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好打工就要继承家产》 第1章丰都科技 一辆黑色宾利停在市中心商业大厦门前的停车位里,车上走下来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黑色西装裤,黑衬衫,披着一件长款黑色燕尾风衣,没打领带,脸上挂着一副墨镜。 他锁上车门,大步走进写字楼,给手机那头的人发消息:“我到了。” 那边很快回消息过来:“好的,面试地点在24层。” 电梯门刚好在他面前打开,他关掉手机走进电梯,按了24层,电梯门再次打开,他走出电梯拐角,迎面就是“丰都科技”四个大字,前台小姐脸上挂着标准的露牙笑,“您好,是来面试的周先生吗?” 他点头,拿出自己的简历放在桌上。 前台小姐看了一眼,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周云礼,男,汉族,26岁,x国理工大学博士,金融专业,住址:宁城华阳路66号,应聘岗位:后勤专员 就半页,写的很潦草,但含金量巨大。 前台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引他到旁边的咨询室坐下,“您稍等,我去叫人事。” 他客气地点了一下头,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摘掉脸上的墨镜,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前台一边走一边纳闷。 理工大学,且不说一年学费十几万,关键是不好考啊!还是博士,26岁的博士! 华阳路66号是什么地方?著名的别墅区! 这人疯了吧? 这学历,这财力,来这找什么工作?他们丰都科技屁大点地方,一年净利润堪堪八位数,还不够买华阳路一套房子的! 周云礼趁这机会打量了一下,在心里默默打分:地方宽敞,环境干净,落地窗外就是宁城最繁华的街道,离家也不远,开车十五分钟。 满意,太满意了。 他露出欣慰的笑。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干练的女人开门进来,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丰都科技的人事,我姓张,很高兴跟你见面。” 他起身跟她握手,“你好,我是周云礼。” 张婉看见他手上的劳力士手表,就明白为什么刚才前台小梦一脸见鬼了。 她也快见鬼了。 “请坐。我先跟您讲一下,我们丰都科技是做游戏的,目前还在内测阶段,您应聘的岗位是后勤,主要负责玩家的审批工作。您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周云礼笑着指了一下她手上的简历,“都在那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张婉一想也是,人家这条件,对这小破公司能有什么可说的? “周先生刚毕业是吗?” “刚回国。” 回国跟毕业应该是一个意思吧?张婉不想深究,接着问:“我看周先生学历很高,能力应该也不错,为什么想来这工作呢?这个岗位有什么吸引到你的?” 他十分认真地问:“听说你们早九晚五,法定节假日周末双休,中午供饭,还有五险一金,一个月到手四千五,年底双薪,加班有双倍加班费,是吗?” “呃……是的。” 他摊手一笑,“这就够了,我很满意。如果你也觉得我还可以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来打卡上班。” 张婉都快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了。 这么好的条件,大企业年薪百万所求也就不过如此了,这人脑子被门夹了吧? “周先生,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也不太了解我们这个岗位。”张婉觉得自己不能耽误了这么一位人才,讲道:“我们丰都科技刚刚创立一年半,目前各方面都不太成熟,薪资上涨速度说实话比较缓慢。” 月万两年之内都别想了。 他无所谓:“我不嫌少。” 张婉:“……” “目前看来也没有开分公司的能力。” 等于没有升职空间。 他赞同的点头,“不会外调。” “……” 张婉:“工作也很单一。” 学不到新技能。 “就是工作重复不复杂?”他掏出随身带的水性笔,“我们现在就签合同吧!” 钱多事儿少离家近,摸鱼偷懒开小差,这工作就是给他量身定制的! 张婉张张嘴,有点说不出话来。 电梯口走进来四五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张婉正对着电梯口,看见那为首的男人跟见了救星似的,“蹭”地站起来了,“周先生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她打开隔音门,小跑着到那男人身边,“老大,来了个面试后勤的。” 被称作“老大”的人穿着一身休闲装,一头的细汗,正在脱外套,“面试的交给你就行了,问我干什么?” “不是,他面试后勤,但是他博士毕业,而且很有钱。” “等会儿。”他一把拨开张婉,直愣愣看着咨询室里背对着他的身影。 在他眼里,那身影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定睛一瞧,那金光忽而大盛,跟一千瓦的灯泡突然被点亮一样,周云礼整个人都成了个太阳,连身形都看不清了,就剩一团金光。 他捂着眼睛哎呦了一声。 张婉赶紧扶住他,“老大你怎么了?” “没事儿……”他声音都颤了,“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 这么多的福报,这人是菩萨转世吗?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看别处时还有点泛泪,叫住前面刚要进办公室的男人:“张辰,过来。” 张辰不明所以地走过来,“怎么了老大?还有什么疑点吗?” 他摘下张辰挂在胸前口袋里的墨镜糊自己脸上,然后摆手:“没事儿了。” 戴上墨镜他又是一条好汉,转身大步流星朝咨询室而去,拉开椅子刚要坐下,在看见他那张脸时顿了一下。 这张脸他有些眼熟,“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周云礼:“我昨天刚回国,之前一直在x国学习。你也去过x国吗?” “没有。”别说x国,本国他都没走明白呢。 而且这么多福报的人他见过就不可能忘,一定是脸盲记差了。 他大马金刀地往周云礼对面一坐,垂眼扫了下面前的简历,“你好,周云礼是吧?我是丰都科技的总裁,我叫宴百川,你被录用了。” 周云礼打量着这位总裁。 运动鞋休闲裤,白t恤上有大片的污渍,不知道是蹭的泥还是颜料,彩色的。 这人长的不丑,五官甚至可以说漂亮,但不知道胡子几天没刮了,脸好像也有些天没洗了,头发都打着绺,那叫一个邋遢。 “张婉,带他去熟悉一下工作内容,没问题的话就给他办工卡,今天可以先适应适应。” 这一身金灿灿的福报,上辈子拯救银河系了吧?这就是活菩萨,供公司里都招财啊! 张婉有点不明所以。 这位一看就是公子哥大少爷,就不像个上班族,这不是养了个祖宗么? 宴百川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带新同事熟悉熟悉环境。” 他笑眯眯看着周云礼,活像看一摞红票子,看的周云礼有点不自在。 怎么感觉掉坑里了? 张婉把后勤部长找来,带他往工作区走,路过前台时他瞄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和组织机构代码。 张婉不解地问:“老大,这一看就是来体验生活的富二代,你留他干什么?融资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咱们丰都的镇店之宝,活菩萨。”宴百川勾下半边墨镜,被那金光刺的一眯眼,嘴角笑意愈发深了。 摇钱树啊,定海神针,别说工作了,打个板供上都行。 还什么求神拜佛,拜他就够了。 张婉不明所以地看着宴百川吹着口哨进办公室了。 周云礼的上司是个黑长直,叫陈敏,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身黑色西装,看起来古板又严肃,把他领到工位,打开电脑,进入公司内部系统,一点点教他。 “我们岗位的职责就是处理这些申请,符合标准的系统自动通过审批了,我们要看的就是那些不符合审批条件的,比如这个申请地址标红的。” 她的鼠标点在旁边的“申请地址:宁城槐香路”和“介绍人:张辰”上,从办公桌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到“轮单表”给他看,“介绍人分区域,比如咱们宁城,介绍人一共三个,都在这写着了,你看这个就是人名对不上,槐香路不归张辰管,这个就得上报外勤。” 她指了一下斜对面,那边八个工位,一个人没有。 “啊,张部长刚回来又走了……那就记下来,发群里就行。”她把周云礼拉进群,指着一个太阳的头像,“这个就是外勤部长张辰,记下来发给他。” 陈敏又给他讲了几个其他的申请,什么“丰都银行账户”“临时居住证”“常住申请”,“喝了吗”外卖预订,“刑不刑”统计步数,“六条路”抽奖活动,“再来一次”倒计时狂欢夜,以及“申请重置”注销账号…… 游戏公司,怎么看起来像是集游戏、购物、运动为一体的大杂烩? 他默默退出系统,上国家网查了一下丰都科技的代码,结果还真查到了。 注册资金一百万。 法人代表宴百川。 下面盖着公章。 确确实实是真的,这公司不是骗子。 不过…… 一百万,闹着玩呢?这要是哪天倒闭了怎么办? 不行,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得上的工作,可不能让它倒了。 他碰碰旁边一位女同事的胳膊,“你好,咱们这产品叫什么名字?我能用用吗?” 他给支持支持。 那女孩儿胖乎乎的,一摇头,“用不了,还没上市呢,而且我们只负责审批,不负责销售。” 周云礼只好放弃。 算了,反正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地方,要真倒了,他大不了收购,然后继续混吃等死。 这么想着,他回过头本本分分地工作,发现标红的审批并不多,一小时也才跳出来五个。 这工作简直就是养老宝地,他惬意的转动椅子,喝着公司免费提供的咖啡。 下午五点,张婉给他送来工卡,“欢迎你加入我们丰都大家庭,明天早上九点记得来打卡哦,明天见!” 工作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周云礼十分满意,拿着工卡关电脑拎包就走。 第2章出差 回到车上,他把工卡拿出来看看。 白色的底,上面是他的一寸证件照,下面写着“丰都科技后勤部审批组”几个字,最下面是一串工号。 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打开免提,然后启动车子,手机那边传来中年男人愠怒的声音:“今天一天不接电话,让你来上班要你命了?” “我今天上班了。” “放屁!助理一天都没找着你人!” 车子一个漂移从车位飙到路上,一脚油门上高架,“忘了跟你说,我找了个早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已经入职了。” “什么?!你找的什么工作?哪家公司?干什么的?” “科技公司,做后勤员。” 那边彻底炸了,“你脑子有坑吗?放着好好的行政总裁不当,你去当什么科技后勤?你不愿意在行政,想去哪你说嘛,财务部?策划部?想去人事也行啊。不喜欢在宁城我给你调分公司当总裁,你上那干什么后勤?” “那是你的公司,又不是我的。再说了,当领导多烦,我觉得我现在的工作挺不错的,简单又轻松。” “我……” “行了,我开车呢,挂了。” 周云礼直接挂断电话,那号码又打了两次都没接。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晚上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起床,洗漱完打算去蒂斯兰酒店吃个早餐再上班,结果没想到堵车了。 他只好找个机会掉头,从小路绕行。 这边全是老楼,街道两侧什么店铺都有,一连好几家早餐店,电动车自行车胡乱穿梭,前面还有个学校,孩子遍地跑,周云礼开的很慢。 这一慢下来,他眼睛到处瞟,正看见一家早餐店门口走出来个熟人。 那人蓬头垢面,衣服换了一套,但看起来依旧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泥潭里滚出来,手里拎着几个包子,还在打电话。 反正开的慢,他打开车窗,礼貌地招手,“老板,早上好。” 宴百川没想到居然在这碰上这颗“太阳”了,又差点亮瞎狗眼,眨眨眼说:“好巧,你这是要去上班啊?” “是啊。” 堂堂总裁,居然吃两块钱一个的包子,这公司果然快倒闭了。 宴百川边往车边走边对手机那边说:“还不行吗?还得多久啊?掉头出不来?……行吧。我遇上昨天新来的小太阳了……我问问?” 他把手机拿开些,问周云礼:“你方不方便送我去个地方?那边堵车,张辰被夹里头了,我着急,今天打卡晚了不算你迟到。” “好啊。” 周云礼无所谓,上班对他来说就是消遣,只要不对着他爸那张脸,干什么都成。 “老板打算去哪?” 宴百川上了车就开吃,居然还是青椒牛肉馅儿的,“永康路惠民超市对面。” 周云礼点点头,在下一个路口拐弯,上了主路。 宴百川看了眼时间,“这才八点出头,你出来这么早是打算吃饭的吧?” “嗯。” “一会儿你把我送到就去吃饭吧,今天晚点到公司也没关系。” 宴百川狼吞虎咽,三口一个包子。 嫌他不够忙似的,手机铃声又催命地响起来,他腾出空来接:“喂,你到了?现场怎么样?……啊,有点棘手……那又得等晚上摇人?”他不大情愿,“我都连熬48小时了,这样下去会猝死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一眼前面认真开车的周云礼,对那边说:“你先干着,一会儿我带个外挂过去,今晚誓不熬夜!” 惠民超市对面是一片老式住宅区,他停好车,宴百川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指着剩下的两个包子说:“你要不先垫点?今天借你出个差。” 出差?这公司还要出差?来住宅区见客户吗? 他礼貌的摆摆手,“这应该是买给张辰的吧?没关系,我不饿。” 他这么客气宴百川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张辰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你看你要是没事的话上去帮我个忙?完事儿给你放半天假。” 周云礼当真觉得这公司气氛不错,老板也不错,倒了可惜,不如跟去看看,要是有什么难处他可以投资。 “好。” 他跟随宴百川下车,进了临街住宅楼的二单元,边上楼边问:“是要见客户吗?售后还是什么?” “算是客户吧,起了点纠纷。” 周云礼看这老破楼,墙都掉皮了,心想这客户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能让总裁亲自上门见的客户居然就这水平,可见丰都科技未来一片黑暗。 啊不是,可能根本就没未来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可能是坏了,又背阴,显得阴森森的。楼梯扶手上都结了蛛网,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某家房门,戳出一手指头的灰。 这地方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像是个荒楼。 上到四楼,他听见楼上有动静,宴百川问:“老牛?” 五楼探出个脑袋,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老大,准备的差不……哎我去!你带了个什么玩意?探照灯吗?” 周云礼从楼梯口转出来正对上老牛,那一身金灿灿的光,老牛眼睛差点瞎了。 宴百川一步三个台阶跨上去,搓搓他的眼皮,“忘跟你说了,把‘眼睛’闭上。” 周云礼奇怪的看着这俩人,又看看自己身后。 哪来的探照灯?公司内部专业名词? 宴百川给他介绍,“这是我助理老牛。” “你好。” 老牛看着周云礼,那眼神震惊又有点惊恐,颤抖着说:“你好你好……” 宴百川跟他咬耳朵:“怎么样,这外挂不错吧?让他往门口一站,咱轻轻松松瓮中捉鳖。” “你搁哪领来的?” “昨天来面试的新员工啊。” 他瞪大眼睛,“入职了?” “当然。” 老牛理解不了他,“这菩萨放屋里你不怕折寿么?” 宴百川:“这菩萨放屋里咱哥几个得少奋斗多少年?”他拍拍老牛的肩膀,语重心长:“有失才有得,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再说了,这不省电费么?以后33号停电我就拉他去出差。” 老牛一脸不理解的看着他把周菩萨+探照灯拉过来,站在502房间门口,伸手问老牛:“钥匙。” “门没锁,一拽就开。” 宴百川点头,拽开门,一股子霉味儿冲出来,伴随着一阵凉风。屋子里很暗,窗户也透不进来多少阳光。 屋里是二三十年前那种老式装修风格,能带走的家具都带走了,客厅里就剩一个大屁股电视和一个沙发,从门口的角度能看见左边主卧里有张只剩下床板的床。 房子不大,七八十平。 宴百川跟老牛拿着一个麻袋进去,回头对他说:“你什么也不用做,站在门口就行,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站在这别动。如果门开了,就把门关上,关不上就站在楼梯上,哪也不去,不许跑。” 他罗里吧嗦叮嘱了一大堆,就是让他守在门口,守不住门守楼梯,反正就是尽力把自己镶在五楼,然后门一关,跟老牛进屋了。 周云礼迷茫的站在楼梯口,有点不理解他来这见的是哪门子客户。 这明显就一荒楼。 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他只能透过楼梯间的窗子往外看。 外面艳阳高照,四月的暖风从破旧的窗口吹进来,带着些昨晚春雨的潮气。 他打开手机给一个联系人发消息:“丰都科技你了解吗?” 那边几乎秒回:“不了解。” “那你现在了解了解。” 对方:“???” “我怀疑这是个皮包公司,骗子。” 对方:“我这就查。” 周云礼关掉手机,靠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稀里哗啦不知道在干什么。 周云礼越想越认定这公司有问题。 等了十几分钟,门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踹门。 他想起宴百川的话,下意识按住门,门缝里透出一股凉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春风和煦的,屋里哪来这么冷的风?空调开到16度了吗? 接着,屋里叮咣一通乱响,不时传来几句宴百川的叫骂声。 “让你拦它你跟我跳探戈呢?!愣着干什么?牛腿没用卸了卖给烤肉店!” “奶奶的,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见了爷爷我还敢逞威风,真当是你家了?” “老牛,你堵它,我今天非得让它知道知道老子的身份!” 周云礼在外面灌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句没听懂,就得出来一个结论:丰都科技总裁粗鄙暴躁,而且可能是个神经病。 门里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门都跟着颤抖,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周云礼本来按门就没用多大劲儿,这一下子把他震开了,门咣当一声撞墙上,一股劲风从里面刮出来,周云礼抬手挡了下脸。 “拦住楼梯口!” 周云礼伸手一挡,那股劲风在他面前打了个旋,跟撞了铁板一样被弹回去,宴百川手抬手抽了一鞭子,楼道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白裙子女人凭空出现,摔在地上。 宴百川一脚踩在她胸口,鞭子一抖化成一把手指粗细的棍子,抵在她脖子上,“小兔崽子,还敢拒捕?跑啊,你再跑一个试试!” 女人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周云礼,缩在墙角不动了。 周云礼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 窗户被蒙上了厚重的窗帘,西边墙角点了根蜡烛,地上散落一地木屑和纸片,一片狼藉。 所谓的“见客户”,见的就是这个女……人吗?周云礼满心疑虑。 “欺软怕硬!” 宴百川手又一抖,那棍子再次变软,把女人的双手捆上,“说,人口普查的时候你躲哪去了?不是提前通知你们在家老实等着吗?逃避检查还滞留人间,所谓何事,说!” 他在这严刑逼供,老牛就掏出个小本本准备记。 那女人被他吼的一愣一愣的,颤颤巍巍说起来:“我不想投胎……” 周云礼回头看她一眼,怀疑自己听岔了。 人口普查?投胎?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但这事儿好像不归民企管吧? “不想投胎?这玩意什么时候成自主自愿的了?” 第3章升职加薪 老牛问:“姓名,出生日期,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 “我叫叶斐,86年七月初七生,12年二月十四日死,死亡原因是车祸。” “放屁,你明明是跳楼!蓄意隐瞒阻碍办公,罪加一等!” 宴百川说着,老牛就要往本本上写,叶斐赶紧说:“我没说谎!我真的是车祸死的!我眼看着那个大货车从我身上碾过去!” 宴百川从手机里调出来一张照片给她,“是他吗?” “对!就是他!” “所以你就滞留人间不想投胎,想方设法要害死那个司机?”宴百川七窍生烟,“且不说这玩意本来就是命,就算你要报仇你也得看清楚再报吧?跳楼的事儿你是一点不记得,净记着临死时被来不及反应的货车司机碾了一下子。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逃避刑罚,要加刑的。”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车祸死的!”叶斐哭搡起来,“是他,他出轨被我发现,他就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害我被车撞死!都怪他!” 老牛翻了翻本子,“十年前这里发生一起跳楼案,目击者众多,有监控,由于案发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光线不足,加上冬天下过雪,地面滑,货车来不及反应,不小心碾压了你的身体,可能当时你还没完全死亡,所以记得货车碾压你的事情。你心有不甘,记恨丈夫和小三,夜夜徘徊于此,闹得整栋楼都不安宁,不出五年这里的住户就搬空了,成了一座空荡鬼楼。 周云礼挑眉,心里暗暗总结:死了,但没死透,感谢货车司机送来的豪华轮胎大礼包? 老牛:“警方勘察过现场,传唤过你的丈夫和第三者,确定你是情绪激动之下跳楼死亡,并非谋杀,而是自杀。生命来之不易,对于自杀我们一般判的都比较重,你是因为这个才逃避普查的吧?毕竟十年前咱们系统不完善,遗留案件太多了,忙不过来,想逃查并不难。” 宴百川把人交给老牛,“叶斐,亵渎人身,罪大恶极,按规矩打入枉死地狱服刑,期满后入地狱道。” 老牛飞快的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从钥匙扣上打开一个小漂流瓶,对叶斐说:“来吧,带你回去服刑。” 宴百川收回鞭子,叶斐身形渐渐变淡,被吸入烛光中。 “老大,那我就先走了?” 宴百川点头,放他走了,然后进屋把鞭子扔在地上,去扯遮光窗帘。 周云礼想了想,还是跟进去了,还捡起了他扔地上的那根鞭子。 那鞭子有差不多一米五,只有手指头那么粗,呈现灰白色,材质不清楚,摸着像玉,又像凝固的石灰水泥,有些不明显的裂痕,他抖了抖,鞭子不会变直。 在看看柄,也没找到机关。 还挺精妙。 “那是抽魂鞭。过来搭把手。” 周云礼放下鞭子,帮他一起把窗帘卸下来叠好放进麻袋,看样子还要重复利用。 他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怎么样,感觉这个工作还能适应吗?” 宴百川给麻袋挽了个扣。 “嗯……你们丰都科技,实际是干这个的?” “我是,丰都科技不是。”宴百川关上门,拎着麻袋下楼,边走边跟他解释:“咱们丰都科技的工作跟你昨天看见的差不多,都是些电脑操作,不跑外,今天是张辰没来,拉你帮个忙而已。” 说到这他忍不住夸赞:“适应性不错啊,没吓到?” 吓倒是没吓到,就是有点崩三观。 宴百川给张辰打了个电话,张辰说那边交警已经在疏通交通了,“那你直接去公司吧,我让咱新来的送我去趟33号。” 挂完电话,他对周云礼笑道:“劳烦开下后备箱,送我去趟光明路33号。” 光明路33号临街有个门市店,周云礼看着牌匾上的“百川风水工作室”几个字,按下后备箱按钮,“总裁,你这是?” 他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兼职。” 宴百川拿出麻袋往屋里搬,“不然你以为我拿什么养活丰都科技那三四十口人?” 工作室是实木装修风格,有个二百多平,角落有楼梯,看样子不知一层。牌匾写的是风水工作室,但店里看不见什么风水相关的物件儿,连个八卦图都没有,也不见供奉神明。 店里有个杆儿瘦的老头儿,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赶紧过来帮忙拿东西,“老大回来了,老牛去了?” “嗯,刚走。还有没结的案子吗?” “暂时没了,还有两个正在联系,听信儿呢。” 周云礼觉得宴百川也是不容易。 为了开公司,还在外面打两份工,难怪一天天搞得灰头土脸的。他有这份恒心不容易,丰都科技还是再待待看,毕竟这份工作真的挺适合他的。 宴百川把东西扔进仓库,对周云礼说:“今天辛苦你了,现在九点出头,给你放半天假,下午两点之前回公司就行。” 周云礼应下了,回到车上,发现手机上有人给自己发了信息:“丰都科技,游戏开发公司,在册员工36人,注册资金一百万,成立一年半,利润不详。没参加过任何业内聚会,没有上市游戏,同行里没人见过丰都总裁,跟任何企业都没有合作。” 周云礼看完觉得,估计也就是小公司没人查,但凡有个注意到的,这公司都得被怀疑是非法经营洗黑钱的皮包公司。 众所周知,开发软件和游戏有多烧钱,注册资金一百万恐怕连个程序员都请不起吧?闹呢? 他觉得头疼。 算了,再待两天看看怎么回事,实在不行就换个工作吧,虽然这工作很合他胃口,但他也不能跟个精神病为伍不是? 本来就是混吃等死,这回连看这个公司都觉得悲哀了,他上班也并不积极,老板给他放假,他真就掐着一点五十九分进的公司大门,刚要回工位就被张婉拉住了,“等等,老大要见你。” 她笑眯眯的去办公室找宴百川,“老大,他来了。” 周云礼没想到他居然还来公司了,还以为他今天不来了呢。 宴百川从办公室里出来,让周云礼眼前一亮。 他这个中午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下。 脸洗干净了,胡子也刮了,头发也洗了,好像还剪了个发型,一张脸糙是糙了点,但五官很英气,尤其那一双剑眉和凤眼,居然显出几分跟他这操蛋性格截然相反的俊美来。 衣服也换了一套干净的,白t恤下摆掖进灰褐色运动裤里,外面敞着一件短款灰褐色运动外套,腰细腿长,脊背笔直,打眼一看跟早上判若两人。 一下子年轻十岁,从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摇身一变成了三十出头的有为青年。 突然就顺眼了。 他勾着周云礼的脖子对众人说:“来,都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我宣布件事。” 大家都放下工作看过来。 宴百川说:“从今天起,周云礼同事就正式从后勤组调到我们人事部,担任人事部长,大家掌声欢迎!” 他带头鼓掌,张婉也跟着鼓掌,张辰也鼓掌,大家一声接一声地“恭喜”。 周云礼震惊:“升职了?” 张婉连连点头,“是的。” “为什么?”他十分不解。 他才上班第二天,上午出差下午升职?而且关键是,这公司,它不正经啊! 不过看大家那样子,好像没人知道这公司不正经。 张婉把他脖子上的工牌摘下来扔了,挂上个新的,宴百川说:“跟我来,我给你讲讲咱们人事部的工作性质和内容。” 他懵懂地跟着进了宴百川的办公室。 他拿出一摞文件,最上面的是个保密协议,大概意思就是让他对工作内容和工作形式保密。 下面是正常的聘请合同。 人事部还有保密协议? “你们人事部该不会负责那个什么人口普查吧?” “你真聪明。”宴百川笑着说:“人口普查其实就是统计系统用户,本轮已经结束了,叶斐是漏网之鱼,清扫漏鱼是外勤的工作。” “那人事负责什么?” “招聘,统计,分资源。”宴百川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工牌递给他,“这是你的另一个工牌,随身携带,尤其出差的时候。” “还要出差?像今天这种?”他脑袋有点疼。 “出差机会不多,尤其人事,等同于没有,但装备得齐全。” 周云礼看了一眼那个黑色工牌,嘴角有些发抽。 上面没有证件照,一面是一个像二维码一样的印章,另一面写了几行字: 姓名:周云礼 部门:酆都民政局 职位:局长 工号:0011 “酆都民政局?” 还局长? 他听说现在职场年轻人居多,为适应年轻人,也是跟年轻人拉近距离,许多公司把各个部门名都改成了符合年轻人审美的昵称,难道这是丰都的企业文化? 宴百川:“这工牌在我这放了一年多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今早觉得你不错,就把你名字填上了。我认为这个工作非常适合你,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周云礼有点犹豫。 一方面,这公司工资环境还不错,另一方面,这公司太奇怪了。 他把工牌推给宴百川,“你不如先跟我说说,丰都科技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又是谁?” 如果真是个搞封建迷信的神棍专场,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去继承家产。 宴百川拿出自己的工牌递给他。 姓名:宴百川 职位:总裁 周云礼一笑,“你知道我想看的是黑色的工牌。” “真不是我不给你看,是我没带。”宴百川真诚地说:“今早是个巧合,工作室是工作室,丰都科技是丰都科技,不能混为一谈。咱们丰都科技一般情况下就是办公室坐班,不耽误你体验生活,也不用你跑外勤。协议一签,除了工资涨到六千,其他待遇一概不变,你是体验生活还是积攒经验都无所谓,对你基本没影响。” “你的意思是,丰都科技跟工作室没有关联,今早你也不是以丰都科技总裁的身份去的永康路鬼楼,而是以工作室的身份。那是你的……第二职业?” 宴百川打了个响指,往椅背上一靠,“聪明。” 周云礼松了口气,又问:“那咱们开发的游戏是?” “酆都。”宴百川说:“但是目前还在内测,没有上市。” 酆都,难怪工牌写成那样,还真是企业文化,他放心多了。 “我看咱们这好像没有开发部、技术部和运营部?” 这一共就三十多人,十个后勤十个人事,还有几个行政财务和法务的人,八个不露面的外勤。 宴百川:“我们公司大部分员工都不在这,在总部,这里严格说起来是个分公司。” 还有总部? 面试时张姐不是说没有开分公司吗? 宴百川好似看懂了他的疑问,解释道:“那边业务与这边交集不多,普通职员不清楚。” 哦,没什么交集的名义上的子母公司。 “总部在?” “辽城。”宴百川笑起来,“也许未来你会有机会过去看看。” 周云礼权衡了一下,虽然依旧觉得总裁兼职神棍这件事有点不靠谱,但这个公司目前看来除了穷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 “行,我干。” 他把保密协议和合同翻了翻,确定没问题,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 第4章密室逃脱 宴百川把他的那份合同递给他,高兴地把自己那份收起来,然后打开电脑,“我教你人事部长都需要做什么。以前没有部长,这些事都是我亲自来,其实很简单,都是系统操作。招聘的事情张婉负责,你主要负责的是这些……” 其实还是一些核对校验审批的工作,宴百川讲了个大概,就让他自己琢磨,有不懂的再问,然后他就从后勤部的工位搬到了一个独立办公室里。办公室面对面两个工位,但对面空着,办公桌也很整洁,只在桌子一侧立着个文件筐,里面放着两个文件夹。 张婉拿来一摞文件放桌上,“这是老大让我给你的,说你以后用得上。这办公室以前就张辰一个人,但他是外勤嘛,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的,这就是个摆设,以后估计也就你一个人,东西放不下就往他那边放。” 张婉还有工作,说完就走了,还贴心地带上门。 门是玻璃门,准确来说这办公室两面是墙,另外两面全是玻璃,能在磨砂玻璃和普通玻璃之间切换,他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对面隔了一个前台过道的总裁办公室。 那边也是玻璃,没开防窥,他能看见宴百川拿着手机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左右晃悠,脸被电脑挡住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把文件挨个翻开打算熟悉一下,结果第一本就把他雷到了。 标题写的是“拆迁/改建进程表”,下面是一大串地址、房号、日期。这玩意还好几页,他胡乱翻到最后一页,赫然看见几个小标题: 23:拔舌地狱办公室12间,牢房800间,预计改建日期:xx23年1月1日,备注:注意垃圾运输渠道,保持环境卫生。 24:蒸笼地狱…… 他深吸口气,默默放下这本,拿起下一个文件夹,这回让他松了口气:《互联网覆盖工程》。 这本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下面还有一本《交通建设》,翻开第一页就是三个大字:奈何桥。 全长:两公里;预设车道:8 周云礼:“……” 看来还是个基建生活类游戏。 他把这厚厚一摞的文件都看了一遍,正翻到关于游戏币的汇率,就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有人给他发了条信息。 “张辰?” 昨天张婉就把他拉进公司群,让他加上了大家的联系方式,但跟张辰从没说过话,他这会儿发来的消息就一句话:看看婚姻模块里有没有一个叫王路的男性跟人登记结婚。 是的,他还管婚姻。 周云礼没玩过什么游戏,不知道是不是游戏里结为夫妻都要管理员审批,好在办公系统很智能,大多审批都能自动处理,他在里面搜了“王路”的名字,果然跳出来一条申请,时间是三天前,手续齐全,已经通过了。 他回复张辰,张辰几乎秒回:“驳回。” 然后又说:“驳不了就发站短,封帐号。” 周云礼合计这玩家是犯规了还是怎么?咋还通缉呢? 已经通过的申请无法驳回,他只好给“王路”发站内短信,俗称“站短”,内容都有模板,但需要选择,他问张辰:“什么原因?” 张辰:“盗号。” 周云礼选好信息模板发过去,然后封号,封完开始疑惑。 这账号并没有活动痕迹,没有开通过任何服务,注册时间在一年半以前,但“出生日期”填的是1766年3月28日,介绍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应该是外勤常年不露面的成员。 这“酆都”的玩家也挺“酆都”。 对面办公室里的宴百川突然拿着外套出来,跟张婉叮嘱几句,急匆匆出门了。 他拉开门,靠在墙边问张婉:“马上下班了,老板这么急是要去哪?” “不知道,老大一向神出鬼没,习惯就好,就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那也是正常的。” 周云礼想起今早的事情,心中猜测:怕不是又搞副业去了吧? 今早他说本来应该带张辰去鬼楼,那么张辰应该不仅知道他兼职风水师,很有可能还是他的同行或帮手,那个工作室的老头儿也说有几个生意在等信儿,可能是定下来了。 这老板也不容易啊,为公司操碎了心。 他没多想,安心等下班,然后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孙靖海”:“我回宁城了,思思说她想跟闺蜜想去玩一个什么密室还是鬼屋的,没人陪,俩女孩儿又菜又爱玩,非叫我去壮胆,我合计咱俩也好久没见了,正好出来聚一聚,顺便聊聊你那个工作,怎么样,今晚有空吗?” 周云礼当然有空,他忙的就剩时间了,而且他跟孙靖海家是世交,俩人打小一起玩,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他五年前出国留学,前两天刚回来,不巧孙靖海出差了,今天他回来俩人必须见上一面。 下班后周云礼按着他发来的定位导航过去,在一个步行街停车。 孙靖海翘首以盼许久,隔老远就认出来他那辆白色宾利,站在门口迎接他,“我的小少爷你可想死哥哥了!” 他抱了周云礼一把,把他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啧了一声,“几年不见你又长了十厘米吧?有一米九了?” “夸张,185刚出头。”周云礼笑了一声,跟他一起走进旁边一家名叫“迷案”的门店,“思思!” 店铺一楼灯光偏暗,用的还是红色调,前台小姐穿着一身白无常的袍子,身后的墙上挂着八个主题海报,都阴森森的,很有氛围。 孙思思是孙靖海的亲妹妹,正在柜台前选本子,听见声音看过来,见到周云礼十分惊喜,“云礼哥!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听说你考上了宁城大学的研,不错,比我走时出息了。” 他出国那年孙思思上高三,学文,六科有三科不及格,临考前让周云礼给她一对一补课,也不知道他一个学理的是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孙思思的总分拉高了一百多。 “一见面就揭我黑历史。”孙思思剜他一眼,拉着身边的一个乖巧女孩儿给他们介绍,“这是我朋友,杨薇。” 周云礼微微颔首,“你好。” 孙思思指着墙上说:“我选好了,就玩那个。” 白无常跟他确认后让他们签了免责书,收钱后拿出四张入门卡。 周云礼看了一眼孙思思指着过的那张海报,主题叫“嫁娶”。 黑无常小姐从暗门里走出来,发给他们一人一个眼罩,“排好队,双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跟着我走,前面是楼梯,一共十阶,一,二,三……” “等等!” 有人急匆匆推门进来,“是‘嫁娶’吗?介意拼个场吗?” 周云礼一听这声音就觉得耳熟,轻佻随性,用网络热词来说,应该叫社牛。 他摘下眼罩,跟柜台前那人对视,果然是他。 宴百川也很意外,脱口而出:“小太阳,你怎么在这?” 周云礼不知道自己这外号是打哪来的。 孙靖海也摘下眼罩,看看他又看看周云礼,“认识?” “我老板,和同事。” 只在入职那天远远见过一面的张辰也来了。 白无常为难的看向孙思思,“每个主题的密室只有一间,你看你们愿不愿意拼场呢?” 孙思思看看周云礼,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她不嫌人多。 宴百川交完钱签了字,拿着眼罩过来,笑出一口白牙,“谢谢小美女。” 又走到周云礼面前,很惊讶的打量他两眼,“还以为你不会喜欢玩这些。我能站在你身后吗?” 本来就是孙靖海打头阵,俩女生在中间,周云礼殿后,他身后本就没人了,当然没什么不愿意的。 六个人排排站,跟着黑无常慢慢走下台阶,听见她打开一扇门,将几个人引进去站好,然后说:“倒数十秒就可以摘下眼罩了。” 几个人乖乖数数时,黑无常已经悄悄从暗门离开。 数完十个数,孙思思迫不及待地摘下眼罩,十分激动,“不愧是火遍全网的恐怖密室,薇薇你快看!” 薇薇拉着她的手,跟她紧紧贴在一起,“我怕……你说咱会不会解不开谜,一直困在这啊?” 孙思思兴奋极了,“放心,咱俩就负责体验,解谜是他俩的事儿!” 周云礼也摘下眼罩,扫视一圈,发现……啥也看不见。 这屋子一点光亮都没有,漆黑一片。 他感觉到宴百川松开了扶着他肩膀的手,他伸手摸了摸,试探着走两步,好像碰到了东西,正要摸摸是什么,一把就被孙思思抓住了,“云礼哥你去哪?” “我看看有没有灯或者门。” 总不会让他们摸黑解谜。 然而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在宴百川眼里却亮的跟曝光过度一样,一片金灿虚无。 尤其那一团移动的“太阳”,看一眼瞎一辈子。 张辰小声跟他咬耳朵:“这菩萨佛光普照,今天不会白来一趟吧?” 宴百川跟在周云礼身后,手上捏诀,在他背后画了几笔,手指划过之处泛着些冷光,一笔成符,拍进周云礼的后背,他身上那堪比太阳的灿灿金光瞬间收回体内,一点儿也泄不出来了。 张辰在黑暗里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第5章新娘 周云礼毫无察觉,他被孙思思拽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一个平面,像是个桌子,他顺着桌沿想去摸摸墙壁,看有没有灯,就在这时,他余光看见侧后方亮起一瞬光亮,接着,孙思思的嚎叫炸裂了他的耳膜。 “有鬼!她就在我脚下!我看见了!好白一张脸!” 薇薇已经快哭了,把头埋在孙思思肩膀上抬都不敢抬,“孙思思,我下回再答应跟你玩这玩意我就姓孙!” 屋子里恢复一片漆黑,周云礼揉揉耳朵,接着去摸桌沿。 张辰在宴百川耳边说:“是npc。” 他点点头,“不在这,应该刚才被菩萨吓跑了,一会儿再往里看看。” 他说着话,下意识看一眼周云礼,结果正对上桌子下面爬出来的女鬼,她手上拿着个红蜡烛,放在脸下面,映衬的脸又白又红,画了两行血泪,对着低头看她的周云礼“啊啊”地喊了两声,把俩女生吓得直哭,连孙靖海都哆嗦了一下。 跟女鬼四目相对的周云礼却毫无反应。 妈的,吓愣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女鬼看,把女鬼也看愣了,她熄了蜡烛钻回桌底,决定今天不吓这人。 这是个坦克。 周云礼闭了闭眼,摸摸胸口。 跟一般人受惊大叫不同,恐惧来临时,他反而是呆愣,面部肌肉已经无法控制,调动不起来了,大脑也无法运转。 俗称,吓傻了。 但在别人看来,这显得他很冷静,无所畏惧,比如孙思思和薇薇。 “云礼哥,今晚你的胳膊归我!哥,你去解谜!” npc没再出现,周云礼手指摸到了什么,“啪”一声按下去,屋子里亮起来。 “找到了。” 恢复光亮,孙思思满血复活,抹了把混乱中蹭乱的头发,打量着房间,啧啧喟叹。 “不愧是火遍全网的惊悚密室,这装潢绝了啊!”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客厅,二十平米,摆着几张木质桌椅,窗户和门上贴着红喜字,主位摆着瓜果糕点,两侧两根大红烛,房梁和厅里挂着红色的幔帐,看样子是个婚房。 最有趣的是,房间照明的“灯”不是屋顶吊灯,而是两侧高底错落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都有二三十个电蜡烛。 这氛围感绝了。 “这里有锁!” 孙思思站在墙角招呼孙靖海和周云礼,“这门应该能出去。密码是……三个数字。” 孙靖海过去看了一眼,肯定道:“确实是数字。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吧。” 屋子里有了光亮,在密室逃脱游戏中往往意味着不会有npc出现吓人,所以孙思思和杨薇都放下心去找线索。 房间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周云礼对书法丹青都有些了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但是没等都看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坐在椅子上的人吸引了。 宴百川没型没款地翘着腿坐在拜堂的高堂上,甚至抓了一把道具瓜子,边嗑边问:“能出去吗?有想法了吗?” 他在跟周云礼说话。 周云礼回他:“我看你不像是来玩的。” 像是来躺赢看热闹的。 宴百川把瓜子皮扔在手心,“这不是这两天太累了,过来放松一下身心。” 周云礼只是笑了一声。 来这种地方放松身心? 好像也对,毕竟他的第二职业摆在那。 第二职业…… 他看了一眼张辰,发现张辰正在屋子里翻翻找找。 他倒是像来解谜的,就是未免太着急了些。 孙思思跟孙靖海一边找线索一边互怼,杨薇胆子小,但现在也缓过来了,跟在孙思思身边翻抽屉,俩女生还讨论今天中午吃的火锅味道正不正宗。 这才像是来玩的。 张辰那么着急,周云礼猜测着难道他跟宴百川是来搞副业的? 这密室不干净? 他张张嘴想问,但想想还是放弃了。 这种事儿知道了好像还不如不知道。 而且从上次鬼楼来看,宴百川对付这些东西得心应手得很,应该没有危险。 他又把心思放回到密室,正要去看看那烛台上几十根蜡烛有没有隐藏信息,就听见孙靖海说:“找到了。” 他拿着一个黄色的本子递给周云礼,“宴请名单。” 花名册一共二十多页,每页二十条,孙思思凑过来看,“这花名册怎么了吗?” 孙靖海说:“打它二十页算,就有四百人了,不觉得人数太多吗?而且,这里只有名字,没写礼金。不知道是不是道具做的不认真的原因,这些人名也怪怪的。” 花名册每页被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每部分有十个名字,除了名字一无所有,确实没有写礼金。 名字也大多是两个字,什么“清玄”“忘生”,偶有一两个三字的名,也都是些偏僻的姓氏。 周云礼合上花名册,看见封面的字,这确确实实是宴请名单。 婚宴花名册写礼金是传统,而且这个背景应该还是古代,名字可以用“复古”解释,但不写礼金实在难以解释。 他又翻了几页,手指一顿,“有纸张被撕掉了。” 张辰走过来,递给他们一个厚厚的本子,“这个有用吗?” 孙思思接过来翻了翻,“账本?买……香?塑金身?这npc信佛?” 孙靖海往后翻了翻,有点咋舌,“买了不少啊,看来是老香客了……” “还有,”周云礼看着邀请名单黄色的封面,心里有了想法,“再找找,应该还有书信,或者……npc敬献香火金身时,寺院给的什么凭证之类。” 孙靖海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你猜到答案了?” 孙思思也眼前一亮,“快说快说!” 连宴百川也朝他看过来。 周云礼看了一眼墙上的画,“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我先试试,对了再说,如果对的话,那这个谜底很简单。” 他指着墙上四张字画中的一张问孙靖海:“看出来了吗?” 那画上画的是江南春景,近处有点点村庄,山上蜿蜒而下一条河流。山脚依山而建一座城池,山林中有一座座寺庙若隐若现,山腰隐在缭绕的云层中。 孙靖海看半晌,又看看别的字画,好像想到了什么,“这幅画……没有题诗?” 其他三幅都有题诗,但这副画只有落款和印章。 那画就在宴百川身后斜上方,他扭头看了一眼,指着画上的一点红色问:“你说的是这个吧?旗。” 那画中村落里有几个屋舍房檐角落点了几个小红点,呈现三角形,但毕竟受画面篇幅限制,屋子和旗都画的很潦草,可即便如此,周云礼还是指着屋里和门前的几个圆圈说:“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酒坛。” 孙思思听不懂,“云礼哥,你不如直接说答案。” 周云礼直接走到锁上的门前,在密码锁上拧了起来。 旋转密码,一共三位。 宴百川拿起他走时随手放在桌上的宴请名单,再看看字画,突然懂了,默默念了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孙靖海眼前一亮,指着半山腰那些隐在云雾中的建筑说:“那是寺庙!”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张辰也回来了,拿着几张信封,孙思思跟杨薇一人打开一个,里面是来自寺庙方丈的感谢信。 感谢刘施主捐赠的各种东西,落款是慈云。 这个名字孙思思眼熟,她翻到邀请名单第二页第一行中间的名字,“是他。” 杨薇指着第一页的最后一个名字,“我这封信是他写的,清玄。” “所以,刘施主嫁女儿,请了一群和尚来吃饭?”孙思思觉得这刘施主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开了。”周云礼把门锁拿下来,“猜对了,是060。” “为什么?”杨薇小声问。 宴百川把手里的瓜子皮扔在桌子上,拍拍手站起来,“因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但名单上只有420个人的名字。” 一页20人,名单一共21页。 “诗里的四百八其实是虚数,并非真的有四百八十座寺庙,但我想密室的题应该不会太难,就试了一下。走吧,下一关。” 宴百川终于来了点兴趣。 不过不是对密室,是对周云礼。 这小太阳不虚啊。 孙思思兴奋地好像解谜的是她,拉着杨薇往门那边走去,“快走快走,看看下一个房间是什么!” 周云礼应声开门。 烛光闪了一下,接着灭掉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孙思思吓得“嗷”一嗓子朝周云礼跑过去,却被人抓住手腕往回一拽,“哥?” “不是。” 拽他的人是张辰。 周云礼第一个开门,烛光熄灭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屋子里的样子: 一间喜房,床上铺着红被,床边坐着一个身穿嫁衣盖着盖头的女人,他看见那女人没有动,头上的盖头却一点点滑了下来,露出一双秀眉。 就在他想看的更清楚时,烛光“啪”地熄灭,与此同时,他被人大力往后拽了一把,趔趄了一下,下巴嗑上那人的肩膀。 宴百川把他甩到身后,挡在他身前,错身间他好像看见宴百川在比划着什么。 身后传来孙思思有点不满的声音:“你拽我干什么?” 张辰已经松开了她,也没解释,黑暗的空间在他眼里跟开了灯没什么区别,并非不能视物,他来到宴百川身边,周云礼听见他低声问:“是她吗?怎么不见了?” 孙靖海还在关心两个女生,没注意这边,周云礼听见宴百川说:“跑了。人太多,不方便动手,但我没使劲儿,应该还会再回来,一会儿再找机会吧。” 这里除了那尊活菩萨,另外三个都是普通人,不方便见那玩意。 周云礼确定了,他们就是奔着抓鬼来的,这个密室有问题。 他本人其实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他从没遇见过,但今早鬼楼他能确定眼见为实,那个叶斐绝对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而且当着他的面进了蜡烛,不是什么大变活人的戏法。 他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适应性强,只是刚见到时有点怔愣,回去吃顿饭的功夫就接受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是他见识短浅,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他没想到,短短一天之内,他能碰见两次。 看来刚才那个坐在床上的新娘并不是这里的npc。 宴百川和张辰率先走进屋里,逛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才招呼周云礼:“进来吧。” 刚才孙思思和孙靖海杨薇就跟周云礼汇合了,孙靖海这人有光就是英雄,黑暗就是狗熊,灯一灭他就怂了,一路喊着“周云礼”摸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腰。 周云礼往屋里走,身后拖了一串。 几个人刚进屋,就听见“啪”地一声,床下亮起昏暗的红光,杨薇“嗷”了一嗓子,“床!床上有人!” 床上坐着个新娘。 又坐了个新娘! 第6章鬼新郎 周云礼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宴百川,却见宴百川没什么反应。 看来这回是npc。 还好刚才那个新娘出现时只有他看见了,孙思思刚走到门口就被张辰拽了回去。 这个npc新娘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哭了。 还哭出声了。 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听的人后背发冷。 孙思思和杨薇跟着就哭了。 孙靖海都觉得汗毛发硬,直往周云礼身边靠,“云礼,这玩意不吓人,瘆得慌啊。” 那你是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真鬼。 周云礼安慰他:“都是假的,看看她干什么,应该是线索。” 孙靖海怕归怕,眼睛真没从npc身上挪开过,他通过镜子看见新娘面前有个像碗一样的器皿,接着,盖头里滴出来两滴液体,落在器皿里。 像是……眼泪。 那npc就这么哭了一分钟,滴了七八滴“眼泪”,然后屋子里昏暗的红光熄灭,恢复漆黑。 孙思思刚才瞟了两眼,没看清什么,只问:“她她她干什么了?梳头吗?” 一般女鬼对着镜子都是梳头吧? 周云礼:“没,她只是在哭。” 他刚想说我去找灯,屋里就亮了起来。 所有人都没动,灯是自己亮起来的,应该是总控室的操作。 宴百川离梳妆台最近,他从梳妆台上拿起那个器皿,闻了一下,“颜料。” 说着递给周云礼。 那器皿不深,里面有一层红颜料。 “是‘血’?” 孙思思胆子小,但敢猜。 周云礼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 孙靖海从枕头里拿出来一个手帕,“血书。新娘说,这场婚姻非她所愿,她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了。大概这么个意思吧。落款是……廖云。” 这个新娘叫廖云。 孙思思和杨薇在找门,周云礼的心思已经不在解谜上了,他现在很好奇宴百川要怎么在四个普通人面前上演抓鬼大戏。 不过刚才宴百川那一手可能是把人家吓跑了,接下来的三个房间他都没再看见那个鬼新娘。 从梯子爬下来进入第四个房间,孙思思在他前面抱着杨薇抹眼泪,“太吓人了,爬隧道居然还能跟npc贴脸杀!不过……”她话锋一转,“那个小姐姐好好看呀!双眼皮,还有一颗泪痣!” 孙靖海无语。 新地图依旧是电蜡烛照明,他们来到了廖府老爷的书房,在书架上发现一个记录本,大概意思是老爷在算账,有两个账房先生在跟老爷核对,一个研磨的丫鬟,和一位夫人,还有几个小厮,然后老爷说了句“重要的货在隔间,女人拿不动,你去拿一下。”有个人去了隔间里。 孙靖海猜测:“所以,现在是角色扮演时间?” 这里只有六个有用的角色,但实际上有剧情的却只有两个:老爷和进隔间的人。 甚至还强调了进隔间的人性别为男。 孙思思看着那角落里的暗门,心里发怵,“我打赌,这个单线绝对吓死人!” 杨薇一把抱住砚台,“我是研磨的丫鬟。” 孙思思坐在椅子上,“那我就是夫人。” 孙靖海坐在主位上,“我是老爷。” 他胆子并不大,一群人在一起让他走在第一个探路他敢,让他一个人去闯关那就难为人了。 剩下周云礼和宴百川张辰三个人。 那俩凑在一起研究书架,张辰随手拿了几本出来,跟宴百川说着什么,声音太小,他听不清。 周云礼无奈道:“看来只能我去了。” 他走到隔间门口,发现隔间门也是锁着的,是个字母谜题,门旁摆放着一个青花瓷瓶,他稍加思索就解开了门锁,但眼前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漆黑的走廊。 孙思思一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就吸了口冷气,“我等你凯旋归来。” 周云礼一脚踏进黑暗走廊,摸着墙壁,走了没几步就拐了个弯,书房的光亮渐渐暗淡,彻底陷入黑暗中。 他走了有一分钟,期间还上了个楼梯,发现还没到地方,心里有些疑惑。 密室游戏而已,场地不大,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长的走廊。 就在他准备返程时,前方亮起一点红光,吸引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走去了,因为他看见身边墙上还有绿色的“安全出口”荧光标识。 又走了片刻,面前出现一扇雕花门,没上锁,推一下就开了。 里面是个一人高的镂空挡门屏风,屏风那边是古代那种拔步床。 所谓拔步床,就是底端是个木台子,床放在台子上,但是台子比床要大出几平米,可以放置桌椅和梳妆台,四角有立柱,三面用木质围栏围上,看起来像个小房间。 隔着屏风就是这张拔步床放着床的那一侧,他隔着屏风和床看见新娘坐在那边化妆。 烛光有些摇晃,衬得那身影也飘忽不定,看不清长相,没蒙盖头。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吱呀”一声轻响,有个青年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考,“阿云,我要走了。” 周云礼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语气听起来是失落的。 阿云点花钿的手顿了顿,语气没变:“陆哥等我会儿。东西在我床上,你先拿着,我马上就好。” 说着,开始戴耳坠。 青年叹气,“别任性了,老爷不会让你跟我一起的,再说了,被人知道你大婚前夜跟人私奔,你的名声不要了?” 廖云开始戴簪子,“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多好啊!” 她站起来,拿起床上的包袱,“好了,我们走吧。” 她挽着青年的胳膊,半推着青年走出房间。 周云礼听见关门声,房间里一片寂静,看来这段剧情结束了。 他绕出屏风,认出了这个房间。 这是密室的第二个房间,那间婚房,廖云离开的门就是他们打开的第一扇门,原来床后面还有一扇暗门。 他来这的原因是“老爷”说让他来拿个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的线索应该跟刚刚的剧情表演有关。对话没什么问题,交代了背景,她们要私奔,那有线索的只能是阿云刚才做了什么。 她在戴首饰。 他一脚踏上拔步床的台子,正要去看梳妆台,忽然看见地上有张纸。 房间很昏暗,摇曳的烛光让他有些看不清纸上的字,他蹲下身去捡,在指尖碰到纸张的一瞬间,他眉心狠狠一皱。 透过屏风看廖云时他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现在看着纸张上跳跃的光影,他想起来了。 是灯。 他捡起纸猛地站起来,转头看向墙角的烛台,烛台上错落的摆放着二三十根蜡烛。 是蜡烛,不是电蜡烛。 他又看向解谜时离开的那扇门,那里没有门,只有一盆富贵竹。 他想起刚才廖云对青年的称呼:陆哥。 其实应该是“路哥”。 王路! 他低头去看纸上的字,忽略一切内容,在第三行看见两个字:王路。 张辰下午发消息,让他驳回的一条结婚申请就是王路的。 这个婚房已经不属于密室,而是另一个空间,是廖云的空间。 或者可能,她也不叫廖云,只是借了密室npc的名字而已。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 “廖云”借用密室鬼新娘npc的身份,他猜测她是想找个“新郎”,也许她在第一次开启婚房地图时就想动手,但被宴百川吓跑了,所以她利用单线任务守株待兔,而且她还给了他一个身份:密室任务里他现在的身份是“来拿东西的小厮”,但进了这个空间后,他的身份是“王路”。 是“廖云”的新郎。 烛光猛烈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他的余光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明明灭灭的人影,摇晃的火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更显得她脸白如墙,一双红眸狠狠地盯着他。 “路哥……路郎……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为什么不愿意娶我!” 原本的喃喃自语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她掐住周云礼的脖子,嘶声呐喊:“为什么!” 周云礼打消了扯嗓子喊宴百川的想法。 这女鬼明知宴百川在这还敢这么嚎,可见声音传不出去,但既然宴百川是奔着她来的,应该不至于没发觉,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于是他挣扎着说:“因为,我喜欢男人。” 对着个鬼,他没什么不好意思胡说八道的。 “廖云”果然愣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他猛推了一把“廖云”,但“廖云”还拽着他的衣领,被推开时扯开了他的外衣,一个东西掉在她脚边,她瞬间跟触电一样跳开,脸上的凶狠变成恐惧和不甘。 周云礼认出来,那是他的两个工牌。 上面的那个黑底白字,是写着“局长”的那个,下面的是“人事部长”那张。今早宴百川给他后他随手揣里怀了,刚刚拉扯间被女鬼的长指甲勾到绳子才掉出来。 她怕这玩意? 感情这工牌还有隐藏功能! “廖云”的指甲抓着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看出周云礼想去捡工牌,一咬牙再次扑了上去。 宁可受伤也不能让他捡到工牌! 周云礼跟她的想法相反:宁可受伤也得捡到工牌! 没牌会死! 第7章七窍生烟的字面意思 他不顾“廖云”近在咫尺的指甲,甚至睫毛已经感觉到指甲冰冷的温度,他还是狠心冲过去,手指摸到工牌边缘,一把抓了过来。 几乎同时,他听见耳边传来破空声,“廖云”的腰被什么东西拽住,狠狠向后拉去,摔在地上。 周云礼捡起工牌,看见刚闯进来的宴百川和张辰。 “廖云”还在挣扎着朝周云礼扑过来,宴百川勒了一下鞭子,“再乱动我送你去酆都中心医院截肢!” “廖云”终于消停了一点。 宴百川站在床后的门口,屏风被劈开了,长鞭足有三米来长,可见这东西是能伸缩的。 宴百川打了个响指,摇摇晃晃的烛光稳定下来,他用一种周云礼无法理解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没事吧?” 房间彻底变成第二间密室的样子,蜡烛变回电蜡烛,那盆富贵竹移到了墙角,原来摆放富贵竹的地方变成一扇门,周云礼手里的信纸也不见了。 幻觉。 “我没事。”他咳了咳,清清嗓子,总觉得宴百川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那好像并不是看见他安然无恙时该有的松口气或者敬佩一类,更像是……一言难尽? 宴百川比他以为的来的还要稍微早一些。 百川工作室前几天接到过一个案子,委托方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说他男朋友突然发起高烧,辗转好几家医院都没能得救,但就在昨天晚上,高烧突然退了,但体温却迅速下降,不到三个小时就浑身冰冷,呼吸也逐渐微弱,她赶紧打了120。 这件事被男朋友的母亲得知,吓得不知所措,刚好她就住在百川工作室附近,老年人都比较迷信,她让女孩儿来找人看看,女孩儿起初不愿意,她是无神论者,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女孩儿病急乱投医,还是来了。 宴百川问了她男朋友的生辰八字,又问了近期去过的地方,最后跟女孩儿要了件她男朋友常带在身边的东西,进了里屋。 他并不是真正的天师术士,问生辰八字也就是走走形式,不会算,他主要靠这个沾染了气息的物件来追寻当事人的情况。 这一追吓了一跳。 她男朋友生魂离体已经超过24个小时了,这足够给人下半辈子造成伤害,何况他还在那边跟女鬼成亲! 他从礼堂上把二拜高堂的男人抓回来,塞回躯壳里,本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他还约了老牛和张辰去鬼楼抓叶斐,于是一早在路上偶遇了周云礼。 周云礼去了鬼楼,张辰临时决定回冥界处理一下孟云冥婚的后续,结果回去才知道,孟云跑了。 他直觉不对劲,在礼堂找到婚书,打开一看,立马给宴百川打电话:“委托方当事人叫什么名字?” “李佳衡。” 果然。 “这不是简单的冥婚,这是换命!孟云的婚书上新郎叫王路。”张辰说完,立马给周云礼发消息,让他把王路的账号封禁。 “王路”就是一个身份,谁都可以是王路,拿了账号密码都能登录王路的账号,只有封禁账号这个身份才会失效,不然孟云完全可以再找一个“王路”来完成冥婚。 比如她这次找的是周云礼。 “王路在二百多年前就死了,五十多年前投胎,那时候酆都混乱,没人严查这些事,所以当酆都app开发上市后你偷了这个空子,用他的信息注册了‘王路’这个账号,然后再跟自己登记结婚。” 宴百川说到这连连叹气,“看来我们产品还是有太多漏洞,今早刚抓一个逃了普查的,这又来个重婚的。” 心累。 “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孟云被捆着倒在地上,苦笑着看向宴百川,“你不懂。路哥说了,他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要跟我在一起!这是他自己说的!” “人都投胎去了,算起来如今都该抱孙子了。什么生生世世,这种话也就听一听,能当真吗?”宴百川苦口婆心,蹲下来给她讲道理:“如果真有生生世世这种事,还要孟婆汤干什么?你当白喝的?” “我不管!” 她歇斯底里,耳鼻口中冒出黑雾,“他亲口对我许的诺,他就要兑现!” “那你也该去找他本人,你找替身干什么?”张辰想不明白。 “因为……因为……” 她身上的黑雾愈演愈烈,整张脸都隐在浓雾之中,周云礼都不由得放大了瞳孔。 这就是七窍生烟的字面意思吧? “因为你找不到他。”宴百川替她回答了,“时间太久远,你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连他的生辰八字都忘了。你在王路的账号信息上填写的1766.3.7不是他的生辰八字,是你自己生辰月份日期的倒写。我去找过了,他是死在你的新婚之夜。” 看着孟云颤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酆都经历过一场长达百年的动乱,许多资料都丢失了,怎么可能找到当年一个平民的资料? 他是通过婚书得知孟云的姓名,然后抱着试试的态度去查了百年前残存的卷宗,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孟云的档案,这才发现她给王路填的资料跟自己是关联的。 而鬼大多喜欢穿死那天的穿着,她穿着嫁衣,看起来对王路满怀仇恨,不然她不会对周云礼这个目标新郎那么凶戾,可见是死在新婚夜。 宴百川如此推测也只是赌一把,他想,搞不好这疯女人就是先搞死了王路才又搞死了自己。 但不管细节如何,大致上他是猜对了,因为孟云暴躁起来了。 黑雾裹满全身,她张牙舞爪地冲周云礼扑来! 宴百川眉眼倏地变得凌厉起来,掐了个指诀扔到周云礼身上,冷笑,“找死!” 周云礼身上的封印被解开,满身金光跟决堤的潮水一般喷涌而出。 那团黑雾跟触电一样瞬间瑟缩回去,孟云惨叫着缩了下身体,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太阳”,“你、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福报?” 宴百川下意识看了眼他,这一看发现了点不对劲。 “福什么?”周云礼没听清。 张辰从兜里掏出来把钥匙,上面有个漂流瓶一样的钥匙坠,他拧开塞子对孟云说:“进来吧。” 孟云看见周云礼就知道今天大势已去了,只好愤愤不平地化作一道烟雾钻进比大拇指还小一圈的漂流瓶。 宴百川看着眼周云礼,越看越皱眉,好像有什么事没想通,一边想一边卷抽魂鞭。 那鞭子被他手一捋,不着痕迹地缩短,被他当裤腰带缠在身上。 周云礼则是在看工牌。 两张工牌刚刚都掉在地上了,不知道孟云惧怕的究竟是哪张,但他更倾向于那张黑色的。 那张工牌有什么特殊? 他正要开口问,就听见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孙思思的声音:“云礼哥?你在里面吗?” 周云礼只好先把这件事放下,高声回答:“我在这。” “怎么拿个东西这么久?很难还是很重,三个人都搬不动吗?” 她跟孙靖海、杨薇一起走进房间时,孙靖海手里的对讲机响了:“玩家请注意,这是单线任务,请其他玩家尽快回到原本的房间等待,谢谢配合。” 监控室里的人说完这句话就陷入茫然。 刚才新房房间的监控画面闪了一下,恢复时画面里就凭空多了两个人!他把书房的监控往后调了调,发现那俩人就跟变戏法一样,本来还在书架前研究什么,下一秒突然就不见了!原地消失!剩下的两女一男发现人都不见了,这才商量着去隔间寻。 周云礼跟宴百川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提刚才的事,他指着角落里的那盆君子竹说:“应该是它,我搬回去。” 密室的题其实并不难,除了这个小插曲进行的都很顺利,半小时后他们就走完剩下的两个房间,成功通关。主线剧情其实就是廖云的父亲为了生意牺牲女儿,让女儿结阴亲,请的四百八十个和尚就是来超度的,是个破除封建迷信的主题。 离开密室逃脱宴百川和张辰就先走了,周云礼跟孙靖海他们去吃饭小聚,有什么疑问都得明天上班再说了。 目送他俩离开,孙靖海才问周云礼:“你这老板看着不太像是老板啊。你上次让我查的就是他?” 之前周云礼让他去查了丰都科技的真实性,得到的结果是这确实是个正规公司。 “云礼啊,我之前就觉得这公司奇怪,所以我又查了一下宴百川这个人,”他有些无从开口,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接着说:“宴百川这个人,父母早亡,亲友俱丧,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而且他开公司之前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周云礼想了想,“摆摊算命?” “不是,他卖古董的。” 周云礼想了下,好像也能理解。 而且听说干“先生”的都有什么“三弊五缺”,看他这样子好像业务能力还挺强,父母早亡亲友俱丧也就没什么奇怪。 孙靖海拉着他的胳膊,“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卖古董的,转行做游戏?而且他那古董好像都价值不菲,卖两三个就能开公司,他有这家底干什么游戏啊?就算干,那投资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万?他要想拿,千来万也未必没有。云礼,你刚入社会,第一份工作,哥不是打击你,但这个公司确实还是不去最好,你要是不想回家,我在我那边给你谋个职,再不济你考个公也行。” “不考虑。”周云礼现在对宴百川好奇极了。 两次亲眼目睹抓鬼现场,叶斐和孟云都有靠近他就被弹开的情况,什么“福报”,神秘的护身工牌,以及封掉的“王路”账号……“酆都”游戏到底是什么性质,他或许该找个时间好好跟宴百川谈一谈。 “我觉得这工作着实不错,我想继续干。”他笑着拍拍孙靖海的肩膀,“走吧,我在蒂斯兰酒店订了餐,给你接风洗尘。她俩呢?去个卫生间这么久?” “唉,女孩子嘛,吓得妆哭花了不敢见人,再等二十分钟吧。” 第8章福报 去33号的路上,宴百川从后座上拿出来一份文件,翻了翻确认无误,然后掏出来一个方形小印章,哈了口气,往文件上一戳,戳出来个跟黑色工牌上一模一样的红色“二维码”。 张辰等红绿灯的功夫瞟了一眼,正看见他把印章又塞回裤兜,连连叹气,“这玩意你就这么揣着,也不怕哪天丢了。” “丢不了,我宝贝着呢。”他信誓旦旦,把文件扔回后座,靠在车椅上闭目养神,“快到十五了,孟云应该是最后一个,你一会儿把她和叶斐一起送去总部,我这次不跟你一起去了,十五再过去。” “为了周云礼?”张辰看着变绿灯了,一脚油门拐进偏僻的小巷,“他看见两次了,这次肯定能猜到王路孟云跟游戏系统之间的关系,毕竟他今天刚封了王路的账号,接受不了要辞职也是情理之中。就算他满身福报,咱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不是。”宴百川又想起密室里他解开周云礼身上的封印后他满身金光的样子。 “‘福报’是什么?” 听他这么问,张辰奇怪的看他一眼,“你问我?福报不就是人做的好事吗?做一件加一份,累世积攒,福报越多,投的胎越好,命数也越顺遂。” “跟福报对应的呢?” “罪孽。”张辰明白了,他是在问他自己呢,于是接着说:“罪孽就是一个人做的不好的事。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福报和罪孽都没有及格线。逃课说谎会加罪孽,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会加福报,两者不抵消,所以一般人身上都是金光和黑雾参半,若金光大于黑雾三倍就说明这是个好人;大于五倍就说明这是个对社会有极大贡献的人;大十倍那就跟拯救世界差不多了,有史以来这样的人不出两只手,而这样的人罪孽远远不比福报,所以在金光掩映下黑雾如同不存在……我好像懂了。” 车子在33号停下来,张辰看着宴百川,“周云礼身上不是福报太多遮掩住了罪孽,而是,” “他根本没有罪孽。”宴百川靠在车椅上,捻动手指,“你说的对,做好事和做坏事都不分大小多少,做了就会有相应的福报或罪孽加在身上。我活一千多年,见过的灵魂无数,其中不乏拯救苍生的真善人,但就算再大的善人,身上也会有一条像勾线笔描出来的黑边轮廓,不注意的话看不出来。但从古至今,是个人……是个生灵就知道,不可能有毫无罪孽的人。” 人这一世不说谎,生生世世都能不说谎吗?生生世世都不犯一丁点错吗?或者更简单点,没打死过一只苍蝇蚊子吗? 那也是生命,算杀生,会描一层黑边的。 但是周云礼身上没有,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是一尊金身。 庙里供的菩萨佛祖也就不过如此了,身后自带金色光圈,走到哪都阴魂回避,属于买彩票必中奖,低头打个喷嚏都能捡钱那种。心想事成,不说呼风唤雨却也差不多。 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那是神。 “那是为什么?”张辰也想不明白,“这可没有先例。” 宴百川没说话。 其实是有的,他就是先例。 他身上满是罪孽,没有一丁点福报,哪怕路上遇见个问路的随口答两句,或者喂喂流浪猫狗,这都算是做好事,再恶的人也不会恶到生生世世连这种小事都没做过。 他的记忆虽然模糊,二十多年以前的事儿都记不清了,不知道自己是多罪大恶极的人,但就单说这二十年,他做的好事绝对不少,何况这两天还抓了叶斐和孟云,但福报一点儿没见多。 之前他猜测可能跟身份有关,毕竟他不是一般的阴魂,跟阴差的性质也不同,但现在见了周云礼,他觉得可能并不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要不是孟云那句随口的感慨,他也不会多看周云礼那一眼,发现这个问题。 他摇摇头,推开车门,“先不管了,距离十五还有三四天,你票不是都订好了?把东西送进去,你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吧。” 他虽然跟了宴百川挺久,但对他的脾性摸得也不是很清楚,这种事本就帮不上忙,见宴百川少见地露出愁容,他也不好再问。 他跟宴百川一起走进33号工作室时天已经黑了,一楼灯都没开,只留了门。 宴百川打开灯,打开一个小门,里面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带路,边走边说:“老马应该是睡了,就别叫他了。” 楼梯走到底,面前是一面墙,他熟练地在墙上摸到一个凹槽,把印章戳进去用力一按,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墙面降下去一小块,露出个钥匙孔。 宴百川掏出钥匙开门,打开灯,把张辰领进来,顺手一指:“东西都在那边,需要什么自己带。还是那句话,不管用不用得上,装备必须带足,有什么不够的跟我说,符还是什么,我现在给你画。” 地下室面积不大,二三十平的样子,一面墙上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绳子,有锁链,还有几把刀剑,墙角还戳着几面招魂幡。 挨着的另一面墙贴墙放了张桌子,有笔墨纸砚和几个瓶瓶罐罐,对面的墙打了好几个小柜子,跟银行保险柜一样,有大有小。 张辰打开其中一个稍微大一些的,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那盒子看起来很古老,都盘抛光了。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十七八个漂流瓶,每个瓶子上都贴了个小纸条。 张辰把钥匙扣上的解下来,然后撕了条纸写上“孟云”两个字,粘在瓶上,翻出手机备忘录,把每个瓶子都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后关上盖子。 宴百川则是从抽屉里拿出六张黄表纸,“看好了?” “嗯,贴吧。” 他拿出印章,规规矩矩翻出一盒不知道什么材料做出来的黑色印泥,在六张黄表纸上各盖了一下,然后贴在盒子的六个面。 张辰又在墙上拿了根绳子,从一个小柜子里拿了一摞画好的符纸,“管制刀具不能上飞机,而且总部那边也有装备。空运过去,路上出事儿的概率不大。”他语气轻松:“这么多回了,熟能生巧,再说了,十四你还过去呢。” 宴百川点点头,也不太担心,毕竟一年四次,业务已经很熟练了,他只是例行提醒。 第二天清早,宴百川送张辰上了飞机后没去公司,而是又回了33号。 老马看见他一大早来很惊讶,“老大,今天好像没案子。” “老牛还没回来?” “没呢,马上十五,他在‘那边’协调工作,过两天好跟小张对接。” 宴百川点点头,“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老牛愣了一下,“回‘那边’?多久?” 宴百川已经往地下室去了,“不久,最晚明天也回来了。” 他再次打开地下室,取出印章拖在掌心,浓厚的黑雾从掌心涌出,包裹着印章缓缓升至半空,他双手结印,黑雾越来越浓厚,铺满整个房间。 墙上挂的东西、桌子、那些小柜子,全都不见了,他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中,面前渐渐浮现出一扇十几米高的大铁门。 随着他的走近,铁门缓缓打开,门后依旧是一片浓雾。 踏进门里的下一刻,浓雾散开,面前是一座辉煌的大殿,牌匾上写着四个字:酆都总局。 这建筑跟古代宫殿差不多,一共七层,两侧有配楼,里面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充满各种叫嚷声,万分嘈杂。 “投胎处的效率还能再低点吗?我这个月都收了三百多封投诉信了,人家说排了三年还没投上!投胎处新招的都是残疾鬼干活慢吗?” “奈何桥办事处的负责人怎么又不在?找他三次两次没人一次放假,孟婆汤掺水的事没人管吗?” “别喊了别喊了,南边城墙又倒了,赶紧让建设局去修一修,不然又要有人趁机偷渡了!巡查组呢?去黄泉路上守着啊,有偷渡的抓回来严办!”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宴百川,叫了一声:“呀,老大回来了?!” 吵闹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凑到中央,一看真是宴百川,立马神色严肃,来了个集体九十度鞠躬:“帝君!” 宴百川看着面前这群牛鬼蛇神:穿什么的都有,汉服者有之,中山装有之,旗袍有之,t恤大裤头者也有之……有留长发挽成髻的男人,有留长辫子的,还有剃光头的…… 这都是哪朝哪代的大乱炖! 唉,看来是时候统一局里着装了。 “后勤的人呢?抽空做个工作装,以后上班穿。” 财政专员转着轮椅出列:“没钱,我跟上头申请的假肢半年了还没批下来呢。” 宴百川叹气。 总局大楼第七楼整个楼层都是档案室,一进大门就是三米高的档案柜,一排接一排,一群吊死鬼倒吊着翻档案,见他进来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帝君,您怎么了亲自来了? “您是想找什么档案?” “关于一些古法的。你们去忙吧,我自己看。” 他从上百个档案柜中穿梭而过,停在最里侧的单间门口,捏了个指诀开锁,进屋后关上门。 房间不大,放着五排书架,每个书架上都贴了标签,他从“禁术”书架的第一本开始翻起。 第9章劫狱 周云礼的福报一定有来由,自己身上的罪孽同理,但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灵魂,如今出现了,只能说明是通过某种术法强行造成。 这样逆天的术法不可能没有记录,宴百川决定今天吃喝拉撒都在资料室,翻烂了也得找到只言片语。 明天就是周末假期,周云礼今天上班心情格外好,结果到中午了发现对面总裁办公室还是空的,心情就有点不好了。 他问张婉:“晏总今天有事?” 他还想问问系统的事呢。 张婉正趁着午休刷视频,闻言点头,“是啊,他过两天还出差呢,19号到21号都不来。怎么了,你有事吗?” “出差,是去总部吗?” 说到这他有些奇怪,难道宴百川不是丰都科技的一把手?不然为什么他不在总部,而是常年在分公司? 张婉:“你要是有事的话,出差之前他会回来一趟。” “没事,就是看晏总年纪不大,想问问他的婚姻状况。” 他顺势靠在张婉身边的墙上,搅动着杯子里的一早现磨的咖啡。 张婉奇怪的看他一眼,“婚姻状况?你要给他介绍对象?我劝你还是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哦?怎么?” 他来了些兴致,“晏总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目测年纪也不大,这不正是择偶首选么?” “啧,”说起八卦她可就来劲儿了,咂巴咂巴嘴,把手机放下,认真跟他说起来。 “咱老板这个人吧,你不能只看表面。你看他这两天穿的光鲜亮丽人模狗样的,你忘了你刚来那天了?他家雇了个阿姨,那几天阿姨放假,他看看他把自己嚯嚯成什么样了?他这人,严重的生活不能自理,当个上司领导也就算了,看在他给咱发钱的份上怎么都好说,当丈夫的话实在不是个好人选。” 他家里有没有雇保姆周云礼不知道,但是他猜测宴百川不修边幅应该是跟他的第二职业有关。 “男人嘛,工作繁忙,倒也能理解。但是他一直不结婚家里不会催他吗?” “还真没听老大提过这些,不过我在这干了一年多,也算元老,还没见过老大有什么亲戚。而且,说起繁忙?”张婉摊手,“你看我们忙吗?” 周云礼一想,他好像还真不忙,而这里的大部分员工也都不知道宴百川的另一个职业,还以为他每天东奔西走是在跑业务。 他忽然想到,所谓“外勤”,是不是都跟宴百川和张辰一个性质?并非搞宣传地推寻访客户,而是到处收鬼? “感觉我们工作还挺轻松的,怎么只有外勤部忙的不见人影?常年出差吗?” “差不多吧。外勤一共就八个人,算上部长九个,除了部长坐镇中央,其他人要管全国各地的用户外访,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对了,今天17号?” 他点头。 “那快了,这个月底他们就该回来述职了,到时候能让你认认人。” 周云礼又跟她说了几句,发现她是真的对宴百川的第二职业一无所知,认为“酆都”游戏就只是个单纯的还在开发中的新游戏而已。 他甚至能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偶然遇见了两次宴百川抓鬼,也会被蒙在鼓里。 他说工作室跟丰都科技各论各的根本就是胡扯。 打听的差不多了,他借口工作回到办公室。 电脑上还有一封上午没处理的投诉信,他看了一眼,越来越确信这公司跟工作室有一腿。 投诉信是一个id叫“什么时候投胎什么时候改名”的用户发来的,内容非常暴躁: 领导,我觉得咱们这“优先投胎权”执行的不太严谨啊。烈士优先我不反对,但赵彬那王八羔子打小除了上树掏鸟就是掀小女孩儿裙子,好事儿一个不干,缺德事儿一件没少,他怎么还能被批准优先投胎?这是不是领导们工作失误?而我,二十一世纪守法好公民,投胎申请都顺延七个月了还没排上,凭什么?……以下省略八百字吐槽小作文。 经历了“人口普查”和“重婚”两件事之后,周云礼看着“优先投胎权”这五个字都不惊讶了,他甚至有些好奇还有什么制度是他没见过的。 他打开“员工”守则,翻到“投胎”章节,按着里面的模板回复:“您的反馈已经收到,正在处理中,感谢您对我方的监督,祝您生活愉快,早日投胎。” 然后反手把这封投诉信发给宴百川。 宴百川根本没看,酆都跟人界信号不通,他人是在晚上九点回来的,电话是凌晨三点接到的。 七通电话才把这祖宗叫起来,张辰快气死了,“你不是不用睡觉吗?你不是二十四小时待机吗?再打不通你就不用干了,直接可以卷铺盖走人了!最早的飞机六点半,我已经给你订好了,立刻马上去机场!” 宴百川睡眼惺忪,“怎么了?酆都大门让人凿了?” “你再不来就剩个门框了。” 宴百川被张辰丢过来的个炸弹炸的原地起飞:“总部监狱被人劫了。” 他直接跳下床,“你说什么?有人劫狱?谁干的?狱管呢?保安队呢?巡查组呢?你呢?奔着谁来的?来了多少人?伤亡如何?损失多少?” 他一边夺命十八问,一边套衣服。 “对方很厉害,我被支开了,其他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奔谁来的,3-7整个都被端了,三十六个罪犯一个没剩,关键是来的只有一个人!七个狱管重伤,十三个轻伤,已经送去治疗了,你……” “我马上就到,把机票退了,省钱!” 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从客厅鱼缸里抓了一把小石子往地上一撒,正好八颗,对应八个方位,他手中掐诀,石子在黑暗的客厅中发出一点寒芒,连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下一瞬,宴百川原地消失。 张辰忙的脚不沾地,狱管还剩个四十多岁的大妈,正在指挥人收拾战场,把满地废掉的符纸法器扫出去销毁,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老大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张辰焦头烂额,一边调监控一边安慰她:“你有这功夫不如去跟建设局报备,让他们赶紧派人来把3-7的阵法补上。唉,这个月kpi没完成,要扣工资了……虽然本来就没多少。” 他们有规定,三个月要抓三十个以上的罪犯,多抓有奖金,不到及格线要扣钱。他现在这情况恐怕不止要扣钱,还要记处分。 总部的监控是用了特殊手段的,能看见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张辰把监控翻了五遍,快翻烂了,还是只能在一帧画面中看见一个侧脸。 那是个年轻人,目测不超过三十岁,一头长发,镜头模糊又不是正脸,有些分不清男女。 “当年孟云要嫁的男人是谁?” 张辰乍一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宴百川站在身后,问他:“机票退了吗?” “你闪现?” “别废话。”宴百川指着监控里的人,“他应该就是孟云当年要嫁的那个男人。” “你哪看出来这是男的了?这么长头发。” “你电视剧白看了?穿成这样一看就是个老鬼,二百年往前数。你业务不熟练啊。” 镜头里的人穿了身青色布衫,很像古时候男人的装束。 他接着说:“档案库应该找不到这个人,去资料室翻,当年孟云的信息还残存着,说不定这人也能找到。” 张辰被他一竿子支去跨界出差,走到门口又回了个头,抿唇道:“这次事情是我的失职,等有了结果我认罚。” 贫嘴归贫嘴,该认的错也得认。 宴百川摆摆手让他走了。 罚不罚都是后话,找到越,狱的那三十六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他吩咐狱管:“把罪犯资料给我拿来。” 他这一翻就翻到了早上九点,远在千里之外的周云礼刚刚睡醒。 今天周末,他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美中不足的就是做了个浅梦。 他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很少做梦,昨晚他梦见了一个大冬天,漫天飘雪,特别特别的冷,冷到骨子里那种,神智都模糊了,看不清周围环境,只觉得好像是个街道,两侧有些房屋。就在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就要冻死了时,他好像看见有个人撑伞走过来。 那人一身红衣,在银装素裹的背景下显得尤其亮眼。 他倾了倾伞,为他挡住落在眼睫上的雪花,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好像说了句什么,记不清了。 他想努力抬起眼皮看看他,但始终睁不开眼,最后可能劲儿使大了,直接醒了。 那股寒意还没褪去,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就是那场大雪。 他既不喜欢下雪,更不喜欢红色,怎么偏偏梦见这些?一大早的,真晦气。 他少有不顺意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次觉得浑身难受,拿起手机播了个号码,“今天不想出去吃,带食材来我家里给我做顿饭,半小时内。” 等他洗漱完,蒂斯兰酒店的大厨也到了,他点了四菜一汤,让人直接在家做,吃完去健了个身,然后出门给车做保养,打算叫孙靖海晚上一起去尝尝中央大街新开的日料店,结果还没等车做完保养,孙靖海的电话就过来了。 “云礼,思思病了。” “嗯?怎么回事?” “昨天她跟杨薇去游乐场玩了一天,晚上回来就说困,我想着可能是玩累了,没想到今早怎么也叫不醒,送到咱家医院做了检查,说除了发烧没有别的症状,也没检查出来是病毒感染还是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怎么会这样?前天晚上去玩密室不是还活蹦乱跳的?没给用药吗?” “用了,但是退烧药根本没有用,不知道病因又不敢给她乱用别的,医院说如果24小时内不能成功降温恐怕就……唉,现在会诊呢,开了两小时会了,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隔着手机都能听出来孙靖海有多发愁,可见孙思思的病情不容乐观。 周云礼披上外套朝侍应生打了个手势,对孙靖海说:“你先别急,我马上过去。” 第10章借阳寿 孙思思所在的医院是孙靖海家投资的私人医院,里面都是国内顶级的专家教授,设备也是最新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一进病房就有点懵了。 vip病房一室一厅,孙靖海和他爷爷孙浩坐在沙发上,四五个穿着各异的人在客厅中央围成一圈,正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他隐约听见“阳寿”“钱”“交易”之类的字眼。 孙靖海过来接他,他指着那些人问:“这是?” “爷爷想着医学玄学双管齐下。我爸在外地还没赶回来,也没人能拦着他了,再者,万一有用呢?老爷子刚跟我说,如果不行就悬赏五百万,谁治好了给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会有办法的。” 孙浩信奉这些他知道,但孙靖海打小就是无神论者,连他都在这群术士身上寄托了希望,可见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那他们看出什么了?” “说是什么‘借阳寿’,”孙靖海也没太听明白,只能复述:“说思思是捡了不干净的东西,余生阳寿都被人拿走了,还让我去查她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尤其是值钱的东西,我问了杨薇,她说她们在游乐场捡了二百块钱,买纪念品花了,这么一看他们倒也不全是骗人的。” 周云礼问了句:“思思这个情况跟撞邪是一个意思吗?” 如果是的话,那是不是在宴百川的“风水工作室”接单范畴内? 他的声音不小,那边争论不休的一群“大师”里有个老头儿,手里握着根麻杆儿,挂着一面帆布,一面写着“张半仙儿”,一面写着“不准不要钱”,听见周云礼的问话回答说:“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一个意思,但干这一行的就跟学医一样,内分泌科多少也懂点妇科的事儿,看擅不擅长。” 他身边一个满面红光二百多斤的光头男人补充道:“这‘借阳寿’的事儿想也知道只有活人才会干,跟抓鬼关系不大,只能算‘术’。” 臂挽拂尘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头儿说:“准确来说是咒术。” 有个正在用八卦镜照孙思思的赵宇赵大师说:“她魂火不稳定,确实是沾了东西。” 几人七嘴八舌几句话,把老太爷吓坏了,脸色都白了几分,赶紧问:“那可有破解之法?” 手挽拂尘的□□故作深沉,“也不是没有,这种恶咒大多有所求,满足了就行,只是……” 老太爷人精一个,话说一半就明白了:“我孙浩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只要能救我孙女,什么请求我都满足!” 立着“不准不要钱”的那位张半仙儿闻言呵斥:“无知晚辈,莫要胡言!此乃‘借阳寿’,背后的人你们未必是对手。” 光头男人连连点头,“平不了就直说,胡来可是会要人命的。”他捻动手串合眼低喃:“阿弥陀佛。” 好家伙,孙老太爷还佛道通吃。 一听这话,孙老太爷不干了,眉毛一立,“什么意思?你们这意思就是你们解决不了?” 那红光满面的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并非平不了,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借阳寿’属于一种你情我愿的交易,如今交易已经达成,孙小姐将未来阳寿尽数借给了对方,看样子今晚便是最后期限了。” 老太爷倒退几步魂飞天外,“那你是说,思思活不过今晚?!” “借阳寿有很多种借法,其中一种就是让人以正常现象死去,这样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她高烧不退,器官马上就会衰竭,属于病死。” 病死也是正常死亡。 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你就说你有什么办法,请法器还是做法事?” 张半仙儿说:“我可以试试做法,跟对方谈判。” 和尚说:“贫僧倒是能再为孙小姐稳住一时半刻的魂魄,为张大师争取时间。” 李胜一甩拂尘不屑一顾,“还不就是不敢跟对方硬碰硬!” 赵宇擦着他的宝贝八卦镜,冷笑嘲讽:“你敢你上啊。” 李胜先是闭了嘴,后又觉得不解气,说道:“不是我见不得好,只是对方法力高强,咱们有什么谈判的资本?我李胜行走江湖二十年,见过的借阳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一个有这个凶。” “五百万。”沉默半晌的老太爷一句话就让争论不休的几个人安静下来了,“给你们五分钟考虑,能接的留下,不能接单的就走,谁成功了我给五百万报酬。” 几个人各自琢磨起来。 周云礼也掏出手机给宴百川发了条信息:我这有个单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孙思思被借阳寿了,他爷爷悬赏五百万。 跟这满屋子不知底细的人比,他还是更相信宴百川的本事,毕竟他亲眼见过。 本以为宴百川要出差,不会那么快回消息,但没想到他刚把手机熄屏,就看见屏幕又亮了起来。 宴总:在哪,我晚上过去。 他回完消息继续给张辰发语音:“那人有备而来,附近监控都拍不到他。我在监狱大门上落的‘锁’是帝印的子印,手里有子印的人只有你我和老牛老马,我相信不是你干的,更不可能是他俩干的。对方是钻了空子破掉我的困阵放走那些罪犯,看起来对帝印颇有研究。你去幽冥海看看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过母印。” 帝印一共两枚,母印主体被他留着镇守幽冥海,只有子印带在身边,能确定子印没离开过他半步,那对方就只能从母印上下手。 “另外孟云丈夫的信息如果查不到就算了,毕竟年代久远,而且没有投胎信息做对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这两天督促一下工业园加班加点多做点监控出来,抓紧铺满各区,也能为以后的行动提供便利。” 这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 丰都科技自制的特殊“监控”覆盖面很小,稍一用心就能躲开监控范围,宴百川在外面跑了一个下午,鬼抓回来不少,但都是生面孔,一个眼熟的没有。 张辰的声音有些为难:“老大,咱现在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了,倒班机器24小时不休,都快冒烟了,要是再加班,且不说机器不够用,就是加班费咱好像也给不起。老大,要不你看看再卖点家底?” “你当我是国库呢?”宴百川气笑了,“不是有服刑人员吗?当吃白饭的?以后每天二十四小时服刑改成十二小时,另外十二小时去干活儿!跟各部门协调一下,晚上给我文件草稿,没问题明天就通过实施!别的地方还有多少钱先用着,我接了个活儿,应该能抵一阵子了。三天总还能撑住吧?” “将将够买机器的钱,咱距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 “行,先稳住。”宴百川撂下手机,继续指挥面前老牛带来帮忙的人:“被劫走的都是3-7的,资料库里有他们的信息,你们自己分一分,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关联。” “老大不是觉得是孟云她丈夫干的吗?”老牛问。 “他这手笔明显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咱们3-7在最外围,想放一个孟云开直接凿墙就好了,不比撬锁简单?他费这么大劲儿把我的锁撬开,又破了法阵,放走那么多人,不可能只是为了恶心我,必然还有用处。”他琢磨着,“搞不好是个邪修。” 老牛明白了,“孟云那边是个突破口,您亲自去吗?有法子找吗?” 他从来找人只会用带了目标气息的物品追查,符箓也画不明白,现在他手里没有孟云常带在身上的物件儿,想要找人肯定不容易。 但宴百川却说:“有。”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刚才突然想起来生辰八字也能寻人。 奇了怪了,生辰八字符箓演算这种手段他是一窍不通的,怎么刚才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八字和一张符箓? 他把人打发走,抽了张黄表纸,提笔画起来。 一气呵成一张符,他自己都懵了。 这没有千八百次都不能这么熟练,难道他失忆前是个天师? 他带着满心疑虑点燃手里的符,符从一角开始缓慢燃烧,冒出一缕细长的烟雾,拐了个弯朝他身后飘去。 他立马跟上。 病房里,几位大师已经做出决定:还是都准备试试,挑战一下。 实在不行打配合,有钱一起挣,总比谁也挣不着好,于是几个人纷纷回家准备道具,相约晚上九点在病房各展神通。 还没等他们出门,孙思思身上连着的仪器就发生了变化。 几个仪器“滴滴滴”响起来,医生护士进来忙活一通,得出个不太好的消息:患者身体机能极速下降,已经不敢再给用药了。 孙浩两眼一翻差点撅过去。 孙靖海赶紧去安慰老人家,几个大师正合计要不要也跟着安慰一下时,忽然听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年轻人问:“几位大师谁带纸笔了,能借我用用吗?” “什么纸笔?”赵宇问。 周云礼看了眼对话框,照着念:“黄表纸,朱砂,毛笔。” “你要这些干什么?你也是同行?” 周云礼歉然一笑,“不是,就随便用用。请问有吗?” “你要画符?”李胜上下打量他几眼,“你画过吗?” 第11章画符 一听他要画符,刚迈出去一只脚的张半仙儿都把脚收回来了。 孙靖海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是无神论者吗?” “曾经是。” 现在好像由不得他了。 张半仙儿正色道:“画符可不是一日之功,画不好没关系,顶多没效力,若是画岔了可是要出事儿的。” “我尽量。您有纸笔吗?” 他说话带笑,又十分礼貌客气,对着这么张脸实在没人能说出什么嘲讽的重话来。 张半仙儿拿出纸笔和朱砂,摆在豪华病房的桌子上。 孙浩拄着拐走过来,惊奇地看着他提笔蘸朱砂,“小周还会这个?以前怎么不知道?” 周云礼一手提笔一手摆弄手机,调出一张图片放在桌上,“以前不会。” 几个大师围过来一看差点没气死。 那手机上赫然是一张符箓的照片! 李胜手都抖了,“你你你居然就照着描?” “是啊。”说话间,他令人窒息地落下了第一笔。 张半仙儿也快撅过去了,他本来以为周云礼会画,只是看年纪多半学艺不精,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一窍不通! “我练符三年师父都没让我正经下过笔,你居然拿我这上好的纸墨练手?你知道我一盒朱砂几位数吗?!” “几位数?” “四位!” “那麻烦再给我来五盒。” 他说这话还真不是气人的,他是真觉得自己画不好,说不定就得废几张。 刚才宴百川给他发了张图片,跟他说用朱砂照着往黄表纸上描,笔没有要求,最好是毛笔,没有的话用手指头蘸也行。他实在不忍上手,好在半仙儿有全套的工具。 宴百川说这符要是成了就放在孙思思身下,能保她片刻无虞,让他试试画,能成就成,成不了也就是孙思思多遭点罪,因为他可能得晚点才能过来。 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做,周云礼真就照着画上了。 其实他画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毕竟书法绘画是贵族公子哥的必修课,他作为一个富二代中的佼佼者那必须是十项全能,落笔回笔很有些味道。 但赵宇还是摇头跺脚,义愤填膺:“我画符三十年,画之前尚需沐浴净手焚香更衣,你就这么画,这叫亵渎神灵!” “这符看着四不像,从网上淘来的吧?” 哪来的周云礼不知道,那符繁琐至极,他第一次画,看一眼画一笔,画了足有两分钟,最后停笔把符拿起来抖了抖,然后播放宴百川的最后一条语音。 “画的差不多就行了,别缺笔少画,画完压在她枕头底下。” 他给符拍了张照发过去:“这样行吗?” 宴百川百忙之中看了眼,回了一个字:“行。” 就凭他那金身,别说规规矩矩临摹了张镇魂符,就是随便画两笔也能让孙思思好受点。 “云礼,这是谁啊?你这东西……有用吗?”孙靖海旁观了全过程,有点接受不了从小眼看着长到大的社会主义好青年突然走上“邪魔外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经历了什么?” 周云礼歪头思考片刻,试探着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此时,宴百川正在一座豪华别墅里,他把抽魂鞭收起来,追踪符烧的还剩五分之一,他捻灭了戳进旁边的烟灰缸,余光正好看见旁边插排上插着两根充电线,满怀希望地拿起来一看,扁口的。 型号不符。 他咬牙看着手机再也支撑不住,自动关机黑屏,一身的戾气没地方发泄,全踹在旁边那个不安分地试图爬起来的青年身上,给人踹的捂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对面墙上钉着一根一米多长手指粗细的“箭”,“箭”上面还挂了个“人”。 那人一身嫁衣,周身黑雾缭绕,正是孟云。 宴百川看着昏黄的天色,瞪了一眼俩人:“光天化日的就敢作乱,生怕吃牢饭的日子短,尝不完八大菜系吗?” 他把“箭”拔下来,孟云跌落在地,恶狠狠地盯着墙角明显吓傻了的中年男人,“是他负我,他居然还能婚姻美满,我不甘心!” “他的命数如何那是他的事,跟你没关系。该享的福报不会缺席,该赎的罪孽也不会迟到,这不是你一个罪犯该考虑的事。” 他又看向那个青衫男鬼,“孟云的痴情丈夫是吧?死了几百年是不是没去过酆都?还是二十年前刚趁乱跑出来的,没见过我的丰功伟绩?不过也不重要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宴百川,等去了下面好好打听打听,下辈子别再犯我手上。” 他追着那缕属于孟云的烟雾来到这,正赶上她跟上辈子的丈夫青衣男鬼联手想搞死别墅的主人,这男人就是当年拒绝与她私奔的王路。 他追到这时王路正命悬一线,他赶紧把人救下来了。 他掏出一副银手镯给男鬼拷上:“3-7是你闯的吧?怎么撬开我的锁的?其他人去哪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那男鬼愤愤不平又打不过他,闷着不说,宴百川一点儿不急,勾着嘴角,长箭在掌心打了个旋,锋利的箭头对着孟云的脑袋,“想不想她下辈子当个傻子?” 男鬼一点不怕:“那是罪孽,你不敢。” 宴百川一挑眉,听笑了,“我乱世上位,就没打算再投胎,这辈子也就在酆都鬼混了,福报还是罪孽,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只有需要投胎的鬼才看重这个,这关乎下一世的命数好坏,但他满身罪孽,入不了轮回,投不了胎,就算以后不做鬼帝,也只能在酆都找个安静地方虚度光阴。 人间虽好,看看别人也就算了,他是不想再来了。 男鬼听他说不想投胎这才怕了,又见宴百川的箭头已经快怼到孟云头上,孟云尖叫一声:“你快说啊!我不想当个傻子!” “都被‘大人’带走了!”他说:“我死后是入了酆都的,但一直不愿投胎,在酆都被通缉,直到二十多年前酆都大乱,我遇见了‘大人’,‘大人’说他能帮我找到阿云,让我为他效力,我答应了。他给了我这个。” 他拿出来一个印章递给宴百川,“他说用这个就能撬开总部监狱的门,让我把所有人放走,他就放我和阿云自由。” 宴百川看着那枚纹路跟自己的印章一模一样的印章,心里就有了猜测。 “其他三十五名罪犯哪去了?” “不知道。他只让我把人放出去,他们当时就四下逃散了。去之前‘大人’就跟我说这是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做完不用复命,所以那些人现在在哪我也不清楚。” “酆都动乱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跟了他这么久,会不知道人在哪吗?”他把箭杵在地上,把地砖都戳出来个窟窿,要是落在灵魂上怕是直接能给戳散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连‘大人’的真面目都没见过!有什么事从来都是他找我,我没办法联系他。” 宴百川看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勉强信了,“怎么找到王路的?” “也是‘大人’告诉我的,他说是看在我为他做事这么多年的份上,给我的奖赏。” “他知道的还不少。” 宴百川问完了想问的,掏出漂流瓶把他俩装进去。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打开客厅吊灯,把“箭”抖了抖,抖成条“皮带”,往裤腰上系,朝两眼空空的王路打了个响指。 “行了,回回神。” 王路吓得漂出十万八千里的三魂七魄终于回笼,身上都跟着抖了一下,浑身发冷,“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找上我?” 宴百川看见他身上金黑参半的光,扫一眼他的太阳穴,脑海里蹦出来几个字:夫妻宫凹陷,婚姻不合。子女宫见骨,子嗣不易。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多积德行善,下辈子就能夫妻和睦儿孙满堂了。” 他辜负了孟云的一腔爱意,也毁掉了不离不弃的诺言,虽然这是每个人自由的选择,但毕竟还是造成了伤害,加了一份罪孽。他这一世夫妻感情不好,看样子子女要么身染重病,要么就是直接夭折,晚年孤苦。 奇了怪了,二十五年没想起来一星半点儿的记忆怎么今天想起来这么多? 王路一听他说那两句话就知道这是位高人,跪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大师,您一定得救我啊!” “这不是已经救了么?”眼看着王路鼻涕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赶紧把自己的大腿抽出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还没到无可救药。”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来件事,多叮嘱了一句:“万事其实没有定数,也不要强求,不要走偏路。多积德行善,说不定福报等不到下辈子,这辈子就给你了。” 这话王路听懂了,他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我懂我懂!我这就捐款!我以后天天扶老太太过马路!” 宴百川对他的反应挺满意,“行,没事我就走了。那啥,”他心虚地指指地板和墙上的窟窿,“这个不用我赔吧?” “赔什么,您太客气了!”王路眼睛一转,“对了!您救我一命,我还没给您谢礼!”他急得原地打转,“这家里也没有现金,要不我给您转账吧!” 宴百川掏手机就想说行,结果拿出来一看手机没电了。 “不妨!”