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未婚夫之后,和他哥he了》
1. 第 1 章
二月十二,百花生,照例是个惠风和畅的日子。
西海水君杵着拐杖,慢悠悠行至西海边上一处浅泽晒太阳,日照大泽,水气蒸腾,一片水雾轻烟中,遥见西海中央霞光蔚蔼,鸾鸟齐飞,仰天长鸣。
算来,这已是鸾鸟绕着凤麟州纷飞齐鸣的第五个日子,五日前,凤姜少君自五万年的沉睡中苏醒,是他西海的一大盛事。这五日里,西海的天皆是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当然,得除去西海之滨那团乌云不论。
镇守西海北边的大蛟入了魔,三殿下领兵前去平叛,已三日没有回音。
西海水君忧虑地凝视那团乌云,余光里瞥见凤麟州上空的霞光闪烁。天边飞来一只火红的凤凰,振翅之间似有烈火焚空。
四海十洲内,唯有一只火凤。
西海水君颤颤巍巍朝下东方拜下,少君出行,身为臣子,当跪身叩拜。
清越的凤鸣声过后,一袭火红的衣裙落到他面前,莲步轻移,踏着水,漾起圈圈波纹,少息,红裙的主人在他面前站定。
西海水君的头垂得更低了,颤声行礼:“西海龙族敖闰,拜见少君。”
“免礼。”少女嗓音清清泠泠。
他这才敢缓缓抬头。
万顷碧波中,乌发雪肤的少女背手而立,一双琥珀眸子里映出盈盈水色,绛唇,红裙,水汽沾湿了碎发,几缕贴在额上,平添了些动人的灵气。
美得惊人,却丝毫不艳俗,眉目间满是纯真青涩的神性。
一别五万年,少君仍是年少的那般天人之姿。
世间最受眷顾的神,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晃神中,少女缓缓笑开:“敖闰,许久不见。”
凤姜笑眯眯的看着拜于身前的水君,想了许久才想出来面前这人是谁。
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看着同自己差不多大的俊美男神君,如今两鬓生了白发,已垂垂老矣。想来洪荒岁月,没有对他有半分留情。
她道:“听说三殿下受困于西海之滨,我刚醒来,不大认得路,你掌管西海,应当知道他的具体所在吧。”
西海水君怔了一下,“少君,你说的三殿下,是……”
“松岚,九重天凌霄殿的松岚,”凤姜思索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就是天君最近为我新定下的那位未婚夫。”她弯腰,露出一个好看的笑:“你当认得的吧。”
……
认得,他如何能不认得,少君甫一睡醒,天君便一旨令下,急不可耐地为少君和三殿下定下婚事,将这尊活祖宗拴住。然三殿下与白泽神女情意相投多年,乃是四海十洲众神皆知的事情。
西海水君叹了口气,这桩婚事,也不知是缘还是孽。
“小神明白,”他执起拐杖,指向北方那团乌云,“少君您看,此处再往北三千里,西海北方之滨,便是三殿下受困之处。”
“奥,”少女露出了然的神情,“多谢你。”便要转身离开,走出半步,蓦地回眸。
“对了,若是一会儿有人寻来,切莫告诉旁人我来过哦。”她将一指竖于唇前,咪眼,“切记哦。”
火凤振翅远去。
北方的乌云,已黑沉得要滴出墨来。
少君向来护短,此去泰半是救三殿下于水火之中的。西海水君喃喃道。
**
西海水君猜对了一半,凤姜确实是护短,但她此去,不是护松岚的
几日前她醒来,得知一桩噩耗。
说那九重天的老天君闻她醒来,又闻瑞兽齐鸣,祥云聚散,言她凤姜是个天道眷顾,有大造化的神仙,得神如此,不禁心中甚慰,甚慰之下朱笔一挥,将她这有大造化的神定了下来。
她还未搞清楚这未婚夫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便再度得知一桩噩耗。
她自幼时相伴长大的好友,在五百年前,身故了。同样是在五百年前,她的未婚夫,与他那两心相许的小情人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地定了情。
她一朝醒来,成了棒打鸳鸯里的棒。
凤姜回过神。
记忆里的西海,在她护佑之下,一向都风平浪静,此时却已洪波滔天,乌云压顶,巨浪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岸边的礁石。
海面之上,一身披银甲的少年手执长枪,与一头周身散发着魔气的黑蛟交战正酣。
蛟龙战力强悍,入了魔的魔蛟更是难缠,魔蛟在西海待了几千年,对西海十分熟悉,加之擅纵水,占尽了上风,几个来回下来,打得银甲少年连连后退。
再观少年,或者说是,三殿下松岚,到底是倾天族资源精心培育的,动作干净利落,出枪收枪都追着魔蛟利害之处去。
若是给足了他时间成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一人一蛟战在一起,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周遭空间波动剧烈,方圆十里都不见活物,等闲不好靠近,否则会被巨大的神力波动撕裂。
凤姜闲适地立在一旁,旁观这场斗法。
少年被挑落长枪,退至海面,只差几尺便要坠入海中,入了海,就是魔蛟的地盘,于他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劣势。
青涩的少年郎,怕是要不大好。凤姜叹了口气。
魔蛟从高处嘶吼着俯冲而下,势要将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逼入水下。后背离水面差毫厘之刻,少年偏过头,低喝一声:”枪来!“先前不知散落何处的长枪飞入他手,少年足尖轻点水面,借着这股力挺腰起身,直冲而上。
动作发生得太快,魔蛟来不及收势,被少年一枪贯穿前足,鲜血自伤处迸溅而出,和在漫天小雨中,将这方战场染成萎靡的淡红色。
淡淡的铁锈味钻入鼻孔,难闻至极。
凤姜皱了皱眉,她是火凤,天性亲火而疏水,海上并不是她理想的战场。
差不多了,她飞身上前。
松岚也发现不断靠近的凤姜,从战场中央脱身,往凤姜的方向疾驰而来,取下覆面的银甲,停在十丈开外,虽然跟魔蛟打得几近强弩之末,开口却带着爽朗笑意:“可是天君派你前来相助的?”
凤姜未作回应。
她在观察面前的少年,先前有甲胄遮面,加之隔得太远,她没寻到机会一观少年的容貌,可惜西海此刻也被打斗搅得狂风猎猎,吹得少年墨发飞舞,面容模糊,只能看到他剧烈地喘着气,脸因激烈的打斗而泛红。
少年心性便是少年心性,大难临头了,仍笑得出来。
凤姜也勾起了唇角,不过眼里没有半分笑意,朱红的衣裙在狂风中翻飞,手中结印翻转,蓄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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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
她此番不是来救人的。
而是来杀人的。
风声呼啸中,女子声音不疾不徐传来:“听闻三殿下对天君新赐的婚事不太满意?可想到了解决办法?”
松岚敛了笑,后退一步,神色变得警惕起来:“你是何人?”
来人十分强大,神力精纯,气息深厚,但他不记得神族还有这么一位神力高深的女神。
而且,对面女子带着浓厚的杀意,本能地让他觉得危险,胸膛里沸腾的一腔热血都凝了下来。
不好!这敌意不是朝着蛟龙来的,是朝着他来的!
松岚动作很快,转头要逃,凤姜动作却比他更快,瞬息便移到他身边。
他只来得及看见女子翻飞的衣袖从身前擦过,朱唇在他耳边轻声道:“没关系,我帮你想到了。”
松岚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猛地偏过头,撞进凤姜深邃的眼里,浓密纤长的睫毛如颤动的蝶翼,淡金色的眸子里满是对他的嘲弄。
“只要你去死,就好了。”
下一刻,凤姜轻轻抬手,带着万钧之力,将他往后重重一推。
松岚身后,是飞速袭来的魔蛟。
嗤。
少年被魔蛟一爪刺穿后心,鲜血喷洒而出,无力地从半空中快速下坠,重重地摔落在地,扬起一地的尘土。
凤姜抬手制住还欲继续攻击的魔蛟,落在松岚身边,听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道:“为何如此?”
他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方才那股熟悉的香味,五百年前,他在凤君凤阙的身上闻到过,那是凤麟洲独有的凤凰花树的味道。
眼前这位,是凤麟洲那位刚刚醒来的少君,他父君为他订下的未婚妻。
“三殿下忘性这么大?五百年前你做了什么,就不记得了?“她道。
涨潮时分,阴冷咸湿海水渐渐满上岸边,涌入少年胸前的伤口,涌入他的口鼻,鲜血从伤口处涌流而出,松岚使劲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反问:“少君杀了我,就不怕天君问责吗?”
凤姜蹲下身,拍了拍少年的脸,嗤道:”别天真了,三殿下,天君不顾你意愿,也要以你的婚事为筹码拉拢我,他真的在意你吗?”
“再说,杀你的可不是我,“她笑了一下,下巴朝魔蛟的方向微微一抬,”是那只魔蛟啊。“
少年表情不忿,哽着一口气,怒瞪她:“二哥,我二哥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你二哥是谁呀,没听过。”凤姜慢条斯理地捏着少年的脸,左右打量了一番,“本少君在上古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你父君也不过昆仑山一员神官,你二哥?笑话。“
她踢了一脚半死不活的少年,起身,”都要死了,还在嘴硬。“
碍眼。
少年的神格已经开始消弥,淡金色的灵息四散,身躯渐渐变得透明,不出半刻,便能彻底彻底羽化在天地之中。
北方天上沉积的浓重墨色终于化开,隐有金光炸开。
凤姜闻到一股腾腾的仙气。
终于有人来了。
她面朝西海,松开对魔蛟的辖制,任它朝自己一爪袭来。
雨过天晴,微风吹过,风里带着些百花初绽的馨香,今日,原是这样好的日子。
2. 第 2 章
天界已数万年无事。
月老姻缘簿里生离死别的戏码演了一出又一出,幽冥司的魂魄投胎投了一次又一次,日子实在过得乏善可陈。
近来终于出了一件奇事,在一片死水的八卦坛里炸出了不小波澜。
三殿下身陨西海,凤姜少君为爱情伤。
三殿下身陨西海是事实不假,至于这凤姜少君为爱情伤,又从何谈起?
作为这桩八卦的主讲人,月老是这么以为的——
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多了一桩婚事,未婚夫还心有所属,换了别的女神仙定是不会依的。
凤姜少君不一样,非但没有闹,听闻未婚夫平叛却身陷西海之滨,还没见着未婚夫的面,便义无反顾地拖着尚未恢复完全的身子赶赴战场。
足以见她心里待三殿下,是不一般的。
西海之祸起于一场魔蛟叛乱,镇守西海的大蛟动了凡心,起了要离开西海的念头,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引着那蛟龙入了魔。
魔化的蛟龙极难对付,三殿下自请前去平叛,带着一队天兵入了西海,却三日没有回音,天君急的在九重天团团转,正准备着人去请凤君出马,就听凤麟洲来报,说凤姜少君甫一听闻三殿下有难,便单枪匹马赶去了西海之滨。
天君心下稍安,有凤姜少君在,自己小儿子定是无恙了。
凤姜少君何许人也,她是生来就是要接应龙神的班成为第二任神界战神,统领诸神征战古战场的。
少君一万五千岁入应龙神帐下,征伐魔族一万余年,屡立奇功,均无败绩,奈何命运坎坷,就在上古战争胜利的前夕,受魔族暗算,重伤陷入沉睡,这一睡,就是五万年。
只可惜纵是少君如神兵天降,仍是没有救下三殿下,九重天金尊玉贵的三殿下,折在了西海之滨。
凤君领了天君之命赶到时,只见得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手执长枪,胸口被魔蛟一爪贯穿,倒在黑水河畔,生息微弱,神格消弭,魄散魂飞。
凤君竭尽全力,也只拢住三殿下三魂六魄,余下的一魄,遍寻四海十洲也不见。
七魄少了一魄,即使醒来,也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惹得众仙为之唏嘘。
凤姜少君也没好到哪去,与魔蛟交战之后受了重伤,昏了过去。
诸神虽不曾见过少君的面,但神仙就职必读的经书典籍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少君她修为深厚,战力超群,乃是神族第二大将才,于打架一事上的造诣仅次于已故的应龙战神。
竟会败于一小小魔蛟手下。
许是受不了打击,凤姜少君在西海之战之后便消失了,无人知她踪迹几何,众仙疯传少君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闭门疗伤了,疗的什么伤,情伤。
闭门疗伤的凤姜少君本人,对外界的说法一概不知,此刻不在凤麟洲,也不在九重天,远在西荒之西的汤谷,趴在碧云书院的书桌上,头脑昏沉地听课。
台上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子,下巴上蓄了一把长长的花白胡子。老夫子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凤姜私下里称呼这位夫子为山羊夫子。
山羊夫子一手握书,一手抚着山羊胡须,口中念念有词:
“昔日结发为夫妻,鸳鸯双双梧桐栖。”
“奈何梧桐不耐老,恩情情意难终了。”
一首诗颂完,也到了下课时分。
凤姜一头栽倒在桌上。
她平日里最不耐的,便是这些风雅之物,一堂课下来,脑子里满是风月情意,花草柳絮,撑到如今,已是极限。
书桌由长两尺,宽一尺半的上好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采了雕漆工艺,上铺丝绸缎子,躺上去既不硌人,也不过分柔软。
楠木散出淡淡幽香,闻起来心旷神怡。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做学子的生活是这样的,当初她就该换个法子。
半个月前,她自西海回来,远远便见一绿衣少女立在栖霞殿殿门口,见她归来,小步跑上前,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个响头。
她将人扶起来,看见一张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脸,少女柔柔弱弱,开口却是一句平地起惊雷的求少君救命。
凤姜治下严谨,西海之下,鸟族之内,绝不敢有什么草菅人命的事,细细询问,才知少女所言,与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少女来自汤谷,西荒之西,是孔雀王君与一侍女所生,从小在下人堆里长大,直至成年,才被当作正经公主教养,送去书院进学,不过多久,王君便要将她许配出去。
讲到这里,少女面露悲戚:“可菱叶早已有了两心相许之人,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了却余生,无异于永无天日的徒刑,少君统领西海,护佑鸟族,还请少君救我!”
“你想如何?“凤姜问。
“菱叶想与心上人离开汤谷,寻一处静谧之处,长厢厮守。”少女再度跪下,眼神坚定。
原来又是一对苦命鸳鸯,凤姜轻笑,“小公主,我爱莫能助,纵使我再神通广大,也不好掺合你的家事,助你私奔?我不是白白得罪孔雀王君?”说罢转身离开。
“少君留步!”身后急切的声音传来,“菱叶并非痴心妄想之人,是一头白虎,是头白虎叫我来寻少君的!”
菱叶掏出一串白色毛绒制成的吊坠,“她还给了我这个,说少君见了,定会帮我!”
赤红色的缎子,挂着白色绒毛团成的一个球,球下是一支淡金色的羽毛。
凤姜蓦地眯起眼。
是皎皎的。
皎皎在五百年前身殒,走得突然,也走得干净,未曾给凤姜留下半分念想,那挂坠,或许是皎皎最后留存于世的东西了。
她松了口,妥善地安排好菱叶的去向,派属下将菱叶的心上人——王庭的一个小侍卫接出汤谷,并备下了满车的珠宝,保管他二人能潇洒余生。
作为交换,她取回那块吊坠,改头换面,替菱叶进了书院。
……
凤姜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得耳边传来絮絮低语。
她翻了个身,将头转向窗外,尽量远离谈话声。
可惜效果不佳。
“你可有听说凤姜少君失踪之事?”一个声音道。
“听说啦听说啦,汤谷这些日子都传遍了,听说少君自听闻松岚殿下身殒后便闭门不出,连天君传召都拒了。”另一个声音道。
听二人谈到自己,凤姜借着翻身,朝二人的方向挪了挪,眼睛睁开一条缝,朦朦胧胧看见“她”的三姐菱纱,抓着手里的手帕擦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花,表情甚是幽怨。
“许是少君受不了打击,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偷偷疗伤吧,唉,换做是谁,眼睁睁看着未婚夫死在自己跟前却无能为力,都会大受打击的。”
菱纱弃了手帕,不知道从哪抓来一把瓜子,咔嚓咔嚓的磕起来。
“看来少君是真的在意松岚殿下啊。”先头的另一个声音,五公主菱月道。
菱纱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那肯定,听闻三殿下受困的消息前脚传来,少君后脚便赶到了西海之滨,那时少君刚苏醒不久,神力都尚未恢复完全,并不是非去不可的,可少君为了三殿下还是去了。”
听了菱纱一番话,菱月将桌子一拍,吓了凤姜一跳:“我真替少君不值得!三殿下明知自己有婚约在身,仍为了白泽神女之事忤逆天君。”
估计是真的打心底里为凤姜不值,菱月这一巴掌使了极大的力气,菱纱搁在桌上的瓜子壳被震得一飞。
不巧,正好飞到了一旁趴着的凤姜头上。
菱月平复好心情,鬼鬼祟祟地瞧了瞧周围,凑到菱纱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呃,三个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
“你说,天君赐婚,怎么偏就赐到三殿下头上去了,天君明知三殿下与白泽神女两情相悦,五百年前,白泽神女受了重伤,三殿下可是把整个四海十洲都翻了一遍,最终才求来一枚佛舍利,救了神女性命,就这一遭,天君就当明白,三殿下待白泽神女之心,天地难改也。”
菱纱老神在在:“你道为什么三殿下放着天君不去求,要上穷黄泉下碧落地苦寻良方?”
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上头,语气高深:“天君呐,是不满意白泽神女这位儿媳,三殿下在凌霄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天君他也未松口,小小一位长洲仙君之女,哪里配得上九重天的三殿下,你瞧瞧少君,再瞧瞧白泽神女,两位出身高下,便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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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纱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说来虽有些大言不惭,但若换了你是天君,你选谁?”
“你这话是有些大言不惭了。”菱月接道。
“但话又说回来,若我是天君,我也选少君,不过啊,要选少君做儿媳,不是只有三殿下一位人选啊,二殿下也正值婚配的年龄。”
菱月捧手,神情很是满意:“二殿下清正,端方,若要为少君择一良婿,二殿下才是最佳人选。”
“我看未必,少君虽然战功赫赫,出身高贵,但到底是从前的事了,放到如今,已比不得二殿下一身荣光。”
“你这是何意,你是说,少君配不上二殿下?”菱月愤然。
一旁偷听的凤姜:……
她其实不是很想再和这一家子人扯上关系呢。
再者,菱纱话里话外地贬低她,好像她是件待价而沽的物品,由着天君挑来挑去,她要得一个称心的夫婿,还得看天君他老人家的旨意。
她有些不爽,想着是时候提醒菱纱二人一下,莫要再将这荒谬的对话继续下去。
但她若突然醒来,菱纱恐要发难。
菱叶的处境其实不太好,生母不详,孤零零地长大,来了书院才第一次见到一众兄姐,而菱叶的十七个兄姐,并不把这个最小的妹妹看在眼里,好的只当她不存在,坏的如菱纱,时不时还要奚落她两句。
余光瞥见桌上有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凤姜急中生智,假意翻身,一袖子朝那砚台扫去。
她动作慢,动的这一下里见得菱纱整了整衣襟,面露严肃:“我可没有这么说,我昨日偷听夫子讲话,说父君邀了二殿下来书院讲经,专授阵法,你见了二殿下,便知我所言非虚了。”
凤姜手上的力度猛然增大。
“砰”的一声,砚台应声落地。
菱纱被吓到,尖叫着躲开,却已来不及,雪白的裙摆溅满了墨汁。
屋内的其他学子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探头看来。
凤姜趴在桌上缓了缓神,才消化掉菱纱方才说的一番话。
松岚那个二哥,要来书院做夫子?!还专授阵法?!
她扶着额头,觉得有些头痛。
一旁的菱纱已涨红了脸,大怒,那可是上月父君新赐给她的月华锦,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得到的,一边擦拭着裙摆一边朝吼道:“菱叶,你干什么?!”
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停下手中的动作,上前一步,狐疑地盯着凤姜:“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根本没睡着,故意要吓我和菱月?”
身后的菱月也附和道:“你太过分了菱叶,三姐姐这身衣服可是父王新赐的。”
凤姜坐起身来,带着半梦半醒的懵懂,朝二人摊了摊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睡的好好的突然被你们吵醒,翻了个身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我也被吓了一跳啊。”
她睡觉本来就不老实,加之故意翻了个身偷听二人讲话,头上的发髻被压得变了形,额前的碎发乱糟糟的,刚睡醒,脸颊处的红晕还未散去,揉着眼睛站起身来,仿佛还在醒神。
说着瘪了瘪嘴,簇起细长的柳叶眉,垂下手,漏出一双水汽氤氲的淡金色眸子,眼里盛满了委屈。
巡堂的夫子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快步上前,正要询问,便见凤姜一双浸满了泪的眸子巴巴望着自己。
小姑娘半边袖子都被墨水浸湿,皱巴着巴掌大的小脸,瘪着嘴似乎在忍泪,乱糟糟的发髻上还顶着几个瓜子壳,活像只落水的可怜小猫。
再观一边的菱月和菱纱二人,一人叉腰,一人附势,盛气凌人地将凤姜堵在窗边。
菱纱愤然转头,头上的流苏随之飞舞,娇喝道:“李夫子,你来得正好,菱叶她偷听我与五妹讲话,还故意将砚台打落在地,弄脏我的裙摆,实在可恶。”
可怜的九公主“菱叶”适时地在一旁吸了吸鼻子,小声啜泣:“我没有。”
李夫子看了看菱纱头上金丝嵌着红宝石,约莫能买下整十身上好衣裙的流苏簪子,花白的眉毛抽了抽:“三公主,我不姓李……”
周围的空气静了一瞬。
只剩菱纱头上金丝镂空的红宝石流苏还在摇晃。
3. 第 3 章
凤姜到碧云书院不过小半个月,人生地不熟,加之她进学是采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策略,实在算不上什么品学兼优的学生。
与几位夫子为数不多的交流便是在被“欺负”的时候,她陈情,夫子主持公道,最后双方各打二十大板。
许是托了菱纱的福,山羊夫子这次没有各打二十大板,罚了菱纱抄写般若心经一百遍,凤姜三十遍。
凤姜从学堂领了笔墨纸笔,一路捧着回了小院,妥善地放在窗前。
铺纸。
磨墨。
翻开书。
只见第一行字写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第二行写: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凤姜双眼一闭,猛地合上书。
这书其实也不那么急着抄。
她往榻上一躺,把玩手里握着的毛笔,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到左手。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九重天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殿下,怎么会屈尊到汤谷一方小小的书院的做夫子。
她醒来的那两日,凤阙座下的天枢星君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事无巨细地将这些四海十洲发生的大事一一讲与她听,其中当以这位二殿下的事迹最为详尽,原因无他,按照天枢的说法,只因二殿下芝兰玉树,着实出众,做的事情每桩每件单拎出来,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
便如二殿下八千岁降服凶兽梼杌,两万岁领了九重天司法天神一职,至今五千年,任何一个案子都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
又如二殿下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很受天宫女仙欢迎。
何以见得?她当时这么问天枢。
天枢抱着书册,煞有介事,神情严肃而不失向往地追忆起来。
他有次路过天雷台,正遇见二殿下领了手下天兵押送罪仙上天雷台受罚,重重墨色中,二殿下一身白衣,步子不疾不徐地掠过天雷台前的七七四十九级台阶,立于引雷柱下,洗墨剑一挥,数道惊雷携了万钧之势,自离恨天劈过二十四重天,直劈到天雷台上。
朔朔罡风搅得那方天上风起云涌,白衣神君巍然不动,执剑轻点那罪仙后心,威仪万千。
台上是惊雷滚滚,台下是成片女仙簇拥,天枢路过,正瞧见二殿下与执刑途中,还不忘分神吩咐下属将底下围观的一众女仙疏散开来。
实乃风姿翩翩,人也翩翩。
不过是他掌刑,怕天雷伤了旁人,善后麻烦罢了。凤姜当时这么总结。
换来天枢的一记白眼。
天枢对流景的评价,凤姜是不太信的,文邹邹的道理她讲不出来,但到底知道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崽,大抵也是一个模样的道理。
松岚如此,流景再是好,也好不到哪去。
清贵世家子的手段,她还不知道?
