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劫眉》 第六十五章 纵使倾城还再得 06 第六十五章 纵使倾城还再得 06 飘零眉苑。 成缊袍几人已经冲入了地底深处。 一路之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女使。 而到了地底最深处,堪堪踏入其中,成缊袍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这药味并不古怪,乃是一种艾草与树木相混合的草木香,甚至有些熟悉。这地方不但药味浓重,甚至浓烟滚滚,再往深处隐约可见火光。 成缊袍骇然——这风流店地底深处竟然正在燃起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 古溪潭与齐星更是诧异,通向深处的通道被钢丝巨网拦住,那些网层层叠叠,布满了深入其中的道路,即像阻止外人进入,也像不准任何人出来。 飘零眉苑深入地下,即使偶然失火,也绝不可能熊熊燃烧。 何况这浓烈的药味与烟——说明这把火并非偶然,正是有人处心积虑谋划的。 但此人在地底放火,放下了诸多怪网阻拦,旁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难道这胆敢火烧风流店的英雄豪杰,就要在地底与魔同葬了吗? 成缊袍悚然想……这会是谁? 谁能在风流店内布下铁网燃料,谁能在无声无息间火焚风流店?谁能让白衣女使、红衣女使消失不见? 白素车? 成缊袍拔剑便往里冲,剑刃斩网发出了金铁之声——他这才惊觉方才听见的金铁之声正是有其他人正在砍网。若不砍网,如何相助放火之人?但砍了网,一旦风流店中有人突围而出,又当怎么办? 犹豫之间,地下的大火越烧越烈,浓烟自各个通风道口狂涌而出,长廊内温度急剧升高,宛若熔炉,伸手不见五指。成缊袍不得不停下手来,喝令后退。 祈魂山中。 数千失去理智的朝廷兵马与中原剑会交战在一起。宛郁月旦与红姑娘且战且退,但难以突围。杨桂华手下八百禁军列阵在前,尝试将毒发的厢军与中原剑会隔开,但人数不及,很快阵型都要被冲乱。 正在兵荒马乱之时,厢军之后缓缓响起一阵大鼓之声。 那鼓声激昂雄壮,又有号角、琵琶、锣鼓等等同鸣,天地为之一震。数千厢军开始与鼓声同调,进入了一种似醒非醒的境界,各随号角、琵琶、锣鼓等等乐声行动,竟从杂乱无章的扑咬,渐渐成了合围之战。 “秦王破阵乐。”宛郁月旦道。 兵马阵后,有数辆战车缓缓同行,几面大鼓分装在战车之上,仿佛驱赶着千余之众。其中有人手持鼓锤,赫然正是柴熙谨。 在他身侧站有数位黑袍红花的“鬼牡丹”,还有一名红衣女使,那女使和他人不同,并未僵硬古怪,而仿若一条红蛇一般,倚靠在了战车高处。 消失无踪的柴熙谨竟在这种时候现身,又以战鼓驱使这些药人作战,他难道是想要中原武林与朝廷兵马不死不休吗? “不……不是……”红姑娘凝视着柴熙谨的战车,“他驱使厢军围攻步军司,定有所图,我们不过是让事情闹得更大的那把刀而已。”“风流店本应与他策应,此时飘零眉苑依然无声无息,必定有了变化。”宛郁月旦手指一触自己衣袖内的机簧,他的暗器只能对一两个敌人,面前策马移动的千军万马,暗器当真是杯水车薪。 “白素车?”红姑娘低声问。 “白素车。”宛郁月旦颔首。 唐俪辞让他们按兵不动,他们最终没有忍下去。 但是白素车却一直按兵不动。 正说到此时,飘零眉苑的通风口浓烟乍起,数道黑烟直冲云霄,成缊袍疾驰而来,沉声道,“风流店内大火施虐,其中的人如果没有先行逃走,恐怕与飘零眉苑同葬。” 红姑娘拍案而起,她似有满腔怒火,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面前战车隆隆,柴熙谨击鼓行军,他战车上的红衣女子细细的吟唱,“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数千兵马随歌而动,战马奔驰,唐刀出鞘,竟出奇的整齐起来。 鼓声震人心魄,成缊袍第一个感觉不对,气血翻涌,猛然回首,“这是——音杀!” 大鼓的音杀远胜靡靡之音,在数千人的齐声呼应之中,中原剑会众人都开始真气紊乱,步步后退。虽然柴熙谨的音杀远不如唐俪辞精巧,但他的每一击都能让众人心口随之一跳,仿如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受了他的掌控一般。 啊的一声哀嚎,东方剑的二弟子被一名骑兵斩落马下,他一身武功,竟在音杀之下不敌战马冲击。东方剑大怒,拔剑向那骑兵追去,却见那骑兵一口咬住他二弟子的脖子,开始大口吸血。东方剑一剑斩落,那吸血骑兵翻身栽倒,口中仍咬着人不放。二人一起摔落马下,顷刻被四面八方的战马踩踏得血肉模糊。这可怖的场面刺激了身中“蜂母凝霜露”的厢军,很快双方短兵相接,中原剑会伤亡惨重,不少人被活生生拖入林中,受药人啃咬,凄厉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东方剑惊怒交集,他在骑兵之间跳跃,远处乱箭齐发,一箭射中他后背,发出一声惨叫。成缊袍拔剑要救,柴熙谨大鼓一敲,他为之一顿,东方剑落入马蹄之下,几个来回,已不见了踪影。一代掌门,竟陨落得如此悄无声息。 成缊袍天生难敌音杀之力,此时连连倒退,古溪潭冲将上去,刺了一个追击的骑兵一剑。然而林中人影一闪,一位鬼牡丹一掌拍落,五指深深扣入了古溪潭的右肩。成缊袍大吃一惊,一剑“白狐向月”刺了过去,柴熙谨战鼓一擂,成缊袍心头一跳,这一剑便又失了力道。 古溪潭就此被鬼牡丹抓走,而与此同时,已有不少人同样落入了鬼牡丹之手。成缊袍怒极回望,只见兵荒马乱之中,孟轻雷掩护文秀师太往东突破,而董狐笔带着柳鸿飞及其门人往西进发,这二人武功颇高,很快便双双撕开了缺口。然而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两拨人马背后的缺口一开,柴熙谨操纵傀儡前后包抄,孟轻雷和董狐笔一样陷入苦战之中。 在他们手下,厢军骑兵不是一招之敌,但这些人原本无辜,又悍不畏死,难以以常理预测,不消片刻,孟轻雷和董狐笔身上都见了血。 文秀师太手握长剑,但始终无法向这些失去自我,沦为傀儡的厢军下手。眼见孟轻雷为了护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最终无可奈何,宣了一声佛号。她退开一步,“阿弥陀佛,孟施主,事已至此,贫尼先走一步,谢过施主一路搏命相护。” 孟轻雷悚然回头,“师太!” 文秀师太手握长剑,一跃而起,踏上身侧厢军的马头,向柴熙谨杀去。她距离主战车尚有十来丈之遥,这一路根本不可能奔袭到战车面前,然而出家人无能对无辜之人下手,只能以身相殉。 她这一跃而起,满场皆见,随即四面八方长箭和短弩起发,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文秀师太丝毫不惧,她以马头为落足,身形如电直向柴熙谨奔去。大部分箭矢跟不上她轻功身法,纷纷落空。孟轻雷虽然惊骇,却不得不心中盛赞峨眉身法真乃秀冠逸绝。 夕阳之下,文秀师太这一跃,灿若流金,萃然生辉。 她手中剑一式“峨眉山月半轮秋”,直取柴熙谨的颈项。 柴熙谨见此一跃,一声叹息。 文秀师太这一剑距离他远极,根本不可能伤及他毫发,但她依然出剑。 剑势如虹,如弃我去者,不可挽回。 柴熙谨自身侧红衣女子那接过一具长弓,夕阳余晖之下,那弓亦是熠熠生辉。一声弦响,长箭破空而出。 那红衣女子凝视着飞身而起的文秀师太,她在出剑的同时,身上已中了数枚飞矢。她柔声道,“她必死无疑,您何必多此一举?” 柴熙谨的长箭此时射中文秀师太胸口,她仰身摔落,胸口的血喷洒了半空。远处哀呼之声不绝于耳,中原剑会显是悲愤欲绝。 只听柴熙谨道,“殉道者也,当求仁得仁。” 第六十五章 纵使倾城还再得 07 第六十五章 纵使倾城还再得 07 文秀师太的血,激起了中原剑会的怒火与血气。 但不破“音杀”之术,中原剑会多半要尽数死在柴熙谨旗下。 此时只听“降云魄虹,武梅悍魂,惟我独尊!”火云寨八十铁骑对着围困的厢军冲了过去,他们自北方而来,骑术娴熟,此时意图从数千人之中撕开一个口子冲杀出去,扑向柴熙谨。 然而八十铁骑实在太少,厢军之中很快跃出一人,手握流星锤。那流星锤挂有长链,在马上横荡出去,带起一阵风声。 悬链流星锤扫开一片战场,挡住了火云寨的路线。金秋府面对这等远程重兵器,只能大声咒骂,即使自己武功不弱,但鞭长莫及。身后齐星纵身追来,递上长弓,“用弓箭!” 乱军之中,实在没有长剑与短刀施展的余地,厢军所带的唐刀和长矛长度都远超武林中人惯用的长剑。金秋府在北方多年,善于骑射,换了长弓一箭射出,对面的流星锤手纵马闪避。火云寨趁他收手,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围住,乱刀频出,最终斩断马腿,那流星锤手弃马而逃,回到了柴熙谨战车之上。 乱阵之中,他们根本认不出来,这流星锤大汉,竟是少林寺失踪多时的大识禅师。 火云寨士气大振,直逼主战车之前。 但也在火云寨围杀此人之时,柴熙谨鼓声又响。 数百人的傀儡围住了火云寨。 弓弦声、马蹄声、战鼓声不绝于耳。 宛郁月旦听不清远处的形式,红姑娘与碧涟漪并肩而立,中原剑会受柴熙谨冲乱阵型,大家各自为战,号令难以传达,红姑娘眉头轻蹙——她知道此时唯有杨桂华率军镇住局面,中原剑会才不会全军覆没。 但这就是柴熙谨想要的,步军司和厢军惨烈交战,撼动国本,而给他复国之机。 若杨桂华不入局,谁能在此乱军之中,占得魁首,号令群雄俯首听令呢? 红姑娘叹了一声,“唐公子呢?” 宛郁月旦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仍是闭上了眼睛。 金秋府等人很快箭矢用尽,穷途末路,被杀了数人。 正当杨桂华决定让步军司放手一搏的时候,中原剑会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弦声,那声音非琴非筝,比琴与筝更激越。此乐一出,大家心神一分,柴熙谨的鼓声便没有那么乱人心智。众人回过身来,只见柳眼怀抱一具瑶琴。他并非横膝而弹,却把瑶琴竖了起来,抱在怀里,一只手拉住了琴弦调音,另一只手拨弦,从一具古琴上,弹出了铿锵灿烂的音色。 流璞飞泷,是栖梧世家五十年来所制的最好的琴,价值千金。 此时在柳眼手中化为一具新琴,五指勾挑抹拈轮,弹出了祈魂山数千人未曾听过的声音。 片刻之后,柳眼低声而歌。 “鸿雁东来,紫云散处,谁在何处、候归路? 红衫一梦,黄粱几多惆,酒销青云一笑度。 何日归来,竹边佳处,等听清耳,问君茹苦。 苍烟袅袅,红颜几多负,与醉金荷是明珠。” 他开口一歌,柴熙谨手中的鼓似乎完全失去了声音,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听他唱歌。 红姑娘回首望去,柳眼坐在一匹黑马上,匹马随意踢动着蹄子,带着他在林中缓缓行走。 他坐在马上,一身黑衣,怀抱那具碧涟漪重金购买的古琴“流璞飞泷”。 他眼里满是郁郁,什么人都没有。 而他唱一首歌,便让红姑娘想起了当年究竟是为何死心塌地,生出了非要守护此人一生的决心。 他的琴弹得太好听,他的歌唱得太入心,所以…… 便让那么多人生出了心魔。 误入了不归路。 柴熙谨听闻柳眼的声音,微微一震,他的手下运功加劲,鼓声骤然增大。那红衣女子认真了起来,运气高歌,“……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鼓声震天,高歌明亮,很快将柳眼的歌声压了下去。 柳眼毕竟武功已废,他的琴和歌不含真气,虽是音杀,但威力不及。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低唱。 “昨夜消磨,逢君情可,当时蹉跎,如今几何? 霜经白露,凤栖旧秋梧,明珠蒙尘仍明珠……” 那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清晰,声声字字,都如在灵魂深处吐息。 红姑娘为之颤抖——她以为能唱得要人性命的人只有柳眼,但这人迎风低唱,比之柳眼的幽抑,这人十分认真,竟能入魂。 那仿佛是灵魂在耳边低语,每一声叹息都清晰可闻。 这又是谁?远处两匹白马并肩而来,其中一人横笛而吹,头盖罩帽,看不清面目。 另一人在马上低唱,而柳眼的黑马调转马头,向二人行去。 自从那人开口之后,柳眼便不开口了。 他专心致志的弹琴,罩帽人心平气和的吹笛。 那首柔软的乐曲越发宛如一声叹息。 “……谁曾,听风雨,经霜露。恩与恨有负,天涯不尽归途,问人世凄凉处,谁能渡?谁回思来路,生魂却与死付,望琉璃金碎处,没白骨。” 唐俪辞二人的白马在厢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的乐曲与歌完全压制了柴熙谨的大鼓。甚至柴熙谨都放下鼓锤,怔怔的看着他们前进。 白马横穿战场,路过战车,向黑马而去。 “这是……御梅之刀。”成缊袍十分惊讶,御梅主以刀法威震武林,谁想他开口一唱,竟是这种气息。 三匹马在中原剑会营前回合,傅主梅和那罩帽人身上包扎许多伤口,可见经历过激战,他们能及时赶来,必定也是听闻了消息。见柳眼与傅主梅合作遇敌,柴熙谨音杀之术受到遏制之后,中原剑会众人为之大哗——柳眼毕竟是风流店的大人物,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即使柳眼研制了九心丸的解药,这仇也不是就能一笔勾销的。 “有人假借恭帝之名,行谋逆之事。”那罩帽之人自是唐俪辞,他身上尚有“风流店之主”的大名,自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对身后的哗然只作不见,对宛郁月旦轻声地道,“但那人我已经杀了,谋逆的‘佐证’共计十六人,已交到大理寺。” “那眼前的纪王爷,便是渔翁得利而来?”宛郁月旦也悄声回答,“但身中‘蜂母凝霜’之人众多,即使擒获柴熙谨,手下这散乱的厢军怎么办?” “蛊王……‘呼灯令’王令则。”