王路四处看看,看见墙边的博古架,眼前一亮,从架子上拿下来一颗巴掌大的玉白菜递给他,“这个您拿着!我在珠宝拍卖行买的,二百八十万,宫里的老物件儿了。您给我留个电话,等您有空了我亲自上门道谢!” 宴百川没想到自己出公还能赚到外快,抱着他给的玉白菜,心想这人真懂事。 他爽快地写下手机号,还强调了自己二十四小时待机,“有事儿直接打我电话,咱哥俩过命的交情,就不用客气了!您留步,甭送了!” 一颗玉白菜,转眼就哥俩好,王路开心坏了,心想这是抱了个救星,还是亲自把人送出门。 出了王路家,宴百川找个监控死角,一晃身就不见了。 第12章成符 病房里,李胜看着周云礼把符纸压在孙思思枕头底下,跟看见个两岁小孩儿临摹《清明上河图》似的,又好笑又无奈。 “要是随便画两笔就能有用,谁都是天师了,还要什么师承?勤什么学苦什么练。” 张半仙儿虽然没明说,但他摇头叹气的样子估计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周云礼当然不相信自己随手画两笔就能有用,但他信宴百川。 几位大师陆续离开医院,只剩下周云礼,孙靖海劝孙浩去休息会儿,孙浩不愿意,只想守在孙女身边,孙靖海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关上病房门,周云礼安慰他:“别太担心,如果是病症,现在医疗这么发达肯定会没事的。” “那如果不是呢?”孙靖海一点没觉得宽心,眉头皱出了个名山大“川”,无精打采地去给他倒了杯咖啡。 “虽然我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现在思思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万一真就是那样,怎么办?那几个大师靠谱吗?” “嗯……他们靠不靠谱不知道,但我倒是认识个靠谱的。” “嗯?”孙靖海眼睛一亮,“什么人?你还认识这种人?” “刚认识,不太熟,你也见过的。” 孙靖海脑子一转,不可思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你那个老板吧?他还懂这个?” 那天密室逃脱他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周云礼去做单线任务时大家都在书房,他跟思思和杨薇闲聊,因为不熟就没跟宴百川和张辰搭话,但注意力也分了些在他身上,结果没想到他就跟思思说句话的功夫,一扭头那俩人就不见了。 单线任务的通道门就在他左手边,宴百川和张辰要走势必会经过他面前,但他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后来想了好几次,都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 “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懂。”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说有点事耽搁了,晚点才能到。” “不急。你还没吃饭吧?这附近就有家不错的法餐,前天思思刚带我去办了卡。”说起思思,他不由得叹口气,担忧起来。 “不用麻烦,直接叫医院食堂送点过来。跟我就不用客气了。” 孙靖海这样子看着也没什么胃口,实在没必要去饭店,而且这家医院本就是私人医院,食堂也都是手艺不错的大厨,周大少爷勉强能入口。 孙靖海有些歉意,按铃让食堂备菜,一会儿直接送上来。 “你刚才画的那张符是你老板教你的?” “也不算教,他就让我照着画。我想着你们左右也是广撒网多捞鱼,不如试试。” 孙靖海奇怪的打量他,“我记得你以前不信这些,你在丰都科技都遭遇什么了?” 周云礼觉得鬼楼和密室的事情并非不能说,宴百川也没让他守口如瓶,于是道:“我第一次让你查宴总那天,我跟他去出了一次差……” “孙靖海!” 屋里的老太爷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叙述。 卧室门被他一把拉开,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他手抖着指着屋里对孙靖海说:“思思她、她!” “她怎么了?” 孙靖海也跟着脸色一变,几步冲进屋里,就看见床上的孙思思脸色依旧很红,但不是快要着火的通红,而是偏向红润。 他愣了一下,抚上她的额头,震惊地说:“温度降下去了?” 周云礼贴心地递过来一个电子温度计,孙靖海赶紧给思思量了一□□温,发现果然已经从三十九度八降到三十八度二了。 依旧是高烧,但已经好太多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周云礼,“你这符绝了啊。” “也可能是退烧药起效了。” 他猜到宴百川的符会有用,但没想到会这么灵,保守起见,他不太敢承认。 孙浩把孙靖海推到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亲切地拉住周云礼的手,“小周啊,爷爷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还有这个天赋?刚刚那张符能不能多画几张?给思思做张被子盖。” 周云礼十分为难。 孙靖海赶紧把老人家拉开,“云礼哪懂这些?那是他朋友远程教学的,一会儿人家来了再说。” 孙浩还想多问几句,“什么朋友?师从哪位大师?哪个门派分支?修道多少年了?” 奈何周云礼对宴百川一无所知,一个都答不上来,还好孙靖海反应快,借口带他吃饭把他领走了,九点才回来。 三十八度烧不出大毛病,比起那让人心惊胆战的三十九度八,三十八度二简直可以说普天同庆,孙靖海隐隐有一种“稳了”的直觉,饭也吃得下去了。 俩人回到病房时已经九点出头,拿拂尘的李胜和拿八卦镜的赵宇已经到了,俩人一个在阳台练太极,一个在桌上画符,一人脚边一个行李箱,各种道具摆了一地,架势很足,看见周云礼回来,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猜疑,大概是知道了思思退烧的事情。 符箓一道最看重心性,心诚则灵是一方面,持之以恒专心致志是另一方面,这两者兼得方可画出一张有用的符。李胜自诩有天赋,也画了五年才画出来点名堂。 周云礼一次成符,他当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周云礼人精一个,当然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印象不太好,也没说什么,跟孙靖海一起进屋了。 孙浩看见他进来,赶紧起身问:“那位宴大师什么时候到?要不要我调架飞机去接他?” “不必,他说十点过来。” 宴百川今天给他回消息都很匆忙简易,看得出来很忙,还能抽空来管这件事,估计全是看五百万的面子。 说话间,和尚方一和张半仙儿张广善也到了,方一穿了身灰白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颗佛珠,张广善则穿了黑白的长袍,没拿他那旗子。俩人各背了个包袱,张广善的包袱里还露出一截木剑柄。 练太极的赵宇收了招式,出口浊气,“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说说吧,你们都想怎么办?我先说,我觉得还是稳中求胜,跟对方尝试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谈判,花钱消灾才是上策。” 张半仙儿赞同他的说法,“对方来势汹汹,是奔着一击必中来的,不宜触怒。” “方一大师有何高见?”老太爷问那和尚。 方一双手合十,“借阳寿虽说你情我愿,到底有违天道,会增加罪孽,最好还是劝解对方解开咒术。” 李胜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别人都说完了,他脸色不太好地说:“我不赞同和解。对方手法老练,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还怕违不违天道吗?他既有十足的把握咒成,又不缺钱,为什么要接受谈判?我认为成功的几率不大。” 方一道:“贫僧是这么想的:先礼后兵,也算仁至义尽。若他不接受和解,我们再动手不迟。我们四人联手,总还是有些胜算。” 如果那五百万不能一个人挣,那就大家分,总比谁也挣不到要好。 李胜没说话,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孙浩听了一圈,问周云礼:“你呢?小周,你有什么想法?” 周云礼认真听着,想着今晚大开眼界,也看看除了宴百川以外的人是怎么做法的,没想到孙浩突然点他的名儿,有些意外。 “我?我没什么想法,你们继续。” 孙浩一提他,李胜想起来他画的那张符了,“下午这位周小友画了张符,不知效力如何?” 他迟疑着回答:“好像还算有点用?” 但是看起来作用不大,孙思思还没完全退烧。 “那是相当有用!”孙靖海夸张道:“思思已经开始退烧了,护士说体征都平稳了不少。” 李胜几人明显不信,进卧室看了一眼,见孙思思确实有所好转,有些惊诧地看着周云礼。 李胜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退烧药起了物理作用,维持住了肉身。” 赵宇赞同的点头,“这样一来也算为我们争取时间了,赶紧准备吧,今晚是最后的期限。还请无关人员到外面等。” 孙浩不舍地出门,周云礼跟着孙靖海一起去了客厅,赵宇把门关上。 孙浩拉着周云礼的手:“要不我还是派个飞机接他吧?都九点半了。” 他看了眼表,“还有半小时。” 他觉得宴百川不是个会食言的人。 屋里不知道在倒腾什么,孙浩跟孙靖海如坐针毡,周云礼倒是没有太大感觉。 可能是他觉得有宴百川在,这事儿就已经可以算是解决了。 他换了个姿势坐,发现自己今天穿的是去密室逃脱那天穿的外套,工牌还在里怀揣着,他顺手拿出来翻看。 两张工牌材质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颜色和内容不同,他把那个黑色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目光停留在二维码上,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扫了一下,毫不意外地扫出来一片空白。 不是工作室公众号的二维码,难道是公司logo?谁家logo这么复杂?看不出来半点儿跟“丰都科技”相关的地方。 九点四十五,他问宴百川到哪了,消息石沉大海,没得到回信儿。 第13章交易作废 宴百川去了33号地下室先把手机充上电,然后坐在书桌后翻出来黄纸和朱砂。 去医院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金身作用太大了,一定会有人打周云礼的主意。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会隐藏气息,就是个行走的金库,这太危险了,得想个办法把他的气息藏起来。 他提起毛笔顿了顿,又放下了。 他倒是会点隐藏气息的符箓,但就像那天在密室逃脱画的一样,会把他的福报彻底封掉,那样做太危险了,没有福报护身就是一具行走的躯壳,对阴魂来说跟钞票一样有强大的吸引力。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绝对好用但是有点疼的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狠狠心,毕竟这样的吉祥物不好找。 他从墙上拿下来一把弯刀,用印章在黄表纸上盖了一下,把符纸贴在弯刀上,然后闭上双眼,缓缓将体内收敛着的“罪孽”释放出来。 他压着力道,黑雾听从他的指挥分出一缕,被挥刀斩断,灵魂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罪孽与福报与生俱来,不可分割,生割魂相如抽筋断骨。 一缕黑雾被吸进刀上的符箓,其余黑雾大概是怕了,瑟缩着裹在宴百川身上,不安地翻涌。 宴百川的额头沁出层薄汗,觉得上天不公。 他自己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管别人死活,这居然都没添一份福报,简直没天理。 他把手机开机,屏幕上弹出来好几条消息。 周云礼给他发了三条消息他都没看见。 九点四十五问他到哪了,他应该是在从总部回33号的路上;十点问他是不是有事耽搁了,他应该是在画符;现在十点十分,周云礼发来了三个问号。 他喝口水,擦了把头上的汗,努力适应自己残缺了一角的灵魂,正要回消息,就见周云礼又发来一条消息:“它来了,正在谈判,但好像没谈拢。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特殊能力,那些东西都比较忌惮他。 他发完消息揣起手机就要开卧室门,裤兜里一阵振动,宴百川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许进去,你躲远点!” 他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能感觉到跟鬼楼那天一样的冷气顺着门缝冒出来。 “为什么?” “没空解释,你躲远点,尤其是跟那群天师!我马上就到。” 宴百川说的急,说完就挂了电话,把罪孽收回体内,符纸取下来叠好,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载体,干脆拿了个漂流瓶塞进去,揣兜里出门。 周云礼有点没明白。 离天师远点?难道不是应该离那种东西远点吗? 孙浩焦急地拄着拐杖过来,“怎么了小周?那位宴大师还来不来了?” 周云礼到底还是没开门,“来,在路上了。”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李胜狼狈地跑出来,法衣都烂了,带出一阵阴风,吹得孙靖海都哆嗦了一下,紧接着门又被方一拉上。 速度太快,屋里又没开灯,周云礼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轮廓,还被赵宇的八卦镜晃了一下。 孙浩拉着李胜问情况,“怎么样了?你怎么出来了?” 李胜喘着粗气,把破洞的法衣脱下来扔在一边,丧气地说:“没谈拢,我就说人家不会同意,这阳寿是借定了。我们现在只能争取让他同意不把孙小姐的魂魄带走,留下来送入轮回。” “入轮回是必须的,什么时候还得征得同意了?” 宴百川推门进来,大步流星走到周云礼身边,见他安然无恙才放心,看来那些大师没“开眼”到处瞟。 他把玉白菜塞周云礼怀里,“抱稳了,全公司下个月的工资都在你怀里。” 今晚带回家,明天就找个买主卖了。 周云礼多好的眼光,一看这价值不菲的玉白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挖坟去了。 第二个想到的是:他遇上大主顾了。 没等他分析出来到底是一还是二,宴百川又掏出个漂流瓶递给他,“挂钥匙上,公司福利。” 他看着那眼熟的小瓶子,依稀记得上一次见它好像装的是孟云的魂魄。 所以这里面的一团黄色的东西是什么? 但他识趣的没问,把漂流瓶收起来。 接触到瓶身的瞬间,一缕黑雾缠绕在他的灵魂上,与福报金光互相纠缠,颜色都暗淡了几分。 宴百川满意极了。 终于排除了眼瞎的风险。 “您就是宴大师吧?”孙浩拉住他的手,“您终于来了。思思的情况您都知道了吧?有什么办法吗?” “你就是那个让人照着画符的宴大师?”李胜打量宴百川几眼。 他有三十岁吗? 宴百川扫他一眼,“有事?” “你就这么空手来的?”李胜见他浑身上下连个最基础的桃木剑都没带,直觉他不靠谱。 孙浩觉得这完全不是事儿,“宴大师来得匆忙,肯定是没来得及拿法器,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说,我让小海马上去买!” “不用。”他挽着袖口说:“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办法,当她花掉那笔钱的时候就代表她已经同意了这笔交易,交易成功,对方钱已经给了,她这边的‘货’就必须按时交。” 孙浩呼吸一顿,“那您的意思是?” “想解决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让这笔交易作废。” 李胜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交易已成,对方是几百年的老鬼了,就凭我们几个就想让人家把交易作废?” 宴百川睨都没睨他一眼,把当裤腰带用的抽魂鞭解下来,一把拉开房门。 狂风呼啸而出,房门“咣当”一声打在墙上,砸出个坑。 呼呼的风声中,李胜听见宴百川那略显冰冷的声音:“是凭我,你们不行。” 孙靖海挡在孙浩身前,周云礼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推到了避风处,李胜一口气灌进肺里差点憋死,“你疯了吗!把东西放出来不是害人吗?!” 他一开门,扯到了不知道是谁挂在门口的幡,幡一倒,屋子里的阵法登时乱了。 一片漆黑中燃起一点火苗,张半仙儿指尖夹着符箓,冲门外喊:“关门!” 宴百川充耳不闻,手里的鞭子二话不说就甩了进去。 空气中发出一声直冲耳膜的爆裂声,宴百川鞭子不停,一连抽了七八下,每抽一下那屋子好像就亮堂一分,周云礼这才发现,原来屋子里根本没拉窗帘,月光落在病床上,衬得孙思思脸色惨白。 宴百川看差不多了,把鞭子往回收了收,“非法买卖,判处入畜牲道,七世寿命总数不得超过……”他掰手指头算了一下,“六十七年。” 他掏出一副银手镯和一个漂流瓶,“什么形式,自己选吧。”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房间里一片寂静。 周云礼朝屋里看了看,只看见满地狼藉,都是用过的法器,还有一些灰烬。 张半仙儿的桃木剑都断成两截了,方一挂脖子上的珠子也散落一地,赵宇的八卦镜裂出个蛛网。 他在墙角背阴的地方看见一个一米七出头的黑影,扭头就要跑,被宴百川一鞭子抽地倒地不起。 “拒捕?老子这个月的kpi刚泡汤,正在气头上,给你三个数,不乖乖伏法可就别怪我下手重。” 那黑影终于憋不住了,辩解道:“契约已成,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花了我的钱,就要卖命给我!” 宴百川万分鄙夷:“两百块钱就想买人家六十多年的命,你敢不敢再抠点?” 黑影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他神色一正,又说:“借阳寿本就被明令禁止,要是人人都去借还要什么六道轮回,大家都长生不死了。” 黑影看着窗外的月色,有些焦急。 快到子时了,若子时之前不能把魂魄带回去,他就凑不齐这个月的年份了。 只是没想到干了这么久头一次遇上这么难缠的目标! 他不再说话,身上的黑雾铺天盖地地朝宴百川涌过来,如滔天巨浪一般,似是要直接拍死他。 其他四人一看,知道这怨魂是狗急跳墙了,使出浑身解数要拼死一战,赶紧翻出最后的宝贝保命。 “不知好歹。”宴百川声音发冷,手一抖,软鞭变长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中看见那怨魂本体的,照着腰腹就是一棍子,把他打得晃出六七道残影,满身黑雾消散开来。 张半仙儿脸色一变,不可思议地看着宴百川。 三魂七魄都差点被他打散了,这年轻人什么来头?手里那又是什么法器? 宴百川直接进屋,拧着他的两只手拿鞭子捆了扔地上,“叫嚣啊!拿黑雾淹死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煤气罐成精了呢!” 那怨魂这回神气不起来了,看他的眼神也惊恐起来,“你你你”了半天:“你到底是谁?” 他这些年干过的事儿不少,遇见的天师也不少,仗着自己怨气足罪孽深向来无法无天,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能让他没有还手之力的。 那法器他见所未见。 刚才那四个加一起都不够他一手抓,这年轻人哪来这么高深的修为? “呵”,宴百川冷笑,“看来你是还没‘下去’过。也是,但凡在下面走过一圈的,就没见了老子还敢动手的。” 他又掏出来一个小瓶子和一张最小号的便利贴,“叫什么名字?” “赵泉。” 他掏了掏兜,没带笔,正要开口时眼前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指间拈着支水性笔。 第14章解约 宴百川接过来写了名字,贴在漂流瓶上,写完把笔还给周云礼,打开瓶塞,摆出一副十分招人恨的大爷模样:“自己进来还是我送你一程?温馨提示:我手上可没轻重。” 抽魂鞭还在身上捆着,赵泉不敢不从,他正要进去,宴大爷一收瓶子,“等等,忘了正事儿了。” 他指尖一捻,捻出一簇小火苗,蹲下身顺着赵泉照了照,在他左手手腕上发现一条“线”,另一端连在孙思思魂魄的右手手腕上。 这是借阳寿契约成立的体现,孙思思的寿命已经归了赵泉,等今晚子时一到,孙思思一死,线也就断了。 要想把契约作废就得在人死之前断了这条线。 宴百川给了赵泉一个眼神,赵泉怎么会不懂?他苦苦哀嚎:“这真不是我不想断,这线就是借了我的身,不是我下的,他不愿意断我也断不了。” “我以为你就是个来勾魂的,怎么线也在你身上?”张半仙儿有点搞不明白了,“不是你,那就是你背后的人?他花钱给你买阳寿?你一个鬼买什么阳寿?” 也用不上啊。 宴百川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你这背后的主雇还挺有经验,看来是惯犯了。” 借阳寿通常在买卖双方之间成立契约,但有的人修为高深,会使用术法将别人的魂魄沾染上自己的痕迹,驾驭它供自己驱使,形成单向的支配线,如同傀儡,这叫“驭鬼”。 赵泉明显就是一个傀儡。 他背后的人利用他跟孙思思建立契约,借来的阳寿直接通过他跟“主人”之间的联系转嫁到“主人”身上,一来不用亲自动手,二来就算失败,因为是单向联系,就算赵泉魂飞魄散,背后的人也不会受到影响。 他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想来应该是以前见过,这会儿才能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因为这样的事并不多见。 之所以要带走孙思思的魂魄就是为了不被阴差发现,毕竟这是一件违反酆都法律的事。 见他不说话,赵泉以为他是没办法解决,赶紧献计:“您先别抓我,我能帮您找到他,找到他才能解契约,不然这位小姐的命可就挺不过今晚了。” “解约还用找他?买卖双方不愿毁约,难道这契约就必须成立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东西叫‘法律’?” 他站起身,背着光居高临下睨着赵泉,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显得冷漠无情起来:“我现在宣布,由于此契约违反酆都政府法律条款,就此作废。现在,强行解除。” 赵泉看见他好像从兜里拿了个什么出来,哈了口气,往自己掌心按了一下,然后那只手一把抓住那条象征契约成立的细线,狠狠一扯! 赵泉脑子“嗡”地一声,三魂七魄跟被五马分尸了一样,差点再死一次。 细线挂在宴百川手上,片刻就消散了。 牢不可破的契约就这么被他一把抓废。 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小瓶子,瓶口对着赵泉:“请吧。” 赵泉看他的眼神惊恐极了。 灵魂还在战栗,生扯这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契约是什么?那是天道!天道允许它存在!居然就那么被他一把抓散了? 赵泉还在发愣,宴百川没了耐性,抓着他的后衣领跟揉面团一样把他团成一团黑雾,又跟捏棉花糖一样压实了,塞进瓶子里,然后脚尖勾起落在地上的鞭子,重新缠回裤腰上。 屋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这“揉面”的手法震惊到了。 简单粗暴,没见过。 只有周云礼,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宴百川那枚印章上。 他想起工牌上的“二维码”。 那“二维码”用处颇大,孟云怕得不行,刚才宴百川在手心戳了一下,四位大师都解决不了的借阳寿契约就那么废掉了,所以,那个“二维码”会不会就是他手里的印章印出来的? “思思退烧了!”孙靖海激动的声音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智,张浩快走几步过去。 张半仙儿没去看,他打量着宴百川,脑子里翻遍了这个圈子所有有名号的大师,确定没这么个人,也没有姓“宴”的,故意没问他师承。 人家本事大,又不出名,肯定就是有意为之,有脑子的都知道不能瞎问。 于是他问起赵泉的事:“刚才他是什么意思?借阳寿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就是个跑腿儿的。” 张半仙儿更不理解了:“契约成立,借的只是阳寿,与魂魄无关,他为什么要在契约成立之前出现?我们是打算召唤他来谈判,但他完全可以不来,他今晚就是奔着魂魄来的。借阳寿并不需要带走魂魄。” “是啊,所以他为什么在孙思思死前就过来等着,甚至不惜跟你们对上,徒惹麻烦?”宴百川反问。 张半仙儿觉得他心情好像不太好,这语气不耐烦的。 “因为他的目的不仅是阳寿,还有魂魄?”周云礼试探着回答:“他提前过来守着,是为了在思思死后第一时间带走她的魂魄吗?” “聪明,”宴百川一看他就眉开眼笑的,耐心都多了,“孙思思阳寿未尽,鬼差稍微一查就能发现。但如果第一时间拘禁魂魄,鬼差就会因为找不到魂魄而把孙思思归为孤魂野鬼,暂且搁置,慢慢处理,毕竟这世上的孤魂野鬼太多了,有一两个黑户并不奇怪。而众所周知,陈年旧案一般陈着陈着就沉底了,多数不了了之。” 张半仙儿明白了,“魂魄用处多多,这样一来,既能躲过阴差追查,还能多一个魂魄在手。看来背后那人多半是个邪修。” 普通买主不会想这么多。 就在他们说话时,孙靖海叫护士进来查看了一下孙思思的体征,确定她已经退烧,现在只是在熟睡,终于松了口气,问宴百川:“她这就没事了吗?” “一般来说就没事了,修养几天就好。” 张半仙儿掏出一张安魂符,“孙小姐魂魄不稳,这个贴身携带三天。” 孙靖海双手接过来,孙浩眼圈都红了,吩咐孙靖海:“给张大师转两千符钱。” 宴百川惊呆了。 一张符卖两千?这玩意这么暴利吗? 他凑到孙靖海身边看了一眼,“这个我也会画啊,我只卖一千五!”他两眼放光地看着孙浩:“这东西不怕多,多多益善!” 孙浩笑了,抹了把眼泪,当时就拿了张卡出来,一把拍在宴百川手心,“之前就说好了的,谁能治好我孙女,五百万!这卡是我下午让人去办的,密码一会儿发你。等思思完全康复后我再带她亲自登门道谢!” 四位大师看着那张卡脸都绿了。 虽然也是九死一生出了力,但没成功就是没成功。他们四个人绑一块儿不够赵泉一巴掌拍的,人宴百川来了三两下把赵泉揍得妈都认不出来,这没法挑理,只能自认技不如人。 好在孙浩不是个不懂事的,他又拿出来四张支票,一人分了一个,“几位也都辛苦了,法器折损不少,都算在我头上。这支票上是五十万,不成敬意,大家拿着吃个饭喝个茶,休息休息,今晚辛苦了。” 人家给了辛苦费,虽然对比一开始的五百万少了个零,但好歹是回本了,几人不好多说什么。 和尚方一甚至在走之前还跟宴百川加了个微信。 他们走后,孙浩亲自送宴百川到医院门外,还想请他吃个夜宵,但宴百川还想回去再审审赵泉,问点儿不能当着外人面问的问题,婉拒了,孙浩也没坚持,只说过两天登门道谢,请他去饭店吃饭,一定要赏脸,可不能再推辞了。 宴百川钱都收了,别说吃饭,让他把赵泉放出来再抓一次都行。 动动手指就是五百万,酆都流水线缺的几台机器不就有着落了? 工作装也有着落了。 把白菜卖了,说不定他还能把掉漆的总局大楼刷一遍新漆,不然瞅着太磕碜。 还能给总局装部电梯! 他心情好的不得了,跟孙浩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互吹一通彩虹屁。 周云礼主动请缨送他回家,孙浩本来还想让孙靖海送送,孙靖海看出来周云礼是有话要跟宴百川说,把孙浩劝住了。 “那就辛苦小周了,你们晚上开车小心点啊!” 周云礼笑着跟周浩挥手,“爷爷放心。” 看着孙靖海扶孙浩回去,周云礼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宴总,请。” 叶斐,孟云,现在又来个赵泉。 宴百川深吸口气,觉得自己不是上车,是赴死。 该来的总会来,他边系安全带边活跃气氛:“这车得八十个w吧?你说你好好的富二代不当,当什么上班族呢?” “你说你好好的天师不当,当什么总裁呢?” 宴百川一听就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拷问。 但是在拷问之前他得做出努力。 他把孙浩给自己的卡拿出来,“这里面是五百万。是你把这个单子介绍给我的,理当分你一半。咱们公司是干什么的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要是想走,咱现在就能钱货两清,你上了三天班,我给你三天的钱。” 看在我这么大方的面上,多待几天吧。 我混迹人世十来年,头一次接到五百万的大单子,你就是活财神啊! 周云礼接过银行卡,在指间转了一圈,“这卡里的钱再翻一倍也买不起你屁股底下的坐骑。” 宴百川对车的研究不多,没想到这玩意看着不起眼,居然这么贵,觉得屁股都沉了,生怕自己把车座压坏,忍不住挪了挪。 “咱之前说好了,一月四千五,合着一天一百五,三天我能给你五百。你不能因为有钱就嫌我给的少。” 虽然很希望他能留下来,但总不能强人所难。 “我说过我要辞职么,老板?” 宴百川坐着千万豪车,听这一声“老板”心里直打颤,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您不打算跟您的员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以及贵公司,还有贵公司的业务?”他一手撑着方向盘,扭过头笑的万般和善:“人口普查?重婚?优先投胎权?酆都是个游戏,还是地址?” 宴百川看见后视镜里亮着红光的“门诊”俩字,决定坦白:“这里不适合长谈。33号,到了再说吧。” 第15章判决书 回到33号已经凌晨两点,周云礼问他:“你就住这?” “不住,老马住这,我有自己的房子。” 他没开灯,“老马不在,我也不知道茶叶在哪,就算知道估计也入不了大少爷的尊口,就不招待你了。直接跟我下去吧。” 楼梯里有小灯,周云礼这才知道原来地下室还别有洞天。 宴百川把门反锁,从瓶子里把赵泉放出来,又在旁边点了根蜡烛,赵泉跟磁铁一样被吸到蜡烛附近,无法逃脱。 “坐。”他拉开地下室里唯一一把椅子给周云礼,周云礼也没客气。 唯一的一把椅子招待周少爷了,宴百川闲散地靠在桌子上,“刚才人多,怕引起恐慌,有件事没问你。你身上罪孽深重,借阳寿的事儿不是第一次干了吧?驭鬼不算什么高难度的事儿,但能把主从联系到一起却不简单。你主人是谁?” 这种管理方式跟孟云她丈夫说的“大人”太像了,让他不得不多想。 “我们都叫他‘大人’,他半人半鬼,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宴百川一听“大人”俩字脸色就沉了。 “你平时怎么跟他联系?” “不联系。他把我的命跟他连在一起,让我自己去跟人借阳寿,还让我一定第一时间把魂魄带走,不能留下把柄。我没见过他几次,每个月他会把钱放在白松路青阳桥下,我带回来的魂魄也都送到那,那里有他的阵,他会自己去领。不过阵都是一次性的,他去领完人就给破掉了。” “单线联系?”周云礼看看宴百川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搞邪术,收集魂魄,买阳寿,反侦察意识还这么强,这位“大人”是干什么的? “你跟了他多久?借到过多少阳寿?都在什么地区活动?” “三年多了,借了有两千多年的阳寿,大概有五十多人。没有范围,‘契’打在灵魂上,我跑到哪都挣不开主人的控制。” 三年,五十多个魂魄,没有范围,这上哪找去?酆都系统建立也就一年半,每天死后来不及引渡导致丢失的魂魄就有十几个,想通过这个去追查那位“大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给他做事?” “他当年找到我,说我儿子因为作孽在地狱服刑,每天倍受煎熬。如果我听他的话,他就能给我儿子减刑,还能让我儿子优先投胎。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么。” 他没了满身黑雾遮挡,这会儿也不嚣张了,佝偻着坐在墙角,周云礼这才发现他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一大半,看面相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赵彬。大人说他过两天就要投胎了。”说到这,赵泉显出几分欣慰,问宴百川:“您是酆都的领导吧?我虽然没下去过,但这阵子也听说了,酆都正在进行改造,建立了全新的政府,我还挺好奇的。我在宁城活了五十八年,死了也没怎么走出过这里,更别提酆都。” “不用急,过两天就能去了。” “宴总,”周云礼见他没提赵彬的事,叫了他一声,“我发给你的投诉信你没看吗?” “什么投诉信?”宴百川一脸茫然,“我这几天没得空碰电脑。” 周云礼把投诉信的事说了,“看来这位‘大人’不止在阳间有手段,酆都好像还有内应。” “别说了,”宴百川撑着太阳穴,目光呆滞:“我头疼。” “为什么不钓鱼执法?” 把赵泉放回去,引诱那位“大人”不好吗? 赵泉替宴百川回答了:“我的灵魂上有主人的标记,这边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 周云礼暗暗吃惊。 还有这种高科技? 宴百川指指抽屉,“左边最下面的抽屉里有判决书,拿一张给我。” 周云礼翻出来一张给他,见他抽了支水性笔,填上赵泉的基本信息,然后在“服刑”和“投胎”中的“服刑”前面打了个挑,选择“非法买卖”,又在投胎下面选了个“畜牲道”,然后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打一通,在刑期后面填上六年零七个月,备注:借阳寿从犯;七世畜牲道短命命格。 他一手把“判决书”递到赵泉面前给他看,一手把小印章拿出来蘸印泥,“想想还有没有能交代的,争取减刑,这印扣上可就改不了了。” 赵泉一看自己接下来七辈子都是短命的畜牲,顿时脸就垮了,“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实在是没有能说的了,就不能给我把零头抹掉吗?六年行不行?” “本来应该四舍五入给你七年,减少咱们工作成本,但是看在你提供那些线索的份上已经祸不及家人,还给你抹掉五个月刑期,就别得寸进尺了啊。” 他拿着印章就要扣,赵泉忙说:“等等!我还能再想想!” 印章悬在判决书前三厘米,示意他说。 “我……我……” 赵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大人说他要干票大的,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应该还是跟借阳寿相关,方式是参与抽奖,中了就算交易成功。” “奖品是什么?” 赵泉为难:“这我就不知道了,大人哪会跟我说这么多?” 宴百川把刑期上的七个月勾掉了,印章往上一盖,“行,算你减刑七个月。” 他把勾抹掉的判决书放在桌上,又把赵泉收回瓶子里。 周云礼有点搞不清楚这张“判决书”是不是真的,说减就减,也有点太随意了。 “嗯?”察觉到他的目光,宴百川朝他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酆都是冥界政府?” “酆都是冥界首都,主城和政府都在酆都内,但酆都外还有大片土地,面积跟阳间是一样的。” “那你是……冥界公务员?” 宴百川理了理衣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酆都总局驻人间办事处分局局长,我叫宴百川。为推进酆都科技发展,我只能在阳间开办公司,没办法,愿意留在酆都做事的高材生太少了,人才流失严重。” 说到这他就愁容满面,“酆都之前乱了一百多年,愿意留下来做事的都是些百年前的老鬼,以及一些服刑太久懒得投胎,觉得已经跟社会脱节产生巨大代沟的劳改犯,想要推动酆都科技,只能从阳间入手。” 技术永远有最新的,但掌握最新技术的百分之九十都还没死。他总不能把人弄死带去酆都打工,那是知法犯法。 “所以酆都不是游戏,里面的用户都是鬼?” “别鬼来鬼去的,咱们只是不属于同一个物种。” 宴百川侧身坐在桌子上给他讲科学:“咱只能说咱的形态不同磁场不同,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体,除此之外跟任何生物都没有区别。因为我们没有肉身,突破肉身的限制,可以穿墙遁地。我们靠‘意识’维持形态,也就是通常说的‘三魂七魄’,一念天一年地,瞬移闪现也就由此而来。” 周云礼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好维持社交笑容,“所以,你是在跟我讲要相信科学?” “这本来就是尚未被研究透彻的科学。”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周云礼觉得自己都快要被他说服了。 “那么人真的有前世今生?” “当然有啊,不然怎么都说给下辈子积德呢?” 他眼随心动,心思稍微一活络,周云礼身上的黑雾和金光就在他眼中显现出来。 你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 见他盯着自己看,周云礼想起孟云和叶斐对自己的恐惧,“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你给我的漂流瓶干什么用的?” “护身符,”宴百川眨眨眼,把“第二只眼”闭上了,“带着吧,对你有好处。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你考虑考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能理解,毕竟咱们这一行不比一般工作,你一个好好的富二代实在没必要涉险。你是生生顺遂的命,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一直这样顺遂下去。” 周云礼活学活用:“是因为我上辈子积德吗?” “不止上辈子,看你这样,你应该从存在起就没做过坏事,连撒谎都不曾,说实话,如果只看魂相,你就是尊佛。” 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 周云礼想笑,但对上宴百川认真的神色又笑不出。 他没在开玩笑。 “积不积德是能看出来的?” 宴百川跳下桌子,“能,懂行的都能。看魂相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比较耗神,一般人不会轻易开眼。天快亮了,你不回去吗?” 他开口送客,周云礼也不好再多留,而且想问的也都问清楚了,剩下不清楚的看样子宴百川是不想说,也就不必开口。 走到门口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送你?” 33号院里没车,这附近打车也困难,毕竟不是市区,公交这个时间也没开。 宴百川摆手,“不用,我今天在这凑合凑合。明天周一,你要是不想干了直接跟张婉提就行,给你的资料文件不能带走,工牌放我桌上,那个漂流瓶可以留着,本来就是送你的。” 周云礼点点头,“好。” 他推开半扇门,细雨刮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宴百川又叫住他,“等等,我送送你。” 第16章酆都大帝 他从墙角拿了把伞撑在头顶,送他出院子,“回头我把二百五十万打你工资卡上,漂流瓶一定记着要随身携带,以后有什么事儿也可以找我,虽然以你的命数基本遇不上事儿。” 周云礼听他这话说的好像永别了似的,心里发笑,面上也带了点笑意出来,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跟宴百川差不多高,俩人打着一把伞,肩膀挨着肩膀,他一侧头宴百川就察觉到了,余光瞥见他的眼神,觉得那眼神好像不太应景。 他在脑子里翻了一遍,翻出来这么两个词:温柔,宠溺。 他立马想起来那天在密室逃脱他发觉不对赶到现场时听见的那句话。 周云礼说:“因为,我喜欢男人。” 当时惊地他一鞭子抽歪了,把后门抽裂开来,现在惊地他五雷轰顶,魂相快分裂了。 周云礼喜欢男人。 他喜欢男人。 那他看自己的是什么眼神?! 宴百川浑身发冷,手脚都要僵了时,感觉到有人扶了把伞杆。 周云礼偏头看他,“怎么了?伞都打歪了。” 他这才回神,看见周云礼半边肩膀上的水渍,“不好意思,走神了。” 周云礼拉开车门,“宴总这几日出差辛苦了,好好休息。再见。” 周云礼回到家洗了个澡躺床上,一翻身就看见床头柜上的漂流瓶。 宴百川只说随身携带,没说不能打开看。 他直接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发现那是一张黄表纸,材质跟他在医院给孙思思画的那张差不多,但是上面并没有画符,而是印着一个黑色的印章。 跟工牌上的一模一样,跟“判决书”上的也一模一样。 他坐起来研究这个印章。 这印章跟一般的印章不大一样,看不出来写的什么字,只能看到成片的纹路,打眼一看真就跟二维码一样。 他去书房照着临摹了一遍,临了一大半才发现些端倪。 印章四四方方看不出来正反,他照着临的时候顺着笔画衔接才发现自己临反了,倒过来仔细看看,他在凌乱的纹路里看出来四个隐藏的暗字。 他学过书法,各朝各代的字都认得几个,知道这是金文,但他对金文研究不多,只能认出来一个“大”字。 他在书房里翻出来一本压箱底的讲字形的科普书,照着书上举例子的几个字帖临摹了几个金文,将印章上认不出来的三个字打乱混进去,然后一起拍下来发给自己的书法老师:“老师您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 折腾到现在已经七点多了,胡子一大把的书法老师刚晨练完,将太极剑收入鞘,看见消息回复他:“‘子语帝出乱都天明酆止’,你最近对金文感兴趣?” “嗯,有点。谢谢老师。” 他回复完,再次看向那张符纸,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酆都大帝。” 酆都总局驻阳间办事处分局局长? 他嘴里还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他把临摹的纸撕碎扔进垃圾桶,看着那堆纸屑如同自己碎裂的三观。 他现在还得把三观捡起来拼上。 这世上不仅有鬼,还有冥界,叫做酆都。酆都还有自己的政府,而最高决策人应该就是酆都大帝,也就是宴百川,一个时刻面临倒闭风险的公司总裁。 还是他老板。 他都没心情补觉了。 宴总也没睡,因为今天就是十五了。 虽然3-7被端,但还有其他区的罪犯要送回酆都,他得去把关。 周一早上他早早来到公司,把最近两天的工作安排一下,然后再去总部。 他来时没看见周云礼,多少还是有点失望。 那么多的福报,要是真能留下来肯定是一大助力。酆都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他在前台处指着规划书对张婉说:“本周的工作重点就是把这些用户筛查一遍,看有没有违规的,全都单拎出来,拟一份名单发给我。” 张婉拿着文件一回头就看见门口进来个人,打招呼道:“周部长,早上好啊。”她看了眼手表,“八点五十九分三十二秒,比上周五还早了十三秒,创新高了。” 前台小梦笑着调侃:“看来本周内有望在五十八分见到周部长。” 周云礼笑着回了两句俏皮话,最后跟宴百川打招呼:“早啊,宴总。” 宴百川看见他很是有些意外。 他离职书都替周云礼准备好了,没想到这人居然又来了? “你……来上班?” 还是来拿东西走人的? “当然。”他晃了下车钥匙,漂流瓶在宴百川眼前一晃而过,“宴总先忙,我去工作了。” 宴百川目送他回到办公室,看见他真的打开电脑,继续审批这两天积压的申请,实在有点搞不明白他的想法。 看他昨天那意思不是不太想干了吗? 他匆匆嘱咐了张婉几句,跟进去关上隔音门,把对面的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你不辞职?” “我为什么要辞职?” “我们干的可不是普通工作,你每天审批的都是些什么物种你不知道吗?你不害怕吗?” “他们能顺着网线把我怎么样吗?” 周云礼把工牌放在桌面上,靠着椅子无所畏惧,“何况还有它。” “你知道它是什么了?” 周云礼觉得宴百川或许并不想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于是说:“猜到了。应该是你们政府法律效力的体现吧。” “你真的打算继续干?民政局局长这个职位一直空悬,就是因为它会接触到酆都核心事务,我本来想循序渐进慢慢让你涉及这些,但没想到两次意外让你入职刚三天就全都知道了,这是我的失误。这个位置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生活也不会太平静,嗯……由于一些临时原因,可能还会经常需要出差。” 你找工作的标准不就是钱多事儿少离家近么?这下子可能全反了。 周云礼把漂流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你给我这个,应该不只是用来保平安的吧?” 如果真的只是公司福利,为什么张婉他们都没有? 如果只是保平安,一个工牌就够了。 宴百川苦笑一声,“我知道你聪明,高材生嘛,但是没想到你还这么敏感。这个确实是保平安的,没骗你,但是跟一般的平安符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你若是真愿意继续干下去,过阵子也就知道了。你可能对那边的业务还没什么清楚的认知,这样吧,我给你半个月试用期,不管半个月后你干不干,工资我都照发,怎么样?” “好啊。” 周云礼答应的速度之快都给宴百川整不会了,他抱胸后靠,皱眉打量周云礼:“我怎么觉得你居心叵测呢?” 周云礼笑容不改,是优雅又疏离的客气,“宴总,彼此彼此。” 我现在也觉得面试那天你那么爽快的留下我是别有用心。 宴百川看了他半晌,见他一点儿要走的意思没有,也不跟他耗了,起身离开办公室,“行,既然这样你马上准备准备,跟我出差。” 又出差? “去哪?” 上次鬼楼,这次坟地? “辽城。” 宴百川关上门,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辽城?” 丰都科技总部? 周云礼见他进了总裁办,用内线电话给他打过去:“都需要带什么?” “工牌,漂流瓶,身份证。我刚给你订了最早一班的飞机,下机打那个号码,我发你手机了,有人接你,东西一定要带好。” 宴百川来的早走的也早,挂了内线拿了几份文件就走了。 周云礼看见他发来的航班信息,下午两点起飞,四点半落地,联系人姓明。 他手动给自己升了个头等舱。 午休时,他征得批准后把车开回家,然后打了个车去机场,落地后来接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头短发干净利落,唯一奇怪的就是她大阴天的还打了把黑伞,怕下雨似的。 明霜看见他十分热情,“欢迎新同志加入咱们大家庭!” 周云礼笑着打招呼,“你好,我姓周。”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你的资料,周云礼是吧?二十六岁的博士,高材生啊,稀有物种!咱们公司头一个!” 明霜好说话,一路上嘴都不闲,周云礼跟着她一直走到机场外,终于忍不住问:“咱们公司在哪?怎么过去?” 难道11路? 明霜这才想起来忘了解释,“咱们公司路不好走,不方便开车,得先打车到城郊,然后转公交过去。” 周云礼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他活了二十六年,头一次有幸体验挤公交。 尤其还是一趟风景区的公交! 司机扯着嗓门吼:“往后走一走往后走一走啊!后门下车啊!大妈您再上前一步,别挡着门,关不上了!把包收一收!” 大妈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腾出一只手把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从背后换到胸前,脖子上的彩色纱巾掉下来挂在胳膊上,半边拖着地。 司机立马关门,大妈叫嚣着抽回差点被夹住的纱巾。 晚上五六点正是返程高峰期,周云礼脸都快绿了,高定皮鞋被拎着野果子的大妈踩了好几脚,鼻尖全是猪肉大葱和各种香肠面包的味道,大妈们正在享用自带的晚餐。 他一口气憋到下车,“明小姐,到了吗?” 明霜撑开伞,指着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山野岭:“快了快了,往里走走就到了。” 周云礼看着那一片通往深山老林的杂草,早上还下过雨,一片泥泞,感觉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第17章总部 “你等等,我打个电话。” 他背过身走远点,给宴百川打了个电话,结果响了两分钟都没人接。 明霜把自己的电话递给他,“里面没信号,用我的打。” 他都没空去想什么叫“没信号,用我的”,看见通讯录第一个就是“宴总”,立马拨了过去。 明霜懂事地站远了些。 电话很快接通,宴百那边有些嘈杂,“接到人了吗?” “接到了。”周云礼:“我能不能申请一个月后再来出差?” “啊?为什么?反悔了?” “我先投资,给你公司修条路。” 要想富先修路,这破公司有人愿意来才怪! 他的高定皮鞋贵不贵的不说,关键是月初才到货,今天是第二次穿,这里早上刚下过雨,踩泥地里就废了! 宴百川忙得焦头烂额,一拍脑袋,“总也没几个人走路过来,我给忘了。你等着,我去接你。” 周云礼本以为他是有什么好办法,结果没想到宴百川给他拎了双雨靴,黑色大头鞋那种。 “你凑合凑合吧,我翻遍全局也就找着这么一双,还是当年张辰刚来的时候穿的。” 宴百川都穷到卖艺了,周云礼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认命地套上雨靴,朝宴百川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辛苦领导。” 他提着皮鞋,踩进泥地里。 宴百川看着他仿若英勇就义的背影,觉得这可能就是富贵人家的礼仪教养。 都不服不忿成这样了,还能朝他笑呢。要不是开了眼看见他身上的金光忽大忽小暴躁如被拔了毛的鸡,还真以为他是在诚心感谢自己。 暴躁的鸡回头笑着问他:“领导不走吗?” “来了。” 他一点儿不在意自己的运动鞋,踩在泥里声儿越响他踩的越重,跟小孩子踩水坑儿似的,跟上周云礼的步伐。 明霜更厉害,她直接用飘的,鞋不沾尘。 宴百川落后他几步,一抬头看见他脊背笔直的背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也是一个背影,属于一名青年,穿着身黑色长衫,墨发半束,走在山间小路。 冬雪清冷,两侧银装素裹,那一抹黑色渐行渐远,去意孤绝。 最终视线里只剩下漫天遍地的苍白,再无半点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他心口就揪着疼。 他想,那个背影肯定不是他自己。 明霜脚不沾地,飘在前头带路,周云礼现在适应良好,一点儿没惊讶,甚至还能调侃她两句:“你们这样买鞋钱都省了吧?” 明霜随着他的话说了两句:“省钱买两把好伞,就能多出门逛逛了。” 这地方就是一座荒山,越往里路越难走,走到山脚下才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面摆放了几个落灰的箱子。 墙角有个小柜子,宴百川拉开柜门,对周云礼说:“用那个黑色的工牌往里扫一下。咱们总部都得扫码进出。” 周云礼也不知道自己来之前在期待什么。 还奢望这里能比分公司高端大气上档次,结果荒山野岭不说,居然还是“地下基地”,进出都跟做贼似的,破烂的不能再破烂了。 他深吸口气,极力忽略雨靴上的泥,把手伸进柜子里用工牌扫了一下,听见“滴”地一声轻响,破屋里平地起风云,一团黑雾在墙上凝出一个门把手。 宴百川按下门把手,面前出现一个楼梯。 明霜在前面带路,“走吧,新同事。” 楼梯还挺宽敞,两侧有小灯,下了有两三层,他开始听见嘈杂的说话声。 又下了两层,面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二三百平的大厅,中央有个十米见方的池子,里面的液体又黑又稠。 池子四面各有一条走廊,除了周云礼站的这一边是楼梯之外,另外三个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两米宽的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室,众人行色匆匆。 明霜解释说:“咱们平时工作强度没这么大,只是最近出了点事,所以显得稍微忙了一些。” 宴百川看了眼表,七点三十八分,对明霜说:“你先带他去熟悉熟悉咱们总局,然后该准备的都准备上,隔离带都拉上。” 他叮嘱了一堆周云礼听不明白的东西,然后被一个光头大汉急匆匆叫走了,说是老牛找他。 宴百川走后,明霜带着他往右边的走廊去,“我是你的副手,叫明霜,你没来时咱们民政局的事务都是我管理,但是我快投胎了,所以不能升任局长。” 她把伞收起来,妥帖整理好,“咱们这边区域比较分明,进门左手边都是外勤,右手边都是后勤,直走是跨界办公区。你的办公室就在后勤这边,喏,到了。” 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是个普通的办公室。 明霜晃了一下就带他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其实也没什么要熟悉的,跟分部那边的操作流程都差不多。今天是十五,我直接带你去档案室拿一会儿要用的东西。” “稍等。” 他叫住明霜,把自己的皮鞋换上,把雨靴放在办公室,“好了。” 明霜笑了,“咱们这就是下雨下雪路不太好走,平时还可以的,而且你往这边来的机会应该也不多。” 明霜其实长的挺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小酒窝,看起来也就二十四五岁。 她把伞收了当杖使,走路时一下一下戳在地上,给他介绍起两侧的办公室里分别办理什么业务时就顺手用伞指一下,好像伞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比手都好使。 她打开走廊尽头的档案室大门,“这里存放着咱们酆都公民的所有资料,但只限于二十五年内,因为咱们酆都总局成立时间也不是很长,二十五年前的资料还是要回酆都去找。” “你刚说今天十五,十五有什么说法吗?” “老大什么都没跟你说?”明霜有些意外,“可能是太忙了,忘了跟你介绍。咱们酆都大门每隔三个月开一次,平时出入都要打报告,由老大亲自接送,管理是非常严格的,私自进出酆都会受到严重处罚。 由于酆都到目前为止制度都还不算完善,总有些公民触犯底线,外勤的作用就是抓捕这些罪犯,然后暂时关押在总部监狱里,每到正月十五、四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几天,会统一将这三个月来的所有罪犯一同送往酆都地狱服刑。今天就是四月十五,晚上十一点酆都鬼门大开,我们要做的就是核查每一个罪犯的身份,然后交给‘那边’的人。” 她从众多架子上找出几个小盒子,翻出来三个u盘递给周云礼,“这里面是这三个月里所有罪犯的资料,你拿着,直接插电脑上就行了。” 周云礼接过来一看,那三个u盘上分别标记着月份,下面还写了一个编号。 “对了,四月的不用拿了,”明霜想起来些事,把四月的抽走,“老大说四月的等他亲自处理。” “为什么?” “这个你也不知道?”明霜搞不明白了,“老大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就让你来了?” 见周云礼一无所知,明霜只好担当起了解说员:“前阵子有个王八蛋劫狱,把关押四月份罪犯的3-7牢房撬了,所有人都跑了,咱们最近加班也是因为这个。” 周云礼想到宴百川昨天迟到的事儿,“他这几天都在抓捕逃犯?” 还能抽空去帮他给孙思思驱邪? “是啊,老大忙的人都瘦了。” 明霜把四月的u盘放回去,“时间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系统。” 她又把周云礼带回楼梯口的池子旁,那里已经拉上隔离带,池子边摆了两张桌子,放着台电脑,正在清场。 进出口有几个人守着,看见明霜纷纷打起招呼,明霜一一回了,才跟他们介绍周云礼:“这位就是新上任的局长,以后咱们接触多着呢。” 一听说是新上任的民政局局长,周围几个唠闲嗑的都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穿着皮衣的女人吐出一口烟,眼线扬了一个度,“你就是张辰说的那个活菩萨?看着不像啊。” 她身后靠井口站着个穿着水墨画长衫的青年,长的眉清目秀的,就是有点冷,“那罪孽不是他的。” “你怎么知道?”明霜都没看出来。 他朝周云礼裤腰一扬头,“他有漂流瓶。他又不是外勤,带漂流瓶干什么?那瓶子里明显放的就是符纸。” 周云礼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活菩萨,罪孽,什么意思? “怎么跟你们说的都忘了?” 宴百川不知道从哪钻出来,呵斥道:“这话在这说说也就算了,出了总部可不许跟别人提起,尤其局外的人。明霜回去下个文件,这件事定为s级机密,泄露者以罪论处。” 宴百川这话说的重,几个人都不敢闲聊了,各自散去。 周云礼没整明白。 怎么就s级机密了?说的是他还是他身上的漂流瓶? 第18章十五 他来不及问,宴百川先拍拍桌子对他说:“过来,我教你录入。”他拉开椅子让周云礼坐下,“打开电脑,登录酆都系统。” 他把键盘挪过来,把账号敲上,“账号是固定的,密码你得自己设置一个。民政局很重要,你的账号里有许多机密文件,密码谁也别给。设吧。” 他把键盘推回去,看了眼表后扭头对那皮衣女人说:“龙青跟古柳去把核验门装上,时间差不多了。” 周云礼又压下满肚子疑问,觉得自己可以列个清单回头抽空好好跟宴百川请教一下新员工入职需知。 他敲好密码,登入酆都系统页面,发现这个页面跟公司那个不太一样。 公司的页面只有客户管理和审批管理,确实像是个游戏管理号,但这个登录上来一堆选项,打眼一扫,婚姻和公民档案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刑狱”“法务”“财务”和“建设”,以及一堆他看不懂的东西。 宴百川站在他椅子后面,手撑着桌面移动鼠标点开“刑狱”,“这里面有个罪犯全名单,下面这些分类你有空看看。” 分类处他一扫而过,周云礼粗略一瞥,大概知道是十八层地狱。 “传说里的十八层地狱是真的?每一层都是干什么的?” “十八层地狱对应十八种服刑方式,基本就是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坏事,服刑期间就要全部还回去。比如杀人,你是怎么杀死别人的,就要在地狱里被以同样的方式杀死成千上万次。看这里,有个‘录入’,这个就是用来登记新犯的。” 他又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了,他随手叫了个青年:“冲一杯咖啡过来。”他对周云礼解释:“咱们十一点开始,大概一点结束,收个尾就要两点出头了,你先提提神。” 他想的还挺周到,周云礼也没客气,接过来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居然还不错,“比分公司的味道正。” “那是,毕竟不是我买的。” 他没钱。 “那这是?” “古柳的,就刚才那个穿水墨画长的挺好看的那个,他也是富二代,不过比你还是差了点。” “嗯?” “他是死后比较有钱,家里烧的多。” 周云礼先是无语了一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烧的钱还能当现金花?” “一般来说不能,但局里的人比较特殊,毕竟要在两界行走,所以给他们开通了权限。” “那他们的现金来源是?” 宴百川垮了脸,指着自己的鼻子,“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穷?” 他在周云礼对面靠着桌子坐着,居高临下,周云礼要看他就要稍微仰起头。 核验门装上了,连上电源,顶上的一排小灯亮起来,从宴百川身侧投到他脸上,他忽然发现宴百川原来长的还挺白,尤其歪头看他时伸展开的一侧脖颈,白里泛润,像成色极佳的温玉。 一看这肤色就不是个活人。 “你要是这么穷,不如我给你烧点?多的不说,二三百万我还是烧得起的。” 宴百川笑了,“行啊,正好酆都广招人才,我都快发不起工资了,先来二百万解解燃眉之急……你说真的?” 他玩笑开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周云礼并没有在开玩笑,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宴百川赶紧站起来:“我就说说,你可别当真啊。” 周云礼没多说什么,扭头指了下古柳和龙青带人搬来的“门”,问:“那是什么?” 那“门”有两米高,半米宽,模样跟安检门差不多。 “核验门啊,用来检查他们身上有没有带违禁品,比如法器,以及是不是本人,有没有隐瞒信息,造价可贵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他趁着清闲跟周云礼讲了讲总局的事务范畴,周云礼自己总结了一下,得出来一个结论:宁城的丰都科技分公司主要负责后勤,这边总局主要负责外勤,每天来往最多的就是各区外勤和罪犯。 十点五十,宴百川给张辰打了个电话:“差不多了就带过来吧,我现在开门。” 他走到池子边,身上升腾起浓厚的黑雾,浓雾聚在池子半空中,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忽然翻涌起来,冲天而起一道七八米高的水幕,浓稠如墨,挂在空中。 周云礼头一次见这场面,脸上的半永久笑容都淡了。 那水幕里渐渐显出一面铁墙,中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铁疙瘩。宴百川把印章拿出来,用黑雾裹挟着飘到大门前,往那大门中央的铁疙瘩上重重一按。 印章镶嵌进铁疙瘩里,周云礼听见那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打开。 竟然是一扇门。 周云礼几乎立马就想到了传说中的“鬼门”。 一股阴冷之气从门里席卷出来,活像进了冷库。 门内雾蒙蒙的,周云礼隐约听见金属碰撞拖拽的声音。不多时,他看见门里出现两个影子。 为首的是一黑一白两个男人,穿着一身黑白西服,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比宴百川这个总裁还像总裁。两人身后各跟了一排人,人手一条铁链,估计是冥界公务员。 两行人从门里走出来,踏着浓稠的池水,朝宴百川躬身行礼:“帝君。” 队伍末尾匆忙走出来一个佝偻的瘦大爷,挂着老花镜,眼珠子都快贴纸上了,点着唾沫翻手里的文件,正是33号的老马:“老大,可以开始了。” 与此同时,楼梯上也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老牛带头走上来,身后跟着一串“银手镯”,排成两队,张辰快走几步追到排头,扯了把领头的孟云,呵斥:“站好!” 孟云在周云礼桌前站好,周云礼这才发现她脖子上还挂着个二维码,“这是?” 他询问宴百川,宴百川点开系统“录入”页面,“喏,这个‘扫一扫’,扫一下就能跳出来她的生平信息,信息无误就点击‘核验’,然后让她站到核验门上,验明正身就可以移交监狱处了。” 周云礼操作了一下,扫出来孟云的姓名和死亡时间以及死因,还有她的罪名和服刑时长,老马看着她通过核验门的检查,就让黑白无常给她把银手镯解了,换上铁链子,手镯放进旁边的桶里,看样子是还能回收再利用。 验了十几个人,周云礼算是熟练了。 这玩意跟安检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大家带的违禁品都千奇百怪,其中最让他匪夷所思的就是带自己骨灰的。 “这东西有什么说法吗?” 他一边操作一边问宴百川。 宴百川百无聊赖地盯着核验门,“传说鞭尸能让人魂飞魄散,所以有人死后就想把骨灰藏起来,藏哪都不如带去酆都扔忘川里保险。不过这玩意经不起推敲,没什么依据。” “这世上真的存在魂飞魄散?” 他侧头看了宴百川一眼,宴百川正在翻手机,他忍不住问:“这地方还有信号?” “没有,我连的是咱们自己建的网络,只能内部沟通,跟外界沟通不了。对了,一会儿让明霜给你申请个手机,办公更方便一些。” 宴百川说完才想起来他刚才问了自己什么,回答说:“当然是有的,魂飞魄散后这个灵魂就算彻底消失了,生前种种一笔勾销。魂飞魄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然消散,就跟人有寿命一样,魂魄也有;另一种是人为,但是古往今来干这种事儿的人很少。一来它犯法,二来增加罪孽,三来它需要很复杂的工序,但凡不是脑子有病的人都不会考虑接触这个,就像你也不会闲着没事儿突然去杀人一样。” 周云礼见他眼睛就没从手机上挪开,十分好奇: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传送这些犯人? 怎么感觉他心都没在这? 周云礼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收心工作。 他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觉得这酆都政府还挺厉害,尤其那些外勤。 这些罪犯按照区域划分排队,前面几十个看见张辰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再看抓获地区,大多在宁城附近,应该都是张辰抓的。 张婉跟他说过,外勤一共九个人,这么算下来,今晚要送走的罪犯也有五六百人了,外勤效率高的离谱。 周云礼扫码扫的人快麻了,“宴总,咱不能多装几个设备同时来吗?” 平均扫一个加上确认基本信息得二十秒,遇上带了违禁品的还要更久,这样下去两个小时未必够。 宴百川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闻言十分无奈,“第一,这件事需要很高的权限,我不能开给太多人;第二,这个核验门很贵,局里也就这么一台,坏了都没有替补。” 周云礼认命地扫码,脑子里已经在考虑给宴百川烧钱的可行性。 两个半小时后,所有罪犯终于交接完毕,在黑白无常身后站了两排,每排一条铁链子,跟穿糖葫芦似的串在链子上。 黑无常身后的都是些罪名较重的,白无常身后的还算有救。 俩人指挥着其他阴差押送罪犯回酆都,然后过来跟周云礼打招呼。 白无常:“之前就听说帝君找了位民政局局长,还以为得几十年后才能见上,没想到今天就见着了。” 周云礼怀疑他在咒自己,但是没有证据。 黑无常笑呵呵地递过来一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名片,摸起来冰冰凉凉的,黑里透着些红:“都是为酆都发展鞠躬尽瘁的人,这是我的名片,您有什么吩咐直接烧名片就行。” 第19章魂相 周云礼看着名片上惨白的“范无救”三个大字,跟自己印象里的黑无常做了个对比,发现真正的黑无常并不是个矮胖矬,而是个长相比较刚毅的中年人。 白无常谢必安长的更亲和一些,看起来甚至有点像中年版的小白脸儿,“以后都是同事,您有什么工作上的事随时差遣。” 周云礼想了一下黑白无常在地府的地位,有点摸不清自己的地位,只能先应承下来,跟宴百川一起把人送走。 酆都大门关上,宴百川还有些工作要处理,让明霜带他回办公室休息。 “一般来说您要是不想在办公室凑合一夜的话也可以连夜离开,比如古柳他们都是工作结束就走,但是现在天色晚了,估计您也回不去,还是将就一下吧。” 明霜带他回到办公室,周云礼这才知道,原来办公室里还有个隔间,里面有床有独立卫浴,洗漱用品都是新的。 明霜:“老大说他明天回去,带你一起,今晚你就先睡这吧,一会儿我把手机给你送来。” “辛苦了。” “你太客气了,以后都是同事,应该的。” 明霜走后,周云礼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看起来真的跟外面没什么区别,除了没有网。 信号空格,网线空格,手机彻底成了一块废铁。 难怪刚下车时明霜不让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宴百川打电话。 他洗漱完明霜也把手机送来了,“用得上的联系人我都给你添加好了,咱们内部手机用的不是信号和网线,是咱们自己研发的内网,走到哪都能用,完全不用担心断网。你先捣鼓,明天见。” 周云礼送走明霜,回到床上研究新手机。 手机款式很普通,应该是套的模子,还是当下流行的炫彩壳。 该有的功能都有,甚至还有几个游戏,还有个能刷短视频的软件,他打开一看,第一个视频里有张麻将桌,四方坐的不是人,而是……两只手和两只脚。 四肢正在打麻将。 大脚趾头摸了张牌,撇嘴似的摇了摇脚丫,扔到桌上,立马被一只手捡回去。 一个四十多岁大叔的脑袋飘在上方进行激烈的解说:“我们看到左脚打出了二饼!好的!右手已经碰上了!现在战况激烈,右手占了上风啊,左脚能不能扳回一局呢?老铁们火箭刷起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满屏火箭起飞,弹幕全是下注押胜的。 下一刻就黑屏了,跳出来一个对话框:“主播因涉嫌违规(索要礼物、含赌|博性质),禁播72小时。” 周云礼向来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也有些绷不住了。 好家伙,五马分尸还能这么玩。 他往下翻了翻,视频内容一个赛一个的提神醒脑,他翻到凌晨三点,觉得咖啡劲儿过去了,困意袭来,这才熄灯睡觉。 刚躺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 聊天软件里宴百川发来一条消息:明天下午三点回宁城。 他回了句“好”。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总部有食堂,味道很一般,好在他虽然嘴挑,但也没挑到能饿死的程度,勉强对付了一口。 下午一点,宴百川把他叫去会议室开了个会,主要就是让他认认人,然后由外勤的龙青送他和宴百川出去。 龙青就是辽城本地的外勤,这回周云礼没再穿那双雨靴了。 龙青自己有车,就停在破屋子后面,是一辆神车五菱。 想想也是,这大荒地除了五菱还有谁能驾驭? 上了车,宴百川解释说:“今天天气好,太阳大,明霜就不出来了。你不是有龙青联系方式么,以后过来出差的话可以直接联系她,这边她比较熟。” 看周云礼的眼神他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昨天太忙,龙青没空接你,她这神车改造过,一般人开不了。” 龙青熟练地开火启动,车子跟赶着投胎似的窜出去,在荒山野地里跟过山车一样疾奔,上了道更好似要起飞,从总部到机场两个半小时的路硬生生一小时赶到了。 周云礼看着手里刚取出来的机票,起飞时间就在四十分钟后。 看来宴百川不是头一次坐龙青的车了,时间掐的刚刚好,开会的时候一点没见他着急。 他跟龙青挥手作别,周云礼晃晃机票,“黑白无常都出来了,你难道就不会个御剑飞行什么的?” “御剑飞行纯属胡扯。”宴百川跟他在候机室坐下,“你说的应该是瞬移闪现那种吧?那确实有。” “嗯?” “我之前跟你说过:人死后没有肉身的束缚,只剩下灵魂,灵魂是意识的载体,也就是说,人死后就只剩下意识飘荡在世间。意识是可以随着想法改变形态的,大多数人死后对自己形态的印象还停留在活着的时候,所以死后形态也跟活着的时候差不多,有个别灵魂死的比较惨,死相也比较难看,就会记忆深刻一些,所以下意识呈现的形态就会是那种可怖的样子。” 周云礼总结:也就是说魂魄其实是个橡皮泥,想什么样捏什么样,你看见的形态只是对方想让你看见的形态。 那宴百川本体是什么样子的? 宴百川把这些当成新员工入职培训了,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意识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所以有的灵魂可以深陷某段记忆,以此造出一个空间,比如密室逃脱里的孟云,你看见的所有都是她的记忆。灵魂也可以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海角。比如现在,我人在辽城,但我想要回到33号,只需动动脑子,人就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坐飞机?” “带你熟悉路线,跟新员工拉近关系啊。” 周云礼看着他,无波无澜,看样子是没信。 “行吧,因为要努力做个人,融入社会。” “你也可以闪进飞机里,挑个空位坐,还省钱。” “有监控。” 他回答的太快,周云礼有理由认为他不是没试过。 “那这个是干什么的?”他晃晃钥匙,小漂流瓶跟钥匙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他抬起手凑近周云礼的脸,周云礼下意识躲了一下,本来挺正经一件事,宴百川脑子里突然就想起来密室逃脱那天周云礼对孟云说过的话。 他喜欢男人。 他这手卡在半空,有点进退两难。 他倒是没什么,主要怕周云礼误会自己非礼他。 “怎么?”周云礼问。 宴百川想了想,还真想不到别的什么方法,于是跟他解释:“人呢,身体只是个皮囊,意识决定一个人,所以咱们看人一般都是看灵魂,而灵魂上依附着一些东西,就叫做魂相。普通人是看不见魂相的,我给你开个眼。” 他的手覆上周云礼的双眼,这次他没再躲。 宴百川的手很冷,让周云礼怀疑盖自己眼睛上的不是手,而是一串雪糕,冰得他眼皮都有点疼。 漆黑中,他好像看见一点亮光,一闪就不见了。 眼皮上的手挪开,他再次睁开眼,眼前看见的人就不一样了。 候机室里成百上千的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黑金两色的光。 宴百川给他介绍:“你现在看见的就叫魂相,那些黑色的是罪孽,做的坏事越多,黑雾就越浓。金色的是福报,做的好事越多福报就越多。魂相是可以积攒的,世代积累下来的都在这了。” 他开始给他举例子:“你看那个牛仔裤大学生,他身上黑金势均力敌,说明他是个善恶参半的人,这种人当个酒肉朋友就行了,不宜深交。你再看那个小皮裙的小姑娘,金是黑的二倍,说明她是个一般人,这也是大多数人会有的魂相。再看那个白裙子的老奶奶,金是黑的五倍,说明这是个好人,生生世世没做过大恶,还经常施以小善,可以结交。” 周云礼接受良好,在大厅里扫了一圈,心里有数了,回头一看宴百川却发现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没有魂相?”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魂相可以隐藏,凡是懂行的都会把魂相藏起来不给人看,这东西多少也算是隐私。周云礼,” 他忽然叫了全名,周云礼看着他。 “福报是可以被人利用的,我给你的漂流瓶可以帮你稳固魂相,不被侵蚀,一定要随身携带,不可离身。” 不是他故意要骗周云礼,只是他这具金身到底从何而来还没搞明白,他不想让周云礼因此焦虑。 看见他认真地点了头,他才再次覆上他的眼,给他把“眼睛”关上,“那些大师大多会开眼,但开眼耗费心神,一般也不会成天开着到处瞟。不过人死后没有肉身遮掩,魂相相当于裸,奔,一目了然,也就不存在隐藏不隐藏了。我这种属于例外。” 哦,他是个例外的鬼。 不对,他不喜欢鬼来鬼去的,应该说,他是个例外的“意识”。 那冰凉的手从他眼皮上挪开后,他的世界又恢复原本的模样。 一周后外勤的人回来述职,内容跟十五当晚开鬼门之事关系不大,大多是游戏在各地区的覆盖率,周云礼看张婉她们一本正经做记录,好奇她们要是哪天知道了自己口中那些“客户”都是些什么物种会做出何种表情。 散会后他看见孙思思给他发了个链接:“你手气好,快帮我抽个奖。用你自己的号帮我多抽几个,说不定就有一个中的。” 孙思思没少干过这种事,周云礼见怪不怪,打开链接给她抽了一次,又用自己的手机号又抽了一个,奖品他扫了一眼,一等奖是旅游券,二等三等是家电和现金不等,也不知道孙思思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又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之后一直到四月底他都没再看见宴百川,连孙家的答谢宴都给推了。 倒是五一假期前几天孙思思激动地给他打电话:“上次的抽奖开奖了!我中了!一等奖!” 第20章偶遇 五一假期第一天上午九点,孙靖海把周云礼和孙思思送到机场,“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去了。思思,你爷爷好不容易同意你出远门,还是看在云礼的面子上,一定要听话,听见没有。” 孙思思激动着呢,连连应声:“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乱跑的,就在云礼哥身边!行了哥,你赶紧走吧,马上起飞了,再不检票要误机了!” 她拉着周云礼跑去检票,孙靖海只能给周云礼发消息:“她玩心重,辛苦你多照顾些了。” 孙思思前阵子在同学群收到一个抽奖链接,分享就能抽奖,她挨个发,就为了一等奖的豪华游轮免费券。 孙靖海也抽了,但是没中,没想到周云礼这从小运气爆棚的幸运儿又一次没翻车,中了。 不止自己中了,还让孙思思也中了。 本来爷爷不想让她出门,怕她再撞到什么,孙思思直接搬出周云礼,说有他陪自己,爷爷也不好再拒绝。 周云礼无所谓,五一七天假,他在哪待都是待,出去度假也无不可。 俩人在海市落地,打车到渡口,正赶上下午五点出海的游轮“星辰号”。 游轮一共十二层,呈环形,中间是个露天的中央公园,恢宏大气,装潢豪华。 五层以下都是娱乐场所,商场饭店美容馆俱乐部一应俱全,还有个大剧院,要不是风吹来大海的味道,还真以为自己在中央大街闲逛呢。 房间都是抽奖时就分配好的,俩人先去把行礼放下,然后一起去四楼吃饭。 孙思思满意极了,笑容满面地拉着他进了一家餐厅,“看介绍的时候还以为是骗人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这种游轮,玩一天都要十万八万的吧,怎么用来抽奖了呢?背后大老板比你还有钱吗?云礼哥,你会放这样的一等奖吗?” 周云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好看见落日压在海平线上,映照着粼粼波光。放眼望去碧波如倾,天高海阔。 游轮乘风破浪,渐起几米高的水花,在光的折射下显出几分彩虹模样。 他一直看到红日完全落到海平线以下才收回目光,“比我有钱的多了,跟这位大老板比,我差远了。” 他脑子又没进水。 这种游轮一天的收入少说一个亿,拿去抽奖不是没事闲的?何况还是七天。 服务生走过来,笑着询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孙思思点了几个菜,翻开从房间里带出来的游轮地图,“晚上临海剧场有个歌剧,咱们吃完饭刚好能赶上。” “好啊。”他目微眯着眼,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任由海风吹在脸颊,带来几分自由的气息,听孙思思安排这几天的行程,比她更像是来度假的。 “歌剧九点半结束,咱们还能去做个spa,然后吃个夜宵回去睡觉。明天吃完饭去游泳吧,我看那个游泳馆还不错……” 周云礼笑着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餐前饮料,眼角忽然瞟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印有星辰号logo的工作装,推着小货车进了对面的火锅店,卸了货又推出来,转身间正好跟周云礼看了个对眼。 宴百川脸都绿了。 这祖宗怎么会在这?! 见到自己这位失踪了一个多星期的上司,周云礼也坐直了些,脑子转成小陀螺,第一反应就是:这游轮难道也不干净? “云礼哥,咱们明晚吃火锅还是日料?怎么不说话?” “火锅。” 周云礼随口说。 “你看什么呢?” 孙思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个牌子的火锅店我吃过,味道一般,我觉得三楼那家可能更好一些。” “都行。” 他站起来。 “你干嘛去?爷爷说了不让我离开你身边的。” 她站起来就要跟上,却见周云礼又不走了。 因为宴百川过来了。 没等宴百川问,周云礼先开口:“你怎么穿成这样?” 宴百川一身白色工装,还戴了个小帽子,俨然一副服务员的装扮。 “我还没问你,你上这来干什么?” 看他这行火急火燎的样子周云礼就明白了,“你是来……出差?” “我问你呢!” 周云礼摊手,“抽奖抽中了,来玩的。你要是不忙的话坐下来一起吃一口?” 宴百川快气死了。 还真是活菩萨。 他换手机号抽了十八次都没中,最后不得已出此下策才混进游轮,没想到人家周云礼不只自己抽到了,还带着上次躺床上的那位一起来了。 真是嫌命长。 “你等着,”他咬牙切齿:“你等我送完货回来的。”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问他:“给你的东西都带着呢吗?” 他说的应该是工牌和漂流瓶,工牌他没带,毕竟也不是工作日,于是他扬了扬钥匙链。 看见漂流瓶在他身上宴百川这才放心,临走说:“等回去的,我必须给你补个岗前培训。” 周云礼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孙思思迷茫地看着推着小车去给隔壁送货的宴百川,“云礼哥,那好像是你老板?” 她的表情有点崩溃,“我听说,他还是个大师?” 太崩溃了,她刚才都没敢认。 堂堂总裁,一介大师,居然在这当服务员? “哥,他是在体验生活吗?” “你倒是也可以这么理解。” 暗中潜伏,伺机出手。 不过他不得不佩服宴百川,何等身份,为了工作倒是能忍。 要是换成他自己,他估计会选择把这艘游轮买下来。 假扮送货员,不可能的。 等等,他来这跑业务? 他想起来借阳寿的赵泉,他好像说过,幕后那位“大人”想干票大的,媒介是抽奖,难道指的这艘游轮?这也太巧了。 他赶紧给宴百川发消息求证,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还约他十一点在南边楼梯口面谈。 十一点正是孙思思计划做spa的时间,他同意了。 看完歌剧,他把孙思思送去做spa,孙思思死活不让他走,“不行!你是要去见你老板对吧?你带我一起吧!爷爷说了,让我不能离开你半步,而且那位老板救了我,我还没当面道谢呢!” “道谢等改日,你看他现在这身份合适么?放心,他在这你不会有事的,有事打我电话,你结束了叫我,我来接你。” 孙思思不依。 他只好给宴百川打电话,宴百川说:“好办。我发你一段咒语,你围着那家店转三圈,一直念,不要停,然后让她不要走出这家店就行了。” 周云礼问孙思思:“行了吗?” 孙思思勉强同意了。 周云礼无奈:“害怕你还闹着要出来?” “我那不是憋太久了么?爷爷因为这事儿半个月不让我出屋,课都在家上。” 周云礼照着宴百川发来的咒语念了三圈,再三叮嘱孙思思不要离开店铺,然后才去找宴百川,见他在楼梯旁好像已经等了许久。 “久等了,抱歉。” 游轮上的夜生活很丰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这游轮有什么问题?” “还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宴百川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压低了声音问他:“你们有钱人都这么闲吗?几十个亿的游轮拿出来抽奖玩?你自己拿脑子想想这事儿靠谱吗?你那一身福报拿智商换的?” 他本来对这吉祥物恭敬得不得了,今天也是气急了。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 周云礼倒是不在乎他怎么说,“拿游轮抽奖虽然有些奇怪,但说实话,七天不盈利而已,对一般的富豪来说真的不算伤筋动骨。” “你家几个钱你这么败?” “嗯……不清楚,几百个亿应该是有的吧。我出国好几年了,家里现在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宴百川觉得这天没法聊了,会气死,干脆转移话题:“还记得孙思思的事情吗?” “借阳寿?”周云礼脸色微变,“这事儿还没完?” “你忘了赵泉在33号说过什么了?他背后那位‘大人’要干票大的,媒介就是抽奖。” “怪我,”他恨不得砍了自己这双手,“我就不该给你漂流瓶。” 以周云礼的福报,他运气极好,本应该躲开这次灾祸,根本抽不中才对,但是有了宴百川的那一缕罪孽,他抽中了。 好运直接降了一个档次。 福报使他中奖,宴百川的罪孽使他陷入危险。 “你有把握吗?”周云礼望着露天夜色,“咱们已经出海了。” “跳海求生吧。”他冷笑,“我反正死不了,周菩萨要不试试普渡众生?” 周云礼瞧他一眼,“有我没我这件事你也是要平的,怎么对我这么大敌意?” 宴百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在这看见他浑身上下一百二十个不舒服。 情况不明,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已经很糟心了,居然还遇见周云礼,他不想周云礼出事。 他暴躁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结果发现没有打火机,闷闷地又塞回去,更糟心了。 “你晚上尽量别出门,别往人少的地方去。” “可是按照之前你说的,孙思思花掉了钱,交易就成立了;我上了游轮,交易应该也已经成立了。这游轮七日游,或许应该叫它最后的狂欢。” 出不出门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宴百川深吸口气,强忍打他的冲动,“我知道!你不要再提醒我了!” 第21章旧识 他烦躁地扯下自己的“裤腰带”,抖成个鞭子递给他,“我也不知道它会以什么形式完成交易,这个你拿着防身,怎么用不用我教你吧?” “工牌不能再给我一个吗?” “你还得寸进尺?你以为工牌是什么,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吗?!” 周云礼觉得他快炸了,拿了抽魂鞭说:“好,我尽量保护好自己。” “局里发的手机带了吗?” “带了。” 本来不想带,但临出门想到孙家把公主交给他了,他还是把手机带上,想着有事也能联系一下宴百川,但工牌确实是没想到,可能他潜意识里觉得这趟不会有危险。 宴百川总算听见一句顺耳的,语气都跟着柔软不少,“如果没信号就用局里的手机,抽魂鞭别离身。行了,走吧。” 他挥挥手,示意周云礼可以走了。 周云礼看他愁容满面的侧脸,觉得这次事情可能比他想的更难缠,“就你一个人在游轮上吗?” “张辰和古柳也在,龙青和老牛在外面远程支持。” 一听他不是孤军作战,周云礼总算放了些心。 “等等,”他正要走,宴百川又叫住他,从兜里掏出来印章,看来看去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对他说:“伸手。” 周云礼伸出右手。 宴百川拖着他的手,给印章哈了口气,扣在他手心上。 印章冰冰凉凉的,相比较之下,宴百川的手简直就不是人类该有的温度。 “没带纸,凑合凑合吧,千万记着别洗手啊!” 周云礼听着这不做人的要求,勉强点了下头,“我尽量不洗手掌。这东西不能再高级点吗?万一蹭掉了怎么办?” 宴百川没好气:“那我给你纹手上?” 算了吧。 周云礼跟宴百川作别,端详着掌心的印章走了。 他还试探着碰了一下,表情渐渐凝固。 又碰了一下,忽然轻轻笑起来。 回头一看,宴百川正嘴角噙着笑看他。 这老不死……老死了的,骗他。 这玩意根本就搓不掉。 看他走远,宴百川收起嘴角的笑容。 他认识周云礼。 不是这个认识,是他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 准确来说,他认识的应该是周云礼的前世。 印章并不是必须扣在手上的,扣在衣服上都行,载体并不重要,但他就是想扣在他手上。 他想起一个夜晚,窗外大雪纷飞,他点起一盏灯放在桌前,对缩在被子里的人说:“过来,我给你上上课。” 裹在被子里的是个少年,他迟疑着下床,磨蹭到桌前,“那些都是鬼吗?真的有鬼吗?” “那是灵魂。这个世界上的肉身是会换的,死了一批又一批,化为尘土,但灵魂不会变。这世上千万年来存在过的人都是那些灵魂无尽投胎而来。” “那灵魂又是怎么来的?”少年年纪不大,看他时尚需仰头,一双明亮的眸子在烛火映衬下如同琉璃。 “万物皆有灵,草木亦然。修行够了就能化出灵魂来,进入酆都,投生为人。但灵魂也不是能永远存在的,就像你今晚看到的福报和罪孽,罪孽越重的灵魂投胎的机会越少,不出几世就消散了,福报越多投胎的机会就越多,投个三五千年不在话下。” “那你呢?你是不是能活三五千年?” 宴百川听见那少年说:“我今晚也看见你的福报了,你身上全是福报,好大的金光,你能长命百岁的!” 他笑着弹了少年的额头,“我争取活到一百岁。这些东西见多了毕竟不好,过来,我给你一道护身符。” 少年走到他近前,他道:“伸手。” 少年伸出右手。 他随意勾了支笔,沾上朱砂,在他手心描画起来,边画边说:“记住不能洗手,洗掉了就不能保护你了。” “知道了。”他很认真地点头。 少年的手温热,一如周云礼。 那时的宴百川不如现在,没有凌空画符的本事,一切都还依赖实物,跟少年说不能洗手是真的,不是逗他玩。 但少年说他能长命百岁,他却二十九岁就死了。 宴百川烦躁地摸出刚才那根烟,手指一捻点着,也不抽,就在嘴里叼着。 他在炼狱服刑多年,二十多年前酆都大乱才趁机越狱。 炼狱里的日子十分不好过,每天不是刀砍就是火烧,精神和身体饱受折磨,他早已不知此间日月,许多记忆也都模糊不清了,连最基础的为什么入狱、怎么死的都想不起来。 之所以记得“宴百川”这个名字还是因为牢房上有标签。 本来他对于之前的记忆并不执着,哪个灵魂还没有个前世今生了?不稀奇,死了就是过去了。 但现在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前世发生了什么。 他从炼狱出来二十五年,想起来的东西屈指可数,在这个世界连个天师都混不上,但认识周云礼才半个月,他就想起来不少事情,足可见周云礼对自己来说不一般。 之前在总部他看见的那个背影和刚刚想起来的少年,应该都是同一个人。 “老大,”张辰推着一车待洗的碗出现在他背后,眼神幽怨:“我替你刷碗,你在这抽烟,这道德吗?” 宴百川把烟掐了,“这就来。” 周云礼一晚上都没敢睡,还嘱咐孙思思晚上睡觉关好门窗,千万不要出门,然后围着房间又念了三圈的咒,念的都快背下来了才回房。 可能是宴百川给他的感觉太紧张了,他晚上又做了个梦。 梦见下雪不说,还梦见自己抹脖子自杀了,吓得他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屋里没拉窗帘,一眼就能看见广阔无垠的海面,一轮明月悬挂当头,星子万点。 抽魂鞭就在枕边放着,他下意识摸了一把,仿佛这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鞭子大小粗细刚刚好,特趁手,他翻来覆去观摩起来。 柄端的触感有点像无常给他的那张名片,估摸着是某种酆都特产。 鞭身呈现灰白色,遍布不规则的细小纹路,看起来就像是一堆碎块拼接而成,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他捣鼓到日升月落,一晚上居然就这么过去了,平平安安。 连着两天,宴百川不知道在干什么,没再联系他。 周云礼倒是给他发过几次消息,但宴百川每次都回的很匆忙,搞得他也跟着紧张起来,完全没了度假该有的惬意,只有孙思思玩的挺开心。 第三天晚上他跟孙思思看表演时,接到了宴百川的电话。 电话那边很安静,宴百川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已经深入内海,今晚开始,抽魂鞭一定不要离开身边,它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这个还有期限?” “不算是期限,只是借阳寿拖的越久对施术人越不利,一般来说都在当晚结束交易,最多拖三天。如果今晚它还没有动作,那就棘手了。” 周云礼表示了解,“那你小心。” “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 宴百川嘚瑟地说完,语气稍顿。 这样的对话好像已经有过千万次一样,他脱口而出。 周云礼甚至没察觉出异常,从容地挂了电话。 宴百川把眼瞅着又要飞的思绪拽回来,问张辰:“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这游轮上除了工作人员,所有人都是抽奖上来的,一次性借这么多人的阳寿是个大工程,一两个人根本做不到,但是这两天他们把游轮翻了个底朝天,别说鬼了,连个罪大恶极的魂相都没看见。 “没有。现在完全不知道它是想以什么形式拿走这些阳寿。”张辰也很发愁,“我现在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乌龙?咱们是不是搞错了?赵泉说的是星辰号吗?” “我半个月前就让你在网上收集抽奖信息,你现在跟我说搞错了?咱们跳海回去重新找吗?” 张辰泄气,“那怎么办?这么多人,这么多阳寿,不可能没有法阵。别说收魂收不过来,就是契约线,一个人也绑不下啊。” 契约线一人一条,这船上几千人,都挂一个人身上不得绑成木乃伊? 一直没说话的古柳试探着问:“或许那位‘大人’有什么特殊方法?听赵泉说的,他应该道行不浅。最后时限是今晚子时,还有三个小时。” 第22章触礁 他把自己脑子里两辈子的记忆都翻了一遍,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们看过魂相了吗?” “上来的第一天看的,没有线,怎么了?”张辰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上船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魂相,看看大家魂相上的线绑在谁身上,以此确定此次借阳寿的发起者,但是并没有收获。 这也是他们判定此次行动很危险的原因。 古柳说:“你之前说过,契约成立后,如果道行够深是可以隐藏契约线的,看不见并不稀奇。” “是的。但是借阳寿拖得越久越耗神。人死交易成,在交易即将完成的半个时辰内是可以看见线的,那是给交易双方最后的机会。” “能看见?”古柳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 现在市面上流传的说法大多是交易成功就有线,道行深还能隐藏契约线这种说法他是在宴百川这里头一次听说,结果现在宴百川又说最后一个时辰能看见,隐藏不了,他有点无法理解。 “万物存在即合理,既然能借,即便是钻了天道的空子,那也是可以被容忍的,只是要承担相应的责罚。但毕竟这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天道给了被借方求生的机会:如果被借方运气好,身上的线在最后时刻被某位大师看见了,替他化解,这一劫就算过了。只是能不能遇见这位大师,还得看他福报多少。” 他说话时,人已经打开休息室的门出去了。 商场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古柳面色奇怪:“还是没有线啊。这么多人,那位‘大人’难道要拖到游轮的最后一天?” 那得消耗多少元气? 宴百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可能。 已经三天了,再耗下去,就算是他也会撑不住,今晚交易必然要结束。 三千多人,拖一天已经叫人叹为观止,拖三天以上,那就是怪物。他在酆都纵横二十多年,没见过有这样能力的人物。 但是还有三个小时就到子时了,现在契约线还没有出现。 他撑着栏杆百思不得其解时,船身忽然晃了一下。 周云礼正陪孙思思在电玩城打游戏,主要是孙思思打,他从图书馆借了本宗教类的书坐旁边看。 船身晃动不大,但他手边的咖啡还是洒了一些出来,旁边的侍应生赶紧过来擦拭掉,“不好意思,先生。” “没关系。” 也没洒到他身上。 侍应生擦干净桌子,“我去给您换一杯。” “谢谢。” 侍应生刚走,游轮里的广播就响了起来:“尊敬的各位旅客们,非常抱歉,由于游轮触碰到暗礁导致船身轻微晃动,影响到您的愉悦心情。工作人员已经在作业,稍后便能恢复航行,请大家不要紧张……” 接着是英语重复一次。 大家本来一听到触礁还有些担心,又听见广播里说一会儿就能恢复,又放心了。 “星辰号是老游轮了,不会有事的。” “应该是下午下雨了,探测不准才擦到礁的吧。” 大家随意讨论了几句,又投入到玩乐中。 孙思思戴着耳机,压根就没听见广播。 周云礼把目光挪回书页上,没看两行又抬起头。 他拿出手机打开定位,看着屏幕上的一片蓝色,又看看经纬度,立马给宴百川打了个电话。 “船触礁了。” “我知道,广播说了。” 周云礼:“星辰号是老游轮,下午那点小雨不至于影响探测器。” “什么意思?”宴百川背靠着商场栏杆问他:“你直说,我学历低,不太懂这些。” “我刚才看了定位,我们走的并不是原定的旅行线路,而是在往深海走,以经纬度来看,已经进入尚未开发的海域。” “就是说,咱们偏航了?” 周云礼应声,“还偏了不少。大家都是上船来玩的,而且海上没有参照物,一般人都不会注意船在往哪开。” “所以,船长拉着这一船人要去哪?”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船触礁了,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 宴百川开着“眼”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扫了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问题到底出在哪? 把这么多人拉到这来,是想干什么? 临海大剧院的激光灯打在上空,交相辉映。人们从歌剧院出来,讨论着今晚的表演,涌进商场四楼美食城,这代表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半小时,象征着契约成立的线还是没出现。 海面上起了风,潮声淹没在狂欢中。 今晚中心公园有篝火舞会,就在宴百川所在的环形商场中央空地,十点开始,正是剧院散场的时间。 中央公园广场上堆起直径两米的火堆,四个音响同时播放舞曲,开始热场。 孙思思的手机闹铃响了三遍,终于把她从电游里叫回魂,抓紧时间十分钟了结战局,拉着周云礼赶往电梯,“快快快,听说今晚的篝火舞会请了特别有名的乐队驻唱,我们去占个前排!” 周云礼看着已经几乎走空的走廊,“前排赶不上了,快点跑能赶上散场。” 宴百川居高临下看着人越来越多的中央公园,乐队在欢呼声中演奏一曲劲歌。大家围着篝火舞动起来,边跳边喝。侍应生穿梭其中,给每位客人蓄满杯里的酒。 人群聚集,热火之下连海风都显得燥热起来。 张辰看着手表,越来越焦急,“十点了。” 古柳一身纱衣被夜风吹的飘动起来,看起来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我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 宴百川深吸口气,咬着嘴里的软肉,没注意到手机通话页面的变化。 浪潮拍打在甲板上,风大了。 一片云遮住半弯月,夜色浓稠。 宴百川好像闻到了某种味道。 身后两个小姑娘抱着奶茶,搓着手臂往楼下去,“海上夜风还是有些冷,应该穿件外套的……” 可能是连锁反应,宴百川居然也觉得有点冷了。 他又嗅了嗅,嗅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一股苦味儿。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味道没闻出来,”古柳脸色不太好看,“这股风倒是认出来了。” 张辰抬头望天,云层不知何时浓重到一丁点儿月色都看不见,仿佛头顶盖着一块厚重的黑布,四周望去皆是漆黑,连海面都如浓墨一般。 “是酆都!” 张辰脸色大变,“这股风是酆都!” 只有酆都才会有这样钻骨缝里的冷气! 苦味儿越来越浓,宴百川赶紧对手机那头说:“回房间,不要……” 他一低头才发现,通话早就挂断了。 手机信号格一片空白。 中央公园的人仍在狂欢,没有任何人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他闭上眼,顾不得太多了,身上的黑雾如决堤一般铺散出去,以他为中心铺向四面八方,所过之处的一草一木一静一动都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看见远处海面上涌起滔天巨浪,翻滚着拍下来,荡起的余波击打着船身,溅起的浪花却是黑色的。 海浪在缓缓推进。 那浪有几十米高,几乎能把星辰号掀翻。 神识越靠近海浪,苦味儿就越明显。 他睁开眼,“这不是借阳寿,这是献祭。这里也不是普通海域,是忘川。” “献祭?祭谁?” 张辰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冥河水母。” 说话间他看见电梯里走出两个人,奔着中央公园去。 他直接手一撑,从栏杆上翻下去,借了几个力从四楼跳到一楼,落在周云礼面前。 周云礼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大老板:“怎么了?” 宴百川没空解释:“带她回房间,别乱走,今晚不是借阳寿,是献祭,有人打了冥河水母的主意。你们阳间的手机没信号了,有事用酆都手机联系。抽魂鞭带在身上了吗?” 除了手机,周云礼啥也没听懂,只看出来事态严重,捡简要的回答:“带了。” 他跟宴百川学的,把抽魂鞭当裤腰带挂在腰上。 “张辰,你送他们回去,在房间里下个禁制,然后给老牛他们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抄近道过来增援。古柳跟我走。” 他带着古柳朝甲板跑去。 张辰立马到旁边给老牛打电话,孙思思懵了,“你们在说什么?今晚会发生什么?我是不能参加这个篝火舞会了吗?” 她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也不是非去不可,大不了以后把乐队请家里去,自己办一个。 张辰把这边的情况简要的跟老牛说了一下,让他赶紧带人过来把冥河水母绑回去。 等他挂了电话周云礼才问:“什么是冥河水母?” 他根本没听过这个词儿。 说起这个张辰也很懵,“我也不知道,入职培训没提过这个,你等我查查啊。” 他掏出局里的手机,里面有个阅读软件,能查到很多资料,宴百川跟周云礼提过,有不懂的可以先翻资料库。 但张辰没用阅读软件查,而是打开了短视频软件,在里面搜了一下冥河水母,跳出来几百条解说视频,他点开一个播放量最多的。 视频中央坐着个教授模样的中年男人,还没说话先推了下眼镜,“欢迎大家收看《每天都更了解酆都一点》节目,我是眼镜老师。今天咱们来讲讲酆都‘审判者’——冥河水母。” 第23章海难 说完,屏幕上出现一个图片,图片上是一个章鱼和水母结合体模样的生物。 那教授说:“冥河水母是冥界水生物中体积最大的生物,其触手可达百米长,全身透明。冥河水母以魂魄为食,尤喜罪孽深重的魂魄,因此又被称为‘审判者’。冥河水母有且只有一只,但它会分裂出无数小水母供自己驱使,为自己找寻吸食目标。 相传在一千多年前,冥河水母尚未被教化,吸食过不少人的魂魄,造成一场冥界浩劫。后来有一位天师勇士,以一己之力降伏冥河水母,将其教化,养在忘川之中。后来这位天师不知所踪,冥河水母无人压制,日渐躁动起来。 不过广大市民不用担心,政府已经在着手商讨解决的办法,想必不日就会拿出一套方案,大家担心的冥河水母伤人一事不会再发生。最后提醒一下市民们:若是遇见形似冥河水母的生物一定要离远一些,尤其是罪孽深重的鬼友们。啊,我看到有朋友问有没有一劳永逸不被冥河水母盯上的办法,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做个好人。 本期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大家点个关注不迷路,下次咱们谈谈‘枉死地狱那些事儿’。” 一连刷了四五条,内容大差不差,说这冥河水母靠吃灵魂为生,后来被一位天师教化后才改了脾性,不再吃人的魂魄了,被遣去忘川当保安。 那位大师不在了以后,这水母慢慢又闹起脾气来。 众人都猜测,那位大师大概是投胎去了,没法继续管了。 张辰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又增加了,“居然还有这种生物。” 孙思思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篝火舞会现场,遗憾地说:“看来只能等我生日的时候把乐队请回家了。” 她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周云礼回楼上,刚走了没两步船身猛地一晃,差点摔地上。 海浪拍打在船身的巨响盖过了音响,船身晃动导致篝火舞会旁立的宣传海报都倒了,差点被砸到的行人破口大骂起来。 商场里的展柜也倒了几个,临街服装店门口的假人模特摔了一地,侍应生们手里的点心酒水劈里啪啦摔个稀碎。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之前不是说船触礁了吗?怎么就没后续了?这是还没走出暗礁还是又撞上了?” “船长到底会不会开船?” “怎么回事?我手机没有信号了。” “什么?没信号?不会吧……卧槽,真没有!” “我的也没有!” “怎么回事啊?是出边界限了吗?” 众人后知后觉。 又是一个大浪拍打过来,船身晃动的更加猛烈。 众人东倒西歪,张辰被晃地差点仰面来个僵尸倒,正好看见天空上一闪而过的印记:“是老大!” 周云礼扶着身边的柱子站稳,抬头看一眼天空,浓重的云层里隐约显出一个正在消退的方形轮廓,是酆都大帝印。 船身不断晃动起来,海浪越来越密集,力道也一次比一次重。 “看!海面上是什么!”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周云礼跟着看过去。 中央公园三面被商场包围,一面临着甲板,视野开阔,所有人都看见海面上涌起的百米巨浪,接天连地一般,游轮在它面前显得渺小如斯。 人群骚乱起来,四散奔逃,好像回到房间就能不被淹没一样。 浪推的太快了,眨眼间就到近前,带来一股苦涩的味道和阵阵直击灵魂的阴风。明明是五月,却冷如寒冬。 浓墨般的海水包围了游轮,庞然游轮在这如百尺高墙般的巨浪面前渺小如一叶扁舟,犹如困兽。 周云礼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孙思思拽到身后,手都搭在抽魂鞭上了,忽然见一道金光贯穿巨浪,那浪就跟搭了几百块的积木被抽走基层一样,直接垮了。 巨浪崩溃,散做漫天大雨,兜头盖脸浇了所有人一身。 周云礼旁边刚好有个奶茶铺子,他闪身躲进去,只淋湿了半边肩膀。 张辰就不行了,他被浇成了个落汤鸡。 篝火也被浇灭了,大家浑身都湿漉漉的,站在原地又懵又抖,喷嚏和抽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正不知所措时,一阵狂风怒卷而来,远处隐隐约约又出现一面“高墙”,以更快的速度翻滚过来。 四面八方都是迭起的巨浪,一浪盖过一浪扑过来,船身不安地晃动着,街道两侧店铺里的摆柜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一个青年直接平地摔,胳膊压在旁边珠宝店滑出来的碎玻璃上,满手血,破口大骂:“怎么开船的?!广播呢?哑了吗!” 他这一嗓子引起公愤,大家都叫嚷起来。 “船长在哪?” “怎么没人说话?” “这也太冷了,我要回房间。前面动一动!别堵着!” “这是海难吗?这么大浪怎么办啊?” “我想回家……我们返航吧……” 那哑了的广播滋啦响了两声,传出优美的女声:“旅客朋友们请不要惊慌,回到房间中不要出门,等待风浪平息,我们将继续此次愉快美好的旅途……” 广播重复了三遍,众人在广播声中互相搀扶着回房间。 “我送你们回去。”张辰抹了把脸上的水,跟着人潮回酒店,裤兜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他掏出来接通,“古柳?” 周云礼也把自己的两个手机掏出来,其中一个已经没信号了,另一个酆都版手机居然还挂着满格信号。 张辰越听越皱眉,“知道了,我尽快。” 周云礼等他挂了电话才问:“古柳?是那位喜欢穿山水画的富二代吗?” “对。老大已经跟冥河水母对上了,情况不是很好。我送你们回房间。” 张辰催促着他们回去。 说话间,第二道巨浪已经到了眼前,一眼望不到顶,令人窒息。 船身被浪推着撅起来,似是要被掀翻。 那金光再次出现,贯穿浪身。 来一个宴百川戳一个,露天广场上跟下阵雨似的,一会儿泼一盆。 众人都往电梯和楼梯上挤,场面好比春运,叫骂声不绝于耳。 张辰赶时间,急得直跺脚,“我怎么就不是个鬼呢?我要是个鬼,我直接闪现!” 几个人艰难挪到二楼,先去张辰跟宴百川的工作宿舍,从床底下拖出来个行李箱,里面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拿出来一个文件夹,翻开全是符纸,抽了几张出来,然后又拿了一把漆黑没开刃的古刀,再拿个巴掌大的铜铃,一股脑塞兜里,最后从底层拿了一团像蚊帐一样的白纱布夹在腋下,“走。” 周云礼的房间在八楼,孙思思在十二层,电梯是挤不上去了,就近去了周云礼房间。 