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岁三简》 第31章 攻心·6 言下之意,呼之欲出。楚煜和无砚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细数着手中的纸钱,好像世间之事在他妻子的灵前,都轻如无物。 “司马相国是随父王的功臣,一向居于中立。我记得,”楚煜露出回忆的神色,努力在脑海中翻找出淇儿曾同他说过的一桩趣事,“你和音小姐的这番传世佳话,源于那日花灯会上,落水相救之景。” “公子挂念,微臣惶恐。”吕世怀并不知楚煜无端提起,是为何故,只好先接了话茬,听他后续如何分说。 “可我又听闻,你入京时有一女子陪同,过了不久,那女子却没了音讯,不知所往。而在那之后,你才拜入司马相国门下,与音小姐成就良缘……”楚煜顿了顿,继而道,“坊间传言说,那日与你入京的,是你原在茅屋草舍中侍候长辈、夜夜悉心照料你阖家上下的原配妻子。你不妨说说,她去了何处?” 吕世怀心中恍然,答道:“公子心细,不想微臣家中小事,也如此为您挂念。那女子实则并非微臣的原配妻子,不过是年少无知时,同邻里的一番玩笑罢了。自打微臣决计科考,日日备考夜读,生怕家中父母无人帮扶,这才托她替臣好生照看。” “是么?”楚煜显然不大相信,眸色中染了一层讽刺和轻蔑,“我一向,不大瞧得上用心不一之人。” 若连自己结发妻子都要背叛,又有谁敢信他的忠心,认他的赤忱呢? “公子笑言,”吕世怀不怕死地冒出了一句,惊得无砚瞳孔骤缩,“您与二公子妇举案齐眉,可从不厌恶。” 无砚慌忙抬头窥探楚煜的神色,他果真面色一沉,眼底的阴狠浮出水面。吕世怀今日前来,当着他的面口出恶言,这不是打他楚煜的脸,侮辱林淑淇吗? “你此话何意?” “敢问公子,”吕世怀面色淡淡,不卑不亢地迎着楚煜的怒火,摆出些文人风骨,道,“二公子妇为您孕育龙凤双胎,受撕肉拆骨之痛,若非实打实地心悦于您,又怎甘如此。玉京王都内人尽皆知,二公子妇幼时曾同他人一见钟情,难道,这也能算得如今的二公子妇,用心不一么?” 瘦削的背影跪在明灭的火盆前,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如同一座孤独的山峰。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妻子深爱着楚恒,与他不是同心人。他守着偌大的公子府,守着她,奢望着王家最难得到的东西。 可是吕世怀告诉他,他的妻子,或许心中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楚煜的眼中骤然蓄了泪,如火光一般明灭下去,不胜悲伤。火盆中的火焰渐渐平息,剩下灰烬中的零星红点,一如楚煜心中的满目疮痍、死灰一片。吕世怀见他不答,只瞥了眼楚煜手中被风翻飞的纸钱,再度静了静心神,知道自己是找对突破口了。 “年少时的青涩念想,大都是不作数的。所谓良人之说,是需见得姻缘成就,上达天听,方能开花结果。譬如公子与公子妇,谓之正缘。旁的,不过是些潦草的桃花冤孽罢了。若是初见的惊鸿一面便要赔上一生,这世间要有多少伤心人、负心汉?又何必,要受公子计较。” “说得天花乱坠,但这也改不了,你能抛弃旧爱,只为钱财权势的忘恩负义之品性。” “若非有所图谋,微臣今日,也不会在此同公子说上许多。” “你倒是诚实。” “既向公子投诚,当如是以待。” 二人四目相对,吕世怀的眼瞳清澈明亮,宛如山间清泉,可证他的文官风骨。楚煜窥探了片刻,见他当真面上不显,眸光才黯了下去,重新回到快要烧尽的火盆之中。 “如今朝野,无人不知公子处境。只是碍于楚王殿下,才不得出面,皆是害怕殃及自身罢了。公子在朝中数年,受困于林氏和长公子,从无机会结交贤能之士。微臣前来,正值久旱之际,当替公子分忧,如逢甘霖,效忠犬马。” 吕世怀很聪明,也很清楚楚煜要什么,于是及时来到近前,替他打开了心里最后的一扇门。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楚煜,自己正是贪图钱财权势,正是在意如今的新婚妻子一族,只要楚煜能给他这些,便甘愿作楚煜的幕下之宾。 他说对了,楚煜此时孤立无援,需要的不单单是他在城外的那些兵马,更要紧的,是有个如吕世怀这般洞悉人情兵法的奇才,为他夺权铺路。 可一向与世无争的楚煜,又是如何被吕世怀看出,想要夺权呢? 为了替他的妻子讨个公道,为了让他的孩子不再受林氏要挟,为了让他逝去的爱人,能在九泉之下,魂魄安宁。 他怕自己死了,林氏就会抓走自己的儿女,成为王座上的傀儡。与其受人胁迫至死,不若掌握主动权,一泄心头之恨。 吕世怀瞧着楚煜眼中愈发明亮的野心和对他的欣赏之意,礼貌一笑,重重向着面前的棺木和牌位叩首。 袍袖遮掩下,无人瞧见他隐匿的一丝得逞笑意,以及眼中压下的一道精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后寝宫的偏殿处,身量窈窕的美妇人将珈兰扶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小心。这每一步行走,都仿佛牵动了浑身的针刺,愈发深刻地扎进皮肉里,痛不欲生。一侧的宦官见他们早已瞧见了楚王,却迟迟不曾行礼,连忙张了口,呵斥道。 “大胆!见了王殿……” “你问问你的好王殿,”白露冷哼一声,目光如箭,声调微高,“私下里,他可敢受我白露一礼!” “放肆,”楚王立即出声责备宦官,不怒自威道,“岂有你指点规矩的道理。” 秦典墨见珈兰如是,双拳不由紧握。这柔弱女子面上红肿,尤其是蒙了纱布的眼周,看起来颇为恐怖。秦典墨忽而想起初见时,他一眼迎上珈兰满目的柔情似水,温柔小意;屏风后一对柔若无骨的玉手,撩拨琴弦,如今遍布细密针眼,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的。 楚王知晓秦典墨的心思,见白露神色愤愤,便轻叹一口气,命宦官领了二人去外头等候。宦官佝偻着脊背,明显被方才震怒的楚王吓到,行事愈发谨慎妥帖了起来。白露心有顾虑,不愿随意离开珈兰身侧,便固执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丝丝缕缕不曾断绝的药香,是珈兰心定的来源。 “有些话,孤想问问这孩子,”楚王苦笑,劝道,“你且宽心。” 楚王还有把柄在白露手上,这是显然在同二人示好。白露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她救人时所用为南郡秘法,这蛊虫普天之下,也唯剩她和珈兰能熟练运用。他可念着一句长命百岁呢,又怎会平白无故激怒了白露? 想到这里,白露才安心地捏了捏珈兰的手掌,随即微提了裙边,往外行去。宦官见人出来,懂事地将木门合拢,隔绝了视线,也断绝了刺人的冷风。 烛火摇曳着柔和的光,温暖而宁静。室内还有未来得及散去的水雾,在昏黄烛光的晕染下变作一团又一团的晕,美得如同九天仙境。 丝绸般蔓延的雾气里,楚王瞳眸闪烁,哑然站起身来,无声地盯着她发上那支鹿纹白玉簪。这只簪子被保存完好,即便楚王的目力已大不如前,也能瞧出其上温润的光泽。 玉养人,人亦养玉。能使其经年后光泽更甚,说明…… 珈兰顿了顿,盈盈在楚王前跪下,半垂了头,愈发显出发间的白色玉钗。他们无一知晓,白露刻意将如脂的金疮药膏抹在钗首上,只为让它在烛火下能现华光。 “奴,叩见王殿。” “你叫什么?”楚王嘴唇轻颤,问道。 “二十四使之十八,霜降使。” “孤问,你的名字。” “珈兰。” “南郡人。”楚王瞧着她,眼中泛起斑驳的光点,眉头舒展,尽是慈爱之色,“是么?” “是。” 朦胧的水雾中,光影流转,暖黄的光晕洒满一室。 “孤曾有一女,”楚王深吸了一口气,嗅见空气中熟悉的药香,再徐徐吐出,“活泼灵动,聪慧机敏,在孤的子嗣中排行第四。你若愿意,孤便封你作个郡主,享天下之养,脱南郡罪籍。” 楚王的女儿,活过一年的也只有这一个。只是可惜娘胎里先天不足,心血不畅,即便太医尽了心力,最终还是和她那体弱多病的母亲一同去了。珈兰一时愣了神,不明白楚王突如其来的想法来由,不知如何作答。 面前的老者越过水雾,徐徐靠近,步伐间多了些老态龙钟的蹒跚。宛如长夜的帝王一生,仿佛忽然抓住了一丝曙光,他泪眼婆娑地盯着珈兰发上的玉钗,喉头滚动,似是瞧见了自己逝去的孩子,却又不是。 “你很聪明,定然知晓,孤为何要予你此番恩典。”楚王仰首,望见门窗上倒映的枯树枝桠,道,“阿恒素来沉稳,除了他真正挂心之人,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今日若查不出个所以,传扬出去,他便是头一个不孝之人,白白背负了天下骂名。” 她怎会想不到。 一旦成了郡主,她虽能摆脱奴籍,可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同楚恒一处。甚至,还会成为楚王稳固政权的棋子,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囚笼之中。 这不是恩典,是惩戒。 “王殿慈爱,事事为主上考虑。奴记得,幼时初入公子府,三公子曾与奴讲过一桩梁国趣闻。” “嗯?”楚王挤出一个音,对她不敢正面作答有些不满,却并未计较。 “梁国先王有一位早逝的王后,深得其心。鲁王悲伤难捱,于是在诸国各地寻找面容相近的女子,以求排解苦思。逾八年,方在鲁国境内寻到一人,眉眼身形毫无二致,于是重金礼聘,迎入宫中。”珈兰顿了顿,她瞧不见楚王阴沉下来的面色,于是继续往下说道,“那女子入宫三年,悬梁自尽,后再无相类。梁王方知,这世上人死灯灭,无失而复得之理,除非逆天改命,再渡轮回。郡主举世无双,奴不欲代之,亦无代其能,望王殿恕罪。” 言罢,珈兰俯身叩首,双手扶地。她背上披散的长发徐徐飘零,乌黑地遮蔽了玉钗的光芒,楚王才从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后撤了半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先前避开的水雾轰然而上,重新成为二人之间浓郁的隔阂。楚王衣袍上的银线、金线在烛火下粼粼泛光,璀璨群星般簇拥着它们的月亮。 “起来罢。”楚王叹道,“你和她,连性子,也是一样的。” 珈兰只以为,楚王说的相似,是与他逝去的女儿相比。正疑惑一岁的娃娃如何能看出品性的,楚王却忽然回过身,捡了方才那把椅子缓缓坐下,一瞬间好似苍老了数十岁。 她直起身,端庄娴静地跪在原处。这样守礼,反倒与白露不同了。 “你既不愿,那孤便许你一纸婚约。”楚王道,心中细细盘算着,“与秦家小子,秦典墨,结为秦晋之好,你可甘愿?” 楚王果真洞悉一切。 看来无论如何,他今日都是要断了珈兰和楚恒的念想了。不能成为郡主,那就另许他人,永绝后患。 珈兰微怔,复又重重叩首,开口分辩。 无人知晓偏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说王殿摔了瓷瓶,惊动到外头守候的白露,这才制止了一出闹剧。她闯进去时,珈兰衣衫尽湿,举着碎瓷片几欲寻死,被好说歹说地拦了下来。 白露上前一探脉,径直将人带了出去,气恼地一路走一路骂,句句直指楚王。这些个深宫里长大的,哪里听过这些市井之言,句句直指人心,骂得酣畅淋漓。无论是丫鬟仆妇,还是宦官侍卫,没有一个敢拦着的,生怕再触了霉头,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白露瞧着珈兰那满是疤痕的双手和藕臂,心疼得啧啧咬牙。她不由分说地扶着珈兰往外去,侍卫一瞧后头楚王的面色,也不敢拦人,只生生看着母女二人上了宫外停驻的马车。 无论如何,白露都不愿让珈兰再管林后之事,由着他们商量去,何故要拉上旁人。尤其那楚王最是狼心狗肺,若非珈兰同楚恒的干系,她岂会同意进宫救治?楚王倒好,反偏将人逼上绝路。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2章 释恨·1 ——十年心事苦,惟为复恩仇。 她们二人甩手离去,秦典墨和楚王也只好先行回到大殿,将此事作个了结。二人入内时,两个宦官已抬了书房的桌子到堂中,桌案上如山堆积的往来信件,着实令人心惊。 其上的落款文字,不单是楚国境内,更有梁国、鲁国的。即便楚王再如何想护着林氏,当着秦典墨的面,念及他背后秦氏满门忠烈,楚王也决不能姑息。 楚恒这一局棋下得好哇。 既能免了流言蜚语,平白做出个旁观者的公正态度来,珈兰也是一早就在世人面前露过脸的;又能借外臣在场,逼楚王降下责罚,否则她的守关之功,便足以令朝野暗叹王室冷血。长此以往,谁还愿效忠楚国?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楚恒见楚王进来,并未起身,只是抬手示意那些宦官暂停,向着楚王的方向作揖一礼。直至楚王在正座歇下,免了众人好一番礼,堂内气氛才顿时沉静了下来。 座上的老者瞧了瞧秦典墨微红的眼角,赫然是压抑了怒气的,而一旁自己的儿子,反而重新端了茶,看似云淡风轻的模样。楚王在心中轻叹了口气,想起数年以来,他每每上奏林后之过时,眼中也是这般的平静誓死。只是他向来耐得住,不曾在人前表露罢了。 那眼中的失望决绝,似万里深的海底,漆黑死寂。 “王后,”楚王坐正了身子,开口道,“你可知罪。” 他压根看也不看桌上的那一叠信件,也知道林后在背后谋划筹谋什么。楚恒将这些物什摆了出来,显然也晓得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寥作威胁罢了。 楚王同妻子年少结发,许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也是托林后之手去办的。事已至此,哪一方撕破脸都叫史书不堪,不若悉数推给了她,给林氏一族一条生路,也叫林后心甘情愿地应下。 “王上,臣妾无罪!”林后盈盈地往那一跪,身上的朝服同她的腰杆般挺直,是她最后的尊严,“臣妾的儿子遭人陷害,臣妾身为人母,岂有不为其伸冤正义的道理!是,臣妾内心贪婪,此为人之本欲;可臣妾从未祸乱朝纲,这些年来,臣妾一片赤心,皇天后土可鉴!” 妇人言辞恳切,句句铿锵。楚恒闻言,二话不说地将手中杯盏往桌上一敲,发出沉闷的“咚”声,撕出瓷器清脆的撞击响动。 “你无罪?” 楚王目光斜睨,想看楚恒如何续言。 “戕害嫔妃,谋杀王子,共计一十有余,你无罪?指使太子结党营私,为林氏亲眷买官漏税,大行贪污贿赂之事,你无罪?” 在场的诸人默然如山,奴婢们一个个都垂低了头,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你若无罪,我的母妃又怎会含冤而死,时至今日尸骨无存?你若无罪,边境何来成百上千的军备战马,送至玉京之外以待时机?”楚恒一顿,目光冷冽如冰,道,“你若无罪,缘何秦家父子死不瞑目,一个被钉死城墙,一个悲愤自尽!” 秦典墨双拳紧攥,像是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恨意,两颊有轻微的鼓起,那是咬紧了牙关的变化。楚王生怕楚恒继续说下去,本欲开口制止,可楚恒恰到好处地收了目力,轻出一口气。 一侧的大寒顺势上前,在桌案上理出几份要紧的信件,递到楚王身畔的宦官手中。林后眼睁睁瞧着罪证一一列举,自知是强弩之末,索性冷笑一声,眼睫颤抖着落下泪来。当真是在宫中待得久了,逢场作戏都如此信手拈来。 “王上,臣妾与您夫妻数十载,自您仍是公子时便陪伴在侧。”林后的语调细软而清晰,跪得楚楚可怜,却又不失贵家傲骨,“臣妾为您尽心竭力……” “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楚王打断道,“法有明文,情无可恕。今日亦有苦主在此,孤……” “父王!”楚恒先行拦下了楚王的决断,生怕他判轻了似的,但更多的是心有疑问,“儿臣还有一事要问。” 楚王顿了顿,微微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那是一种无声的?默许。漫长的沉默之后,楚王摆了摆手,将殿内的一众奴仆婢子悉数唤退,唯有几个信赖的陪伴在侧。 而一侧的角落里,伫立着双手交握的春红。她比谁都要紧张害怕,却并没有随着众人出去,而是怯生生地瞧着自己侍候了多年的主子,孤零零地一人跪在堂下,等待判处。 沉重的殿门徐徐关上,发出的隆隆声响似雨夜惊雷,震耳欲聋。 屋内寂然一片。 楚恒扶着椅子上的木质扶手,婉拒了大寒前来搀扶的好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了身,行至堂中。经过数月的康复锻炼,他站上一两个时辰绝无问题,只是为博取楚王同情,楚恒刻意表现得步履虚浮,神态只比那跪着的林后还要惨白坚毅。 “我来问你,”楚恒一手轻抬,虚指着眼前尊贵的美妇人,问道,“我的母妃,葬在了哪里。” 林后面露惊讶,眼眸猛地睁大,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她浑身微颤,轻轻摇着头,嘴唇几张几合,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涛汹涌。这一刻仿佛被定格,不单是林后,连楚王心中也激荡着莫名的情愫,眼眸中闪烁着微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正堂无风,静谧凝固。 跪坐在地的美妇人垂下眼眸,很快又作恍然大悟状,抬头看了一眼楚王不管不顾的神色,心下便已了然他的态度。 “本宫还以为,你要问,你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死因,有意义么。被丢弃在山林里的林虞池,还有当年陪嫁我母妃的宫女……这期间不知多少人,不都是一样的么。”楚恒顿了顿,道,“那个游历诸国的方士,不也是你给了好大一笔银两,才让他同太后回禀了南郡谣言么?恰逢父王幼年在南郡受伤,我也在南郡遭祸,太后才信以为真。实则是你借刀杀人,想要从此断绝南郡血脉,来遮掩你的罪行。” 楚恒的眼中,似深邃夜空,却无星光点点,唯有空洞与沉寂。 “只是可惜,南郡的血脉,终究未能得以断绝,还流落到了我的身边。” 座上的楚王瞳孔一暗,不置可否。 “呵,”林后冷笑一声,抬起眼眸,冷冷地望着楚恒,“你都知道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只问你,”楚恒俯瞰着林后,问道,“我的母妃,葬在了哪里。” “你不是去乱葬岗寻过么?亏本宫还以为,你当真寻到了她的尸骨,才在府外立了坟冢。那日春红回禀,本宫原是不信的,直至看见了里头的旧物……”林后回忆道,“她要与我作对,生下儿子,抢走博远的宠爱,本宫自然要让她不得善终。” 林后说着,站起了身,顶着屋内无边无际诡异的安静和凝视,低头瞧着自己一双洁白无瑕的手。如柔荑般细腻,十指纤细修长,弯折时便见指甲上花汁染就的淡色,流淌着秋水般的温柔。 她像是看见这双手中泯灭的条条性命,却还是无怨无悔地笑着,抬眸回望着楚王的目光。 “妾,只有博远一个儿子。他出生时,妾便向诸天神佛发誓,这世上只要我活一日,便会为这孩子竭尽心力。宫里不是不能有其他子嗣,但那些孩子,都需归到我的膝下抚养,才能永无威胁。” 林后说着,目光中流露的阴狠如难缠的丝线,将楚恒裹挟其中,动弹不得。 “可是你的母亲犯了极大的罪过。她怀孕四月时,向你的父王请命,待你出生之后,要亲自抚养你。本宫知道王上担忧,秦家手握兵权,若是阖家扶持你,又当如何?本宫替他除掉了最大的隐患,你的父王才会对本宫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本宫写了封信出境,又屡屡宣召秦家老夫人进宫,一日一日地,在她的茶中下毒。 “可你和你的母妃,命真硬啊。 “本宫原以为,她得知了自己生母逝世的消息会一时哀恸,致使滑胎。可是,她完完整整地回了宫,一日一日肚子大起来,拼死生下了你。王上那夜一直守在你母妃宫门外,见本宫过去,他说—— “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我心软了。 “于是我想着,不要紧,我们林氏一族有的是出色的姑娘。你活着可以,但你的母妃不行。 “那天,本宫让淇儿拿着功课去请教,把你引开了宫。你的母妃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过去,备好了茶,邀本宫在殿中稍坐。她和你一样聪明,知道本宫的手段,也知道本宫犯下的罪过,更知道,如若没有王上的默许,本宫也不会在那日过去寻她。 “她说,她独自一人活在京中,除了她远在边境的父亲和刚出生的你,早已了无牵挂。她问我,是不是只要她死了,就能保你和她父亲的平安。 “本宫,应下了。” 林后说着说着,眼中滚下泪来,许有几分愧疚;她踉跄着扶上一侧黄花梨木的椅子,笑得癫狂而开怀,更是后悔当时没能下死手。 “为防事情败露,本宫将你母妃的尸首送出了宫,叫了几个人,将其丢到玉京外的乱葬岗去——可他们没有照做。他们侮辱了你母妃的尸首……将她剁成肉块,寻了个开阔无人的荒野,实行天葬。” 天葬,指在秃鹫生存之地,将人身上割开长长的口子,喂给禽鸟。时隔多年,林后毕竟未曾亲眼见到,生怕楚恒去时还寻到了遗留的尸骨,这才着人挖坟刨冢,一探究竟。如今想来,应是这些人下手太过阴狠,这些畜生只知狼吞虎咽的,最终,竟连尸骨也不曾留下。 楚恒浑身上下手脚冰凉,心中钝痛难忍,眼眶通红。他微微退了半步,一双眼中翻涌的恨意如潮水般席卷了林后,恨不得将她凌迟割肉,以同样手段报复。 即便如秦典墨这般常年舞刀弄枪之人,也只在塞外听闻过天葬。除却他们的信仰,寻常楚国人士,怎会想出这等法子,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给? “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林后堆出一个恐怖的笑容,面容姣好,如渗毒液,“妃陵里,是本宫着人捧进去的画像和灵位。楚恒,你输得,还真是彻底。” 楚王薄唇紧闭,待林后分说完,这才徐徐起身,走近前来。他衣袍上素净孤伶的云端翔龙,与林后衣袍上的金凤恰成一对,一个是常服,一个是朝服,并不相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二人目光交汇,一字未发,却说了千言万语。楚王的眼中流露出极其微渺的不舍,其上覆了一层名为威严的翳,果真帝王之姿,身畔是从顾不上儿女情长的。林后借着那一点点情谊,试图将其放大,成为保命的最后稻草。 “夫君,”她声泪俱下,娇弱地侧跪在楚王面前,露出自己纤长柔软的脖颈,“妾身自及笄便嫁入公子府,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夫君千古之功……” “老三,”楚王视若无睹,开口冷声唤道,“你以为,王后罪当如何。” 他问的,是老三认为如何,而不是依法如何。 楚恒未曾说话,只是又后退了半步,面上险些挂不住。他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失望地看着这一对君王夫妻,喉中苦涩。 “小臣微末,”秦典墨见状,立即上前一大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以护国之功,请赏于王殿,据法惩恶,以慰英灵。” 屋外的阳光,飘飘荡荡地洒在林后、楚王的衣摆上。楚王淡淡扫了秦典墨一眼,又瞥了一番楚恒的模样,终还是轻叹了口气,松开了紧攥的双拳。 “罢了。”楚王摇头道,“孤与你夫妻数年,竟不知,你已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可他是君王啊。 林氏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他一招惩治了林后,就不怕林氏阖族造反逼宫吗?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3章 释恨·2 只要林后活着,林氏一族便不会冒险造反。一旦林后倒台,林氏没了主心骨,定会想方设法推出另一个来。最有可能的,便是阖族拥护老二,更甚者,他那年幼的王孙也要被卷入这场争斗之中。 老二耳根子软,也是个脾气懦弱的,难保能拦下林后东山再起。如今的局势,为稳住林氏,他必须寻另一条路,分散林氏心力,令他们族内自生分歧。况且,他身后继承王位之人,他早已…… “孤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恐怕也是你留给那好儿子的最后底牌罢。”楚王垂首,眼底彻底退散了先时的丝缕情谊,唯余帝王之色回荡,“即日起,王后再不允踏出殿门半步。亲近者,以天葬之礼慰藉英灵,宫内有宫阶者赐二十杖,遣散出宫。” 言毕,侍候的宦官立即跪下应诺,等待楚王的下一句吩咐。 “林氏瑶溪,才情出众,持躬淑慎,应王后之求许入三公子府。三公子尚无正妻,然瑶溪倾慕之心上感天听,特许三公子恒,以迎妾之礼,择十日后完婚。” “诺,奴立即去传旨。” 一个妾侍,原翻不出什么风浪的,但贵重在是楚恒后院里头唯一一个,多半会让她的父母生出些不臣之心。再则此事原本就是林后开口求得,哪怕有些怨言,也怪不到楚王的头上去。 如此,林后失势,林氏旁人拥护谁,便有好一番说道了。 “还有一桩事,有劳秦将军替孤分忧。”楚王继而道,虚扶了一把跪在面前的秦典墨,“当日除却大殿,其他各处守卫松懈,酿成惨剧,令孤颇为痛心。这几日便有劳秦将军,替孤好好肃清这宫内——不当有的眼线。” “末将自当为王殿分忧。” …… 回到府中时,天刚刚擦黑。 楚恒还是一副羸弱模样,让人搀扶着下了车,静静地望了一眼深远无边的竹林。大寒和小寒对视一眼,在他身后缄口侍候。再往后瞧,正门两侧是守门的小厮和管家,门内的重重树影下立着神色闲散的小雪,顶着冬日的北风。 双腿被寒凉的北风一扎,残存的寒症毒素复又鲜活了起来,化作令人难耐的刺痛。少年衣冠齐整,端坐在轮椅上,由着漫天的竹叶割裂他的肌肤,砸痛他的眼。 母妃最爱漂亮了。 可她却…… 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脑中天葬的模样却如走马灯般幻化出景,还有每一次他父王婉拒时,对他不加吝啬的斥责。 少年眼中微涩,收了目光,示意大寒推他入府。府内万般场景一如往昔,他已不记得这是守坟的多少个年头,只打今日起,林后罪责已定,他纵然死了,也能得见母妃故颜。 大寒推着他,徐徐往白露和珈兰居住的小院儿而去。楚恒半垂着眼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直至在院中,发现了珈佑和大雪,他才破天荒地抬起眼皮。 “叩见主上。”大雪后撤了半步,躬身行礼。 “如何?”楚恒问道。 烛光轻抚窗棂,映出斑驳的痕迹,激得外头的人影儿也随之摇曳。冬日的夜来得早,暗得也快,四周被一层厚厚的黑暗包裹,星辰未现。 二人眼中跃动的光明,无一不来自亮着烛火的小屋。 未等大雪开口,背对着楚恒的珈佑便出声答道:“白姨说,旁的也罢了,只是些皮肉之苦。只是那双眼睛,即便是好了,恐怕也是畏光模糊,大不如前了。” “你想不想,为她和南郡,报仇雪恨。” 楚恒拒绝了大寒的好意,自行拉动了轮椅,与珈佑并坐一处。二人之间,隔着一道齐整的石板路,那是他们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珈佑闻言一震,惊诧地回头去瞧,只窥见楚恒被烛光照暖的侧脸。 “你……” 楚恒一向,不喜珈佑插手。 “几日后,”他的脸像是涂满了落日余晖,又有细腻的黑暗勾勒,“林氏女嫁入府中,玉京必定热闹非凡。宫内守卫皆由秦将军调配,我已与他说好了,你大可借机混入,瞒天过海。” 珈佑了然,是楚恒不能亲自动手,以免背上不孝的罪名,有碍承继大统。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且对林后同样有深仇大恨的人,替他动手。 而珈佑,恰是如此。 “小时候,每到夜间,我总会被噩梦惊醒。”珈佑收回目光,望着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可我只要看见她在身边,听她唱哄睡的歌,我才想活下去。才知这世上,竟有后世之爱,值我一条性命期待。” 楚恒不曾答话,只是微斜过眼,瞧着他眼中的执念和希冀。 “你连林氏女都能接受……你一定会娶她的,对么?”珈佑见他许久不答,复又问道,“……会么?” 烛火明灭,像是被什么妖风刮倒,猛烈地颤抖着身形。每一粒烛光都沙哑着嗓音,摧枯拉朽般迎上夜的痛击,势要染出一片光明。 无边的沉默蔓延开去,填满了鸿沟中的空隙。 良久,楚恒扶着轮椅的把手,站起身来,显然是瞧见窗影上倒映出的女子身形。那影子发髻梳得微高,是常用妇人髻的白露,正立在门边,下一瞬便要拉开门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万籁俱寂,只有微风轻抚树叶的声音。千片、万片的竹叶仿佛在遥遥回响着,叫人沉醉此夜,奔赴万重山峦。 “她会好的。” 楚恒丢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答案,快步走上前去,迎上刚拉开门的白姨。 珈佑怔然瞧着他,目光空洞无神。 风还在吵着。 摧折了满地树木的倒影。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日白露带着他来到院中,就看见棋盘前自信温和的长姐。潦草的一个干枯将死,窥伺着梅树下一双璧人,任凭风再清,云再淡,也不及他心底的凄凉。 南郡灭亡了,不堪的陋习自当随之消亡。他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像是看见那日奔向他的长姐,可下一瞬,眼前便是长姐离开时的决绝。 是他如何攀登泥石,混作蝼蚁,也叫不回的人。 白露离开时,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一回眸,便瞥见一左一右的两架轮椅。她哭笑不得地阖上门,稍稍走开了些,才敢回话。 “这是作什么?虽说年节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贴个门神对联儿的。可跟你们似的一左一右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祖宗显歪了灵……” “白姨,”楚恒急忙开口,问道,“她……” “我刚替兰儿换了药,”白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囫囵个儿的没什么大事,便也打消了替他把脉的心思,“你若是想去瞧,进去便是了。只是小心着些风,别叫给人扑着了;若能不点灯,那是最好的。” 白露一一吩咐完,注意到神色有异的珈佑,脚下顿时一停。她思索片刻,终还是快步上前,推着无声的珈佑往偏殿离去。 眼前的视线骤然一转,掠过晒药的层层竹筐,便扯入漆黑的飞檐翘角。他仰首瞧着,忽而回过神来,猛地回首去寻长姐的方向—— 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满目凄凉的院落。 白露曾说,珈佑心中有疾,自珈兰不顾他阻挠离开后,愈演愈烈。这病症叫人束手无策,即便妙手如白露,也只敢保守治疗,不敢说定能痊愈的。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这孩子的心药,是什么呢? 一笔拓开的黑暗,仍有飞灰簌簌跌落,开满寂静编织的花。 随着木门快速的开合,屋内浓郁而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凝聚成窗棂下、熹微天光前,坐在榻上的瘦弱女子。她倚着白墙,眼前蒙了厚厚的纱布,在黑暗里赫然连旁人轮廓也瞧不见了。 少女的面色苍白如霜,犹如一场烟雾缭绕的迷离,纤细下却有另一番风韵。听闻木门合拢,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腿上的被褥,另一手摸索着探到枕下,攥住了短剑。 满腔的药味,阻碍了她的判断。 来人步步靠近,缓慢而坚定,忽在她的榻前顿住,捡了妆台旁的椅子坐下。二人在黑暗中静坐,近在咫尺而无言相对,岁月不居。 渐渐地,珈兰意识到来人对自己并无攻击之意,才松开了枕下握着武器的手。窗棂中透出的月光宛如银纱,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白皙纤瘦的手背上,也隐隐在黑暗中,描摹出楚恒模糊的影子。 她缩了缩腿,似有些冷,打了个寒颤。 面前之人默不作声地从妆台上取了汤婆子,递给珈兰。那是白露一早放在那儿的,正是她坐到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可她如今瞧不见,又明确地知道房中有人,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瑟缩地又蜷了蜷身子,作不曾瞧见。 楚恒轻笑一声,将汤婆子搁在她的被褥上,微微下压的重量拉动了布帛。他这才重新望着面前的少女,眼中神色复杂,道:“是我险些忘了。” 珈兰愣了愣,紧攥着被褥的手一松,心中的警惕终于燃烧殆尽。很快,她才反应过来,在黑暗中慢慢扶着床榻,踉跄着向楚恒声音的方向躬身爬去。 膝下是松软的布帛,摸索时还触到了他搁下的汤婆子,暖洋洋地温了好一片被褥。她继续往前,直至双手摸到床榻的边缘,她才敢伸出手去,微颤着触到了他的衣袍。 少女衣袍松散,长发如瀑,美丽而温婉,似水如雾。 沿着记忆而上,冰凉的指尖抚上楚恒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肌肤,描摹着他的下颚。珈兰大胆地动了拇指,触到他平静温和的唇角,立即如着炮烙一般缩回了手—— 若她能看见。 一定会惊讶于楚恒眼中,汹涌如潮的、不再加以掩饰的爱意。 更不敢相信,他眼底,竟也有远胜珈佑的、不为人知的执念。 他及时抬手,攥住了珈兰的手腕。 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连发间也沾染了许些缱绻的光辉,光华绝代。 “从容州带回来的玛瑙石头制好了,当真如清水一般晶莹通透。” “是奴拖累主上,”珈兰下意识答道,声音还有些沙哑,“当在被捕之时,便服用毒药。” “我特地叫小雪着人赶工,前两日才做出来的。你若来不及试一试这些石头,”楚恒眉头微蹙,并不直面她的自责,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打消,“我今日,绝不会如此轻易出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空气再度陷入诡异的沉寂。 唯有二人的心跳声,近在咫尺,却恍隔天涯。 “月色柔和,”楚恒抚上她的发,玩笑道,“如白头一般。” 珈兰闻言微滞,她眼前漆黑一片,自不知楚恒所言如何。少女抽回了手,微微收了腿跪坐,眼前的漆黑实在叫人难以适应。可她又不敢茫然叫楚恒点灯,生怕他看见丑陋红肿的眼周,更怕他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没有接话,而是想起年轻美貌的林瑶溪,恐不日便要嫁入府中。珈兰的聪明才智从不逊于楚恒和珈佑,只消稍稍思索,便知楚王用意。林后倒台,楚王绝不会让林氏一族寄希望于林淑淇的遗子,否则,便是滔天的萧墙之乱。 那她又算什么? 借着黑暗,她端直了腰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子婚期,定在何时?” “什么婚期?” “迎娶三公子妇,林氏……瑶溪。” “我无林氏妻,不昏林氏女。此媒乃王命,亦父之妁言,不可违背,故得而为妾。”楚恒道,心下早已有了打算。即便林氏十分看重此次纳妾之礼,他也不会出面接亲拜堂。 珈兰一怔,没想到楚恒会这般作答。 对他来说,林淑淇也是曾经间接害死他母妃的凶手之一。林淑淇虽有恩于楚恒,可这些恩情,早已在漫漫时光中,被二公子和长公子无尽的侮辱磋磨消耗殆尽。二公子妇一死,楚煜断不会轻易放手,楚恒若能接手林氏哪怕少数的支持,在王位之争上,也是大有裨益的。 可楚恒想的却是,要借成亲之日的喧嚣,方便珈佑混入宫中,报仇雪恨。 说起杀害他母妃的帮凶。 他父王又怎么不是呢。 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无论母妃,是因何缘故护下自己性命,她终究给了自己许多年的爱。 那些他往后余生都奉为奢望的偏爱。 迷雾之后,赫然赤忱之爱,明珠般璀璨,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4章 释恨·3 透过浓重的黑暗,他才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珈兰的面上,厚重的纱布仿佛也重重裹在了他的心上,磨得胸膛疼痛难忍。 珈兰一手摸索着,在被褥上摸到了楚恒先前放置的汤婆子。小巧精致的一个,外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绣兰花图案厚套,握在手里不觉烫,正好能捱过夜里的霜寒。她用手摩挲着针脚细密的图案,微张了几回口,也不知要劝他什么,索性由着他的打算来。 “青岩,”珈兰思索一阵,终启唇道,“秦家长辈,想也不愿见你困顿人事。” 平素珈兰也好,楚恒也好,对于二公子的态度都不是赶尽杀绝,倒是常施以援手。真算下来,楚煜若继位为王,还当一谢楚恒剿灭林氏之恩。可他偏不信邪,报仇之余,要替他母妃洗血冤屈,这便是非帝王不可翻案。 “你仍在宫中时,我去见过了二哥。”楚恒回忆道,“他门庭冷清,两个孩子年幼无知,只他一人久跪灵前……兰儿,我曾想过,若我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可会忘记母妃殿中满目疮痍……” 珈兰一愣,她深知楚恒的性子,轻摇了摇头。 只是重重的黑暗里,他仿佛未曾看见。 “我不会的。”他晦暗的眼中泛起不易察觉的水光,忽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望着眼前纤弱跪坐的少女,道,“仇恨刻进我的骨血,命运摧折我的灵魂,我……无处遁逃。” “人皆有回忆,不论痛与喜,是为活着的证明。思量旧事乃人之常情,不必过度介怀。”她回答道。 他打小就失了母亲,一人蹒跚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世人各苦其痛,珈兰又何尝不是追随着他的脚步,阔别南郡无数的冤魂,来到玉京。 他们的心性,其实是一样的。 “心居既往,向既往而生;心见将来,为他日而活。”珈兰沉吟道,“纵然日暮途穷,庭前花谢,不过岁月尔。世事种种,不敌……你我之间。” 楚恒目光茫然,心中有枝桠萌发,叫他束手无策。 明月高悬,光辉从天际洒下,化作流淌的轻纱落入窗棂,可望而不可及。若是能瞧见她的眼睛,想也是此刻镀上一层神韵,清透如仙。 “青岩二字,是取巍然屹立,寿岁绵长的意思。他们都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也希望。不然…… “我的爱,便长长久久地,失去了载体。” 少年心脏跳动如擂鼓,眼中是他都未察觉到的爱意,泪水弥漫,如是山间起雾。 脑海中的声音震耳欲聋,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淹没尘封的心脏。 他想娶她。 无论成王败寇。 他都想卑劣地将她扯下瑶台仙境,想看她凤冠霞帔,哪怕世人反驳。 他终于明白,怎样的爱,才能将珈佑这样的聪明人,都折磨得体无完肤、画地为牢。 到头来才发觉,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月色淡去,屋内只剩下无尽的黑,还有眼前女子身上苍白厚重的纱布。 他愣了神,在一无所有中,看见了所有。 …… 楚恒与林瑶溪的婚事骤然拉上了日程,林家十分看重这门亲事,虽则不是正妻之位,却将诸多繁文缛节,堪比王室嫁女。最古怪的是,林氏说要交换婚书,楚恒依了;纳吉问名,楚恒依了。 一来二去的,京中便有传言,说他着实欢喜林氏瑶溪,恐怕日后,要照着公子妇的规格对待。林瑶溪的父母着实也没让楚恒失望,不但将婚礼宣扬得满城皆知,婚礼也是盛况空前。若不是他双腿有恙,无法亲自迎娶,还不知要闹到如何地步。 众人皆想瞧一瞧,那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儿。 一向冷清的三公子府,头一回宾客云集,恨不得将外头翠色的竹叶也染作欲滴的鲜红。可等到往来的大臣们都到了院中,满面堆笑地前来观礼时,才发现新郎官儿居然是一只头顶红冠、雄赳赳气昂昂的…… 一只公鸡。 后来有人窃窃私语,悄悄问是何缘故。三公子的下人们只说,是楚恒腿脚不大好,不能亲自参与这婚礼。可那公鸡身上鲜红的锦带,是三公子亲手系上的,自然是要作数的。 几个机灵的官员立即开始打圆场,推说什么楚恒身子一向不爽利,又说这锦带是三公子亲手扎系,哪怕娶公子妇也不过如此礼仪了。林瑶溪心下屈辱,却碍着父母的劝阻不敢辩驳,只得忍气吞声地同一只公鸡拜了堂,在众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被迎进洞房。 没了新郎官敬酒,那些个眼明心亮的臣子只吃了一盏酒,便匆匆往外去了。秦典墨借机和大寒交代了几句话,也拱手作礼,随着散场诸人离去。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新婚之夜,新娘在房中左等不来、右等无人,连房中过礼的嬷嬷都不曾安排,唯陪嫁的几个丫鬟婆子撑撑场面。外头的哄闹声一停,林瑶溪气恼地扯下盖头,正要拔簪,陪嫁的婆子慌忙上来拉住。 “小姐!小姐……”那嬷嬷慌张地将她的金簪重新插入发间,扶了扶其他的几支,“三公子腿脚不便,多半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知道什么!”林瑶溪呵斥道,怨恨地瞧着大开的门口,“他哪里是腿脚不便,分明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拉着嬷嬷的手,静下心来问道:“嬷嬷,我的嫁妆里有一件月白色的衣裳,你替我寻来。还有,那件衣裳下头压着一个方木盒子,你也一并拿来。” 那方木盒子里,备着林瑶溪母亲替她准备的一剂良药。嬷嬷显然也是知晓此事的,当即噤了声,心领神会地福了礼,下去寻物什了。 …… 远山层层叠叠,与天空的星辰交相辉映。黑夜中的光影宛如波涛流转,树影婆娑,催动着一辆马车从小门悄悄驶入玉京王宫。 这一路上寂静无人,似刻意有人支开了守卫,无人阻拦。马车行过漆黑漫长的宫道,停驻在愈发凄凉的王后宫门前,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宫门外,不过两个眼熟的侍卫守着,见有人前来,二话不说地开门放行。王后寝宫,曾经是繁花似锦,如今老树枯藤,墙边的那一排牡丹也迟迟没有花匠来更换,只余无人照拂的枯枝。 檐下的灯火将尽,廊上连个守夜的宫婢也没有,正殿紧闭门扉,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宫墙外,婚嫁的锣鼓喧闹声。 轮椅的轱辘滚过青石板路,继而有人上前用力推开了木门,寒风倒灌而入。 黑夜之中,隐约有两三个人影在廊下,手中还提了一盏灯,堪堪照亮道路。林后闻声,从阴影中抬起头来,双眼眯了眯,瞧不大清那几人的面容。 “什么人在外头?”林后发问道,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王后的记性,不大好啊。”珈佑笑着从黑暗中行出,木轮嘎吱作响,灯笼里的光倒着映在他一侧脸颊,显得十分阴森恐怖,“你早已忘了,可我却牢牢地念着。” 等几人近了,林后才看清珈佑这张与珈兰有几分相似的面庞。而他身上这股子从阴影中爬出的气质,又同楚恒有几分雷同,像是他们二人的缩影一般,在明灭的烛火中逐渐向林后靠近。 似恶鬼索魂。 “你是……”林后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南郡人?” 珈佑咧嘴一笑,道:“看来,你还记得。” 林后浑身一个激灵。 这些天,她宛如与世隔绝,外头的消息一分一毫也不曾传入耳中。楚王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连门口的宫女也换了一圈,只照顾起居,不允许同她交谈的。林后每日在黑暗中被磋磨心智,除了数一数自己书房中的卷轴,也就是盘算楚恒的心计城府,和林氏一族未来的东山再起。 如今恍然瞧见陌生的南郡人,心头骇然是一遭,更多的则是瑟缩。当日楚恒身边的那名女子,看面相便是南郡出身,楚王身边的医女是一个,如今这里又是一个,难道,楚恒年幼前往南郡时便…… 再多的盘算,在见到珈佑的这一刻,骤然土崩瓦解了。 楚恒不能亲手夺取她的性命,只叫了个与他同样有着深仇大恨的人来。此人定然被藏匿三公子府数年,否则迎来送往的,早就被人揭发了去,哪等得到今日? 林后目光微垂,赫然瞧见大雪和小雪的手掌中,悉数布满了行武的老茧。她强定了定心神,瞧着眼前的少年,这才注意到轮椅下半部分,空空如也的模样。 他……没有腿! “怎么?很好奇?”注意到林后惊诧的目光,珈佑不怒反笑,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特地遮厚的毯子一层层掀开,露出他空荡荡的裤管子,“你这等金尊玉贵的女子,想来是不曾见过我这类怪胎的。” “可你没有料到的是,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便被你害得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珈佑笑容微敛,眼中攀上一丝恨意,“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南郡人……南郡人都是卑鄙低贱,如你一般,令人恶心!”林后冷笑一声,斥道。 “恶心?” 珈佑摆了摆手,示意大雪和小雪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林后从座椅上拖了下来,按跪在地。挣扎之间,林后发上的几支华美玉钗滑落在地,精细雕刻的纹路摔成千千万万的剔透残片,霎如星光碎落满池。 “你也配说我恶心?”珈佑控制着轮椅,行至发髻松散的林后面前,“林氏管辖地饿殍遍野,逼人易子而食,你也配说我恶心?” 言毕,珈佑忽略了林后狠辣的目光,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一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匕首。他一层层褪去匕首上的锦帕,极为珍视的模样,细细摸索着尾部的刻字,眉眼间是难得的沉静温和。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瞧清了那上头的两个刻字—— 霜降。 林后心尖一颤,瞳孔微缩,紧绷的神经断了一根。 当日颁布南郡禁令,楚恒曾从府上丢出去两具南郡人的尸首。据同行南郡的侍卫说,他原是在南郡捡到了一家姐弟,返还玉京时,弟弟的双腿已无力回天。 “呵……”林后双臂被大雪和小雪卸去了气力,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叫嚣道,“南郡……又是南郡……我就该对南郡人赶尽杀绝,就该让那把火彻底毁尸灭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珈佑目光一凛,视线从手中的匕首挪开,紧紧盯着面前毫无悔意的妇人,喃喃道:“果然……” 果然什么? 难不成,珈佑早有猜测,只是苦无证据? 轮椅上的少年一抬手,将手中独特的短匕递给了小雪。小雪俯下身,扯过林后的一只手按在地上,尖锐的锋刃垂在她的手背之上。 “幼年时,我的长姐曾救过屋后头的一窝小猫。那年南郡大雪,积雪厚的几乎出不了门,她顶着冻,哆哆嗦嗦地出门去,将自己省下的口粮喂了那只干瘦的母猫。我找了她好久,瞧见她时,恰是雪后初晴,阳光如许,照亮了她的眉眼。 “从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我要让长姐一辈子都活在阳光之下。即便与我南郡旧俗相悖,我亦甘之如饴。我是地底的幽魂,是黑暗的阴鬼,她可以心怀慈悲、布施善念,也可以为了她所爱之人杀伐果断…… “但我绝不会容忍,有人要拉她作蝼蚁,污她作淤泥。 “你用如何法子折磨的她,我便要千倍百倍地还予你。” 珈佑眼中滔天的阴鸷和狠毒,在匕首的锋刃刺下的一刻彻底释放,伴随着林后凄厉的尖叫声,匕首猛然扎入了林后的肌肤,刺穿手掌。 鲜血如注,殷红之色从短匕的血槽中涌出,逐渐绽放在她身前的地面。她因剧痛挣扎了一番,反而撕扯得手上的皮肉愈发疼痛,肩膀上大雪和小雪施加的压力亦是愈演愈烈。 “这只是个开始。”珈佑笑得阴森,小雪见状,了然地起身去关了门,将苍天的视线隔绝在外。 “不——来人——”林后被按在地上,大雪强行扒下了她华美的衣衫,露出白皙光滑的肩膀,“来人——本宫是王后,是王上的——”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章 释恨·4 大雪手中的短匕,如灵活锋利的长针,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入妇人的脊背,大片血液喷涌而出,模糊了她衣衫的绣纹。偏偏林后又被强喂了药,如何努力嘶吼,嗓中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不堪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 血液流逝,她的体温也渐渐降了下来,除了寒冷和疼痛,再无它感。珈佑似乎还嫌不够,命二人替她止了血,用山参丸吊着最后一口气。两个男人,似在凌辱她的尊严般层层扒下林后的衣衫,替她换上另一件极为华美的袍服。 二人在梁上系好了白绫,效仿曾经林后所害之人的死法…… 搁置在一旁的灯笼,明明灭灭地亮着光。 梁上挂着的女子如秋千左右摇晃,惊恐无光的双目中倒映出三人背影…… 扯出刺耳的关门声。 …… 外头宾客散了,三公子府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屋檐下未来得及撤去的红绸,其他布景、仆妇云云,一如既往。 白露取了院子里新晒好的药材,正打算提进屋子里收拢,便见珈兰摸索着推开了门,沿着长廊向外头去。她未曾出声,只是提着一筐药,仿佛在模糊的光影中看见曾经的自己。 身体羸弱的少女,身着一袭单薄的黄衣,发髻也梳得松松散散,却好似被何物指引,咬着牙闯入寒夜。红色灯笼下,照得她面色泛黄,如葱如玉的手指按在长廊的柱上,徐徐挪动脚步。 “兰儿。”白露猜到了珈兰的去向,心中不忍,开口唤住了她。 “白姨?”风声入耳,她还是听清了院中人的声音,慌忙道,“府中丝竹宾客之声……是他和……” “是。”白露心中叹息,向她走去,“我说过许多回,你身子弱,最好是不见风的。再者他心里有分寸,你纵使去了,又能如何呢?” “白姨,”珈兰顿了顿,道,“我只是想亲瞧一瞧。即便目不能视,也想听他行百年之礼时,口中一句携手并进之盟。” 虽隔着厚重的纱布,白露依旧知晓珈兰心中,磐石般不可转圜的意志。她的身子被风一扑,肩头微微颤抖着,大有即便荆棘密布,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的模样。 透过她,仿佛能看见,当年不知死活,不畏天高地厚的自己。 白露怎么舍得,再让她去龙潭虎穴走一遭。 “他……不曾出面。”白露一手扶着她,才觉她手臂冰凉,脉搏更是十足心悸模样。 “他……不曾出面?” 珈兰愣住了。 “是。虽则礼仪上面未有欠缺,可拜堂的新郎官儿,是他着人……从外头抓的一只公鸡。”白露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过,我看林家人的脾气,只是当场未发作。回到家里,还不知如何磋磨呢。” 白露说着,将手中的药篮搁置在脚边,直起身来。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妙的小瓷瓶,瓶中是一颗通体漆黑的药丸,递到珈兰嘴边喂她服下。 自己养大的孩子,心性人品,着实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她未背负最直接的憎恨,恐怕醒悟得晚一些、迟一些,非要撞一撞南墙,才知道回头。 不要紧的。 有她白露在,她会好好护住自己的女儿,由着她去闯、去撞。 “我曾一度,想成为一人的爱侣。但其实,我不过是我自己罢了。你若铁了心要去,便去书房一遭,他今夜,宿在那里。”见珈兰顺从地服了药,白露也稍稍心安些,“只是兰儿,你要记得——” “你是南郡废墟中,涅盘而生的凤凰。你没什么配不上他的。若他瞎了眼,将来,你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踏山川河流,脱凡尘琐事,与我一道儿,享永生自由。” 或许未来,自有九天之凰去配他。 可在他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白露扶着她,行至院门处,看着她踏上熟悉的道路,闯入黑暗里,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耳畔滚过风声,带来些寒凉的水汽。白露目送她离去,才回过神来拢了披风,扭身回到院中拾起小篮。 …… 书房内燃了温暖的炭火,茶香四溢,还有一处凝神静心的香料,正袅袅燃烧。这是楚恒寻常不大踏足的一间小书房,位于待客用的茶室后头,中间开辟了一处小院,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是下人住的小间儿了。 由于行动不便,平素是在主屋那儿开了地界,专作书房的。这里放的都是些楚恒珍藏的物什,像是三公子府里一个隐匿的小锦盒一般,只消推开门,就能看见他深埋心底的无数秘密。 小院儿的头顶,是横生了枝桠的竹木,铺天盖地地笼在上头,一年更胜一年的茂密。长廊上款款而来的,是一袭月白色衣衫的窈窕女子,面上是还未卸去的昏礼妆容,只改了发髻,寥与衣衫相衬。 领路的是两名熟悉府上的婢子,提着明亮的小灯,引着林瑶溪和几个丫鬟仆妇一并往这处书房去。府上众人不敢触怒新婚夫人,劝说无果,只好硬着头皮告知了楚恒的所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长廊曲折蜿蜒,一如人心的变幻莫测。 