不过据天枢所说,流景常居九重天,上一次出天门还是两千年前前往甘渊平乱,何以突然来了汤谷这一小小的孔雀之国。
难道是发现了松岚身殒的猫腻?
凤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事情做得隐蔽,又有凤阙帮她遮掩,遁入汤谷更是谁都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地便走了,照理说不该有任何风声走漏?。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在明我在暗,挥着毛笔对空气恶狠狠地挥了两拳,凤姜平复好心情,收拾收拾准备摸去夫子堂找夫子打听点消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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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山羊夫子回到夫子堂,一屁股坐下长叹了一口气,正牌李夫子见他这副模样,问道:“如何了,可是学堂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山羊夫子又叹了一口气,顺了顺长长的花白胡子答道:“还能有什么事,三公主与九公主又闹起来了。”
一听说是菱纱和菱叶又起了争端,李夫子眉心狠狠一跳,似乎是回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一巴掌拍上山羊夫子的肩:“唉,九公主也是个可怜的,年少丧母,好不容易在王庭熬出头了,来了书院,这又……唉……”
山羊夫子被拍得一咳,点点头赞同道:“是啊,所以平日里能多关照点便关照着吧,这孩子实在是命苦啊。”
二人正说着,只听一个声音脆生生问道:“二位夫子所说的九公主,是哪位呀?”
夫子堂大门被推开,入眼是一坨黄色的小东西手脚并用地翻过有他半个身子高的门槛,动作有些笨重,落地之后一双小手利落地整理好衣袍,拍拍手站正。
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身着鹅黄色锦袍,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头顶两个圆圆的总角发髻,乌黑发亮,像极了两颗饱满的黑色大葡萄,发髻也用鹅黄色的丝带系着,活脱脱的像从画中走出的年画娃娃。
成天到晚的处理学子之间的大小争端,现在看这小童只觉得心都融化了,山羊夫子声音软了几分,笑眯眯地向小童问道:“敢问这位小友是?”
只听得小童身后一个声音道:“禹安,不得无礼。”
紧接着小童出现的,是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的青年,青年面如冠玉,眼若秋水,仪态从容地跨进夫子堂的大门。
也是青年在两位夫子前站定时,二人才缓过神来,来人如月下仙人一般,面容清润而不失英气。
山羊夫子醉心于诗词歌赋,也就是这日方才感悟什么是皎皎如云间之月,皑皑若神山之雪。
青年眉心微蹙,似有歉意,向二人拱手道:“幼弟年幼无状,还请二位夫子海涵。”
李夫子瞧了瞧小童的脸,又看了看青年的面容,二人眉目间确有几分相似。
猜不准来人的身份,李夫子回了礼,向青年问道:“敢问阁下又是?”
青年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呈上一枚孔雀翎,一张圆脸笑眯眯地解释道:“二位夫子,此乃九重天的二殿下,此番是受你们王君邀请前来碧云书院讲经的。”
李夫子和山羊夫子恍然大悟,连忙作揖,齐声道:“见过二殿下。”
青年温声道:“二位夫子不必多礼。”
李夫子弯着腰惶恐道:“罪过罪过,不知是二殿下驾到,不周全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山羊夫子附和道:“殿下您光临碧云书院,真是,真是令我们夫子堂蓬荜生辉啊。”
这话是有感而发,青年身量约莫有八尺,平日里宽阔的夫子堂在青年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狭小了。
流景含笑:“二位夫子多礼了,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很多事务还要向二位请教。”
身边的小童也是点点头,圆圆的小眼珠滴溜滴溜转乎着打量四周,突然,目光聚集到侧间的一扇屏风上,屏风旁的影子,晃了一下。
小童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跑开了。
众人又是好一套寒暄,直到后院传来一阵乒乒砰砰的声音,山羊夫子才察觉到二殿下身边的小童不见了。
方才二殿称呼小童为幼弟,那小童八九不离十是九重天的四殿下,天君的第四子了。
山羊夫子后背一阵冷汗,三殿下前段时间才折在西海,要是四殿下又在汤谷的地盘上出点什么事,天君能火烧了汤谷,他这条老命也不用要了。
众人赶紧往后院赶。
夫子堂的后院是一方四方的天井,四个角各种一株槐树,院中央有一方水缸,缸中养着山长最爱的几朵睡莲。
前几日山长还张罗着几个夫子在水缸周围架起了一圈葡萄藤。
似乎是对后院的布置十分满意,山长每天要背着手来院里转悠好几圈,观察他的葡萄藤,眼见那一株藤着就要结出葡萄了。
山羊夫子觉得山长估计是吃不上他心心念念的葡萄了。
因为,待众人赶到后院时,那株长势喜人的葡萄藤并着架子一起,躺在地上,碎成了好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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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那口大水缸也被裂开一个大口,山长最爱的几朵睡莲随着裂开的口子,顺着水流流到了地上,花瓣上还沾着几片葡萄藤的叶子。
跑丢的四殿下正撅着个屁股朝着众人,手上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二殿下皱起眉,厉声问道:“禹安,你在做什么?”
小童抓着手里的东西回头,众人才看清,这位四殿下,手里抓着的不是别的,赫然是一只小孔雀。
山羊夫子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坐在地上的小童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终于抓住你了,哼哼。”随即将手里抓着的小孔雀往前一举,面带骄傲:“二哥,看!这只鸟在后面鬼鬼祟祟的,被我给抓住了。”
孔雀天性爱美爱面子,最是珍惜自己的羽毛。
而眼前的这只……
小小的头耷拉着,被抓着脖子,两只爪子无力地垂着,蓝色的羽冠杂乱,华丽的尾羽拖在地上,空气里飘着若干碧色的绒毛。
定睛往旁边地上一看,似乎还有几只尾羽沾了水,失了光泽,贴在青石板上,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此处是汤谷,能出现在书院中的孔雀意味着什么,略一思忖便知。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人情世故最是练达的二殿下,也鲜少地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在一片沉默中,山羊夫子察觉出哪里有点不对。
这只蓝色的小孔雀,怎么越看越眼熟?
他上前一步,正欲细看,却见那孔雀偷瞟了他一眼,头垂得更低了,看着有点心虚。
那样子,若不是被扼住了脖子,估计两只爪子都要把脸捂起来了。
山羊夫子再往前一步,察觉到他的动作,小孔雀干脆头往一边一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一旁的流景揉了揉眉心,尝试挽回局面:“禹安,将你手中那只,嗯,孔雀放下。”
小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似乎也后知后觉自己好像闯了祸,将手中抓着的孔雀小心放到地上,还贴心地用小胖手给它理了理杂乱的羽毛,只是羽毛沾了水,越理越乱。
他有些心虚,只好撒手,快步跑回了流景身边。
小孩扯着流景的衣袖:“二哥,我想着这只鸟鬼鬼祟祟的,见了我就跑,定是没安好心,才去抓它的。”
二哥?
听到小童的话,地上的小孔雀突然睁开眼,望向流景的方向。
这一睁眼,一旁的山羊夫子逮着机会终于看清了,不禁在心中痛呼:
夭寿啊,九公主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
山长今日心情不错,书院这群小祖宗们已经很久没给他找麻烦了。
心情不错的山长用过午膳后背着手来到院中巡视了一圈,看着长势喜人的葡萄藤和水缸中娇嫩的睡莲,很是满意,悠哉悠哉地去后房午睡了。
午睡睡得正香的山长被后院一阵动静吵醒,一面嘟囔着这次是哪个小崽子又闯祸了,一面往外走,走到房门口一掀房帘,天塌了。
他的宝贝睡莲!他的葡萄藤!两个时辰前都还是好好的!
顶着一把老腰快步跑到案发现场,不敢置信地从地上捧起他最宝贝的睡莲,再看向一旁碎成几段的葡萄藤,山长气得胡须都颤颤发抖:“谁干的!”
山长虽是人到老年,但精神矍铄,平日里训起学生也是中气十足,一声怒吼威慑力十足。
院中,方才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孔雀立马笔挺挺地站了起来,散开尾羽,遮住了头,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山羊夫子摸了摸他那的山羊胡须,叹气:“九公主……你化回人形吧。”
还在做最后挣扎的小孔雀见状,撤下了尾羽,头一垂,也叹了口气,幽幽地化作原形。
是了,在夫子堂鬼鬼祟祟被发现,逃到后院一番挣扎最后被逮住的,正是预备找夫子打听一番的凤姜。
4. 修
再给凤姜一次机会,她决不会躲进那扇屏风里。
她从房内出来,一路摸到夫子议事的前院,却没见着夫子的人,正奇怪着,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地侧间的屏风后一躲。
藏进屏风后才觉察出不对来,她正大光明来找夫子打听,为何要躲。
刚欲出去,就听山羊夫子和李夫子谈论起自己来。
凤姜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硬生生止住了迈出去的腿,津津有味地听着二位夫子的聊天。
听着听着发现房中又多了三人。
她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思虑再三,决定化为原形,悄悄溜到后院去,免得被发现之后一场尴尬。
然还未动作,就发现脚底下冒出来一个小豆丁,吓得她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
九重天的四殿下禹安,是天君天后的老来子,因此甚是受他父君母后宠爱。
与他三哥松岚从小与二哥一起相伴长大不同,他出生时,流景已经长到两万岁,是个成熟的神君了。
因此禹安可以说是跟在他二哥屁股后长大的,流景走到哪都备受瞩目,对于他身后跟着的小殿下,众仙也是格外喜欢,每次见了都会夸上几句。
四殿下乖巧伶俐,四殿下冰雪聪明,四殿下聪颖过人,将来定有大造化。
四殿下禹安对于这些夸赞,一般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十分满意的照单全收,对自己的聪明睿智深信不疑。
不过,对于自己整日跟在二哥身后,却没能帮到二哥什么,四殿下不太满意,整日琢磨着要做出点成绩来,才能不浪费自己的聪明才能。
于是当四殿下发现屏风后有个影子在晃动,疑似在偷听二哥与夫子讲话的时候,聪明的脑瓜子一转,觉得他立功的机会来了。
抬头一看,二哥在与两位夫子寒暄,二哥的侍卫也没注意自己,便悄悄地往屏风的方向挪。
屏风后面居然有一个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被他吓了一跳,突然变成一只孔雀,飞了出去。
他也跟着跑了出去。
凤姜照着记忆中菱叶的原形,化作一只孔雀,往后院逃去。
岂料小豆丁不仅跟着她跑出去,还还跟她动起手来。
她自诩不是个欺负小孩的,并没有还手,只一味躲着。
一个躲闪不及,一头扎进了院中的葡萄藤。
小鬼紧追不舍,她情急之下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好不容易挣脱之后,又一个躲闪不及,飞到了那口水缸后面。
这小鬼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拳把水缸打开一个大口子。
水缸四碎,岩片飞溅。
凤姜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她被小鬼抓住了。
后来,便是众人赶了过来,再后来,就是她被山长捉了个现行。
山长并没有给她化形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薅住她脖子。
凤姜双爪托腮,苦大仇深地被一晃一晃地提溜到书房,甫一进门,便被啪唧一声扔在地上。
山长高坐上堂,李夫子提来茶壶,一面倒了一杯茶递上,一面劝慰:“山长您消气,九公主定她不是存心的。”
“还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的能把后院糟蹋成那样!”
山长将茶一口饮尽,张口还要斥,被李夫子肘了一下,顿时冷静下来,想起一旁还有贵客,整了整仪容,敬畏地朝身侧同样高坐上堂的青年拜了一拜,道:“学子顽劣,让二殿下见笑了。”
李夫子眼疾手快地再倒了杯茶,双手呈与青年。
青年接过,用盖子掠了掠茶水,道了句多谢,而后开口:“无碍,小辈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很是客套地劝了一句,却没否认前话中的顽劣。
凤姜从地上爬起来,幽幽地化作人形。
一室堂中,小小的孔雀化为清丽的少女,粉面绿衣,衣衫凌乱,肩上一抹鲜红,被水晕染开,红遍了半边肩,低着头,青丝沾水,几缕蜿蜒贴在面颊上。
瞧着很是可怜。
虽不是得宠的公主,但如此狼狈,身上还带了伤,也是不妥的。
山长敛了怒气,板着脸开口:“菱叶,老夫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若是无心的,也便罢了,若是有意,”他冷哼一声,“王君任命老夫为山长,院内的学子无论是公主还是世子,老夫均有管教的权力。”
凤姜低头,看了下自己狼狈的形容,想抬手扶一扶东倒西歪的发髻,刚一动作,肩上突然传来刺痛,原是一片小瓦片刺进肩头,还往外隐隐渗着血。
倒霉催的。
凤姜面无表情地将瓦片拔出,站起身来,道:“山长误会了,菱叶不是故意的,两位夫子在房中交谈时,我正躲在一扇屏风之后,是小殿下突然闯进来,我一时乱了分寸,才飞去后院的。”
小豆丁也跟着众人来了书房,此刻正站在堂下,纠结地扯着衣角,听闻凤姜一席话,点头:“确实如此。”
山长双手杵着拐杖,紧紧盯着凤姜,脸上写着两个字——不信。
“你飞去后院,又何以撞碎了水缸,拆了葡萄藤?”
小殿下追得紧,我又无瑕解释,情急之下躲到了水缸后面,忽地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再出来,”凤姜摊手,“院中就是您看到的那般景象了。”
“水缸是我撞的。”小豆丁默默举手
山长沉默片刻,轻咳一声,道:“诚然,诚然是小殿下追的你,但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错吗?”顿了顿,接着音量陡然加重:“那你说,你好端端的为何要藏在屏风后面,躲躲藏藏,实非君子行径,怪不得小殿下生疑!”
凤姜睁大了眼。
还能这么为他开脱的?不分青红皂白地便要问她的罪,实在没道理。
她咬牙:“我其实是想来找夫子探讨一点东西,但夫子不在,这才在屏风后面等待。”
“探讨什么?”山长从鼻孔呼出一口气,“今日上午是诗文课,你平日里课上神游课下睡觉,莫告诉老夫,你突然诗性大发,来找夫子吟诗颂曲了。”
凤姜:……“是昨日的课程,不是诗文课,不是。”
山长脸更黑了,“昨日上午是老夫亲授的佛法课,你更是一整堂课都没抬起过头来!”
“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不如实道来,休怪老夫不客气。”
这小老头,反应也太快了点。
凤姜再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坦白:“其实我是听闻二殿下要来书院做夫子,有些好奇,才想着来找夫子们问问的。”
“还在狡辩!二殿下做夫子与你何关,你于课业,何时上过心!”山长将拐杖往地上一杵,道:“李夫子,你去将名册抱过来。”
“上次小考,你佛法课倒数第二,诗文课倒数第三,阵法课,阵法课倒数第一!”山长将名册一合,气不打一处来,“九公主是要探讨哪一门课?”
凤姜:……
她沉默了。
山羊夫子朝对面的李夫子使眼色,示意他再劝劝,李夫子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他才不敢在山长气头上去触这个霉头。
一旁的二殿下终于温声开口:“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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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你可有话说?”
小豆丁抬头,见自家二哥慈爱地看着自己。
他觉得,二哥与夫子议事,孔雀姐姐躲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的,任谁看了都会误会她意图不轨的。
这么想着,再对上二哥的眼神,竟从二哥慈爱的目光中品出了一点强硬的意味来。
好吧!他认错,男子汉刚做敢当,认完这个错,他还是一条好汉。
于是小豆丁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面上十分诚恳地开口:“山长伯伯,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水缸中养的是你的睡莲,我以为那就是普通的一口缸子而已,还有那葡萄藤,没想到是山长伯伯你悉心照顾了多日的。”说罢扯了扯手中的衣摆。
从方才进来到现在,衣摆都快被他自己扯脱线了。
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小豆丁目光坚定:“山长伯伯你放心,瑶池的睡莲最好,待我此番回了九重天,定向瑶姬姐姐讨去,那时不说几株,要几十株我都能办到!”小豆丁拍拍胸膛:“全都包在我身上!”
“这……”
山长视线飘向一旁。
流景颔首:“山长,此事禹安也有责任,不可全怪九公主,若不是禹安寻了去,便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说罢,看向自家小弟:“禹安你说是不是,嗯?”
小豆丁用力地点点头:“是的,山长你要罚救连我一起罚好了。”
山长似乎被小豆丁给逗乐了,不再绷着脸,屋中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凤姜也松了口气,勾了勾唇。
这小鬼,还怪有担当的。
不过山长可不会给她放松的机会,又是一声带着威严的怒吼:“菱叶,你笑什么!”
凤姜夹紧了不存在的尾巴,面上瞬间严肃起来,继续原地罚站,给自己做起心理建设来——
没关系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正想着,山长冷不丁开口:“你是不是想着,就这么不出声,混过去,就没你的事了?”
“你到底找夫子探讨什么?可想好了借口?”
凤姜瞥了眼端坐上方的青年。
青年一手挽袖,一手浮茶,垂眼,似并未在意这番争执。
她莫名地有些气,今日早些时候才被山羊夫子罚了一遭,如今又要被山长再罚一遭,这两起祸,害得她此狼狈,而流景一派闲然自得之态,佛她被山长责罚与他全无关系一样。
青年察觉到她毫不掩饰的眼神,回望过来,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淡漠,仍是不起半点波澜。
她自醒来,听了不少赞美流景之言,有赞他清风明月朗朗君子的,有赞他战名在外,还有赞他洁身自好红尘半点不沾身的。
天枢道他是个极讲礼的君子,即使被女仙拦路表白也是温润讲礼的好言拒绝,从不下别人面子。
“山长,我说实话,可以罚得轻一点吗?”她诚恳道。
山长一副“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了然神情,点点头:“自然。”
凤姜扬了扬眉,缓缓道:“听闻二殿下玉骨仙姿。”她盯着那双淡漠黑眸,笑得有些恶劣,“菱叶心有仰慕,故来一观。”
她倒要看看,他是真君子,还是假正经。
端坐上方的青年,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微微的起伏,朝堂下看来。
少女仰着头,站得笔直,淡绿色的衣裙染血,发丝凌乱,因失了血的缘故,脸色有些白,嘴唇泛着病态的红,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一双艳丽的眼却清亮得过分。
嘴里说着仰慕,眼里却无半分旖旎。
5. 第 5 章(修)
山长了然的表情凝住,李夫子与山羊夫子也是一愣,面面相觑,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九公主平日里少言寡语,不显示不露水的,没曾想竟是这般热烈直白的性子。
实在是后生可畏。
小豆丁张大了嘴,看了看自家二哥,再看了看凤姜,也沉默了。
……
凤姜最后被山长罚抄了三百遍心经,限她十日内抄完。山长说这不是惩罚,是助她静心之用,督促她好好学习,小殿下还未到入学的年龄,便不用学这个。
她领了罚,离开夫子堂,行至门外时,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九公主,请留步。”
夫子堂外是一方圆形天井,中央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下一圈水池,池外一圈青石路板,一端通往学堂,一端通往夫子堂。
凤姜回头,蓝衣青年立于树下,身后藏着一个黄衣的小豆丁。
这是想起她那一句仰慕,方才人多不方便言语,私下找她探讨来了?
她垂头,恭敬行礼:“菱叶见过二殿下,不知二殿下寻我何事。”
青年看向她:“今日之事是禹安鲁莽了,我代他向九公主致歉。“说罢弯下腰,拍了拍小豆丁的头。
小豆丁踌躇着上前,声音软糯:“对不起,菱叶姐姐,禹安不是故意的,不该捉你,更不该抓你脖子。”
禹安觉得自己好歹是顶天立地的四殿下,敢作敢当,不可将责任全让漂亮姐姐担了去。
二哥平日里教导他,男子汉要勇于认错。
“菱叶姐姐你被山长罚抄佛经三百遍,有一半是我的责任,这样,我替你抄一半吧。”
凤姜被逗笑了。
虽然他兄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小孩确实挺可爱的。
她巴不得少抄一点佛经,不过没有虐待小孩的癖好,让一个幼龄小童抄一百五十遍书,委实不是人干的事情。
她弯腰,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小豆丁,道:“多谢小殿下,不过三百遍佛经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小殿下愿意帮我分担,那小殿下帮我抄五十遍吧,这样可好?”
小孩顶着两个元包髻,那发髻梳得极好,油光发亮,惹得凤姜心痒痒,总想上手摸两把,顾忌着小孩二哥还在,硬生生忍住了。
小豆丁抬头征求自家二哥的意见,青年笑了笑,对点了点头。
凤姜也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青年的面容。
传言九重天的三殿下生的极好,是神仙中的神仙,君子中的君子。
今日一见,方知此话有些道理。
混沌之初天地间生出生灵时,老天爷对神是偏心的,天生地养的神大都拥有一副好皮囊。
凤姜有幸生在上古,见过不少俊美的男神仙,即便如此,也很难说得出哪个男神仙比眼前的青年生得更好。
流景长得,其实颇合她的胃口。
秋水般的黑眸,浓淡适中的眉,皮肤白皙,面如冠玉。不像一个司掌刑律,铁面无私的神,更像一个文弱书生。
在这一日之前,凤姜一直都没察觉到,她很喜欢话本子里的书生。
书生通常是像清风明月一样的,如松柏修竹那般如磋如琢的儒雅君子,用一切美好的词语来形容都不为过的。
她沉睡之前的一大憾事,便是没见过活的书生,上古时期的男神仙,多是孔武有力,少有清秀的,即使有,也是徒有其形,空乏其形。
活着的书生此刻正在同她讲话:“九公主,禹安的那部分,我会着拓尽快抄完,交给你。”
凤姜僵硬道:“嗯嗯!”
