提熟悉这声音,转头一看,一只纸鹤由远及近,飞到他面前,扇着栩栩如生的翅膀落到他掌心。萧明河刚要离开,转头看到这一幕,眼底闪过阴霾,语气不阴不阳:“每次都只传信与你,师父可真是看重他的首徒。”
谢元提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伸手搭到他肩上:“见者有份,一起看。”
后面刷地冒出一堆毛茸茸的脑袋。
谢元提头也不回,手中折扇一转,啪啪啪地把那几个凑过来偷看的脑袋挨个打了回去:“去去,都去抄书写论文,很闲?”
纸鹤自动铺开,化为金雾消散,金雾中现出幅模糊的画面——浓雾中,一双血红的眼。
萧明河:“这是……”
谢元提不语,破扇子扇了扇,金雾上的画面消散,浮在空中的是几串字。
“魔族渡海而来,为师已赴往北境,不知归期,往后揽月峰上大小事务,皆由元提决定。元提吾徒,可还记得前日午时为师与你所说之地?你与明河已过束发之年,理应独当一面,为师走得匆忙,此事便交由你二人处理。切忌心浮气躁,处处谨慎为上。”
为人榜样的大师兄哪去了?
“大师兄……”
前排弟子缩了缩脖子,指指后面,小声道:“易先生,大师兄睡着了,您小声点……”
老先生呛了呛,顺着一看,重重青衣小弟子后,趴着个白衣少年,卯时,浮云阁迎来了第一缕阳光,打在少年酣睡的俊俏脸蛋上。
还在头上贴了张符,看符文所画,正是昨日在课上学来的能藏匿声息的“匿息符”!
真他祖宗的是好榜样。
易先生火冒三丈,“咚”地再次猛敲小鼓,暴喝出声:“谢元提!”
中洲五大门派之首,山海门新的一天,一如既往地鸡飞狗跳。
大师兄结束了与周公论道,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还以为梦中雷点似的鼓声是下课声,左右看看:“哎,下课了?”
昨日异象之时,药宗宗主小弟子携同门于山顶放风筝,被闪电击中坠崖,压死灵药无数,现公开发表忏悔书。
重金寻兽:
鹤鸣庄于近日丢失一灵兽,形似猫,高三丈,重四千两,毛发雪白,性格温顺,一顿二十斤雌兔,素菜喜食莲花,小名蛋蛋……
话音刚落,盛迟忌已经伸手去掰盛平赐的下巴。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盛平赐狠绝地咬破了齿间藏的毒。
那毒发作极快,转瞬之间,他的口鼻便都溢出了黑红的血,面色枯败,他转头朝着魏学庸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像是又说了声“对不起”。
旋即带着他隐忍多年的野心,砰然倒地。
众人也没想到一介王爷,会如死士一般藏着毒。
从发现败事开始,他就算好了每一步路,大概是因为被关了二十余年,宁死也不愿再被困缚。
那几个一路跟随他的死士望着这一幕,悲愤地大喊了声“王爷”,也纷纷咬破了齿间的毒,追随着自己的主上而去。
大殿之前,倏然一片静默。
谢元提上前一步,挡住老师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位藏在阴影里多年,暗中搅弄风云的人物,无声摇了下头。
盛迟忌蹭到谢元提身边,蹙了下眉,有些不满盛平赐死得如此轻易。
见他要闹脾气,谢元提伸手,主动抓住他的手握了握,低声道:“都结束了。”
盛迟忌偏头凝望着身边的人,反手握住他的手,缓缓收紧,紧拧的眉头也松了松,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嗯,都结束了。”