小寒守在门外,连通传都来不及,只见得乌泱泱的一群人行至院中,林瑶溪更是无视了她的行礼,径直走向书房。 竹影下,褶皱的黑夜里,月白色的身影上前推开书房的木门,碎了烟尘织就的静谧。 “小夫人!”小寒一惊,上前要拦。 “罢了。”屋内传来楚恒的声音,像是早就料到林瑶溪的无礼,从书页中抬起头来,制止了小寒的阻拦。 楚恒的放纵不但没有迎来林瑶溪的礼遇,反而愈发助长了她的气焰。她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直起腰来,面上是不可一世的傲慢。 “花烛之夜,”林瑶溪的目光徐徐飘向楚恒桌下掩盖的健全双腿,心中已有了法子,“夫君不来妾身房中,妾身自是要来面见夫君。” 觉察到她的目光,楚恒眉头一皱,不悦道:“举世皆知我双腿残疾,嫁入府前我也有知会,如何与你完周公之礼?” “即便公子身子不好,”林瑶溪踏入书房,扫了一眼周遭的陈设,反手缓缓将门掩上,“但这关乎公子与林家的脸面。难道公子忍见世人嘲讽,戏谑王室秘辛么?” 楚恒不语,只十分厌恶她身上洗浴后的气味,刺鼻不说,更是惊扰了香炉中宁神之气。尤其方才她那双眼,带着几分怀疑,愈发令楚恒心中不安。 “妾身不强求什么,”林瑶溪说着,行至一旁搁置了香炉和茶盏的小桌处,背对着楚恒,“不过为公子沏茶添香,博一个好名声,也全了两家的颜面。” 少女手指洁白纤细,一瞧便知是不沾阳春水的贵家女眷。她轻掀开香炉顶上一瞧,分明还剩下许些,她却执意将一小碗香灰撒了进去,扑灭炉中的火星。 压平清理、放入香篆,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林瑶溪不知顺手在炉中抖落了什么,很快那些白色粉末便被扫入香篆的凹陷处,随其余香粉一并聚成一团云纹。 灰白色的云纹,凌驾于灰暗的香末之上,在烛光下拓出漆黑的阴影。火星经过之处,香粉徐徐化作无用尘埃,归入灰暗的幕布。 “坊间传闻,说公子,”林瑶溪捧着香炉回身,轻移莲步,“虽则行动不便,府上却是美妾成群,未娶妻已享齐人之福。妾身自打入府,所见婢女仆妇皆是清秀貌美,各有千秋。只敢问夫君,这里头最得眼的,是哪一个?” 楚恒顿了顿,警惕地看着她将香炉搁置在桌案上,离他仅一步之遥。她身上的香料气味离得近了,反而隐匿在香炉之后,如雾里看花,茫然一片。不过这香料袅袅散开,满屋皆是此等烟尘,林瑶溪即便有什么异心,也不至害了她自己。 “世人多闲话,不想林姑娘倒是记挂得紧。堂堂王家贵女,问出这般不顾礼义廉耻的话来,是林氏竟教得你丝毫不懂男女之防不成?还是说姑娘本性善妒,今夜,便想被发回本家?” 林瑶溪微微勾了唇角,回身替他沏茶。碳炉咕噜噜地滚了一回水,便被她提了冲茶用,白雾升腾而上,同香炉的烟霭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烛光也难穿透这层厚重的屏障,模糊苍茫的水雾里,楚恒一抬眸,便看见她端着茶盏而来,眼底的阴狠和林后如出一辙。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林瑶溪将茶水搁在他身前,一手扶桌,精致的妆容如今被烛火映照的有些可怖,“王后娘娘将我许给你,是给你保命的去处。否则单凭你这身染重病的瘸子,连站立都不能,如何能在林后的手腕下存活?如何能躲得过二公子的磋磨?” 香气萦绕在鼻翼,引得人头脑昏沉,心中似有邪火焚烧,不明地聒噪。 “不过夫君,妾身瞧得清清楚楚。”林瑶溪忽而绽出一个灿烂的笑颜,眸中的阴冷却不减分毫,“那日宫宴上,你落座时的双腿,分明有力支撑……” 原来如此。 楚恒心中恍然,原来她是在赌。 她知道林后的所作所为必有一日要遭受天谴,便主动开辟楚恒这一条道来,为林氏一族的将来另谋打算。且这一条线是林后作的媒,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楚恒若是成不了事,她作为林氏女子,大可临阵倒戈,博一好名头,自是少不得荣华富贵;若是成了,她更是从龙之功,稍稍使些手腕,足以爬到林后如今的位置。 “你还真是承了王后的性子,伶牙俐齿,心狠手辣。”楚恒迎着她的目光,不置可否,“我一向羸弱,实在难全姑娘心愿,也不好平白耽误了姑娘清名。” “清名?”林瑶溪直起腰来,仔仔细细将袖口叠齐了,又将桌上茶盏递到他面前,“你以为过了今夜,你我还能有清名二字可言?” “在下不才,”楚恒微避了避,道,“实不敢与姑娘同衾而眠。” “公子不妨先尝一尝妾身泡的茶,京中一绝呢。”她说着,又往前递了递。 楚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拾了书继续读。不知是碳炉烧得太旺,还是这香炉气味闷着,内心的燥热逐渐升温,心情也随之烦躁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侧的林瑶溪见状,只垂首将茶盏端到自己唇边,轻啄了一口。 “如此,夫君可信了妾身真心?”她复又将茶盏搁在楚恒手边,这一回没再卑躬屈膝地递他,而是倨傲地扬起下巴,问道。 楚恒厌烦地叹了口气,闭目道:“出去。” “好,”林瑶溪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依旧谨守礼节的男子,“我便直截了当地同你讲。今夜,你若肯全了昏时礼数,我便不追究过错;你若不肯,就休怪我寻个腌臜乞婆来配你,叫你尝一尝备受世人冷眼,遭人万般唾弃的局面!” 烛火猛烈地一颤,差点被这妖风熄灭。 “没了我,我倒要瞧瞧,你如何挨得过今夜去。”林瑶溪收了面上的虚伪,愤愤地夺门而出,身上的馨香气息倒是留在了屋内。 门口几个婢子见自家主子盛怒,只得小心翼翼撞散的门重新合好,才匆匆跟上林瑶溪的步子踏入长廊。楚恒冷冷扫了一眼桌上的那盏茶,不再理会,只提了笔伏身抄写,将心思重归桌案之上。 屋内的香气愈发浓郁,可他置身其中,恍若未闻。不过半盏茶功夫,楚恒便觉得头晕目眩、体内燥热,连心跳也如鼓擂动,难受得怕人。 他这是怎么了? 方才林瑶溪的话,他只当是女儿家的玩笑怨言,如今呼吸渐重,不得不重新审视那番言论。他再度搁了笔,目光于桌面上扫视一圈,也未见任何奇怪之处。 笔架,书籍,镇纸,砚台,香炉,茶水…… 茶水? 不对,他压根没动茶水! 难道是,她方才香囊里头的…… 脑中的恍惚感愈发深重,楚恒觉得没来由的古怪,正要叫人,正巧珈兰敲了门,默许之下推了门进来,正端着一盏茶。 夜风习习,带动的风息将案上的炉烟都吹得颤抖身形。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6章 释恨·5 “主上?” 楚恒一愣,见她扶着门沿施施然进来,迎面被这凉风一吹,精神都清醒了不少。 熹微的光影下,珈兰勉强能透过纱布视物。白露为保她的视力少受强光刺激,治疗时一层一层减少纱布的用量,让双眼更易适应光度的变化。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香气,明明是熟悉的宁神香料,偏生掺入了一股勾人的异香。想起方才长廊上窥见的一行,发髻装束模样皆非府上之人,想是方嫁的小夫人才对。楚恒一向不许旁人私自靠近此处,为何林瑶溪有这般殊待? “奴方才进来时,瞧见小夫人出去,像是……”珈兰不曾关门,只将茶盏置于桌案一角,周身幽幽的兰香似无孔不入地包围了楚恒,“像是生了极大的火气。” 她一垂首,便见楚恒身前那一盏。茶水清透明亮,只堪堪够得上杯身的一半,且早已因冷却没了热气。楚恒向来喜热茶,尤其是到了夜间,天气寒凉,往往是喝二沸后晾了三分的。除非小寒和大寒不瞧着,不然这水顶多放到热度散去五分,便会有人来换上一壶。 那这一壶又是…… 想来,是放了许久,也无人敢入内打扰。 她心中一酸,纵然这二人真要坐实了夫妻之实,她又能如何呢? 清爽的夜风,叫楚恒的神智清醒了不少。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徐徐起身,伸手去接珈兰刚放下的一盏热茶。香炉内的长烟晃了一晃,摇曳着身姿,竟又扑向了些楚恒。 忽然,晕眩之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先前的燥热更是再度于体内翻涌升腾。楚恒心底一慌,只觉自己摇摇欲坠,匆忙之下踉跄着一手撑在桌沿,神色也逐渐迷离了起来。 珈兰心头一跳,觉察到他的不对劲,忙问道:“主上这是?” 楚恒抓着桌沿的手逐渐收紧,他下意识地定了定神,可目光始终涣散不定,模糊之间只闻见身畔女子清新沁人的兰香。如着魔一般,少年大口大口喘息着,不断从身畔这股兰香上汲取着生命力。 鲜活的气味,反而更牵动了体内的燥热,火焰似无穷无尽焚上了心头,转瞬吞没了理智。 灯光昏黄摇曳,角落里的影子悄然拉长,氛围缓缓弥漫开来。 她慌忙绕过桌,行至他身畔,替他细细把脉。脉搏明明是健全之态,不过是心跳快了些,倒也强健有力,本算不得什么。可楚恒气喘渐急,眸光涣散,连唤了几声也不见反应,珈兰心下当即明白了过来。 四下张望时,这屋内并无牵动病症的物什,唯一多的,不过是桌上两盏茶罢了。 茶? 她将楚恒扶坐下,让他能靠着椅背好好恢复,随即取过林瑶溪送来的茶盏小心嗅了嗅。茶香虽有些微弱,茶水却清澈见底,着手时还有些许的温热,实实在在没有任何掺杂的。她惊觉自己寻错了物件,便又侧身去桌案上瞧,目光一扫,仍未发觉半分不对。 覆面的白纱大大阻碍了她的判断,好在楚恒尚存一丝理智,见茶水无碍,吃力地开口道:“香炉……” 体内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浑身血液如沸腾般燥热难耐。他一向谨慎,才未曾动林瑶溪的那盏茶,没想到无孔不入的,并非入口之物。珈兰闻言,立即上前将揭开香炉盖子,雾霭缭绕间,隐隐瞥见里头有一截微红星点。 并不是府中常用的香料气味。 珈兰二话不说,将手中端着的半盏茶倒进了香炉里头,冲散了香灰。 火光轻闪,转瞬浇熄。 楚恒的症状并未因香炉熄灭好转。燥热之感驱使着他,不管不顾地扒开自己的领口,连理智也消弭无踪,哪还顾得上礼仪之说。四肢像是不受控制地扯着衣物,连外袍系带也解了,一大片衣襟疏然垂到了另一侧,那热意也不曾减退分毫。 领口微敞,露出白皙的皮肤,添了几分随性不羁的风流;玉带松散,衣袍凌乱,苍白的面上泛起一层微薄的红晕。他双目茫茫然地望向珈兰,眼中湿漉漉地,衬得原本清俊冷静的面容生出妖冶。 珈兰回身时,正瞧见他这般狼狈模样,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则是在腰间寻找另一处系带,用力一扯—— 外袍的前篇整个儿散落下来,一站直身子,衣物便向后跌落到了椅上,大片滑落在地。如今脑中凌乱苍白,他只闻得到那缕馥郁兰香,似勾魂夺魄般引着他靠近、触摸。 恍惚间,他撞见烛光后女子面上纱布,霎时反应过来体内是何等腌臜药物,林氏一族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楚恒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小腿撞到了椅子,也只不过获得一息的清明。 火焰再度盘旋咆哮,彻底吞没了他的清明。 月光如水,轻轻洒在幽静的庭院之中,银色的光辉透过窗棂,与烛火的微光合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香气,珈兰这才逐渐辨认清楚,里头一味一味的药材,下得十足十的剂量,可这几味药组合起来,是叫什么来着? 来不及细想,珈兰只以为他身子不适,心中挂念得紧,匆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楚恒昏昏沉沉的,二人间的空气也愈发粘稠。他只闻见女子馨香女子,身形一歪,直直向珈兰身上靠去。珈兰只将将撑着他的身形,一面往后退着,最终撞在了书架之上,再无退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年一手撑在书架上,仿佛失了智般,眼底是浓郁不散的晦暗欲色,另一手竟搭上了怀中女子的腰身,将她紧紧锢住。衣衫单薄,一触及温香软玉,便只觉凉爽无比,念着进一步、贴近些,好解一解这燥热。 怀中的女子怔愣了片刻,意识到他的意图时,一双手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她这才想起来,那一剂药,唤作合欢。 茫然间,楚恒已笨拙地解了她的腰间系带,一并扯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衣襟微褪,洁白如玉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楚恒双眼微眯,像是闻见猎物的犬类,俯身便在她脖颈、耳后轻吻,满目的餍足。 药物的剂量凶猛无比,他似是刻意放缓了动作,涌动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又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细腻的风。两颗原本或许有些距离的心,一个明知是错,一个明知不可为,偏偏谁也没有胆气推开对方。 “主上……”珈兰轻声开口,可这一声轻唤更打开了闸门,让人更难自抑。 他从耳后缓缓啄吻至脸颊、额头,复又将她拥紧,趁着解她衣物时哑然道:“兰儿……” 楚恒一遍遍吻着,细细密密的唤着她的名字。 低哑好听,声声直入心底。 胸膛那几欲喷薄而出的心跳声,如今满腔肺腑都是他身上的墨竹之息,就好似二人神魂交融般难舍难分。珈兰虽脸上燥热不安,可是心底却继而萌生出一丝不安来。且不说今夜如何,这药物若是真的有伤于他的身子,她可会后悔? “主上……”思索之后,终究还是以他安危为先,打量着好好让他先耐一耐,再去叫白姨来,“主上,先……” 清润少年皱了皱眉,似是不喜珈兰提起旁的事,一手游离到了她的后脑轻摁,吻过她的下颌,继而俯身将双唇覆了上去…… 情欲的野兽一旦从笼中释放,禁忌的火焰便愈发雀跃疯狂。 楚恒深吻着怀中柔软温柔的小人儿,也不知是真的因药效太过猖狂,还是夹杂了些自身的情愫。他只晓得如今情难自抑,口中之感便是滋润沙漠的甘霖,竟真的稍稍减缓了些脑中的晕眩。 额发相抵,楚恒声线却是愈发难耐:“青岩……唤我青岩……” “主上……” “除了你,旁人怎能……” 他话未说完,双唇便再度覆了上来,双眸更见涣散无光。 珈兰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亦或是真假参半也未可知。 定是那林氏之女想借这等下作药物换得三公子的一夜春宵,总归成了亲,也不算委屈了人家,反而助她稳固在府中的地位。若这一夕之幸能换来个孩子,那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珈兰而言,若真借此换来楚恒身畔的名位,腌臜下作,她怎么肯。 她虽被楚恒禁锢着,几乎寸步难移,可好在楚恒不曾控制住她的双手。珈兰眸色一沉,借着环抱他腰身之际,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也来不及判断是什么,急忙凝了内力弹了出去,借此直接撞倒了桌案上的笔架。 笔架应声倒地,架上原先挂着的几支笔也哗啦啦随着笔架的倒塌散落开来,有的跌在桌上,有的则顺着桌案咕噜噜滚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不情愿在这等情况下委身。 失了神的楚恒被这突然的响声一吓,怔了怔。 “怎么了!”门外的小寒原以为珈兰进去便省了差事,闻听这一声,也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开半掩的门。 夜风鱼贯而入,也带来了诸多清爽的空气。可门外的女子见状,同样也是愣在了原地,望着桌上、椅上、地上的衣衫,瞳孔微缩。屋内的一男一女正缠绵在一处,发缕相织,楚恒低沉而压抑的喘息声又怎能逃得过小寒的耳力。她身为女子,当即面上一红,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寒风灌入,吹动楚恒的长发。 小寒将目光投向楚恒怀中探出头来瞧她的珈兰,霎时从那双眼眸中看明白了什么,看来这屋内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才会有如此情景。 “主上?”小寒试探性地问道。 楚恒不答,可屋外徐徐吹来的冷风,无疑是他最大的助力。凉意从背后逐渐席卷全身,燥热稍减,理智回笼。 “我……”他垂眸瞧着兰儿脖颈上和面颊上的痕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更难预料的是,那稍被压下的欲火似烧不尽般再度复燃,楚恒慌张撤了手,连连后退好几步,直到重新撞上了身后的桌案。 疼痛感,是唯一的解药。 他怕极了自己再度失控伤到珈兰,决绝地从桌案下拔出他防身用的匕首,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中反手在大腿上狠狠一划,霎时鲜血直流,痛感刺激着每一寸肌肤。 小寒急忙要上前夺楚恒的匕首,珈兰回过神,一手攥住了胸前几欲垂下的衣襟,无措地倚在架上。谁料楚恒将匕首一扔,撑着桌沿,按压着伤处刺激疼痛,开口道。 “小寒,带她出去,让大寒进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色依旧是潮红一片,可见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折磨,“叫白姨来,控制住林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主上,大寒他怎敢……”小寒闻言,好看的眉头微蹙了蹙,似有些疑惑。 “快!”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才吼出这一个字,随即鲜血不止,而他的神色也再度变换,仿佛随时随地要被药效掌控一般,“让他进来,制住我!” 小寒哪还会不明白楚恒的意思,事急从权,她立即出门敲了敲门框,大寒便从檐上翻身而下。他不慎瞥见了一眼珈兰雪白的肩颈,其上的痕迹触目惊心,屋内凌乱不堪,更夹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大寒不敢再逾越半分,侧了眸同小寒说了两句话,便立即进屋在楚恒后颈一击,在他倒下去前稳稳当当扶住。 “小寒姐,我……”珈兰一手抓着衣襟,拾了自己的外衫,万分担忧地瞧着昏迷不醒的男子。她心下担忧,即便是遭受了这样的折辱,也不愿意离开半步。 小寒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出来。 沙沙的竹影声,是晚风调制的香茗。夜色呢喃着睡意,从朦胧的香炉烟尘中抽身,便有千万寒意迎了上来,不把人啃食到油尽灯枯,誓不罢休。 星光也冻得颤抖,月色清辉如被寒霜雕琢,高挂夜幕之上。珈兰一出书房,浑身一个激灵,愣是一分睡意也不再有了。 “如今除了大寒,最好是没有旁人进去的。”小寒替她理好了身上未褪的衣袍,拉着她往外走,“你去唤白姨过来,我去寻林氏。如今,主上的身子最为要紧。”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章 释恨·6 “好。”珈兰应了声,紧了紧怀中的衣物,在长廊的尽头与小寒分头行动。 临转角时,她回身望了一眼小寒的背影,一切像是规划好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以小寒和大寒的手段,如何拦不住区区几个丫鬟仆妇?除非,这一切本就有人授意,恐怕今夜楚恒所中之毒,都是早有预料的…… 那她又算什么? 他意识迷离时,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玉京的水,浑浊若泥潭,连珈兰也瞧不清,潭底到底埋藏着什么。 分明洞房花烛连理夜,却无红烛静好到天明。 楚恒一出事,三公子府便乱作一锅沸腾的粥。不知是哪家多嘴的下人宣扬了出去,三公子府的奴仆在角门处抓获了一位乞婆。审问之下,才知是林瑶溪命人带进府中的。离去的宾客听闻此事,无一不是面露嫌恶,又说这厢林瑶溪下毒的狠辣决绝,羞臊得林氏族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都推了不见客。 大寒和小寒好容易将人安置了,留白露和几个信得过的小仆在里头,二人则是等在外头长廊下。檐下的木制雕花各有千秋,从主屋这儿悠悠荡漾至两旁,皆是不同风景,叫人眼花缭乱。 院中多了些干枯树枝,大寒皱了皱眉,当即有懂事的女婢上前洒扫。他压低了声,监工般看着树下的忙碌身影,询问身旁的清冷女子:“她是怎么来的?” “主上只吩咐别阻了来人,并未同我说是何打算。”小寒叹了口气,懊恼道,“不想,险些酿成大祸。” “林氏咎由自取,药量下得十足十的,还真安插了人进来。好在府上暗卫及时来报,事出紧急,主上也来不及同我们说个清楚明白的,怪不得你。” “这两桩罪过,足以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小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笑道,“人,我已经押在柴房了。新婚妻子算计王室公子,传扬出去,也是她林氏意图谋反。我就不信,林氏那几个老东西,会为了一个小辈,舍弃全族。” 院中的女仆俯身捡起些长条的枯枝,丢到一旁搁置的竹篓里头,继而用笤帚清扫着琐碎的枝叶,垂首恍若未闻。 “林氏自不会如此。”大寒眼神黯了黯,愈发将声音埋的更低,仿佛一出口就会消散在风中,“小夫人之后,朝堂动荡。主上……可私下同你说过打算?” “你也知晓?”小寒一愣,惊讶侧目,对上大寒的视线,“那,只有兰儿一人,还不曾……” “主上吩咐,你我不得不从。” “我自是不会同她讲的。”小寒的心头咚咚直跳,十分不安,“林氏一族,连三公子这条线都断了,野兽尚会博最后一击,不就是在逼着二公子府……” 一双温暖的大手,隔着厚重的衣物搭在了小寒肩上,及时制止了她的话。小寒只觉肩上一沉,下意识地望向大寒的方向,他只是伸出一指竖在唇前,示意小寒噤声,摇了摇头。 祸从口出,隔墙有耳啊。 …… 府中慌乱,不少人却发觉,珈兰将白姨带去书房后,就再也没回主屋。几个下人都说,她只身一人出了门,像是往城里方向去的。 可玉京城这几日,变故频发,正戒严呢。 夜晚的长街,寂寞静静地铺展,每一块石板都承载着无名岁月。远处打更人的喊声传来,原这一场闹剧后,已是子时了。 夜色朦胧,墨迹从天际晕开,将整条长街都染作无名的黑。这几日玉京虽繁华如旧,可晚上无端多了许些沉默,连秦楼楚馆都是早早就闭门谢客,生怕染上夜的瘟神。 明事理的几个铺子老板猜测,宫中巨变,林后倒台,而今日敲锣打鼓地又将一名林氏女嫁去了三公子府,恐怕不单是家族陨落这般简单。早已深埋地下的王室秘辛再度于坊间传闻开来,人们不敢高声语,只好守着心照不宣的宵禁,造就这番子夜寂寥。 冷风吹得灵台清醒,心智沉沦。 珈兰沿着无人的长街走了好一阵,才发现一家小巷里还未打烊的酒馆客栈。夜间寒意驱使下,她提步走向夜间唯一的光亮处,想要上一壶酒,暖暖身子。 自是没有生意上门,还往外推的道理。小二正和杂役一并收拾着大堂的桌椅,见有客来,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将人带到里头暖和些的地界。这姑娘虽是孤身前来,可身上衣料打扮绝非寻常,又带着面纱,估摸着是哪个好人家的贵族小姐,才有这般气质风韵。 这女子将钱袋大咧咧地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小二手上。 “要最烈的酒。” 小二一愣,抬头时,只窥见客人眼中茫然的死意,堪比暴晒数年的贫瘠之所,尽是干枯裂痕。 怔愣之间,柜台后的掌柜慌忙打了一壶酒,快步端了过来搁在桌上,连声道着慢用。他回身夺过小二手中的银锭,好一番挤眉弄眼,指使他忙旁的去,美滋滋地将银子揣进怀里。 “姑娘,”掌柜谄媚地回过身来,躬身作揖道,“可还要些旁的小菜下酒?厨子还没收拾呢,这些个菜啊、肉啊,都是每日送的,新鲜得很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少女倚上桌沿,摆了摆手,就要去揭自己的面纱。掌柜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又晓得清白官宦家的女子,皆是不喜叫人瞧见的,也未追问称呼姓名,当即笑退了下去。 偌大的铺面厅堂,角落里只亮着一盏快要烬了的灯烛,时而明灭恍惚,不知夜色几何。 珈兰银子给得足,可架不住一壶一壶的烈酒下肚,拖得久了,小二更是困得眼皮直打架。老板垂眸拨了几下算盘,抚了抚怀中揣着的一锭银子,打了最后一壶酒送过去。 彼时,这女子已是喝得不大清醒,枕着胳膊倚在桌上,还抓着酒壶不肯撒手。因是背对着掌柜,并瞧不清她的神情,只窥见一头乌发如云铺散,腰身如水温软,险些叫人恍了神。 月照清山,灯火透过窗棂,外头只剩下愈发沉闷的黑暗。不远处似有整齐的步伐声传来,夹杂着一丝甲胄的轻撞,跌宕在宁静的夜空中。小二人机灵,一听见这声音,吓得瞌睡都去了大半,连忙上前拦住掌柜,耳语了几句,冲到门边去搬木板子闭门。 掌柜将最后一壶酒搁在桌上,低声劝解道:“姑娘,夜已深了。你看,若是今夜要住一晚的话……” “我还会赖你的酒钱不成。”珈兰说着,又取出一锭银子,按在他面前,“上酒。” 朦胧下的惊鸿侧颜,如星河流转,于昏暗夜色中璀璨耀目。 “姑娘,实在是……近两日戒严。小老儿这楼上的客人,多是走江湖的,也不敢后半夜尚在街上逗留。也实在是时候到了,若再不打烊……” 珈兰蹙了蹙眉,已是喝得直不起腰了。她将左手中的钱袋抛到右手,额头抵着白皙柔软的腕下,由着沉甸甸的钱袋子从指尖滑落。月色金线云纹的小巧钱袋,坠着两条细密穗子,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之物。 临落下时,上头的系绳儿还在她的尾指上一勾,方“咚”地一声摔在桌上。 这是极其香艳熟练的——勾栏做派。 掌柜的见状一愣,正在心底盘算着此人身份,还未有动作,却听门口小二“哎呀”一声,心头也是吓了一吓,回首去瞧—— 阀了一半的木板外,站着一队将士,个个目光凌厉,身上无不是结了浓重的夜间寒气。小二连后退了几步,还以为是见着了夜晚行军的阴兵,根本不敢抬头瞧来人的面色。 “前几日才告诫过你,近日京中不太平,今日便又犯了。”一侧的将士开口道,像是个副官模样的,掷地有声,“你家赵掌柜呢?” “阎将军,掌柜的他……” “哎哟!阎将军阎将军,实在是小人的不是!”掌柜的三步并两步地跑来,连连作揖,“今日店中有酒客,来得晚,方迟了片刻阀门。客人那儿还未定下客房,所以……” 阎晋顿了顿,侧目看了看身旁为首的将领,等候指令。那人也不答话,只是抬手摘下了头盔,递到侍官手里,扶刀开口:“连掌柜都不知晓是哪家哪户的,本将便亲自进去瞧一瞧。” 掌柜一时语塞,他着实说不出个一二来。毕竟顾着姑娘家的脸面,他一直未曾正眼去瞧,再加上谁家小姐放着端庄淑女不作,非要作酒馆里头的千杯倒?一时之间,愈发不好分辨。 若是珈兰还清醒,恐怕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人的声音。当日宫中一墙之隔,听他杀伐果断地发号施令,给自己辟出一条生路;如今玉京上下皆有秦家军的眼线,他尚如此事必躬亲,怎能不得军心? 