方才气上心头,想戏弄流景一二,口出狂言,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如今流景站在她面前,她倒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面的青年朝她微微点头,便牵着小豆丁走了。
她在原地愣了片刻,这就完了?她仰慕他那一句呢,流景怎么没有提?
蓝衣青年的背景,端方,清真。
好像根本没把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
凤姜顿生一股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感,有些郁闷,转身朝学堂的方向走去。
掌管笔墨的书童见了她,有些诧异:“九公主,你为何又来了,是上次领的纸墨不够吗?”
凤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为何,我又被山长给罚了。”
书童震惊:“九公主你……这次要多少?”
凤姜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十?”
“三百。”她淡淡纠正。
书童瞠目结舌。
凤姜忽地反应过来,小豆丁分走了五十遍,她道:“我记错了,不是三百,是二百五。”
“二百五,好,九公主你不是三百,是二百五。”书童喃喃,低头数纸,到底没忍住抬起头来,疑惑地问:“真的是二百五吗?九公主你到底干嘛了,山长罚你罚得如此重?”
凤姜:……怎么感觉被骂了。
她微笑:“没什么,只是闯了一点小祸。”
*
凤姜捧了新的一堆纸笔,推开门,看到桌上摊开的宣纸,未干的墨,一时无言。
三十遍上再加两百五十遍,两百八十遍,这下算不得少了。
她索性又往床上再一躺。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叹了口气,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流景的脸。
见了流景才明白,松岚同流景两人,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松岚更青涩一点,眉目之间满是少年人的英气,即使腹背受敌,一双眼睛还是充满不服输的韧劲。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虽然只短短见过一面,凤姜却记得很清楚。
……
凤姜醒来那日,彩凤环绕,祥云齐聚,鸾鸟绕着凤麟洲飞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
据后来九重天凌霄殿掌典籍编写的天狼星君记载,那一日乃是天君即位后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来第一场,也是最盛大的一场神迹。
她甫一醒来,睁眼便见凤阙像尊大佛样立在她床头,犹豫了片刻,开口便是一道惊雷劈下,他道:“凤姜,你可愿有个未婚夫?”
未婚夫?什么未婚夫?
前三万年的神生里,她并不热衷于情爱一道,对于男女之情,仅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且这仅有的轮廓还是从话本子里读来的。
她本来是话本子都是不看的,但因从小住在昆仑墟,受浮黎神与太元神庇护,与两位尊神的独女阿宓交好,阿宓爱看话本子,她与阿宓整日厮混,便也耳濡目染了点。
凤姜虽在感情上钝感十足,但十分地爱憎分明,故读到恶毒未婚妻拆散苦命鸳鸯的本子时,总是气得牙痒痒,气的同时也颇为不解,为何每一对爱侣修成正果的路上,总有一对不通人情的爹娘,和一块绊脚石未婚妻。
初时大为不解,不料还没等她弄明白,自己就成了一块活灵活现的绊脚石。
松岚与白泽神女的故事,天枢许是得了凤阙警告,没有同她说。
她得知此事,其实是一个意外。
醒来的第五日,凤麟洲的凤凰花树开得正好。
凤姜站在窗旁修剪一株鸢尾花,昔日的下属茭白端了水来,她接过水,自然地问了句:“皎皎呢,我醒来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她?”
皎皎原是九阴山下,日落沼泽里土生土长的一头白虎,常在沼泽里四处晃悠,时不时叼点伤重的小动物回巢穴救治。
凤姜破壳那日,不曾有今日这般的神迹临世,她是悄无声息地,从大荒九阴山一株千年若木树的树杈上,一个灰扑扑的蛋壳里钻出来的,刚探出头,便见树下一只青赤环蛇吐着信子,眼冒青光,死死地盯着她。
她惶惶然自树上坠下,刚破壳的小崽子手无缚鸡之力,又不多会言语,一路连飞带滚的滚下了山,倒霉催地落到九阴山下的日落沼泽里。
那蛇妖也追着她到了沼泽里,在身后紧紧咬着不放,不知多少个日夜轮转,身上旧疤未愈又添新伤,她力竭将要葬身蛇口之际,皎皎从天而降,吓退蛇妖,将她叼回了巢穴。
皎皎自小做事便细致,温柔地给她包扎好伤口,严严实实地包裹得全身上下只留下眼睛处一条缝。
彼时奄奄一息的小凤姜就着那条缝往外看,见那只半大的小白虎忙上忙下,似乎在闪闪发光。
这是凤姜降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
也是最宝贵的一份。
而后她同皎皎在日落沼泽里相依为命,她尚未长出翎羽,又浑身是伤,只得待在巢穴里等皎皎打猎归来,奈何皎皎也只是只半大虎妖,本就猎不到什么东西,还要再与她一分,二人跟在大妖身后偷偷捡捡,时不时挨上一顿揍,过了好一段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凤姜剪掉一截坏掉的枝桠,继续问道:“怎么,皎皎又跟我赌气了?”
她将皎皎带回昆仑山后,皎皎也十分黏她,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皎皎原形是一头凶猛白虎,其实内里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姑娘,还是个爱操心的。
从前凤姜从战场上下来,若是身上伤多了些,皎皎都要心疼得掉眼泪。有次实在伤得重了些,怕惹得皎皎掉眼泪,故意瞒着她,结果东窗事发后,小老虎气得三天没有理她,还是凤姜化为原形绕着皎皎的院子飞了三圈,又唱又跳地才哄好。
定是她这一睡睡了五万年把皎皎气极了,皎皎赌着气不肯见她。
思及此,凤姜嘴角微微扬起,琢磨怎么修剪这株花树,皎皎最喜欢鸢尾花了,窗边这株长势正好,定能得皎皎欢心。
一旁的茭白终于吞吞吐吐地出了声:“少君,皎皎她,不大好。”
咔嚓一声,一段新枝掉落在地。
凤姜没理会失手剪坏的鸢尾花,转过,凤眸眯起,”你说清楚,什么叫不大好?皎皎她怎么了。”
茭白心里叫苦,跟着凤姜这么多年,明白自家少君露出这种神情,是动了怒。
这桩事,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那九重天的三殿下,少君的未婚夫婿。
三殿下与白泽神女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待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互定了终身,奈何白泽神女出身低微,配不上身份显赫的三殿下,是以老天君一直致力于拆散这段苦命鸳鸯。
五百年前,白泽神女为救父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松岚求到他父君跟前,在灵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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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天君都不为所动,只是开出条件,人他可以救,代价是松岚日后不可再与白泽神女相见。
生于太平盛世,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三殿下怎么肯,在天子骄子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放弃二字,他不肯委曲求全,心上人的命要救,长相厮守,他也不会放弃。
三殿下听罢转头便离开了九重天,游走于三界中,为心上人寻觅救命之良药。
功夫不负有心人,白泽神女重伤的第八十个日子,他终于从西天佛祖处得知有一物可以续白泽神女一命——西天的佛祖得道之前,曾修出一枚舍利。
佛之舍利,为佛祖以大慈悲心中的戒、定、慧三相法心所熏养,内蕴功德无量,若得佛舍利,定能得护佑白泽神女性命无忧,安稳渡过死劫。
那枚佛舍利,佛祖赠予了凤姜。
凤姜赴车渠川前,放心不下,将佛舍利送给了皎皎。
三殿下声势浩大地寻上了皎皎,欲以珍宝交换,皎皎不肯,他便强夺,留下一句他日定亲自登门致歉,便赶往长洲。
三殿下的仇家跟着寻上了门,杀了皎皎,意图嫁祸三殿下杀人夺宝,凤阙带着茭白赶到时,只见得皎皎躺在血泊里,没了生息。
茭白讲到这里,已红了眼眶,“天君罚了三殿下三百天雷鞭,我气不过,想去为皎皎报仇,却被凤君拦住。”低头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声音道:“凤君说,天界的天规从头读到尾,再从尾读到头,都没有一命偿一命的道理。”
这时信使来报,说三殿下身陷西海,天君差人来请凤君相助,凤君不在,故报与少君。
凤姜轻笑出声:“的确没有一命偿一命的道理,但三殿下可以意外身陨。”
她布置好一切,算好时机,故意露出破绽,被魔蛟一爪刺穿左肩,向后倒去。
凤阙及时赶到,救下了她,将魔蛟斩于剑下。
只可惜,他来晚了,松岚已经死在了魔蛟爪下。
后面发生的事与从前在昆仑山上演过无数次的一样。
看着没了生息的松岚,凤阙罕见地沉下了脸,凤姜道,她赶到时,刚好看到松岚被魔蛟一爪刺穿了后心。
凤阙检查了伤口,凤姜所言非虚,却依旧沉默。
凤阙很了解凤姜。
把凤姜从日落沼泽带回来的时候,凤姜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崽,他看着凤姜在昆仑虚一天天长大,心里清楚,凤姜虽然是只凤凰,但却是被一只虎妖带大的凤凰。
将凤姜捡回来时,她更像一只猫科动物,对任何靠近她领地的人都要竖起爪子挥舞两下,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呲着牙齿示威。
光是让她明白自己是一只凤凰不是老虎,就让凤阙费尽了心思。
后面虽然在昆仑跟着众神有样学样,但是凤阙知道,凤姜骨子里那点习性,始终不曾改掉,并随着年月的流逝,深深渗透进血液里,与她融为一体。
因此凤阙其实能猜到,眼前这一出是怎么回事,凤姜为什么听闻松岚出事便急匆匆地赶来西海,为什么前来寻他的仙君会知道凤姜已经前往西海之滨,救人心切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
凤姜在观察他的神色,凤阙的确很了解凤姜,反之亦然。
凤姜在赌凤阙不会戳穿她,赌凤阙知道松岚对皎皎的所作所为和与白泽神女之间的事情之后,其实也是对松岚这个“未来妹婿”也是不满意的。
还在昆仑山的时候,凤阙几乎把她当成了亲妹子在养,凤姜时常闯祸,但凤阙从来没有舍得重罚过她。
她还在赌,凤阙心里对皎皎,对她,是有歉意在的。
凤阙承诺过她,会护好她的下属的。
事实证明,凤姜赌对了。
后来便是听闻天君勃然大怒,下令搜捕蛟龙全族。
为了这么一个废物儿子,竟要对无辜的蛟龙一族赶尽杀绝,凤姜连带着对天君一家都没了什么好感。
因此天君传召她也借口伤重躲掉了,关起门闭关疗伤。
躲过了天君,出关又见凤阙堵在门口。
是了,以前每次惹祸,事后凤阙都要找她谈心,美名其曰给她上一课。
但是这次,她不太想跟任何人谈论她醒来之后发生的这几桩事,索性连凤阙也一并躲了。
今日在夫子堂中遇见流景之前,凤姜都觉得她假扮成菱叶,躲进汤谷之中,是一个绝佳的主意。
白日里在屏风之后,突然听到刻意避开的人的名字,触及旧事,想起松岚的脸。
那真是一张令人生厌的脸。
这些日子以来,凤姜一直避免回想起这段经历,因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
她至今还是无法接受,皎皎离她而去这件事。
在碧云书院扮演着不受宠的九公主,用着别人的名字,将常穿的红裙换成低调的墨绿色,习惯了粗糙的亚麻布料,沉浸在全新的世界里,她明明已经好久没有想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
再也见不到的阿宓和应龙神,总是跟着她身后的小白虎,以及被大雪覆盖,回不去的昆仑神山。
她的昔日好友,睡的睡,去的去,竟已没剩了什么。
6. 第 6 章
凤姜趴在榻上,闷闷想着,渐渐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梦里黑云压顶,魔界陈兵车渠川上,朱厌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魔族携了凄风苦雨,杀气腾腾一齐奔来,神族将士节节败退,直退到大荒与神界交界上。
应龙神化作神龙本相,飞身上前,她正要急急追上,就被身边之人一刀刺入心口。
满天血雨中,她自高处坠落,重重摔落在地,激起一地黄沙,五脏六腑传来钻心的痛,透过漫漫黄沙,看见应龙神急急朝她奔来,却被朱厌寻到空当,从身后将他一戟贯穿。
半空中,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金龙怒啸。
一瞬间天地变色,时光骤停,凤姜只觉血液逆流,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的疼爬上心口,恍然间已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她猛地睁开眼。
摸一把额头,发现冷汗早已打湿了额发。
眼里是熟悉的碧色轻纱帐顶,窗外海棠花树长势喜人,花叶盎然,连成一片喜庆的火红色。
她又梦到了车渠大战那日。
老天当真是眷顾她,两万岁时使她有幸同应龙神上了战场,打下那场威震三界的车渠大战,她昏昏沉沉睡了五万年,醒来竟三生有幸地名列青史。
梦里都不忘提点她,要时时牢记这份眷顾从何而来。
凤姜翻身下床,行至桌前,想给自己倒杯茶喝,却发现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没力气,洒了半壶出去,才成功倒上一杯茶水。
她捧着茶,倚在窗边,看零零散散几颗星子嵌在天幕上,夜色幽静,风光无限好。
窗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看去,就见窗棱处突然冒出一个元宝头。
凤姜吓得手一抖,端着的茶水撒了一大步出去。
……那是她好容易才稳住力气倒出来的一杯水。
元宝头的主人嘟着肉脸,笑得谄媚:“菱叶姐姐,是我。”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好好的小殿下你,为何有门不走来爬窗台?”
小豆丁没回答,只道:“此事说来话长,且让我先进来。”便要举起小肉手将窗拉开。
凤姜按住窗:“那就长话短说。”
小豆丁左右张望,有些急:“菱叶姐姐你先开下门,我带了医官来替你瞧伤,陆……医官哥哥此刻就在门外。”
医官?凤姜感到有些奇怪,大晚上的请医官为她看病便看病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放着正门不走,他在躲谁吗?
虽疑惑,但还是照做,将内室门外里一拉,看清门外场景的刹那,差点叫出声来。
门外,一面容清秀的蓝衣神君挎着口乌木药箱,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见过九公主,在下乃祝枝上神座下的一名神官,此次受小殿下所托,来为你疗伤,九公主唤我陆英便好。”
凤姜嘴巴徒然张了张,硬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陆英侧过身看向窗边的小豆丁:“小殿下可否告知,九公主到底是什么病症?”
见了他便愣在原地,还愣了这许久,莫不是伤了脑子?
凤姜回过神来,答道:“伤在肩上。”
“陆英神君请随我来。”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直接唤出陆英的大名来,转身往罗汉榻上走,一边走一边消化陆英来为她看伤这个事实。
她与陆英,其实相识了已有数万年,互相之间很是熟稔。祝枝性子孤傲,从不肯轻易出手救人,几乎每次她受了伤,都是陆英来替她疗伤。
说起来她结识陆英,还是因为应龙神。
史册上记载她一万五千岁便入应龙神麾下,但史册只记载了后半剌,前半剌并未提及,因此也少有人知,凤姜入应龙神麾下打仗,其实是个意外。
她起初未在前帐战场,只在后帐处理些文书事务,且这在后帐做事的机会,还是凤阙嫌她整日无所事事,碍眼,才硬塞给她的。
应龙神忙于战事,俗务全丢给了后方,缺了衣,短了粮,有什么摩擦,找上门来的全是些软泥鳅似的八面玲珑的神,三两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之乎者也,便将凤姜绕得头晕脑胀,她干得苦闷,心情郁结之时就到后山砍两刀树解闷。
后山一株不知年龄的古树被她积年累月砍出了不浅的裂痕。
有次她气得凶了,欻欻连砍数刀,古树摇摇欲坠之际,应龙神从树后现身,背着手饶有趣味地问她:“小姑娘可愿来我军中打仗。”
她这才跟着应龙神去了前帐,去了前帐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陆英,陆英也挎着个和今日一样的木箱,见了她,连连称奇:“小姑娘天生神力,砍个树竟能将虎口砍出这么深一道伤口来。”
……
小豆丁手脚并用地翻过窗台,哼哧哼哧跑到罗汉榻前,很自觉地搬了了根凳子坐好,诚恳道:“抱歉啊菱叶姐姐,今日我连累你受伤了,故我请了陆英哥哥来替你瞧伤。”
见凤姜只是道了句多谢,态度并不很热络,又睁着清凉的黑瞳,眼神坚定:“陆英哥哥乃祝枝上神座下医术最高明的神官了,有他在,菱叶姐姐你身上的伤口定不会留疤的。”
凤姜笑了下,虽她不在意留疤不留疤的,但小豆丁也是一片好心,她坐上榻,手脚麻利地撕开肩头的衣服,露出狰狞的伤口,道:“那就有劳陆英神君了。”
陆英提着药箱踌躇了下。
现在的下界女仙,都如此不拘小节了吗?
凤姜并未注意到这点,只因陆英从前总嫌她磨磨蹭蹭,她动作稍慢一点,陆英便要阴阳怪气:“还嫌你伤得不够重,想死得再快点?”
是以她剥衣服的速度一次快过一次,与陆英数千年的过命交情,俨然将陆英当成了个无关性别的亲兄弟。
小豆丁:“陆英哥哥,哪里不对吗?”
“无事。”
陆英开箱,取出一把小钳,看到伤口后,皱了眉:“九公主,小殿下找上我时,说你肩头扎进一块岩片。”陆英盯着淌血的伤口,道:“岩片呢?”
凤姜不以为意:“那个啊,我嫌它碍事,拔了。”
陆英问:“拔了?怎么拔的?”
“用手拔的啊,它一直嵌在伤口里,往外渗血便罢了,动一下,便痛一下,也不是个事,我索性就给拔出来了。”
陆英沉着脸:“赤手取出异物,还拖到现在才处理,也不怕感染。”他落钳,取了块包着草药的纱布敷上,“九公主这个坏习惯,与我一个故人,倒是相似。”
小豆丁撑着脸问道:“我怎么不知道陆英哥哥你有这么个故人?”
陆英没好气地在纱布上系好一个结,阴测测道:“小殿下当然不认识了,我那故人当年便是总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伤重死了。”
小豆丁:“……陆英哥哥你节哀。”
凤姜:……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死了。
陆英阴阳怪气一笑,似还有下文。
凤姜心中一凛。
她清楚陆英的臭脾气,预感他接下去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锥心的话,赶紧轻咳一声,道:“陆英神君可否轻点,有些疼。”
陆英手上动作未见慢下来,腾出一只手,往药箱内探区、去,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块木板,递到凤姜嘴边:“喏,痛的话就咬着吧。”
凤姜嫌弃地别开眼。
陆英行医,下手从不会轻,遇到忍不了疼的伤者,便会掏出一块木板,让他们咬着,她头一遭没有经验,老老实实地一口咬下去,咬得扎实,差点把一口牙给铬掉,是以后来长了教训,再痛,也不咬了。
“可以不咬吗?”她问。
“咬到舌头,死了不管。”
凤姜:……
她今日是非死不可吗。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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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撇了撇嘴,继续处理伤口。
一旁旁观的小豆丁倒是很投入,一会儿咬牙,一会儿皱眉,待伤口处理好,已是满头大汗,好像伤在凤姜身,痛在他心一样。
“九公主好心性,比许多男神仙都能忍。”陆英收好药箱,不再阴阳怪气。
凤姜理好衣服,站起身来,“我这人不怎么怕疼,自小便与伤药打交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她看了看还紧张着点小豆丁,笑道:“多谢陆英神君,多谢小殿下。”
陆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言告退。
**
天已黑完了。
山长做足了功课,听说二殿下喜静,故沉香小榭外并未挂一盏灯,晚风徐徐,虫鸣声声,配上小院绿树,很有一番禅意。
不过这别致禅意里忽闯来两个不速之客。
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人提衣,一人踮脚,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谨慎入内,小的殿后,滚圆的脑袋左右张望了下,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
那大的嘟囔:“小殿下你带我回自己屋子,为何像做贼一般?”
小的低声道:“陆英哥哥你今晚暂且在我这里将就一下,嘘,小声点,莫被二哥听到了。”
二人分花拂柳,好容易鬼鬼祟祟地磨蹭至一间小屋前,正要抬脚进门,树下走出一个提着灯笼的俊美青年,青年身姿如玉,骨秀神清,冷声诘问:“莫被我听到什么?
两人伸出的脚一齐缩了回来,乖觉地并排站在原地。
小豆丁推了推陆英,道:“陆英哥哥,你年龄大,你先说。”
陆英面不改色地推回去:“小殿下你辈分高,你先说。”
“你二人都不必说了,进来。”流景提着灯笼,转身进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推搡着跟了进去。
……
屋内环境清幽,轻纱竹帘,精美的山水画屏风前,是一张金丝楠木桌,两侧各置了两把藤椅。
流景坐于桌后,被抓包的两人也挨着坐下,沉默不语。
“说吧,瞒了我什么?”流景扬眉。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来汤谷为人瞧伤,今晚在小殿下那将就一宿。”陆英笑笑。
流景淡淡看了他一眼:“陆英神君不是轻易不出须弥仙境吗?”
“这个嘛,确实如此,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小殿下亲自来寻我,小殿下的面子,我自然要给的。”
流景神色不变:“小鱼,你是怎么说的?”
“一位仰慕二哥的漂亮姐姐因为我受了伤,还受了罚。”小豆丁有些心虚,“我是这么说的。”
陆英嘿笑一声,从藤椅上坐起身来,摇起不知从哪掏出来的一柄折扇,一面往案前走一面笑道:“那我就不卖关子了,仰慕你的女仙受了伤,这事非同小可,你我多年好友,我当然要来把关一番。”陆英摇着折扇凑近:“说说看,怎么个仰慕法?”