张辰从一摞符纸里抽出来八张,贴在房间八个方位上,嘴里念念有词,围着房间绕了三圈。 周云礼听出来他念的词跟宴百川教自己的是同一段。 做完这些,张辰再三叮嘱他们不要离开房间,然后才迈着杰克船长般销魂的步伐随着船身晃动的律动离开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大多倒了,孙思思躺在床上被迫打滚,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投币一元摇摇车的童年:“云礼哥,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什么献祭?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倒是说话啊,你怎么还有心情玩手机?” 周云礼靠着墙角站在三角区里刷手机短视频。 搜索栏上就俩字:献祭。 第24章冥河水母 视频里还是那位眼镜教授:“‘献祭’其实也是契约交易的一种,满足契约交易的必要条件:第一,交易双方都同意;第二,有祭品;第三,有媒介;第四,受到天道保护。交易双方不用多说,祭品就是交易货币,媒介各式各样,比如借阳寿契约的媒介大多都是钱,天道就是公证人。” 周云礼对号入座:交易双方是冥河水母和那位“大人”;祭品是船上的所有游客;媒介应该就是游轮免费券。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份“合同”,游客拿了免费券上船,就相当于在合同上签了字。 于是合同生效,“大人”把祭品们送到了荒无人烟的大海深处,冥河水母来收取祭品。 “其实天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善良无害、那么公正,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天道是残忍的。就比如交易,献祭和借阳寿这种有损阴德的交易也受到天道的保护,是允许存在的,只要发起者能承担成功或失败的后果,天道就不会插手。” 也就是说,现在宴百川不止是在跟冥河水母斗,在跟幕后的那位“大人”斗,更是在跟天道斗。 因为天道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它是承认献祭的。天道其实就是个看客。 “冥河水母伴随魂魄而生,不死不灭,酆都外万里冥土,幽冥海千里海域,它畅通无阻。自有记载以来,它在被教化之前犯下的伤鬼事件平均每天三起……” 它还很不好对付。 周云礼又搜索了宴百川的名字,跳出来一堆毫不相关的东西,再搜酆都大帝,也搜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宴百川的隐私工作做的很不错,周云礼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水平怎么样。 船身猛地栽了一下,几乎倾斜到九十度,周云礼直接被悠到了床上,压到孙思思的头发,给她疼得直叫唤。 就在他以为这船要翻时,倾斜停住了。 然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回正。 他的房间靠近甲板,打开窗户伸出半个身子刚好能看见最前面的情况。 他看见百米天空中漂浮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浓重夜色中尤其扎眼。 他视力良好,甚至看见那白衣服上画着星辰号的logo。 是宴百川,他工装都没换。 他手里抓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分出八个分支,分散抓在游轮倾斜一侧的船舷上,绷地笔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他死死抓着绳子,一点点将倾斜的船只拽了回去。 浪如巨兽般靠近,周云礼在仿佛能遮天蔽日的海浪中看见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 那是一只几百米高的水母,随着浪潮朝游轮推进,伞体收缩间掀起滔天巨浪,飘荡在身后的触手一眼望不到头。 忽然,海面跟被鱼雷炸了一样溅起大片水花,一条巨龙般的触手从海底钻出,横着朝游轮扫荡过来。 带起的狂风吹得周云礼差点背过气去。 那触手眼看着要落在周云礼眼前,他甚至看见那比自己腰还粗的几乎透明的触手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吸盘,怼脸下来。 他不假思索地解开“腰带”,抽魂鞭想也没想就挥了出去。 目标庞大,这一下打的极准。 抽魂鞭落在触手上如打铁一般冒出一串火花,透明的触手立马焦黑一块,瑟缩收回。 “外面是什么?” 孙思思只匆匆瞥见一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跑下床要凑过去,被周云礼拽回床上,把窗户关紧:“你别乱跑,不许开窗户。” 他把酆都手机塞给她:“这个手机你拿着,密码是我生日,如果一个小时后我还没回来,给通讯录第一个人打电话。” 孙思思迷茫的拿着手机,“你去哪?” “去找他。” 他最趁手的武器应该就是自己手里的抽魂鞭,他得给他送回去。 他从门口鞋柜里拿出把酒店配备的雨伞离开房间,屋子里就剩下孙思思跟手机面面相觑。 打电话?不是没信号吗? 结果她点亮屏幕一看,这手机居然信号满格。 再一看自己的手机,信号空白。 好家伙,黑科技啊! 孙思思眼睛立马亮了,也不顾现在是不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了,趴床上开始玩手机。 她这人没别的,就是心大。 翻开通讯录,里面一共就二十来个联系人,第一个还是置顶,显示被设为紧急联系人,名字叫“老板”。 关上窗户和房门,有符咒加持,外面的狂风骤雨孙思思一点儿感觉不到。 周云礼打着伞顶着狂风来到甲板上。 浪如铜墙,涛声骇人。 鼻尖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儿,好像苦到了骨子里,叫他鼻子泛酸眼发热。 他没看见张辰和古柳,只看见宴百川悬在半空中跟冥河水母对峙。 “宴百川!” 他顶着风喊他的名字,灌了一嘴冷风,声音也被涛声吞噬大半,但宴百川还是听见了。 他一看见周云礼吓得手里的缚绳差点松了。 这祖宗怎么跑出来了? 他刚要说话,就见周云礼手腕蓄力,扔了个什么东西上来。 冥河水母在这鞭子上吃过亏,挥动百米长的触手想把那鞭子撇远点。 游轮已经回正,宴百川收了缚绳,一个翻身头朝下自由落体,抢在冥河水母之前抓到抽魂鞭,跟触手上脸大的吸盘擦肩而过。 他一脚踩在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触手上,借力一跃而起,抽魂鞭在他手中无线拉长,变成了一条手腕粗细几十米长的大物件,鞭身如裂纹一般的纹路缝隙中透出银白的光,远看如一条银蛇。 他把胳膊抡圆了,居高临下照着那冥河水母伞状的透明脑袋劈了下去。 那水母躲在浪墙里,宴百川一鞭子将浪劈散,周云礼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撑开伞躲到旁边的集装箱缝隙,把自己捂了个严实。 海水铺浇下来,砸在伞面上把伞骨都砸弯了。 宴百川鞭子落下的地方直接被砸出来一道两三米宽几十米长的缝隙,海面一分为二,两侧的水流源源不断流入缝隙中,形成一个直径几十米的漩涡。 漩涡里出现一点圆润的白色,迅速填满了这个“水坑”,浮出来一只巨大的水母。 水母通身乳白,高达百米,十八只触手落在海面上,支撑起它巨大的身躯。 可怖的海浪平息了,只滚着几个小波澜,海底不知酝酿着什么,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宴百川落在游轮顶层的观光台上,正要下去把周云礼带走,看见浮出海面的冥河水母本体又停住了。 “畜牲。” 他打心底里对冥河水母厌恶至极,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很少对什么东西如此讨厌,但一看见这冥河水母就浑身不舒服,恨不得除之后快。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把抽魂鞭扔地上,双手快速结印结出了残影,丝丝黑雾从他手心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他双手猛地朝地上一按,以他为中心,方圆百米的海面炸出八个“坑”,“坑”里蹿出来一条烧锅炉的烟囱那么粗的水柱,每根水柱上都写满了繁琐的咒文,发出阵阵白光。 船上的周云礼好像听见金属碰撞声,顺声望去,见船舷上扣住一个八爪钩,几十米外的海面上飘着个人,死死抓着绳索。 “帮忙拉一把。” 古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拉着八爪钩往回拽,“是张辰。” 周云礼赶紧帮忙,“那些水柱是你们弄的?” 张辰上船后抹了把连,连吐了几口水,“这他妈都什么味儿!”他仰头朝宴百川骂:“不是说好等我信号,你怎么突然放大?要不是我动作快,刚才就顺着柱子被你送上天了!” 宴百川盯着冥河水母,对他的控诉充耳不闻。 八条水柱的顶端在空中连接到一起的瞬间就舒展铺开来,成了一张水波形成的“网”,将冥河水母和游轮困在其中。 宴百川站在高台上,海风吹着他冰冷的声音传到周云礼耳中,他听见宴百川对那水母厌恶至极地说:“我记起你了。你早该绝迹。” 第25章见鬼 【一更】 冥河水母本体出现的一瞬间,他想到之前在忘川边,有人用刀割断魂魄,喂养冥河水母。 割罪孽尚且那么疼,割魂魄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觉得满心都被疼痛填满。 他看见了不止一次,恨极了冥河水母。 脚尖勾起抽魂鞭,他飞身朝冥河水母掠去。 冥河水母也不会坐以待毙,它的十八只触手猛地插进海面,四散伸平,然后快速旋转起来,把自己转成了个陀螺,旋出一道巨粗无比的水柱来,朝宴百川撞去。 水柱与抽魂鞭硬碰到一起,炸翻一片海鱼。 天网轰然崩塌,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周云礼这回连撑伞的机会都没有。 冥河水母掀起的巨浪使整片海域都成了个滚筒洗衣机,游轮随着卷动的浪潮翻滚起来,几百吨的吨位根本无法与冥河水母抗衡,游轮直接被掀翻了,周云礼从甲板上被甩飞出去,毫无预兆地落入漆黑如墨的海水里。 他是会游泳的,落水后第一反应就是向上脱离水面,但没想到这水浓稠的像油一样,根本划不动,他在缓缓下沉。 但是他发现自己还能呼吸。 这不是海水。 这是哪? 他能感觉到水的波动,下沉了有十来分钟,水纹波动渐渐小了,他身边出现一个小白点,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硬币大小的气泡。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气泡。 它们随着缓慢的波浪起伏,被周云礼这个庞然大物挤的扎堆,竟也不破。 仔细看,那气泡里还有虚影。 一个光头女人躺在病床上,拉着母亲的手,眼底流出两行泪,永远闭上了眼睛。 另一个气泡里的虚影是一位留着长辫子的花甲老人,躺在自家菜地旁的摇椅上,一睡不醒。 忘川里飘荡着所有人前世今生的记忆,他随波逐流,一路看过千百人死前一瞬,然后看见了一个微微发光的气泡。 他被那虚影牢牢吸引住了,掌心有些发烫也没顾得上管,更没看见掌心的印章闪了几下,上有黑雾流动。 气泡的主角是个黑衣青年,在一座被积雪覆盖的坟茔前挥剑自刎。 这场景太眼熟了。 刚上船那晚他做了个噩梦,就是梦见自己抹脖子,场景与此如出一辙。 倒地时,他看见那青年的模样,觉得有些眼熟。正要看清楚些时,那气泡忽然动了。 它以周云礼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朝他飘过来,一头撞进了他的眉心。 脑子如遭重击一般,他狠狠皱了下眉,意识沉寂下去。 他好像做了个梦。 梦的开头是一场雨夜,他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有人跟他说:“雁秋,你爹摔河里淹死了!” 打那之后他跟随母亲四处求生。 他打娘胎里带病,之后几年身体每况愈下。 三年后,母亲好不容易带他改嫁到一个四十岁也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家里,本来那男人对他还不错,可是就在两个月前,母亲怀孕了。 男人逼着母亲送他离开。 他母亲一介女流,都靠男人养活,男人就是天。她苦苦哀求两个月无果,为了生存还是把他送出家门。 那是当地百年一遇的大雪。 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饥寒交迫,好几天没吃饭,躲在巷口墙角躲风雪,身前放了只碗,但这样大的雪,没有人愿意出门,街上零星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看也来不及看他一眼。 他脸都冻青了,觉得自己这辈子像个笑话。 碗被雪填满,他在暴雪中等死。 “起来。”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跟他说话,像是隔了千万里远。 他艰难地睁开仿若被冻住的双眼,先是看见一片红色的衣角,接着是那人润玉般的手。 那人语调轻快地说:“跟我走吧,小可怜儿。” 那抹红色是他这灰败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冻僵的手,怕凉到那人,隔着衣料轻轻搭在他手心,旋即被他握住。 那人的手仿若一簇烈火,近乎灼烫,险些点燃他的灵魂。 他带自己去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然后买了新衣服,又去药铺抓了些药,最后带他离开生活了十四年的小镇,到一座山上。 翠华山他打小路过了许多次,今天还是第一次上山,才知道原来山上还有个小院子。 院里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卧室里陈设很简单,左边是床,右边是书案,中间由一道屏风隔开。 屏风是市面上很常见的款式,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有钱。 他生起火炉把药煮了,又从院子里的柴火堆里翻出来一个木板,在屏风外搭了个床,“你先凑合着,等雪停了我带你去买张床。” 雁秋拘谨地点头。 他坐在火炉旁烤手,看他铺床。 这人身量颀长,脊背笔挺,宽肩窄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贵气,像是某家的贵公子。 连扎马步撸袖子劈柴都不显得粗鲁,得叫潇洒,叫不拘小节。 他劈完柴把斧子插在木桩上,袖子一放,吐出咬在嘴里的长发,施施然又是一派公子相,招呼他:“过来挑水,今晚吃白米粥腌萝卜。” 他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下来。 他天生话少,人家不说自己的名字他也不会去问,就这么过了小半年的时间,直到春末傍晚有人上门来找,问他:“宴大师是住在这么?” 彼时他身子好了大半,正在耕地,打算接着种萝卜,冬天好腌制,随口回了句:“不在,你找错了。” 那人十分不解,“找错了?这是翠华山吧?” 他拿锄头敲敲地面,“让一让,你踩着我的苗了。” 那人慌乱地退开几步,正要离开时卧室门打开了,“崔宛,我就算到你要来。” 崔宛看见他出来才松口气,“还以为我真找错了。这是谁?” “一位有缘人。”他说话时瞧着雁秋笑,雁秋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们在屋子里聊到晚上崔宛才离开。 送走崔宛,他说:“原来你姓宴。” “在我屋里住了四个多月,你连房主姓名都不知道。”他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小可怜,你这样不把我放心上,我可得跟你要租金了。” 雁秋错过他的身进了厨房,话音清冷:“要钱没有,命给你。” 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提了水去刷锅,脸上的笑容渐渐暗淡。 这孩子前十几年过的苦,从把他带回来也近四个月了,他身上却总是缺了点活人气。 “今晚我做饭,”他拿过雁秋手里的锅铲,“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跟我下山,带你出去玩。” 见雁秋不动,他抬脚踢他屁股,“愣着干什么?快去!” 自打他发现雁秋会做饭后,厨房就全权移交给了他打理,宴大公子四个多月来没踏足过一步,今天突然转性,雁秋还有些意外。 他也不知道出门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就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卷个包袱挂屏风上。 宴少爷做了两菜一汤,两菜是凉拌荠菜和青椒炒土豆,一汤是豆腐汤。 自从上了山,雁秋感觉自己都快过成和尚了,四个月来就没见过肉长什么样。 吃完饭,雁秋背着包袱跟随他下山,徒步进城。 这是他头一次离开小镇到别的城池,看什么都新奇,尤其那些栩栩如生的糖人,居然还能吃。 许是他的目光指向性太强,宴少爷笑着抽出一个盘蛇模样的糖人递给他,“喜欢就吃吧,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我不小了。”雁秋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 他确实不算小了,月底就是他的生辰,过了生辰他就十五了。 他个头蹿的也快,虽然在翠华山上伙食不怎么样,但一点儿没耽误他长个,已经过了宴少爷的肩膀。 雁秋拿了糖就走,被人拽住衣袖,回头一看,他伸出一只手。 雁秋想了想,不大高兴地把糖人放到他手心,“不是给我买的么?” 怎么还带抢的? 伸出去的手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有点痒,宴少爷笑骂:“我是让你给钱!” 雁秋表情僵住了。 “你没带钱?”宴少爷笑不出来了,“我不是让你收拾东西么?那你包袱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理所当然道:“衣服啊……” 雁秋也没想到他居然出门不带钱啊! 【二更】 俩人站在风中大眼瞪小眼,卖糖人的商贩算是看明白了,敲敲桌子,“你俩吃霸王餐呢?” 最后钱是崔宛付的,顺带将两人提走。 茶楼里,他看着面前的俩人十分无语。 “不愧是姓宴和雁,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宴少爷心大,这会儿一点不觉得难堪,甚至逗弄起雁秋来:“小孩子头一次出远门,大概是不知道出门最需带着的就是钱。衣服不拿可以买,钱不拿咱们吃什么?西北风么?” 雁秋自觉没理,不做声。 崔宛请他们吃了晚饭,吃完饭把雁秋交给了一个小姑娘。 “你带这位哥哥逛逛夜市,”他还给了小姑娘一袋银钱,“子时前回家,安排在客房。” 小姑娘看起来跟雁秋年纪相仿,接了钱高高兴兴地应承:“放心吧,我一定招待好他!” 宴少爷临走叮嘱他:“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他们走后,小姑娘带他逛了一晚上的夜市。毕竟年纪小,他又从没出过小镇,这乍一来到大城市看什么都新鲜,等玩够了回神时已经将近子时。 小姑娘带他回家,给他安排在客房就回去睡了。 他拦住她的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早呢,清早吧。”小姑娘指指右手边,“那边是水房,洗漱自己解决,家里没有下人。我困死了,你自便。” 她打着哈欠走了。 雁秋睡不着。 他跟宴少爷在一起这四个多月朝夕相伴,睡觉都只隔着一扇屏风,今晚剩他一个人,哪哪都不习惯。 他翻来覆去滚到了天蒙蒙亮,终于听见脚步声。 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接着,那人站在他床前,挡住几分光亮,然后给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闭着眼等他离开,却没想到听见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身边的床榻陷下去一块,宴少爷躺上来了。 崔宛家只有一间客房,只能挤一挤。 没过多久,雁秋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雁秋悄悄睁眼。 他还是头一次离这么近看宴少爷,发现这人长的是真不赖。 他说话带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豪放的优雅,这会儿安静下来反倒显得这张脸温柔了。 他下巴与脖颈链接处有颗红痣,藏的比较深,平视时看不见,躺下时微微仰起头才能看见。那小痣鲜艳极了,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 雁秋轻轻把被他压在身下的被子拽出来一点,给他搭在身上,余光看见他右手中指划出来个口子。 伤口不深,血已经结痂了。 他好像很疲惫,这一觉睡的很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身边是空的,他披衣服开门,差点跟雁秋撞在一起。 他手里还提着锅铲,围裙都没解,匆忙地说:“菜马上出锅,赶紧洗漱吃饭。” 大概是觉得睡醒就有人把饭捧到面前的感觉真不错,宴少爷脸上笑出朵花:“真没白捡你。” 雁秋在崔宛家住了三四天,那俩人每天晚出早归,跟熬鹰似的,雁秋发现每天凌晨宴少爷回来时都显得格外疲惫,中指的伤口也一直不见好。 第五天晚上,他说要去书斋看书,小姑娘一听读书就犯困,连连摆手说自己不去了,跑去画舫看胡人跳舞。 雁秋目送她走入人群,转头就进了西街,尾随崔宛二人而去。 崔宛跟宴少爷走的很快,他一路小跑才堪堪追上,跟着他们越走越偏僻。 四周渐渐起了雾,他越走越冷,眼前已经看不见崔宛二人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唱戏的声音,他往前凑了凑,看见雾蒙蒙中有个戏台子。 他俩半夜跑这么远看戏? 他急走两步,看见那戏台子还不小,台上有个穿着戏服画了花脸的人甩袖清唱,唱的什么他听不太明白,台下站了一群观众。 他看着那群人的背影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找人心切,又没得空细想。在人群后方没看见宴少爷,他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膀:“让一让,我找人。” 他说话明明没用多大声,却显得格外震耳。 雁秋脑子里忽悠了一下。 他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戏台上就一个人,连个吹拉的都没有。这么多人看戏,没有聊天声,也没有穿梭其中卖茶点的商贩,除了台上的戏声万分寂静。 荒郊野外,一座戏台,只闻戏声,不闻人声。 他头一次遇见这场景,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是夺路而逃,还是装作没发现异常? 前排几个人同时回头,表情木然地看着他。 眼周一圈乌青。 接着,周围的“人”听见声音,纷纷转头看过来,七窍里缓缓溢出黑色的雾气。 雁秋大气不敢出,脚不由自主就后退了半步。 那被他拍了一下的男鬼率先朝他迈步过来,每走一步,黑雾就更浓重一分。 雁秋转身就跑,结果一回头正撞在一人胸口。 入眼是一道金光,那人全身闪着金色的光,只有一线黑墨勾勒出一个轮廓,他认出来那是宴少爷。 宴少爷顺势把他推到一旁,扬起手中的鞭子朝那男鬼抽过去,将男鬼逼退几步。 那是雁秋头一次见鬼,也是头一次知道救他性命的宴少爷原来是一位天师。 台上的戏子转身间抛出一摞黄纸,天女散花一般落到群鬼里,惊地群鬼四散奔逃。 崔宛把雁秋推远些,从包里拿出来一团线球,又拿出来个小瓶子打开将里面的液体倒在线球上浸湿,然后把线的一端系在树干上,拿着线球的另一端借用几棵树绕了个圈,留出一个封口。 宴少爷像赶鸭子一样拿鞭子把群鬼赶进圈子里。 等最后一只鬼也进了圈子,崔宛把线头接上,那唱戏的从后台摸出来一把道具盾插在西方,宴少爷收起鞭子,在中指上咬个口子,合着血在盾牌上画了个复杂的符咒。 四周迷蒙的雾气越来越浓,崔宛好像听见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 雾色中显出两个人影,一黑一白,戴着个高帽。黑色的那位拿铁链子把线圈里的群鬼锁了,白色的在旁边记人名,末了对宴少爷说:“这几天辛苦你们了,等下面结束了咱们再聚。” 崔宛拿帕子擦擦手,“聚就算了,都是分内之事。” 黑白无常带着群鬼离开后四周雾色褪去,雁秋才看清周围景色,心底大惊。 这竟是一片坟地。他来时一点儿也没察觉。 穿着戏服的男人打量着雁秋,调侃道:“胆子不小啊,鬼戏也敢听。” 雁秋更多的是惊讶,倒是没怎么害怕,尤其当他看见宴少爷时满心恐惧都散了,一颗心落回原处。 他盯着他的手看,血已经止住了,他问:“还要多少天?” 看那意思应该是黑白无常请他们来帮忙的。 “再两三天就差不多了。”崔宛把线收起来,“走吧,回家。” 那唱戏的凑到雁秋身边,拿胳膊拱他,“你是师兄收的徒吧?叫师叔,快叫!我是你二师叔!” “我不是他徒弟。” “骗人!不是徒弟他带着你干什么?难道还能是儿子吗?” 雁秋气的脸通红。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崔宛把他拽到一边,“少满口胡诌,师兄不收徒的。” “小雁别听他的,你叫他唐叔就行。” “叫什么叔,我才十九!”唐枕跳脚。 雁秋落后几步跟在宴少爷身边,问他:“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收徒?” 宴少爷笑的十分讨打:“当然是因为你少爷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怕徒儿们自惭形秽啊。” 他又开始满嘴跑马车,雁秋懒得搭理。 宴少爷笑完了,拍拍他的肩膀,沉下声说:“你是个干净的人,别沾这些。” 雁秋不太明白怎么算个“干净的人”,他觉得应该不是指他爱洗澡这件事,但看起来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当晚,雁秋发烧了。 他浑浑噩噩,眼皮子似有千斤重,觉得鼻子里喘的不是气,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快把他烤干了。嗓子跟刀割一样疼,咽口唾沫如同上刑,连声呜咽都发出不来。身上也疼,密密麻麻的,如几万根针扎在皮肤上,又麻又痛,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里他感觉到有人点了灯,然后屋子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他床边说话。 他烧糊涂了,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字。 【三更】 “还是冲撞了……” “风太冷。” “有吗?给他喝点……行。” 说话声止住,他的意识没了东西钓着,也跟着沉寂了。 直到有人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捞起来。 被碰到的地方针扎的痛感更甚,他甚至有些颤抖。 有东西递到他嘴边,一只勺子伸了进来。 他紧咬牙关。 有人在他耳边说:“听话,这是救命的。” 他听见这声音才有了点反应,艰难的张开嘴,喝下去。 然后差点吐出来。 苦的,还有点焦糊味儿,粘稠的,流过嗓子时如同喝了一口树脂,糊了一嗓子,难受的要命。 他呕了一下,被人捂住嘴放倒,到底没呕出来。 可能是太难喝,他苦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烧已经退了,只是觉得身上冷,他下意识裹紧了被子。 屋里燃着一盏小灯,宴少爷披着他紫红色的外衣靠在椅子上翻书,见他醒了朝他摆手,“过来,我给你上上课。” 雁秋正一肚子疑问,活动一下快躺废了的腿脚,慢吞吞走过去,走近才看清他刚才在看的那本书原来是一本天师入门图册。 他翻到其中一页,雁秋凑过去,以为他是要给自己看,没想到他直接把那页给撕下来了,递给他说:“你还小,又是个干净的人,没接触过这些,前天晚上撞了鬼,魂相就不稳成这样,要是这么脆弱,我可不敢带你出门了。” 他说完,果然看见雁秋脸色变了。 他算是发现了,雁秋话不多,看着挺高冷,其实很粘人。 “这个心经以后你每天抄写十遍,好好写,写完给我看,给你稳固魂相的。” 雁秋看着那一堆连在一起不知所云的文字,觉得很高级,看不懂肯定是因为自己学识不够渊博,于是勤勤恳恳地练习起来。 宴少爷就坐在一边看着,一边看一边抠手上的血痂。 雁秋写不下去了,“总抠不容易长好。” “不抠明天也要咬破。” 雁秋的脸色沉下来了。 他把手隐进袖子,垮在椅子上问他:“你明天还跟我去么?” 雁秋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去。”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会说谎。 宴少爷一点不意外他会这么说,从笔山上取了支笔下来,“伸手,我给你个好东西。” 他在他手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末了还叮嘱:“不许洗手啊。” 雁秋认真的点头。 他怕把手上的符蹭掉,晚上睡觉都留一只眼睛看着。 接下来三天,他每天晚上都跟着崔宛唐枕和宴少爷去干活,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地方,但流程大同小异,不过他再没看见过别人身上的福报或罪孽。 宴少爷那晚跟他讲了很多天师的东西,诸如那晚他看见的黑雾和金光,也跟他说过,想把这东西掩藏起来有千万种方法,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也从未起疑。 直到六年后。 他跟着宴少爷这六年里走南闯北,解决了不少麻烦事,宴少爷的名号在圈子里越来越响亮,有人找上门来。 来人是甘阳镇的一位员外,闻听宴少爷高名,来请他揭开自己儿子成谜的死因。 宴少爷见了他儿子一面,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找了半天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他脑袋没有重量。 或者说,他脑袋比一般人都要轻,就像是空的。 唐枕问了一圈,就得到一条消息:员外儿子这几天哪也没去,就昨晚去逛了圈夜市,吃了碗脑花,本来还想去听听戏,结果吃完就觉得肚子疼,没了兴致,早早回府。 崔宛趁着夜色点了根蜡烛,招来死者的魂魄,顺着他的指引追去。 雁秋跟着宴少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见真正的“鬼市”。 夜半子时,荒郊野岭,有一个极其热闹的市集。 鬼界集市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出现在人界地盘,还跟人界做起了交易。 在鬼市里人和鬼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主儿,表面上卖的是衣服,交了钱拿走,交易成功,晚上这身人皮就易了主。 看似买了块猪肝回家,交易成功,晚上就被掏空了心肝肺。 餐馆里的夫妻肺片是真的夫妻肺片,脑花也是真的脑花。 可以理解为非法交易的n种形式。 “这地方哪来的?”唐枕惊呆了。 崔宛看着街边卖伞的商贩,连连摇头,“藏灵伞。” 雁秋虽然没学习过,但这么多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有些常识。 这藏灵伞其实就是在伞里藏魂魄,一般孤魂野鬼会在雨夜把自己藏灵的伞丢在路边等人捡,那人捡走的就不只是一把伞,还等于接纳了这个魂魄。家里藏个阴灵可想而知不是件好事。 脑花店老板正在熬脑花汤,锅里漂浮着零碎的白花花的脑子。 唐枕惊的眼珠子快掉了:“吃了脑花就被挖空脑子,挖出来的接着卖,这么低成本高利润的活计谁想出来的?” 崔宛垂手,在袖子里点燃一张驱邪符,符纸烧的很快,但周围流动的人群半点不受影响。 “不是鬼市开在了人界,”宴少爷随手折下一段树枝,翠绿的叶子在他手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是人误入了酆都。” “什么意思?”唐枕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崔宛搓掉手上的纸灰,“有人撬开了酆都大门,把酆都鬼市跟人界混在一起了。” “走吧,往里看看。” 宴少爷带头往集市深处走去,唐枕越走越觉得可怕,“这里的买家大多是活人,看样子整个甘阳镇的人都来过这里。” 这么多人跟死人做过交易,这可不太妙。 事情越发棘手,崔宛问宴少爷:“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在街尾停住脚,把袖子挽起来,“找门,把他们轰回去。” 宴少爷话说的霸气,事儿干的也十分张扬。 将酆都鬼市与人界重合到一起这种强大的术法不可能没有痕迹,但要融入的无知无觉,就要淡化两界的边界线,比如坟场戏台,路上起的浓雾就是分界线。 但这里没有。 雁秋清楚的记得自己走过的路线,遇见几只蚊子都记的分毫不差,可见这鬼市与人界的融合度有多高。 崔宛分析说:“这次事情复杂,突破口不好找,我猜测这应该是个阵法。将酆都鬼市移到人界,必定需要酆都的法器,法器就是阵眼,咱们先找阵眼?” 唐枕已经开始四处瞟了,一边瞟一边吸鼻子,“酆都的法器都带着酆都的气息,尤其好宝贝,大多藏在忘川,带着一股子苦味儿,应该不难找。” “费那劲干什么?”宴少爷把鞭子扬起来,“这么张扬的鬼市都招不来鬼差,那不如直接劈了,总能惊动一两个无常。” 少爷他说干就干,扬起鞭子抽下去,尘土飞扬。 宴少爷福报多多,运气爆棚,这一鞭子正正好好落在阵眼上,阵眼破裂,人界冥界分界线渐渐模糊起来,空中显出一条灰蒙缝隙,那是没关严的酆都大门。 群鬼骚乱,仓皇逃窜,商铺里那些衣裳首饰、珍馐美味,没了障眼法的维持,纷纷显露出本貌。 漂亮的衣服是各种人皮,首饰都是白骨,菜肴上爬满驱虫。 鬼跑了,人懵了。 崔宛迅速拉开一条红线,将一端绕在树干上,扯着另一端圈出一个包围圈,唐枕配合着将一众鬼魂赶进去,却发现数量庞大,线不够长,无法封口。 唐枕顶在豁口,手上结印喝退意图冲出来的老鬼,问崔宛:“这么多怎么搞?鬼差什么时候能来?再拖一会儿我搞不好就叛变了!” 崔宛绷着线,还意图把它再抻长一些,可惜红线没有弹力,再拽就要断了,他又气又急,“别嚷了,等着吧。” “你这破线团又不值钱,下回多缠几个,省着不够用!”唐枕额头沁出层薄汗,“师……师兄?!”他一抬头,正看见宴少爷的鞭子卡在那条缝隙里,手臂用力往外掰。 他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只手,“他他他是想干什么?” 崔宛脸色极难看,“这个疯子,是真想跟酆都大帝把酒言欢了!” 宴少爷站在一处树杈上,手里的鞭子又收了几寸。 那“门”的缝隙越来越大,已有半臂宽。 白无常从门缝里挤出来,心惊胆战地跟他点头哈腰,“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怎么动这么大肝火?呀,鬼市怎么跑这来了!我监管不力,怪我怪我!您快收了神通。” 宴少爷笑了,“六年前一别,你还真是过河拆桥啊。我这几年有事请你,又递帖子又上礼,你都不曾来见过,今天刚一打照面就要我收手。你说收就收,我多没面子?” 说话间,他手上力道又紧了紧,那门缝已经能容人横着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酆都大门既然关不严,不如我给它拆了,回头装扇新的。” 白无常苦脸,“您说笑了。是我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回头我一定严查,给您个交代!” 第26章陷害 【一更】 唐枕嗤之以鼻,“都死了几百年了还一副见人下菜碟的模样。” 雁秋有些担忧,“那毕竟是阴差,他这样没关系么?” 崔宛道:“这么大个鬼市出现在这酆都怎么可能不知情?听说新帝上任,下面正乱套呢,说不定是拿这鬼市当筹码,敲打敲打也好。” 雁秋看着那半丈宽的门缝就懂了。 宴少爷以后少不了跟酆都打交道,得罪了他恐怕以后不好在人间当差,毕竟这是个能徒手掰鬼门的存在。 凭着他,酆都再想利用活人搞什么名堂,也都得考量考量。 宴少爷到底是没真的把鬼门拆了。 白无常把人都带走,锁上鬼门,但鬼市出现已近半月,镇上受殃及的人数过千,他们把能救的都救回来了,又跟白无常打商量,将枉死之人能送回来尽量送回来,尸身已毁无力回天的只能怪自己福报不够,成了个倒霉蛋。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月,宴少爷名声大噪,人称一声“宴大师”。 整个甘阳镇都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甚至为他立了座祠,上香祷拜,堪比神佛。 宴大师想着壮大师门,也没拦着,连崔宛都十分欣慰,“师父走的早,师兄能有如今的成就也能让他老人家欣慰了。” “那可不,”唐枕神气十足,“以后我收徒,我就说他大师叔能掰开鬼门,咱们这一支肯定能飞黄腾达!” 确实是飞黄腾达了。 宴大师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那年深秋,有人找上翠华山,说南海水鬼每逢十五便会出现,伤人无数,请他前去收服。 当时已经初九,翠华山距离南海有三百多里,崔宛和唐枕都不在,宴少爷只好留书让他二人稍后赶过去。 雁秋有些不放心,“不等他们一起吗?” 这六年里他们鲜少有分开的时候。 宴少爷把包袱丢给他,“你少爷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少废话,记得带钱。” 他带着雁秋一起去往南海,结果去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水鬼,而是一只冥河水母。 冥河水母以魂魄为食,每逢十五月圆,人界冥界边界模糊时,它就会钻空子来人界。它与生灵同寿,是个极难对付的存在。 他立马修书让崔宛和唐枕快马加鞭过来支援。 水母高达百丈,一只触手都比宴少爷腰还粗,挂着风声卷过来时甚至有种天崩地裂之感。 他指尖在头上的发簪尾部划过,带出一串血珠,抹在鞭身,咬牙迎着那腰粗的触手而上。 雁秋胆战心惊。 他跟着走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它二十四只触手结了张“网”,把宴少爷兜在其中,他在里面艰难求生,对雁秋喊话:“去找崔宛和唐枕!请无常来!” 雁秋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崔宛和唐枕前两天来信说刚从翠华山过来,这会儿估计还在半路,他往哪找人去? 于是他折路回了客栈,拿出朱砂和黄表纸,一气呵成画了道符,又点了根蜡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烛火将符纸烧了。 结果直到烧完也没见无常来。 这是通灵符,他不会凭空燃符,借用烛火,按理说那边不该“听不到”。 他又烧了两张,石沉大海。 看来今天是请不到无常了。 他提笔飞速画了几张符,然后从夜市中穿过,随手买了把弹弓和一把短刀,跑回海边。 水母被宴少爷绞断了一只触手,横陈海边,软塌塌的。 宴少爷也不好受,一身红衣衬得他脸色越发惨白,衣衫褴褛,半边膀子都露在外面,看见雁秋又回来了,骂道:“让你去找人,你在这晃什么?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雁秋没说话,他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用符纸包住一个,捏成团,然后把弹弓拉满,弹了出去。 符纸在空中燃烧起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逼冥河水母伞状的头。 水母体积过大,到底还是没躲开,被石子砸在左半边伞体上。石子降落处豁开一个洞,火焰顺着豁口向外扩散。 水母暴躁地甩了下触手,溅起几米高的水花,给宴大师洗了个冷水澡。 宴大师难得没骂人。 他抹了把脸,阴沉地看着雁秋。 雁秋手里的石子一个接一个飞出去,水母触手上的吸盘刚把“脸”上的火星子扑灭,下一个带火花的小石子就接踵而至。 宴少爷看了一会儿,只看见雁秋冷峻的侧脸,专心致志拿水母脑袋当靶子打,也不知道那闭眼睛都能打中的面积有什么值得他死盯着瞄的。 雁秋其实是不敢看他。 宴少爷虽然没明说,但他感觉得出来,他不想让自己学这些东西。这六年来,除了坟场戏台那次他给的那篇心经之外,他再没教过自己别的东西,他不想让雁秋成为一名天师。 可能是少年人都叛逆,再加上他实在有些天赋异禀,耳濡目染又偷看了几本书后,他还真学明白了几分。 冥河水母被他干扰的不胜其烦,一怒之下也不顾形象了,抬起剩下的二十三只触手圈了个网,想直接绞死雁秋。 雁秋扭头就跑,可水母的触手太长,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中央那条触手直奔他天灵盖而来。 雁秋深知自己跑不过,干脆挺住脚,抽出靴子里的短刀。 他的手刚落在刀柄上,就被人扑倒在地。 水母触手上碗大的吸盘结结实实落在宴少爷背上,雁秋垫底都觉得隔夜饭差点吐出来,可见这触手力道之重。 他听见身上的人闷哼了一声,头微微后仰。 触手缩紧了些,吸起宴少爷往回拽。 眼看宴少爷要被带走,雁秋抽出短刀,手握着刀刃滑下去,在白刃上留下一串血珠,口中念了句拗口的咒,三两步追上去,一刀斩断水母吸着宴少爷的那条触手。 他上前接住落下来的人,触手自动脱落,露出背上狰狞的伤口。 吸盘吸力太强,背上连皮带肉掉了一大块,有雁秋撑着他都摇摇欲坠。 那水母接连损失两条触手,彻底怒了。 它煽动着剩下的触手,张牙舞爪地冲过来。 宴少爷抓走他怀里剩下的一摞符纸一把火点了扔在地上,烧出来一道光圈,正好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挡住那触手片刻。 他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雁秋身上,头歪在他肩膀,雁秋听见那人轻而冷厉的声音:“我就算胳膊断了,也能给酆都换扇门。” 雁秋搀着他,蹭了一手粘腻,心知那是什么,都不敢回头看。 火圈渐淡,冥河水母又躁动起来,挥舞着触手朝他们二人伸来。 雁秋握紧匕首正要往上冲时,就见那水母身后飞过来一道锁链,捆住它的二十多条触手将它拖回海里。 黑无常捆着水母,白无常出来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这地方正跟忘川相连,一到十五锁就松,我以后一定派人严加看管!” 冥界人手不够,哪分的出人看管酆都大门?以前出点事也无人过问,毕竟伤人的还是少数,冥河水母只在夜里的海上活动,晚上出海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有一两个出事的也就自认倒霉,福报不够,命里该有此一劫。没想到这次惹上宴大爷,直接闹翻了。 黑白无常把冥河水母拘走,宴少爷终于不撑面子,膝盖一软倒下去。 雁秋扶着他坐在海滩上,往他背后瞟了一眼,见那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你怎么样?” “扶……扶我回去……” 雁秋还以为宴少爷有什么办法,结果把人背回客栈才发现他早已昏迷不醒。 客栈老板扔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帮忙,“宴大师怎么伤的这么重?你扶他上楼,我去找郎中!” “那就麻烦您了。” 掌柜叫人去准备热水,“说什么谢,你们是来帮咱们解决水鬼的,为此受伤咱们镇上的人已经很愧疚了。” 正在喝茶的一位大哥站起来,“宴大师的药钱我包了,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治好宴大师!” “对!我也出钱,一定治好宴大师!” “我这就去找郎中!” 大堂里的人纷纷开口,雁秋眼眶微红,“多谢。我先扶他回房。” 郎中很快到了,看见这伤心下一惊,“肉已经腐了,得先剜掉,但能不能撑过来还不一定。我给开的都是最好的药,宴大师功德无量,一定会没事的。” 宴百川为除水鬼重伤一事很快传开。 那一晚,宴百川昏迷不醒,雁秋守在床边一夜未合眼,客栈里挤满了人,陪着一夜未眠。 寺庙里跪满信徒,香火不断,天灯上写满对宴大师的祝福,飘过南海。 崔宛和唐枕日夜兼程,在第二日傍晚赶到,崔宛一进屋脸色就变了,“噬魂?这可糟了。” “什么是噬魂?” 雁秋没听过这个词。 崔宛来不及解释,拿出蜡烛和符纸,准备画符。 唐枕少见的露出严肃的神色,“冥河水母以魂魄为食,师兄应该是被他吞噬了一部分魂魄,现在魂魄不全,算不得一个完整的活人了。” 宴少爷一睡十八日,崔宛日夜为他聚魂,信徒们在一楼大堂长跪不起,但被吞噬的魂魄已经无法找回,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崔宛看着熄灭的蜡烛,觉得自己身为二师兄,必须做这个主,于是深吸口气,对跪坐在一旁的雁秋和唐枕说:“师门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可强求。十八天了,咱们……送师兄……” “走吧”两个字还没出口,雁秋蹭地站起来,“他没死,”他看着崔宛,一字一句地说:“他还没死。” 【二更】 他转身就走,崔宛赶紧追出去:“你干什么去?” 少年人身高腿长,几步间就没了影子。 崔宛追不上他,忙对唐枕说:“你快跟上去,别让他做傻事!” 唐枕也怕雁秋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快跑几步追上去了。 雁秋其实什么也没干,他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那些宴少爷很少翻开的书,堆了一地,唐枕追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找什么?” “肯定还有凝聚魂魄的办法。” “能用的办法二师兄都用了。师兄的魂魄不是散了,是被吞了,凝聚不回来了。”他喘匀了气,蹲在雁秋面前对他说:“我知道你跟在大师兄身边许多年,大师兄对你而言很重要,你不想失去他,可是我和二师兄也一样。我们甚至比你跟大师兄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我们更不想他出事。” 雁秋并不理会他,手里的书页翻的沙沙作响。 唐枕在他身边坐下,“我是个孤儿,被师父捡回去那年才八岁。我从小就是被大师兄带大的,你别看我平时跟他没大没小,其实我特别崇拜他,他就像我爹一样,真的,我不骗你。我八岁还尿床呢,都是大师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洗床罩。 师父是个酒鬼,又是个痴人,对我们都是放养。二师兄比我大几岁,他是被爹娘卖给人贩子后被师父救走的。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师父不在了,要说这世上谁最怕他出事,那就是我跟二师兄。不是我们想放弃大师兄,是真的……没办法了,总得让他体面的去,对不对?” 雁秋抿唇不吭声,手指捏皱了书页,一滴泪氤氲开来,模糊了字迹,没待唐枕看清就被他翻过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师兄不肯收你为徒吗?” 他说出这句话,见雁秋翻书的手指停住了。 “咱们这一行,有种东西叫‘五弊三缺’,‘三缺’是‘钱权命’,‘五弊’是‘鳏寡孤独残’,窥探天机泄露天机逆转命数的人都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咱们天师更是在所难免。师父他双目失明,就是犯了‘残’。大师兄跟我和二师兄不一样,我打小就是孤儿,从没见过爹娘,二师兄是被拐卖的,咱们都命比草贱,已经是‘孤’了。大师兄不一样,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吗?” 雁秋微微抬起头。 “他是正儿八经的官户,是书香门第家的公子哥大少爷,你被他捡走那年多大来着?十四?他比你还早几年的时候都考上秀才了。他四代同堂,人也聪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家境富庶,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衣服上多根线头他都不穿,嫌丑,从来不吃粗粮,只吃江南的白米,没有八个菜他都不愿意提筷子,鸡鸭鱼肉摆不全在他眼里就不算正餐,只能算凑合。 但大师兄自小就能看见‘那些’东西。许是自命不凡,他不愿意做个普通人,在师父提出给他关掉‘第三只眼’时,他选择拒绝,并且义无反顾地拜了师父为师。听师父说他拜师那年也就十岁出头,他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一边考秀才一边还能画符背心经,学会两张符到处贴,可骄傲了。家里对他娇宠的很,都没拦着。 可惜好景不长,我拜入师门第七年,大师兄的父亲就因卷入朝廷纷争而获罪,男丁发配充军,女眷都做了奴婢。大师兄因随师父在外逃过一劫,躲过了风头倒也没人追查,我们追着发配队伍,在路上找到了他父亲的尸体,身上有酷刑的痕迹,而伯母早已没了音讯。那一年……”他仰头算了算,“那一年他好像十八,三缺应了缺财,五弊应了孤。” 天之骄子,锦衣玉食,一夜之间从云层跌到了烂泥里。 没了宴家“救济”,他们不能吃香喝辣了,也不能穿绫罗绸缎了,宴少爷颓废了几天,把自己关在老家空房子里整整三天,出来后连身上的银红绸缎都没换,笑着说:“还考什么科举,不当官不经商,你少爷也还是你少爷。师弟们,跟我捉鬼去!” 他大步流星走出宴家大门,“少爷我天纵奇才,所向披靡天下第一,在天师界也照样能闯出个名号来。” “师兄不想让你走这条路,是怕你也沾上这些。你是个干净的人,好好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我已经没了爹,也算孤,还说什么沾不沾?” “那怎么能一样?第一世最重要了,活不好以后生生世世就都够呛。” 雁秋看着他。 唐枕自知失言,扭过头不看他,“师兄不让你碰这些是对你好。” “什么叫‘干净’?” 六年前他就听见过这个词,一直不解。 这些年他背着宴少爷看了不少书,对这一行也算一知半解,自己猜出来点东西,刚好拿唐枕投石问路:“因为我是第一次做人,对吗?” 山川草木有灵,皆可化出灵魂,入酆都,投生为人,这是宴少爷亲口跟他说的。 他后来在书籍中翻到过关于这些的解释。 生灵第一次投胎投的都是普通胎,不分好坏,往后是顺遂还是坎坷全看这一世积累的福报和罪孽。他还看见宴少爷让他抄了好几年的那篇咒,那并不是什么稳固魂魄的咒,而是“封眼”的咒,写多了就会关上第三只“眼”,看不见魂相。 他有好几天没抄,果然又能看见魂相了,他看见自己身上有一层淡淡的金光和一圈很细小的黑线。 福报罪孽都不多,他是个“新生儿”。 “你又聪明又敏感,大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你走上天师这条路。”唐枕见已经兜不住了,索性都说了:“我跟你说那么多,就是想让你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说着玩的,五弊三缺也不是玩笑,更不是你那死了好几年的爹能给你挡过去的。你现在就是在强求,你知道吗?” 雁秋不自在地别开眼,倔强地捏着书页,“强不强求罪不罪孽都是下辈子的事,孟婆汤一喝一了百了,我管那么多干什么?眼下这辈子还没过去,替下辈子操什么心?” “你怎么不听劝……” 唐枕刚要来脾气,房门被人推开了,崔宛一副见鬼的表情,“大师兄醒了。” “什么?”唐枕跟雁秋都是一惊,雁秋连书都没来得及放下,直接拿着就跑出去了。 房间里,宴少爷撑着额头坐在床边,唐枕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八遍,确定不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鬼魂附身,这才惊叹出声:“明天怎么哭我都排练好了,结果你不死了?!” 他捏捏宴少爷的胳膊,又把手指探到他鼻子底下感受了一下温热的呼吸,崇拜的看着他:“大师兄,你这道行是越发高深了啊,酆都大帝是叫你下去参加储君册封大典的吗?下任帝君就定您了是吧?咱们师门繁荣指日可待啊!” 宴少爷揉着太阳穴忍无可忍:“闭嘴!” “你不高兴。” 雁秋见他好不容易保住一命,但表情更愁苦了。 宴少爷看他一眼,“你出去,我有话跟他俩说。” 雁秋愣了愣,没动。 这是他头一次有话背着雁秋说。 他再次重复:“出去。” 许是他语气太冷,雁秋鼻子泛起酸来,转身走了。 他睡不着,干脆把自己闷在书堆里,看了一晚上的天师手札。 他想,如果他厉害一点,懂得多一点,也许就能帮上忙,也许对付冥河水母时就能多一分胜算,他再也不想看见宴少爷半死不活的样子。 五弊三缺又如何呢?他无亲无故,顶多自己残废,他不在乎。 他救了自己,这辈子、这条命就是他的,为他死了也算还恩情,值得。 雁秋义无反顾。 第二天清早,他把翻乱的书整理整理放回去,正要去探望探望宴少爷,一开门就看见崔宛正要进来。 “还没吃吧?我带了些吃食。” 他半推着雁秋进屋,把餐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上桌,“本地人喜好甜食,想着你可能不习惯,这些是我借了客栈厨房自己做的,你尝尝。” 雁秋喜欢吃咸吃辣,口味偏重,这边清汤寡水的菜色确实不合他胃口。 “辛苦崔大哥。” “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说什么辛苦。赶紧吃吧,吃完我让唐枕送你。” 雁秋筷子一顿,“送我?去哪?” “师兄的伤还没完全好,不宜奔波,你跟师弟回翠华山翻翻,看有没有师父留下的手札,那里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找到了拿过来。” “我看他没什么事了。” 崔宛笑着给他夹菜,“你懂什么?他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但魂魄还是不稳,毕竟缺了一块。补回来的这些是黑白无常从冥河水母嘴里讨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彻底讨不回来了。魂魄残缺者,要么神志不清,要么寿数短缺,你要是不想他落得那个下场就跑快点,师父神通广大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救他。” 翠华山上确实有很多师父的手札,宴少爷总以各种理由不让他看,想来应该是不想他走上这条路,现在倒也顾不得了。 “好,我吃完就走。” 他心里着急,三两下扒完饭,草草收拾两件衣服就跟唐枕一起返程。 临走他想跟宴少爷道个别,推开门却见床帐撂着,他睡了。 【三更】 也是,昨晚才醒,本就身体不适,又跟崔宛长谈,一夜未眠,这会儿乏累也是正常。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给他把帘子拉严了,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 崔宛送他到门口,再三叮嘱:“师父写东西很有条理,这种疑难杂症都记在一个白皮书里,可别拿错了。” 唐枕不胜其烦:“知道了知道了,啰哩吧嗦。照顾好我大师兄!” 雁秋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唐枕赶紧追上,“等等我!” 俩人日夜兼程,在第三天傍晚回到翠华山,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所有的书都放在桌案旁的柜子里,俩人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找到几本手札,但其中有一本是宴少爷写的,另外几本都不是白皮。 崔宛特意叮嘱是一本白皮书。 俩人把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找到。 “难道不在翠华山?”唐枕啃着馒头,“那也不可能在二师兄家啊,这里才是师父的住处,师父所有遗物都在这了。” 雁秋一边啃馒头一边翻开一本手札。 那是一本蓝皮书,记载着一些见闻,大多是收鬼相关。 师父文笔斐然,情节跌宕起伏,雁秋不自觉看了大半,猛然惊醒。 这记叙方式不像是手札,更像是写话本,记录的东西多而杂,并无条理,而且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来他们师父也不是个能耐下性子写笔记的人。 看墨痕和纸张折旧程度,这几本手札应该是三十几年前写的了。 崔宛在骗他。 师父年轻时写下这些见闻趣事,后来犯了五弊三缺,双目失明,根本无法再写字。而且他本也是个随性不羁的人,根本做不来分类标记的细致事,更不会留下什么“白皮子”专记疑难杂症的手札。 他来不及收拾,把剩下的馒头和着冰冷的井水一口吞了,“走,我们回去。”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夹雪,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那口冷水穿肠而过,使他的脑子越发清明起来。 从一开始不让他接触天师术,到离开前忽然冷淡的态度……宴少爷虽然经常逗弄他,但对他的关心不掺假,把他当半个儿子在养,走个夜路都担心的睡不着,临行叮嘱八百次夜里路滑,小心摔了,还怕他被人贩子拐了,守在门边巴巴等着,见他平安回来还得嘴损:“买盒朱砂这么慢,不知道的以为你上辈子是个蜗牛。” 他把盒子怼他怀里:“嫌慢你下次找个上辈子是蜈蚣的。” 但这次他疾驰三百里,那人躺在床上一句叮嘱都没有。 他脚步越发急。 唐枕小跑才追上他,一边解缰绳一边问:“我们去哪啊?东西不找了吗?大师兄的病怎么办?” 雁秋已经翻身上马了:“他的病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驾!” 等回到客栈已经又过了三天。 离得越近雁秋心里越着急,恨不得把那人拽到眼前问他为什么,步子越迈越大,唐枕跑都跟不上。 刚要上楼,路忽然被然拦住。 “就是他!他跟那个王八蛋是一伙的!都是谋财害命的畜牲!打他!” 此时正是傍晚,客栈大堂里有不少正在吃饭的客人,一拥而上对雁秋拳打脚踢。 雁秋拳脚功夫尚算过得去,起初没反应过来,挨了几巴掌,后期便躲过去了。 唐枕功夫马马虎虎,跳大神还行,动手就有点逊色了,只能围着大堂跑,边跑边求饶:“轻点轻点!什么仇什么怨啊?我得罪谁了?” 那大妈操着扫帚打的最凶:“你们几个骗子还好意思说?得亏我以前还把他当神仙供着,都是狗屁!” “大妈你说啥呢?我是唐枕啊!宴大师的师弟!你们是不是没认出来我?” 掌柜的从厨子手里抢了把锅铲,义愤填膺:“就是认出来了才要打!你跟那个宴什么玩意都不是好东西!那是几百条人命啊,亏着你们还敢回来!” “就是,昨天没打死那个宴王八,今天就打死你们!” “难怪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宴,他连自己名字都不敢说还能是什么名门正派?” “听说他家当年也是名门望族,几十口人都是被他克死的,他就是个扫把星!” “哗啦”一声巨响,雁秋一脚踹翻楼梯旁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巨响震慑住大堂里的所有人,他沉声说:“他不是。” 他捡起一块碎屑握在手里,血顺着碎片滴在地上,指着这群人:“谁再污蔑一句,我割断他的喉咙。” 横的怕不要命的,见他这副狠戾模样其他人也不敢拦路,骂骂咧咧放他们走了。 “恶人有恶报,死者的亲友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带唐枕离开客栈,唐枕还是懵的,“什么意思?大师兄怎么就成众矢之的了?当初上翠华山求大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吧?” 雁秋上哪知道去?他换了套装扮,带唐枕混进一处酒楼,都不用打听,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基本都是宴大师。 “他确实救了不少人,咱们感激他,但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让那么多人去死,换他一个人活吧?我觉得他这事儿做的不厚道。” 他身边的酒友连连点头,“这种术法普通人哪会用?肯定还是他引导的,可怜那些迂腐的信徒,人家要他们去死他们就去死了。” “本来从甘阳镇鬼市开始,大家挺尊敬他的,给他立的祠也不少,要是需要钱或者什么大家都能给他凑一凑,偏偏他要人命,这真是……唉。” “那么多条命,他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雁秋越听脸色越难看。 唐枕直接就要冲过去动手了,被雁秋按住胳膊。 “你拦我干什么?他们说师兄杀人,杀了三百六十个人!放屁!师兄他明明连鸡都没杀过!” 他说着说着就要哭,哽咽着为师兄鸣不平:“师兄跟冥河水母对峙九死一生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当时又祈福又抄经的,在师兄门外长跪不起,结果转头就这样?又不是师兄逼着那些人去死,他们凭什么把矛头对准师兄?这算哪门子的信仰?他们就是这么报答咱们的?师兄家破人亡已经很难过了,咱们是不想他忆及家人伤心才都不提他本名,他们懂个屁!” “魂魄被吞噬后无法修补,但能新生,对吗?” 雁秋对他的发泄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但他需要唐枕给他提供理论依据:“魂魄可以用来修补魂魄,是吗?” “那是邪修,你说这个干什……”唐枕反应过来,“你是说,师兄能醒过来是因为有人杀了那三百六十个人取魂魄救他?” “不是救,是陷害。” 有人杀了三百多人救活宴大师,却对外宣称是他为自救而杀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害。 但麻烦就麻烦在他确实受益了。 现在问题不是谁杀了人,而是那些人用自己的命救回了宴大师。 即便那些人是自愿自杀献出魂魄,但还是引起众人对宴大师的反感。 他们的信仰起于宴大师的庇护,现在宴大师从庇护者变成了加害者,这群人就开始反咬,把宴大师钉死成一个残害信徒的邪修。 “这背后有个利用舆论推波助澜的人。” 唐枕反应过来,遍体生寒,“为什么?谁会这么做?咱们这么多年除了收鬼就是降魔,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谁。” “既然没有得罪过谁,那就只能是同行了。”雁秋喝了口水,起身离开,“先找到崔大哥他们再说。” 宴少爷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看现在群情激愤的样子,崔宛一个人恐怕护不住他。 知道了这些再想找他们反倒简单了。 宴大师人人喊打,不少义士大老远寻消息找过来就为了杀宴大师出口气,给自己涨涨名声。 雁秋跟着其中几个还算消息靠谱的义士半个多月,终于在一个夜晚找到崔宛。 那天晚上极冷,秋叶落尽,寒月孤零零地挂在光秃的树杈上。干枯的树叶踩出清脆的响声,在初冬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 崔宛一身灰布麻衣,戴着斗笠,走进一间破庙。 第27章交代 “白菜肉包,过来垫垫肚子。明天进入蕃城地界,他们应该就不会追的这么紧了。” 宴少爷接过他递过来的吃食,“没收到回信么?” “还没。可能最近入冬天气冷,消息传得慢。” 他从炉子上取下来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咱们住在翠华山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何况还有唐枕陪着,他们俩总不会出事。” “雁秋毕竟不入世,小师弟玩心又太重,事情查不明白我哪敢回去?”他吸着热水,“他今年生辰我都没赶上。” 崔宛安慰他:“那么多人集体自杀,以魂魄为你塑魂,这种术法早绝迹了,会用的应该都是老行家。这些受害人来自天南地北,齐聚南海最远之人需要赶路七日,可见以魂补魂之法在你受伤后不久便传出去了。他们在同一时间跳海而死,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这是一场阴谋。把他俩送走也好,幕后那人只是针对你,应该不会动他俩。” “何止是针对我,他是想让我死。”他自嘲地叹息:“是我错了,这几年我只想着壮大师门,没考虑过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到底碍了人的眼。那三百六十多人献出来的那部分魂魄会永远消散,魂魄不全,以后生生世世都是不健全的命,这份恩这份罪,我拿什么还?他们要我去死是对的——我还不起,只能以死平息他们的怒火。” “你也不是故意的,该以死谢罪的是幕后那个人,不是你。” “谁会在乎呢?”宴少爷拿着包子小口咬着,没什么食欲,“他们在我身上能看见死去亲人的影子,他们只会觉得是我抢走了那些人的寿命,有没有幕后黑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死了,我活了。重要的是,我真的因此活了。我人人喊打,咱们师门声誉一落千丈,他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我们总要找到那个人,不管他们信不信,也要证明你是无辜的。你难道真的要因为这个以死谢罪,如了那人的愿吗?要是被雁秋知道……”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他说:“我们往南走,离翠华山远,消息传得慢。害我的人我必须要找,就算我死了也得当个阴差继续找。” 雁秋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听他们研究怎么继续骗自己,气得鼻子直冒烟。 唐枕小声问:“咱们不进去吗?” 他忍住冲动:“再等等,看看他们还隐瞒了什么。” 雁秋还想多听点,但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群人踹开大门将宴少爷和崔宛围住,自称侠义之士,不由分说就动手。 崔宛拳脚功夫一般,雁秋正要动手,就见一直歪在地上的宴少爷动了。 他一晃身就到那位刀疤脸义士近前,劈手夺下他的刀,速度快出了残影。 雁秋把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 唐枕捂住嘴巴,“师兄完全恢复了?” 他一点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甚至出手比过去更为利落。 几十人将他与崔宛团团围住,宴少爷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落了下风。 天上飘起雪花。 他借着神像躲开刀疤男的砍刀,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隔着神像冲他喊话:“你杀人害命是事实,若现在束手就擒自裁谢罪,尚可算你知错能改。老朽与阴差也打了半辈子交道,给你求求情,下辈子还能投个不错的畜生道。” 宴少爷闻言笑了,“哪个畜生算不错的畜生?不是我杀的就不是我杀的,我问心无愧。” “虽然不是你杀的,但那些人确实是为你而死,你是踩着三百六十具白骨才能站在这,你敢摸着胸口再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宴少爷沉默了。 他不能。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为他一个该死之人消散,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无话可说。 刀疤男的刀指着他,“你现在死,还能保全一世英名。” 他用鞭柄挡开面前的刀刃,“我可以忏悔,可以负责,但我不能死。”他眼神坚定,“起因在我,但整件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承担。我可以道歉,可以赡养所有死去之人的族中长辈和孩童,但我不能死。” “你能怎么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刀疤男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妹妹当年在鬼市买了一支簪子就被拉去结阴亲,是你把她带回来的,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每逢初一十五给你上香,祈求你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团圆,可是你就是这么保的?本来家里都给她看好了相公,可就在成亲前夜她跳海了!爹娘我能养,用不着你,你还能怎么忏悔怎么弥补?你只能去死,用命来补!” 他挥舞着大刀砍下来。 雁秋没想到,原来那些给他立祠盖庙供奉他的人,祈求的不是他平安喜乐,也不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而是要他继续保护他们。 “信徒”二字,讽刺至极。 他盯着刀疤脸凶狠的表情,沉浸在这种可笑中,没注意到宴少爷在躲避大刀时被脚下蒲团绊了一脚。 耳边一声极轻的破空声,一支冷箭穿空而过,他顺手捡起脚边的竹竿掷过去,余光却见唐枕冲了过去。 “师兄小心!”他直接把宴少爷扑倒了,后背胳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顺着腰椎泛起一阵酥麻的痛感,一名壮汉的鬼头斧就在这个时候轰然落下。 落在了唐枕背上。 血溅了宴少爷一脸,滚烫腥甜。 …… 逃离破庙已经是后半夜了,缺月高悬。 今年的第一场雪刚停不久,地面铺了层白毯,显得那血迹更加刺眼。 唐枕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师兄,放我下来……” 宴少爷装聋。 “血迹会让他们找到你的,放我下来。” 宴少爷装聋。 “师兄,我疼,这样我伤口疼。” 宴少爷调整了一下背他的姿势。 “师……” 雁秋掏出个帕子塞他嘴里,“疼就别说话。” 唐枕偏头把帕子吐了,带着哭腔闹:“我要死了,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们吧!” 宴少爷装不下去了,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唐枕气若游丝:“师兄,真的,再不看我就看不到了。” 他从来没用这么安静的语气说过话,有气无力的,说两句话就要歇歇气儿,“我疼得没知觉了,趁着这会儿,让我跟你们道个别。我看这……山清水秀,风水极佳,就给我埋这吧,别走了。” 宴少爷迈不动步子,咬着嘴里软肉不说话。 “师兄,把我放下。” 宴少爷顿了顿,还是屈服了,轻手轻脚把他放在一棵树下。 唐枕后背的伤口生了冻疮,脸色灰白,手都抬不动,“让我……让我看看你们。” 三个人在他面前围坐一圈,皑皑白雪的尽头是泛起鱼肚白的天边。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一一扫过,扯出个笑来,“别难过,我到了下面也……也混个阴差当当,里应外合,看看……看看哪个王八蛋要害师兄……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唐枕死在黎明前。 …… 把他安顿好时天光已经大亮,宴少爷的手冻得青紫,雁秋解下外衣要给他披上,被他拦住:“你走吧。” “去哪?” 宴少爷把衣服披回他身上,给他把乱了的发髻重新束好:“你长大了,未来的路还那么长。这世间天高地阔,想去哪就去吧,不必跟着我了。” “什么意思?” “这些年带你在身边,一直把你当个孩子养,怕你独自外出不安全、怕你自己在家不安全……但是现在你长得都比我高了,是个成年人了。” 他笑着说:“你既不是我徒儿,也不是我的什么亲友,如今长大成人自该有一番天地,何必拘泥于我身边?考取功名还是行走江湖都随你,天大地大,你还有很多选择。” “你赶我走?”雁秋有些不可置信,把他的话翻来覆去掰成八瓣才听懂:“你因为这件事,就要赶我走?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出了事咱们一起扛,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别人伤你分毫。” “说什么傻话,”宴少爷笑着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你少爷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这点事儿还解决不了么?你该有你的人生,别跟着我虚度光阴。” “我不走。”雁秋越过他去找崔宛,“崔大哥,咱们……” “啪”地一声,鞭子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雪雾,雁秋被逼退一步,长鞭落在他脚尖。 宴少爷没看他,盯着地面上的鞭子,“走吧,雁秋。” 雁秋视若无睹,继续向崔宛走去。 长鞭再次落下来,雁秋直接抬手接住,掌心绽开一条猩红的口子,血顺着鞭身滴落在雪地上。 “你要是想这样阻止我,不如把我抽死在这。六年前我就该死在那场雪里,当年你说救就救,现在还想说扔就扔?” 宴少爷抽了下鞭子,雁秋握紧了,这一下不仅没抽动,反倒使他掌心伤口皮肉翻开,血流如注。 “这钢鞭跟随我多年,也算个趁手的兵器,你初入江湖,没个傍身的物件儿我也确实不放心,难得你喜欢,就送你吧。” 宴少爷说到这雁秋才慌神了,他忙松开手,“我不是……” 宴少爷松开五指,钢鞭彻底落在地上,横亘在二人中间。 他是铁了心要他走。 他背过身,手撑着树干疲惫地摆摆手,“去吧,别不好看。” 好聚好散,不要闹得不好看。 雁秋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一个月里他瘦了这么多。 他咬着嘴唇问崔宛:“崔大哥……” 崔宛垂眼不语。 他伫立半日,等到了今年的第二场雪,也没等到那人回头。 他捏着掌心滚烫的血,转过身走入茫茫大雪。雁秋其实没走,他只是在确定他们看不见自己后,拐了个弯绕到他们身后,跟着他,看着他们进入一个小村庄的客栈。 没多时,崔宛急匆匆进城去了,随后他看见宴少爷离开客栈,走上来时路,去迎那群想要他命的人。 雁秋以为这是他跟崔宛的计策,在暗中等着看结果,结果没等到翻盘,等到了宴少爷当众自刎,自裁谢罪。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看好戏的人群冲进去,也没赶得上截住他手里的剑。 在一众“大快人心”的欢呼声中,他听见那人平静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三百六十八人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只能以此微薄之躯,聊表歉意。” 他横剑颈前,猎猎冷风掀起他的大红衣袍,于银装素裹中上下翻飞,在一片叫骂中翩然倒下。 魂相上的金光忽闪忽闪,雁秋看的明明白白。 那些人即便为他而死,却也是自愿,与他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并非他强迫。 他到死都干干净净。 “不要!” 雁秋疯了一样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解开宴少爷挂在腰上的长鞭,驱赶着想要鞭尸泄愤的众人,像个疯子。 谋财害命的宴大师已经死了,雁秋如疯狗一般拦着,众人骂了一阵便散去。 长鞭从他脱力的指缝中滑落,他跪坐在地,轻轻将那人抱起。 冬天太冷,身体都僵得快,他感受着那抹温暖在自己怀中渐渐流失。 六年前那个在风雪中温暖他半生的明艳青年,如今在他怀中逐渐冰冷。 他又骗了自己。 破庙外他说他不认,他说自己问心无愧,说不担这份责,不会自裁,都是假的。 都是骗他的。 也骗了崔宛。 他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即使不甘心不情愿,他也还是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尤其当唐枕为此死在他面前时,更是让他坚定了这个决定。 怀璧其罪,已成定局。 是幕后的人赢了,他非死不可。 否则下一个倒在他面前的就会是崔宛、是雁秋。 崔宛找来时,雁秋已经将他入土为安。 他看着面前的土堆,脑子都是空的,颤抖着问:“你怎么在这?师兄呢?” 雁秋没回答,平静地问:“死的那三百六十八人都在哪?我要见他们的亲属。” 他知道,这三百多条人命背在身上,宴少爷这辈子都卸不掉了。 他不愿这样活,只能以死谢罪。 我都懂。 既然他不能为自己报仇,那就我去报好了。” …… 冬去春来,花开叶落,雁秋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将这三百多人走访个遍,终于抓到了幕后之人的影子。 春夜,凉风裹挟着细雨落在窗沿上,丫鬟正要上前关窗,被男人拦住,“你出去吧。” 这位大人难伺候得很。 倒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那种反倒好伺候,这位大人是事事都亲历亲为,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在这当差都闲得长蘑菇。 但是!他杀人不眨眼啊! 平时跟他说话都得憋口气,生怕哪句说错了就被他拉出去嘎掉。 丫鬟默默退出去,关上房门,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再攒俩月钱,然后给掌事嬷嬷买个点翠的钗子,让她赶紧给自己调去别的府衙当差吧。 雁秋自己动手把窗户关上,对床上的人说:“你这病不能受寒,怎么自己也不上心。” 崔宛盖着棉被,手里还得捧着暖炉,“你这两天去哪了?” 雁秋端起刚刚丫鬟送进来的药,舀一勺试了下温度,刚刚好,递给崔宛。 崔宛没接,“又去找孙衡了?” 雁秋不说话。 崔宛咳起来,咳得肺都要破了,掀开被子要下地,被雁秋按回去。 捏在手里的都是骨头,才短短三年,他瘦得不成人形。 崔宛咳得脸色通红,头晕气短,靠在床头缓了老半天,好悬没背过气去。 “雁秋,他死的时候可不是为了今天。” 他自刎是为了给那三百多人和家属一个交代,不是想看雁秋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不是什么想不开的人,若是那些人不是为他而死,他也不会上赶着送命,但他被冥河水母吞掉魂魄后确实就是个该死之人,能活过来全靠那三百多人生魂献祭,他既然承了这份情,就没法置身事外讲道理。” 那么多命,得还。 何况还都是自杀。 生命来之不易,自杀是亵渎生命,在酆都律法中是重罪,要进枉死地狱服刑,生前怎么死的,就在地狱中重复死个上千上万次,不断遭受折磨,而且魂魄不全,以后投胎都是痴傻的命,做不成个正常人。 这不是一句“我不知情”、“我是被陷害的”就能遮掩过去。 “再不喝就凉了。” 雁秋无动于衷,把药碗往前递了递。 “你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师兄不想看见你……” “大人,”丫鬟在门外说:“孙先生来了。” “这就来。”雁秋把药碗放在床边小柜上,“趁热喝。” 崔宛看着他出门,一口气没叹好,又咳起来。 他这是那年冬天落下的毛病,本来好好养着也是能好的,但他忧思劳累,心中郁结难消,每天眼睁睁看着雁秋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虽有太医照料,身子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雁秋来到前堂,求见的是个中年人,“燕侍郎,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雁秋扶他起来,“此言差矣,明明是孙先生救了我,该谢恩的是我才对。我被冤魂纠缠,多亏孙先生为我驱走冤鬼,还我清净,我不过是给了先生一个立足之地,大恩还尚未报。” 孙衡又与他客气几句,对这位藩国的礼部侍郎又敬又怕。 雁秋与他聊了几句,让丫鬟为他安排客房,“过几日陛下出巡,孙先生似乎要去南郡寻亲?你若不嫌弃,可扮作我的随从,正好一路过去,也可省些时间,不然陛下出游沿途封路,恐怕要耽搁十天半月。” 孙衡连连道谢:“那就麻烦大人了。” 丫鬟带着孙衡离开,雁秋收起脸上的笑容。 孙衡是他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他在蕃国摸爬滚打两年堪堪立足,布下大网将孙衡逼到自己眼前。 这仇,就快报了。 几天后,陛下出巡,夜宿别庄。 崔宛看见雁秋从包袱里拿出几张黄表纸和一个小铃铛,“你又要干什么?你把孙衡留在身边有什么打算?” 雁秋答非所问:“崔大哥,这别庄看着还不错,适合养病,我让阿时留下来陪你,等返程再来接你。” 阿时就是当年他第一次见崔宛时,崔宛留下来陪他玩的那个姑娘。 崔宛不再说话了。 雁秋不愿意说的事情他问多了不仅不会得到答案,还会被丢下。 雁秋拿了东西走了。 当晚,崔宛听着窗外猛烈的风声,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是病了,不是失忆了,天师的手段他还记得,这是有恶鬼作祟,天师正在收鬼。 将近凌晨雁秋才回来,第二天陛下宣布再修整一天。 崔宛听洒扫的宫女闲聊才知道,昨晚别庄里闹鬼了,而且还闹到陛下跟前去了。 彼时陛下正在沐浴,差点被水鬼拖下去淹死,幸亏别庄里有术法高强的大师收服恶鬼,陛下准他在钦天监当差,赏赐金银无数。 午时,孙衡来找雁秋道谢。 “要不是大人带我一起,我也不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孙大人客气了,日后同朝为官,还要仰仗孙大人在陛下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 他留孙衡吃完了午膳,亲自送他出门。 孙大人救驾有功一夜成名,此后一年平步青云。 七月大旱,孙大人布阵祈雨;冬月太后驾崩,孙大人主持出灵选定墓址,官至监正,风头无两,递帖子拜访的人排出二里地,暗中送进去的银子能堆出一座山。 弹劾孙衡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地递上去,全被陛下压了下来,直到次年中元。 死了大半年的太后还魂了。 太后掐着陛下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困在陵墓里,魂魄无法进入酆都,耽搁大半年无法转世,要拉他下去亲自找酆都大帝谈谈。 钦天监正得盛宠的监正孙衡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 贪污受贿、陷害忠良的折子全被翻了出来,陛下听从了赵庆将军的提议,给他选了个五马分尸的死法。 就在他自己都以为此生休矣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四肢完整地躺在荒郊野地里。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跑去投奔亲友。 来年三月,天朝与藩国起了战乱,藩国兵力不济,退守都城。陛下八百里加急,召回边境将士,死守城门。 城郊的孙衡看着手里的信纸满心欢喜:“恩人果然没有忘记我!赵庆这吃力扒外的东西,当初给我钱让我帮他搞死政敌的时候点头哈腰恨不得叫爷爷,倒台了倒是上来踩一脚,今晚我非要让他吃点苦头!” 他把信纸扔了,拿出几张符纸,摆了个阵法。 信纸随风飘到院子里,上面只有一行字:守城之将赵庆,乃一酒囊饭袋之徒,不堪重任。国将亡,珍重。 当晚,孙衡驭鬼杀死赵庆,城破。 铁骑破门而入,士兵在一堆黄纸中把孙衡五花大绑。 院门走进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逆着月光,下颚线绷得很紧,神情冷漠。 赫然就是他那位“恩人”。 他满心欢喜迎接上去:“恩……” 没跑两步,他被士兵拦住案在地上,灌了满口黄沙。而恩人对他的狼狈漠不关心,声音冷漠:“孙衡贪赃枉法,惊扰先太后陵寝在前,越狱通敌在后,就地活剐。” 士兵拔出匕首,孙衡大叫着挣扎,不可置信地质问:“燕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休得胡言!你霍乱朝纲,以此巫蛊之术残害我朝良将,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只怕我国已破了。去年开春你收受贿赂跟人一起构陷忠良,致使刘大人株连九族;去年夏季江南大旱你又贪污赈灾款;今年更甚,竟开门迎敌。这桩桩件件哪一条冤枉了你么?死有余辜。朝中腾不出人手来捉你,陛下命我前来取你性命,以告慰诸位在天之灵!” 他挥手,毫不犹豫地下令:“行刑。” 士兵将他绑在树上,撕开衣服露出胸口,眼都不眨地刮下来一片白肉,痛吼声响彻云霄。 半个时辰后,士兵将剐下来的肉呈上,“大人。” “按规矩处理。你们走吧。” 士兵把肉装起来,去解捆在树干上的白骨。 “头带回去,其他的就扔在这吧。” 他发话士兵也不敢多问,照做了。 雁秋下马,收敛起白骨,然后拿出一张符纸,看着茫然飘荡在附近的孙衡魂魄。 “等你那个做了酆都大帝的爷爷来救你么?呵。” 他轻笑着将魂魄收了,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 冬月,翠华山银装素裹,苍茫一片。 院子里燃着火炉,炉子上温着药,阿时掀开盖子看看,觉得差不多了,倒出来用勺子喂给崔宛。 半年过去,他的病不见好,人已经瘦得端不动碗。 “雁秋呢?” 阿时看了眼门外,“还在磨。” 崔宛叹气,胸口单薄的衣襟上显出骨头的轮廓,“去叫他。” “他又不会听。” “去叫。” 阿时只好去叫。 雁秋在院子里又搭了个棚子,正在磨个白色的物件,看形状像是把小刀。 “我哥叫你。” 雁秋把小刀揣起来进屋。 “崔大哥。” “你成天磨,一根骨头还能磨出来什么?” 雁秋喂他喝药,“这药不行,明天我去城里换个郎中来。” “换谁也没用了。我守着你就离气死不远了。” 雁秋低着头给他掖紧被褥,“我记得你喜欢吃冬枣,一会儿我进城正好给你带回来。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雁秋,这几年我是看着你过来的。你改名换姓去蕃国做官,设计害死孙衡妻儿,逼他出逃,又佯装冤魂附体让他救你,再给他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你明知他不是好人,还给他权力,撑着他犯下一个又一个大错。你睁开眼看看你自己的魂相都成什么样子了!那么多罪孽,你都快入不了轮回了!” 雁秋笑了:“我这辈子都是捡来的,罪孽福报又有什么关系?没别的想要的我就走了。” 崔宛撑着身子,“雁秋!” 雁秋关上房门,叮嘱阿时好好照看,然后拿了东西下山。 夜色浓重。 雁秋在山阴处将符纸烧了,放出被困数月的孙衡。 “你不叫燕雪,你叫雁秋,你是姓宴的徒弟!” “你明白的有点晚。” 雁秋拿出那把磨了几个月的小刀,“听说骨刀能断魂,我还没试过。” 孙衡万分惊恐,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这可是大罪孽!” “不想投胎的人还怕什么罪孽呢?” 白刃落在灵魂上,割下一缕缕黑雾,孙衡无声哭嚎。 活着受一次剐,死后又受了一次。 灵魂碎片被他封在骨刀里,他蘸着血在骨刀上画下繁琐的符文。 最后一笔落下,发出一道流光,带着满刀字迹没入骨刀中,刀身光滑洁白,看不出丝毫痕迹。 符成。 孙衡被剐掉的魂魄封印在他自己的骨刀里,不入酆都,无□□回。 做完这些天已经大亮,他踩着露水进城,正赶上早集。 “雁秋!雁秋!” 他正在买枣,听见阿时叫他,侧头去看,“你怎么来了?” 摊主把枣子递给他,“一共十二文钱。” 他边接边掏钱:“你出来了,崔大哥怎么……” “我哥死了。” 手卡在半空,一包枣子跳落在地,滚到街道上,被路过的马车撵个稀碎。 他在风中久久未能回神。 崔宛一病五年,到底没熬过这个冬天,抑郁而终。 …… 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格外凶猛,一抹黑色的身影迎着凛冽冬风上山,在一处坟茔前伫立良久,然后缓缓蹲下身,用冻僵的手在碑旁挖出一个木盒。 盒子里放着一条长鞭和一把剑,剑刃上还残存着干涸的血迹。 他横剑颈上,用力一割。 喷出的血溅在墓碑上,融化了积雪,露出墓主人的姓名。 他躺在地上凝视着墓碑上那人的名字,平生第一次唤他姓名:“宴百川……” “我来陪你了。” 大仇得报,亲友俱丧,无牵无挂,该死之时。 颈上的痛感如此清晰,灵魂正在慢慢脱离身体,他看见自己魂相上缭绕的黑雾张牙舞爪,都是他不择手段给宴百川报仇造下的罪孽——孙衡害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于他的引导,都有他的一份。 温热的血流淌过胸口,他躺在雪地上,放空地看着漫天飘雪。 耳边好像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唤,有人在叫一个名字。 那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努力去听,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人叫的是“周云礼”。 那人不断地叫,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躁动不安地想要破土而出,他感觉自己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黑布,又好像被关在某一处虚空,那声音是唯一的牵挂,他牢牢抓紧这条线,努力去听。 记忆破笼而出。 他想起丰都科技、想起密室逃脱、想起钥匙扣上的漂流瓶、想起游轮上空漂浮的人影、想起墓碑上的名字——宴百川。 丰都科技总裁宴百川,是他上司。 他猛地睁开眼,从雁秋的记忆中回过神,入目不是苍茫雪迹,而是浓稠黑幕。 有什么东西惯着力落在忘川水面上,砸出一道天光。他看见破开的缝隙中有个人影极速落下来。 那人逐渐与记忆中的红衣青年重合,他拉住周云礼的手,将他拽了上去。 梦中他对雁秋感同身受,这会儿望着宴百川的侧脸便心疼起来。 原来他活着的时候过得那么惨。 要不是误入了雁秋的记忆,他一直以为宴百川生前是个放荡不羁的江湖老大,没想到他竟是豪门阔少,书香门第。 就是那样一个人,最后遭人陷害,被一步步逼上死路。 孙衡死的不冤。 只是可怜雁秋,本是初入人世的灵魂,最后却落得个罪孽满身自刎坟前的下场。 宴百川把他放到船上,翻开他的掌心,看见那酆都大帝的印章还在才松了口气。 他跌坐在旁,放心之后就是冲天的怒火,对着他一通发泄:“你吓死老子了!生人入忘川,你真是不想活了!不是让你在屋里不要出来吗?你跑出来干什么?” 周云礼还有些回不过神。 眼前的场景恍若隔世,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落海之前在干什么,有些讶然。 他在雁秋的记忆里度过了二十六年,在现世却好像才过了几分钟。 张辰跟古柳俩人拉着宴百川的那根鞭子都很是吃力,根本拽不过体积庞大的冥河水母,张辰脚卡在船舷上,把鞭子缠在腰上,跟拔河一样,感觉自己腰从来没这么细过,快给他勒断了。 “老大,你这玩意它不听我话啊,要勒死我了!” 抽魂鞭长达百丈,比冥河水母的触手还长,柄端缠在张辰腰上,古柳在前边协助拽着。冥河水母的十八只触手被抽魂鞭捆在一起,正在蓄力挣扎,长鞭绷得笔直,似要断开一般。 宴百川见他出神也顾不上骂他了,任由他神游:“待着别动!再乱跑开除!” 他飞奔去解救张辰的腰,还是晚了一步没赶上,冥河水母挣开束缚,带起一片水花,扑了张辰一身。 抽魂鞭顺着船舷掉进海里,古柳翻身就要跳海去捡,被宴百川一把拉回来,“去给老牛打电话,人都死哪去了!再不来救驾明天就可以选举新帝了!” 古柳被他扔到身后,他手掌一翻,落海的抽魂鞭自动回到手中。 他踩着船舷踏浪而去,声音消散在风里:“让他们带骨刀来!” 他挥舞着鞭子冲入十八条触手形成的困阵中。 古柳忙着打电话催增援,张辰忙着往自己身上贴符。 他毕竟是个活人,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身体有些不适,况且刚才还消耗心力跟冥河水母对峙,这会儿觉得有些精神恍惚,魂儿都快飞了。 没人看见周云礼试探着捡起地上的短刀。 宴百川再次将冥河水母的触手捆在一起,掌心托起酆都大帝印,“一分钟内,若他们还没带着骨刀赶到,那你就只能自认倒霉,魂飞魄散了。” 浓稠的夜色破出一丝天光,月光照在酆都大帝印上,投出百倍大的影子,穿梭其中的复杂纹路被抹平,“酆都大帝”四个大字显得无比清晰。 冥河水母在它的压制下变得透明起来。 张辰听着他那话嘴角直抽,“一分钟,他想杀冥河水母就直说,给这种没希望的希望干什么?” 话刚说完,就见西方聚起浓雾,雾色中显出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轮廓,是酆都大门。 张辰惊了,“好家伙,这水母命不该绝啊。” 大门缓缓打开,几个人小跑出来,为首的正是老牛,“老大!骨刀带来……” 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宴百川余光看见船上闪过一道金光。 周云礼手掌握住刀刃滑下去,带出一串血珠。刀身开了光一样发出阵阵金光,他奋力一掷,短刀在空中无限拉长,成了一把百米长的巨刀,横着朝冥河水母飞去,将十八条触手从被长鞭束缚住的结口处拦腰斩断。 巨大的伞体没了支撑,落进忘川,溅起的浪花使游轮左摇右晃,周云礼扶着栏杆站稳,也有些意外。 这是雁秋的记忆,记忆里他就是用沾血的刀念着咒语砍断了冥河水母的触手,好在他记性不错,那段咒语没忘,只是效果好像更好。 不只老牛震惊了,宴百川都震惊了。 这是什么手段?他怎么不会?难道是福报大户专用,他这种满身罪孽的不配? 第28章返航 月光照出的帝印影子形成一张大网,将冥河水母套在其中。 老牛拿着一把通体乳白的匕首过来,看看那十八条跳跃挣扎着往伞体上接的触手,又看看那只不甘心的水母头,有点为难,“老大,骨刀只有一个,怎么办?” 这大家伙就怕骨刀,可总不能把骨刀掰成十八段。 宴百川也很为难,想来想去说:“先拿卡车拉回去,整个网给它套上。另外,联系一下娱乐圈的美食博主,这冥河水母虽然害人无数,但营养价值高,毕竟是吃魂魄长这么大的,拿出来一条触手给他们研究研究,看这玩意怎么整好吃。” “这法子不错,”范无救十分赞同,“拿业火熏一熏,高温杀菌,就不信切成沫炒了它还能作妖。” 龙青调了辆卡车来,“奈何桥对面不是有片刚拆迁的别墅群么?收拾出来一片,结个阵,这玩意又不需要遮风挡雨,往那一堆就行了。” 那边争分夺秒清理战场,抢在破晓前关闭酆都大门,把忘川和南海分离开。 第一缕阳光照在海面上,碧顷万里,海阔天蓝。 谁也看不出昨晚这里经历了什么。 回房的路上张辰不停打量周云礼,啧啧称奇:“你掉进忘川里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废话,”宴百川指指他包成粽子的手,“他带着我的印,忘川把他当成半个我,还能把他怎么?这么大的阵仗献祭却没成功,搞事情的那位‘大人’遭受反噬,肯定不痛快。你跟古柳到周围查看查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把张辰打发走,拧开房门招呼周云礼:“进来。” 房间里一共四张床,上床下桌,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是昨晚动静太大,都报团壮胆去了。 本来没觉得这宿舍有什么不好,但自打从雁秋的记忆里出来后,他看什么都皱眉。 看宴百川的衣服觉得又旧又破,看这宿舍也狭小逼仄,再看地上滚落的几个酒瓶和饭店打包盒更觉得他吃喝敷衍。 曾经那么光风霁月矫情多事的人怎么就混成这副样子了? “你考虑转行吗?我朋友那边的公司缺个行政主管,我可以推荐你,年薪百万,带分红。” “支持带全公司跳槽吗?” 他拖家带口。 周云礼叹气:“当我没说。” 他不只是冥界公务员,他还是总统,跳槽,开玩笑呢? 宴百川锁上门,把那把砍完冥河水母掉忘川里的匕首放在桌子上,“哪学来的?你在忘川里看见了什么?” 周云礼看着面前的人,五官跟雁秋记忆里那人差别不大。 他记得宴百川说过,人死后只剩下意识了,呈现出来的形态也是意识决定的,而人死后对自己长相的认知大多都是生前的样子。 雁秋记忆里的年代起码比现在早了一千多年,宴百川却与记忆里相差不大,那是不是表明他自刎后一直都没有投胎,没拥有过新的躯体? 而年代久远,即便他没再投胎过,对自己的长相认知也会有微小的差别,比如他脖颈与锁骨连接处原有一枚红痣,现在没了。 他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他在忘川里不知今夕何夕,用雁秋的眼雁秋的心过完了雁秋的一辈子,雁秋的悲欢喜怒他都感同身受。 雁秋活了二十六年,前十四年过得浑浑噩噩,能记起来的东西不多,他的人生是从遇见宴百川才真正开始。 被他拉起来的一瞬间雁秋心里就认定了,哪怕宴百川要他去死,他也能义无反顾。 那么明艳的人,照亮了他的一生,又在他眼前熄灭。 不知是他把雁秋的感情代入了现实,还是因为太懂雁秋,他越发心疼眼前这人。 “我看见……” “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与这辈子没关系。”宴百川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生人入忘川是小概率事件,记起上辈子的事对人没好处。等此间事了,你跟我回一趟总局,再喝一次孟婆汤——我是为你好。” 人的脑容量就那么多,记一辈子就够了,两辈子实在有点消受不起。 如果不是罪孽深重需要服刑的时间太长,一般投胎间隔不会超过半年,有优先投胎权的公民甚至能实现“秒投”,头七还没过就已经呱呱坠地了。 三代内的亲友还没死绝,若都有事没事就记起来上辈子,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周云礼本来还想跟他聊聊看见的事,但看宴百川这样子应该是不知道他在忘川里看见了什么。 从他认识宴百川到现在,要不是亲眼在雁秋的记忆里看见,他真的想不到宴百川生前是那样的人。 他认识的宴百川性格豁达,万事都讲究一个“不强求”。他从不提及自己的前世,死了就是过去了,况且那些事已过千年,现在旧事重提委实不礼貌。 况且自己作为一个不小心知道了别人前世经历的旁观者已经很尴尬,再谈及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不是揭人伤疤么。 于是他话头一转,把在忘川里看见的东西压下去,“孟婆汤喝完不会让我把这一世的记忆也忘了吗?那东西活人能喝?” “本来是不能的,但是总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小心记起了一些不该记起的东西,前几年我让孟婆厅针对这个问题研发了几款不同效果的孟婆汤,其中有一种就是针对你这种情况的。不过毕竟是个例,我得提前打招呼让人调配,你等我通知。” 周云礼正要说话,电话就响起来了,是孙靖海。 他打了个招呼接通电话,孙靖海都快喊破嗓子了:“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我给你和思思打了二十多通电话怎么你俩都不接?到今天晚上满24小时我就要报警了!” “一点意外,游轮偏航了,没有信号。” 他看了眼手机,信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正常。 孙靖海又啰嗦了十分钟才挂电话。 “船上这么多人出去会不会乱说?你们有没有那种消除部分记忆的孟婆汤?” 宴百川趁着他接电话的空挡画了张符,又接了一盆水,把符纸烧成灰混在水里,摆烂地说:“没有。昨晚反正没信号,酆都的魂体相机也拍不出来,他们出去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口说无凭也未必有人信。” 这年头灵异事件还少么?无图无真相。 他把水盆放桌上,“洗手。” 水是温热的,那搓不掉的印章痕迹在符水里跟油渍碰上洗洁精似的,一搓就掉了。 “人鬼毕竟殊途,技术部门找一些活人也就算了,怎么后勤部门也找活人?这样跨界办公不会麻烦吗?” 他好奇很久了,自从十五去过总部就想问来着,但回来后一直没见到宴百川,拖到了今天。 “我也不想,但是酆都能用的人不多,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投胎做人,不愿意长久地做阴差。酆都除去重刑犯等特殊情况,平均投胎效率在半年左右,最晚不超过一年,一些基层岗位也就算了,重要岗位频繁换人毕竟不是件好事。” 周云礼表示理解,“所以你想在阳间找个能接受你们这种工作的人,最好能干一辈子的那种。” 宴百川笑出八颗牙:“是这么打算的,周少爷有兴趣吗?咱们在岗员工福利还不错的——你还没看过民政局局长的工作福利吧?死后落地就是公务员,免考,薪资比活着时候翻六倍,还有工龄奖,在岗超过十年死后有优先投胎权,死后不投胎继续做公务员薪资再翻倍,享有随时投胎权。你们不都喜欢黄道吉日好八字么?这想几号生就几号生,不用摇号。” 周云礼听他说的一本正经的,还真有点动心,“等我死了再说,行的话我倒也不急着投胎。” 宴百川把这话当成一句玩笑,“那等你百年后咱们再谈。行了,回去补个觉吧,游轮估计也要返航了。” 游轮在当天就返航了,众人都没了玩乐的心思,连出门吃饭的人都少了,大多叫侍应生送到房间。游轮快马加鞭第二天傍晚回到海市渡口,旅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船,边走边唏嘘。 “免费果然没有好东西,差点连命都丢了。” “以后再也不在网上抽奖了。” “我昨晚把那天的事儿跟我爷爷说了,我爷爷听完叫我赶紧回家,说要么那船不干净,要么就是海不干净,说等我回去要给我烧两道安神符呢。”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从窗户好看像看见了什么,你们没看见吗?挺大个怪物,但是手机没信号,原相机拍出来一片模糊,没法看。” 孙思思想到那晚看见的大触手,小声问周云礼:“所以那个冥河水母到底是什么?你那晚一直没回来,我给宴大师打电话,是张辰接的,他说你掉海里了,宴大师下去捞你,你在海里没被那大水母吃了?” 周云礼微微笑:“我要是被它吃了,你就该去给我上坟了。” 孙思思撇嘴,“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对了,你给宴大师打个电话,我订了酒店,一起去吃一口。之前他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这次既然遇见了我总得当面道谢。” 他把手机上宴百川刚发来的消息给她看:“那恐怕要改日了,他有急事要处理。” 宴百川说:我回总部处理那个大家伙,八号上班你直接到总部来。 孙思思有点遗憾,“宴大师这么忙啊。” 周云礼回了个“好”字,问她:“我记得你好像认识个修路的,能不能引荐给我?” “好啊,”她掏出手机给他推名片,“不过你找他干什么?你家庄园要翻修吗?” “不是,就随便做做。” 他只是想美化一下公司环境,让上班心情好一些。 第29章修路 复工前一天傍晚,宴百川坐龙青的车回总部,快到地方了发现前面路被封了,龙青摇下车窗问施工人员:“这怎么封上了?” 施工的包工头拿着图纸头也没抬,“修路,以后绕路走吧……诶等等,”他抬抬安全帽,看了眼车牌号,“你是龙青吗?” “对,是我。” 包工头抬手叫了两个工人过来,“路障挪开,放行。” 龙青跟宴百川面面相觑,“这么大面子?” 包工头又说:“项目老板给了我们一个名册,册上的人都放行。” 宴百川探出半个脑袋,“你们家老板是姓周吗?” “对。” 龙青茫然:“什么意思?不会是周局长吧?” 宴百川让她靠边停车,给周云礼打电话:“八成就是他。这家伙财大气粗,还真把公司当自己家了。” 电话打通,那边周云礼听起来心情不错,“宴总。” “总部门前的施工队是你叫来的吗?” “对。你回去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再有几分钟就到,一起过去。” 宴百川气得发笑:“深山老林你修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山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周云礼对答如流:“这个你放心,我考虑过了。一来,那边不是风景区,不会有什么人过去,二来,我买了地皮,修完就把那一块圈上。咱自己家的路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同事们记得办个门卡就行,外人进不去。” 宴百川咬牙切齿:“你在这破地方买地皮,你怎么想的?眼不瞎的都知道有问题!” “一小块地而已,又不是什么好地面,没有开发商会惦记的,放心好了。我快到了,你在那等我。” 两分钟后,周云礼开着一辆越野车到了,打开车窗跟他打招呼。 他看着车上挂的临时车牌眼皮直跳,“你别跟我说你这车也是特意买的。” “刚提的,顺便吃了个饭。”他晃晃车钥匙,“估计我以后过来的机会多着,我还打算在这边盖个酒店,咱们同事以后也能有个像样的地方休息,离工位还近。要不你把总局翻修一下也行,我请几个米其林大厨来,年薪百万没人会出去多说话的。” 周少爷满嘴“钞能力”,看样子是打算在丰都科技长干了,宴百川不解:“你这么挥霍你家里不管吗?” 他一个月工资才六千,不够周少爷吃顿饭的。 “谁说我花家里钱了?我的财政大权若是掌握在我爸手里我早就乖乖回去继承家产了。身为一个家产百亿的金融博士,拿零花钱投资点什么是我学习的一部分,有点自己的资产不正常么?你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对面那个三十多层一晚上八百块起步的蒂斯兰酒店就是我开的。” 他拍拍越野车方向盘,“制作厂我投资的。还有你发的局里的手机,模子是复刻的华田手机吧?我占股百分之二十,下次换新的时候不用麻烦,直接跟我说就行。” 宴百川哭笑不得,“合着我不是找了个员工,我这是找了个股东。” 周云礼把车停到一边,上了龙青的车,“工作环境影工作心情,这地方路不好走,来上班都没热情。老板,你叫我过来是什么事?跟冥河水母有关吗?” “有点,关系不大。既然你都来了那就不等明天了,等吃完饭我叫你。” 周云礼坐龙青的车到总部,然后回自己办公室等。 办公室钥匙都插锁眼里了,他余光看见走廊尽头的档案室。 反正也无事可做,他收起钥匙,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一共两个房间,外间是几个档案柜,随便翻阅,里间什么也没有,只有四面墙八扇门,门上有读卡器,看样子是需要权限的。 门上还有标签,进门右手边第一扇门就是员工资料室,他浑身上下能用来读卡的就只有两个工牌,他把酆都二维码拿出来,在读卡器上扫了一下。 门开了。 房间里亮起感应灯,他一进去门便自动关闭。 屋子大概四五十平,七八排档案柜,靠墙还有一台电脑,电脑旁的墙上挂着几排u盘,每个u盘上都有标签。 他大致翻了一下,都是员工资料,u盘里的都是时间比较近的,纸质的都是年代比较久远的,最后一排甚至能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看来是酆都有史以来所有做过阴差的人都有记录。 他在墙上看见一个日期最近的,用电脑读取,在里面翻到了自己。 他是最新入职的正式员工,在他后面一片空白。 他把墙上日期最早的翻出来,也不过是二十五年前,他回忆了一下雁秋记忆里的时代特点,在最后几排档案柜里翻阅起来。 按照宴百川的死亡时间来算,他成为阴差应该就在一千多年前,那么上一任鬼帝当时应该还在位。 他想知道宴百川死后是怎么当上鬼帝的,他明明说过死后要当阴差去找出害死自己的人,但孙衡是雁秋杀的,仇是雁秋报的,宴百川再没出现过。 他死后经历了什么? 还有唐枕,他死后有没有做鬼差? 翻了半个多小时,他连宴百川和唐枕的影子都没看见,手机倒是先响了,“你在哪呢?我敲你办公室门怎么没人开?” “这就回去。” 他放下档案,记下自己看的位置,离开档案室。 宴百川靠在门上等他,“去档案室了?” “嗯,想看看关于冥河水母的记载。” “看见什么了?” “还没找到就回来了。” 他打开办公室门锁,宴百川说:“这种东西没必要去档案室找,用局里的手机搜就行了,档案枯燥无味,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进到房间里,他拍拍床铺,“来,躺下。” “干什么?”周云礼不懂但照做。 “带你酆都一日游。” 他拿出来一条红线,一端绑在他脚趾上,一端绑在红烛上,然后点起蜡烛关上灯,“闭上眼睛,摒除杂念,跟我念啊,我一句你一句……” 他一句一句带着周云礼念出一段复杂的咒语,念了有七八分钟才让他睁开眼,“起来吧。” 