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雨霁》
1. 第一章
陇原,出卜沟村。
黄土垒成高坡,山石贫瘠干涸,烈日灼晒,黄土地发裂,人一走过,脚底下带起阵阵尘土飞扬。
进山的沟道中两台越野车在缓慢前进。
坎坷山路中汽车发动机的嗡鸣与爬坡的“咂咂”声渐行渐远。
灰色牧马人的挡风玻璃布了一层薄薄的黄沙灰尘,山道颠簸,放在箱盒里的矿泉水翻倒了,随着车内噪耳的摇滚乐骨碌碌地荡来滚去。
黑色酷路泽紧跟前车的尾巴,压过辙痕,在这荒原里留下两道深印。
透过车窗,能看见里面是个戴着无框墨镜的英俊男人。车内极静,他肩背舒展挺拔,映在黑色玻璃窗中的面容沉静。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指骨处有一枚白银状的素圈戒指,设计很朴实,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却透出几分骄矜的贵气。
手机“叮”一声响,男人侧头看去,消息预览里有一条运营商发来的短信:
如意陇原欢迎您!入陇请您多注意……
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硬挺的眉骨上,他侧头道:“小卡,联系妹妹。”
车载智能屏亮起,音波浮动,清脆的少年音道:“好的,马上为您联系妹妹。”
漫长的通话音响起,无人接通的45秒后通话自动挂断。
车内短暂沉寂片刻,男人道:“小卡,发条消息问......”
话音渐顿,他薄唇微阖。车过山壁,料峭山石遮盖烈阳,在他身上压下沉甸甸的黑影。
蓝色小球浮动跳跃了片刻,声音清越道:“为您发送短信给妹妹,内容如下:您有一个未接来电,看到消息后请及时回电。”
“不,”他叫停,低沉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悬而未决的慎重,“不用发了。”
小蓝球又跳动了几下,像个摸不着头脑的小孩,应道:“好的。”
智能助手的声音刚停,对讲机“滋滋”几声,传来向导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年轻男人口音带着方言腔调,唱歌似地说他们开过的这个地方流传着一句俗话,叫“晴天路难行,雨天没有路”。
晴天道路崎岖,沙石堆垒,一旦下雨,进出村庄的必经山道会被积水淹没,两侧岩壁化为瀑布,奔涌的流水冲撞出一条河道。水流汇集进入水库,等到蓄水满了,水库放水又进入大坝,流入千家万户。
他自顾自地说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对面的回应。
如出一辙的风景里只有前后两车作伴。向导发挥职业精神,绞尽脑汁想和后车的男人聊天:“老板,这边的村民都已经转移去县城里了,您来这边是要做什么?”
被称为老板的男人只答了简单三个字:“我找人。”
“找人啊……”
聊天到这又戛然而止了。
对讲机静了,那向导窘迫地收音。呵了半响,心里直犯嘀咕。
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但今天带的这位老板,他猜不明白他的来意。
这边的村庄原住民都已经迁出了,进无人区里找人?找谁?
他心里头多少有点犯怵,怕摊上事,又要收钱办事,天人交战几回合,离奇沉默了。
车辆穿过深邃的沟道,过了最后一道“关隘”,狭窄的山道像折扇般豁然打开。
朝着山道左侧盘旋的村路往上走,空荡的路道旁多了一块面目全非的大立石,隐约瞧得出原本有几个字,写着辨不清的某某某村。
导游小哥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从这里开始就进出卜沟村了,老板,你要找的人在哪啊?”
他说着说着,自己瞧见了。
蜿蜒曲折的村道上停着一辆路虎,车身已经脏得算“出土文物”,在这贫瘠的小山村依然格格不入。
那小哥又问:“老板,是前面那辆车了吗?”
“嗯。”对讲机里传出话音,“按喇叭。”
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了两声。
整个村庄却死寂般没有任何回响。
庄谌霁看向手机,网络信号依然是“E”。
环顾周遭,一片破落荒芜。别说人,连活物都瞧不着。
他关了发动机,解开安全带,索性下了车。
车门甩上,他走到那辆刚“出土”的路虎旁蹲身看了眼车牌,是军区的车。
“老板,打电话能联系上你朋友吗?”导游小哥探头问,也瞧见了那车牌,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怎么是部队的车?”
正说着,那路虎挨着的一道院门开了。先露面的是个短胡须,体型中等的男人,穿着一件条纹短袖和军绿色运动裤,不像是村里的村民。他警惕地打量了庄谌霁和那年轻小导游一会儿。
庄谌霁起身,问:“研究队的?”
邓志行豁然开朗,指着庄谌霁:“庄哥,来接人的?”
他直切正题:“露露在吗?”
门被拉开,邓志行扭头朝着里面喊了一嗓子:“小露,接你的人来了!”
不待邓志行再和对方寒暄几声,男人率先侧身越过他,快步走进了院里。
几近荒芜的村庄里收拾出一户勉强能住人的小平房,墙沿已经长出了一片杂草。
一扇门推开,又冒出个胖脸的男生。
庄谌霁再往里瞧,看见三个人坐在土炕上,两个男人都准备下炕了。坐在最中间的姑娘身形薄削,一头利落垂肩短发,曲腿坐着,还在摸牌,随意抬眼看向门外,撞进了男人沉静深邃的眼里。
那冲击不亚于精致的水晶琉璃瓶砸地,“哐当”一声成了个破落的橡木碗。
几乎没敢认,五年前白白净净又娇憨任性的小姑娘黑了,也瘦了,挺直的肩背细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形销骨立地支着那旧得脱色的衣服。
庄谌霁的脚步生生顿在门口。
宁瑰露的意外不比他少,用了整一分钟才从分辨出来人。
记得五年前她离开时,庄谌霁来机场送她。那年他生了一场病,大抵病得很严重,住了很久的院,走路也缓慢费劲,单薄瘦癯的肩支着一身黑西装,深邃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仿佛她去的不是西北,而是某个刀山火海。
他那时未尽的话都藏在欲言又止的晦暗眸光里。
他代宁江艇行使“哥哥”的责任已有逾十年,就像宁瑰露时常忘记他并不是自己亲哥一样,大概他也常常忘记了宁瑰露不是他亲生的妹妹。
如今再见,他健硕了许多,冲锋衣被撑得饱满,肩宽腰紧,手臂上的青筋沿着小臂攀援至上臂挽起的袖口底,瞧着做百来个俯卧撑也没问题。
这几年他过得还不错。她心想。
在吊诡的静默里,她头一侧,先弯眼笑着打破隔阂:“谌霁哥,不认识我了?”
男人好像这才回过神,缓缓地开口,声音极低:“瘦了。”
宁瑰露撸起袖子露出胳膊晃了晃,“也还好吧,没比以前瘦多少。”
“在这里住了几天了?”
宁瑰露将头转向同行人,“一天半?”
丁新思回答:“一天。”
“喔,那就一天。”
“怎么不提前叫我来接你?”庄谌霁环顾这黑黢黢的小平房,“这里怎么住人?”
“基地不能外联,出了基地又没信号了。我们到了附近才找到近的信号塔。”宁瑰露又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晚上睡车里,他们几个在房子里挤挤。这是我们队长。”
下了塌的中年男人先伸手,“您好您好,我是赵传。”
庄谌霁同他握了一下,点头道:“庄谌霁。”
松开手,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瘦高男人。丁新思主动抬手和他握了一下,“庄哥好,我姓丁,丁新思,您叫我小丁就好。”
对方看起来并不比他小多少,庄谌霁神情微妙,他看向宁瑰露。看见的是她和对方眉来眼去的小动作。
他嘴角下撇,沉着脸点头:“嗯,小丁。”
明明对面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至多三十出头,气度却沉练如山,像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了,让人不由紧张。丁新思心惊,感慨宁瑰露的家境圈子果然都不一般。
和一圈人简单打过招呼,庄谌霁让要走的几位将行李都先拿上车。
每人一个行李箱,正好塞满一辆车的后备箱。
在宁瑰露要上前车副驾驶的时候,庄谌霁站在后车驾驶室外按了声喇叭。
宁瑰露依然钻进了车里,在庄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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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要亲自去把她逮下来的时候,她拿着一个装了半瓶子不明物质的塑料瓶折返回来了。
烦乱的情绪轻易被扯散。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太瘦了。
侧脸一线看过去像铅笔勾画的薄薄的简笔画。
睫毛还是很长,长得能挡住太阳,在眼睑处留出一片阴影。
衣服像淘洗了很多次后脱色卷边的质感,腕口处都松了,稍一抬手就露出了一节皮包骨的手腕。
宁瑰露拿了两个柿子来,这边水井干涸,没水洗水果,她将柿子在身上随意擦擦,从车窗外递进去,问庄谌霁:“吃吗?”
“不吃。”
意料中的回答。
宁瑰露张嘴叼了一个柿子,绕到另一侧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侧身上了车。
关了车门,她将手里的瓶子放手套箱,探身往外看,冲站在原地的丁新思和赵传摆手:“队长,副队,我们走了啊。”
“好,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们发条消息。”赵传挥了挥手。
丁新思只笑着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像心照不宣的某种暗示。
宁瑰露接收到了信号,笑吟吟道:“我可不会,等出去我就把你们都忘了。队长,走啦。”
发动机嗡鸣声响起,两台车一前一后起步,朝着下山的道开去。
柿子破皮的汁水清香受干燥暖风吹拂,在车内穿堂而过。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柿子的。”男人先打破俩人间略显生疏的沉默。
“噢,吃习惯了就好了。”
“你们基地条件是不是不太好?”
“没有啊,挺好的,食堂自助餐,还经常有加餐,附近的村民有时候还会送肉和水果过来。”
“那也和家里不能比。”
或许是提到了“家里”两个字,打破了两人间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隔阂。宁瑰露笑了下,“和家里当然不能比,但基地条件也不差了。对了,谌霁哥,你现在还是住在泾市吗?”
“嗯。”
“庄叔叔呢?”
“他们现在在密云住。”
“密云啊,好地方,山清水秀的,还能种种地。”
“嗯,你喜欢吃柿子,等那边柿子收了,我让人寄一些过来。”
“那要等秋天了吧?”
话题在散漫的闲谈里延展开,那点太久不见的生疏很快被说不尽的共同话题冲散。
宁瑰露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倚靠着椅背,目光落在庄谌霁右手中指的戒指上。
“谌霁哥,结婚啦?”
“没有的事。”他的回答没有迟疑。
宁瑰露指指他戒指,“不是结婚那是谈恋爱了?”
庄谌霁侧眼看了她一眼,神色叫她看不懂。
宁瑰露八卦起来,侧过身眼神熠熠:“是谁啊?你同学还是家里介绍认识的?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或许是要下雨了。
沉闷的空气里多了潮热的湿气,叫人心头也能拧出一把水。
男人扯了下唇,略带讽意:“都不是,没意义,装饰品。”
若有所思片刻,她突然玩笑:“你不会一直单着吧?”
车内一片静默。
静默得等同于默认。
心头的钟像被“嘡啷”的敲响了一声。
她神情略有些错愕,玩味勾起的嘴角慢慢抿了下去,好一阵,她轻飘飘说:“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他忽地一哂,像回击:“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你也到了该被催婚的年龄了。”
这反击有力且一针见血,让宁瑰露哑口无言。
她24岁进西北,5年的青春年华倏忽而过,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已经不能用“还小”来做借口了。
这五年过去,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还有谁记得她?还有谁在真心期盼她回家?
或许是困了,车开了没多久她就合目睡了。
男人侧首,目光静悄悄落在她身上,一声细微至极的轻叹几乎湮没在周遭的静谧之中。
车窗缓缓升起,在难以言喻的沉默里一路向前驶去。
2. 第二章
下山没多久,炽阳就被浓重的乌云遮盖,狂风忽起,呼沙卷石。
对讲机“咂咂”的噪音响了几声,又断断续续传出向导小哥的大嗓门:“老板,这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了,往前开五十公里有个县城,叫平安县,如果雨大我们就先去那边歇一阵,等雨停了再走。”
“可以。”
宁瑰露先是假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醒过来时车正疾驰在公路上,窗外是如箭般斜射而来扑打在车窗上的大雨。
“我们到哪了?”她声音略有些沙哑。
“快到一个县城了,还有几公里。冷不冷?”
“不冷,这么干的天,终于有雨了。”
宁瑰露坐起了一点,感觉到身上什么在往下滑。她低头一看发现他的外套正盖在她身上。
“你的?谢了。”
对她的客气,庄谌霁没有回答。
没听到回应,宁瑰露也不尴尬。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弯腰揉了揉小腿,又打了个哈欠,“最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等到家我要先睡上三天,可别叫我起来。”
他语气又松了,尾音略略上扬:“嗯。”
这冷淡的态度却让宁瑰露感到久违的亲切。若是别人这样的寡淡冰冷,宁瑰露真是懒得再搭理,但是庄谌霁就太正常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十几年如一日,对谁都一样。
她眯着眼睛看他,从流畅的脸部轮廓弧度打量到挺拔悍利的身形,“谌霁哥,你身体养好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动了动,又“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呀?”
“你也是。”他说。
刚见面时觉得她变化太大,可简单几句话后那滚烫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无论外在怎么变,她的内里始终如一。
充满生命力的鲜活。
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三个字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宁瑰露哪个笑点,她侧头笑了好一会儿。
车穿过雨幕,过了最浓稠的那片乌云,密布的雨丝渐渐小了,只是天光依然暗淡,公路上隐隐还起了点雾。
几个男人决定还是先去县城修整一晚,明天再回市里。
小县城的酒店没有很好的条件,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库,大家商量着等雨停了出去找点东西吃。
宁瑰露越睡越困,这会儿只想沾床就睡。亦步亦趋地跟在庄谌霁的身后,背后灵似的。
在庄谌霁开房的时候,宁瑰露支着下颚在一旁打哈欠。
其他人倒是都精神奕奕,向导很健谈,其他人也跟着滔滔不绝地唠嗑唠个没停。
“露露,身份证。”
庄谌霁向她伸手。
宁瑰露拉开包链,找出了身份证递给他。
她的身份证还很新。庄谌霁注意了下日期,发现身份证是今年办的,照片里的宁瑰露一头齐颌短发,皮肤白皙清透,飞扬的眉弓神采奕奕。
宁瑰露探过头来看他手里的自己的证件照,得意洋洋道:“我短发好看吧?”
庄谌霁将身份证递给前台,“怎么剪短发了?”
“嫌烦,不好打理。”
“身份证是回家办的?”
“不是,基地统一办的,我还让勤务员帮我P白点呢,好看吧?”
“嗯。”
对他敷衍的回答,宁瑰露撇撇嘴,心道真没审美水平。
收了房卡,一众人各找了个房间休息。
庄谌霁房间就在宁瑰露旁边,不待他做交代,宁瑰露就麻溜刷卡进门准备睡了。
她将鞋跟一踩,甩到一侧,将包一扔,扑到了床上。
男人失笑,手停在门外,顿了顿又落下,给她关上门,进了另一间房。
门一推,一股积久的沉闷纺织品味和洗手间经久的异味就涌了上来。
庄谌霁打开灯,环顾了下室内。
尽管宣称是当地最好的酒店,但装潢依然简单到一览无余。
靠窗处摆着一张沙发和茶台,床上泛着黄渍的白被子还盖着条花色简单的黄色床尾巾,四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枕头。
庄谌霁眉峰抽动了两下,缓步走到了窗边,单手插兜静默地看了会儿连绵不绝的雨。
右手拇指不自觉摩挲中指处的戒指。
触感冰凉,像是信徒拨动手中的佛珠。
雨声像白噪音的催眠曲。
宁瑰露睡得太快太急,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初夏的蔷薇花沿着满墙开了。院子屋檐很长,支出一块小凉棚。宁瑰露夏天喜欢躺在屋门口的凉席上睡。
外婆会用果盘摆上西瓜和杨梅放她身边。
梦里她也睡得很沉。
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给自己盖被子。
她掀开一道眼帘,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孔。
“哥。”她咕哝一声。
“嗯。”宁江艇应她,“再睡会儿吧。”
西瓜的清香太馋人,她转了个身,对向另一边,看见有个背影坐在屋檐处,正弓着腰吃西瓜。
少年后颈有一处骨节微凸,混纺面料的校服上衣有些潮湿的水汽,看得出淋过一场雨。
宁瑰露像条懒怠的蛇一样地挪着双腿爬过去,悄无生意地把额头抵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
正在吃西瓜的少年被温凉的体温一贴,呛住了,咳了个撕心裂肺。
宁江艇从旁抬手拍了她小腿一下,“你是蛇啊?睡没睡相。”
宁瑰露抬起头,下巴支在少年肩上,咕哝不清地说:“我也想吃西瓜。”
少年有点为难,“这块我吃过了,我去给你切?”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吃。”
她又低下头,脸颊顺着少年肩膀下滑,像流状液体般滑到了地上,要顺着凉席的缝滑出去,和这潮湿的雨淌到一块了。
她转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屋檐,又伸腿将小腿搁在了宁江艇的双膝上。
宁江艇气笑:“宁瑰露,你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注意点男女有别?”