唐俪辞缓缓地道,“抓住王令则,以‘蛊王’之力,勒令他们停手,解毒之法从长计议。” “王令则?”宛郁月旦奇道,“这人还没死吗?不是已经死了二十余年了吗?” 唐俪辞望向浓烟滚滚的飘零眉苑,轻声道,“只盼白尊主手下留情,能从这大火之中,挖出一个活的王令则出来。”他将罩帽往脸上一盖,衣袖拂面一挥,人便从马上消失不见了。 宛郁月旦皱眉听着一点细微的落地之声,唐俪辞从他面前消失,随即纵身而起,以他的罩衣兜帽为羽翼,仿佛一只狂凤,乍然展翅,飞起半天之高。 数千人的战场为之一呆,他这一飞比文秀师太高多了,高处疾风吹飞他的兜帽,那身罩衣随风而去,人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见唐俪辞灰发华颜,那一张秀丽狂艳的脸。箭矢微微一顿,向他袭来,这不仅仅是厢军的箭矢,还有中原剑会的各种暗器、袖剑甚至飞剑。 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惊骇和怨恨,化作万千箭矢,随着听不清的谩骂和诅咒,向着半空中的唐俪辞而去。 唐俪辞视若无睹,他在空中微微一顿,陡然加速,直扑柴熙谨的战车。 柴熙谨长弓抬起,文秀师太那一跃,他知绝不可能扑上战车,若唐俪辞一扑——那万无可能不行。 但唐俪辞的武功岂是文秀师太所能比拟,柴熙谨长弓一抬,就知道自己失策——他就不该伸手去拿弓,而应当立刻出手“叠瓣重华”。他根本来不及开弓射箭,唐俪辞就上了战车。 他扑向柴熙谨,柴熙谨眼见他身上金光一闪,直刺自己双眉之间——那是一柄金丝镂空的剑!那剑华丽到了极致、也空洞到了极致!他立刻松手弃弓,不闪不避,“叠瓣重华”暗器出手,直击唐俪辞心口! 他就赌唐俪辞仍然惜命,不能与他就此换命! 果然唐俪辞一剑不中,绕到他身后避开他的“叠瓣重华”,手中那柄空洞华丽的剑消失不见——柴熙谨同时后跃,与红衣女子和流星锤手站在了一处。 唐俪辞扑上战车,那电光火石间交手的一剑,绝大多数人都并未看见。 众人只见他一飞冲天,站在了战车主位,随即粲然一笑,说了一句话。 唐俪辞道,“天上地下,人间仙界,唯唐某尊,生死不论。” 千军万马为之哗然,中原剑会众人义愤填膺,有些人被他气得几乎吐出血来。 唐俪辞对着柴熙谨一笑,“我先回风流店,此间之人你若杀不完,休来见我。” 柴熙谨还在他方才一剑的余悸之中,方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你——”他身后的红衣美人和大识对着唐俪辞双双出手。 然而唐俪辞往后一仰,坠下战车,向后没入了飘零眉苑喷薄而出的浓烟之中。 他当真就如一抹艳色梦魇,时时刻刻游离于人与非人之间。 乱如散沙的中原剑会怒气冲天,向着柴熙谨的战车扑来。风流店作恶多端的唐俪辞就在此处,柴熙谨与他乃是一伙,这二人杀我武林同道,荼毒老弱妇孺,纵毒驱使无辜之人,老子若不杀他,这妖邪回头便要杀我! 众人本只想逃命突围,现在却掉头合击,冲向了柴熙谨的战车。 红姑娘怔怔的看着唐俪辞没入浓烟之中。 谁能在这等乱局中号令群雄?一个圣人或许可以。 但一个恶人……也许更可以。 宛郁月旦道,“唐公子身上有伤。” 红姑娘惊觉,“怎么说?” 碧涟漪眉头紧皱,他内力全失,眼光却在,“唐公子伤得不轻,否则方才他与柴熙谨交手一剑,不能被柴熙谨逼退一步。柴熙谨被他气势镇住未曾发现,否则三人联手,说不定唐公子便要被留下。” “但他此时却要冒险去飘零眉苑……”红姑娘道,“他要去寻‘呼灯令’王令则,那人号称已经死了二十几年了,如若未死,必然是极度诡谲小心之人。”她咬了咬唇,“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碧涟漪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眼前最重要的,是借唐公子所造的怨恨之势,重整旗鼓,击败柴熙谨。”红姑娘苦笑,“我竟没有你心定。”她定了定神,“请御梅主和柳……柳眼过来,我们可倚仗音杀之术,以牙还牙,反杀柴熙谨。”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1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1 数个时辰之前。 王令则默许了白素车为风流店之主。 她带来了三位“鬼牡丹”,和她的一位心腹女弟子,此时正协助柴熙谨在外与中原剑会厮杀。 这些人本就是她毒术下的造物。当年大鹤禅师杀上王家,她带着负伤的王令秋诈死逃命,躲入了少林寺中。大鹤万万没想到,“呼灯令”的余孽非但未死,竟是躲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因为与大鹤生死搏杀,王令则武功全废,只余下一身毒术。身为女子,躲在少林寺中也颇为不便,堪称步步危机,就在此时,她与一人相遇。那人是柴熙谨的养母方荭炾,正是经由方荭炾相助,王令则死里逃生,与天清寺结盟,开始了所谓“移灵”之术。但救她于水火的不是天清寺青灰方丈,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鬼牡丹”究竟是什么东西——青灰老儿自欺欺人,她却绝无可能臣服于自己的造物,但若能借此偷梁换柱,培养势力,有何不可?这世上只有青灰老儿能妄念成魔,为天下做主吗?他既然可以,我为何不行?大家都是口称报恩,有何高低贵贱之分? 大鹤秃驴死得太早,没能看到她谋反的一天,真是可惜了。 王令则看到白素车谋夺风流店主人之位,让玉箜篌下囚室,不但不恼怒,反而有几分赞赏。 这丫头有她当年之风。 这世上的道理不是凡是“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 而是有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而人不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王令则一身武功全废,手掐着半死不活的玉箜篌的脉门,拄拐站在白素车面前,阴恻恻的道,“丫头,我既然已经来了,外面千军万马要踏平此地,你作何打算?” 白素车缓缓走到王令则身前,并无惧意,“王家主手握重兵,身怀秘术,难道还不能把外面的余孽挫骨扬灰,迎回柳尊主吗?” 王令则微微一怔,她放开了玉箜篌的脉门,尖笑一声,“难道你当真是对柳眼一往情深,一心一意就是为了救情郎?” “王家主手握重兵,布局多年,所谋之事绝不只号令武林……”白素车毫不避讳,“一往情深若能让柳尊主助我一臂之力,白某既可一往情深,亦可爱之如狂。”她对着王令则单膝下跪,“我等女子,欲行登天之道,何其之难。王家主手握绝毒秘术,柳尊主手握解毒之法,你等二人若能合作……非但门外那些余孽顷刻间土崩瓦解跪地求饶,连王家主所谋之事都多了三分胜算。” 王令则的手按上了她的头顶,感受到白素车身上蛊蛛蠢蠢而动,尽在掌握之中,她森然一笑,“如此乖巧听话,我若功成,百年之后,你可取而代之。” 白素车微微一笑,“谢王家主。” 二人相视而笑,说话之时,地下的幽暗通道里缓缓走出一排排红衣人,这些人并不说话,安静的站在王令则和玉箜篌身后。这是王令则自己的护卫,全都中了“呼灯令”的独门秘术,只听她指挥。而在这些红衣人身后,白素车惯常指挥的红衣女使也缓缓走了出来,排在红衣人身后。 白素车低头不看她们,面无表情。 王令则看了她一眼,脸上的剑痕颤动了一下,“你也不必奇怪,这些人身中‘噬神香’,除了听令于你的‘噬神’,更听令于我的‘噬魂’。”她缓缓的道,“毕竟是我王家的祖传秘术。” 风流店能坐拥如此多妙龄少女,驱使如此多武林高手,除了九心丸之毒,还有“噬神香”暗中辅助,催人神智。白素车执掌“噬神香”,故而可以指挥红白女使,今日王令则一到,这些人便不再听令于她。 白素车点了点头,她没有问那些神智尚存的白衣女使,那些人中毒没有红衣女使深,但此时没有出现,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听说玉箜篌手下,有几位武功不弱,学会了《往生谱》上的几门绝学。”王令则道,“有女子能练刚猛绝伦的‘衮雪’,又有人能练阴险歹毒的‘玉骨’,这些人当真是绝世良才,不知是其中的哪几位?” 白素车指了指红衣女使中的几人,“这位是蔺如松,这位是邵原白,这位是沙棠舟……还有……”她平心静气的道,“我。” 王令则啧啧称奇,这几个丫头当真武学奇才,奈何在九心丸与噬神香之下,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天赋,也不过为他人作嫁罢了。 妄练《往生谱》者,噬杀忘魂,癫狂而死。 或许比中了她的噬神,死得还快。 “门外中原剑会正和柴熙谨的音杀缠斗。”王令则阴森森的道,“你带了这几位姑娘,自密道潜出,先把宛郁月旦和小红宰了。”她转过身去,“我会亲自把柳——” “啪”的一声闷响,王令则只说了一半,一柄刀无声无息的自她身后插入,她只感觉到后腰一热,随即一阵剧痛,那柄刀在她血肉中一绞,随后倒飞而出,落入了白素车手中。 “一环渡月”。 白素车手握那柄血淋淋的雪白小刀,仍然单膝跪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王令则按着后腰的伤口,一瞬间脸上不可置信、错愕、怀疑、惊怒交加甚至于荒唐可笑……种种表情交织而过。她退开一步,白素车缓缓站了起来。 四周戴着面具的红衣人和红衣女使一阵动荡,变了队形,将二人团团围住。白素车可以听见周围众人的呼吸之声变了,从几不可闻,变成了野兽搏击之前那种兴奋异常的喘息。 她扔下了血淋淋的“一环渡月”,拂袖而立。 “你说——‘你梦登天’!”王令则后腰的伤口处鲜血流出,但伤口处有一只黑色的异虫缓缓探了个头。随着那异虫出现,血流减缓,它在伤口摇头摆尾,缓缓吐出了一些白色丝线,将王令则的伤处黏合了起来。王令则看着白素车,“你说‘我等女子,欲行登天之事,何其之难。’小姑娘!我今年六十有三,平生所见,唯听你一人出此言,我当你是可造之材!结果你吃里扒外,竟然是外面那些废人的奸细!” 白素车浅浅一笑。“冥顽不灵,可惜!可惜!”王令则拐杖一顿,红衣人蜂拥而上,她的拐杖之中一股烟尘弥散而出,身上诸多奇诡怪虫爬出,将白素车团团围住。 一瞬之间,红影翻涌,劲风四射,白素车被数人一起扑倒在地,她就算练成了《往生谱》的什么绝技,在这数人甚至十数人一起动手的档口,亦是无能为力。 王令则眉心一跳——不对! 白素车苦心孤诣方才走到今日,她若无十足把握,岂会突然对自己动手?她伤口处忙碌的蛊虫与她心念相通,突然不再为伤口吐丝织网,即刻要钻回她血肉深处。 就在这一瞬之间,一只手微微一动,就在那只虫将回未回之际,从王令则的伤口处挖走了它。 它动得太理所当然,距离也太近,手的主人也太不像活人了。哇的一声,王令则吐出一大口血,摔倒在地。白素车的一刀没能重创王令则,这只手挖走了蛊虫,王令则狂喷鲜血,陡然间老了十岁。 这只蛊虫,才是王令则性命攸关之处! 她怒目圆睁,瞪着挖走她蛊虫的人——那人仍仿若一具骷髅一般,但立刻将蛊虫塞进口中吞了下去。王令则厉喝一声,“玉箜篌!你——” 浑身上下挂满了蛛网,仿佛披着一层层蛛网长衣的玉箜篌仍然眼神空洞,仿若将死未死,但嘴角已经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丝笑。 “你不怕——”王令则空握十几样操纵人心的毒功秘术,却失去了蛊王,她摧动蛊蛛之毒,玉箜篌与白素车身上的蛊蛛为之呼应,但二人却都无动于衷。她摧动“噬神”之毒,指挥红衣人攻击玉箜篌,却乍然感觉到自己能感应的红衣人似乎少了许多。 蓦然回头——她看见白素车倒地之处,似乎冒出了一片尘烟,燃起了火焰之色。轰的一声巨响,烈焰冲天而起,王令则甚至看见了周围数不尽密密麻麻的丝线被火焰一焚而尽,流出了极其灿烂的光华,那是大殿中无处不在的蛛丝。扑在白素车身上的红衣人与她一起被大火点燃,那火焰骇人至极,顷刻化为火龙沿着地面向四方席卷,轰然第二响——此处殿门关闭,铁闸下落,外面当当当当落闸之声不绝于耳,此处此刻已成了绝路! 玉箜篌刚刚吞下蛊王,他同样骇然色变!白素车这贱婢竟然早做了手脚,要把风流店的所有一切,包括她自己,一起烧死在这大殿里! 这女人之狠,竟能到这种地步! 王令则武功已失,又失蛊王,身负重伤,一身毒物和毒虫在这火焰天坑之中无处施展。只见满天烈焰与黑烟里走过来几个摇摇晃晃,血肉模糊的火人。那几个人伸出烧得不成形状的手,抓住她,将她拖入最浓烈最蓬勃的火中。 王令则魂飞魄散,她的脸被拖在地上被滚烫的地面摩擦,一路凄厉惨叫。 烈焰之中,浑身是火的白素车侧过身来,伸出焦黑的手,迎向王令则。 她将她拉入火中。 拥进怀里。 烧为灰烬。 这世上除了混沌求生。 还有玉石俱焚。 白某不是中原白道的奸细。 只是……觉得不甘,始终不服,难以低伏,不能认命。 像“如松剑”蔺如松,“望岳子”邵原白,“听琴客”沙棠舟……这样的人,一生不该是这样的。即使像青烟,像官儿,那样的孩子,若不是风流店恶毒的教诲,她们不一定误入歧途,死于非命。所以既然白某侥幸留有神智,对天发誓,即使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也必为诸位讨一个公道。 纵然王令则手握万千毒虫,能执掌千军万马,纵然她心思诡谲,有万种算计,那又如何呢? 白某不欲生,自然就不怕死。 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2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2 而正在此烈火熊熊,铺天盖地之时,穹顶上人影一闪,一滴鲜血,自极高的浓烟顶部,滴落了下来。 血入火中。 倏然而逝。 正在闪避火焰的玉箜篌猝然抬头。 萧然一声,一柄金剑乍然出现,夹带着来人身上的浓烟烈火,如流金淬火,自大殿穹顶直坠而来。 玉箜篌一声嘶吼,“唐、俪、辞!” 那一团焠金的流火当头罩落。 玉箜篌已得蛊王,全身的蛛网扬天飞起,向唐俪辞的“金缕曲”包去。 