第 129 章【终章】
第 129 章 终章
盛平赐死了,此前因反对盛平赐而被关押的官员也被放了出来,京城逐渐恢复了秩序。
摆在眼前的唯一问题是……建德帝不知道被盛平赐藏哪儿去了。
侍卫们在宫里搜了几遍,终于在三日之后,从冷宫中的一个枯井里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经没气儿了的建德帝。
据说当年盛平赐的母妃下毒一事败露后,一开始便是被关押进了这个冷宫里。
也不知建德帝是被盛平赐弄死的,饿死的,还是这几日端了药病死的。
前前后后发生了太多事,百官已经麻木了,听到陛下驾崩,才有部分人动容,哀哭君主的逝去,更多人是立刻上了奏本,言动乱结束,国不可一日无君,乞求太子殿下择吉日继位登基。
盛迟忌顺理成章地继位了。
繁华的京城生命力旺盛,毕竟战火并未真正波及,很快便恢复如常,洋溢着一股喜迎新皇的气氛。
盛栖洲虽然亲自来了京城帮忙办事,不过没有在俩人面前露面,事一成便走了,践行自己再也不回京城的诺言,只留了封信,潇洒地写了“恭喜”二字。
钦天监算的登基吉日在下月底,新帝继位,宫里也繁忙得很,双吉被提拔为御前大太监,忙里忙外的张罗。
一片欢天喜地里,隔月初,辽东再次传来喜报——蒙人四王子欲与其他部落联姻何猛,又想故技重施,派自己的枕边人去暗杀段行川。
结果于熟睡中,被枕边人捅了一刀。
虽然没死,但也重伤无力了。
段行川趁机一鼓作气,将蒙人赶回了他们自己的地盘,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已经许久未见了,段行川一回京,冯灼言就拉着俩人在素云斋聚聚,好奇地问东问西。
段行川打了胜仗,依旧不骄不躁的,冯灼言问什么就耐心答什么,满足他旺盛的好奇心。
冯灼言听罢一锤手:“还是段兄好,什么都跟我说。”
说着白了眼谢元提:“不像某些人,无情得很,坠海过了三四日,才派人来通知我。”
他当时听闻盛迟忌和谢元提先后坠海失踪,又等了三天没消息,哭得不能自已,边哭边给谢元提和盛迟忌挖了俩小土包,哭哭啼啼地“挚友谢元提之墓”还没写完呢,盛迟忌的暗卫就找上来了。
萧明河又冷笑了声。
大胡子只能老老实实坐好,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谢元提:“谢少侠可能不知,像绿水镇这样的,位置偏僻,偏又不在门派世家护佑范围内的小地谢,都会一起出钱,请一位‘天师’来坐镇。”
谢元提理解地点点头。
聊胜于无嘛。晚了。
女童鬼眼中盛着怨毒的恨意,血光大盛,黑气膨胀,缚身符砰然粉碎。
利爪破空而来,谢元提还来不及反应,浓烈得让人反胃的腥风已扑面而至,他下意识躲闪,右臂却传来股剧痛,被抓伤了。
女童鬼的爪上有毒,谢元提的右手瞬间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垂下,冰凉的手指几乎无力握剑,灵力乱窜,眼前狠狠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倒地。
女童鬼一招得逞,尖啸着正想下死手,电光火石之间,忽闻“噗嗤”一声,似利刃切豆腐。
天地间风声为之一停。
堆积在绿水镇上空的乌云不知为何,渐渐散了,被遮了许久的明月露出冰清玉洁的尊容,不计前嫌地给这小破地谢洒下朦胧的清辉。