她又闭了闭眼睛咕哝,“你不就是比我多了块肉吗,有什么的。”
宁江艇将她掀起一角的裙摆往下拉了拉,“你真了不得了。”
被掰开的西瓜清脆地响了一声,少年将西瓜放到了她脸侧。
宁瑰露懒懒转头,张嘴示意要喂。
宁江艇看不过去了,拍了她一下,“惯的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少年清脆的声音带着笑说:“没关系,妹妹还小。”
宁瑰露总算坐起来了,拿起自己咬过的那块西瓜盘腿咬了一大口。
扎起的丸子头散了,发丝垂乱,鼓起的脸颊像仓鼠颊囊一样一动一动的。
向远眺望。细腻的雨丝连绵不绝,密云的山拢着烟云,四面环绕,一望无际。
那一方屋檐下,尚且年轻的少年少女盘腿坐着,捧着井水里冰过的脆红西瓜大口大口啃着,酣畅淋漓。
记忆里再没有过那样潮湿而又凉爽的夏天。
宁瑰露睁开眼睛时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境。
愣了个七八分钟,她爬下床,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找不着手机放哪了。
她拉开门,走到隔壁敲了两下门。
门很快开了。
她先直截问:“我手机在你那吗?”
“手机?没有。”
宁瑰露揉了一把脸颊,“我手机找不着了。”
“是不是在包里?”庄谌霁问。
宁瑰露移开身,示意他过去,“不在,你过来找。”
庄谌霁跟着她进了房间,发现她灯还没开,便按亮了灯。
灯一亮,被子上压下去的大字型人形轮廓就出现在了庄谌霁眼前。
他有些一言难尽,“你就这么睡的?”
“困了,沾床就睡了。”宁瑰露坐到了床上,拿过了包,将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我都找了,没看到我手机。”
乱七八糟的口罩、充电宝、发绳、耳机、纸巾...倒了满床。
庄谌霁弯腰给她将东西拾起收回包里,安抚道:“别着急,可能是落车上了。”
“对哦。走,去车上找找。”
她拽住了庄谌霁的胳膊往外走。
庄谌霁被她拽了出去,出门前顺手抽出了她的房卡,拉上了门。
到了地下停车场,庄谌霁给她翻了一遍副驾驶,果然在夹缝处摸出了她滑落的手机。
手套箱还打开着。在宁瑰露检查手机有没有摔坏的时候,庄谌霁拿出那瓶不知道装了什么物质的瓶子,问宁瑰露:“这是什么?”
“骨灰。”
“…嗯?”
“基地有条小狗,本来是后勤带来冬天做火锅的,大家觉得挺可怜的,就去求基地政委年夜饭不吃狗肉火锅了。”
庄谌霁眉宇动了动,“然后呢?”
“撞电网上,死了,焦焦的,香得大家到处闻。”
大抵是这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有些太无厘头,庄谌霁无言以对的神情看起来很将信将疑。
宁瑰露懒懒散散:“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庄谌霁在沉默片刻后询问:“那要不要换个装的盒子?”
“不用,瓶子挺好的,小巧又便携,还可回收。”
她从他手上拿过装着粉末状物质的瓶子又轻扔回了手套箱里,合上了箱子。
某人眼尾轻轻抽了抽,然后“嗯”了一声,“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宁瑰露问:“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
“那去吃牛肉面吧。”她做了决定。
陇原的牛肉面是全国一绝,出了陇原,外面大大小小号称正宗牛肉面都没有这个味了。这种当地特色找苍蝇馆子比大都市里的更地道。
庄谌霁开车带着宁瑰露找了家店面看起来洁净的牛肉面馆子解决晚餐。
“老板,两碗牛肉面,两个馍。”她进店吆喝了一声。
老板应了一声,示意二维码在墙上,扫码付款。
宁瑰露盯着二维码愣了好一会儿。
旁边伸过了一只手先扫了码付了款,又问宁瑰露:“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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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饮料?”
“不了。”
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宁瑰露问:“现在大家都用线上支付了吗?”
“嗯,卖菜的大爷大娘都会用收款码了。”
“真神奇,” 宁瑰露抽了两双筷子用纸巾擦了擦递给庄谌霁,笑着感慨,“我记得好几年前有新闻说以后移动支付,电子钱包会在社会上全面普及,那个时候宁江艇还和我说在偏远地区移动支付不可能成为主流。”
庄谌霁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和她讲讲这几年的国内情形。他先笼统同她说:“你在西北这五年,国内发展得很快。”
“我知道,不过亲眼在这么小的县城里看到这么大的变化还是挺吃惊的。”
“你这些年都没有出来过吗?”庄谌霁询问。
基地内是“计划经济”,按票发物资,一应支出都有国家承担,生活就像一根平坦的直线,一眼能看穿往后所有日子。
她懒散倚着椅背说:“有年假,不过,出来做什么呢,宁江艇……算了,不提他。爸妈又在外面,我现在又出不去,出个国不知道要打多少个报告,麻烦。”
“那你那些朋友呢?还有联系吗?”
宁瑰露摇了摇头,“好几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倩倩应该从耶鲁回来了吧,明晟应该和一嘉结婚了,唔,可能孩子都有了。”
宁瑰露“嘿嘿”笑了两声,“一嘉还说她结婚的时候捧花要给我,可惜了,他们婚礼我都没能参加。”
“他们……”
“美女,帅哥,面好了!”
老板喊了一声。
宁瑰露刚要起身,庄谌霁先站了起来,不容置疑:“你坐着,我去。”
“你刚要说什么?”
“没。”
宁瑰露看着他把两碗面端了过来,指挥道:“我要香菜和小葱。”
身形高大的男人又转身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拿小碗给她打小料。
面都是老板现做的拉面,很有嚼劲,汤又醇厚,配上馍扎实得很。
她搅和搅和了会儿汤面,喝了口汤。饿空了的肚子,一口汤下去霎时醒过来了。
将切好的香菜和小葱倒进汤里中和牛肉汤的醇厚,更鲜香开胃。
比起她饿极了的囫囵,庄谌霁就文气多了。
吃着吃着,宁瑰露笑了两声,“你还记得吗,以前学校门口就有一家做肥肠锅和臭豆腐的店。我哥每回都要绕那家远远地走。”
“嗯,记得。”
“还有一回,我们俩去吃面,宁江艇拗不过,只能鼻子里塞两个纸团等我们,我俩一边吃,他就在一边呕,吃完就跟我们绝交了。”
“嗯,后来你又改吃螺蛳粉和榴莲了。”
宁瑰露闷闷笑了好一会儿,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但是能气宁江艇,看他炸毛多好玩!”
宁瑰露将剩下没加完的香菜推给庄谌霁,“你不要香菜?”
他说:“香菜不多了,你都加了吧。”
宁瑰露将剩下的香菜扒拉进他碗里,叹气,“凑合吃。”
她是真饿了。从基地出来后一直吃的是自热饭,压缩料理包和半生不熟的米,那不是简单“难吃”两个字能形容的。
她不仅吃了一碗面,连馍都泡浮囊吃了。
吃过晚餐,回程路上宁瑰露接了个远在南岛做生意的小姨打来的电话。
听说她出来了,小姨当即就要给她买机票让她去南岛。
“小姨,我现在在内地要见见朋友,就先不来南岛啦。”
“那你现在住在哪啊?回家了吗?”
“没,我去泾市,那边有谌霁哥在呢。”
“谌霁?庄上校的儿子?”
“对。”
“他在吗,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两句。”
“好。”宁瑰露将电话递给了庄谌霁。
庄谌霁正开车带宁瑰露回酒店,闻言将车停在了路边,接过了电话,“喂,弘姨,是我。”
“小庄啊,我们露露麻烦你照顾了,你看着她点,这丫头有时候糊里糊涂的。我在泾市也有套房子,待会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有时间去看看房子里缺不缺东西,安置好了让露露先住那边。”
宁瑰露听见了,无语道:“小姨,我29了!我不是傻子!”
小姨彪利的烟嗓声隔着电话传出来:“放屁,你92了也是个小孩。”
见宁瑰露吃瘪,庄谌霁颇为忍俊不禁,“好的弘姨,露露在我这您放心。”
“改天弘姨来泾市了请你吃饭。”
“您客气。”
寒暄了几句,弘晓澄又交代宁瑰露:“露露,你想来南岛了随时给小姨打电话啊。”
“好——”
挂了电话,见宁瑰露一脸郁闷,庄谌霁倒是嘴角噙上了笑。
车停在县城狭长的露天市场门口,叫卖的大爷大娘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生面孔。
在庄谌霁准备上车的时候,宁瑰露拉住了他手臂。
“嗯?”
宁瑰露朝着市场抬抬下颚:“逛逛?”
3. 第三章
在基地那不毛之地待久了,进了嘈杂纷乱的菜市场都感觉是进城了。
宁瑰露新奇地左瞧右逛,步伐又快,特种兵般猪突猛进。庄谌霁停车慢了一步,一转头就瞧不见人了。
他倒抽了口气。
“老板,这怎么卖啊?”
宁瑰露弯腰对着摊面上的圆镜照了照头顶的宽沿草帽。
小贩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20。美女,你戴着好看,买一顶吧。”
“10块。”她一刀砍掉二分之一。
“不中,这进价都八九块了!”
她开口还要“你来我往”几句,身边“滴”一声,庄谌霁问:“怎么想买帽子了?”
他扫码,她微抬的下颌向他示意:好看么?
他扫一眼,又错开目光。垂下的眼睑无波无澜,语气也平淡:“好看。”
“15块,不行拉倒!”宁瑰露作势要摘帽子。
“好好好,15就15!”
宁瑰露一拍庄谌霁后腰:“付钱。”
男人直了直腰,目光宽和又无奈。
在“微信收款15元”的提示音里,他一亮页面道一声“付了”拔足跟上这两三秒又蹿出去几米远的宁瑰露。
“庄谌霁。”
她握着一个黄里透红的小杏一抛,问他:“吃杏子吗?”
他接住她抛来的杏子,尝了一口,酸得对称的浓眉拧成了一块,“酸。”
“这叫酸杏,健脾开胃,你再尝两口。”
庄谌霁舌尖抵了抵酸得发软的牙龈,矜持而含蓄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拒绝两个大字。
宁瑰露敲敲摊面:“称半斤,谢谢您。”
庄谌霁拎上红袋子装着的半斤酸杏,跟着她继续往市场里走。
过了两侧齐整的路边摊,再往里是条服装街,定位顾客大概是中老年,摆出来的服装一水的深红深褐,款式也是老式的手工制样,矮领、无领、尖领。棉布做的裙子,样式虽过时,摸着手感却软。
她走一路摸一路。庄谌霁觉得那裙子丑,没吭声问她要不要买,怕一问她就真去试衣服了。
现在已经是入夏的时节,市场的小服装店也拿出了夏季款的连衣裙。
庄谌霁生出一种时空颠乱的错觉,在这一块窄旧的巷子里,管中窥豹地瞧见了数十年前的光阴。
宁瑰露摸中了一条白色背心,指腹在棉质的背心上搓了又搓。
她摘下衣架探身向店里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庄谌霁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神色不显,目光嫌弃地在那老头背心上打个转,心想还不如看上花红柳绿的连衣裙。
“20!”老板说。
宁瑰露摘下衣架,给他撂下两个字:“付钱。”
老板走出来,问她:“美女,你穿还是他穿,要不要拿个大点的码?”
“那拿件新的吧。”宁瑰露把摘下的老头背心又挂上衣架。
趁着老板去翻库存的时间,宁瑰露背着手,老干部似地走进了那窄小的店面里,抬着头打量挂在墙上的衣服。
庄谌霁站在门口,不愿意往里踏足。
顶级的奢侈品牌也要将衣服和图册送到他面前来挑选,再由世界级的设计师上门量体裁衣。
就是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
“谌霁哥。”
庄谌霁一听到她叫他,就觉有幺蛾子。他站在店面外负手向里看去。
宁瑰露指着一身老式男西装道:“你来试试。”
庄谌霁:“......”
系着皮质围身裙的裁缝拿着宁瑰露要的背心走出来,见她瞧中了等身模特上的西装,介绍道:“这套是镇店之宝,以前在我们这块男的都来我这买西装,一般人我都不给他做了。”
庄谌霁神色不动,但双腿像敲了钉子,宁死不肯往里迈一步。宁瑰露招招手:“你过来啊!”
见他不动,她走回去拽着他胳膊把他生拉硬拽进了店里:“试试呀,这店又不会把你吃了。”
“这帅哥身材太标准了。来试试,不合身我现在就给你改。”老板说着就摘下了模特身上的衣服,将西装咸菜棒子一样一齐塞到了庄谌霁怀里,指向换衣间,“那边换衣服。”
“挺好的,不用改了。包下吧。”
庄谌霁心里说,回家就扔旧衣回收。
“去试试!”宁瑰露把他攘进了换衣间,一把拉上了帘子。
光线一暗。庄谌霁看看手里的“西装”,苦笑着拉下了外套拉链。
宁瑰露和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你看着他别跑了,我去旁边逛逛。”
帘子拉开了一线,庄谌霁追问:“去哪?”
她一摆手:“隔壁!”
庄谌霁拎着西装外套走出来,正要往外去找人,老板一拍大腿“噢哟”一声,掐了烟,围上来又是称赞又是自得道:“不得了,这衣服和给你定制的一样,别人穿着还有点大了,你穿着么,正正好。”
老板直接上手给他围了一圈腰身,“就是这腰瘦了点,我给你改改。”
庄谌霁让不过,只能抬手皱着眉头让他量了一圈。
老板低头自言自语:“还不到二尺二,这腰咋恁瘦呢?”
“老板,她去哪了?”
“你说刚刚那小姑娘啊,就在隔壁看裙子呢。别怕啊,你女朋友没跑。”
老板调侃了一句。
庄谌霁往外望眼欲穿的目光霎时收了回来,低声说:“不是。”
不是什么?他没有说完。
宁瑰露将草帽做扇,扇着风走回来时,老板已经和庄谌霁聊上了。
老板说:“往后走,有个大祠堂,那里游客多,前几年还有电视台的来拍节目。你穿着我这衣服去玩啊,包你好看。”
庄谌霁的目光落在了宁瑰露身上。她换了身过膝的碎花裙,像80年代的风格,一整块的紫色碎花衬得她那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都白了。
“哎呦哎呦,真登对!”老板夸张道,“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这么俊的人!”
宁瑰露打量着庄谌霁身上那套宽松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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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的西装,“哧哧”笑了,她围着他转一圈,拍拍他肩膀:“把外套穿上看看。”
庄谌霁无奈,一低头,一挥外套,穿上了上衣。
抱臂欣赏片刻,宁瑰露“啧啧”说:“真像我大伯。”
庄谌霁:“...我去换了。”
“对,你换下来我给你改改。”老板已经拿出剪子,摩拳擦掌。
“不着急,老板,给我俩拍张照片。”
宁瑰露正要点开手机照相。庄谌霁上前一步,先递出了手机:“用我的。”
老板接过庄谌霁的手机,指挥着他们站到巷口:“这里好,你们站在这里,我给你们拍一张。”
俩人并肩站着,宁瑰露戴着编织的草帽,笑得眼睛弯起,而庄谌霁还是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只能从松开的眉头看得出他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阴雨连绵的天气,狭窄晦暗的巷子,暗淡的光线下是不分明的神情,他们拍下了时隔数十年的一张合照。
“好了,你们看看,怎么样?”
照片拍得实在不怎么样,阴郁的巷道里,只有宁瑰露身上的那条紫裙子是唯一殊色。
庄谌霁眉头又拧了起来。
知道他并不喜欢拍照片,宁瑰露没挑刺,道:“就这样吧,挺好了。”
“怎么突然想要拍照了?”他问。
他衣领歪了,宁瑰露顺手给他拨了下衣领:“人和人之间总是见一面少一面,这次见完,下次不知道又要过几年再见了。”
“你又有别的任务了?”
“没,半个月休假。半个月后我会去机械工业部上任副总工程师,在工大挂职,要忙起来了。”
他沉吟片刻,“以后是常驻京市了吗?”
“或许。”她说得干脆利落,“现在时局稳定,安享太平,哪天有了调动了,还是要走的。”
庄谌霁忽略她后一句话:“你既然在京市,那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宁瑰露抬手勾住了他肩:“好啊,我在你那叨扰两天,等我回京市安顿好了,请你吃饭。”
他眼底难得地多了几分笑意,“好。”
饼画下了。宁瑰露拍拍他肩膀,露出真面目:“去结账吧。”
庄谌霁在她胳膊攀上来之前,先低下了肩膀,此时才又直起了身,语气愉悦:“好。”
回程路上,宁瑰露盯着庄谌霁,看一眼就忍不住地笑。
“很奇怪?”他低声问。
她倒退着走,仔细端详庄谌霁这一身装扮。
宽松的灰色西装,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像电影里下乡来支教的男青年。
“好看。”她违心地说,“像个新郎官。”
听出她在揶揄自己。庄谌霁脸上那淡淡的高兴收敛了,抿着唇,肩膀也塌下。但是奇异地是耳根子顺着脖颈一截儿红了,藏都藏不住。
宁瑰露偏头瞧着,毫无情趣地道:“你脖子怎么红了?过敏啊?”