唐俪辞的红衣在烈焰中被引燃,他的衣裳材质不同,虽然衣角已燃,却并未起火,只带了微微的红焰。他一剑斩落,眼见玉箜篌得蛊王之力,操纵蛊蛛,不能速战速决,便即刻转身扑入了火海。 玉箜篌为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疯子破顶而下,又来迟一步——然后又不死心,仍想救人! 里面的白素车和王令则只怕都烧熟了! 他眼睁睁瞧着唐俪辞飞蛾扑火,真正的投入了大火中。 火焰翩跹闪烁,一再暴起,大殿内如地动山摇,玉箜篌不敢再看,转身寻找出路。 叮叮当当,所有的出路都是道道精钢铸造的铁网,玉箜篌气力衰竭,又无利器,满心绝望,就如一只被锁在笼中烧烤的老鼠,只有对白素车的无尽咒骂和怨毒。当年谁能看得出,这不声不响,唯命是从又全是弱点的女人,竟然如此能忍,又如此狠毒。 唐俪辞合身入火,衣发俱燃。 白素车身带引燃之物,烈火是从她身上起来的,但王令则被白素车牢牢抓住,却一时不死,仍在火中抵死挣扎,仿若火中扭曲的鬼影。 但抓住她的不止白素车一人,在王令则身后仍有几人按着她,一柄剑对着王令则后心刺落,还有一人牢牢抓住了她的腿。 许多古怪的小虫从王令则身上跌落,一只一只,带着火焰。 唐俪辞入了烈火。 但火中人事已尽。 正邪恩怨,已断然了结。 这里没有人需要他拯救。苍生蝼蚁谁无死。 枯仇暗恨我来报。 或许,还是他承蒙了这场大火的恩情。 他蓦然回首,纵身出火。 玉箜篌惊觉后退,唐俪辞的红衣灰发出了大火随即熄灭,在空中带起了缕缕烟尘,那镂空的金缕曲对准他平拍下来——若玉箜篌没有在火中惊慌失措,他应当能知道唐俪辞那柄剑不是砍落而是平拍下来,是因为他同样心潮激荡,难以平复。 唐俪辞……愿舍身踏火,愿饲鹰成泥,因为唐某不赴,这人世谁人可救?他们祈求我、盼望我、等候我……所以我应允,我愿,我可以。 因为我无所不能。 而世人皆蝼蚁。 但步步走来……一日一日……他们一直死、一直死。 我…… 如果我并非无所不能。 而世人也并非皆如蝼蚁。 那么我…… 我…… 他那柄“金缕曲”重重拍上了玉箜篌的头,随即一口血喷了出来,吐得玉箜篌满头满脸。 玉箜篌不可置信的瞪着唐俪辞,随即哈哈大笑,“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他几乎要手舞足蹈,一时忘却了找不到出路的恐惧,情绪**得要发疯,“哈哈哈……装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我当你是个人物!原来你竟是在意他们的死活的!唐公子!争王不是儿戏,你不要以为只要你赢,之前死过的所有人都不算死——你的棋子也是人!也是会死的!从你安排她在这做奸细的那一天起,你就应当知道她会有今天!” 唐俪辞嘴角微勾,他虽然吐了一口血,神色却依然平静,“白姑娘不是我的棋子。” 他很少解释什么,“我的确以为我赢了,所有的人都不会死。但是……”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玉箜篌,“大家都不听话,因为谁也不是我的棋子。” 玉箜篌一怔,一时之间,他竟笑不出来。 唐俪辞浅浅一笑,拔剑再上,“把蛊王吐出来!” 玉箜篌身上的大小蛊蛛蠢蠢欲动,“做梦!” 正在此时,大殿中火焰再度爆燃,轰的一声,大殿顶上被唐俪辞击穿的洞被火焰烧塌。玉箜篌眼见有了出路,不顾高热,强运一口气,将全身真力转为阴寒之气,往高处洞口扑去。他衣裳褴褛,无法鼓风着力,干脆卷动蛛网,将那蛛网卷成一条线,抖手挥出,仿如“万里桃花”往高处一卷一沾,竟拉动玉箜篌往上飞起。 唐俪辞真气紊乱,他连日征战,一伤再伤,伤处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方才火中一进一出,又吐了一口血,饶是他自负战无不胜,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眼见玉箜篌往上飞起,他拔剑欲追,微微一顿,真气一滞,丹田处陡然一阵剧痛。“金缕曲”剑失去真力加持,化为一团金丝,唐俪辞往前软倒,左手撑地,他抬起头来,只见玉箜篌随蛛丝飞起,已快到洞口。 玉箜篌人在半空,看到唐俪辞吐血跪倒,心里痛快至极,简直要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比自己即将逃出生天,而仇人却爬不起来更令人痛快的?若非自己也是状况糟糕至极,他定要往唐俪辞身上砸下十块八块大石才是! “嚓”的一声微响,浓烟中一物飞过。 玉箜篌手里一轻,蛊蛛的蛛丝为一物所断,他骇然转身,只见一枚金光灿烂的东西掠面而过,穿洞而出。 那鬼东西宛如一朵金色兰花。 又是“香兰笑”! “不——”玉箜篌凭空坠落,咚的一声巨响,摔进了烈火深处,只听大殿中心白素车架空的铁网断裂,他摔入了堆满了木炭和毒物的火坑里。 那地下已是火炭地狱,必死无疑。 等了一会,四下除了烈火之声,再无半点动静。 唐俪辞跪坐在地,右手紧紧抓住“金缕曲”的金丝。 方才情急之下,他将“香兰笑”塞入口中,用它射断了玉箜篌手中的蛛丝。玉箜篌身带蛊王,但是他摔入火炭深处,不等炭火熄灭旁人也无法深入火炭。而等炭火熄灭,不消说蛊王,只怕玉箜篌也都已化为灰烬了。唐俪辞侧耳倾听着飘零眉苑里外种种动静,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同样纵身而起,往洞口掠去。 一物自他衣袖中飞出,飘红虫绫已是千疮百孔,但仍旧坚韧,带着他越过大火,凌烟而上,离开了地底深处。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3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3 飘零眉苑深处。 烈火熊熊。 成缊袍退去之后,那“叮当”之声仍然不绝于耳。 烈火之中,持剑砍网的人一袭黑色僧衣,白发披身,正是普珠。 他已经砍过了十七八张网,这是最后一张。 周围的温度已高到了他长发枯焦,僧衣起火的程度,浓烟随风上冲,换个普通人早已气绝身亡。但普珠不是普通人。 他极有耐心。 “当”的一声,最后一张铁网斩于剑下。他终于踏入了风流店最下一层。 面前是一片火海,那火已经烧到了尽头,正在熄灭。 灰烬深处,是数不清的凄惨可怖的遗体。 焦尸们扑倒在火堆深处,地上满是烧毁的兵器。屋顶上尽是暗器,此处地下挖了一个大坑,地面也是铺设数层铁网,而铁网的下面才是堆放柴火的地方。 白素车在玉箜篌的大殿之下挖了一个深坑,填入了杀虫的艾草与苦谏子,以火油木炭为燃料。她又在地上铺上了精钢铁网,堆上砖石。 玉箜篌的大殿被她做成了烤肉炉子。 普珠剑刃一挑,那烧成一片焦黑的尸身中,无法辨认谁是白素车,又谁是王令则。但他的咽喉在燃烧,他在此处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那是“食物”。 “蜂母凝霜”之毒正在发作,提醒他在此处焦尸之中,仍有“食物”。 普珠闭上眼睛,倚靠嗅觉轻闻,随即睁眼——他一剑抵在了一人胸口。 那人头发被烧光,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身体瘦如骷髅,若非他还在行动,当真宛如一只活鬼。 然而普珠的剑抵在他胸口,平淡无波的问,“桃施主?” 那只活鬼低笑起来,发出了一些“咯咯”之声,他连咽喉都被烧毁了,竟还是没死,正是玉箜篌。他在笑天不绝他,唐俪辞将他打入火坑,火却在不久之后熄灭了,唐俪辞以为他定会被困死烧死,这和尚却打开了生路! 普珠剑尖一推,“白施主以身殉魔,可叹可敬,但‘魔’都死了,你却未死。”他闻得到玉箜篌身上那点万分诱人的食香,“你从这些尸体身上,得到了什么?”玉箜篌无声一笑——得到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否则就该大笑昭告天下——白素车那贱婢胆敢夺他的权,让他下跪,想要他的命!她总有一天死得酷烈无比!就像现在,你看她烧成了灰!她烧成了灰啊!而他得到了不死的法门啊! 这贱婢妄图与王令则同归于尽——如果不是我突然出手从王令则身上挖走了蛊王,她说不定早就死在王令则手里,哪能与老妖婆一起躺在灰烬里做鬼呢? 我吞了蛊王,我就是王,我就不会死。 就算是唐俪辞逼我杀我,将我从高处击落,想把我烧成灰烬,我也不会死! 他恶狠狠地瞪着普珠,全无西方桃时候的温柔从容,体贴聪慧。 而普珠亦不是当时耿直无忧的剑僧,就在玉箜篌准备再度大笑的时候,普珠刷的一剑刺入了他骷髅般的丹田之中。 随即他剑尖一挑,一条带血的黑色怪虫凌空飞起,被他从玉箜篌的丹田中挑了出来。玉箜篌的笑容顿时卡住,他说不出话来,否则定要惨叫——那是他的蛊王! 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那是他的…… 普珠一口吞下了蛊王,面无表情的回过身来,淡淡的看着玉箜篌。 玉箜篌捂着丹田处的伤口,惊骇绝伦的看着普珠。 这和尚疯了……他竟然抢了蛊王…… 普珠剑势再挥,毫不犹豫的一剑斩落玉箜篌的头。 人头未落,普珠掉头便走。 他飘然走出去很远了,身后才传来咚的一声,玉箜篌尸身坠地,与风流店同葬。 柴熙谨不再使用大鼓音杀之术,他抵敌不过傅主梅的长歌,索性放弃了这门绝学。但他战车到此,对此战势在必得。 天清寺原本的计策,他觉得不错。 白云沟血债,他要血债血偿。 何况有王令则相助,“呼灯令”的家传毒术奇诡莫测,仿如驭尸的妖法。 无论最终他能不能登上帝位,屠戮白云沟的兵马死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背后有许许多多的冤魂在哭,他们……需要得到祭品。 他盯着杨桂华的步军司,这些禁军正是赵宗靖扫荡白云沟的那一拨。 他的战车内有火油,柴熙谨精于暗器之术,他准备驱动这些钢铁战车冲入杨桂华结阵围观的禁军里,随后点燃火油,将他们烧成灰烬。中原剑会正在变阵,方才他们试图逃跑,步军司正要下场,原本形势正如他的意料。只要双方短兵相接,伤亡惨重,他并不在乎是哪方伤亡惨重。 但唐俪辞乍然出现,吊起了中原剑会的恨意,中原剑会停止逃散,从惊慌失措到不死不休,仅仅只因为唐俪辞说了两句话。 “天上地下,人间仙界,唯唐某尊,生死不论。” “我先回风流店,此间之人你若杀不完,休来见我。” 此后形势逆转,步军司止步围观,而自己却被中原剑会滔天的恨意围困。 唐公子永远是唐公子。 柴熙谨若有这等心智气度,这等自伤伤人的残忍,或许柴熙谨便不会活,方平斋也就不必死。他紧握着手中的鼓槌,一声叹息,“引火冲阵。” 那红衣女子乃是王令则的心腹爱徒,饲养蛊蛛的蛛女。战场内数千厢军,三位指挥使都在她驱使之下,正是她源源不断的释放毒物,中了“三眠不夜天”的人情绪随着不同的毒物或喜或怒,或颠或狂,配合柴熙谨的音杀大鼓,方才能控制这广阔的战场。 但随着与中原剑会厮杀激烈,柴熙谨的音杀又敌不过傅主梅的歌声,战局正在失控。蛛女听柴熙谨下令冲阵,心下甚欢,当即挥洒出引诱发狂的毒蝶鳞粉,让拉战车的士卒往前狂奔。 鲜血飞溅,刺激得身中“三眠不夜天”的士卒们越发癫狂,驾着战车向群拥而来的中原剑会众人冲去。有些人自地上跃起,不管不顾抱住身中“九心丸”之毒的中原剑会弟子,咬颈食肉。受袭击的剑会弟子们大声哀嚎,满地打滚,空骑的战马脱缰飞奔,受践踏者无数,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惨状。成缊袍挥剑救人,孟轻雷大声疾呼,董狐笔满场疾驰,傅主梅既要救人,又要救马。中原剑会本来气势刚起,就要扑向柴熙谨的战车,对方众人突然发狂,顿时将剑会的气势冲散。 “轰”——“轰”——“轰”—— 一连几声巨响,随着发狂的人群冲入剑会阵营的几辆战车突然起火炸开。战车满载银色鳞粉和黑色火油,那东西一旦沾身便起火燃烧,极难熄灭。双方在爆裂燃烧的战车周围死伤惨重,鲜血在毒火之下烧为焦黑,许多人在地上挣扎呻吟,难分敌我。成缊袍于心不忍,伸手扶起了一人,那人却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柴熙谨眼见战场大乱,仿佛炼狱,并无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意。当朝兵马杀他白云沟亲眷,他送朝廷的兵马去死,只仿佛理应如此,和他的喜怒哀乐无关。战车引毒火往前冲,他的战车紧随其后,冲向了杨桂华所带的人马。 杨桂华只护卫公主,不参与飘零眉苑之战,但柴熙谨驱车冲着他狂奔,杨桂华略一犹豫,传令道,“保护公主!” 八百步军司摆开阵型,宛如一条长龙,首尾相接,将红姑娘几人团团围住。步军司盘龙为阵,缓缓旋转,外围士兵都与疯狂的厢军一沾即走,他们都手持长兵器,列阵整齐,一时之间,已经癫狂的厢军无法攻入内圈。 此时,林中响起新的弦声,柳眼再次拨弦,这一次,玉团儿站在他身后,双手按住他后心大穴,将自己微薄的内力传给柳眼。柳眼指带真力,那弦声脱胎换骨,仿佛一声一声,都能直入灵魂。 傅主梅刚左手勒住了一匹马,右手捞起了一个人,他将人往马上一按,回过头来,看柳眼扣弦而弹。 这是一首新曲,他没有听过,也不能和歌。 新的音杀笼罩全场,玉团儿脸色苍白,柳眼同样脸色苍白,这等强度的运功他二人都承受不了。但眼看面前尸横遍野,烈火焚尸,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这人世不是柳眼的人世,但他已刻骨铭心的知道这人世中的人,与彼人世的人,并无二致。 人世何苦。 唯卑唯尊。 唯如沙砾。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我去了青萍之末,等候死的花朵,等天地崩落等沉沦、毁灭、消失的结果……但此花开彼花落,苍生总能胜我,我难以言说,不知生死为何,天地冷了又热,是非对了又错……谁爱我、谁恨我、谁杀了我——” 柳眼纵声而歌,即使是红姑娘也从未听过他如此放肆纵情。柳尊主总是冰冷的,绝美诡异,心思莫测,即使是弹琴而歌也是幽暗低沉的。但此时柳眼放手弹琴,指甲在琴弦间崩裂,他的歌激昂震荡,声音如入云霄,以内力辅助,简直猖狂阴郁又充满了杀气,字字句句都包含了蛊惑。