周云礼站起身,发现自己轻飘飘的,回头一看,他的身体安详地躺在床上。 “魂魄离体?” 宴百川点头,打开门带他出去,“你是活人,怕对你魂相产生影响,所以还是不要肉身进酆都了。总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身体放在这没人会动。” 周云礼跟他离开房间往大厅走,路上遇见龙青,“老大,周局长。” 宴百川指指办公室门,“你去看着点他的身体,到二十四小时提前给我电话,省着我忘。” 龙青走了,周云礼问:“他们还能看见我?” “咱们总部人鬼混杂,活人来这都得开眼,不开眼连同事都找不着,耽误办事。” 宴百川把他领到水池旁,像十五那天一样用帝印打开门,带他走进门里。 周云礼第一次走酆都路,踏进门里便觉得身体有了重量,“这就是酆都地界?” 身后的门自动关闭,面前是一条公路,荒无人烟,“这是什么地方?” “黄泉路边界,再往前走走人就多了。” 酆都没有月亮,四周灰蒙蒙的,公路两侧有路灯,不太亮,刚刚能看清路的那种,大概是进了酆都的人都自带夜视技能。 他带着周云礼走到一个路口,车辆渐渐多起来了。 这地方跟人界差不多,十字路口还有红绿灯,宴百川招手截停一辆蓝色出租车,“去文工街。” 开车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打了转向一脚油门掉头往回开,“去办业务吗?我听说那边最近好像特别忙,冥河水母让咱帝君抓了,其他不重要的业务好像都停办了,你们不着急的话过两天再去吧,去了也是排号。” 周云礼没想到宴百川居然这么低调,公民根本没认出来他。 宴百川:“没事,我也不着急。刚才那是路口啊,还是双黄实线,掉头好像犯交规吧?” “这地方都边界线了,没有监控,当然想怎么开怎么开,到城里就不行了。” 司机很健谈,开个话头自己就聊起来了:“其实本来是有的,前阵子坏了,政府没钱修。唉,咱们酆都说出去光新亮丽,其实穷的一批,奈何桥修了三年半,停工五次,还没修好呢。” 车子驶进市区,两侧都是一些商铺,跟人间没什么区别,开什么店铺的都有,甚至还能看见骑黄色小电驴的外卖员,从出租车旁飞驰而过,后座上的音响里响起甜美的女声:“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路上行人也不少,穿着打扮很多元化,横跨中华上下五千年。 街道两侧还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建筑,多是些高楼大厦。 周云礼问:“这些烂尾楼是干什么的?看着像住宅区?” 司机趁着等红灯的空闲指着那些半截建筑给周云礼科普:“就是住宅区。你是新下来的吧,待久了就知道了。阳间老龄化严重,死亡率远超投胎率,现在的人又不爱生孩子,咱们酆都滞留人口越来越多,一人一座别墅实在没地方,政府把别墅直接扣在天地银行了,兑换成楼房,省地皮。” “这还能扣?” 周云礼瞠目结舌。 他活了二十六年,头一次觉得自己见识短浅。 第30章局长 “当然能。”司机一脚油门过了交通岗,拐进一条巷子:“所有亲属烧来的物品都要先进天地银行,咱们只能去银行提现。就比如你们烧的纸币和金条元宝,都得按比例兑换成酆都冥币,不然酆都不就通货膨胀了?” 周云礼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问宴百川:“你也有银行账户吗?” “有啊,不然怎么给你们开工资。”宴百川拍拍司机座椅:“在这停就行了。” “这?天地银行在前面啊,你们不是新下来要去办理账户的吗?” “谁说我是新来的了?老子来的时候你上辈子还没投胎呢。”宴百川扫码付款,末了提醒司机:“明天起不要在黄泉东路压实线了啊,监控马上就修。” 司机纳闷他这话什么意思,结果就见宴百川进了酆都的地标建筑“酆都总局”的大门。 他差点把刹车当油门踩。 他这是当着领导的面违反交规了? 他要不要坦白从宽,主动去交通大队交罚款? 周云礼回头看了一眼还没走的司机,笑道:“你都穷到没钱修监控了?” “瞎胡说,再穷也不至于。最近酆都事多,焦头烂额,忙忘了。” “我能开个天地银行的账户吗?” “能啊,早就给你开好了,一会儿财务的拿给你。” 他用工卡刷开总局大门,木制两米高的门缓缓打开,周云礼初次踏进总局。 宴百川带他上楼,他听见那些人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那就是局长?” “听说是活人。” “好像还很有钱,听上面的明霜姐说他给总部修了条路。” “这么有钱?那咱们建了三年半的奈何桥是不是今年就能竣工了?” 中山装大爷推着轮椅过来,“我这假肢是又有盼头了吗?” 二楼都是会议室,最里面的是最小的,门开着,会议桌上摆着八个保温盒,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老牛,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 宴百川坐在主位上,拍拍身边的椅子,招呼周云礼,“来,这位是奈何办事处的负责人何娇娇,也是你民政局里的部门。娇娇厨艺很好,今天带你尝尝酆都特色,来,开席。” 何娇娇打开保温盒,“我祖上是御厨,我生前也是一级厨师,尤其擅长川湘菜。左边四道都是我做的,右边四道是其他厨子做的,八大菜系每系一盘,快尝尝有没有合胃口的。” 八个盘子煎炒烹炸样样俱全,但主要材料好像是同一个。 半透明,表皮比较光滑,看起来很有弹性,像是…… “凉拌海蜇?” “no。”宴百川摇摇手指,“这是酆都特产。” 周云礼好像猜到了。 何娇娇兴奋的介绍坐实了他的猜测。 “这是凉拌冥河水母,清蒸冥河水母,香煎冥河水母,彼岸花炒水母,地府油炸水母,红烧水母,烧烤水母,熏水母干。听说局长是北方人?那应该比较喜欢爆炒和烧烤的吧?这彼岸花配海产真不错,尤其再来两口咱们酆都特产的还魂酒就更好了。” 她给他倒上一杯,把碗筷摆好,“局长,帝君,请。” 宴百川提筷子夹了一口凉拌水母,示意周云礼:“尝尝。你现在是魂魄,吃点没事,反正也到不了肚子里。” 周云礼试探着夹了一片炒水母,水母炒的刚刚好,色泽明亮,闻起来有一股无法形容的香气,吃起来味道还真不错,有点像炒肉皮。 他又拿起一串烤水母,烤的很嫩,烧烤料偏辣,吃起来口感有点像微微过火的鱿鱼。 “冥河水母都在这了?” 宴百川喝口小酒,“哪能呢,那东西堆起来赶上十几层楼高了,这只是用来试试,看吃完有没有副作用,看来没事。娇娇,直接下放吧,毕竟还是稀有物种,而且营养价值高,吃了稳固魂魄有助投胎和长寿,定价就比鱿鱼翻两倍。” 周云礼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吃到这等酆都特产,把八个菜系都尝了一下,吃的差不多了宴百川让老牛带他去民政局熟悉熟悉。 周云礼跟着老牛上三楼,老牛跟他讲:“咱们政府一共分为三个部分:丰都科技,辽城总部,以及这里——总局。丰都科技主要负责一些繁琐的网上业务,完全不需要接触咱们酆都公务员和公民的工作,属于最外围;总部负责公司和总局之间的衔接,处理一些需要跨界的事务;总局负责核心调度,处理酆都本地事务,对总部下达调度命令,接触的基本没有活人——您是个例外。”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一二层是档案室、会议室、资料室以及对外办理业务的地方。三四两层都是咱们民政局的,五六两层是安全局的,咱们政府一共就这俩部门。这是咱们民政局最大的会议室。考虑到您是活的,可能不习惯酆都昏暗的环境,老大特意让人装了灯。” 会议室还真不小,目测百平米,有个回字形的会议桌,墙上挂着个电影院放映屏那么大的投影。屋顶好几排无影灯,照的屋里亮如白昼,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甚至戴着墨镜。 会议桌上基本坐满了,见他进来纷纷起立。 周云礼在主位上站定,老牛介绍:“这位就是咱们第一任民政局局长——周云礼。” “周局长好!” 周云礼摆出从小训练出来的职业笑容,“大家好,以后多多关照。” 他在旋转皮椅上坐下,桌上立着名牌,上面是工工整整的一行字:民政局局长周云礼。 应聘一个小职员,结果成了人事部部长,现在又当上民政局局长,关键这政府一共就两个部门,除了宴百川,他跟安全局局长就是整个酆都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好家伙,阳间公务员还没当上,先当上阴间的了。 老牛在他身边坐下,“咱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不是民政局的,我是帝君助理。” 他身边的一个斯斯文文教授模样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是宣传部部长,我姓文。” 周云礼认得他,他就是短视频里戴眼镜那个科普博主。 他身边的白头发老奶奶把墨镜摘下来,从桌上拿起另一个眼镜戴上,然后把墨镜戴外层,“本来就老花眼,死得久了,更见不得强光,局长见笑。”她才看清周云礼的样貌,记下了:“我是教育部部长陶兰。” 她身侧的是个扎着麻花辫穿着洛丽塔的小姑娘,“我是财政部部长,钱慧。” 周云礼无比怀疑她的年龄。 钱慧看出来他的疑惑,挺直腰板解释:“别看我长得小,我死了三百多年了!我活着的时候家里可是全国首富!” 周云礼点头表示明白。 好么,人均富二代。 大家轮了一圈自我介绍,除了极具酆都特色的几个部门之外,大部分跟人间没什么区别。 中途老牛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这群人自我介绍完周云礼心里大概有了个谱。 这民政局就是个大杂烩,什么都管。 基层建设要管,财政要管,投胎要管,app开发运营要管,甚至连交通都要管。 自我介绍刚结束,会议进入正题,这帮人就跟八百年没说话了一样,一人一句没把周云礼淹死。 “奈何桥停工一个月了,再不通车河两岸发展就要断层了。” “奈何桥办事处孟婆汤发放厅人手严重不足,关键是工资太少,升职空间小,没人愿意干,能不能把薪资上调百分之二十?” “总有人反应咱们纸币冥币汇率太低,尤其扣押别墅和纸人这件事。你说扣就扣了,关键是电梯房迟迟下不来房产证,人家说再不入住就快投胎了,都指望死了住回别墅体验一下富豪的生活,这不白死了吗?” “这是咱们民法第三十八版,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没有的话就要订册执行了。” “app个人信息注册还是不够完善,像王路和孟云就是典型例子,孟云能拿王路的信息注册空号,而且还能随意给活人连号搞冥婚搞得光明正大的。咱们app绑定功能不够强,更新版本还得多久才能下来?人工审核太慢了,天天加班鬼也遭不住啊。” 周云礼来总局上任第一天,开会两小时,全程一句话没说上,会议结束时面前文件摞了两米高。 “钱部长,您稍等!” 他把拎包要走的钱慧叫住,推椅子起身时小心翼翼的,生怕面前那两座书山塌了,“咱们每月支出表能给我一份吗?” 钱慧指了一下文件最底层那个厚度堪比新华字典的文件夹:“咱们的月度开支、年度开支、各项目、各局、各部开支以及财政部收入明细都在里头,前二十页是目录,您慢慢翻。对了,这个给你。” 她从包里翻出来一张卡,“这是您的天地银行卡,已经激活了。咱们工资每月初五按时发放,上个月的工资已经转到卡里了。你们活阴差有特殊权限,冥币跟人民币可以转换。手机上下载咱们天地银行app能在线办理业务。” 说完她踩着小高跟鞋挎着香奈儿包包提着粉色小裙子走出会议室。 银行卡是很普通的样式,黑白两色,卡号磁条一应俱全,跟阳间物件外形上没有区别。 挺好,双份工资。 周云礼把卡收起来,搬出那本文件夹,在里面找到工资表。工资表按职位划分,没有姓名,第一栏就是民政局和安全局局长,后面写着一个五四个零。 还不错,五万。 接着一看单位,两眼一黑: 冥币。 第31章孟婆汤 汇率倒是还不错,冥币跟人民币一比一。 看来他从现在就能开始给自己攒钱了,死后落地就是暴发户。 翻到下一页,写的是纸币跟冥币的汇率,居然也是一比一。 不是说通货膨胀么?他正纳闷,忽然看见那数值后面还有个小括号,写着单位:克。 这玩意居然是按重量称的…… 他想起来古柳,看来他家里是真重视他啊,这不烧个几吨都算不得富二代。 想到这他自己都笑了,笑到一半又沉默下来。 工资表第一行就是两位局长,没有宴百川。 上千年了,当年他救过的那些人还有人记得他吗?有人给他论吨烧纸吗?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宴百川给他发了条消息,是个定位,“开完会了吗?到这来,我带你体验体验咱们酆都的风土人情。” 地图定位显示的是“孟婆的店”,旁边就是忘川河。 他安装了一个天地银行app,注册登录后在账户余额里看见五万块人冥币,拿这钱打了个出租去孟婆店。 忘川街是酆都最繁华的街市,起码烂尾楼没有黄泉路那么多。 车费花了十五,周云礼有点明白为什么人都死了还要打工。 宴百川真是心机。 纸币冥币汇率那么低,正常人家烧一次也就勉强够一个月生活费,这玩意谁也不能月月烧,但投胎周期平均是半年,总不能喝西北风。 钱是挣不完的,活着要挣,死了还得挣,想趁着死了摆烂是不可能的,都得乖乖给酆都大帝打工。 孟婆店在忘川桥下的步行街里,奈何桥修了一半就停工了,断在中间有一种残缺的美。 他沿着河道走,看见忘川对岸有个花洒似的建筑正在喷水,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堆了十层楼高的冥河水母。 给它浇水是怕干巴了口感不好吗? 冥河水母堆在小广场上,四周有一层看不见的网,冥河水母还没死透,伞体动作稍微大一点就能碰到那层网,触电一样缩成一团,顶上的网闪了两下,中央悬浮着一把小刀。 周云礼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雁秋当年取孙衡骸骨磨出来的刀。 刀里还有孙衡被剐成碎片的魂魄,他死后把这些魂魄碎片隔三岔五喂给冥河水母,一方面解决了孙衡的存放问题,一方面解决了冥河水母伤人问题。 一举两得。 想着想着,他忽然顿住了。 这些事情明显是雁秋死后才发生的,在忘川里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怎么会知道?那些场景就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来的毫无缘由。 难道是忘川后遗症,雁秋死后的经历他在忘川里没看见,这会儿开始陆续放送了? 难怪他一直让自己喝孟婆汤。 脑子里总闪现别人的记忆确实不是回事。 “周云礼!” 宴百川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怕他人生地不熟走丢了,特意出来接,“等你呢,一会儿都凉了。” 他递给他一个奶茶一样的杯子,“这个趁热喝效果更好。” 他看着杯子上孟婆店的logo,问:“这是孟婆汤么?喝完就会忘掉忘川里的一切。” “生人入忘川毕竟是小概率事件,之前有过针对这种情况研制孟婆汤的提案,但因为太小概率所以一直被搁置。你手里这杯是孟婆店的人熬了两天两夜研究出来的,你先喝着,正好看看效果如何。” “我这算间接推动酆都技术发展么?以身试药,出事算工伤吗?” 宴百川笑起来,“出事儿我把酆都赔给你。” 宴百川把吸管怼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吸到一半又松开了,“如果有机会,都还是更愿意做人的吧。你为什么不投胎,而是选择做酆都大帝?” 这问题可是难到宴百川了,他想了想,“从幽冥海出来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那会儿酆都人口骤增,阳间战乱刚结束,死亡率高得离谱。酆都大帝不作为,不知道在作什么妖,搞得冥界民不聊生。我出来过了几年,发现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干脆就把前任酆都大帝拉下马,自己坐上看看。实不相瞒,我现在有点后悔。” 他站在奈何桥畔,撑着桥侧的栏杆,指着半空中的烂尾桥,“我可能真的不是做领袖的料,不说别的,光是财政这一块就能让我再死一次。一座桥修了三年半还没修完一半,要不是我现在骑虎难下,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年少轻狂,他当时从炼狱里出来,明知自己投不了胎,茫然无目的,脑子一热就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搞废前任帝君时有多畅快,后来面对酆都一地烂摊子时就有多无奈。 可惜当时他刚救民于水火,在一众追捧中迷失了自己,咬牙顶风接着干,这一干就是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间他建立酆都社会秩序,精简办公流程,提高工作效率。修改刑法,把那些动辄几千年的刑期按比例修改了,不然投胎率跟不上。又建立冥币纸币兑换系统,避免酆都通货膨胀。 然后一步步建立起安全部门,打击犯罪,又到处修补鬼门。 等他终于把酆都基层建设的差不多了,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屁股后面跟了一串响应他号召跟着他意图在酆都大展手脚的白日梦青年。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热血青年,一部分是慷慨凛然的民族义士,以及大部分身负罪孽但已经改过自新却因罪孽深重暂时无法投胎而导致无所事事只为混口饭吃的千年老鬼。 宴百川赶鸭子上架,坐上大帝的位置,现在下不来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周云礼却并不认可他这套说辞。 他只说他当上酆都大帝的过程,只字不提千年前死前死后经历了什么。 周云礼当他是不想旧事重提,善解人意地没追问,转移话题:“前任酆都大帝是你杀死的?” “没有,我把他关押在幽冥海,但二十多年前他趁乱跑了,我怀疑游轮献祭的幕后主使就是他。” 宴百川本意是跟他分析分析那个前任鬼帝伏苍,但是没想到周云礼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面,他问:“幽冥海是什么地方?监狱?” 宴百川带他往步行街里走,“你可以这么理解。它是酆都最严密的监狱,关押的都是些罪大恶极不入轮回的灵魂。一个灵魂能投几次胎由魂相轻重而决定,福报越多次数越多。如果关起来限制行为,那么就没有了增加福报——也就是投胎次数的机会,等他慢慢自己消逝就好。一般来讲的话有个两三千年就散干净了。” “所以就把他关在幽冥海两三千年,直到他自然死亡?” “不管什么原因,杀死灵魂都是都是罪大恶极的事情,没人愿意接这种活。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高薪聘请也不是没有愿意干的,但是……”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是民政局局长,应该知道咱们的财政情况。” 周云礼想想账本上比自己家产多不出来两个零的数字,再次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你也是从幽冥海里出来的?你怎么会进那种地方?” 按照他说的,幽冥海只关押穷凶极恶的灵魂,宴百川满身福报,怎么会进幽冥海? “我不该进么?”宴百川反问一句,见周云礼皱了眉,又说:“可能正是因为上辈子坏事做尽,在炼狱里受尽惩罚,所以后来才幡然醒悟,决定做个好人了吧。” 周云礼垂眸不语。 宴百川明显没说实话,他上辈子满身福报,怎么可能进幽冥海?但他既然不愿多说,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其实宴百川不是这么想的。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本性不坏,不应该是罪大恶极的人,一方面又觉得魂相做不了假。但他更怀疑自己跟周云礼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刚才他那句试探周云礼的反应很奇怪。 有点惊诧,有点难受,看他的眼神带了点心疼。 惊诧能理解,后两种情绪就有点无法理解了。如果非要解释,那就只能是他们前世不止认识,还很熟。他并非罪大恶极之人,身上的罪孽也必然另有缘由。 他找不回自己的记忆,只能从别人口中打听,周云礼是眼下唯一的机会。 可他若是死了倒还好,大家都是鬼,事情说完来日投胎孟婆汤一喝一了百了,没什么顾忌。 但现在问题是他已经投胎了,有新的人生,明显不方便提起太多历史遗留问题。 还是等闲下来了去忘川查一查,不要惊扰周云礼的魂魄了。让他喝了孟婆汤,把前世忘干净,这辈子好好过完就行。 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大不了等周云礼百年后下酆都再解决。反正已经一千多年了,也不怕再多等一百年。 他指指周云礼手里的杯子:“前面就是孟婆的店,你怎么还没喝?” 周云礼咬住吸管,吸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这么甜?” “不喜欢?”宴百川合计着:“不会啊,你一个富家少爷,总不会喜欢吃苦,我特意叫他们给你多放糖。” 周云礼十分诧异。 这东西还能加糖? 第32章重逢 没等他问出口,宴百川带他走进一家装潢甜美的餐饮店,店里客人还真不少,周云礼看见满墙的海报。 芋泥孟婆汤、彼岸花双拼孟婆汤,奶盖孟婆汤……小料2冥币一份:芋圆,珍珠,红豆……三分糖、七分糖,可加热…… 是他见识短浅,就不要开口说话继续丢人了。 宴百川没再跟他说更多关于忘川的事,在店里挑个空位坐下,“小张,过来,这是咱们民政局局长,以后有什么事儿跟他汇报,不用再跟我说了。” 小张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在后面调制饮品,忙里偷闲跟他打招呼,“周局长?您好您好。咱们这店全酆都只此一家,这几天有点爆单,实在腾不出空,不然我应该去参加咱们民政局大会的。等下个月就好了,下个月咱们开分店,就不会这么忙啦!” “你是孟婆店负责人?”周云礼试探着问。 张帅点头:“对。您不用惊讶,咱们孟婆店就是个品牌,我就是个打工的,我已经是第四十八任店长啦!” 前面点单的小哥说:“我是预备店长,张哥三个月后投胎,我就升职了。” 周云礼有所感慨:“挺好,升职机会多。” “你怎么还没喝完?” 杯子上半截是透明的,水位线一动不动。 周云礼把手往上挪了挪,挡住水位线,“有点烫,我慢慢喝。这是酆都最繁华的街道了吗?我的时间应该只有二十四小时,不带我逛逛?” “本来就是打算带你逛逛的。”宴百川把他拉进总局工作群,让他跟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把联系方式加上,带他往外走,“咱们酆都占地面积跟阳间一样,也分很多个城市,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首都。死后在哪落脚都行,但比如投胎这类大事儿必须到酆都来办,所以酆都其实常住人口不多,流动人口更多一点。” 步行街上很热闹,两侧商贩卖的东西大部分还是阳间的玩意,只有一小部分冥界特产。 他看见对面一家烧烤店老板正在门口当街烤串,边烤边吆喝:“烧烤新品了啊!烤冥河水母了啊!十五元一串了啊!新品上市打五折,今天全部七块五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了啊!” 下午刚通过酆都大帝审核的新菜系转眼就上市了,这速度也是叫人叹为观止。 新组织就这点好,人少效率高。 见他看的出神,宴百川直接掏出六十块钱递给烧烤店老板,想尽尽地主之谊,“来四串。下午没吃够啊?” 宴百川这钱给的痛快,周云礼本来想拦,但想起手里的奶茶杯又转了话口:“前面那个糖炒板栗看起来也不错,你去给我买点吧。” 可能是这句话给了宴百川一种自己居然被富二代需要的成就感,二话没说就去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里,周云礼走到僻静处,打开盖子把孟婆汤倒了。 如果在忘川里看见的是不相干的人,忘了也就忘了,没什么值得惦念的,但偏偏看见的是宴百川。 他不太愿意忘记这段记忆,虽然宴百川看起来有些忌讳,不然刚刚聊了那么多,他不会对前世只字不提。 他不是个断舍离的人,知道了这些让他马上忘掉他做不到,就先装作忘掉好了,以后要不要真的忘掉以后再说,反正奈何桥办事处是民政局的部门,孟婆汤有需要再喝便是。 他自己想通了,把盖子盖上,拿着空杯回到烧烤摊前。 宴百川拿着一袋板栗回来,“你那边工作太多,再逛逛就回去吧,过阵子找个空闲,我带你去别的城市转转。汤喝完了吗?” “快了。”他吸了几口,把杯子吸出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扔进垃圾桶,接过烧烤摊主递过来的烤串,随人潮往前方舞台走去。 步行街中央搭建了一个舞台,他们离得远,周云礼看不见舞台上的人,只能看大屏幕。屏幕上的男歌手身穿皮衣,一边敲双排键一边高声歌唱,聚光灯下的双眸里似有星光闪烁,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 周云礼看他觉得眼熟,“他好像是一位华语乐坛很著名的歌手,可惜身患重病,不治身亡。” “嗯,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投胎了,这是他本次人生的最后一场演出。”路过一个垃圾桶,宴百川把栗子壳扔了,“他前世生在最乱的时代,父母死于战乱,是梨园唱戏的姐姐一手将他带大。可惜后来家乡沦陷,敌军开办庆功宴,他姐被抓去助兴,怎么死的不用我多说了。她姐姐平生之憾就是没能唱戏唱到人尽皆知,没能红遍大江南北。” “所以他这一世做了歌手,去年拿了乐坛奖项大满贯,算是替姐姐完成毕生遗憾,今年年初便病死了。”周云礼若有所思:“孟婆汤也未必能叫人全然忘了上辈子是么?” 宴百川敲敲太阳穴,“有些记忆是人脑子里的,有些记忆是刻在灵魂上的,人每一世的行为习惯其实都是世代积累下来的,都是之前每一世刻骨铭心不能忘怀的体现。他这一世其实是见过他姐姐的,羁绊太深,外力不能及。” 见周云礼投来询问的目光,宴百川将一把剥好的栗子递给他,“是他的大学老师,已是迟暮之年了。所以我说,人活一辈子就干一辈子的事,不要想太多,不然你会发现这辈子身边的亲朋好友一半都是上辈子的熟人——上辈子是爹娘,这辈子可能就成了邻居。这种还好些,最难受的是投胎频率不同,上辈子是儿女,这辈子成师长了,这日子还怎么过?按上辈子过还是按这辈子过?等会儿,我手机响了,你拿一下……” 周云礼把栗子接过来,让他腾出手接电话。 屏幕上的歌手一曲歌罢正在谢幕,台下一群粉丝晃动着手里的荧光棒,那歌手说:“这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次演出,最后我想唱一首《再见》,送给我的恩师,感谢她对我的栽培和引导,希望我们有缘下一世还能再见。” 工作人员把双排键搬走,一束光打在白色钢琴上,他自弹自唱了一首抒情歌曲。 宴百川打完电话,从他手里抽了一串烤水母,“这玩意凉了口感发艮。咱们灵魂不需要睡觉,酆都也没有日夜之分,所以都是轮班制,24小时无休,早中晚夜各有两小时休息。那边休息结束了,你也该回去把局里事务再熟悉熟悉,一会儿明霜过来跟你讲讲。” 周云礼看了眼商场广告屏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一点。 “上一世的故人这一世可能会遇到,那下一世还能遇到吗?” 我们是不是也在上一世见过? “你遇见谁了?”宴百川从他手心拿走一颗剥好的栗子放嘴里,开玩笑似的说:“你在忘川看见哪位故人下辈子还想见可以跟我说说,我给你开个后门。” 周云礼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就好奇,问问。” “见别人不好说,你要是下辈子还想见我,那绝对可以,我是不入轮回的人,想见你生生世世都能见。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约个下辈子?” 周云礼被他逗笑了,“这辈子还没过完,约什么下辈子……就算要约,也是在人间相逢。” “那你想多了,我做不了人。” “嗯?”他诧异挑眉,“你们酆都大帝还要求在位年限,不到不许退休?” 宴百川打量他两眼,“那倒不是。”他带周云礼走出步行街,顺着大道往前走,“酆都秩序刚建立,我怎么走得开。” 他偷眼瞧周云礼,见他一点儿没起疑:“我们去哪?这不是回总局的路。” “去渡口,”宴百川指着浩浩荡荡的忘川,“桥还没修好,不通车,来往只能坐船。刚才狱管部的人来电话,说那八爪鱼不安分,都身首异处了还试图下水,我过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吧,回去还能蹭上局里的车。” 看来他是还没整理在忘川里看见的事情,对魂相毫不知情。 宴百川想起喝完的孟婆汤,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了。 来得及,都还来得及。不管想没想起来,三个小时后也都结束了。 走不远就是渡口,出乎周云礼的预料,这渡口居然还不小,鬼山鬼海的,还挺热闹。 渡口停泊着几十条船,都是私家渔船样式,最大的载人不超过一百,等人上的差不多了才启航。 宴百川带他上了一条人数快满的“公交船”,交了三十冥币,周云礼再一次感受到了第一次去总部出差时坐公交的感觉,那真是人挤人鬼挤鬼。 宴百川尽量给他圈出来一小块空间,周云礼扶着扶手有点生无可恋,“你们灵魂不是能瞬移么?” “本来能,但大家都闪现的话犯罪太容易了,所以我给酆都下了禁制,开了管理权限,不允许大家闪来闪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里修不了游轮,造游轮的技术咱们还不具备,而且造一艘需要的时间太久了,大家都赶着投胎不肯留,一艘要造好久的。那个核验门你见过吧,那玩意我造了六年,换了十多个设计师。” 船启航,向忘川深处开去,二十分钟后两人随着人潮走出码头。 这边确实不如对岸,没有高楼大厦,出租车都没有几个,宴百川打了个电话,好像是监狱管理员,然后带着周云礼走出二百多米,前面靠路边停着一辆商务车,一个光头男人正靠在车上抽烟,打量着他:“老大,这位就是咱们新来的局长?” “对,”宴百川给周云礼介绍:“咱们总局分两个部门,民政局和安全局,这位是安全局下设监狱管理处的负责人,以后十五开门交接犯人就联系他。” 光头男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姓赵,叫赵羽从。来支烟吗?” 第33章试探 宴百川把烟接过去,“他不抽烟。赶紧上车吧,带我去看看那大家伙。” 周云礼怀疑赵羽从生前是开战斗机的,车轱辘都快离地了,一路狂飙过去,十分钟后停在一个管理森严的大院子门口,升降栏杆扫描后放行。 车子穿过几栋高楼驶进一条小路,两侧都是绿植,走不远拐了个弯,忘川就在眼前。 顺着这条路就能看见远方冥河水母的轮廓。 没有触手的支撑,光是一个伞体就有十几米高。 赵羽从边开车边说:“这家伙活的太久了,吃的魂魄不计其数,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什么记忆,我总觉得那封印好像松了。刚才有人来进货,触手割了八十斤下来,偶然发现它好像离忘川近了那么半米,怀疑它是触手上还有意识,想下忘川自救。” 宴百川摇摇头,“不太可能,它没有再生功能,就算触手还能动也只是残存的意识,过几天就死透了,到时候你们还得整个大的保鲜膜,不然烂了没法卖。我觉得它是垂死的挣扎。” 目的地说叫小广场,其实占地面积比足球场还大一圈,背后就是忘川。广场周围拉的警戒线,有两个站岗的,赵羽从刷卡带他们进去,周云礼再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冥河水母。 它的触手和伞体被分别放在小广场两侧,中央用栅栏隔开,乳白色的伞体堆在左半边地上跟一座小白玉山一样,一动不动。触手放在右半边,一共十八条,整整齐齐排了一排,都有百八十米长,最后一条触手只剩下一半,旁边还放了个称。 中央还有个白色的操作台,台子正对着半空中漂浮的那把白色骨刀,正是雁秋用来封印孙衡的那把。 赵羽从指着倒数第二条触手底下的砖缝,“本来咱就是按砖缝放置的,两个砖正好放一条触手,但是你看这个,它动了。” 倒数第二条触手越过了半块砖。 “我怀疑它是想一天挪半米,指望这么挪到忘川里去。毕竟它本来就伴随幽冥海而生,而忘川尽头连着幽冥海,说不定真能有什么法子再生。” 宴百川走到广场边缘抬手对着空气做了个敲门的动作,指节碰到的地方漾起一圈圈淡蓝色的涟漪,层层散开,是一张防护罩一样的隐形屏障,呈半圆形,罩住整个广场,骨刀漂浮的骨刀颤抖了两下。 宴百川说:“结界没问题,它出不去。骨刀镇压它一千多年了,有骨刀在它不会太过躁动。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再给他摆个困阵,就用之前局里发的新材料,是我搞来的高级货。你去拿来吧,正好我试试效果。” 赵羽从有点纳闷,“你什么时候搞来高级货了?你不是没钱吗?” “这不前阵子接了个大单子么,你懂什么。快去!” 赵羽从摸着脑袋走了,宴百川踢了踢触手,软乎乎的,还挺有弹性,朝周云礼笑道:“看着是不是跟章鱼差不多,就是大了几号。” 周云礼看着触手上的吸盘,“这东西也能吃么?” “不能,何娇娇说得把这个剔下去,不然粘肠子。我对外批发三十一斤,零售五十,成品分不同种类价格还不一样,你要是想买的话我直接送你两斤,回去煎炒烹炸都行,这玩意何娇娇说做法跟鱿鱼差不多,口感比鱿鱼能嫩滑一点,更有营养,我看你挺爱吃的,就是可惜不能带回阳间,活人吃了有损阳寿。” 他还挺可惜:“不然我早靠卖土特产发家致富了。” 他说干就干,“你等着,我去找个保鲜袋给你装两斤,你放办公室就行。” “不用……” “别客气,咱俩还客气啥,你在这等我。” 宴百川走的也快,转眼就没影了。 广场上就剩下周云礼一个人。 等了两分钟,宴百川没回来,他走到操作台前,上面有个显示屏,写着“开启”两个字,旁边是一个骨刀模样的图标,后面有向上向下两个箭头。 他手指在向下的箭头上停顿了一下,想起来想把骨刀拿下来其实好像也不用这个,有手就行。 冥河水母的躁动未必是想再生,也许只是饿了。 他有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记忆,可能也是雁秋的,之前他脑子里闪过一段雁秋割魂魄饲养水母的记忆片段,短视频里的教授也说过,之前有个大师能降伏教化水母,后来大师不在了,可能雁秋就是那位大师。 他伸出手,五指微微一抓,神识在那一瞬间好像被拉长,跟骨刀连接在一起,他甚至感觉前世雁秋在骨刀上写下的符文轮廓闪了一下,它从空中飘落下来,落在掌心。 骨刀冰冰凉凉,细腻如玉,可能被盘的次数多了,刀柄光滑的有点反光。 骨刀离开操作台,他好像听见什么东西长出口气,像是吹过一阵微风。 地上传来摩擦声,第一条触手尾端蜷缩了一下,缓缓弓起。 压在身上的封印解除,冥河水母“醒了”。 周云礼学着记忆里雁秋的手法,右手执刀,左手单手捏了个并不复杂的诀,口中念念有词。 他跟着记忆里的人念,一字不差,流畅得令他自己都吃惊。 刀身的符文划过一道流光,一缕黑雾从刀中溢出,他反手将雾气拦腰斩断,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并不清晰的惨叫。 骨刀恢复如初,他手一松,又飘回到操作台上方悬浮着,四散铺展开一张隔离网,重新罩住这个广场。 他手捧着那一缕雾气送到伞体跟前,伞体小山似的身躯动了动,迫不及待地吸食了。 百米外的屋顶上,宴百川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最近他想起来不少事情,在入幽冥海炼狱之前他应该做过一段时间的阴差,那时冥河水母伤人无数,他还去处理过相关事件,曾暗中见过有人在忘川边喂食冥河水母。 他站的角度偏,只看见那人的背影,他身上涌出魂魄,然后用一把刀斩断,面不改色地喂给水母。 他当时想,这得多疼。 结果没想到居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那人喂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魂魄,而是被困在骨刀里的别人的魂魄。 他垂头思考片刻,看见周云礼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去,直接坐在冥河水母身上剥栗子,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冥河水母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身上的人坐不舒服,甚至还把伞体摊平了些。 周云礼等了五分钟,宴百川才拿着砍肉刀和两个保鲜袋回来,“我对这边不太熟,找了半天,不好意思啊,等的很无聊吧?” “没有。”周云礼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接过保鲜袋,“我下来的机会应该不多,少带一些,免得放坏了。” 宴百川给他割了两斤肉,又带他在监狱所里逛了逛,熟悉一下环境,两小时后送他回总局,把肉放进休息室的冰箱,“局里这边事务比较繁忙,你跟副官商量着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带回阳间处理的,毕竟总下酆都对身体不好。” 他又嘱咐了几句话,然后看了眼表才离开。 关上周云礼办公室门的下一秒,他周身腾起黑雾,等黑雾散开时人已经到了城外荒无人烟的忘川边,面前是一座两层高的办公楼,牌匾上写着“奈何桥办事处”。 他推门进去,正在摸鱼的何娇娇立马关了游戏页面,“帝君,您怎么来了?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突袭查岗,”他在办公区晃了一圈,七八个文员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认真工作少摸鱼,没事了,你们忙吧,我随便逛逛。” 大家听了这话才松口气。 帝君八百年不驾临一次,还以为是财政困难,看他们摸鱼摸的太清闲,准备裁员呢。 何娇娇有点懵地点了下头,“好的。” 直到看着宴百川从后门走出去,何娇娇才回神。 刚才她听见宴百川在她脑子里说:“我要用忘川调取台,这件事保密,若有外人知道按泄露机密处理。” 密音传话,除了她没有人听见。 忘川调取台是用来调取忘川记忆的,酆都大帝有这个权力,他想调查谁哪怕不是为了公务而是出于私心,也不必要这么隐秘。 她回到工作台,打开调取台管理页面,看着最新的调取记录上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默默关掉了页面。 后门打开迎面就是横流的忘川河,宽达百丈,浩浩汤汤。踏台延展到水面,没设护栏,最前方有个白玉石的操作台,中央有个凹槽,旁边挂着一支笔和一盒朱砂。 周云礼那一招太惊艳,宴百川起初没觉得什么,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早就见过这一招,只是没有周云礼那一刀那么惊天动地,应该是因为他有福报加持。 他记得那次也是夜晚,在海边,他被冥河水母的触手吸住拖进海里,后背如刀刮般痛。 匆匆赶来的青年掏出一把匕首从掌心划过,念了一段咒语,跟那晚周云礼念的如出一辙。 青年挥刀砍断冥河水母的触手,救下了他。 那人应该是二十出头,一身黑衣,面容与那晚豆灯下说他能活一百岁的少年有八分相似,似是年长了几岁。 他背上疼得厉害,重量都压在那人身上,意外发现那看似单薄的身躯竟也撑得住他。 雪中救下的少年、夜里谈话的少年、雪中渐行渐远的黑衣背影、还有刚刚记起的那个挥刀斩断冥河水母一条触手的青年……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是周云礼。 本只是怀疑,现在终于确认。 在周云礼去丰都科技应聘时他就觉得这人眼熟,当时就不该留下他。 第34章查验 活人入忘川应该被推出来才对,再不济脑死亡,魂魄离体,周云礼本该什么都看不见。但坏就坏在他手上有宴百川扣下的帝印。 忘川里飘荡着所有人累世的记忆,酆都大帝印有查看任何人记忆的权力。他带着印进去,忘川默认他是来查记忆的,但他又没有调取任何一段记忆,所以忘川默认给他读取了他自己的前世。 他将酆都大帝印嵌入凹槽,在凹槽下面写上周云礼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本来他也不在乎那些记忆,没了就没了,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但认识周云礼后他越来越想知道自己前世发生了什么。 周云礼的前世与天师相关,他对付冥河水母的手段与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他从忘川回来后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悲悯,完全不对劲,他的前世一定有自己的痕迹。 他最近零星记起来一些,那忘川边割魂饲水母的身影上满是罪孽,周云礼却福报满身,他有种直觉,只要进了忘川,不只能解开周云礼身上的谜题,自己身上的罪孽从何而来也许都能得到答案。 忘川水面震荡起来,形成一个小漩涡,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落入忘川中。 这是周云礼前世——雁秋的记忆。 记忆的开头是那场大雨,有人跟那个七八岁的孩子说:“你爹淹死了。” 宴百川看着那孩子跟随母亲改嫁,又在十四岁被赶出家门。 少年窝在墙角避风处,闭着眼睛,脸色铁青,像是已经死了。 避风的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四下静悄悄。 鞋子踩在新雪上,发出轻响,他循声望去,看见巷口走来一人。 那人一身锦绣红袍,墨发用玉簪挽起,五官很精致,眼角带着几分怜悯,朝地上的雁秋伸出手:“起来。” 他一看见这人如遭重击。 他跟自己有八九分相似。 宴百川跟着他们走,走到翠华山,又走到乱葬岗戏台,看见“宴百川”在他手上画下那道符,又看见雁秋一刀砍断冥河水母的触手。 那时的雁秋已经长成个成年人的样子,他站在雁秋对面,发现雁秋跟周云礼其实长的有点像,只是没有周云礼爱笑。 不管真心假意,周云礼总是彬彬有礼,总是面带微笑。雁秋不一样,他不苟言笑,是个闷葫芦,宴百川看了这“十几年”,都怕雁秋一不留神走上歪路。 房间里,宴百川坐在桌子上,看着床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自己”,更加坚信自己满身的罪孽另有缘由——他分明就是个大好人。 冥河水母伤人无数,他若为收这怪物而死那就是大福报,罪孽的来源还有隐情。 他正冥思苦想,企图自己能记起来点什么,结果还没等宕机多年的大脑给出一点反应,床上那人就出乎意料的醒了。 他看着活过来的“自己”靠在榻上,面有忧色,他自己也有点纳闷。 还没完,他没死。 唐枕哭着扑在他怀里,他嫌弃的拿唐枕自己的袖子给他把鼻涕眼泪抹了。 调取查看记忆与掉入忘川恢复记忆不同,没有小气泡撞进脑袋里瞬间记起一切的快捷键,只有流速不同的时间,他得接着往下看。 几十里外的酆都市中心文工街总局三楼,民政局副局长明霜抱着一摞文件敲开周云礼办公室的门,把文件分两部分放桌子上,拍着左边一摞说:“局长,这些是我刚刚整理出来的有用文件,有助于您快速熟悉局内事务,您记着带回阳间看看。” 又拍右边的一摞,“这是咱们正在等待审核的文件。我毕竟是副官,有些事情做不了主,没有局长就只能交给老大亲自处理,既然现在您上任了,那就您来批。” 她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印章,“这个是咱民政局的公章。前阵子局里被劫狱,老大没空管这些事,积压了不少文件,我把急用的放在上面了,您看看怎么处理。” 周云礼翻着看看,看见一本署名“监狱管理处”的文件,先把这本拿出来了,明霜解释说:“这个是申请给监狱分级管理的。咱们现在监狱还在修建,十八层地狱也废了几个,有些犯人暂时没地方放就关在一起,但毕竟不是长久之策,他的意思是问反正旧地狱还没拆迁完,那些正在排队等改建的监狱空着也是空着,能不能加个隔离罩先凑合用。” 文件里除了申请说明,还附上监狱平面图和内部环境图,周云礼翻到最后,问:“这里面是不是少了一张图?” “嗯?不会啊。”明霜拿过去看了看,“十八层地狱都在,很全啊。” “幽冥海地狱不需要改建么?” “幽冥海?您说这个啊。”明霜把文件搁下,给他普及:“幽冥海那叫‘炼狱’,跟‘地狱’不一样的。地狱关押的是普通罪犯,服完刑该投胎还是要投胎的,炼狱里的已经失去投胎资格了,您可以理解为有期徒刑和无期徒刑以及剥夺政治权利人身自由终身。这区别很大的。” “这个我知道,他……帝君,他跟我讲过。我想问的是,同样都是监狱,为什么它不需要改建?” “因为炼狱跟地狱的禁制不同啊。酆都大帝印共有两枚,主印在幽冥海,子印在老大身上。地狱是普通的隔离罩,但炼狱是用酆都大帝印主印亲自镇压。那东西压十恶不赦的恶鬼都能给压成傻子,他们又不投胎傻了就傻了,正好省着作妖,地狱的罪犯不行啊,压傻了还怎么投胎。而且幽冥海利用率也不高,千八百年才送进去一两个人,改建还浪费资源,就那么放着吧,咱们财政部已经没有余粮了。” 周云礼别的没太听清,只想着她说的幽冥海炼狱能把人压傻。 “幽冥海炼狱如此难熬,我听帝君说那些犯人要受刑到魂飞魄散,岂不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宴百川是怎么出来的?他不仅没傻,还能把酆都打理成这个样子。 “魂魄是不能自己魂飞魄散的,这跟自杀不是一个概念,他们只能没日没夜地受煎熬,或者跟老大一样钻空子跑出来,但是可能性非常小。” 她压低声音:“说起这个,您别看他现在人模……咳咳,还不错,其实他也有后遗症。您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老大他记性不好,他自己说要不是炼狱铁栅栏上有标签写着他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自己叫啥。这事儿在局里都不算秘密。大家为什么跟着他卖命?还不就是看他在幽冥海走一遭除了失忆居然还能说人话,典型的天之骄子,就是干大事儿的人啊。” “他失忆了?”这是周云礼万万没想过的。 所以他不是因为上辈子过的太惨才只字不提,而是他根本不记得,自然无从说起。 “也不算吧,就是被炼狱折磨久了,记性不太好,偶尔还是能记起来一些的。我听张辰和老牛说,他最近就想起来不少事情,一度怀疑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个天师,可惜他查不了自己的记忆。” “记忆还能查么?” “当然能啊,”明霜指着他放在桌上的工作牌,“忘川就是个记忆存储库,酆都大帝印是唯一能开启大门的钥匙,游轮那天你不就是因为手上带着印掉进忘川所以才看见了自己上辈子的记忆么?对了,老大刚才带你出去是带你喝孟婆汤去了吧,孟婆汤三到六小时起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上辈子的事还能想起吗?”她掏出小本本开始记:“毕竟是新产品,我得做记录的,看看效果如何,有没有副作用……” 她准备就绪,认真地问:“局长您上辈子叫什么?出生在何地?父母何人,有妻子儿女吗?卒于何年何月,哪种死法?有几个儿女,叫什么名字,哪年生的……” 周云礼上出租车时都还没理清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雁秋不是他随便看见的一个记忆、一段人生,雁秋就是他。 他把脑子里雁秋的一生过了一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雁秋长什么样子。 他这才后知后觉,人只有在自己的回忆里才会看不见自己的脸。 宴百川在风雪中救下的那个孩子是他,他为了给宴百川报仇生生剐了孙衡,造下满身罪孽。 雁秋死后的记忆很混乱,有服刑时痛苦的场景,有初见宴百川时的震惊,好像还有几个关于冥河水母的,还有一段他想都不敢想,一想起来就会头痛…… 他努力想要理清,可脑子根本不受控制,思绪跑到了明霜最后的那几句话上。 “为防止酆都大帝徇私枉法宽待后人,每任酆都大帝上任时都要喝孟婆汤,忘记前世。与酆都大帝印认主后,帝印也默认将他的信息删除,所以酆都大帝能查看任何人的记忆,唯独无法查看自己。不过咱们老大不太一样,他生在乱世,乱中上位,忙的焦头烂额。他本来记性就不好,再加上没人管,孟婆汤也就一直拖着没喝……” 所以他偶尔能想起来前世,但受到炼狱影响,记起来的不多。 从忘川出来后在游轮上他用弯刀割断冥河水母触手的那一招是跟雁秋学的,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记性好,过耳不忘,咒语一字不差,现在想想根本不是,雁秋会的他都会,那本来就是他自己脑子里的知识。 宴百川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就认出来他了。 第35章对视 冥河水母显出本体时他十分厌恶,甚至不顾张辰和古柳有没有布完阵就动了手,他如此痛恨冥河水母就说明他的记忆确实在慢慢恢复。 所以刚才他带自己去监狱广场看冥河水母是假,试探才是真。 他离开也不是为了找保鲜袋送他“大鱿鱼”吃,而是给他机会接触冥河水母,或者说,接触骨刀。 周云礼无声地笑起来。 他用骨刀喂给冥河水母魂魄安抚它时,宴百川一定就在某个角落看着。 他不仅没被酆都大帝印压傻,相反,他心眼多着呢。 宴百川根本没想过隐瞒这一切,他只是打了个时间差,从出忘川到喝孟婆汤之间,所有周云礼可能接触到别人的机会都被他抹掉了。 他从踏入总部开始就跟在宴百川身边,开会事情太多,没有人有功夫说闲话,开完会就被宴百川带去孟婆店,从喝汤到起效的几个小时里他都跟宴百川在一起,根本没有接触别人的机会,等宴百川把他放回来,按时间来算,孟婆汤也该起效了,他再知道什么也来不及了,他根本不会知道背后的隐情,不会知道宴百川打的这些算盘。 宴百川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周云礼根本没喝孟婆汤。 估计他还故意装作失忆不记得雁秋的样子,以此降低他的戒心,骗他喝下孟婆汤。 说什么“死了就是过去了”,说什么不能纠结于前世……如果真的不纠结,他又为什么偷偷去奈何桥办事处调取记忆? 他付钱下车,用工卡刷开门。 何娇娇没想到一天之内俩上司驾临她的地盘,有点慌,“局长?您……” “调取台在哪?” 她指指后院,“老大……” 她本来想说宴百川在里面,但屋里还有别的同事,只能话说一半,她以为周云礼会懂,但周云礼只是礼貌的点了下头,就直奔后院而去。 明霜说过,查看记忆不是随便找个忘川水域跳下去就好使的,他能成功是因为他带的是帝印,像工牌上那种批量复印的没用。要查找还是要去调取台,调取台只有一个,在忘川办事处。 他都不用怎么思考就能想到,宴百川既然无法查看自己,那就只能从别人的记忆里拼凑,眼下他能用的只有自己。 办事处紧邻忘川,出后门是一个延伸台,悬在忘川上,浓稠的忘川水发不出一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只有中央有个漩涡无声流动。 调取台上还显示着调取信息: 姓名:周云礼,出生日期:九七年三月初六。 下方是一个读取进度条,已经到了百分之七十三。 宴百川的帝印戳在旁边的凹槽里。 调取台查记忆只能用帝印原件,他工牌上的复印件不行,好在已经有人开启了查询,他可以捡漏。 屋里的何娇娇在地上转了三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让周云礼去了,查人家的记忆还被抓包这种事实在尴尬,作为一个好员工,她得为上司排忧解难,不能让帝君太尴尬,还指着升职加薪呢。 结果她刚做完思想斗争,一开门就看见周云礼潇洒一跳,进了漩涡。 “完蛋了,别说升职加薪,这下可能要被炒鱿鱼了。” 深秋街上,雁秋跨马策鞭,踏碎一地落叶飞驰而过。景色飞速后退,宴百川随雁秋回到翠华山,看他在一地乱书中焦头烂额,唐枕在旁边陪着,把他翻过的再过滤一遍。 这是崔宛跟雁秋说翠华山师父留下的手札能救宴百川,让他跟唐枕回去找。 宴百川得了空闲,开始回顾自己快忘没了的前世。 他想起来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只能把眼下的先翻出来看看。 崔宛让雁秋找手札,这傻孩子当真了。 他拜师时师父已经四十多,七八年后人就瞎了,平生就写过两本话本子,还有一本未完待续,因为瞎了没法写。 临行时雁秋去跟宴百川告别,发现他睡了。其实床帐后的宴百川根本没睡,他睁着眼,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感觉到雁秋靠近过来给自己掖被角,身子僵住不敢动。 这场阴谋本就只是针对他一个人,他不想牵连雁秋和唐枕。 雁秋本来就是他随手救来的可怜人,他还是第一次做人,干净的灵魂不能被自己霍霍掉,他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一个新的灵魂第一世基础就没打好,会对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产生影响。 如果他没遇到也就算了;如果新生的灵魂随处可见也就算了;如果这个新生的灵魂过的还不错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过得不好,还被宴百川遇见了。 那时的宴百川刚从家破人亡的阴影里走出来,最看不得的就是可怜孤儿,他救下雁秋是必然之举。如果用崔宛后来评价他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他自己的日子尚且过得一地鸡毛,却还见不得人间疾苦。” 所以他要把雁秋送走。 而唐枕是孩子心性,不适合逃亡,让他跟雁秋一起去更好,他们年纪小,人生路还长,有更多的发展。 崔宛比宴百川小不了几岁,性子稳重,陷害自己的人布局缜密不露马脚,崔宛心思细腻,他留下来比较合适。 如果最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当然最好,他找到害自己的人,为自己洗白,再去找回唐枕和雁秋。若是查不出来,自己人人喊打也不会影响唐枕和雁秋,他没有后顾之忧。 宴百川想的特别明白。 但他没想到雁秋没走。 当雁秋奔向那抹飘然倒下的身影时,他不受控制地抢步上前,想拉住雁秋,手却从他的胸口穿过。 他预想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他想的是,背后那人必定跟酆都有关,既然阳间找不到,那就下去找,正好他死了也能给那些人一个交代。等他找到幕后黑手再以阴差的身份回来见雁秋和崔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要他死后逃开阴差的抓捕不去服刑,万事大吉。 他从没想过死在雁秋面前,是雁秋用那把抹了他脖子的刀给他刨了个容身之处。 后面的事情更是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雁秋改名换姓前往异国,设计逼迫孙衡,活剐拘魂,崔宛因此抑郁而终…… 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在酆都找唐枕,找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雁秋在那个飘雪的凌晨走上荒山,用冻得青紫的手扫开碑上积雪。 他启出木盒,拿出里面那把上锈的弯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宴百川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本意是想给雁秋一个完美的第一世,想让这个干净的灵魂延续下去,没想到最后却走向了这个结局,全都搞砸了。 他养的干干净净的灵魂上没有了金色的福报,而是缠满罪孽。 “周云礼!” 宴百川看不下去了,抢身就要上前,却被人拦腰拽了回去,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双眼。 入忘川查看记忆会采取第三视角旁观模式,他触碰不到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人也都碰不到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只有跟他同样是进来查看记忆的人。 他感受着眼上的温热,几乎不用问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你……没喝孟婆汤。” 周云礼看着“自己”倒在墓碑前的雪地上,看着碑上的“宴百川”三个字,想起来他去丰都科技面试那天,宴百川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说前世羁绊太深的人下一世还会相遇,外力不能及。所以我们的相遇也是注定的,重逢不是偶然。” 他缓缓松开捂住宴百川双眼的手,四周景色正在逐渐模糊,是雁秋对于这一段的记忆正在模糊。 四周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阴差押送雁秋的魂魄将他推进一间铁牢,在门上挂了一个写着“雁秋”名字的牌子。门关上,牢房里瞬间腾烧起熊熊烈火,将雁秋淹没其中。 他的记忆开始重复、凌乱,十八层地狱十八种酷刑几乎服了个遍,偶有间歇,雁秋就坐在牢房角落发呆,单薄的身影忽明忽暗。 “活着的东西带不下来,我连个念想都没有。” 牢狱里的割喉刑开始了,周云礼靠在拐角处,抬头就能跟正在被割喉的自己来个对视。 宴百川想拉他走,没拉动,被他反扣在原地,“我没喝汤,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不急着走。” 走了也忘不掉。 阴差宴百川押着犯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从雁秋面前走过。 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牢狱深处的雁秋。 “这时候的酆都大帝是孙衡爷爷,你死了,他爷爷没为难你?” 宴百川目送“自己”消失在雁秋的视角,“没有。我死都死了,他也不过就是不想我跟孙衡抢天师圈的资源,阴阳相隔没必要赶尽杀绝,毕竟谁都不想平白无故添罪孽。” “那孙衡哪来的胆子?” “酆都大帝虽然不能修改福报和罪孽,但是能修改投胎选择,只要他爷爷在位一天,就能保他一世无虞。做这一行的,就是看的太清楚,才更在乎‘重在当下’这四个字,爽一世是一世,反正喝了孟婆汤什么都不会记得,及时行乐,现在不爽以后可没机会了。毕竟他不能每一世都有一个当酆都大帝的爷爷,他爷爷也总有一天要退位。” “不是说,当上酆都大帝要先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吗?为什么他不用?” 宴百川笑了一声:“那只能说他权柄不够受人挟制,真正在酆都独揽大权的鬼帝,没人会喝孟婆汤的。” 雁秋对服刑期间的记忆不多,没一会儿就结束了,他刑满释放,来释放他的人正是宴百川。 他们死后五百多年才在酆都相见。 宴百川隔着牢门看见雁秋时震惊得好像认错了人。 第36章禁术 雁秋也没想到会是他来送自己。 人死后没有躯壳做遮掩,魂相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眼就能看穿,除非用什么术法遮挡,但雁秋是个罪犯,他自觉没什么可遮的,就这么跟宴百川“坦诚相见”。 他欲言又止,低着头不敢看宴百川。 宴百川把他带出牢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问:“怎么回事?你在这多久了?” “我……”雁秋张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后只能说:“对不起。” 周云礼替百年前的自己补上后半句:“你当年救下我不是为了看我利用孙衡残害黎民的,更不是为了看我满身罪孽服刑五百年。是我让你失望了。” 宴百川苦笑:“我没什么失望的,我还哪配失望。” 你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我害的。 “我后来时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救你,你再差都不会是这个样子。就算冻死街头,你也到死都是干净的,以后还能投个好胎,顶多就是性格可能不那么阳光明媚。总不至于成这样,受尽痛苦,还只能投畜生道。” 所以万事还是不能强求,他求了,没求到。 周云礼淡笑:“我也想过,如果没遇见你,我又会怎样?其实不会怎么样,如果没遇见你,我根本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现在想想,若一切没有发生,那该多遗憾? 雁秋对杀孙衡报仇的事情只字不提,“宴百川”什么也没问出来。 白无常有急事给他传了音,“宴百川”想到他死后服刑,估计连后人烧的祭品也领不到……虽然他看样子死时也年不过三十,可能根本没人给他烧祭品。 他把雁秋带回自己的住所,“你罪孽深,投胎时间比较晚,这段时间就先在这落脚,等通知吧。没事儿离忘川远点,那边的冥河水母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疯,吃了好几个魂魄,别过去触霉头。” 雁秋点头应下。 他离开后,雁秋在屋里转了一圈。 房间格局跟翠华山差不多,一个主屋一个偏房,左右邻居都比较破败,大概是没有常住人口的原因,懒得修葺。 他站在门口看“宴百川”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上,这才走出家门,往忘川去了。 他死后没在外面生活过,对酆都没什么印象,路也不熟,一路打听着过去,走了大半天才看见浩浩汤汤的大川。 沿途都是鬼差,三三两两一组巡视,驱散靠近的人群。 此时的忘川跟周云礼下酆都后看见的忘川不同,它更像在游轮上看见的,波涛汹涌,巨浪拍岸。 远处隐约能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他神识一晃,把自己送到那庞然大物近前。 冥河水母挥舞着它奇长的触手,用吸盘吸食起一个鬼差就往伞体里送。 一条鞭子从刁钻的角度里窜出来,卷住那只触手将鬼差拽了回来。 这熟悉的动作,正是宴百川。 雁秋几乎想也没想就拔出身边一个鬼差的弯刀,手握着刀刃滑下去,将刀立于掌中,念了一段宴百川都没听过的咒语,握着刀一跃而起,连斩冥河水母四条触手,将它逼回忘川。 雁秋一战封神。 宴百川买了些吃食带回去,给他熬了一碗彼岸花汤,“跟谁学的?” 雁秋只喝汤不说话。 宴百川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情他连谎都不会撒,笑着点点头,“行,不用说了。” “我……” “我不为难你。你好歹也算我养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做不出来罪大恶极的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想法正常,不用事事都跟我报备,不想说就不说了,都是过来人,我懂。吃饭。” 宴百川给他盛了碗饭,“这边的东西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实在不爱吃的话不吃也行,反正人死了也没什么口腹之欲,吃饭就是个习惯,不吃也饿不死。” 雁秋悄悄地松口气,慢慢扒拉着饭碗。 “我当时真以为我瞒过去了,你不问我不说,我做的事你就不会知道,就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与你期待的截然相反的样子。”周云礼笑着说:“你真是狡猾,从一开始就狡猾。如果我早点梳理清楚我的记忆,就不会同样的当上了两次。” 宴百川嘴上说着不过问,转头就不顾危险偷了酆都大帝印,拿去忘川查看雁秋的记忆。 这跟他明明认出来周云礼就是雁秋却不说,各种试探后还骗他喝孟婆汤,然后扭头偷偷来调取台的行为一模一样。 宴百川看了雁秋的记忆,三天没回家。 雁秋还以为他有什么紧急公务,一开始也没在意,甚至还有闲心把孙衡的魂魄喂给冥河水母,安抚它不再闹事,为宴百川减轻工作压力。 这把刀不同于一般物件,它由骸骨制成,能带入冥界。他死后那群鬼差也没有仔细搜身,竟然真就让他把这东西带在身边五百年。 直到第四天傍晚白无常来找他,说宴百川失踪了,矿工三天没看见人,雁秋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劲。 他找了宴百川半个月没看见鬼影儿,冥河水母倒是又躁动了,他把孙衡的魂魄喂了它一些,暂时稳住它,一回头就看见宴百川站在桥墩底下看他。 他朝他摆摆手,“雁秋,过来。” 雁秋看着他若无其事的一张脸直觉有诈,但他的腿脚根本不等大脑分析完情况、下达命令就已经朝宴百川迈了出去。 “是不是有件事一直没好问我?” 听见宴百川这么问自己,雁秋有些怔愣。 “问吧,我回答你。” 他靠在桥墩上,抱胸笑着看他,那眼神里有一种雁秋看不懂的情绪,好像回到了乱葬岗戏台那一夜,他躺在小榻上,见高烧多日的雁秋终于醒过来,放下手中的书,朝他勾手,说:“过来,我给你上上课。” 那副慵懒随性又宠溺的样子,让雁秋毫无招架之力。 “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魂相?” “就知道你肯定要问这个。因为不管是罪孽还是福报,过于引人注目都不是一件好事,我把它藏起来了。头伸过来。” 雁秋上前一步,朝他倾了倾身。 他的手指搭在雁秋眉心,轻轻地说:“闭上眼睛,我给你看。” 雁秋闭上眼的瞬间,宴百川身上的金光缓缓溢出,开始只是薄薄的一层,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照亮了半条漆黑如墨的忘川。 周云礼静静看着,宴百川却有点焦躁,“那个什么……你时间差不多了,咱要不先回去……” “该想起来的早就想起来了。你失踪的这几天做了两件事:第一,偷酆都大帝印查看我的记忆;第二,回阳间找到了你我的骸骨。” 雁秋发现不对劲睁开眼时,周围躁动不安的金光与黑雾带起一阵烈风,福报会下意识压倒罪孽,又被宴百川的意识拉回,截然不同的两种能量在交汇处不停地互相试探。 宴百川手里拿着两根胸骨,轻轻一抛,就被金光托到七八米高的半空中。 两根骨头不停旋转,越来越快,最后竟然撞在一起,裂成无数碎片。 金光与黑雾在同一时间碎裂,被割裂成千万块。 “你干什么?”雁秋想要退开,被宴百川拉住手腕拽回来。 “你放开我!” 宴百川用鬼差专用锁链把他绑了,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碎开的骨头重组成一块完整的条状新骨,金光与黑雾彻底相融,脱离两个魂魄,环绕在那根骨头周围,漂浮在雁秋和宴百川头顶,像一片炫彩的云。 周云礼拍手称赞:“把魂相与魂魄脱离开,这种术法连酆都大帝都不会吧?” 宴百川咬着嘴唇长出口气,觉得自己千年来没跳动过的前胸里那颗早已死了的心又诈尸了,咚咚咚跟蹦迪一样。 如果周云礼跟他闹,打他骂他转头就走,怎么都行,他好歹还能道个歉,认认真真跟他讲道理,偏偏周云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还笑吟吟的看着他、跟他耍花腔,这让他一点辙都没有。 他总不能把人撵出去,显得他更没理了。 酆都没有日夜之分,天空永远是一片灰蒙蒙,可此时却黑得更加厚重,仿若天空下坠,压得人透不过来气。 原本风平浪静的忘川也躁动起来——先是微波小浪,慢慢演变成了迭起的巨浪,翻滚到最高点时几乎有一种接天连地之感。 怒风席卷着忘川岸边的彼岸花,风摧花折,红色细小的花瓣漫天飞舞,被大浪打碎在忘川底。 那片彩云就突兀地浮在半空。 “你到底想干什么?”雁秋的声音开始发抖,这种术法不用想都知道是禁术,“快放开我!你在哪学来的这种东西?!” 狂风掀起宴百川的碎发,遮挡住了半张脸,偶尔露出来一双带笑的眼,“是我害了你,我该还给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努力想要挣脱锁链,可鬼差的锁链专为对付鬼魂而生,何况上面还下了宴百川的禁制,他根本挣不开。 宴百川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对着空中的新骨打了个圈,那新骨随着他的手指旋转起来,搅动起金光与黑雾,逐渐分离。 “是我年少轻狂,强求了你这个干净的灵魂。如今你因我犯下大错,满身罪孽,生生世世不得为人,这是我欠你的。我不止是在还你的债,更是在为我当年的强求付出代价。” 周云礼微微扬起头,五指挡在眼前,遮住从彩云中逐渐剥离出来的刺眼金光,“你这辈子活着在还债,死了还在还债,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但其实,这些都不需要你来还。那三百多人并非死于你手,我走上这条路也不是受你逼迫。” “宴百川,我不是菩萨,你才是。” 第37章塌楼 他侧头看他,宴百川别开脸,“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懂那种压力。你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摊到你身上你才会明白,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云礼只是扯扯嘴角,对他这话不置可否。 宴百川看看表,“你那边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完吧?你肉身未死,魂魄离体不宜超过二十四小时,还有五个多小时就到点了,回去处理正事要紧。” 他拉着周云礼要把他送出去,被周云礼反手抓住手腕,“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觉得你当初做得对?你看见我这辈子平安顺遂,无忧无虑,不愁吃穿,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很欣慰?如果不是再度相逢,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看着我过完生生世世,直到你魂魄消散……啊不对。” 他回头看一眼天空中的新骨,纠缠混合在一起的福报和罪孽已经重新分离,宴百川将所有罪孽收入自己体内,将福报投放进周云礼的身体,不顾周云礼的呼喊,将他拥入怀中。 他抬手接住落下来的新骨,从周云礼的后心捅了进去,从自己后心穿出,将福报与罪孽牢牢钉住,系在魂魄上,形成新的魂相。周云礼看着这一幕,赞叹:“将你我的魂相连接在一起,往后我们就是同一个魂相,福报罪孽互相分享,经过新骨进行转换,福报会全部进入我的魂相,罪孽留给你。多伟大的发明。” 另一个“宴百川”看着雁秋发出灿灿金光的身体,笑弯了眼,“你就该这样干干净净,我把这个干净的你还给你了。” “一个灵魂消散的原因是他的福报和罪孽都消耗完全,只要我还在,我的作孽都会转到你身上,你的魂相会一直存在,我不消散,你就不会消散。我们同生共死。宴百川啊,”他看着他,笑着摇摇头,“世上千万句情话、多少种海誓山盟,在你这都显得渺小如斯,不值一提。” 宴百川当年做这些的时候就知道雁秋不会给他好脸色,所以他打晕了雁秋,给他灌下孟婆汤,就是不想再相见,没想到现在不仅见了,还公开处刑。 “周云礼,我……” “不用解释,你想说的我明白,我也没什么可怪罪你的,我这辈子能有这么好的命还都是多亏了你。”周云礼就是太明白宴百川的想法,所以才说不出苛责的话。 他咬着嘴唇,憋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有点冒头。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你私自做下这个决定,你心里过意不去,你找到这个方法安慰了你自己,那我呢?我能过意得去吗?” “我没想过要你面对,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你来面试那天我就不可能说出那句‘你被录用了’。” 他到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录取了周云礼。 那边的雁秋被宴百川打晕,记忆世界开始模糊,四周一片灰蒙蒙。 宴百川想起接下来就是自己入幽冥海的那段日子,他忘了这是雁秋的记忆,根本看不见那一段,可他还是急着带周云礼出去,“时间真的不多了,我送你……” “老大!帝君!快出来,出事儿了!咱们总局大楼塌啦!” 宴百川本来还沉浸在伤心往事里,这句话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理智完全回笼,“你说什么?总局怎么了?什么塌了?” “总局大楼!七层高的那个!” “卧槽!” 宴百川拉着周云礼从忘川漩涡里出来,何娇娇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跟他沟通:拿着大喇叭在忘川边喊。 宴百川看见她觉得亲切多了,从漩涡里爬上来,把周云礼带到台子上,“总局大楼为什么会塌?怎么回事?” 何娇娇更懵:“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总局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大楼塌了,到处找不到帝君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大楼里那么多重要文件,”他拉着周云礼,“别打车了,跟我走吧。” “诶……”何娇娇话没说完,宴百川已经带着周云礼体验了一次瞬移。 眼看他们消失在调取台,何娇娇到操作台看了一眼。 调取进度:98% 她皱了下眉。 还是来晚一步。 此时的文工街一片狼藉。 所有员工都在街上或站或坐,对着总局大楼的废墟啧啧叹息。 宴百川把周云礼放在路边,对着一群人出声询问:“都发什么呆!安保部门呢?怎么回事?没有预警吗?有没有人员伤亡,资料有没有损坏?重要仪器还能抢救吗?别的都不重要,主要是核验门,花六年斥资五个亿打造的核验门还在不在!” 废墟里一声巨响,爬出来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牛仔外套脏的看不出来样子,穿的还是破洞裤,拎着个白色铁盒子,“不在了,这是残骸。” 他把盒子递给宴百川,“老大,节哀吧。” 宴百川在忘川里都没哭,表情都没崩,这会儿倒是泫然欲泣了,颤抖着接过小铁盒:“我的五个亿啊!” 周云礼已经飞速收拾好情绪,状若无事地问身边的明霜:“那是主机?” 明霜点头。 她给周云礼介绍:“这位是咱们安全局局长,李正蹊。” 李正蹊跟他打了招呼,“早就听说周局长来了,但不巧我一直都在外面,刚回来。” “行了别聊了,”宴百川把李正蹊拉过来,“让你的人把废墟清理清理,看还有没有能抢救的设备。明霜带着你家局长跟李局长去调查一下附近监控,排查可疑人员,看看这次是意外还是人为。还有,赶紧找个临时办公的地方,这么多人不能在大街上办公啊,电脑什么的赶紧去买,不够的话回辽城总部让他们想办法送下来几台。” 宴百川交代了一堆,李正蹊带周云礼往前面安保室去,“还好安保室不在总局大楼,监控应该还能看。” 周云礼跟他去安保室,回头见宴百川跟老牛不知道在说什么,几个部门的人围在他身边。 监控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可疑人员出现过,李正蹊叉腰盯着监控页面,“不是外力破坏,那就真的是咱们大楼年久失修了。” 明霜觉得不太可能,“咱们大楼再破旧也还算运行良好,总不会突然就塌了,一点预兆都没有。要知道,咱们总部大楼前身可是阎王殿,那是说塌就能塌的吗?” “有道理。”李正蹊咬着嘴唇想不通,“那还能是什么?有人故意破坏?没有可疑人员,那就是内部员工了,咱们总局有内鬼?” 内鬼。 周云礼想起孙思思被借阳寿那件事,赵泉被抓时交代过,他只要干得好他那位“大人”就答应让他那个社会渣滓的儿子免去服刑,提前投胎,还有公民因此发来投诉信,当时宴百川就怀疑酆都有那位“大人”的内奸。 “也许跟六道轮回台有关,之前王路孟云的案子细节宴……帝君没跟你们说吗?” 李正蹊回忆了一下:“说是说过,内部也查了一遍,实在没发现可疑人员。关键是咱们流动性太强,除了部长级别以上的人签了特殊合同,三年内不能投胎不能辞职之外,其他级别的员工都是到了投胎日期想走就走,人员变更频率太高,实在是很难发现什么。查了一遍没效果之后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了,毕竟酆都事情太多太忙,人手不够用,这种量大又很难有结果的事情没必要花费心血。” “局长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明霜觉得周云礼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个。 周云礼确实有想法:“或许还是需要再肃清一遍……着重查一下能知道帝君行程的人,将这条与能左右投胎这个条件组合起来,同时符合这两条标准的人应该嫌疑更大。” 宴百川去调取台的事应该是保密的,不方便对外说,但总局大楼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他去调取台的时候塌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有人想阻止宴百川调取记忆? 其实这么说来的话,那个内奸已经呼之欲出了,宴百川应该心里有数。 “能知道局长行程的人其实很多啊。”明霜仔细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常跟在局长身边的老牛老马;第二,高层干部,你我李局长还有黑白无常都可能;第三,老大其实更喜欢独来独往,如果不是什么需要大家配合的事,他很少会跟别人说,都是自己就解决了,所以他经常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任何地方,谁都不一定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遇见老大,这个偶然性太强了,不好查。喏,他又不见了。” 明霜一指监控屏幕,宴百川跟姗姗来迟的黑白无常说了句什么,然后一转身就消失在监控画面里。 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不让别人闪来闪去了,这监控装不装好像确实没有大必要。 第38章砸钱 “他不是下了禁制么?禁制对他不管用?” “禁制是用酆都大帝印下的,帝君他艺高人胆大,咱们可不行。” 李正蹊会到了他的意:“这个禁制说到底还是人为,它只是在大部分灵魂的能力之上,但如果自身能力高于酆都大帝印,确实可以无视它,比如帝君。周局长是想说,那个人的能力也许达到了帝君这个程度?” “不太可能吧?”明霜光是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咱们帝君那样的实力要是这么常见那还得了吗?能有这个能力的,不是应该都在幽冥海关着吗?” “幽冥海……”周云礼念叨着这个地方,心里猜到了一个人选,“幽冥海炼狱有越狱成功的案例吗?” 明霜立马否认:“没有,这怎么可能?所以我才说可怕,外面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没有关进幽冥海。” 看来前任鬼帝越狱的事情宴百川并没有对外公布,想来也是,那人实力强悍,传出去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李正蹊在暗处碰碰他的手肘,周云礼正要回头,就听见脑子里传来他的声音:“你是想说前任鬼帝伏苍?” 周云礼有些诧异,没想到传音这种东西竟然真的存在。 他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李正蹊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帝君还挺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 周云礼没说话。 李正蹊把监控关了,“行,我再去排查一遍。明霜,帝君说了,提前两到三小时把周局长送回去,免得肉身受损。” 明霜看了眼表,“行,我知道,我定闹钟了。” 李正蹊带人走了,明霜说:“局长,你还有两个小时,刚刚后勤的人发来几个临时办公候选地址,您要不要实地考察一下?还有电脑,帝君说了,这些设备问题都交给你,让你想办法。咱们现在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停工,尤其轮回台和孟婆厅的事务是重中之重,耽搁不得。咱们没有设备,权限也打不开,自动投胎设备已经停止运行了,那边已经积压了一百多人。” 周云礼想着内奸的事宴百川应该有对策,用不着自己费心,于是着手处理眼下的当务之急。 “如果买空酆都的话,能买到多少设备?” “这些东西酆都使用率不高,全冥界就咱们酆都有卖的,最多也就两千台。” “行。临时办公选址给我看看。” 明霜把平板递过来,“这是他们刚传过来的。有的是其他部门的空置工位,更多的是外租的写字楼,还有一些烂尾楼和废弃工厂。这些地方倒是不用花钱,但是那边既不通网也不通电,太麻烦。还有咱们一些高级设备,刚才后勤说挖出来几台,但是损坏非常严重,核验门就不说了,已经在就‘关于推迟罪犯跨界交接’一事排会议档期,其他的检验器和存储器也都碎成渣了,想要恢复数据还得一阵子,但是这玩意实在不好搞啊,又贵又麻烦。” “好,我大概了解了。”周云礼翻了几张照片和一些文件,把平板还给她,“从现在起,把‘没钱’两个字从你的脑子里剔除掉,然后给我一套最快最完整的全方位解决方案。” “啊?”明霜眨眨她的大眼睛,“把‘没钱’踢出去,那最好的选址就是写字楼,地方大还有基础设备。其他东西送到技术部……呃技术部也塌了,那就只能送到外面去修,这个很麻烦。” “设备送到阳间修行吗?辽城总部,或者宁城丰都科技。” 明霜有些犹豫:“阳间确实技术高物资充足,可是阳间物件太贵了……。” “我刚才跟你说什么?” “踢掉‘没钱’。”明霜反应非常快,“那我明白了。但是很多文件都是机密,我们只需要高级的设备和材料,不能用阳间的人,我们得自己修。” “行。”周云礼起身走出保安室:“不要在乎花钱,咱们账上的钱租个写字楼还是绰绰有余的,马上叫钱慧来见我,我给她盖章。然后尽快送我回去。” 明霜立马给钱慧打电话,让她尽快把租赁写字楼的合同走完发过来,赶在周云礼还阳的最后半小时过来盖章,幸好民政局的公章周云礼去忘川的时候随手揣走了,逃过一劫,不然连章都没得盖。 “其他花销都记账,不用顾忌钱的问题,拿到总部我给你盖章。” “花出去这么多后期怎么补?”钱慧换下她那套张扬的洛丽塔,一身白t恤牛仔裤,长发梳了个马尾,干净利落,拿着笔记本神色严肃:“我理解局长因为当务之急该花的钱不能吝啬的想法,但是咱们总不能掏空储备库,我不知道咱们财务部的报表您仔细看过没有,我们连维持日常开销都很困难,修完总部大楼再加上这些损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不是不信任您,只是本来之前帝君带回来的资金能挺一年,现在照您这么花,根本不够一个月的。” “花出去多少我给你送回来多少,帝君有疑问有不满让他找我。就这样。” 周云礼从总部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张辰在旁边守着,“醒了啊,把这个喝了,稳固魂魄。” 他递过来一碗粘稠的黑汤,周云礼闻了闻,是符水,放心地喝了。 “总局大楼塌了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明霜打过电话,说老大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打下手,你想干什么的话跟我说就行。” “回趟市里。”周云礼下床,扶了下还有些晕的头,“跟我去买点东西。” “现在就走啊?你身体能行吗?好歹二十多个小时呢,你要不再歇会儿。” 周云礼人已经出门了,“不用,我感觉还可以。现在他应该很缺设备。” 他找出自己的手机给孙靖海打了个电话:“我需要几台高端设备,你在辽城有没有现成的?我给你一个地址,送到这边。” 张辰追出去问:“咱们去哪啊?” “医院附近,有寿衣店的地方。” 张辰有点懵:“咱们去那干什么?” “给你家帝君送装备。” 张辰一头雾水的送他到寿衣店。 晚上八点,寿衣店都要关门了,周云礼一把按住店门,对老板说:“店里所有纸钱金银元宝我都要,打个包,放后面那辆车上。还有,跟你的供货商说,我要跟他做一笔买卖,明天这个时间,准备一千斤的冥币。” 店长嘴角一抽,“你是代理商吗?” “这个不用你操心,带话就行。”他随便从收银台上扯了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打这个号码。张辰,这条街所有寿衣店能用上的东西全都要了,装车上,刚刚我说的话逐个转达,留我手机号。” 张辰看着身后的两个大卡车有点懵,“不是,局长,您这是准备倒卖还是怎么?” “别废话,去。” 周云礼拿出手机操作片刻,张辰手机里响起响亮的女声:“支付宝到账一百万元。” “不够跟我说。” “够够……够了。” 这别说买店,买空供货商估计都够了。 张辰活这么多年,跟这种事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但是也没见过这种场面,还真有点摸不清他的路数。 周云礼站在路灯下面给人打电话;“喂,老张,一会儿有两车送电脑设备的车,不用拦,直接放行。” “明霜,送设备的车再有两小时左右就到总部,你出来接一下,看看够不够,还缺什么型号,直接跟送货的司机说,钱不用担心,我已经付过了。底下都缺什么,做个报表给我。还有咱们总局大楼打算重修一个什么风格,你可以问问帝君。” 张辰指挥几个店长往卡车上装东西,等他打完电话才走过来,“局长,你不会是想捐赠吧?这事儿老大知道吗?” “他总会知道。一点钱而已,又不多。装好了吗?” “差不多了。” 周云礼上了他那辆新买的越野,“走,找个宽敞的地方。” 他带两辆卡车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公路边,张辰小心地问:“这么多,你是要烧给谁的账户啊?咱们银行公用账户可是不收外款的。” “不烧给公用。” 他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个直径十米的半圆,里面打个叉,然后从纸钱封皮里拿出一张翻到背面,用刚买的朱砂笔写上姓名和生辰八字,最后摆好香炉,点上三支香。 货车直接把翻斗翘起来,将所有纸钱都倒出来,周云礼一把火点了。 浓烈的烟差点把张辰熏死,周云礼朝他伸手,“你们外勤不是随身携带漂流瓶么,给我一个。” “你要它干什么?”张辰从钥匙扣上解下来一个空的漂流瓶。 周云礼把瓶口对着浓烟,嘴里念叨着一些张辰听不明白的咒语。 张辰捂着鼻子,没过一分钟就见那四散的浓烟竟然汇聚成一条线,钻进漂流瓶里,等纸钱全部烧完,周云礼用一根大拇指捂住瓶口,回到香炉边,将瓶口倒扣在香灰里,原本已经燃烧到只剩下一小节的香竟然只见冒烟,不再消耗。 “这是什么招数?攒香火?” 周云礼摇头,“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回去我把方法教你,很简单,节能环保,适合推广。下一车。” 第39章汇款 张辰茫然地看着他去烧第二车钱。 这俩卡车烧的功夫,周云礼收到李正蹊发来的消息:内奸找到了,老大亲自去抓的,是何娇娇,可惜去晚一步,已经被灭口了。总局大楼检查发现微弱的能量残留,疑似暴力炸毁。 周云礼并不意外。 之前孙思思案里赵泉就透漏过酆都有内奸,想给一个人插队投胎、修改投胎结果,有三个部门的人有机会动手: 第一、户籍管理处。每个新死的鬼被鬼差引渡到酆都后都会上一个自己“户口”,这个“户口”记录着他投过几次胎、以及每一次的人生经历,并且在附页上会标明有没有服刑、服刑时间、下次投胎的时间和地点、投的什么胎、寿命多少等基本情况,这个“户口”属于机密,不能外泄。 第二、奈何桥办事处下属孟婆厅。有了“户口”的鬼要在附页上标明的投胎时间的前一天,凭借附页去孟婆厅领一杯无痛孟婆汤。 第三、奈何桥办事处下属轮回台。拿着孟婆汤小票才能去轮回台排队投胎,没有小票投不了。 这三个部门是对投胎流程有直接影响的,想给一个魂魄修改投胎结果和时间,这三个部门都可以有这个机会。 但是周云礼首先排除了户籍管理处,因为游轮献祭那天有人将鬼门开在了忘川,导致海域与忘川交汇,才遇上冥河水母。 忘川只归奈何桥办事处管理,与户籍管理处无关。 这份怀疑还没出结果,宴百川急着查周云礼的记忆,就把这件事搁置了,结果没想到他一去调取台总局就被炸了。 背后的人行动如此迅速,不惜留下破绽,就为阻止宴百川调取记忆,那么宴百川要查的这份记忆就一定是对他不利的,那这个人是怎么就确定宴百川查的人会他不利? 因为有人跟他通风报信。 宴百川查周云礼的记忆只有三个人知道:他本人,周云礼,何娇娇。 调取台由奈何桥办事处处长直接管辖,只有她一个人有这个权限。 她发现宴百川去调取台查看周云礼的记忆,确认周云礼的前世雁秋与宴百川有瓜葛,于是通知了“大人”,“大人”得知后想要阻止,可是他不能直接对上宴百川,于是炸掉了总局大楼,逼迫宴百川不得不暂时放弃调取记忆。 按照这个逻辑,接下来何娇娇还会破坏调取台,造成受总局影响,调取台损毁暂时无法使用的现象,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是慢了一步,何娇娇发现宴百川已经看的差不多了,再损毁调取台就显得没有必要。 而且他们大概也是忽略了一个问题:宴百川本来就没失忆,就算没有调取台一行,他也能记起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楼白炸了,调取台也没必要毁了,但何娇娇必然会因此暴露,所以“大人”当机立断,杀鬼灭口。 只是可惜他们刚听说大楼塌了的时候太紧张,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不然完全可以活捉何娇娇,也许还能审问出来一些东西。 比如确定那位“大人”就是前任鬼帝伏苍。 冥币烧的差不多了,周云礼招呼张辰上车:“东西带走,回去了。” 张辰把两个香炉放进后备箱,“局长,这个漂流瓶就这么一直扣着吗?” “不用,等香烧完就行。” 刚才就只剩了几厘米的香现在还烧着,一点不见短,“这得烧多久?” “三五天吧。” 张辰抱着香炉上车,对周云礼刮目相看:“你怎么去一趟酆懂的这么多了?是不是老大在下面给你开小灶了?” 周云礼笑笑,“一些小手段,比不得你们水里来火里去的。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酆都总局,宴百川正在写字楼里跟骨干开会,手机叮咚一声响,屏幕亮起,他下意识瞟了一眼正要关掉,忽然又顿住了。 他一把抓起手机,一个一个数上面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34565234.76冥币…… 汇款账户:未知。 来源:冥币兑换。 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毕竟知道他生辰八字的都死光了,就剩那兔崽子一个。 他把这笔钱转入公号,对钱慧说:“我刚汇了一笔钱过去,先拿着用……估计过两天还会陆续有几笔,该修的修该买的买。” 债我还。 阳间,周云礼汇完款回总部住了两天,等工作安排下去后他就闲下来了,被张辰送回宁城,“总部介于阴阳之间,不适合你生活,现在这边的事情基本没有需要你亲历亲为的,老大的意思是你先回宁城,线上能解决的工作线上解决就行了,少来总部这边。” 周云礼正好也有点事要处理,把工作跟明霜交代清楚就走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宴百川陆陆续续收到了几笔转账,总额超过三个亿,宴百川从没觉得手里那张银行卡那么重,甚至怀疑周云礼是故意用这个激他回去见他,好在最后一笔两千万的款打完之后账户就没动静了。 他还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结果第二天就收到明霜发来的设计图。 “这个是局长发过来的,说总局塌都塌了,反正要重建,他托人做了几款设计图,您看看想要什么风格。” 一共十张,现代风科技风复古风都有,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可以说要啥有啥。 “咱们酆都现在什么情况他不知道吗?钱能这么霍霍吗?盖个差不多的筒子楼就得了,设计个屁!” “局长说了,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他刚投资了几个好项目,近期三五个亿还是能拿出来的,三个季度后二三十亿也不是不行。” 天知道明霜看见这条消息时有多震惊。 算上死后她活了两辈子,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豪气的人。 宴百川揉揉眉心,“他当总局是什么?他的公司么?” “但是不可否认,咱们很缺钱。” “这样会通货膨胀的。” “用来发展技术和盖房子,其实也膨胀不到哪去。” 又没涨工资。 她继续劝:“老大,咱们酆都要技术也不是没有技术,要高级材料也不是没有高级材料,毕竟几十万平方公里呢,要啥没有?只是缺少科研人才,大家都急着投胎,开不起高薪留不住人家。老大,我前几天就想在这件事了。” 她从电脑里打开一个文件,“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可以开启一个余额转结服务,这辈子没花完的冥币下辈子死了还能接着花,谁会嫌钱多呢?咱还可以建设娱乐休闲度假项目,活着享受死了接着享受。钱有地方花,才会更愿意挣,经济才能发展起来。三个月前过世的刘教授可是物理大牛,他下个月就要投胎了,如果咱们能把他留住,不多,半年就行,咱们的科技就能往前窜二十年。老大,你别怪我现实,之前是因为没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慢慢发展,现在有人愿意投资,有捷径为什么不走呢?” 宴百川翻看着她整理出来的数据,咬着上嘴唇。 “不是走不走捷径的问题。” 他正要把设计图合上,手机响了一声。 小太阳:设计稿看见了吗?有没有相中的?没有的话我再让他们画。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 他回复:太花哨了。 小太阳直接电话过来,响了两声,宴百川给挂了。 老板:在开会。 小太阳:开会还回消息? 老板:摸鱼。 老板: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去开会了。 周云礼看着最后一行字,把手机搁下了。 宴百川这是故意躲着他,他感觉得到。 但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今天周末,孙靖海约了他晚上去参加一个娱乐圈的聚会,他正好准备投资几个综艺或者影视剧,扩大一下涉猎范围,就答应了。 下午五点,周云礼在公馆门口下车,看见孙靖海正在门口等他。 “就等你呢,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通个气:你爸来了。” “我爸?” 周云礼往屋里看了一眼,被孙靖海拉回来,“看不见,在休息室呢。我听说你回国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估计你爸要气死了吧?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刚才问了一嘴才知道,伯父是有想法进这个圈子,今天先来踩踩点。你说你们父子俩还真是默契,你这边刚说想投资,伯父也想到这个上了。” 他看看表,“里面还没开始,你要不现在撤?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开车。你现在走,我跟主办方说一句也还来得及。” “不了,他是我爸,又不是洪水猛兽,没必要因为这个放弃钱途。走吧,进去。” 进去逛了一圈,没看见亲爹的影子,孙靖海道:“估计还在休息室跟人谈话,一会儿再说这个,我先给你引荐几个人。” 他拉着周云礼朝里面走,酒桌旁有几个人正在交谈,他从侍应生手上拿了两杯酒,递给周云礼一杯。 “杨导,好久不见啊!” “孙少爷,是好久不见了。” 被称作杨导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灰色西装,中等身材,有点地中海,孙靖海跟他碰了一杯,“您那个户外真人秀我看了,创意真不错,之前那么多人说您江郎才尽,这回总算说不出话了。” “孙少爷过誉啦,还是团队合作的好。主要是孙少爷肯投资,不然我有再多想法也是空谈不是?” 孙靖海跟他侃了两句,才把周云礼拉过来,“这位是著名综艺导演杨镇。” 周云礼礼貌举杯:“杨导,幸会。” “这位是?” “星海集团董事长家的独子,周云礼。” 第40章冷静 杨镇一听星海集团四个字表情就变了,立马换上更加亲切的笑容,跟周云礼握手,“原来是周董家的少爷。听说周少一直留学在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办个宴会洗洗风尘,改天我给周少办一个!” 刚才跟他交谈的两个男人也都过来敬酒,“早听说周少年少英才,今天这么一看都说谦虚了!周少真就是没进娱乐圈,您这长相这气度要是进了娱乐圈,还有别人什么事儿?真是太可惜这张脸了。” 他那表情活像丢了一百万,捶胸顿足。 周云礼游刃有余地受了这波吹捧,“我刚回国不久,也打算自己做点小买卖,几位前辈若是有好项目可别忘了我。” 一听他有意进这个圈子,几个人当然乐意之至,毕竟之前星海从不踏足娱乐行业,若是能成为第一个抱上这颗大树的人,那以后的投资就又多了条路。 周云礼跟他们喝了几杯酒,加上联系方式,然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掏出局里的手机,看见明霜给他发消息:【图片】老大说这个不错,但是上面的天台设计不要,另外再加一层,一共八层,他说会议室全放在一个楼层比较方便。然后电梯行的话也安装一个,防震防爆也得考虑,地下室要三层,分区。 周局长:好。 明霜:“老大,除了以上要求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什么了,整太多要求也没用,说到底还是得咱们自己建,又没技术又没钱的,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了。” “好的。” 明霜:老大说钱不够,技术人员不够。 周局长:知道了。 宴百川:“你让他别打钱了,烧钱不是什么好玩的。” “明白。” 明霜:老大心疼你的钱,你要不跟他透露一下余额几位数? 周局长:我跟钱慧商量这件事。 明霜:好的。 孙靖海把甜品放在他面前,又从侍应生手里拿了两杯酒,坐在他对面,“杨导是综艺界的中流砥柱,吴导是电影界的佼佼者,电视剧网剧方面还得看何导和文导他们。做哪个项目你可以再考察考察。但是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作为一个商人的儿子,挣钱难道不是刻在dna里的本能么?” 他给钱慧发消息:为发展酆都,开设公民捐款渠道,开好了告诉我。 钱慧:就叫“民政局局长散财渠道”是吗? 周局长:满分理解,做干净一点。 “被富豪包养的感觉可太好了。”钱慧叼着棒棒糖推开办公室的门对文员们说:“兄弟姐妹们,来研究新方案啦!” 孙靖海抽走他手里的手机,“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发现你自从上次出差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对了,你家老板到底什么时候能有空啊,我爸他们惦记着请他吃饭谢恩呢,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你们那小公司有这么忙的业务?” “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等你下去你就知道他忙不忙了。 孙靖海觉得他那笑容阴森森的,喝了口酒压惊,“也不只是答谢的事儿,是我这边有一个案子可能需要他帮帮忙。” “嗯?”周云礼正色了些,“怎么了?你家又出事了?” “不是我家,是我一个朋友。傅行生你听说过吗?这两年特别火的那个演员。” “在电视上看见过几次,挺好看的,他怎么了?” “他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吗?上部跟女主角因戏生情,官宣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围脖都瘫痪了。” 周云礼略有思索:“有所耳闻,把我家新品发布会的热度压下去了。” “对,就是那个。他家也是金融圈的,跟我爸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我见过他几次,还算熟,之前思思出事他也知道。他前两天找到我,说觉得他女朋友不太对劲,想找宴大师给看看,托我来问问。我本来合计请宴大师吃个饭,一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来让傅行生见他一面。” “如果只是答谢,其实不如给钱来的快。至于傅行生的事,我回头问问他。还有更多信息么?” 孙靖海把他跟傅行生的聊天记录翻了翻,摇摇头:“没什么了,他就说感觉他女朋友跟以前不太一样,行为习惯和性格都不太一样,但又很了解他,他心里觉得不对劲,才想找人看看。” 信息太少,虽然周云礼上一世也算是个合格的天师,但也推测不出来什么,“我问问他,行的话面谈吧。” 宴会到了尾声,周云礼跟孙靖海道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喊话:“周云礼!” 孙靖海立马立正,“伯父好。” 周云礼整理一下西装,回头朝着一晚上影都没看见的父亲微微笑:“爸。” 周钧儒刚从卫生间出来,手上还滴着水珠。 他眉眼十分凌厉,一看脾气就不好,跟周云礼这种温文儒雅的面相大相径庭,但仔细看俩人脸型几乎一样,只是周云礼遗传了母亲柔和的眉眼,看起来更亲和。 周钧儒瞪着俩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来几个洞:“小田,你开车送他。回家陪你妈吃饭。” “您不回去?” 周钧儒眉毛一立:“我能回去还用得着你?” 周云礼笑着应下,“明白。您少喝点。” “吃完不许走,在家住两天。” 周云礼乖巧点头。 周钧儒说完话就回了包厢,孙靖海这才敢喘口气,“云礼,你不回家的时候不是挺能耐么,伯父喊你两句你就乖了?” “你爸喊你你不乖?” “乖。” 周云礼把车钥匙交给助理,让他去开车,跟孙靖海一起站在门口等。 “叛逆归叛逆,不服归不服,耍小脾气俩月也够了。我想在外面工作他也不会真的不同意,我也不能总不回家。人际关系说白了就是互相给台阶下,更何况是家里人。” 孙靖海有点想反驳:这么说有点显得薄情了吧。 可又一想,他说得好像也没错。 助理把车开过来,周云礼朝他摆摆手,“傅行生的事回去我问问宴总,有消息给你电话。” 孙靖海目送他的车离开会馆,叉着腰眯眼看着路灯。 夏夜有些闷热,但周云礼不是很喜欢开空调,他把车窗打开,夜风吹在脸上,自然凉爽的感觉让他有些享受地微微闭上眼睛。 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平淡的生活了,自从进了丰都科技,每天不是在捉鬼就是在捉鬼的路上,最近回到正常世界里还有些不习惯。 他看了眼表,晚上八点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还没吃饭吗?” “没呢,你爸说你回来,我让梅姨再等等,等你回来一起。你到哪了?” “再十分钟就到。” 四环上车不多,两侧都是荒地,路灯有些昏暗,在经过十字路口时偶尔能看见几辆车。 跟黄泉路边界有点像。 这半个来月宴百川没给他打过电话,他打过去两次要么没人接,要么就是在忙,很快挂断。 明霜说他行程很满,周云礼要来了他的行程表,一直翻到了一周后,发现都是些可去可不去的工作,他并不需要事事亲历亲为,却坚持留在酆都。 不是工作忙,他只是还不想见自己罢了。 周云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冷静下来想想,前十几天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见宴百川。 记忆还没梳理好,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对方,见了面也是冲动之下胡言乱语,倒不如先不见,各自冷静冷静,把当初的事情条分缕析想清楚,想好怎么面对再联系不迟,所以除了最开始的几通电话,他也没再联系过宴百川。 但是眼下半个月过去了,他已经把事情想通顺,觉得时间差不多,可以面谈了,宴百川却还是逃避的状态。 他想来想去,还是给他拨了个电话。 宴百川正在吃饭,看见来电提示时犹豫了一下,接了。 周云礼最近很少给他打电话,应该是有正事。 “怎么了?” “你在吃饭?” 周云礼本想直奔正题,把傅行生的事情跟他说说,再打听打听他的口风,看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一听见他的声音,到嘴边的话就换了词儿。 宴百川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啊……是,刚吃。怎么了?” “你们不是不用吃东西么?怎么还花时间吃饭。” “做人的习惯还是得保留的。”宴百川有点心虚,“有要事吧?” 魂魄没什么口腹之欲,吃饭大多是一种习惯或者说单纯为了享受,宴百川都有时间吃饭了,可见酆都井井有条,乱中有序。 周云礼没戳破他,“我这边有个单子,酬金不菲,感兴趣吗?” “什么单子?” “我发你手机了,一个朋友,是个明星,很红的那种,酬金预计不比孙家给的少。” 宴百川看了眼消息,周云礼继续说:“他说他女朋友不太对,人我还没见到,但是我拿到了他的八字,他身边有不干净的东西。根据他本人的陈述,他女朋友可能被偷梁换柱了。” 宴百川有点心动,但又有点顾虑,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我这边未必有空,过两天还有个会要开,关于核验门重建的事情也还没着落……这样吧,我让张辰过去,你看怎么样? “行了,”周云礼听出来他又在打太极,不太高兴,语气有些不冷不热,“他那边我自己联系,你先忙吧。” 电话挂断,他看着窗外并不好看的夜景,摩挲着手机壳。 助理看他一眼,小声问:“少爷遇见烦心事了吗?有什么我能为您分忧的?” 周云礼侧头朝他露出一个亲和的笑,“没有,只是跟一个朋友许久没见,有点想念罢了。夜里视线不好,开车注意安全,可以慢点。” “好的少爷。” 第41章算计 车子拐进一个路口,面前赫然出现一座庄园。 道路两侧种着杨树,往前不远有个水景转盘,车子在第二个路口转出去,进入一条紫藤花架小路。 “不回主楼?” “夫人在兰园设宴。” 小路尽头是一个花圃,种着几株兰树,里有个两层高的仿古建筑,亮着灯。 周云礼在门口下车,助理从另一侧绕出去了。 兰园门口的秋千上坐着个人。 “妈。” 秋千上的人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旗袍,身材纤细,长发用一根银簪子挽在脑后,正在逗怀里的狸花猫,听见声音扭头过来,昏黄的灯映衬得她眉眼十分温柔。 “云礼,快来让妈看看。” 周云礼扶着她从秋千上下来,“怎么在外面等,有蚊虫。” 猫儿正躺的舒服,柳叶给它换了个姿势抱,它眯着眼睛瞧一眼周云礼,爱答不理地把头埋进柳叶怀里。 “点着香呢。”她拿下巴指了下兰园门口台阶上的小香炉,“你说你,回国两个月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家产不愿意继承就不继承嘛,你爸也是怕你以后过得不好,况且公司是他毕生心血,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以后总不能给了外人。但是你要是真不愿意,今晚我跟他说说,大不了等他干不动那天咱直接请人来管理,拿着股份收钱,也不操这份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云礼扶她进屋,“我只是暂时没什么想法,等过几年吧。” 兰园是个复古格调的聚会厅,面积不小,四面都有开门,今天是家宴,没在大厅摆桌,就在西侧露台上摆了个小桌,两侧放置两扇屏风挡风。 檐上风铃叮铃铃地响,猫儿不舒服地拱了拱,跳下去回屋里挑了个阴凉地方窝着。 周云礼笑了一声,“还是之前那只?长这么大了。” “是啊,你上次回来还是去年过年,它才刚满月,这都过去多久了。”她拉着周云礼在位置上坐下,“你爸也知道你志不在此,只是星海是你爸跟老爷子白手起家做起来的,老爷子去的时候星海刚上市,你爸心里有遗憾,不想它断在你这。” 周云礼接过梅姨递来的餐具给柳叶摆好,“爸也还年轻,这件事不急。” 柳叶笑一声,整理一下旗袍上的云肩,低头时眉眼格外温柔,“还年轻,都快半百了。” 她叫梅姨上菜,“你爸最近看上影视圈的市场了,刚谈成了一个单子,今晚不回来了,咱们先吃吧。” “好。” 吃完饭回房已经是晚上十点,周云礼很久没回庄园了,房间倒是还维持着原样,打扫得一尘不染。 衣橱里填了两件新睡衣,都是最新的款式,他拿了一套米白色的进了卫生间,放好水躺进去,把对面的电视打开,播放音乐当背景音。 回来前他买了一包糖炒栗子,这会儿一边听音乐一边剥栗子,剥出来的也不吃,全都放进保鲜盒里。