庄谌霁腾出手来扒拉了她一下,将她转回身,语气硬邦邦说:“看路。”
4. 第四章
抵达泾市已是一天后,人困马乏。
和庄公馆的管家及保姆阿姨打了个照面,吃过午饭后宁瑰露回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醒来时感觉脸颊旁湿湿的,她擦擦唇,发现睡得太熟,竟然连什么时候淌了一枕头口水都不知道。
近三十岁的人,睡觉还流口水,实在有辱斯文。
宁瑰露睡不着了,爬起来拆了枕套、枕芯,想着拿下去烘干。
谁料走到楼下,却瞧见庄谌霁已在餐桌旁就坐,一大早就在喝茶看书。
她掉头就想往回走。庄谌霁已经听到了动静,先她一步道:“早。”
“早。”
躲不过,她转回头,光明正大往洗衣房去。
洗衣房是后.庭独立出来的一间阳光房,组合的四台洗衣机及烘干机做了遮阳设计。鉴于晒衣服一行为的多有益处,虽有烘干机,房内依然做了两根极简的晾衣丝,丝上晾着那套不入流的乡镇西服、紫色连衣裙和白色背心。
今日大晴,清晨雾气消弭,烁眼的阳光倾洒,透过玻璃房的折射在地面上打出一片洁白的光影。
房子里有柔顺剂的清香,风从敞开的折叠推拉门外吹进来,吹得晾晒的衣物“哗哗”作响。
处理家务的阿姨瞧见她在琢磨烘干机的功能,走进来问:“宁小姐,是要洗什么吗?”
声音透过后院的窗传进来。庄谌霁的心思已经不在《通信技术》杂志里。
他放下茶杯,攥着杂志握在身后,缓步往后院去。
宁瑰露睁眼说瞎话:“昨晚太热,枕头捂湿了,换下来洗一下。”
阿姨有所迟疑:“可是昨晚,开了空调的呀。”
宁瑰露说:“我睡前关了。”
阿姨还是从她手上争过活:“宁小姐,你放着我来收拾就好。这些事怎么能让你来做呢?”
“那麻烦了啊。”
宁瑰露打算去吃早餐,一回头发现庄谌霁站在门口看着她。
在他开口问之前她先倒打一耙:“你们泾市太热了,还没有在西北凉快。”
他略有无奈:“那是高原,这里是沿海。”
她决定翻过这页,一挥手:“今天早上吃什么?”
他矜持地娓娓道来:“班尼迪克蛋配龙虾尾,松露煎蛋卷配黑松露,可颂三明治牛排和一盅金骏眉。”
宁瑰露眉头一拧,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能说点人听得懂的吗?”
他矜持地忍下了一个白眼:“鸡蛋松饼,蛋卷,牛肉和茶。”
宁瑰露落座,体验了番资本家的腐朽生活方式,尝完后的感受是“嘴巴里淡出鸟来了”。
她把“班尼迪克蛋配龙虾尾”的鸡蛋松饼囫囵吃完,抽了张纸擦了擦手,问:“有面吗?”
“宁小姐要吃什么口味的面?”厨师出来问。
“您会做打卤面吗?”
厨师面露为难。
“揪片儿呢?”
厨师无助地望向庄先生。
宁瑰露叹气:“那就清汤面,卧个煎蛋,给您添麻烦了。”
“您客气。”厨师忙回了厨房下面。
管家递来了一杯茶。茶面上飘着一点茶毫。
宁瑰露吹了吹,尝了一口。上好的金骏眉,甜里透香,入口回甘。她啧叹一声,神清气爽。
“你今天不忙?”她看向庄谌霁。
他手里还捏着那本杂志,已经半晌没有翻动,待她看过去,他目光才不紧不慢落在书页上,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九点去公司。”
“年纪大了果然起得早。”她啧啧。
庄谌霁说:“年纪小的七点也起不来。”
他回敬了个彼此彼此。
宁瑰露分辩一二:“我是昨天中午睡的。”
他道:“我也是。”
不分伯仲,鸣金收兵,短暂休战。
“今天有安排吗?”他问。
她说:“去见个朋友。”
“我认识?”
他倚靠着椅背,手上杂志又潦草翻过一页。
“认识。”
“谁?”
宁瑰露吹吹茶汤:“私人安排,不便透露。”
他一哂,“那晚上在家吃还是在外吃?”
“看情况,不回来的话会和你说。”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第一行文字,“好。”
宁瑰露和人约了午餐,比庄谌霁慢一个钟头出门。
午餐位置是对方定的。离市区有点儿远,靠山,一个私人的山庄会所。
她从地库里挑了台车。怕要上山路,开的是边缘那辆要落灰的宾利添越,SUV的车型,空间大,视野也开阔。
司机在方向盘边放了个吸盘的手机支架,她正好用上。
还没出市区,手机就亮了。
庄谌霁发来条消息:“出门了?”
等红灯间隙,她回了个简单明了的“√”。
庄:“注意安全。”
豪车就是不一样,开起来都格外顺手。宁瑰露在基地里只摸过大排量的越野车和卡车,方向盘很重,低速转弯时阻力感强,她开着总有点不得劲。
心情一好,她想,今晚还是回去吃吧。
泾市的路况比基地好了不止一点,郊区大路也宽敞平整。
进山庄的路两侧整齐排列着茂盛的栾树。秋季到了,想必这条路美不胜收。
车开进山庄的车库。
她发了条消息给约的人:“我到了。”
那边回复:“湖光阁。”
应当是包厢名字。
曲径通幽处,穿过小石重叠的小路,顺着服务生的指引,到了人工湖边的一座小楼。
从楼外扶梯上二楼,穿过竹帘,她要见的人此刻正站在扶栏处俯视光影错落的湖水假山。
她赞叹一声:“风景真是好。”
等客侧过身。
男人穿着一件亚麻色的盘扣上衣,黑色长裤尽显腿长,肩宽背挺,眉目内敛沉静,微漾的目光紧盯在她身上。
好一个俊俏儒雅的翩翩公子。
可惜有人眼盲心瞎,一番美色付流水。
宁瑰露的视线却在他脑袋上打了个转,按捺住该死的好奇心,态度亲近,像对关系不错的老友打招呼:“好久不见,又变帅了啊。”
他说:“你头发剪了。”
宁瑰露就纳闷,怎么一见面关注点都在她头发短长上。她是剪短了,但怎么也不比剃光了更引人惊奇吧?
她客气道:“彼此彼此。”
对方无言以对。
“点菜了吗?”她拉开椅子坐下。
“我茹素,你来点单。”
他走近,叩叩桌面点单器。
时间尚早,不急着直奔主题。宁瑰露点开平板看了看菜,问他:“你吃哪种素啊?纯素还是能接受锅边素。”
他略有犹豫。
宁瑰露善解人意地做了决定:“斋戒是吧?那就纯素。”
“你可以点些别的。”他说。
“肉要一块吃才有意思,你看着我吃还有什么意思。免得馋你。”
他扯了下唇角:“不会。”
既然吃素,那挑什么都相差不大。宁瑰露划拉了一下平板,点好了五菜一汤。
“你之前没来这吃过?”她问。
“来过。”
“那怎么不推荐几个菜?”
“你嘴挑,我怕你不会喜欢。”
这话说得有些太亲昵了。宁瑰露抬眼看他。
他举起茶杯抿了口没滋没味的柠檬茶,有些仓促地欲盖弥彰。
她没顺着这句略显暧昧的话开句玩笑,转而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清清静静,挺好。”
“我以为你至多一两年就会回去。”
“怎会。守孝也要三年。”他笑了笑,俊挺的眉宇却有些藏着些百无聊赖的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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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菜上来了。
宁瑰露随意问:“你怎么过来的?开车?”
“高铁。”他说。
“待会还坐高铁回去吗?”
“嗯。”
从高铁站到这边来,围着泾市要绕大半个圈。
宁瑰露思索着有些话要怎么开口,指尖在桌面上反复敲打。
他俯身过来,微掩衣服下摆,拿过她的碗,拿起白玉似的汤勺给她盛了一碗石渠白菌冬瓜汤。
在他递过汤来时,她收指,指节叩了两下桌面以表感谢。见他笑了才反应过来递来的是汤不是茶。
“在想什么?”他问。
她撇撇汤面浮沫,“我过几天回京市,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回去吗?”
他说:“这几年快递发展得蛮好。”
这是婉拒。
她又笑:“下个月要开大会,抵京的快递都停了吧。”
他“嗯”一声,“我没有什么要带回去的。”
“带话也可以。我回京市后家里肯定要办家宴,你父母或许会来。”
他还是一派淡然,“手机传信也很快,没有什么话要带的。”
宁瑰露干脆问:“你难道这辈子不回京市了吗?”
“我家在鹿海市北山路复康疗养院11栋7楼。”他顿了顿,补充,“不过现在已经没了。”
宁瑰露微怔,无话可言。
见她沉默,对着一桌素菜也不怎么动筷子,他轻叹口气,夹了一些鹿茸菇放她碗里,“对不住,今天让你陪我吃斋,是扫你胃口,多少吃点,别饿着肚子走。”
这话带着祈求的意味。
宁瑰露给面子地尝了两筷子:“别多想,我又不是纯肉主义,荤素都吃,不过今天早晨吃得多了点,这会儿还不太饿。”
“口是心非。你对着这桌素,满脸都写着了无生趣。”
“我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宁瑰露看着他清俊出尘的眉眼,到嘴边的话又囫囵沉回了肚子里。她不做为难人的事。见面之前没想到他会和“红尘俗世”断得这么坚决,五年未改,此时提些庸碌琐事已是不合时宜,徒惹人不快。
两厢沉默。
他先说:“你这次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宁瑰露吃着没滋没味的素菜,随意道:“是也不是。我们那么多年没见,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人之常情,也的确有话想说,算不情之请,但看见你好好的,学佛修道能让你四大皆空,内心安宁,那就不用再提。”
“你不提,怎么知道是不情之请?”他声音微沉。
宁瑰露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微哂:“我如果叫你回京市,你回还是不回?”
对面顿时缄默。
意识到过界,宁瑰露语气缓和下去,握筷夹了白芦笋藕尖放他碗里,“只是举个例子,不要当真。”
良久,他的目光才从那晚清澈见底的素汤里抬起来,看向她,语气很轻,却难藏连自己都未曾注意的诘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就真的四大皆空,内心安宁了?”
像是逼问。
你当我真的清静安宁?
当年你为何不拦我,不拉我,不救我?
宁瑰露抬起眼,筷子微顿,气势乍泄,退却得几近无奈:“张思珩,‘净律净心,心即是佛’,这话是你跟我说的。宁静自求,我身在红尘三障,我渡不了你啊。”
他自小跟随信佛的外祖母长大,不年不节也常听回向偈,染了一身伽南香,殊色勾人。
他说无尽灯是度化众生。最要好时拢着她垂腰长发,轻声问她宁瑰露愿不愿意做他独一盏无尽灯。
少时懵懂莽撞,不知道许诺的分量,一声“嗯”不过短促一个字音。
醒悟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业障缠身,在这红尘俗世中亏欠诸多,牵连勾缠四处绊手绊脚,同游一段尚且艰难。
她做不了他的无尽灯。
5. 第五章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宁瑰露去结了账。
张思珩神色淡漠地瞧着,真就靠着门框等着她去埋单。
不翻那些狗屁倒灶的往事,原本是故友重逢,高高兴兴吃顿饭,再潇潇洒洒各奔东西。谁让她又说错话,惹得化外之人都破五戒,动杀心,满身煞气,此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车在这。”她按了车锁。
张思珩冷淡说:“我打车回去。”
宁瑰露看着他背过了身,但没往门口去。她说:“你要跟我假客气,那我真走了。”
他顿了顿,掉头拉开副驾驶门上了车。
车是宾利的,几百多万的价位。这样高调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他心有疑惑,但此刻正冷战,不方便扯下脸来破冰。
宁瑰露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好似知道他的疑问,随意答:“朋友的车,不是我的。”
他扭过头,冷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挺好奇。”她侧头看他一眼。
张思珩吃了枪药似的:“我好奇什么,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被他呛了一句,宁瑰露也不是泥捏的脾气,不再搭理,打了把方向盘,从车位里开出去,掉头出门,上了公路。
车开了二十来分钟,张思珩才发觉方向不对:“这不是去高铁站的方向吧。”
“我送你回鹿海。”
他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拗着:“一来一回三四个小时,用不着你送。”
宁瑰露握着方向盘,没有停车的意思,算是递个和好的台阶下:“顺路也看看这几年的城市变化。”
“你宁大小姐镀金回来,这次是想升任市长了?”
宁瑰露缓缓踩下油门,宽阔公路上车速渐渐飙升。张思珩猛地后仰,一把抓住了扶手,闭嘴了。
车拐上主路,速度慢慢降了下去。她说:“你这清修光做表面工夫。修身不修心,费功而无益。”
好半响没听到身边的回应,她侧头看了眼。他侧过身环着胳膊,闭目假寐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开进了鹿海市的地界。听到导航声,张思珩睁开了眼。
“大师,给个具体位置。”见他醒了,宁瑰露说。
他报了个地址,松开环抱的手臂,沉默地看向窗外。
导航调整了方向,提醒她往前200米处掉头。
离目的地很近了。
他再开口,心情已经平复,“宁瑰露,你确定不说了么?”
他这话题可够跳跃的。宁瑰露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她今天没讲的话。
“我要去机械工程部任职了,想问你还想不想回去读完博,继续你的研究。”
回应她的是清寥的沉默。意料之中。
宁瑰露不再提。
今日晴方好,踏青时节,游人如织,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宁瑰露开了车窗,还不见山林隐逸中的红墙青瓦,先听闻到了梵音与檀香。
梵音靡靡,嘈嘈切切,倒徒然让人心静了下来。
上了山,车开至一座寺庙长阶下,算是“送佛送到西”。
张思珩推门下车,拉着副驾驶的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关上门。
宁瑰露扭头看他,投去两道疑问的目光。
他瞧着有些踌躇,好一会儿,弯下腰,透过窗框问她:“你要不要上来喝口茶?”
来路上那一阵阴不定晴不定的戾气此刻已全数收敛,纵开的眉宇清凌而得体,若是换上一身袈裟倒也能扮个出尘的化外子弟。
宁瑰露的目光从他俊丽的五官上移开,在梵音缭绕里四大皆空,摆手道:“我是党员,不进去打扰佛门清净了,走了。”
他没起身,固执说:“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作反应,见他起身直接走,才喊了句:“关门!”
门被不轻不重地甩上。他三两步走上台阶,回了他的三十三重天清净地。
隔着一扇半开的黑木大门,隐约可窥庄严宝塔与绿意盎然的柳杉。
他那句“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此刻才回响起来。
她往后一靠,忽然很想点根烟,微痒的指腹在杂物箱里翻了翻,只翻出一把合拢的雨伞。
瘾不大,遂作罢。
坐直身,掉头下山。
泾市。
厨房煲着一小盅鸡汤氽海蚌。春季的海蚌最好,肉质饱满肥厚又鲜美,清热解毒又滋阴养颜。
厨娘探头出来看了几次。先生还稳稳地坐在客厅沙发处,手边的茶盏温了凉。这一会儿,氤氲的那点儿热气又散了。
管家注意着,走上前去又换了杯子斟一杯温茶。
厨娘接了管家递回的茶杯去洗,悄声问:“宁小姐还没回来?”
“再等等。”
半个多钟头后,车开回来了。
宁瑰露觉得今天运气不错,一回来正撞上开餐。餐厅里亮着几盏明黄的灯,温馨动人,桌面上摆盘精美的菜衬得丰富而味美。
她放下拎着的袋子,将车钥匙递还给管家,高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好饿了。”
“宁小姐,您可回...”
管家一唱三叹的腔词没说完。庄先生洗净手出来,在她正要偷吃的背影上一拍:“去洗手。”
宁瑰露捻起虾尾,牙齿咬着剥开的肉,在庄谌霁皱眉前先蹿进了洗手间。
管家收拾了她带回来的东西,道:“宁小姐还带了点心回来,咦,这家点心坊不是鹿海市的吗?”
宁瑰露甩着湿手走出来,“我尝了,这家的栗子糕和榴莲芝士还不错。”
庄谌霁正落座,目光落在她带回的那几盒点心上。宁瑰露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捏捏他肩膀,卖乖说:“谢谢谌霁哥今天借车之情。”
话说完,两只爪子的水也全抹在了他衬衫上。
庄谌霁额角跳了跳,不欲与她计较,握起筷子道:“吃饭。”
他不言不语,神色端得严肃端正,瞧着不大高兴。
宁瑰露片刻也坐不住。听后院有说话声,端着碗夹了点菜,靠着门口听墙角去了。
这是打小养成端碗串门的习惯,大了没门可串了,有点说话声就想上去唠两句。
她听着墙角尤不过瘾,还加入了家长里短八卦群:“隔壁小区的真的带小姑娘回家了,谁瞧见了?”
“可不是,巡逻的张师傅亲眼看见,俩人鬼鬼祟祟的,那女的还戴着帽子口罩生怕被人瞧见!”
“那这事他老婆知道了吗?”
“就是知道了,带着小舅子上门,闹了个天翻地覆呢!”
“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颇有带动力地啐一口。
引起纷纷附和:“对,都不是好东西!”
庄谌霁:“......”
他揉了下额角。
吃过晚饭,庄谌霁问她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宁瑰露摆手拒绝,搬着椅子在院子里吹风。
唠嗑的阿姨们不敢在老板面前公然躲懒,悄没声地都散了。
电视还是照常开了。管家按先生习惯调到了准点新闻联播。
主持人庄重饱满的声音正将每日国家新闻逐一概括。
此时才七点刚过。
“我国自主研发的‘星辰’系列卫星成功发射升空并进入预定轨道......”
“......对某国进行了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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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双方就双边关系及共同关心的国际和地区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
“为缓解老年人看病难问题,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互联网+医疗健康’服务......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传司副司长、新闻发言人宁泽瑾表示......”