每个人被他琴歌一震,都想起柳眼执掌风流店作恶多端的那几年。他冷漠轻蔑的滥杀无辜,他放纵九心丸流毒江湖,有多少不谙世事的少女加入风流店,受制于异术和毒物,从此断送一生? 柳眼之恶,那是真实的恶,并非虚妄,也非情非得已。 四面八方,怨毒的目光顿时向他转了过来。 连地上挣扎呻吟,口角流涎的毒发狂人都安静了三分,眼睛里也有了怨毒的神采,向柳眼望去。 柳眼手中弦微微一顿,他问背后的玉团儿,“你怕吗?” 玉团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无论柳眼要做什么,她都不觉得不好。“我不怕死。”她正在咬牙向柳眼体内尽可能输入内力,只恨自己平时不够努力,练不出惊天的功力来。 我不怕死。 柳眼微微一震,这小丫头从来都不聪明,却总是……能看见真实。 “啪”的一声,柳眼扬鞭策马,让黑色骏马一人双骑,载着他和玉团儿向柴熙谨的战车而去。 他用力过猛,黑马发狂人立而起,随即一头撞向柴熙谨的战车。 柳眼人在马上,随着狂马纵跃之势,他倚着马颈姿势始终不变。 他手中的琴和歌再度响起。 “我即灾厄,我即枷锁,我即是魔,又是因果。我半生消磨,看世间显赫。我手握世间之恶,踏过血流成河,看悲怆满目看挣扎、呻吟、恸哭的死者……” 柴熙谨第一次领教了柳眼全力以赴的音杀,心口气血翻涌,本来空无一物的心绪骤然起伏。他仿佛一个空无一物的人,突然被塞入了种种自我厌弃、挣扎痛苦、冰冷绝望的情绪,他碰触到了恨……是一种与他相似又不同,同样绝望与空洞的恨与癫狂。 因为不堪忍受,所以要加害于人。 但他人的沦落与苦痛,并不能让自己的变得足以忍受。 这不是复仇,这是沉沦。 师父。 你我师徒……真是知音。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4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4 柴熙谨举起手中的鼓槌,重重一下击在鼓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震响。 地上挣扎蠕动的人们眼里的怨恨又多了几分,他们的视线在柳眼与柴熙谨之间流转,似乎分不清让自己痛苦难耐的,究竟是哪一个。 这不堪忍受的痛苦,要向哪一个复仇? 黑马加速冲了过来,柳眼坐直了身体,让黑马把他和玉团儿一起甩上了半空。身旁的蛛女和大识双双出手,一柄刀凭空出现,拦下了蛛女与大识。 傅主梅自远处而来,他离得太远,此时刚刚赶到,还不知道柳眼要做什么,先行出手救人。 柳眼就当他必会救人,对蛛女与大识只做不见,飞上半空之后合身扑落——“咚”的一声巨响。 他落在了柴熙谨的大鼓上。 柴熙谨骤然与“师父”距离极近,柳眼的容貌恢复大半,柴熙谨只觉眼前此人极陌生,又极熟悉。他手中“叠瓣重华”如暴雪般飞出,打柳眼上下十几处大穴,距离极近,柳眼毫无抵抗的余地。但他不闪不避,出手夺柴熙谨的鼓槌! “叮叮叮叮”一连数声脆响,“叠瓣重华”被御梅刀一扫而尽,傅主梅对战蛛女与大识二人本应绰绰有余。但面对蛛女,他背后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神智开始恍惚,眼前忽明忽暗,仿佛目之所及都涌上了一层迷雾。傅主梅仰仗耳力为柳眼击落了一圈“叠瓣重华”,自己却踉跄了两步,耳边也开始听不真切,仿佛有海潮之声在耳边循环往复,将身外的一切都逐渐隔绝了开来。 柴熙谨手握叠瓣重华,柳眼内力已散技法未失,一个失神,鼓槌已到了柳眼手中。 柳眼冷冷的盯着柴熙谨。 他盘坐在柴熙谨的大鼓上,鼓槌一击,击的却是大鼓的侧面。大鼓发出未曾听闻的鼓声,柳眼右手握鼓槌,终于将琴横在膝上,左手轮指一弹。 双音同鸣,柴熙谨首当其冲,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识眼见柴熙谨受伤,大喝一声,一拳“无上佛印”向傅主梅打去。他虽然也受音杀震动,但柳眼不是冲着他去的,大识又不识音律,天生对此驽钝,便不像成缊袍、柴熙谨那般容易受伤。 蛛女冷笑一声,按住了怀里蠢蠢欲动的异种蛊蛛。大识一拳用了全力,傅主梅却未闪避,这一拳正中心口,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口紫黑的血出来。坐在大鼓上的柳眼蓦然回首,他手上战鼓与琴未停,柴熙谨缓过一口气来,正要出手。而身后的傅主梅蛊蛛毒发,竟慢慢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柳眼。 蛛女眼见牵制有效,大喜过望。她本没想过竟能全然制住这位大名鼎鼎的高手,傅主梅武功之高,不在成缊袍之下。 但傅主梅和唐俪辞在天清寺受伤不轻,又经苦战,本都是强弩之末。 他背后的蛊蛛虽然被唐俪辞一刀刺死,但蛊蛛之毒并未解。 他受刑多日,中毒极深,又复重伤在身,蛛女以另外一只异种蛊蛛乱他神智,傅主梅竟然受制于她。 玉团儿早已力竭,眼见傅主梅神色大变,她害怕起来,“柳大哥,他怎么了?” 柳眼左手抚弦,停用了古琴。“团儿。”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玉团儿回过神来,“我不怕死,你休想叫我走。” 柳眼笑了笑,“我不值得。”他手肘一撞,那具琴在他膝上转了半圈,夹带真力重重击在玉团儿胸口。 玉团儿胸前受了一击,真气紊乱,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这琴上的真力,还是自己输给柳眼的! 柳眼再发力一推,将她撞至昏迷,孟轻雷及时赶到,将小姑娘和古琴一起接住。他目光复杂的瞪着柳眼,恨不能食其之肉,但这厮方才救了场,此时又坐在柴熙谨的大鼓上,却一时杀之不得。 柳眼环视周围,傅主梅受制于人,孟轻雷满目敌意,柴熙谨已经缓过气来,而蛛女手握傅主梅,大识手持流星锤——举世皆敌,仿佛已毫无生路。他低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弃去了手中的鼓槌,双手对着身下的大鼓一拍,竟也一样拍出了波澜壮阔的音律。 他纵声大笑,“哈哈哈哈……” 那笑声和鼓声一起,催魂夺魄,震人心魂!只听柳眼傲然道,“本尊立风流店、练九心丸,杀人无数——柴熙谨是我弟子,唐俪辞是我爱将。诸位身中‘九心丸’、‘呼灯令’等等毒物,解药都在我的手中!中毒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他一通狂笑,战场内外方才便臣服于他音杀之下,此时更鸦雀无声。 宛郁月旦和红姑娘皱眉,柳眼突然出手,引动了全局的恨意——他必然是从唐公子那学的,偏又学得如此别扭和勉强,根本不容深思。但唐公子拼死救他,柳眼也非大奸大恶,他此时自承其罪,强行控场,一旦唐公子回来,定要大怒。但此时除了柳眼,谁能控场? 若无音杀控场,片刻之前的血腥杀戮就要再次上演。 中原剑会、碧落宫、步军司等等,只能自保,却不能救所有人。 柳眼手下的大鼓再次一震,众人气血翻涌,胸口一股怨毒越涨越高,只听柳眼又道,“本尊意欲得天下,普天之下,唯我独尊,逆我者死。徒儿你莫以为从我这学会了音杀皮毛之术,就能自立门户——而唐俪辞也休想假借我风流店尊主之名,狐假虎威。”他森然道,“本尊天纵之才,手握万千奇术,岂容你等小人染指僭越?你们——若不跪下,都给我死!” “咚”的一声,战鼓再响。 地上的人们一起发出嘶吼,众人浑浑噩噩,向着战车扑了过来。 傅主梅、柴熙谨、蛛女和大识也一起对柳眼出手。 柳眼端坐在战鼓之上,垂眉低目,眼角所带的那一点冰冷和讥诮犹在。 红姑娘为之色变,“柳眼……” 柳眼引颈就戮,一是为了控场,二是为了解除唐俪辞“风流店主人”的恶名,三是他自己……并不想活。 本尊天纵之才,手握万千奇术是真的。 普天之下,唯我独尊,逆我者死是假的。 柳眼只不过想消弭一些罪孽。 他消弭不了自己的,能以他的死,为唐俪辞消弭少许恶名,也是好的。 正在此时,飘零眉苑发出隆隆巨响,中心一处岩层崩塌,火焰冲天而起,凌空弥散。众人身上脸上都感觉到了极度的热意,随着声势惊人的烈焰升腾,一道红绫飞过,唐俪辞身随影动,自火中现身,刚刚脱困,就看了千军万马一起向柳眼杀去。 他睁大眼睛,看着傅主梅倒转御梅刀,一刀向柳眼后心砍去。傅主梅脸上的神色,眼里的光就和池云一模一样!中原剑会集邀天之怒,地上行尸走肉随鼓声而动,他们都向着柳眼而去! 柴熙谨身边的红衣女子自怀里托出了一只半带青金半带粉的硕大蛊蛛,那蛊蛛有手掌大小,喷吐着淡金色的毒雾,它身周数不尽的蛛丝纠缠在柴熙谨、柳眼、傅主梅和大识身上,几不可见的蛛丝闪烁着淡彩流光,却是吞人神识的妖魔。 成缊袍持剑撑地,他在音杀之中难以自持,摇摇欲坠。孟轻雷眼里只有柳眼,脸上充满了憎恨之色,几缕蛛丝纠缠住他的剑,他却毫无所觉。 碧落宫哨声响起,铁静等人正在彼此呼和后退,有些人心有不甘,怒目看着柳眼,而绝大多数人听从宛郁月旦的指令,远离战车,堵上双耳,速退!不—— 唐俪辞手中金缕曲乍然展开,他尚未想明白这是发生何事,人已经向持蛛的红衣女子扑去,红影如双翼铺开,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身余烬从天而降。 那蛛女刚刚控制了傅主梅,正自欣喜若狂,唐俪辞如鲲鹏坠落,金缕曲一剑当头而下,那金丝长剑一剑砍落她的头颅。蛛女手中蛊蛛还在喷丝,她的人头竟已落地,落地之时,脸上犹带笑意。 大识猛然转身,唐俪辞落地之后,第二剑向蛊蛛斩落。那毒物瞬间被斩为一滩肉泥,但大识的重掌已经拍上了唐俪辞的肩头。 “啪”的一声闷响,唐俪辞往前扑倒,他甚至未能撑住身体,重重摔在了战车上。一头灰发凌乱,与一身余烬纠缠在一起,那灰烬甚至比长发还黑上一些。柳眼陡然睁眼,“阿俪!” 御梅刀自背后砍落,柳眼双手在鼓面一拍,咚的一声天地震动。 傅主梅不为所动——他不用音杀之术,但并非全然不会。但这一声鼓响,让他清醒了几分,瞪大了眼睛,手中刀微微一偏,自柳眼脸侧扫过,顿时半截黑发被刀风所断。 柴熙谨几枚叠瓣重华迎面射来,柳眼随傅主梅那一刀仰身后旋,半边黑发扬起,他右掌在鼓面一拍,这一次拍完之后,五指轻点,敲出了一段旋律。柴熙谨心里戾气勃发,方才那难以忍受的怨恨涌了上来,恨不能将眼前所见之人即刻杀死——这人撕裂他的伤口,凌虐他的心绪,赐予他千万倍的委屈。 这人——这人是柳眼。 是他的师父,教授他音杀技法,告诉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能什么也不做”。 苍凉与恨共存,柴熙谨七情如焚,心绪全乱。柳眼随刀风后旋,离开大鼓,转到了柴熙谨身后。柴熙谨拍出一掌,招架随之而来的傅主梅的刀。御梅刀如影随形而来,却不知道是砍自己,或是砍柳眼。 咽喉处一紧,有物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惊觉,一个侧头,才知柳眼那披散的长发飘荡开来,掠过自己身前,柳眼仰后倒旋的时候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勒住了他的咽喉。 柴熙谨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人试图以自己的头发杀人,他正要一手肘把柳眼撞死,大鼓上骤然响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击,旋律如暴风骤雨,他真气一乱,咽喉咯咯作响,竟被柳眼的黑发勒得几乎昏死过去。 傅主梅眼前一会儿见的是柳眼与柴熙谨,一会见的是不成人形的神魔与妖物,一会听的是歌声,一会儿听见的是异物爬行之声。他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茫然无措,方才心口被大识所伤,一口真气没有续上,“当啷”一声,御梅刀失手坠地。 大识只见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蛛女死、唐俪辞倒地,柴熙谨被柳眼勒住了咽喉,傅主梅长刀坠地,浑然不解究竟发生了何事,呆了一呆,他抓起地上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虽然不知为何事情急转直下一变再变,但杀柳眼、救柴熙谨势在必行。 唐俪辞伏在大鼓之上,方才是他敲出了一段旋律,镇住了柴熙谨的反击。但他实在无力爬起,眼见傅主梅御梅刀落地,摇摇欲坠,柳眼手勒柴熙谨,危在旦夕,而大识的流星锤往柳眼头上砸去。 局势危如累卵,他伏在鼓面上,无论如何提不起真力,全身冷汗淋漓,一口真气行至丹田便受阻塞,多条经脉行经丹田左近便已受阻,有一大片……一大片异物影响了他内力运转。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因为此物,既影响了内力运转,又影响了血流与经络,他如今受伤迟迟不愈,体质大不如前,正是因为它的存在。 方周的……心。他不曾放弃的……谁也不会死的希望。 是唐俪辞无所不能的证据。 是唐俪辞绝不会输的狂妄。 和虚妄。 灰发委地,唐俪辞半抬起身。大识的流星锤第一下未曾砸中柳眼,柳眼拽着柴熙谨连连后退,柴熙谨肘击柳眼,柳眼紧咬牙关,便是不放手,那长发竟也如此结实,任凭柳眼双手紧拽,便是不断。 而大识的第二下流星锤出手,与此同时,受柳眼音杀所控,对他满怀恨意的众人已经赶到。 嗖的一声,第一支长箭射到,中柳眼身侧三寸。 不行……唐俪辞仍然起不了身,全身的血冷了又热,仿佛早已流尽,又如已尽结冰。他猛一咬唇,手腕一翻,“金缕曲”弹开,往自己腹中插落。一挑一翻,唐俪辞下唇带血,面无表情,金剑破腹挑出一物,血淋淋的落在大鼓之旁。 和蛛女的头颅滚在一处。 丹田真气骤然贯通,经脉崩裂,内力四散,腹部血如泉涌,他以飘红虫绫死缠伤处,头也不回提剑而起,扑向了大识。 他未曾多看地上的异物一眼。 那东西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仿佛生着数枚牙齿与骨骼的妖物。 