流景往后靠了靠:“你搞错了,她并不仰慕我。”
白日里少女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硬要说有什么感情在里面,更像是戏谑或是挑衅。
没有这样仰慕人的。
陆英状若未闻,将折扇一合,井井有条地分析起来:“这姑娘是个有血性的,小殿下风风火火寻上我时,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带的都是药效比较猛的药,这药效猛嘛,自然反应就强烈,那么烈的药敷下去,小姑娘硬是一声都没吭。”
“我为她上药,看她也是轻车熟路,想来受伤已成了家常便饭,定是吃了不少苦。”
陆英将扇骨往流景肩上轻轻一敲,眼含深意:“我看这个九公主不错,你得好好待人家,可不要像拒绝其他女仙一样冷酷无情。”
流景并起两指,将肩上不客气的扇子推开,冷道:“再胡说八道,我便将你扔出去。”
7. 第 7 章
老王君虽然对儿女不大上心,在吃穿用度上却是一点没紧着一众世子公主。
书院内供学子活动的,除学堂和居住的小院外,还设了一处用于歇息和享用茶水的茶室,常有好学的学子聚集于此处探讨学问。
茶室设在一片竹林旁,颇为宽敞,屋内分隔为若干区域,两两区域之间都设计了别出心裁的隔断,放置许多养得极好的盆栽。
凤姜选了一盆小叶紫檀,在角落坐下,开始奋笔疾书。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书院的茶室,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诧异的眼光。
“那是九公主吗,我没看错吧?”一旁的几个学子窃窃私语。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能在茶室看到九公主……”
“诶你们说,她这是转性了吗?”
在茶室见到一向热衷于偷懒的九公主捧着一堆纸笔这件事,无异于白日撞鬼,只因她平时是一个不求上进,插科打诨,课上神游课下睡觉的形象。
凤姜在心里微微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这些佛经实在太多,在房里她抄着抄着就滚到床上去一觉睡到日落西山,她怎么会跑来茶室。
茶室人太多,她这行为又太反常,很容易引人关注。
不过她有点子破罐子破摔了。
她现下已搞不清楚她躲进汤谷的这出计谋到底是神机妙算,还是自掘坟墓。
正抄得生无可恋,身旁的凳子被拉走,跳上来一个小豆丁,赫然是昨天才与她切磋了两招的小鬼。
凤姜惊讶:“小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豆丁从兜里掏出一只毛笔,接着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一本正经:“菱叶姐姐,我来此处抄佛经。”
笔有了,纸也有了。
凤姜细心地发现,这小豆丁没带佛经。
她眯眸:“小殿下,你佛经呢?”
小豆丁恍然大悟:“哎呀,我忘记带了!”笑眯眯看向她,“菱叶姐姐,你的借我看看呗。”
……她就知道。
大半个时辰过去,凤姜已将佛经抄了三十遍,再观她身旁的小孩,半张纸都没写完,一双眼睛滴溜滴溜转个不停,一会儿看看前头聚成一团的学子,一会儿聚精会神地听窗外的百灵鸟唱歌。
对那日院中小孩的蛮力还有阴影,凤姜总觉得他又在憋什么坏。
禹安确实不是诚心抄书来的,昨日虽然听到二哥吩咐方祁去打听九公主的消息,但他还是有点担心,索性直接来菱叶姐姐身边呆着,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欺负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
就在凤姜抄到第三十一遍时,茶室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菱纱来了。
凤姜发现,她这个“三姐”,很喜欢穿白裙,那日一袭白裙被墨汁弄脏,今日又穿了一身白裙。
茶室别的不多,茶水和墨水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一个不小心又将白裙沾上颜色,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也是,最受王君宠爱的三公主,君后的掌上明珠,见惯了珍宝锦缎,要多少珍贵的月华锦料子没有,她就是一天换一身,也不成问题。
凤姜低头看了下自己今天这身衣裳,不禁咋舌,菱叶衣柜里最多的便是亚麻织成的衣衫,墨绿色是耐脏的颜色,就算滴上了墨汁或是破一个小洞,都看不大出来。
很好,很符合九公主的身份处境。
菱纱在茶室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她此行的目标,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神采飞扬,花枝招展地便走了过来:“九妹,听闻你最近惹了山长生气,被山长罚抄了三百遍佛经,我本来还不信,想找你问问,没想到你不在屋里,来了茶室。”
凤姜低头抄书,头也不抬,淡淡道:“确有此事。”
她不大愿意搭理她这位精力旺盛的“三姐”,通常她越是搭话,菱纱越是来劲,她不作反应,菱纱反而觉得没趣离开。
菱纱得寸进尺:“那可是山长最宝贝的睡莲啊,还有那葡萄藤,山长盼了好多天,就盼着它结葡萄,你倒好,说砸了砸了。”
“三百遍佛经啊,啧啧,前日里李夫子罚我的一百遍,我好不容易才抄完的,九妹,你这三百遍,得抄到哪年哪月去啊。”菱纱握着手帕,捂着朱唇,娇俏一笑。
凤姜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指出她的错误:“三姐,夫子他不姓李,李夫子是另外一位。”
菱纱扬起的唇角僵住了。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凤姜也没想到,菱纱是个缺心眼的,上次因为叫错夫子名讳被夫子多打了二十大板,这次居然又叫错了。
吃一堑再吃一堑,有她这样缺心眼的大小姐在,她凤姜何愁日子过得不舒坦。
她心里乐着,但面上没显露出来半点,佯装惆怅,叹了口气:“三百遍属实太多了,我还要抄好久,不便跟三姐多聊,还请三姐见谅。”
菱纱方才被凤姜噎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觉得没趣,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声“嗯”,便走了。
禹安全程在一旁假装透明人,所幸菱纱把全身心都投入对凤姜的嘲讽上,没顾得上细究凤姜身边这个小豆丁是谁。
凤姜见大小姐走了,摸了摸身旁小豆丁的元宝头,道:“小殿下,我们继续吧。”
心里暗叹,不愧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头,摸着手感甚好,趁小孩二哥不在,她要多摸几下。
还没来得及再伸出手,眼角瞥到一席蓝色的衣衫。
咦,这人怎么跟流景一样,也喜欢着蓝衫。
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流景本人。
他其实很早便来了,听方祈说禹安不见了的时候,他便猜到,小鱼估计是来找那只小孔雀了,小鱼好奇心强,从夫子那听说了九公主的处境后,定是急着要去求证的。
他没废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茶室,今日休沐,若要静心抄书,茶室是首选。
正巧,他也颇为好奇,小孔雀的处境到底如何。
隐了气息踏进茶室,一眼便看到角落里的一大一小。
其实小孔雀选的位置很是隐蔽,两个人坐在一盆小叶紫檀后面,身后是一扇纱窗,窗后是碧绿的林海,从窗外送进风来,清幽,僻静,是个极好的位置,也不会让人注意到。
被排挤的小动物,会选择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安静待着。
他从前在天宫救过一只被麒麟欺负的狸奴,那狸奴伤好后离开,便最喜欢待在天宫的小角落里。
同眼前这只小孔雀,倒是有点像。
角落里的小姑娘,穿了身墨绿色的衣裳,盘起的墨发仅由一根乌木簪子固定,小巧的耳垂上坠了两粒小小黑色碧玺石。天宫里同她一般大的女神仙,大多爱色彩鲜艳的的衣裙。
小孔雀一双凤眼微微睁大,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惊讶,好像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禹安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他跟前,有些心虚,小心翼翼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流景抬手在小孩头上敲了一下:“一声不吭便跑了,担心你又闯祸,我便寻了过来。”语毕轻轻地扫了在原地戳着手指的小孩一眼。
此刻窗外刮过一阵风,吹得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林海将风送入室内,带着雨后的青草香。
凤姜看见青年站在这阵风里,任风吹乱碧色的衣袖,转而看向她:“九公主,禹安可有给你添乱?”
她盯着眼前的人出了神。
她是个爱美的,向来对美人说不出什么重话,虽然因着松岚的原因对天君一家子人都没什么好感,但当流景本人站在她面前时,那股子抵触之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回过神,凤姜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二殿下,小殿下他是来茶室抄书的,正巧遇见我,我二人便一道抄了一会儿书。”又指了指小豆丁抄的佛经,“诺,二殿下你看,小殿下抄得可认真了。”
三人目光一齐落在那张微微泛黄,满是褶皱的宣纸上。
只见寥寥几行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如龟爬一般的字迹,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内容。
字迹鬼折蛇行了四五行,末尾是一个巨大的墨点,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不难看出笔者落笔时的激昂愤慨之情。
清俊的青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凤姜尴尬地捂住了脸。
倒是不用担心这小鬼给她添乱了,她先将这小鬼坑了。
许是对自家幼弟的表现不太满意,流景带着两人离开了茶室。
从茶室后门出去,是一方小院,院内别有洞天,布置得极为雅致。
碎石小路从门口铺开,通往小院中央一间木制禅院,路一侧是一方的乌木茶桌,一侧是架在小池上的凉亭,亭上开满了黄木香,又有几株精心养护的盆栽。
禅院廊上挂着一串紫薇花种制成的风铃,有风吹过,发出悦耳的声音,很是心旷神怡。
茶室大堂开放给学子使用,难免人多眼杂,二殿下大驾光临碧云书院,已经在书院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为避免引人注目,这方小院很是合适。
三人在小亭里站定。
青年极具风雅地宣布,禹安在小院里抄完今日的佛经才能回去,小豆丁怎么求情也没用,只能顶着一张苦瓜脸坐在亭中,苦大仇深地抄起书来。
二殿下如传闻中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数是极好的,从不让旁人尴尬,也没让一旁的凤姜闲着。
凤姜刚同情完小苦瓜豆丁,就发现青年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温润又淡漠,不温不凉:“九公主,此处环境清幽,你也同禹安一起吧。“
凤姜其实想反驳的,她今天已经抄了三十遍了,山长限她十日内抄完,这样第十日正好能完成任务。
但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她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对面青年看似和蔼可亲,很好说话的样子,但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否定的意味,可以看出来他对夫子这一角色适应得极好。
好吧,不与男人论长短,特别是九重天的男人,她抄。
凤姜其实抄得不太专注,因她自幼时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她从前常与阿宓一起闯祸,每次被抓到时,浮黎神都会罚她二人抄书,阿宓同她一样,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两个人若是坐在一起,抄着抄着就要趁着浮黎神不注意,悄悄抬头跟对方交换个眼色。
慢慢的她便习惯,若是抄书的时候身边有人,总要时不时瞥上几眼。
今日她一瞥便发现,流景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本书,靠坐在亭边看起来,看得很是专注。
青年倚在身后的画柱上,墨发堆在肩上,袖口松松挽起,隐约可见衣袖里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腕,手上捧着一本古旧的书静静翻看,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凤姜定睛细看,只见封面上书一行小字——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她有些头晕。
这么晦涩难懂的书,流景他真的看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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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腹诽着,画卷一般的青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凤姜赶紧挪开视线,继续埋头抄书。
这一抄,便抄到了日落西山。
身边小童长呼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原地转了好几圈,一边甩手一边念叨着“终于抄完了,累死了累死了”。
凤姜已经面如菜色,哆嗦着手数了数,今日足足抄了有五十遍。
小豆丁转到他二哥跟前,开心道:“二哥,我终于抄完了!今天抄了十遍!”
流景淡淡地嗯了一声,合上书起身:“不错,明天继续。”
刚振奋起来的小豆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焉了下去,有些懵:“二哥,山长不是说十日之内交吗,日子还早着呢。”
面对可怜的小豆丁,青年不为所动:“禹安,行事不可拖延,山长定下十日的期限,你应尽量在五日内完成。”
禹安双手合十,不停作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家二哥:“拜托拜托,好二哥,就让禹安休息一下吧,一天,就一天。”
凤姜在一旁都看得心软了,青年却仍是不为所动,弯下腰,一双大手抚上小孩的头:“小鱼,二哥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小童水汪汪的眼睛更红了,嘴也瘪了起来,双颊的肉嘟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她心都要碎了,这样可怜的孩子,流景他居然都忍心。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石头。
凤姜想给小豆丁求求情:”二殿下,小殿下他还是个孩子,要不就让他歇一歇吧。”
不曾想到对面的青年转而朝她微笑:“九公主明日也来此处与禹安作伴吧,茶室人多,难以静心。”
凤姜有些迷茫,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她身上了。
见她没反应,青年复又唤她:“九公主?”
她其实在茶室也能抄得下去书的,试图同他讲道理:“多谢二殿下美意,但我一人在茶室即可,此处专对夫子开放,我常来此抄书怕是不合适,再说有我在此处恐是会分了小殿下的心。”
青年露出释然的神色,朝她道:“无妨,听禹安说常有人打扰九公主,此处寻常学子来不得,至于禹安……”看了小豆丁一眼,试图打消她的顾虑,“禹安他有我盯着,不会分心,这点九公主可以放心。”
什么叫有他盯着?他也来?!
仿佛为了印证青年的话,小豆丁狠狠点头:“菱叶姐姐你就放心吧,有你在禹安只会更加专注,你明日就来吧。”
她低头,小豆丁一双水汪汪的黑豆眼含着三分哀怨两分期待看着她。
抬头,青年已坐回了石桌上,自顾自向壶里投入几颗茶,似乎此事已就此定下。
诚然,流景可能是为她着想,但她却很难说得清楚与这二人相处与被菱纱骚扰哪个令她压力更大。
小豆丁扯了扯她的衣裳,眼里噙着泪花:“菱叶姐姐可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抄书?”伤心地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声音落寞,“罢了,是禹安不得菱叶姐姐喜爱,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放下衣摆,那衣袖上却一滴水渍都没有。
凤姜嘴角抽了抽。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她站在原地,天人交战,企图找出个妥善的拒绝办法来。
眼珠子转了又转,凤姜握紧手中的笔,谨慎开口:“并非如此。山长罚我,是为约束我的性子,茶室虽人多,不易静心,但正是因为不易静心,才好磨练我的专注力。”叹了口气,“我若贸然跑来这里,恐辜负山长一片美意,怕是不妥。”
她噼里啪啦一通说完,觉得很是在理,既给了他面子,也摘清了自己,颇为得意地去看流景的反应。
青年思索了片刻:“九公主是担心山长问责?”
凤姜欣慰点头:“是的!”
照她分析,接下来便是流景再邀她,她再推脱,像流景这般善解人意的神仙君子,左不过三回邀约便能知她确实是不想,而不是讲礼虚让,也自然该善解人意地不再为难她。
她胜券在握,不禁眉头舒展。
“忘了告诉九公主,我此番来受了你父君的托,托我关照他一干子女。”青年慢条斯理地洗茶,言简意赅,“简单来说,就是,日后你们的课业,均由我负责。”
啪——
凤姜手里的笔登时碎成两截,一截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亭下的池里。
“?!”
这么大的事情,她屁股着火飞进来之前怎么没人通知她。
她握着仅剩的那半只笔,不可置信地抬头。
青年眼神和煦,脸上却分明写着一行字—
你不想也得想。
“九公主还有疑问?”他微笑。
……她还能说什么
凤姜尝试作最后的挣扎:“那我明日,可以休息一天么?”
青年摇头:“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至于让凤姜每日来抄书,一日五十遍,五日内抄完,对于凤姜本人来说是否痛苦这件事,流景他压根没想过。
毕竟九重天的二殿下打小就是最受夫子喜爱的学生,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背起书来更是过目不忘,从来不觉得静心安坐一个下午抄写佛经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凤姜哀怨垂头,见方才还瘪着个嘴的小鬼,用她刚刚看他的目光看着自己。
只是她方才多的是同情,如今这同情里边夹了一点同病相怜。
8. 第 8 章
流景带着禹安回到夫子堂时已是日落时分。
暮色四合,红日西垂。
方祁快步上前接过小主子手中的纸笔,细心地将青玉桌上的玉骨杯斟满茶水,递上一碟小主子素日里最爱吃的糕点。随即立在一旁,禀报道:“殿下,您前日里吩咐属下的事情,属下已经打听清楚了。”
小豆丁从流景身旁小跑着跳上小凳,眼里金光闪闪,似乎饿了好久,埋头往嘴里猛塞糕点。
“九公主是小半月前来到碧云书院进学的,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听说孔雀王君膝下还有个九公主,属下去寻了王庭里的一位老嬷嬷,那老嬷嬷说九公主幼时便没了母亲,身边也没几个伺候的人,待到成年才被孔雀王君送来书院。”
坐在小凳上摇晃着脚的小豆丁猛地抬起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夫子说的菱叶姐姐常受人排挤呢,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方祁点头:“小殿下聪慧,据属下所知,九公主来到书院之后,的确是常被三公主找麻烦。”
小豆丁朝坐在一旁细细品茶的自家二哥愤愤道:“二哥,我今日去茶室找菱叶姐姐一道抄书的时候,便撞见三公主欺负她,你得想想办法,菱叶姐姐太可怜了。”
流景手执玉骨瓷杯,一张脸氤氲在杯中热茶升腾起起的雾气中,辨不清神色,不带什么情绪,缓缓开口:“是么,怎么我看着不像那么回事。”
白日里在茶室昏暗角落安静地坐着,被挑衅之后仍一声不吭的女孩,短短一句话便噎住了一旁张扬的三公主,将一场纷争轻松化解了去。
他隐在角落,敏锐地捕捉到,女孩轻轻勾起的嘴角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坏笑,她藏得极好,但逃不过他的眼。他提出让她在小院里抄书,不用再去茶室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郁闷,而不是想到自己不用受同窗嘲笑的如释重负。
不像是一个从小困于内庭,受尽欺凌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公主该有的反应。
那种熟悉的感觉,他曾见过。
他曾有一珍宝被花栗鼠精盗取,一路将那鼠精追至一个死胡同,却见鼠精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朝他发出哀求的声音,他停下动作,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让那花栗鼠瞧见空当立马起身跑了,动作迅速反应极快,哪里有一点方才半死不活的样子。
当年那只花栗鼠很是聪明,遗失的珍宝他也再未找到机会寻回。时隔多年,在这小小的汤谷中,众人眼里软弱可欺的九公主,竟让他仿佛再见当初那只狡猾的花栗鼠精。
感到有些有趣,流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身边的小孩还在闹腾:“什么什么,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像那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唔……二咕你……”
流景执起一块糕点,塞进小童嘴里,身边顿时安静了。
他这个傻弟弟,似乎还很是喜欢那位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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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姜哪里知道,此时自己已经成了流景心中的一号“有趣”人物。
她翘着二郎腿,正在学堂看热闹。
托流景的福,凤姜昨晚睡得不太好,她做了个噩梦,梦里一支笔和一本佛经成了精,一直追着她撵,她死命跑,在被撵上的那一刻,终于睁开眼。
望着拔步床上的精美纹饰,她在心里默默诅咒流景,既然那么爱看书,夜里做梦最好也被那本大佛什么菩萨的佛经成精追着跑。
带着怨恨起了床,凤姜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挂着的两个大黑眼圈,一时无言,化为火凤原形,一翅膀将桌上的佛经扫落在地,跳到地上,对着佛经又踩又踢,末了从口里喷出一束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才勉强消气,抖抖羽毛,往学堂的方向去了。
清晨时分,学堂就已十分热闹,这很反常。
凤姜记得书院这群小鸟大多是躲懒的性子,从来都是踩着点来学堂上早课,会提前到学堂温书的泰半是品学兼优的小鸟,即使坐在位置上也只是安静看书,不会发出太大的动静。
只因碧云书院虽有一位严苛的山长,课业要求严格,但学子一天需要上的课其实不多,夫子也是教授完便离开。
上午是最基础的诗文课和史学课,学子们用过午膳,下午再去上选学的其他课,诸如术法、阵法课等等,通常为了结课时的排名不太过难看,都会再选修一门其他课。
凤姜来此的主要目的是为小友私奔拖延时间以掩人耳目,一旦事成她便可拍拍屁股走人,不需要选修旁的课,因此她算得上是碧云书院一等一的闲人。
如她这般的闲人,其实还有一个。
汤谷西去七千里,东荒的最西边,有一仙山名唤西极,西极山上住了麒麟一族,麒麟王君有个捧在手心里的金疙瘩王世子。
王世子赫暨性张扬,喜热闹,爱好打架,少时顽劣,大时顽劣更甚,只差一个欺男霸女就可以说是五毒俱全。
麒麟王君为之操坏了一颗慈父心,拿这个儿子没了办法,洽闻好友孔雀王君在汤谷建了座书院,将一众不听管教的儿女全塞了进去,效果颇好,也借着旧日的交情把自家的金疙瘩给送了进去。
赫暨在西极山时过惯了众人追捧的日子,身边环绕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公子哥,因此到了书院也是非身份显贵者不结交,与孔雀王君的长子都泽、朱雀王世子孔宣交好,自来了书院,书没读进去几本,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做。
凤姜顶着两个黑眼圈踏进学堂大门,便看见赫暨同菱纱二人在对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菱纱依旧穿了一身她最爱的白裙,挡在人高马大的赫暨面前,堵住了赫暨的路,二人就这样站在学堂中间。
身着月华锦的女子满脸怒容,胸膛因剧烈波动的情绪起伏着:“赫暨,你好大的胆子,那方澄泥砚是去岁我生辰,父君赏赐于我的,你凭什么不经我允许便私自拿去用?”
赫暨吊儿郎当的,好像没把对面女子的话放在心上,将手上拿着的朱砂色的砚台颠了两下,挑起眉冲菱纱道:“一方砚台而已,三公主急什么,像这样的砚台,都泽那里多的是,我不过借用一下,三公主若是介意,大可找你兄长再讨一个类似的便是。”
学堂里早早到了的学子都如鹌鹑一般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唯恐触了两位祖宗的霉头。
凤姜见状,也小心翼翼地摸到自己位于窗边不起眼的小位置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静观二人的争吵。
她刚坐下,便听得传来清脆的一声。
“啪!”
方才集体作鹌鹑状的学子默契地一齐抬头,伸长脖子朝二人看去。
只见赫暨的脸色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可见对方使了多大的力气。
赫暨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面前整整矮自己一头的白衣少女,目光狠戾:“菱纱,你敢打我?”
菱纱扬起头,讥讽地看着眼前大为窝火的男人:“怎么?我打的就是你,他都泽算什么东西,他手里的东西,也配得上我?”
众学子悄悄跟身边的人交换了眼神,果然是他们熟悉的三公主,赫暨这般的人,说扇就扇。
凤姜却看见菱纱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菱纱本人此刻,其实心里也有点发虚。
她虽常与人起冲突,但在此之前,不曾对旁人动过手,赫暨实在太可恨,她气极之下才动了手,回过神来,对面男子的脸上已经多了一道鲜红的巴掌印,那一掌,她几乎用尽了全力,事后也是一阵后怕。
但她不能露怯。
她不能向赫暨低头,在赫暨面前露怯,就是告诉她那位王兄,她菱纱,比不过他。
她是父君最宠爱的女儿,赫暨一个被自家老爹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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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交情送进来的不学无术的世子,搬出都泽又怎么样,他都泽又算什么东西?
一个鸠占鹊巢的侧室所生之子,也妄想骑到她的头上?