“在想什么?”
“嗯?”她侧仰着头往回看。
庄谌霁手指搭在椅背边缘,敲了敲椅子,“无风无月,在看什么?”
“在发呆。”她踢开鞋子收腿踩在了椅子上,是个很没坐相的姿势,能被家里人念叨死,不过这会儿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她规不规矩。她抻开肩膀,拉长了声调叹:“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他想着她这句话,又看看天,无情趣地说:“这天要下雨了。”
她驴唇不对马嘴,摇头晃脑地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最后一句是唱出来的。
这词太郁郁。庄谌霁评价她:“胡说八道。”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他说:“不须归可不行,要生病的。”
她再换一首:“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
他微哂:“你可闲不住。”
宁瑰露拍凳而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睡觉!”
他拉住了她后领,垂首嗅嗅,长眉不解:“你抽烟了?”
“没有,”她利落推卸责任,“熏的二手烟。”
他觉得她今日格外情绪高涨,不由拧眉:“我看你是喝多了。”
宁瑰露揽上了他肩膀,亲亲热热打商量:“还没喝。谌霁兄,你那有酒吗?我们兄妹二人小酌两口,何如?”
“没喝就先发酒疯了,喝了你该把房子揭了。”
他侧颈有酡色,神情依然矜持稳重。
半个钟头后,厨房收拾利落,佣人退场,连管家都已回房。
大灯灭了,餐厅开着一盏暖黄色氛围灯,两只高脚杯里荡漾着淡黄气泡水状的白葡萄酒,掺了汽水,气泡格外地多。
宁瑰露觉得喝香槟没劲,对他酒窖里那几瓶茅台1935垂涎欲滴,然而某人让她想都甭想。
她动之以情:“谌霁兄,我觉得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这么斤斤计较,你觉得呢?”
他懒得听。
商量不成,她换了面目,叩桌道,“你不喝,买了干吗?埋地里当传家宝?还是死了带棺材里去?”她趴在桌上晃着“气泡水”,喋喋不休,“抠门,小气!”
玻璃窗外淅淅沥沥,是春雨落下来了。
他微眯着眼睛,抿了两口酒,眼尾泛起了红。倚靠着椅背的姿态少了平日里的端方,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她的絮絮叨叨在他耳里穿脑而过,不留痕迹。
说累了,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杯脚一落,指使主人:“再来一杯。”
“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二杯了。”他垂下眼睫,连喝酒也抿得克制。
“是不过三,但可以小于等于三,别废话。”她拍了拍桌子,“倒酒!”
他收回眺望窗外的视线,沉静地落在她身上,或许是因微醺让心事泄出了一线,涩意翻涌,面孔依旧四平八稳:“说说你今天去鹿海见了谁。”
宁瑰露心念一转,觉得他八成是想要刺探情报,回京后就向老爷子告小状。
她将酒杯往前一推,不矜不伐:“没意思,睡觉去了,你自己喝吧。”
6. 第六章
一场春雨一场寒。
房间窗幔被风扬起,拢在床沿,白纱如海浪翻涌。
她洗净一身仆仆灰尘,倒在床头。
床品今天换过了,带着崭新的熏香味。
手伸进枕头底下摸了摸,好一会儿也没摸到想摸的东西。她转身掀开枕头一看,枕头下是平平整整空空荡荡的。
纳闷了一阵才想起来衣服昨天洗过了。
她下楼往晒衣服的晾晒房去。路过客厅,发觉餐厅那盏昏黄的灯还亮着。她往后仰身看了一眼。
庄谌霁已经走了。餐桌上两只洁净的高脚杯并排立着,白葡萄酒少了半数多。
她走后他竟一个人独酌半响,还敢教训她少饮酒。照她看,以他那一酒窖的酒,他喝过的比她只多不少。
她摘下晾晒的白背心。脸埋在背心里蹭了蹭。
棉质的背心柔软而温暖,在乍暖还寒的雨夜里像一只轻柔的手抚过她脸颊。
她抱着背心回了房间。洗过澡,躺在温凉柔软的被窝里,只留床头一盏小灯。手指搓着背心衣角,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有断断续续的二胡声,琴弦太老了,声音也喑哑似哭似泣。
趴在井水旁用冰凉的冷水洗脸的少年痛不欲生地喊:“姥姥,别拉了!我都要尿了!”
“别喊了,外婆耳朵不好使。”
她盘腿坐在门槛台阶边,短而宽松的夏季校裤只遮到大腿。经过一个夏天的曝晒形成了一道黑白分明的分界线。
她编着狗尾巴草,灵活地织成一只只有手有脚的小狗。
宁江艇路过她身边,头痛道:“别薅了!花坛都被你薅秃了!”
她攥了一把草,连根拔起,朝着宁江艇的背影就扔了过去。散落了一地的干燥泥土和草屑。
然后,她就顺着扔出的那把草,像一粒轻飘飘的尘埃那样飞了起来。穿过宁江艇清瘦的身影,穿过高堂,瞧见了外婆笨重的背影,越飞越高。
高到她瞧见了外婆挂在白墙上的灰白遗照,瞧见宁江艇的照片并放在外婆身边。
瞧见一条宽阔的小河。宁江艇跋涉过小河,快步跟上外婆的步伐,俩人朝着茂密的丛林走去。
她着急地想追赶上,可是怎么也迈不开腿。
她用力地喊:“外婆,哥,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忽然,像听见了她的声音。宁江艇回过身,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回去?回哪去?
“哥!”
她急得要哭了,踉跄跌落,大声地喊:“哥!”
“哥——”
绮梦惊醒,满室荒唐静默。
她掩着心口,心脏痛得像犯了病。她翻过身,额头抵着潮热的枕头,弓起身。
像经过了一次死去活来,眼泪开了闸,涨得眼皮肿痛。
从床头摸过手机,她在一片模糊里看见了时间。
凌晨3:21。
心脏重得像在酒吧听人敲大鼓,“嗵嗵”的,扯得神经也跟着跳。
她调亮了床头灯,摸了一把莫名其妙的眼泪。
靠着床头,她点开了和宁江艇的微信。聊天记录停在一周前,她说:“我要回内地了,你今年中秋回家么?”
没有回复。
往上翻。宁江艇上一次回复已是半年前,他说:“就你消息发得多。”
她打下一句:“我梦见你和外婆了。”
明知得不到回复,却还锲而不舍,像个倒贴的舔狗。她“哎”一声,有点儿想笑。
夜深人静,偌大一个小庄园静得只听得到雨打树梢声。
宁瑰露披上外套走上露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挡着风口点燃抿了一口。
晚风吹来,将缭绕的烟气吹散。那徐徐的烟雾随风消散,又蜿蜿蜒蜒地冒出头、直起身。
二楼,书房。
夜色静谧,只有时而几声敲击键盘声和翻阅书页的“哗哗”声。
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庄谌霁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过半。
或许是睡前喝了几口酒,今晚难眠。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白水抿了一口。
夜风吹来,将满桌文件散页吹得四散溃逃。
收拾起文件。他起身行去窗边,正要关窗,借晚风嗅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支着窗沿,侧身向三楼望去。
一只瘦削的胳膊搭在栏杆上,指间熟稔地夹着红光明灭的香烟。
抓了个现行。
他怒意顿起,一拍窗台:“宁瑰露!”
楼上呼啦收回了头。一阵踩踏声,显然是手忙脚乱在灭烟。
过了会儿,她拉开了被敲响的房门,脸上挂着无辜的笑容:“谌霁哥,你怎么还没睡啊?”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宁瑰露吃痛,捂着额头低嚎一声,“痛啊!”
“烟,拿出来。”
“你看错了,哪有烟?我又不抽烟。”她满脸无辜。
庄谌霁不跟她废话,捏着她肩膀转了个身,在她外套两兜摸了摸,又走去床头柜,拉开两个盒子,毫不意外地在第二个盒子里摸出了一包软白沙。
“打火机。”他脸色冷若寒冰。
宁瑰露这才慢吞吞从口袋掏出了捏着的打火机,“我都三十了,又不是十三,抽个烟怎么了?”
“你就是九十了也没用,哪天等我们都死光了,你就想干吗就干吗吧!”
宁瑰露脸色一变,像要翻脸:“说什么鬼话呢!”
大半夜的。
管家颤颤悠悠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位听了听,确定是从楼上传来的吵架声。
他赶忙套上衣服,脸都没来得及抹两把,走到楼梯口,仰头往上看。
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你又管得着吗?”
“宁瑰露,你是不是叛逆期还没过啊?”这是被气得扬声的先生。
“我乐意!我就是抽成了铜炉也跟你没关系!”
“你在外面就这么作践你自己,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姥姥和爷爷吗?”
“那也不关你的事!”
接着“砰”一声,是什么东西摔了。
管家吓得心都抖了抖,心道这可不得了了,打起来了,忙拉着扶手往楼上去劝架。
宁瑰露往后一步,撞翻了床头的水杯,“哐当”一声巨响砸地,水溅了她一腿。
被水一泼,火焰熄下来了。她没想和庄谌霁吵,就是调子高,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
这会儿俩人盯着倒了一地的水,谁也没再开口。
僵持了一会儿,宁瑰露转过身去,从床头抽了几张纸盖那一滩水上。
庄谌霁拎着她胳膊把她拽到了一边,蹲身捡起水杯,又把地上的纸捡了。
管家“嗬哧嗬哧”爬到三楼时,双方已经休战了,先生正在床边擦水,宁小姐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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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柜上,光着一只脚踮着,闷不吭声地盯着庄先生,眼神有点歉意,脖颈又硬拗着。
管家喘平一口气,道:“先生,我来吧。”
庄谌霁摆了下手:“给她拿双新拖鞋。”
宁瑰露换了鞋,地上的水也擦得干干净净了。
庄谌霁将垃圾袋拎下去,手里还攥着从她房里搜出来的烟和打火机,没好气道:“睡觉去!”
宁瑰露转身,后背又被裹了一巴掌,拍得她一个踉跄。
庄谌霁沉声说:“以后再看到你抽烟,我就抽你。”
她扭过头,给了一个愤怒的眼神。
管家忙劝和:“宁小姐,天都快亮了,快休息吧。我们先出去了。”
管家关了灯,拉上了房门。
门外,先生已经拎着垃圾袋下楼了。
管家追上去:“先生,我去扔吧。”
庄谌霁摆手:“打扰你休息了,去睡吧。”
天光蒙昧未明,楼梯间也昏昏沉沉。
管家心道,能把修养这么好的庄先生都气成那样,这位宁小姐能耐真不小。
先生从未这么在意过一个人,明眼人都瞧得出先生的心思。早前一个月就让人把房间重装了一遍,连房间里的书都是亲自挑了一一摆上的。只是不知道这种在意是好是坏,人家又领不领情?
凌晨4点,微雨初霁。天际线亮了几丝,因着乌云尚未完全退去,仍是阴沉沉的。
宁瑰露在床上罗盘似的360度翻腾一圈,本以为睡不着了,瞪着眼看天光,看了没两秒眼皮子就重了,双眼一垂,断片似的睡着了。
这一觉反倒睡得沉且踏实,好像空荡荡的心口被绵密的棉絮塞住了,有了踏实,捣鼓不动了,于是平平稳稳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一阵拆家般的“嗵嗵”声闹醒的。好像有小孩在拍皮球,接着一阵“嚯嚯”的清脆笑声让她确定是有小孩在闹。
隔壁家的?
眼皮子肿痛,她进浴室看了下,本就不大明显的双眼皮彻底肿成单眼皮了,脸也肿,和个悲伤青蛙似的。
她洗漱了下,抓抓头发下楼。
走着走着,她惊觉那阵小孩笑声不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就在自家楼下。
管家端着几杯茶水往外去,看见了她,打个招呼:“宁小姐,早上好。我让厨房给您备上早点。”
宁瑰露打了一半的哈欠呆住,指着外边一帮人惊愕问:“那都是谁?”
“是先生的姑妈,庄女士。”
庄谌霁的姑妈?
好像见过,叫什么来着?
宽敞庭院里俩小孩撒了欢地踢足球,大一点的约莫有十一二岁,小的看着五六岁的样子。俩男孩,猫嫌狗弃的年纪,闹腾起来能把房梁拆了。
怪不得一大早地动山摇的。
她正想着。大一点的那个男孩看见她了,长长地“咦”一声,扔下球跑进门来,大声道:“你是谁?”
身形富态的女人追了进来,大声道:“斯斯,不能没礼貌!”
宁瑰露从那张略显臃肿的脸上认出了几分眼熟,顺嘴打个招呼:“庄姨,好久不见啊。”
庄慧琳惊愕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不确定道:“宁小姐?”
“哎,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小宁就好。”
庄慧琳还没寒暄上,那小屁孩先被烫了屁-股似的叫开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凭什么住在这里?”
7. 第七章
宁瑰露差点笑喷。
她这人素质不好估量,“尊老”还能讲究,“爱幼”就不知道为何物了,她当即怼回去:“小朋友,我又不住在你家,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小男孩蹿了起来,叫嚷道:“这就是我家!这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住在我家!”
“庄斯!”庄慧琳一巴掌裹男孩脑瓜顶上,“砰”一声响,和拍皮球似的,叫嚣的小屁孩霎时成了个瘪了的哑炮。
“对不起啊宁小姐,”庄慧琳脸上挂着歉疚的笑容,“这小孩被我和他爷爷惯坏了,有点没大没小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庄……斯?哪个斯?”
后院的光穿过栅栏纹玻璃照射过回旋的木梯,斜斜在她脖颈至下巴一侧留下几道光斑。
扬尘跳跃,光的形状如一道纹身般刻印在她瘦削纤细的肩颈处。
她倚着楼梯扶手抱着手臂,睨着,懒懒散散的,法兰绒质感的拖鞋在她足弓上一晃一晃。
过了十好几年,庄斯也记得这一幕。
她身上有种旧式老电影腔调的随性与娇憨,不像个刻板正经的大人。眼珠黑且亮,像荔枝核。脸颊瘦削,一点儿也不符合主流审美的样式。清癯身姿则像一张弓,站不直,劲瘦而歪曲,可就是叫人感觉弛张有度。
“是斯文的斯。”庄慧琳说。
宁瑰露欠欠儿地:“别叫庄斯了,赶明儿叫庄暴吧,‘斯文’两个字瞧着左右都跟他搭不着边。”
“你这个坏……唔!!”
“你给我闭嘴吧。”庄慧琳捂着他嘴把他摁一边去,又招手来让管家把小孩带出去。
被拉走的时候那小破孩还满腔激愤,嚷着:“我不会同意你住在我家的!”
“宁小姐,可别跟他计较,我回头就让他爹收拾他。”庄慧琳亲热地拉着她到沙发处坐下,“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在做科研,现在都是大工程师了!”
宁瑰露往椅背上一靠,微笑说:“在外面混日子而已。”
“宁小姐,你不要谦虚呀,你们宁家人一向都是厉害的呀!”话音一转,庄慧琳关切问,“今年老首长身体怎么样,可还好?”
“庄姨。”宁瑰露从她温热的手掌里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捏了捏被攥疼的手背,“您都知道我在西北,我都五年没回去了。”
“和家里也没有联系吗?”
“基地只有内部网络,外联是违法的。”纯属胡诌。
“哎呦,真是不容易。”庄慧琳握着她胳膊,关切问,“那怎么休假了没有回家呢?”
宁瑰露一个不社恐的人都要被这恨不得贴上来的殷切问话弄社恐了,扯扯嘴角,随便找了个理由:“家里人多,事忙,我歇几天,过两天就返京了。”
“哎呀,这打小一块长大的关系果然是好。你尽管把泾市当自己家一样,自由自在地住,把我们就当家里人一样,千万别见外!”
“庄姨,我这人打小就不知道‘见外’两个字怎么写,您别嫌我太自来熟了就成。”她大大方方应下,回头一看,餐点已经上桌了,“庄姨,您吃早餐了吗?要不跟我一块吃?”
“我吃过了,你这孩子才刚起来吧?赶紧吃早餐去。”她一脸姨母笑,目光落在宁瑰露身上,又欣慰又夹杂着点儿遗憾喟叹似的。
庄慧琳想想刚刚摸到的那手指骨头,手腕细得两根手指头就能圈住,单单只瘦也就罢了,那掌心一摸,竟然比她的还粗糙,就是在家里做了十年工夫的阿姨,手上也没有起那么多茧。
又不是从前了,太平盛世,国富民强的,哪还非要去那些不毛之地吃些苦头?宁家人心太狠了,父母在身边的,都留在中央,父母不在的,不是放去南海就是送去西北。
爹妈要是瞧见了,得多心疼?
庄慧琳那怜爱而又慈祥的目光盯得宁瑰露后背发毛。她疑问地看向庄慧琳,对方给了她一个“放心,好好吃”和“不用张罗我”的眼神。
宁瑰露微微一笑,低头落座时才微不可查地一皱眉。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的。
餐桌上昨晚拿出的香槟与高脚杯已被撤下,换了只臂高的斜口花瓶,插着几支素洁的马蹄莲与百合,白绿搭配,清新得入了夏似的。
光洁如玉的白釉碗里盛着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云吞,木质的方碟上铺着隔油纸,油条和薄饼摆盘精致,另有一只陶碗内是一碗撒了黄瓜丝、豌豆、芹菜丁、葱丝和白芝麻的炸酱面,面上还放了几块炸得焦黄的鱼块。
宁瑰露一个不讲究这些仪式的,乍然一瞧都耳目一新。
见她落座,厨师走出来道:“宁小姐,口味上有什么要调整的,你同我讲。”
“这炸酱面是你做的吗?”