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吃栗子,喜欢吃的是宴百川,这是他在雁秋的记忆里看见的。 宴百川喜欢把这个当零食,总得带点在身上,没事儿就剥两个打牙祭。 他靠在软枕上,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着纯音乐的节拍。 宴百川把他们的魂相换掉后打晕了他,他再有记忆就是走上轮回路,投生为人。 按照时间算来,他中间没有投过别的胎,那么投胎时间就是二十六年前,距离刑满释放有四百多年的时间,这期间他的记忆不太清晰,只依稀记得自己在酆都流浪,排队等待投胎。 但是从古至今,福报越多投胎越快是不成文的规矩,为什么他耽搁了四百年? 他只能理解为,宴百川虽然改了自己的魂相,但是没来得及改掉自己在投胎名册上的信息,在名册上他还是那个罪孽深重刚被释放的魂魄,投胎遥遥无期,按着那个时间往后排,等他投胎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百年。 他那时候被宴百川喂了孟婆汤,身为雁秋的记忆忘的干干净净,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没人通知他投胎,他就在酆都找个地方安静生活,在忘川下游安了家,没事儿就喂喂冥河水母。 他再没见过宴百川。 所以,宴百川是在使用禁术后就被关进幽冥海,甚至都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投胎信息改成最近,毕竟使用禁术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周云礼,按理说周云礼也该受到处罚,把他尽早送到阳间才是上策。 他连这个都没来得及做。 幽冥海比十八层地狱可怕多少倍?他在地狱里服刑的那五百年就已经生不如死了,宴百川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试图去想象,发现自己对幽冥海一无所知。 他缓缓沉入水中,抹了把脸。 手中不知道抓到了什么,乱乱的,很柔软。 温水变得有些凉了。 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扫过颈侧,有人在他耳边哈了口气。 他一把抓了个空,猛地睁开眼,却在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头顶的灯“啪”地熄灭。 屋子陷入一片漆黑,手里的柔软也不见了。 突然,他的脚踝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狠狠往下拽。 浴池仿佛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淹在水里,有些喘不上气。 双手在水中飞快结印,朝脚底一指,脚上的禁锢松了,他弹坐起来,跨出浴池,带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剥好的一盒栗子。 他抓过旁边衣架上的浴袍穿上,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月光从卧室照进来,落在白瓷浴缸边沿那只惨白的手上。 接着,一个头发凌乱的红衣女鬼从浴缸里爬了出来。 钥匙挂在门口,漂流瓶还在钥匙扣上,他现在满身福报没有东西压制,这东西还敢靠近他必然是有后手。 他后撤几步,果然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鬼满身破衣烂衫,肚子上破了个洞,淌了一地血,肠子在手里转了两个圈,脚上还挂了条铁链子,走动间哗啦啦的响。 一男一女两个恶鬼,朝他缓缓靠近。 “驭鬼。” 没有人指使的话这两个千年老鬼根本不会凑到一起,还一起来对付他这个福报堪比菩萨的人。 洗手台上有个工具盒,里面放着一套采耳工具和一把指甲刀,他手指从指甲刀上划过,带出一串血珠,凌空画符。 画到一半,他指尖微顿,硬生生改了几笔,把伏鬼咒改成了个困阵。 一男一女扑上来,一个试图用肠子勒死他,一个试图附身。 周云礼画完最后一笔,将闪着光的符文朝前一推,将两只鬼逼退几步,在浴室门上下了个结界,回到房间把工牌翻出来揣兜里,然后再次走进浴室,把结界解了,对两只鬼勾勾手:“好了,重来一次。” 两只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本能地朝他冲过去。 肠子冰冰凉凉的,带着腐臭,淹没在金光里,还有点焦糊味儿。 女鬼从背后上了他的身,他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淹在海里,喘不过气。 那女鬼贴着他背的前胸已经被烤糊了。 他忍受着痛苦,克制自己不动手,等差不多快死了才勾住兜里的绳子,拽出工牌。 挂在挂绳上的工牌荡了几下,酆都大帝印发出一阵乌光,两只鬼瞬间被弹开,接触过周云礼的部位一片血肉模糊。 周云礼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揉揉脖子,“你说你们何必呢,这么卖命。” 两只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把腐烂的皮肉撕掉,落地化成虚无,原先的地方重新长出血肉,再次朝他扑过来。 周云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男鬼把手里的肠子打了个扣朝他抛过来,想要套住他的头。 周云礼靠着浴缸,轻轻笑了一下,甚至有心情去拿刚刚剥完还没吃的栗子,挑了一个没有被水打湿的吃了,对那近在眼前直奔他脑袋的花花肠子视而不见。 那肠子在即将触碰到周云礼发丝的时候被一条软鞭卷住,宴百川手腕用力,将男鬼拉到近前,抓着肠子在男鬼身上绕几圈,绑在水龙头上,打了个死结。 男鬼毫无反抗之力。 宴百川将食指点在它的眉心,神识顺着指尖进入它的魂魄,如一把刀探进去狂搅一番。 他不顾它的哀嚎,在它的灵魂上走了一圈才退出来,那男鬼两眼发直,瘫在地上。 女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浴池里,从周云礼背后伸出一只指甲尖长的手,直戳他天灵盖。 周云礼不慌不忙地打开下水道塞,把浴池里的水放了个干净,把工牌挂在女鬼脖子上。女鬼脖子上的皮肉接连绽开又愈合,疼得在浴池里手刨脚蹬。 “你终于来了。” 周云礼把工牌塞进女鬼哀嚎不止的嘴里,让她发不出声音,转身把干净的栗子递给宴百川,“想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周云礼话还没说完,宴百川手里的软鞭变成一根棍子,抵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怒不可遏的质问:“我要是没来怎么办?它们背后是鬼帝,不是一般的小鬼,你就当真不躲在这等死吗?你跟我闹归闹,怎么能拿性命开玩笑!” 周云礼被棍子卡着脖子,不得不仰起头,看见宴百川猩红的双眼,肯定的说:“你一定会来。” “那工牌上的帝印与你的神识相连,它替我挡灾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会看着我死。” “所以你就有恃无恐,就敢伸着脖子等人来宰?” 宴百川气还没出完,就听周云礼无奈的苦笑着说:“可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啊。” 第42章见面 宴百川满肚子兴师问罪都问不出来了,梗了半天连手上的力道都轻了些,“我不是躲着你,我只是想咱们或许并不适合见面。” “有什么不适合?半个月了,就算是冷静期也该冷静完了。再说,这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自己能想明白什么?” “那我见你又有什么用?让你跟我一起受罪,跟我一起承受逆天改命的惩罚?你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咱俩在一起除了相对无言还能有别的相处方式吗?” 他绽开满身罪孽黑雾,展示一样摊开手:“你好好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咱俩现在这个样子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面对面痛哭流涕,认亲现场,再来一段爱情剧里拉拉扯扯的狗血桥段?有用吗?能解决问题吗?我们又何苦见这一面?” “所以此术法无解,你就想这样跟我永不相见?”周云礼夺下抽魂鞭朝屋里一甩,原本两米的鞭子延申到了五米半,从卫生间直接钩住了卧室阳台上的盆栽。 “之前我就想过,这种通人性的法器你是怎么得到的?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回忆那些事,我才知道,其实它不是通人性,它只是通某个人的人性,比如你,比如我。” 软鞭随他心而动,越缩越短,带倒了那盆君子兰。它从五米到三米,再到一米五…… “游轮上你把它借给我防身,我当时就觉得它很熟悉,材料也很特别,如玉如脂,还以为是酆都特产,其实不是。” 宴百川察觉到什么,伸手去夺抽魂鞭的尾巴,抓了个空。 抽魂鞭缩成了一根半米长的棒子,通身灰白,遍布裂纹,正是五百年前宴百川逆天改命偷换魂相时从人间寻来的两根胸骨的结合体。 “这才是它的本体。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胸骨,与你我魂魄相连,才能随心变化。换魂相这种术法是你自创的,你根本解不开。一个灵魂能存在多久就取决于魂相深浅,你我魂相相连,做的好事坏事、福报罪孽,都会分摊在两个人身上,互为拖累又互为铠甲,同生共死。” 他惨然一笑:“这世上所有情话都不及这根骨头浪漫。” 他把骨头放在宴百川掌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不见面就能划得清的。” “就是因为划不清我才不愿意见你!你知道一个灵魂的形成需要经历多少日晒雨淋吗?你知道山川草木要成魂需要多大的运气吗?你知道天时地人合攒到一起有多不容易吗?一个新生的魂魄,还没见过这世间大好风景就烟消云散,你知道那是多遗憾的事吗? 我后悔当初救了你,导致你后来为我罪孽满身;我也后悔当年急功近利,不知道收敛锋芒,遭人针对陷害;我更后悔两个月前录取了你,才有了现在的旧事重提。我后悔的事情多了去,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换魂相。我已经七世为人,该活够了,你不一样。” 他说的有理有据,理由充分到周云礼都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反驳。 宴百川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只要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就这么互不相见过完生生世世,这是对你我来说最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见你,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一个能骗我喝下孟婆汤的合适时机。”周云礼笑起来,手指描过金光与黑雾的交界线,“你自己过意不去,就仗着我不是你的对手对我为所欲为,甚至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所以现在我生生世世平安顺遂,而你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幽冥海有多痛苦他根本不敢想,宴百川进去几百年出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他每每想到这就又气又恨,可偏偏那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打不得骂不得,多说几句苛责的话就像是他周云礼不识好歹。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说。 “你多伟大啊,先是为那三百多人去死,再为我放弃活着的机会。‘普度众生’四个字就是为你创造的吧?你才是活菩萨,寺庙里供的那些金像都可以扔了,摆你就行了。” “那你说怎么办?”宴百川身上的黑雾随着他暴躁的情绪拉扯起来,“让我看着你生生世世为猪狗还是变成痴呆或傻子?换魂相是我没替你考虑,让我放任不管你替我考虑了吗?”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难道不是应该一起商量对策吗?”他哭笑不得:“怎么说的好像你欠我的一样?” 周云礼单手推开窗户,动作有些大,窗上挂的风铃哗啦啦响起,在午夜中听得人心口发紧。 窗外是一片私家花园。 “我这辈子出生就是富二代,吃饭用的筷子都是银的,挂窗帘的勾子都是金的,从小学到高中念的全是私立,一年学费六位数。拿奖拿到手软,保送国外大学,双学位本硕博连读还跳了几次级。我从大学开始投资炒股,顺风顺水,买什么活什么,投什么赚什么,投资三十多个项目没遇到半点坎坷,我这二十六年从没有过失败。父母都很宠我,老师爱我,朋友也相处的很好,我这一辈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宴百川,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呢?你可太对得起我了,我该给你三跪九叩才对啊。” 他靠在栏杆上,侧头看着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宴百川,“你以为我叫你来是兴师问罪的?雁秋父亲早亡,母亲亲手把他赶出家门,要不是你,他就冻死街头了。上辈子他无父无母,吃糠咽菜,忍辱负重,这辈子是你弥补了他,没有你我哪来这样的好日子?按道理来讲,我现在享受也享受到了,得知真相后就该以死报恩,可是偏偏我死了你也活不久,你看,我多尴尬。” 卫生间的灯还关着,宴百川站在阴影里,半靠着门框,声音有些疲惫:“本来就是我篡改了你的人生,你就算兴师问罪也是理所应当。如果不是我当年多管闲事救你一命,咱俩也不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确实觉得亏欠于你,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铤而走险。” “那如果这本就是我既定的命运呢?如果你我之间命中注定会有这一段瓜葛,你的挣扎又算什么?我不是因为你换魂相而生气,你这样在乎我我很开心、很感激,我气的只是你明明说过不强求,可到底还是违背了自己。一辈子过去就过去了,救我不是你的错,我走上歪路更不是你的错,我也是个天师,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愿意承担,所以才敢。” 明知道这样做以后就再也不能投胎为一个正常人,他还是义无反顾,正是这样,宴百川才更加有愧。 “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你看着那样的我心痛,我看着这样的你就不心痛么?” 宴百川撇头看他一眼。 周云礼把刚才拽倒的盆栽扶起来,口中轻轻的呢喃一字不差地落进宴百川耳中:“我见过了你,恐怕生生世世都再看不上别的人了。” 宴百川有点没捉摸透他这话里的含义,周云礼也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接着说:“民政局长的职位我不会放弃,孟婆汤我也不可能喝,你那些小把戏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魂相能换过来就能换回去,大不了我永世不投胎,陪你到死。” 宴百川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我费尽周章换魂相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我现在看你就是这个心态。” 你气我不珍惜,我更气你当年找死。 宴百川自知当年行事欠妥,被周云礼噎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周云礼的手机铃声响了几下,是孙靖海:我那个朋友今天刚好有个通告,就在咱们宁城,你有没有问宴大师?要是行的话,今天下午你们见一面? 周云礼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周云礼问:几点 孙靖海的电话在下一秒拨过来,“难得啊周少爷,三点了还没睡呢?” 周云礼打开免提,给宴百川倒了杯温水,示意他稍等,问孙靖海:“今天几点?”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都行。” “行,我带宴大师一起过去。” “宴大师答应了?”孙靖海有些意外:“真的啊?他有空?那中午我定饭店,正好感谢一下思思的救命之恩。” 宴百川水刚送到嘴边,闻言就要站起来:“我……” “下午两点,可以吗?”他给了宴百川一个警告的眼神,指着他手里那根骨头,宴百川心虚,坐下不说话了,手一撸把骨头变成腰带,系在身上,用外套挡住。 孙靖海很兴奋:“行行行,以你们为主。” “不算答谢宴,不用叫叔叔爷爷和思思。” “这样啊,”孙靖海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行吧,我定好位置发你定位啊。” “好。” “早点睡吧你,都快三点半了,拜。” 电话挂断,宴百川把水杯推开问:“你替我约什么了?总局那边还有事情等我处理。” “你有没有急事我不知道么?” 他可是酆都二把手,宴百川的所有行程他都了如指掌,从三天前开始他就彻底闲下来了,只剩下找炸总局大楼的凶手这么一件事。 现在基本能确定凶手就是前任鬼帝伏苍,他做过鬼帝,对酆都大帝印极其熟悉,具备劫狱和炸总局大楼的实力。 但抓人这件事也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唯一有线索的何娇娇已经被灭口,现在只能从被何娇娇动过手脚的那些灵魂上找线索,这样逐个排查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激烈的争吵被孙靖海一通电话打断,再也续不上了。 周云礼把满肚子的百感交集混成一口气吐出去,对他说:“楼下有客房,你今晚在我这休息还是回去?” 宴百川不出意外地说:“我先回去,还有点事要交接一下。” 他拿出漂流瓶,把那俩鬼装起来带走。 这回周云礼没拦着。 面已经见了,话也说了,明天他不会不来。 第43章接单 鬼门开在卧室里,宴百川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腰间的抽魂鞭解下来放在旁边的柜子上,“这个你先拿着防身。” “它们灵魂上有驭鬼的主仆契约,那个人就在背后看着,顺藤摸瓜肯定没戏,一打照面我就把契约断了,省着他追过来惹麻烦。” 宴百川知道,“刚才给那吊肠子探灵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残存痕迹跟何娇娇一样,就是伏苍。这契约你不断伏苍也会断。” 周云礼目送他消失在鬼门里,拿起抽魂鞭放在枕侧。 如果他没有偶然掉下忘川找回记忆,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宴百川为自己做过什么。 其实他的选择是对的,如果当年选择权在自己手里,他也会做出跟宴百川差不多的选择。 他没有苛责的立场,说不定还会更加疯狂。 只是心疼。 他的手指描摹着抽魂鞭上的裂纹,每一寸都如同在抚摸在自己的灵魂上。 既然能打碎重组一次,就能重组第二次,魂相未必不能换回来。 就像宴百川不忍他永世无法为人,他又怎忍宴百川只能做鬼。 他这一觉睡到了十一点才起,母亲跟名媛们有个约,一早就走了,周云礼简单吃了点东西,还抽空跟昨天见过的几位导演打了通电话联络感情,顺便聊聊合作意向。 下午一点孙靖海把位置发过来了:“308房间。” 周云礼把定位转发给宴百川,还带了句话:“一小时后见。” 这话就像通牒一样,宴百川看见消息,要死不活地瘫在临时办公室的旋转椅上。 周云礼打理了一下自己,把抽魂鞭掰成腰带,黑色t恤外穿了件轻薄的宝蓝色西装外套,随和又不失尊重。 他从门旁挂钩上取下钥匙,坐电梯到地下室,穿过健身房打开大门,外面是个小型地下停车场,停着五台各式各样的轿车,其中四辆车车镜上的红带还没解,可见是买来就没怎么开过。 墙上挂着五把车钥匙,他没看见自己常开的那辆suv,给小田打了个电话:“我车呢?昨天你开回来的那辆。” “那辆车昨晚没剩多少油了,先生让我给您加满油,顺便开去保养,一会儿给您送回去行吗?您急用吗?” 周云礼:“不急,再说吧。” 那车上个月刚保养完,肯定又是老爸的小算计。 他挂了电话,拿了把新钥匙开车出门。 会议室里,小田挂断电话,问主位上的周钧儒:“先生,车子什么时候给少爷送回去?” “不急,回去就跟他说路上撞坏了,送去修了。那小子,几百万的车停一排他不开,天天就可着那一辆车跑,三年了也不知道换一辆,让人知道还以为我苛待儿子。”周总十分不爽,敲敲桌面,“行了,继续开会吧。” 酒店门口,周云礼离老远就看见孙靖海和宴百川在门口寒暄,他停好车,孙靖海眼前一亮,“呦,换车了,难得啊。我记着你爸不是给你买了辆布加迪庆祝你顺利毕业么,怎么没开那个?” “丑。”周云礼锁好车门,越过孙靖海看一眼宴百川,见他倒也没有很不情愿。 孙靖海惊诧道:“那么好的车你嫌丑?你开车开的不是性能,是颜值吗?” “车这种东西,能跑就行,性能如何倒也不重要,我又不去飙车。那辆像只□□,不及它顺眼。” “不识货!”孙靖海扭头跟宴百川陪笑,“宴大师这么忙,早知道您说一声,我亲自接您啊,还让您自己打车过来,多不好意思。” 宴百川转头就换上一副交际花的模样,昨晚的事情像是根本没发生过。 “您太客气了,大家都是朋友,也不用宴大师宴大师的叫,叫我百川就行。” “那多没礼貌,我叫您宴大哥行吧?您别怪我攀亲戚。” “成成成,咱早就是兄弟了。” 他俩走在前面,周云礼在后面跟着,一起到包间,屋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孙靖海给他们介绍:“这位就是我朋友,傅行生。行生,这是宴大师和我朋友周云礼。” 傅行生不愧是混娱乐圈的,长得那叫一个俊俏,明眸皓齿,皮肤白得反光,一双多情桃花眼,看空气都情深意浓,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目测二十岁出头,实际年龄二十七。 “宴大师,周少,久仰久仰。” 孙靖海给他们拉开椅子,叫服务生可以备菜了,宴百川跟周云礼对视一眼,心里有数。 傅行生亲自起身给他俩倒了杯茶,“我做过功课,要提供生辰八字是吗?我是九六年十一月八号生的,我叫傅行生,我的情况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报酬肯定不会少,不知道宴大师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你化妆了吧?” 周云礼忽然问了一句。 傅行生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上午有活动,我最近气色不好,粉可能打的比较厚。” “我没有别的意思。”周云礼喝口水,让他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虚弱乏力,畏寒多梦,你这样多久了?” 没想到周云礼上来就说出了他最近的状态,傅行生有些惊讶的看看孙靖海。 孙靖海也有点意外,“云礼,你现在连这个都懂了?” “跟着老板耳濡目染了一些。” 其实不懂,只是他现在不用宴百川给他开眼,刚才一进屋他就自己开了眼,看见傅行生魂魄虚弱,起身倒茶时魂魄差点没跟上躯体,扶着桌沿缓了一下。 虚成这样,可见时日不短。 傅行生:“有快一个月了,可能最近通告比较多,又拍戏又上综艺,还要参加各种典礼和仪式,忙得不可开交。” 周云礼给了宴百川一个眼神,宴百川接着问:“你是想问你女朋友的事是吧?” “是。我觉得她最近不太对劲,生活习惯和对我的态度都有些差别,就像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边说边回忆:“以前她从来不吃胡萝卜的,最近却尤其爱吃,一开始我也没注意,觉得习惯嘛,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前阵子我发现她连阳光都不喜欢了。她之前除非天气特别晒,为皮肤着想需要打伞之外她基本不打伞的,现在出门哪怕是阴天也得撑一把黑伞。而且最奇怪的是,她明明怕黑,晚上睡觉都要留小夜灯,还有点夜盲症,前两天我却发现她不仅不怕黑了,夜盲症好像也好了。 还有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她现在对我的态度时好时坏,性格阴晴不定,完全不像以前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薛如絮。我以为是我们感情出问题了,好几次想跟她谈,但她却在对我爱搭不理或者厌烦的下一刻又能突然对我体贴温柔起来,就好像刚才她的不高兴都不存在一样。她跟以前很不一样,可是她……她的相貌身材身份确实又是她,我现在……我现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后面他都有点崩溃了,周云礼给他把水续上,递到手边,他下意识抿了一口,心情才平复下来一些。 宴百川心里基本有了猜测,问他:“你有镜子吗?” “镜子?”傅行生不明白怎么话题拐到镜子上了,茫然的在兜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粉扑,“这个行吗?我吃完饭需要补妆,下午还有个通告,要上镜。” 宴百川表示理解,接过来粉扑,手指在镜面上抹了抹,递给他,“自己照照。” 傅行生迟疑的接过来,“照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他吓得差点把粉扑扔了。 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眼眶周围一圈乌黑,肤色暗沉,跟化了鬼片群演特效妆似的,双目无光,动作间还晃出了残影。 周云礼挨着他坐,把粉扑盖子合上还给他,傅行生也没敢接。 “这就是你现在的本相,你那个女朋友八成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你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受的影响就越大。” “你是说她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傅行生其实也没太惊讶,他能找上宴百川就是已经有所怀疑,只是刚才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得有点惊魂未定,他关切的问:“那严不严重啊?” “得见到本人才能确定。” “见她恐怕有点难,她现在应该在剧组。”傅行生琢磨了一下,“两天后我们要一起录一档综艺,不过那个综艺是二十四小时封闭录制的,录完她就得走,耽搁时间不超过三小时,还包括跟导演吃饭、跟制作人会面,很难有机会让你们见面。” “什么综艺?”周云礼问。 “《相爱穿梭千年》,”傅行生有点不好意思,“是一档恋爱真人秀节目,请的几组嘉宾有夫妻有情侣。” “这个节目我好像有所耳闻,杨导的节目?”昨天孙靖海还在宴会上给周云礼引荐过杨导。 “对,就是杨导的节目。” 孙靖海一拍桌子,“这好办,我跟杨导说说,看能不能把人借出来几个小时。” 他掏兜就要打电话,被周云礼拦住,“别,这样太明显,会打草惊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节目里不动声色地见她一面?” 突然邀约恐怕会引起她的注意。 傅行生撑腮想了想,“咱们这个节目打的就是沉浸式体验的噱头,要在过程中抠点时间恐怕有点难……诶!我还真想到一个!不过……” 他有点为难,“就是可能比较辛苦。但是我可以加钱!” 周云礼:“你先说。” “可以扮成npc。” 傅行生说:“我们下一期的主题是古城寻宝,会有大量npc,我联系一下节目组,让他们给宴大师准备一个身份,就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下如絮。就是这样的话可能需要两天一夜。” 他有点歉疚,“听靖海哥说宴大师日理万机,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时间?” “扮成npc?”宴百川想了一下自己在游轮上当服务生的那几天,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我没问题。” 第44章综艺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傅行生也算心里有了底,“那我回去就跟导演说。咱们录制时间是在下周二,就在花阗市的古镇里,晚上我让助理给宴大师买好机票,您直接过去就行。然后……我这几天需要做什么吗?比如平安符什么的需要准备一些吗?” “你这几天还要见你女朋友吗?”宴百川摸了摸兜,还真是什么也没带,光着来的,“尽量别见了,如果真是你女朋友的问题,那也是个有点道行的,戴了平安符恐怕不仅没用,说不定还会被认出来。能不见面就先不见,非要见的话也别表现的太明显,只要不滚床单,对你现在这个状态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起码半个月内你还死不了。” 傅行生松口气,“那倒是没事,她现在对我没什么兴趣,别说滚床单,连亲近都不让。” “宴大师,就没什么能暂时保我一命的吗?” 周云礼安慰他:“这几天注意休息和营养,少去医院和荒地,晚上少出门,不差这几天了。” 傅行生拉着他的手恳求:“真的不用吗?我看镜子里我跟僵尸没什么区别了……” 宴百川的目光落在他紧紧握着周云礼的那只手上,“我还在呢,你又死不了。” 周云礼把手抽出来,拍拍他的小臂,“放心,你不是也说她工作很忙,你们也未必有机会见面。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录制当天了。” 孙靖海觉得傅行生有点可怜,忍不住替他向周云礼请求:“真的不能给点防身的东西吗?” “它若是真想要傅先生的命就不会拖了这么久,可见它是别有所图。傅先生现在的病态只是单纯的人鬼殊途,相处久了阳气流失。只要傅先生当作无事发生,稳住它,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危险。” 孙靖海听周云礼的语气不像是粉饰太平,于是揽住傅行生的肩膀安慰:“既然他俩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吧,哥们我总不会害你不是?” “那、那好吧。”傅行生十分勉强地说。 饭吃到一半傅行生就要走了,孙靖海送他出去,周云礼问宴百川:“有什么想法?” “你不是都看出来了,问我干什么。” 周云礼叫来服务生又添了两个菜,宴百川听出来都是自己爱吃的清淡口味,没说话。 孙靖海晚上还想请宴百川回家吃一顿,宴百川想着这要是去了估计周云礼也要跟去,他俩现在表面上和平共处,那是看在孙靖海的面子,也是因为周云礼是受益方,良心上不好说重话,但并不代表他心里不窝火。 偶尔见两面大家还能维持面上的和平,可是根本矛盾不解决,这层盛世太平的窗户纸又能挡几阵风雨?于是他委婉的拒绝了孙靖海的邀约后直接打车走了。 孙靖海有点摸不着头脑:“云礼,我怎么看宴大师兴致不高啊?傅行生的事儿是不是有点麻烦他了?” 周云礼看着出租车走远,轻笑一声:“没有,闹脾气呢。” “什么?”风太大,孙靖海没听清。 周云礼摆摆手,“明天我想约一下杨导,你来做个中间人怎么样?” “你约他干什么?综艺的事不是有傅行生了吗?” “别的事,我得亲自见他一面。” 宴百川回酆都交代了一下接下来一周的工作,其实也就是按部就班地继续之前的工作,只有一个重点,就是派人去辽城总部拿几份重要文件,这些都是之前酆都损坏后无法修补的,尤其核验门,正在按照当初留下来的图纸重建。 周云礼看不下去,还跟孙靖海借了几个技术大牛暂时留在丰都科技,给系统进行一个全面升级——他亲自监督,自掏腰包付的工资。 看着越来越完善的系统以及新增出来的几个实用功能,宴百川觉得自己欠他的越来越多了。 他交代完工作,在周一下午按着周云礼发来的定位去酒店,在门口等他的是孙靖海。 “一会儿杨导会给你安排一下身份,然后主要就是讲一讲你这个身份对应的任务之类。为了让你有更多机会接近傅行生和他女朋友,杨导给你安排的身份流动性很强。” 宴百川先听了个大概,跟着孙靖海上楼,在套房里见了地中海的杨导。 客厅里坐着四五个人,还有一个熟面孔。 “你怎么来了?” 周云礼靠在真皮沙发上,“作为临时赞助方,我不能来么?” “临时赞助?” 宴百川问孙靖海。 孙靖海茫然:“是啊,云礼没跟你说吗?本来这次节目没有月老庙的剧情线,因为月老庙被其他剧组包下拍戏了,为了给你和……云礼把庙包了,补偿了对方剧组十万块钱。” 宴百川掰手指头算算,之前周云礼给他烧的那些钱再加上各种设备和技术就已经二百多万了,他堂堂酆都大帝,居然负债累累。 他忽然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招这个人进来,明明当初他虽然也穷,但好歹无债。 宴百川是周云礼亲自推进来的人,杨导起身跟他握手,给他介绍其他几个人:“这是咱们的编剧和摄像组,本来我还担心上镜效果,毕竟宴老师没做过这行,但是现在一看,”他打量着宴百川,笑的意味不明,“就凭这张脸,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不进娱乐圈。”周云礼把陶瓷杯子搁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咯噔”一声响:“是吧?” 宴百川抽出被杨镇亲切握着的右手,“我就来体验体验。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杨导过誉。” 杨镇手还停在半空,有点半尴不尬地收回来,看见周云礼垂眼玩手里的抱枕,缓过点不明显的味儿来,后退了半步,“我也就说说,感慨一下,宴老师一表人才,肯定也是业内大佬。依依,来给宴老师介绍一下这个身份吧。” 名叫依依的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三十,扎着一个丸子头,留着蓬松的空气刘海,头上夹着一个可爱的袋鼠发夹。 她从文件夹里拿出来两份资料递给周云礼和宴百川,“这个是角色简介以及一些任务,两位老师先熟悉一下。” “等会儿,”宴百川按下文件,指着周云礼手里的那份问:“他也去?” “是的啊,”依依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小心的问:“宴老师不知道么?” “我只是个小角色,跟进去凑个热闹。”周云礼那份文件就一页,还没写满,他扫一眼就搁下了,对依依说:“你接着讲。” 依依见宴百川没说话,才翻着手里的文件夹继续讲述:“宴老师这个身份是‘指路仙人’,跟每一组嘉宾都有互动的机会,而且在每组嘉宾有需要的时候都可以随时出现给予帮助,自由发挥性很强……” 谈完身份信息已经是傍晚,杨镇还约了他们几个一起吃饭,就在楼下的餐厅。 下楼时杨镇走远了些去接电话,宴百川才得空问:“你怎么也参加了?不是说就我一个吗?你来了酆都怎么办?” “酆都有急事么?我来之前看了一眼,进行的都挺好,不差这两天。” “你的角色卡给我看看。”宴百川去拿他手里的纸,周云礼扬手躲开,“急什么,明天就知道了。” 宴百川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你那上面写什么了?” “放心,没有大逆不道的东西。”他慢条斯理地把纸张折起来揣进口袋,“傅行生还要晚点才能到,薛如絮今天有夜戏,拍完过来要半夜了,明天才能见到。” 他先给宴百川透了个口风,让他有个准备,“明早开拍前有个早会,到时候能见到她。傅行生跟她一组,录制会多制造几次机会,我在里面协助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尽量配合。” “周少这么神通广大,我要是录到一半想跑路怎么办?” “我带着剧组跟你跑。” 说完周云礼自己先笑了。 宴百川跟着笑,随孙靖海走进餐厅。 这顿饭吃的很舒服,宾主尽欢。 杨导本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宴百川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俩凑到一起,别看刚认识不足两小时,处的比亲兄弟还亲,活像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发小,全程不冷场。 给孙靖海这个自诩满嘴跑火车的交际花都给看愣了,端着插不上话的半杯酒跟周云礼说:“我还怕他们尴尬,特意过来做个中间人,结果看来全桌就我多余。” 他委屈极了。 周云礼跟他碰了下杯,“我陪你。” 明天还要录节目,大家都没喝多少,十一点一过就回房间了,宴百川起身时觉得有点恍惚,差点摔倒,周云礼扶了他一把,“多了?” 宴百川神情飘忽,体温却低的吓人。 孙靖海想过来帮着扶一把,刚迈一步就见周云礼揽着宴百川,把人不轻不重地护在两条胳膊划出来的圈里,不着痕迹地把宴百川跟别人隔开了。 孙靖海把脚退回去,一伸手扶了杨导。 “没。”宴百川借着周云礼的力调整好重心,小声说:“没喝过洋酒,劲儿还挺大,幸亏没多喝。” 周云礼笑道:“看你喝的游刃有余,还以为你量大,原来是不知底细。” 宴百川喝了酒体温也上不来,周云礼说话声放的很低,温热的气息扑洒在他耳后,有点酥痒,他不自然的动动脖子,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第45章端倪 杨镇应对了孙靖海的一番关怀,笑着走过来,“我跟宴老弟还真是投缘啊!今天没尽兴,改天一定好好跟宴老弟喝一次!” “下次我请您!”宴百川脱开周云礼扶着自己的手往前走两步,“我跟杨哥一见如故,杨哥太有才华了。” 俩人一路寒暄着回房,周云礼护在宴百川身边,偶尔他栽歪的时候扶他一把。 孙靖海指指他,用口型问:“醉了?” 周云礼点头:“有点。” “没看出来啊,”孙靖海对宴百川刮目相看:“那么大一瓶,他喝完脸都不红一下,我还以为没到位呢。” 周云礼只能说:“他喝酒不上脸。” 他一个鬼,平时脑子清醒还能维持一下基本的生命体征,这会儿喝多了连体温都维持不了,还能指望他做出酒精过处脸部毛细血管扩张、血液流速增快的喝酒上脸反应么? 房间都是杨镇定的,宴百川周云礼和孙靖海的房间挨在一起,周云礼从宴百川兜里摸出来房卡开门,宴百川靠在墙上揉太阳穴,有点懊悔:“洋酒不能喝。看着色儿挺好,越喝越上头。” 周云礼打开门拉他进去,孙靖海有点担心,“叫碗醒酒汤吧?” “一会儿我给他叫。” 杨镇很会做人,安排的房间都是套房,进去先是个小客厅,里面才是卧室。 周云礼关上门,扶他到沙发上坐下,转身要去给前台打电话,手腕就被宴百川抓住了。 周云礼跟他不一样,周云礼是个真真正正的大活人,这会儿喝了点小酒,体温又上升了那么零点几度,宴百川冰凉的爪子落在他手腕上,就跟数九寒冬的雪花落进后脖颈一样,凉意顺着手腕和胳膊蔓延了全身,有点战栗。 偏偏这股冷意止步于锁骨,这两条精致的锁骨在他身上划分出来一条楚河汉街,从锁骨往上,脖子连带耳朵都无端燥热起来。 冰火两重天。 “不用叫,睡一觉就好。我一个死人,消化不了阳间食物。” 宴百川说完话就松了手,周云礼揉着还有点发凉的手腕站在沙发前:“上镜要化妆换衣服,造型都不在酒店做。八点出发,还要吃饭,起码也要七点出头就起床,这都快十二点了,明天要头疼的。” “你太小瞧我了。”宴百川靠着沙发,脖颈仰着,耷着眼皮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又不是人,醉不了那么久。” 他今天穿了一件立领白衬衫,本来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规规矩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解开了几颗,露出半条锁骨,脖子上那颗鲜艳的红色小痣在灯光照射下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他再打量宴百川,发现他的样貌好像也跟之前有细微的差别:眉毛不那么锋利了,眼角似乎比之前窄了一点,眼尾拉长了一点,原本有些像杏眼的眼眸现在似乎有点偏桃花眼。 整个相貌都比之前柔和懒散了几分。 这是一千年前宴百川的样子。 灵魂由意识决定形态,之前他对自己的本相记忆有误,虽然在雁秋的记忆里找回来了,但终究跟周云礼之间有点说不清的纠纷,一直维持着那副样子没变,这会儿大概是喝多了的原因,竟然流露出千年前的模样来。 宴百川仰着头,觉得腰后的抱枕有点硌得慌,扭身探手拿出来扔到一边,舒服的滚了下喉结。 周云礼捏着手腕,眼神黯了黯。 当年他跟着宴百川走南闯北地抓鬼,经常在深山老林过夜。那天是很寻常的一个夜晚,他们收了一只游荡在山林里的百年老鬼,崔宛在善后,唐枕拉着他下水摸鱼做宵夜。 他本来摸鱼技术就一般,摸到一半看见宴百川脱了衣服拎在手里下水了——他刚才抓鬼时摔了一跤,滚了一身泥。 宴百川在河里把衣服洗了,又顺便给自己冲了个凉。 崔宛把火生起来,在岸上叫他:“上来烤烤,别着凉了!” 宴百川胡乱洗把脸,拧干衣服回去了。 唐枕打他一巴掌:“发什么呆,鱼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你都不抓!” 他回过神,不得要领地学着唐枕的模样扑了几次,折腾半天也就抓到一条,占今晚夜宵的五分之一。 他去折了几个树枝回来,跟唐枕一起把鱼串了,架在火堆上烤。 宴百川靠着一块石头闭目养神,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打理,粘了一脸,洗干净的外袍挂在旁边树枝搭起来的简易衣架上。 他怕宴百川一会儿把头发蹭乱了打绺,又湿着发受寒着凉,就轻轻抬起他的头放自己腿上,用自己的外袍给他擦头发。 宴百川睁开眼,一看是他,懒洋洋的说:“没事儿,本少爷铁打的身子,诛邪退避。” 他不理。 宴百川也就由着他,甚至还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把他的腿当枕头了,惬意的睡过去。 知道宴百川累了,把擦头发的动作放的更加轻柔了些,轻轻勾起他沾在喉结上的一缕湿发。 宴百川还没睡死,觉得有些痒,咽了咽口水。 他右手还没来得及从喉结上挪开,就感觉到宴百川湿热的皮肤蹭过他的小拇指。 左手还抓着他满头半湿不干的头发,捏了满手缱绻。 宴百川在他面前挥挥手:“出什么神呢?” 周云礼从回忆中挣脱回神,给他把歪的露出半个膀子的衬衫往上拽拽,然后拉他起来往床上推,“赶紧睡吧,明天早起。” 宴百川看着他有点发红的耳垂,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借着酒劲儿问了一句他这么久以来想问却一直没机会也没敢问的话:“你真喜欢男人吗?” 周云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重重地跳了两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入职那天在密室逃脱,你对孟云说过。” 周云礼想半天才想起来,那天孟云发疯,把他当替身想弄死他,质问他为什么毁约,他当时为了拖延时间说了一句“因为我喜欢男人”。 他听见了? 还记了这么久? 宴百川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发挥出平生最大的潜力终于追上了这张没谱的嘴。 他意识到自己让周云礼尴尬了,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发,“没事,我就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这话题来的快去的也快,周云礼确实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宴百川半推着出了门。 送他离开后,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琢磨起来。 问这句话确实是头脑一热,这两天周云礼对他的态度有点不好描述,再加上几个月前就埋在心里的种子,又想起来上辈子的孽缘…… 说实话,单纯的救命之恩,上辈子周云礼为他做到那个份上他实在有点过于感动,感动到不敢动,他甚至都不敢质疑周云礼为什么要付出那么多。 不就是给他报个仇,至于搭上生生世世吗?永远不能做个正常人,为猪为狗为畜牲,要么就是神智不全的傻子,这代价实在太大了点。 可是他不敢去想这些,他觉得自己一旦对周云礼的付出发出质疑,那就是自己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若是把他喜欢男人这个条件填进去,那好像就解释得清了。 他抓鬼多年,遇见过许多为了爱人愿意放弃生命甚至是魂飞魄散的灵魂,相比较而言,为爱人报仇而导致满身罪孽不能投个正经胎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 这真不是他大言不惭给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周云礼对他实在算不上清白。 想到这,他酒都醒了大半。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回应吗?可是他对周云礼似乎没这个感觉,回应了那不是骗人吗? 不回应?那这算怎么回事? 再或者,也许他想多了呢?也许周云礼就是性子执拗,就是单纯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过度解析了呢? 宴百川少见的失眠了,躺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没想出来对策,倒是又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如果周云礼当初那句“喜欢男人”是假的,那刚才问的时候他就应该否认才对,因为人对于根本不需要思考的答案是可以脱口而出的,就好比问你“上午有没有吃饭”一样,回答根本不需要思考。 连性向这种问题都需要思考如何回答,周云礼的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了。 完了,更失眠了。 而隔壁,周云礼也有点失眠。 他刚才是有点想否认的,但是当宴百川问出来那句话时他心跳重的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就好像珍藏在盒子最底部从不见人的秘密被翻出来公开处刑一样,震惊又有点激动,还有点不知所措,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噎住了嗓子。 否认的话没能说出口,就被宴百川赶出来了。 性取向这种东西他是从来没考虑过的,活二十六年,他也不是没对谁悸动过,虽然最后都无疾而终。 但那些都是女孩子,而且悸动一下也就过去了,像有保质期的美食,过了新鲜日期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对宴百川有没有这种悸动他甚至都说不清。 下忘川之前他跟宴百川甚至谈不上熟悉,从忘川出来时就只剩下百感交集,至于这里面的“百感”都包括什么,太复杂了,理不清。 他尝试着去抽丝剥茧,发现这玩意比毕业答辩还难,想得他头疼。 他翻了个身,看见放在枕边的抽魂鞭,顺手摸了两把,指甲顺着裂缝描摹,把身为雁秋的记忆又翻出来重温了一遍,可那些事情毕竟时隔已久,大多只记得个过程,偶尔几个片段能想起来一些细节已经是意外收获,更别提当时的心情。 而且上辈子过的太匆匆了。 第46章自攻 他对宴百川的依赖刚在唐枕死的那夜显出点端倪,还没等仔细研究,宴百川就死了。 酆都地狱重逢,他心里的狂喜混着一点罪孽被发现的胆战心惊,也没来得及咂摸出来什么味儿,宴百川就失踪了。 等忘川相聚,就是宴百川胆大包天换魂相之时,他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理清,只剩下满腔愤怒和不忍,还在被宴百川扔进轮回时忘了个干净。 要说他对宴百川是什么感情,他还真说不上来。 刚被他从雪地里拉起来时,是感激且小心翼翼的,拿他当个施恩的恩人。 后来发现恩人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且这个恩人没什么架子,他渐渐放开了,也敢怼两句,把他当朋友。 直到下山后遇见崔宛和唐枕,唐枕那句随口一问的“他是你徒弟吗?”,让他发现原来这么久以来他在宴百川身边都是无名无份的。 说兄长,没有血缘关系;说朋友,他们差了六七岁,大概也得算忘年交;说师父……这是宴百川亲口否认的。 宴百川对外从没明确表示过他是自己什么人,大家嘴上不说,但都默认了他是宴百川不记名的徒弟,只有他自己暗戳戳地给自己和宴百川之间定了个关系:这是他祖宗。 救了他、教养他、照顾他,单是这三样就足够让他容忍宴百川的所有混蛋脾气和呼来喝去,且甘之如饴。 他把自己的命当成宴百川的,所以宴百川死后他才不计后果地去给他报仇。 周云礼无边无际地想了许多,不觉间眼睛有点发热,一眨眼发现掉了滴泪。 他拿指肚擦了一下,脑子里的画面回溯到他刚去丰都科技面试那天,宴百川进屋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是在哪见过吗?” 他的样貌已经跟上一世大相径庭,宴百川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们之间的牵绊太复杂,周云礼有点不敢深想那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可这东西就像看鬼片一样,越害怕越还是要捂着眼睛漏条缝偷窥一两眼。 他顺着宴百川那句问话往里想了那么一点,就一点点,便如遭雷轰。 他找到手机,翻出相册里的一张彩绘图片,图片上是一个红衣男人,墨发飞扬,抄手靠在桥梁上,红衣曳地,眼睫遮住半只眼睛,藏住些沉重的情绪。 那分明就是他出狱后宴百川失踪多日、在忘川旁重逢时,宴百川在奈何桥下蓄意骗他换魂相的一幕。 他把线稿画出来让节目组照着图片连夜赶制戏服时没想那么多,现在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这事儿做的有点不明不白没理没据,纯属脑子一热,画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激动,喝水动作太大还打碎了一个杯子。 现在想想,画幅画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上综艺对他而言是新鲜的体验,但绝没到忘形的地步;画熟悉的人是他经常会做的事。 这俩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让他激动得有点魂飘三里远的就只能是他笔下的这个人。 他对宴百川,好像真的有点无法言说的感情。 上辈子带的,到这辈子都挥之不去。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想了许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七点闹钟响起来,他洗漱干净,下意识想去看看宴百川起了没,手搭在门把手上又忽然想起昨晚自己的辗转反侧,犹豫了。 他站在门边反思良久,觉得上辈子是太匆忙没来得及,这辈子总不能还这么不明不白,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得先看看。 他去敲宴百川的门,宴百川叼着个牙刷出来,“怎么?” “没事,还以为你起不来,过来叫你的。” 宴百川回去洗漱,示意他自便。 他关好门,站在玄关。 宴百川穿着酒店准备的灰色睡袍,躬身漱口时薄薄一层的夏季睡袍遮不住骨相,露出两块凸起的蝴蝶骨。 他想:他有点瘦。 宴百川洗完脸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周云礼就站在他身后,靠着鞋柜,像研究什么外星生物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 周云礼收回目光,“没什么。” 宴百川拿毛巾把脸随便擦了擦,额前沾了水的碎发往脑后一抹,从他身前走过,去翻衣服。 卫生间就在玄关处,过道仅有一米出头宽窄,他几乎擦着周云礼走过去,身上的香皂味儿扑了周云礼满鼻子。 杨导订的是高档酒店,房间自带的洗面奶都是国际大牌,还分了男女款,男款的味道有点像薄荷,不是很重,而且散的很快,几个呼吸间就没了。 宴百川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一套湖蓝色的运动装扔床上,手一抓衣摆才想起来门口还站着个人。 本来两个大男人,换个衣服也没什么,但他一想起来昨晚自己想通的“结论”,这衣服就扒不下来了。 让他出去?太刻意太冷漠了吧。 装作不知道接着脱?万一他真喜欢男人,那自己那不就成明知故犯的流氓了么。 他有点尴尬,手上又不能停,装作忘了给手机充电的样子,拿出来充电器插上,状若随口地说:“还没吃早饭吧,不去吃?” 周云礼合计:怎么不脱了?你脱了我也正好看看我对你有没有不纯洁的想法。 但他嘴上说:“你收拾完了吗?一起去吧。” 没收拾完。 宴百川又把被子叠上了,“我这房间还没收拾,垃圾都没扔呢,你先去吧。” 他平生头一次积极做家务。 周云礼费解:“打个电话叫前台来收拾不比你自己省心且干净么?” “我……我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周云礼回忆了一下,觉得他在放屁。 刚要说话,转念又一想,琢磨过味儿来了。 他这是撵自己走呢。 他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儿,也没了试探的心思。 “那你先忙,一会儿见。” 离酒店不远就是一个不小的古镇,经常有剧组过来取景,附近就有租借的休息室。 周云礼和宴百川坐杨镇的车过来的,上车时已经各自平复了心情,宴百川甚至还有心情跟杨镇继续互吹彩虹屁。 两人被安排进一间休息室,周云礼看见傅行生从后面那辆商务车上下来,让宴百川先进去,走过去问他:“你女朋友还没来?” 傅行生没带妆,看起来更憔悴了,“还没,刚上车。她昨天到的晚,早上起的也晚,早饭都是在车上凑合的。” “行,那等她到了你发我消息。” 为了不显得宴百川和周云礼突兀,以免被薛如絮发现端倪,周云礼拒绝了杨镇想给他们整个单独休息室的提议,跟其他npc一起共用一个化妆间。 五位化妆师正在给npc们化妆,宴百川坐在最靠里的那张桌,简易头套已经戴好了,一头长发飘洒在背后,正跟化妆老师斗智斗勇。 “粉底真的就不用打了吧?我也不黑。” “你确实挺白的,但是遮瑕还是要用一下的吧?” 她拿起遮瑕膏就要往他脸上涂,宴百川赶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这个就更不用了!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遮瑕的?” “你昨晚没睡好,黑眼圈当然要遮一下。” “不用真不用!”宴百川揉揉眼睛,“你看我哪有黑眼圈?灯光不均匀晃出来的阴影而已。” 化妆师也愣了一下,“我看错了?” 她从桌上盒子里抽出来一支眼线笔,“那眼线总得化吧?有眼线上镜才好看呀!你看你长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不描个眼线可惜了!还有这个口红,你看看你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跟失血过多一样,这气色多不好呀!” 她又拿出来一支口红,狰狞的要往宴百川脸上招呼。 宴百川对付前任鬼帝的时候都没这么惊恐过。 周云礼笑着夺下化妆师手里的“凶器”,“他天生丽质,皮肤白皙无瑕疵,睫毛又浓又长,这些东西都可以不用了。口红倒是确实可以涂一个……” 他在化妆台上的一堆口红里挑挑拣拣,拿了个口红盘,“就这个吧。” 宴百川一只胳膊横在两人中间抗议:“周云礼,你别跟着胡闹啊。” “没胡闹。”他打开盖子,取了一支口红刷,蘸了两种颜色,在一旁的调色盘上涂抹起来,调了个自己满意的颜色,“你嘴唇毫无血色,是该涂点什么。” 口红涂在宴百川苍白轻薄的嘴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闪了下身,周云礼手微顿,勾着画笔的小拇指动了动。 宴百川有点不情愿地把头递回来,“我又不是明星,要什么上不上镜……” 口红刷落在唇上,细腻地涂抹开。 周云礼手法很娴熟,给他涂了一个偏深红一点的渐变咬唇妆,搁下口红盘,“去换衣服吧。” 他挡住了镜子,宴百川也没看见自己被涂成什么样了,起身往后面的换衣间去。 化妆师捧着那个口红盒子跟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帅哥,他衣服是不是红色的啊?白皙的脸上这一点红唇简直点睛之笔啊!你也是化妆师吗?” “不是。” “你这颜色调的很好看啊。” “我学过一点画画。” 富二代必备技能——美术书法钢琴以及败家。 化妆师按照他刚才的手法学着他的样子又把这个颜色调了一遍,边调边问:“帅哥不是化妆师,那是来干什么的?” “群演,npc。” “你也是群演?这一期的npc都这么高颜值吗?”她摩拳擦掌:“帅哥要不要化个妆,更精致一点?说不定上镜效果好就被大公司签去了呢?” “他可不用签大公司,他自己就是公司。” 换衣室的门打开,宴百川穿着一身银红色长袍走出来,抱胸靠在门框上。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照进来,透过镜子反射落在他身上,眉眼都像打了高光,明艳得有些过分。 唇上那点珠光色的口红映衬着一身红衣,仿佛千年前的人从未离开。 “煞费苦心啊,周少。” 这身衣服与他千年前穿过的那套基本一样,他刚一进去负责服装的老师就给他拿了这件,他想换还遭到了拒绝,说这衣服尺码都是定好的。 周云礼笑着欣赏片刻,“资本主义的手段,这才哪到哪。” 第47章薛如絮 他在化妆台前坐下,让化妆师给自己戴头套。 “妆就不用化了,我这张脸自问素颜也能上镜。” 他看着镜子里的宴百川,敛去眼底的一点异样情绪。 时间如流水,隔得太久,前世今生都恍恍惚惚,偶尔深夜想起来的一点零星片段,沉浸其中地感受一番,醒来也还是物是人非。 不会有什么真切的感受。 直到他刚才看见宴百川、看见这个只出现在记忆里的人站在眼前活生生地跟他说话,那股子故人重逢该有的满腔怀念才填满肺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一千年前。 那时宴百川还没死,他也还没踏上那条不归路,他们还在走南闯北,这也不过是日常中每天都会出现数次的普通拌嘴。 他垂着眼睫敛去发红的眼眸,差点就控制不住,扑上去抱住这个占了他一辈子的人。 他捏着手指看着镜子的自己扪心自问:他对我而言,只是个救命恩人吗?只是个相依为命的依靠吗?只是个生存于世的念想吗? 化妆师确实没给他再涂涂抹抹,戴好头套就让他去换衣服了。 宴百川对他要穿什么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是出乎意料的,周云礼没有穿上辈子很喜欢的那身黑衣,而是穿了一件渐变蓝的长袍,肩头绣着两只展翅欲飞的白鹤,一派公子临风的谦润优雅相儿。 宴百川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满了:“你什么意思?搞特殊是吧?” 换衣服的功夫里他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没有,这套是剧组准备的,我只准备了你那一套。” 宴百川一个字都不信,抓着他的衣襟,“周少怎么可能纡尊降贵穿那些地摊货?你这蚕丝料子当我认不出来?” 周云礼抽出自己的衣襟,“好好的人穿什么一身黑,你不觉得我穿浅色看起来更舒服么?” 那倒也是。 在宴百川心里,雁秋从头到尾就该是纯洁干净的,在他心里,雁秋就是一滴水一片雪花,是高山松叶、是引颈仙鹤。 只是后来长歪了。 依依进来叫他们:“导演让嘉宾和几位主要npc到会议室开会,你们过来吧。” 会议室就在休息室对面,周云礼率先推开门,屋里是个客厅的模样,一张茶几,周围三张沙发,杨镇坐在中间,傅行生坐在左手边,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周云礼的目光在那个长相成熟妩媚的女人身上一扫而过,脱离肉身看灵魂,一把将跟在他身后要进屋的宴百川推出去,反手带上门。 宴百川鼻子差点让门夹了,正要再次开门,手都搭在门把手上了,又撤下来。 周云礼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不让他进去的。 屋里,周云礼笑着跟杨镇打了招呼,“杨导,我没来晚吧?” 杨镇请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没有没有。宴先生呢?” “他还没换好衣服,一会儿过来。您有什么急事跟我说也一样的,我转告他。” 谁有钱谁就是大爷,杨镇当然不会多问,给其他人介绍起来:“这位是周云礼周少,咱们的投资人,也是今天来帮忙的。不是有一位群演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嘛,周少来救个场。” 他编了几句瞎话,就给了周云礼一个身份,然后给他介绍薛如絮:“这位是薛如絮。薛老师,这是周少。” 薛如絮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有攻击性的美,做了个古代半披发的造型,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涂着粉红色的眼影,玫红的口红,正对着镜子整理额前的刘海,闻声抬了抬眼皮。 她有些异域风情,眼皮轮廓很深,抬眼看过来时显得目光极其深邃。 她笑了一下,“周少,幸会。” 周云礼朝她伸出一只手,“薛小姐比电视上更漂亮。” 薛如絮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有点迟疑,杨镇赶紧说:“周少有意向进军咱们娱乐圈,你跟周少都是同龄人,可以多走动走动,是吧傅老师?” 傅行生给她一个眼神:“如絮……” 薛如絮这才勉为其难似的跟周云礼握了手,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心,碰了一下就要收回,却被周云礼握住。 “薛小姐这个手链不错,款式很新颖,在哪里买的?我能给我妹妹也买一条吗?” 薛如絮手腕上戴的是一条红宝石手链,她好像不喜欢跟人接触,勉强笑了一下,“买的太多,记不清了。” 周云礼松开手。 杨镇和编导又跟大家把行程对了一遍,然后宣布会议结束。 宴百川一直在外面等着,杨镇率先出门,看见站在门口晒着大太阳的宴百川还有些意外,“宴老师怎么没进去?” “我刚到。”宴百川看见随后出来的周云礼,扯了个谎:“刚才突然肚子不舒服,去了趟卫生间,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也没什么,都跟周少说了。” 杨镇招呼大家集合,宴百川凑到周云礼身边小声问:“刚才怎么了?哪个是薛如絮?” 周云礼:“穿紫色衣服那个女人。” 宴百川随他看过去,吓了一跳。 他看人的时候通常是看的魂相,看薛如絮自然也是。 薛如絮的魂相其实不太“脏”,黑金交错,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厉鬼,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她魂相上那张脸跟肉身上不是同一个。 这个“薛如絮”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魂魄。 而且重点是,这个灵魂后脑处有一个契约印记。 “主仆契约?”宴百川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把自己推出来了,“这个契约跟赵泉和何娇娇身上的一样,这个不知名的鬼也是伏苍底下的?” “嗯,我一开门就看见了,幸亏我是开着第二只眼进去的。刚才我借着跟她握手,把那份主仆契约给屏蔽掉了。想必伏苍手底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会闲着没事儿通过这些移动的‘摄像头’到处扫,应该不会发现这只已经‘瞎了’。” 有主仆契约,主人就可以随时随地通过仆从的双眼看世界,之前赵泉一案,伏苍一直在暗中看着,所以发现赵泉败北时立马就掐断了这个联系,让宴百川不能顺着这份契约印记追查到自己身上。 但是薛如絮显然情绪很平静,应该不是有任务在身,伏苍也不会通过她的双眼看人,但为了以防万一,周云礼还是没让宴百川出现在她面前,而是先不动声色地悄悄屏蔽契约,这样一来,只要伏苍不想起来薛如絮这个人,突然来“检查监控”,他就不会发现薛如絮这边发生了什么。 杨镇宣布拍摄正式开始,npc和其他嘉宾们各自前往自己的领域。 宴百川身为“指路仙人”,是贯穿全剧的重要npc,有一个固定的“地盘”,在一个人工湖上的小亭子里。 小亭子还挺大,摆放着瓜果点心,匾额上还提了个“轩香榭”的字样,挺惬意。 他上了通往轩香榭的小桥,见周云礼还跟着自己,忍不住问:“你不是有身份吗?跟着我干什么?” “我的身份就是你的弟子啊。”周云礼抖抖袖子,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师父,您先行。” 这“师父”俩字不知道戳他哪根神经上了,听得他浑身不得劲儿,“得了,少来。” 俩人在亭子里坐下,桌上还有一个密封袋,宴百川打开一看,是一袋剥好的栗子,“这是你准备的?” “嗯。他们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就随便点了些。” 这叫“不清楚”?宴百川感觉他现在越来越像小男生讨好心上人还故意装作随口一说的样子。 想到这他自己先吓了一跳。 这得算心理暗示了吧?也许自己想多了,人家就是关心一下名义上的领导呢?换了自己,他肯定也会准备周云礼爱吃的东西,这叫礼貌,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人啊,只有衣食无忧才配挑食。”宴百川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甩出去,不客气地吃起来,“浑身上下就剩一条命,还有什么可挑的?” 周云礼本想说,如果没有换魂相的事,他这辈子应该过的不比自己差,也是个衣食无忧的顺遂命。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俩人免不了还得争吵,眼下一来不适合窝里反,二来景色优美气氛正好,没必要煞风景,于是在旁边默默吃葡萄,隔着十几米看着人工湖对岸热闹熙攘的街市,没搭话。 宴百川也发现自己那话说的有点不合时宜,连忙找补,把任务手册拿出来翻了翻,“一会儿应该就有人过来拿线索了,不会等太久。但是这样的话跟那个附身的女鬼独处的时间也不多,还有没有别的机会?” “晚上有。”周云礼胳膊伸到他胸前,把手册往后翻了几页,“这次的寻宝节目历时两天一夜,要到明天下午才结束。今晚万花楼会有一个重要npc出场,所有人都会去抢夺这个资源,但获胜者只会是傅行生和薛如絮,他们会开启一个封闭式的月老庙副本。到时候傅行生会将摄像支开,只有他二人进入月老庙,月老庙里的监控有孙靖海在外面看着。” 广袖被桌子的棱角卡住,他翻书时露出半截腕子,凸出的腕骨上戴着个黑色的机械手表,指针轴似乎镶嵌了一粒碎钻,发出一点细碎光芒。 宴百川那刚压下去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 这手表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好好一个富二代,来综艺里跟他玩什么过家家? 第48章无名 周云礼说完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抬头一看宴百川的目光没在手册上。 他刚要开口问,被宴百川抢了先:“这几天花了不少钱吧?酆都整了个什么‘全民捐款渠道’是不是你干的?十天募捐了三个多亿,不用想我心里都有数。就酆都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难,还捐个屁的款。” 周云礼就知道这点小手段瞒不过他:“都是为了酆都,而且万事都需要一个领头羊,钱慧那边募捐成果一发布出去,真实的募捐金额不是也有两千多万么?” 宴百川冷笑,“你也知道是两千多万。” 不到十分之一。 “酆都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散财童子一样打理?” 周云礼捏着书角,向他确认:“你要现在问这个?”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摄像组就在不远处乘凉休息,聊天时声音稍微大点都能传过来。 宴百川只好打住话头,将这次试探压下去,成了个无果的问路石。 四十多分钟后,终于有一组中老年夫妻赶过来拿线索了,又过了十几分钟,傅行生和薛如絮也来了。 宴百川离老远就看见薛如絮顶着两张脸朝自己狂奔二来,晃得他脑袋疼。 偏偏他还不能把第二只眼睛关掉。 傅行生带着三个摄像跑到亭子里,说出了那句台词:“仙人,请指路。” 周云礼拿着笔在手册空白的背面勾勾画画,见他们进来才停住笔,不着痕迹地把薛如絮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宴百川端着架子问:“指何方路?” 后面大概是有反派npc在追,薛如絮精神紧张,不时往后看看,从兜里掏出来一本古书,翻开里面有折痕的一页,“天涯路。” 她可能太紧张了,拉着傅行生的手臂朝身后张望,都没注意到宴百川跟傅行生之间的小动作。 傅行生悄悄指了指薛如絮:她有问题吗? 宴百川点了点头:就是她。 傅行生吓得脸色都变了,松开被薛如絮拉着的手就要往宴百川身边靠,被宴百川推回去,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傅行生:我怎么冷静?! 宴百川:不慌,我还在呢,别露馅。 周云礼把手册翻到某一页后递给宴百川,宴百川扫了一眼,对着镜头装作没看小抄的样子说:“通天大道九十九,九十八条不回头。且去吧。” 傅行生根本没有思考这句提示的心情,薛如絮琢磨着这句话问傅行生:“通天大道是指那边最高的台阶吧?上面好像是个大殿,虽然有点累,但是看来非去不可了。” 傅行生面对她拿出自己演员的专业素养,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好,那咱们现在就去。” 薛如絮顺着小桥跑回去,傅行生小声且迅速地问:“我该怎么办?如絮怎么样了?” 宴百川:“暂时没事,晚上再说,别露馅。” 薛如絮在岸边喊他:“行生,你干什么呢?” “这就来!” 傅行生走了,宴百川让摄像大哥去岸上休息,没有任务不用过来。 送走摄像,他回头一看就见周云礼拿着笔在手册背面的空白处画画,他凑近了看看,依稀能看出来是个人像。 “薛如絮身体里那个人?” “嗯。”周云礼不愧是富二代的代表人物,一手速写画的真不错,三两笔就勾勒出来占了薛如絮身体的那个女鬼。 宴百川从网上搜了一张薛如絮的照片,还有她的生辰八字,打包发给白无常:“查查酆都有没有她,新户。最多也就……二一个月。” “找到的几率不大了。”周云礼正在画那个女鬼的鼻子,她是个鹰钩鼻,嘴唇很薄,有点刻薄相。 “她灵魂契约连着伏苍,应该跟之前被劫狱的那些罪犯一样,被伏苍带走了。” 宴百川站在他身后,躬身看着他笔下的人物轮廓,“不错啊,不愧是高学历海归,画的比我写的都好看。我这辈子画的最好的应该就是符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富二代,这都是基本的生存技能。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是还没点手艺,怎么在长辈互吹聚会上给爸妈长脸?” 宴百川听他瞎侃,“谦虚过头就叫凡尔赛了。” 风吹动他的长发,扫过周云礼的颈侧,他侧了侧头,余光看见宴百川白皙脖颈上的那颗红痣,那一点艳红占了他所有的目光。 宴百川一弯腰,领口松了,周云礼都不用凑近就能顺着衣领看见他半片胸肌。 “你看我干什么?”宴百川见他画画的手停了,还以为他在思考下一笔怎么画,结果扭头一看,周云礼的目光压根就没在本子上。 他做贼心虚似的别开眼,“没事。” 宴百川看见他发红的耳廓,一垂眼看见自己袒胸露那啥似的模样,立马明白什么了,弹簧一样直起腰,装模作样地整理一下衣服,在亭子里转两圈,转到一半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就背对着他靠在亭子廊柱上。 夏风掀起他的衣摆,翻飞间露出白色里衣,他抱胸望着湖面皱眉思索,“你说我要是直接动手,会不会惊动伏苍?” 一缕头发被风吹进他口中,他扭头呸出去,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我要是借着这个契约给伏苍下战书呢?” 他说完话半晌没听见回音,回头看他,“还没画好?跟你说话都不理。” 周云礼翻了一页,在女人的衣服上描几笔,“好了。” 他用几分钟画完一副人像,拍了个照发进工作群:“黑白无常查查这个人有没有在酆都登记,明霜让总部的人在阳间查一查这个人的身份。我看她的穿着打扮,死期应该在三十年到二十年前。配合傅行生的前世今生一起调查,也许能减少一点工作量。” 宴百川再次凑过来,站在他身后看那幅画:“你怀疑她纠缠傅行生是因为前世恩怨?他俩上辈子是恋人?夫妻?” 周云礼把那副速写画完,添上了那个女鬼的穿着打扮,“不确定,但是她跟傅行生的关系要么极度复杂,要么就是她想利用傅行生做什么事,比如伏苍的命令。但是我刚才屏蔽了她跟伏苍之间的信号,两个小时过去了,薛如絮没有任何反应,可见伏苍没有联系过她,那么也就不可能是伏苍让她来附身薛如絮,所以她纠缠傅行生应该是出于私人恩怨。而且目前看来她对傅行生也没有特别大的恶意,不然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但是她对傅行生必定有怨恨。阴阳不和是常识,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么缠着傅行生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这是上世纪的服装款式了,我刚从幽……从酆都出来的时候,阳间好像穿的就是这种款式。你想从衣服上入手吗?这也不是名牌,可能有点难。” 周云礼轻叩着石桌面,打量自己画出来的女人。 她看起来五十多岁,长相普通,身材中等,穿着一件蓝红色长袖上衣,牛仔裤,帆布鞋。 很普通的打扮,一条腿有点不自然的曲着。 宴百川调侃:“周少翻车了?” “你没注意吗?”周云礼有点意外地扬眉,“她右腿骨折了。” “骨折?”宴百川还真没注意,“这算缩小范围吗?” “她牛仔裤和上衣的红色墨点不是印花,应该是血,她不是正常死亡,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周云礼把本子合上,“我就随便画画,其实能不能找到也不是很重要,晚上直接抓捕就行了。” 宴百川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也没太关注薛如絮的状态,重点都放在她是不是个恶鬼上,确定她不是个十恶不赦的鬼也就没多想其他。 摄像老师扛着机器站在岸边朝他们喊:“两位老师,有人发出求救信号了!” 周云礼:“你去吧,还有三组嘉宾没过来拿线索,这里不能没有人。” “指路仙人”不止是留在这里等嘉宾过来拿线索,有时候有人发出求救信号还需要去帮忙,所以这个身份才会设定师徒二人,能分开行动。 宴百川跟摄像走了,周云礼闲来无事,翻到薛如絮那幅画的下一页,继续刚才那没画完的半幅画。 第49章看热闹 游戏一共两天一夜,嘉宾们不只要在游戏中通过推理和竞技得到寻宝地图的碎片,还需要靠自己的能力获得一日三餐以及晚上睡觉的地方。 游戏会在明天下午四点结束,所有线索发放完毕,谁能找到宝藏就能获得本期的胜利,如果多组同时找到宝藏,那么就是一场多人竞技淘汰赛,获胜者才能拿到宝藏。 而今天的一切只不过是个开始,今晚小镇上的万花楼花魁会登台表演,她身上藏有重要线索,直指宝箱的钥匙。 找到宝箱有什么用?没有钥匙依旧算游戏失败。 这枚钥匙独立在地图拼图之外,却是最后逆风翻盘的机会,所有人都会在今晚齐聚万花楼,试图通过这个花魁找到那枚钥匙。 周云礼跟宴百川晚上没什么事,提前半小时就到万花楼占了个前排顶好的位置,等着一会儿好戏上演。 万花楼里布景已经布好了,群演们也已经就位,宴百川看着周围几桌吃饭喝酒闲聊的群演,啧啧称叹。 “整个古镇包场就得不少钱了,还请这么多群演填满每一个角落,在这演一天的戏,这得多少钱?” 这个节目自由度太高,嘉宾往哪跑都有可能,所以每个地方的群演都得时刻带戏,以免穿帮。 “肯砸钱才能有回报。这个节目已经是第二季了,上一季反响很不错,这一季投资才多起来,杨导是个有眼光且敢干的人,趁热打铁,想把这个节目打造成电影既视感,国内大型户外真人秀的天花板。” 不得不说,杨导是有点抱负的。 花楼里的姑娘送上来几盘点心和坚果,盘子上标着硕大的品牌名,是赞助商爸爸。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下来了,万花楼里点上灯,彩绸遍布,几个舞女上台开始跳舞热场,宴百川叫人续了壶茶,跟周云礼说:“要开始了。” 十几分钟后,一组夫妻嘉宾率先到了万花楼,挑了个比较靠前的位置坐下,正好没吃晚饭,还要了个菜单。 夫妻里的丈夫周云礼在电视上见过,是个著名歌手,他本来想点两菜一汤,被他妻子拦住:“想得到花魁的线索肯定不容易,说不定要花钱给她赎身,咱们拿到的银两不多,省点花。” 她毋庸置疑地对小厮说:“来两碗炸酱面,谢谢。” 点完餐,她从荷包里掏出几个元宝付给小厮。 “看看,想吃什么。”周云礼从小厮那里要了一份菜单递给宴百川。 宴百川扫了一眼,这还真就是个饭店,小到米饭水饺,大到螃蟹海鱼,什么都有,后面还有价格,但是料想周云礼吃饭不用花钱,他直接忽略了后面的价目栏。 “一份清蒸鲫鱼,一盘辣炒肥肠,一份莲藕汤,两份米饭,谢谢。” 他把菜单还给小厮,周云礼敲敲桌子,往门口递了个眼神:“傅行生来了。” 门口,薛如絮挽着傅行生的胳膊一起走进来。 薛如絮进来先观察了一圈,看见那提前到了的夫妻俩上前攀谈起来。 傅行生看起来很疲惫,一见到宴百川眼睛都亮了,但薛如絮还挽着他的胳膊,他也不好凑过来,和薛如絮一起跟那夫妻俩坐在一桌。 十几分钟后所有嘉宾全部到场,万花楼灯光一暗,一束强光打在中央的舞台上,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那女子脸戴面纱,穿着异域风情十足的红色舞裙,额前戴着一个红宝石的饰品,随着琵琶声舞动起来。 没有别的暗示,现在就是单纯的吃饭时间。 菜上齐了,宴百川尝了两口鱼,“味道不错啊,不糊弄人。” 周云礼笑笑,“外面的东西我吃不惯,这是我选的饭店,放心吃。” 宴百川没想到他参加个综艺居然还自备伙食,很是无了个大语,转头看着舞台:“这舞跳的不错。” “你喜欢这样的?”周云礼把舞女打量个遍,做出评价:“身材不错,舞蹈技术很强,应该是高级院校的佼佼者。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跟杨导要个联系方式,咱们下个月团建请她来玩,怎么样?” “不怎么样。”宴百川扒拉两口饭,“咱们公司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祸害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嗯?” 周云礼挑眉看他。 宴百川想了一下自己的发言,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难道是不应该为小姑娘考虑? 周云礼抽出张纸,把他不小心掉到桌子上的饭粒擦了,“一会儿吃完我们先走,我让孙靖海把要用的东西送来了,就在门口,先去那边布置上。” 他说的是一会儿抓捕女鬼的事情,宴百川见他把话题跳过去也就没多想,“节目组这边想好怎么说了吗?这个女鬼占着薛如絮的身体这么久,薛如絮自己的灵魂又找不到——估计也不可能找到了。一旦把女鬼提出来,薛如絮就会立即休克。她毕竟是个一线女星,而且明天还有大半天的录制呢,后续能处理吗?” “这个不用担心,到时候就说薛如絮突发恶疾,先给她送医院去。反正她阳寿未尽,就算魂魄离体也会维持一阵子的植物人状态,能找到薛如絮的灵魂那是她命不该绝,实在没办法那也就是命中注定了。” 女鬼与伏苍有来往,薛如絮的魂魄八成是被他带走了,即使找回来也未必还是正常状态,不一定能往肉身里放。 台上的舞女一舞结束,群演们欢呼叫好声不断,几组嘉宾也跟着起哄,大家说了几句闲话活跃气氛。 老鸨走上台,隆重介绍了一下这位舞女的身份——异域落难的花魁。 花魁在一片催促声中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老鸨说:“咱们花魁是初次在小镇上献艺,今晚有一个神秘礼物要送给有缘人,下面让花魁小姐来介绍一下这个礼物!” 一个小丫鬟递上来一本书,花魁说:“我本是异域的大户小姐,但没想到被郎君抛弃,将我卖给了人贩子。虽然我有如此不幸的遭遇,但我还是希望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属。我手里有一本《爱情宝典》,” 她举起手里的书,“这里面藏着婚姻幸福的最大保障。” 一位谐星老戏骨在下面接话:“婚姻幸福的最大保障是有钱,所以里面肯定跟藏宝图有关!” 花魁被抢了台词,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憋不住,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但是这个宝典只有一份,送给有缘人。我们接下来玩一个游戏,考验的是男嘉宾对女嘉宾的忠诚度:每组嘉宾中,男嘉宾要抱着女嘉宾在指压板上做蹲起,一边做一边唱歌,由我和我的伴舞小姐妹们打分,唱完一首歌之前女嘉宾落地算失败,最后唱歌得分最高的一组就能拿走我的《爱情宝典》。上道具!” 几个小厮把指压板铺在舞台上。 嘉宾们咬紧了后槽牙。 周云礼问他:“吃完了?” “再看看。”宴百川平时没什么时间看这些娱乐节目,准确来说他基本不看节目,一身恨不得掰成两份用。 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带薪开小差的隐秘欢乐情绪中,就跟上午那会儿他被嘉宾叫去帮忙,帮完忙还坐在一边看热闹一样。 他难得有这样的闲工夫。 周云礼也就不催他了,打了个招呼让小厮过来把碗筷收拾走,然后又点了一壶茶和一个水果拼盘,一盘瓜子坚果,让宴百川一边看热闹一边打牙祭。 他边吃边看,随口问周云礼:“这就是你说的能让傅行生在这一环节稳赢的法子?” 这几组嘉宾里唱歌唱得好的有四五个,但是男性只有两个,除了傅行生,另一位是老年嘉宾,杨导以“为了节目效果考虑”为由,跟这位嘉宾提前沟通好了,到时候就让他表现得体力不支,半途放弃即可。 宴百川再不懂娱乐圈的玩法也能猜透这里面的关系,但并不耽误他看热闹。 第三组上场的就是傅行生和薛如絮了,傅行生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维持百分之八十的音准,宴百川就知道这场比赛毫无悬念,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走吧。” 俩人走出万花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两侧是灯笼形状的路灯,编导组趁着所有嘉宾都在万花楼里,齐聚在街上商讨着接下来的拍摄。 杨导看见他俩出来,跟依依他们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先去忙,然后快走几步过来,“两位老师准备去月老庙那边吗?” 月老庙就是花魁手里的《爱情宝典》指向地,周云礼问:“我的东西到了吗?” “到了到了,孙少亲自送来的。”杨导回头叫了两个人,到巷口车里拿了个行李箱出来,“晚上天黑,而且东西挺沉,让他给你们送过去吧。” “不用,我们自己拿就行。” 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他挨个点的,统共没五斤重。 宴百川把箱子拉过去:“杨导能给通融已经很麻烦了,一会儿还要拍摄,这么大个项目少了谁都不行,哥们就别跟着我跑了。” 第50章收网 他三言两语,既给了杨导面子,又安抚了那位打杂的小伙子,跟周云礼往月老庙走。 等过了拐角周云礼才说:“你这性格在哪都能吃得开,要不考虑考虑进娱乐圈吧?凭你的长相我的钱,咱俩谁都不亏,你还能把酆都发扬壮大,怎么样,考虑合作吗?” “你捧我?”宴百川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下,“你连个正经的娱乐公司都没有,周少,这话说的可没什么可信度啊。” “这还不简单。你要是想要个正经八百的,我回去就能注册一个,你要是想随意点,看上什么项目了跟我说,我拿八千万给你带资进组。有钱谁不挣啊,谁管你签没签公司?” 宴百川从他这句话里听出来那么点“被金主包养”的感觉,顿时觉得这话题不能再聊下去了。 好在前方就是月老庙,几个人开着灯正在布景,他立马借这个机会转移话题:“看来咱们还是来早了,这还没搞完呢。” 他笑着过去跟几个布景的编导打了招呼,转眼就打成一片。 负责这一块的是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年轻男编导,宴百川跟他称兄道弟了几句,男编导一指屋里:“里面都差不多了,就差外面架机位,杨导跟我说了,你们要进去准备一下特殊道具,让我尽早把地方给你们腾出来。你们看需不需要帮忙,我们这边马上就好。” “不用不用,兄弟们忙了一天了,还没来得及吃饭吧?忙完赶紧吃饭吧,这都七点多了,里面也不复杂,我跟……”他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称呼周云礼,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了,“我们俩就行了。” 男编导明白这是自己不方便插手,寒暄几句就让他们进去了。 小镇上这个月老庙就是专供拍戏用的,占地面积堪比中型寺院,进门一株大桃树,正殿十分宽广,里面只供着一个两米高的月老像,空旷得说话都带回音。 工作人员都撤出去了,宴百川把大殿的门关上,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这?没有暗室之类的?” “没有,这就够了。”周云礼打开行李箱,把笔墨纸砚摆在地上,“我能想到的都让孙靖海买来了,应该不缺别的。” 宴百川撸起袖子把墨打开,“不缺,对付它足够了。” 他熟练地提笔画符,还没落纸上就见周云礼在他对面也铺开一张红纸,蘸了点朱砂画起来。 宴百川越看越皱眉,等他画完停笔,想拿起来晾干时,宴百川按住符纸一角,微蹙眉头:“不用这么伤筋动骨。” 周云礼抽出符纸,“无妨,这样方便。” 他把符纸放到一边晾干,一口气又画了七张一样的,然后从行李箱里找到一把裁纸刀,在右手中指上划了个小口子,往每张符纸上滴了一滴血。 “咱们活人跟帝君您比不了,没有一身拿来就能用的魂相,得耍点手段。” 指尖血没入符纸,化于无形,符箓闪过一道流光,很快消失,仿佛将什么东西封印在了符纸里。 是周云礼的福报。 宴百川想起刚才在行李箱里好像看见了创口贴,当时还纳闷他带这东西干什么,可能是出差常备物品忘了拿出去,现在一看,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他撕开一个创口贴递给他:“赶紧贴上,少爷金贵着呢,可别破伤风了。” 周云礼把手指递到他面前,眼带笑意的问:“老板,我这算不算工伤?” “算,但是没补贴。”宴百川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拽过来,包扎的动作却很仔细。 周云礼看着那没比抽血针孔大几圈的伤口,忍不住逗弄他:“快点包,一会儿愈合了。” 宴百川瞪他一眼,眼瞅着要炸毛,周云礼见好就收,抽回手自己把胶带捏严实了,“行动吧,他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过来了。” 八张符纸贴在月老庙八个方位隐蔽的地方,宴百川拿出酆都大帝印,在裁好的空白卡片上印了一下,装进一个精致的木盒,放在月老像上,然后俩人把小行李箱收拾好藏在供桌底下,用桌布挡上。 幽暗的古镇青石路上,傅行生和薛如絮按照《爱情宝典》上画的路线图找到月老庙。 薛如絮:“应该就是这了。” 傅行生从万花楼开始就在紧张,此时月老庙终于出现在眼前,他一整天的胆战心惊都在此刻集中爆发,心跳重到脑袋里都有回音。 他推开院门,转头招呼她:“月老庙大殿里亮着灯,快进来。” 薛如絮踏进院门,还在翻看手里的宝典,“按这上面的图画提示,钥匙应该就在大殿里。” “那赶紧去找吧,找到了好回去睡觉。” 摄像站在门外没跟进去:“两位老师,这里面是秘密副本,而且里面有密室,地方狭窄,不方便我们一起进去。里面安装了固定摄像机,还有你们随身戴的小型相机,我们就不跟拍了,两位老师自己进去吧。” 这是周云礼提前跟节目组和傅行生说好的,正好他们这个节目经常需要钻密道暗室之类,不能跟拍,薛如絮也不会起疑。 月老庙门前有九级台阶,傅行生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去,回头催薛如絮:“快点跟上。” 只要进了这扇门,他就能知道薛如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的莫名其妙就都有了解释! 他拿衣服擦擦手心的汗,刚要开门,薛如絮忽然叫住他。 “等等。” 傅行生心都要跳出来了,却还要维持面上的冷静从容:“怎么了?” 薛如絮站在落后他三级的台阶上,看着紧闭的大门有点不舒服,“要不你进去找,我在外面找,咱俩分头行动,效率更高。” 分头行动?就算分头那也是我在外面你进去啊! 难道她发现了? 傅行生选角试戏都没这么紧张过,“为、为什么啊?图上不是说东西在屋里吗?” 薛如絮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觉得面前这座辉煌的大殿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好像里面藏的不是钥匙,而是什么巨大的危机。 “是不是晚饭不合你口味,没吃饱啊?一会儿叫助理送点东西过来?” 薛如絮确实没吃好,这里的饭菜不和她口味。 应该就是自己想多了吧,这能有什么危机?里面供的是月老,又不是三清。 “没事,可能是我没休息好,累了吧。”她踏上台阶,率先推开门,“走吧。” 傅行生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大殿,殿内除了中央供着的月老像再无其他,薛如絮松了口气。 果然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放心的在供桌上翻找起来,把所有贡品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傅行生把屋里打量个遍也没看见周云礼和宴百川的影子,有点懵了。 不是说好在这动手吗?人呢? 他东瞧瞧西看看,薛如絮喊他:“你看见什么了吗?” “还没有。” 薛如絮指指金像:“供桌我找了,没有东西,东西应该在金像上,你个子高,看看上面有没有。” 也许是宴大师的计划临时有变,傅行生觉得不能擅自行动,还是得先稳住薛如絮。 他深吸口气,平稳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薛如絮看出端倪,踩着台阶往金身上瞧,果然在月老弯起的臂弯里看见一个小木盒。 他把木盒拿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这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是宴大师准备的? 他把木盒递给薛如絮:“是不是这个?” 木盒是剧组常用的那种,薛如絮丝毫没起疑,打开时手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后把盒子递给傅行生,“这就是钥匙?” 盒子里只有一张卡片,朝上的一面画着节目组的logo,他翻过来一看,背面是一个二维码。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反复观摩,“难道是要我们拿手机扫一下?” 他拿着二维码面对着薛如絮凑近她,想跟她探讨一下,薛如絮却一反常态地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 她的声音带着些无法遮掩的惊恐和紧张,撑着供桌的手都有点发抖,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眉头紧紧皱着。 看来自己猜对了,这是宴大师故意留在这的。 他装作关心的样子凑过去扶助她的肩膀,暗地里却是将二维码离她更近了些,几乎贴在她肩膀上:“你怎么了?” 薛如絮推搡着他,脸色彻底变了,歇斯底里地喊叫:“离我远点!把它拿走!” 傅行生拿着二维码再次凑近,“你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薛如絮惊慌地躲开他,恍然大悟:“你故意的是不是!这是什么妖法!” 见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傅行生也不装了,拿着二维码当盾牌就往薛如絮身上扑,“你不是如絮!你还我如絮!” 酆都大帝印对灵魂的压迫和束缚是绝对的,这让薛如絮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感觉到极端的不舒服,就好像被人用布从头到脚裹成木乃伊,越勒越紧,几乎就要喘不上气。 她躲开傅行生朝房门跌跌撞撞跑过去,想要夺门而逃,却在触碰到房门时被弹开。 整个房门连带着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发出一道刺眼的金光,那是符箓里封印的福报被释放而出形成的金网。 薛如絮被迫跟福报来了个硬碰硬,触碰过房门的手掌跟高温烤鸡爪一样迅速腐烂融化,灼烧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尖叫起来,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刺耳。 她终于撕下那层伪装的面皮,恶狠狠地盯着傅行生:“你是故意的!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被帝印和福报接连打击后,她开始维持不住薛如絮的身体,本貌不受控制地重叠在薛如絮的脸上。 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额头和眼眶处肉眼可见冒出来的乌青,好好一张脸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傅行生被她这副样子吓得连连后退,“你、你是谁?” 第51章父女 他左右张望,却没见周云礼和宴百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是说好在这见?怎么这俩人都没来?这是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可怕的女鬼吗?他啥也不会啊! “我是谁?”女鬼仿佛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听的笑话,咧着一嘴阴森可怖的唇红齿白朝他一步步逼近,月老庙里的灯在她浑身溢出的黑雾中黯然失色。 傅行生在这犹如特效般的黑雾中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大概一米六,身材有些许臃肿,穿着打扮都是很老土的风格。 他从不记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 “我认识你吗?” “你当然认识!” 女鬼的耐心本就已经到了临界值,再被他这句“不认识”一激,彻底怒了,身上的罪孽一蹦三尺高,恨不得把他绞死。 被罪孽笼罩的傅行生感觉自己好像溺在水里,又好像被关在一个阴暗逼仄的小空间,心悸、呼吸不畅。 他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往后退,胸前还颤颤巍巍举着那张二维码:“我、我真的不记得我们在哪见过,有话咱们好好说行吗?” “行啊,好好说,等你死了咱们一起下去说!” 她拼着不要命朝他扑过来,看来是想同归于尽。 “呼”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带起一阵罡风。 一条三米多长的鞭子穿破黑暗,所过之处将那些罪孽扫荡干净,狠狠打在薛如絮背上。 薛如絮踉跄两步,身上的黑雾短暂凝聚片刻,回头看见站在月老像身后的宴百川,眼神一黯:“是你。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宴百川把鞭子收回来,眼皮都没抬,“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做错的事自然会受到惩罚,轮不到你插手。” “那我的事就轮得到你插手了?” 那女鬼冷笑一声,把身上的罪孽汇聚在一起,将福报穿针引线似的连在其中,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刚才是我不小心才叫你偷袭成功,你不会真以为就凭这根鞭子就能把我怎么样吧?小伙儿,你太年轻了。” “年轻?”宴百川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年轻,忍不住有点感慨:“上次有人跟我说‘年少英才’四个字,好像都是一千多年以前了。我看你魂相不重,做人没多久吧?我年轻那会儿,你恐怕还没化出灵魂呢。” “你是谁?” 女鬼听到这才发现一点端倪,警惕地问他。 傅行生看见宴百川出现才松口气,总算不是孤军奋战,甚至有闲心溜了个号:一千年前好像还是唐宋那会儿?这宴大师说着玩的吧? 宴百川轻轻一笑,活动了一下筋骨,“你死后应该没去过酆都,不认识我也正常。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酆都大帝宴百川,来收你魂的人。庆幸吧,不是每个魂都有这么高的待遇,本帝君出场费很贵的。” 说完最后一句,他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手里的鞭子毫不客气地再次挥出。 女鬼还没消化完“酆都大帝宴百川”这七个字代表着什么,兜头盖脸就是一股压迫力,她勉强用罪孽撑了一下,还想着碰个硬试试,结果对上了才知道那股力量有多可怕,她那点微薄之力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瞬间就被宴百川的抽魂鞭打散,狼狈地摔在地上。 傅行生要去扶她,被站在廊柱后面的周云礼拉住,“她现在不是薛如絮。” “我知道,可是身体还是如絮的身体啊!” 傅行生挣扎着要去扶她,却被周云礼死死嵌着胳膊,“抽魂鞭打的是魂相,不是肉身,受苦的是那个女鬼,不是薛如絮。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过去只会成为她要挟我们的筹码。” 傅行生还算冷静,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可女鬼还顶着一张薛如絮的脸,他还是有点于心不忍,“那……你们能不能温柔一点?” 宴百川可能也是头一次在收鬼的过程里听见有人跟他提“温柔点”的意见,有点无语,勉为其难地把鞭子抖成了一根棍子,杵在女鬼面前,居高临下地问:“是你自己从她身体里出来,还是我给你拽出来?提前声明,我手上没轻没重,要是一下失了分寸,给你魂魄拽裂开了我可不赔偿啊。” 薛如絮的脸全靠女鬼在撑,此时女鬼被抽魂鞭抽得半个魂魄都在身体之外,没了精力管这张脸,那张脸就跟模型一样面无表情地随着女鬼的动作浮动。 在那木讷的脸皮之外还有一张半透明的女人脸。 那张脸有些苍老了,细密的鱼尾纹爬满太阳穴,头发也有些发灰,嘴唇干裂,是个五十多岁中年妇女的模样。 她不甘又惊恐,一老一少两张脸重叠在一起,看得傅行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不觉得心疼女朋友了。 这压根就不是他女朋友! 女鬼咬牙切齿:“我来报仇,我有什么错!” “你都已经死了,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的仇,都算在因果里了,不由你自己。你就该老老实实去投胎,就算他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他也有自己的报应。听话,别逼我抽你。” “我不!” 女鬼猛然从薛如絮的身体里脱离出去,一眨眼就到了傅行生面前,傅行生都不知道她怎么移动过来的,只觉得自己就一晃神的功夫,面前就怼了张陌生且狰狞的脸,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本来还想再留你几天,看来是等不及了。你去偿命吧!” 她扑上来掐傅行生的脖子,被人抓住手腕扭到一边。 周云礼拧着她的手腕将她逼退数步,撞到墙上,那位置正好贴着一张符箓,后背撞上去带起一串火星,女鬼挣扎着朝他伸出紫青色的手,意图掐死他。 宴百川把手里的鞭子变成绳子,不由分说将她捆了,“在我面前还敢试图反抗,你当自己是伏苍呢?” 她不停地挣扎:“我有什么错!像他这样朝三暮四的人渣就不配活着!他居然还名利双收,凭什么!” 宴百川单手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漂流瓶,懒得跟她费口舌,傅行生却按住他的手:“我怎么朝三暮四、怎么不配活着了?我只有如絮一个女朋友,我能对天发誓我没有别的女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认识?呵呵呵……”女鬼哭笑起来,眼里流出两行血泪,沧桑的望着月老像:“月老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他说他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你总该认识吴美玉吧!” “吴美玉又是谁?”傅行生觉得自己好像在听天书,“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的是你的前世。”周云礼拍拍宴百川的手腕,示意他把漂流瓶收起来,然后问她:“你是谁?为什么缠着傅行生?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酆都政府介入,你难逃牢狱之灾,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就直说了吧,趁着傅行生也在。” 本以为就是一场孽缘,把女鬼收了就算任务圆满结束,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这不只是女鬼跟傅行生之间的纠葛,里面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总得听一听前因后果,也让傅行生不至于稀里糊涂差点被索命。 宴百川凭着经验问了她一句:“你们上辈子是夫妻?他抛弃你了?” 傅行生听完嘴角有点不受控制的抽。 不是他颜值歧视,但他好像真的……不会喜欢这位大妈啊! “才不是,”女鬼冷笑,“他抛弃的,是我妈。” “???” 傅行生更惊讶了。 就在傅行生惊诧的目光中,女鬼又补了一句:“我是他长女吴蓉蓉。” 傅行生感觉自己被九天雷劫劈了个外焦里嫩,魂都快飞了。 他前世有个七八十岁的妻子,还有个五十多岁的女儿,变成了他这辈子二十出头的女朋友,想搞死自己! 他眼睛都直了,就连周云礼也有些震惊,只有宴百川不以为然:“晚辈为长辈报仇的我见得多了,无所不用其极,别说冒充亲爹的女朋友,比这离谱的也有。你接着说,你爹……傅行生,把你妈怎么了?” “男人跟女人还能怎么?还不就是始乱终弃!上世纪战乱年间,我妈吴美玉通过媒人说和,跟他——他当时叫谭阙——跟他结婚了。但是结完婚第二个月他就应召去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正是最乱的几年,到处都在打仗,上一世的傅行生那时才二十四五岁,风华正茂,通过媒婆认识了吴美玉。两家门当户对,很快就办了喜事。 第二个月战火烧到门口,敌军差点就攻进村里,他义不容辞地参加了自卫队,吴美玉也非常支持,他跟着自卫队把敌人打退十几里地,趁热打铁参了军,又跟着去城里打仗,一路打到敌军退出安全线之外。 傅行生立了功,回家住了两天,跟吴美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这一个多月在部队里看见了更广阔的天地,也明白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北边战事吃紧,许多地方都在饱受战火的摧残。我一想到许许多多跟我们一样的人都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心里就特不是滋味儿。美玉,我想跟着队伍北上。 咱们有伟大的领袖,不怕那群猴子!用不了几年,咱们山河平定,国泰民安,到时候我们再过我们的小日子也更踏实。咱们现在武器装备也都在往上赶,没跟敌人差多少,祖国统一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的!美玉……可以吗?” 吴美玉怎么能拒绝? 第52章五十年 三天后她含泪送走了傅行生,他承诺等战争结束就回来找她。 这期间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但由于战乱原因,很多时候信件来往并不及时,这一个多月里吴美玉只收到过一次信。 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敌军去而复返,战乱再次在这个小村子里爆发。 这次敌军火力更猛,老弱妇孺们开始被迫撤离,吴美玉本想也参军,一来保护自己的家乡,二来她想有机会北上去找傅行生。 但老天好像跟她开了个玩笑:她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只好跟着家人一起逃难。 这次战乱来的比以往都更凶猛,村子回不去了,她在逃难路上生下了蓉蓉,让她跟父姓,叫谭蓉蓉。 吴美玉多次想回村,可战火纷飞,她还带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耽搁下来。 此时她已经跟家人完全走散了,孩子又太小,她生育后身体营养也跟不上,体质越来越差,最后只好找了个还算安全的地方暂住下来。 她也给傅行生写过信说明自己的情况,但从没收到过回信。 直到七八年后战火彻底平息,新国成立,她才带着蓉蓉回到老家。 她满怀希望地写了一封信送去当年傅行生留下的地址,告诉他自己安全了,回家了,孩子已经到了能上学的年纪,是个女娃娃,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收到回信。 蓉蓉长大了,要上学要办户口,她找不到傅行生,与傅行生的家人也早在逃亡中走散,她只好让蓉蓉随了自己的姓,上吴家的户口,供她念书。 “我妈怀孕的时候就颠沛流离,那样的年代连月子都不好坐,生完我落了一身病。她在工厂里给人做衣服,因为买不起自行车,只能徒步去工厂。十几里路,她每天五点就得起床去上班,半夜十一二点才回家,才三四十岁的人就熬成了黄脸婆,开家长会同学都问我来的是不是我奶奶!” 吴蓉蓉悲愤地盯着傅行生:“那时候你在哪?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幸福美满!” 她双目通红嘶吼着:“我妈累没了半条命供我上完初中,那时候她才三十八,头发白了一半!我学习那么好,我想考个大学给她养老送终,你知道我得知她患癌的时候有多想死了算了吗!我被迫辍学打工,给人刷过盘子扛过水泥,我好不容易攒下来钱在城里买了个二手房想接她过来,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怕你回去了找不到她! 她从二十多岁等到七十多岁,连村子都不出!要不是政府采访老兵,无意间透露出我妈的存在,你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吗?