外界都传孔雀王君狄荣风流,只需一数王君后/庭安置着的八房夫人及八房夫人所生的十八个子女,便能知此话不假。
其实在早些年,孔雀一族还未搬入汤谷,尚为世子的狄荣也曾是一众女仙的梦中情人。
菱纱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带着对心上人的无限眷恋和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期盼,风风光光地嫁进孔雀王庭,成了狄荣的正牌夫人。
二人夫妻恩爱,很快便诞下一女,取名菱纱,狄荣也靠着妻子母家的帮衬,顺利继位王君。
母亲成为君后的第二年,父君娶了第二房夫人。
菱纱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雨天,也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阴雨天。
汤谷位于东荒之东,是最靠近太阳的地方,一年之中多数日子都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那日却格外反常,雨一直下个不停。
往日温柔娴静的母亲,好像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浇得失去了生机,安静地坐在长廊下望着倾盆的大雨,任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雨停之后,母亲拉着她的手去殿外散心,她站在母亲身后,看见一众扈从簇拥着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艳妇人横行而过,美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比她高出不少的小郎君,她听到那群扈从唤那个小郎君——大殿下。
不久之后又有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被接进王庭。
她慢慢就从父君唯一的女儿,变成王庭的三公主。母亲冷眼看父君的各房夫人在后/庭之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也对父君渐渐冷了心。
在十八个子女当中保住父亲的宠爱,其实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却也是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因为在王族之中,失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菱纱正愣着神,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小心!”
她抬头,看到赫暨面露凶狠,双手蓄力扬起。
好像已经来不及躲了……
电光火石之间,菱纱余光撇见身旁墨绿色的衣裙闪过。
她被推到一旁,随即听见咚的一声,接着是女子的闷哼声。
凤姜飞身上前的时候其实没想太多。
做了几万年的凤族少君,虽说她这个少君光顾着打仗了,没起到多大作用,但她很清楚,小鸟是最真性情的动物,虽然它们有时候笨笨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善意或是恨意,显得有些蠢。
但是,小鸟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菱纱对她的恨,或者说是对菱叶那都算不上恨的感情,也不是凭空产生的。
凤凰为万鸟之王,她又为凤凰一族之主,菱纱他老子每隔百年还要来凤麟洲朝拜呢,她作为少君,要宽宏大量,要能容人,呃,鸟。
凡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宰相肚里能撑船。
赫暨本体为麒麟,肉身强悍,菱纱养尊处优惯了,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受了那一推,定得躺在床上养好一段日子
此事错在赫暨,她作为凤麟洲少君,不能眼见手底下的小鸟吃亏而坐视不理。至于她与菱纱之间,那是她们鸟族内部关起门来再算的另一笔账。
因此,在赫暨的手就快要碰到菱纱之前,她一把推开了菱纱,自己则被赫暨一推,跌倒在地,重重地撞上前方的书桌。
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凤姜意识有些模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入目是一片鲜红。
坐在地上缓神的时候,她想,好一个麒麟王君,好一个世子。
饶是她身经百战,在迎上那一掌的时候调转了身位,避开了赫暨的着力点,还是被震得发晕。
很好,使了不小的劲。
麒麟王君是时候好好管教一下他的宝贝儿子了。
9. 第 9 章
凤姜迈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小院时,看见菱纱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口,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的几块碎石。
怪哉,怪哉,她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她目不斜视往小木门走,欲推门时,踢石子的人停下了动作,从喉咙里嘟囔出几个字:“喂,菱叶,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诶,大小姐转性了?
凤姜背着手转到她身前,探出小半个身子,故作惊讶:“咦,三姐姐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菱纱将手里抱着的盒子塞到她手中,双手抱胸,清了清嗓:“我说,多谢你——“
“什么?你再大声点——”
怀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物件,凤姜低头一看,正是先头菱纱手里抱着的盒子,镂空的玄色乌木,上镶金饰,双手抱着摇了一摇,里面还有东西在叮铃作响。
“你故意的是不是。”菱纱美目含怒,指着乌木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是给你的,多谢你今日替我挡了赫暨那一推。”
凤姜眼珠一转:“嗷——你说这个呀,不客气,顺手的事。”
随即把盒子往腋下一夹,伸手去开门。
她刚将门开至一半,啪的一声,从一旁伸出个巴掌来,一巴掌又给门推合上了。
菱纱按住她的门:“你就没什么别的表示吗?”
凤姜疑惑:“我需要有什么别的反应么?”
“你就不说句多谢三姐姐?”
“多谢三姐姐。”
菱纱:……算了。
她跟菱叶这个小可怜蛋计较什么。
“明日是盂兰盆节,山下有灯会,要不要一起去?菱月闹着要叫上你。”她偷瞧了凤姜一眼。
凤姜停住了推门的手。
灯会……
从前她住在昆仑墟时,常听画娆谈起。
那是凡间才有的东西。
按画娆自己的说法,她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神仙。在凡世长到十三岁,突然被少昊帝君带上天做了神仙,不是很适应神界的生活,也不大适应与仙气腾腾的神仙交朋友,但与凤姜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倒是很投缘。
初来昆仑山的日子里,拉着凤姜窝在起云台里将凡世生活翻来覆去回味了无数遍。
神生漫长,但也孤独,不似凡人般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便能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前半生身处太平盛世,后半生就可能在兵荒马乱里飘零。画娆很不幸地两样都没捞着,出生在乱世,刚见着点太平盛世的曙光时,便被少昊帝君带上天做了神仙,十三年人生中幸福的时光不过弹指几瞬,在苦难中嚼着为数不多的甜艰难度日。
因此凤姜记得极清楚,画娆最常提到的凡世灯会,万家灯火与花灯交相辉映,平日里沉寂的街道绚烂如白昼,王公贵族与街头乞丐同游一处,食不饱腹的平民也得以窥见天颜。
因着人生的苦,便也衬得这几个瞬间格外的甜,令听故事的凤姜也很是神往。
只可惜那时神魔两界一片混沌,与凡世并不相通,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终究没能寻到机会去见识一下画娆口中那花团锦簇,火树银花的灯会。
凤姜反手一把握住菱纱按在门上的手,眼神犀利:“灯会!什么灯会?是凡间也有的那种吗?”
菱纱将唇一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灯会乃是太爷爷从前在人间游玩时所见,觉得很是热闹,便带回了汤谷,不过你从前在王庭,没听说过也正常,要不是菱月求我,我才不愿意带着你,方才他们来寻我说想要一起我都没同意……”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凤姜眨巴着着眼睛,睫毛扑闪扑闪。
“明日午后便出发。”
“可是我明日下午还要抄书。”她眨巴着的眼睛慢了下来。
“这个不难,你称病休息一日便可。”
“这……不太好吧。”
凤姜绞着手指头,略有些为难。
虽说她进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追求一个平安,但是向夫子撒谎这种事还未干过,特别撒谎的对象还是流景。
她总觉得自己的种种伪装在流景面前都无所遁形。
几次她都怀疑流景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但转而又想到流景从未见过她,才安下心来。
菱纱安慰她:“你尽管去提,这个法子还是孔宣告诉我的,这次他也会同我们一道,你放心,夫子们大都偏爱他,若是遇上什么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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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情况,他定能妥善处理的。”
“你说谁?孔宣?”
菱纱有些困惑:“是呀,孔宣世子,你应该认识的。”
孔宣也去么……
如果孔宣也去的话,好吧,那她也不是那么想去了。
她真的很不喜欢朱雀这类生物,从见到孔宣的第一面起,便没由来地生出排斥之感。
不去了不去了。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三姐姐,我还是不去了吧,撒谎骗夫子实在不好。
菱纱还欲挽留,就见凤姜已经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本就不得夫子喜爱,才被山长罚过,若是装病再被发现,恐是不妙。”
菱纱见她这般可怜样,心里不自觉软了。
是了,她这个九妹不同于孔宣,孔宣是客居书院的一族世子,功课样样优秀,最得夫子喜爱,而菱叶她……唉,算了,既然菱叶有恩于她,日后她便多多照拂一点。
这般想着,菱纱叹了口气,突然发现焉下来的菱叶也挺可爱的。
半个侧脸对着她,眼帘低垂,平日里气焰嚣张,如今像个软了刺的刺猬。
菱纱忍不住摸了摸自家幼妹的后脑勺,手感还不错,于是又摸了两摸,“罢了,下次我再叫你。”
凤姜忍着拍开在她头上作乱的爪子的冲动,继续装作很失落的样子回答道:“好,菱叶多谢三姐姐。”
送别菱纱,她靠在小院门上,脑子里想起来许多事情。她有些怅然,想起那年她闹着让画娆带着她去凡间,画娆那身体虚弱的师弟片刻离不得人,在画娆面前对她百般阻拦,这一计划便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
到如今已经年,其实她内心对灯会本身的执念已淡了许多,不能释怀的更多是遗憾,遗憾她与画娆阿宓共游的这一心愿始终未能实现,从前做不到,以后更是不可能。画娆因她师弟的缘故与她师兄闹翻,遁入忘川河中再不出世,阿宓她也……
她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计划里的人不能如约到场,但计划里的她和一场灯会倒还可以实现。
不过是称病告假,她堂堂凤族少君,何等逆天之事她都做得,实乃小事一桩,完全难不倒她。
10. 第 10 章
凤姜捧着笔纸来到小亭,找了个景观最好的的位置坐下。
她一个人做事是极为专注的,手边的宣纸摞起一点厚度时,耳边又传来脚步声。
流景推开小门,远远地便看见亭中坐了一个绿色的身影,低着头,隐在成片的黄木香中,只露出小巧光洁的下巴。
再走近,看见女子眉头紧皱,双颊微微鼓起,似乎心情不佳。
约莫离那亭子还有五六步路的距离,亭中坐着的女子将手中笔重重往案上一拍,带着怒气咻地抬起头来,嘴里噼里啪啦道:“不是跟你说了再敢跟来我就揍你吗,怎么……”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声音突然停住,愣了片刻,挠了挠头讪笑着接着道:“怎么是二殿下你啊……”
流景挑眉。
“又”是他。她今日何时见过他吗?
身后方祁怒道:“大胆,竟对二殿下不敬!”
他抬手止住放弃,跨步进亭中,有些疑惑:“可是在下何处冒犯到九公主了?”
凤姜讪讪道:“没有没有,是菱叶认错了人。”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很忙,神也一样。
察觉到青年的目光停留在她额间,她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痛得她嘶地一声,不好意思地又放下了手。
青年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九公主额角怎么有伤?”
凤姜此刻正尴尬着,脑子里乱做了一团。她该如何解释她头上这个伤的由来,她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之后落魄惜败?这不太符合菱叶的性格,她于是敷衍道:“……没什么,这个伤么,是我上午不小心磕到了。”
“竟如此吗,这伤看着不轻,九公主日后可要小心点。”
流景没有继续追问她,带着小豆丁在亭中坐下,方祁顺势将带来的笔墨放在小桌上。
小豆丁今日话不多,悄悄打量她,凤姜也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人。
青年抬起执起玉壶,往砚台之中滴入清水,右手执墨条,左手挽起衣袖,不缓不急地磨起墨来。
凤姜不知道该做什么,不想承受跟小鬼大眼瞪小眼的尴尬,继续抄书的话又显得她有些失礼,索性坐在原地掰手指。
她掰到第三根时,听到青年声音再度响起:“听闻今晨三公主大闹学堂,与赫暨世子起了争执。”
方祁道:“回二殿下,确有此事。”
凤姜觉得,明明是赫暨他先出言不逊,将菱纱放在前头有些不合适,于是停止掰手指,纠正道:“不对,是赫暨出言冒犯在先。”
又觉得不够,继续补充:“他还推了菱纱。”
青年挑眉:“哦?所以九公主的伤是……”
凤姜如实答道:“是我帮菱纱挡了一下,不小心磕到的。”
“咦,九公主你刚刚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方祁托着下巴作思考状。
凤姜:……
她好像被流景一句话,便套得全盘托出了。不由得心中有些懊恼,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流景。
青年神色如常,目光澄澈地同她对视。
凤姜狐疑地盯着面前青年上下打量了好几瞬,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好若无其事地又移开视线。
若她再多坚持几瞬,便能捕捉到流景眼底,那一点兴味和一闪而过的笑意。
一旁的小豆丁终于开口说话:“可是菱叶姐姐,三公主不是总欺负你吗,那日在茶室,我还听见她挖苦你来着。”
凤姜觉得虽然菱纱经常找她的茬,但是本性不是个坏的,于是同小鬼解释:“菱纱她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眼不坏,再说她娇生惯养,经不起赫暨那一推的。”
小豆丁很疑惑:“所以菱叶姐姐你便经得?”
凤姜只好胡诌道:“我自小在王庭长大,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干过不少活,身子骨好着呢,当然无事。”
其实是她生下来就爱打架,每次打完架身上都要挂彩,年月长了,自然变得皮糙肉厚起来。
她都有点佩服自己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说完便见流景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瓷瓶,向她推过来:“禹安性子活泼,平日里总有磕碰,便给他常备着伤药,此药效果不错,九公主可以试试。”
凤姜眨巴眨巴眼,有些狐疑,看了身旁的小鬼。
是你的药?
小鬼眼珠子飞快朝她那边转了一转,又转回去,面色如常,似乎在回答她,没错就是给我准备的。
凤姜安心,既如此,便收下吧,天族四殿下用的伤药,定比她自己的好。
其实也算不得她自己的。
她从前用的伤药都是祝枝专门为她配的,祝枝掌草木,天然亲近花草,由他制出来的伤药自是最好的。
只是凤姜从凤麟洲走得急,什么都没带,现在有的那一点伤药都是从菱叶那继承来的。
鉴于菱叶在王庭里的待遇,手上伤药的药效估计是聊胜于无的。
凤姜道过谢后,流景手里的墨也磨好了,便着她二人继续抄书,又掏出了那本佛祖什么菩萨什么经,倚着画柱翻看起来。
凤姜还是顺不出来那本佛经的名字。
今日的小鬼抄得很是专注,都没有在小凳上左扭右扭,凤姜有些稀奇,悄悄看过去。
正襟危坐的小童手还在不停动着,眼神却已失去了焦距,困得眉毛直使劲,带着眼皮一抽一抽的,看似人还坐着在抄书,其实魂已经飞走一会儿了。
凤姜莞尔,知道昨夜不是她一个人没睡好,瞬间就心情顺畅了。
她美滋滋地继续抄书,抄到第二十八遍时,瞥见方祈上前附身在流景身边说了些什么。
流景拂袖起身,放下手中的书,便领着方祈大步走了出去。
耳边二人脚步声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不见,凤姜听得“咚”的一声,身旁小鬼一头倒在桌上,睡得很是香甜。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化作一只蓝孔雀,轻脚轻脚地朝流景消失的方向摸去。
他二人神神秘秘的,是干什么去了。
**
凤姜躲在小院的院门后,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外的对话,透过院门上的一条缝隙,看见流景面前站着一位身披金甲的孔羽卫。
她来得晚了些,摸到这处时,门外的对话已进入尾声。只听见什么钩蛇、悲泉什么的。
“二殿下,还有一事。”孔羽卫拱手,“王君挂念九公主,不知九公主她近况如何,可有给殿下和夫子们添麻烦?”
“九公主她……”流景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声音淡淡,“天资聪颖。”似乎是才想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
凤姜靠着门,满意地笑起来。
还挺了解她。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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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流景的声音陡然严厉,“聪颖有余,勤奋不足,性子顽劣了些。”
凤姜咬牙。
有眼无珠,竟敢批评她顽劣。有资格批评她的神,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还没生出来,不知道流景他,是想做前者还是后者。
“既如此,真是劳烦二殿下了。”孔羽卫尴尬抹汗。
凤姜带着气转身就走,一路冲回到小亭中,冲到流景方才坐的那一处画柱旁,她停住了。
黄木香攀着画柱蜿蜒而上,细长的枝桠开出朵朵小花,又有绿叶,配上一池浅水,别有一番意境。
每每偷看流景时都觉此处景色极好,此刻站在这又觉得实在是非常一般。
花也一般,水也一般,书也一般,人更是……
她接着把视线往下移,停留在坐槛上那本蓝色封皮的书上。
这本书原来名唤——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凤姜不禁恶从胆边生。
可怜的大佛菩萨经,你的主人弃你而去,留你孤零零在这儿。
那你就,替你主人让本少君出出气吧。
她一脚把书踢到地上,痛快地踩了一脚。
瞧着书衣上几片竹叶状的脚印,又觉得太过明显,撇着嘴扭着屁股用尾羽扫干净后,迈着两个爪子颇为解气地跳回小凳上,化为人形,戳了一旁睡得正香的小鬼一下。
小豆丁迷糊着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脸上的口水,看向凤姜:“菱叶姐姐,我二哥没回来过吧。”
凤姜刚小仇得报,心情不错,弯着眼睛回答他:“放心吧,你二哥没回来过,你赶紧收拾收拾别被发现了。”她善解人意地从小鬼手下一摞纸里抽出来一张干净的铺在最上面,帮他遮掩了美梦的痕迹。
小豆丁一颗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握好手里的笔,在小凳上左扭右扭,试图摆出一个专心抄书的姿势。
他这边刚扭好,流景便回来了。
凤姜余光观察着流景的动作,见他快走到那处画柱处时,惊讶地开口:“啊呀,二殿下,你的书怎么掉到地上了!”
她摸着下巴佯装思考了片刻,又道:“刚刚刮了一阵风,定是风吹的。”
她觉得自己这番话很有逻辑,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睡了五万年一点没影响她的聪明头脑。
流景低头看了看掉落在地的书,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是什么小动物碰掉的。”随后微微偏头询问后方的方祈:“方祈你说呢?”
方祈点头赞同:“属下觉得殿下说得有道理。”
凤姜没搞懂意思,顺着流景的视线一看。
这一看,脸上的神情差点裂开。
只见孤零零的大佛菩萨经旁,赫然是两个竹叶般的脚印。
完了,她好像露出马脚……鸟脚了。
凤姜扶着桌角,强壮镇定:“此处竹林多,许是小松鼠吧。”
流景眯着眼瞧她:“果真如此吗?九公主素日里不常来茶室,竟也知晓这方竹林常有松鼠出没?”
凤姜干笑着,眼神飘忽:“我瞎猜的…哈哈…二殿下别放在心上…”
飘忽着飘忽着对上流景锐利的视线,青年眉目凌厉,眼里含了冰般,仿佛一眼便能将她看穿。
算了……笑不下去了
她僵硬转身,埋头抄书。
11. 第 11 章
凤姜迈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小院时,发现她院门口站了个不速之客。
门上挂着的油纸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斑驳树影下,头戴金步摇钗子,白衣白裙的女子,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脚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的几块碎石。
这般装扮,整个书院里找不出第二人。
菱纱。
她目不斜视往小木门走,欲推门时,踢石子的人停下了动作,从喉咙里嘟囔出几个字:“喂,菱叶,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诶,大小姐转性了?
凤姜背着手转到她身前,探出小半个身子,故作惊讶:“咦,三姐姐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菱纱将手里抱着的盒子塞到她手中,双手抱胸,清了清嗓:“我说,多谢你——“
“什么?你再大声点——”
怀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物件,凤姜低头一看,正是先头菱纱手里抱着的盒子,镂空的玄色乌木,上镶金饰,双手抱着摇了一摇,里面还有东西在叮铃作响。
“你故意的是不是。”菱纱美目含怒,指着乌木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是给你的,多谢你今日替我挡了赫暨那一推。”
凤姜眼珠一转:“嗷——你说这个呀,不客气,顺手的事。”
随即把盒子往腋下一夹,伸手去开门。
她刚将门开至一半,啪的一声,从一旁伸出个巴掌来,一巴掌又给门推合上了。
菱纱按住她的门:“你就没什么别的表示吗?”
凤姜疑惑:“我需要有什么别的反应么?”
“你就不说句多谢三姐姐?”
“多谢三姐姐。”
菱纱:……算了。
她跟菱叶这个小可怜蛋计较什么。
“明日是盂兰盆节,山下有灯会,要不要一起去?菱月闹着要叫上你。”她偷瞧了凤姜一眼。
凤姜停住了推门的手。
灯会……
从前她住在昆仑墟时,常听画娆谈起。
那是凡间才有的东西。
按画娆自己的说法,她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神仙。在凡世长到十三岁,突然被少昊帝君带上天做了神仙,不是很适应神界的生活,也不大适应与仙气腾腾的神仙交朋友,但与凤姜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倒是很投缘。
初来昆仑山的日子里,拉着凤姜窝在起云台里将凡世生活翻来覆去回味了无数遍。
神生漫长,但也孤独,不似凡人般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便能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前半生身处太平盛世,后半生就可能在兵荒马乱里飘零。画娆很不幸地两样都没捞着,出生在乱世,刚见着点太平盛世的曙光时,便被少昊帝君带上天做了神仙,十三年人生中幸福的时光不过弹指几瞬,在苦难中嚼着为数不多的甜艰难度日。
因此凤姜记得极清楚,画娆最常提到的凡世灯会,万家灯火与花灯交相辉映,平日里沉寂的街道绚烂如白昼,王公贵族与街头乞丐同游一处,食不饱腹的平民也得以窥见天颜。
因着人生的苦,便也衬得这几个瞬间格外的甜,令听故事的凤姜也很是神往。
只可惜那时神魔两界一片混沌,与凡世并不相通,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终究没能寻到机会去见识一下画娆口中那花团锦簇,火树银花的灯会。
凤姜反手一把握住菱纱按在门上的手,眼神犀利:“灯会!什么灯会?是凡间也有的那种吗?”
菱纱将唇一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灯会乃是太爷爷从前在人间游玩时所见,觉得很是热闹,便带回了汤谷,不过你从前在王庭,没听说过也正常,要不是菱月求我,我才不愿意带着你,方才他们来寻我说想要一起我都没同意……”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凤姜眨巴着着眼睛,睫毛扑闪扑闪。
“明日午后便出发。”
“可是我明日下午还要抄书。”她眨巴着的眼睛慢了下来。
“这个不难,你称病休息一日便可。”
“这……不太好吧。”
凤姜绞着手指头,略有些为难。
虽说她进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追求一个平安,但是向夫子撒谎这种事还未干过,特别撒谎的对象还是流景。
她总觉得自己的种种伪装在流景面前都无所遁形。
几次她都怀疑流景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但转而又想到流景从未见过她,才安下心来。
菱纱安慰她:“你尽管去提,这个法子还是孔宣告诉我的,这次他也会同我们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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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夫子们大都偏爱他,若是遇上什么突发情况,他定能妥善处理的。”
“你说谁?孔宣?”