“是照着先生说的法子做的,用的是手擀面和自己调的酱,锅挑出来没过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宁瑰露将面夹起来搅了搅,葱丝的香味和浓郁的炸酱味扑鼻而来,热气氤氲,是才出锅的面。
她吹了吹,尝了一口。
厨师端详着她的神情,见她吃过后不说话了,心里惴惴起来,心道是不是做的不合口味。
宁瑰露好一会儿才抬头,她笑了下,说:“是这个味,谢谢你啊。”
“不,不用客气。”厨师紧张得擦了擦手,“那您慢慢吃。”
“大哥。”她慢慢说,“也替我谢谢你们先生。”
“哎,好。”
厨师应下,但有点儿没搞懂,住在一个屋檐下,宁小姐怎么不亲自说呢?
真没用啊。
宁瑰露感慨。就这么一碗炸酱面,她竟然还吃出了点思乡情。
倒不是这面有多地道,而是这尝着就是以前外婆的做法。
外婆不是京市人,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别人做炸酱面,但总爱搞点“创新”,调料里放了咸蛋黄,还有八角和桂皮增香。有点儿咸,有点儿呛口,是独一家的味道,在外面再尝不到这口“炸酱”。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自己味蕾都忘了,庄谌霁还记得她外婆是怎么做炸酱面的,心思细得她自愧弗如。
“宁小姐。”庄慧琳从沙发上起来,又挪转到餐桌旁坐下,吴侬软语的腔调温柔说,“今天在外头订了一家海鲜餐厅,中午去外边吃点我们这的特色,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用了庄姨,”她抽了两张纸擦擦嘴,话音如铁板般斩断,不同人斡旋,“我今天就走。”
“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庄慧琳有点儿茫然,“是不是我们在这让你不自在了?”
她笑着,认真的语气倒叫人听不出是搪塞:“我这刚从西北出来就掉进了你们这温柔乡,太舒坦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多待一天我这人意志力就瓦解一分,再待几天就该光琢磨着退休了。”
“那也,那也不着急这么快走啊!”庄慧琳着急道,“再怎么姨也该要请你吃一顿饭的呀!”
宁瑰露喝了口云吞汤,双眸从汤勺后露出来,只笑,不接话。
她那双剔透玲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庄慧琳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心虚,好似心思都被她看穿了,还想说的话囫囵堵在嗓子眼里,渐渐地落了下去。
她不太自在地想,宁家的儿女,果然都是厉害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宁瑰露还是个学生,有什么亮点能让人记挂她十几年呢?宁瑰露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庄慧琳上赶着的客气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她祖父、爹妈、乃至于叔伯婶婶。
庄慧琳的大哥庄义钊在她祖父身边做过两年勤务兵,后来又调去了团里,还是住在一个大院里,见了她祖父也要板板正正敬礼,叫声“首长好”。
过去每年正月庄慧琳都会去京市拜访她的大哥。正月十五前,她还会专程登门上宁家拜访一趟,感谢宁家对她哥哥的提携与照拂。
庄慧琳送过宁瑰露一个关节都能动的玩具娃娃。娃娃并不算稀奇,但的确漂亮,卷翘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还会眨眼,让人一眼生出喜欢。
可那个娃娃在祖父的叱责下还是被放回了原位。所有东西拎进来,又被原样拎回去。宁瑰露为此一整个正月里都没有和祖父说话。她不明白,只是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她没有处置权?
她对祖父不容反驳的威严敢怒不敢言。
至于现在,她懂得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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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的五年,没有人知道她父母和祖父的名字,没有格外的人情,没有格外的关照,她也再没得到过“歪打正着”却“称心如意”的“洋娃娃”。
别人用了两年从基地直升高级工程师,调回中央,她用了五年才等到一纸调令。
做光辉,而非借光辉。这是她的一点天真的坚持。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20寸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四套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庄谌霁留给她的客房里放了几套新衣服和睡衣她都没有装箱。
收拾好了行李,将箱子推到房门边,她拿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矿泉水瓶下了楼。
“丁管家,家里有没有挖土的铲子?”
“有的,宁小姐,您是要多大的?”
“多大都行,我种点东西。”
她拿了铁锨,在院里最大的洋槐树下掘出了一行坑。
小孩对这样的事最感兴趣了。两小孩蹲在花坛上看着她。
庄斯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种花啊。”
“那花呢?”
“看到那个瓶子没有?”
“这里面不是土吗?”
男孩伸指戳了戳。
宁瑰露踩着铁锹按进土里,又将土翻过来,“是种子。”
“是什么种子?”
“听说过阿罗汉草吗?”
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庄斯问:“那是什么很厉害的草吗?”
“当然厉害啊,它环境适应性强,高原能生长,平原也能生长,种子吹到哪,就能在哪儿落根。”
孩子的情绪就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对她张牙舞爪,这么一会儿就被她忽悠瘸了,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崇拜。
“阿罗汉草,听名字就好厉害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种子的呀?”
“有草籽就有种子,再过两个月长起来了,又生出新的种子了。”
小孩彻底被迷住了,两眼冒星星:“你好厉害啊,你是植物学家吗?”
庄谌霁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就看见她在洋槐树下翻着土,洗得发白的棕色衬衫下连肩胛骨都瘦得清晰,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像擦了一层油。
两个孩子蹲在她脚边,像小狗一样两手并用地给她翻着土块。
“让让,可别把手指头凿没了。”她说。
明明夏季还没有来临,可他却好像闻到了长夏的气息,滚热的热浪翻涌,阳光灼热得近乎刺眼,青草和泥土被晒出了干爽的清香。
“现在是要把种子撒进去了吗?”小孩问。
“这土有点干,谁给我去接一杯水来?”
“我去!”
“我去!”
两个小孩跳着举起了手。
她点了庄斯,“你去。”
“阿姨,那我呢?”小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宁瑰露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摸:“没礼貌,叫姐姐!”
小孩抱住了她的手:“姐姐,那我呢?”
“小葡萄。”身后传来一声低喊。
小豆丁儿立刻转头看过去,大叫一声:“哥哥!”撒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庄谌霁的大腿。
宁瑰露扭过身,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破防了,大“啧”一声:“这小崽子怎么管我叫姨,管你就叫哥?”
“小葡萄是我姑妈的孩子。”庄谌霁弯腰抱起了小孩,问他,“你妈妈呢?”
“庄斯,你弄水干嘛呢?”
庄慧琳正跟着跑回去接水的庄斯走出来,瞧见了大侄子,稀罕道:“哟,这是忙完回来了?”
“嗯。”
她又埋怨:“怎么宁小姐来了你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不能仗着关系好就怠慢了人家!”
庄谌霁却看着宁瑰露,他说:“亲自上陇原接你,还算怠慢吗?”
“不算。”
宁瑰露杵着铁锨,支着下颚,目光在他们一大家子上打转,感慨真是难能可贵的温情。
他将五味杂陈都压得不动声色,走近一步,低声问她:“那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突然要走了呢?”
8. 第八章
宁瑰露下颌往后仰了仰,又生生顿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半个月的假,待了三天就要走?”他脸上笑着,眼里却纠缠着让人看不明的情绪,“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微微拧眉:“没……”
有一瞬间,某种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但也只是一瞬。他的手掌托在小孩的后脖颈上,向上一抚小孩脑袋,眼微垂,一并抹去了几近难堪的情绪,又变回了哪个沉稳可靠的兄长。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他平静打断她的话。
“今天下午”四个字在她唇舌里打了个转,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爽朗道:“我是那种吃完喝完甩膀子就走的人吗?明天返京,申请了单位的房子,通知批下来了,马上要上班了,我得先过去收拾个住处办理交接,这不是正打算晚上跟你说么?”
他逐一和她确定:“订了机票吗?打算上午还是下午走?”
“还没订,下午吧。”
“嗯,机票我来订。收拾行李了没有?”
她大咧咧:“没什么东西,拎个箱子就能走。”
庄谌霁弯腰将小孩放回地上,“你那行李箱塞两件衣服就满了,我叫人换个大箱子给你。”
他往前两步,脚步又定住。
捧着一瓢水的小少年站在宁瑰露背后,看向他的目光里是不敢僭越的胆怯和热切的期冀。
他的无名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语气听不出异常,好似才注意到少年:“今天没有上课?”
“嗯…小提琴课换到明天了,是姑奶带我过来玩的。”
他好像有点儿怕庄谌霁,话也说得怯怯的,丝毫没有之前那股宠坏了的跋扈和开朗劲儿。
宁瑰露觉出些怪异。
庄谌霁弯下腰,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外边太热了,和姑奶带小葡萄回家里去。”
庄斯将那一瓢水放在地上,朝着宁瑰露规规矩矩说:“阿姨,水放这里了。”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葡萄,走,我们去房间里看书。”
小小孩迈开脚步跟他走,声音脆脆地纠正:“叫表叔!”
“那你先叫哥哥。”
“这不对!”
庄斯耐心胡扯:“我是不是比你大,比你大你就要叫哥哥,你幼儿园老师没教你吗?”
小孩哼哧哼哧半天没想好怎么反驳他。
宁瑰露捋了下,没捋明白他家这关系,握着铁锨的手伸出一只搭着庄谌霁的肩膀,玩笑着问他:“你家这辈分够乱的,大一点的那个小孩不可能是你儿子吧?”
他松开了紧攥的掌心,默然地看着她,却没有应答。
那几乎是一种等同于默认的沉默。
宁瑰露那一贯混不吝的神情没绷住,凝滞崩塌了,震骇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迹象。
阳光灼烁,额角沁出的汗涔涔,她许久才找回离家出走的声带:“真,真是啊?”
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单面透光的落地大玻璃内,留下的一汪清水折射着碗大的光斑,投在他板正的黑灰色西装前襟口袋,像破了个大口,可洞口已经干涸,再淌不出什么。
他点了头,神情那样的从容,好似有了这么大个儿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我靠...”她惊骇地扬起脸,破了音,“庄谌霁!你真牛逼啊!”
像跪坐在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铡刀已经落下,尸首还牵扯粘黏,终于,头颅落地,他竟笑了。
宁瑰露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外庭太热,令她衣襟下一片滚烫烧热,她心里燥热,身上也燥热,低头扯开系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扇了扇热气,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干巴巴问:“怎么孩子是你姑姑在带,你不带到自己身边来?”
“学籍不在这边。”他的回答一言蔽之。
“几年级了?”
“六年级。”他顿了下,向她补充,“他成绩很好,在私立小学就读,跳了一级,钢琴和小提琴都练得很好,申请免试通过了,下半年就上中学了。”
他这样细致地和她介绍孩子情况,让她连再怀疑他是开玩笑捉弄她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她突然脱口而出一句:“他长得和你不怎么像啊。”
说完她就想把自己嘴捐了,不得不又找补说:“但是挺聪明的,这点还是挺像你。”
他笑笑,“你以前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是校乐团的首席,他这点像你。”
宁瑰露:……??我谢谢您。
听说过外甥肖舅的,还没听过侄子能像没血缘关系的姑的。
这但凡换个当事人,她都得就着瓜子当八卦听,一下身临其境了,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她劈了叉的声音缓缓落沉,平心静气地问:“孩子的妈妈呢?你们是离了还是生了之后就分手了?”
看进她收敛好震惊,复归理性的眼神,他勾了勾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缄默的时间太长,宁瑰露默认为感情过程不好详说,理解地不再追问。
“行,不想说那就不说,等你哪天想说了,我洗耳恭听。”她的目光落在他指节戒指上,哂笑了下。
他指节微蜷,手腕外旋,将指节处的戒指藏了起来。
那是枚没有任何纹样的银戒,若要放在琳琅满目的珠宝柜台里也是边缘最不值价的银饰。
可他戴了年复一年,戴到已经忘了是在哪个时间点,从哪儿发现了这么一枚朴实无华的戒圈。
只记得戒圈有点儿小,配着一根细细的黑色尼龙项链,是个简洁的挂饰。
青蓝色的雪梨纸包着饰品小盒子,绑着两根麻绳,贴纸黏着一张彩色卡纸,卡纸上潦草而笔锋锐利地写着:
——生日快樂。
——May all the good thingse to you.
愿一切美好都降临于你。
大抵是他发现得太晚,祝福已经过期失效,只余苍白的纸张与文字,无可弥合的遗憾。
她将铁锨扔一旁,蹲下身将那一瓢水渐倒在土坑里,干涸的泥土吸吮着甘霖,不一会儿浇成了一块湿漉漉的土地。
弥漫的水流淌至他光泽雅致的皮鞋下,浸润的鞋底。他没有退,垂目看着她将从西北带回来的矿泉水瓶状不明物质捏了一把撒在泥土地里。
“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看着么,种地。”
庄谌霁往前一步,提起西装裤微蹲,伸手捻了捻她撒在土槽里的物质,捻出了带汁水的白芯:“这是骨灰?”
“噢,种子。”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诓了,深邃的眼睛凝固地盯着她:“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谁家好人把骨灰装矿泉水瓶里,大哥,我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太纯真了?”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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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出了气音。
庄谌霁:“......”
“你一个孩子瞒了十年,我就骗了你三天,扯平了吧?”
她捧起泥土将种子盖上。
他掸掉指尖的种子颗粒,扯开这个话题,“种的什么?”
“狗尾草。”
庄谌霁:“这需要种吗?几天不打理土里就自己长出来了。”
“不一样。我这个是农科院精选过的优良种,亲手剥的,亲手种的。”
“你什么时候又转研农学了?”
“无聊啊,就跟着生产队的一块挖地。”
他对于亲手种杂草这件事有片刻费解:“怎么不种些别的,比如花种?”
“不懂了吧,这叫到此一游,种点别的,到此一游就死了!”
庄谌霁:“......”
“算了,跟你讲不明白。”
她站在洋槐下往四面眺望,点头说:“这里阴凉,视野又好,以后这儿长一片狗尾草,风一吹,它们就朝你点头。”
他无语片刻,违心附和:“厉害,能朝我点头。”
行,你高兴就好。
等她拾掇完草种,庄谌霁将铁锨扔回给管家,拎着她回去用消毒液把脏爪子洗了。
庄斯噼里啪啦跑到庄谌霁面前,两眼亮晶晶道:“爸爸,你知道阿波罗草是什么吗?”
“从哪听来的?”
庄斯瞥瞥在洗手间里拿洗手液搓泡泡的宁瑰露,“阿姨说的,她说她种的是阿波罗草。”
“阿罗汉。”宁瑰露纠正,叹气,“你爸刚刚还夸你聪明,这么一会儿馅儿就漏了。”
知道她刚刚准是又在忽悠小朋友了。
庄谌霁说:“等它们长起来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那爸爸。”庄斯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以后我可以每个星期来看一次种子吗?”
小少年期期艾艾,生怕得到的是冷冰冰的拒绝。
宁瑰露洗完了手出来,双手一弹,水都甩在了俩父子身上,小人得志地“哈哈”大笑:“庄暴,你刚刚冲我那炮仗劲儿呢?怎么怂了?欺软怕硬啊?”
庄谌霁板起了脸:“你刚刚冲小姑没礼貌了?”
“没...”庄斯揉了揉鼻子,哼唧唧说,“是,但我那是以为她是坏女人。”
“我怎么不知道我脸上还写着‘坏人’俩个字?”
庄谌霁又直起身问她:“你刚刚叫他什么?”
“这小暴脾气,叫庄暴多贴啊。”
庄谌霁按着孩子肩膀:“和小姑道歉。”
庄斯咬了咬牙,混不情愿地说:“对不起,小姑!”
“给小孩取外号,你也道歉。”
宁瑰露:“大哥,先撩者欠,我这是正当......”
“赶紧,做小姑了还跟小孩过不去。”
宁瑰露捏着鼻子哼了句:“行,对不起,庄暴,哦,庄斯。”
“爸爸!你听见了,是她没礼貌!!”
她不仅嘴欠还手欠,扒拉小孩脑袋,摸着发质硬邦邦的还扎手,连头发都不像他爹,“暴老虎,小缺牙,还装斯文,漏了馅了吧?”
“你这个,这个乌漆麻黑的坏女人!!”
庄谌霁捏了捏额角,像穿越回了鸡飞狗跳的大院。
这姑侄俩天生八字不合,一个嘴欠爱燎火,一个炮仗燎火就着,若是住一个屋檐下,非得把房梁掀了不可。
9. 第九章
午后四时,G152航班降落于首都国际机场,天际渐染金辉,宛如逐层拉开的序幕。
离开水汽充沛的泾市,呼吸的第一口京市空气就是干燥而凌冽的西南风,狂草弯俯,吹得人睁不开眼。
京市的春天不比南方的晴雨纷纷,雨少,风大,冬季脱·裸的树枝尚未完全恢复生机,孤零零的枝头点缀着零散的绿,随风颠簸,像是种发初萌,稀疏中透出一种稚气的可爱。
他乡再好终究没有故乡的温情与归属感。宁瑰露一踏上京市的土地,即刻感受到那份久违的自在与亲切,仿佛鱼儿重归熟悉的水域,自在畅意,心旷神怡。
庄谌霁戴着墨镜插着兜,走下飞机扶梯时问宁瑰露:“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单位报道?”
“我这边一落地,老爷子那边八成就得到信了。先回去打个招呼,正好你在,老爷子也能少唠我两句。”
说完,她又瞥着他问:“吃个饭的时间,不耽误你事吧?”