那根本不是方周的心。 而不过是基于方周的心而生出的一枚畸胎瘤。 所谓死而复生,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 从来没有我请你为我而死,而我再请你为我而活。世事桃花流水。 逝者不可挽留。 生且是生。 死……便是死。 人之生死,与落花与虫,并无区别。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5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5 唐俪辞剖腹提剑,血撒了一路,而柳眼抓着柴熙谨不断后退,闪避远处射来的箭矢和兵器。“铮”的一声,唐俪辞的剑架住了大识的流星锤,“金缕曲”剑花一颤,在大识的手上划开一道伤口。 大识吃痛退开,“金缕曲”如影随形,沾衣而上,眨眼间又在大识右臂上开了道血痕,第三剑自咽喉倒插而上,血溅三尺——这距离“金缕曲”架住流星锤,只是眨眼一瞬。 大识怒目圆睁,一脸惊愕,仰面栽倒。 唐俪辞一剑三变,杀了大识,毫不停留,往柳眼与柴熙谨处赶去。 柳眼步步后撤,已然逼近了方才唐俪辞脱身而出的火窟。 飘零眉苑地底的火尚未完全熄灭,岩层与穹顶破裂处温度奇高,周围景致歪曲变形,十分古怪。柳眼尚未靠近,头发已经卷曲焦枯。 或者也正因为高温,勒住柴熙谨的一把长发干枯发脆,被他骤然崩断,柴熙谨一声大喝,返身将柳眼提了起来,往后扔去。 柳眼人在半空,迎面而来的是满天箭矢和刀剑。 而柴熙谨一退再退,已经站到了火窟边缘。 唐俪辞杀了大识,此时距离柳眼七步之遥,距离柴熙谨一丈有余。如果他出手救人,柳眼便会得救。 但柴熙谨死里逃生,立足未稳…… “杀方平斋!”柳眼大喝。 柴熙谨乍然听到“方平斋”三字,也是微微一顿。唐俪辞垂下眼眸,径直扑向了柴熙谨。 血洒半空,与猎猎红衣共色。 柳眼见他毫不犹豫,松了口气,眼见射来的诸多箭矢和兵刃,他心情很平静。他并非闭目待死,就看着它们一箭箭向他射来。 嗖嗖声不断,有几支长箭错身而过,弓手距离太远,未能伤人。 第二波箭势射到的时候,冲上来要杀柳眼的人已经到了。张禾墨和董狐笔,孟轻雷和李红尘一起冲到了柳眼面前,四人出手,掌风与兵刃交错,空中疾风如啸,凛然生威。 柳眼迎向了孟轻雷的剑。 但他面前金光闪动,一物骤然出现,嗡的一声轻响,仿佛盛开了一朵织金的优昙花。金丝交织闪烁,随即往四面八方弹开,不但将四人的掌风刀剑一一挡下,甚至炸开的金丝还将周围箭矢击落了一部分。柳眼一怔,人已平安落地。 他蓦然回首,方才在他面前炸开的是唐俪辞手中的剑! 在柳眼的回首中,在张禾墨和董狐笔,孟轻雷和李红尘四人的眼中,唐俪辞反手掷剑,人影一闪,快得如一道红练径直把柴熙谨往火窟里撞了下去。 柳眼大叫一声,“阿俪!” 神智已乱的孟轻雷几人陡然一怔,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孟轻雷停了手,困惑的看着浓烟滚滚的火窟。 董狐笔手中还摆着招式,却呆呆的站在原地。 “唐……唐公子?” 柳眼踉跄往火窟走去,温度奇高无比,他往洞口每靠近一步,头发便被烧焦一片,衣裳逐渐起火,那地方虽然已不见明火,温度却比火焰还高。 方……方才唐俪辞把柴熙谨撞了下去。 他就这么合身扑上,撞入柴熙谨胸前空门,以自己凌空之势,把柴熙谨撞下了火窟。 没有价值千金的名剑或暗器,亦没有惊世骇俗的奇招或秘术,他莽得像一头奔鹿,就这么以身为殉,和柴熙谨一起下了火窟。 追近柳眼,都要杀柳眼或唐俪辞以报仇雪恨的众人都看见了这一扑。 兵刀渐止,弓箭且停,一腔杀意突然变为迷惑。 唐俪辞自称是柴熙谨的主人,柳眼自称是唐俪辞的主人,他们都自称要唯我独尊,是以立风流店,驱使柴熙谨滥杀无辜。 然后唐俪辞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柴熙谨扑入了火窟。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蛛女已死,大识毙命,柴熙谨坠下火窟,这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神智狂乱,身中剧毒的众人失去控制,又再无音杀强控,开始蠢蠢欲动,又要追食曾中九心丸剧毒的人。 杨桂华的盘龙阵再坚不可摧,也抵挡不了这些如僵尸厉鬼般的人们,而中原剑会冲在最前面的几位侠士面面相觑,都是目露茫然。 人群分开,成缊袍提剑大步而来,宛郁月旦和红姑娘紧随其后。 他们看着那个火窟。 一时之间,众人皆尽沉默。 柳眼全身衣裳起火,他突然笑了一声,而后又笑了一声。 “哈……”他说,“哈哈。”“柳尊主,还请让开,我碧落宫有飞云索或可下火窟救人。”宛郁月旦表情凝重,他虽然没有看见唐俪辞是怎么下去的,但也能猜到八九。 既要救人,又要杀敌。 事不可为,而他偏要两全。 “救人?”柳眼缓缓地道,“不是唐俪辞罪该万死,居心叵测,施恩图报?或许他骗了谁又杀了谁,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只是你们不知道吗?他就这样死了,真是太好了,不是吗?”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衣角一寸寸起火,满头干枯的黑发在热风里起舞燃烧,他仿佛要被烤成一具人干,却不逃命。“宛郁宫主,你是真心想救他吗?你要是真心想救,刚才他上战车搏命的时候,你就应该出手,而不是作壁上观。”柳眼纵声大笑,“你——你们——你们所有人,谁也不想救他,你们只想等着‘唐公子’来救你们,等着他倾尽所有,等着他拼尽全力,再等着他死——这真是太好了,不是吗?”宛郁月旦眉心微动,一时之间,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正在此时,火窟下骤然发出轰隆隆几声巨响,随之脚下摇了几摇。 火窟深处白烟骤起,水汽与浓烟迸发。 温度正在降低。 飘零眉苑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众人一呆,只见飘零眉苑的火窟中升起一阵阵烟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滚动,随即骤然塌陷,在那深深的坑穴之中喷出了热腾腾的水雾。 红姑娘也是一怔。飘零眉苑左近有一个湖,上回她对玉箜篌施展调虎离山,便是假借飘零眉苑左近有条河又有个湖,可能有人要借水道袭击飘零眉苑为由头。 难道真的有水灌入飘零眉苑之中?一语成谶?然随着水位狂涨,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成缊袍提气喝道,“不好!山崩!” 一声山崩,飘零眉苑所在的火窟一再喷发出浓烟和白气,坑洞内水越来越多,极热的水汽蒸腾,土地不停震颤,随着一声巨响,祈魂山左半边山坡带着飘零眉苑的部分崩塌而下,千万碎石子跟随而下,四面八方烟尘滚滚。 临危之际,中原剑会众人纷纷出手,掌风横扫,将身后神志不清、仍在向自己扑来的厢军往远处推去。随即众人身影翻飞,各路轻功身法齐出,各自落身在未崩塌的半边山头上。 被掌风震飞的人们侥幸避开坍塌的大洞,大都随碎石沙砾往下滚落,只受了些许擦伤。而落身山头上的众人俯首看去,只见半边府邸摇摇欲坠,它原先从山头沉入山腹中,依靠的是机关之力。而那所沉之处,本是一处天然洞穴,破城怪客将其打通,辅以轨道锁链,故而飘零眉苑可以轻易沉入山腹。但是此处洞穴本是水溶之洞,本就有暗河河道,白素车火烧飘零眉苑,唐俪辞撞落柴熙谨,飘零眉苑遭遇接二连三的重创,机关全毁,四分五裂,高温爆裂山石,往下塌落,最终与地底暗河相触。 此后一声巨响,地下热气冲破岩层,祈魂山半山塌陷,山崩地裂。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6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6 “阿俪……”山崩之时,没有人出手去救正在洞口的柳眼。柳眼重重摔入洞内,但那洞内已全是泥水,他半身没入泥中,看不清伤势如何。 宛郁月旦被铁静扶着,落在山头,他的脸色发白,紧抓着铁静的手,“下面情况如何?” 周遭已有许多人失声惊呼,宛郁月旦却看不见,他只听到底下泥水中翻滚的气泡声,以及碎石沙砾不断滚落的杂音。 没有唐俪辞的声音。 也没有柴熙谨的声音。 铁静一声低呼,“宫主,下面……” 他还没说清楚,陡然柳眼一声大叫,“阿俪!”唐俪辞与柴熙谨都在泥水之中,身周如经历了一场狂暴的乱流一般,砖石崩坏,泥沙横飞。柴熙谨的头显然被唐俪辞方才那一按一撞,给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头上满是鲜血,似乎连颅骨也撞碎了。 但他一时竟并没有死。 柴熙谨对此毫无所觉,他虽然被唐俪辞临空一扑按到了火堆里,却并不觉得痛。他只觉怒火中烧——唐俪辞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杀他?他继承白云沟遗志,他要屠戮白云沟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他怎么能死? 他是万万不能死的,那么该死的,就是唐俪辞! 柴熙谨的一只手牢牢掐住唐俪辞的脖子,另一只手拉住了飘红虫绫——他看得出唐俪辞身负重伤,这条红绫上所流的血就没停过。他拉紧绫布——就看唐俪辞是先被他掐死,还是先被他勒死——“啪”的一声闷响,身后一刀入心。 柴熙谨微微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一刀自后插入他心脏的人浑身是泥,正是柳眼。 柳眼看着他头颅碎骨处,惨然一笑,“你我……一意所托非人,深恨命不由我,最终……都是笑话。”他刀下运劲,正要将再刺,柴熙谨突然眨了眨眼。 额头上的血缓缓流了下来,柴熙谨突然颤抖起来,他松开了掐住唐俪辞手,胡乱摸着自己的头,“我的头……我的头……” “啪”的又一声轻响,唐俪辞翻身坐起,一掌拍上柴熙谨的天灵盖。 柳眼拔刀而出。柴熙谨陡然僵住,他瞪着柳眼,额头上的血顺着扭曲的眉睫流入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的道,“命……命不由我……”,最终仰天栽倒,死不瞑目。柳眼扔下刀,跪下去搀扶唐俪辞。 此时成缊袍和董狐笔等人纷纷赶来,一起扶住了唐俪辞。 唐俪辞看了成缊袍一眼,他满脸红晕,神态已是半晕,眼神却依然清醒。他一只手拉紧缠腰的飘红虫绫,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着身侧将塌未塌的石墙,张了张口。 他本是要说话,但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发不出来。成缊袍抓住他脉门,只觉脉象奇乱,匪夷所思,不禁愕然,“你怎么了?” 唐俪辞摇了摇头,仍是指着那石墙,“王……” 柳眼往石墙走去,唐俪辞张开手指,额头上冷汗莹莹,“不……蛛……”他附身撑地,但站不起来,五指用力在地上扣出了血痕。 成缊袍点了他几处穴道,阻止他因真力散乱伤上加伤。铁静试图将他背起,这时众人才看见他腹部的剑伤,都感震惊——此伤伤及丹田脏器,非但重创气脉,也危及性命。唐俪辞混不在意那剑伤,将铁静猛地一推——他显然心中有事,苦于说不出来。围在他身周的人越来越多,众人见他如此,思及方才柳眼怒骂道“你们所有人,谁也不想救他,你们只想等着‘唐公子’来救你们,等着他倾尽所有,等着他拼尽全力,再等着他死”,心中惭惭,此人虽然……骄奢淫逸,善恶难辨,但的的确确方才与柴熙谨以命相搏。如果不是飘零眉苑发生变故,如果不是柳眼与柴熙谨音杀相抗,如果不是唐俪辞舍身赴火,此时众人仍在混战,而双方无辜之人也只有越死越多。中原剑会毕竟不是邪魔外道,只怕不少人最终便会如文秀师太一般,不忍下手,殉道于敌人手中,枉送了性命。 唐公子难道并非居心叵测?没有另有所图? 即使他搏命至此,命悬一息,围住他的人也难以相信。柳眼逆人群而行,往唐俪辞所指的石墙而去。那石墙有一处破口,里面光线昏暗,似有许多铁栅栏或铁笼之类的巨大杂物。洞内也有暗河流水,有一物被水流冲来,堵在洞口,随即又被人拉走。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际,柳眼猛然看见的是一具焦尸的头颅,那烧得稀碎的头发,面目全非的脸颊,把他吓了一跳。洞里拉走那焦尸的人一个转身,柳眼当即认出——那是王令秋! 中原剑会把他和王令秋关在左近,视之为敌,柳眼自然是认得王令秋。方才一翻混战,王令秋居然寻得机会逃回飘零眉苑地底。唐俪辞所指的,定是王令秋未死,要大家小心提防。 正当柳眼认出王令秋的时候,那洞里再度闪过王令秋的老脸,那双眼睛充满了仇恨之色。他好容易逃离中原剑会,却在飘零眉苑深处寻到了王令则的焦尸。眼见剑会众人都围在重伤的唐俪辞身边,王令秋在石墙另外一边举起一物,准备往众人身上掷来。柳眼大喝一声,“王令秋!” 他也掷出一团东西,与王令秋那物在半空相撞,一起坠落。 王令秋眼见柳眼掷出的东西,一张老脸都抽了抽,恨恨的转身便逃。 但他行踪已露,碧落宫何檐儿破开石墙,董狐笔追了上去,三下两下便将他擒住。 柳眼掷出去的东西,是他泥水淋漓的黑色外袍。 王令秋不管扔出来什么,都被那湿淋淋的外袍包住,一起落在了河水漫过的泥地上。众人看着一身泥泞的柳眼,心下百味杂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而破开石墙之后,石墙内尽是纵横的栅栏和焦尸。 经过火烧水淹,那些尸体看起来尤为狰狞可怖。中原剑会众人面对着这些缘由不明的焦尸,相顾茫然,他们一直以攻破飘零眉苑,杀死柳眼、唐俪辞、玉箜篌为己任。结果柳眼音杀相救,唐俪辞舍身赴火,而玉箜篌不见踪影,飘零眉苑居然自内覆灭,自始而终没有向中原剑会留下只言片语,徒有一地尸骸。 红姑娘与碧涟漪走了过来,红姑娘望着这些可怖的尸骸,喃喃的道,“这就是……唐公子划下禁制,让我们按兵不动的原因。” 