菱纱有些困惑:“是呀,孔宣世子,你应该认识的。”
孔宣也去么……
如果孔宣也去的话,好吧,那她也不是那么想去了。
她真的很不喜欢朱雀这类生物,从见到孔宣的第一面起,便没由来地生出排斥之感。
不去了不去了。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三姐姐,我还是不去了吧,撒谎骗夫子实在不好。
菱纱还欲挽留,就见凤姜已经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本就不得夫子喜爱,才被山长罚过,若是装病再被发现,恐是不妙。”
菱纱见她这般可怜样,心里不自觉软了。
是了,她这个九妹不同于孔宣,孔宣是客居书院的一族世子,功课样样优秀,最得夫子喜爱,而菱叶她……唉,算了,既然菱叶有恩于她,日后她便多多照拂一点。
这般想着,菱纱叹了口气,突然发现焉下来的菱叶也挺可爱的。
半个侧脸对着她,眼帘低垂,平日里气焰嚣张,如今像个软了刺的刺猬。
菱纱忍不住摸了摸自家幼妹的后脑勺,手感还不错,于是又摸了两摸,“罢了,下次我再叫你。”
凤姜忍着拍开在她头上作乱的爪子的冲动,继续装作很失落的样子回答道:“好,菱叶多谢三姐姐。”
送别菱纱,她靠在小院门上,脑子里想起来许多事情。她有些怅然,想起那年她闹着让画娆带着她去凡间,画娆那身体虚弱的师弟片刻离不得人,在画娆面前对她百般阻拦,这一计划便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
到如今已经年,其实她内心对灯会本身的执念已淡了许多,不能释怀的更多是遗憾,遗憾她与画娆阿宓共游的这一心愿始终未能实现,从前做不到,以后更是不可能。画娆因她师弟的缘故与她师兄闹翻,遁入忘川河中再不出世,阿宓她也……
她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计划里的人不能如约到场,但计划里的她和一场灯会倒还可以实现。
不过是称病告假,她堂堂凤族少君,何等逆天之事她都做得,实乃小事一桩,完全难不倒她。
12. 第 12 章
传闻汤谷往上数两代,有任王君醉心凡俗风物,曾于人界游历十数年,从十数年里经历的数十个凡人节日里精挑细选出盂兰盆节,想在汤谷里也过起人间的热闹日子。
起初几年学了个十成十,学着凡人逢一年一次,然神仙寿命长,一觉便能睡去十几年,起初还觉新鲜,次数多了渐渐热闹淡了下来。
后来盂兰盆节便成了汤谷十年一逢的盛会,通常这日书院的学子都要三五结伴下山游玩,夫子们也很通人情地给放了半天的假。
因此小院那边传来消息,说九公主病了需要卧床休息,晨课无法出席时,夫子们不疑有他。
消息传到夫子堂时,二殿下身边的侍卫方祁正预备往沉香小榭向二殿下汇报消息,路过夫子堂听得几位夫子在闲聊,将头将夫子堂敞开的大门一伸,听得茭白夫子道:“唉,九公主又病了,晨课都没来上。”
又有一位夫子搭话,“九公主真是时运不济,前日里才与赫暨世子起了冲突破了相,这又……唉……”
多日相处,方祁也有些可怜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兄不友姐也不恭的九公主,一夕听闻九公主生病了,有些忧虑。
于是方祁带着忧虑穿过夫子堂后院,往沉香小榭去了。
老王君极看重二殿下这尊贵客,命人在夫子堂后方专辟出一方小院供二殿下居住,知二殿下是个好风雅的兴子,又遣人从祝枝上神的须弥仙境求了两株老槐树种在院中,树下是一张由产自东海海底五万丈深处的青玉壁岩制成的茶桌。
方祁敲开门,流景掀门而出,立在两株槐树枝叶交错的阴影中,方祁将手一拱:“殿下,王庭来报,说据记载每逢盂兰盆节,钩蛇便会在悲泉左右出没。”
顿了顿,又报:“但蛇类狡猾,行踪隐秘,不易寻得其准确之所在。羲和神女将钩蛇封印在悲泉之时,曾点化当任王君,取了其一滴心头血,打入钩蛇体内,命孔雀一族镇守悲泉。身负王族血脉之人,便可借助血脉感应,感知钩蛇的动向。”
话间侍女在青玉桌上布下茶具,端上一盆清水,流景净过手坐下,执起银勺往小炭盆里添了点火,“狄荣王君属意谁?”
方祁在二殿下身边做事已有两千年,有一两分默契在,估摸着二殿下心中已有了成算,开口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带九公主前去?”
流景颔首,抬手执壶在两口羊脂玉杯里倒上新沸的茶水,递了一杯给方祁。
方祁笑着弯腰接过,“多谢殿下。”凝神一闻,杯中有馥郁茉莉香气浮动,是上好的碧潭飘雪,抿了一口酝酿三四又踌躇着开了口:“属下方才路过夫子堂时,听几位夫子在说,说九公主今晨的晨课告了病假,在卧床休息。”
流景执杯的手顿了下,抬眼看他,“病了?她生了什么病?”
方祁细细回想了下,几位夫子好像没谈到九公主生了什么病,于是摇了摇头,“这个属下不知,不过九公主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左右不过风寒束表这类小病。”末了挠了挠头评价道:“九公主这病生的不巧。”
“今日是盂兰盆节?”
方祁答是。
流景放下手中的白玉杯,翻弄了两下将炉下炭火熄灭,“确实不巧。”
见二殿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方祁心领神会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银勺,一旁随侍的仙娥递上绢巾。
将双手一番仔细擦拭后,青年放下绢巾,信步朝院门走去。
“殿下,你去哪里?”
“去瞧瞧九公主生了什么病。”
——
九公主自这日寅时便称染了风寒要卧床休息,夫子堂的小童接到传唤前往已是巳时,从寅时到巳时九公主满打满算已在床上躺了有三个时辰。
汤谷地处日出之地,灵气充裕,仲夏时节少有伤寒,患了风寒便要在榻上躺半天的更是罕见。
因此听令前来的小童对于九公主的状态是极为担心的。
果然九公主病得不轻。
推开门,一阵浓郁的草药味飘来,艾草混着紫苏叶、桂枝,温暖辛辣里混着点甘甜木香,熏人泪下,小童捂着鼻子往里间走。里间里,原是有一鼎紫金香炉熏着炉内的草药,烟雾缭绕。
九公主虚弱地躺在榻上,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务必要告知二殿下我病得极严重,下午恐怕不能如约到茶室抄书了,咳咳……”
病得极为严重的凤姜半靠在床上,“拖着病体”艰难地说完一番话,并很适时地咳了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传话的小童点点头,转身离去。
凤姜赶紧把捂在被窝里的脚伸出来透气。夏日天热,为应付夫子的突然袭击,她提前被窝里捂了有半个时辰,如今已是大汗淋漓。
小童应该是有些担心她,走出几步又顿住,转身关切地询问她:“九公主,真的不需要请医馆来看看吗?”
凤姜刚伸出去的半条腿僵在了原地。
不曾想到小童竟杀了她个回马枪,她在小童十分关切两分疑惑的注视下,硬生生将刚伸出半截的腿又抬回被窝里,末了还佯装疼痛地嘶了一声。
她咬牙掖了掖被角,宽慰小童:“不用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每年这几天都可能感染风寒,卧床休息便能好个七七八八,不必叨扰医官他老人家了。”
小童疑惑:“九公主你……你的脚没事吧?”
凤姜虚弱地笑笑,“没事没事,这也是老毛病了,咳咳……”咳完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捂着嘴继续使劲咳了两声:“咳咳……咳!嘶……”
见她这架势不对,小童拱手告退:“那便不打扰九公主休息了。”说罢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凤姜捂着嘴,眯着半只眼,目送传话的小童跨出房门,长呼出一口气。
装病这事她是真不擅长,差点就要露馅,不过好在总是把人打发走了。
她一脚踢开身上的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正正好,照在窗外的一株梧桐树上,她想起院里的那株红海棠和好一段时间没有宠幸的木秋千。
凤姜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抱着一堆零嘴丁零当啷的就出了门,将零嘴摆在院中一口水井旁,化为原形蹿上秋千,伸了个懒腰,烈焰一般的尾羽自秋千上垂下。
凤姜原形是只极漂亮的火凤,通体火红,羽毛细密富有光泽。
凤凰天生有一条尾巴,数量随着修为的精进而增加,凤麟洲的凤凰大多拥有两到三条,寻常的血脉修炼到这种程度基本上算是到了头,但凤姜不一样,她是个运气顶顶好的神女命。
世间拥有九条尾巴的凤凰屈指可数,凤姜很荣幸的忝列其中。她是天生地养的神,在九阴山上降生时便拖着三条华美的凤尾,尾羽间光华流动,轻轻一拂还有火星溅出,是一只稀有的火凤。回到昆仑墟后多年苦修,在砗磲大战前,她已修出了九条尾巴。
多日未能晒太阳,从前最引以为傲的一身华美羽毛久未梳理,脱落的绒羽附在羽片上,黯淡了许多光芒。
凤姜使劲抖了抖身子,抖完觉得不太满意,又使劲抖了抖。
一套动作下来,四周的空气里已经充满了火红色的小绒毛,她打了个响指,将四散的小绒毛收回袖中,慵懒地瘫在秋千上晒气太阳,尾巴卷起一个个小零嘴往嘴里扔,眼睛一眯一眯地享受起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正午,晴朗,无风,无人,有花香相伴,有零嘴解馋,这样的好日子,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过了。
拍了拍身下的秋千,她有些感慨,翻了个身,困意席卷而来。
日头越爬越高,眼皮也越来越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起云台晒太阳的日子。
直到耳边传来清浅的脚步声。
“!”
凤姜一个哆嗦坐起身来,左右张望,竖起耳朵听了一瞬,迅速跳下秋千奔回房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速度快得在院中掀起了一阵风。跑路的同时还不忘顺走水井旁未吃完的小零嘴。
青年踏进院中时,随风飘起的海棠花瓣正好落在肩头上,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小童,“二殿下,这就是九公主的院落。”
流景颔首,由小童引着穿过小院,行至那扇木秋千旁,步子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二殿下?”
小童顺着流景的目光看去,木秋千上赫然躺着一支孤零零的金色羽毛,足以见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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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匆匆离去,没来得及带走它。
“无事。”他道。
只是发现了一只躲懒的小鸟。
凤姜往正厅中一张贵妃榻飞去,落地化作人形,动作利落地翻身上榻,胡乱将发髻一扯,施法将里间的药炉搬到榻旁,掏出一枚铜镜确认形容足够憔悴,是一幅风寒未愈,邪气入体的样子。
咚咚,外间传来敲门声,声音听起来很是活跃:“九公主,二殿下来看望你了。”
凤姜手里的铜镜啪的一声砸在了自己脸上。
呔!怎么又是他!
摆出来的姿势瞬间就垮了一半下去。
她有些苦大仇深地想,流景跟她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不然为什么她每次干什么缺德事,都能被他逮到。
清空脑子里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凤姜把脸上的铜镜扫开,闭上眼装睡,复又掀开眼皮往外偷偷看一眼,房门紧闭还没有下一步动静,赶紧再扒拉两下头发,一手扶在软榻的扶手上,一手状若无力地垂在身前。
小童又敲了敲门,唤她:“九公主?”
凤姜保持着这个姿势,捏着嗓子以门外二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量应声。
吱呀一声,小童将门推开。
青年带着一阵清风,踏入房中,浓厚的药味儿顿时散了不少,窝在贵妃榻里的女孩儿艰难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额发凌乱,脸色苍白,平日灵动的双眸半睁,少了许多神采。
憔悴是憔悴,但他瞧着瞧着,竟从榻上人惨白的面色里看出一两分红润来。
凤姜虚弱地开口:“菱叶病体未愈,礼数不周全,还请二殿下见谅。”
流景也不客气,很自然在小圆桌坐下,抬手提起桌上的水壶,水流缓缓从壶中以一道优美的弧度倒入杯中,溅到杯壁上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把凤姜这套从路边摊三两银子买的茶具都衬得价值不菲了。
果然还是九重天的风水养人,养出如此风度翩翩的君子。
不过,他手中那个杯子,好像是她平日里爱用的那一个。
不对。
凤姜伸出尔康手想要阻止,却发现青年已经将杯子递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抬眼看她,眼里似有疑惑:“九公主的病如何了?”
灵台空白了一瞬。
她之所以选择歇在这方榻上,是有自己的小巧思在的。
从院中飞走时还短暂思考了下,很贴心地没有飞到里间去,因她想着若是夫子来探望她,请夫子入里间说话似乎不太合礼数,正厅宽敞,茶水充足,正适合她与夫子说话。
现在想来,她这小巧思还不如没有。
凤姜感觉脸上有点烧,收回伸出的手,掩在唇边,假咳了两声:“咳咳,应是前几日患了风寒,一时之间可能好不利落。”
怎么就忘了把常用的杯子收起来。
流景手敲着杯子,打量她:“是吗,我怎么记得你昨日还活蹦乱跳的,这病竟来得如此凶猛吗?”
凤姜状似可惜地摇摇头:“是呀,近几日可能都无法起身了。”又叹了口气,幽怨地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与殿下的约定,可能无法达成了。”
流景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也很惋惜:“这样吗,小鱼他今日念叨着想去山下的庙会玩,求着我带你一起去来着。”
“既如此,只好我与小鱼两人独去了。”
说罢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凤姜:“?!”
“二殿下留步!”
流景转身,就见原本倚在软榻上的少女已经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殿下,我刚才发现我病得其实也没有很厉害,不过逛个庙会,还是有力气的。”
病愈如有神助,哪还有半点方才虚弱地样子。
流景打趣她:“当真有力气吗,九公主可千万不要逞强。”
那必须得有力气。
她煞费苦心装病就为了下山去逛一逛心心念念的灯会,若他二人也要下山,岂不正好同她撞上。
凤姜急切地摆摆手:“不会不会,殿下你放心好了。”说完生怕流景反悔,坐在榻上往前挪了两挪,眼睛发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13. 第 13 章
菱纱诚不欺她,汤谷颇重视这十年一度的盂兰盆节,下山的青石板小径两侧挂满做工精美的小宫灯,虽因着白日高悬并未点灯,却也可以预见夜晚灯火亮起莹莹满山的热闹景象。
风吹过两侧林海,声音簌簌,送来阵阵竹香,吹得人心旷神怡。
在一派心旷神怡中,凤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流景好像是故意乍她,而她被一乍乍得再次全盘托出。
不过好在他虽是个坏心眼的,但没坏个彻底,并未主动戳穿她。
凤姜裹了裹外衫,四处张望了下。
要是被别人知道威风凛凛的凤姜少君,为了不抄书溜下山去看灯会,躲在床上装病,那可真是丢大了人。
林径幽长,下山的路走了许久。小豆丁牵着流景在前,凤姜心不在焉的远远缀在后面,好像被谁抽了魂走。
这样魂游天外飘飘然又飘了一会儿,视野渐渐开阔,视野尽头出现零星的商贩。
凤姜魂归了,且她发现,小豆丁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一反常态,一路上都皱着眉头不说话。
走到一个糖葫芦摊前,凤姜低下身问道:“小殿下,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禹安皱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二哥怪怪的。
今日巳时三刻,他好好的在书房抄着书,二哥突然说要带着他去看灯会。
禹安严肃着脸,严词拒绝了二哥的邀请。
今日的佛经还没抄完呢。
他记得的,二哥从小就教导他,今日事要今日毕,此番定是为了考验他。想通了道理,坐得更直了,皱着眉头,奋力抄写佛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二哥却将他的笔按下,道:“菱叶姐姐抄书太辛苦了,我们带她去山下玩一天,放松一下好不好?”
禹安呆愣抬头,这还是他二哥吗……
但转念一想,菱叶姐姐打小没了娘,大了也没爹爹疼,来了书院还被兄弟姐妹欺负,实在是可怜。破例一次也无妨。
于是禹安依依不舍地放下笔,期待地,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跳下椅子,出了门。
……
被凤姜问到,藏不住心事的小殿下下意识就要全盘脱出:“是二哥说……呜噜呜噜……”
流景捂住身边小孩的嘴,朝她道:“小鱼最近抄书抄得太累了,许是还没有缓过来。”
禹安:……
接收到自家小弟充满怨念的眼神,流景温柔地揉了揉小孩的头发。
凤姜了然,可怜孩子,原来也是抄书抄的。
“好了好了,菱叶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吃。”
凤姜温柔一笑,向卖糖葫芦的阿婆要了两支糖葫芦,其中一支递给小豆丁,小豆丁眉开眼笑跟她道谢。
剩了一支在手上,她自己直接吃掉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客套地问了下立在一旁的流景:“二殿下,你要吗。”
打小在九重天养尊处优长大的神仙一般的君子,多半是不会对这种凡世俗物感兴趣的,因此她极自信地客套一问,自信流景会端出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的神君做派,礼貌体面地道一声多谢,随后拒绝。
然她手刚伸过去,就见流景接过,递到嘴边很自然地咬了一口。
嘿,还真吃……
凤姜僵硬收手,朝葫芦阿婆道,“阿婆,再来一个吧。”
吃就吃吧,再买一支就好了,又不是买不起。
阿婆笑着又递过一支,凤姜接过,糖葫芦晶莹剔透,看着香甜诱人,忍不住就要立刻下口一尝。
葫芦阿婆将手在围裙上一擦,笑眯眯开口:“小姑娘,三文一支。”
凤姜停嘴,光顾着吃了,差点忘了付钱。
她爽快把手往钱袋子里一淘,掏出来五文钱在手上跟阿婆面面相觑,尴尬笑了笑再一掏,掏出来一文钱,再再一掏,还是一文钱。
咦……?
低头扒拉开钱袋子看了看,袋子里拢共就一个五文钱和零星几个一文钱的铜板。
一个三文,三个……三个九文……
嘶……
流景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瞧着她有些窘迫地将钱袋子里少的可怜的几个铜板全倒出来,在手上挑挑拣拣,拣出五个大小不一的堆到一边,盯着剩下唯二的两个一文钱发愣。
看着无端的有些可怜。
他道:“九公主可是忘带钱了?”
凤姜愣着回答:“是,我近来记性不太好……”
流景笑了笑,拍了下小豆丁的头。
小豆丁预备伸手掏钱,为凤姜慷慨解囊:“菱叶姐姐,不如我来付吧。”
“不行不行,说好我请你吃的。”凤姜严词拒绝,将小豆丁动作的手按住。
她有些肉疼地将那一堆铜板捧着递给阿婆,阿婆快手收下,朝她道了句多谢姑娘。
流景也举着吃了小半的糖葫芦朝她浅浅一笑,“既如此,多谢九公主了。”
独她一人不舍地瞟了眼那七文钱,小小地咽了口唾沫。
**
午时已过,长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凤姜一路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克制住好奇的心思,毕竟她如今囊中羞涩,如同太监逛青楼,有心也无力,路过簪花摊、小食摊,直到一个面人摊前彻底走不动道。
小小的一方摊上插着各式的面人,摊主大叔吆喝着招揽生意。
“三文一个,三文一个!”
她有些出神。
阿宓从前最爱看话本子,她虽不大感兴趣,但整日与阿宓厮混,也耳濡目染了不少。
阿宓就偏好些文绉绉,风月无比的桥段,其中以才子佳人最为合她心意。才子佳人的故事总绕不过偷溜上街携手共游,携手共游里又总绕不过要驻足各式各样的小摊,买三五簪子饰品做定情之用,再吃几样小食。
小食摊里别的都算寻常,独这“以油面蜜糖造笑靥”的面人摊不同,得凤姜注意。
将一坨面揉扁搓圆,一印,二捏,三镶,四滚,便变为面容灵动的人偶。
不仅可以捏人偶,还可以捏小狗、小猫、小龙、小凤凰。
她觉得新奇有趣,就跑去找画娆求证,画娆也摇晃脑袋将这面人摊说得似天上有地下无一般,说面人师傅奇技灵巧,做出来的面人栩栩如生,吊足她了胃口。
身侧突传来甲胄相撞之音,凤姜回头一看,竟是那日在茶室见过的孔羽卫。
她赶紧背过身,凑到摊前去。
……
“启禀二殿下,王君有要事相告。”孔羽卫恭敬行礼,递过一卷信笺,“殿下可有指示,属下已在悲泉周围布下人手,只需殿下一声令下,便可……”
流景打断他:“将人手撤去。”
孔羽卫怔愣了下,复问:“殿下您说……”
“将人手撤去,我会亲自前往。”
方祁惊讶:“殿下……”
流景收起信笺,目光移向凑在小摊前凑热闹的少女,注视片刻,而后开口:“钩蛇生性狡猾,此去凶险,我与九公主一道前往。”
少女颤颤巍巍踮起脚,仰头朝人群内张望。
“殿下可是不想让九公主卷入此事?”方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王君拜托殿下入汤谷讲学,名义上是为约束一众不肖子女,实则是为都泽世子命中之劫做打算。
自家殿下一诺的分量,虽算不上天君谕令那般重,但在四海十洲之中,也是十分拿得出手了,这样重要的一个诺,王君竟给了都泽世子,足见其重视。
西方的麒麟与南方的朱雀一族都早早定下了王世子,唯汤谷的王世子之位空悬。三公主乃王君君后独女,按理当由三公主承继君位。但荣狄王君膝下十八个子女,只为这一子做了打算,其中含义,不言自明了。
九公主本就处境艰难,这般关键的当上,一旦站错了队,日后怕是难过。为今之计,最好是独善其身。
方祁心中暗叹,不愧是自家殿下,对属下是一等一的仁爱,早为九公主考虑清楚了,想通了这点后再问:“殿下预备何时动身呢?”