“不耽误,明天天总还要亮。”
言外之意,没有什么事是明天不能处理的。
宁瑰露挑眉笑了。有时候看这种规规矩矩的人专门改变计划做起了笼手掌柜,还挺有意思。
上了摆渡车,跟着他们一块来的助理坐在后位,低声提醒:“庄总,晚上分公司那边有个接待宴,何董专门打了招呼。”
庄谌霁微一拧眉:“不是说过不设宴吗?”
“是何董下午亲自电话通知的。”
助理在经济舱,上飞机前没来得及和老板说这件事。
庄谌霁掌心朝外一摆,是个打断的手势:“跟何董道个歉,今晚的单子我签。”
助理应下安排:“好的,那您的行李需不需要先放去酒店?”
“嗯。”
俩人声音压得极低,大抵以为宁瑰露听不清。无奈车内密闭性太好,几句话一清二楚地传到了宁瑰露耳朵里。
她搭着二郎腿,老干部般语重心长:“庄总,公事为重,小心底下人说您私心重,公私不分啊。”
助理圆滑地接了句:“凡是都有轻重缓急,在庄总心里,家人朋友总是排在前位的。”
助理是个179的大小伙子,平头高个,相貌不算精致,但也算得上利落精神。
宁瑰露手往后一抬,拍了下对方肩膀:“这话说得有水平。你们庄总那张蚌似的嘴,就得有个你这样的机灵人做嘴替。”
她又说:“小李,你要是不忙,跟着一块上家里吃饭去。”
说了两句,电话响了。
助理谦逊笑笑,给她留出接电话的空间,一回头,老板正看着他。
看眼色吃饭的都是人精。他心里轻微“咯噔”了一下,立刻做了反思,明白哪儿不对后马上转述道:“庄总,宁小姐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家里吃饭。我来过京市几次还没有好好逛过首都,今天晚上如果您没有其他安排,我想去街上看看,给家里买点特产带回去。”
“嗯。”老板应了一声,八风不动地说,“留个小票,费用我私人给你报销。”
可见职场中有眼力见和跟对上司有多重要。助理登时笑道:“好,谢谢庄总!”
宁瑰露接到的电话是京市本地的。甫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和大大咧咧的女声:“大露儿,你回来了?”
宁瑰露脑子里迅速过了一圈狐朋狗友,精准定位了一位,“哎,大倩儿。”
“真行啊,我还以为你得问我是哪位呢!”
“哪能啊。大宝贝儿,你怎么拿到我电话的?”
她往椅背上一靠,脚尖轻点,是个放松且豪放不羁的姿态。
电话那头说:“你家在摘榆钱了,我一猜就准是你要回来了。”
“怎么着?我不回来,大家榆钱也不摘了?”
大倩儿爽利地笑了几声:“那倒不至于,也就是我惦记着你,年年上你家里头问一嘴。”
“哎哟,我真感动了。”
“感动不如行动啊。怎么着?最近约个局,来不来?”
“行啊,不过这两天我得在家陪陪老爷子。”
“那我找你去呗。你是上龙翔台还是御澜庭呢?”
“我得问问老爷子了。”
大倩儿借势带出了八卦:“大露儿,你这是和旧爱玩疯了,老爷子都不管了?”
宁瑰露微哽:“打住,这说的哪个旧爱,我怎么不知道?”
“庄谌霁啊。你不是上泾市找他去了吗?我说你这人真是有够有异性没人性的,你这坐了五年‘牢’出来,第一个想着的不是我们这帮姐们儿,而是一个男人?我可要跟你拆伙了啊!”
宁瑰露豁然一惊,错愕后哭笑不得:“我在这圈里还能有点隐私吗?你们这帮人是不是连我航班号都查着了?专等我下了飞机就来骚扰?”
大倩倩笑疯了:“没有,真没有。我也就是听人说了一嘴,明晟他表哥的朋友不也和你在一个基地么,说你被人接去了泾市,我这一猜就是庄谌霁去接你了。你俩这恩怨情仇够可以,五年了他都单着,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啊!”
宁瑰露笑骂了一句:“放屁,老娘的谣都是你们这帮人造的。过去造的谣就算了,既往不咎,但现在不行了啊,你们说的这另一位当事人儿子都十来岁了。这回我去泾市,蹦出个半大小子管我叫小姑,给我吓死!”
“谁?什么——”大倩倩扯着嗓子喊,“姓庄的儿子都有了?真的假的?”不等回答,她的心就秤砣般地倒向了姐妹那边,“我靠,这死渣男,老娘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我当初说了多少遍,有人信吗?我怀疑人家在国内这么多年找不到女朋友都是你们这帮人害的,你们这嘴真该捐了……”
她正笑骂着,一只手从她耳后轻轻一扯,拿走了她的手机。
宁瑰露一扭头,庄谌霁已经接过了她的电话。
他自报家门,声音沉和:“陈芮倩,你说的‘渣男’听着呢。”
比装消音器还有用,电话那头立刻鸦雀无声了。
他看了一眼脸上不自在一闪而过,随即手一摊,又摆出无可奈何滚刀肉样的宁瑰露。
视线绕过,落在前方的地产广告牌上,他声音清平:“我只解释一回,我和宁瑰露之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事儿,那些子虚乌有的猜测都到此为止。”
他语气正式,不留余地,不是半开玩笑,是真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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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心里微微一惊。
上次听庄总用这样斩钉截铁的口吻谈话还是公司派系整肃,管理层大改组。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庄总那次态度果决而雷厉风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时间尚且过去不久,他还有点杯弓蛇影,身为助理,哪敢在老板不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一时惴惴。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弱了不少。不过这帮二代谁也不是吓唬大的,心虚气短地安静了那么几十秒,理不直声势也得大地喊:“行,庄哥,就算我们误会了。但五年前你家老爷子三顾茅庐亲自上宁家找老爷子谈亲事总不是假的吧?”
他稍顿,在宁瑰露瞪圆的眼里四平八稳地回答:“老首长身体不佳,我父亲登门探望,有何不妥?”
“算了算了。”宁瑰露伸手握住了庄谌霁拿过去的手机,打圆场道,“他们那帮人就是无聊逗闷子,你跟他们较什么真?”
庄谌霁面色沉凝,但还是手一松把手机还给了她。
宁瑰露同电话那边的陈芮倩哄了几句,总算把这通惹得天崩地裂的电话挂了。
回过头来,又接着哄身边被惹毛的这位:“他们那帮人上学时候就那样,你这人呢,太正经,我这人呢,不正经,大家就喜欢这种反差,知道我不会当回事,又能惹得你一本正经的较真,所以总拿咱俩开玩笑。要是当真,我和张思珩还谈过呢,岂不早就“甩了你了”,谁还好意思开玩笑? ”
“你去鹿海找了张思珩。”
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宁瑰露两眼眨眨,没搞明白这话题怎么跳跃性这么强。
鉴于是她的朋友得罪了人,左右都是朋友,她还是得转圜一二,负责收摊子顺毛,于是态度坦诚:“是去找了张思珩,也是为了谈公事。他以前研究的量子比特的叠加和纠缠特性方向对信息编码有很高价值,前几年量子纠缠被证实后,这方面研究更是国家重点关注项目,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我不是兔子,上任后我需要自己的一支研究班子,所以我是去顾一顾茅庐,可惜我这前任的面子不管用,人家已经从物理学上升到神学研究,不卖我这个情,这不灰溜溜回来了?”
摆渡车平稳地停靠,车门吱呀一声开启,乘客们逐渐散去,留下了一片空旷的气息。庄谌霁轻轻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立即站起,轻声问:“这次,你先来泾市……是不是为了先去见张思珩?”
她撩人的话术大抵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鬼扯的话脱口成章:“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俩的关系还值得揣测深浅吗?你看,你有了个孩子,瞒了十年啊,我也没说‘你丫真是个王八蛋’,还给你儿子包了大红包,但要是我前任蹦出这么大个儿子,我得手撕了他。”
“二哥,爱情虽然可贵,但瞬息万变,友情不一样,亲情更不一样啊,哪天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得站你这边琢磨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是铁瓷。”
老板笑了笑,好似听进去了她的这番话。
旁听的助理触耳心惊,感觉要被灭口。宁小姐这话不能往深里琢磨,一琢磨就容易觉出不对劲。
不像是哄朋友高兴的词,倒像是深思熟虑后明晃晃划清界限,潜台词是:咱俩就是朋友,你可别越界。
10. 第十章
话题就此而止,俩人默契不再提。
出了机场,来接人的是分公司的商务车。宁瑰露报了地址,司机惊了惊,慢半拍才尴尬道:“宁小姐,那边我们的车进不去的。”
宁瑰露不在意地应:“我知道,你在附近的街道停就行。”
助理猜了一路这宁小姐是什么来头,这会儿终于知道了,一时心绪有点极其复杂。
复杂的点在于,他猜了一路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姐怎么攀上他老板这根高枝,现在看来,好像他老板才是抱大腿的那个……
行李装车后,司机先送他们到了安城区永乐街道。
这么多年,相比于其他城市的日新月异,京市建筑的发展以中心辐射为轴,向内逐层递减,二环以内已经许久没有过新建筑了。
时间不能说是停格在了五年前,应当说是定格在了2008年。
那年京市举行了一场举国盛典。宁瑰露彼时13岁,亲眼见证了京市在一年之内的改头换面。老旧的砖瓦一夜之间焕然一新,街面上张灯结彩,全市一整年都沉浸在过年般的喜悦中。
紧跟体育精神的引领,宁瑰露先后被送去学了射击、皮划艇和滑雪。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觉得新奇,好玩,上了两三次课,苦练基本功的时候就吃不住苦头了,一到周末就“嗷嗷”叫着不想去上课外班。
可她有个铁石心肠的爷爷,老人家彼时已有73岁高龄,但依旧身强体健,中气十足,每天早起还能听听国际广播打一套军体拳。拎宁瑰露和拎小猫仔似的,提着胳膊腿儿往车上一扔,也不管她怎么撒泼打滚干嚎着要退学,交代完司机盯着她上完课,背起钓鱼竿约着老同志就上北水湖钓鱼去了。
这场历时半年的折磨最后以宁瑰露练滑雪时垂直落地,给土地爷拜了个大年,磕碎了膝盖骨为终。
她那心肝脾肺可能长得比同龄人慢,年级小小透出了一种十足的没心没肺。被120拉到医院去的路上还嬉皮笑脸地和医生说:“叔,帮我说严重点呗,让我家老爷子别折腾我了!”
那医生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这再严重点得残疾了,你还搁这儿跟我嬉皮笑脸呢!”
“哎呦,这不能截肢吧?那要是截了,能换一条腿不?”
她满脑袋都是疼出来的热汗,还能见缝插针地插科打诨,可见天生是个成大事的好苗子。
医生在急诊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觉得稀罕,跟她唠:“你想换一条啥样腿,说说?”
“机械的不行,最好换我哥的。待会他要是来了,你就说我这腿得截了,你问他乐不乐意跟我换条腿。”
宁江艇当时在上高中,接到消息,晚自习都没上了,书包一扔,打车就来了医院。
宁瑰露这缺心眼的玩意儿,排着队等着做手术呢,止疼针刚打上,就跟主治医生商量着合谋作弄她哥。
送宁瑰露来医院的滑雪教练和安全员脑门上、前胸后襟的冷汗比宁瑰露还多。二十多岁的两个年轻人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摔趴下的这个小姑娘来历不得了,到底怎么个不得了法也不清楚,满脑子都是以后在这行混不下去了。
17岁的宁江艇一来,瞧着比那两位还镇静些,问清了前因后果,沉着脸进了病房,先掀开被子看了眼宁瑰露打着临时固定夹板的腿。
“疼不疼?”宁江艇问。
宁瑰露摆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哥,老疼了。”
“疼啊?”
宁江艇环视一圈,找了个趁手的,抽起旁边空床的枕头就往她脑袋顶上一抽,火冒三丈:“你该的!走还没学会呢,就敢上高级赛道跳六米高的台,怎么不摔死你丫的?宁瑰露,我看你脑子里就全是水,你晃晃脑袋,你听见海声了没?”
宁瑰露“嗷”一声,抱着脑袋说:“我头痛!”
“缺心眼的玩意儿!”宁江艇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撂下这么一句,出去找医生问情况了。
医生忙着给其他病人瞧胳膊腿儿呢,见他一个半大毛小子进来问情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严重么,那也是严重的,毕竟伤筋动骨,不严重么,那能长好的话当然就没问题。”
给上一个病人复查完,坐桌边写病历的时候,医生又一脸不像装的跟他开玩笑:“你妹这个情况,要是落到最严重的要截肢,你们家属是愿意截还是不截?”
宁江艇唇抖了抖,脸色当时就白了:“要是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旁边的小护士添油加醋:“这说不好,要是下肢感染或者坏死了,那可就...”
医生笔走游龙地写完一篇病历,从无框眼镜后抬起视线看他,语气慎重地问:“这里倒是有个方案,用的是国外的技术,换一套髌骨再生,但最好是近亲的,能降低排异几率,你们家有人愿意换这个髌骨吗?”
宁江艇心脏猛地一紧缩,攥紧了手指,许久才找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我做不了决定,我得和大人商量。”
宁瑰露没想到她不靠谱地开个玩笑险些闹得家里天翻地覆。
宁江艇出了医生办公室,站门口发了好一会儿愣。小护士有点良心不安,和医生嘀咕:“这么骗小孩是不是不太好啊?”
医生说:“没事儿,这俩小孩我们看着长大的,宁老爷子的孙子,不至于这么点扛事能力都没有。”
毕竟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遇到过最大的事儿也就是上学迟到了,考试没考好,一时六神无主,慌了神,下意识就给远在国外的父母打了电话。
东一区和东八区相隔七个小时,接电话的是办公室秘书。
一听家里出了大事,赶紧把电话转给了他爹。
宁江艇把事情经过,还有医生跟他说的话都和亲爹宁启明转述了一遍。
大人的见识到底比小孩多,让他不要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先和爷爷说了,再联系伯伯和姑姑去医院。
电话一挂,宁启明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老爷子,一向儒雅、风度翩翩的宁启明大逆不道地和老爷子隔空交战了一番,直斥老爷子是反人类的“法西/斯主义”。
老爷子是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过来的,一张口就数老黄历,说他们那时候中了两枪都还能站起来走,现在孩子太娇气了!
宁启明觉得这老头子简直是不可理喻,吵着吵着就说他要么申请回国工作,要么接孩子到身边去。
老爷子手一摆:这家由不得你做主!做梦!
后来弘媛媛电话打了过来,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把宁家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宁瑰露正术前断水断食,饿得烧心挠肺,有气无力地说:“妈,我没事呢,就个小手术,医生都说两三个小时就做完了。”
“你哥说你髌骨要换呢!”
“我骗他的,这鬼话你也信啊?”她还没心没肺地乐,“真没事儿,要有事,我能不和你们说吗?”
“你爸爸今天都打电话回去和你爷爷吵了一架。老爷子真不靠谱,哪有他这样带小孩的...”
“真的假的?”宁瑰露顿时高兴得忘了形,“我爸和老爷子吵架了?哎呦天啊,有录音吗?我能听听吗?我听我爸讲话和念经一样,他和人吵架得是啥样啊?”
“重点是这个吗?你这丫头真烦人!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家!”弘媛媛那点稀薄的母爱一下被她摧毁得不剩二六,见她生龙活虎,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宁瑰露上手术台的时候,全家人——除了驻外的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其他人都到场了。
老爷子惊得院长都亲自来手术室门口接待,不知道得以为这家是谁动什么大手术了。
宁瑰露这没心没肺的躺无影灯下了,还和医生唠着:“你们这麻醉药是打了就立马晕还是得等会儿啊?叔,你给我弄好看点啊,别长着长着两条腿一长一短了啊,我还不想变成瘸子...”
医生和护士就没见过这么能唠的小姑娘。
见多识广的主刀医生戴上无菌手套,笑着问她:“小露,你是不是紧张呢?”
宁瑰露手指头扒着床架子,嘴上嚷着:“这有啥好紧张的。”
麻醉医生安抚道:“好,别说话了,来,戴上面罩,放松,深呼吸——”
一口气吸进去,宁瑰露人就有点晕乎乎的了,眼睛还盯着顶头的灯,脑子里跑马似的琢磨着这灯这么亮,待会儿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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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把她亮醒。
主刀的医生俯下身笑着说:“别紧张,睡吧。你哥哥说你要是这回手术没成功,下回他把他的髌骨换给你。”
宁瑰露抓着床架子的手指缓缓松了,心说,扯淡,谁要他的骨头,他想变成瘸子了?
眼皮却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
她这样的手术都算不上大,就是个常规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以至于术后恢复了半个月,她已经能坐着轮椅满大院招猫逗狗了。
在外面上天入地完,回家立刻又装出一副病猫样。稍有不满意她就嚎着脚疼、腿疼、肚子疼、心口疼,不过她那点伎俩只够骗骗亲哥和爹妈,老爷子是个不好糊弄的。她还打着石膏呢,老爷子就勒令她返校上学。
宁瑰露成了上学路上的一道“风景线”,坐着轮椅高抬着一条腿,被推去学校的一路上见着熟人就不紧不慢地挥手打招呼:“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
宁江艇送了她一周,觉得她太欠儿了,老宁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打死不乐意再推她去学校,回家说让警卫员送,老爷子让他俩统统滚蛋,少在警卫员面前拿少爷小姐的款。
嘿,宁瑰露还真就不拿“小姐”的款儿。隔天一大早,自个儿坐着轮椅,转着俩轮子“哒啦哒啦”地往学校去了。
不过她光瘸就算了,打着支具的腿还挡视线,轮椅推到大院外面,上了新修的人行道的坎儿上,她就犯了难了。
光手推不上去。正琢磨着是绕道走马路,还是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起来跳上去,后边传来一声:“要帮忙吗?”