孟轻雷一生剑下杀人不少,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死人,正在发愣,闻言回首,“什么?” 红姑娘蹲下身,在那些恐怖至极的焦尸里,一个一个的看着,她竟不害怕。碧涟漪低声问,“在找谁?” 红姑娘慢慢的道,“白素车。” 中原剑会众人的心思自命悬一线的唐俪辞身上,陡然转到了“白素车”三个字上,孟轻雷失声道,“难道她——竟非自甘堕落?” “我不知道。”红姑娘轻声道,“但火……总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白素车反叛玉箜篌,继任风流店之主,你说这一片焦尸里……该不该有她?”她停住了脚步,石墙后的焦尸烧在了一起,已无法分辨谁是白素车。红姑娘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这些焦尸,“我不知道她是‘自甘堕落’,或是‘不自甘堕落’,她可能也不在乎。小白野心勃勃,我从不知道她的野心是什么。” 红姑娘向柳眼望去,从前我只当她和别人一样,只是要和我争抢你。 但其实,她的眼里可能既没有我,也没有你。 此时,众人已然发现,王令秋投掷出来的东西是一枚雷火弹,侥幸此物被柳眼湿淋淋的外袍裹住,未曾爆炸,否则方才挤在唐俪辞身边的众人便要死伤惨重。又被柳眼救了一命,中原剑会众人心中更加别扭,孟轻雷福至心灵,将那被点了穴道的小丫头玉团儿,快快送到柳眼身边。 被成缊袍点了穴道的唐俪辞被铁静小心翼翼的背着,送到宛郁月旦身边。碧落宫善于医术的几人团团围上,片刻之后,几位医者看着唐俪辞,面面相觑,实不知说什么好。 都不需观脉象或是望气色,只消拉开他缠绕伤口的飘红虫绫,看那深达脏腑的剑伤,都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甚至他至今不死,都很奇怪。 但唐俪辞便能顶着一口气,便是不死。 那不像什么人世奇迹,倒像是心愿未尝,无论如何便不肯死一般。 唐俪辞既不肯死,也不肯昏迷,他盯着铁静,胸口起伏,似有许多话要说。铁静刚刚知晓他伤重如此,百味杂陈,一时间竟不敢回视,避开了唐俪辞的目光。 柳眼踉跄着靠近,中原剑会有些人拔剑而出,顿了一顿,也不知该动手还是不动手,却也不让他靠近唐俪辞。就如许多尚茫然不知发生何时的剑会弟子,看着被点了穴道的唐俪辞,仍旧一脸鄙夷,浑不知为何红姑娘还不下令将此人扔出去。 “解……解开他的穴道。”柳眼咬牙切齿,“他要说话,你们看不出他有事要说吗?” 然而他远在人群之外,成缊袍等人簇拥着唐俪辞,碧落宫很快重建帐篷,众人很快把唐俪辞、宛郁月旦和红姑娘都拥入了帐篷之内。 “喂。”玉团儿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眼见祈魂山战场已是天崩地裂,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把柳眼挡在身后,“怎……怎么打成了这样?你受伤了吗?” 柳眼回过头来,玉团儿脸上满是血污,有一半是被他横琴所撞,他叹了口气,疲倦的道,“没……没什么……”他的脸色也是青灰煞白,方才从坑口摔入飘零眉苑地底的泥潭,也摔伤了腿,但这些伤势与唐俪辞相比不值一提。 “打完了是吗?风流店输了是吧?”玉团儿却高兴起来,拉住他的手,“那我们走吧。” 柳眼皱眉,“去哪里?” “中原剑会和风流店打完了,解药和解法你都教了,他们又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玉团儿理所当然的道,“我们回家吧。” 柳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喃喃地道,“回家……” 回家。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7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7 帐篷内的众人关心唐俪辞的伤势,碧落宫的医师将他外衫除去,清洗了伤口,但剖腹之伤触目惊心,内里经脉错乱,内力已散,即使此番侥幸不死,唐俪辞一身武功只怕也要付之东流。铁静与齐星陪在他身边,两人心惊胆战,既不敢看他,也不敢和他说话,与唐公子坐在一处仿佛都是酷刑。 唐俪辞仍然睁着眼睛,他的呼吸极快,又轻,听着他急促的换气,成缊袍竟也兴起了一种恐惧。 宛郁月旦从衣袖里取出了一个药瓶,瓶中一粒药丸如玉似珠。这是他自己平时服用的药丸,不及少林大还丹,但聊胜于无。唐俪辞微微张嘴,甚至不要化水,就把那药丸强行咽了下去。红姑娘看他的神色,终是察觉有异,“成大侠,烦请为唐公子护法,解开穴道,他有话要说。” 成缊袍为唐俪辞渡入真气,但觉真气流至丹田便已逸散,唐俪辞一身武功来自《往生谱》,本非自己练就,最终也离他而去,仿如因果报应。听闻红姑娘所言,他拍开了唐俪辞方才被封住的穴位。 气血贯通之后,唐俪辞剖腹伤处顿时血流如注,他蓦然抬头,呛咳道,“王……王令秋……‘三眠不夜天’、‘蜂母……’” 王令秋? 宛郁月旦提高声音,“王令秋人在何处?” 红姑娘也站了起来,“王令秋可曾关好?此人是呼灯令唯一传人,很可能比柴熙谨更能操纵外面的中毒之人!务必多加小心!” “红姑娘!王令秋不见了!”许青卜自外而来,变了颜色,“外面中毒的厢军里有他的同伙,现在外面又乱了起来,他们又从山下爬上来把我们包围了。” 唐俪辞喘了口气,摇了摇头,“傅……” 他显然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却越喘越急,呛咳起来,“傅……御梅……刀……呢……” 傅主梅呢? 众人相顾茫然,方才兵荒马乱,山崩地裂,傅主梅在柴熙谨的战车上受制于蛛女,然后呢? 他人到何处去了? 但御梅刀武功盖世,蛛女又已死了,也不至于唐俪辞提着一口气,非要问傅主梅人在何处吧? “飒”的一声微响,一瞬刀光似奔洪流雪,破门而入。成缊袍挥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刀剑交架,破门而入之人脸色青紫,正是傅主梅! 他握着他的御梅刀,却再无御梅主清雅淡然之气,浑身上下都笼罩着蛊蛛那淡淡的金绿之色,眼神焦躁不安,他盯着唐俪辞,却又不似盯着唐俪辞。 在他颠倒错乱的世界里,不知眼前看的是什么。 唐俪辞抓紧盖在身上的衣裳,叹了一声,“主梅。” 王令秋躲在外面,以“呼灯令”的毒术控制了傅主梅。 池云是这么死的。 水多婆也是这么死的。 如今,又轮到了傅主梅。 唐俪辞将衣裳越抓越紧,看着带伤的成缊袍、孟轻雷与傅主梅交战,他微微闭目,用力咬住了嘴唇。 御梅刀划过半空,四周中原剑会诸人越聚越多,但无人能近身,傅主梅刀光流动,便是要唐俪辞的命。 唐俪辞端坐在傅主梅刀刃所及之处,三人的兵刃气劲撩动了他长长的灰发,他不言不动,仿佛只需傅主梅再近一步,挥刀就颈,他便坦然赴死一般。 一刀、二刀、三刀…… 御梅刀刀如流水,流水如冰清无迹,傅主梅真力与蛊蛛之毒渐渐融合,刀风冰冷纵横,越来越盛。成缊袍和孟轻雷一开始堪堪匹敌,而后被他逼退一步、两步…… 冷冽的刀风已经劈到了唐俪辞面前,几缕灰发随风而断,挽发的金簪随之坠落。 唐俪辞倏然睁眼。 他抓住了那枚固发金簪。 便在此时,一剑自另一头闯入帐篷,轰然一声刀剑相交真力对冲,整个帐篷被剑光所碎。来人白衣黑发,大步凛然,横剑拦在了唐俪辞面前。 成缊袍和孟轻雷同时低呼,“普珠方丈!” 普珠合十还礼,“诸位……同道。”他不再口宣佛号,肃然道,“普珠铸成大错,戴罪之身,早已不能任少林方丈。唐施主救我于水火,当日之事,今日之危,普珠皆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位方丈难道不是唐俪辞当日杀上少林寺,当众掳走的吗? 中原剑会众人又是惊诧,又是迷惑。普珠被唐俪辞掳走,这是唐俪辞罪大恶极的证据,结果普珠却说“唐施主救我于水火”。 当日少林寺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普珠剑指傅主梅。 普珠身负蜂母凝霜露,傅主梅身中蛊蛛之毒,双毒相遇一照面之下,两人都即刻出了杀招。 傅主梅丝毫没有听懂方才普珠在说什么,他背心的伤口发热,他奇异的盯着眼前的僧衣人——这个人身上有东西! 而普珠同样感应得到,傅主梅身上有一种不一样的香甜。 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两人杀招一出,劲气飞扬,身周碎石片片崩裂,地下所踩踏的岩石更加不稳定。成缊袍铁静等人匆匆将唐俪辞、宛郁月旦等人抱起,众人如亡命之徒般四散避开,只听四周尖叫频起,却是被二人搏命相杀的气流,带得山坡又崩塌了第二次。 唐俪辞瞪大眼睛,看着普珠和傅主梅。 不远处傅主梅和普珠正在生死相搏。 他们非但顾及不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也顾及不了周围的其他人的性命。 眼前起了一阵眩晕,唐俪辞低下了头,不远处傅主梅和普珠的影子盘旋起落,他觉得眩晕,但不敢闭眼。 他被成缊袍放在地上,坐在尘埃里,眼前所见,一半是砂粒尘土,一半是刀和剑。 他不知道谁会赢。 但知道普珠……定会搏命。 一如他看见莫子如的剑……和水多婆的坐,听见自碎天灵三日方死的雪线子。 看见拔剑而起的郑玥,孤身独行的白素车。 看见玉镜山下,飞瀑深潭中的血和模糊不清的诗。 这世间……并非唐俪辞无所不能战无不胜,而是这世间总有人……为了让他“战无不胜”,赴汤蹈火,生死以抛。 嚓的一声,鲜血飞溅,傅主梅的刀插入了普珠心口。 “叮”的一声,普珠弃剑在地,双手牢牢扣住了傅主梅的肩。 他咬住了傅主梅的肩头,开始狂吸鲜血。 蛊蛛带来的金绿色毒血被普珠源源不断的吸走,蛊王在普珠丹田中暴动,他心口被刺的伤口正在愈合。 唐俪辞眼神深处微微一动,他恍然明白普珠将会给今日什么样的结局。 普珠带了蛊王而来。 他自飘零眉苑那灰飞烟灭的地底,带了蛊王而来。 王令秋不足为惧,普珠,将取而代之。 唐俪辞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诸事已毕。 祈魂山飘零眉苑一战,终是中原剑会得胜。 期间任清愁、郑玥、雪线子、水多婆、莫子如、文秀师太、白素车等等许多人战死,阿谁不知所踪,普珠身携蛊王,而傅主梅的蛊蛛毒血成了饲育普珠的食物。风流店及天清寺几乎全军覆没,而无辜中毒的数千厢军,以及碧涟漪等人,普珠与被他扣下的王令秋将会逐一取毒解毒。 少林剑僧,最终竟是成了“呼灯令”的传人。 唐俪辞并非风流店之主,竟是忍辱负重,逆转战局,拯救普珠于水火之中的英雄。斯人既运筹帷幄,覆灭风流店,又诛杀鬼牡丹,将天清寺谋反之事消灭于萌芽之时。这天下若无唐公子,恐已大乱,而唐公子为救此危局,奔波劳碌,身负重伤。 一时之间,天子下旨赏赐,朝堂人人称颂,江湖百姓喜气洋洋,日夜期盼唐公子早日康复。 诸事已毕。 唐俪辞昏昏沉沉,于病榻上不知躺了多久。 有一日他在梦中看见了大火。梦里有一座青山。 青山燃起了大火。 青山烧成了白地,山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越烧越旺的火,和越来越焦黑,越来越狰狞可怖的山。 他昏了一个多月,不知是谁将他带来带去,他感觉得到自己在车马之间移动,似乎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的药。 他梦见了许多次那座狰狞可怖的黑山。 一直到有一日彻底醒来,发现人在好云山当初的故居,窗外是青山,云雾缭绕,山水青秀,并没有什么焦炭。 他喃喃唤了一声“阿谁”,但身边并没有人。 过了好一会儿,唐俪辞拥被坐起身来,只见窗外夕阳西下,暮霭如蓬。 那真是一个十分安静祥和的日落。他即唤不到阿谁,也没有看见柳眼,也没有看见傅主梅。 在唐俪辞昏迷的一个多月,天清寺被大理寺贴了条子,彻查所谓“先帝之灵”的妖法邪术,而后杨桂华抓了不少人,少林寺上下也被彻查了一遍。 但这些事已与唐俪辞无关。 他能起身后,抱回了凤凤。 阿谁消失在了玉镜山深潭溪水之中,唐俪辞派遣万窍斋余部数百人在玉镜山及其河流搜索,也没有找到她。 他其实很少想起阿谁。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梦里,他也不敢梦见她。 关于凤凤,关于将她扔出去替死,关于那一张银票……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能说。但大部分时候,他觉得阿谁并不需要那些辩驳和答案。需要辩驳和解释的,是唐俪辞。 不是阿谁。 山遥路远,碧空尽处,流水无声。 她不会再回来。 而他会一直记着她,终此一生都刻骨铭心。 唐俪辞在京师外买了一块地,花了很长时间修坟。 修好坟的第一年,他带了很多纸钱前来。 立于坟前,唐俪辞衣袂皆飘,燃火的纸钱随风翩跹,连灰烬也随风而散,只余下很淡的一点残烟。 烧过。 却好似从不存在。 后来他曾在鸡合谷找到了玉团儿,玉团儿穿了一身白衣。 玉团儿说,在他昏迷的第二日,中原剑会众人还没有散,柳眼就在剑会许多侠客面前纵火……把自己烧了。烧自己之前,他说“唐俪辞从来不是风流店之主,时至今日,你们终该信了吧?他执念于我,不过是因少时情谊……他总以为我从不会变,相信我即使作恶也是受人所欺,情非得已。但自行自是,自是自知,我害了那么多人,若能善终,那是苍天无眼了。” 唐俪辞怔怔的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后来呢?” 玉团儿说,“后来……他说‘你回家吧’,就从飘零眉苑那个大洞边上又跳下去了。他烧成了一个火人,然后摔在地底的那堆焦尸里……” 后来玉团儿又说了什么,如今他几乎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她没怎么哭,但也没有笑。 