空荡荡的堂中,唯有些倒扣在桌上的板凳遮盖视线,并无什么显眼之人。秦典墨左右张望,才在角落里抓住了那一团昏黄的烛光。 暖光中包裹着一个单薄的小人儿,颓废无力地倚着桌。 阎晋一愣,他自然也是对珈兰印象深刻。见秦典墨停了步子,似是在思考是否上前,他便先回身安排好了接下去的巡查队伍,并叫人在周遭围好了,时刻警戒着旁人的眼线。 角落里的少女恍若未闻,朦胧间稍清醒了些精神,便立即又去扶了酒壶,仰头往口中灌去。清凉的酒液入喉,迅速烧作灼烫的火焰,从喉中一路暖到腹部,浑身前所未有的温暖。 而他在岸上,看一条在大海中,快要溺死的鱼。 秦典墨忽想起来,今夜,是三公子同林氏女的昏礼。 他内心挣扎了许久,可没等到沧海桑田,禁不住千秋万古,秦典墨迟早都会走向她。他抬起腿,在众目睽睽下顺从了自己的内心,走到醉酒的女子身边,夺过了酒壶。 冰凉的甲胄,被暖色的烛火镀上一层温和的光。 珈兰愣了愣,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眼中湿漉漉地,明灭着眼角的通红。白皙的脖颈显得愈发修长,半松的发髻,下一刻仿佛便摇晃着要倒下。看着一双与楚恒相似的眼,她扯出一抹苦笑,双臂微垂,颤颤地嗫嚅道。 “你……怎么来了?” 她知道是谁吗? 秦典墨皱了皱眉,瞥见了桌上空置的酒盏,和规规矩矩的钱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不是……”美人垂目,一颦一笑添红霞,“不要我么?” 她认错了人。 不过也好。 秦典墨攥住她又要去提酒壶的手,俯身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颈后,横抱起来。回身之际,掌柜和小二这才瞧清了这女子的面容,佳人醉颜酡,发如垂柳随风动。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接触到寒冷的甲胄,珈兰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想要挣脱他的束缚。秦典墨只是紧了紧双臂,又将她锢了些,直至身上熟悉的气息包裹了她,怀中的女子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们是战场上,相依为命,能将后背相互托付的人。 即便是不带半分情愫,他也不会留她独自在这里。 阎晋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替秦典墨取来了马背上搁着的披风,罩在珈兰身上。厚重保暖的兜帽恰好能遮住她的半边面庞,不叫旁人瞧见,也好不损了她的声名。 “今日之事,”见秦典墨出门,阎晋侧目提点了一句店家,“原是要罚你的。谅你一向遵纪守法,也明事理,便不作惩戒了。” 店家心下了然,连声道谢,将人好好送了出去。 除了酒肆外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些光亮,满目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秦典墨叹了口气,又将怀中的女子抱紧了些,生怕她受到一点风。正要将人抱上马时,他一抬头,却瞧见一侧的火把旁,站着个眼熟的儒雅身影,笑意盈盈地瞧着这边。 店家和小二齐心协力地抬着木板,一块一块按序号阀上门,光亮也随着这些木板子一方一方淡去。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8章 叛乱·1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秦将军……真是勤勉。”火把下的男子缓步走近,一袭青色衣袍,绣着竹叶云纹,腰间更是挂一价值不菲的玉带。来人眉眼温和,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知道他没安好心,也不能面上和他过不去。 秦典墨背对着光,站在扑朔的风里,许久才开口道。 “军务在身,失礼于二公子,还请见谅。” “无妨,”楚煜笑意更甚,目光在珈兰身上一扫,心中当即有了成算,“不过是些虚礼。” 原来,老三比他下手,早得太多。 此女心机城府,不输林后。若说楚恒派她困住秦典墨,那可是实打实的美人计。秦家人重情义,霜降待楚恒的衷心日月可鉴,只要楚恒活着一日,秦家军便永远不会改姓。 可,是什么让一女子,待楚恒死心塌地呢? 秦典墨不可能没想过。 楚煜眼眸微眯,赫然瞧见了这一道裂口。 “前几日在宫中,我便同秦将军说过,”楚煜愈发近了些,用唯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三弟在一日,她就一日不会变心。” 四目相对。 “公子何意?” “再等几日。我和三弟,都在等,等长公子的……病况,公之于世。” 换而言之,死讯。 楚煜眼中泛着粼粼星点,是平静湖面上危险诡谲的波光,藏着无尽憎恨与筹谋。秦典墨定了定心神,丝毫不惧,似有深意地瞧着他,开口道。 “末将人微言轻,所求之事不过一二可数。秦家军尚有大仇未报,我秦典墨亦不求高官厚禄,平生所愿,不过如此。” 楚煜抿唇笑道,后撤了半步:“我甚至担心,允诺你这些,会填不满你的野心。” 秦典墨不答,自顾自行至坐骑旁,小心翼翼将人扶上马。楚煜站在阴影处,看他很快翻身上去,环抱着怀中女子,拎起缰绳。 “公子,林氏一族独大,还不是被深谙朝堂之道者,玩弄于股掌?”秦典墨整理着珈兰的披风,将她的长发拢到身前,好方便戴上兜帽,“与其晚景凄凉,不如了却仇怨后,在边关谋一席之地,闲云野鹤,逍遥一生。” 二公子知道,秦典墨心思不在朝堂之上,如此也不必担心他往后功高震主。再者,他才是秦家军的主心骨,但凡君主有心,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也不会过多委以重任。只要秦家军能牢牢握在他的手上,什么都能依着他。 等到事成,他可亲自为秦典墨赐婚,并让秦典墨的夫人,永永远远地留在玉京城。 这是他父亲,当今楚王,最惯用也最有效的法子。 “你想得倒是明白。” “夜间风冷,”秦典墨调转马头,酒肆的光也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微臣尚有要务在身,便不送公子。” 马蹄声声,烛火迢迢,渐渐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之中。团团寂静将楚煜包裹,他这才往回走去,踏着屋檐的阴影,如飘零无依的孤魂野鬼。 巡逻队伍走得远了,阎晋才敢夹了夹马身,快了几步与秦典墨并驾齐驱。他瞥了眼熟睡的珈兰,压低了声,问道:“你方才所说……” 秦典墨不答,只是抬眸望向远方无人的街道,眼中也被这黑暗晕染。 “阿石。” “在!”巡逻队伍中,一个少年上前半步,垂首等待吩咐。 扑面的冷风,吹得火把都摇晃了身形。 若是珈兰清醒,定能认出,这少年正是在边关时,为老胡之死鸣不平的孩子。他的身量已壮实了不少,比在边关拔高了些个头,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唤作阿石的少年一愣,眼中顿时蓄满了泪,哗啦哗啦地闪烁在风里。 “无论是三公子,还是二公子,都不会轻易放过秦家军。我不会丢下秦家将士不顾,在京中被架空军权,或去什么山野作个无用村夫。” 秦典墨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不单是说给阎晋听,也是在说给追随他的将士们听。 “阿石,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亲手报仇。” …… 意识迷离中,烧灼浑身血脉的热意终于退散,五感也逐渐复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屋外拂过淡淡风声,尚有烛火噼啪的爆出灯花,岁月安好得不似玉京。 楚恒骤然睁开眼,面前是床榻如常的木质穹顶,轻薄的床帷被铜钩拢着,这是在他的屋子里。心口的跳动一下一下输送着血液,有序地唤醒了他的肢体,一丝不安感也随之蔓延开去。 “主上?”大寒侍候在侧,见楚恒睁眼坐了起来,便要上前去扶。 他推开了大寒搀扶的手,坐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楚恒目光闪躲,念及昏迷前他犯下的错,隐隐还能觉察到腿上伤处的疼痛。 “林氏女呢?” “回主上,方才白姨说您脉象有苏醒之兆,于是便着小寒去押人了,随后便到。”大寒回道,“从小门进来的乞婆也抓着了,属下不敢轻放,便压在了下人房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楚恒垂目,眉头徐徐皱紧,似是对自己急促的心跳十分不满。 “几时了?”他复又意识到什么,抬眸望了望屋内,空气中也少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回主上,寅时一刻。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叫白姨备下的东西呢?” “属下一直随身带着,正在此处。”大寒说着,从怀中掏出个竹木编织的小巧瓶子,里头似有活物仍在扭动。 楚恒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小寒在门口轻叩了叩门框,轻声回禀。她另一手还牵着两根蟒蛇粗的麻绳,回话时不卑不亢,像是见惯了府上审问的极刑。 “主上,小夫人带到。” 麻绳一扯动,屋外长廊上本就站立不稳的女子便一个踉跄,摔在了三公子门前。她仍穿着那身月白色衣裙,只是被汗水和血液浸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钗环褪尽,露出一张不甘狰狞的面容,愣是什么端庄贤淑、温柔娴静都抛诸脑后了。 “下贱奴婢!你如此待我,就不怕林氏踏平了这里,”林瑶溪恶狠狠地剜了小寒一眼,身上的鞭痕还不住往外渗血,“将你碎尸万段!” 楚恒闻声,扶着大寒的手臂徐徐起身,落座在轮椅上。简单收拾了一番仪容,大寒又捧来了毛毯替他盖好,硬生生让林瑶溪在外头的冷风里好一阵吹。 她冻得浑身发颤,寒冷与失血同时击溃了她的心防,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这些奴婢待她越狠,便说明楚恒所中之毒越严重。 听闻那乞婆早早就被抓了,想来无人纾解药性之烈,莫不是…… 下一瞬,屏风后传来平缓的木轮滚动声。抬眸望去,却是个衣衫单薄,病容憔悴的清俊少年。他眼如深潭,如寒风中的松竹,清冷孤傲却屹立不倒。 瞧着这双亘古不变的平静眼瞳,林瑶溪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轮椅恰到好处地停在屏风旁,遮去了大寒的身形,跃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拓成千百个黑团,一个又一个落在曲折的屏风上。而他的主子,只是淡淡地望向林瑶溪,身后好似藏匿了黑暗汇成的千军万马。 “林氏女,有林后的野心和狠辣,”楚恒评判道,“只是眼界太窄,不知君子藏器于身,当待时而动。” “你……”林瑶溪冻得打了个寒战,垂下眼,慌乱地思索着。 “你是在想,当日西南之毒,何故未在我体内结成因果?”楚恒顿了顿,黑眸微眯,“还是念及,林后权势滔天,岂会抛弃你这一枚好棋?” “西南之事,我尚未入宫……与姑母也素无联系。”她喉头一噎,还是道出了那两个字,故意恶心楚恒,“夫君怎知,是我所为?” “想作林后,便要学林后的宠辱不惊。”楚恒面不改色,道,“到底只是官宦家的小姐,养不出王室当有的威仪。你指缝间的香粉,偏生独于我有奇效,这便足以令我猜忌……” “你既知道,为何回玉京后,不曾状告王殿!”林瑶溪恶狠狠地迎上楚恒阴冷的目光,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试图挣扎着起身。 “你虽谨慎,却算漏了一点。西南边城彼时为林氏管辖,贼人又与林后有所关联,若不是林后告知于你,你怎知借保心丹之效埋下隐毒?”楚恒扶着轮椅的把手,将双脚稳稳当当地搁在地上,扶着屏风站起了身,“即便我状告天听,也不过不痛不痒斥责几句,还不如好好等着,看钓出来的,是怎样一条鱼。” 保心丹本是三公子府暗卫的秘药,若说林后多年探听有所耳闻,也并无不可。西南时,林瑶溪对于林后不过是个旁系家族的小辈,纵使捅破了天,也不过是小孩子家家顽劣,推出去顶了罪了事。 难怪林后能允准林瑶溪对林虞池下手,甚至宫中死了人都不管不顾,原来是早就有了抉择。珈佑在京中替楚恒作眼线,自是时时刻刻盯着宫中情景的,但到底不曾关照到林氏旁支,有所遗漏实属正常。 可她年纪轻轻,就肯帮着林后做事,她又是图什么呢? 直到得知林瑶溪与长公子十分亲近,可长公子暴毙后,又规规矩矩嫁入三公子府,楚恒这才知道——她是想效仿她的姑母,或是说,成为她的姑母。 “你的腿果然……”林瑶溪愣了神,无措地瘫坐了回去,眉头微微蹙起,却满是按耐不住的兴奋,“我赌对了,我果然赌对了……” 楚恒目光微侧,看似慵懒的眼神中尽是疏离,以及洞悉世事的稳操胜券。容色微敛下,他却向着林瑶溪走了半步,另一腿扯动了伤处,疼痛立即刺激着他的大脑。 若是那时,他不曾清醒过精神…… 他不敢想。 漆黑的夜色下,小寒默默半垂了头,稍退开了半步,将绳索牵得更紧。林瑶溪月白色的衣裙上染了不少脏污,身畔的影子一离开,霎时曝露在烛光下,肮脏得比那乞婆还不如。 走廊上。拂过一道穿堂风。 “罪大恶极者,必有重刑。此天地之常道也。”楚恒淡淡道,杀伐果断的语句不含半分温度,“堂下林氏女,手段阴狠,试图毒杀公子,罪不容诛。便赐你与我母妃一样的死法,还给林氏作谢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林瑶溪骤然发力,险些将小寒拽歪了身形,喊叫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是王上赐婚,是王后做媒!你岂敢……” 对于死法一事,林瑶溪的眼中并无半分意外和疑惑,反而尽是歇斯底里的恐惧和畏缩。这就说明,她在宫中早已探知林后的旧事;而急于用同样手法杀害林虞池,是为了向林后证明,自己不但能完美复刻她的手法,且—— 此事,天地间,她绝不容忍旁人得知。 小寒扯了扯麻绳,将十分激动的女子扯了一扯,双目染上一层冰寒。林瑶溪还试图反抗什么,挣扎着要摆脱双腕上禁锢的绳索,口中喃喃。 “你,”楚恒唇角动了动,像是咬紧了牙关一般,厌恶道,“果然用得是同出一脉的方子。” 楚恒诈她。 林瑶溪还要争辩,却被小寒一脚踹在了肩头,浑身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她本就是个深闺女子,哪怕家中真教授了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与小寒这等厮杀过来的,自是不敌的。眼见她哇地一口吐出鲜血来,楚恒已侧身回过头去,连看一眼也觉腌臜。 “带下去罢。等天亮了,叫林氏来收尸。” “是,主上。” 小寒应声,将人连拖带拽地领了下去。门口走廊上传来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是夜间侍候的奴仆,提着抹布、水桶等物什,来冲洗林瑶溪留在门前的血迹。 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被风吹散,门口冲过地面的热水很快被扫入小院,由土壤吸收得干干净净。 就仿佛,从未有人踏足此处。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9章 叛乱·2 疼痛使得摇摇欲坠时,一双大手上前来搀住了楚恒,将他好生送回卧榻旁坐下。大寒正要去关门,却见阴影中矗立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风尘仆仆,应是刚从外头回来。 他招了招手,示意那人来报。附耳听罢,回身却见屏风后的光影里,楚恒正双目空洞地盯着他,麻木地等着他回禀。 空洞的深潭中,昏黄的烛光变作游鱼,颤抖不安地挣扎着,企图跃出水面。楚恒违逆了内心的意愿,只在人前还保留着平静自持,仿佛当真是个冷心冷面的。 大寒在心中叹了口气,阖门道:“主上若是心有顾虑,不妨叫个亲近的来,去瞧上一瞧。” 楚恒不答,回过神来,遥遥望向屏风上隐隐透出的大寒身影。 “来的是谁的消息?” “秦将军的。”大寒绕过屏风,在楚恒面前单膝跪下,行礼道,“主上料事如神,霜降酒醉,被秦将军带了回去。而酒肆外,他与二公子碰面,因有不少暗卫在周遭巡视,我们的人,并未听清交谈内容。” “二哥是个聪明人。”他说着,扬起头,望向堆叠延展的木质横梁,“他其实,比我更瞧得清人心。世事苦难,他也愈发感同身受。” 有人有过完整的生命、囫囵的情感,一切憎恶苦痛,来临后才能记忆犹新。有人年幼时扎根在骨子里的孤单,一切欢喜热烈,迎接时依旧麻木不堪。 漫长的沉默过境,囚在烛光中的少年垂下眸子,淡淡道。 “秦将军府,比之三公子府安全。” 字字不提人,字字不离人。 …… 瞬息万变的,除却人心,便是时光。来不及辗转的风息,汇入晨时满街络绎,流淌过青丝唇齿,与万万人交替别离。 三公子府中传来林瑶溪的死讯,因死法与先前宫中诸多妃嫔美人一致,叫人难不起疑。她的父母来领时,才发觉女儿身上纵横的血迹伤痕,分明生前被人用刑虐打。 林夫人还要闹,口口声声说要入宫回禀、状告王上,当即被大寒那一双扼喉般的冷漠目光吓了回去。众人紧咬着牙关,下一刻,宫中有人来报说,林后受不住王上漠然相待,愧疚之际,已悬梁自尽了。 林氏一族如临大敌,慌慌张张领了尸身回去,哪还有先前的狐假虎威。楚王见事情压不住,便将长公子的死推了出来,说是病中惊闻噩耗,致使心气不顺,暴毙而亡。 朝野之上,如有狂风拂过墙头厚草,寂然一片,无人敢提立储一事。 可楚王的身子,眼瞅着不大康健,早朝时频频咳嗽头晕,皮肤也显得枯槁黯淡。众人皆以为,楚王忽丧妻丧子,伤心过度,病情方反复起来。三公子府上也算出了一桩白事,因病请了几日休沐,侍疾之事,便轮到了二公子头上。 紧张感充斥着玉京城,往来行人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折磨着人的神经和意志。 阳光越过围墙,洒入宽敞的院中,把墙上的每一寸都染作金色。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点缀出满地的光斑,像是独立世俗之外的唯一净土。 房中将尽的安息香,扯出一丝浅淡余韵,飘飘渺渺地散在光里。 苏醒时,眼前的朦胧褪去了些许,万物虽躲在云层之后,却比徒然漆黑要好上许多。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气息,珈兰微蹙了蹙眉,脑中还有些晕眩酸胀,下意识地想起身瞧瞧周遭的情况。 她只记得临睡去前,好似闻到些熟悉的气息,继而身量一轻,逐渐没了记忆。 “呀!你快躺下!”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身畔的女子按住了她的动作,替她掖好被角,劝道,“你得巳时才能起呢!” 珈兰使劲儿定了定神,侧目一瞧,见是一身利落军甲的阎姝站在榻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我这是……” “你忘啦?”阎姝轻拍了拍珈兰的手背,将面容往她眼前凑了凑,让她瞧清楚些,“前日夜里,你喝醉了酒,是兄长将你带了回来。” 阎姝眨了眨眼,分辨着珈兰眼中的光辉,好似还蒙着一层翳,无法精准地凝神。珈兰恍神间,想起那日夜里,是有一队人马围了酒肆,来人眉宇…… 记不大清了。 “前日?”珈兰捕捉到了阎姝话中的细节,再如何酒醉不清,那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烈酒。她平素偶有小酌,酒量不至差到如此地步,完完整整地昏迷上一日两夜,绝非寻常酒水之效。 最古怪之处是,分明是在自家府上,为何阎姝还一身戎装? “是呀,前日。”阎姝颔首道,“原本——” “姝儿!” 一名男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掷地有声地止住了阎姝的话头。空气中幽幽飘来一抹药香,除了寻常的醒酒药材,还添了旁的。珈兰心中疑虑更甚,悄悄深吸了一口,药材的气味被调和得极好,连她也无法立即分辨详细。 阎姝并不意外,住了口,起身往一侧让了些。 “你先出去。”那人从阳光中走来,身上沾着药味,吩咐道,“去正堂守着消息,带上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难得的严肃,叫阎姝也不好反驳。她侧目瞧了珈兰一眼,默默往外头去,阖上木门,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铠甲在斑驳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端着一汤碗的药,长发高束,身姿挺拔如苍松不倒。空中飞旋的微末尘埃,在明亮的阳光下无处遁形,可榻上的女子努力想瞧清他,却无济于事。 行动时铠甲的锵锵声,敛藏着兵戈铮然,与他温和包容的眉目并不相衬。秦典墨牵出个清隽温和的笑,单膝跪在榻边,用汤匙舀了半勺深褐药汁,喂到她唇畔。 他怕外头来的甲胄太冷,会驱散她身畔的热意,是而不坐。 “先喝药。”见珈兰不动,秦典墨补了半句,道,“这是白姨,昨日留的药方。” 白姨的药? 珈兰顿了顿,就着汤匙小小抿了一口,其用药的习惯果然和白姨一模一样。这方子并无问题,正是寻常的解酒药上,加了几味她说不出的,与其他不相冲的药材滋味混在一起。秦典墨见她不排斥,立即又舀了一勺,可珈兰却别过脸去,不愿再喝。 “你放心,”秦典墨默了默,温和道,“我不拘着你。” 言罢,他撤了手,将汤碗搁在床畔的矮桌上。碗中剩余的药汁,沿着白皙的边轻轻晃动,碗底尚浮动着零星的药材残渣。 “姝儿不肯骗我。”珈兰道,“可你,不让她说实话。” “你要听什么样的、关乎谁的,我说与你听就是。” 即便是面容憔悴,她的容颜亦如月光照耀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更恰精雕细琢的兰花。上苍蒙蔽了她的双目,叫她不要听、不要看,可她偏要与天……相抗。 珈兰知道她身在此处,本就有诸多疑点,存了满腔的困惑。秦典墨这一句话,倒叫人的不快霎时烟消云散,怎么也不好说他半句不是。 她别扭了一阵,还是侧过头来,迎上秦典墨的目光。 赤忱、温柔,同她看向楚恒时的,一模一样。 “白姨……是何时来的?” “昨日辰时你尚未苏醒,我心中焦急,于是着人请了白姨过来。待煎好药服下,约莫是辰时过半,白姨又替你换了眼周的药,才回的三公子府。” 白露这番行径,一是决意将珈兰留在秦将军府,无论缘由,必是楚恒授意;二则,她故意叫珈兰多昏睡一日,必然有不能叫她知悉的打算。 珈兰顿了顿,知他所言句句属实,心中难免有些动容。她忽而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下意识地张口,问道。 “你既知我双目有疾,你……不厌嫌?毕竟我再也……做不了倒马关外,守城的女将了。” 于秦典墨而言,除却情分,珈兰已无半分用处。 “那有什么要紧。”秦典墨只觉心下刺痛,宽厚的掌心徐徐覆上她的手背,温暖而安全,“你,并非为做女将而生。” 可世人终有执念。 太阳的爱意何其热烈,与爱人相隔两端,用尘埃堆砌成他们之间脆弱的鹊桥。她想起府上书房,那一捧描绘多年的丹青画像,却没有一幅描绘了眉眼。 她挑拣了一幅,簪着他送的兰花簪子,细致入微地补全。他用思念画就,苦于半生伶仃寂寞,面对空荡荡的院落、空荡荡的书房、空荡荡的湖边小亭。 不止是倒马关外的女将。 她得是鲁王收养的小郡主,得是夜间疾行的冷冽杀手,得是扶持书生青云直上的农女,得是为胞弟博生路的长姐,得是朝朝暮暮的魑魅魍魉,才对得起困住他半生的一间书房。 珈兰的目光渐渐清明,眼前虽仍是带纱的朦胧,却噙着一抹苦涩笑意,侧身去够床头的一碗汤药。秦典墨见她重新振作,忙帮着递了药碗,适才娓娓将近日之事道来。 闻听最后,楚王身子渐弱,命二公子留于宫中侍疾,珈兰手中的动作明显一顿。下一瞬,她又默然将碗递了回来,碗底薄薄的药汁中,还是那几片飘零无依的药渣。 她这般聪明,秦典墨又怎么瞒得过她。 …… 二公子侍疾的第四日,楚王已是病入膏肓,卧榻不起。听瞧过的太医说,楚王面色青紫,骨瘦如柴,午间连粥米也喂不进了,恐怕便是这几日的事。 老人睡的懵懵懂懂,一日里顶多有一个时辰清醒着,也用来批阅奏折要事、接见大臣。若站不起身,便干脆将人叫到卧榻旁,一一分说,细细叮嘱。 第四日晚间,二公子一整夜未眠,守在楚王身畔,只等他清醒的半个、一个时辰。无人知晓当夜发生了什么,连近侍也被二公子赶了出去。 凌晨无人时分,两处城门大开,马蹄震震,向着玉京王城而去。近几日本是秦家军巡察守护,不知怎的,连王城大门也是如此轻易地大开,像有人故意放任这支军队闯入宫中。 直至闯到楚王寝殿,近卫并不识得这支队伍,一面叫喊着护驾,一面同殿前的叛军厮杀起来。夜色如墨,却掩不住那刀光剑影的凛冽。君王枕榻,此刻被战火映照得如同白昼,宫娥们的尖叫声、侍卫们的怒吼声、兵刃相交的铿锵声,与鲜血共同绽放在石阶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风卷着血腥气息,吹过这深宫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叛军之中有几个大胆的,在楚王的寝殿周遭铺上了油和干草,火焰升腾时,玉京百姓才刚从噩梦中苏醒。 烈火如龙,自宫墙一角腾空而起,吞噬着雕梁画栋,舔舐着金漆玉栏。浓烟滚滚,遮蔽了星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近侍们一面拼杀,一面想喊人救火,可火势乘风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火光照亮了每一张惊恐的面孔,刀剑砍杀着谁人的躯体,生生将未点蜡烛的卧间照得清清楚楚。 楚煜坐在楚王榻旁,眼瞳中跃动着猩红的火光,面无表情地望着窗棂上倒映出的拼杀身影。 “是……什么……声音?”楚王像被吵醒,吊着最后一口气,攥住了楚煜的衣袖询问。 他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见外头火光冲天,其余皆被楚煜的身形遮挡。 “是宫变,”他收了目光,扭头俯视着奄奄一息的楚王,“父王。” “大胆!孤……孤……” 楚王情绪激动,一手撑着床沿要起身。可他病重,本就没什么气力,只好愈发攥紧了楚煜的一角衣袖,用力扯动示意。 “父王,”楚煜无动于衷,而是平静地瞧着楚王苍老枯槁的面容,淡淡问道,“你还记得我的母妃么?” 楚王不答,不出片刻,深邃干枯的眼神中攀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 这是他,一直以来懦弱无能的二公子吗? “罢了,不重要。”楚煜上前,将他的父王扶了起来,让楚王能靠在自己的怀中,陪他一起看漫天的红光。 他禁锢着怀中的老者,瞥了一眼床头那碗干涸的药汁,是楚王在睡前用过的。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0章 叛乱·3