她往后一瞧,大喊一声:“谌霁哥!”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去上学?家里人没送你?”庄谌霁问她。
“我哥说送我丢脸,我爷爷不让别人送我。”她趴着扶手,嘻嘻笑道,“谌霁哥,你送我一程呗。”
既然看到了,庄谌霁就不可能不管她。结果这么一送,就被拐进了卤煮店。宁瑰露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大手一挥,宣布:“今天这顿宁江艇买单。”
倒霉催的宁江艇,一觉醒来早饭还没吃,知道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的宁瑰露自己走了,老爷子一脚把他踹出了门。他屁滚尿流、鸡飞狗跳地追了一路,没瞧见宁瑰露自强不息的轮椅身影,倒是在卤煮店门口瞧见他那没心没肺的妹妹架着腿吃得满嘴油光。
为这事,他跟宁瑰露单方面冷战一个月,从吵得面红耳赤变成冷脸推轮椅。
车刚到南全里,过幸福门内大街,宁瑰露一眼瞧见了上学时尝吃的那家卤煮店,顿时一拍大腿:“哎,那家卤煮还开着呢!”
“嗯,开了二十几年了,想吃吗?”
“改天吧,这会儿吃了回去有味儿。老爷子那狗鼻子一准闻得出来。”宁瑰露悻悻作罢。
车过南右大街,再往前是管制路段,一般车辆限行了。
宁瑰露和庄谌霁下了车,顺着大经街往前走。这条路,宁瑰露闭着眼睛都能溜达到家里去。
“好久没去国图了。”她说。
庄谌霁说:“分馆已经搬了,这儿是遗址了。”
“啊?什么时候搬的?”
“去年吧。”
大经街有国家图书馆的分馆,一概被他们统称为“国图”。以前要出门玩就喊一嗓子:“我去国图看书了!”
后来漏了馅儿。在国图做管理员的申姨的老公是老爷子的钓友,老爷子随口一问,人家说:“您家小艇和露露啊!就没怎么来过图书馆和自习室!”
回去老爷子抽了皮带就是嗷嗷一顿抽,抽得俩难兄难妹发誓再也不撒谎了。当然,这个“再也”从他俩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令人信服就是了。
宁瑰露没想到,卤煮店还没搬,国图倒先搬了,真是世事莫测。
“早知道当年就不办卡了,我卡上还充了钱呢……”她嘀咕着。
顺着林荫小道往里侧走,有道威严的岗亭,岗亭边停着一辆黑车。
宁瑰露打眼一瞅就觉得这车牌眼熟,眯缝着眼站路边上多瞧了几眼。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一位神采奕奕的男子面容,笑吟吟道:“小露,怎么这会儿才到呢?”
11. 第十一章
那是一个方脸,且有一双浓眉的男人,他的眼神清明而锐利。如果有常看二十一台新闻广播的人,或许能一眼叫出他的名字。
宁瑰露赫然大笑,大步跨过马路走过去,俯身道:“哟!海岭叔,怎么劳您大驾?”
孟海岭在单位有个别称,叫“笑面狐狸”,不管什么时刻脸上都端得是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脸,这会儿朝着宁瑰露打量着,也笑着:“五年了,这是又长高了一截儿啊。”
年方二十九的宁瑰露“啧”一声,不大爽快:“您还不如夸我更漂亮了呢!”
孟海岭打远一瞅就瞧见个黄瘦黄瘦的姑娘,黑得都快带上高原红了,一眼没认出来,直到人走近了才瞧出几分眼熟,震惊过后脸上笑都绷不住了,实话实说:“哎!那真没有。”
以前多水灵一姑娘啊,现在和一行走的黑加仑干似的。
“伤人心了啊!咱俩的感情呢?”
“哎呦,我的大小姐,这话我可不敢应。”
“寻思什么呢您?我说咱俩的友情,亲情!您这一天天的跟着我大伯都忙些什么啊,忙得思想如此不纯洁!”
“得,说不过你!”孟海岭一招手,“快上车!”
宁瑰露顺手给庄谌霁拉开了后门:“我上副驾去,你坐后边。”
庄谌霁微顿,不敢劳人做司机,“我坐副驾吧。”
“我跟我海岭叔唠两句,你尽管坐,海岭叔不会怪你把他当司机。”她笑着把庄谌霁推进车里,关上车门,绕到了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和孟海岭的目光在车内后视镜中短暂交汇,庄谌霁看出了对方眼中不露锋芒的审视与打量。
他客气道:“孟叔。”
“小庄啊,有几年不见了啊。”
孟海岭笑着,云淡风轻地回应。
副驾驶门拉开,宁瑰露上了车,拽着安全带先系上,大咧咧道:“我大伯今天也来了?今儿个下班怎么这么早啊?”
“你这大小姐回家了,谁还敢怠慢?”孟海岭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从岗亭进到家门口,还有几公里远的路。宁瑰露还稀罕:“是我大伯让你接我来的,还是我少钦哥啊?”
“是我主动请缨,亲自要来接您的。”孟海岭打趣。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那老爷子没说‘那丫头,是缺胳膊少腿儿啊还是缺心眼儿啊,连自个儿家门都摸不回来了’?”
她把老爷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孟海岭敞怀大笑。
车从岗哨开到家门口,宁瑰露就和孟海岭唠了一路,也大致了解了一下这几年家里头的变化。谁谁调动,调动去了哪,这种公事寥寥几语带过,主要还是聊老头子身体。
89岁高龄了,就是铁打的也无可避免地得有折耗,更别说这老头年轻时候身体就落了一身病。
孟海岭说老爷子精神劲儿还行,就是心脏和胃肠最近毛病多了点儿了。家里头想劝动老爷子上御澜庭住去,那边离军区医院近,有个什么三灾五病的处理起来也快些,但老头非说在那边钓鱼没有这边钓鱼方便,老神在在就是不乐意搬。
“小露啊,你爷爷最疼的就是你和你哥哥兄妹俩了,只有你来劝,怕才劝得动他了!”
“哎!这高帽子给我带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疼啊,小时候一月抽三回,我和我哥都老琢磨着我俩是不是老爷子的陀螺点化成精的,不然他怎么一瞅我俩就想动鞭子?”
孟海岭说不过她,笑意难绷:“行了,别贫了,赶紧瞧瞧老爷子去吧!”
宁瑰露推门下车,在一众阿姨的翘首以盼里隆重登场。
“我天啊,这黑不溜秋的煤疙瘩是谁啊?”
她这笑脸还没挂上呢,就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损。她打眼看去,瞧见了她少钦哥——大伯的儿子。
“于少钦,我可听见了啊!你这背后说人的嗓门一点不收敛啊!”
人群里传来小孩稚嫩而又脆生生的一句:“哎呀妈呀,煤疙瘩说话了!”
得亏宁瑰露是个心宽的,不然得被这一句补刀气岔气,笑破了功问:“谁说话呢?”
“小姑奶奶说话呢!”
那小声音又不紧不慢地怼回了一句。
童言无忌,大伙儿被逗得前俯后合。
于少钦抱起了扒在他腿边的小姑娘,轻轻拍了一下她脸蛋儿,佯作惩罚:“没大没小。在家怎么教你的?叫姑姑。”
“姑姑好!”小姑娘一抱拳头,脆生生地说,“欢迎姑姑远道回家,姑姑辛苦了,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姑姑要给大红包!”
“我天啊,我还没踏进家门呢,就先来要红包了?得了,我还是赶紧走吧!”宁瑰露作势要回头。
于少钦朝女儿怂恿几句,把女儿往地上一放。穿着蓬蓬公主裙的小姑娘跑过来一把扒住了宁瑰露的腿,奶声奶气说:“小姑姑不走,小姑姑回家吃饭。”
宁瑰露笑了,弯腰举起小孩,拎起来仔细打量:“我走的时候这崽子路都不会走,现在竟然都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何止,都说璨璨像你,一听这话可把我家听霏愁坏了。”于少钦说。
宁瑰露嗤之以鼻:“这是瞎扯,我小时候瞧着比你家璨璨好看多了。”
于少钦掷地有声:“你好看个屁!”
见这两人贫个没完,屋里传来一声:“得了,别站门口说了,快进门吧!”
宁瑰露走到家门口,顺手把拎着的小姑娘往旁边人怀里一塞,踩脱了鞋就往家里冲,撒欢地喊:“老爷子——”
璨璨莫名其妙掉进了一个陌生人怀里,盯了他几秒,问:“你是谁呀?”
庄谌霁把小姑娘放地上,伸出手,温和道:“你好,璨璨,我姓庄,叫庄谌霁,是你小姑姑的朋友。”
璨璨没有伸手握他。偏了偏头,说:“是朋友?我知道了,你是小姑父!”
刚说完,脑瓜顶上就挨了一拍。她“哎呦”了一声。
于少钦抱起了小姑娘,对庄谌霁笑着道:“小孩嘴上没把门,胡说八道,您甭在意。来都来了,一块进来吃个晚饭吧。”
“打扰了。”
“王婶,再拿双鞋来!”
宁家一大家子人真可够多的。往上从爷爷、二爷爷辈数,再是各个亲的、堂的伯伯、姑姑、叔叔,再顺着是堂哥、堂姐,再往下还有一帮萝卜丁儿。
四世同堂,七嘴八舌,那家里简直乱得是一百只噪大苇莺齐飞。别说宁瑰露头疼,庄谌霁进了门都惊吓了一刻。
宁瑰露绕了一圈人群,随意抬了抬手指充作招呼,把围拢来热切关照的亲戚撇落,只问一句:“老爷子呢?”
“那边,睡着呢。”
宁瑰露探眼看去,找到了坐单人沙发里头,打着瞌睡的老头。
她那威严的老头儿真老了,高大的身躯像被塞进了一个缩紧的套子里。黄铜般的皮肤,眼眶底下挂着蚕大的眼袋,脸上的沟壑越发深弥,乌黑的唇色,坐在人群里也能打着瞌睡了。
宁瑰露想和从前一样,吓唬吓唬着老头一下,示意旁边人让开位置,她蹑手蹑脚走到老头跟前,忽然那促狭的劲儿就散了。
她弯腰看了一会儿,蹲下了身,压着嗓子喊了声:“爷爷!”
老头儿惊了一下,眼皮还没睁开呢,就先假作精神地发出长长一声“啊——?”
宁瑰露手搭在膝盖上,半蹲着,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老头儿这会儿才醒过神来,盯了她一会儿,说:“这哪家闺女啊?”
“得,老糊涂了。”
大伯裹着巴掌在她后背上一拍:“这丫头没大没小!”
宁瑰露作势一踉跄,朝着老爷子喊:“爷爷,你管不管你儿子?打你孙女了!”
老头儿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双皮肉下垂,萎缩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老头儿说:“丫头回来了。”
“哎!”宁瑰露喊一声,“你家丫头回来了!”
老头儿撑起身,发话道:“丫头回来了,那就吃饭吧。”
旁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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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子连忙伸手搀住老人。
大儿媳妇江文娴道:“老爷子,厨房还没弄好呢,咱们不着急啊。丫头刚回来,让她喝口茶,说说话。”
一众人忙又手忙脚乱把靠枕放好,扶着老人坐下。
旁边人挪出个位置,让宁瑰露上另一条沙发坐。她起身,坐在了老爷子手边扶手上,手搭着老爷子胳膊。
她腿长,没换鞋,还穿着一双高帮靴子,深蓝色的牛仔裤裹着瘦削的身形。在穿着得体连衣裙或是利落剪裁西装及夹克的人群里,随意得格格不入。
老头儿瞧着她,说:“你这几年,有长进了。”
宁瑰露嘴一张,习以为常地和老爷子唱反调:“那您得失望了,我在西北就混日子呢,混了五年,人家说我光吃饭不干活,这不把我踢回来了。”
这家里能和老爷子这么满嘴跑马的也只有她了。
老爷子已经管不了她这张兜不了两句实话的嘴了,自顾自道:“你在72基地的研究任务,我知道。这次你调回来,靠得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家里的关系,这是你的能耐。”
老爷子一开口说话,沉缓而条理清晰。客厅里几十人都噤了声,默契得堪比军训。
甭管在外边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得有多少人仰头看着,进了这家门都得把德性收敛好了,规规矩矩的听教导,这是家教。
宁瑰露也静声听着,没再不合时宜地插话。
老爷子又道:“你如今处在这个位置,里里外外盯着你的目光会越来越多,各各方面想接触你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威胁会多,诱惑也会多。从前有些话,我没有交代过你,是你还小。但我交代过你大伯,交代过你父母,也交代过你哥哥。今天,当着众人面,我再交代一遍你。你既姓宁,不是改了个别的姓,就要记得你行走在外,做得好或不好,别人都会往我们宁家头上记上一笔。我们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在这家族聚会中,庄谌霁是唯一一个彻底的外人,听老爷子这番话,却也振聋发聩。
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可太平盛世,趋利避害无非人之常情。
宁家四子。大儿子一脉却改孙辈姓氏为“于”。
有人说,“宁”这个姓太硬了。宁家当年七个孩子,如今却只剩下二子,最小的小儿子已有二十七,却不明不白地坠机牺牲,至今没有个官方说法。
消息传回宁家,老太太一病不起,不到半月撒手人寰,仙逝前仍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该姓宁!”
有人说,宁家三代而孬,大儿子宁华胜已经没了老爷子的气节,贪生怕死改了姓。有人说,宁华胜是遵亡母遗志,凭吊亡母,无可厚非。
种种传言都不过是猜测,如今看来,恐怕二者皆有。
宁家孙辈里还姓宁的,竟然只剩下三儿子宁启明的一双儿女。
宁启明常年驻外。两孩子一岁离开父母,跟随祖父二十余年。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老兵,回了家也是气势骇人的修罗,能止小孩夜啼。
宁江艇就很怕老爷子,但凡老爷子在家,他就不敢在家呆。小孩天生的趋利避害,老鼠怕猫似的。
庄谌霁和宁江艇同窗十载,听他说过心里话。
他说:我是真羡慕你。虽然你爹给你娶了个后妈,但好歹还有个自己的家。老子养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长到十八岁也没见过我爹妈几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兢兢战战,就跟寄人篱下一样,生怕触老爷子霉头。我真挺想他们的。
半大的小子尚且想爹妈,那宁瑰露呢?
他目光停留在她沉静的脸上。她静静地听老爷子说着,谁也无法从她那低垂的目光和平和的神情上窥出情绪。
“家国生死”这些命题都太大了,从小跟着铁血手腕的祖父,教着“流血流汗不流泪”,似乎精神强大了,身躯就不再弱小。可阖家团圆的时候,见了其他人父母双全,她是否也曾心生羡慕?会不会在生病疼痛时,在孤枕难眠的夜里觉得无依无靠?会不会,也想有个能卸去一切盔甲的家?
12、第十二章
吃过晚饭,宁瑰露接了个电话就不见了。
庄谌霁婉拒了一根递来的香烟,拎起外套往小花园外走去,没走几步,在大榕树下垂挂的木秋千上看到了宁瑰露。
夜里转凉,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众人晚饭吃了点酒又发汗,沙发靠背上堆满了衣服。
她也脱了外套,这会儿就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胳膊勾着秋千绳,躲着人群弓背玩着手机。
有细小的飞虫闻光而来,在她周遭飞舞,她也没在意。手指噼里啪啦的,看着像在和人发消息。
“露露。”他出声。
安静被打破。宁瑰露闻声拨冗从屏幕后看了一眼,嘴上道:“不好意思啊,谌霁哥,今天人太多了,没怎么照顾你。”
知道她这话纯属放屁。他停步,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台阶上,“我打算走了,和你打个招呼。”
“我送你。”她爽快起身。
庄谌霁有点儿意外:“不用了,我和他们一块出去。”
“我正好出去转转。”她抬腿就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见了她手机群聊里一排的语音,自动播放的声音经电子处理,在夜风中不甚清晰:“小露姐,过来玩嘛,嗯...就我们几个人,清吧,不玩乱的。”
是个男孩声音,字正腔圆,干净清冽。
宁瑰露走着路,也回了条语音:“大倩儿,这未成年吧,你胆子挺大啊。”
下一条语音就来了:“没有,姐姐,我成年了,我大三了。”
“姐姐”两个字叫得温柔缱绻,狐狸精的骚气透过手机都溢散出来了。
庄谌霁蓦然伸手攥住了宁瑰露的胳膊,指节用力得快把她那筷子一样的胳膊掰折了。
宁瑰露吃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庄谌霁脸色一下变得很白,下颌微颤。
宁瑰露一惊:“你是不是不舒服?”
庄谌霁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等反应过来时才觉得从后脖颈一片往下凉得像挨了块冰。
“可能……”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平复情绪。
他脸色实在难看,宁瑰露顾不上其它,回身握住他胳膊:“走,去那边坐一会。”
小花园里有张竹编的靠椅,她扶着庄谌霁在座椅上坐下,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他眉毛拧得很紧,额发下有湿湿的冷汗。
见他弯腰按着脑袋两侧太阳穴,宁瑰露担心问:“是不是头疼?”