站在摊前凑热闹的少女已被挤出了人群中央,渐渐落到了后面,摇摇晃晃地似想扒着人墙再看几眼。
方祁随着自家殿下一道看去。
眼见九公主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就要扑到前人身上,身边站着的殿下忽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再等片刻。”
凤姜看得起劲,摊前看客也越堆越多,慢慢被付钱的人挤到后方,隔得远了,只能听到摊主大叔热情的吆喝声,手上的动作看不真切了。
使劲踮起脚想要再看看,却险些扑到前人身上。
正有些沮丧,就见一旁伸出一只天青色衣袍的手,拨开攒动的人群。
凤姜抬头。
长街上的灯火不知何时亮了起来,灯光阑珊下,青年长身玉立,身姿顷长挺拔,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高抬,抵住又要合拢的人群。好像搭起了一个小拱门。
“去前面看,看得清楚点。”
流景侧首,微微偏头示意她上前。
凤姜点点头,屈下双腿,小心翼翼地从他手臂之下钻过去。
两边人潮涌来,她绊了一脚,伸手扶住头顶的手臂,才堪堪站稳身子。
夏日衣衫轻薄,布料之下的肌肤触感温热,鬼使神差的,凤姜摸了一下,柔软的触感顿时变得坚硬,虽隔着一层衣服,但能想见他修长手臂上骤然紧绷的肌肉。面前青年只是看着瘦弱,实则暗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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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
第一次接触男子的身体,她有些新奇。
“九公主摸够了吗?”流景声音淡淡,“此处人多,摸够了的话,就走吧。”
凤姜赶紧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够了够了。”她猛点头。
点完头觉得不对,这样显得她真的刻意在摸他一样,懊恼地摇了摇头。
流景在她头顶又笑了一声,“走吧。”
凤姜终于成功钻了过去,流景也收了动作,跟在她身后。
被落下的小豆丁大喊:“二哥!菱叶姐姐……”被方祁眼疾手快拉走,哄着他:“小殿下,此处人多混乱,我们去旁边看看。”
凤姜猫着步子缓慢挪着,奇怪的是,她挪得这么缓慢,周遭拥挤,却无人挤到她身上,她有些疑惑,往后看去。
身后是一片宽阔的胸膛,视线往上,能看到青年天青色交襟衣口处露出的锁骨。
再要往上瞧就有些累了,流景比她足足要高出许多,也是此时几乎要贴在他身前,才发现她堪堪够到他肩膀。
那胸膛朝她贴近了些,隽秀如玉的下巴低了下来,接着是好看的唇。
“九公主怎的停了下来,可有哪里不对?”
凤姜这才发觉过来,她一停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太近了,近得她能清晰感觉到青年胸膛的起伏,滚动的喉结。
她有些慌乱回道:“没有没有。”转过身,给了自己一巴掌。
她今天是怎么了?
流景在身后护着她,两人顺着人群中的缝隙顺利挤到摊前。
摊主大叔生意好,摊前此刻已围满了人,并未留下什么空位,她与流景,最终被挤到小摊左侧一根粗/壮的花灯杆子处,凤姜一只手抱着杆子,流景身形高大,若站她右边,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故很识趣地站在她身后。
右边是一对母子,小孩从摊主手中接过人,高兴得原地打转,拽着他母亲的衣裙道:“母亲母亲,这两个面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他母亲摸着他的头:“乖孩子,你喜欢就好。”
母子俩面带笑容地离开了。
凤姜捏了捏钱袋子里的两枚铜板。
若她带够了钱就好了,只需再有七文钱,她就可以买三个面人,也像那小孩一样,一个像她,一个像阿宓,一个像画娆。可惜她没带够钱。
她眼巴巴干望着。
“老板,来两个面人。”忽闻身后流景的声音响起。
隔得太近,无端的耳边连同脖子有些痒,凤姜抱着杆子,往前缩了缩。
二殿下似乎与传言不太相符,不见得是个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既吃糖葫芦,又买面人,干的净是些沾满红尘气的事。
“好嘞这位神君,一共六文钱。”
流景从绣着精致云纹的一只荷包里掏出铜板,随后要求:“一个要孔雀模样,另一个要小龙。”
哦,还怪入乡随俗。要只孔雀模样的。
凤姜低头,玩起腰上的衣带。其实也没关系,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回不来汤谷还能下人间,寻一处小摊买一个面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其实也有关系,凡世浩瀚,三千大千世界中又有亿万小世界,亿万小世界中百亿山河百亿日月,她如何再能寻到如画娆所说那般的热闹人间。就算寻到,心境不同,便什么都不同了。
她是个很执着的人,却总是差点运气,抓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如同她在昆仑墟时想拥有一个小面人,耽于战事没能脱身下凡,再醒来时已失了这份心,如今再有机会,却好像还是欠几分机缘。
衣带被扯得要变了形时,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
凤姜蓦地抬头。
是一只青绿色的孔雀面人,小孔雀双颊鲜黄,眉眼灵动,羽枝松散,数来不多不少正正好是九只。
握着小孔雀面人的是一双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顺着那双好看的手往上看,头顶的莲花花灯发出朦胧的光,灯下的青年,清隽,温雅。
流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右边,估摸着将她方才的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右手握着面人朝她再一递:“九公主,给你的。”
竟是给她的吗?
“真是给我的?”
“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青年一笑,“九公主赠我糖葫芦,我回赠九公主面人,礼尚往来。”
她发觉,流景此刻,不太像平时那么讨厌了,总是冰冷冷的眼里带了笑意,像淌了一湾莹莹的天河水。
那湾水里倒映出一个呆愣着的少女的影子。
有些酸涩的一颗心忽的舒缓了下来。
凤姜感觉心里炸开了一朵小烟花。
14. 第 14 章
盂兰盆,即梵语中的乌蓝婆拏,意为用来救倒悬痛苦的容器。
盂兰盆节这日,凡人以盆罗百味,供养僧众,僧人诵经,救亡魂脱无间地狱,离饿鬼苦,生人天中,得福乐无极。
凤姜和流景挤出人群时,正碰上头戴恶鬼面具,身披棕榈绿羽大氅的一群人,抬着装满五味果的银盆从长街而过,行向汤谷八方十座寺庙,供养十方僧人。
酉时正,天已全黑了。
长街之上亮起灯火,各式精美花灯连成一片,流光溢彩,披着七彩羽衣的行人从灯花海下笑闹而过。
街对面是一栋金碧辉煌的酒楼,黄衣小二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揽客。
二楼一扇轩窗推开,露出里边古色古香的内饰,梳着元宝头的小豆丁趴在窗边,握着啃了一半的鸡腿使劲挥手。
方才在面人摊前踮着脚看了许久,又使劲挤出来,消耗了不少体力。
“咕噜……”
凤姜肚子不适时地叫了一声。
街上人多,她与流景站得近,这一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流景许是听到了,垂头看向她,“九公主饿了?”
“方祁订好了包厢,既饿了,便上去用晚膳吧。”
凤姜了想钱袋子的两文钱,捂着肚子,小声道:“其实还行,也不是很饿。”
流景邀她上去,应是由他请客的意思,但她才收了他的面人,又吃他一顿饭,这样哪行,她堂堂少君,成了白吃白喝的了。
凤姜思索了片刻,面露忧虑:“二殿下,我突然想起来,今日的佛经还没抄完,在山下用完饭回去肯定来不及了,”说着一手悄悄挪至身后,勒了下裙带,继续道:“我现下还不饿,还是赶紧回书院把佛经抄了吧。“
“九公主当真不饿?”
“当真当真。”凤姜表情坚定。
她其实饿的,但饿肚子事小,蹭吃蹭喝失了风度事大。
回书院吃些素餐,不妨事的。
“咕噜——咕——”
……
流景玩味地看着她:“九公主的肚子好像不这么认为。”
凤姜捂着肚子,红了脸。
“肚子,肚子它有自己的想法。”她窘迫道。
“那就别委屈了它。”流景看着她,眼里的玩味更重了,“佛经便明日再抄吧,否则九公主的肚子又要闹情绪了。”
**
酒楼名唤一品醉仙,以醇香悠久,酒力深厚的神仙喝上一坛,也要醉卧十日的一品汾闻名。
凤姜怀着别扭的心思踏入一品醉仙,甫一进门,便闻得酒香氤氲,小豆丁与方祁许是逛着逛着,追着酒香进了这里。
关于流景的说法她听了很多,从他两百岁随龙神宸胤修行,到八千岁单挑上古凶兽,再到两万岁领了司法天神一职,司掌刑律,不说事无巨细,也称得上是比较熟知,怎么就没听说过,流景他除了长得好,出身好,修养好,损人的嘴上功夫也好。
凤姜自顾自郁闷,被小二引着上了二楼。
推门而入,小豆丁像阵风一样窜了出来:“二哥,菱叶姐姐,你们去买什么了!”
流景揉了揉小豆丁的头,拿出小龙面人,小豆丁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十余个侍女端着菜碟鱼贯而入,又一齐散去,小二走在末端,手里捧着一坛红布封起的不知什么酒,轻手轻脚妥善置于桌上后,又缓步退出包厢。
不多时,菜已上齐。
满桌的珍馐佳肴,琳琅满目。
凤姜盯着一盘松鼠桂鱼,咽了口口水。
她因自小流落在外,过了两百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又因后来总是有事无事就要与应龙神手底下的神将切磋两下,消耗极大,饭量比一般的女神仙大出几倍。
书院里为着约束一众娇小姐金疙瘩的娇贵性子,成日里尽用些淡餐素食,不见荤腥,吃得人几近无欲无求,再度升仙。
久未开荤,凤姜有点馋。但那盘松鼠桂鱼摆在流景面前,她与流景对坐,隔了一整张大圆桌。只好遗憾作罢。
她退而求其次,就近夹了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嚼了两下,眼睛一亮,再夹了一筷子,又尝出许多风味来。
索性多吃了几口。
九重天的规矩约莫是极好的,将“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贯彻得很好,埋头猛吃里只听闻零星几声杯盏轻击声,。
渐渐声音都歇了下来。
渐渐周遭彻底没了动静。
凤姜察觉出不对,缓缓抬头,抱着饭碗环顾一圈,只见小豆丁嘴里含着半只鸡腿,筷子耷拉握在手中,眼神震惊地看着她,方祁担心地正抬手替自家小主子托住摇摇欲坠的鸡腿。
流景已放下筷箸,一手托腮,认真注视着她,见她抱着饭碗停住,另一只手将他面前一盘纹丝未动的松鼠桂鱼推到她面前:“九公主尽管吃,吃完还有。”
凤姜:?!
她看了看手边摞到第三层的空碗,一口尚未咽下去的饭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她好像稍微,吃多了几口……
“……不……嗝……”
关键时刻,那口白饭梗得不上不下。
流景思考片刻,了然:“不要这盘?要别的也行,方祁你去唤小二进来。”
方祁贴心地将小主子口中的鸡腿成功喂了进去,应声就要行动。
凤姜赶紧干哽下那口饭,放下碗拦住他:“不不不!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够了。”
一时间吃得尽兴,竟忘了收敛,菱叶一个弱女子,哪里来她这般如海的饭量。
“当真够了?”
“当真够了!”凤姜用了十成十的劲,将头点得像拨浪鼓,希望流景能从中看出她的恳切来:莫再上菜了,再吃她得露馅了。
流景应是信了她的话,没再吩咐。
将嘴里的鸡腿肉咽下后,小豆丁真诚地赞叹道:“菱叶姐姐你好厉害……好”打了个嗝,“……嗝,好能吃。”
凤姜干笑两声,夹了筷子白饭放入嘴中,思索该如何将她饭量大这件事合理化,在嘴里嚼了两口的功夫编出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我从前在王庭过的都是粗茶淡饭的日子……”
“最多的是白粥配青菜,馒头配酸萝卜。”她低头,面露惆怅,“从前便听说一品醉仙大名,一直不得机会一试,今日终得梦圆,喜不自胜,故用得多了些。”
“让大家见笑了。”她落寞垂首。
一边说着一边真情实感地怀念起从前在昆仑山吃香喝辣的日子。因掺了真情的缘故,她这番表述显得格外逼真。
方祁许是自动脑补了些“她”在王庭受苦的日子,也染上了些惆怅,安慰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有殿下在,九公主不会再受苦了。”
凤姜佯装怅然地点点头,道了句多谢,点完头觉得不对,什么叫以后有流景在?
她疑惑抬头。
方祁自觉失言,心虚地移开目光。
流景将一个夜光杯移至她跟前,朝她道:“这酒酿的不错,九公主尝尝,权当消食。”
凤姜狐疑地接过酒杯。睁大了眼。
杯里酒色澄澈,丝丝香味钻入鼻腔。
她素爱喝酒,闻得出这酒绝非凡品,激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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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持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将酒杯揽入手中。
虽馋,但也不忘道谢:“多谢……”
一句多谢还未说完,便被流景打断:“九公主今日道了很多次谢,不必这么客气。”
凤姜有些不好意思。她兜里揣的,嘴里吃的,手里握着的,全都是流景付的钱,怎好意思不道谢。
虽说朋友之间倒是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但她在心里想了下,觉得她与流景并算不上朋友关系。严格来讲,她与流景,其实是仇人关系,只是这关系极为隐秘,普天之下大抵也就她与凤阙两个人晓得。
倘若日后东窗事发,流景一朝得知松岚身殒的真相,再想起他盂兰盆节这么一个好日子被一个女骗子骗吃骗喝,恐要气急攻心,他气急攻心倒没关系,但这气八九不离十往她身上撒,就有很大关系了。
凤姜清了清嗓子,开口又是一句多谢:“总之今日多谢二殿下了。”顿了顿,偷偷观察流景的脸色,见青年面色如常,未对她再次道谢有什么不满,继续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菱叶铭感于心,改日必定好好答谢二殿下一番。”
一番话说完,抬眼一看,流景正专注地看着她,细长的手指搭在夜光杯壁上,有节奏的轻轻敲击。
“不用改日,”他道,“今日就有机会。”
凤姜往后退了一退,直言:“今日?今日我没带钱。”
她快速将兜再摸了一遍,确定自己全身上下是真的只有两文钱。
流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是钱。”
“不是钱那是什么?”她有些紧张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吞咽间大脑飞速运转。
流景今日待她出奇地好,她还当他良心发现,觉得前几日亏待于她,心有愧疚,如今看来,恐怕他另有所图。
但她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权势,修为,家世,法宝,样样没有,有什么好值得他图谋的?
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副清纯可人的皮囊。
清纯可人……
青年俯身看着她,秋水般的长眸含着零星笑意,薄而红的唇亦勾起,无端地诱人。
凤姜打了个寒颤,手里端着的杯子一抖。
她低头,再喝了一口酒,掩住眼里的震惊。
听闻松岚的心上人白泽神女便是一位弱柳扶风的赢弱女仙,出身低微,小意温柔,与菱叶的遭遇,何其相似。
他兄弟二人相伴长大,流景不会与他三弟一样,也喜好这类的女仙吧。
莲花灯下,青年赠她面人。
怕她饿肚子,为她破例,免了今日的佛经。
看出她爱吃松鼠桂鱼,便挪到她面前。
吃完饭,还贴心地倒酒给她消食。
以及方祁那句。
“以后有殿下在,九公主不会再受苦了。”
!
凤姜颤了一颤,不禁在心中悲叹:
作孽啊!
……
氤氲烛光中,少女捧着酒杯,神情变换,忽而皱眉,忽而恍然大悟,忽而面色悲怆。
流景全看在眼里。
本是想逗一下她,见女孩良久未吭声,将手里杯子越捏越紧,神情严肃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知她多半是想岔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九公主是位不走寻常路的公主,聪明倒很聪明,就是有时聪明底下隐隐透露出的执着,像一头闷闷的倔驴。
他感到有些有趣,继续逗她,轻声道:“只需借九公主一用。”
倔驴少女瞪大了双眼,瑟瑟发抖,抖着声音开口:“咱们神仙可不流行以身相许啊……”
15. 第 15 章
“咱们神仙可不兴以身相许啊……”
……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静得出奇。
流景满是兴味的笑意凝在脸上,难掩惊讶。
凤姜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怔在原地。
她方才说了什么来着?
以身……以身相许?!!!!
凤姜迅速低下头,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耳尖,活像只煮熟的虾子。
“噗嗤——”
一片静默中,方祁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殿下也忒坏了……一句话能讲明白的事,非要去逗九公主。
流景眼神含刀,冷冷地扫过去。
方祁伸手捂住嘴,捂在嘴上的手却张开一个缝,低低的憋笑声又从那缝里传出来。
正憋笑憋得辛苦,一只小手突然出现,啪的一下堵在他手的缝隙处,帮他捂得更严实了点。
小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踮脚抬手,“方祁你别笑了,”说着看了看凤姜,肃然道:“再笑菱叶姐姐该不开心了。”
凤姜感觉自己快被烫熟了。
不仅心不开,她都快有些想不开了。
她大抵是疯了,酒喝多了醉了晕了,左右脑打起架来,哪根筋错搭上了另哪根筋,说出这般胡话来……
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直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自己把自己埋了算了。
旋即想了想,遁了也不行,这番话前面是她在对着流景道谢,对于流景要她怎么谢这件事,还没讨论出个结果。
凤姜长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去瞧流景的反应。
青年眼里的意味深长消失了,良久,错愕地轻笑出声:“九公主当真风趣。”
捏着杯子严肃地思索了半天,以为她要继续同他道谢,却不想语出惊人。
“无需还以银钱,也无需……”可能是觉得以身相报这四个字有伤风化,顿了顿又是无奈一笑,带着无奈的意思道:“也无需以身相许。”
凤姜抓住话头,赶紧转移话题,追问道:“那需要什么?”
流景抬手,手中是一卷拆封过的羊皮纸,纸页上纹有蓝金翎羽纹。
是孔雀王庭的东西。
凤姜犹豫片刻,接过,打开来看。
上书几个大字:钩蛇已化羽,请二殿下速往悲泉。
钩蛇,原是大荒土丘山上的一条野蛇,土丘山靠近魔界狱都,常有罪大恶极的魔游荡至山中,浊气浓重,野蛇日夜吸食浊气,入了魔失了神智,作乱四方,后由羲和神女制服,封印于汤谷悲泉中。
钩蛇化羽,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面带疑惑,很是不解。
“本打算等你喝完这壶酒,再告诉你,但事情如今看起来有点紧迫。”
“钩蛇蛇胆有助于修为突破。”流景看了看她,“你王兄都泽,近日或有一劫,王君托我替他取钩蛇蛇胆,助他渡过此劫。”
“你自然会疑惑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钩蛇行踪诡异,唯有身负孔雀王族血脉之人才可感知其所在。”
凤姜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流景继续道:“我与你父王一致认为你是最佳人选,但事关都泽世子性命,需要秘密行事,故而现在才告诉你,抱歉。”
凤姜沉默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同他再次确认,“二殿下需要我替你寻出钩蛇之所在……”
“借助我的,王族血脉?”
流景点头。
凤姜陷入新一阵的沉默之中。
她哪里来的孔雀王族血脉,她压根都不是只孔雀。
“九公主意下如何?”
“要不我还是以身相许吧。”
她觉得这个实现的可能性更高。
流景:……“九公主莫要说笑。”
“二殿下你有所不知,菱叶生母只是王庭一个身份低微的洒扫婢女,我血脉不纯,比不得兄姐,怕是要坏事。”凤姜面露难色。
“无妨,只需九公主一滴心头血便好。”流景看着她,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成,是九公主的功劳,不成,是在下之过。”
青年春风化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凤姜无言以对。
“既如此,那好吧。”她道。
**
汤谷地处东荒之东,毗邻甘渊,每日太阳自甘渊水中洗尽灼息,由羲和神女驾金乌车送往西方。
甘渊水滚滚留下三百里,流至悲泉,竟汇成一潭冰冷的静水。
悲泉外是一圈寂密深林。
凤姜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在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
此间树木高大,天上明月高悬,林间却无一丝光亮,脚边草木旺盛,藤蔓疯长,若不提起裙角,三步路里有两步要挂到路边枝桠上。
流景掌着一颗夜明灯,走在她右侧。
一阵风自幽暗深处吹来,携了几分阴湿的水汽,夏日衣裙轻薄,冷意丝丝缕缕穿过轻纱,攀上肌肤。
凤姜在这阵阴风中抖了两抖,打了个喷嚏。
“莫怕。”温润的嗓音自一旁传来,“还有半里路,便到了。”
余光里瞥见周遭亮了不少,凤姜揉着鼻子抬头,见先前置于流景右手掌心的夜明珠不知何时已换到了离她更近的左侧。
这里属实阴冷了些,加之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若无流景手中夜明珠发出的微弱过来,她少说也要摔个好几次。
西海的夜明珠,与西海龙族的清贵之气一脉相承,光华内蓄,只散发出莹莹微光,不太亮,只照出半尺便如针落大海般被吞噬在一片茫茫的黑中。
她吸了吸鼻子,反驳道:“我没有,我不怕。”但觉得自个儿这番话欠缺点说服力,盯着前方的枯枝思索着又补充,“我们凤……孔雀一族最是耳聪目明…
…”
就着夜明珠微弱的光,她耳聪目明地看到她与流景二人映在一起的影子,风吹得衣衫堆叠,裙带交缠,好似一对亲密挽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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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这两个字冷不丁地冒出来,凤姜有些恶寒,步子顿了一下。
流景回头,轻笑:“耳聪目明如你,还是怕么。”
她往旁边移了移,咬牙。还要说几次,她——不——怕。
腰间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凤姜低头,见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抵在她腰间,剑身由玄铁铸成,剑柄为一条银龙盘绕,通体银白,剑上带了力,推得她往回走了两步。
这把剑,约莫便是传说中的神剑洗墨剑。
此等神剑,被它的主人用来赶她,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凤姜还想挪,就听得流景声音低沉:“小心,后面有东西靠近。”
她欲转身查看,却被一双手扣住后脑勺,腰间洗墨剑的冰冷触感消,流景辖制住她,朝她偏过头,压低声音:“别回头。”
他方才拿剑把她往回一赶,她用心隔开的三寸地缩为两寸,现今再低头耳语,距离更近了。
阴冷夏夜里,灼热的气息呼在耳边,格外的挠人。
凤姜小心翼翼地抬眼,她这个高度,正正好看见青年殷红的薄唇,白日里总是清冷的黝黑瞳眸被睫羽半掩,夜里黑,看不清神色,凌霄花香味将她包裹其中,占据了所有感官。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二殿下,你……”她轻唤出声。你离我远点儿。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低笑,嗓音嘶哑枯槁,随风打着旋儿由远而近。
凤姜背上寒毛竖起,顿时僵在了原地,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铺天盖里的黑暗朝她席卷而来。
“得罪了。”夜风中流景带着叹息的声音再度传来。
腰间再度缠上什么东西,带着凤姜飞了出去,视线里林间景物翻转,只见一团黑雾朝她逼近。
腰间的东西很是灵活,带着她躲开,落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甫一落地,便有一个泛着金光的罩子罩下来。
黑雾撞了两下,未撼动罩子分毫,只好作罢,转换目标。
凤姜趴在罩子上,看得清楚,黑雾身后,流景手执长剑,挥出一道剑影,耀眼的白光直冲那黑雾而来。
黑雾急急避开,被逼到一株树前,猛地转身,又是一道剑影接踵而至。
洗墨剑挥出的那刹那,林间被照得有如白昼,黑雾中化出一张狰狞凶狠的脸。
若流景战中分出一两分神来,看顾一下被他罩在一旁的凤姜,便能看到她一张脸霎时褪干净了血色,瞳孔睁大,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定在了原地。
凤姜定定地立在原地,看清的一瞬间,心中似劈下一道惊雷,刹那间周遭丛林褪去颜色,视线里烧起一把熊熊烈火,所有景物似水一般流入浓厚的黑暗中,恍惚将她烧回五万年前那日车渠川上。
满目黄沙中,将金龙从背后一枪贯穿的男子,露出一张邪肆的脸,朝她笑起来。
眉目和五官与眼前黑雾渐渐重合。
——朱厌!