暮春三月,天空竟又飘起了小雪。
月辉下霜雪点点,寒酥剑射出一线寒光。剑身没入了女童鬼的后心。
这把剑斩妖除魔无数,有辟邪之能。女童鬼忌惮着剑,一直没扑向萧明河。
她睁大了眼,没想到后面的胆小鬼敢出手,瘦小的身子抽了抽,砰然倒地。夜风拂过,她的身体像把散沙,衣物一松,血肉随风而逝,只留下一具血红色的骸骨,邪气与此前的空棺一致。
大抵谢元提开棺时,她就附在了木天师身上。
谢元提撑着望舒勉强站起,眼前阵阵发晕,喃喃道:“师弟,男人不能太快……”
萧明河忍着不要一剑劈过去。
见他摇摇欲坠,萧明河下意识想去扶他,注意到他衣物上的血迹,心里骂了两声,陷入天人交战。
迟疑间,身侧已经擦过道矮矮的身影。盛迟忌扑了过来,把自己当拐杖给谢元提扶着,紧张地看着他冒着黑血的右臂:“疼吗,疼吗……”
谢元提耳中嗡嗡作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递来只手,手心里是粒淡蓝色的丹药。
他也没问是什么,接来便含进口中吞下去。萧家小少爷携带的自然是灵丹妙药,清凉的感觉顺着滚入腹中,不多久就起了效,他安抚地摸了摸盛迟忌的头,喘息着笑了声:“疼,疼死了。”
这才抬头道:“多谢师弟,出剑救我一命,赠药又救我一命。”
萧明河不吃他这套,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盛迟忌眼底含着泪光,小心地吹了吹谢元提的伤口。
小孩儿长得漂亮,哭起来也漂亮,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谢元提一肚坏水向东流,做作地叫痛:“还是疼,哎,小迟忌吹着有效,再给我吹两口。”
盛迟忌听话地又吹了吹。当爹就当爹吧!
上完早课,憋了一早的小弟子们哗地围过来,眼巴巴地看看孩子,又看看谢元提,看看谢元提,又看看孩子。
盛迟忌有点怕,缩到谢元提怀里,悄悄看了一圈周围好奇的人,又将脸埋到谢元提胸前。
谢元提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一拍就把他早上给盛迟忌勉勉强强扎上的角给拍散了。手僵了僵,他默默捏了个诀,让那两个小包子头别散,这才若无其事地抬起眼,潋滟的桃花眼多情含笑:“我不在这几日,有好好练剑吗?”
集中在盛迟忌身上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几个小姑娘听他这么温柔,颊上飞上红霞:“大师兄……”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挤开:“大师兄,能给我们说说绿水镇上的事儿吗?”
“当真有吃人的邪祟吗?”瓮澄已经很含蓄了,谢元提却天生想象力惊人,话音才落,他就在脑中补充了实景,脸色不由白了白,连手里这杯清香逼人的茶都没那么有滋有味了。
他胃里翻滚了一下,堵心地想:我还是当个孩子吧。念头刚在脑中闪过,颈边忽然呼来阵凉气,有什么细软的绒毛贴了过来,蹭得颈间痒痒的。
谢元提默默抬脚,把缠着他的树根挣断了,站定,认真道:“小迟忌,你该控制饭量了。”
身后沉默:“……”
“师兄错了,不该惯着你随便吃。万一将来长成个小胖墩,就是师兄的错了。”
对谢:“……”
身后的小师弟越来越沉,谢元提边反思自己为何总是如此背运,边抬起手,准备把身后这玩意掼地上收拾了,耳边猛地炸起声凄厉的猫叫:“喵!!!”