村长通知我说找到我爸的时候,我妈激动的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还以为这也算我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满心期待你们团聚,可是你们是团聚了,但你带来的那些媳妇儿女算怎么回事?” 她讽刺地笑:“好家伙,两大车人,好几口子啊!有叫‘老伴’有叫‘爸’的,还有叫‘爷爷’、‘外公’的……我妈终身不嫁苦等五十年,你在外面儿孙满堂!你良心呢!谭阙你良心被鬼子吃了!你还不如战死得了!” 吴蓉蓉发疯一样去挠傅行生,宴百川赶紧把她按住,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这傅行生上辈子确实不干人事。 “这个吧,负心汉也算罪孽,他这辈子感情不会顺遂的,恶人自有恶报,不是该你插手的,你冷静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妈满怀期待地站在门口等了一上午,看见他拖家带口回来的时候你知道她什么心情吗?我恨的不得当场宰了这畜生!我妈病情本来控制的很好,见完他没两天就恶化了,半个月进了两次手术室,没出一个月就撒手人寰!恶人恶报跟我有什么关系?能弥补我妈五十多年的人生吗?他还不如死了!” 吴蓉蓉说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五十年,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值得吗!” 傅行生在一边听得人都傻了。 一边觉得那个谭阙确实是混蛋,扔下媳妇孩子也就算了,居然还另娶,娶完还带回来认亲!这是什么奇葩人奇葩事儿? 但又一想,他们话里这意思好像这个不干人事儿的谭阙就是自己。 他不由得反思起来:我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自问自己虽然不算大好人,但也绝对干不出来这么苟的事。 他有心反驳,又觉得自己没理。 这世上原来真的存在前世今生,可是上辈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啊。 周云礼看他陷入自我怀疑的样子,对宴百川说:“这件事也许有误会。总局内部网已经修好了吧?忘川调取台是不是能用了?” “能有什么误会!”吴蓉蓉咬死了傅行生悔婚另娶,“他跟他那小老婆恩恩爱爱的样子我又不是没看见!还能有什么误会!我妈都死了一年多了,他那个女儿突然找到我,说他病入膏肓,临死想见我这个亲女儿一面。我居然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心感愧疚了,不远千里跑过去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在给他自己找借口!什么腿断了,什么回去寻亲没找到,什么以为我妈死了……都他妈是放屁!我妈青春正好死什么死,我妈是被你气死的!我妈在老家等了那么多年,你回去找过一次吗?” 他指着傅行生的鼻子骂:“你那个女儿亲口跟我说的,说你跟那个女人结婚四十多年,从来没提过你结过婚有个孩子!不就是她比我妈年轻漂亮条件好吗?你要是看不上我妈当年就别娶她!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否定了我们母女俩的存在和五十年的等待!就你这样的人渣居然还能成明星,一部戏好几千万的片酬,你配吗!还有这个女人!” 她指着地上不知死活的薛如絮:“上辈子你俩就是一对,这都下辈子了居然还能搞到一起,你俩是有多情深似海?你根本不配我妈对你好!王八蛋!” 宴百川有些意外,“嚯,敢情这个薛如絮就是你上辈子的二婚妻子啊。” 傅行生脑子已经完全乱套了。 薛如絮是他二婚媳妇,这辈子成他女朋友,不知道这算缘还是孽缘。 “我……” 宴百川抬抬手,“行了,让你解释你也说不出来什么。这样,你们都跟我下一次忘川吧,到底怎么回事看看就知道了,忘川不会作假。” 他拿抽魂鞭把吴蓉蓉捆了,然后给李正蹊打电话:“你联系张辰,马上带一队人到我发你的定位这来,保护这里的几具肉身。另外带个医疗队,这有个魂魄离体一个来月的看还能不能给续续命。” 周云礼给明霜打电话:“把忘川调取台打开,我一会儿要用。” 又通知孙靖海:“傅行生和薛如絮有可能无法参加明天的录制,你先准备一套说辞,如果我能赶得及回来就取消,赶不及就公关。给傅行生编个理由,薛如絮就说她突发恶疾,具体情况等后续检查。另外跟杨导打声招呼,一会儿有安保的人过来接手,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月老庙。” 两人交代完毕,宴百川把周云礼拉到月老前的蒲团上,“躺吧。” 周云礼躺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宴百川在行李箱里翻了翻,没找到红线和蜡烛,干脆拿裁纸刀在月老庙红窗帘上开个口,撕了一条布,抽了几条线凑合;没有蜡烛,就把供桌上那俩道具蜡烛拿下来凑合。 周云礼歉意道:“没想到还要下忘川,准备的不充足了。” “没事。”宴百川把月老殿的灯关了,霎时间屋子里一片漆黑。 凡间的寻常火种不能做魂魄离体之用,宴百川把两根蜡烛吹灭,画了道符凭空点燃,借着符火点燃蜡烛,然后把红线一端绕在蜡烛上,另一端系在周云礼脚趾上,念念有词。 周云礼跟着他一起念,念完站起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肉身呼吸均匀地躺在蒲团上。 宴百川朝傅行生勾勾手:“该你了,躺下吧。” 傅行生一看,四个蒲团都让周云礼占了,他只好躺在地上,有点迟疑地问:“魂魄出窍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不会。”宴百川把他的脚趾跟蜡烛绑在一起。 傅行生看着交错的线有点不放心,“绑在同一对蜡烛上可以吗?” “一般来讲是不可以的,但是现在条件艰苦,凑合吧。” 傅行生头一次经历这个,心里很慌,“真没事吗?醒来不会变成傻子吗?” 周云礼安慰他:“放心吧,他是酆都大帝。” 傅行生想问问酆都大帝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可能不太礼貌,压下去没问。 他半信半疑时,宴百川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捂住他的眼睛,“闭眼,放松。” 几秒钟后,傅行生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宴百川缓缓念出一段晦涩难懂的咒语:“跟我一起念。” 两分钟后,傅行生看着地上的自己,感觉三观已经被震碎重组了。 前世今生,魂魄出窍,这些东西不仅存在,他还都体验了一遍! 正对着自己的身体发呆时,周云礼拽了他一把,让他腾出来一块空地。 月老庙里凭空出现一团黑雾,慢慢凝聚成一扇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双开门,那门缓缓打开,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身牛仔装的年轻男人,头发染成了亚麻色,长得还挺周正,叼着根烟,身后跟着七八个人。 李正蹊看见他俩眼前一亮,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眼,由衷感叹:“老大,周局长,这套造型不错啊。” 第53章退伍 “少贫嘴。”宴百川指指地上排列整齐的三具身体:“那俩是走阴的,保护好。那个女的魂魄离体许久了,又长时间被附身,你们看看能不能给她多争取点时间吧。一会儿张辰应该能赶过来,再联合孙……” 周云礼接话:“孙靖海,我把他号码给张辰了。” “对,你们三个到时候再沟通。这个女人具体怎么样跟孙靖海说就行了。” 李正蹊表示了解,抬手让身后那四个白大褂去给薛如絮检查身体,傅行生都来不及震惊地府这套装束就赶紧跟过去问:“她怎么样?还能……还能醒过来吗?” 医疗队负责人是个中年妇女,面色严肃:“具体需要检查完才能知道,暂时还不能确定。” 宴百川叮嘱完了李正蹊,喊他:“傅行生,走了。” 傅行生还想多问几句,李正蹊笑呵呵地一脚把他踹进鬼门:“情况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傅行生差点被他一脚踹成个狗啃屎,幸好周云礼扶住了他,“小心。” “谢谢,我没……” 一声汽笛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头一看,自己正站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面前是双向三车道的大马路,车水马龙,甚至有点堵车的意思。 对面是高楼大厦,电子屏滚动着各种广告。身后是一座写字楼,自动旋转大门开着,门口站着两个保安。 这跟阳间的夜生活如出一辙,要不是亲身经历了一次,傅行生真不敢相信这居然就是地府。 宴百川看看手表,皱了下眉,“赶上下班高峰期了。” 周云礼提议:“闪现?” 宴百川举举牵着绳的手,“带着这俩货怎么闪现?我倒是没关系,怕他俩受不了气流,尤其是他。”他指傅行生:“他回去还得做人呢,被气流碾傻了怎么办?” 吴蓉蓉看着面前的景象也非常震惊:“这里……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你以前来过?”宴百川敏锐抓到她话里的信息。 “来过,二十多年前了。”吴蓉蓉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一些,“那时候我刚死,浑浑噩噩的跟着阴差去投胎,正巧就看见傅行生在我前面。” 说到这,她那点刚平息的怒火又冒了头,咬着后槽牙瞪着傅行生:“我看见他投胎,当时就清醒了。我想着我不能投胎,我得给我妈报仇!于是我回到阳间,找了他二十年。找到他那晚本想直接弄死他的,还没等我动手我就看见浴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他上辈子的二婚妻子。我恨死他们了!”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推测了,周云礼替她补全后半段:“所以你临时改变计划,没有直接杀死傅行生,而是带走了薛如絮的魂魄,霸占她的身体,利用她跟傅行生的关系榨干他的阳气,慢慢耗死他。” 吴蓉蓉默认了他的话,傅行生听完都不知道自己是可怜还是可恨,无助地看着周云礼。 周云礼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跟他说:“没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既然已经伏法就不会再害你。” 但你的罪孽会把上一世的报应落在这一世上,可能你今生姻缘不会顺利。 但是这话也不用说了,已经不顺了,这还不明显么。 傅行生果然没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什么安慰来,满面愁容。 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宴百川对了下车牌号,招呼他们上车,报上奈何桥办事处的地址,对周云礼感叹:“你升级的这个系统真不错,我老早就想开发一下民生板块了,什么滴滴打车和外卖快递之类,但是无奈人手不够用。” 周云礼微微一笑,“我是民政局局长,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对了,这几天忙着,没看总局大楼的进度,建的怎么样了?” “挺好,地基已经打完了,盖了一半,过俩月估计就能装修了。”他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拜了拜:“感谢伏苍,不破不立。” 傅行生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周云礼的胳膊:“这真的是冥界吗?” 怎么看着不太靠谱的样子。 宴百川替他回答:“地上那么发达,咱们地下也得与时俱进不是?”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办事处门前,办事处新任负责人已经等候多时,宴百川先带人登记,然后到后院打开调取台,输入傅行生的生辰八字。 忘川上慢慢出现一个漩涡,显示屏上的加载进度显示百分之一百,宴百川一指漩涡,对傅行生和吴蓉蓉说:“下去吧。” “这……这怎么下去?” “还能怎么?跳啊。”宴百川率先跳下去,傅行生犹豫了一下,跟着跳了。 周云礼对吴蓉蓉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傅行生上一世的人生经历还挺丰富的。 他生在最乱的年代,没上过几天学,勉强识字,会一些常用的数学知识。 他家里是务农的,七八岁就开始跟着家人上集市卖菜,一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村里的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就是吴蓉蓉的母亲吴美玉。 一开始确实跟吴蓉蓉说的一样,刚结婚没多久他们所在的村落就受到战火波及,傅行生去参加自卫队,之后又提出跟随队伍北上,但北上后的傅行生并没有如吴蓉蓉所说那样不再惦记家里,相反,他只要不打仗时几乎每天都在给家里写信。 但因为作战原因居无定所,信件很容易丢失,他很少能拿到吴美玉送来的回信,每收到一封都要珍藏起来,信件内容也往往驴唇不对马嘴。 他在里衣上缝了个口袋,把他跟吴美玉的唯一一张合照——结婚照,和收到的三四封信全都放在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因为战场很危险,如果哪天他真的不那么幸运,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在死前看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眼。 吴蓉蓉看到这直发冷笑:“虚伪!装模作样!假惺惺!你要是真这么惦记家里,就不可能那么多年都不回来!更不可能在外面娶了别人还说自己没结过婚!” “忘川里的记忆不会作假。”周云礼安抚她:“再看看。” 傅行生作战能力很强,尤其手榴弹扔得特别准,跟随部队的两年里参与作战几十次,立了许多功。 但是好景不长,在两年后的一次伏击中他不幸被炸伤了一条腿,经过治疗后还是没能完全痊愈,成了个瘸子。 他思来想去,决定退伍。 一来,自己身负残疾,若是断了手倒也还能单手作战,但断了腿势必会影响行军速度,成为拖累。 二来,他想家了。 于是他养好伤后递交了退伍申请,在那年秋天回到小村子里,却发现村庄里只剩下寥寥几户熟人,许多村民都不在了,他与吴美玉的家也人去楼空,蛛网遍布。 他又去找自己的父母和吴美玉的父母,依旧一无所获。 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他跟吴美玉结婚后没几个月,敌人去而复返,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很多村民都死在那场突袭里,其他人能跑的都跑了,如今在村子里生活的有一些是新搬来的住户,有一些是逃难后回来的。 傅行生忙问:“那怎么没有全都回来?没回来的人去哪了?” 村口搓玉米的大爷为难道:“那怎么知道呢?大家逃亡大多走散了,许多人都找不到了,可能死了,也可能逃到别的地方去了。你要找谁嘞?” “村东边第三家。” “第三家我记得嘞!”大爷说:“刚结婚不久的嘛!可惜喽,你要是找那一家恐怕够呛呐。敌军就是从那个村口进来的,见人杀人见狗杀狗,那边活下来的不多嘞,大多活下来的都是村西头的啦。” 大爷惋惜的摇头。 傅行生不愿相信,从村子里找到镇子上,一路打听吴美玉和自己父母的行踪,可惜都一无所获。 找了大半年实在没结果,傅行生在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里发了场高烧,险些病死。 傅行生看到这觉得自己上辈子好像也不是人渣,抛妻弃子的事儿应该干不出来。 他偷偷瞧吴蓉蓉,见她只盯着被冻得脸色青紫裹着军大衣缩在桥洞底下避风的谭阙,紧紧捏着拳头。 不可能的,他就是个人渣,就是个负心汉!找她们娘俩也就是一时兴起,肯定马上就放弃了!说不定心里还庆幸,那俩女人终于死了,他自由了!他有军功有名声,以后什么好人找不到!这个混蛋,怎么没冻死在这! 傅行生没死成,来救他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穿着很时髦。 她看见傅行生身上带的胸章,认出他是名军人,将他带回家中照顾。 “就是她!赵悦!”吴蓉蓉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就是你那个小老婆!我猜的果然没错,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宴百川拉拉系在她手腕上的抽魂鞭,“别吵,接着看。” 抽魂鞭勒得手腕生疼,直通太阳穴,吴蓉蓉不敢造次。 赵悦家里是开医馆的,已经开了几十年,她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先生,家境还算殷实。 傅行生这一病病了半个月,赵悦亲自照顾,等他病好了才问他大冬天怎么一个人在桥洞底下,发烧都不去就医。 傅行生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谢过了赵悦,想继续去找妻子,至于药钱日后一定还回来。 赵悦看他病还没完全痊愈,劝他又不听,就以“劳动还债”为由将他留了下来,让他给自家医馆打工一个月,就当赔了药材钱。 傅行生只好留下来。 第54章有缘无分 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他又要走,赵悦却说:“你也别折腾了,我看你这腿再奔波半年就得截肢。我爸下个月要往南边去一趟,有一批药材得亲自去看,你不是说你妻子往南边逃难去了么?你给我一份身份信息,我让我爸顺路过去多找几个人给你问问,你看怎么样?” 傅行生本来不想麻烦赵悦,但他想到自己势单力薄,这么边走边找确实效率太慢,便厚着脸皮答应了。为报答赵家,又留下干了几个月活。 这一来二去,又过去半年,赵悦爸爸回来说没找到吴美玉。 当年逃亡过去的几批人里确实有几个跟他描述差不多的人,但要么年龄不对,要么口音不对,要么就是已经有家室带孩子的,没有他说的二十出头挺漂亮的单身中原姑娘,倒是当时敌军进城,祸害死了一批少女,里面有个叫美玉的,也是中原来的,长得挺好看,但具体姓什么、哪个村、哪天生辰,就没人知道了。 傅行生坚决不愿相信吴美玉已死,非要自己去找,拖着那条残腿辞别赵悦,继续南下,一年后没找到吴美玉,倒是找到了自己的父母。 亲子相认,他母亲亲口跟他说:“逃出村子半个多月我们就遇上了一拨正在行军的敌人,他们把咱们队伍里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给抓走了,其他人抓去给他们做饭,我和你爸还有亲家都被拉去生火做饭了。我和你爸还算幸运,后来咱们的军队打过来,我们几个趁乱跑了。亲家母没跑出去,被敌人一枪打碎了脑袋,亲家公跟人家拼命,也没了。至于美玉那丫头……” 她说着就哭起来,傅行生当时就瘫软在地,彻底没了念想。 赵悦根本就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这么远,一直在暗中跟着,后来见他父亲上街买药才知道他因为悲痛过度又病了。 赵悦自荐,又照顾起他来。 他没了念想,彻底安分了,赵悦用两年的时间把他的残腿治好,只要不受累不挨冻基本不影响行动。 傅行生父母每天留赵悦吃饭,吃完饭送她出门。 一个夏夜,傅母送走赵悦后跟老伴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事儿跟儿子说一说。 “悦悦这姑娘我看就是对你有意思,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美玉也去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咱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总不能不结婚不要孩子了是吧?悦悦对你这么好,人家是大户小姐,你不如就娶了人家,好好整个营生。” 傅行生起初不愿意,也委婉劝过赵悦,不想耽误她,让她回家,也省着赵悦父亲担心。没想到赵悦更直接:“你是个军人,保家卫国的那种,而且你重情重义,孝顺体贴,我和我爸都很欣赏你。我知道你对亡妻念念不忘,但你不可能一直不结婚。我今年才二十五,我还年轻,我能等到你三十岁,等到你愿意放下过去为止。” 赵悦说到做到,从跟着傅行生到江浙找到父母后的五年都没回家,每天养护他的断腿。 第六年,傅行生跟她结婚了。 斯人已逝,赵悦任劳任怨照顾他这么多年,俩人性格也合得来,志趣也算相投,他是该给她一个交代了。 “不对!不可能!”吴蓉蓉不愿相信,有点慌乱地拉着周云礼的手:“这一定是假的!他就是贪图这个赵悦的家世和长相!怎么现在搞得好像他是被迫的一样!” 周云礼按住她:“这里是忘川,所有人的前世今生都能在这里得到查验,不可能作假,看来你们之间确实还是存在误会,解开就好。”他拍拍她的手,“再看看。” 傅行生跟赵悦结婚后过的很好,很快赵悦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两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儿。 宴百川按了快进键,接下来的四十年傅行生按部就班,跟赵悦一起经营着那家中药店铺,后来两个孩子也都成为医生,一家人搬到千里之外的北方经营一家连锁药店,算是继承了赵老爷子的衣钵。 直到他七十多岁那年,政府寻找当年参加过保家卫国战争的老兵做采访,辗转之下通过军部的户籍记载发现最初版本傅行生登记的妻子是吴美玉,但后来领取补贴登记的家庭状况和联系地址都发生巨大改变,记者在采访傅行生时问起他为什么与前妻离婚,他茫然地说:“我没离婚,我那算丧偶吧?” 记者很纳闷:“没有呀,您的前任妻子吴美玉依旧健在,且有一名女儿,如今还生活在开河村。” 傅行生如遭雷劈,拄着拐杖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问:“你说……美玉还活着?!” 他就是通过这通采访再次回到远在千里之外阔别几十年的老家。 赵悦没拦着,他的一儿一女也没拦着,只是这种事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也不知道吴美玉看见傅行生这一家子会有什么想法,赵悦和子女们担心他的安全,一家老小都跟着飞过来了。 三四十年代人口普查都还没落实,更别说结婚登记。傅行生跟吴美玉在旧社会结婚时还没有“结婚证”这一说,全靠所在地出具的“夫妻关系证明”,在建国后可以补办结婚证。 但吴美玉一直没有傅行生的消息,结婚证无法补办,加上她当时也没考虑到这个,就一直耽搁下来了。而开河村跟江浙一带距离太远了,根本没人去查傅行生结没结过婚,所以赵悦跟傅行生在建国后于江浙结婚登记时给傅行生算的是“头婚”。 吴美玉老早就得到了消息,天还没亮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栅栏门口等。 吴蓉蓉也为见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而激动得睡不着觉,陪吴美玉一起在门口等,等到下午两点才看见两辆轿车开进村子里那条沟洼不平的路。 傅行生拄着拐杖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口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谭阙?” 老太太试探着叫了一声。 傅行生顿时热泪盈眶:“美、美玉!” 吴美玉扶着栅栏起身,走了两步想去拉他,却见车里又下来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太太,指挥着后面车里下来的中年男人:“扶你爸一把,他腿脚不好别摔着了。” 中年人小跑几步搀着傅行生的胳膊,“爸,您慢点。” 吴美玉脚步一顿,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傅行生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拉她,吴蓉蓉拉着吴美玉往后撤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尤其是那个穿着旗袍风韵犹存的贵妇。 “她是谁?” 傅行生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还是赵悦开口说:“你是谭阙的长女吧?我叫赵悦,是他现任妻子。” 采访的记者过来调和:“咱们先进屋再说吧。” 吴家老房子虽然翻修过,但资金有限,也只是加了电暖,做了室内卫生间,地方并不大。 赵悦一家子加上记者摄像几个人一进来就把小屋填满了,赵悦的二女儿带着两个孙子辈的没进屋,在院子里等。 记者将谭阙的情况跟吴美玉说了,吴美玉直掉眼泪,“造化弄人啊!你还活着就好……腿怎么样了?” “还行,好多了。年轻时候甚至没事了,老了才又复发,拄拐还能走。” “他的腿当年我给治好了,但难免有后遗症,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觉得,年纪大了全找上来了。” 赵悦把刚才放桌上的补品朝吴美玉推了推,“咱也不好空手来,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随便买了点,姐姐别嫌弃。当年信息不发达,谭阙也不是故意的,他真的找了你很久,后来误以为你……这才心灰意冷。也是他对你这份深情感动了我,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所以一直留在他身边。”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实不相瞒,我都知道他当年娶我是看在我死缠烂打的份上,觉得耽误了我的大好年华,不娶我过意不去,再加上我确实还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家里也催他传宗接代,绝对没有移情别恋的意思,姐姐你别怪他。” 她的大儿子也跟着说:“这确实是阴差阳错了,那时候连个结婚证都没有,谁也查不到别人结没结过婚,这事儿就这么整岔了。但现在既然大家能团聚,那就说明缘分没断。咱以后可以多往来,虽说我也没办法把您当亲妈,但您毕竟是我爸的前妻,有什么需要跟我提,我能做到的都尽量帮您。” 吴美玉摆摆手,“还能见到他已经是上苍恩赐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吴蓉蓉自从看见赵悦之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这么多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没什么需要麻烦你们的,我能照顾好我妈。” 明媒正娶的妻子,五十年没离过婚,在他们嘴里就成了“前妻”,吴蓉蓉是看在自己妈对他想念得紧才没动手把人轰出去。 屋子里开着窗,深秋的风一吹可能有些凉,赵悦拢了一下手工绣花的藏蓝色旗袍同色系披肩,“姐姐年纪大了,住在这实在有点不安全,蓉蓉工作也辛苦,恐怕不能天天陪在身边,没个照应怎么能行?要不姐姐搬去我那吧,我那边地方大,家里人也多,还热闹,有点什么事也能照应一下。而且也方便你跟谭阙叙旧。这么多年没见,想说的话很多吧。” 她大儿子一听觉得好:“我看行,阿姨年纪大了,住在这确实不是回事儿。咱们家卧室多,给阿姨腾一间出来,而且咱家是别墅,不用上下楼,出门自带小花园,还能活动,最适合养老了!” “不用了,”吴蓉蓉的手搭在吴美玉肩膀上,“我妈只是念旧才喜欢住这里,觉得这里有念想,现在念想也没了,这两天我就联系搬家公司把东西收拾收拾,让妈搬过去跟我一起住。我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就想着我妈了,买的三室的,给妈留了房间。虽然我家不是大别墅,但也有电梯,下楼就是大花园,还有一群老太太陪着聊天解闷。等妈搬过去我就请个钟点工,每天我上班,就让钟点工过去给我妈做个午饭,顺便做做家务。在哪都没有在自己家舒坦,是吧妈?” 吴美玉笑着点点头,拍拍谭阙的手,“我啊,就不跟你去了,我有蓉蓉。” 第55章戛然而止 傅行生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吴美玉,留下吴蓉蓉的联系方式,让儿女们先回去了,他和赵悦在附近找了家酒店,打算住到吴美玉搬家再走。 三天后,吴美玉住进吴蓉蓉买的高层小区,四个人又吃了顿饭,饭桌上吴美玉劝傅行生回家。 “见也见了,时过境迁,我知道你还活着就挺好。” 他们又住了两天,赶上赵悦父亲的忌日,必须回去了。 本想着过段日子还能再见,却不成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吴蓉蓉看着吴美玉送傅行生到机场,说:“就在几天后,我妈的癌症突然恶化,一个月后医生跟我说没有救治的必要了,不如趁着最后几天好好享受生活,不要再在医院里受罪。我妈出院当天就跟我说,她想回老家,她想在老家走。我把自己开的小超市交给店长管,陪我妈回老家。 那时候正是夏天,她在院子里给我讲已经讲过无数次的他跟谭阙相识相爱的故事,说她不怪谭阙,只能怪当时的世道。 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她不肯回屋里睡觉,就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拉着我讲,从跟媒婆第一眼看见谭阙开始,讲到她送谭阙到村口,目送他去参军。 我妈说:‘你爸爸不是很强壮,但背影看起来就是很有力量。那天他穿着白衬衫,夕阳打在他身上,连深秋卷落叶的风都显得温暖了。’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她的爱情停留在谭阙走远的背影,我的妈妈停留在那个夏季的夜晚。” 她已经泪流满面。 吴美玉牵挂了谭阙一辈子,三十多岁患癌撑到七十多,直到如今,她了却心愿,在这世上再没有牵挂,遂撒手人寰。 得知吴美玉死讯的谭阙哭了个通宵,第二天发了场高烧,这一病拖拖拉拉三个多月没见好,最后在病床上跟守着自己的赵悦和女儿谭锦说,他想看看吴蓉蓉。 宴百川猜测:“他应该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吧,还想再看看自己缺席了五十年的女儿。” 吴蓉蓉听赵悦说谭阙快不行了,还是安排了工作及时赶过来。 再怨恨,那毕竟也是她亲生父亲,而且听记者说,他那几年也不是完全忘了她们娘俩,只是阴差阳错,他回来找她们时她们正逃难在外,等她们回村里落脚时,谭阙以为她已经死了,找到父母安顿下来,跟赵悦结了婚。 吴蓉蓉心理再不甘,到底还是不能全怪罪在谭阙身上。 谭阙住在单人病房,吴蓉蓉来时他正闭眼小憩,胸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喘息很艰难,也瘦了很多,一把抓起来全是骨头。 他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蓉蓉”,她什么怨念都被叫没了。 谭阙的儿子孙子们也赶了回来,谭阙走时身边没少一位亲人。 他说:“美玉在等我,她怕黑,我得跟她一起走。” 眼前的场景一一崩裂,化为一片黑暗,傅行生上一世身为谭阙的人生记忆已经回顾完毕。 四个人都没说话。 吴蓉蓉好像还有点接受不了,表情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傅行生还有点懵,毕竟他现在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这份记忆,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他不傻,当电影看也能看明白了。 如果他理解的没错,好像吴蓉蓉是错怪他了? 宴百川打破沉闷的气氛:“看完了,先上去再说吧。” 调取台负责人给他们挪出来一个会议室,吴蓉蓉和傅行生相对而坐,周云礼过了几分钟才进来,坐在傅行生身边,宴百川站在前面,见他回来了才敲敲桌子说:“现在咱们复盘一下啊。吴蓉蓉纠缠傅行生的主要原因有二:第一,抛妻弃子;第二,拒不承认在跟赵悦结婚之前已经结过婚的事实。但是根据记忆来看,” 他左手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吴蓉蓉回神:“他没有抛妻弃子,他回去找过你们,不只是刚退伍那两年,后来两年也陆续回去打听过几次,还让邻居帮忙留意,但是都错过了。他跟赵悦结婚那年你们母女才回到开河村,而当时他嘱托帮着传话的那位邻居不慎出了车祸,成了个植物人。由此可见,他跟吴美玉之间只能说是有缘无分。至于你说的那句他拒不承认已婚……你听谁说的?” 吴蓉蓉低着头:“他那个女儿。他死后,她女儿把我拉出去,单独跟我见了一面,质问我为什么还要出现,明明她们一家过的好好的。如果没有我和我妈,我妈的死也不会对他造成那么大影响,临死前惦记的都还是我和我妈。她说一定是我和我妈对他做了什么,明明这么多年他从没提起过自己还有别的妻子儿女。我本来对他还有点父女之情,听到这句话彻底没了。我浑浑噩噩地离开医院,一不留神被车撞死了。” “所以她说你就信了?”宴百川也是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五十多岁的人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谭阙刚认识赵悦的时候就说过自己有妻子,赵悦对此心知肚明!” “谭阙女儿也许没有说谎。”周云礼回忆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谭阙的记忆里,他跟赵悦从未跟孩子提起过自己曾经结过婚的事。至于谭阙得知吴美玉没死想回开河村时,他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过儿女当时的状态,记不清儿女的反应。父母为孩子健康成长考虑,不想孩子多想,故意隐瞒这种对孩子来说无伤大雅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并非恶意,毕竟事实摆在这,而谭阙那个女儿也没有说这个谎的必要。” 宴百川一想,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站起身抄着手觉得有点不好办了。 “傅行生没有故意抛弃,也没有否认;吴美玉没有死缠烂打;赵悦正常追爱;谭阙觉得跟赵悦也还算合适,为赵悦的青春买单;谭阙的女儿根本不知情,说出了那句伤人的话;吴蓉蓉信以为真,为母报仇。嘶……这整来整去算怎么回事?” 周云礼认可了他的总结:“只能说造化弄人,她们一家三口上辈子就没有团圆的缘分。” 吴蓉蓉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哭了。 那她这二十多年是在干什么呢? 谭阙丧偶另娶合理合法,她并非不能接受,毕竟那时候傅行生也还年轻。 她是会怨恨他,毕竟吴美玉同样年轻却终身未嫁,他为什么不能终身不娶? 但这一点理由根本不够。 这么多年里她也无数次劝吴美玉找个老伴,如果养大她的不是吴美玉而是谭阙,她也会支持他另娶。 她只是觉得悲哀、可笑。 为什么谭阙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呢?那样她恨的也有道理,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 “老板,既然事情都弄清楚了,这里也没有傅行生的事儿了,你先送他回去吧,顺便去孟婆店拿点东西给他。这边有我,等你回来再处置吴蓉蓉。” 宴百川看出他是想安慰安慰吴蓉蓉,他自己确实也不太是这块料,便接了护送傅行生的活儿,“走吧。” 傅行生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吴蓉蓉抬起通红的两只眼睛看着他,张张嘴好像说了什么,声音很小,连坐在她对面的周云礼都没听清,不知道傅行生听见没,他转身关上了门。 “您……”傅行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宴百川,本来“宴大师”叫的好好的,但自从月老庙他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大帝”之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宴百川了。 好在宴百川不计较:“你说。” 傅行生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问:“我就是想知道如絮还能不能回来了?” 宴百川沉思片刻,“不好说,看造化吧。” 会议室里,周云礼递给吴蓉蓉一张纸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羁绊太深的人下一世还会再相遇的。其实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上辈子犯下的罪孽、得到的福报,下辈子都会对应相应的惩罚和奖励,不需要人过多地干预。如果干预了,既定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就比如谭阙到底说来辜负了吴美玉,今生感情路上必然不顺,这不就应验了么?前世赵悦对谭阙念念不忘,今生她们有一段露水情缘,这是了了赵悦的念想。而吴美玉跟谭阙之间互为牵挂,纠葛太深,上一世又不得圆满,所以这一世他们本该再续前缘。” 吴蓉蓉听到这句话眼睛亮了一瞬,下一刻就被周云礼打碎了希望:“但他们之间的联系是薛如絮。上一世赵悦断了吴美玉和谭阙,这一世就会由她牵起这条线。薛如絮在她的下一部剧里带资进组,邀请傅行生当男主角,这是一部关于茶艺的正剧,剧组请了几位著名的茶艺老师做指导,其中就有转世后的吴美玉。而这部剧的导演一开始并没有相中傅行生做男主。” 吴蓉蓉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了:“你的意思是,现在薛如絮死了,傅行生做不了男主,他见不到我妈了?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我。我杀了薛如絮,我亲手毁掉了他们再续前缘的机会?” 她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妈一辈子都在等那一天,我怎么可能亲手断送这一切?!”她好像有点疯癫了,“不可能的……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抱头痛哭:“为什么是我!” 她从桌子上爬到周云礼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能帮帮我吗!我对不起我妈!用我以后生生世世的婚姻去换她行吗?让我死都行!” “可以。” 周云礼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嘴角挂着一个温良到近乎蛊惑的笑容,怜爱地说:“可以换。不用你生生世世的姻缘,不用你去死,只要你下一世的爱情,以及帮我一个忙。” 第56章自视 宴百川带傅行生去孟婆的店要了一碗孟婆汤喝,让他把忘川里看见的东西忘掉,然后亲自送他回月老庙。 他刚把傅行生的魂魄放回身体,准备回去叫周云礼,就看见周云礼的身体动了。 他从地上坐起来,随后,薛如絮也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宴百川看着薛如絮:“她怎么也回来了?” 周云礼适应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给孙靖海打了个电话:“明天录制正常进行,薛如絮和傅行生都正常参加。” 宴百川拉住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周云礼从兜里拿出一把古朴的钥匙递给薛如絮,“这个就是原本的月老庙线索,一会儿傅行生醒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交代完了才对宴百川说:“咱们出去说。李局长,”他对李正蹊说:“这次的事情麻烦你了,后面的事我们能解决。” 李正蹊看出来点不对劲,但没多说话,只是提醒了一句:“刚才医疗队检查了那位女士的身体,存活率不高了。” 这个结果在宴百川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奇怪,让李正蹊带人走了。 傅行生还没醒过来,周云礼叫了几个人把傅行生抬去他们晚上落脚的地方,等他醒来后让吴蓉蓉随便跟他编两句瞎话,就说他不小心摔倒之类的,反正他醒来后也不会记得忘川的事了。 安顿好傅行生,宴百川跟周云礼离开客栈,往他们的住处走。 夜里没有什么活动,小镇一片静谧,只剩下蝉鸣和路灯昏黄的光。 “现在能跟我说了吗?吴蓉蓉怎么又回来了?” “她魂魄上跟伏苍有联系。我想咱们不能一直被伏苍牵着走,从劫狱到炸楼,我们总是处于被动,总得有一次抢在他前面,只有我们比他快,才有抓到他的可能。”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跟伏苍搅到一起么?”周云礼说:“你带傅行生走后她跟我说,她在人间找转世后的谭阙找了很久,但人海茫茫,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找了二十多年都没找到,直到她遇见了‘大人’。‘大人’跟她说可以帮她找到谭阙那个负心汉,前提是她要为他做事,自愿接受契约,按时交‘供奉’给他。” 宴百川:“她为了找到谭阙给母亲报仇所以同意了,薛如絮的魂魄已经到了伏苍手里?” “对。我刚才给她把契约上的屏蔽器解开了。” 宴百川看着面前的小镇出口,孙靖海的车停在路边,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顿时气得满鼻子喷火:“你把她放回来,给她解开契约,然后我们离开剧组,你要干什么?钓鱼吗?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宴百川一看周云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抓着他的前襟把他按在墙上破口大骂:“你要把自己送上门给他宰吗!万一你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办?万一我赶不及救你怎么办?而且你有把握吗?连我都没把握能消灭他,你能怎么办?” 周云礼轻轻笑了一声,捏着他的手揉了揉,让他松开自己的衣襟:“首先,你一定能救我;其次,我有一定的把握能成。有时候蛮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可以用科技解决。给我十天,我们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你在这跟我做什么春秋大梦?”宴百川觉得他就是在开玩笑,“不管是活着救你还是死后救你,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为我做什么。傅行生的事你也看见了,他跟吴美玉有那么多误会不也就止于死的那一瞬吗?他欠吴美玉和吴蓉蓉的青春与陪伴也弥补不了了! 上辈子的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现在是周云礼,不是雁秋,你跟我是上下级关系,不是什么过命的手足至亲!你想用自己钓出来伏苍,我肯定不会同意,我不会让我的员工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种事,我甚至还可以收回你民政局局长的权限。” 他这句威胁在周云礼耳中半点威慑力也没有:“总局下面一共就两个部门,你放权放的多,主账号比我多不了几个权限,连账号密码都是我自己设置的,你想收权只能关掉我的账号,但现在酆都几乎所有民生都掌握在我身上,你一时半会儿撤得了我的职么?再者,你知道我的密码吗?” 他不交,宴百川只能强行停用民政局最高管理权限,但那样的话整个民政局就都瘫了。 这是他没考虑好,因为民政局局长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都是他亲自处理的,他嫌麻烦,就把能用上的权限都给自己开了,没想到现在找到了接位的人,收权反倒成问题了。 这账号俨然成了民政局局长的私有领地。 宴百川被他一句话就给顶得哑口无言。 周云礼掰开他的手指,抹平胸口衣襟上的褶皱,表情十分冷漠:“要么帮我,要么旁观。宴百川,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做这件事也不是因为我是民政局局长、是你下属,不是为了酆都做考虑。说句实话,酆都什么样、是穷是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算死了,也撼动不了我富二代的身份,对我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会有半点影响。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你。你说过去就过去?你都对前世念念不忘,凭什么让我忘?你想酆都好,我就让它好给你看。” 假发垂在他的脸侧,阴影中的眼神坚定又执拗,有一千年前雁秋的影子。 “你……” “你不是问我密室那天跟孟云说的话是真是假么?” 宴百川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喝上头跟周云礼说过什么,顿时心跳加速,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像是怕听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他立刻就想转移话题,但周云礼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是谭阙,我是吴美玉,在你带着那一大家子来找我的时候,我肯定不会有她那么大度。我是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自私且贪婪,不会跟任何人分享属于我的东西。我会杀掉你,再杀掉我自己。” 他轻柔的将宴百川被风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谁都躲不掉。” 天边已经泛了点鱼肚白,不知道是熬夜的缘故还是怎么,周云礼的眼睛有些红,看人时显得格外执拗阴鸷,宴百川的思绪跳到千年前的夜晚,雁秋两次活剐孙衡时都是这个眼神。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 回到酒店,周云礼换完衣服熄了灯,躺在床上有点后悔。 回来的路上宴百川坐在车里一言不发,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有点失控,很多话没经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活像被鬼上身,现在反过来一想,那些话说的太强势了。 宴百川不欠他的,而且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何必戳他的痛处呢? 自打周家庄园吵过一次后,他们就达成了不翻旧账的默契,这么久以来谁也没再提前世的事儿,本以为也就过去了,但眼下看来都是自欺欺人。 短暂的相安无事是因为没有新的导火索,两边都有粉饰太平的意思,一直压着,所以今天稍微有点争执这一篇就又被翻上来旧事重提。 沉疴未愈,早晚得出事儿。 他想明白自己跟宴百川之间的旧疾,就又想到新病。 在忘川里的时候他看见谭阙和吴美玉总会想到宴百川,也不知道具体在想什么,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宴百川娶妻生子,宴百川带着老婆孩子来看自己,宴百川为了老婆孩子跟自己断绝关系…… 一想到这些他就很烦躁。 他几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有点像对什么东西没有把握、总怕它会从指缝中溜走、怕会错过。 他活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尝过“失去”的感觉,却已经很害怕失去。 他看清了自己心底不可言说的欲,望。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没拉紧的窗帘透进来几分月光,落在他的眉眼上。 他眉眼温柔,唇角带了点笑意。 上辈子过的太匆匆,这么浅显的心意自己居然都没发觉,还要这辈子去补。 “云礼?” 宴百川在外面敲门。 “睡了吗?” 周云礼收拾了情绪去开门,走廊里的灯光洒进玄关,宴百川这么背着光看,竟然从他身上看见几分温暖的感觉。 本来周云礼就是个谦逊有礼的绅士,但宴百川跟他接触久了才发现,这人骨子里就不算个好人。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忽悠人的词儿一套一套的,谁跟他在一起都能觉得舒服。人无完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的人,就只能说明他太有手段有城府了,这样的人往往深不可测,不宜深交。 可惜宴百川刚认识他的时候跟他交集不多,没机会领会到这一层,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 “我……” “进来说吧。” 周云礼侧身让路。 宴百川还在肚子里打草稿,顺着他的话就进屋了,周云礼随后关上门。 走廊里的光源消失,屋子里一片漆黑,宴百川被玄关与客厅交界处的小台阶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幸好周云礼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怀里,“小心。” 第57章进展 他刚洗完没吹干的头发还带着点潮气,从周云礼没被睡袍裹紧的前胸上扫过,留下一片湿热。 千年前为他擦头发的场景在眼前闪了几个回合,被周云礼一巴掌扇飞。 “你怎么不开灯?” “准备睡了。这就开。”周云礼按下开关,床头两盏昏黄的小夜灯亮起来,圆圆的光圈照在银灰色的床褥上,有点像那种女孩子拍照喜欢用的氛围灯。 拍照的氛围灯、独处的小夜灯,听起来好像都没什么,但现在屋子里有两个人,这灯怎么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呢? 周云礼“啪”地一下又给关了,动作之快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然后又立马打开头顶的大灯。 宴百川觉得他有点欲盖弥彰,但是没有证据。 “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麻烦……” 周云礼当没听见,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什么事?” 宴百川接了温水,说明来意:“你既然要做,总得告诉我你的具体计划,我配合你。” “那你来得正好,”他坐在宴百川侧面的小沙发上:“我想给我们系统新研发一个功能,需要跟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 “酆都大帝印。”他说:“我想……” 宴百川从兜里掏出来帝印放桌上,“这个行吗?原件在幽冥海,非必要不能动,但是原件能做到的它都能做到。” 没想到他就这么拿出来了,周云礼还以为自己得费一番功夫跟他借帝印,毕竟它代表着酆都的最高权力。 他稍顿了顿,接着说:“我不能担保它可以成功,一旦失败就会打草惊蛇。” “没事儿,你放心去做,出了事儿我担着。”他把帝印往他那边推了推,“研究什么功能?对付伏苍有用吗?” “如果成功的话,能解决整个幽冥海的问题。” 宴百川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大,不太信任:“幽冥海的问题从古至今历时上万年也没被解决,除了甘愿不入轮回的人敢出手毁灭那些灵魂之外,没人会愿意冒着增加大量罪孽的风险去清理那些杂碎。什么功能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做这种事?” “不需要人去做。”周云礼神秘莫测地说:“是系统去做。” 宴百川不太能理解,周云礼也没打算跟他细说,“等东西出来你就知道了。” 但是……你真的放心让我去做?真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宴百川像是看出来他的顾虑:“有了你的‘募捐’,咱们很多基础设施都能跟上了,监控已经覆盖了大半个版图,伏苍近期消停多了,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 周云礼像是信了。 他转着帝印,转而琢磨起昨天晚上的话说的有点重,不知道宴百川记仇没有。 虽然眼下看起来是没记仇,但他这个人就这样,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尤其是情绪方面,不太外露,自己要不要再说点什么把话往回找一找? 可是他那张油嘴滑舌平时三寸不烂,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合适的,琢磨半天还是有点无从开口。 宴百川看笑了,“想说什么就直说,便秘似的,还跟以前一个样,一点儿长进没有。” 他说的是上一世的周云礼,那时候他就不会说话,宁可不说话也不会说谎,支支吾吾一天下来说不了八句话,仅有的几句还都直来直去,说话净得罪人……倒也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谙世事的可爱。 还以为他这一世跟谁都能搭上两句是老天看在福报的面子上给他补了上辈子的短板,没想到原来骨子里还是那个货色,遇上正事儿就打怵。 周云礼遭他一句嘲笑也没生气,反倒笑了,看出来他是真没往心里去。 “我明天回宁城做准备,十天后按照约定跟吴蓉蓉在会场见面。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他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我给你保驾护航。” 周云礼眉眼弯弯,宴百川正色:“我说真的。你这事儿要是不好整的话,肯定需要一个护法,免得分心,毕竟伏苍能找你一次就能找你两次。让别人来我也不放心,反正酆都没什么要紧事,有明霜和李正蹊看着就够了,我陪你。” 周云礼打趣:“你是对我的技术不放心,还是对我不放心?” “你说呢?” 宴百川没顾他的嬉皮笑脸,那表情似有深意。 周云礼恢复记忆,又有福报加持,当代天师绑一起也不顶他一个,只要不是伏苍亲自来,其他小鬼儿他一个能打十个。 他所有的危险都来自于他本身。 他没说明白他到底想怎么做,宴百川怕他拿自己的性命往那个什么功能里放,做出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别看他平时看着一百八十个靠谱,但是在这种事儿上他实在不值得人信任。 周云礼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不信任我,我会伤心的。” 他用那双明媚的眸子看着宴百川,嘴角带着几分发自肺腑的戏谑笑意,看的宴百川火往上撞:“放屁。” 他站起来就要走,经过周云礼身前时手忽然被他抓住。 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他冰冷的指尖,仰起头看着他,收起那抹不正经的笑,连脸上的毛孔都在很认真地说:“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宴百川看着他这副偶像剧里男主向女主表白专用脸的表情看了半晌,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觉得是时候得提醒一下他了,不然他都怕时间久了自己会误会:“小云礼,你知道这种台词这种场景这种表情这种动作,”他意有所指地垂眼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指尖,“通常来说是什么意思吗?” “嗯?”他扬眉询问。 “求偶。” 周云礼眨眨眼,竟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他此举一来是剖心,二来是调侃,完全没想到宴百川会说出这么两个字,脸上表情崩了一瞬,然后乐了:“你原来还没真修炼成活菩萨,尚且有点凡心。” 他来了兴趣,站起身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桌子上,拇指从他肩膀锁骨一路蹭到脖子上的那枚小痣上,“那你再说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宴百川冰冷的皮肤从脖子上被他拇指抚过的地方一路向外扩散,跟岩浆过境一样势不可挡,浑身炸了毛的发热发烫。 周云礼背着光,但他靠的太近了,宴百川清晰的从他眼里看见自己懵逼的表情。 他好像刚刚洗过澡,身上的沐浴露闻味道应该不是酒店配置的,是他自己带来的,是一种很低沉的冷香,特别淡。 他都能感觉到周云礼呼吸间带起的气流扫过自己额前的发丝,才勉强能闻到一点那深冬冷雪的味道。 他的脖子上明明只搭了一根手指,他却好像野火燎原一样,嗓子又干又涩,偏偏那根就在他喉结不远处,连清清嗓子都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他试探着动了一小下,发现:还真是不敢。 不能动,情况不对。 “嗯?怎么不说话?” 离得太近,周云礼说话时不自觉放低了嗓音,声音压在嗓子里,带了点胸腔共鸣,显得格外磁性格外好听。 宴百川觉得他是故意的。 这丫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搞不好还学过美声呢!没用在舞台上,全用在自己身上了! 但他就是吃这套。 估计他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心术不正到了这个地步,十分龌龊! 但他还是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求欢。” 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下来! 明知此时他应该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怎么嘴上还没个把门的!你兴奋个什么劲呢! 他当时就想遁了,可闪现的念头动了两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侧头一看,果然——周云礼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摩挲着那枚小痣,另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估计就是在他心里认清自己的丑恶嘴脸并且表示唾弃的时候,沾了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张符。 一张让他走不了的符。 他还十分心机的改了两笔,把这个符改成了一个一旦被破掉施术人就会遭受严重反噬的符箓,直接断了他唯一的后路! 宴百川气笑了,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你两辈子八百个心眼儿,都用在我身上了吧?” “不多。除了你,也没人值得。” 宴百川转了两句话题就想开溜,奈何周云礼不放人,按着他肩膀的手一动不动,另一只手还有空沾着水把即将蒸发干掉的符箓重新描摹一遍。 他跟宴百川不同,他受肉身凡胎的限制,做不到凌空画符,笔迹干了符就失效了。 宴百川嘴角一抽,“倒也不至于吧?”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他欠揍的侧了侧耳。 “不至于。”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宴百川回忆了一下:“心眼儿都用在我身上了?” “不对,再上一句。” 他似笑非笑看着他。 宴百川脸色难看极了。 他看出来了,今天他轻易是出不了这个门了,遂板起脸,“云礼,天都快亮了,你还得回去忙呢。” “不急,我可以少睡一会儿。你那句说的是什么来着?” “我……” 宴百川正准备搬出来救命恩人的架子压他一头,让他少得寸进尺,话还没出口就见眼前的人猝不及防地俯身下来,吻上他的额头。 第58章回家 温热的唇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宴百川脑子一阵短路,这回是真想不起来自己上上上句说过什么了。 准确来说,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脑“嗡”地一声,天旋地转,要不是他坐在桌面上,估计能直接一个栽歪被当成低血糖叫120拉走。 额头的触感消失,余温还在,他被周云礼轻轻揽在怀里保住,听见他在自己耳畔说:“说什么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放心,我不会让你难过。” 不会让你难过,对付伏苍的事不会胡来。 宴百川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等他回过神时他甚至有点惊奇:周云礼居然就这么把他放回来了?全须全尾! 只是……他说出第一句话的初衷好像只是想提醒一下周云礼注意言行举止,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最他妈的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没想着反抗!这都什么事儿! 第二天,周云礼跟宴百川辞别杨导回到宁城,下飞机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宴百川账户里收到傅行生发来的八百万酬金,其中五百万是感谢他帮自己解决问题,剩下的三百万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这笔钱应该给,就算小费了。 宴百川头一次见给小费给这么多的,简直比周云礼还财大气粗,但他来者不拒,客气几句就欣然收下了。 “虽然薛如絮可能回不来了,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算给他理清了,现在在他的印象里,薛如絮已经恢复正常。他另外多给的三百万……大概是为前世买单。” 他就当这是忘川使用费,毕竟那么大个工程,日常护理也是一笔开销,这钱收的合理。 他刚感慨完,就听手机又响了一声,又来了一条消息提示,他看完问周云礼:“你给我发五百万干什么?” 周云礼收起手机,“是吴蓉蓉托我转给你的,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她说她虽然占着薛如絮的身体,但这二十多天该做的工作一样没落下,这笔钱勉强也能算是她挣来的。她很感激你让她了解真相,能够及时止损,给她迷途知返的机会。” “她是要感谢你吧?她这么轻易答应帮我们,应该不止是我们让她知道真相的原因。我带傅行生走后你跟她说过什么?”宴百川稍加思索,试探着说:“答应救活薛如絮,给傅行生一个完美的人生?” “不是。” “啊,那我知道了。”宴百川说:“从忘川出来我们都到会议室了,你最后一个进来,我看见你好像去打电话了,嗯……跟黑白无常?是去问吴美玉的今生了吧。薛如絮活不了,她跟傅行生是不是还有一段缘分?” 周云礼讪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顺手打了个车,报上地址:“华阳路66号。” 司机一听这地址愣了一下,特意回头看了眼周云礼的装扮,“您没人来接?” “没有,不想麻烦别人。” 司机有些意外。 住在华阳路的人非富即贵,家里佣人三个起,人均资产上千万,出门那都是前呼后拥的,还是头一次见没人接机的。 宴百川来人间二十多年,也是头一次进华阳小区。 “不愧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别墅区,我奋斗二十五年也买不起这的一块砖。” 华阳小区的别墅大多有三到五层,外圈的小一些,越往里走环境越清幽,院落也更大一些。周云礼住在第三排,一个四层别墅,独门独院的简约风设计,遥控双开大门,进去就是个小桥流水的小花园,另一侧是柏油路,通往车库。 房门是刷脸的,周云礼打开门,把宴百川拉到门口,“照一下。” “我照干什么,我又不住这。”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有备无患。”周云礼把他的脸录入系统,然后才拉他进门。 房子很大,三层吊顶,过玄关就是一百多平的大客厅,干净整洁。 家具不多,显得很空旷。 “你家里没人?” “没有。” “那你平时都自己做家务?”宴百川直皱眉,“房子大什么都好,就是不好收拾。” “我不喜欢家里人太多,平时都是叫家政的。每隔一天过来打扫一下。” 宴百川觉得自己果然多虑了,他这样的大少爷,估计连拖把扫帚放在哪都不知道。 他带着宴百川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上电梯,宴百川看着电梯上最顶上的“5”问:“不是四层吗?” “有个地下室,车库,不过空了。我那辆车还放在老宅,咱俩这几天出门可能都得打车。” 他没有他爸那种囤车的习惯,整七八辆换着开,他一般就一辆车,开到实在不能开或者不想开了再换。 上一辆车是三年前在国外跟人谈投资时买的,回国时候懒得运送,直接送给刚考完驾照的同学练手了。 电梯停在三楼,周云礼打开书房门,屋里靠墙两排顶棚的大书架,一张大理石办公桌,上面就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这几天我基本就在这办公。” 他又带他步行上楼,“二楼是健身房以及娱乐室——其实就是个私人影院,你有需要随便用。四楼是卧室。”他带宴百川从左到右走一圈,推开主卧的门:“一共两间客卧一间主卧,想睡哪个随你挑。” 宴百川不敢细想他话里的含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说话这么肆无忌惮了。 “你先看着,我去写个简纲。我跟孙靖海借了几个人,明天早上过来。一会儿有人过来送饭,你记得开门接一下。” 周云礼回书房去写什么简纲了,宴百川不敢打扰,自己把别墅逛了一圈,粗略估计这房子得有个千八百平,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住得惯的,不嫌闹心吗? 可能有钱人的想法他这种穷鬼真的不懂。 宴百川没好意思到处翻,就在健身房里逛了一圈。 难怪他身材好,原来天天健身,器材这么全。 跑步机、罗马椅、哑铃……还有一堆他都叫不上来名字的器械,擦得直反光。 真干净。 他摸了一把地面,一尘不染。 “不愧是请的专业家政,比我刷的碗都干净。” 他想起来周云礼穿着那身蓝白长袍从换衣间走出来时的样子,那长身玉立的模样,真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他活这么多年,见过几千万的人,说实话,那身大长袍还真不是谁穿都好看的,必须身材气质都好才行。 宴百川站在跑步机上,想捣鼓捣鼓,没找到开关在哪,一弯腰准备研究研究,结果就看见前边杠上挂着个小卡片,全英文,他看不太懂。 但是他端详半天,觉得这东西的格式看着有点眼熟,想半天想起来了。 这应该是个标签。 好家伙,他怕不是买回来就没用过。 他把屋里其他的健身器械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不落,标签全在上面挂着呢。 合着这是一群摆设。 所以,他身材好难道是天生的吗? 还是金玉其外,脱了衣服全是肥肉? 呸呸呸,想什么呢?不要脸。 他离开健身房,正准备去隔壁娱乐室看看,就听见楼下门铃响了。 应该是送饭的到了。 一楼的大吊灯开着,他走到楼下借着光影看见门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人,怀疑可能不是送饭的,犹豫着要不要去叫周云礼亲自下来接待,但是他人已经到了门前,也不好把人家晾在那,还是先开了门。 “您好,找周云礼吗?” “是周先生订的餐吗?” 西装革履的男人递上一个食盒,“这是周先生的订单,祝周先生用餐愉快。” 宴百川木然地送走他关上门,才隐约想起来他好像还打了发胶。 他赶紧把餐盒拿起来看看,果然看见上面“蒂斯兰酒店”几个字。 好家伙,送外卖的都这么卷了吗? 他被资本压的面无表情,敲开周云礼书房的门:“吃饭了。” 周云礼把键盘敲的劈里啪啦响,那频率听着比他们酆都每个季度十五号交接犯人时还高,但并不显得焦头烂额,不像他们办公室里那些人一边敲一边破口大骂。 他偶尔停顿一下,短促却显得很闲适,敲的很有韵律。 如果键盘跟那种一按就会唱歌的计算器一样带音调的话,周云礼应该能把键盘当钢琴弹。 “看什么呢?” 周云礼已经关了电脑走到他面前,见他还不知道对着什么发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嗯?” 宴百川回过神,觉得自己大概是受周云礼的影响,最近思绪跑的有点偏,净瞎想。 “没事,”他咳了一下掩饰自己的尴尬:“就是想到了一些关于伏苍的往事,走神了。下楼吃饭吧。” 还好周云礼对伏苍的前尘往事没什么兴趣,也没追问。 “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蒂斯兰的口味,我叫的都是你往常喜欢的菜系。” “托您的福,我这辈子还能尝一口本国首屈一指的大酒店的饭菜,合不合口的,咱哪来那么多讲究。” 周云礼楼梯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宴百川跟在他后面,差点撞上,急急忙忙刹住脚。 “你干什么呢?停车还知道打转向按双闪呢,你故障灯都不亮一下?” 周云礼站在旋转楼梯上,一手还搭在扶手上,回头看他一眼。 楼梯侧墙上装了一排小灯,他回头时将明亮的灯光尽收眼底,那双眼睛从宴百川的角度看过去亮极了。 有点耀眼。 他从这有点耀眼的目光中看出来周云礼愉悦的心情。 他挑眉问:“你喜欢?” “啊?” 周云礼继续下楼,不知道是不是宴百川的错觉,他觉得周云礼的脚步好像轻快了许多。 第59章离经叛道 他的语调更轻快:“那我一会儿给蒂斯兰酒店的经理打电话,以后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夜宵都交给他们,每天不重样。你还喜欢什么?” 宴百川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一点“金屋藏娇”的意思。 他看周云礼手机屏幕都解锁了,不像开玩笑的意思,赶紧一把按住他作乱的手:“不必!” 周云礼半垂着眸子,要笑不笑的看着他那双苍白的手。 宴百川平时在外人面前怕露出马脚,总得费心维持身上那点活人气,保持体温和心跳,但在熟人面前就没这个必要了。 他俨然是把周云礼当成了熟人,一点儿没顾及自己这具死人身体,原本没觉得怎么,但是通过这两天的相处,他觉得不太行。 体温相差悬殊,挨着碰着一点就显得格外兴师动众,尤其他跟周云礼现在都是敏感期,冷热一碰倒像是什么暗戳戳的邀请似的…… 他把手收回来,说改就改,立马把体温提上来:“我没那个意思。天天吃这个终归还是太破费了,随便做点什么就行。” “你想洗手做羹汤?”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宴百川真要来劲儿了。 他觉得这小子自从昨晚过后就见缝插针地说些容易叫人误会的话。 周云礼笑着靠在椅背上,半侧身对着他,单手解开食盒的包装袋,“你不在的时候我也这么吃。我记得我应该跟你说过,蒂斯兰酒店算是我开的,员工给老板送饭不是理所应当吗?你不用太在意。要是不喜欢就换一家吃。” 宴百川觉得自己也是有病,居然想着替这个富二代省钱。人家一顿饭都赶上自己公司职员一个月的工资了,他操哪门子闲心。 就算他破产了,剩下的破烂儿都够他挥霍完这辈子衣食无忧。 他在周云礼对面坐下,周云礼把餐盒一一打开,推到餐桌中央,“人少,点多了浪费,四菜一汤,应该还入得了你的眼。” 宴百川听出来他这是调侃自己曾经也是大少爷,一顿饭少于四个菜都不算正餐的事儿。 “食不言,闭嘴吧少爷。” 周云礼逗弄够了,终于闭嘴吃饭去了。 宴百川扒拉两口饭,没吃出来什么味道。 他家道中落的太早了,这么多年来过的都是粗茶淡饭的生活,自己都不理解当年怎么能挑剔成那个样子。 一种食物,但凡不是到馊了、臭了、放了一斤盐实在不能吃了的地步,在他这都不算难吃。 理所当然的,他好像也分辨不出来什么叫“好吃”。 在他这,食物就只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没有第三个分类,再加上人死后对阳间的食物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习惯,无法同步味蕾,所以他实在有点无法理解某些酒店的饭菜怎么就能卖的那么贵。 周云礼还没死过……之前死了那阵子也没吃过阳间的饭,不晓得宴百川心中的一番计较,只看见他吃的挺快,挺有食欲的样子。 “我没什么朋友,仅有的几个也不会在我家里留宿,所以客卧里什么都没准备。我今晚大概要通宵,困了就在书房打个盹,你去卧室睡吧。” 他顺嘴接了一句:“伏苍的事不急,你别熬夜坏了身体。” “谢谢关心,我有分寸。” 宴百川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浑身不自在,像被猫盯上的耗子,被猫爪翻来覆去挑逗,逃不出五指山。 他埋头把碗里的饭吃完,“你忙,我收拾。” 周云礼没跟他争,他确实也要忙。 时间紧任务重,他得尽快把系统升级完。 吴蓉蓉这个月的kpi还没完成,伏苍暂时没找她麻烦,不知道是手底下人太多暂时忘了,还是等着月底挨个上门讨债。 吴蓉蓉会尽量拖住他,但周云礼也得抓紧,拖太久怕伏苍起疑。 宴百川扔完垃圾回来已经十点多了,他不用睡觉,到娱乐室逛了一圈,被那气派的私人影院震撼了一下,然后试着放了个小电影看。 他对影视剧没有太大兴趣,翻来翻去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影片,单纯为了享受一下这个高级影厅,随便放了一个,连什么题材都没注意。 大概是影片太无聊,没看十分钟他就窝在沙发里昏昏欲睡了。 往下一躺他才发现,这沙发特别舒服,每一个勾缝都是科学的沿着人体构造设计出来的,躺着躺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凌晨两点,周云礼把简纲写完出来接水,准备放松一下一会儿回去再从头到尾细化一下,查缺补漏,顺路去看看宴百川在干什么,结果在两个客房都没找到人。 真去主卧睡了? 他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期待,蹑手蹑脚地打开门。 屋里一片漆黑。 真睡了? 他轻轻走进屋,过了玄关就见屋里洒下一地月光。 床褥平整,窗帘都没拉,屋里没人。 宴百川哪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 走了?为什么?连句话都不留? 他有点烦躁起来,那一点儿旖旎心思瞬间就被无理由的惊慌和薄怒取代,感觉那一点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刚刚有点实实在在的意思突然就飞了,就像他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只随时会跑掉的小野猫,刚觉得那猫儿有点亲他了,肯在他手心蹭一蹭了,却突然撒丫子窜没影了,落了他一手空荡荡的冷风。 他转身就要给自己来个魂魄离体追过去把那野猫抓回来。 不,这都不够,还得给他拴上绳! 但是又生生忍住。 还好脑子没完全被冲昏,想起来他家有一千多平。 万一呢?万一他只是没在四楼呢? 他决定先把家里找一遍。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家太大了,找个人居然这么费劲。 明天买个一居室,统共五六十平米的地方,吃喝拉撒都离不开视线范围,他就不信还能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最后,他在二楼娱乐室里看见窝在沙发里酣然熟睡的宴百川。 他一脑门官司地冲进去打算兴师问罪,却在看见明明灭灭的影厅光影中他那张精致安静的脸时全都烟消云散了。 诸多问责都变成了一句:他怎么睡在这呢?这多不舒服。 一般的人死后魂魄不会像他这样能随意在阳间走动,他这是得了帝印的特许,但是相应的,也会有一些束缚:他会保留一点点活人的生理特征。 比如他虽然可以不睡觉,但也会觉得疲惫,放松时想睡也睡得着,普通的鬼不会这样;再比如,他虽然可以不用吃饭,但也能吃,且阳间的食物能吃出来一点味道,只是不那么清晰,其他的鬼却连碰都碰不到。 他身体受伤甚至会疼,但不会流血也不会死。 周云礼的目光落在他腰上的抽魂鞭,想:他这样算什么呢?半死不活,非人非鬼。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地浮上来:魂相能重组一次就能重组第二次。 这话在心里响起一次,就有了要绕梁三日的意思,反反复复起来。 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担,他当初敢不顾一切去给他报仇、敢惹这一身罪孽,就不怕不得超生。 他把屋里空调调高了几度,明知道这是一具感觉不到冷暖的躯壳,但还是忍不住多此一举。 …… 宴百川有俩月没正经睡过觉了,这一觉不知道睡到了几点,醒来时还有点懵。 多年来的习惯,再加上他本就不需要睡眠,精神比常人更敏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总也眯不了几个钟头。 没想到这会儿睁眼一看,居然已经早上九点了。 这房子贵有贵的好处,真清净啊。 他爬起来抓抓头发,发现不对劲了。 昨晚他好像在这看电影来着,但现在电影屏幕是暗的,屋顶开着一排不影响睡眠的昏黄小灯。 周云礼来过了。 一想到他来过,他精神就紧绷起来,开始反省自己睡相好不好看,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因为他自打死后就很少睡觉了,偶尔眯一下也大多趴在桌子上。 影厅里有卫生间,他抹了把脸出门,手搭在门把手上时感觉有一股力量好像在消退,侧头一看,门缝里夹着一张黄纸。 他抽出来,发现那是一张被改过的隔音符,加了点安神效果。 他手里捏着符纸,心中涌上万般感慨。 周云礼对他的心思昭然若揭,那晚在酒店他跟周云礼说的那两句话一开始也就是为了敲打敲打他。 他怕周云礼经验少,被雁秋的情绪影响,毕竟这种刻骨铭心的事确实太容易叫人多想,他不想周云礼因为这个想偏差了——一时上头,担得起后果么?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本意是敲打,后来怎么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还走的浑然不觉,这会儿捏着手里的符,心里不是滋味儿起来。 别看他活的时间长,仔细追究起来能有一千出头,但其实满打满算也就“活了”六十来年——活着时候的二十九年,死后当鬼差的三四年,以及从幽冥海出来后的这二十多年,其他时间都在服刑:刚死的时候因为自杀,服刑五百年;后来逆天改命,被关在幽冥海五百多年。 把勉强算是活着的时间揉吧揉吧都还达不到现如今的人类平均寿命,多少人一辈子都整不明白“情爱”俩字,何况他一个活没好活死没好死的。 他心里有点觉得这种情感是一种离经叛道,所以才想敲打周云礼,但是说实话,他打心最底里好像也不是太排斥。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感情经验实在过于贫瘠,实在找不到什么可参考的东西,所以才这么被动。 不过就算被动也没关系,反正他自打家道中落后连娶媳妇的想法都不曾有过了,以后是跟个男的还是跟个女的过对他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他这辈子注定也就这样了,不死不活,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 但是周云礼不行。 他得好好的活。 于是这份感情就让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想:得找个机会跟他谈谈,让他明白,他不是雁秋,他没必要接受雁秋的那些感情和记忆,更不要因此走岔了今生的路。 想到这他就后悔起来,当初就应该掰着他的嘴给他灌孟婆汤!两辈子混着过,拿脚趾头想都知道会出事儿。 第60章画 他打开门,走廊里明亮的光洒进来,照亮门边的铝合金垃圾桶。他下意识把手里的符纸团了团就想扔了,可是还没等把符纸捏成团,他的手指就先违背了脑子的意愿,松了。 他展开符纸看着上面的笔迹。 周云礼家里没有朱砂一类的东西,毕竟他从前不信这些,所以他这纸并不是纯正的黄表纸,而是一块不知道从哪里裁剪下来的普通黄纸,上面的符也不是用纯正的朱砂画的,就是普通的红色颜料,只有笔看着像是正经的毛笔,因为有笔锋。 但是人家艺高人胆大,毕竟有满身福报加持,别说这样敷衍,就算是拿张白纸黑字写上几笔,也能有些效果。 不过他越看越皱眉。 他是头一次打量周云礼的字,一看就不好了,因为他发现这笔迹跟雁秋十分相似。 也不知道他是受了记忆影响还是怎么。 他把纸叠起来揣兜里上楼,听见三楼的书房里传出来轻微的说话声,还有一些敲键盘的声音,他想起来周云礼昨天说今天会有一些人过来,于是没有打扰,上楼了。 按下周云礼卧室门把手的时候他还有点迟疑,觉得自己这样闯人家的“闺房”是不是不太好? 但是他山高的好奇心很快碾碎了那沙子大小的迟疑,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 看见屋子里的陈设他还有点意外。 这好像不是上次伏苍派鬼暗杀周云礼那晚他召唤自己时的那个房间,那上次他是在什么地方?但转念一想,有钱人嘛,谁还没十个八个房产证了?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于是拉开了床头柜的几个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些常用药品,还有一个抽屉里专用来放卡,一摞一摞码得整整齐齐,估摸着有一二百张,他捡了几张随便看看,不是银行就是会员。 然后在第三个柜子里看见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一个记事本。 记事本只有巴掌大小,旁边挂着一支水性笔,只写了聊聊几页,都是一些即时记录的东西:有电话号码,有地址,还有一些他看不明白什么意思的东西。 他往后翻了翻,本子里掉出来一张纸。 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之前录制的那个综艺里发的npc任务手册的其中一页,不知道他把这东西撕下来干什么。 他正要夹回去,手腕一翻,看见了那张纸的背面。 那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半躺在小塌上的红衣男人,身旁点着一盏豆灯,将他的脸映照的暖融融的。他未束发,一头青丝洋洋洒洒的铺泄开来,显出几分放荡不羁的慵懒。 他一手支额,另一只手闲散地捏着一卷书,抬起的角度使衣袖褪到手肘处,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卷上,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对面,薄唇微启,好像说了句什么。 他几乎瞬间就知道了—— “过来,我给你上上课。” 那幅画旁边写着两行字:得遇你,又何妨此生休矣。 宴百川的震惊还没从画上的人里平复下来,接着就被这一行字再一次雷了个外焦里嫩。 周云礼的字不太像他这个人。 他这个人看起来总是和风细雨的,温柔到有点假,对人永远是客客气气知书达理,但他的字却意外地雷厉风行,一笔一划棱角分明,像个不近人情的世间过客,活一遭不是为了体验人间冷暖,而像是作为一个高级的实验员下来检查记录这些凡人实验品的进度,文字冰冷无情。 跟雁秋如出一辙。 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被这刀锋般的字迹剐得半点不剩,他想: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总算明白了一个问题:人虽然可能不是那个人了,但魂确实还是那个魂。 雁秋就是周云礼,他不愿意承认也没用,这是既定的事实。 他只是换了个皮囊。 一个灵魂从生出来,经历的第一世是最重要的,第一世养成的性格和习惯有极大的几率会伴随这个灵魂永生永世。他们只是不是同一个身体,但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他耳聪目明,清晰的听见楼下的房门有一声响动,沉稳的脚步声下到二楼。 他现在思绪全停留在雁秋和周云礼身上,那脚步声一出现他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雁秋的脚步声,发现他虽然把上辈子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但关于雁秋的事情好像还都记得挺清楚的。 这个脚步声也跟雁秋有八分相似。 周云礼去娱乐室找他了。 他迅速把东西归位,关上抽屉,轻轻带上门,扒着栏杆探头看见正在下楼的周云礼,叫他:“我在这。” 周云礼刚下到二楼,闻言抬头,“你醒了?吃饭了吗?早上看你没醒,没叫你。饭菜都在厨房,我给你拿微波炉热一下。” “我不饿。”他边下楼边问:“找我有事吗?” 他不是很需要吃东西,看周云礼状态不是很好,昨晚恐怕是通宵了。 “是有点事。” 周云礼等他下来才说:“你们酆都所有内网的能量转换的原理我还不是很明白,可能需要你跟我详细解释一下,我需要把帝印的力量结合到系统里去。” 宴百川在下楼的功夫里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面上做的滴水不漏:“这个简单,我跟你一说你就能明白了,其实就是‘符箓’,跟我们平时用的符箓是同一种,只是需要在符箓里扣上帝印的暗影,然后把这种符箓经过扫描录入到系统的各种指令中,这样系统发出的指令就自带帝印效力,能完成任务。有需要录入的指令你写好发给明霜就成,她会整这个。” “帝印的力量是属于福报或者罪孽的一种吗?” “不是。帝印就是酆都之力,凌驾于福报和罪孽之上。你可以理解为,福报跟罪孽一比一开,酆都之力一分就相当于它们的十分。但是这种酆都之力毕竟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在有的人手里可能运用不当,连半分也发挥不出来,所以福报和罪孽未必不能跟酆都之力相抗衡,这主要取决于拿着帝印的人是什么水平。” 周云礼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所以帝印的能量录入系统之后还能有多少也是取决于持有帝印之人的水平?” “对。我勉勉强强能发挥出来它的七八分吧,但是我接手酆都的时候它都烂到根里了,我也说不好我这算多算少,毕竟没有可参考的前辈资料。” 资料都在那一百多年的动乱中被毁的差不多了。 “不过啊,”宴百川怕太打击他的信心,又说:“我这么多年下来,感觉这七八分好像也够用了。” 周云礼其实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在考虑既然这个数值不是固定的,那自己怎么样能给它加一个叠加攻击呢? 他往楼下走,“我先给你把饭菜热了。” 他走在前面,上午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衬衫上,好像还是昨晚回来穿的那件。 宴百川跟在他身后,本来想跟他提一提刚才堵在心里的心事,但现在一看见周云礼这副彻夜未眠的样子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都是为了他,他怎么还好提那种话。 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周云礼打开微波炉,把特意给他留的饭菜放进去热了,宴百川看见旁边垃圾桶里扔的外卖盒,粗略估算了一下,他书房里大概有四五个人。 这么多人,一早呼啦啦的过来,估计还是自己带的电脑,吃了一顿急行军一样的早饭,又稀里哗啦装上电脑,就这样都没把他从睡梦中吵醒,都是拜了那张夹在门缝里的符纸。 他忍不住说:“别太累,适当休息休息,抓伏苍不急于这一时。” 周云礼正借着这个机会靠在冰箱上揉太阳穴放松眼睛,闻言笑起来。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就是典型的骨相好,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都那么恰到好处,再搭配他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沉笑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叫人面红耳赤,好悬没给宴百川披上的那层波澜不惊皮给笑掉了。 他的眉眼被撑着额头的手挡住,宴百川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心疼我呢?” 宴百川不太想理他这些话,但是又忍不住担心他,“我没跟你开玩笑,还有……” 他有点想敲打敲打他,但是看着他这幅通宵后的疲惫模样儿又有点于心不忍。 人家为了自己通宵达旦的,自己现在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是不是有点过于没心没肺不懂人情了? 于是他思来想去把这话又给咽下去了。 “嗯?” 周云礼还在等他的后话,半天没听见,抬眼看他一眼。 宴百川叹口气,“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微波炉热好了。” 微波炉确实好了,周云礼一言不发把饭菜拿出来,没多说什么,但是他总觉得宴百川好像有什么话欲语还休。 楼上还有一帮人等着他上去主持大局,他也没时间仔细问,只说:“吃完放那就行,不用动,我叫了家政。” 第61章暗潮 接下来四五天,周云礼跟那一群人都没怎么离开过书房,宴百川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那些复杂的代码他看不懂,只是担心伏苍贼心不死地过来找周云礼麻烦。 可是酆都总有些事情离不开他,他只好把能拖的事情都尽量缓一缓,实在拖不了的就在周云礼家里费尽心机设了个大阵。 为了让它起码能挡住伏苍一时半刻,他可是费尽心神,从酆都掏出来不少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宝贝,恨不得把周云礼里三层外三层用黄表纸包成个木乃伊。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来去匆匆,回一趟酆都跟大爷大妈急着抢打特价的鸡蛋一样,风一样打了个旋就是一个来回。 明霜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拿胳膊肘戳戳老马:“这几天老大干什么呢?总局大楼塌了那天也没见他这么着急,火烧屁股了?” 老马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帝君的事儿谁知道呢?” 李正蹊走进办公室,递给明霜一个优盘,“查一下这段监控,好不容易根据吴蓉蓉的口供找到的,也许里面有伏苍的踪迹——你们刚才说什么呢?帝君吗?” 他回手关上办公室的门,顺势坐在办公桌上,兴致勃勃地卖了个关子:“你们这阵子见过周局长吗?” 明霜摇头:“没有。抬抬尊臀,您压着我上个月的报表了。” 李正蹊挪了一下,神神秘秘活似个情报员拿到了什么一手秘闻:“我听说,老大这几天都跟周局长在一起,好像还住进周局长的那个别墅了!” 他说完还没忘加一句“我听张辰他们说的”,以表示此消息的真实可靠性。 “听他说,老大在那布了个十分厉害的阵法,等闲人进去都得掉层皮,护的铜墙铁壁一样,能跟咱们总局大楼媲美了。张辰怀疑老大是想在周局长那里给伏苍下套呢。” “可是我记得咱们周局长资料表上写的住址是华阳路66号,那可是富人区,还是市中心,老大疯了吗在那大动干戈?”明霜调取着监控,觉得这消息不靠谱,“他虽然有时候有些不着调,但人还算靠谱,不至于这么胡来。” 李正蹊不置可否,“不是打伏击,那就是他在那藏了什么宝贝。” 这话连老马都听笑了。 宴百川全身上下不值二百块钱,谁不知道他是个名副其实如假包换表里如一的“穷鬼”?他能藏什么宝贝? 他们都不信也没有打击到李正蹊,他只是世外高人一样扬了扬眉毛,不再说话,凑到明霜身边看监控去了。 宴百川回到别墅,还不知道自己给人家留下了什么印象,满面忧色地回到周云礼家,一进门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茶香。 好几日没怎么碰过面的周云礼居然坐在一楼沙发上,朝他招招手,“回来了?过来尝尝我藏的好茶。” 宴百川敏锐地发现鞋架上少了好几双鞋——那些人都走了。 “忙完了?” “差不多,接下来就是把酆都大帝印的能量收到系统里,这方面我没有经验,但是也不放心假手于人,想来想去还是你亲自来比较好。” 宴百川头一次在他家里喝茶。 倒不是周云礼没跟他说,周云礼老早就跟他说过,屋里的东西他随便用,是他没好意思动,况且他自打从幽冥海出来之后就不算个人了,那些口腹之欲实在是淡了些,许多年没有碰过了。 但周云礼亲自洗了杯斟好送到他面前,他还是接了。 茶是好茶,闭着眼睛也知道周云礼家里不可能有残次品。 他一边小口品着,一边发现周云礼在观察他。 起先还能装作没察觉,但是架不住周云礼目不转睛,那缱绻晦暗的眼神像是镶在他身上一样,他愣是被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实在装不下去了,搁下茶杯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不急,这才十一点。孙靖海他们一家一直想请你吃顿饭报答一下对思思的救命之恩,可惜一直不得空。他求我好几次了,我想着今天难得空闲,一会儿你跟我去赴个约,了了他这个夙愿,也省着他一直唠叨我。帝印的事等回来再整也行。” 这话本来没什毛病,可周云礼的眼神总让他觉得有点放不下心,连这顿拖了两三个月的答谢宴都好像变成了鸿门宴,宴百川莫须有的第六感竟然让他有点不太想去。 但他搜肠刮肚,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拖词。 现在跟他说帝印的事情更重要好像也不太是回事儿,毕竟这几天他不止一次跟周云礼说过让他不要着急,伏苍的事情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其他的说辞他更想不到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然后低头去抿茶,喝完一杯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避开他的目光去分析,是自己被周云礼的心思搞得太草木皆兵了,还是周云礼真的有什么言外之意。 周云礼幽黯的目光落在他倒茶的手上。 他特意没用茶漏过滤掉碎叶浮沫,杯底难免有残留的茶渣,他给自己洗了碗,然后用右手逆时针沿着茶杯边缘倒了七分满,才合指并拢端起来慢慢喝。 这是他之前身为富家公子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教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也还存在于肌肉记忆中。 周云礼叹口气,心里那个关于“换魂相”的天平一直在“别让他闹心了,就这样吧”和“一定要换回来,我不能让他替我受罪”之间摇摆不定,现在终于还是往后者上偏了偏,然后在看见宴百川那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细心努力,才品出来一点好茶的味道时赞许地微微扬起眉毛,便又往上天平加了两个砝码,彻底给它砸到了地上。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永不入轮回呢? 中午,周云礼带宴百川去跟孙靖海一家吃了顿饭,临走时孙思思她爸和她爷爷还给宴百川包了个大红包,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空白支票。 她爷爷说游轮上的事情早就在天师圈子里传开来了,宴百川又救了孙思思一次,孙家已经无以为报,给钱显得敷衍,想问问宴百川属于哪个门派,出钱给盖座道观。 宴百川哪来的门派?他师父就是散修一个,无门无派,他入这行更是误打误撞。 宴百川谢绝了他的好意,还是建议他给钱比较实在。 孙老爷子觉得不管多少钱都是少,不能表达他们一家子的感激之心,还显得敷衍了事,于是才有了这张空白支票。 这顿饭大家吃的都挺开心,孙老爷子还差点喝多了,只有宴百川有点心不在焉。 他跟周云礼也上过不止一个酒桌了,但今天这顿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周云礼的态度不太对:他好像格外热情。 跟孙靖海和孙思思有说有笑也就算了,关键是还总捎带上他,甚至背弃他商人的本性,没给宴百川和孙家拉什么长远的合作,而是一步步引诱着他跟孙靖海称兄道弟。 宴百川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难得地在酒桌上出了回神。 吃完回家已经六点多了,周云礼没喝多,他跟宴百川打了声招呼:“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儿咱们去酆都把系统的最后一步做了。” 宴百川迟疑着点点头,目送他上楼。 他有心问问周云礼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琢磨到周云礼洗完澡出来也没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开始有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也许他就是觉得孙家人不错,想让他跟他们拉近关系,以后也好多条出路? 半小时后,周云礼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家居服,招呼他到书房,打开电脑,跳出来一个全新的系统。 “之前咱们系统的布局不是很合理,我稍微改了改,更细致地划分了一下,然后在这里增加了几个功能。最重要的就是这个。” 他点开一个操作栏,宴百川看着上面硕大的标题,有点疑惑地念出来:“注销账号?” “对。”周云礼点开“公民账户”这个大选项,里面跳出来一堆栏目,包括“注册”“绑定”等等,他讲解道:“咱们不是有户口么,黑白无常那里原本就有一个户口系统,但是我觉得不完整,所以又在这里加了一个。酆都原本有个核验门是吧,用来交接犯人时检查犯人身上有没有携带违禁品的。” 说起这个宴百川就肉疼,“对,现在还没修好呢。” “当时你跟我说,违禁品带什么的都有,但最奇葩的是带自己骨灰的,因为有传言说骨灰能导致人魂飞魄散,但你说这并没有依据,无法证实真假。” 周云礼话说到这,宴百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是真的,只是当时他忘了。 他跟周云礼的魂相就是用他们两个的骸骨打碎后结合在一起才完成重新组合的,所以骸骨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一个灵魂。 周云礼没有明说是不想提起魂相的事情让彼此尴尬,毕竟这个问题到现在都还处于无法解决的状态,暂且只能求同存异,粉饰太平。 第62章说谎 “你是想用骸骨连接这个销号程序?” 周云礼点点头,给他一个肯定的反应,“他抓了那么多魂魄为他所用,那必然要将这些魂魄放在一个他认为稳妥的地方,我留下吴蓉蓉就是这个原因。我猜测,他多半会把他的骸骨也放在那里。” “所以你跟吴蓉蓉做了一笔交易,想通过她找到伏苍认为稳妥的那个地方?” 见周云礼点头,宴百川虽然觉得这个方法有点冒险,但也知道阻止不了他,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想:“那首先是他要有一个酆都app的账号,但是现在我们连他的账号都没有。” 注册账号需要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间。 周云礼:“明霜跟无常们一直在查,但是目前还没有结果。” 自从伏苍从幽冥海跑了之后,酆都总局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追查,但是他消失的无影无踪,宴百川一度怀疑他是抢了什么人的身份,顶替别人投胎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非常不好办了。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想查哪具身体对应哪个灵魂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伏苍积蓄力量也做的滴水不漏,每次借阳寿拘魂魄都没有超出正常值的范围,根本检测不到哪里数据有异常,要不是上次他借阳寿借到孙思思身上露了马脚,宴百川就只能等他那具肉身死了才能发现他的蛛丝马迹。 宴百川:“我让李正蹊去查了吴蓉蓉遇见伏苍的地段的监控,但那都是一个来月前的事情了,监控早就没有存档了。不过吴蓉蓉说他们是偶然遇见的,那也就证明那个地方有极大可能性是伏苍经常会去的地方。我们也只能赌一下这个可能性,去密切监视那里的常住人口,看有没有异常目标。” “有结果了吗?” 宴百川摇头:“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 他说这话时眼里划过一点不自然的神色,被周云礼敏锐的捕捉到。 他环顾四周,目光从博古架上的一块玉璧扫过,问他:“他经常出现的地方在哪?” “唔……好像是松北路吧。” 周云礼没再细问,因为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那博古架上的玉璧,还有对面墙上挂着的大红色中国结,都跟他这个简约到除了书还是书的书房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都是宴百川这两天不知道从哪搞来的,看似随意的摆放在屋子里,但其实每一个方位都有讲究。 他在屋子里布了个“天罗地网阵”。 这个阵名不是真的阵名,是周云礼瞎叫的,因为他这普普通通的房子里现在叠加了十二层阵法,一个比一个凶残无人性。 宴百川把他看的跟传国玉玺似的,如果不是伏苍可能就在他附近,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松北路跟华阳路一南一北,都在宁城,宴百川怕他担心,可能会说点小谎,但是不至于差太远。 他猜测吴蓉蓉遇见伏苍的位置应该在自己家方圆十公里以内,靠近松北路方向的位置,那里是……宁城大学。 孙思思的学校。 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细碎的线索,他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抓到什么了。 伏苍逃出来的二十多年间一定做了很多事,也一定尽量避开宴百川的眼睛,只有极少数的几件事非常不巧地撞到他手里,那怎么孙思思就遇上了两次呢? 一次是借阳寿,一次是邮轮中奖。 现在她又间接遇上第三件:吴蓉蓉遇见伏苍的位置可能就在她的学校附近。 这对于孙思思来说是不是太过于巧合了?他甚至觉得,这天罗地网阵不应该布在他这个别墅,应该布在孙思思家里。 但是既然他能想得到,宴百川一定也早就想到了,伏苍极有可能跟宁城大学有关。 新系统的代码下载完毕,他把u盘递给宴百川,“你带去酆都,让明霜把系统替换一下,我已经联系了吴蓉蓉,明天就跟她碰面。” 这场针对伏苍设计的陷阱才刚刚开始。 宴百川拿着u盘,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有点欲言又止。 想叮嘱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不叮嘱还有点不放心。 周云礼笑了,转椅转了半圈,看着靠在桌上的宴百川,小拇指勾着他的袖扣,轻轻晃了晃,“如丧考妣的干什么?放心,不会让你守寡的。” 宴百川满心惆怅都散了,不耐烦地抽出自己的袖子,转身就要走。 周云礼也没叫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鬼门若隐若现时才突然开口叫住他:“百川。” 他的声音低沉且眷恋,好像压抑着满腔不舍也要与他一刀两断般,甚至带上了一点颤抖。 宴百川回头看他,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周云礼在他转身的瞬间就收起了那点不明所以的语调,换上调笑的语气:“就这么走了,都不跟我道个别,你好无情。” 他这阴晴不定的样子让宴百川心里越发没底起来,回身对着他站定,认真地问:“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 “还有什么事情是你酆都大帝都不知道的?” “别贫嘴。” “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他说这话时特意收敛了神色,看起来特别认真诚恳,妄图以此喝退宴百川,却没想到宴百川真的走回来了。 他一手撑着椅子扶手,弯腰下来,周云礼脸色跟着一变,差点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宴百川的唇快碰到他唇上,才慌忙抬起一只手抵住他的胸口,微微别开脸,急忙吐了个字:“没。” 他匆匆说了这一个字,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半晌见宴百川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才清清嗓子,低声说:“没什么,就是想着好多天见不到你,提前开始想念了。”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宴百川一时间有点分不清。 周云礼收拾好心绪,转回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十分找事儿地问:“还亲吗?” 宴百川顿了顿,觉得“提前开始想念”几个字好像听着确实像真话,信了七八分。 但是一想到他刚才躲的那一下,又觉得好像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你让我亲的,你躲什么?敢情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他不情不愿地退开半步,“我去酆都这阵子让张辰派俩人跟着你,给你的东西必须随身携带,有事叫我。” 周云礼乖巧点头。 宴百川打开鬼门,直接回了酆都。 等他彻底走了周云礼才松口气。 说谎骗人这种事明明应该是最手到擒来的,但他对着宴百川却还是有点卡壳,好在糊弄过去了。 只是,看他的态度,好像对自己也不是无情,如果到时候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会不会气死? 但是没关系,等他知道也都尘埃落定了,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这段偷来的顺遂人生也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 …… 他跟吴蓉蓉约的是明天下午,在一个慈善拍卖会上碰面,他还有一个上午的自由时间。 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跟她说明天一早要回家一趟。 这是他回国后头一次主动说要回家,柳叶答应下来,说正好明天家里亲戚要来,大家好好聚聚。她要亲自下厨给他做佛跳墙,那是他打小就爱吃的,也是柳叶的拿手好菜。 