第40章 叛乱·3 赤红的巨龙,撕破了夜的沉寂。烈焰在宫殿的檐角跳跃,映出刺目的光芒,抓挠着人心。火焰焚烧木柴时的噼啪声,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宫宇的血肉,显得格外狰狞。 “父王,儿臣……从不敢向您奢求什么。”他眼中的火光愈演愈烈,扶着楚王手臂的五指也攥得愈发紧,“可,这一切,该轮到儿臣了罢?” “父王,儿臣原只想,和淇儿长相厮守……”他的眼中氤氲了泪,终于在此刻崩溃逼问,“可是父王,你为什么对淇儿,见死不救啊?” 泪光涟涟,闪烁着火焰的猩红。 耳畔的盘问,像是针刺入大脑,嗡鸣作响。 “就因为儿臣……是最没用的一个儿子吗? “就因为儿臣和淇儿……皆是王权的牺牲品么!” 如潮的火光,吞没了屋檐,很快开始瓦解其下纵横交错的梁木。楚王的近侍终归只是少数,经由这大火焚烧,也烧毁了他们的意志,再难为继。 兵戈相撞,震耳欲聋。 老人望着面前的赤红之色,惊惧地听着楚煜的盘问声,竟是一刻也没撑下来,只余出气儿,没了进气儿。他的身子渐渐凉了下去,隔着衣衫,已不大感知得到温度。楚煜这才俯身,将尸首抱在怀中,无视屋顶、圆柱上袭人的热浪,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扑通——” 烈烈火光中,屋内有人一脚踹开了楚王卧间的房门,顶着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捧着楚王干瘦的尸身,快步走到廊下,像是站立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扫视了一眼庭中众人。 看见了王,庭中兵士无一不是停了动作,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王,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冰冷地躺在楚煜的怀里。而楚煜的一手,还攥着一卷圣旨,潦草又刻意地暴露在人前。幸得他守护,此物才未被火焰侵蚀。 “轰隆——” 火焰吞没了最后一隅,将整座寝殿席卷其中。屋瓦、砖石烧得噼啪作响,灰烬随风扬起,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蝶扑向夜空。 “父王!” 楚煜高喝一声,将怀中老人的身躯往上捧了一捧,望着天,满面泪痕,不知为谁而哭。 “殡……天!” 逝去君王的发髻凌乱,黑的、白的发丝稀疏地散在额前,在一片赤红中泛着不属于人间的银光。火焰照亮了他的遗容,看似安详平和,可一手还死死攥着谁的衣袖,不肯松开。 “王上!” “王殿!” 庭中众人,无一不是丢弃了武器,跪地向楚煜所在之处叩拜,泣声哗然。前一秒还打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因楚王的死讯和圣旨的出现,皆是化干戈为玉帛,众臣一心。 楚煜冷眼瞧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缓步走入其中,行至叛军那一侧。几个眼明心亮的老宦官噤了声,心里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只如今大势已成,又有谁敢触新王的霉头呢? 瑟瑟发抖的老宦官压低了头,愈发蜷紧了些身子,跪伏在庭院一隅。墨绿色的袍子融入夜色之中,若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有个宦官匍在那儿。楚煜瞥了一眼,见是他花不少心思收买之人,又目睹了逼宫一事,识时务者自不会多嘴。 毕竟平素里一碗一碗的汤药,还是他为楚煜端来的。 楚煜捧着楚王的尸身,将圣旨交托到匆匆赶来的王城卫兵手中。借着通天的火光,众人皆是清清楚楚地瞧了个明白—— 接过圣旨之人,并非什么文家礼官,而是奉楚王之命,暂守王宫的秦家军副将——阎晋。 他一身泛光甲胄,仿佛也沾染了火焰的气息,恭恭敬敬地接过,挺直了腰杆。楚煜捧着父亲的尸首站在一侧,满面泪痕,十足十的孝子模样。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阎晋一字一句念到,声如洪钟,“孤念国本数月,夙夜孜孜,寤寐不宁。今太子身故,孤亦重疾加身,无力于笔,恐享年不永。特立此诏而告天下,孤二子煜,孝悌忠信,文彩殊渥。通于治国之道,当为大楚之君。诸臣相煜,同相于孤,大楚有昌,延绵万代。” “谨遵王殿遗诏!” 乌央乌央的一片人,齐刷刷地喊出了声,生怕不能为已故楚王听见。几个心中有疑的宦官宫婢也不敢正大光明地同楚煜对上,只好一并出了声。大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待到圣旨又回到了楚煜手中,阎晋才连忙示意身后的一众将士,搬了木桶水缸来灭火。 …… 漆黑的夜里,火焰照亮了每一位后妃宫嫔的未来,也照亮了整座玉京王都。百姓们虽则久于君王之下,到底也是趋利避害的,看见冲天的火光,街道上尽是诡异的安静。 宫里出事了。 火焰的方向,正是楚王住所的方向。再配合前些时候成群结队的马蹄声,谁人能不害怕? 家家户户紧闭了门扉,唯有秦将军府,深夜之中也不曾熄灭门前的两盏引路灯笼。院中的少女孤零零地一人,一袭淡紫衣裙,发髻朴素,仰望着天边被晕红的一片。星辰模糊,她分辨不清,只知那里是王宫,火焰烧灼的味道随风从遥远的宫苑飘来,刺激得人辗转难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火焰烧了多久,她便在冷风中站了多久。 星辰璀璨,簇着她的身影,柔和的衣裙如流水潺潺,宛如仙子落凡尘。她怔愣了许久,才抬手将双目前的轻纱取下,可是世事如常,眼前仍有黑暗的虚影。 这大火烧了这样久,她耳力又好,方才的马蹄声自然落入了耳中。珈兰几乎能断定,今夜宫中之事,多半是逼宫继位,有人借楚王病势起兵,夺下了王宫。 是楚恒么? 疑虑之际,背后响起徐徐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的轻撞,在她身后不远处停驻。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秦典墨站在离她约莫四五步开外,一手扶着剑柄,另一手还搭着件厚厚的披风。远方火焰席卷的风如饿虎扑食般,吹散了身前少女的长发,愈发显得摇曳生姿,拂乱了他的心。 “宫里的……”她无力地垂下双手,轻纱却被紧紧绕在指尖,随风舞动,“是谁?” 像是挣扎了许久,秦典墨苦笑着,开口道。 “二公子。” 珈兰忽然醒过神,意识回笼。这些天他们个个身着铠甲,连阎姝也是,阎晋更是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楚王一早将玉京城的守卫权交到了秦典墨手中,可马蹄声响起时,秦典墨却依旧留在府中,未踏出府门半步。 种种迹象,都表明—— “你投靠了楚煜?”珈兰猛然回过身,却见他大步上前,扶住了她冰凉的肩。 秦典墨的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光芒,可她痛恨自己这双眼,在黑夜中模糊得如坠迷雾。铠甲在星辰映照下熠熠生辉,少年半垂着眼,高束的长发被风卷向一侧,化作细密的阴影投下。 火光照不见的黑暗里,不过咫尺之距。一个仰目,一个垂眸,何尝不是相隔山海。 “这几日,城内严加防范,我一遍又一遍地派人巡逻。”秦典墨并未正面回答,而是一一例举近日之事与她听,“正是怕这一日来临时,会有兵士在城内肆虐,无数百姓遭殃!若是能兵不血刃……” “那他呢?”珈兰了然,心知眼前人已非三公子阵营,“你和他是血亲。他腿脚不便,你分明知道的!二公子继位,他怎么办?” 她的语调愈来愈轻,渐渐吹散在风里。 楚煜冒险逼宫,世人皆以为他是失去了林淑淇这一林氏女子助力,才揭竿而起。唯有知情几人方知,二公子待公子妇的情谊,足以令他性情大变。林后死去,林氏群龙无首,若他此刻还不争上一争,来日便是他的儿子来做。 虽则楚恒守信,可到底心机深沉,亲手斩断了与林氏一族的联系。庞大的林氏与三公子结下血海深仇,岂会放任他上位,坐以待毙?楚煜想保护一双儿女,坐上王位之人,只能是他自己。 珈兰仰头望着秦典墨微微模糊的面影,双眼刺痛,眼眶的湿润加剧了痛感,视野也愈发氤氲了些。他纵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解释,可对上那一双朦胧眼,便如鲠在喉,心中枝枝蔓蔓地,被夜风打落了花。 秦典墨苦笑一声,轻轻松开了手,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比今时的手足无措。 “可是兰儿,我只是想叫你好好活着……你说牵挂于我无益,却是牵挂,叫我走到今日。只有你活着,我终究心有所念,和楚煜的交易之一,便是替我保下你的性命!”秦典墨字字诚恳,想从她的眼底窥见最深处的情愫,终是两手空空。 珈兰不答。她明白楚恒的想法,他是故意支开了珈兰,秦将军府的防守严丝合缝,这里,才是于她而言,最最安全的地方。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甚至连秦典墨的背叛都在意料之中…… 她只是看清了。 秦典墨的眼里,藏着个小人儿。 点点滴滴,步步谨慎,皆是他不加掩饰的爱意。 她害怕这样浓烈滚烫的爱意,好像自己在阴暗的沟渠中爱一个人久了,生怕被太阳照耀,便化作尘埃,卑微而丑陋,不堪入目。 她无数次告诫过珈佑,无数次用虚妄的温暖,将珈佑从死亡边沿拉了回来。她深明此理,活着才是唯一的希望,活着才不会坠入虚无,活着才能将所思所念之人,长长久久地放在心上。如今,也有人站在她身前,同她说一模一样的话。 火焰的气息里,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一片。她害怕她的执念,又深深地被其吸引,在最怀疑自己的那一刻,推着自己的,不是秦典墨的爱意,而是南郡废墟中,朝她伸出的一只手。 她的思绪逐渐清明,仰首瞧着秦典墨小心翼翼的面庞,心下不忍。 “这几日,你即便双目未愈,也日日在院中守着,不时望着三公子府的方向……你在等他来接你,是么?你若知道,他有朝一日要沦为阶下囚徒……” “典墨,”珈兰收了目光,用食指轻刮去眼角的泪珠,打断道,“二公子,不适合做王。世人皆苦,凡人苦其命,乞人苦温饱;富人苦薄情寡义,僧人苦因果报应。君王当苦天下之苦,非以己苦度众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珈兰深吸了一口焦灼的气味,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迎上他的眼。 “你要为秦家军考虑,我不怪你。但我即便是死,也会回到三公子府,守住他的退路,这是我身为二十四使的命运。若有朝一日,你我不得已站在了对立面……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言毕,她转过身,解脱般跨出了大门。兰香淡去,秦典墨目送着她的背影,快了几步追到门外,却见她早已消失在街巷拐角的黑暗之中。 良久,直至有脚步声停在他身畔,阎姝拍了拍他木楞的肩,他才回过神来。 “她……走了?” “嗯,”秦典墨沉沉地应了一声,目光微黯,“我好像,从来都没明白过她。” “那是自然,”阎姝故作轻快,看似十分骄傲的模样,“兰儿是聪明人,智者苦其智,这些个脑瓜儿好使的,更容易被自己的聪慧绊住。不似你我,活得简单纯粹,敢爱敢恨。” “你与她相熟,”秦典墨侧目看她,问道,“可也了解她么?” 远处火焰的浓烟,在府门外瞧得愈发清晰。漆黑的巨大烟尘翻飞在空中,将火焰劈成两半,似要将此事上达天听。 “算不上十分。兰儿自有他的自由去,以我对她的浅薄见解,做挚友,正正好。”阎姝侧目瞧着火焰,开口皆是豁达之言。 秦典墨心中咯噔一下。 矮他一头的少女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咧嘴笑道:“其实,在你心里,一直都明白。于你而言,我们秦家军,是比个人情感更重要的家人。你的选择,是唯一的两全之法,兰儿不会怪你,也不会在你身上奢求什么。兄长……且放宽心就是了。起码,我相信你。” 阎姝给了秦典墨一个肯定的目光,回身向正屋行去。高束的长发如马尾左右摇晃,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心里对楚王和林氏,恐也有滔天的仇怨。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1章 叛乱·4
第41章 叛乱·4 …… 木头烧灼的噼啪声,成为了黑暗里唯一呼吸着的活物。他们盘踞在远处的宫殿深处,窸窸窣窣地发出难以忽略的响声,微微铺亮了玉京城的长街。 空气中的焦味愈发浓郁,夜风潦倒,循着长街青板,踏入阴影之中。她忽觉发髻有些松散,抬手扶了扶簪,触手是冰凉的木刻雕花,与发相合。抬眸时,高高的城墙截断了黑暗,前头是望不见边际的天,后头是熊熊火光。 她独自一人站在长街的正中央,两侧屋门紧闭,慢慢地拖着步子,便见那些回忆编织罗网,将她笼罩其中。 珈兰好似看见西南漫山遍野盛放的红枫,如火如荼,何其热烈。她眼睫轻颤,缓步向那处被迷雾笼罩的小院走去,茶室、门扉、烛火、池鱼,一一如是。 枫叶上沾染的山间细露,似星辰点点,与她身后愈发张扬的火光交相辉映。再往前走,她恍惚间已走入枫林之中,还身着那一件曲裾,回身望去—— 路边的树木随风颤动,可茶室被火焰吞没,并无楚恒的身影。 深夜无人,似乎满城百姓都知道,今夜京中发生叛乱之祸,连睡梦鼾声也无处可寻。家家户户熄灯阖窗,世间仿佛只剩下了珈兰一个,脚步沉重地行走在长街上。火焰在少女的眼中滋长,颇有滔天之象,堪比西南那次百人焚寨,生灵涂炭。 王宫中隐隐传来的嘈杂声,伴随着轻微琐碎的刀剑碰撞。 风过。 她好似又在火光中望见,那些在边境,刀尖舔血的时日。她领着一队人,天不怕地不怕地,虚张声势地救下了秦典墨,而后是…… “姑娘?” 冷风的寒意,唤醒了她飘忽的思绪。 珈兰一愣,这四下无人的地界,怎的会有旁人的声音?回身之际,那人正胆怯地站在她几步之外,颤颤巍巍地搓着手,试探问道。 “姑娘……打哪儿来?” 风卷落了几缕婆子簪好的长发,飘散在额角。借着身后的火光,珈兰还能瞧见老妇人发间零星可见的头皮,还有半黑半白的发根。 她顿了顿,生来的警惕叫她不曾回话。 “姑娘可……去过容州城?” “婆婆是……容州人?” “那就是了!是了!”她忽而咧出个实心实意的笑,腿脚慢了些,热切地上前牵了珈兰的手,往一旁的小摊上带,“来,姑娘来吃上一碗馄饨,可鲜亮哩!” 婆子上了年纪,眼角的褶皱沟壑不平,叫珈兰一时不好挣脱。老人的掌心像是还沾着未掸净的面粉,积了长年累月地操劳,掌心和指缝也皆是粗糙的茧子。对比她自己用药精良的一双手,一点伤痕不生,竟叫她有些瑟缩。 “婆婆这是?” 老人口中的摊子,是在街边支了个简单的小灶,拿木车垫上板子作桌面儿,又支了几处临时落脚的桌椅板凳,经营生计。桌上除了馄饨的物件儿,还有些擀好的细面儿、葱花、鸡蛋等,锅中的水也不过将将烧开,水清澈透亮,应是还未有食客上门。 “姑娘事儿忙,定是不记得小妇人了!”她将珈兰引到桌边落座,急忙回身从包好的馄饨堆里扒了一碗,倒进沸水之中。馄饨皮薄熟得快,婆子继而扭身,又从作桌面的木板边隙里伸进手去,取出个干净的碗,撒上葱花和盐巴。 片刻后,她端来了一碗浅浅淡淡的小馄饨,搁在珈兰面前。这婆子包馄饨的手艺极好,个个馄饨如小纸包似的浮在水面,皮薄如丝网,配上点点翠绿,飘然其间。 “我方才瞧着你,还觉得眼熟。”婆子在她边上的板凳坐下,似有些怕冷,又不大自在地搓着手,“见你扶簪,我才记起来,你是那日容州城外,独自迎敌的女将军!我家那口子去得早,我年纪也一日日大起来,总不好一路拖我儿子的后腿。” 婆子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的小竹罐子里取出个木勺,递到珈兰碗中,打开了话匣子:“原以为在容州城,就是个死。没想到……没想到姑娘你……那日我瞧得真真儿的,秦家将军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 王宫噼啪的火光里,隐匿着老妪炉子里轻微的火星跃动之声,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心安。老人拢了拢头发,眼底泛着泪花儿,面上却是实打实的欢喜和感激。 “我儿子回来后,也是送到了营里帮忙。虽说瘦弱了些,但掌厨做饭,打打下手是极好的。”婆子抹了抹眼泪,笑道,“这不,后来跟着秦家人回玉京,我从前还没见过这样的繁荣哩!” 珈兰见状,一手扶着碗沿,汲取着热汤的温度,问道:“婆婆儿子既在秦家军做事,那今夜,怎的还独自出来摆摊?” 往日最繁华的街上,也是宫变的血液最沸腾的地域。 “我老婆子皮糙肉厚的,”婆子打趣道,像是瞧见自己亲人一般热络,“早也被我儿劝阻,可前几日不也风平浪静么!今日看宫里大火连天,街上却一点杀戮不见,想是波及不到我们老百姓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婆婆放心——”珈兰顿了顿,半垂眼帘,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这碗馄饨,“战乱虽苦,到底是楚国百姓。只盼这一任楚王,能善待众人。” 她说着,将碗推至婆子面前,还一并留下了一钱银子,起身微微屈膝行礼。婆子愣了愣,知她这礼节也非寻常百姓能用,正要扶她,却听她开口打断。 “我深夜赶路,还有要事未完。改日尘埃落定,定来婆婆这里,吃上一碗热汤面。”言罢,珈兰不再理会婆子所言,径直向三公子府方向行去。 寻常一碗馄饨,不过几枚铜板足矣。 婆婆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之中,才俯身端了碗,小心翼翼地将一钱银子揣进怀中。她只想着,等姑娘下次来了,要把这多收的钱退还给她,做生意还是本本分分地才好。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早已没了玉京的风尘香骨。 珈兰半提着裙边,莲步之间只余匆匆行色,一双美目从未离开过玉京城外的一个方向。那儿是她一生的归属,更是她一生的开始。她这般淡漠而急切地走着,披星戴月地,紧循着自己的执念。 她怕极了。 怕越过这道城门,是寒冷侵袭,横尸遍野。 少女飞身跃上屋瓦,复又借力登上城墙,只望见一整片繁茂竹叶,遮掩了小径深处。城外寂静一片,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却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涩喷薄,盈满心头。 即便楚煜懦弱无能,到底也是楚王之子。生于王室,又在长公子手下做事多年,岂会不生出赶尽杀绝的念头。可三公子府一片寂静,就好似…… 什么都不曾发生。 再不离开,他会死于朝堂风云,和他的母妃一样悄无声息。 天下万民皆知,楚王三子恒,是个双腿残疾的废物。 偏生这样的公子,通晓天文地理,能识人断物,掌朝政,代军务。 叫楚煜如何不恨。 珈兰加快了步子,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她循着长廊一路走,终于在主屋处,捕捉到敞开门扉中明亮的烛光。 隔着黑暗,主屋里不断有二十四使的同伴走出,有熟知的,有陌生的。他们一个一个,手中皆是捧着一大叠银票,还有个用于装载卖身契的木头盒子。 他们皆是这木头盒子的俘虏,一躬身,便是数年。 少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要迈出脚步去制止,可浑身仿佛有铁链禁锢,为她压上了一座大山。翻腾的爱意驱使她上前劝阻,清醒的理智告诫她不得过问,正如无数次他独自坐在竹林中、墓碑旁,无论她在与不在,楚恒都能推算出他想要的出路。 可今日,也如此吗? 二十四使里,有许些她熟知的面孔。譬如前些时日驻扎鲁国的处暑,与吕世怀共事的朝堂官员,边境时打过照面的秦家老将惊蛰…… 她若是失败,鲁国自有处暑为楚恒铺路,联络鲁璎,解决鲁后;吕世怀入京,有旁的朝堂官员与他结交,施提携之恩,赏司马小姐的姻缘;秦典墨重孝道,在边境时,徐将军自当出面,使秦家军偏立三公子。 她此生浓墨重彩的每一笔,皆由他授意,为他赢来筹码。如今瞧来,他在举步维艰时,无一不作了两手准备。 那霜降,于楚恒何益? 欠下诸多纠葛,又于楚恒何益? 事事历数,点点滴滴。 深爱之人,原不必要在一处。 两心相印的关雎之梦,也可以心口不一地作君君臣臣。与谁一道又有何妨? 他的人生,是在煎熬和执念中臆想出的完美结局,假象终究是假象,真到今时今日,万念俱灰。楚恒自知无法许诺珈兰安定平淡的将来,又何必拖上她的一生,与他负重前行。 只要他的兰儿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也许有一日,他会被泥土覆盖,被尘埃吞没,会变成和他母妃一样,连尸骨都无处去寻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走黄泉路,孤零零地过奈何桥,什么淡泊自持,什么贤德可靠…… 他在决心为母妃讨回公道的那一日,便想明白了。 人终有一死,肉身终将泯灭。 只有活得长久,才走得更远。 才能更好地,瞧见那些将要得到的事物。 这是兰儿,曾说给阿佑的道理。 这世上走得远的,承受的苦难越重;活得久的,眼见的死别越多。 他何尝爱过人。 从小未被旁人爱过的,叫他如何学会爱人。要说待珈兰的,许是本能…… 本能地想成全她,本能地想成就她。嫁做人妇也好,浪迹江湖也罢,楚恒给予她选择的自由。只要她好好地,能带着他的爱和执念走下去,他的心就永远不会死去。 他笨拙地将这样的情感,称之为爱。 树影斑驳,屋内的烛火送走一位又一位暗卫,四周终于重归安宁。楚恒立于案侧,瞥了眼前日送来的一堆崭新奏本,垂目浅啜了一口茶。 下一位出门的,是大寒。 夜风带着凉意,裹挟着令人烦躁的焦灼气味,似野兽盘踞于丛林之中,虎视眈眈。大寒抬眸迎上珈兰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木盒子掩在身后,却怎么掩不去她眼底的湿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朦胧了一双眼,穿堂风如洪水冲散着她的衣裙,垂泪的凄楚模样,如仙似魅地碎在虚无之中。大寒正要开口,只听屋内之人端地一声放下了茶盏,正侧目瞧着外头,问道。 “如此良夜,客从何来?” 风吹动着珈兰额前的缕缕乱发,闻言,她忽而滚了泪来,喉头也涌上分明的苦涩。大寒挤在中间,一时进退两难,只好悻悻地回过身,毕恭毕敬地冲屋内行了一礼,回答道。 “主上,是……霜降到了。” 屋内之人呼吸明显一滞,像是得知什么意外之事。 烛光颤动,将屋里、门口这一方天地,照耀得暖洋洋的。透过窗纸,外头只能隐约看见跳动的火焰,蜡烛仿佛已经燃了许久,比全须全尾儿时足足矮了一大半高度。明明陈设分毫未变,可长久地没个丫鬟仆妇来更换烛台,足见其萧条之状。 是了。 他遣散得二十四使,如何遣散不得旁人。 屋内男子长身玉立,像是身着整齐贵重的朝服,等待着火焰烧尽的黎明。他愣了许久,方回过身去,背对着廊下灼灼目光,轻咳了几声。 “回来了……”他下定了决心,抬手抚上搁置在桌案的雕花木盒,动作温柔谨慎,“那便来见我。” 楚恒轻转动了雕花木盒,盒上添了一把精巧的金锁,雕着不符寻常寓意的兰花。 一俗一雅,全然不同。 可钥匙正嵌在锁眼儿里,又严丝合缝,恰到好处。 珈兰闻言,这才挪动冰冷的双腿,向着唯一的光芒行去。星点的光辉落在她的衣裙之上,仿佛流动的星河,举手投足之间衣袂翩跹,如溪淌过。 那盒子大小同二十四使的并无不同,自也叫人一眼瞧了,知晓收纳之物。珈兰不过一瞥,扶着门框入内,一双眼赤忱悲哀,却有淋漓尽致的坚定果决。 甘为自由折腰者,若得远胜其自由的爱人,也会同世人一般污浊。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2章 叛乱·5 屋内的光芒似乎比先前黯淡了。珈兰微眯了眯眼细瞧,才发现是楚恒亲自熄掉了几盏灯,黑暗迅速填满了几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你的眼睛不好,”楚恒将灭了烛火的灯台重新罩上,声色平淡如常,“暗些,瞧得清晰。” 他还记着。 珈兰鼻尖一酸,有些胆怯瑟缩地向他走近了几步,却不敢惊扰。 他们好像一直都这样小心翼翼。 淡淡的木香混杂着外头难闻的烧灼气味,焚毁着他们之间的光阴。残存的烛光不断从窗棂间逃走,沙哑地翻动着树叶。 “他不会放过你的。”珈兰道,眼帘半垂时,却发现—— 少年半披的长发,如黑云般的墨色间,隐隐有了几道银丝。烛火轻挑,不时拨弄着,让银丝散出愈发晶莹的光亮,昭示着年幼的他饱经风霜的岁月。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刀刻般冷冽深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不记得了。 “我知道。”楚恒回答,伸手要去取桌上的木盒。 “我不会走的。” 闻言,楚恒的动作僵在空中。 他设想过,到了今时今日,兰儿或许不会接过她的“身契”。这一帖深藏在三公子府的卖身契,不过是早年间签下哄骗用的。楚恒早就想方设法洗干净了她的籍贯,甚至官府里头上报的,也是南郡灾前被收养,作城中的富家小姐,后家道中落,辗转卖入京中。 她确实是南郡人,楚恒保留了她的祖籍。 只是时间更早,他特地添了一笔,叫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否则,也不会一路畅通无阻地,将她送去鲁国。干净的身世,即便没有了他,珈兰也不至于沦为任人欺凌的阶下囚。 “我会离开玉京。”楚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转瞬即逝,如他收回的手一般渐渐沉落,“无论带着谁,都是拖累。” “离了你,”珈兰抱着几分苦涩,倔强道,“我也无家可归。” “兰儿,”楚恒轻叹了口气,微微皱眉,回身劝道,“听话……” “容州也好,王城地牢也罢,”珈兰逼近了几步,仰首瞧着他的眉眼,质问道,“纵使前路刀戟相向,纵使世人皆道不可为,你仍不论后果,将我一一拾回。青岩,难道今朝孟婆汤冷,你竟要我作无主的孤魂?” 楚恒眼底有过挣扎,可很快被汹涌澎湃的堕落蚕食。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满是陌生的空洞,声音自唇齿间摩擦而出,沙哑干涩。 “听话——阿佑、白姨,他们都在院里等着你。”楚恒顿了顿,躲开了她的视线,下定决心将那木盒取来,“我这一生,原不过是守着荒芜渡口的老舟,怎敢误了你扬帆的时辰。” 他缓步而来,袖间染着经年的墨竹香。一截苍白的腕自玄色广袖中探出,掌心托着只雕花木匣,木色暗得像是浸透了长夜的黑。 楚恒声音极轻,匣子却重得坠手。 “自今日始,尔不复吾阶前影。可踏碎九霄云,可饮尽江湖月,可逐平生志。自此,主非主,仆非仆,恩义两绝,各赴前程。” 木匣中,除了折拢的一厚叠银票,还有些珠玉钗环搁在其中,皆是价值不菲之物。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洇开处,依稀可辨“霜降”二字。 