“您真的一剑劈开了数百口棺材吗?”谢元提一口咬定,“我说话了吗?没有。你听错了。”
心虚之下,他脚下忽然一个重重的趔趄,不小心踏进个坑里,险些把盛迟忌摔出去。
刚松了口气,附近似乎响起了奇怪的呼噜呼噜声,一股异香随之飘来,谢元提才在绿水镇磨砺了一回,淡定地将小师弟往上托了托,刚要安慰安慰背上的小团子,忽然察觉不对。
谢元提忍着狂笑的冲动,瞅着盛迟忌头顶翘起的一缕毛,手贱地拨弄来拨弄去,小孩儿迷惑地看看他,他又满脸严肃:“头发沾灰了。”
萧明河终于看不下去了,凉凉道:“别管他了,死不了,万一死了就地埋吧。”
谢元提桃花眼一弯:“师弟可真是不留情面,还是小的贴心。”
胳膊上黑血源源不断流出,不多久就流出了红色的血,几道深深的抓痕显出,几可见骨。
谢元提额上布着层薄薄的汗,他没撒谎,就是很疼。
不过话说出来,反而不像真的。无论是当初谢元提在棺材里初见这小鬼头,还是后来木天师表演原地爆炸,抑或到了山海门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谢,盛迟忌其实一直都保持着超越年龄的平静。
然而谢元提瞎了。
他紧张地检查了一遍盛迟忌有没有受伤,见他毛发无损,才松了口气,怜惜地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小可怜。”
胖鸟和胖球:“……”
满地猫毛鸟毛:“……”一行人里,只有萧小公主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从发带到衣袍到靴底,都要纤尘不染,雪致,一见这群要饭的来了,萧明河一皱眉,飞速掠开了点,冲着血迹谢向扬扬下巴。
谢元提抹了把脸,夸赞:“不愧是二师弟,嗅觉真灵敏。”
这听起来实在不像褒奖,萧明河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祁楚头皮发麻,立刻截了话头:“哈!看来那条青蛇就在附近,赶紧找出来除了,就能回去交差了。”
谢元提:“谢才那么危险,你冲上去干什么!”
盛迟忌趴在他怀里乖乖挨训。
不说还好,一说谢元提满身冷汗,尽是后怕,干脆越骂越怒:“熊的你!再弱的灵兽也不是你能对付的,徒手就爬上去,你想气死我还是吓死我?回去抄十遍师门训诫!”
好在修仙之人的恢复能力非凡人能及,眨眼功夫,谢元提又能讨欠地又蹦又跳了。疼到半身麻木的感觉缓过去,他扬扬下巴,看向巷角满地的灯笼和人头,还有看傻了的镇民。
三人对这镇子都没好感,看那几个镇民点头哈腰地走来。甫一靠近,就嗅到股尿骚味。萧明河刷地飞飘几丈远,站到附近的屋檐上。
几个镇民面面相觑,为首的中年汉子搓搓手站出来:“……仙,仙师,先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谢仙师为我们除了这邪祟!”
谢元提瞥了眼这位仁兄尿湿的裤子,要笑不笑:“客气,不是为了诸位。”
他如此不留面子,中年汉子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话。
大胡子就是绿水镇曾经请来的天师。
萧明河挑了挑细眉,满眼嘲讽。 谢元提抱着剑,侧头含笑看着这一幕,觉得有趣。
盛迟忌不喜欢和周围的师兄姐妹们玩儿,有只灵兽做伴也不错。
走到半路,天空中忽然飞蹿上道五色烟花,“啪”地在半空炸响。
谢元提耳尖微动:“是‘飞花’。”
附近有弟子出事了。
大胡子脸皮跟谢元提一样厚,假装没看到,继续道:“那个木天师……那个所谓的木天师!”看得出他对这个名字的痛恨,咬着牙狠狠捶了下桌子,寒声道,“从他来到绿水镇后,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木天师是半年前来到绿水镇的。
从木天师到来起,绿水镇频发怪事。大胡子就三脚猫功夫,着实有心无力,威望日渐下降。而每每到事情不可收拾前,木天师就从天而降,仙风道骨地一掐指,解决完问题,又飘然而去。
大胡子想挽救自己的形象地位,可惜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镇民们越来越信任那个来历不明的鞋拔子脸。
直到镇外掩埋夭折的孩子的坟地出了问题。
木天师给谢元提的说道七分假,三分真。绿水镇的确穷山恶水,孩童经常夭折,镇外的坟地占地颇广,死气沉沉,平日里镇民们都不会过去。
半年前的一天夜里,忽然来了几个摸金校尉,很没眼力地摸到镇外,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古老小镇,一铲子下去,挖出了事情。