他为池云、雪线子、莫子如、水多婆、郑玥、白素车、文秀师太、柳眼等等逐一上香,敬献鲜花。 他缓缓伏下,给这些墓碑磕头。一跪拜。 二跪拜。 三跪拜。 山风料峭。 万籁俱静。 此生,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每一样,他都尽力了。 全文终 番外 番外 番外·我那难以伺候的爹 (番外不是正文== ,属于八卦) 李凤扆十二岁的时候,整天爬在家里擦地。隔壁一样十二岁的郝好每次过来找他玩,不是看他炖汤洗衣,就是爬在地上擦地。 郝好百思不得其解,在他自己家里,洗衣做饭的不是娘就是爹,他就负责吃饭长胖,为何李凤扆家却是反的? 你要说李凤扆家里穷?他家里雕梁画栋像个皇宫,虽然郝好没见过皇宫,但在他见多识广的十二岁,觉得皇宫也不可能比李凤扆家更富丽堂皇了。 毕竟谁家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珠子宝石黄金什么的,有天郝好和李凤扆一起擦地,衣服上不小心挂了一粒小珍珠回家,路上去买糖的时候,差点把糖铺子的老板吓死。 说那是什么几百年的海螺壳里的长的什么价值连城的小珠子。 郝好吓得赶快把小珠子还了回去,李凤扆他那难以伺候的活爹随手就把小珠子扔花盆里了。 没错,李凤扆家有一堆小珠子,都堆在花盆里当土。 李凤扆的活爹究竟有钱到什么程度,见多识广的郝好是想不明白的。他有点害怕李凤扆他爹,那人长得挺好看,也丝毫不见老,就是一点也不亲人,每次他一来,郝好就躲,等他爹走了,他再出来和李凤扆玩儿。 李凤扆对此十分嫌弃,“你怕他什么?” 郝好说,“怕他罚我啊,他天天罚你擦地,万一他把我抓住,也让我天天跪在你家里擦地,我不是累死了?我不想擦地。” “我擦地又不是因为他罚我。”李凤扆对郝好的智慧略有点失望,“我爹是个幼稚鬼,从小到大活得太讲究了,他自己又不知道。自从你娘……哦不……我娘不见了以后,他就每天每天的伤春悲秋,你不盯着他他不吃饭,你不撵着他他可以在那坐一天不动弹,搞行尸走肉那一套你懂吗?我要是请个仆人来擦地,他看见生人他难受,我不擦地,地上有灰尘他也难受,他难受他又不说,然后就更不高兴,然后接着不吃饭不动弹不说话。倒霉的不还是我吗?所以我擦地,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俩都开心。” 这天郝好的爹去镇上茶馆里说书,他娘在家里喂猪,郝好带着他刚烤好的山药,又跑到唐府找李凤扆玩。 李凤扆不在。 唐府总是一股药味,也不知道李凤扆天天跪地上擦地是擦到哪里去了,总而言之,郝好不喜欢。 溜进厨房也没看见李凤扆,倒是看见他切好的食材和炖了一半的汤。郝好拿了个勺子偷喝了一口,虽然汤还没炖好,但是挺好喝,下次让李凤扆到他家里也炖一个给老爹老娘尝尝。 回过头来的时候,眼前一亮,郝好吓了一大跳——李凤扆那活爹就站在他身后。 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他活到十二岁总共就没和李凤扆他爹说过几句话,只牢牢记住了他会让小孩儿很小就擦地——李凤扆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炖汤给他喝了,还让很小很小的小孩儿管账,凡是大人该干的事,他都让李凤扆很小的时候就干了。 现在我偷喝了他的汤。 他不会把我抓住关在家里当奴隶,给他平白干活二十年吧? 郝好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然后他看见站在门口那人眉间微微拢起,缓缓地道,“凤凤这几日不在,上好云山论剑去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郝好立刻退了十步,那人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又轻声道,“他可能十日之后才回来。” 郝好说,“你别过来,我不是故意偷喝你家的汤的,我以为是凤凤炖的。” 那人哑然失笑,眉间舒展开来,郝好觉得厨房的光好像都亮了亮,又听他说,“凤凤炖的汤,是我教的。” 郝好连连摇头,“我才不信,你自己会做饭,干嘛自己不做,天天欺负小孩子。” 那人微笑的光仿佛黯淡了些,但并不生气,他倚靠着厨房的门,唇角微微一勾,“是啊……我自己会做饭,为什么自己不做,天天欺负小孩子?”他垂眸看着郝好,“你说呢?” “我不知道。”郝好嗷的一声跳起来,“你别过来,我错了我不该偷喝汤,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过来。” 那人又笑了,随后极轻的叹了口气。 郝好从唐府连滚带爬的逃走。 晚上他就在自己家饭桌上喝到了那罐子汤,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深以为李凤扆那活爹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李凤扆和他爹住在一起,虽然有钱,但纯然就是人生的噩梦。 郝好的爹是个说书先生,娘是个武勇有力的村妇,擅长养猪和养鸡,包括养小孩儿。郝好小时候听说几次病得都快死了,到三岁都是一把骨头奄奄一息,硬生生被他娘养成了个武勇有力的小胖子。 他们住在富丽堂皇的唐府边上。 唐府的周围有个小镇,郝好觉得小镇子经常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有时候他们在镇子上舞刀弄枪,喊打喊杀,只要糖铺子的老板出来吆喝一声,他们就消停了。 有时候会来一些更加古怪的人,比如一头黑头发的和尚什么的,住在李凤扆家里商量事情,郝好偷听过几次。 他想像李凤扆他爹这样的魔头,不得讨论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给李凤扆强抢一个娘回来,或者抓许多小孩子回来把他们都关起来当小奴隶。 结果每次他们都来问李凤扆的爹近来可好。 然后李凤扆那难以伺候的活爹就淡淡的笑,答一句别来无恙。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8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8 神色癫狂的大慧咽喉处亦发出古怪的低吟。 王令秋身前身后的所有人,千余之众,都在发出阴沉的吟唱之声。身中“呼灯令”家传毒术的人、服用过九心丸的人、少林寺武功高强的僧侣们将唐俪辞所在的帐篷团团围住。 王令秋怀抱王令则的骷髅,手握蛊蛛血丝,似抓住了万千傀儡,骤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中原剑会杀我亲姐、害我恩人!我必让你们死于我‘呼灯令’之手,死在这千万人践踏之下!尤其是唐俪辞——我要他死!死得惨烈无比!死成一摊烂泥碎骨!” 他指着宛郁月旦的鼻子,“你——本可与我王氏携手,平分天下!但你愚不可及!纪王爷纡尊降贵愿与你和谈,你竟敢愚弄于他——你也要死!你要和唐俪辞一起,受万千毒人啃食,最终变成吐在这地上的唾沫残渣……” 这等恶毒的诅咒言语说出来,碧落宫众人为之色变,铁静和何檐儿刷的一声拔出剑来,厉声道,“秃头老儿给我闭嘴!岂敢胡言乱语辱我宫主!” 红姑娘心中微微一震,原来柴熙谨还曾尝试与碧落宫联手,宛郁月旦竟未曾透露半点风声。 就在此时,成群的毒人随着王令秋的指挥,向宛郁月旦等人扑来。这些人武功不高,甚至不少人不会武功,但人人不顾安危,只知发狂。孟轻雷和古溪潭诸人拔剑抵挡,在宛郁月旦和唐俪辞之外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此时中原剑会虽然抵敌得住,但毒人奇多,少林僧人尚未出手,时间拖久,中原剑会后继乏力,说不定就要惨败于上千毒人之手,死得惨烈无比。 宛郁月旦耳中听到的尽是非人非鬼的吟呼,满山遍野,无穷无尽。他目不能视,听来就如满山遍野的行尸都在哀嚎自己失去的灵魂,溢满了迷茫与痛苦。他转向王令秋的方向,扬声道,“这世上强者为尊不假,但强者之上,犹有道义。君子掌权,君天下以道,方曰天子。正如唐公子所言,他不讲道理,但分对错。而你王氏——行的是什么道?要的是什么天下?” 王令秋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他口口声声“天下”,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天下?他和王令则竟从未想过,“天下”在臆想之中是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甚或是生杀予夺万人之上的风光和权柄,似乎再无其他。 宛郁月旦问“要的是什么天下”? 他竟不知道。 红姑娘看看宛郁月旦,再看看王令秋,她并不觉得可笑,她在回想自己……当初她愿为柳眼做谋的时候,也从未问过自己,我要得天下,我要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 是人人嗜毒成狂,弱肉强食的天下么?或是惶惶不可终日,辛劳无所得、信义诚可笑、轻贱不过人命的天下? 这样的天下,即使人人跪我,便是至尊了么? 前方普珠持剑拦在大慧等人前面,大慧眼神突然起了一阵波澜,表情似哭似笑,“方丈……师侄……” 普珠丹田处的蛊虫蠢蠢而动,在他看来,这四面八方人人都散发着异香,而少林僧侣——尤其是大慧禅师身上的异香最为浓郁。 他对大慧行了一礼,语气仍算淡然,“大慧师伯,普珠识人不明,错信奸人,手书诳语之信,祸及中原剑会,嫁祸唐俪辞唐施主,致邵延平邵施主被害身亡,连累寺中诸位师叔伯无辜惨死,种种恶行……非入地狱不可全因果。方丈之说,既未做大典,正是天意,还请诸位返回少林后另选他人。” 大慧面目狰狞,似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又似没有听懂。身旁的“阿修罗僧”并未发出嗬嗬怪叫,似是中毒较轻,听闻此言突然睁大眼睛,一串血泪自他眼角滴落了下来。 普珠语调平静,但字字蕴含少林内息,声传甚远,山林回荡。 唐俪辞灰发逶迤铺地,他张了张嘴。 他的声音被普珠内息盖过,只有傅主梅听见了。 傅主梅喷出蛛卵后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神智反而清醒了许多。他爬不起来,听见唐俪辞说了一句“不要……” 他不知道唐俪辞不要什么,回身望去,只见普珠反手握剑,就要剖开自己心口伤处——能驾驭蛊蛛的蛊王就在那里。 他要将这蛊王让给少林诸僧,吞下此虫之后,“蜂蜜凝霜露”便不能控他心神,虽然虫入血肉十分痛苦,却可以保全神智。“叮”的一声脆响,空中金光一闪,一物飞来撞在普珠剑柄之上。 普珠猝不及防,长剑脱手落地。 唐俪辞方才拔起钉在地上的金簪掷了出去,他探手入怀,从血衣中抓出了一个瓶子。 那瓶子为白玉所制,细腻莹润,染满了血,滑不溜手。 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从唐俪辞血衣里取出来的瓶子,谁敢小觑? 他一手撑地,一手抓住玉瓶,低头一咬瓶塞。 瓶塞落地。 一股既浓烈又熟悉的花香自那瓶口飘散了出来,普珠全身一颤,四周摇摆不定发出低吟之声的人们突然不再怪叫,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了那个瓶子。傅主梅闻着那花香,头晕目眩,那香气本应十分陌生,却又异常熟悉,仿佛流动在血液之中,他用舌头抵住牙尖,而后用力的咬了下去,剧痛之后方才恍然——那是……一瓶毒物。 “阿俪?”人群之外,柳眼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拿走了孤枝若雪的毒液?” 普珠手中的剑当啷一声坠地,唐俪辞手中毒物的浓香盖过了大慧身上发散出来的毒物气息,那毒物之浓烈令他神魂颠倒,连剑也拿不稳了。胸口刀伤处的蛊王甚至缓缓自伤口现身,窥探那剧毒的来源。 那毒液不止是孤枝若雪,还有蛊蛛之毒,甚至北中寒饮……包括王氏形形色色不知名的毒物。 都混合在了一起,装在这一瓶中。 王令秋变了颜色,“这是我的!”他在飘零眉苑被孟轻雷等人出其不意擒获,身上的毒物药丸都被搜了出来,扔到了地上。唐俪辞潜伏飘零眉苑之时,捡走了他的毒物,将之混作一起,装在了这玉瓶之中。 唐俪辞缓缓坐起,抓着那玉瓶摇了一摇,微微一笑。 他之周围,千百人骇然变色。 他微笑之后,抬手在自己的灰发上抹了一把蛊蛛之卵,装进了玉瓶之中,顺势摇了一摇。 可以想象,当日他在王令秋房中捡到那些毒物,也是如此这般随手装进了玉瓶之中,又摇了一摇。 “王氏毒术,以毒物相食相生为基。”唐俪辞终于开了口,剖腹散功之后,他的声音有些微弱,但一字一字,仍条理清晰,口齿清楚。他似乎并不能放任自己语不成声,姿态也仍很端正。“我想……剧毒对此类毒虫而言,便是食物。蛊蛛寄于人身,亦是驱使中毒之人寻毒而去,而后自相残杀,获胜一方便可以吸食另一方身上的毒物。既然如此……”他轻声道,“这一瓶毒中之毒,便是食物中的食物。” “嘿!”王令秋一声冷笑,“蛊蛛以血毒为食,你当随便混上一瓶毒物,就能破我‘呼灯令’家传秘术?痴心妄想!” 唐俪辞眼睫一抬,似笑非笑,“我本是痴心妄想,但谁让你天纵奇才,告诉我蛊蛛以血毒为食,而非直接取食毒药?”他一抬手就把那瓶稀奇古怪的毒药往嘴里倒。 旁观众人正在凝神细听这两人究竟说了什么惊天秘闻,一时之间尚未想通到底这玉瓶是什么。宛郁月旦看不见唐俪辞要做什么,红姑娘惊呼一声,“别喝!” 而成缊袍、孟轻雷等人却尚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眼见唐俪辞突然就要把那剧毒喝下去,呆了一呆方才出手,却已慢了一慢。 但有人闻到了孤枝若雪的香气,就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从方才他就尽力往里闯。 