16. 第 16 章
白光乍歇,洗墨剑飞出,朝黑雾飞去,将它死死钉在树上。
黑气溢出,凝实的雾渐渐消散在黑夜中。
流景收剑回头,只见金光罩里,绿衣少女紧绷着眉头,表情怔愣,面色苍白,双手死死扶着罩壁,好像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
还说不怕。
他扬眉,挥手撤去了罩子。
凤姜似被魇住了,手不自觉垂下,但眼里仍无神采,直至金光彻底散去,如水般的夜色再度蒙上眼前,才回过神来。
那张噩梦一般的脸已经消散,林中又恢复了寻常,她努力按下心中惊疑,顺了口气,环顾四周。
一场恶战结束,周遭一片狼藉,流景却是白衣一尘未染,发丝都未乱一根。
方才隔着一层阵法,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最近总是忆起往事,或许正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般,在黑雾中臆想出了朱厌的脸,若是如此最好,若是……
她不敢深想,只抚着心口,试探地问:“方才那黑雾甚是吓人,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二殿下可有看清它长什么样子?”
流景看了看她惊魂未定的样子,沉默片刻,道:“只是一个小妖物而已,没有什么牙什么脸。”
竟被吓成这样了。
凤姜长舒一口气,若流景也没看到什么,那泰半是她的错觉。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五感复归,潮湿的青草香钻入鼻腔,腰间的不适感也逐渐明显。
凤姜疑惑地低头,想起确实有个东西缠在她腰间,将她带至这方树下,现在才看清那物原是一圈枯藤,藤似是新断的,还沾了不少泥,大片墨绿色布料被染成了灰绿色。
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定像才从泥里捞出来一般,反观流景,一身干净整洁得连衣角都妥妥帖帖,与此处、与她格外的格格不入。
虽说她衣裳大都颜色耐脏,布料耐造,但毁了一身她就得再添置一身,前几日毁了一身,今日又毁了一身,数下来,她只余两身衣裙了。
雪上加霜的是,钱也花了个干净。
流景先前朝她道了一声得罪,这样看来,是有点得罪了
凤姜有些幽怨地看过去。
大榕树下,少女目光凄厉,眼神含怨,两腮鼓起,气呼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流景难得地愣了愣。
倔驴一样的少女,总是笨拙,顽劣,充满少年气,如今鼓着双腮,无端地带了点小女儿的娇俏,跟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只看了片刻,便移开眼,道:“就到这里吧,再往里走,妖物只会更多。“
若再遇上什么大妖,还不知道要被吓成什么样子。
凤姜皱起的眉舒展开来,她本就不喜欢黑夜,尤其更不喜欢林间的黑夜,巴不得早点解脱,“那我是直接走,还是?”
流景看了她一眼。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怨气冲天的人,此刻洋洋地冒着喜气,像得了天大的解脱。
“九公主不是说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还没到地方,就要跑路了?“他道。
凤姜讪讪:“我就问一下,没别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这里吧,劳烦二殿下替我护法。”
方才一番激烈的打斗,几乎将方圆数米夷为平地,凤姜就地坐下,气沉丹田,隔绝外识,凝神五内,渐渐从周身升起一股冥冥之气。
那气往上汇聚,涌向额心,几息后散于天地。
凤姜睁开眼。
流景抱剑,淡淡问道:“如何了?”
她沉稳地清浅一笑:“有个大概方向了,我且再试试,分辨得清楚一点。”再装模作样地闭上眼,有些汗颜。
其实根本没有方向,那股气无头四散,莫说大概了,她甚至根本感知不到什么血脉之力。再运行一周,新提起来的一股气在额心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散出,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羲和神女做事做得妥帖,着令孔雀一族镇守悲泉,便只他们一族办得到,她身为少君,名义上掌管鸟族,也半点办法没有。
但她如今在外人眼里,是只货真价实的孔雀,若什么都说不来,岂不要漏了马脚。正兀自思考着,听得头顶上流景声音幽幽:“这许久了,九公主还未辨出方向?”
“有了有了。”凤姜硬着头皮,悄悄打量一圈,选了个看起来最幽深最黑的方向,点头道:“那边。”
据她的经验,越是看起来恐怖的地方越危险,越有大妖出没。
指完,又弱弱补了一句:“但我血脉低微,不一定准哦。”
找错了地方可别怪她。
“嗯。”流景淡声道。
一个银色的袋子突然从天而降,凤姜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捞回来一看,银底云纹,鼓鼓囊囊的,不正是流景的钱袋子吗。她捧着钱袋子抬头,道:“二殿下,你钱掉了。”
这么一笔巨款,足够将一整条长街的小吃摊都买下来了,也不揣揣好。
流景嘴角抽了抽,忍住扶额的冲动,“不是掉了,是给你的。”
凤姜受宠若惊:“无功不受禄啊,这可不行。”
“此时应该还未过戌时,长街上的摊贩大抵还在,九公主回去路上,若有什么……”他顿了顿,道:“新奇的,劳烦替我给小鱼带点回去,他今日也未逛尽兴。”
至于为何是“也”,除了小豆丁还有谁没逛得尽兴,凤姜没细想,只觉手里的袋子有些烫手,买东西哄小孩子开心,这事她还从未做过,从前在昆仑山上,她就是最小的一个,只有旁的神来哄她,没得小辈给她哄。
她于被哄一事上倒是经验十足,不过情况有些不一样,她所喜的与小豆丁所喜的可能千差万别,
流景将如此一笔巨款交给她,当是很看重她,天家之人向来出手阔绰,应不是买个一两样的意思,若一两样还好,买得不好也就损失一小点钱,若都买得不好……
她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顿感压力山大。
“二殿下,小殿下喜欢些什么呀,可否告知我一二。”凤姜问。
喜欢什么?
白日长街上,少女走走停停,状似不经意地朝各式小摊偷瞟了好多眼,脸上满不在乎,却浑然不知下意识的肢体动作将她出卖了个彻底。
两步一偷瞟,三步一回头。
有行人路过,窃窃私语:“瞧这郎君,看着俊朗不凡,却不想这么吝啬,连个物件也不愿意给人家小姑娘买,小姑娘一路走一路眼巴巴的看,瞧着真是可怜。”
他忍无可忍:“九公主喜欢吗,喜欢便让方祁付钱吧。”
凑在簪花摊前的少女转过头来,错愕道:“二殿下误会了,我不喜欢的,我只是第一次见,有些好奇。”
素簪麻衣,淡施粉黛,一双琥珀眼清亮,眼里的惊羡与向往作不得假,应该的确是第一次下山。
相处几日,她翻来覆去穿的皆是千篇一律的墨绿衣裳,式样简单,头上也无什么首饰。
他皱眉,荣狄王君到底怎么养的女儿。汤谷这一习俗由来已久,怎么会第一次见。
还要再问,那人已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悠哉转到下一个摊位去了。
……
“糖水,小食,面人。”流景犹豫了下,些违心地道:“簪花他也喜欢。”
凤姜越听,越觉得无比的熟悉,“咦,小殿下的喜好竟与我相差无几,不过小殿下竟连簪花也喜欢吗?”
她今日正好在簪花娘子的小摊上看上几件精美的首饰,小豆丁年龄尚小,绑在他头上,应当不太违和。
“小鱼他,”流景沉吟,“爱好比较独特。
“既如此巧,便都买两份吧,权当答谢九公主了。”
“啊,这怎么好意思啊。”凤姜挠头。
买东西本是顺路之举,若她也得一份,便又欠流景一个人情了,这头刚还完一个恩,马上又来一个恩,上一恩扣着下一恩,这恩恩相报,要何时才能了。
委婉推拒的话已到了嘴边,流景却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样,淡声道:“若你只买一份,照小鱼的性子,他也会匀一半给你的。”
凤姜想了想,她与小豆丁多日相处,看出来小殿下是一位慈悲心善的殿下,她肩上受伤,他就星夜翻窗请了陆英来替她瞧伤,她买糖葫芦囊中羞涩,小豆丁便慷慨解囊,以她对小豆丁的了解,觉得把吃食玩物匀她一半这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孩提时期,对吃食玩物的占有欲是非同一般的强,专在起云台辟了一间屋子收藏各路神仙送的礼,不管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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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喜欢的,是半点不能忍受别人染指的,更莫说喜好的物件了。
有次凤阙看上西海水君献给她的一块玉珊瑚,她与凤阙一窝长大,相知相熟,尚且依依不舍了好久才忍痛割爱。
凤姜将心比心,觉得小豆丁纵是再慈悲心善,慷慨大方,将心爱之物分旁人一半,也定是不好受的。
这样便说得通了,流景他原不是要施恩于她,是舍不得自家心地纯良的小弟受委屈,她顺带沾沾光罢了,如此拳拳爱护幼弟之心,实属难得,万不能辜负。
有这般爱护之心,却又不言明,流景这人,大抵就是嘴硬心软吧,若不是她辗转思索,还领会不到他真意。
凤姜自得地笑了笑,善解人意道:“好,我这就出发,再晚点摊贩可要收摊了。”
她自觉肩负重任,火急火燎地撑坐起身,岂料与流景坐着讲了太久的话,腿早已麻了,一有动作,酥麻之感如电流般传遍全身,难受得她呲牙咧嘴,又跌坐回去。
“腿麻了?”流景似笑非笑。
“好像是的。”
凤姜坐在地上,有些尴尬,想她做少君,风风光光了几万年,几万年里没丢过的脸,好像要在今日丢个痛快。
眼前再次晃过一道白光,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次不是钱袋子,是一柄银白长剑。
凤姜悚然往后一退,退完才看清洗墨剑未露锋芒,安安分分地藏在剑鞘之中,剑柄朝她,流景握着剑尾一端,月华灼灼,清雅无边。
林间月下,佳人郎君,一个跌坐在地,一个伸出援手,何其地浪漫,何其地柔情,如若那柄剑不是柄剑,而是郎君的一只手,若佳人不是她,郎君不是流景,便更加地浪漫了。
她与流景放在这一出里,只会无端地惊悚。
凤姜撑着手往后再退了退。
“还不起来,是嫌腿还不够麻?”流景朝她挑了挑眉,道:“要我亲手扶你?”
“不敢劳烦二殿下。”她迅速拉着剑柄,借力起了身,忙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跑反了。”流景不疾不徐道,“那边是钩蛇的方向,九公主要去喂蛇?”
凤姜赶紧折回来,笑得爽朗:“哈哈,我最近方向感不太好。”
……
长街上行人已不如来时多了,许多摊贩都收了摊子回家,空了许多,卖簪花的簪花娘子许是离开了,凤姜转了好几圈也没寻见。
恰有三五人结伴,手里拿着几顶灯,说说笑笑地朝一个方向去。
凤姜拦住一位大娘,“阿姐留步,敢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呀?”
大娘笑道:“小姑娘嘴忒甜了,如今呀,约莫是戌时三刻了。”见凤姜一个人两手空空,又道:“马上就到亥时了,小姑娘若要去无池放天灯,可要抓紧了哦。”
“阿姐可知为何摊贩们都撤去了,戌时三刻也算不上晚,且街上还有这么多行人?“
“小姑娘并非汤谷中人吧,每逢盂兰盆节,我族族人都要去那空山无池畔放飞天灯,以祭哀思。”大娘指了个方向,凤姜顺着看过去,是悲泉旁的一座高山,在夜色里不甚明显。
“多谢阿姐了。”她道。
原是人都往空山去了,摊主大概是知道没什么生意可做了,遂撤走了。
那她上哪去给小豆丁买新奇玩意儿呢?凤姜发愁。
“收摊了收摊了,两文一个,卖完回家!”前方传来吆喝声。
凤姜走上前去,一边擦拭小摊一边吆喝的大叔见有人来,招呼道:“姑娘可要买个面人,最后一个了。”是先前见过一面的面人大叔,
但小豆丁已有一个面人了,再买一个,她也想不到该捏个什么形状。
“不要九文钱,也不要三文钱,只要两文钱,童叟无欺,良心价哦。”
“当真只要两文钱?”
大叔点头:“自然。”
凤姜思索片刻,道:“劳烦摊主捏一只小银龙吧。”
流景的钱袋子被她系在腰间,凤姜伸手,掠过那只钱袋子,从掉着线头的粗糙小兜里掏出来她那孤零零的两枚铜板,搁在摊上,随后补充:“要威风一点的哦。”
不然流景那家伙肯定会不满意的。
17. 第 17 章
凤姜接过小龙,心却突然跳得很厉害。
她转身看向悲泉的方向。
长街上灯火通明,百米繁华外,是绵延数百里的密林,死寂如深潭,将活人气尽数吞噬。
越是看起来恐怖的地方,越危险。
照理说她替流景指了方向,之后如何与她全无干系,就算指错了方向为能寻到钩蛇,他一个神力深厚的神君,自保也是没有问题的。
她又想起密林中,黑雾化作的那张脸,心底涌上不详的预感。
朱厌已于五万年前死在了车渠川上,至此经年,怎么会再现于世间。
心跳得厉害。
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绝能放过。
凤姜将小龙揣在怀里,穿过长街,急速掠向悲泉。
要论速度,四海十洲之内,除去西天佛祖座下的鲲鹏,就数她这只独一无二的火凤飞得最快。
……
凤姜循着洗墨剑留下的剑气,落到林中。
树木上还残留着新断裂的剑痕,嗅了一嗅,并未察觉到魔气,只有清冽的剑气将她围绕其中。
如同剑气的主人一般,清冷,疏离。
顺利的话,流景此刻应当已取了钩蛇蛇胆。不顺的话,他当是被她坑了,空手而归。
凤姜抬手,掌心凝出真火,撒向林间。
凤凰真火,乃至纯至阳之火,魔气沾上了顷刻便化为灰烬,所到之处邪魔无所遁形,是对抗魔头的天生利器,凤凰一族中唯她修得此法,靠着真火杀了不少朱厌手底下的大将。
林间并无奇怪的声响,真火在空中悬着燃了几刻,随即熄灭,化作缕缕青烟消散。
凤姜松了口气。
还好,此处没有魔气。
正转身要走,静得落针可闻的林间,平地响起一声渗人的嘶吼声。
她下意识地脊背缩紧。
是蛇。听声音比她破壳那日遇见的青赤环蛇强了数倍,应是钩蛇无疑。她随手指了个方向,流景竟也寻上了。
看来她的火凤血脉,比那什么劳什子的孔雀王族血脉管用多了。
脚下的地猛地晃动,又是一声嘶吼,甚至强过上一声。
不对。
凤姜看了看天,明月高悬,已过亥时。
一条妖蛇,不至于用了这些时辰还未降服。
此事有异。
她转身,朝声音源头飞去。
踏出这片密林没过多久,已消散多时的青烟慢慢显形,凝成比这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还暗沉的玄色雾气,聚在一起,拼凑出一张狂狷倨傲的脸,那脸上撕裂的唇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笑。
*
月色明亮,照不进林里,却照得悲泉这处静水有如镜湖。
深潭之上,通体赤黑的大蛇,身长数百寸,五寸一钩,尾如利刃,追着空中的白衣青年而去。
凤姜躲在一株粗壮的榕树后,隐了气息,见得流景身姿如燕,剑势如虹,与钩蛇缠斗在半空。
蛇类身形诡异,这条诡异更甚,攻击闪避间,已有游龙之态,但再怎么似龙,也比不得面前一条真龙。
白衣的青年,合目结印,身后隐有银龙虚影盘踞,一声轻吟龙鸣过后,流景睁眼,眉间一点光华闪过,银龙跃出,朝钩蛇袭去。
银龙环环缠上大蛇,几番博弈之下,渐渐收紧。
眼见要将钩蛇制服之际,忽的大蛇周身一震,背生双翼,血口大张,漏出两排泛着腥光的獠牙,尾巴极速颤动,圈圈音波荡出,湖水草木俱是为一震。
银龙落败,只留下一声凄厉的龙鸣,便化作满天光絮飘落。
合目结印的青年,已没了踪迹。
凤姜扶住树,瞪大双眼。
流景人呢?
她左右看了看,再上下看了看,俱不见那白衣飘飘的人影。
钩蛇合住了血盆大口,似是很振奋,昂首,甩着尾巴在天上游了一圈,中气十足地对月长啸。
凤姜扣紧了树皮,紧张地再观望了一瞬,仍是没有动静。
坏了,莫不是被吃了。
天枢不是道他八千岁便制服梼杌,一万五千岁司掌刑律,战名在外,无往而不利吗?
这其中恐怕水分颇多。
凤姜叹了口气。
还得她出手。
钩蛇仍自得地游曳于水上,并未注意到岸边不起眼的一株小树下,灵气正以惊人的速度汇集。
凤姜祭出长刀,摆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姿势,杀气腾腾地朝潭中大蛇飞去。
飞到一半陡然想起她如今乃孔雀王族的九公主,是一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若这般杀过去将钩蛇制服,事后谈起,流景恐要将她当成不世将才细心研究。
她想了想那般光景,觉得有些恐怖,猛地收了力,闷哼一声,仙术反噬,喉头涌上些微铁锈味。
凤姜艰难地将那铁锈味吞咽下去后,凝神化作一团火球,横冲直撞地往钩蛇蛇头撞过去。
她考量过的,这样的角度、力度,撞过去,定能将那大蛇撞的七荤八素,五内翻腾,将流景吐出。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倒霉程度,也低估了她与流景八字不合的程度。
当是时,她在火星里瞄准钩蛇蛇头,全力冲刺,却见得空气里絮絮白光升起,升到半空,凝成一条威猛的银龙,气势大小都两倍于前头那条可惜落败的小龙。
钩蛇身下,白衣的神君缓缓现身,一剑含了万钧之力,将蛇身挑翻过去,随即奇巧地弯过腰,侧身飞出。
凤姜大惊,流景他原是在隐藏实力!
钩蛇掉入水中,在寒潭里翻了个身,蛇尾剧烈挣扎,溅起十丈来高的水花,有部分溅到凤姜身上,把火花浇灭了些,使她视线更加清晰。
巨蛇怒极,发出疯狂的嘶吼,腥风朝着青年而去,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流景被风吹得翻飞的衣袖和飞扬的鬓发。
她在进攻中分出神来欣赏,觉得他就算被风吹得仪容微乱,也乱得别有一番破碎又坚毅的风味。
坚毅又破碎的青年似有所察,抬眸一瞬,神色微滞。
凤姜与他对上眼,将他微蹙的眉,和眉下似水黑眸里明晃晃的疑惑与异色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流景疑惑,她也疑惑,疑惑之外,还大为闷愤。
她跑了这大老远,硬生生扛下反噬之苦,若靠流景自己便将钩蛇制服,她干看着他耍威风,岂不白吃了这些亏。
美救英雄不成,险要硬变小丑。
转瞬又想到她从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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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吃瘪,吃到郁闷之际,凤阙前来开导她,说做事不论大小轻重,定要留痕,即使事情只做了三分,也夸大讲出六分来让所有同僚都知道。
凤阙这一句至理箴言在她脑海里面一闪而过。
凤姜于是抬起头,使劲地朝执剑长身玉立的青年挥手。
“二殿下,我来助你!”
洗墨剑凌于半空,化出万千剑影齐齐罩下,将一方寒潭尽数拢在其中。
剑影齐齐扎下时,钩蛇蛇尾突地停止不动。
凤姜不才,自小便与蛇打交道,甚是清楚,这是蛇类准备进攻的前兆。
还差几丈,就差几丈。她马上就要撞到蛇头,完成这一出天衣无缝的美救英雄。
凤姜卯足了劲往前冲,誓要在流景制服钩蛇前助他一助。
不料蛇头倏地一低。
她心一跳,已来不及停下。
钩蛇前身猛地扎进水里,蓄势待发的后尾出其不意的带着猛烈妖气抬起,去接那铺天盖地扎来的剑影。
凤姜直直撞过去,倒催地,未撞上蛇头,正正撞向那抬起的蛇尾,尾部尖刺一分不差,一厘不偏地扎进她右肩里。
剧烈的疼痛传来,饶是身子骨皮实如她,也疼得皱起了眉。
这一刻只觉老天待她刻薄。
雪上加霜的是,钩蛇蛇尾给她一撞,原本的攻势被破坏掉,血盆大口转而朝她,怒吼一声,掀起阵阵狂风。
浓烈的腥臭味占据了所有感官,将钻心的痛觉都压了下去。
真臭。她这么想。
流景对着这样的臭味还能面不改色,她真敬他是条人才。
蛇尾一甩,将她甩飞出去,钩蛇蛇尾有无数倒刺,倏地抽出,带起右肩伤口里千百处针扎火燎似的痛。
她在这阵痛下短暂地失去知觉。
……
满天的剑雨停了一下,流景微愣。
凤姜从出刀到收手一套动作飞快,他注意到时,她已化作一团火球横冲直撞而来,嘴里大声喊着:二殿下,我来助你。
好像浑然不知她一个小火球和庞大的蛇身比起来多么的不堪一击,瞧着倒是气势十足。
溅起的水花浇灭了火星,露出女孩一张意志坚决的脸,坚决中又带着点似死如归。
她好像总喜欢救人,三公主对她不好,她救,明明与钩蛇实力悬殊,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上来,要救。
有点笨。
……
再度寻回五感六识时,凤姜正失力朝下落下,面朝着天,看见满天绚烂光影,仿佛下了一场好看的烟火雨。
她叹息,今日的脸丢起来好像没完没了。还是小看了蛇这一生物与她的羁绊。
凤姜惆怅地闭上眼,等待冰冷刺骨的潭水将她淹没。
不知道满含烈日灼息的水,浸在伤口里,泡起来会不会格外地痛。
钩蛇被剑影钉在原地,剧烈挣扎,悲泉一时间被搅得狂风骤雨。
身下寒意渐浓,应已渐渐逼近水面。
预想的刺骨冰寒却没有到来。
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熟悉的凌霄花香将她包围。
流景声音不复往日波澜不惊,带着几分参不透的不明意味。
“笨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