托着木匣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如嶙峋山玉,腕骨似雪里青松。 珈兰轻笑一声,长睫如垂死的蝶,在玉白的脸上投下青灰的影——分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想起雨打过的残荷,连颤抖都透着枯败的气息。 “既蒙赐自由身,无论随行何处,不过天地刍狗,自逐东风。”珈兰接过木盒,毫不在意盒中的银票和珠宝,只重新将金锁扣上,仰头回望时已是满面泪痕,“青岩,天命难违,因果相错,我亦逆旅相随,不教独行。十方世界,万劫沉沦,此情……不堕轮回。” 她说,她得了自由,那怎么选,便是她自己来拿主意。 我不屑荣华富贵,不慕权势滔天,只要在他身边,天道欲诛,我就逆天而行;苍海欲葬,我便衔石填海。前路有荆棘坎坷,我化利刃;有绝壁断崖,我作长索;有赤日煌煌,我做不周之木,以骨为干,碧血成桑。 满腔赤忱,如春日祭坛上不熄的明火,年年岁岁,灼灼如初。一个眉间藏雪,一个袖底生春,偏是两下里心知肚明。于是那些未出口的,都成了心头雪。 积了又化,化了又积,终年不晴。 珈兰将盒子搁置在一旁的案上,仿佛从未打开过一般。她回身朝他走去,衣袂微动,似一缕薄云拂过。她只是徐徐地,徐徐地走进少年的怀里,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十指却紧攥着。 指节用力得发白,却仍觉得不够近,分明是相依的姿势,像隔了万重山。 发间幽香缠上楚恒的呼吸,若有旁人在侧,定会看见他此刻凌乱狼狈的目光,宛如暗潮翻涌,险些支撑不住。 青岩。 我们……早该试一试。 试一试,成全自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君行九万里,我渡三千劫。 …… 楚煜继承王位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朝时,还未来得及举行继位大典,便有不少官员已是面色平淡,了然于胸地上了殿。他们都在等,等这位将来的楚王肃清朝野,于是端着空荡荡的各色笏板,无人敢报无关王位之事。 而吕世怀、秦典墨二人,俨然在列。 楚煜依旧身着公子朝服,久久立于王座之前。为表孝道,他坚持不肯换上新王服饰,定要等到先楚王下葬,参拜列祖列宗后,才肯登临王座。不少文官闻言,抹泪的抹泪,叩首的叩首,无一不赞一句端孝仁德。 那些个墙头草,见风势有变,跑的比谁都快。 虽则如此,这一年,史书上仍称为,楚淇王元年。 后世传说,淇字作年号是楚煜力排众议,也坚持为之。 当日的朝野上,除了定下先楚王后事等诸多继位事宜外,楚煜也对昨夜的火烧玉京城,作出了最终解释。 他不知从何处抓了两个身着三公子府服饰的暗卫,浑身是血地丢在朝堂上,称之为叛贼。而趁夜闯入王宫的叛贼,正是指使他们的主子—— 楚三公子,恒。 起初只是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像是远古巨兽的叹息。乌云如墨,自远山翻涌而来,顷刻间便吞噬了整座宫殿的金碧辉煌。 风起了。 带着腐朽的沉香,与潮湿的泥土气息,穿过空荡荡的殿宇,掀起楚恒玄色的衣袂。 在楚煜面色清冷地宣布楚恒入狱时,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先是零星几点,打在屋瓦上叮咚作响,转眼便成了倾盆之势。偶尔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殿内飞舞的尘埃,恍如无数细小的魂魄在游荡。 楚恒双手被套上厚重的铁链,由珈兰撑着伞,推着他的轮椅,向王宫地牢行去。不过转眼间,那雨便密了、急了,扯天扯地地垂落,将整座王城浇得透湿。 衣袂、额角,无一不沾染了大雨的湿意。 囚车碾过泥泞的官道,木轮陷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呜咽。车辙印很快被雨水冲散,仿佛从来无人经过。 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压得极低,几乎要贴上高耸的宫墙。楚恒的寒症分明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的,此刻被大雨一激,每一滴都似冰锥,扎进皮肉里,再渗进骨髓中。 所有人都认为,楚恒完了。 惊才绝艳的少年,就此埋没于朝堂之争。 珈兰因秦典墨的关系,得以入宫送他最后一程。可她在殿外,遥遥瞧见楚煜的孤独身影时,她却深深地明白—— 失了心气儿的君王,端坐明堂愈久,愈似那朱漆剥落的木偶。 楚煜急着办楚王的后事,也急着处死楚恒这个烫手山芋。 眨眼间,便过去了三天。 雨,也连下了三天。 …… 长街上,青石板的缝隙里积了水,倒映着偶尔掠过的灯笼残影,像是谁不经意遗落的铜钱,又像窥探人间的眼睛,一闪即逝。 西城的茶楼还亮着灯,雅间的窗子半掩着,透出几缕茶香。案几上搁着一局残棋,黑子困守,白子围剿,胜负将分未分。若有心人关注,便能记得,那是珈兰离京时,楚恒曾坐过的位置。 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棋盘,节奏缓慢而笃定,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一切早已成算在心。对面的巷子里,有人撑伞而过,衣角沾了泥,袖口上的雪花纹路也被打湿不少,却仍走得十分从容。伞面微抬时,露出半张清俊的脸,眉目如墨,唇角含笑,眼底却冷得像这夜雨,不沾半分温度。 珈兰淋着瓢泼大雨,踉踉跄跄地一路奔过无人的街道,止步于将军府前。门前两盏灯笼,被雨滴一打,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 她浑身冻得战栗发抖,双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将军府门前的地砖上,暴露在雨幕中,任凭星星点点的冰丝划过脸颊。四周的小巷屋瓦后,不知潜藏着多少目光,悄无声息地凝聚在此处,躲在繁琐的雨声之后。 “求将军!”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强行俯下身去,微弓了脊背,仿佛把所有尊严埋到了地底。雨中的将军府寂静无声,缄默地折磨着她的心。 “求将军,放三公子一条生路!” 她求过司马相国府,可吕世怀闭门不出,府内还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弦音隔着雨幕,时断时续地唱着曲,好不快活。 孤身女子用白皙的额头贴紧了地面,砖上的砂石瓦砾蜂拥而至,摩挲着她的肌理,逐渐衍生为火辣辣的疼痛。连叩了三回,她直起腰来仰头遥望着府门,渐浓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氤氲出一层薄薄水雾来。 可秦府的大门依旧紧闭,好似落了陈年的灰。 珠玉散尽,长发凌乱的女子重新伏低了身子,用力扒着身下砖石,似要将十指都嵌入地里。原是纤纤软玉削春葱,如今在雨水中泡着,竟有些泛了白,形状恐怖。 她沉沉磕上砖石,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心中的声音愈发坚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求将军,放三公子一条生路!” 再度直起身,珈兰的发缕尽数湿透了,衣衫鞋袜亦复如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磕头俯身,又重新望着府门的动作,十指和额头皆染上了猩红。雨点从她发梢处一一滴落,砸进地里,默哀着她一生卑微的囚途。 秦典墨站在门后,听着门外声声凄厉,历来笔直的脊背微弯,无措地想遏制自己开门的动作。他一早屏退了所有小厮和奴仆,只叫阎晋替他收好伞,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走廊下。 将军府一向治下严明,故而不曾有人敢上前打扰,更不敢有人问,为何青天白日便要门庭紧闭。珈兰的声音虽轻,轻飘飘地如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少女不自量力地一直跪在雨中,也不让人帮忙撑伞,只是拼了命地作践自己,倒叫人以为他秦典墨是个多不留情面之人。 阎晋一手握着两把伞,半倚在长廊的柱子上,无声地望着门旁正天人交战的自家将军。他一度怀疑秦典墨的用心,为何要在这关头接下二公子的任务,护送楚恒到街口的刑场。 二公子掌权,朝野上下皆是声诛笔伐三公子的臣子。 可除了秦典墨,却无人敢接这一桩差事。 珈兰跪在府外不过一盏茶功夫,浑身已有些发僵,额角和十指沾满了蝼蚁般低贱的血迹和沙尘。她双手微颤,但那无穷的恳求还看不到尽头。 秦典墨心下一横,在阎晋的注视中移开了门上的木阀,用力拉开了大门。 雨夜的暗处吹起一丝凉风,窸窸窣窣地加剧了寒冷。 “典墨……”珈兰刚俯下身去,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慌忙用手肘撑着地,奋力抬头望着门口,眼中满是希冀,“我……” “回去罢。”秦典墨接过阎晋递来的油纸伞撑开,看似淡漠地望着门口脏兮兮的女子,心中已摇摆的不成样子。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章 枫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马车离京行了四五日,楚恒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只好再放慢些步伐,找个城镇落脚。好在这四五日已经行了大半的路程,距离目的地常山郡也不算太远,如今又没在驿站那儿收到特别紧急的消息,休息一番也无妨。大寒和小寒依旧按着往日的轮班例子守着楚恒,不过后来有了珈兰的加入,他们二人也稍得空了些,做事儿时精神也格外足。 因着这一病,众人在小镇上待了两天,才继续启程。 到了下一座城,白姨总算在午间得空时找到了家药铺,进去采购了不少物件回来。她拉着珈兰一道出去,路上也听闻了不少西南的传闻,神神叨叨的各有千秋,一时也不好说谁说的对些或错些。只是这些人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么几条。 一则说,西南收成不好闹了匪灾,流民的数量逐渐多了,恐怕很快波及过来;一则说,西南劫匪阻碍科举,是有文曲星被关在山寨子里,结果触怒了天神;再一则,就是说西南流民起了瘟疫,据说碰着就是个死,可千万不能和流民扯上关系。 珈兰帮着白姨提药,才发现白姨买了许多防瘟疫的苍术返魂香和艾草,回去之后更是从大寒那里支了不少银子,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不再同小寒说说笑笑的。珈兰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桩事告诉了楚恒,听听他的看法。 下午,众人再度上了车赶路,珈兰也借此机会把这桩事同楚恒说。 楚恒买了一本民间的游记,靠在车厢里看得津津有味,一时也没注意到珈兰的神色,等他回神时,珈兰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怎么了?”楚恒合上书问道。 她今日换了件淡粉色的衫子,裙上以苏绣的技法绣上了一大片浅蓝色的蝴蝶,外披一层白色轻纱,由一条粉色缎子在腰间一拢系上。肤如凝脂,宛如温玉,眉如柳,眸似水,万千青丝垂可及腰,一簪绾起,似在这秋日慢煎着暖春,恍若仙人。 实则小寒也美,只是小寒平日里被杀伐之事浸淫太深,眉宇间多了三分英气清冷,少了几分柔和,也不似珈兰这般擅于打扮。 “我中午同白姨去买药,见白姨拿了许多防疫的药来,又问大寒要了一笔银子……民间也有传闻,说西南收成不好,劫匪囚了人,流民一多便起了瘟疫。我记得你每次经过城镇,都会让大寒去驿站问上一声,那些传言可当真么?” “西南并非收成不好才有的劫匪,”楚恒知晓她这是关心民事,将游记随手搁置了,郑重道,“那块地方正处边境,鲁国先前闹了水灾,粮食和房屋都被冲垮了不少,这才导致一部分靠近边境且遭了灾的民众进来。西南常山郡一向是与鲁国通商的道口,流民更是容易混入,而那儿的县令只要有这口关税拿,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关城门,出了事也大多都是隐瞒不报。流民一多,官府不加管制也不帮扶,他们为了活命,乞讨不得,自然就成了一山匪徒。之所以要抓那些举子,估摸着也是因为官府不管事,才想把事情闹大引了朝廷的人来,好解救这一方黎明百姓。至于瘟疫,我昨日让大寒去问时就知道了,不过二哥处理的好,我也就没提什么。” “瘟疫……怎生有处理得好一说?”珈兰问道,“再者,瘟疫这等大事,怎可能一朝一夕几日的功夫就办成的?” “我们算算脚程,还要个三日才能到常山郡与二哥汇合。这路上我们会途经平城,也就是瘟疫最先闹起来的地方。二哥贴了告示,让所有染病之人都去这座城池,会为他们提供医药和粮食。这次瘟疫本就起源于此,染病民众也大多聚集此处,不过两日便可将大部分病患集齐。二哥在奏表中说,等上报的人数达量,便会封闭城门,暂且留了那些人在城中医治。后续若还有,就再关进城里去,直到瘟疫被治愈才得开放。” “怪不得白姨如此担忧,我瞧她方才在那药铺子里就问了掌柜许多此次瘟疫的症状,回来之后就不大同我们说话了。” “白姨到我身边前,本就是游历诸国的名医,世人遭受病痛,她自会十分挂心。恐怕她不与你们说话,也是因为在思考此番瘟疫的解法。左右我这里,白姨开了这回药还能撑上十天半个月,若白姨真放心不下,放她去看看也好。” “我知你爱民心切,可是白姨若是去了,被关进那城中出不来,你的身子又不大好该怎么办?这一路过来旅途劳顿,你好不容易允了白姨,如今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么?这世上并非没有旁的大夫,我得想法子劝一劝白姨去……”言毕,珈兰便起身想朝外去叫停了车队,却被楚恒一把拉住了手腕。 “兰儿。”楚恒制止道,“我的病拖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是一朝能治好的。如若我当真如此不幸,我也不会后悔当时救了父王的举措。这双腿弃置多年,我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能恢复,至于寒症,我亦做好了与其相伴一生的打算,哪怕真病入膏肓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父王对我的愧疚也足以保全阖府上下。我早就该死在那年的南郡,现在的日子悉数是白姨替我向老天借来的,她若要去救更多的人,你让我如何能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珈兰的面色有些发白,眼睫一抖,终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坐了回去。她抬眸瞧着楚恒那副平淡安宁的模样,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各番纠结的思绪轮着绞缢着她,却只有一个念头万分清明。 “我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我也不想去跟你计较那些民生大爱。白姨对我和阿佑而言,早已是如母亲般的存在,我不愿让她去,也不愿让你独自一人,我这一生唯一信奉的主上唯你一个,若此番你存了必死之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独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楚恒见此,难免动了些恻隐之心,手上稍松了松,“是谁同你讲,白姨离开一阵子我便耐不住的?我同你一样,早将白姨视作亲人,私心里自然也不愿意她去冒险,可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单论你我如何拦得住?索性平城到常山郡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即便我这里有什么事,也是来得及的。” 这番话如定心丸一般安了珈兰的神,尤其是考虑到平城和常山郡的距离,珈兰也不免稍许放宽了心。她在心中细细算着,一个时辰的脚程,换作马车也不过一刻钟出些,再加上平素楚恒也是个不安分的,练就了大寒小寒一身应急的好本领,左右还真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每日的药按时喝着,他们几个时时刻刻注意着别受了寒,出事的几率恐都不及百之一二。如此一来,珈兰彻底静了心,方注意到楚恒尚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双星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侧过头去,面上有些燥热,却不曾推了他的手。 “我知你心急,性子又倔强,本不打算将这些事情讲与你。”楚恒见她羞怯,只好先松了手,解释道,“我们如今离平城也不远,今日找地方歇上一夜,估摸明日一早就能抵达平城。平城如今四面封锁,介时送白姨下了车,我们下午就能到常山郡。常山郡多山脉,想来到时天气也凉些,你记得换上厚些的衣衫……” “我晓得的,今夜休息时我便把你那件披风取出来……”珈兰出声打断道。 楚恒轻笑一声,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顿时起了调笑之心。他将那一小截莲藕般的腕松了,转而牵住了女子的手,惊得她手臂一颤,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其实,他生的也十分好看,也耐看。 她的所心所念,生于穹宇间,契合于她心。 他清雅之极,身如玉树,深蓝色的长袍无论领口、袖口都绣着流云纹的滚边儿,乌发以银冠束起,彼其之子,美如英。 “可是哄好了,不闹着要去拦白姨了?”楚恒的眼底有一丝沉沉的笑意,糅在车轮嘈杂的滚动声中,险些细不可闻。 “我何曾要你哄过……” “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往后跟在我身边,你只消安心就是了,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一一同你细说分明。自然,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亦会考虑在内,不会让你为难。”楚恒略带薄茧的手指划过珈兰的手,似是在摩挲着她的掌心,“鲁国之别数年,已成为我毕生之憾。” 他的笑容,似野马奔袭,在心上拓荒。 …… 他们的行程恰如楚恒所算,入夜在一座村落借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便抵达了平城。珈兰破天荒地没去陪楚恒,而是同白露同乘一辆,路上也是时不时抹上一把泪,到叫白露哄了半天,也说上了好大一兜子话。这些时候她拢总写了十数张方子,都归在她随身带的那个小包袱里,如今又携着先前备好的大包小包药材,声势颇为浩大地向城门走去。那守城的将领见是三公子的马车,这妇人又只求进城不出,权当卖三公子一个面子,将人放了进去,甚至还找了几个同僚帮着白露提行李。 白露一走,小寒干脆将大寒也叫到了前头的车厢里去,二人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只是瞧着楚恒那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马车复又行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阴,老天憋着这一口气,似是要下一场大雨。 楚恒一行人抵达常山郡时,城门大开,那县令正携了几个县衙官员和一众奴仆侍卫在门口等着,远远便见他们行跪拜大礼。诚然,大暑小暑也在城门旁等候,只是不如这群人一般如此郑重,不过单膝着地,微低了头罢了。 马车近了,他们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哪怕双臂颤抖也不敢挪动。珈兰和小寒先行下了车,去帮着大寒从车后头卸下那辆轮椅来,直到大寒将楚恒从车上接下落座,领头的县令才因过久的撑伏而微微抬了抬身,松泛了些酸胀僵硬的手臂。 独他一个松泛,楚恒自然瞧见了。 他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有劳林大人久等,”楚恒面上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将场面话说的极漂亮,“我这两位侍从想来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还要多谢大人的照料了。” “微臣怎担得起三公子一句大人,三公子真是折煞微臣了。三公子的近侍先一步来替公子寻落脚点,也是十分寻常之事,微臣分内应做,不敢嫌麻烦。”楚恒未下令免礼,林县令只好依旧和众人一块儿跪在原处回禀楚恒的话,言语算是毫无错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听闻,林大人十分喜好那些隐士的山间雅居,其每一间都有独到之处。”楚恒赏了大暑和小暑一个眼神,那二人当即收了礼,大步回到楚恒身后,同大寒站在一处,“这两个愚从虽说忘性大些,但也应当同林大人转达过我的意思,一会还要请林大人代为指路。” “自然自然,微臣为公子准备了最妙的一处,此处虽偏僻些,但景色宜人远离纷扰,稍后还请公子一观。” “林大人思虑周全,”楚恒唇角一扯,淡然道,“怪我一时贪嘴,竟忘了让林大人起身回话,实在是大人安排周到细致,容我难免夸上一夸。林大人管理常山郡,无论是前头那座平城,还是如今这座信安城,这城门口的门面做的极好,道路也是洁净规整……险些忘了,大人还请免礼,在这地上跪久了于膝盖不好。” “多谢公子。”林县令接话,这一众人才随着他乌泱泱地起来了一片,可他只觉得膝盖刺痛麻木,几难站立,“三公子,二公子正在县衙里安排一众事宜,不知公子可要前去拜会一二?” “我身体不适,还请林大人先带路为好,容我稍作休整,再去拜见二哥赔罪。想来二哥事忙,也不会同我计较这一时半刻。”楚恒面色如常,言语间也并非羸弱不堪之态,这话实是虚言。可林县令又能如何呢?总不能驳了楚恒的面子,当即也只好赔了笑侧身让过,请诸位进城。 他一抬眸,心头一跳,实是被楚恒身边的两名女婢惊了一惊。一侧是以轻纱覆面的曼妙女子,瞧不清面容,可确是玉姿仙骨,亭亭立在那儿便有恍若出尘之感。另一侧,小寒手捧着楚恒随行带来的那本万民书于身前,腰间一抹寒光,风髻露鬓,眉如远黛,眼中除却平淡顺从外再无他物。察觉到林县令的目光,小寒眼神一斜,竟带了一丝凌厉的冷锋迎了过去,吓得林县令慌忙扭了头不敢再看。 众人进了城,以脚程过了闹市,林县令一直在旁介绍着城中的近况,一腔官话听得楚恒实在不堪其扰,只吩咐着早些指了方向好让他们稍作休憩。林县令见楚恒面露不耐,一心只以为这是个不管事儿的,便也收了谄媚之态,觉得只好好照顾着就是了。他将林间小居所在的方位告知了楚恒,又以衙门事多走不开人为由,摆出了一副爱民如子的好官面孔,送他们到了另一侧城门口便匆匆离去。楚恒哪儿瞧不出这县令的心思,不过是因为他楚恒并非此次西南一案的主心骨,跟着他没什么功劳可捞,才找了个借口回去罢了。不过这般也好,他懒得同林氏族人虚与委蛇,光是看见就让人觉得恶心。 无论是林氏一族的男子,还是那些个同族女子,都一样。 马车复行两三里开外,出城径直进了山间,一条大路修得平坦开阔,也不阻碍林间风景,山路细细曲折,峰峦起伏,重叠环绕,弯过这一处拐角,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整山深秋红锦,漫山枫叶,如风暴袭入人心。 而林县令所告知的小院,恰坐落于这座山头。 楚恒一路时不时掀开了帘子往外瞧,每每直到觉着冷了,才舍得把帘子放下。他日日在府中闷得久了,除了外头的一片竹林和府中的各院枝桠,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这大片大片的山林盛景。大暑和小暑在前头那辆车里,不敢叨扰楚恒的雅兴,便扯了扯同乘小寒的衣袖,用不太流利的楚国话问她。 “小寒姐……我,和他,我们两个,先去看小院的样子。”大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暑,两个壮硕的大汉这般仔细谨慎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他们二人长得相似,是当年梁国战乱时,从兵营里逃出来的两个孩子。据说他们的母亲当年被抓去军营里做了军妓,那时大暑六七岁,小暑四五岁,两人就在隔了一层布的帐篷外听着母亲哀嚎尖叫,直到再没了声音。 后来二人想尽了法子,趁乱从兵营逃走,流亡到了楚国,被楚恒捡了回去。 这也难怪,他俩自小说的都是梁国话,这些年楚国话练得也艰难些。 二十四使之十二,大暑,力大无匹,擅拳脚,近战益于直面;精射艺,百步开外可穿滴落之水。 正是因为年少时的流浪经历,他们二人向来穿不惯楚恒给安排的丝绸绫罗,偏偏喜好民间织的那种粗布麻衣,众人站在一起时,到显得他们二人像个普通小厮一般。 “去罢,”小寒知道他们二人心思简单,故展露的笑容真诚且松快,温和道,“小心些,一会我和主上报备就是了。” “多谢小寒姐。”小暑点点头,和大暑对视一眼,二人便向着车外挪去。 马匹疾行,大暑却毫无畏惧之态,稍稍观察了一会儿前进的速度,同小暑一起身形一窜便跳了出去。后头车厢的楚恒见二人跳出车外,也不打算多管,只如寻常聊天般同身旁女子说道。 “我就知道,他俩在车里待不住。” “大暑和小暑?”珈兰正在看先前楚恒拿的那本游记,忽而从书页中抬头回他,“想来是先一步去检查院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嗯,”楚恒见她也对那本游记爱不释手,不禁笑道,“不过是本鲁国的游记,你倒瞧的认真。” “难得有楚人愿意抄录鲁国之事,自然多看看也好。”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岂是一本游记装得下的?我倒是觉着,其中记录的内容也不过寥寥几笔,到不比你亲自去过了解的多。” “难不成,”珈兰合上书迎上了楚恒的目光,眼角含笑,似是十分了然的模样,“你竟不让我读书,要我同你赏景聊天?” 他微微一笑:“我正有此意。” “也罢,那一会儿安顿下来,我陪你一道去瞧瞧。” 马蹄轻踏。 这间小院处于深林,两侧为低岭小峰环绕,隐秘性倒是不错。整座小院由竹木所造,东侧是几间连在一道儿的偏房,西侧是灶间和杂物间,正对着院儿门的北面则是一间贯通南北的茶室。大暑和小暑早已在门口等候着,只待马车驶来,好迎上去汇报院落的情况。 