周云礼早早上床睡了个好觉,甚至放任自己在梦中纠缠了宴百川大半宿,第二天一早才带着笑起床,难得动了回手,自己把这两天积攒的衣物和床单被罩打包洗了,又叫了阿姨来把屋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打扫得一尘不染。 送走家政阿姨,柳叶发消息问他来了没有,还说他爸今天特意把一个会议推到了下午,让他没事的话早点过去。 周云礼回了一句“马上出门”,然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日记本,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幅画。 那画放反了。 有人动过。 他想到宴百川睡在娱乐室那天,第二天他正要去娱乐室叫人,就见宴百川从四楼探出头,再联想他昨晚不太寻常的表现…… 不过被发现了也没关系,他这点心思早就宣告天下了,他只是担心宴百川会不会误会他是因为雁秋的原因才这样,如果他真这么想,那才叫他头疼。 他把画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然后放进一个塑封袋里,放在公文包最里面的夹层,这才出门。 这次吃饭柳叶没选在小花园里,而是在主楼的餐厅。 进了庄园一直往里开,有一个五层的大别墅,状似城堡,大气恢弘。 餐厅就在一楼,他一下车就有佣人过来接过他的包,给他送上家居鞋。 “先生和夫人都在屋里。老太爷几个也旅游回来了,夫人还叫了各位亲戚,都在屋里呢。” 周云礼家庭很好,不止父母健在,二十六七岁的人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健在。他一个叔叔家结婚早的表哥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四代同堂,而且大家各有各的事业,从不勾心斗角,相处十分和睦,堪称模范家庭。 一进屋,三个小孩子在地上开着小车你追我赶,两个大孩子窝在沙发里写作业,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在一旁弹钢琴,几位姨妈和婶婶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 爷爷跟外公在窗边下棋,几位叔叔在一旁观战,指点江山政见不合,吵得面红耳赤。 外婆和奶奶在织毛衣,两位老佣人在照顾地上追着跑的三个小娃娃,还有一个刚断奶的嘎嘎嘎在妈妈怀里笑。 别墅里十分热闹。 热闹得周云礼像是个局外人。 第63章遗嘱 开小车卡在玄关的小女娃第一个看见他,大声叫嚷起来:“舅舅回来啦!舅舅回来啦!” 另一边,两个娃娃正在比赛谁开得快,在大厅里嗷嗷奔驰,听她一喊,立马利索地来了个飘逸,掉头朝他冲过来,边冲边冲锋号似的嚷嚷。 “舅舅!” “舅舅!” 小女娃近水楼台从车里解开安全带跳出来,一把抱住周云礼的大腿,“我先到的!舅舅是我的啦!哈哈哈!舅舅抱!” 小女娃扎着两个大马尾,上面系了个粉色的蝴蝶结,穿着一条花裙子,身上香喷喷的,往他怀里一扑,扑了他一身人间烟火,把他从局外拉进了局里。 他蹲下身抱住小女娃,另外两个男娃娃也跳下车。 穿背带裤的娃娃也就四岁出头的样子,张着手臂跑过来:“我也要抱!舅舅抱!” 周云礼腾出一只手搂着他,“小笨蛋,我是你叔叔。” 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笑着走过来,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指着周云礼笑着说:“这是你爸爸的弟弟,你要叫叔叔。 小男孩儿噘着嘴不情不愿,抱着周云礼的脖子说:“不!让他们都叫舅舅为什么我要叫叔叔!我也要叫舅舅!“ 妇人看起来有些无奈。 柳叶手里拿着一个擀面杖,朝他招手:“云礼回来了,快进来,你爸跟你叔叔在楼上书房谈事情,你去把手洗了,一会儿咱们包饺子。” 周云礼应了一声。 饺子皮已经准备好了,姨娘正在调饺子馅,看见周云礼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咱家云礼上次回开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高,怎么看着又长个了呢。” 他无奈一笑,“我都二十六了,还能长个呢姨娘?” “我也看着比以前高了,可能是不在眼跟前,总也看不见的缘故——快过来包饺子。”柳叶笑着招呼他。 周云礼的饺子包得很不错,小巧秀气,皮馅适中,得了一片好评。 趁着下锅的时间,他又被表妹叫过去辅导课业,来来回回忙成个陀螺。 今年刚上高二的小表妹按照他的提示写完一道化学题,咬着笔帽贼兮兮的凑近他问:“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何出此言?” “我觉得你今天格外好说话,我刚才连最简单的反应式都写错了,你都没有骂我。” 周云礼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经常啊。唔……也不算是骂我,就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言外那么个意思。” 周云礼睨着她,“学的这点词儿都用在我身上了是吧?赶紧写,写完吃饭。” 小表妹低头写作业去了,他看着热闹的大厅有点出神。 其实从小他就觉得自己“有病”。 任谁有这么一个幸福美满又吃穿不愁的家庭,自己又是高学历,长得好又聪明,都会喜出望外,沉浸在这样的美好生活中,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挥霍家财,毫无烦恼。 但他不是。 虽然他也热爱这个家庭,但热爱之余总觉得悲伤,还带着一点羡慕,尤其人多的时候,那种家庭和睦的感觉越发浓厚,他就越是觉得自己跟这个家格格不入,好像一个路人甲,偏偏他们还要把自己拉进这种氛围。 他艰难的融入着,满心都不是滋味儿。 他总觉得这些好像都不属于他,都跟他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他出国多年甚至都不会有诗人说的那种思乡之情,因此也不喜欢回家,不想继承家产,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都不属于他,拿到手也终有一天会失去。 之前他觉得自己有病,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幽灵,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其实他想的是对的。 这么好的家世都是伴随魂相而生,而他身上的魂相本来就不是他的,这一切的好自然也就是他偷来抢来的,又怎能有那所谓的归宿感? 他这一段趁老天爷不注意偷来的人生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饺子煮好,柳叶招呼大家去吃饭,五六米长的餐桌坐满了人,周钧儒跟几个中年男人一起从楼上下来,不可避免地询问起周云礼的工作情况,他随口说:“在一个科技公司做副总。” 民政局局长确实就是酆都二把手,二把手不就是副总么。 叔叔舅舅们啧啧称叹,周钧儒满脸不信:“你才上班几天就当上副总了,坐火箭都没你快。” 爷爷一敲桌子:“咱们云礼打小就聪明,在学校跳那么多次级,升职快有什么好奇怪的?” 外婆十分赞同地给周云礼夹了一个饺子,“说得对,咱们云礼那是能跟一般人相提并论的吗?不就是一个副总,过两天兴许咱就成正总了呢。” 叔叔劝慰周钧儒:“出去闯荡闯荡也好。自家公司虽说好干,但毕竟还是局限,在外面还能多接触接触人,对云礼有好处。等过几年他也有资历了,回来也能镇住场子。” 周云礼听了一耳朵的职业规划,周钧儒跟他几个叔叔把他未来六十年的职场路都给规划好了。 婶婶打断他们的谈话:“工作早晚会安稳的,云礼像是用你们操心的人吗?我倒是觉得咱们应该操心操心他的终身大事。这都二十六了吧?你哥比你大两个月,孩子都会跑了!” 舅妈紧着追问:“对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朋友家有个小姑娘人不错,我看着长大的,硕士毕业,是一名医生,我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 二婶插了一嘴:“我记得你不是跟孙家走得挺近的吗?孙家丫头也二十二三了吧?听说前阵子她得了一场好大的病,她爸连课都不让她上了,好像还是你给联系了人医治的。” 这周云礼必须得解释:“思思是我妹妹,我看在跟靖海的关系上才对她颇为照顾的。婚姻这种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姨妈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女儿捅捅胳膊,朝她使了个眼色:“我哥看样子是有人选了,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有人选?” 姨娘连夹起来的饺子都忘了吃,一桌子的人都停下筷子看向周云礼,柳叶给他舀汤的手一顿,“真的?哪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你们不认识。” 他轻轻解释一句,接过柳叶手里的碗,盛好一碗佛跳墙先放到爷爷面前,“吃饭吧。下午我还要出去一趟,晚上就不回来了。” 半小时后,周云礼吃完饭,又坐了一小会儿,陪爷爷下完一盘棋,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跟家人告别,开车离开庄园。 他在门口踩了一脚刹车,回头看着院门口的两颗梧桐树。 盛夏的阳光自叶间洒下碎金一样的斑驳光彩,照着那一条悠长的路。整个庄园的地形都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想着,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屋里的柳叶插花插到一半,突然回过神。 什么叫“不是姑娘”?不是姑娘还能是大老爷们吗?还是她听岔了? …… 周云礼没有直接去见吴蓉蓉,而是先去了一趟律师工作室,室长是他大学同学,比他早几年回国,俩人在国外就合作过。 他把文件递给周云礼,周云礼伸手去接,他却没放,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问:“你真的要收购这家公司,并且写进遗嘱里,在你身故后由孙靖海继承?你花大价钱买来的,就这么给外人了?” “他不是外人,他是合适的人。” 是唯一的知情人。 抽出他手里的文件,上面笔锋凌厉的“周云礼”三个字落下,他把另一份文件交给杨成。 那是一份同意收购的文件,杨成看着签字和印章,觉得有些疑问还是得问问:“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这位丰都科技的宴总。” 他真的同意收购了吗?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露过面? 周云礼把笔放进桌上的木制笔筒里,朝他露出一个毋庸置疑的微笑:“您看合同就行了。” 白底黑字的“宴百川”放在那,公章也盖上了,钱也已经打到账户上,所有的流程全部走完,合同生效,现在丰都科技就是他周云礼的公司。 不管宴百川知不知道这件事。 反正宴百川的签字笔迹他能模仿,公章也在他手上,收购后一切职位不变,宴百川还是总裁,法人也还是宴百川,什么都没有更改,他暂时也不需要知情。 杨成见他十分笃定,也就不再多问,拿出另一份文件,“这是遗嘱。你真要这么早就立遗嘱?还这么详细。” 周云礼仔仔细细把遗嘱检查一遍,见没有错漏才签字,“有备无患嘛,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他说的轻松愉快,像个玩笑。 杨成送走他后看着手里留档的几份文件,觉得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 丰都科技这个公司他查过,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利润不多,潜力不大,看起来随时会倒闭,也没什么技术型人才,总裁宴百川更是资料全无,真不知道这么一个破公司周云礼看上它什么了,居然花八个亿买它。 这公司十年能给他挣回来这个本钱吗? 而且他的遗嘱上对于其他的资产都是一笔带过,甚至连哪一笔资产由谁继承都没有明确表示,只写了一句“按继承法分配”,只有丰都科技写了好几条,连后续的公司规划都给写好了,而孙靖海作为他唯一指定的继承者,除了丰都科技之外还另外继承了他一块刚买的土地,在辽城郊区,占地三千多平方米。 他把一个公司和一块荒地交给孙靖海,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遗嘱的最后一条:此遗嘱不必等当事人死亡,无行为能力即可生效。 这又什么意思?不用等他死了再宣布,只要他瘫了、植物人了就能生效,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急着把家产往外分的。 杨成想不通,问周云礼也不说,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提出过多质疑,毕竟他俩关系也没有多好,多半还是拿钱办事。 第64章道别 周云礼到慈善拍卖会的时候时间刚刚好,他坐了半场,期间花二百万拍了几幅画,捐给沙漠植树了,等到下半场又一百万拍了一个绣品,拍完吴蓉蓉找上门来,让他看在俩人认识的面上花一百二十万买他刚拍来的绣品,俩人还顺理成章的约了顿饭。 接下来的几天,周云礼又在一个晚宴上跟吴蓉蓉“偶遇”,然后通过一个娱乐项目的投资顺跟她有了长期的接触,在她身边刷起存在感来。 直到半个月后,吴蓉蓉给他打电话:“明天杨导生日宴,‘大人’要动手了。他现在暂时放松了对我的监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晦暗的书房里没有开灯,周云礼靠在椅子上,捻动手指:“没有,按计划行事。” “你……真的能让他们团聚吗?” “答应你的就不会食言。” “好。” 电话挂断,周云礼将手机放在办公桌上,没拉紧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几分不甚明亮的月光,在书桌上延凝成一线,延伸到他紧闭的双眼上。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笑,还带了点放松的意味。 这段偷来的二十六年好时光,终于是要结束了。 他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 酆都新建的大楼已经快到收尾阶段了,平地起的数层大楼端庄大方,采用的是灰白色调,只剩下内部装修还没有完工。 周云礼对酆都的基建速度没有太惊讶,毕竟这里是酆都,使用点非常手段,再加上工人三班倒,施工面积本也不大,这个速度很正常,现在已经到了布防护阵的阶段。 宴百川这几天除了更新系统就是在忙防护阵,带着安全局的李正蹊他们在大楼前“套娃”。 李正蹊看看图纸,指着东北方说:“那边加一个幻阵,连接门口的迷阵,一旦有人闯进来直接给他送幻阵里去,别在门口碍事儿。” 宴百川接着说:“再叠加一个引雷阵,确定是恐怖分子就直接攻击,不用废话,先打残了再拖出来审讯。” 几个安全局的人就拿着各种法器和符纸,听从指挥到指定地点去布阵,其中一个小头目举着手里的平板问:“老大,这个阵法开关连在哪?” “保……” “保安室。” 宴百川一个“保”字刚出口,就听见有人替他回答完了。 明霜正对着大门口,朝宴百川说:“周局长来了。” “我听见了。”宴百川叹口气,做足了准备才回头,看见周云礼闲庭信步地走进来,打哑谜似的问:“要去了?” 周云礼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点点头,“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 李正蹊听的一头雾水:“周局长要去哪?”他嗅出空气里的一点紧张的味道,接着问了一句:“需要我派几个人保护吗?” “不用。对了,让张辰手底下的人也不用跟着我了。” 这两天古柳虽然没露面,但周云礼知道他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不离左右。但是去见伏苍这种事还是别让他跟着了,伏苍也不是省油的灯,万一被他看出来端倪就前功尽弃了。 他花了半个多月才通过伏苍刻在吴蓉蓉灵魂上的契约监控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以此请君入瓮,若是这次没成,下次再想钓他就不容易了。 “正蹊,你跟明霜继续安排布防,我有点事儿跟他说,一会儿回来。” 他把周云礼带到僻静无人的大楼后身。 酆都的人夜视能力都很好,平时并不需要照明,只是为了维持一点做为人的习惯,少数地方会留几盏没什么用的小灯,主要起装饰作用。 这大楼后身的墙上两米多高的地方就有一条黄色光带,洒下来一点可有可无的光。 他摘下腰上的抽魂鞭,“你没有跟伏苍交手过,可能不清楚他的底细。我当初把他从酆都大帝的位置上拉下来也是用了些手段的,如果光靠武力硬拼我跟他五五开,并不占优势,毕竟我比他少活了好几百年,魂相就没他厚。他是个疑心病挺重的人,必然要先让你没了反抗之力才会把你带去他的老巢。” “你们之间必有一战,但反正都是要输的,别太认真。” 他铺垫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说这最后一句。 想让伏苍不起疑,就得先跟他打一架,打输了受伤了没有行为能力了,伏苍才会放心的把他带去他认为“稳妥”的那个地方,他们才有机会找到伏苍的骸骨。 周云礼歪头看着他手里的抽魂鞭:“有它在呢,不用担心。” “它只能让我感应到你,并不能帮你什么人。而且伏苍的老巢必然有阵法加持,抽魂鞭未必还能管用。” 说着,他把抽魂鞭缩成一截骨头的样子,屈起一条腿,架在膝盖上毫不犹豫地把它掰断,递给周云礼半截:“这样就好了。新骨之间有联系,必要时候还能跟随心意变化成任何形状,可以当武器用,说不定还能通过它把我的酆都之力借你使使。” 周云礼本来还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他要这块骨头才不显得突兀,腹中草稿刚打一半,没想到宴百川就把东西奉上了,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宴百川捧着他的手把骨头放进他手里,语重心长地再三叮嘱:“记住,你只有二十四小时,魂魄离体超过这个限制可能你就再也回不去了,连帝印也不能保证能不能留你一命。如果没找到骸骨一定要及时联系我,我送你回去。机会有的是,不差这一次,懂吗?” 暖黄的光带从上往下照过来,正好隐去周云礼的上半张脸,宴百川只能看见他被淡淡灯光映得十分温柔的下颚线,从那线条里感觉出几分忧伤。 忧伤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周云礼的态度给他的感觉不太对,但又想不到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 周云礼一手在插兜里,搓着掌心的漂流瓶,另一只手捏着那半截骨头,指肚抚过上面的裂纹,轻轻笑起来,眼中带上了些水光,没敢抬头,压着那点如鲠在喉,张张嘴好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化成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宴百川是个敏感的人,他怕自己说多错多,被他看出端倪。 见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半截骨头发呆,宴百川以为他是想起来上一世换魂相的事情了,又有点心虚,把自己的那半截揣兜里,然后抽出他手里的骨头,手一撸,半截骨头就变成一条银色项链,上面还有一个小吊坠,是一轮弯月拖着一个圆日的样式。 他上前几步,环着周云礼的脖子给他戴上。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苦气窜进周云礼的鼻孔,是独属于酆都的味道。宴百川跟帝印混在一起久了,沾染上的一点属于酆都之力的独一无二的气味。 他边扣锁扣边说:“伏苍此人疑心病很重,做戏要做的稍微真实一些,但切记不可伤及根本,灵魂受损不是闹着玩的知道吗?还有,你当年活剐的孙衡是他孙子,他一直记着这事儿,记仇得厉害,见了你恐怕要数罪并罚,连对我的篡位之仇都一起计较在你身上。他若是一打照面就对你起了杀心,可就别指望他能把你带去他的老巢了,乖乖保命要紧,知道吗?” 扣完锁扣他正要撤身,忽然被周云礼轻轻揽住了腰。 “这么担心我。” 他把下巴搭在宴百川肩膀上,嗅着他身上那点清苦气,眷恋地闭上眼睛。 宴百川被他抱得一愣,手臂还僵在半空,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时,忽然看见前方拐角处有两个探头探脑的影子。 明霜和李正蹊找过来了。 这成什么体统?他的手落在他肩膀上,想推开他。 周云礼察觉到他的动作,似是叹了口气,“你再推开我,我就真的要伤心了。” 他已经不求这份感情还能有什么结果,反正他也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只是想在别之前再贪恋一点温存,也好心无旁骛地上路。 可这话在宴百川耳朵里听来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以为周云礼是在怪他不给回应,这份感情好像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逻辑,手已经先一步从推开变成了拥抱,落在周云礼的肩背上。 周云礼感受着背部的重量,奇异的明白了宴百川的想法。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给了自己回应。 这算什么呢?进退两难吗? 沙漠枯树都准备好落下最后一片叶子了,这时候给它下场雨,是指望它还能逢春吗? 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差点一溃千里,揣在兜里的手指险些捏碎那脆弱的漂流瓶。 他在那一瞬间想:要不就这样吧,宴百川不能投胎又如何?他可以永远做他的酆都大帝,等百年后我死了,我也不投胎了,留在酆都陪他,这样不是更好吗? 可是魂相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生效,一旦死了,就不再计算罪孽与福报,魂相只会一天天淡化,直到完全消耗殆尽,这个灵魂也就不复存在。 他跟宴百川魂相共生,他活着时的罪孽加在宴百川身上,宴百川的魂相才会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弱化的迹象,若是他也不再投胎,那宴百川终有一天会彻底消失。 而且还会消失的比他更快。 他凭着这一身福报,就算不投胎,混个三五千年不在话下,可是宴百川顶多再有一千年就到头了。 这诸多想法在脑子里扫了一圈,就把那一点星星之火给卷的烟儿都不剩。 枯木没来得及逢春,甘霖也还没停,树就被周云礼先行一步毫不犹豫地一斧子斩断,轰然倒下。 他松开抱着宴百川的手时已经收拾好情绪,换上一副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笑脸,“那我走了,回见。” 他摸摸脖子上的项链,由衷的说:“谢谢,我很喜欢。” 第65章当众 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宴百川也实在再没什么好说,只能点点头。 周云礼一回头才看见明霜和李正蹊站在拐角处,俩人头碰头不知道在说什么,等他们走到近前李正蹊才好像刚看见他们一样,“老大,周局长,正想找你们呢。这个阵布的差不多了,你们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进的,然后就可以安排测试了。” 他身后还站着二十多个安全局的同事,都在等结果。 周云礼想到刚才宴百川想推开他,却又转而抱住他肩膀的举动,好像明白了什么,越发觉得他们的感情不合时宜,实在是有缘无份。 还不如干脆不要给他回应,让他孤身上路算了。 这下满心牵挂,不舍的离愁别绪又重了几分。 他抬抬手,示意宴百川留步:“你忙吧,不用送我了。” “等等。” 他刚要走,又被宴百川叫住。 宴百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句话,给个态度,于是说:“那件事……等此间事了,咱们再说。” 周云礼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恐怕此间事了,就没机会“再说”了。 “还是现在说吧。” 宴百川下意识地抬起头,瞳孔地震,怀疑他疯了。 这么多人看着,怎么说? 他刚要开口,却见周云礼走近几步,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在他面前不断放大,直至他能看见那双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倾下身,在宴百川震惊的目光中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又冰又软,周云礼没有亲过别人,不太清楚跟活人接吻是什么样的感觉,宴百川的触感让他想起来儿时吃过的一种雪糕,也是软软的,像果冻一样,冰冰凉凉。 他含着那一点冰冷,头一次长见识的知道原来肉身已死的魂魄也是能有温度的,宴百川的唇在他口中慢慢暖了起来。 明霜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地上,那一群同事倒吸口冷气,理智碎了一地,只有李正蹊没有太意外,只是有点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低声嘟囔:“敢情他之前大费周章在周局长家布下的‘金屋’藏的是这位‘娇’啊……啧,恐怕上下搞反了。” 周云礼的舌尖扫过他的唇角,卷走最后一点温度,眼中的思绪终究还是没能藏得滴水不漏,看他的眼神深到像是要把他刻在眸子里。 后来周云礼是怎么走的、走之前跟他说了什么,宴百川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塞了一团柔软的云,飘飘然然,半晌回不过来神,直到李正蹊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个盾戳在跟前,撕心裂肺地冲他吼:“老大!快收了神通吧!阵要破了!” 宴百川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一时走神,身体里的罪孽和酆都之力乱窜,倾泄出来,铺天盖地的黑雾笼罩了整个大楼,阵法发出阵阵黑金色的光,已经触发警报了,若是把警报喇叭安上,这会儿恐怕已经能响彻苍穹。 他赶紧收敛心思,把黑雾收回体内,浮现出形状的阵法心有余悸地闪了几下,渐渐没入地层。 李正蹊杵着盾牌松口气,无语的看他一眼,“老大,这方面,我鄙视你。” 宴百川瞪他一眼,“我就是想试试这阵法行不行,看来是不行,这点东西都招架不住,以后怕不是要天天打鸣,你再改一改。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群同事从李正蹊的盾牌底下探出头,畏惧的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其中一个小头目小声问:“要改吗?” 李正蹊:“改个屁。他身上是酆都之力,你改上天也撑不住。” “可是……” 刚才那架势,分明就是老大一个人就能把这几十层阵法都给掀了的意思。 “没事,测试通过了,直接安装吧。”李正蹊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老大是站在咱们这边的,酆都之力也只能架在一个人身上,老大又不会反过来炸自家大楼,你怕什么。” 那小头目想想,觉得他说得对,带人去干活了。 明霜还在琢磨刚才震碎她三观的一幕,越想越觉得接受不了:“我怎么看着,咱们老大像是下面的那个呢?” 李正蹊把手底下的人打发走了,神色也沉下来。 他算是最早跟着宴百川的几个人之一,见过宴百川是怎么从前任鬼帝伏苍手里拿下的酆都控制权的。 那时候宴百川动用的力量全部都来自于罪孽,他还以为他是把自己的另外半个魂相藏起来了,只用罪孽就打败了伏苍,因此十分崇拜他,觉得他深不可测,无所不能,所以追随他这么久,一再拖延投胎时间。 但刚才宴百川明显是不留神忘了遮掩魂相,那么露出来的魂相为什么还是只有罪孽没有福报? 他又想起来周云礼在阳间总部的外号“小太阳”“周菩萨”,以及宴百川专门为周云礼下达过的一个s级机密文件,命令所有人不许对外讨论周云礼的魂相,还有周云礼随身携带的钥匙扣上的漂流瓶…… 那个漂流瓶里装的好像是别人的罪孽。 他带一瓶子别人的罪孽干什么? 李正蹊隐隐约约觉得,周云礼跟宴百川之间恐怕不止是雇佣和恋人的关系,他们的灵魂……或者说魂相上,可能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 杨镇生日宴地址选在一家高档会馆,周云礼应邀前去的时候宴会刚刚开始,来参加的都是一些演员和制作人,还有几个常跟他合作的投资方。 周云礼作为这一圈子里冉冉升起的新“金主”,在这个圈子里频频冒头其实也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圈子里的老油条们多少还是有点摸不清他的路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上来跟他打招呼,只能陪笑问好,同时心里还在纳闷:听说这个周少爷就跟杨镇合作过一次,还是去当的群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杨镇难道就因为这个跟他混熟了吗? 吴蓉蓉早就等在门口了,见他进来赶紧过来迎接,“周少,这边来,杨导等你呢!” 吴蓉蓉还顶着薛如絮的脸,可能是终于放下了心事的原因,她现在看起来还真挺像个活人,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烫的大波浪卷发,一副青春靓丽的样子。 大概是装薛如絮装得久了,周云礼如果不是开了眼,都猜不到这副躯壳里的灵魂真实年龄五十有二。 不对,算上她死后游荡的这二十多年,都快奔八了。 “几日不见薛小姐,又变漂亮了。这款波浪发很适合你。” 薛如絮早习惯了他这副社交腔调,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带他往金碧辉煌的会馆深处走去:“杨导!周少来了!” 杨镇正在跟几个制片人说笑,听见声音看过来,他身边的那位女制片人看见走过来的周云礼有些震惊,“杨导,你什么时候跟周少关系这么好了?” 杨镇摆摆手,“我先过去。” 其实他也有点懵。 自从上次周云礼跟他合作了一次综艺后,俩人其实联系不多。 第一次由孙靖海引见时,他能看出来周云礼确实对娱乐圈有兴趣,所以后来综艺录制时才愿意为他开方便之门,但不知道为什么,综艺录制结束后他发现周云礼好像突然就对娱乐圈不感兴趣了,再也没有过问过关于项目的事,甚至互相之间连消息都没怎么发过。 他在圈子里隐晦地打听了一圈,也没听说周云礼还找过别人谈合作。 他以为周云礼就是一时兴起,现在新鲜感过了,所以当时发请柬的时候也就是意思意思。 礼貌问题,他给好友列表里的每个人都发了邀请,他也理所当然的把周云礼那句“届时一定到场”当成了一句客气,以为到日子了他会找别的借口推脱,没想到周云礼竟然真的来了。 还不是空手来的。 他把手上的礼品盒递给杨镇:“这些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都没得空跟杨导好好吃顿饭,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权当赔罪。祝杨导事业有成。” 杨镇没从他脸上的笑容中看出来什么言外之意,也没太看出来他的来意,只能先跟着他的话走,笑着接过来,“周少大驾光临,来之前怎么也没说一声,这会馆路不好走,黑灯瞎火的,我也好出去接你。” “杨导太客气了。” 侍应生适时递过来两杯酒,周云礼拿起一杯,“祝杨导生日快乐。” 他跟杨镇干了一杯香槟,又聊了几句闲话,等时候差不多了,杨镇组织人切了蛋糕,大家一边吃一边玩闹起来。 周云礼坐在旁边的雅座里跟一个意图拉他投资的制片人闲聊,偶尔应答两声,目光落在那边互相往脸上抹蛋糕玩的人群中。 “不知道周少看过今年春节档的那部《半卷青史》没有?” 周云礼满口胡话:“听过一点,口碑很不错。” 这个制片人就是想拉他投资,讲了半天他的团队有多靠谱。 制片人难掩得意地说:“那个团队最近在筹备一部新剧,科幻未来题材,联系了帝都大学研究所的几位博士和天文学家做顾问,还请了国外知名的特效团队。我看了一眼预案,不输前年大火的《星际浪子》。再者,傅行生那边已经给了消息,会尽量优先排这个片子的档期。有一线明星加盟,票房还是能有一定保障的。” “嗯,听起来还不错。”周云礼适时给他一些回应,以便他能继续一个人白话下去。 第66章伏苍 这几年科幻题材出了几个片子,都妄想能超越《星际浪子》,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现在这种片子属于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项目,不是大火就是大糊,但凡有点名声的演员都不会愿意接,生怕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这可不是高片酬就能解决的。 傅行生千万粉丝,去年刚摘的影帝,奖杯还没捂热乎呢,怎么可能跟他去科幻圈九死一生?那不是没事儿闲的? 也就是看在大家都在一个圈子的份上,可能跟他说过一两句客气话,没明着拒绝,被他拿来招摇撞骗。 制片人以为他是圈子里的新人,对这些事情不了解,半真半假的忽悠着他投资,还不知道周云礼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遛他玩呢。 他在那边捧着好似要临盆的肚子滔滔不绝,周云礼偶尔附和一两声;那边打闹的一群人滚成一团,五层高的蛋糕没吃几口,糊的满墙都是。 吴蓉蓉想偷袭杨导,被另一个眼尖的女星看见,抱住了腰,俩人扭打在一起,挣扎间从会馆东头挪到会馆西头,然后吴蓉蓉脚腕一崴,正摔在周云礼面前,手上的奶油“不小心”抹了周云礼满裤腿。 周云礼顺理成章地扶她起来,“怎么了?没事吧?” 那大腹便便的制片人也捧着自己颤颤巍巍的一坨肉站起来,试图去扶吴蓉蓉,被周云礼不着痕迹的挡住。 他和那个女星把吴蓉蓉扶起来,“怎么样?脚崴了吗?” 吴蓉蓉一瘸一拐,“好像是。不好意思啊,把你裤子弄脏了。” “没关系。”周云礼看看她的脚腕,“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吴蓉蓉说:“我住的酒店就在这附近,你送我回酒店吧,酒店有药,我抹点药就好了。而且我看你的裤子……要不我给你洗了吧,真不好意思。” “你是住在附近的那个环球酒店么?” 吴蓉蓉点头。 周云礼一笑:“巧了,我也住在那,我送你回去,正好我这裤子也该换了。” “那就麻烦你了。” 周云礼带她跟杨镇打好招呼,扶着她往外走。 “离得不远,我的车没有开过来,我扶你走回去吧。” 吴蓉蓉已经把蹭在脸上的奶油洗掉了,戴上口罩和帽子没人认得出来,歉意道:“好,真是太麻烦你了。” 周云礼给她打开会馆玻璃门,薛如絮的表情被灯光映在玻璃门上,两人的眼神短暂的交汇了一下。 吴蓉蓉:伏苍已经在监视我了。 现在薛如絮这双眼睛的背后藏着伏苍的眼睛,他正通过薛如絮看着周云礼,吴蓉蓉无法再与他传达任何信息,也不知道伏苍接下来会怎么做。 一切只能见机行事了。 走出门,吴蓉蓉的脑海里响起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出会馆往南,有一条小路,把他引进来。” 吴蓉蓉在脑子里应了一声,跟周云礼边走边聊。 会馆所在的位置是繁华商业街后面的一条僻静的巷子,从这里走出去上主街,不出五百米就是他们所住的酒店。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街上行人渐少,在酒店前有一条幽暗的小巷,走到巷子口时吴蓉蓉忽然停住脚步,“等一下,我肩带好像开了。你扶我进去,我系一下。” 她指指巷子口,被周云礼搀扶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伏苍就在里面。 周云礼收到她的提示,扶她走进巷子里。 他能明显感觉到吴蓉蓉的神经缓缓绷紧起来。 走到深处,墙边堆了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大铁箱,吴蓉蓉听见脑子里的声音说:“停下。” 吴蓉蓉停住脚步,“就这吧。” “好,那你自己系一下,系好了叫我。” 周云礼把她扶到箱子后面,转身要走,却发现脚步僵硬,迈不动步子,有一股无形的阻力挡在他的双腿前。 一个阵法在他脚下浮现出来,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墙体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雁秋,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是个穿着一身黑衣还蒙着个斗篷的男人,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半个惨白的下巴,声音苍老中还带着点秀气,不知道声带是怎么长的。 吴蓉蓉已经退到一边。 周云礼一点没慌,站在原地打量起他来:“你是?” 他冷笑一声:“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怎么还认不出来了?” 周云礼一挑眉:“伏苍?久仰。” 同时心里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早料想过伏苍不好对付,但没想到刚一打照面,这个困阵就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还真不是他不想破,他刚刚那一步没迈出去,后来使了七成力竟然也没迈出去。 伏苍比他想象中要更强。 他做戏做的很全套,下一刻就转向吴蓉蓉,质问道:“你跟他是一伙的?” 他带吴蓉蓉下酆都进忘川的时候把伏苍屏蔽掉了,伏苍还不知道他已经发现薛如絮灵魂被吴蓉蓉替代的事,经过这半个多月的监视,伏苍以为周云礼从没开眼看过薛如絮。 这也不奇怪,谁都不会闲的没事天天开眼乱瞟。 吴蓉蓉站在伏苍身边,梳理了一下胸前长发,“对,是我故意把你引过来的。” 周云礼好似失落地摇摇头,“亏我还拿你当朋友……伏苍,你大费周折引我来此,不会是为了自曝的吧?” “当年,我发现孙衡已死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到处找不见他的魂魄。我托人在阳间帮我查,得知他是欺君罔上被害死,是一个叫燕雪的人亲自行刑的。我当时翻遍了阳间和酆都,历时百年都没找到这个人,也没找到我孙儿的魂魄,还以为是我有所不察,忽略了什么。直到五百年前,宴百川在忘川畔做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换魂阵,我才明白过来。” 他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凶狠和不甘:“原来那个人根本不叫燕雪,生辰八字和死亡时间也是假的,他的真名叫雁秋,是宴百川当年收养的那个孩子!” 他怅然悔叹:“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等我到忘川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被宴百川藏了起来,而他自己则入了幽冥海,我也不必要为此灭他的魂,便将他留在炼狱,只一心找你。我找了你五百年,到我被宴百川从酆都大帝的位置上拉下来都没有找到关于你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宴百川还真是护着你啊,他给你安了个什么身份,让你在人间逍遥这么久?” 周云礼从他的话里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伏苍以为自己跟宴百川换完魂相后就被送去投胎了,所以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阳间刚投胎的人以及即将投胎的鬼里,万万没想到宴百川根本没来得及给自己安排投胎,而是把他的记忆清除掉然后扔到穷乡僻壤里耽误了几百年,直到二十年前才投胎。 酆都天大地大,周云礼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估计那段时间也不是雁秋的那张脸,又专门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伏苍能找得到他才怪。 算起来,他去投胎那会儿应该正是宴百川逃出幽冥海炼狱跟伏苍对峙的时候,可惜当时宴百川记忆不全,只顾着整顿酆都乱象,若他一出来就去找自己,说不定在自己投胎前就能见上一面。 不过也是,见了好像也没什么用,对面不相识而已。 “不过好在老天开眼,你终于还是落到了我手里。” 伏苍阴恻恻地笑起来,拍拍吴蓉蓉的肩膀夸赞道:“你做的很不错,等我重回酆都,你就是大功臣,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你是想用我威胁宴百川交出酆都大帝的位置么?你真觉得,我值这个价?” “他肯为你永生永世不入轮回,还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伏苍对此深信不疑,“虽然我也不明白你们哪来的那么深厚的情谊,但以宴百川的行为来看,别说是交出酆都,就是让他去死,他恐怕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冷笑起来,“他宴百川不是厉害么?有你在手,我看他还怎么神气!” 周云礼听见这话就放心了。 起码伏苍不会对自己下死手,他还得留着自己这条命去跟宴百川打擂台。 “伏苍,其实你若只是想要酆都控制权,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当初输给的不是他,是世道,是发展,是民心所向。如果你不一改封建制度,就算靠蛮力抢回酆都,大家也只是一时俯首,早晚还会揭竿而起。没有宴百川,也会有别人。” “你什么意思?你质疑我的统治?!”伏苍上前两步,脸部轮廓的阴影上移,露出他凉薄的嘴唇。 “我统治酆都一千年,你竟敢质疑我?!我是酆都在任时间最长的帝君!那些宵小都是狗吃了豹子胆敢犯上作乱,都是一群异想天开的蠢东西!老祖宗留下来的制度自有它的道理,千万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周云里毫不留情的揭穿真相:“那是之前改革太慢,给了你喘息的时间。” 第67章硬仗 周云礼靠在铁箱上,准备好好跟他掰扯掰扯,顺便等等自己的人手。 “二十多年前,我国历时五十多年的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阳间百废待兴,酆都一片乱象。我猜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忙着追杀我吧? 阳间死亡率刚过了高峰期,生育率大幅增长。五百年过去,你说不准我是在投胎的那一拨人里还是在刚死的那一拨人里,也还妄想还能找到你孙子的一缕残魂。你把大量的人力物力都放在你的一己私欲上,你知道酆都乱象成何么?黑白无常他们为什么不肯再拥护你,你心里没点数么? 阳间改革,一日千里,酆都却还是千百年前的老样子。连灵魂都在更新换代,你却固步自封,让那些新世纪的魂魄怎么在酆都生存?怎么适应你那遍地平房还没有网络、没有汽车、没有娱乐活动的酆都生活?你也在阳间活了二十多年了,不说回到古代,就是给你扔进山沟沟里,有吃有穿没网线,你活得下去么?” 伏苍显然是从没考虑过这些,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雁秋杀了他孙子和宴百川篡权夺位上,那年轻人清朗的嗓音与沙哑的嗓音混淆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我的事,用得着你们多管闲事吗?如今我手底下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宴百川注定不是我的对手!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也不会灭了何娇娇的口!” “科技社会给不了你慢慢改革的时间,你不想着与时俱进,只想着固守所成。你活了几千年,王朝兴衰看的应该也不少,手里接待过的王侯将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若你当真明白不了,那便注定要被时代抛弃,即便你重新做回酆都大帝,也早晚会被枪炮赶下去。” “住口!”伏苍不喜欢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否定的词语,“只要我拿到帝印,没有人能反抗我!” 伏苍本身实力强悍,若是有酆都之力加持,恐怕还真没人是他的对手,到时候宴百川多年心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酆都新象就会被他一手摧毁。 伏苍不适合做酆都大帝。 周云礼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听进去,不然也不会二十多年还在执着,但他还是不甘心,就想试试,让伏苍通过刚才那番话认识到他的不足,如果他愿意平心静气地虚心接受,改变政见,宴百川也不会霸着帝君的位置不放。 谁当酆都大帝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他想要的不过是国泰民安而已,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说服伏苍,那当然是皆大欢喜的。 只是可惜,看来伏苍根本听不进去,这点苦口婆心终究没能起一点效果。 伏苍不想再听他说话,口中念出一段晦涩悠长的咒语,周云礼脚底的阵法越缩越小,身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跟着紧绷起来。 他闭了闭眼,将所有的魂相调动起来,猛然一挣,金光炸开,在困阵上炸出一条裂缝,周云礼手指掐诀掐出了残影,利用那一点裂纹崩散整个困阵。 几乎就在同时,伏苍口中的咒语念到最后一个字,周云礼脚下浮现出一个更加巨大的圆形阵法,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震得他两耳发疼,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扶住身边铁箱。 力道大了,铁箱可能是空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路口的车辆和行人径直路过小巷,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伏苍在这下了结界,普通人会自动忽略这条本就用处不大的小巷,绕道而行。 他强行定住心神抬头一看,一口硕大的黑色古钟漂浮在他头顶,直径几乎有两三米,紧贴着小巷两侧的墙壁,没给他留哪怕一公分的缝隙。 漆黑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古钟缓缓下沉,似是要将他罩住。 一股压力自上而下压在他的灵魂上,那古钟像个无尽深渊一样,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 这次出来是请君入瓮的,他身上不可能带着符纸,这是一场硬仗。 他咬破中指凌空画符,符咒成型的瞬间,他从自己的福报金光上搓出来一把金色长剑,捅进漆黑的钟里。 那剑锋直抵钟的最顶端,周云礼听见“叮”地一声脆响,好像撞到了什么,接着,那钟不再往下降了。 周云礼有点怀疑这可能不是钟。 而是个铃铛。 勾魂铃铛改造出来的,能直接把他的魂魄从身体里吸出来锁在这个大铃铛里,用完说不定还能缩小,随身携带,方便至极。 伏苍的嘴唇绷紧了些,身上的罪孽源源不断地往大铃铛里送,那把福报凝成的剑散发出来的金光缓缓被黑雾压下去,不再那么耀眼了。 周云礼将身上的福报学着伏苍那样送进长剑里,长剑震了一下,跟续上电似的再次亮起光辉,将铃铛内部照亮了一小块儿。 那里面确实有个大铁球,晃动时打在铃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神似钟声,有压魂之效。 但现下那铁球被周云礼的剑刺中,半截剑锋卡在球里,球晃不起来,钟声也就停了,周云礼身上的压力顿时消减一半。 到了拼魂相的时候了。 福报天生对罪孽有压倒性优势,但周云礼毕竟活的年头没有伏苍久,他满打满算这才第二次做人,伏苍都不知道投过几次胎了,他未必能有伏苍的魂相厚。 数量差太多,质量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 伏苍跟个无底洞一样,身上的罪孽源源不断,罪孽之外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福报,聊胜于无。 周云礼身上的福报几乎都压在了那把宝剑上,金光跟黑雾分庭抗礼,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 “你不是我的对手,”伏苍看起来依旧游刃有余,“我背后有千军万马,你有吗?” 周云礼还打算再撑一会儿就缴械投降,做足戏份,伏苍这话一出来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伏苍还有底牌。 果然,他身上的魂相已经消耗殆尽,随即念了句咒语,身上的魂魄居然从肩膀出抽出来一丝,汇入了古钟里! 周云礼眼皮一跳。 他在燃烧魂魄! 魂相不够,魂魄来凑。 “你不要命了!” 魂相受损是可以恢复的,但魂魄受损是不可逆的,这就像力气用没了能休息,但胳膊腿儿断了那就是断了。 伏苍冷笑一声,嘴角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弧度:“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别说一个你,就算宴百川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本来我没想这么早动手的,但是谁让你送上门了呢?宴百川在你家周围下了诸多禁制,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你说你不好好在家躲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魂魄还在往古钟里输送,周云礼的金光渐渐抵挡不住,暗淡了下来。 伏苍怂恿道:“怎么样?你要不要也试试?你这么好的魂魄,烧起来说不定还能抵挡一阵。” 周云礼看着他完好无损的肩膀,一时的震惊过去,琢磨过来了。 他烧的不是他自己的魂魄。 周云礼回头,果然在铁箱遮掩处看见已经昏迷不醒的“薛如絮”。 吴蓉蓉已经从她身体里脱离出来,蜷缩在地上无声哀嚎。 她的肩膀已经损失了一部分,右胳膊只剩腋下那一部分连接着身体,再烧下去胳膊就要连根断掉了。 伏苍这么多年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那都是有损阴德的,而且他收服恶鬼也需要力量,他用二十多年拘了那么多阴魂,靠他自己的魂魄根本承受不住,他能那么厉害是因为他在燃烧寿命,用阳寿换力量,所以他才要借阳寿,不然就凭他这手段,活不到断奶就死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灵魂还是会受损,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灵魂能同时跟成百上千的灵魂签订主仆契约,他会像一个过载的机器,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卡顿掉线。 为了不损毁灵魂,他就会在需要的时候吸取旁人魂魄,或者利用主仆契约直接像现在这样燃魂,为己所用,解解燃眉之急。 借完阳寿立马把魂魄带走,截断对外联系,这样他们就无法注册酆都app,而因为阳寿未尽,阴差也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工作难免疏漏,丢几个都是正常的,不会引起注意,总能瞒天过海。 只要契约够多,他就能拆东墙补西墙,有取之不尽的力量,那些被他带走的魂魄都是他的燃料储备库。 周云礼不可能烧自己的魂魄跟他争这种没用的胜负,也不可能眼看着吴蓉蓉被烧的魂飞魄散,只好不着痕迹地停顿半秒。 只这半秒,福报凝固,瞬间就被黑雾吞噬。 黑色铁球震颤一下,倏然动了,夹着那柄长剑撞上古钟壁,大钟“嗡”地响了一声,震耳欲聋,钟身迅速下落,将周云礼扣在其中。 他呕了一下,没吐出来什么东西,猜测自己八成已经魂魄离体了。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脑震荡的感觉平息下来后才睁眼,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用做戏了,输的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第68章重逢贺礼 周云礼脑子炸裂般地痛了一下,魂魄被迫离体,被锁在了那口钟里。 他摸了把脖子,项链还在;又摸摸裤兜,小漂流瓶也还在,这才松口气,去看周围的环境。 铁球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摸起来冰冷又粗糙,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钟好像被拿起来了,一点夜光透进来,他看见地上躺着的自己的身体。 大钟变成一个小铃铛,被伏苍拿走了。 他听见伏苍对吴蓉蓉说:“宴百川好像开了家公司?把他包装好送过去,就说是我伏苍送给他的重逢贺礼。” 周云礼被他拎着从吴蓉蓉跟前走过,薛如絮的身体还躺在地上,吴蓉蓉挣扎着爬起来,腿部看得出还有些颤抖,正在附身薛如絮,由于视线遮挡,周云礼看不到她上半身的情况,不知道她灵魂受损严不严重。 他被伏苍揣进口袋,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 这个被他改造过的铃铛不知道有什么神奇之处,周云礼在里面坐了一会儿,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咣当”一声,周云礼连着铃铛好像被扔了出去。 他摸着墙壁走了一圈,猜测可能是已经到地方了,伏苍把铃铛变回大钟的样子戳在地上。 脚下土地很松软,鼻尖带着潮气,空气湿度很大,但不是沙子的质感,也没有海水的腥味儿,应该不是海边,不知道是雨林还是什么地方。 钟外,伏苍的声音显得异常沉闷:“我不杀你,但这里有我布下的重重阵法,外面还有我养的阴兵,你能不能活着就得看宴百川识不识时务了。”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伏苍大概是走了,他这才燃起一点福报,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钟内部大约有二十平米,高有五六米,距离他头顶不到两米高的地方悬着一个铁球,现在正缓缓晃动,距离一侧墙壁还有一米多远。 它晃的速度比之前慢了很多,大概是没有伏苍催动的原因,看样子这一米它起码还得走个三五分钟,每一声钟响应该间隔不到十分钟。 它响一次周云礼的魂魄就跟着颤抖一次,那感觉跟脑震荡差不多,想吐。 他万不想在这破钟里跟着钟声念经,开始想办法撬钟。 首先,就是让那个铁球不晃。 他试了一下,自己满身的福报已经发挥不出来了,这钟里不知道有什么禁制,他那堪比太阳的金光全放出来也就只有一线光圈,别说凝成剑卡住铁球,搓成条线恐怕都没古钟直径长。 他想来想去,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抖一抖变成个灰白色的斧子,直接朝吊着铁球的锁链砍去。 这抽魂鞭不愧为神器,一斧子下去就在锁链上留下一道白印,铁屑扑簌簌落下来。 看来这钟虽然压制魂相,但是可能由于抽魂鞭上有一半的魂相不属于被压在钟里的周云礼,而是来自于依旧在外面逍遥快活的宴百川,抽魂鞭威力虽不如之前,但依旧还算趁手。 反正比他自己的魂相好用多了。 他砍树似的一口气凿了七八下,那锁链才终于“咔嘣”一声断了一半,与此同时,铁球撞上钟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响。 周云礼差点吐了,斧子杵在地上,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觉得天旋地转,脚步发飘。 那嗡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居然还能带起一点回音,经久不衰,过了两三分钟他才渐渐找回点神智,耳边却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尖鸣,不知道是钟声收成细线的余劲儿,还是他自己耳鸣了。 铁球已经摆动向另一边,他可不想再听第二次,定了定心神,抡起斧子再次劈砍。 他在这砍的“钟中无日月”,不知道外面其实天都亮了。 早上八点五十分整,青春靓丽的女孩儿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背着一个电脑包,跟一群上班族一起走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乘坐电梯到达24层,一走出电梯门,迎面就是“丰都科技”四个大字。 保洁阿姨跟她问好:“小梦,那边有个快递,好大一箱子,你看看签收不,是不是老板的东西。” 前台小梦顺势一看,空地上确实放着一个两米来长一米来宽的快递纸箱。 “这么大,老板买什么了?” 小梦把包放在桌上,顺手开了电脑,然后过去检查包裹,一边检查一边给宴百川打电话,打了两遍没人接,她又给张辰打。 这是公司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需要宴百川亲自处理的事情,不是急事儿的全部放着,等他来公司;急事儿打电话,打不通就打给张辰,让他转告。 因为打不通只有可能是宴百川不在阳间,张辰二十四小时待机。 张辰接的很快,“怎么了?” 其实他看见小梦的来电提示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要说什么,因为他收到宴百川那个人肉导航给他指路跟踪周云礼和伏苍时,沿途都没见到周云礼的身体。 “公司收到一个包裹,不知道谁送来的,很大,长两米宽一米高半米左右,包裹面单上没写寄件人信息,收件人写的是老板名字,还写了一句话:故人重逢,献上贺礼一具?” 啥叫“一具”? “等等!”小梦凑近面单,看见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这上面还写:请及时拆包裹,活体。老大这是买了个什么?我要不要先拆了啊?” “拆!”张辰那边风声很大,他很急迫地重复了一遍:“现在就拆!” 小梦都没来得及问他又跑哪个山沟沟里出差去了,就被他这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应答:“好,我这就拆。” 张辰站在一片高原深处的湖畔,望着面前一望无际堪比海洋的碧绿湖水,问身边的古柳:“还得多长时间?” 古柳扶着耳机,好像在跟什么人通话,“他们说暂时还没看见,底下面积太大了,搜寻需要时……队长,龙青说湖底有迷阵,破开后是一座古城——一座鬼城!” 与此同时,开着免提的电话里传出一声惊呼,小梦说话都磕巴了:“部部部长!是周部长!快递箱子里是咱们人事部部长周云礼!” 小梦吓傻了,这一嗓子嚎得响彻云霄,刚出电梯的张婉吓了一跳,“周部长怎么了?” 这个答案在张辰的预料之中,他匆匆问了一句:“都有谁在?” “不是……部长他好像……”小梦颤抖着把手收回来,“我怎么叫不醒他啊?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我是不是得打120啊?” 九点五十六分,丰都科技的员工们扎堆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进门就看见这场景,统统围过来,看猴儿似的对周云礼的身体指手画脚。 “这不是周部长吗?怎么躺箱子里了?” “愚人节还是圣诞节啊?把自己装成礼物了嘛这是?” “我看周部长情况不太对啊!” “这是病了吧?” “周部长?周部长?您醒着吗?” 张辰听着那边嘈杂的七嘴八舌,一闭眼,心道算完,立刻吩咐:“行了,先打120,一会儿总部派人过去。” 伏苍就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的。 周云礼魂魄离体,现在那具身体就是个空壳,呼吸心跳都在,但没有意识,这样的情况能保持十二小时,十二小时内都跟普通人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过了十二个小时,身体机能就会逐渐下降,拖的越久,人醒来就越会觉得疲惫,但都可以靠休养补回来,无伤大雅。 二十四小时是极限。 若过了这个时间人还没回来,那肉身就败的差不多了,肉身若死,魂魄倒也能躺进去,但还能不能活过来就得两说,所以鬼魂附身一般尽量找活着的,不找已经死了的。 周云礼被大剌剌地扔在丰都科技门口,这事儿肯定瞒不住。现在已经过去三小时了,他连周局长人影都没找到,估计十二小时内也回不去,到时候生命体征下降,脸色发青体温降低,就不好跟人解释了。 他赶紧用另一部手机给宴百川打电话,问他怎么处理周云礼的身体。宴百川想了想,还真没有合适可用的人。 丰都科技的人不认识老马老牛他们,外勤现在跟着宴百川提供的导航在湖底捞周云礼,暂时抽不出人手。 吴蓉蓉肯定不行,她现在应该正跟在伏苍身边。李正蹊和明霜都是死人一个,跟宴百川这个有帝印借他肉身的半死不活完全不一样,客观上实在不方便。 他思来想去,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干脆给了张辰一个电话号码,“去找他,就说云礼魂魄离体了,多的不要说,你斟酌着点,让他看着办。” 他人在酆都镇场子,打不了阳间的电话。 张辰拿到陌生号码,猜不到是谁,先打过去了。 早上九点,刚熬了一个通宵谈下来一笔大买卖的孙靖海梦做到一半,隐约好像听见手机铃声响。他正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做梦做岔了,不想接电话,闭着眼睛一把给挂了,梦里继续拿金条搭城堡,连床都是金灿灿的,也不怕胳了腰。 直到那铃声响了第三遍,他才被这催命一样的叮叮咣咣从梦里彻底拉出来,骂了句脏,一看还是个陌生号码,立马发作。 “催命呢?不办宽带不开信用卡不买保险……宴大师?” 他整个人清醒了三分。 第69章叫阵 他一听见张辰说“宴大师让我给你打电话”,脾气就先消了一半,“怎么了?” 接着听见张辰说:“周云礼部长魂魄离体去办点事,肉身落在公司了……” 他剩下的一半怒气也消了,换成了惊愕:“云礼魂魄离体被公司的那群人送去医院了?让我看着他是吧?行,我知道了……公司地址我知道……小梦的电话?好,我记,你说……” 他扯了昨晚放在床头还没整理的合同,在背面记下一串电话号码,挂断电话后清醒的跟刚才要死不活发作起床气时判若两人,跳起来换衣服,一边穿裤子一边开免提打电话。 “小梦是吧?你们宴总让我过去看看,哪个医院,我十五分钟就到……” 张辰挂断电话,问古柳:“探的怎么样?什么鬼城?” “你自己听。” 古柳把耳机递给他,龙青知道换了人,重新描述了一遍:“湖底有个障眼法,我刚刚给破掉了,这里有个古城,粗略估计得是上万年前的老建筑了,破败的不成样子,被封锁的很好。古城城墙有禁制,不允许出入,隔着禁制能探测到里面的一点微弱能量波动,合理判定里面有魂魄。破解禁制预计很难,我们时间未必够,要强入吗?” “先等等。” 伏苍把周云礼带到这是要留着威胁宴百川的,一路上并未留下踪迹,他能这么快找到周云礼是因为宴百川在酆都给他画地图指路。 虽然他也不知道宴百川跟周云礼之间是靠什么联系的,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连自己,还非得经过宴百川周转一下,但是他们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伏苍,把人引回来就不好了。 可是干等着又太被动,万一伏苍二十四小时内都不去找宴百川呢?那周云礼不就死定了吗? “能撬个口吗?咱们钻进去。” 宴百川同步接收张辰的消息,不过他并不担心伏苍不来,他只是怕伏苍来的太早。 手底下的符咒头一次画的如此凌乱,恨不得一笔下去复制出来十张,然后挨个扣戳。 周云礼的身体已经到了丰都科技,现在在伏苍眼里,他已经接收到了战书,那么接下来他就要动身去找周云礼。 他之前猜的不错,伏苍藏身的老巢确实有禁制,他跟周云礼之间依靠抽魂鞭的那种感应在三小时前突然断开,他根据感应画出来的地图只能指引张辰找到那片湖。 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周云礼那边的情况,只能通过偶尔亮一下的抽魂鞭判断周云礼还在活动——他那边使用抽魂鞭的力量,这边也会有感应,裂缝跟感应灯似的,一会儿闪一下,他甚至觉得这东西能开发出第n种用途——照明。 伏苍不可能让他找到周云礼,所以一定会在他走之前把他堵在酆都。 他猜测伏苍应该已经集结完兵力,也给自己的肉身善好了后,正在来酆都的路上。 他也抓紧时间把手里的鸡零狗碎整理好,开门朝忙碌得热火朝天的走廊喊:“老马!老马!” 对面那办公室的门打开,骨瘦如柴的老马弓着腰出来,“帝君,有何吩咐?” 宴百川把一盒子符纸和红线蜡烛等物件塞他怀里,“你去一趟阳间,找周云礼。盒子里有个纸条,你给上面的人打电话,让他配合你,务必守住……” 裤兜里的电话震动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接了,说完后半句话:“守住周云礼的肉身!快去!——伏苍来了?先戒严,拖住他,我马上就到。” 偌大的写字楼里不知道从哪间办公室响起一声尖锐的警报器,明霜一路狂奔过来:“让一让!让路!老大,边防警报器响了,大波能量压境,是不是伏苍来了?” “还用问么?准备的怎么样?” 老马回屋紧急交代了一句什么,转眼就原地消失,明霜这几日忙得没空整理仪容仪表,头发散乱,几根发丝沾在脸上,她用手抹开:“系统已经更新完毕,录入器启动成功,正在幽冥海准备测试。” 白无常敲了下门,煞白的一张脸上顶着两个无比清晰的黑眼圈,把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要死不活地说:“帝君,伏苍的生辰八字查到了,档案室翻得一片狼藉。他本名不叫伏苍,上位的时候独断专权没喝孟婆汤,伏苍是他给自己改的名字,就是怕被人翻到生辰八字和死亡信息,上位后清理得干干净净。但他投胎次数太多了,好像自己也记不清,我往前翻了七八世,终于翻出来他没清理干净的一点资料,倒推出来的这个数据,姑且一试吧。” 宴百川速问:“他顶替了谁的身份?” “不知道,老黑还在查。他跑去阳间的时候正是酆都最乱的时候,连系统都没有,全靠笔记,他要灭个魂魄顶替身份去投胎太容易了,根本查不到。” 桌上的手机催命似的响,李正蹊的副手在手机里三句话并做两句话,嘴上跟装了机关枪似的说:“伏苍撕开了忘川的鬼门,不扯皮,上来就打,目测带了两千多人:特级二十七人,一级的有五十多,二级三级占一千,五级没有。目前咱们已经退至忘川城楼。帝君,硬拼吗?” 级别是酆都安全局对每个魂魄战斗力等级的划分,主要参考值为魂相厚度和是否懂术法、对相关术法的精通程度,级别越高代表这个魂魄越不好对付,特级的基本就是李正蹊这个级别,五级是普通人。 这个副手传达的消息就一个:伏苍带来了一个军队,跟咱们战斗力不相上下,问他要不要全力以赴。 酆都这些年重点放在民生上,安全局工作范围主要针对那些为非作歹的犯罪分子,维持酆都日常秩序,并没有组建过大规模正规军,因为大家都是要投胎的,平均流程只需半年,豆腐块都没练出肌肉记忆,更别提什么战斗力。 酆都又没钱,给不起那么多保障,“优先投胎权”这种东西也不能几千几万的往外送,加上到处都火烧眉毛,反倒显得组建军队不那么十万火急了,正规军的事情就一拖再拖,到如今才会无人可用无兵可战。 安全局有一批“安全员”,统共不到一万人,其中有两千狱卒,一千技术员——俗称维修工,三千多的边防,剩下能用的不足四千,还大都是拉来充数混日子的闲职饭桶,做点保安工作,街头斗殴都得耍阴谋诡计。真正有能耐的不足两千。 伏苍拘魂很有眼光,挑的都是些魂相重或者天生适合练术法的,带来的人里没一个充数的,是一批“精锐”。 这是他攒了二十多年的家底,说不定还搞了什么法子“练兵”,不然不可能全都这么强。而且恐怕他还没全拉出来,得留一部分守着老巢和周云礼。 那副官说完半天没得到回音,正要开口问,就听见手机“嘟嘟”两声,挂断了。 他站在高数十米的城墙上看着城下越逼越近的一群人,他们背后百米高的鬼门还没来得及关闭,一群服饰各异的杂兵还在往里进。 为首的赫然就是那个抓走周云礼的斗篷男人。 他拢手站在队伍前,隔着一百多米叫身后的军队停住,没见他怎么用力,说出的话却响彻云霄:“数年不见,这城墙倒还是原来的城墙。我一手建起来的,不想自己毁了。叫宴百川出来见我。” 宴百川从没摆过什么架子,也没明令禁止不许别人对他指名道姓,但大家还是下意识地尊称他一声“帝君”或者“老大”,久而久之,都快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了。 副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头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帝君直呼其名,又惊又怒,张嘴就要骂,被李正慈抬手打断,示意他往城楼上的瞭望塔瞧。 宴百川站在瞭望塔顶上,顺手拿了身边小兵的望远镜,边瞧边问:“伏苍老哥怎么把帽檐压得那么低?莫不是二十多年没见又老了,已经丑到不敢示人了吗?” 伏苍想过无数种两人对峙时的剑拔弩张,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说这个,被他噎了一下,随即一声冷笑,“你那个宝贝小徒弟还不知道在哪受罪,你竟还有闲心在这跟我费嘴皮子,怎么,难道是雁秋一腔心意付东流,你终究还是把权势看得更重些。” “此言差矣。”宴百川把望远镜往下,溜溜达达来到李正蹊身边,“你好像不太了解我。我宴百川生前死后千来年,可从没收过徒弟。” 副官还没从宴百川一眨眼就从总局大楼出现在忘川城楼上缓过神来,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无视酆都闪现“禁令”的,就被他俩这段对话给说懵了。 他小声问李正蹊:“雁秋是谁?咱帝君还有徒弟?” 没听说啊! 李正蹊猜到了一点儿,眼神示意他别乱说话。 “你也不必跟我装,我送给你的礼物想必你已经收到了,怎么样,不考虑考虑吗?我可是给他安排了一个不错的体验。勾魂铃铛,听说过吧?我给它改造了一下,不用手摇,自己会响,那里面我还下了压制魂相的阵法,你猜他能挺住听几声铃铛响?” 第70章攻城 副官闻言脸色大变。 勾魂铃铛本来就是对付魂魄的,听上两三声就能消磨掉一个灵魂的神智,让它跟着铃铛走,完全压制住灵魂的力量,若真是被他改造成了那个样子,恐怕不好对付。 李正蹊斜眼瞧了一眼宴百川,见他脸色微沉:“我逃出幽冥海不容易,一手建立的酆都政府更不容易。咱都是活了几千年的人了,有些话想必不需要拿到明面上来说——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我死都死了,凡尘间那点情义早随着一副肉身化为尘埃,与我没有半点牵连。” 他说的义正辞严,李正蹊却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甲都快把皮肉戳破了,显然是没想到伏苍下手这么狠,打了不算,居然还折磨! 宴百川面上不动声色,好像周云礼在他心上真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故人,“我图着一点仁义,救过他一命,那也不过是维护我酆都大帝的尊严,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私情。你如今带着一群人想来动摇我的统治,是我二十多年的心血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更重要,还是那一点泡影般的前世情义更重要,好像没什么悬念吧?” 伏苍抬起头,藏在压得极低的帽檐下的那张脸终于露出端倪。 那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脸,带点营养不良的消瘦,嘴唇薄的几乎快要看不见,鹰钩鼻,一双轮廓深邃的鹰眼仿佛能洞穿一切:“宴百川,你当真这么想?那我可就让我的人不要客气了。” 李正蹊一直观察着宴百川的神色,宴百川却一直都是那副毋庸置疑的模样,他都有点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后手。 伏苍应该是把周云礼抓了,但是这件事宴百川从没透露过,不知道是真的被抓了还是他们小两口的计策。 他直觉宴百川不是会为了江山放弃心上人的人,但现在他岿然不动的,实在叫人心里没底。 他憋不住了,有点想问,还没等说,就听见宴百川手机信息提示响了一声,他看了一眼,笑了。 李正蹊还在揣摩他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就见伏苍表情微凝,好像在思考什么,随后脸色一变。 他魂魄上跟几千个魂灵绑着主仆契约,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感到留下看守周云礼的几个人牵着的契约线断了一瞬,他直觉不好,立马转了视角去看日月湖守卫,结果通过契约看见日月湖被人破开,一群宴百川的人拿着各种法器冲了进去,日月湖失守了。 伏苍有点懵。 他带走周云礼的时候就怕有人跟踪,所以速度特别快,还特意绕了一圈,丢了一堆鸡零狗碎隐藏行踪,能确定背后没人跟上来,那群人是怎么这么快找到周云礼的?他又是怎么逃出古钟的?他明明手无寸铁,连唯一的魂相优势都被古钟压制的无法使用,难到他还会遁地吗? ……对了,魂相。 他想起当年忘川边的异象,有所感悟。 伏苍盯着城楼上的宴百川,凶狠的表情一闪而过,换上一副冷笑,“看来魂相没白换,还真是有点用处的。你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爱江山不爱美人,但你这速度倒是十分迅捷啊。” 宴百川把手机屏幕熄灭,上面的一句来自张辰的消息让他松了口气。 张辰:周局长已经脱困,与我们里应外合,破开湖底古城防护阵,正在寻找伏苍骸骨。 他故作遗憾地叹口气:“唉,本来还以为需要多点时间,看来你那破铃铛也不行啊,防护阵糊的尿布一样,一撕就开,亏我铺垫了那么多,还想跟你周旋个三五小时。啧,浪费我唾沫星子。” 伏苍低声吩咐身边一个高大凶猛的厉鬼:“带几个人回去……” “不用了,”宴百川指指忘川对岸。 可能是他表现的太放松太运筹帷幄,对岸那拉不了一里地长的行军队伍被他那信手一指,居然指出来几分指点江山的恢宏大气:“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留你喝口热茶不是?你这也算游子返乡,我得尽尽地主之谊啊。” 监狱管理处的赵羽从带了几百狱卒过来支援,直接截断了伏苍的后路。 赵羽从下了车,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手指一捻扔进五米外的垃圾桶里,扬声道:“我死的晚,一下来就是老大接待的我,没见过阎王长什么样,十分遗憾。前面那位前任阎王,方便回个头让我瞻仰一下吗?” 伏苍发现,一个组织还真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宴百川手底下的几个人好像就没一个会说人话的,近墨者黑得十分彻底。 他刚从鬼门出来就遭遇了李正蹊的一句“鬼子进村”,这会儿想想,说话最中听的居然是周云礼。 伏苍看着赵羽从的人守住鬼门,吴蓉蓉本来就站在队伍末尾,这会儿已经悄无声息的混到了赵羽从身后。 他沉了口气,露出一个棋逢对手的欣慰笑意:“我自以为是我先发制人,却没想到这原来是一出请君入瓮。吴蓉蓉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人了?” 难怪他从进了酆都就没看见吴蓉蓉,当时还没注意,想着她一个小鬼,来到前面也是送菜,跑了就跑了吧。但是这会儿先是得知日月湖沦陷,再看宴百川早有准备,他才明白过来周云礼被他带走根本就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还怕自己不要他呢! 宴百川慢条斯理地挽起白衬衫袖子,眉宇间褪去了方才的不着调,敛去嘴角讥讽的笑意,说话带上了几分杀绝冷意。 “谁让你身上挂了那么多契约,顾此失彼呢?话说,你自己分得清你身上的那些契约哪个对应的是谁吗?偶尔屏蔽掉一两个,你连点感觉都没有,安插眼线未免太轻松。” 伏苍敢这么干当然就是信得过自己的实力,契约哪有那么容易屏蔽的?但对上的是宴百川,他不得不多心,目光从身边这几个心腹上一扫而过,心里计较起来。 众人脸色一慌,纷纷表忠心:“我们是真的效忠您啊!” 契约之下,生死由主不由己,他们怕伏苍一个念头就把他们崩了。 宴百川还在挑衅:“怎么样,是你自己缴械投降,还是非得我帮你一把?” 伏苍:“你真以为就算如此你就能赢得了我么?日月湖底危机重重,他们是硬闯的吧?硬闯之下会启动自毁程序,他们进去了又如何,还不是出不来?我知道你要找什么,那我们就来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他藏在日月湖的除了一批还没训练好的“新兵”以及一部分“援军”,就只有一样东西:骸骨。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拿到酆都大帝印,骸骨就不再是他的威胁,因为帝印会给他一副假的肉身筋骨,穿梭于阴阳两界,就像宴百川一样,那具真身反而没什么用处,成不了他的掣肘。 战争一触即发,宴百川收拾好自己,脚步一探,残影晃动,一步迈到伏苍近前,“那我就先动手了,领教!” 李正蹊立马吩咐:“开城门,迎敌!” 日月湖底,那被宴百川说成是破尿布的阵法可把张辰一行人折腾坏了。 他衣服滚得全是泥,脸上不知道是被谁扔出来的什么爆炸性符咒殃及了,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从古城墙上炸了个洞爬进来,嘴里含着避水珠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伏苍搁这裹木乃伊呢?三十六层防护阵,没把里面这群耗子憋死!” 他还以带来的装备足够用,结果没想到开个门就废了一半,耗时三小时,要不是周云礼从里面帮了他们一把,他估计再有俩小时也够呛进得来。 古柳和龙青带人迅速清理古城里的一群游魂,好在这里的魂魄都没什么战斗力,收拾起来比较方便,只是偶尔遇上几个领头的恶鬼会稍微棘手一些,但也还在可控范围内。 古柳手里的折扇上甩出来几根短刀,摇起来跟绞肉机似的,飘飘公子一身杀戮,云淡风轻地说:“这里我带人拖着,你们快去找东西。” 周云礼有些担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张辰对他很放心,拉着周云礼往深处走,“他家里把他宝贝得紧,七大姑八大姨隔三岔五给烧钱,装备多到用不完,是咱们外勤部行走的装备库,不用担心他。” 周云礼这才放心下来,跟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刚才摸了一圈,这古城像是一座皇城,中央那个建筑群应该是宫殿所在。这个皇城年头不短,里面残存着很多上古秘法,伏苍在这些几乎失传的阵法上改进出了很多厉害的阵法,不那么好对付。咱们既然破开了,不保证这里会不会有自毁程序,时间不多,抓紧。” 周云礼的手机被没收了,张辰手机响了一声,他看一眼就不得不佩服周云礼:“总部来消息,这里确实有自毁程序,在我们进来的那一刻可能就已经开始了。” 周云礼皱了下眉。 湖底古城除了打斗声并无异响,如果自毁程序真的启动了,那么毁掉的应该是个不起眼的小物件。 比如骨灰盒。 概率锐减,但周云礼只稍动一下脑筋就明白过来,“不可能,骸骨还在,这个所谓的自毁程序应该是针对入侵者的。” “我们?没有其他东西攻击我们啊,难道是困阵?” “八成就是。”周云礼直奔宫殿,脚步比刚才更快三分,“伏苍还没拿到帝印,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重新拥有肉身,所以不会冒险毁掉骸骨。他帝王当久了,应该会习惯性的更加看重皇城宫殿,藏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咱们从宫殿开始找,向外扩大。” “好。” 日月湖底,外勤先把伏苍留下的一群杂碎收拾了,收拾完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周云礼把古城翻了个底朝天,有点无语。 古柳把魂都拘了,漂流瓶摆一排,龙青正在清点自家人的受伤状况,张辰把木剑杵在地上,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四十八具白骨,问:“哪个是伏苍的?还是一把火都烧了?” 第71章搜索 伏苍这人狡猾得很,混淆视线很有一手。 “别被他带歪了,看看这些骸骨都是什么年代的。” 张辰对鉴别骨头年代一窍不通,只能看出来这骨头不像是最近三五十年内的产物,“这得送回总部鉴别,就算加急件也得三五个小时才能出结果。” “不用等。提取器带来了吗?” “带了。”张辰从箱子里取出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又拿出来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四四方方的白色铁盒子,一起递给周云礼。 周云礼把铁盒子上的数据线链接到电脑上,打开酆都系统,张辰凑过来看,“这东西还没测试过,局长是想用灵魂提取器查看这些骸骨的档案吗?” “嗯,这是我最新的发明,本来是用来对付伏苍的,正好拿这些人先练练手。” “所以那些关于‘骸骨保存不当会让人魂飞魄散’的传闻都是真的对吗?”张辰一阵后怕,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给自己寻找一块安全的墓地了。 周云礼看出来他的想法,笑了一声,“话虽如此,但毕竟是遭天谴的事情,没人会这么做。再说了,这种方法隐晦得很,全天下找不出来几个会用的,不用太担心。从每具骸骨上取一块骨头下来。” 张辰点头,翻出一把小弯刀,从每具骸骨上片了一层下来,“这有的好像都腐得不行了,一碰直掉渣,能行吗?” “可以。” 那个白色小铁盒外观看起来平平无奇,打开后却别有洞天,像个复印机一样,只是中间放原件的位置很宽大,足能塞下两个拳头。四壁各亮着一排光带,机身嗡嗡作响,平整的底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针眼。 周云礼把一片骸骨放进去,关上盖子,按了一下启动按钮,电脑显示屏上显示出一个“正在扫描”的弹窗。 机器内部由上而下射出一个投影,赫然是酆都大帝印的模样,铺满整个机器底部,四壁的光带由白转黄,不断变换,竟然投射出无数个复杂的符咒,一一在骨片上扫过。 两三分钟后,屏幕上的扫描圈停止转动,弹出来一个扫描结果:无。 张辰看蒙了,“什么意思?” “灵魂已经不在了的意思。”周云礼打开机器把骨片拿出来,“送回去吧。这骨头都黑了,许是万年前古城中的居民遗骸,如今那位先人的灵魂已经化为清风了。” 灵魂也是有寿命的,一般在三千年左右,极其脆弱的可能千八百年就没了,个别与众不同的能有五六千年也到头了。 这古城看起来能有上万年,若真是远古居民,查不到不稀奇。 周云礼把第二个骨片放进去,张辰吩咐其他人:“古柳带几个人留下看守那群游魂,其他人跟龙青一起把古城再翻一遍,掘地三尺,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不是完整的骸骨也没关系,一块半块的都拿来看看,宁可错也不能放过。” 二十多个外勤散去,张辰问周云礼:“这玩意就一个吗?这一个一个查验,查完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它太耗费材料了,这里面有上百种符箓,每一个都需要帝印亲自授权。帝印只有一个,这么多天日赶夜赶也就勉强做出来两台,一台在总部测试销号功能,一台被我带出来应急。” 说话间,第二个结果也出来了。 提取器功能得到了户籍管理处的授权,可以调取酆都人口信息,提取出来的魂魄直接在数据库里进行对比,就能找到此人注册的酆都账号,也就是“身份证号码”。 这第二位倒是个有身份的鬼,记录信息显示他存在八百五十三年,投了十一次胎,上辈子可能没干什么好事,这辈子投成野猫了,但还算不错,是一只有好心人救济的江湖流浪猫,养得膘肥体胖。 这也就是他投得早,这两年猫狗都成上等胎了,轻易摇不到号的。 他一个一个检查完,龙青又陆续给送来八具骸骨,眼看着也要鉴定完了,却还是没有伏苍的影子。 “十二具远古遗民,七具早死的魂魄,剩下的三十多个都不是伏苍……” 难道他判断失误,伏苍真的没有把骸骨放在这? “局长,时间差不多了。”张辰频频看手表,看完表又看局里特质的仪表盘,上面指针乱飞,极其不稳定。 龙青穿着一身皮衣,手里拿着一双短刀,看了眼头顶的湖水。 水中咕嘟咕嘟冒着泡,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模糊,“古城里的困阵早就启动了,刚刚我试图破阵出去,根本不行。如果硬闯,这里可能会炸掉。” “炸掉?全部炸掉?” 周云礼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 龙青指着西方:“那边应该是个远古祭坛,不知道当年镇压了什么恶鬼,地下有个很厉害的阵法,本来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但我看有修改的痕迹,想必是伏苍特意休整过一番,将那个只在祭坛周围自毁的阵法扩大到了整个古城。咱们若是不动,自爆阵法不会启动,现在古城不安稳可能是因为我刚才试图突围,有点惊扰了。” 古柳接着说:“不知道这阵法智不智能,它现在没动静,一会儿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抽风自爆,安全起见,还是撤吧。” “不行。”周云礼冥思苦想,“他做得这么周全,不可能只是为了囚困我或者那一群‘奴隶’,我不信这里没有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 就算真不是骸骨,也会是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时间,接着找。”周云礼直接下了命令,“伏苍此人虽有疑心病,但很会算计,也擅于揣测人心,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灯下黑的事。这次搜索重点放在明面上,不要去抠那些犄角旮旯,再翻一遍。” 龙青没动,看向张辰。 老大临走时候吩咐过,二十小时是死命令,去掉最后销号的时间,十八小时是周云礼自由活动的最大范围,一旦超过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去。 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了,东西能不能找到另说,关键是他们现在连破除困阵逃出古城的把握都没有,不知道到时候出去还得耗费多少时间,万一超时,周云礼就真成总局的同事了。 张辰想了想,当机立断:“按局长说的办。” 还有六七小时,他给周云礼四小时时间,若是四小时后还没找到,他们就分头行动。 古城占地面积并不大,一个中心公园差不多,但他们统共只有二十多人,想把这里地毯式搜索一遍耗时也不短。 就算伏苍是把骸骨放在明面上,也不能大剌剌摆在那,肯定还是有东西做遮掩的。 外勤分成四个组,把古城划分成四部分,每组负责一部分,周云礼带着手底下的人负责有宫殿遗址的东边。 这是他选的,因为酆都大帝也是“帝”,他毕竟曾是一方帝王。凡是帝王,就没有不看重身份尊卑的,对宫殿都有种莫名的情怀。 他带人先把破败不堪的土筑宫殿搜了一遍,一无所获,然后让同组的四个人去其他地方搜,他依旧不甘心地围着宫殿打转。 他有种直觉,伏苍会把东西放在这。 这个大殿并不在古城中心,而是靠东,祭台在西,祭台下那个自毁阵法说是笼罩整个古城,但毕竟没有完全激活,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占地多广。倒是这个困阵,他刚刚试了一下,东边困阵如铜墙铁壁,跟西边和北边有云泥之别。 西边困阵龙青试过了,动一下就能惊得自毁阵法咕嘟嘟烧开水似的冒泡,北边是周云礼跟张辰合力炸开的突破口,虽然现在被再次封死,但依照之前的经验推断,也牢固不到哪去,如果真要撤退,肯定首选从北边突围。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赶羊”。 祭台的自毁阵法声势浩大,但也许并不会波及到东边边缘。 它就像一只牧羊犬,负责吓唬,然后在北边开个“门”,把周云礼他们这群闯入的“羊”吓唬着逼出去。 伏苍谨小慎微,干不出没把握的事儿,他不可能炸了自己的骸骨。 骸骨如果在古城里,东边这座宫殿是可能性最大的。 但是会藏在哪呢? 宫殿统共一亩三分地,还没他家别墅面积大,南边墙角还塌了,断壁残垣苟延残喘的立在那,屋里一眼望去只有九级台阶上的一把石椅和一方石台,估摸着是“龙椅”和“龙案”。 背后的墙上坑坑洼洼,应该是雕刻过图案的,但是经年日久在湖水里泡着,早晕染没了,辨不出来是什么。 屁大点地方,拿眼一扫比脸都干净,实在想不出哪里能藏一具骸骨。 椅子放不下、桌案是实心的、大殿里没有暗格暗室。 只有一条密道,可能是用来避难的,龙青第一遍搜索的时候就发现了,就在龙椅下方,早已经泡塌陷了,塌出来个坑,龙椅歪了一半,瘸着腿儿摇摇欲坠。 还能在哪? 他负手冥思,下巴微微抬起,目光飘移不定,思绪乱飞,眼神飘着飘着落在房檐上。 第72章赝品 这殿里已经没有门了,全都敞着,他站在门口往外看,能看见殿外宽阔的空地,两侧有几个塌成废墟的土堆,估摸着曾经是偏殿一类,都被外勤的人挖的坑坑洼洼的,四个跟他一起负责东边的外勤匍匐前进,试图从地底下发现一两块伏苍的碎骨头。 周云礼想起来,古代宫殿门口都有一块牌匾,但这里没有。 他回头看看龙椅上方。 这古城的文化似乎尊崇天圆地方,房顶都是圆的,四壁都是方的,衔接部分会多出来一圈土石,龙椅上方就横亘着一条长台。 他招了一个外勤进来问:“那上面看过了吗?” “看过了,空的。” 周云礼点点头,那外勤刚要走,就见周云礼踩着龙案和龙椅,身形矫健得宛如猴子,爬上了梁。 上面确实是空的,他沿着房梁走了一圈,抬头看着圆顶中央,发现那里吊着一个土疙瘩。 他可能是被古钟吓出后遗症了,看见圆顶中央有东西就觉得像古钟要敲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仁儿都疼。 他正要下去,又忽然顿住。 土疙瘩? 他环顾四周,这一圈四条“房梁”,四个角衔接的地方好像都有一块土疙瘩,他还以为是积年尘土,这么一看,怎么还有点遥相呼应的意思? 他走到离得最近的土疙瘩跟前,用手蹭了蹭,蹭一手泥,于是拿出抽魂鞭,变成一把匕首,把那层泥一点一点刮掉。 刮了一半,露出来一个有点反光的东西。 他用手抹了抹,是面巴掌大的铜镜,斜着嵌在墙体里,镜面正对着圆顶上的土疙瘩。 他把背面也清理了一下,没动它的方位,歪头看看,看见铜镜背面刻着一些纹路,有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推断着可能是一种召唤类的符箓,但是只有一部分,像是把一个完整的符箓切了一块刻在上面,看不出来是召唤何方神圣的。 “小张。” 底下的外勤忙应了一声:“我在呢。” “叫兄弟们进来,我好像找到它了。” “周局长,到……”张辰掐着表走进来,就见周云礼挂在梁上,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小张一嗓子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张辰茫然的看着他们。 周云礼说:“我好像找到伏苍藏着的东西了。你们上来,”他指着其他三个方位的房梁,“拿匕首把土疙瘩刮一刮,小心一点,别弄坏了,也别弄歪了。” 几个人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跟着一起爬上去。 张辰仰头问:“局长发现什么了?” “像是个召唤符,一会儿试试。” 他从房梁上跳下来,对小张说:“你稍微慢一点,别全刮干净,留点遮掩。” 小张不明所以,张辰也把自己那句催促咽了回去。 两分钟后,另外两个镜子也被清理出来,小张刮开大半个镜面,问周云礼:“行了吗?” “行了,都下来吧。” 他把众人赶到殿外,把抽魂鞭变成的匕首对着小张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镜面扔了上去,精准的刮掉最后一层土,然后迅速退到外面。 四面小镜子各自打出一束光落在中央的土疙瘩上。 那光束里好像还带着复杂的符咒,四条光束一同落在土疙瘩上,不知道引燃了什么,就见那土疙瘩发出一阵红光,接着,天上“轰隆”一声巨响,居然落下来一道紫色雷电,穿云过水地劈进湖里,自屋顶而下,直接把整个大殿从中央一分为二给炸开了,简直地动山摇。 这地方年久失修,两侧屋墙晃了晃,跟着稀里哗啦倒了一地,刚刚还威严庄重的圆顶宫殿眨眼就成了一片废墟。 烟尘混着湖水,成了个大泥潭,好半天才沉寂下去。 前面几个离的近的躲闪不及,直接就被埋里头了。 周云礼魂魄离体倒是不怕,其他人全都跟泥浆里滚过一圈一样,粘了一身黄泥,好不狼狈。 雷落时张辰可能是想说点什么,正张着嘴,糊了满口黄泥,呕了半天,胆汁儿都要呕出来了。 周云礼拍拍他的背,对残存的小张说:“先把其他人挖出来,然后进去找找那圆顶上的东西还在不在。” 龙青跟古柳听见动静赶紧赶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周云礼,“局长,自毁阵法启动了?” “不是。”周云礼赶紧安慰她:“是我不小心搞出来的动静,麻烦大家了。” 他身先士卒地超圆顶落处走去,他觉得拿东西应该不至于被劈碎了,毕竟是伏苍藏着掖着的东西,他更偏向于这是某种开启方式。 龙青靠近张辰,小声问:“怎么回事?这是干什么了!还有,马上就到十八个小时了,破阵还不知道要多久,不走吗?” 张辰深吸口气,心里天人交战似的。 这边刚有了一点眉目,走肯定是不甘心的,但也不能真看着周云礼死在这。 他走到周云礼身边,“局长,这里还是交给我们吧,我让龙青送您回去。” 周云礼知道他担心什么,但是他不能跟张辰他们说他这次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于是轻轻一笑,话家常似的问:“我的身体在哪呢?” “在医院,孙先生看着呢。老马也过去了,给您稳着。” “那就不用担心了。”周云礼就知道肯定是宴百川安排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土疙瘩里可能就是伏苍的骨灰。” “周局长!这是什么!”废墟上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了张辰的话。 小张指着一个黑色物件问:“刚刚可没有这东西。”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正方体,通体乌黑,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缝隙里还残存着一些泥土。 周云礼脑子一转,明白了。 这是那个龙案。 外面裹了一蹭泥土石头,里面居然暗藏乾坤。 张辰围着它转了两圈,停在东边,看着东面的纹路,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东西……怎么那么像老大的印章呢?” “赝品。” 周云礼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酆都大帝印,但子印他见过,还临摹过,这个大铁疙瘩如果猜得不错,应该就是仿造镇在幽冥海的母印做出来的赝品。 古柳伸手摸了一下大印,触手冰凉,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气息顺着指尖窜进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哆嗦,眉头一皱,立马缩回了手,“是有酆都的气息,对酆都公民有一定的约束力,仿的很真。” 整个外勤部,就他一个是纯正的死人,对酆都之力相比于其他人更加敏感,“复制帝印难的不是外形,也不是符咒,而是里面的酆都之力。真正的帝印乃天地精石所化,是上古至宝,人力不可为。这个帝印的酆都之力是用阴魂练出来的,浓缩了万千魂魄在其中,使它拥有无上神力,以数量捧质量,也能达到压制的效果,跟酆都之力同路不同宗,但确实有点能以假乱真。” “他要假帝印干什么?” 周云礼记得宴百川说过,酆都大帝印的作用除了镇压幽冥海和权力的代表之外,就是能让持有者获得更强的力量,但能强多少还得看个人底子。 伏苍肯定不是奔着增强力量去的,不然假帝印上的力量他完全可以直接吸收到他的魂魄里,他也不是没这么干过,何苦大费周章整个假帝印藏在这? 镇压幽冥海也与他无关;权力的代表他也应该是去抢真正的帝印才对,那才叫名正言顺。 帝印还能干什么? 张辰觉得这范围太大了:“帝印的用处太多。交接犯人要用,更新系统要用,各地权威机构都要用,帝君下决策也要用,见帝印如见帝君……帝印就是个明片,哪哪都有它的影子。” “系统相关的作用完全可以排除,伏苍不在乎系统,他要帝印不可能是为了这个。见帝印如见帝君,他也不至于做个这么大的假印,子印大小足够了。” “我有幸听安全局的局长李正蹊说过一次,他见过真正的帝印母印,高数十丈,像一座森严的百米高塔,通体漆黑,百米内生人勿近,只有持有子印的帝君才能进入。” 言外之意:这个假印如果真是仿的母印,那未免有点太粗糙太寒碜了。 “不,它还有一个作用。”周云礼忽然想起来被宴百川无视的酆都禁令,“它最基础的作用,难道不是开鬼门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 张辰立马反应过来了,“对啊,老大进出酆都从来不用找固定的鬼门,来去自如,酆都的‘闪现禁令’他也可以无视。当初炸大楼伏苍就是通过这个打开的鬼门进入酆都?” 周云礼没回话,只是往后让了让,“我不会使用帝印开鬼门,你们谁懂?” “呃……”张辰哑火了,“我见过老大用,就是身上的黑雾放出来,然后门就开了。” ……废话。 周云礼转向龙青。 龙青摇头,“老大从不把帝印借给外人,我碰都没碰过。”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古柳身上。 龙青:“你是鬼,总该知道点吧?” 古柳:“……我是鬼,但我是阳间外勤的鬼。” 主要负责的是在阳间抓同类,偶尔做点跑腿的活,走的还是总局“泳池”那扇常态鬼门,这么多年下酆都的次数两只手数的过来,整个酆都除了总局大楼和监狱管理处别的地方都没逛过,第三大机构的奈何桥办事处统共几个屋都说不明白,他能知道什么? 龙青看着手表,暗戳戳指给张辰。 又快过去一个小时了。 张辰:“局长,咱要不先回去?我带人把这铁疙瘩也带回去,直接送去酆都,咱不会整,老大总有办法。” 他说干就干,叫了几个人过来,“抬走!” 周云礼没阻止,因为这东西他实在也有点束手无策。 四个外勤过来,一人一个角,喊着口号使力,但那帝印岿然不动。 “部长,这玩意挺沉啊。”小张撸起袖子,“再来几个兄弟!” 八个人又抬了一次,那帝印纹丝不动。 张辰纳闷的走过去,“让开,我看看。” 周云礼蹲下来,手轻轻搭在帝印上,“不对劲,这东西好像离不开这里。” 张辰在底下摸了摸,“不是嵌进去的。” “错了。”周云礼想明白了,“之前伏苍进酆都不是用的这个帝印,他是靠何娇娇给他开的忘川鬼门进去的,这个帝印应该只能开一扇固定的鬼门。门里……藏着他的东西。” 带是带不走了,周云礼拿出抽魂鞭,“让我试试。” 临走时宴百川跟他说过,抽魂鞭说不定能借他一部分酆都之力,如果真可以,也许能激活这块假帝印,打开对应的鬼门。 第73章偷家 龙青把张辰那个废物点心拉到一旁,试图劝解周云礼:“局长,这眼看着就快到二十个小时了,我们先出去,通知老大,让他带人过来,您看怎么样?” “你先通知着,但我不能走。咱们好不容易找到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龙青张辰,你们带人去破阵,古柳带几个人留下协助我,咱们双管齐下,我不信对它无计可施。” 龙青还想说什么,张辰拉拉她的袖子,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叫上人走了。 走出二十多米龙青甩开被他拉着的胳膊,又气又急地戳着手表盘:“你什么意思?咱们酆都民政局局长空置二十年,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菩萨坐镇,老大宝贝这个局长宝贝得不行,人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回去怎么交代?谁担待得起?” “你没看出来么,周局长就没打算回去。” 张辰掏出手机,给宴百川打电话。 “什么叫‘没打算回去’?”龙青没听明白,“他不回去难道还想死在这么?”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张辰趁着那边还没接,飞快的给她分析:“他自从来到日月湖,就没问过一句他的身体怎么样了,从头到尾都不紧不慢,一点也不怕自己肉身死亡。要么他是明知肉身没问题,要么就是没想回去。” 那边接了电话,他的后半句话没得空说,但龙青也明白了。 肉身是不可能没问题的,魂魄离体时间长了只有死路一条,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阳寿未尽也只能算这辈子赔本了,肉身已毁,塞回去也基本活不过来。 宴百川的电话接的很匆忙,他身边惨叫四起,隔着阴阳两界都吓得张辰一身汗毛倒竖,看来酆都大战比他想的更加残暴。 “怎么?” “没有找到伏苍骸骨,但是找到了伏苍伪造的假帝印,假帝印可能连接着特定的鬼门,周局长非要破门,不愿回去。” 宴百川听得连连皱眉,“什么玩意?他还整了个假帝印?十八个小时了吗?” “马上十九了。” 他的肉身估计已经开始体温下降,心率减缓,四肢僵硬。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再晚上几个小时,魂魄与肉身之间的联系淡化的几不可察,再塞回去可能就会出现排异现象了。 “把他给我绑回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宴百川气不打一处来。 “我打不过他,总不能硬上。”张辰实话实说。 宴百川刚跟伏苍交了手,俩人都没有用尽力气,他这会儿撤出来接电话,伏苍也没趁人之危,只是背着手好整以暇的问:“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李正蹊一听宴百川说的两句话就猜到可能是周云礼那边遇到了麻烦,不愿意撤,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犹犹豫豫地说:“帝君……要不这边我替你守着,你去一趟?” 他怀疑周云礼这一招请君入瓮背后恐怕还有针对宴百川的一记暗度陈仓。 宴百川狐疑的看他一眼。 伏苍都带人打进来了,李正蹊居然让他走?什么意思? 虽然他确实有点想走,但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周局长那边,怕是出了什么变故。” 李正蹊斟酌了一下用词。 他说的变故可不是发现了假帝印,而是周云礼的态度,“周局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他就算再急迫,也不会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不会拿命去博。 伏苍虽然带来的人厉害,但酆都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他们跟伏苍之间还远远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不急这一时半刻。 宴百川被他一句话点醒了。 他忽然想起周云礼临别那一吻,那眷恋深刻的眼神,还有他带自己去跟孙家吃的那顿饭……临走前见的那一面也太难舍难分了些,不过就是一场短暂的分别,可能是惊心动魄了点,但也不至于生离死别,他当时以为周云礼是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满意,所以磨磨蹭蹭,现在想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他不像是来告别的,他分明是来诀别的! “草!”宴百川难得骂了句脏,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李正蹊说:“不要死守,实在不行就带人撤去总部,把鬼门封上。” 李正蹊一听就知道他是打算放弃酆都,万分震惊:“帝君,他……” “大不了复制一遍当年的夺位之战,一块破铁而已,成不了我的枷锁。我去找他的骨头,找到了照样要他的命!” 本来这一战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的,原计划是他跟伏苍对战的时间里周云礼就找到他的骸骨,远程销号,但是没想到他们这一把豪赌赌错了,伏苍骸骨没在日月湖,周云礼没找到。 敢赌敢输,他当机立断放弃酆都,及时止损。 伏苍来打这一战,占领酆都还是其次,他的重点目标是幽冥海里的酆都大帝印,有了它的认证伏苍才能算是真正的酆都大帝,而且有帝印加持,他也更有恃无恐些。 宴百川回头看一眼伏苍,见伏苍好似早就料到他不会多留,施施然站在一旁问:“怎么,还打吗?要去救你那位小徒弟了吗?” 他通过契约知道日月湖的人已经全部被周云礼收拾了,但是也知道日月湖底的自毁阵法已经启动,周云礼肯定出不来,宴百川不可能眼看着他死在那。 “先走一步,您自便。” 伏苍逼着他在帝印和周云礼之间做一个选择,宴百川用行动告诉他答案了。 李正蹊被他这一手吓呆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我们怎么办?你逗我呢?大敌当前,你说走就走?酆都亿万子民你不要了?” “他是来干什么的?”宴百川问他,“他是来抢帝君的位置的。” 他不可能大开杀戒,不然他要这酆都干什么?当光杆司令吗? 李正蹊还是有点接受不了,“然后怎么办?” 宴百川手中的帝印释放出酆都之力,打开忘川鬼门,传音给他:“我已经通知明霜带人避退辽城总部,你带一队人马去总部护着点他们。另外留下一部分人,隐在酆都,等我消息。” 李正蹊听到他还有安排才松了口气,“还以为你要把酆都拱手相让。然后呢,咱们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等我消息。”宴百川留下一句废话,匆匆闪身入鬼门,离开酆都,直奔日月湖。 李正蹊觉得他走的太仓促了。 这场战败好像不在宴百川的计划里。 他宣布撤退,伏苍倒是也没紧追不舍,只叫人占领了地盘,也没去总局大楼,只是叫人去把管理层都抓起来,也没说怎么处置,一转头人就没影了。 他第一件事是去拿帝印,宣布自己帝君的身份。在酆都,有了它的认证才是无所不能的,到时候宴百川设下的诸多依靠酆都之力的禁制对他而言都将不复存在,会省去很多麻烦。 这二十多年阳间的生活确实让他体会到了科技的力量,如果不把酆都系统彻底摧毁,即便宴百川人在千里之外,酆都也还是在他掌控之中。 毕竟系统依靠的是酆都之力,不是宴百川之力,帝印在,酆都系统就在,而系统管理权在宴百川手上。 一场声势浩大的入侵历时三个多小时,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谢幕了。 总局一干人等接到李正蹊的消息时都是懵的,扔下一堆设备,一把火烧光了人员名单,清理干净总局在职员工档案,关闭闪现禁令控制开关,人影一晃全都遁了,伏苍的人摸到总局时连个鬼影子都没抓到。 宴百川刚出酆都没走多远就接到老牛的消息:“酆都员工全部安全疏散,大部分系统已强制关闭,投胎系统持续运行中,管理层权限已关闭。伏苍去了幽冥海,黑白无常已经暂停灵魂提取器测试工作,将提取器带走了。” 都在计划之内,最大幅度保证酆都系统和员工们的安全,宴百川心放下了一大半,回他消息:“把明网断了,暗网不要用,最好不要联系,如果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尽量依靠符箓传音,记着避开伏苍的耳目,省着他顺杆摸到什么。” 