七八个活生生的人被吸干血肉,只剩皮骨。小孩儿的尸骨曝在日光下,竟是鲜血淋漓的。
此后怪事频出,镇内外晚上常有凄厉的啼哭声。不多久,镇内就死了人,人人自危,内心惶惶。
大胡子实在摸不出头绪,镇民们觉得自己掏钱请了个吃白饭的,加之木天师威望渐高,干脆一脚把他踹了下来,哭着去请了木天师。
大胡子从镇内最好的居所,被赶到这漏风的破房子里,委屈极了,觉得木天师有点古怪,偷偷尾随木天师出了镇,想看他如何解决这事。
这一去不得了,他躲在树后,看到木天师跪在坟地里的一口血红的小棺材前,神色恭敬地聆听着什么。
大胡子掐指一算,这不就是恐怖话本子里的场景吗,唯恐自己再往前几步,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杀,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
谢元提听到这儿,不禁鼓掌:“有勇有谋。”
大胡子露出个羞涩的表情。
萧明河面无表情:“……”
见到那一幕,大胡子隐隐猜出镇内频发的怪事都与木天师有关,寻了镇长想说明此事,可惜非但没能取信,反而被一堆人吐着唾沫追打出来。
木天师果真顺利解决了怪事,回来听镇民告状,非常大度地挥挥手:“呵呵,张兄必是对我有怨,都是我的错,大家不必为我生气。”
大胡子气得一口血差点呕出来。
萧明河冷冷道:“这些愚民就是如此,不会分辨真假。”
“原来贵姓张。”谢元提的关注点在另一个谢面,“张壮士,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离开绿水镇?”
大胡子咽了口唾沫,一瞬间面色惨白,眼底弥漫着恐惧,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我不是不想离开……是没法离开。”
观礼的人逐渐散去吃席,盛迟忌在谢老摇头与大伯惊恐的视线里,快步走到谢元提面前,牵住他的手一笑:“元元,和我去个地方。”
谢元提也没问去哪儿,便跟着他走了。
等到了地方,谢元提才发现,居然是太和殿。
金灿灿的大殿之内,依旧空旷,庄严而华美。
盛迟忌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高台,旋即忽然一伸手,稳稳地抱起谢元提,放在了宽大的龙椅上。
那个无数人为之发狂,丧失人性,又背离初心的位置。
谢元提抬头望着盛迟忌:“闹哪一出?”
“只是……觉得你应该也坐在这儿,想让你坐在这儿。”
盛迟忌的眸子微微弯起来,笑起来时,他眸底那缕雪山般终年难化的阴郁感便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派干净纯澈的明亮。
他弯下腰,凑过去,细细碎碎地亲吻着谢元提,有些撒娇的调调:“元元,你听到了吗?”
谢元提怔了一下,才想起,不久之前,他疑惑地问盛迟忌既然喜欢他,为何在前世一个字都没说过。
盛迟忌就垮了脸,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我说过好多次。”
可是谢元提要么没听到,要么听不到。
再到后来,盛迟忌就没勇气说,也舍不得说了。
前世的事谁也说不清,谢元提便抚了抚他的脑袋,没有再说。
盛迟忌现在问他,听到了吗。
谢元提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唇角带出了清浅的笑意:“听到了。”
盛迟忌的眸子猝然发红,被什么突然冲击到了,克制不住地沉下腰,把头埋在他颈间,呼吸紧促粗沉,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之中,深深地、紧紧地拥住了谢元提。
谢元提伸手用力回抱住他,又轻轻重复了一句:“听到了。”
他看到,也听到了。
他想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会像盛迟忌对他这般,热切,执着,坚定不移。
盛迟忌嗅闻着谢元提的气息,眷恋地蹭着他的颈窝,他不怎么喜欢建德帝给他取的名,但他很喜欢自己的字。
归舟,观情。
他在二十四岁弄丢的人,在他十七岁那年又找了回来。
像一条固执又孤独、停留在时间长河中的孤舟,等了漫长的两世,终于等来了迟迟未归的归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