等过了茶室,后头就是环着后院的长廊和两侧卧间,看来原先此处应是阖家所居,方能备齐了这许些屋舍。这般设计本没什么,只是最妙之处在于,那后院儿后头并无围墙,而是以竹木所制的栅栏,半挡不挡,似将整片山林都拢做了自家的后院。 大寒替众人分了房间,便让珈兰推着楚恒去后院找卧间挑上一挑,看是否还能入眼。 她推着楚恒进了茶室,方觉左右另有一番天地,竟是直接将两侧的耳房打通了,用相同的两面屏风隔开,其后又放置了不同的丝竹乐器,当真是心思绝佳。 再往里走,推开一扇木门,是一方与前院的对称规整截然不同的园子。 风吹小院,枝头鸟啭,三分静谧捻深秋,如茵红叶满回廊。 清溪时与耳边语,鱼影翩跹,与山相照。 珈兰眼中有惊艳之色,得了楚恒示意之后,便将轮椅推过茶室,停在了外头的回廊上。长廊与庭院以几方小阶相连,此外的院中是铺得错落有致的雨花小路,每一块圆石的踏面儿都需饱经日晒雨淋方有此平整契合之相。星星点点,错落布于院中,如断续却缠绵的藤蔓蜿蜒向远。 天幕阴沉沉的,似晕染开的墨点,将漫山的风景拢入画中。 “漫山影入塘,我竟不知,西南的红枫这般绝妙。” 她今日衣着简素,内衬是一件白色直裾,秋日里雨前偶然闷热,故而外罩的便只有一件绛紫色轻薄纱衣。腰间一系鹅黄,发上两支斜插黄玉钗,耳畔挽起的两缕环发似秋日弯月般柔和温婉。 她瞧着红叶,红叶也瞧着她。 少女微提了裙边,小跑了几步,便入了那艳红枫林之间。发缕微动,提裙回首,万物寂然。 院中尚有一方用圆石围起的小池塘,红白锦鲤相织,水波潋滟,唯细密山溪之声哗哗入耳。远处便有连绵不断的山岭环绕,望去红透透的一片,层林尽染,万山无色。 珈兰见楚恒呆坐着,还以为他是被这漫天的红枫树惊着了,不由笑了起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 楚恒瞧着院中女子,一时怔住了,只知心头悸动得厉害。珈兰见他不动,也不愿离得他太远,便就近去看小路一侧的矮枫。院中的枫树是人为栽种打理过的,特地移到了这小径旁。曲径通幽,赏枫叶观红鱼,确是上上雅事。 “这天气沉,等到了夜间,雨打枫林,想来才是真真的好看。你若欢喜,今夜我便陪你一道。”楚恒再瞧不见旁的,他只知道那抹绛紫色的倩影似扎根于心底,挥之不去。 “西南之事,你不必随二公子去吗?” “父王本就要把那些事情都交给他,我露个面,称病躲远些就是了。更何况大寒和小寒那边我也吩咐好了,他们自会替我看着二哥。你只当是同我出来躲躲懒的,不必忧心那些。” “我本也不愿意管,只消照顾好你就是了。可来时我看着你读那篇万民书,神色担忧,我又怎么敢绊着你不让你去呢。”她回身,缓步向楚恒走去,端的是一个柔婉美丽,似山中精怪成仙,携灵蕴而来,“你若放心不下,去瞧瞧也没什么,我就在这院子里候着你。”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不必。”楚恒摇头,拒绝道,“明日再去就是了。旅途劳顿,今日且好好休息一番。” “也是,你身子不好,”珈兰兀自走到他身边,俯身掸了掸木质走廊的地面,提裙小心翼翼的坐到了他的腿边,“我本想推着你一块儿走远些,可这院子终归不是府里,只有台阶没有坡道,我一个人倒是难办了。” 她微微侧身抬首,便望进楚恒那双星辰般的眼中。他嘴角一勾,似是心情十分愉悦的模样:“知道你贪恋美景,你若想去,就跑去玩玩也好。” “再好的景致,你不同我一道儿去又有什么趣儿。”珈兰嗔道,到由心地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我一人也无事,不若于此候着你,你且安心去瞧就是了。”楚恒瞧着她,心中更是暖洋洋的一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珈兰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乐意抛下他自己出去。她回过头来瞧着一旁的池塘,身形微微向楚恒那边靠了些,轻轻倚上了他的小腿。 楚恒微怔。 身畔的少女却是得寸进尺地倚着他,额角轻贴上了他的膝头。 乌发如瀑,松松软软地垂在毛毯上,倒比那春日的雨丝还要柔上几分。 “等这些事儿办完,应该就瞧不见这样好的枫叶了。”珈兰有些亲昵地蹭了蹭楚恒膝上的毛毯,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难得你闲些,我还是想同你多待一阵子。” “好。”楚恒垂眸应声,眼中温润得只剩下了身畔的少女。 “不嫌外头冷吗?” “你在,不冷。” “冷了我也不让你认,有毯子盖着呢。”她斜倚着楚恒,眼帘半垂地瞧着池子里的鱼儿,“若是实在不行,我再去帮你拿个披风就是了。” 她说完,目光又回到了院中璀璨的红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珈兰再度蹭了蹭楚恒的毯子,觉着还是不太舒服,便伸了只手来搁在他的腿上,如此枕着自己的手背。 楚恒满心柔软,竟鬼使神差地去替身畔的女子拢了拢额角的碎发。指尖微凉,肌肤相触,少女眼角含笑,也不恼,只缓缓阂上了眼帘。 院中秋风疾走,吹得溪水远了,哗哗散了诸多水珠出来。 “累了?”楚恒见她闭目不言,柔声开口问道,“我唤那些婢子进来?” “不,”珈兰放轻了声音,“她们进来了,我可就不敢了。” “你也知道这副样子,见不得旁人那。” “你又取笑,”珈兰坐直了身子,一手还扶着楚恒的膝,嗔怪地嘟囔道,“我早晚抓了你的把柄,也让旁人笑笑去。” 楚恒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似早已沉醉于漫山红枫的曼妙之中。他痴痴望了珈兰一会,似是忽觉得不妥当不自在,有些艰难地从身畔女子的目光中抽身,将目光投向远处。 “你这副样子,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让你去了。” 不舍得让你去那等,艰险阴暗的地方。 珈兰一愣,心头却有些怅然。她的目光颇为贪恋地描过少年的眉眼、鼻翼和唇角,缓缓垂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同他一道望向远处的山林。 “主上你瞧,远山上的那些枫树,生的又高又壮,远远瞧着,还真是美极。”女子温声软语,似是在蛊惑人心般,“我若是想摘上一片,是怎么也够不着的。但在这院子里头的,皆为人工栽种。我若是想,随时都能取下几片来。” 楚恒默然,垂眸时瞥见她放在自己腿上的柔荑,一时神往,便将它握在了手心。 珈兰微怔,她能感觉到手背的那丝冰凉温度,如今竟炽热得牵出了心跳。她依旧凝望着远山上大片大片如火焰般灼烧着的红枫,却听身畔之人捧着她的手,如视珍宝般对她说道。 “兰儿,我的表字,青岩。” 珈兰心中惶恐,有些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表字一般唯亲密些的平辈方有此称呼,她又怎么敢逾越了这条鸿沟去。 楚恒只是低头捏着她的手指,一面把玩,一面自顾自把一些话说给珈兰听。 “你我之间,是早就该告诉你的。 “朔雪浸寒,连绵不断,是取巍然屹立,寿岁绵长的意思。” 他的眼神淡然深邃,是星河沉落都难以惊动的沧海。 此刻却明明烁烁,隐有微光。 “嗯,寓意极好。” “往后只消你我一处时候,你亦可如此称呼。” …… 入夜果真落了雨,墨色天穹上淅沥不断地投下丝儿来,不想老天憋着的这口气竟吐的如此温和。楚恒甚是喜爱夜间带着雨丝气儿的山风,闻着格外清甜,即便是旁的几个再三劝阻,也没拦得住他拉着珈兰坐在茶室的中央。众人见他执拗,吹了一阵子还真没出什么事儿,久而久之便也随他去了。茶室南北两侧的门都大开着,耳畔有穿林打叶之声,密密匝匝地挤着,不知压弯了多少枝头。 白姨离开前才刚给他写的方子,想来是一时调了剂量,见效快了些,这才抵得住他这般折腾。今夜小寒是不必守着的,偌大的前后院儿更是一个人影儿都不见,茶室枯黄的烛火也因此显得孤单了些。 珈兰替他斟了盏茶,拢了袖口,递到他身前的小几之上。他特地让大寒把轮椅推到了一旁搁着,试图跪坐在茶几侧的小垫旁,终因双腿无力支撑而作罢。大寒只好将邻座的垫子搬来,挪到他身畔,如此收躬了腿侧坐着,瞧着也算是得体。 “你瞧,”他一手搁在几上枕着额,一手把玩着茶盏盖子,目光幽幽地望着外头已近完全沉入黑夜的枫林,“若没了茶室的这盏灯,外头,怕是皆数瞧不见了。” “日月更替,入夜自当如此,万物难逃此道。”珈兰柔声答道。 “大寒,再去点上一盏。”楚恒遥遥吩咐着,大寒立即应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大寒从墙边的小柜里取了个火折子,拔开后轻轻一吹,送到了柜上先前燃了一半便吹了的白烛上。泛荧色的烛身还淌了不少凝结的泪珠,触手却是同这黑夜一般冰凉之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外头的叶子,还真落了不少,真是可惜。”楚恒借着新增的一丝光亮,看得更清了些,叹了一声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怕是明日外头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甚是扫兴。” “主上说笑呢,”珈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要这山林尽毁,也要一把火才是。五行之道,水火相克,以水行火事,怕是适得其反,助木而生。” 楚恒轻笑道:“兰儿也学会拿阴阳之道唬人了?” “是我卖弄了。”珈兰腼腆一笑,眸光灿烂。 “你看得明白,我很欢喜。”楚恒浅尝了一口茶水,馨香温热入喉,顿觉周身舒畅,“行入歧路,若无峰回路转之前瞻,当及时止损。希望二哥能明白这个道理。” “主上言下之意是……那林县令……” “且看二哥来寻我时,说了些什么便是了。” “主上,”珈兰转向他,担忧道,“明日,我还是陪你去城里头瞧瞧吧。” “不必,管那些做什么,等着二哥就是了。此事拖不久,他也耐不住。”楚恒笃定道。 “调养之人最忌忧思,你分明是放不下的,又何苦这样拖着,倒累得身子不好。”她一双眼睛晶亮亮的,迎上了楚恒的面容。 “原来,你是挂念着我的身子。可你瞧,我都能吹风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口齿之利,终不及君。”见他将茶水喝完,珈兰便提了小壶又替他斟了一盏递去。 楚恒接过,淡然道:“早些安寝吧,明日我等着你,来替我束发。” “那我便先回去了,”珈兰起身行了礼,对着大寒福身道,“一会兄长可要多费些心了。” 这二人如寻常谈心似的话语,听得大寒却是毛骨悚然。他只瞧着楚恒凝望着珈兰离开的背影,目光顺着往门旁的烛火上一扫,烛光摇曳,似受了惊吓般颤了颤,直至彻底没了那女子的身形,才平静了下来。 目送珈兰步入后院的回廊,楚恒依旧毫无半分睡意,只一味瞧着外头的夜景缄默不言。大寒在一旁侍候着,见茶水消弭了热气,方上前检查小茶炉的炭火,想着重新煮上一壶水。 “不必忙了。”楚恒神色淡漠,望着夜景的一双眼眸早已失了光辉,晦暗得难以分明,“夜深了,茶喝的太多,反而清醒。” 大寒闻言,应了一声是,将刚搁上茶炉的壶取了下来,继而用长夹一节一节地往外取炉中的热碳。茶几下有一只小桶,专程用来堆放一些碳灰和碎碳,倒是省了不少去外头寻容器的功夫。 夜色轻浮,横冲直撞地惹了不少风雨,缠绵在乡野林中。 楚恒沉了沉眉,衣衫上挂了一丝茶香,夜风来袭时不过轻轻吹动了他的发梢和袖口,几要携他羽化而去。分明儒雅,却是阴郁,这股子晦暗之色于他眸中似硕果压枝,沉重而暗藏戾气。 “那蜡烛燃了一半,倒是可惜。”楚恒目光一扫而过,自然瞧见了小柜上明灭的火光,“你若不将它罩上,恐怕会被轻易吹熄。” “主上心思细巧。不过主上既已吩咐属下撤了茶,想来不时便要睡下,自然不必担忧那蜡烛的处境。” “我非伤春悲秋之人,自不会怜惜蜡炬成灰。”楚恒望着窗外,喃喃道,“能予我一番光亮,已是不易。” “红烛争辉明似昼,何况是上等的白烛。只是这孤零零的一支立在远处,让主上瞧不出其优劣罢了。” 小柜上的白烛闪了闪火光,悄悄散了一丝烟气儿出来,勾魂摄魄般随着穿堂而过的夜风而去,哪怕最终消弭,也不曾止步。 “再好的蜡烛,也难免有些烟尘,甚是呛鼻。搁得远一些等烟尘散一散,再用不迟。”楚恒赏了白烛一瞥目光,复又转向无尽的黑夜之中,雨丝点点,倒映了屋内的烛光,万万千千如星屑陨落。 “世事于主上皆洞若观火。”大寒偷窥了一眼楚恒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淡然回道。 “夫人心不同,实若其面,管窥筐举,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楚恒勾了勾唇角,自嘲道,“烛光清明,又岂止为我一人而燃。更何况,她和他弟弟一样聪明。” “主上,霜降不敢。” “你怎知她不敢?” “她待主上之心,我等有目共睹。” “姑母离楚多年,早已不是当年我熟知的姑母。”楚恒顿了顿,叹道,“大楚前些年战乱,为防腹背受敌才将姑母送去鲁国和亲,如今梁国虎视眈眈,姑母又是继后,鲁国太子也已及冠,恐怕姑母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那般好过。她若想借霜降捆住我,为她自己的儿子谋求王位,亦非情理之外的事。” 大寒闻言,垂首不再答话,静静收拾着桌上的茶具,清洗完便一一归置到小柜里头。大寒虽说心思简单些,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好赖话还是听得明白的,譬如楚恒先前的一番言论,到最后大寒可没资格再接话。 凉秋深夜雨,倦卧得饱听。 滴滴答答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如帘的雨幕失了烛火的光泽,便再难瞧清颜色如何,只知淅淅沥沥催人入梦,倒也惬意十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二人经过回廊时,另一侧卧间的灯早已熄了,雨水铺天盖地地拍打着屋顶,伴着木轮滚过地面之声,消弭在远山之中。 风雨亦然。 次日清晨。 一夜的雨水浇淋,漫山的红枫不见颓靡,反更有鲜明透亮之态。山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天光虽亮,罩顶的乌云徘徊不前,似是随时要再下上一场。 雾蒙蒙的山野遮了不少光去,这周围山岭环绕,水雾更是难散。珈兰早早起了身收拾,不免还是点上了几支蜡烛,驱一驱闷人的水汽,也好让屋内稍稍暖和些。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刚被雨水洗过,又是山里,到了白日不免有些寒凉。 她整理了裙摆,信步踏入回廊,深深吸了一口气。屋檐上稀稀拉拉地滴着水,后院里有几片枫叶瞧着蔫儿了似的,竟有些衬不起她今日的这身橙红衣衫。珈兰微提了裙,莲步轻移,额发半垂之态如画卷所成,玉颈细腻光润,精雕玉琢的线条似从雾中款步而来的仙子,只从茶室旁经过,虽是侧脸,竟惹得不少外头前院儿的小厮惊艳不已。 楚恒一刻钟前方悠悠转醒,前些时日紧赶慢赶,一路奔波而来,哪比得上如今这一觉,睡得分外安心。大寒见主子醒来,便吩咐院子里头候着的奴仆递了茶、水,让其中两个伶俐的伺候着净手、净面、穿衣。一件绣银云纹紫袍刚着身,众人正扶着楚恒回轮椅坐下,一阵兰香倚风撩帘,溢满心扉,自有美人踏雾而来。 “我不过方起,谁想你倒是来得早。”楚恒心中了然,熟稔道。大寒推着他到妆台前,铜镜中倒映出男子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下乌青竟是已经消了小半。 “让主上好等。”珈兰一进门,隔着屏风盈盈一拜,方绕过遮挡之物步入卧间。她今日过来未戴覆面之纱,两旁的奴仆偶然抬眼时心中惊动,却不敢说只言片语扰了二人交谈,只将头低的更深了些,唯恐被目光如煞的大寒挖了眼睛。 大寒怎耐得住有人偷窥?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不明规矩事理的八卦心思,几道眼风带过,一个个都低了头不敢动弹,倒也还算是惜命。 “都下去罢。”楚恒从镜面得知诸人的一番交流,心中觉得好笑,如是吩咐道。 “诺。”众人行了礼,一一退去。 珈兰稍侧过身,将外出之路让了出来。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直到那些奴仆都退了出去,她方收了面上疏离的浅笑,纤纤细步而上,神色温润。大寒见状,知趣地抱拳行礼,悄声往外退去。 楚恒静坐在镜前,等着她来替自己束发。 “外头雨停,地面却还潮着,不太好走呢。”她缓步行至楚恒身后,双手轻搭上了他的肩头,玉指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面庞,替他拢着碎发,“一会儿还是让大寒带着主上出去,如此方便些。” 白皙玉指,恼烟撩雾。 他几乎没怎么听进珈兰的话,面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会儿绕到额角,一会儿划过下颚,一而再再而三地拢着发,将细碎的尽数带到脑后。见他不答,女子也不多言,只从他的肩畔俯身去取桌上摆着的木梳,馨香之息险坠怀中,惊得楚恒登时怔愣。他甚至怀疑,白姨临行前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古怪的香料洒在衣上,否则怎会这般让人心动难持。 女子半披着的长发从背侧垂下,哗啦啦如瀑般散落,露出一小截白玉脖颈。转眄流精,似有温情长存,此刻正借着取发梳之时望着镜中男子,光润玉颜。楚恒同她一般瞧着镜面,二人目光不知在何处相撞,心跳之声震耳欲聋。 深院静,小庭空。 少女撤了手,直起腰,捏着发梳从他脑后划下。 “若是我手艺见不得人,你可切莫怪我。” 楚恒望着镜中她起落的纤细手腕,低低嗯了一声,心绪复杂。 其实,他是颇重颜面之人。 正欲开口,屋外大寒忽敲了敲木门,隔着屏风遥遥一拜。 “主上,二公子在院外求见。” “请。”他应声道,一抬眸,见珈兰有些局促地停了停手。楚恒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唇角微勾,抬手拉开了妆台下最右侧的小屉。那里头独独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当时由小寒捧了带来的万民书,其上一件则是出玉京时被楚恒收入怀中藏着的一方面纱。他竟不曾丢弃,当真好好儿叠了放着,甚至经由旅途,到了此处都未见丝毫的褶皱。 珈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触及那方面纱,面上不禁一红。 怎的如藏宝一般。 楚恒取出面纱,由三指捏着,抬手向身后一递:“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好在我这儿一直留着,戴着罢。” 面纱柔软,从他指尖搭下,在烛火下闪烁着温和的光。珈兰顿了顿,一手接过,另一手中还攥着那把木梳,有些茫然。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物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抬眸时,楚恒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将手心摊开,望着镜中的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掌心宽厚,指尖和指缝虽有许些老茧,可骨节十分分明,手指纤长,生得十分耐看。珈兰正恍惚,然他则好心情地回道:“我拿着,你戴。” 闻言,珈兰将木梳递了过去。他的手与她相比显得粗糙了些,但一般的白皙温暖,那般温度直达心底,只可惜时不我待。珈兰立即将面纱覆上,一双系带于脑后扎好,方重新去取暂存在楚恒手中的木梳。可楚恒应是有意逗弄,竟直接撤了手到自己身前,目光却从不曾离开过铜镜。 “兰儿。” “嗯?”听他唤,珈兰抬眸。 楚恒将梳子换到另一手上,继而握住了她递来的那只手。 掌心相贴,似乎心也是如此距离。 “你会放弃我么。” 他的手指恰好摁在珈兰的手腕脉搏之上,血脉涌动昭示着她心绪节奏,如何能撒得了谎。 不等珈兰回话,外头的大寒便在外头通报,说二公子到了。楚恒霎时收了心绪,撤了手,将梳子再度塞到她手中,端坐镜前。 “请二哥进来。” 珈兰捏紧木梳,替他顺发,一言不发。 “二公子请。” 闻听外头的脚步声,珈兰特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将铜镜和妆台的一角展现给门口之人。那人隔着屏风遥遥一望,竟当真止住步子,正襟淡然道。 “三弟方起啊。” “二哥怎么来了?”楚恒浅笑道,“我还以为,我能一味躲懒呢。” “为兄不过怕三弟旅途劳累,来照看一二。” “一夜好眠,倒也寥慰旅途艰辛。只是来时见流民纷扰,怕是二哥为此头疼数日了吧。” “三弟好心思。” “若是事态不急,二哥也不会第二日一早就赶来此处。” 他瞥了一眼铜镜中的倒影,深吸了一口身畔女子清爽的兰香,顿觉无比心安。 “二哥但说无妨。”楚恒坐在镜前,任由珈兰一缕一缕顺着他的长发。 “你也知道,这县令是林氏一族的远亲,那日你来时他去迎过。恰巧内子出自林氏一族,前些时日收到内子信函,说让我想法子饶他一条性命。妇道人家久居深闺,自然不知道百姓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更不知道我若是不把此人推出去,百姓会有何等的微词和怨言。我比三弟来的早些,也看的更多些,自然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等地步。且不说这流民遍地,就是那和山贼共谋金银之人,就足以为祸一方。再加之战乱纷扰,流民涌入又缺乏管理,此处的几个举子更是被困在了山头上至今未归……” “我想,二哥应当不会放任这些不管,放粮、安置、镇压,想来是都已经做过了的。” “是。三弟所言不错。” “二哥说了那么多,先喝盏茶润润吧。”楚恒吩咐道,在门口侍候的大寒立即招手,让婢女捧了一盏茶上来,“二哥说的这些,我在来时便得知了。二哥可能还不知道,二哥离京的第三天,一封来自西南的万民书上达天听,弟有幸瞧了一眼,言辞真切,颇为动人。书上有数百名农户和数百名流民指印,层层叠叠,看着鲜红一片,极为震撼。” 楚恒借镜一观,见二公子正在屏风后转身端茶,便借机侧眸看了珈兰一眼。她似是有了脾气,分明知道楚恒在瞧她,偏生不去看镜里的人儿,反倒还躲了躲,往镜子边缘挪了挪。对于西南的琐事,众人来时路上也闻听不少,楚恒心中早已有了一杆秤,只是涉及多方,想来二公子来寻他,也是有所图谋。 二公子多年来居太子之下,无甚出挑之举,并非无能,而是不能。 他如今行事,能周全多方最好,若是周全不了,要么把三公子推出去做挡箭牌,要么同林家和太子撕破脸皮。 二公子垂眸深深嗅了一方茶香,浅浅抿上了一口,口中回荡着微苦的茶汁。他匆匆将茶水咽下,心中急切,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个中滋味,便将茶盏重新放回婢女手中的茶盘之中。 “不知那万民书,父王可让二弟带来?” “不止是万民书。”楚恒从方才的抽屉里取出奏本,缓缓合上抽屉,“我还带了二嫂待二哥的一番真心。” 屏风外之人明显一愣。 珈兰抬手,将额后处打算束起的发丝拢在一手中,用木梳整理着藕断丝连的发丝。她细细分着发,玉指纤长,五指之间已是蓄了两区的发,手腕轻轻贴在他的脑后。楚恒长年累月病着,又是日日辛劳,年岁不大,发缕间竟也暗藏白发。 她俯身从桌上取过淡蓝色丝质的发带,将手中的发绕好,整整齐齐地扎上。 兰香似酒,点点倾袭,醉意后起。 “你……何时见的淇儿?”二公子眼眸微深,紧盯着屏风内的男子,“她应当,顾着府里才对。” 大寒默默步入屋内,垂手站在门畔,背上长刀缄默。他左手还提了两柄长剑,细看之下,那两把剑做的轻巧细长,剑鞘也取了巧作了满身的镂空,十分轻便,可不正是珈兰的佩剑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二嫂托我向二哥问一声安,顺便,让二哥莫要顾着林家的情分而放过林县令。”楚恒一番话答得简单干练,继而又补充道,“二嫂本想去城外的驿站寄信,恰好同我的车驾于城门外碰上,便说了一两句。” “原来如此。” “二哥喝茶喝的急了,想来不曾细品,”见珈兰颇为吃力地伸手去够较远些的那顶发冠,楚恒只好替她递了递,“定是不知我备下了何等茶叶。这水是清晨时天家赐下的露水,叶是玉京带来的散茶,随我走了一路了,想来口感发苦干涩,不合二哥的口味。” 楚恒言下有他意,二公子闻听,不免多长了个心眼,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想探探楚恒心中之意:“是,我不过解渴,不曾细尝。” “弟生性闲散些,总爱捣鼓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名茶价贵,弟出行并未带多少银两,叫二哥见笑了,以为我招待不起。”楚恒又将固定发冠的一对簪取了递给珈兰,身后少女只安静地扶着冠,细细对镜调整着角度,“不过民间尚且如此,弟怎敢享天下之养,行不义之事呢?” “三弟节俭,乃天下和王室之幸。”二公子心中咂摸着楚恒的心意,继续顺着他的言语道,“只是你我避而不行之事,恐怕,有旁人越俎代庖。” “二哥既知,自然是不能留下此人……”楚恒浅笑道,任由珈兰从他掌心抽走一支簪,“免得二哥也招人闲话。二哥一会儿不如带上一壶茶,路上可同我一道细品品,我自当尽力作陪。自然了,我也算半个玉京来使,手中奏本自是要护送到县衙,方算了却差事。” 话说到这里,二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楚恒到底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言语中看似闲散不插手,不过是顾着楚王安排的那一卷万民书罢了,强行定义了他此行的差事,暗嘱他莫要插手西南之案。无论三公子插手与否,这面上是透不出去一星半点儿,反倒是他二公子,被楚王逼着从太子那儿剖离出来,今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太子走到一起去。 楚王在制衡三子,可偏心未免太过。 “三弟肯作陪,我自是不胜欢欣。”二公子扯了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出来,心中却暗骂了一句林县令,怪他惹出这许些是非。自然,从此事亦可瞧出,林氏一族怕有大祸,他楚恒不愿插手林氏一族的内务,二公子楚煜也不能。 不是不愿,是不能。 即便林氏有个女儿嫁入他的府中。 楚恒将楚王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为何先让二公子来,而不是二人一同出发,此刻显然也有了答案。为防路中暗箭,楚王特地让楚恒以送奏本之名出城,有谁敢把手伸到楚王眼皮子底下去害这位公子?西南之案的结果几乎已成定局,二公子功成名就,三公子亦有爱民之心,林氏折损旁支亲眷,于楚王而言,一举数得。 楚煜再是不满,可他的父王终归是帮了他,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二哥,施粥放粮是好事,”楚恒望着镜中女子的一双素白玉手,又瞧见她鬓旁散落的几缕长发,眼眸登时暗了下去,“然郡中其他百姓易因此积怨,那些平民生活虽不富裕,可也是勤勤恳恳劳作方得的粮食。