老牛应了一声。 酆都一共两套网络信号,一套明着的,用作公民日常联络,一套暗的,只有总局内部才会用,由民政局局长和安全局局长亲自把控,不经第三人的手,十分安全,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依靠帝印,不能关闭,只能不使用。 他们出现在阳间荒野时已经暮色四合,赵羽从带着百八十号人跟着他,问:“咱们现在干什么去?找周局长?话说局长到底干什么去了?什么任务这么秘密?” “偷家。”他抬了下眼皮,一想到周云礼是抱着什么心思去的就气不打一处来,“垂死小猫给我来了一出离家出走,该打。” 他取下腰间的皮带,抖成了个棒槌,棒槌飘上半空,停顿片刻,掉了个头,朝南边飘去,宴百川闪身跟上。 赵羽从把“偷家”俩字咂摸了一下,好像有点明白宴百川此举,但后面那句话他没听明白。 什么叫“垂死小猫”? 宴百川速度很快,他晃个神的功夫人都在百米之外了,他赶紧甩开心思跟上去。 他不是没见过他百变的腰带,但大多都是腰带变鞭子变棍子,偶尔趁手也能变把小刀,没想到还能当指南针使,是以忍不住问:“老大,你这东西到底什么材质的?能不能给我也整一个?最好发扬光大,人手一件。” 宴百川语气微沉,高深莫测地说:“过来人给你一句忠告:别什么新奇玩意都想试试,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当年死也不会干出这种事。 宴百川很少这么僵硬地说话,赵羽从识相地没有再问。 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不用他问,宴百川早就批量生产了,像印着帝印的工牌似的。 他不是那种藏私的人,既然他不肯说,那这东西八成就是不好。 日月湖底的迷阵已经被破开,宴百川很容易找到古城,正要进去,赵羽从拉他一把,神色严峻地开口:“帝君,这里面好像只进不出。” “我知道。你带人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听我消息。” 说完,他都没等赵羽从回话,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古城里。 赵羽从差点就跟上去了,又怕他们都进去了一会儿万一需要增援那岂不是完蛋,于是生生停住脚步,“帝君,里面什么情况您可得跟我说啊,有危险记得叫我啊!” 宴百川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那背影上没有几分孤注一掷国破家亡的决绝,倒是有几分怒不可遏想砍人的激愤。 他看着宴百川的背影,总觉得这一趟好像“偷家”不是重点,“抓猫”才是。 第74章鬼门 大殿废墟上,周云礼还在跟那个假帝印死磕。 张辰本想打个电话问问宴百川这帝印该怎么用,但前两次打过去没人接,再打居然就显示没信号了。 酆都网络联通阴阳两界,没信号还是头一次。 他以为是湖底自毁阵法启动的原因,导致信号不稳,想着过两分钟再打一次,但接连打了七八个都显示没信号,他这才起疑,想起来第二套暗网,换网后可算是接通了,但他一句“老大”都没说完,又掉线了。 他一看,脑袋都炸了。 暗网也没有信号了。 刚进古城的宴百川倒是没有太意外。 暗网网络是以他自己为枢纽,以帝印为基石建立起来的,可能是伏苍已经拿下帝印完成认证。 帝印易主,自己这个原来的帝君当然就下台了,酆都之力不再为他所用,依靠他和帝印建立的暗网也就不复存在。 龙青有点急了,活动着手腕随时准备动手:“还是联系不上吗?要不来硬的吧?” 都快二十个小时了,周云礼性命不保。 张辰也不太想放弃,想来想去,对周云礼说:“要不您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我拖到老大过来……” “不用。” “您别这么……” “他已经来了。” 周云礼回头看向远处,张辰随他一起望去,皆是废墟,“哪呢?” 话音刚落,一处破屋后转出来一个身影。 来人穿着一条西装裤,白衬衫的袖口挽起来一半,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手里提着一副……手铐。 来势汹汹。 张辰跟龙青对视一眼:老大战败了?伏苍说话太难听了?酆都失手了?他怎么怒气冲冲的? 周云礼心思从在场这群人身上扫过,觉得他这火气八成是奔着自己来的,于是先笑着认了错:“我本来也想走的,但是没想到偶然有了这么大的发现。总局追捕伏苍这么多年,有进展不容易,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想放弃。刚正要通知你呢,让你过来接手,没想到电话还没打,你先来了。” 言外之意:我没找死,我留在这是想为你分忧。 宴百川岂会不懂他这三言两语的意思,冷笑一声,“我还得谢谢你呢?” 他抓着周云礼的两只爪子给他扣上手铐,推给古柳,“立刻送他回去。” 古柳不敢抗命,“局长,老大都来了,咱们就……” “不行,我得留下来,这个新程序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酆都离了你还不能转了?”宴百川正在气头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门都没有!老老实实给我回家呆着去!古柳,带走!” 古柳还没搞清楚他俩之间这是闹什么,但宴百川这态度他也不敢问,拉着周云礼劝他:“要不咱先走吧,这里有老大就行了。” 周云礼收起脸上那点讨好的笑。 不知道宴百川是怎么发现的,也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但今天肯定不好收场。 临到阵前,只能撕破脸了。 “我必须留下来。伏苍已经占领酆都了是吗?提取器在幽冥海的测试没有成功——我没收到明霜的消息。这个功能万一有什么缺陷,在场诸位,除了我,谁还能处理?机会来之不易,百川,别任性。” 他这一声“百川”给张辰古柳叫懵了,龙青差点摔个跟头,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就算他俩关系好,这也太好了点吧?这属于摸虎头拽狼尾了吧? 自打周云礼的计策出来,酆都就忙的团团转,他们外勤部常年不在酆都,跟总局关系到底是有点淡,平时不太能说得上话,加上明霜李正蹊都是不爱嚼舌根的,那天的事儿也就内部传了传,李正蹊没让人往外说。 总局的人可能多少还能听到点风声,外勤是一点儿也没听说。 宴百川正要发作,忽然接到明霜利用符咒发来的传音。 “我联系不上局长,他的权限密码是多少?我不上他的账号关闭不了酆都总系统。” 酆都落入伏苍之手,为了防止他利用系统查到员工名单实施报复,宴百川让人把能停的全都停了,暂时将酆都变成了一座“死城”。 但明霜他们能操控的都是各部门的分理权限,一旦周云礼的总权限被打开,级别上的压制能越过明霜的权限,再次开放全部系统,就像并联电路一样。 虽然伏苍看着不像是喜欢现代化酆都的样子,但不代表他对此一窍不通,暂时糊弄过去,万一被他找到总权限,到时候还得完蛋。 宴百川下意识的说:“不是fengdu111吗?” 这是他设计的初始密码,民政局局长空悬时就交给明霜了。 “不是,周局长应该改过了。局长还有几个权限,密码都是他生日,我刚才试了一下,不行。我联系不上……” “是宴百川,100603。”周云礼说。 “什么玩意?” 周云礼走近两步,凑在他耳边说:“是宴百川三个字的拼音小写,后面数字100603。” 宴百川有点想捂住自己的脑子。 传音有时候不是那么保险的,比如对方比你厉害,就能监听,甚至还能截胡,周云礼跟宴百川能力其实差不太多,加上宴百川对他不设防,就这么让他横插一脚,两个人的私聊变成了三个人的群聊。 明霜完全没想到他跟周云礼在一起,一听见他的声音脑子里瞬间想起来那天看见的画面,人都傻了。 难怪猜不到。 全酆都,谁敢拿酆都大帝的名字做密码啊! 宴百川直接切断了联系。 一个密码,给他整的面红耳赤的,直觉应该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合适的,只好吐槽:“这么长,乱七八糟。” 他还想说“记得住么”,话到嘴边就想到周云礼会说什么,赶紧咽下去了。 周云礼看着他有点发红的耳根,促狭地笑了一声,用传音说:“简单,一点也不乱。后面几个数字也是你的名字。” 宴百川回他一个询问的表情。 他又传了句音,宴百川眼皮猛跳,恨不能遁地逃之。 廖城总部,明霜一脸麻木地把密码输入进去,关闭了总权限,彻底让酆都陷入瘫痪。 李正蹊奉命来保护总部这群人,靠在桌旁,念了一遍那个密码,笑了一声,跟她八卦:“你猜局长这个密码是一开始就这么设的,还是最近改的?” 明霜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名字缩写我懂,但是这个100603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李正蹊道:“笔画啊。” 明霜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古城里,宴百川看着这个赝品直撇嘴,“伏苍这人,除了当领袖不行,干啥都行。” 这帝印就是个缩小版的母印,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帝印的等比例缩小版,只是没有酆都之力,被强大的阴历取而代之,要不是对酆都之力有所了解,还真容易被他懵过去。 宴百川摆摆手,让众人后退,“我试试能不能打开。” 大家给他让出来方圆三米,宴百川刚要动作,想起来兜里还揣着一个子印,拿出来抛给周云礼:“这个你拿着,我怕它们起冲突。” 宴百川跟帝印解开了联系,这子印在他手里就是一块废铁,已经没用了。 帝印开鬼门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 酆都与阳间实际上是重叠的,只是不在同一个空间,地貌也完全不同,开鬼门就是在空间上撕一个口子,供两界的人出入。 但是这个“口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撕开的,酆都之力守护着这个看不见的结界,帝印就像一把万能的钥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在任何地方撕开一个口子。 但是并非除了帝印就没有别的办法。 一力破万法,力量够强,强行撕开也是可以的,大多酆都入侵者和逃亡者都是这么干的,伏苍这个假帝印显然也是走的这个路子。 他将自己的力量拧成一股,注入到帝印上,试着激活了假帝印上的无穷阴力,方才还默默无声的帝印上逐渐蒙起一层黑雾,跟他注入的那部分混在一起,越卷越大,越来越浓,竟然将方圆十米都笼罩了。 张辰万分吃惊,“他这是收了多少人啊?” 周云礼脸色微沉,“二十多年,你算算呢。” 按照赵泉和吴蓉蓉的说法,他们这种负责给伏苍抓人的下属都是有业绩要求的,一个月多少人,一个月多少年的阳寿,他手底下几千个下属,一个月多少人?一年多少人? 张辰稍微算了一下,脸色就难看的不行。 十几万人,倘若伏苍不是把这些人收到了帝印里,他今天带去攻城的就绝不可能是那两三千人,连个先锋军都不够。 “开了。”古柳打断他的思绪。 宴百川面前出现一扇遮天蔽日的漆黑大门,他对张辰说:“赵羽从在外面,你去把他叫进来,让他跟我走一趟。你跟龙青带人破阵,回总部去。” 活人进不了忘川,张辰没有异议。 周云礼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鬼门,伸手要推,被宴百川一把拽回来,不由分说:“你跟张辰走。” “我不。”他拒绝的十分干脆。 宴百川有点头疼,“你别任性。酆都的事情我能解决,那个提取器明霜会用,我找到东西拿给她就行了,放心,我不会跟伏苍硬拼。” “不行。”周云礼态度十分坚决,扣着他的手腕,“伏苍狡猾,事态瞬息万变,提取器连测试都没完成,并不能保证百分百好使,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放过。还有四个小时,只要我们够快。” “你……” 周云礼不再理他,手一甩,匕首卡在酆都大门的门缝里,他手腕一动,匕首随心而动,撬开了一条缝。 他五指微握,匕首抽条成一条长锁,卡在门缝里的部分伸出来一个钩子,扣住门扉,他这边一用力,生生将那高达十丈的鬼门给拽开了。 随后他身影一晃,闪到了门内。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宴百川想抓人都来不及。 他正要发作,听见周云礼有些震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这是……幽冥海?” 第75章幽冥海 宴百川的愤怒一下子就没了,赶紧跟过去。 张辰指挥古柳:“你跟上,我去通知赵哥。龙青,跟我走。” 幽冥海是什么地方?禁地。 里面关押着古往今来还没消散于天地间的恶鬼。 伏苍把门开在这什么意思? 古柳快走进步进入鬼门,一进去就差点呛死。 这里面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苦味,简直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他朝四周看了看,愣是没看见周云礼和宴百川。 这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说是幽冥海,其实是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没有水,连忘川那种浓稠的液体也没有,只有一片漆黑。 脚下踩的不是地面,头顶也没有天空,没有任何光源,行走其间也分不出来东西南北,不知今夕何年身在何方,整个人都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试探着走了几步,都好像在原地踏步一样,低头连脚都看不见,手非得伸到睫毛上才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叫人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恐惧来。 “局长?老大?帝君?” 没有人回应。 周云礼刚进来的时候反应跟他差不多,他一脚踏进这个地域,第一反应就是这里就是“幽冥海”,虽然无凭无据,但是很笃定,可能是魂相相连的缘故,宴百川毕竟在这待了几百年。 他回头连鬼门都看不见,只能凭借抽魂鞭感觉到宴百川的靠近,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他,“告诉你别来,非要跟着,赶紧回去,你那肉身撑不了多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门都没有,赶紧回去,趁着门没关。” 周云礼看不见他,只能顺着他的手往上摸,摸到他的肩膀,还想往上,被宴百川拦住,“我跟你说正经的,别动手动脚。” 周云礼偏不,手精准的扣住他的腰,把他往怀里一带,抱了个满怀,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窝,他才能不清不楚地看见一点宴百川的影子。 “忘川的尽头是幽冥海,这里这么苦,你怎么忍受的?” 这句话勾起了他不那么美好的记忆。 当年换完魂相,他不是被伏苍扔进幽冥海的,是被那不怎么管正事儿的天道逼来的。 酆都之力不算什么好东西,天道也并不公平,但它确实在“逆天而为”这四个字上揉不得沙子,宴百川刚把周云礼安顿好,就感觉到一股束缚落在他身上,逼着他往幽冥海去,一步步踏进这片虚无。 那是不可抗力。 幽冥海不止是苦,这只是边缘,真正的幽冥海炼狱里充满幻觉和疼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千万年不死不得解脱。 身上的皮肉一次次绽开又愈合,筋骨都像是被一点点敲碎了,又用针线穿起来。魂魄像是在粉碎机里滚了一圈,又拿胶带粘上的。 炼狱里不分日夜,起初他的幻觉里还会出现一些人和事,大多是雁秋和唐枕崔宛,后来唐枕和崔宛都记不清了,雁秋也慢慢模糊起来,幻觉里不断出现的变成了鲜血和恶魔,还有各种不知所谓的幻象,到最后他就只记得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和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靠着那点不甚清晰的雪光,熬过了幽冥海炼狱痛不欲生的几百年。 出来后把前世的人事物基本忘了个干净。 但是这些他不可能跟周云礼讲,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众生皆苦,忘川水最苦。” 而忘川尽头的汇聚之地幽冥海更是苦不堪言。 幽冥海不看喜乐,只表哀怒,千万年来的那些求不得爱别离种种不甘和屈辱全都沉在这里,浓稠到了一定程度方才形成这一片虚无,然后毫无保留地加诸在囚禁于此的灵魂上。 他说完,周云礼有一阵没说话,他以为这位心软了,正想卖个惨把人哄回去,就感觉到脖颈一热,顿时酥了半边身子。 他抽口凉气,“你干什么?” 周云礼一想到临别时宴百川那句“回去再说”就难受的不行,离伏苍的骸骨越近越不是滋味儿,恨不得咬他两口,但对付伏苍迫在眉睫,他只在他脖颈上舔了一口就放过他了,轻轻吻了吻他的耳根,带着点食髓知味的欲求不满。 “古柳进来了。” 他松开抱着宴百川的手,只是拉着他,扬声呼唤古柳:“在这。” 古柳循声过来,没走几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缠在他的手腕上,还有点微微发光,是抽魂鞭。 他立马就安心了。 “我们去哪?” “没想到他居然把骸骨藏在幽冥海,还真是灯下黑。” 宴百川总觉得脖子热热的,还有点不适应,一开口嗓子灌铅似的,咳了咳才说:“其实算起来,这里确实是最安全的。幽冥海闲人免进,连我都不会常来,这里关押的一群恶鬼神智都不清,更不可能对他的骸骨有什么威胁。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么多年,他也就只有认证帝印和关押伏苍的时候来过几次,后面基本就是一年一次过来例行检查。 他把抽魂鞭一端拴在鬼门上,另一端揣兜里,“给赵羽从留个导航。” 然后才带着古柳和周云礼往深处走。 不知走了多远,宴百川忽然停下,“云礼,借你的福报用用。” 周云礼也感觉到了一丝暗藏的力量,猜测可能是快到了。 他将身上的福报放出来一些托在掌心,那金光如同一盏小灯,飘飘忽忽地照亮了方圆十米。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源能隐约看见前方好像有什么建筑。 “小黄灯”越来越大,足球大小时,终于将前面那建筑照亮了。 那是一个百层楼高的黑色建筑,墙面不反光,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宽达数百米。 “这是……真正的帝印?”古柳有点震撼。 原来帝印长这样。 宴百川:“是帝印,也是幽冥海炼狱。” 他越靠近越觉得不对劲,走到距离帝印只有五十米时站住了,拉住周云礼,“不对劲。” “怎么了?”周云礼和古柳都是头一次来,没有他那么敏感。 “炼狱恐怖非常,方圆百米有禁制,生人勿近,只有持有子印的人方可进入。虽然我们身上有子印,但毕竟我已经不再是酆都大帝,子印放在我身上就是一块废铁,母印不会认我的。” 所以他们是怎么毫无阻碍地走到炼狱门口的? 眼前的漆黑大印如同遮天蔽日的铜墙铁壁一样,迎面的墙体上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那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口中乌漆嘛黑,像个漩涡一般,古柳机灵的猜测这可能就是炼狱入口。 宴百川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往后一推他二人,“回去!” 伏苍这个疯子居然把炼狱禁制打开了!帝印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里面恐怕已经暴乱四起,用不了多久恶鬼们就会恢复神智,冲出牢笼,跟二十五年前他抓住机会逃出这里一样。 左边的人被他推地一趔趄,右边的人却没动,不仅没动,还抓住了他的手,卸掉力道放在一边握着,“伏苍这是请我们呢,进去看看。东西应该就在里面。” 古柳有点不明白:“这里面关押的都是恶鬼,伏苍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出来?他争着抢着当酆都大帝难道是为了霍乱苍生的吗?” “当然不是。”宴百川说:“只有逆天改命到为天地所不容的人才会被天道押着送到这里,但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都是一方枭雄,是能搅动天地的人物,一共也没几个,所以这炼狱里偶尔也会关押一些重刑犯。” 周云礼给他做补充:“比如当年伏苍的旧部,在伏苍逃走后依旧效忠于他的党派成员们。” 宴百川接着说:“炼狱的禁制只有开启和关闭两个选项,没有单独的开关,里面也不是单间,伏苍想放出他的旧部,就只能把整个炼狱都打开,带走他的人,再把其他人抓回来。” 非常麻烦,但必须要做。 因为现在身边这几个得力干将都是近二十年四处搜罗来的,而且有的几位还不那么衷心,再加上吴蓉蓉叛变,宴百川走之前说的那句“安插眼线未免太容易”,导致他现在不是很信任自己这帮杂牌军,觉得旧部更可信一些。 “咱们要进去吗?” 古柳倒不是很害怕,相反,他还有点跃跃欲试。 传闻宴百川当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李正蹊虽然说话不着调,但实际上对宴百川非常敬佩。政府高层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跟着宴百川打过江山的,像老牛老马和黑白无常甚至还是“前朝余孽”,这都能被宴百川收于麾下,他实在很想看看宴百川真正的实力。 但是宴百川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古柳,你回去找明霜,让她想办法把幽冥海的屏蔽网打开,看能不能压制住一点。” 幽冥海的禁制虽然是依靠的帝印,但宴百川为防止出意外,在外面另外建立过一个屏蔽网,能帮着分分忧,但是这个屏蔽网在伏苍攻城宴百川带人撤退的时候随着其他系统一起关掉了,他想单独开启屏蔽网,起码压制一下这群恶鬼,不然单凭他一个人,对付有了酆都之力的伏苍都还两说,更别提这一群没有理智的疯狗。 古柳十分遗憾不能留下来一睹前任酆都大帝的风采,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行,我这就去。” 他顺着宴百川留下的那条发光的“导航”飞奔回去,半路遇上追过来的赵羽从,赵羽从拉住他问了两句,得知前面情况不太好,带着人加快速度向前。 与此同时,周云礼和宴百川已经进了炼狱大门。 第76章炼狱 一脚迈进去,周云礼就觉得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一样,膝盖甚至有点发软,宴百川及时捞住他。 “小心。” 他话音未落,一股厉风就迎面扫来,宴百川捞着他的腰躲开,周云礼手中的抽魂鞭带着一串银光打过去,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如爆竹的声音。 宴百川将他护在身后,“这里恶鬼横行,不可掉以轻……” “心”字还没出口,背后传来一阵破空声,周云礼反应极快地变抽魂鞭为长刀,横在胸前一挡,跟来人短兵相接,发出一声脆响。 银光闪烁下,他看见对面是个身披铠甲的魁梧男鬼,手中拿着一杆红缨枪,枪尖正怼在刀刃上。 周云礼反手一别,将枪尖别开半寸,向侧方躲开,回到宴百川身边。 宴百川的抽魂鞭还在当导航使,身上也没个趁手的兵器。他一边将抽魂鞭绑自己腰上,一边凌空画了一道符出来。 黑色的符箓一笔一划刻在半空,周云礼目光黯了黯,默默给他护法,清理意图靠近他的那些恶鬼。 这里的鬼没有神志,只是凭借本能地攻击一切,战斗力爆表,周云礼一身诸邪避退的福报释放出来,居然也只是让那群鬼的脚步略有迟疑,接着便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它们只想打破这个牢笼冲出去。 抽魂鞭无线延长,将宴百川圈在中间,福报包裹在这隔离带似的鞭身上,形成一圈金色的光环,将那群恶鬼拦在圈外寸步难行。 但他一己之力终究还是太微弱了。 宴百川绘制的符箓极其复杂,比他还高,最后一笔落下时,符箓的每一个笔画都好像突然被激活一样,划过一道暗紫色的光。 他低喝一声,将符箓猛推出去,周云礼立马撤走抽魂鞭让路,那符箓无限放大,最后竟然几乎与炼狱同高,如推土机一样碾压过去,直逼得那群恶鬼不得不后退,有几个道行稍浅的直接就给拍没了。 杀生,大罪孽。 周云礼眉心一皱,有点不高兴。 刚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的赵羽从迎面就看见这个,才反应过来宴百川已经不是酆都大帝了。 他没有酆都之力,没有肉身,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魂魄。 打架都没有外挂了,得拼学识了! 他跟着宴百川二十年,何曾见过他画符搞术法?他向来都是借着酆都之力挥鞭子直接抽的。 然而,那一堵墙似的符箓推到一半忽然遭到阻力,只听“嘭”地一声巨响,符箓被炸成一堆碎末,消散了。 伏苍拢着衣袖走出来。 “你居然还真能找到这里,佩服。” 他这话是对周云礼一个人说的。 他没想到周云礼不仅没死在古钟里,还能找到他的假帝印,通过帝印开启了鬼门,来到幽冥海。 “我也是没想到,原来日月湖下面就是幽冥海炼狱。这一招灯下黑玩得很漂亮。” 任何人死也想不到他会把自己的骸骨藏在阴阳两界最可怕的炼狱里。 伏苍身侧飘着两盏幽蓝的小灯,映照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越发阴森可怖。 那是酆都之力凝聚出来的鬼火,在幽冥海虚无中只有福报和酆都鬼火能照亮一方天地。 有了帝印,天下尽在掌中,他好像迫不及待要广而告之他已经复位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炫耀身上那点酆都之力。 他一摊手,露出一个无恐的无奈笑容:“我也只是实在无处藏身,迫不得已罢了。宴百川,其实抛却这一切仇怨来讲,我很欣赏你。你能力强,处事冷静,十分周到,是个人才,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就此和谈,你继续发展酆都现代化,我全力扶持。” “怎么,帝君您老人家这是由奢入俭难了?” 赵羽从的人已经赶到,宴百川把抽魂鞭一点点收回来,“您这下一句是不是还会说,能给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在推进酆都发展这一块给我最大的自由,但是有一个条件:交出周云礼。” 伏苍对他那个孙子其实未必有多看重,之所以念念不忘,不过就是觉得伤及了他身为帝君的颜面,加上这么多年他也确实需要一个执念让他撑着过活。 但是几十几百年过去,这点执念早就被篡权夺位的宴百川分走了七八分,他也不是很想要周云礼的命给他那个孙子报仇了——他自己也是投胎转世多代的人,阳间亲情阳间了,可能刚死那几年还会惦记,但死的久了也就淡忘了。 他最记恨此事的时候是孙衡刚死的那几年,宴百川和雁秋都服了刑,他找不到机会寻私仇,后来出狱还没来得及寻仇,一个就进了幽冥海炼狱,另一个不知所踪。 他这点激愤不甘迫不得已地被岁月消磨殆尽了。 伏苍没有惊讶于宴百川看穿了他的想法,他只是用自以为非常诚恳且和蔼的语气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绝不伤他一根汗毛,让他在阳间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辈子。” “他用你照顾?”宴百川从没听过这么大言不惭地笑话,“鲨鱼什么时候需要你这泥鳅给仨瓜俩枣地送菜了?” 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伏苍冷了语气,“宴百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酆都尽在我手,酆都无上神力加诸我身,你是厉害,但你再厉害还能大过了天去吗?” 宴百川没说话,只是讥讽地笑,简直比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就是个废物,再给你十个帝印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彻底把伏苍激怒了。 他双手抬起,酆都之力在他掌心凝聚成一团浓墨,“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了。” 炼狱就是帝印本体,酆都之力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将他拢成了一尊邪神。 宴百川用传音对周云礼和赵羽从说:“你们去找东西,我拖着他。” 赵羽从点了下头,正要动身,却见周云礼没动。 他担忧地看着宴百川,那眼神宴百川一看就明白了。 炼狱就是用来对付恶鬼的,他毕竟曾经也是这里的罪犯,后来逃出去继承了帝印,炼狱放他一马放了二十多年,现在他是以“罪犯二进宫”的身份待在这,还是以“探监”名义回来的?炼狱对他有影响吗? 要不再等等,古柳应该快到总部了,炼狱屏蔽网是研究院的产物,周云礼看过具体构造,对管理层的人会自动滤掉,到时候多少能压制住一点。虽然对伏苍可能没什么用,但没有小耗子捣乱也能放心一些。 宴百川轻轻推了他一把,意思很清楚:不用管,你去吧,我有数。 酆都之力浓到了极致,泛着一股钻心的苦味儿,铺天盖地地朝宴百川涌了过来。 周云礼被他一掌推开,正好躲了过去,燃起一点金光眼看着宴百川被黑雾吞噬。 伏苍负手而立,“你太狂妄了。这么多年你把持帝印,真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么?酆都之力对阴魂的压制是绝对的,你就算强破了天,又能如何?” 黑雾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但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伏苍眼皮微抬,身侧的幽□□盏映照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忽然缩了一下。 那黑雾原本在不断缩紧,此时却忽然停住了,接着,里面一道银光划过,如九天星落银河倾泻一般,势不可挡地劈开笼罩周围的黑雾,在炼狱中掀起一阵刮骨般的狂风,痛的几个阴魂惨叫一声。 黑雾被这一击打散,烟尘似的扬了漫天,慢慢露出里面揉着手腕的人影。 他神色淡淡,说出的话也并不怎么高亢,但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我当年坐上帝君之位,本也不是靠的帝印。” 他从幽冥海出来时掌权的还是伏苍,他就是靠着一人一鞭,生生把伏苍从上位拉下来的。 没几个人见过那一战,因为太出格,离的近了会被殃及池鱼,离得远了又看不清。 当时在场的人只知道,他们决战的地点选在了忘川,众人相隔百丈翘首远望,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从没有四季之分也没有雨雪狂风的酆都那天下起了阵雨,从来默默流淌的忘川跟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咕噜噜冒泡,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一场洪灾:忘川水浪高百尺,水位上升,越堤而出把两岸淹了十几里。 遍地都是一股苦不堪言的味道,那股说不出的悲苦顺着鼻尖流进四肢百骸,在早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上重重一戳,顿时心如刀绞,几辈子的悲伤苦楚冤屈不甘一股脑地找了上来,千万人同时痛哭起来,好似在祭奠自己匆忙潦草的一生。 那天,多少人趟着忘川水哭的声嘶力竭,一边抹眼泪一边抢救危房,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几乎要悬梁自尽,又发现自己已经是个鬼,不能再死一次,难受的恨不能自毁魂相。 而那时,宴百川也没有帝印加持。 那一战是伏苍毕生的耻辱,他脸色都跟着难看了起来,给自己找补:“之前是酆都暴乱,我不得已出兵压制叛军,分化帝印的力量,致使你有可乘之机。今天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是吗?”宴百川不知可否地一挑眉,“那你尽管试试,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人定胜天’。” 第77章销号 周云礼看他还能撑一阵子,果断叫赵羽从开路,带人绕开伏苍,往另一侧跑去。 伏苍想拦他,被宴百川一鞭子挡住,“帝君,这时候分神可不行。来,让我领教领教您当了二十多年‘人’,当出来什么心得没有。” 他拖住伏苍,但拖不住伏苍身后的那一群恶鬼,赵羽从带人给周云礼清路,周云礼把魂相分出来十盏小灯照明,在炼狱里展开了搜查。 本以为这会是一场不亚于日月湖底的地毯式搜寻,周云礼甚至做好了掘地三尺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刚在炼狱里逛了一圈,地形都没熟悉完,一拐弯,魂相金光就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一双骷髅眼。 那墙角角落里堆着一堆白骨。 骨架早已经不成形状了,目测也不完整,七零八落,东一条西一块。 他心里一抖。 不会吧?难道是伏苍的计? 他愣是没敢动。 赵羽从过去摸了摸,神色复杂的说:“是真的。” 是真的白骨,不是障眼法,也不是模型。 周云礼奇怪的看了一眼远处伏苍的背影,不明白他这是闹得哪一出。 日月湖里的帝印藏得那么严实,但其实就只有“开门”这个一个功能。 既然如此,难道骸骨不是应该藏得更隐秘吗? “灵魂会伤害别人的骸骨吗?” 他这一句话问的赵羽从有点迷惑,“一般来说不会吧?能用得上骸骨的术法不多,还大多都是失传已久不知真假的玩笑,大家一般只会看管好自己的,对别人的不太上心,毕竟干坏事要加罪孽的,没人愿意下辈子猪狗不如。” 那周云礼就明白了。 他从赵羽从身边的人手里拿过电脑和提取器,在骨头上取了一块下来,开始扫描。 炼狱里关押的都是没有神智的厉鬼,每天被帝印折磨的体无完肤,不可能有心思把他的骸骨怎么样,就算不小心发疯时打碎几块也没关系,物理性的损毁并不能对灵魂产生什么影响。 而这里通常没有狱卒,宴百川可能偶尔过来一趟,但炼狱毕竟给他留下了阴影,例行检查他不可能多做停留,所以伏苍并不需要把骸骨再费尽心思地藏起来,只要找个角落放着就行。这里乌漆嘛黑,手指头不糊脸上都看不见关节,宴百川不可能发现角落里放着什么。 而他本人有了帝印之后会得到一具新的肉身、拥有新的骨肉,这具骸骨就算被九天雷符劈成渣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 难怪他一时阻挡不成,居然也就放任他们在炼狱乱转,专心跟宴百川一决高下。 在他心里,现在真正危险的是这个曾经靠一己之力把他拉下台的宴百川。 明霜早就在黑白无常找到伏苍生卒年月的时候就给他创建了一个app账号,将他的信息录入到户籍资料库,周云礼扫描对比的时候没受到任何阻碍。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科技的力量。”周云礼看着扫描完成的结果,上面写着:存在时间——一千三百二十三年;投胎次数——二十一;当前状态——已投胎。 下面是他的一张证件照,还有他在阳间的身份,居然才二十二岁,念大三……跟孙思思同一个学校。 他这副新皮囊长得也不错,挺清秀一孩子,家世一般,不愁吃喝。 可惜了,那个被他顶掉的孩子这辈子本该是条没什么大坎坷的顺遂命,想必生前福报不少。 基本信息旁边还有一个特殊的黑色入口,写着“录入”两个字,周云礼把信息页面最上端的一串链接复制下来,粘贴进去。 这是他熬了几个日夜的成果。 当年宴百川换魂相用的就是骸骨,因为骸骨连接魂魄,虽然伏苍有了新的肉身,但不代表旧的骸骨上就没有他的气息。 周云礼做了一个程序,又让宴百川研究出来这个提取器,就是要把依附于骸骨上的那点魂魄气息提取出来,生成一个链接,被符箓神力钉在系统里。 那一点魂魄进入系统后会被系统的再生程序无限放大,魂魄受损是不可逆的伤害,只要他通过链接里的魂魄样本为引,以系统里的酆都之力为刀,在系统内部直接绞杀这一缕残魂,就能对远在天涯海角的样本本体产生不可能逆转的伤害。 化虚为实,是科技做不到的,但酆都之力可以,而且它依赖的只是这股力量,至于这股力量属于谁则完全不重要,就算帝印认证了一条狗也没关系,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让酆都之力消失。 科技与神力相结合,这把锋利的刀终于出了鞘,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赵羽从还有点担心,毕竟当时是打算来幽冥海找个死囚试试的,伏苍来的太快没来得及,还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使。 周云礼操作完,导入进度一点点往前推,赵羽从满手都是汗。 伏苍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周云礼点着魂相金光到处乱晃,那点金光在一片漆黑的幽冥海中何其扎眼?却不知什么时候淡下去了。 周云礼紧紧盯着电脑页面,可能是过于紧张了,毕竟这就是一场豪赌,现在到了开奖的时间。 魂相不由自主地收进体内,他自己都没发现。 伏苍本来没在乎他那堆破烂一样的骨头,但他一回头发现周云礼坐在墙角,一点不属于魂相和酆都之火的光亮透过来,他觉得那种刺眼的白光好像有点眼熟,捏了两只小灯凑近去看,这才发现原来那是电脑屏幕的光! 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大意了。 周云礼带个电脑进来干什么? 他惊觉不好,扭头就要奔着周云礼去,宴百川的鞭子刮着风声落在他耳畔:“还没尽兴呢,帝君是要败逃了吗?” 伏苍迫不得已回了个身,鞭身擦着他的衣领落下去,酆都之力在他掌心凝出一把长刀,壮胆似的说:“你们以为那一堆烂骨还能对我产生什么威胁?我现在有新的肉身,就算你们把那堆骨头磨成粉压在三清座下,也对我造不成威胁!” 当然造不成威胁,他们本也没打算把他的骨头怎么样。 “咱家周少爷家里不养狗,要你那一堆玩意干什么?磨成蛋白粉补钙么?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宴百川话说的轻松,其实对上伏苍并不轻松。 大家都敬仰他当年一战成神,没人知道他那一战打完自己差点魂飞魄散了。李正蹊有三天遍寻不到他,回来后他给的说辞是:追伏苍余孽。 其实他是躲起来疗伤去了。 宴百川知道,他必须速战速决。 一来,幽冥海地形对他不利;二来,周云礼二十四小时的极限已经到了。 也不知道古柳是瘸了还是半路被截杀了,看来等不到明霜打开屏蔽网他就得先殊死一搏。 伏苍感觉到宴百川身上暴虐起来的魂相力量,不敢再分心,握紧手中宝刀,同时指使自己的人围攻周云礼。 赵羽从也没空盯着电脑看了,带人以周云礼为中心围了个圈。 这里面的厉鬼数量不多,两位数还得二开头,但架不住实力强悍,赵羽从带人二打一都勉勉强强。 他顶着一位五大三粗的武将魂魄,腋下别着人家的红缨枪,一只手怼对方的下巴,已经开始耍地痞流氓的无赖招数,冲周云礼叫嚷:“还要多久啊局长!” “快了。” 赵羽从咬咬牙,一脚锁住大汉的下盘,试图将他放倒,旁边的同事赶紧过来抢他手里的枪。 就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时,一个水鬼拖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飘了过来,几乎贴着地面滑到周云礼身后。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在这个漆黑的环境里更加不易察觉,而且她还没有将军那样沉重的铠甲,行走间丝毫不见声响,没惊动任何人就摸到了周云礼背后,长长的指甲迅雷不及掩耳地超他脖子戳了过来。 周云礼微一偏头,活动颈椎似的躲开这一击,说:“成了!” 屏幕上的加载条加到满格,弹出一个新的弹窗,上面写了一行字:是否确认注销此账号? 旁边一行小字:注销后此魂魄将魂飞魄散,无法找回。 下面一左一右分别是“确认”和“取消”。 水鬼蓄力再次袭来,周云礼只是轻笑,没有动作,当那指甲来到他颈前半寸时,空中不知道起了什么威压,整个炼狱好像微微亮了一瞬,亮到周云礼隔着十几米都能看见宴百川朦胧的影子。 女鬼的手戳不下去了。 她身上好似压着千斤重担一般摔在地上,将军手中的枪也脱了手,所有厉鬼都好像无形中被什么东西束缚住,浑身力量施展不出来。 远方传来李正蹊的声音:“把人绑起来!围住炼狱周围,幽冥海沿岸三公里内清除闲杂人等,黑白无常立刻带人清理伏苍余孽!” 是明霜终于打开了屏蔽网,李正蹊带人来支援了。 他一踏进炼狱就甩出一把符纸点燃,点燃的符纸烧的很慢,亮起特殊的黄光,像一盏灯,不要钱似的甩了三五十张,铺满整个炼狱,但光线毕竟昏暗,照得偌大的空间十分阴翳。 宴百川跟伏苍刚交手完一个回合,谁也没讨着好,此刻隔着两米远对峙。 宴百川侧眼瞥他:“你怎么没来的更晚点,直接倒戈恭迎新帝得了。” 李正蹊叫苦不迭:“伏苍把酆都鬼门全关了,总部的也进不来啊!古柳说日月湖底有伏苍开的后门,我带着他们跑了一趟日月湖,正赶上张辰被日月湖自毁阵法围困,只好带人先帮他把阵破掉,然后再通过伏苍的后门进来。谁知道这幽冥海比迷宫难走,你也不给我留盏灯,我一进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研究院的指南针精神分裂似的一通乱转。我把队伍打散成八个小组,四面八方一起搜寻,还怕他们走丢,得牵着线儿,遛狗似的!能找到你就不容易了!” 你要求不要太高! 宴百川也是一时着急,竟然只顾着给赵羽从留“导航”,忘了给援兵留,一时间不好意思发作了,只能把气撒在伏苍身上。 他诡笑一声,“你不是自以为天下无敌么?来,云礼,让咱们封建余孽伏苍大帝见识见识,什么是科技的力量。” 第78章换魂相 伏苍再不明所以也知道自己好像是低估了什么,手一挥,一缕胳膊粗细的酆都之力直奔周云礼而去,眨眼就到了近前。 周云礼面不改色,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手指将鼠标移到了“确认”键上,毫不犹豫地点下。 李正蹊双手飞快结印,堪堪将那酆都之力阻拦在周云礼身前半米处,宴百川手中的长鞭悍然落在长索似的酆都之力上,将它自中间一斩为二。 酆都之力消散开来。 伏苍脑子忽然疼了一下,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力量正在由内而外的摧毁他的灵魂,那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他甚至十分熟悉…… 他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地再次催动酆都之力袭击周云礼。 周云礼挥动满身福报,将自己圈在其中。 不得不说,福报这东西真是好用,就算是酆都之力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伏苍头疼的厉害,浑身刺痛一样,好像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他伸手想要揉揉太阳穴,却发现手上没了知觉,低头一看,愕然发现他的手居然不见了。 那长袖之下空了半截,手肘一下竟然全都没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惊骇道:“魂飞魄散可是大罪孽,宴百川,你就不怕再也出不了幽冥海吗!” “这是程序做的,算不到任何人头上。”周云礼看着显示屏上稳步上升的进度条,十分欣慰,“算起来,这还是第一个我亲手设计完成的程序,很有成就感。” 李正蹊看着伏苍整条手臂完全消失,脚也开始模糊起来,十分敬佩,“局长,我记得你不是金融专业吗?简历上也没写您还会这个啊。” “简历那东西写写就得了,写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又不是境外间谍。”周云礼笑的高深莫测。 帝印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它的无上神力一方面跟随伏苍的指引攻击周云礼,被周云礼一身福报挡的严严实实,一方面遵循着依靠帝印建立的系统去攻击伏苍,两不耽误。 比消耗,伏苍远不是周云礼的对手。 他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化为空气,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势不可挡的力量是从哪来的了,一直以来八风不动运筹帷幄的脸终于垮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是酆都大帝,帝印为什么会攻击我!” “帝印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周云礼杀人诛心似的,把手中的笔记本转了个面,给伏苍看,“一个武器再强大也得看它的持有者是什么水平,能发挥出多大的威力。这就好比很简单的那个比喻:一把大米卖出去不值钱,扔地上都只有畜生会捡,但是煮熟放在饭店,两块钱一碗;打成年糕,十元一斤;酿成酒,按两卖。可见一个物件的价值却决于持有者我选择,帝印是个好东西,但你不行。” 显示屏上的进度条到了百分之六十四,伏苍半边耳朵都没了,右腿全部消失,左腿还剩半截大腿骨,飘荡在半空中。 销号的过程并不漫长,帝印威力强大,除了对付不了周云礼这种全身上下福报不掺杂一丝罪孽的“菩萨”之外,它对罪孽越深的人下手越狠,伏苍连遗言都来不及说,嗓子就化为了飞烟。 但他依旧不甘心,酆都之力决堤一般倾泻出来,李正蹊等人无暇他顾,自保都困难,在酆都之力的压制下感觉自己快要魂飞魄散了。 宴百川及时拉起一个防护罩,将这群人扣在里面,喊周云礼:“过来!” 周云礼手里还拿着另外半截抽魂鞭,抽魂鞭上的银光频频闪烁,可见宴百川扛得很艰难。 他把福报全都放了出来,金光乍起,这混沌一样的幽冥海居然变成了一片金茫茫,众人无法适应这股强光,连宴百川都闭了下眼。 酆都之力没想到他突然开这么大,被撅了回去。 周云礼借着金芒遮掩,转身把笔记本放地上,背身时身影微顿,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手在裤兜里摸了摸,还是把那个小漂流瓶拿出来了,打开瓶口倒进嘴里。 液体并不多,只有小半口,但却苦的想吐。 众人适应了金光,宴百川看见几米外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沉了一下,叫他:“你干什么呢?过来。” 周云礼回过身,脸上挂着一点淡笑,眉目清朗,有了几分数月前丰都科技两人初见时那股无忧无虑世家公子的样子。 他站在金芒尽头,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上衣外套不知道扔在哪了,只穿一件白衬衫,衬得他眉目清朗温柔。 他走过来,几步间,身上的衣服随心意变成了一条黑色长衫,长发飘洒在身后。 千年前那个背身走向茫茫雪际的人好像回来了,踏着遍地金光朝他靠近。 宴百川却并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扼住一般,不是好兆头。 他听见周云礼的传音:“从忘川回来后,我时常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对你有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的。是那晚你在昏暗灯光下朝我招手、是第一次打冥河水母时你奄奄一息靠在我怀里,还是我服刑期满你来接我时隔着牢笼震惊的重逢,或者是忘川畔你抱着我做出那个决定时捅我的一刀,又或者是溪畔我为你擦拭头发时湿热的水汽笼罩了我的手掌……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后来我才明白,都不是。” 他走到宴百川身前,说:“是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你在风雪中朝我伸出手,我拉住了,就再也放不开。” 宴百川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要干什么?” 周云礼笑着,看他的眼神温柔的滴出水来,“你尚且不忍我罪孽满身,我又怎忍你不入轮回?我光风霁月的宴百川,一身红衣一把长鞭,敢站在梢头生开鬼门,何等威风倜傥。” “你……” “我统共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不到六十年,都给了你。” 他的手抚上宴百川的额角,带着些怜爱,“我不回去了,陪你好不好。” 宴百川骂出了声:“滚!” 周云礼不怒反笑,抬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人家生于世千年,投胎十几次,爱过的人能组成个加强连。 他生于世千年,投胎两次。 只爱过一个人。 宴百川没想到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他。 伏苍还不知道死绝了没呢! 他思绪没等围着幽冥海转一圈,就感觉到周云礼撬开了他的牙缝。 他撬的很轻松,或者说根本没有撬,因为宴百川根本就没咬紧,他只是稍微试了一下,像怕咬着他一样,宴百川就松了口。 但周云礼并没有进去。 他在唇畔上停顿片刻,一只手捏着宴百川的手腕,缓缓收紧,浑身紧绷。 宴百川甚至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觉得不对了。 亲一口而已,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至于吗? 亲都亲了,能不能干脆点? 他抬起闲着的一只手想去给他顺顺背,刚抬起半寸,忽然被周云礼掐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拽住,往背后一扣一搂,将他困在怀里,狠狠一闭眼,将舌尖送了进去。 一同送进去的还有那一口苦到心肝肺都疼的液体。 他的舌尖一进来宴百川就明白过来了。 那股味道太熟悉,一入口居然刺激的他想起来了一段早已经忘没了的记忆。 当年他换完魂相打晕了周云礼,给他喂这个的时候他不肯张嘴,他就是这么灌的。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居然是自己在几百年前先非礼了对方这个消息,就先怒不可遏起来。 这是孟婆汤! 不是孟婆的店里面卖的那种奶茶式的改良版无痛孟婆汤,这是原版的,取材于忘川,只消一口,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比一键清内存都快。 他挣扎着,却被周云礼堵得死死。 抽魂鞭跟随他的心意飘到半空,传来“嘎嘣”一声轻响,接着,沿着缝隙碎成无数块。 宴百川身上的罪孽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与金光交相混杂,纠缠到了几乎缠绵的状态。 罪孽带着主人的暴躁横冲直撞,被福报轻轻揽住,温柔轻抚。 宴百川死死压着自己的半截抽魂鞭,但无济于事,这东西在质不在量,他没想到自己给他送去防身的东西最后居然是被他拿来对付自己。 他在传音里怒问:“你疯了吗!” “我这辈子过的很好,家人朋友都无需我操心,我只担心你。我这点心思,都在你身上了,我不是疯,我只是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是想要你,我想要的是你好好的。” “你搞成这样,我会好好的吗?你他妈被伏苍的古钟敲傻了吗?!我都应了你了,不是说好此间事了咱俩好好聊聊吗?我疼你爱你喜欢你想跟你一直在一起还不够吗?非得你死我活吗?你在这跟我演个屁的狗血肥皂剧!” 周云礼顺从地挨了他一通骂,被骂的更高兴了,“这就够了,百川。乖,张嘴。” 碎成数块的骨头重新拼接,形成两块更细小一些的骨头,不是很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 福报与罪孽易了主,抽丝剥茧一样脱离开来,大片的金光聚拢在宴百川的头顶,成片的罪孽环绕在周云礼身边。 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别人听不出来,宴百川却对这声音十分熟悉。 是天道。 周云礼逆天改命,惊动了天道,一旦成功,他就万死之身,幽冥海炼狱进得来出不去了。 周云礼伸出一只手接住落下来的两根骨头,正要把自己跟宴百川捅个对穿,还没来得及下手,却见宴百川借着这个机会飞快地抽出自己那半截抽魂鞭,落手变成一把匕首,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的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魂魄割断不会流血,他的手掰开伤口伸进去,居然就那么把还没来得及流遍四肢百骸每一条血管神经的孟婆汤给放了出来! 周云礼从宴百川近在咫尺的双目中看见这么一句话:再不住手,我死给你看。 周云礼一下子就哑火了。 他的手顿在半空,给了宴百川可乘之机。 他迅速反扑,扣住周云礼的手腕一别,抢走他手中的两块骸骨,在他后颈上重重捶了一拳,将惊吓中没回过神的周云礼一捶子捶晕了,接在怀里。 第79章将死 赵羽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裤兜里发出“叮咚”一声轻响,这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信号一样,在场响起此起彼伏的消息提示音,连宴百川兜里都跟着响起来。 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人家响一声就完事了,他响了个没完。 他腾出来一只手拿出手机,“老马”两个字在上面跳动,他这才想起来周云礼的肉身还在医院,早就过了二十四小时了。 他连接都没接,扔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就抱着周云礼消失在原地。 天上闷雷轰隆半天,周云礼的逆天改命终究没有完成,它不甘地呜咽两声,消停了。 李正蹊挽留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你好歹是把帝印认了……” 明霜已经在古柳和老牛的帮助下将外面那群乱党拿下了,第一时间重新连接了酆都网络,恢复民生。 伏苍已死,他连接的那些主仆契约自然也就断了,大家没了枷锁,谁也不是很愿意干这当子叛乱的事儿,两三千乱军很快就被招安。 李正蹊看着恢复漆黑的炼狱,觉得伏苍卧薪尝胆二十年,带人来势汹汹的“逼宫”,甚至搞了人质调虎离山,最后却被“销号”,像个笑话。 他死在民国年间,因为酆都乱象投胎的事情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宴百川造反。 他是最早跟着宴百川的一批人,跟老牛老马黑白无常是同一期,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位,后来没多久陆续都去投胎了,但他从没想过要走。 他想着,宴百川一日不退位,他就守在酆都一天,亲眼看着酆都从断壁残垣乱象丛生走到今天。 但宴百川再怎么努力,酆都落后了几十年的科技还是硬伤,直到现在,他看见周云礼。 周云礼,是个转折。 他给张辰私发一条消息:“你在哪呢?周局长还好吗?” 张辰消息回的很快:“不太好,在抢救室,老大到底什么时候带人回来,再不回来老马都要坚持不……老大来了,行了没事了。” 手术室里,几位医生护士围在病床周围,主治医生是个中年男人,语气冷静且迅速,寂静无声的房内除了各种仪器的声音就是他的指挥令:“肾上腺素……心肺复苏不要停。” “血氧还在降……” “别慌,还有机会。” 而在他们之外,一个瘦小的老头盘膝而坐在西方,面前放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支香,两边的两支已经烧的只剩半寸,中间那个稍微高一点,一寸出头。 香炉上绑着一根红线,另一端绑在周云礼左手中指上。 这已经是第二十六个小时,这三支香拖了他两小时的命,一旦香灭,那就真是回天乏术了。 老马本来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守护这三支香,鼻尖忽然问道一股熟悉的苦味儿,心下一喜,睁眼果然看见宴百川抱着周云礼出现在门口。 “帝君,您可总算回来了。” 宴百川看着病床上被插了一堆仪器的周云礼强行压下怒气,“先撤了吧。” 老马赶紧把红线撤了,宴百川把尚在昏迷的周云礼覆盖在病床上的人身上。 床上的人全身发青,嘴唇紧咬,脸色灰败,已是将死之象。 果然,他把周云礼的魂魄覆盖在肉身上之后并没有完全融合,好像隔着一层什么,除颤器落在胸口时肉身不可避免地被吸起来又落下,他的魂魄却岿然不动,晃出了残影。 排异了。 宴百川脸色难看的要死,脖子上青筋暴跳。 他深吸几口气,恨不得掐死这混蛋。 好好一个身子,非得弄成这样! “给我整点血。” 老马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去找张辰。” 张辰一听说需要活人血,二话不说自己找个背人的地方在中指上划了个口子,用漂流瓶接了一瓶,“够吗?” “够了。” 老马把红线塞进瓶子里浸湿给宴百川送回去,宴百川把沾了血的红线小心翼翼地铺在周云礼裸露在外的青白皮肤上。 他的手很巧,用一根线摆出来的符箓也很流畅,正好布满周云礼的前胸,首尾相连,是一个稳固魂魄的古法。 最后一段完成,他双手交叉,念了一句古老的咒语,往下一按,红线嵌入皮肤中,只留下淡淡的红色暗纹。 除颤器再次落在胸口,周云礼被它吸起又重重落下,脑袋砸在虚影一样的魂魄上,不知道是哪个仪器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滴——”地响了一声,一个小护士激动地叫起来:“有心跳了!快快快!” 中年医生本以为快到放弃的时候了,抬头一看血压血氧居然都从0变成了两位数,并且稳步上升,见鬼了一样皱了下眉,“奇怪……继续抢救!” 老马松了口气,转头觑着宴百川的神色,见他并不是很开心。 只是把他的魂魄暂时锁在身体里,相当于把一只野鸟强行关在笼子里,笼子打开鸟立马就能飞走,他也不知道这样强求能留住周云礼多久。 但是总得试试。 “才超两个小时,未必不行。” 老马听着,觉得这句话不是在安慰他,而是他在说给自己听。 半小时后,医生宣布周云礼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将他送出抢救室。 张辰听见这话,手指头都不疼了。 孙靖海快哭了,瘫在走廊椅子上,“吓死我了……” 周云礼所在的医院是孙靖海家开的那所,当初孙思思被借阳寿也是在这里修养的,都是自己人,信得过。 护士安置好周云礼,张辰才得空问孙靖海:“局……周部长的事儿,您没跟他家人说吧?” “没有,我哪敢?”孙靖海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他一杯自己喝了压压惊,“他本来就不经常回家,家里人也不会追踪他的行程,如果问起,我就跟他们说云礼出省考察新项目去了……但是不能太久。” 他这边顶多瞒十天半个月,打电话可以用变音器模仿周云礼,视频可以找借口不接,但周云礼不能十几二十天不回家,早晚得露馅。 张辰正要跟着唉声叹气两声,就见宴百川穿墙而入。 “您……” “嗯?”孙靖海喝水喝到一半,听到一句尊称,有点纳闷。 张辰一张嘴才想起来宴百川没有帝印,身体没了,就剩个魂儿,孙靖海看不见他。 “没事,就是想说,辛苦您了。” 孙靖海摆摆手,“豪门子弟,没几个有真情谊的。我跟云礼能这么不掺杂情,一来是咱俩家境相仿,能玩到一起去,但大多还是因为他没有继承父业的原因,我跟他没有利益冲突,这份情义不掺杂质。” 所以格外可贵。 张辰把他糊弄过去,才用自己那不太熟练的传音问宴百川:“老大没回酆都?帝印呢?” “先放着。酆都有李正蹊和明霜,乱不了。” 宴百川坐在床边,看着毫无反应的周云礼,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心里发起愁来。 等你醒了,我该怎么哄你好呢?唔……你会不会更喜欢跪键盘?跪出来一行“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原谅我吧”? 他的思绪跟着天马行空起来,不知不觉露出来一个柔和的笑,只一瞬,就渐渐暗淡下去,剩下一点孤寂的执拗。 你会醒来的。 周云礼一昏半个月,宴百川寸步不离,后来大概是觉得顶着个游魂身体实在诸多不便,终于勉为其难地抽出来半小时回了趟幽冥海,把帝印收了,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回来继续守。 孙靖海看见他没有太惊讶,他其实早就想问张辰了,张辰当时给出的理由是“宴大师太忙”。 他直觉上觉得周云礼变成这样应该跟宴百川脱不了关系,但人家毕竟是他妹妹的救命恩人,且这次也是他的人叫来自己照顾周云礼。 周云礼出事前他们还一起吃过饭,席上周云礼有意让他们结交。 他一方面怀疑宴百川害了周云礼,一方面又觉得好像是宴百川救了他,有点纠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这几天宴百川护工似的留在病房,他总是尴尬的脚趾抠地。 但是又不放心把人全权交给他。 宴百川知道他的想法,但他无从解释,只好闭口不言,俩人熬鹰似的地在屋里一南一北地无声对峙。 不过三天,孙靖海就输了。 宴百川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他不行。 他终于忍不住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睡得并不踏实,梦见一个富丽堂皇的灵堂,中央摆着一口钻石棺材,远处有身穿礼服的男女拉着小提琴和钢琴的乐声。 周云礼靠在皮椅上,西装革履地跟他干了个杯,喝完放在旁边的侍应生托盘上,看一眼表,说:“到点了,我得回去了。” 说完一起身,身上裁剪得体的燕尾西装就变成了一套清朝大马褂,踩着供桌就爬进了棺材里。 那端着酒杯的侍应生把酒杯放在桌上,变成了一只金灿灿的小酒盅,女侍应生把手里的菜单一扔,化成一摞黄纸,落进火盆里,转眼被火舌舔舐干净。然后一男一女站在供桌两侧,原地僵成了一对白脸红腮的金童玉女。 他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高脚杯变成了三柱香,正被他四平八稳的插到香炉里,一声穿破耳膜的唢呐声传来,轻缓的琴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唢呐丧葬乐。 门口的白马轻轻嘶鸣,优雅的踱步进来,停在钻石棺材旁,棺材沿上搭了一只青灰色的枯手,黑色指甲足有半根手指头那么长…… 眼看着要诈尸,孙靖海从噩梦中惊醒,发现那阵唢呐声的来源了——他那催命似的手机铃声在响。 上面是个陌生号码,也不知道响多久了。 宴百川还在病床边坐着,微微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也没提醒他来电话了。 正午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竟格外养眼,像是失意的文艺青年,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个死人。 他这几天过来话说的都不多,更多时候是发呆,或者玩手机,要么就是出门打电话。 他好像很忙,但还是基本不离开这,他渐渐觉出一点异样来。 他俩不清白。 这种事儿他能问周云礼,却无论如何问不到宴百川头上,只能抓耳挠腮地忍着。 他出门接电话:“哪位?” “是孙靖海孙先生吗?” “是我。” “我是程颐律师事务所的室长,我叫杨成。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您的遗嘱,您方便面谈吗?” 孙靖海看看手机号码,嘀咕:“骗子的手机号后面不是都会标上‘疑似诈骗’四个小黄字么,这还是位高手。” 他吐槽的太直白,被对面的杨成听了个正着,忙道:“是周云礼周先生的遗嘱。” 第80章苏醒 “周先生在半个月前留下嘱托:若他十五日内没有联系我,就让我联系您,请您出具他的相关……证件,如死亡证明或伤病证明,以此领取遗产。” 孙靖海听见这话的时候差点破口大骂,但后来一想,这确实像是屋里那货干得出来的,毕竟他人都躺在那了。 算无遗策到了自己头上! 他深吸口气,心惊胆战的拿着周云礼的病例去了跟杨成约好的咖啡馆。 杨成等候多时了,他看起来有点不解,还有点遗憾,把诊断证明看了三遍,说:“所以以医生的推断来看,周先生极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是吗?” 孙靖海不说话。 杨成不由得感叹,周云礼真是严谨。 本以为他那句“无行为能力”就是一句废话,原来竟然还真的会发生。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摞文件,“这是周先生半个月前立下的遗嘱,您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 本以为这玩笑一样的遗嘱会成一摞废纸,但日子越久他心里越不安,吃不好睡不好的等了十六天,最后还是联系了孙靖海。 两小时后,孙靖海如遭雷劈地回到病房,见宴百川跟见了鬼似的。 察觉到他百感交集的目光,宴百川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孙靖海想:他大概还不知道丰都科技被周云礼买了,现在我成了他的老板吧?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但这件事他觉得宴百川作为当事人,好像应该知道一下。 “那个,我这……” 他刚要把遗嘱和合同拿出来给他,背后的门不知道被谁重重推了一下,差点给他撞个狗啃屎,回头一看,进来的居然是周钧儒,身后还跟着个杨成。 杨成说他联系不上周云礼的其他遗产继承者,让他帮忙联系一下,他在出咖啡厅的时候就给周钧儒打了电话,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周钧儒是自己跟着杨成来的。 咖啡馆里,孙靖海给他打电话,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杨成替他说的:“周先生目前已无行动能力,我这里有他一份遗产,请您来签一下。” 周钧儒怀疑自己幻听了,直到听见孙靖海承认周云礼在他家的医院里人事不知了半个月。 他没敢告诉柳叶,推了跟合作人的洽谈和两场中型会议,从公司抄小路过来的。 “云礼……这是怎么回事?”周钧儒怔愣地站在床边。 宴百川站起来,正琢磨着怎么解释周云礼的现状,总不能说他魂魄离体出现排异现象了,但人话他又不大会说。 “不清楚。一开始说是突发脑梗导致昏迷,后来渐渐脏器衰竭,但并非完全没有醒来的可能性,我怕您担心,所以……” 孙靖海跟医生特意沟通过,医生的原话是“这是个见所未见的病症,没有任何先例”,他甚至激动的想把周云礼当成个案例去研究,被孙靖海制止了,并且让他签了保密协议,对外就说周云礼是器官衰竭。 他忽悠周钧儒,杨成在观察宴百川。 他查过丰都科技,知道总裁是宴百川,之前还遗憾没机会见一见这位神秘的宴总,没想到居然在周云礼的病房里遇见了。 他比证件照上更好看一些。 周钧儒:“我马上安排转院,带他去国外最好的医院。” “恐怕不行。”杨成无缝接话:“按照遗嘱第三条来看,周先生将他的遗体……或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孙先生。” 孙靖海一脸苦大仇深。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对周云礼这么重要! 周钧儒都快拿眼神把他活剐了。 宴百川从杨成这一句话里听出来了周钧儒的来意:“什么遗嘱?” 杨成终于有机会跟他说上话了:“您是丰都科技前任决策人宴百川宴先生吗?我是周先生的代理律师,您好。” 他伸出一只手。 宴百川没动,只纳闷的问:“前任决策人?我?” 孙靖海默默把刚才没来得及给他的几张纸递给他。 宴百川好像猜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见“收购”“赠送”几个字更是气的七窍生烟,那几页纸打眼一看他浑身经脉逆转似的,差点原地炸了。 他斜眼剜着床上挺尸的周云礼:行啊,准备的挺充分,头好几天就连遗嘱都写好了!还偷我的私章仿我的笔迹买我的公司!我都不知道那破公司值八个亿!你有这些钱全烧了,酆都科技能再前进二十年! 他心里一通咆哮,孙靖海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而杀气之下是纯纯的无奈。 他一手捏着遗嘱和合同,一手不由自主地落在抽魂鞭上,心想:你最好是醒过来,我弄不死你。 他心中气愤,没注意到抽魂鞭裂纹中闪过的一点光华。 周云礼那一挺不动的身体里其实并不平静。 他被宴百川打晕的劲儿早就过去了,但魂魄被锁在肉身里根本出不来,他跟身体的连接又不紧,导致身体也醒不过来,他跟魇住了一样,无论怎么挣扎都徒劳无功,身上压着千斤顶一般,卯足了劲儿连眼皮都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挣扎了一阵子,这股慌乱过去,他渐渐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突然就摆烂了。 算了吧,醒不来也挺好的,还能留一丝温情,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宴百川。 还以为灌了孟婆汤换了魂相这两辈子的债都能一笔勾销,他都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跟每个人都告了别,哪想到竟然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他还是对宴百川太敏感了。 他死都死了,一个魂魄而已,捅一刀没什么关系,割个喉也不能魂飞魄散,我怎么就手软了呢? 他懊悔了一阵子,又想起来宴百川割喉时那决绝的眼神。 我要是敢继续,他就敢断头给我看。 他不由苦笑一声,自己这辈子都玩不过他。 挣脱不出去,他一开始很不舒服,因为看不见外面,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憋闷的喘不上气来,可是待久了倒也能习惯。 感知不到外界自然也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思绪天马行空地跑了好几圈,把上辈子的记忆又深挖了好几遍,竟真的想起来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他想起有一年春天,宴百川难得的生了场病,却不吃药,当时打发他的原话是:“一点小病,本少爷百毒不侵,拿去,碍我的眼。” 雁秋那时候虽然倔强但其实很听他的话,心里也真是有点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角色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点小病无需放在心上,非常赞成宴百川那副中二德行,甚至有点觉得催着他吃药的崔宛是小题大做。 他把药原封不动地给崔宛送回去:“他不用喝。” “他好了?” “呃……没。” 崔宛明白了,“他不想喝是吧?” 雁秋这个脑残粉回答的理直气壮:“他不需要吃药。” “不需要……”崔宛差点爆粗口,堪堪将到了嘴边的“个屁”两个字咽回去,换了个雅致点的:“一派胡言!他就是怕苦,你拿两块饴糖去。” 雁秋愣住了。 怕苦? 崔宛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怕苦不正常吗?快去,喝完了我还得刷碗呢。” 雁秋懵懂地端着药碗和两块饴糖回到宴百川房间,宴百川歪在榻上,手里翻着半卷书,榻边窗子没关,探进来两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搭在他肩膀上。 他脸颊绯红,见雁秋又回来了,脸色难看的要死:“行了,放着吧,我喝完送过去。” 雁秋看出他是想趁没人倒了,“我看着你喝。” 宴百川一瞪眼:“吃里扒外!” 雁秋不为所动。 他支起半边身子,脖颈被桃枝扫了一下,记上心来。 他豪爽地将那一碗药喝了,然后探手将那桃枝折下来,夹在书页里递给他,“喏,这个给你,走吧。” 雁秋一手拿碗和托盘,一手拿书,离开房间给崔宛送去,看见崔宛笑了一下才发现,饴糖不见了。 还真是怕苦。 他腾出手来,把那本书翻开,拿出夹着的桃枝,一开始没看懂,又看两眼才猛然惊觉里面是什么,顿时脸跟烧的似的,从脚后跟红到了头发丝。 难怪他喝的利索、难怪进屋时他脸颊绯红,果然看的不是什么正经书! 周云礼笑起来,又想到那支桃花他其实留了很久。 那本书被他扔在垃圾堆里,转了一圈又捡回来了,夹着桃枝压在衣柜深处。 后来怎么样了就不记得了,他跟唐枕回山上找“白皮书”时好像都没有看见。 他不知今夕何夕地想了很多,也不知过了多久,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这么度过后半生,然后粗略估算了一下自己剩余的阳寿:魂相看来是没换成,以他这身福报,活个八九十年不在话下。 这可糟心了,还不如死了呢。 “我弄死你!” 他吓了一跳:什么? 恍惚片刻,他跟宴百川都愣住了。 传音。 魂相连上了! 周云礼哑了一样,什么都不敢想了。 传音这种东西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是“心声”,可能一不留神心里想什么就会被当成传音内容传出去,因为这种“脑电波交流”不像说话和发消息,还有个回车键确认发送,张开嘴也来得及及时止损地闭上,传音就是一个念头,这念头一闪而过,可能就会被对方“听见”。 周云礼屏息凝神,什么都不敢想,过了半晌没听见宴百川的声音,倒是他听见他爸周钧儒说话了:“什么公司?他还有公司?” 宴百川深吸口气,那语气光是听着就叫人遍体生寒:“有,我的。” 周云礼心里不可控制地冒出来俩字:“完了。” 遗嘱公布了。 这俩字被宴百川听得清清楚楚,他侧眼用余光看着病床上的周云礼,传音问:“醒了?我还以为你畏罪潜逃,打算与世长辞呢。” 不才,确有想过。 但他对宴百川说的是:“没有,我醒来很久了,只是刚刚才能听见你们说话……我的身体怎么了?” 他本来不想问这个的,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不怎么样,不然杨成不会把遗嘱都拿出来了,但他又实在好奇。 宴百川阴阳怪气:“挺好的,够让你再折腾一次,然后就能换一副新的了。” 周云礼识相地没有说话。 能连上传音就说明魂魄已经不是那么虚弱了,跟身体能够产生一些联系,于是周云礼就过上了只能听不能看的日子,每天能交流的也就只有宴百川一个人,偏偏宴百川这回被他气狠了,不爱理他。 他自知理亏,这种事一次没成,就只剩下作茧自缚,他对宴百川发不了脾气,只能忍受宴百川对他发脾气,偶尔打了一肚子草稿想跟他缓和一下关系,奈何宴百川不领情,两句话就能给他撅过去。 可是在照顾他这件事上倒是轻拿轻放不遗余力。 魂魄跟肉身的联系日渐强烈,他身上插着的一堆管子也逐渐被拆下去了,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脸上好像有点热,还以为是屋里没开空调,直到一股温和的小风吹在脸上,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阳光。 他开始有感知了,恢复了一点触觉。 从能连接传音到他抬起第一根手指之间其实没用太长时间,也就四五天,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 周钧儒本来觉得这件事应该跟柳叶说的,但是就在他见到周云礼的那天,毫无反应的周云礼生命体征忽然开始增强,大脑明显活跃起来,这预示着他醒过来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周钧儒于是悄悄将这个消息隐瞒下来了。 不出他所望,五天后的一个夜晚,周云礼“醒了”。 彼时周钧儒正在旁边办公,屋子里没开灯,只在桌上亮着一盏台灯,他刚跟人开完视频会议,这会儿正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资料,准备再奋斗两小时把提案写了。 可能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他刚端起杯子就感觉到一股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往床上一看,对上周云礼复杂的眼神。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淡定的喝了口咖啡,又看了一眼,发现周云礼不只睁开了眼睛,甚至头部还极其不自在的往另一边偏了偏,他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赶紧放下杯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云礼?你醒了?” 周云礼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艰难的点点头。 宴百川阴魂不散,就在那站着。 周钧儒浑身紧绷的弦都在这一刻松开了,他仰头喘了几口粗气,按响床头的召唤聆还不放心,嫌医生护士来得慢,于是干脆出门去找。 周云礼目送他难掩激动的背影,然后把目光落在床边那人的皮鞋上。 宴百川虽然不怎么跟他搭话,但是昼夜不离他身边,白天以朋友同事的身份过来探望,晚上就隐去身形留在病房。 宴百川料到他这两天会醒,所以看见他睁眼并没有怎么惊讶,抬头跟他四目相对,周云礼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宴百川看见他平安无事,心里那点担忧终于消散干净了,便只剩下不爽和气愤,扭头就要走。 “等等。” 周云礼二十多天没说话了,嗓子干涩的要命,一开口跟含了一口沙子一样,又哑又吐字不清,但宴百川听懂了,周云礼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看见他的鞋尖又转向了自己的床。 他润润喉,说:“我那天……” “快快快!我儿子醒了!” 周钧儒把医生护士连拖带拽地带来,生生打断了周云礼的话,几个医生护士围过来给他做各种检查,屋里的灯全打开了,周云礼眯着眼睛看不清宴百川,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拉去做各种检查,于是在传音里说:“我没想过怎么样,百川,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医生护士把他从床上拆下来,搬上带轮的病床推往病房外,宴百川侧了个身让过去,周云礼迎着还不能适应的白炽灯看他,只能看见他一个半透明的背影。 第81章月光(结局) 宴百川叹口气,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拿着手机给群里那群恨不得全都挤过来侍奉床前的孝子们报平安:周局长醒了,平安无事。 群里寂静一瞬,接着炸开了锅。 李正蹊的电话第一个打过来:“吴蓉蓉投胎去了。” 伏苍的事情结束后吴蓉蓉又顶着薛如絮的身体把身后事交代了,然后彻底离开。 薛如絮最后是因突发性脑梗死的,跟周云礼一模一样。 “为什么?” 李正蹊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装作出轨跟傅行生分手了,傅行生第二天就接了一部大制作的古装剧,明年拍,里面的一位顾问是转世的吴美玉。” 傅行生上一世辜负的妻子,吴蓉蓉的母亲。 宴百川都不用过脑子就想到了:“周云礼投资的?” “算是。那位导演本来没考虑傅行生,因为咖位大片酬贵,导演想花更多的钱在制作上,周局长投资八千万,把傅行生塞进去了。” 导演一看,钱够了,有大腕干啥不要?傅行生又不是没演技。 “算起来,明年他们这段未尽的缘分就能续上了。” 这是周云礼跟吴蓉蓉的交易。 吴蓉蓉用下辈子的婚姻爱情换了吴美玉跟傅行生的再续前缘。 正事儿说完,李正蹊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还会回来吗?民政局局长。” 宴百川沉默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你看现在的样子,这种事情我说了算吗?他都敢灌我孟婆汤了,我还能怎样。” 他想做什么,从来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其实这段日子里酆都有条不紊,他也得空赖在周云礼这边,这几天想了很多。 他把周云礼逼到了这个份上,周云礼也逼得他割喉放汤。 他割喉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要整个什么惨状吓唬周云礼,只是当时孟婆汤入口,已经流经了嗓子,他除了直接割断脖子一时间里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做完那个举动之后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割喉不好使,他大概真的会直接把头砍下来,也非得把那一口孟婆汤倒干净不可。 他一想到自己那时候的决然,就觉得不可思议。 周云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占了肿么重要的位置了? 为一个人去死,在活着的时候想来或许是可歌可泣的,但对于一个死人来讲其实并不怎么值得惊叹,酆都鬼魂千千万,就去年的“鬼口普查”来看,存在一千年且投胎十五次以上的魂魄占了百分之五十三,对于他们来说,死一次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大多数人连自己每一世的死法都记不清,还得花钱去户籍所借调档案。 但毁掉魂魄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的消亡。 “如果我跟他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好好活着?爱他就一定要只是看着他好吗?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你以为的对他好,对他来说真的好吗?如果真的好,他为什么还要宁死不从?再说了,看着他忘记自己,跟别的人相伴到老,我甘心吗?” 他扪心自问。 “不甘心的,不可能甘心的。” 他摩挲着腰间的那根骨头,畅想了一下未来:如果就一直这么下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之所以在炼狱几百年出来后实力依旧强悍,没有被炼狱消磨掉半分,是因为周云礼还活着。 人死之后,魂相不“更新”,他是没有办法再增加福报或罪孽的,是周云礼的罪孽一直在往他身上流,他才能不减反增。 他们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不是更好么?世上情侣都说什么“你死我也不独活”,到底是空口白话口说无凭,他们现在这样,不正是各种意义上的同生共死?这不比那些甜掉牙的情话高级多了? 既然相爱,何必分开。 一点小事儿而已。不就是魂相么,这不叫“逆天改命”,这叫“两个人的浪漫”。 宴百川自己想的特别明白,接受能力也奇强,一转身就接受了自己“脱单”的事实以及原谅了周云礼灌他孟婆汤骗他换魂相的事情,并且把这称之为“他爱我”,然后跟周钧儒并肩站在检查室门口。 周钧儒惊讶的看他,“宴总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刚到。”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得意忘形过了,他居然带着实体来的! 他看看周钧儒,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蹦出来两个称呼:公公?岳父? 他哆嗦一下,觉得自己想的太早。 周云礼恢复的很快,堪称医学奇迹,醒来的第二天早上喝了碗粥,下午就能下床走动。快躺废了的胳膊腿一动弹都嘎嘣嘎嘣地响,周钧儒给他找了个老中医,每天按摩,三天后终于行动如常,出院了。 周钧儒给他送到家,再三叮嘱:“不让张姨来照顾你,可以,但是每天早午晚三个电话必须给我打,我让小苗给你准备一日五餐,开视频我看着你吃,给你拿的药我也看着吃。那位中医先生每天下午三点给你按摩,按完要给我反馈。出门必须提前跟我说,知道了吗?” “知道的知道我是你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商业间谍呢。”周云礼哭笑不得地打开车门。 “等会儿。”周钧儒缓和了语气,“过两天身子好利索了,赶紧回家看看。有空多给你妈打两个电话,她这阵子睡觉不踏实,总做噩梦。” 母子连心,周云礼明白了。 “还有,”周钧儒又挤出来一句:“我听说你在辽城买了一块地?干什么用的?” “呃……” “盖陵园是吧?”周钧儒这商业脾气上来了,张嘴就骂:“三千万买块坟场,你他妈有钱烧的!” 周云礼一点儿不怵,振振有词地回答:“我找人看过了,那地方风水好,干别的不成,盖墓地绝对大赚。行了,我坐车坐累了,您回去慢点开,到家说一声。” 说完,他也不理周钧儒摇下车窗追着骂他败家,进了院子。 周钧儒骂几句就骂不动了。 遗嘱虽然作废了,但里面的内容已经公布,他试探着问过他为什么要立这个遗嘱,周云礼避而不谈,他就知道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同时也知道自己儿子为什么理直气壮不继承家产。 这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名下财产居然快赶上自己的一半了!学金融搞投资的挣钱真跟玩儿一样。 还有那个在病房赖了半个月的宴总……他眉头一皱,觉出点危险:他未免太上心,他跟我儿子什么关系?! 天色已经擦黑,周云礼走进别墅小院,一边开门一边翻手机通讯录,找自己常用的那位家政阿姨,想着这屋子二十多天没人打扫了,不知道脏成什么样子,约她明天过来打扫一下,结果开灯一看,屋里居然一尘不染,桌明几净的。 谁来过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孙靖海,因为在他的遗嘱里孙靖海非常特殊,可是转念一想,不对:他没有这里的密码。 爸?更不可能了,孙靖海知道密码周钧儒都不可能知道。 他反手关上门,拉开鞋柜取了双拖鞋,忽然看见鞋柜底层放着一双皮鞋。 不是他的。 对了,宴百川有这里的密码。 他抬头往二楼一看,果然看见宴百川站在栏杆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嗯……”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有点拿不准宴百川的态度。 被推去检查后再出来这几天他都没见到宴百川,只能偶尔看见他露个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他不知道宴百川是忙着把提取器和销号功能进一步完善,加上联系人给他打扫房间,以供他回来能有地方落脚,只当宴百川还没原谅自己。 可他又生怕一眨眼人又走了,于是在无话可说中迅速挑了一句他觉得说出来准没错的问候语:“你来了。” “嗯。” 宴百川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周云礼把笔画都拆开了,愣是没咂摸出来一点对方的心情。 俩人僵立半晌,宴百川开口了:“你打算站在门口跟我陈旧情么?” 周云礼尴尬的低下头,一边换鞋一边琢磨着宴百川现在的想法。 他觉得宴百川应该是该生气的——起码按照自己被他捶晕之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 但他现在态度如此春风细雨,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了,还是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宴百川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碗,一看就不是阳间产物,另一只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符,一甩手点燃了,揉吧揉吧放进碗里递给他,“喝了。” 周云礼接的犹犹豫豫的。 “放心,不是孟婆汤。” 周云礼更不敢喝了。 宴百川被他这疑神疑鬼的样子逗笑了,“灌我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一计不成,跟我装起可怜来了?还指望我喂你么?” “没有,我……”宴百川把这事儿挑明了说,他心里芥蒂反倒轻了不少,探手接过来碗,话也说得出口了:“我只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偷了你的,你这么好的人要是都不能再投胎了,那该多遗憾?” “人就是不能奢求太多,手就这么大,拿起一个就得放下另一个。我几辈子的运气都用在遇见你了,双手尚且捧不住,还要阳寿干什么?” 周云礼正要喝那一碗一看就口感不佳的糊糊,乍闻他这番表白,有点回不过神。 宴百川拖着他的手喂他喝了,语气沉下来。 他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其实蛮好听的,带着一点过尽沧桑的坚韧,把掷地有声的硬气抹去,便只剩下化不开的珍重与诚恳,悉数落在周云礼耳中。 “我想着,等你百年后,你要是愿意,咱们就不投胎了,我把酆都大帝的位置让出去,咱俩归隐山林,阴阳两界,随便找个地方窝藏起来,消磨这千年光阴。罪孽还是福报,说起来到底还是活人的东西,对于不想投胎的人来说没什么用处,只是活得长短的问题。 我要是比你先死呢,你就抢在我死之前投个胎,干点不大不小的坏事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逃课撒谎——随便什么都行,整点罪孽给我续续命,等我也差不多了,咱俩携手往翠华山半山腰一躺,了了这纠葛的一生。好不好?” 周云礼一开没回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宴百川坦荡地回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着他的影子,专注又深情。 “你认真的?” “骗你干什么?”宴百川笑起来,拖着他手背的指尖顺着他的指骨摸到他的手腕处,轻轻捏了捏,“与其咱俩这样斗智斗勇地过招,鸡飞狗跳,还不如安安稳稳过。前世太苦,拿今生补给你。” 周云礼上前一步,声音微有些发抖:“你说的。” “嗯,”他欣然点头,“一言九鼎,落地生根。要盖章么?” “要,现在就要。” 手里的碗被他顺势撇出去,当当正正地落在茶几上。他欺身上前,拽着宴百川的衣领吻上去。 显然他俩这个“盖章”不是一个意思。 宴百川被他撞得险些倒了,忙搂住他的腰,张不开嘴,就拿传音调侃:“你悠着点,刚出院。” “这种事倒也应付得来。” 宴百川抓住他作乱的手腕,“那也不能在这,还亮着灯呢!” 窗帘都没拉!成何体统! 周云礼咬着他的唇含糊地笑了一声,手慢腾腾地从前胸摸到他后腰,酥麻感顺着后脊直冲四肢百骸,周云礼没费力就取下他腰间的抽魂鞭,甩手把灯灭了。 鞭子方向一转,又落在电视桌上放着的遥控器上,精准的按了一下,镂空的自动窗帘缓缓闭合。 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斑驳的窗帘雕花投在地毯上,落在宴百川有点迷离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打下一小片旖旎的光影。 周云礼趁着他刚刚那股酥麻劲儿没过,直接把他扑倒在了地毯上。 衬衫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拧开的,他一口咬住宴百川的锁骨,磨牙似的蹭了蹭,蹭的宴百川不由自主拽住他的袖口,“你……” “我?嗯,是我。” 周云礼伏在他身上,一手压着他的下巴,让他跟自己对视,眼中像是有火在烧,另一只手还在灵巧的解他裤腰带,“我半晕不晕的时候想起来我跟你走江湖的那几年,有一次你病了,不肯吃药,后来给了我一本书,以此作为交换,我收下书你就把药喝了。还记得那本书里写了什么……唔,或者说,画了什么吗?” 宴百川早忘了,但凭着对自己的了解,直觉应该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周云礼语调轻快,甚至有点兴奋,“不记得没关系。看多没意思,咱俩玩点有意思的。” 宴百川身下一凉,下意识就要去捉他作乱的手,却被他抢先一步捏住手腕,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垂轻轻说:“别动,我不碰你。” “我只是亲亲你。” 鬼才信! 宴百川信了。 他亲吻的太温柔了,温柔到宴百川五迷三道魂魄升天,等他感觉到身下有点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周云礼怀里,两人紧密相拥,那感受来得更为真切时,他听见周云礼一边安抚似的舔舐着他的嘴角,一边跟他传音说:“百川,抱紧我。” 宴百川太听话了,抱得何止是紧,那是直接在他肩膀上划了一道红印。 周云礼轻吸口气,笑声闷在胸腔里:“老板,我这算工伤么?” 宴百川气若游丝:“闭嘴……现在你是我老板……” 他从善如流:“好,明天准你一天假。” “做就做,你哪那么多废……废话……” 镂花的窗帘影影绰绰,那晚的月光并不纯洁。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呀~ 宴百川叹口气,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拿着手机给群里那群恨不得全都挤过来侍奉床前的孝子们报平安:周局长醒了,平安无事。 群里寂静一瞬,接着炸开了锅。 李正蹊的电话第一个打过来:“吴蓉蓉投胎去了。” 伏苍的事情结束后吴蓉蓉又顶着薛如絮的身体把身后事交代了,然后彻底离开。 薛如絮最后是因突发性脑梗死的,跟周云礼一模一样。 “为什么?” 李正蹊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装作出轨跟傅行生分手了,傅行生第二天就接了一部大制作的古装剧,明年拍,里面的一位顾问是转世的吴美玉。” 傅行生上一世辜负的妻子,吴蓉蓉的母亲。 宴百川都不用过脑子就想到了:“周云礼投资的?” “算是。那位导演本来没考虑傅行生,因为咖位大片酬贵,导演想花更多的钱在制作上,周局长投资八千万,把傅行生塞进去了。” 导演一看,钱够了,有大腕干啥不要?傅行生又不是没演技。 “算起来,明年他们这段未尽的缘分就能续上了。” 这是周云礼跟吴蓉蓉的交易。 吴蓉蓉用下辈子的婚姻爱情换了吴美玉跟傅行生的再续前缘。 正事儿说完,李正蹊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还会回来吗?民政局局长。” 宴百川沉默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你看现在的样子,这种事情我说了算吗?他都敢灌我孟婆汤了,我还能怎样。” 他想做什么,从来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其实这段日子里酆都有条不紊,他也得空赖在周云礼这边,这几天想了很多。 他把周云礼逼到了这个份上,周云礼也逼得他割喉放汤。 他割喉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要整个什么惨状吓唬周云礼,只是当时孟婆汤入口,已经流经了嗓子,他除了直接割断脖子一时间里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做完那个举动之后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割喉不好使,他大概真的会直接把头砍下来,也非得把那一口孟婆汤倒干净不可。 他一想到自己那时候的决然,就觉得不可思议。 周云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里占了肿么重要的位置了? 为一个人去死,在活着的时候想来或许是可歌可泣的,但对于一个死人来讲其实并不怎么值得惊叹,酆都鬼魂千千万,就去年的“鬼口普查”来看,存在一千年且投胎十五次以上的魂魄占了百分之五十三,对于他们来说,死一次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大多数人连自己每一世的死法都记不清,还得花钱去户籍所借调档案。 但毁掉魂魄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的消亡。 “如果我跟他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好好活着?爱他就一定要只是看着他好吗?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你以为的对他好,对他来说真的好吗?如果真的好,他为什么还要宁死不从?再说了,看着他忘记自己,跟别的人相伴到老,我甘心吗?” 他扪心自问。 “不甘心的,不可能甘心的。” 他摩挲着腰间的那根骨头,畅想了一下未来:如果就一直这么下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之所以在炼狱几百年出来后实力依旧强悍,没有被炼狱消磨掉半分,是因为周云礼还活着。 人死之后,魂相不“更新”,他是没有办法再增加福报或罪孽的,是周云礼的罪孽一直在往他身上流,他才能不减反增。 他们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不是更好么?世上情侣都说什么“你死我也不独活”,到底是空口白话口说无凭,他们现在这样,不正是各种意义上的同生共死?这不比那些甜掉牙的情话高级多了? 既然相爱,何必分开。 一点小事儿而已。不就是魂相么,这不叫“逆天改命”,这叫“两个人的浪漫”。 宴百川自己想的特别明白,接受能力也奇强,一转身就接受了自己“脱单”的事实以及原谅了周云礼灌他孟婆汤骗他换魂相的事情,并且把这称之为“他爱我”,然后跟周钧儒并肩站在检查室门口。 周钧儒惊讶的看他,“宴总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刚到。”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得意忘形过了,他居然带着实体来的! 他看看周钧儒,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蹦出来两个称呼:公公?岳父? 他哆嗦一下,觉得自己想的太早。 周云礼恢复的很快,堪称医学奇迹,醒来的第二天早上喝了碗粥,下午就能下床走动。快躺废了的胳膊腿一动弹都嘎嘣嘎嘣地响,周钧儒给他找了个老中医,每天按摩,三天后终于行动如常,出院了。 周钧儒给他送到家,再三叮嘱:“不让张姨来照顾你,可以,但是每天早午晚三个电话必须给我打,我让小苗给你准备一日五餐,开视频我看着你吃,给你拿的药我也看着吃。那位中医先生每天下午三点给你按摩,按完要给我反馈。出门必须提前跟我说,知道了吗?” “知道的知道我是你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商业间谍呢。”周云礼哭笑不得地打开车门。 “等会儿。”周钧儒缓和了语气,“过两天身子好利索了,赶紧回家看看。有空多给你妈打两个电话,她这阵子睡觉不踏实,总做噩梦。” 母子连心,周云礼明白了。 “还有,”周钧儒又挤出来一句:“我听说你在辽城买了一块地?干什么用的?” “呃……” “盖陵园是吧?”周钧儒这商业脾气上来了,张嘴就骂:“三千万买块坟场,你他妈有钱烧的!” 周云礼一点儿不怵,振振有词地回答:“我找人看过了,那地方风水好,干别的不成,盖墓地绝对大赚。行了,我坐车坐累了,您回去慢点开,到家说一声。” 说完,他也不理周钧儒摇下车窗追着骂他败家,进了院子。 周钧儒骂几句就骂不动了。 遗嘱虽然作废了,但里面的内容已经公布,他试探着问过他为什么要立这个遗嘱,周云礼避而不谈,他就知道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同时也知道自己儿子为什么理直气壮不继承家产。 这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名下财产居然快赶上自己的一半了!学金融搞投资的挣钱真跟玩儿一样。 还有那个在病房赖了半个月的宴总……他眉头一皱,觉出点危险:他未免太上心,他跟我儿子什么关系?! 天色已经擦黑,周云礼走进别墅小院,一边开门一边翻手机通讯录,找自己常用的那位家政阿姨,想着这屋子二十多天没人打扫了,不知道脏成什么样子,约她明天过来打扫一下,结果开灯一看,屋里居然一尘不染,桌明几净的。 谁来过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孙靖海,因为在他的遗嘱里孙靖海非常特殊,可是转念一想,不对:他没有这里的密码。 爸?更不可能了,孙靖海知道密码周钧儒都不可能知道。 他反手关上门,拉开鞋柜取了双拖鞋,忽然看见鞋柜底层放着一双皮鞋。 不是他的。 对了,宴百川有这里的密码。 他抬头往二楼一看,果然看见宴百川站在栏杆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嗯……”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有点拿不准宴百川的态度。 被推去检查后再出来这几天他都没见到宴百川,只能偶尔看见他露个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他不知道宴百川是忙着把提取器和销号功能进一步完善,加上联系人给他打扫房间,以供他回来能有地方落脚,只当宴百川还没原谅自己。 可他又生怕一眨眼人又走了,于是在无话可说中迅速挑了一句他觉得说出来准没错的问候语:“你来了。” “嗯。” 宴百川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周云礼把笔画都拆开了,愣是没咂摸出来一点对方的心情。 俩人僵立半晌,宴百川开口了:“你打算站在门口跟我陈旧情么?” 周云礼尴尬的低下头,一边换鞋一边琢磨着宴百川现在的想法。 他觉得宴百川应该是该生气的——起码按照自己被他捶晕之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 但他现在态度如此春风细雨,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了,还是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宴百川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碗,一看就不是阳间产物,另一只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符,一甩手点燃了,揉吧揉吧放进碗里递给他,“喝了。” 周云礼接的犹犹豫豫的。 “放心,不是孟婆汤。” 周云礼更不敢喝了。 宴百川被他这疑神疑鬼的样子逗笑了,“灌我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一计不成,跟我装起可怜来了?还指望我喂你么?” “没有,我……”宴百川把这事儿挑明了说,他心里芥蒂反倒轻了不少,探手接过来碗,话也说得出口了:“我只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偷了你的,你这么好的人要是都不能再投胎了,那该多遗憾?” “人就是不能奢求太多,手就这么大,拿起一个就得放下另一个。我几辈子的运气都用在遇见你了,双手尚且捧不住,还要阳寿干什么?” 周云礼正要喝那一碗一看就口感不佳的糊糊,乍闻他这番表白,有点回不过神。 宴百川拖着他的手喂他喝了,语气沉下来。 他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其实蛮好听的,带着一点过尽沧桑的坚韧,把掷地有声的硬气抹去,便只剩下化不开的珍重与诚恳,悉数落在周云礼耳中。 “我想着,等你百年后,你要是愿意,咱们就不投胎了,我把酆都大帝的位置让出去,咱俩归隐山林,阴阳两界,随便找个地方窝藏起来,消磨这千年光阴。罪孽还是福报,说起来到底还是活人的东西,对于不想投胎的人来说没什么用处,只是活得长短的问题。 我要是比你先死呢,你就抢在我死之前投个胎,干点不大不小的坏事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逃课撒谎——随便什么都行,整点罪孽给我续续命,等我也差不多了,咱俩携手往翠华山半山腰一躺,了了这纠葛的一生。好不好?” 周云礼一开没回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宴百川坦荡地回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着他的影子,专注又深情。 “你认真的?” “骗你干什么?”宴百川笑起来,拖着他手背的指尖顺着他的指骨摸到他的手腕处,轻轻捏了捏,“与其咱俩这样斗智斗勇地过招,鸡飞狗跳,还不如安安稳稳过。前世太苦,拿今生补给你。” 周云礼上前一步,声音微有些发抖:“你说的。” “嗯,”他欣然点头,“一言九鼎,落地生根。要盖章么?” “要,现在就要。” 手里的碗被他顺势撇出去,当当正正地落在茶几上。他欺身上前,拽着宴百川的衣领吻上去。 显然他俩这个“盖章”不是一个意思。 宴百川被他撞得险些倒了,忙搂住他的腰,张不开嘴,就拿传音调侃:“你悠着点,刚出院。” “这种事倒也应付得来。” 宴百川抓住他作乱的手腕,“那也不能在这,还亮着灯呢!” 窗帘都没拉!成何体统! 周云礼咬着他的唇含糊地笑了一声,手慢腾腾地从前胸摸到他后腰,酥麻感顺着后脊直冲四肢百骸,周云礼没费力就取下他腰间的抽魂鞭,甩手把灯灭了。 鞭子方向一转,又落在电视桌上放着的遥控器上,精准的按了一下,镂空的自动窗帘缓缓闭合。 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斑驳的窗帘雕花投在地毯上,落在宴百川有点迷离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打下一小片旖旎的光影。 周云礼趁着他刚刚那股酥麻劲儿没过,直接把他扑倒在了地毯上。 衬衫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拧开的,他一口咬住宴百川的锁骨,磨牙似的蹭了蹭,蹭的宴百川不由自主拽住他的袖口,“你……” “我?嗯,是我。” 周云礼伏在他身上,一手压着他的下巴,让他跟自己对视,眼中像是有火在烧,另一只手还在灵巧的解他裤腰带,“我半晕不晕的时候想起来我跟你走江湖的那几年,有一次你病了,不肯吃药,后来给了我一本书,以此作为交换,我收下书你就把药喝了。还记得那本书里写了什么……唔,或者说,画了什么吗?” 宴百川早忘了,但凭着对自己的了解,直觉应该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周云礼语调轻快,甚至有点兴奋,“不记得没关系。看多没意思,咱俩玩点有意思的。” 宴百川身下一凉,下意识就要去捉他作乱的手,却被他抢先一步捏住手腕,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垂轻轻说:“别动,我不碰你。” “我只是亲亲你。” 鬼才信! 宴百川信了。 他亲吻的太温柔了,温柔到宴百川五迷三道魂魄升天,等他感觉到身下有点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周云礼怀里,两人紧密相拥,那感受来得更为真切时,他听见周云礼一边安抚似的舔舐着他的嘴角,一边跟他传音说:“百川,抱紧我。” 宴百川太听话了,抱得何止是紧,那是直接在他肩膀上划了一道红印。 周云礼轻吸口气,笑声闷在胸腔里:“老板,我这算工伤么?” 宴百川气若游丝:“闭嘴……现在你是我老板……” 他从善如流:“好,明天准你一天假。” “做就做,你哪那么多废……废话……” 镂花的窗帘影影绰绰,那晚的月光并不纯洁。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