数百上千人神志不清,将唐俪辞团团围住。 那是柳眼,他闯不进去。 玉团儿拉住了一匹惊马,柳眼翻身上马,用力一拍,那匹黑马本就受激正在绕圈狂奔,这下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往人群中冲去。 马蹄踏地之声与人身翻滚之声同时响起,柳眼借惊马之力冲破人群,直扑唐俪辞身边。 而此时唐俪辞刚刚说完“谁让你天纵奇才,告诉我蛊蛛以血毒为食,而非直接取食毒物。”然后毫不犹豫把那毒物往自己嘴里倒。 成缊袍不及救人,柳眼可以。 他或许比唐俪辞自己更了解他三分。 阿俪默许白素车囚禁玉箜篌引出王令则,任她自己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事。结果飘零眉苑地底满地尸骸,白素车放了一把大火把自己也烧死了。在阿俪心中这可不算白素车以弱胜强,求仁得仁,他定然要算是王令则害死的白素车。 而白素车在阿俪心中,无疑值得上一个“朋友”。 如今王令秋抱着王令则的尸骨,在这里操纵傅主梅,让傅主梅喷出蛛卵,要害他性命,又操纵了这许许多多无辜之人充做傀儡,要对中原剑会复仇。 这般种种,阿俪怎能容他? 王令秋在这里的时时刻刻,阿俪都无法容忍,所以他立刻就要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疯狂的事来控制局面,挽回他绝不会败的自尊。 而他面上看起来很平静。 柳眼纵马扑来的时候,知道唐俪辞根本不会在乎那瓶毒物喝下去自己会怎样——他只要王令秋输! 他绝不受制于人。 柳眼抓住玉瓶,侥幸唐俪辞重伤散功,手上乏力拦不住他——这若让阿俪再歇上几口气,他就未必抢得过他。 这便是天意。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9 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09 柳眼夺得玉瓶,黑马堪堪与唐俪辞擦身而过,他就仰头喝下了那瓶毒物。 “叮”的一声,玉瓶被他掷出去老远,空瓶碎裂一地。 黑马凌空一跃,将他甩飞起来,柳眼半空翻身,本已做好了摔得头破血流的准备,然而玉团儿合身相救,双手将他接住,横抱了起来。 柳眼喘了口气,玉团儿横抱着他逃命,有一大群“呼灯令”的毒人已转头向他看来。玉团儿边跑边哭了出来,“你……你为什么喝了那瓶东西?你抢来做什么啊!你刚才答应我一起回家的!你说话不算数!” “王令秋能驱使这么多人,其中一定有九心丸的事。”柳眼咳嗽了几声,方才喝下去的毒物在胃里一阵灼烧,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说话都急促了,“我生造九心丸无数,害人无数……如果此事非要以身为饲,方能终了,那当然是我!是我……” 玉团儿横抱着他绕着飘零眉苑的火坑跑,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茫然问,“以身为饲?你在说什么?什么是你?这世上有什么事一定是你?” “傻姑娘,我……是一个坏人啊。”柳眼一声喟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七窍流血,眼中的玉团儿都模糊了。他抹了一把眼睛,已听不清玉团儿在尖叫什么,那傻姑娘大概吓得傻了,自己不知已变成何等恐怖的模样。柳眼趁她惊慌失措,一个翻身,自行坠入了飘零眉苑的火坑中。 “柳眼——” 唐俪辞被柳眼纵马夺去了毒物,他往前扑倒,等再度抬起头来,便见玉团儿横抱着柳眼逃命,柳眼一个翻身,自行坠入了那堆满焦尸的深坑中。 一瞬间。 唐俪辞眼中无悲无喜,仿佛整个人空了一瞬。 围绕着他的毒人们开始暴动,他们闻到了比王氏毒术浓烈千百倍,更充满了诱惑力的香味,开始犹豫躁动。王令秋高举王令则的骷髅,不住呼唤吟唱,但毒人们逐渐弃他而去,转去了飘零眉苑的深坑。 “这是……”红姑娘怔了一怔,“‘呼灯令’的毒术难道有解?” “你看王令则的骷髅,黑得如此可怖。”唐俪辞用极细的气音,慢慢的道,“王氏毒术说来神奇,大概也是家主够狠,自行服用了蛊蛛之毒,所以配合蛊王能充做母蛛,压制和驱使这些子蛛。王……令秋用王令则的尸骨发号施令,估计是这幅黑骷髅上残余着母蛛的气息。” “柳尊主喝下了更多的蛊蛛之毒,更毒的……更毒的毒药,王令秋却没有蛊王,所以趋毒而去的毒人们就不再理会王令秋,而扑向了柳尊主。”红姑娘恍然,“不好!这些毒人失去控制,恐怕要把柳尊主生吞活剥!” 唐俪辞目望深坑,唇齿微微动了一下,下唇干裂出一道伤口,他看着数不清的毒人们往深坑中跳落,突然闭上眼睛,他道,“柳尊主……本是一个任人予取予求的好人。” “蛊……蛊王……”身边有人逆行而来,普珠按住自己的胸膛,“你……你们看……你们看地上……看那些丝……” 成缊袍和孟轻雷、铁静和何檐儿等目力较好之人已先行发现,地上、泥土之中有点点滴滴极为细微的小蜘蛛在列队爬行。傅主梅脊背后拉开的蛛丝上,亦有较大的蛊蛛逆丝而去。 天地之间,仿佛千百万只毒物都有了新的去处。 连普珠伤处的蛊王都忍不住,最终爬了出来,它嗡的一声展开双翼,往柳眼所在的深坑飞去。 王令秋身上爬出了数只奇形怪状的毒虫,也随着空气中浓烈的血气,往深坑爬去。他呆呆的看着这奇异的突变,一瞬间,仿佛王氏的毒术都见了鬼。 即使是王令则也从未想过,有人敢把这世上最毒最狠的毒物混做一瓶,而后吞了下去,根本不考虑后果。 大慧禅师、少林“孤独僧”、“悲号僧”、“阿修罗僧”等耳鼻处蜿蜒爬下数条极细的多色线虫,那些细虫同样寻柳眼而去。而线虫离体而去,诸位大师耳鼻流出鲜血,又过片刻,都缓缓清醒了过来。 而普珠无瑕和他们叙旧,他和傅主梅一起踉跄爬起,左右搀扶起唐俪辞,三人又被碧落宫众人撑住,一起往飘零眉苑的深坑而去。 许许多多毒人聚集在坑口,和想象的不同,并非所有毒人都奋不顾身,扑下深坑去啃食毒血。大多数人伏在坑口,耳鼻处或爬出蜘蛛,或爬出线虫。那些奇形怪状的毒物循着坑口往下爬行,竟是摆脱毒人,都要往柳眼身上聚集。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纵使柳眼恶贯满盈,这许多妖魔般的怪物要爬入他的身体吸食他的血肉,这等死法也太过骇人听闻。 但柳眼吸引了这许多毒虫脱离毒人的身体,也等同于治好了千百位受困于“呼灯令”毒术的无辜之人。 唐俪辞走到了坑口边。 坑底极深,方才的暗流已随坍塌的洞口流尽,露出地底的泥泞和狰狞的焦尸,扑下去的毒人们都摔在了焦尸堆旁,正在挣扎呻吟。 柳眼摔在其中,他的血和其他毒人的血混在了一起。 隐约可见有许许多多的毒物在大片血泊里蠕动。 四周的泥壁上仍旧有许多怪异的毒物扑向那摊毒血。 唐俪辞定定的看着这场酷刑,一动不动。 玉团儿跪在坑口,方才柳眼翻身下去的时候,她想跟着跳下去。 但她没有跳。 她忍住了。 她这么勇敢,这么懂事,或许柳眼躺在下面的时候,会高兴一点。 她知道他就没有想活多久,从来也不高兴,也不想和她好,也不想和任何人好,可能最高兴的就是抢走了唐公子手里的毒药,自己喝下去,然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死得其所了。他心里就没想过她哪怕一点点。 他真是一个坏人。 傅主梅脸色苍白之极,他问扶住他的成缊袍,“阿眼他可能还没有死,我们……我们不能救救他吗?我们……我们不能这样……” 成缊袍牢牢地钳制住傅主梅的双臂,生怕他就此扑了下去,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唐俪辞时常说柳眼不配称枭雄,又说他曾是一个好人。 但柳眼是风流店之主,生造九心丸之毒,有多少涉世未深的江湖女子因他貌美多才而一见倾心,而后中迷心摄魂之毒,被炼为红白女使,葬送一生。他倾心阿谁,却以强迫示爱,私德有亏,他愤世厌世,也曾草菅人命,以为这世上之人都与我无关。 最终他夺下唐俪辞手中的毒药,饮鸩坠落,躺在风流店的废墟之中,为万毒所食。 我们不能救他。因为他正在救别人。 天地毒物奔涌而去。 红莲枯骨次第而开。 又过了片刻,普珠缓缓地道,“阿弥陀佛。” 唐俪辞和玉团儿怔怔的看着,一直看到千千万万的毒物都从毒人的身体里爬了出来,进入了深坑,它们争夺着柳眼的毒血,直至那大片大片的红被消耗殆尽。 柳眼再也没有动过。 和他一道摔下的几个人伤势惨重,中毒过深,体内的毒物也太多,被碧落宫救起之后,未能活命。 唐俪辞垂眸望着坑底,脸色苍白如纸。 那坑底堆叠的焦尸、蠕动的毒物,以及一动不动的柳眼在他眼前缓缓放大。他分不清哪具骸骨是白素车,分不清永远跟在她身后的红白女使,分不清柳眼的脸,但仿佛看见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蜘蛛在动弹,来来去去生着许多只脚的怪虫…… 那些黑黑红红的怪物不停的动,它们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唐公子!”身边铁静一把伸出手,把乍然昏迷的唐俪辞拉了回来。 这位爷昏也昏得毫无征兆,在昏迷之前,他的姿态依然做得端正,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从未超脱出他的手掌,他总是在云端之上,从来没有坠落过一般。 若他不是浑身血污,连腹中那颗寄予希望的心都剖了出去,散尽家财与人情,耗尽了一身武功,将所能给的一切都已尽数给了出去,或许旁人仍觉得他高高在上,别有所图。 但唐公子真的给了他能给的一切。 或许在他自己尚未想明白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这世间付出了他所能给的一切。 而这世间,从未如他所愿。 “呼”的一声,飘零眉苑下柳眼的“尸身”骤然起火,烈焰冲天而起。 也不知是白素车放的火死灰复燃,或是柳眼竟坚持了许久未死,等到一切终了,他纵火自焚。 大火再次将飘零眉苑地底的深坑照得通红。 将柳眼与万千毒虫同毁。 暮色昏沉。 巨墓深火。 这飘零眉苑就如风流店的一座大墓深坟,在夜色中渐渐暗去。 宛郁月旦手抚发热的泥土,一声叹息,“碧落宫在祈魂山岩隙中埋下了雷火弹,诸位还请尽快离去。为防火焰蔓延引爆雷火弹,我等要在此处清理火药。” 红姑娘皱起了眉头,“你果然留了一手,这是准备打不过就炸山把所有人都炸死在山里吗?” 宛郁月旦弯眉一笑,却不回答。 中原剑会分了几组人马,将地上昏迷不醒的毒人搬上马背,慢慢带离祈魂山。 王令秋躲在人群之中,只盼众人忙于救人,让他有可趁之机逃命。这长眉老儿武功不高,逃命却十分擅长。 然而他只逃出去十来丈,一物趁夜色飞来,自他后心穿过,前胸洞出。 失去毒术倚仗的王令秋犹如一只蝼蚁,被一击毙命,甚至不知道杀他的人是谁。 远处,站在深坑边的玉团儿全身发抖,她用尽全身力气扔出了剑。 她不能让这个老头逃走!玉团儿的剑本不能洞穿王令秋的胸口。 剑至中途,成缊袍袖袍一拂,那柄普通的青钢剑便疾若流星,洞穿了王令秋的心口。 祈魂山飘零眉苑一战,终是中原剑会得胜。 期间任清愁、郑玥、雪线子、水多婆、莫子如、文秀师太、白素车、余负人、东方剑等等许多人战死,阿谁不知所踪。风流店及天清寺几乎全军覆没。 唐俪辞并非风流店之主,竟是忍辱负重,逆转战局,拯救普珠于水火之中的英雄。斯人既运筹帷幄,覆灭风流店,又诛杀鬼牡丹,将天清寺谋反之事消灭于萌芽之时。这天下若无唐公子,恐已大乱,而唐公子为救此危局,奔波劳碌,身负重伤。 一时之间,天子下旨赏赐,朝堂人人称颂,江湖百姓喜气洋洋,日夜期盼唐公子早日康复。 诸事已毕。唐俪辞昏昏沉沉,于病榻上不知躺了多久。 有一日他在梦中看见了大火。 梦里有一座青山。 青山燃起了大火。 青山烧成了白地,山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越烧越旺的火,和越来越焦黑,越来越狰狞可怖的山。 他昏了一个多月,不知是谁将他带来带去,他感觉得到自己在车马之间移动,似乎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的药。 他梦见了许多次那座狰狞可怖的黑山。 一直到有一日彻底醒来,发现人在好云山当初的故居,窗外是青山,云雾缭绕,山水青秀,并没有什么焦炭。 他喃喃唤了一声“阿谁”,但身边并没有人。过了好一会儿,唐俪辞拥被坐起身来,只见窗外夕阳西下,暮霭如蓬。 那真是一个十分安静祥和的日落。 他即唤不到阿谁,也没有看见柳眼,也没有看见傅主梅。 在唐俪辞昏迷的一个多月,天清寺被大理寺贴了条子,彻查所谓“先帝之灵”的妖法邪术,而后杨桂华抓了不少人,少林寺上下也被彻查了一遍。 但这些事已与唐俪辞无关。 他能起身后,抱回了凤凤。 阿谁消失在了玉镜山深潭溪水之中,唐俪辞派遣万窍斋余部数百人在玉镜山及其河流搜索,也没有找到她。 他其实很少想起阿谁。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梦里,他也不敢梦见她。关于凤凤,关于将她扔出去替死,关于那一张银票……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能说。但大部分时候,他觉得阿谁并不需要那些辩驳和答案。 需要辩驳和解释的,是唐俪辞。 不是阿谁。 山遥路远,碧空尽处,流水无声。 她不会再回来。 而他会一直记着她,终此一生都刻骨铭心。 唐俪辞在京师外买了一块地,花了很长时间修坟。 修好坟的第一年,他带了很多纸钱前来。 立于坟前,唐俪辞衣袂皆飘,燃火的纸钱随风翩跹,连灰烬也随风而散,只余下很淡的一点残烟。 烧过。 却好似从不存在。他为池云、雪线子、莫子如、水多婆、郑玥、白素车、文秀师太、余负人、东方剑柳眼等等逐一上香,敬献鲜花。 他缓缓伏下,给这些墓碑磕头。 一跪拜。 二跪拜。 三跪拜。 山风料峭。 万籁俱静。 此生,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每一样,他都尽力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