你若如此轻易的给了,那些劳作之人自也可扮作流民,长此以往,谁来耕地种粮,谁来缴税纳金?” 珈兰替他簪好了一支簪,扶正了发冠,又去他手中取另一支。可谁知他却负气地攥了簪子收了手,面色倒是如常,接着道:“平城之中,瘟疫肆虐,二哥隔离之举甚是妥当。可平城之中药材紧缺,即便二哥派了不少大夫医士,可曾算过每日防疫驱疫,治病救人,防相互感染而弃用的银针有多少?二哥此行,想来随带的金银并不足以满足这些花销,如此,那原先玉京城中送来的银两去了何处?事有轻重缓急,二哥也当细排上一排,看看其中何者最先才是。” 三公子一向于治国理政之事上十分精通,若真由他亲自来管,西南之事恐怕半月便可了结。然楚煜一直居于太子之下,多年来养尊处优惯了,书中知识再如何熟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经由楚恒一番话梳理下来,楚煜立即便明白了个中关窍,林氏之人不除,不但西南之案无法顺利结束,楚王那也无法交代。 他的那位好父王,不单单是在逼他,也是在逼林氏族人弃车保帅,这才特地选了他来。 “大寒,请二哥去茶室稍候。”楚恒见楚煜不答,心知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定是正作决策之想,故而直接唤了一声门旁守候之人,“替二哥沏上一壶好茶。二哥见谅,弟方起不久,还未束发净面,更是一身中衣无法出门,还请二哥在茶室稍候,弟片刻即来。” “三弟不急,我且出去等你便是。”楚煜微微颔首,门旁的大寒立即侧身作请之势,领着楚煜出了门,转入回廊。 珈兰手扶着银制松鹤小冠,回身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屏风之后,再度俯身去楚恒手中夺那支银簪。这一套冠和簪是由许颗帝王紫翡翠镶嵌雕刻而来,玉上刻松柏纹路,种水极好,又十分通透精妙,哪怕是玉石下同银簪相连的部分亦雕了许些枝桠上去。她虽动手抢,却不敢真损坏了此物,毕竟一支若是断了伤了,其他的两件可是毫无用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22章 新生·4 秦典墨和阎家兄妹闻听家中变故,一早就候在了门外,却只见祖父失魂落魄地攥着马缰,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马背上摔下。三人相视无言,阎姝正要上前搀扶,却见秦老将军捧着手中一方包了物件儿的手帕,从众人身旁经过,径直走向了将军府后院儿一角的祠堂。 珈兰一直等在院儿里,没同秦典墨一起出门去迎。 她折了一支不知出处的春梅,斜抱在怀中,一袭鹅黄直裾,发髻轻绾,与门口神情狼狈的三人大相径庭。少女头一回用三公子府上秘密送来的金银钗环,像极了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女娘,端庄大方地等着谁,秀颈修长,身姿曼妙。 老将军捧着一帕尘泥,扶剑跌跌撞撞地闯进后院,抬眸时,却一瞬间愣在了原处。 黄色窈窕,衣衫飘动,裙畔绣着小而团簇的绿梅,与她手中捧的那一支交相辉映。秦天瑜和秦苍的妻子都爱惨了梅花,母女俩一脉相承,只是秦将军府,从来只种了冬日里的寒梅罢了。 那这一支春日绿梅,又是从何而来? 老人微眯了眼,想看清女子的面容,却被泪水模糊。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而眼前女子花季之龄,从何处得知数年前旧事? 少女平静地矗立在鲜嫩的绿荫之下,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髻上插了几支金丝小花,配一支嫩青色玉质长簪,坠冰透玉梅,其余秀发披肩而下,如缎如瀑。 梅树上嫩绿新芽,被人错称春色,殊不知少女裙畔,方为真正的永盛繁花。 见秦苍怔然原处,珈兰盈盈提了裙边,欠身行礼道。 “秦将军。” 他恍然回神,从美梦中抽离。 “原来……是你啊。”秦苍眼底的光辉暗了下去,继而无神地穿过小院,走向祠堂的那一条小路,“回去罢。” 老将军蹒跚着走到拐角处,闻听身后女子未动分毫,悄然停了脚步,补了一句。 “外头风冷。” “将军。”珈兰回过身,提裙靠近,莲步轻移,道,“如若不嫌,奴……愿为将军稍解。” “你不过闺阁女子。”秦苍提步要走,却听身后女子口中吟吟,瞬间打破了他方才对闺阁女子的偏见。 “古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风抚动了女子衣袖,枝上绿梅颤颤,清香徐来,“将军忧心林氏,殊不知自己,一步即至不可胜之地。” 秦苍心中惊动,骤然回过身来望向逐步靠近自己的女子,眼中尽是惊愕警惕。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似是听错了什么,过了好一阵才猛然回过神来,面上泪痕干涸,眼底是如坠深渊的沉痛。 “随我来罢。”秦苍瞥了瞥她怀中的一捧绿梅,花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如同翡翠般闪耀着迷人的光芒。黄衣缱绻,如是梅花间的花蕊成了精怪,香气清新而不腻人,芬芳漾漾醉人心。 珈兰默然提裙,随着眼前年迈佝偻的老者一道儿拐入墙边的小路。石阶漫漫,延伸至屋后的小丘,蜿蜒如长蛇,好似永无尽头。 两旁的风景在视线中缓缓倒退,青石板随着老将军的脚步咯吱作响,秦苍特地放缓了脚步,有心照料身后少女的步伐,只肃然扶了剑,另一手捧了一抔锦帕包着的墓土,眼眶通红。 青苔如绿丝,轻轻铺设在石板上,等风拂来,便随之摇摆灵动,映衬出自然的韵味。二人一路无言,少女紧随其后,恍然抬头时只觉阳光洒落,秦苍的白发更褪了几分颜色。她忽而心下了然,垂首瞥了一眼怀中的绿梅。 毕竟,那是秦苍老将军。 怕是在她捧着梅被他瞧见的那一刹,便已经知晓了身份。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远方传来悠扬的鸟鸣,天空一碧如洗。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安静肃穆的祠堂中供奉了秦家诸先人的灵位,近在眼前的三个便以此是秦苍的结发妻子,还有一双早逝的儿女。 供桌上除却香烛和瓜果,便是一株醒目的贝壳制梅花摆件儿。每一朵花瓣皆由大小白贝绞上金丝,聚在一处用线捆作花枝,再以零星的小玛瑙玉石作花蕊,形态万千。或是含苞待放,或是争奇斗艳,小小白贝竟当真如实物一般,将梅花的盛放全盘托出。 秦苍默然矗立在门外,示意珈兰先行入内,自己则是回身拢上了祠堂沉重的木质大门。阳光无孔不入地顺着缝隙淌了进来,照亮了半边儿屋子的浅眠白烛,拉长了少女走向牌位的身影。 她从桌上随手取了个瓷瓶,将手中的绿梅一枝一枝往瓶中搁,不多不少,恰好七枝。 飞灰在阳光的照射下,犹如天降小雪,轻盈地飘浮在空中。它们随着光线的流动而不断变化,时而交错聚集,时而又四散开去,轮廓清晰可见,每一颗都仿佛是微小的星辰。 珈兰捏起最后一枝绿梅,正要插入瓶口,却觉颈侧一凉,似有一道锋利寒意架在肩上,随时随地都能取了自己性命。少女唇角微勾,斜扫了一眼那柄宽剑的剑锋,默然在秦苍的威压下攥了最后一枝梅花,回过身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枝桠繁茂,少女面上却是丝毫不惧,如执古舞雉翎般将花枝往怀中斜斜一栽,眼帘半垂。 “秦将军不会杀我。”珈兰欠身行礼,果真秦苍的剑稍往外了几分避开,柔声道,“将军若是想问些什么,奴自悉数为将军开解。” “你是南郡人?”秦苍双眼微眯,下意识地将手中那一抔土掩在怀中,问道。 “将军年长,自不会忘南郡旧日火灾,”她轻轻抬眼回望,修长的眼睫扑朔如翼,一双瞳眸却空洞无神,宛如游荡亡魂,“奴……幸得三公子庇护,方苟延至今,得见将军一面。” “你还真是南郡人。”老人愣了愣神,默然撤了剑,身形不稳地稍稍后退了几步,“还真是……” 还未等珈兰开口,却听眼前老者颤颤巍巍地哽咽了声,怅然道。 “你也是个可怜人。” “将军错了……乱世不平,无处不哀。” 白日乍翻堂前絮,轻风吹到满瓶梅。 二人彼此之间不再回话,只有缄默的翻江倒海,消磨掉了祠堂里最后一截小小白烛。蜡炬成泪,还未凝固的热意啪嗒一声落了一滴下来,在地上结作小块儿的白色斑点。 秦苍望向堂上满目厚重的灵位,每一任秦家家主,都会将自己的牌位摆在正中的位置,妻妾为左右,儿女次之。可轮到他这里,左侧妻子周全,后方儿女侍候,唯独中央的自己还活生生地站在世人眼前。 “吾妻亦好黄衣,”泪水在他疲惫的眼眶中闪烁着微光,可秦苍对妻子的怀念却分毫未因珈兰的容色而改变,只失神地望着堂上的灵位,“与其所植之树已多逾年,不知多少花期。” 我为楚国耗尽了青春,换得妻子逝世,女儿被冠以通敌骂名,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上。 今我哀谁?又有何人哀我? 年迈的将军缓步上前,将手中的一抔尘土倒入女儿灵位前空置的小罐中,细心抹去周围散落的部分,重新盖好。老人面色怀念而沉重,遥遥望着与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妻子牌位,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他弃了剑,一身软甲松泛得脱了形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珈兰一怔,正要回身去扶,却听身畔老者制止道。 “你回去罢。”他顿了顿,接道,“典墨那孩子涉世未深,还要劳烦姑娘多劝谏一番。你若不嫌,同阎家兄妹一般唤我一声祖父亦可,我这儿不比三公子处规矩森严,随意便是。” “将军……”珈兰有些莫名地回望道,一时没反应过来秦苍的举动,“不赶我走?” 老人颓然跪坐,毕恭毕敬地将手中长剑横放在身前,每一根指头里外都是茧皮,皮肤褶皱,观如树皮。 “我赶你作什么。”老人答道,抬眸望向妻子和列祖列宗的牌位,枯槁的魂灵渺小如蝼蚁,“楚恒那孩子,肯把你这南郡之人留在身边,可见他终究顾念着秦家,心存一丝善念,不愿同他父亲一般。我只要知道这个,只要知道他还始终挂念着他的母妃,便足矣。” “他派你来,定是助我秦家一臂之力,无论为好为坏,他总不会害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 “若得你在典墨身边出谋划策,拦一拦他那直爽脾性,我也安心些许。” 良久无声。 “回去罢。”老者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释怀,无力地跪坐在地,不再开口。 珈兰闻言一怔,眼帘低垂,瞥了一眼手中那支含苞待放的绿梅。 绿梅邬邬簇生,芳菲若梦幻,馥郁浓香使人神醉。花瓣细腻如玉,每一片都清透泛光,枝干虬曲多姿,是汲取了公子府后湖的天地灵气方有此姿容。花影婆娑,梅花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渐渐模糊了珈兰的视野。 若是秦老将军知道他儿子的真正死因,不知会悲痛成何等模样。珈兰念及此处,心头不禁为之一窒,下意识地望向那株无比金贵的仿梅花白贝摆件。 堂中飞絮似雪,照耀它的不是和煦的阳光,而是白贝上折射出的一缕残阳。它们像是失了灵魂的空洞躯壳,但知呼吸之美,而不知其所为。 少女默然提了裙,收敛了目光,轻声走向紧闭的祠堂大门。她手中依旧攥着最后的一枝绿梅,缓缓步入光里,目光因刺人的阳光稍躲,抬手轻挡。 文静典雅的绝色娇靥,眼帘半垂,秀颈微侧,捏着花枝的手臂披了轻薄广袖,抵在她与阳光之间。梅香幽幽传来,直至习惯了刺目金辉,她才以另一手拉开了祠堂的木门,提步迈出—— 眉如新月,含着几许温柔,灵动清秀,顾盼生辉。 堂前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少女眼波微抬,便撞见祠堂外石阶上下数三级处,矗立着一名肩膀宽厚的男子。来人一袭藏青色长袍,小臂束了皮质护腕,一条云纹抹额,长发半束,目光似古井无波般投向她。 少年领口处繁复细腻的纹路像极了行云流水般高妙的古曲,袍身上绘着云纹和松枝,腰间挂精雕豹形小圆玉佩,发上插白玉素簪,目光深邃如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珈兰巧妙地牵出了一丝苦笑,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一直都在。” 少年下颌俊美,目光清朗,见珈兰出来,未作答复便一步跨上了阶梯,快步向少女行来。珈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梅枝,头一件事便是上下打量眼前来人,直至确认他未携长剑,方松了口气。 他抬手抱拳,向着祠堂内深深行了一礼,烛火明灭,似有风来。 秦苍始终未发一言,少年便知趣儿地上前合了木门,转而望向珈兰,徐徐向她靠近。 以秦典墨耳力,方才珈兰同秦苍的交谈必是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中,纵是生出了驱逐珈兰之意,亦是在所难免之事。少女警惕,以梅枝作剑,沉息转腕刺出,梅花簌簌,枝尖儿迎着阳光,哗啦啦颤着身,跌了好些花瓣儿下来。 秦典墨抬手攥住珈兰袭来的梅枝,一人握着一头,良久无言。 梅花落,余香留;小枝折,春意浓。 花瓣绿似碧玉,点点如星而落,寂静而深沉。 “你……”珈兰难以置信地开口,见他当真无半分伤害之意,才卸去了防备,依旧攥着梅枝,“都知道了。” 他清浅一笑,不置可否,带着阳光的温度,仿佛要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 秦典墨试探性地往回扯了扯梅枝,少女被突如其来的一拉带着往前了一小步,继而便见他笑容更甚,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少年将军的脚步。 风卷动了地面上原杂乱无章的残花,花瓣似水流淌,沿着二人的脚步随阶梯跌落而下。他们一个攥着梅枝尖儿走在前头引路,一个攥着梅枝尾儿跟在后头,步履缓慢,却暖意丛生。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章 寒酥·6 一只纤纤素手,直指楚煜身旁的女子,将她暴露在万众瞩目之下。 堂上寂然一片。 “母后此言!”楚煜恶狠狠回道,愈发环紧了怀中的女子,目光森冷,“是要胡乱攀扯罪责吗!” 他们皆是心知肚明。 只事到如今,林后无论如何也要让林淑淇担了罪责。 “攀扯?呵!”林后厉声道,眼中猩红,“我儿最后饮用的,便是这贱妇斟的酒!宫宴菜肴皆有宫人试菜,除却她在酒中下毒,又有谁能!” “王后既说内子,何不举证判罪!”楚煜也提高了声,一向翩翩如玉的他更少有这般咄咄逼人之时,“如此空口无凭,就要将她定罪,如何担得起王家的公正二字!” “证据?这满堂臣民,何人不是证据?太医院首陈大人亲口所述,何不能为证?双珠掐丝双鹤壶,可胆敢让太医验一验么!”林后怒声甩袖,发上的拆坏又叮铃掉下一支来,一缕乌发散落,“公正?等要完你口中的公正,本宫的儿子早就没了性命去!老二,你安的是什么心!” 金钗咚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声音沉闷压人。 “来人,将这贱妇拖下去,关入宫内死牢!” 说话间,两名奴仆、几名宦官便奉命上前,势要分开楚煜和他的妻子。一左一右两名宦官将楚煜架住,往后拖开了几步。可怜公子贵戚,也有这般颜面尽失、叫天不应的时候。 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婆子,将林舒淇抬了走,奋力挣扎着,甚至咬伤了其中一名宦官的手臂。众人只瞧着他步履蹒跚地往外追着,又有几人上前拦住,将他摁倒在地。 玉冠歪斜,轰然倒地。 梅花花瓣的余香,和外头白雪融化后湿润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息。楚煜一抬眼,就望见楚恒桌下那一双寂静平和的腿,正了然无事地搁在轮椅的木踏上。 …… 因大殿出了极为紧要的事,宫中守卫匆匆忙忙地来招呼,支走了一队楚王寝殿外的卫兵。照理来说,楚王这儿是不当离了人的,再加上各宫各院都有调遣,又何必要松了楚王殿外的防线? 来人只说是林后吩咐,手持禁军符令,义正言辞。 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刻意从房梁上窜出,拐入宫禁的另一角。夜色中的黑影,移动时甚至刻意放缓了步子,使得留下的那一队士兵大喝一声,提刀追了过去。 真正隐匿在暗影中的白露,一身宫女衣裙,这才缓缓提了药箱走出,推门入内。 屋里原用的宁神香料被有心之人替换,扑面而来的是极其刺鼻的不知名气味。白露以帕掩鼻,随手从桌上倒了一盏茶,扭身浇熄香炉内袅袅的白色烟雾。 冬日的冷风灌入寝殿,徐徐吹散沉积的雾霭,逼退见不得人的阴暗。美妇人这才将窗户推开,阖门入殿,循着松软的长毯走入内室。 榻上静静地躺了一位老者,面容苍白如纸,不见半分血色。他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颊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呼吸异常微弱而急促。白露将肩上沉重的药箱搁在床头,从中取出收纳银针的一卷软布包,摊在床沿。 白烟散去后,周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沉寂。老者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与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虚耗之象。 白露将老者的被褥卷下,衣衫解开,找准了几处穴道入针。昏迷的楚王面上无半分表情,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传入耳中,在入针的数息后渐渐平复有力了起来。 一番仔细诊探下,这些个腌臜病因和毒素来源,白露便了然一二了。她稍作思索片刻,决计不用寻常救治法,而是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编瓶,拨开了瓶盖。 里头有一只黑乎乎的小虫,在见光的那一刹蠕动了几下身子,因未曾得到白露任何指令,躁动很快又平息了下去。这可是白露生生养死了购来的十数只猪仔,消磨光了猪仔的精气神儿,才得来的阴蛊。 阴蛊可解百毒,但凡经由血液而走的毒素,都逃不过阴蛊的口。阴蛊亦可制奇毒,吸饱了血的成年阴蛊,可用特殊之法催吐呕出,洗净后碾碎风干,磨粉成毒。 但成年后的阴蛊,也必须以人血为引,方得大成。 这也是白露,十分拿手的好戏。 一旦楚王用了此物,便可逃脱林后的魔爪,却会陷入另一重陷阱之中。毕竟楚恒,心心念念着的也是他座下的这张龙椅,凡是心狠些,楚王也不得善终。可比起近在眼前的死讯,还不若苟延残喘几日,许还能得些转圜生机。 不过话说回来,楚恒若真能狠下心,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求见、来请旨,为他母妃平冤了。 说到底,他还是顾念父子情谊的。即便这父子情谊,比不上他待母妃之心。 白露一咬牙,将小虫从竹瓶中倒在掌心,另一手施针,俯身将小肉虫搁在楚王鼻息处。小虫钻入后便一路下行,白露趁机封死了多处穴道,限制这虫子的去处,以保万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虫子轻车熟路地钻入胃部,在里头晃了两圈,便盘踞了下来,开始吸食毒素。 外头兵荒马乱的,很快便有一队人围了过来,只是大暑和小暑不知何时绕了过来,守在外头,愣是不让一个靠近。 白露跟在楚恒身边这些年,也算是学了几分临危不乱的本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过区区半盏茶时间,榻上的老者便猛然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了眼,惊慌地望着头顶的幕帘,像是被什么魇着了。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外头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楚王也是经历过宫变的,他立即侧目望向榻边坐着的曼妙妇人,刚想开口唤人,却愣了一愣。 “白……”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忽而察觉胃中传来一丝刺痛,手臂上还有几支银针。 “精神倒好,”白露扯了个笑出来应付,道,“闭上嘴,我可不想应付会说话的。” “倒是劳驾你过来。” 老人话语稍顿,似有些不自信,只最后两字说得异常笃定。他脑中忽而浮现出自己儿子的模样来,六神无主地瞧着幕帘上繁复的云纹,心中揪痛。 到底是他宠爱了这样久的孩子啊。 即便是闹得那样不愉快,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是老三最顾念父子情谊,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记得他这老头子。而另外两个,一个不孝逼宫,一个企图远走高飞…… 君王之子,大抵都落得一样的下场。不是在浮沉官海里漂泊抵抗,就是在黑墙高瓦内孤独终老。 楚王长叹了一口气,胃部的刺痛感再度袭来,使他苍老的身躯都有些畏寒了起来。 人在病弱之时总是格外多愁善感,他瞧着忙碌的白露,心中也不免有了几句嘀咕。 “白神医,”他终还是尊称了一句,“我……” “你莫怪我性子直,”白露掐算着时间,一一抽走楚王身上的银针,以指腹轻轻按压腹部,探查小虫的情况,“你身子向来操劳,又娶了位好王后,恐怕……” “孤心中晓得的。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想来也没有多少年头过活。真是有劳你过来了。”他像是看淡了生死,双目黯淡无光,“我尚且想问一问,老三的腿——” 身畔的女子直起腰来坐正,手上还忙活着什么。 “他想得明白,服了几个月的药,人又勤快,日日都拄着拐练着,如今已是能完完整整站上一个时辰有余了。只是经脉、血液还不能顺行通畅,凡站久了些,还是刺痛麻木。”白露收拢了针,卷好自己收纳银针的小布包,搁在药箱内,“本也无大碍,再养着,练上一阵,便可完好如初。” “说到底,当年是我带着他去的南郡……”老者叹了口气,须发皆白,他不过比白露年长几岁,从外表看却是不同辈分的人,“可他若是囫囵个儿地回来,又是年幼,岂不是要被林后那一族人生生害死?古有豫让漆身吞炭,是为忠义隐忍;今吾儿断腿苟活,是为保全性命啊——” “我一向嘴最是严实,不爱掺和你们的君臣父子。” “你的心性,我也是知道的。若不是那日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派人想方设法寻到你的位置,驱车赶去——” “够了。”白露制止道,“你的王宫,你的王城,于我有何干系。更何况今朝要害你的,是你当时一心要娶的王后,我一个南郡罪民,还亏得你记挂了。” “是啊,我垂垂老矣,”楚王轻笑一声,感叹道,“你与数年前,却无甚区别。” “果然子肖父,楚恒与你,都是一路货色。” “亏得你还能骂我几句。” “你是王,”白露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冷笑道,“同我说些什么妯娌家常,倒叫人看不上。” 殿中并无第三人在,所以白露无论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要楚王不发作、不放在心上,也无人能说什么。 白露径直迎了一句,丝毫不顾着楚王的脸面:“况且,三公子待情事,愈发肖像他的母亲——从一而终。” 帝王,哪有从一而终之人。 榻上的老者双目微眯,陷入沉寂之中,正在回忆中搜寻着什么。他记得那年曾纳过一名妾室,是秦家养大的嫡女,可是—— 她的尸首,据说被埋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后有传言道,不过是一处衣冠冢,刨开之后,并未见尸骨。 那尸骨不在妃陵,不在三公子府外,又在哪里? 林后,还真是母仪天下的好王后。 当年南郡之行,楚王本打算顺水推舟保下楚恒,偏偏遇上怪事,似有人提前得知了他的行踪,一路艰险异常,这才转道去寻白神医的踪迹。一国之王,面对这些离奇案件,哪里会不生猜忌? 林后一心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楚王本是作戏之举,谁知倒真害了楚恒。 “我记下了。”楚王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让白露松口,索性扶着床沿,挣扎着侧过身来,“孤,有些东西要写。你稍后,带给老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大殿之上。 公子中毒,乃是要案。秦典墨得林后之令,已是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凡进出都需得记了身份,得了准令才能走。眼瞧着自己妻子被抓走,楚煜竟大逆不道地从一名护卫腰间抽出了刀,乱劈乱砍地对着林后。 长公子出事,这些护卫也不敢上前去伤了二公子,况且他双目猩红的模样,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霉头,只好紧紧护住了林后,半拉半拦地守着。 真真儿是乱作一锅粥。 楚煜一时气恼,言语间也说漏了不少秘辛。他提着刀,扬言若是不放了二公子妇,他便要与林后同归于尽,再顾不得什么其他。 他说,他数年来俯首称臣,做小伏低,只想同自己深爱的妻子白头偕老,不问世事。 缘何这点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 灯光的映照下,大殿的高门如同一处窗景,将众人关押在殿内,割出了夜色下耀目的雪光。夜间的雪,如诗如画,静谧祥和,只悄然而沉寂地落着,融入黑夜。 宫墙隔开了冷风,飘洒的雪花在屋檐上堆积成片,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清冷潮湿的气息。一切颜色纷纷遁形,唯余纯粹无瑕的白与黑。道路的痕迹隐去了,只有方才匆忙杂乱的脚印,还深深浅浅地错落阶前。 珈兰一路沿着屋脊走,轻车熟路地翻过一座又一座殿宇,寻到了王宫中唯一的死牢所在。她潜伏暗处,只等着那些个守卫将无力反抗的林淑淇带到此处,才跃下屋檐。 宫中遭此劫难,绝大部分的兵士都被调去了大殿,死牢只留了寻常守门的几人。只要错开巡逻兵的视野,珈兰便可悄无声息地,替楚恒了结了这一桩麻烦事。 捂嘴、迷药、割喉,一气呵成。 临进门前,她才从袖袋中摸索了片刻,寻到那柄楚恒交给他的七宝短匕。 那是林淑淇,幼时赠给他的物件儿。 喜欢楚岁三简请大家收藏:()楚岁三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