他的一只手还攥在她小臂上,徒劳地要拉住、留住她,良久,却又极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最好紧到两个人能融为一体,紧到,能彼此进入对方血液里。
可他不能。
他守着承载无望爱意的石棺,陪葬品是一个真实而充斥偏激的自己。
他摘掉一部分自己,裹着四平八稳的皮囊,鹦鹉学舌般的装成另一个人,鬼面般地在她身边游荡。多希望她长了一双锐眼,一眼能看穿他的假面与伪装,却又矛盾地做着自己的守墓人,将每一口可能泄露心事的棺材都严密钉紧。
他那崎岖而无望的爱,在暗无天日的思念与反人性的克制里长出了一片绮丽而罪恶的花。每掉落一朵,都能让他痛彻心扉。
“能走吗?我去给你叫医生过来?”她皱着眉,关心地问。
“不用了。”
他的笑容虚弱,垂下的额发挡着眼里微闪的不明情愫。
朦胧月色稀薄,照着他那张白皙而线条分明的脸。他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孤鸟。
宁瑰露无缘由地想起十几岁的庄谌霁。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一个沉稳而不动声色的成年男人。
那时候,他有一双温柔而又孤冷的眼睛,常常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看似孤立所有人,但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他都会记住那一份情,再默不作声地还回去。
他总是做的比说的要多。
“唉。”
她伸手,胳膊圈着他的脖颈,拉近距离,将他按在了自己肚子上,“给你靠会儿,舒服一点了和我说。”
像一阵猛烈的电流从额头打进了身体里,他错愕得几乎要弹起。
可他没有动,四肢僵成了活化石。
她身上的气息绵密而密不透风地裹紧了他,像牛奶和甜橙的香气,甜味里夹带着一丝酸涩,如一枚硬质夹心糖果。
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她身体的每一阵起伏,她细小的动作。
宁瑰露看了看庄谌霁。他双手搭在膝上,板正得像出席谁的葬礼,低着头抵着她肚子,一动不动的肩背像钉了一根钢筋。
她有点儿想笑。感觉他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显得过分可爱。
群消息还在轰炸,狐朋狗友纷纷对她的突然消失表示不满。
宁瑰露点开语音键,慵懒干脆的声音一锤定音:“兄弟姐妹们,我这边有点事儿,今晚先不过去了,改天再约饭。”
那僵持的肩背一下松了。
宛如泉水流经贫瘠干涸的土地。
宁瑰露一边划拉着手机消息,一边伸手在他后脖颈处摸了一把。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冷汗已经消退了不少。
有人醉醺醺地走到门口,夜色里瞧见了宁瑰露的背影,喊了一声:“小露,在那干嘛呢?”
庄谌霁一惊,立刻就要抬头躲开。
宁瑰露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掌心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用了点力按着,一下一下揉着他的脖颈,声音微扬而平稳地道:“我打个电话,你们要走了吗?”
“对,我们先走了啊。”
“好,那我不送你们了。”
后面的人走了,宁瑰露意犹未尽地又在他柔软的发梢抓了抓才放开手。庄谌霁抬起头来,唇抿着,苍白的脸色上已多了几分血色。
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她揉得有些凌乱,移开的目光里无措的情绪一闪而过。
宁瑰露捻了捻手指,在心里感慨了句手感真好,面上端得正正经经:“好一点了吗?”
“嗯。”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地应一声。
“刚刚真吓人,按理说刚吃了饭,不应该低血糖啊,不会是过敏吧?”她又弯腰看他脸色,冰凉的指节碰了碰他的脸,“也不烫啊。”
“不是。”他猝然转头,生硬打断,“没事了,我走了。”
宁瑰露问:“司机过来了吗?”
“嗯。”
“那我送你到大经街。”
“不用了。”
“他们都走了,你难道要自己走出去?”宁瑰露幽幽叹口气,盯着他,“你确定要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你喝了酒。”他蹙眉。
宁瑰露就着弯腰的姿势朝着他脸上“呼”地吹了一口气,“闻到没?我没喝,我喝的雪碧。”
庄谌霁还是被宁瑰露拐上了车。
她的车在车库里停了五年了,有定期保养,瞧着倒是还很新。
很低调的吉利icon,乍一看像路虎,是她买的第一台车,被导购忽悠着买的,开过没几次,没品出个好坏来就闲置了。
宁瑰露和家里阿姨打了个招呼,让人给她留个门,倒车出车库往外开。
她开玩笑:“好久没开过这段路了,没开导航说不定得走错方向,你帮我盯着点。”
车内灯光灭了,浓雾般的黑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车外,当真在给她看路。
路口,宁瑰露打着方向盘拐弯,忽然笑了一声。
“错了,往东走。”他叫住。
“啊,真错了,”她手里的方向盘没有丝毫打正的意思,“掉不了头了,只能带你绕一圈了。”声音漫不经心,分明没有丁点的不好意思。
这儿住的中老年人多,安宁而静谧。车灯照亮宽敞的主干道,有中年夫妻沿着林荫道慢跑,走在他们前头,宁瑰露也不急,踩着20码的速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你看那边,你们家以前就住在那,和我家住得多近啊。”宁瑰露很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
“已经搬了很多年了。”庄谌霁反应平淡,没什么情绪。
宁瑰露算算数:“也没多久,是在你上大学的时候搬的。”
她衡量的这个时间很有意思。一般人都会以自身时间为准,比如“在我初中的时候,你家……”“我们什么什么的时候……”,很少有说“在你什么什么时候……”
除非是对某个特殊的时间点很在意。
见他一直看她,宁瑰露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错了?”
他转开目光平视前方,“没错。”
她接着感慨:“唉,这个大院里就咱们几个玩得好,别的太小了也玩不到一块,你一上大学就没回来过了,我都不知道去谁家玩了。”
他嘴角隐隐有哂意,“跟你玩的时候,你也是个小孩儿。”
“放屁,我多成熟啊,15岁就有29岁的心智。”
“后面那句话倒一下比较准确。”他说。
宁瑰露一琢磨,反应过来:“您这拐弯抹角说我幼稚呢?”
“没有。”
“那您表达能力有问题。”
庄谌霁:“……”
她就喜欢看他说不过,憋气又无言以对的表情,比起那张处变不惊的假面,偶来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鲜活得多,不像个人机了。
宁瑰露嘴角挂起了笑容。
她载着他围着中心湖兜圈子,在庄谌霁快要觉出不对时才往外开,没事找事地满嘴跑马:“之前在陇原拍的那张照片记得发给我,你回去后要把照片裱起来给我单独腾个位置挂书房里,我要是知道你不把我当一回事,咱俩铁瓷的小船就翻了,知道了吗?”
庄谌霁那吐槽欲又起来了,面无表情说:“我供起来挂客厅里。”
“行,下回去你家没在客厅里看见再找你算账。”
庄谌霁一哽:“我没有挂照片的习惯。”
她不以为然:“那你现在有了。”
他又一次转头盯向了她,眼里有费解。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冷不丁地问。
宁瑰露正要接着犯贱,忽然听这么骇人听闻的一句,惊出一脚油门,怒吼一声,差点把车飙湖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十三章
白日已尽,夜幕下霓虹闪烁。
主干道两侧橙红黄绿的灯牌高低错落,隔着一扇车门,激昂混乱的音乐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攻入耳膜。
薄荷青的出租车见缝插针,一脚刹车停在了路口处,车锁落下,无声催促客人赶紧下车。
车门推开,一位黑色短发的长腿青年从后座走下来。
他反手关上门,一只脚还没踏上人行道,司机已经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酒鬼横行的街区。
狂风驶过。
黑框眼睛后狭长的眼睑眯了眯,他柔顺的额发被吹得翘起,给那张紧绷而严肃的脸增添了几分诙谐的喜剧色彩。
他衣着简单、清爽,黑色的双肩包压在他挺拔的单肩上,像刚从工业园下班的程序员,出现在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他拿出手机划拉了下消息,又有些迷茫地眺望眼前彩光四射、活蹦乱跳的灯牌,将传来的信息和眼前的酒吧标志逐个对了一遍,对上了一家藏在两楼之间的白色灯牌酒吧。
他轻吁一口气,捏了捏书包带子,做了下心理准备,抬腿往那家酒吧径直走去。
和其他灯牌晃得人头晕的酒吧不太一样,这家酒吧灯牌简洁干净,没有忽闪忽闪的效果,酒吧门口放着的几套桌椅坐了人,也没有沸反盈天的喧闹声。
他走到门口,正想问问需不需要什么入场券。保安象征性地往他身上打量了几眼,说了句“抬手”,接着一个大章盖在了他手背上。
看着手背上那个蓝色印戳,他难以自抑地皱了皱眉。
看出他是新人,保安说了句:“你不用买票,直接进吧。”
辜行青有些费解,对手上这个印章又出于本能地厌恶——在他的生活经验里,这样的蓝色印章应该盖在猪身上而不是人身上。
在他皱眉想擦掉时,保安又说:“擦了就进不去了。”
他搁下厌恶,放下胳膊,穿过门口一道晦暗的长廊,走进了室内。
吉他声渐渐近了。他掀开帘子踏进大厅,听清了一道轻柔细腻的女声正吟唱着一首法语歌。没有五光十色的彩色射灯,也没有想象中的群魔乱舞,独立的半包围卡座里众人都很文明地听歌和低声交谈,倒显得这样的声色场合很有格调。
辜行青环顾一圈,没有在人群里找到熟悉的面孔。他摸起手机正要打电话,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现自己手背的印章痕迹正散发着耀眼的蓝色荧光。
眼不见为净地换了只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视频那边是个陌生的女性面孔,她笑着说:“小帅哥,来接人的?”
辜行青有点不自在,声音也生硬:“黄温意在哪?”
“来二楼,68卡座。”
辜行青挂了电话,拦个服务生问楼梯位置,找上了二楼。
在最大的那一组沙发上,他看见了抱着枕头躺倒在沙发处的黄温意。他们一桌有七八个人,桌上高脚杯里盛着色彩斑斓的调和酒,轻易买不到的奢侈品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桌上。
靠围栏一侧有个小舞台,和一层隔开。辜行青隐约觉得唱歌的那位歌手声音有点儿耳熟,似乎是最近很有名的一位民谣歌手。
橙黄的灯光温煦,不急不缓的歌声让人昏昏欲睡。
辜行青没细看坐着的都是谁,也不感兴趣。他一走近,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就抬手招了招。
一帮人不知道被戳着了什么笑点。交头接耳了一下,忽地低低笑成了一片。
“一个人啊?”
一个穿着v领小吊带的女生扬声问了句。
不知怎么又戳中了这帮人的笑点,笑声更大了。
在数十道从脸打量到下身的露骨目光中,辜行青长眉拧起,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调头就走。
“小黄,你同学来接你了。”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伸手拍了拍黄温意的脸颊。
喝得两颊通红的青年嘟嘟囔囔说:“不要走。”
“不回去?那跟姐姐去酒店?”
这么一句又引爆了这帮人低俗的笑点,大笑起来。
“可姐姐不吃弟弟啊。”那女人说。
辜行青再听不下去了。他绷着脸绕过人群,一把抽出黄温意抱着的抱枕,拽起他胳膊,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嚯,有点能耐啊。”
“帅哥,别急着走啊。”有人伸出了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下巴朝着桌上的酒杯点了点,说,“你同学还有一杯酒没喝完,不能浪费了,你得替他喝了啊。”
“我不喝酒。”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行,不喝就走不了了。”轻佻而玩味的语气。
辜行青看出他们这帮人里组局的应该是坐在沙发中间的那个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对上的是对方饶有兴味的目光,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他垂下了目光,喉结动了动:“哪一杯。”
有人伸手随意拿了个杯子,倒了三种不同的酒,搅了搅递到了他面前。
辜行青一只手抓住黄温意后衣领,另一只手捞过酒杯,浓郁酒精味像芥末在他鼻端萦绕,他皱眉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精味射出的子弹般顺着他喉咙呛沉到了胃里,他无法控制地激烈咳嗽了起来。
“真不会喝酒啊?”有人意外地说。
坐在主位的那个女人摆了摆手指,“别闹了,欺负个学生,传出去像什么样儿。”
挡道的膝盖这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辜行青将酒杯放在桌上,半拽半拖地将黄温意弄了出去。
一走出酒吧,他将喝得二六不分的傻逼往垃圾桶上一推,狠狠地擦了擦满是酒味的唇。
没再管趴倒在垃圾桶上的傻逼,他过了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在马路边漱了半天口,又倒水洗了半天手。
直到感觉身上的异味散了些,他才过马路回去。
醉成软面的青年已经彻底倒坐在了垃圾桶旁,背靠着垃圾桶,瞧着睡得还挺舒服。
辜行青冷淡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团不可回收垃圾。
好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网约车。
宿舍已经关门了,学校回不去了。
他让司机找家附近的酒店,将黄温意扔在后座,自己进了副驾驶位置。
小车逐渐驶离声色犬马的酒吧街,安静下来,辜行青一阖眼,脑子里还是刚刚的画面。
低沉而轻佻的笑声,眼神里高高在上的玩味与轻蔑。这个社会一块硕大遮羞布被拉开了一角,露出了尖锐而丑陋的一面。
他知道京市藏龙卧凤,也知道这儿和其他地方有着极其割裂的贫富差距,却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那条沟壑和不对等。
那些看玩物般的目光仍让他如鲠在喉。
龙翔台,北水湖。
车停在了湖泊栈栏边,和绿化带仅仅相隔不到半米。
夜幕下,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碎钻般的光芒。在静默中隐约能听到“沙沙”的水声,“噼啪”的小水点落在湖面上、车窗上、干燥的水泥地面,瞧着是下小雨了。
车内仍是一片寂静。
宁瑰露习惯性地开手箱想找烟,箱子开了,空空的,她才想起来这辆车已经搁置了很多年了。
她合上手箱,打了把方向盘,将车拐回主道,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上一句话,声线懒懒地:“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平静骤破,他呼吸兀然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头往后一仰,露出了连绵起伏的喉结线,下颌轻颤,像有人给了他一箭,穿过胸膛,将他钉在了座椅上。
宁瑰露余光瞥见他紧攥的拳头,紧绷起的脉络,她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你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他闭着的眼睛下长睫在颤,语气也轻飘:“没事。”
“是不是肚子疼?”
她将车窗又放下了些,让车里透透气。感觉他这反应和她小时候肠痉挛一样,一阵一阵的。
他没有回答,车内只有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宁瑰露将他送出了大经街,瞧见路口一家面包店外停着一辆醒目的橡木绿霍希,一眼被抓住了目光。
那颜色和车型太特殊,漂亮得像个身高186体脂率8%的高冷男超模,光着上身站在路边任人欣赏。
她扭头朝那车吹了声口哨,感慨:“太帅了。”
“就在这停。”庄谌霁说。
宁瑰露磨磨蹭蹭在那辆霍西前面一点停了车。
她这吉利停人家旁边和傻大个似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车比车得扔。
庄谌霁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在他开车门的同时,霍西的驾驶室门也开了,下来个穿着黑西装的司机。他撑开一把宽大结实的黑色雨伞,快步走上前,高举起伞柄,在庄谌霁下车的一刻,稳稳地将伞面遮盖在了他头顶。
宁瑰露:“……”
她目送刚刚还坐在她小吉利上的男人身影迈步向后走去,进入了那辆高贵如精英总裁的霍西后座。
回了驾驶室的高冷司机伸手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这破车让让道。
宁瑰露往前掉头,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醒目的霍西稳稳起步,如夜隼般带着耀眼的锋芒驶离长街。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庄谌霁连一个“谢”字都没和她说,竟然就这么下车就走了。
仿佛坐她这车是被玷污了清白似的。
得,跟人家那霍西比,让大老板坐她这小破吉利真是委屈人家了。
她咂摸着,心里忽然咂摸出点不是滋味。
以前他在她面前无论何时都挂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无论她干出什么事他都能若无其事地兜着,比宁江艇还容忍她十分。如今一朝龙在天,司机助理鞍前马后,谈笑间别人都尊称一声“庄总”,心眼也见小,说笑两句竟然就跟她翻脸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上赶着捧着她,想给她当司机的人都得排队,她这么上赶着殷勤一次,突然被这么直接地下了面子,说没有一点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她磨磨后槽牙,突然想,她是不是最近待人有点太客气了,以至于都不拿她当回事了?
橡木绿的霍希缓缓驶入亮堂堂的地下停车场。
symi(京)国际酒店地下二层,有一排股东专属停车位。往常股东来京市出差对接有管家接车和安排住宿,今天大股东都已经抵京大半天了酒店方才接到通知。
经理挂着标准的笑容在停车场等待已久,分明看见了车已经停在地库里,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去迎接,司机终于下车拉开了车门。
从后座下来的男人身姿挺拔颀长,相貌精致而英俊。
她见过对方几次,虽然都只短暂打过几个照面,印象却极其深刻。比起其他或善于夸夸其谈或处事精明的股东,他冷漠、倨傲,拒人千里之外,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是酒店必须打起精神严阵以待的头号人物。
他的房间通常会在数周前提前预定,左右必须是空房,朝向必须是背西朝东,房间内必须使用环保、无刺激的清洁剂和香料,浴缸要提前清洁消毒,床品必须是pratesi的苏丹棉,枕头是定制的专属羽绒枕,入住前必须和他的助理核对清单,检查紧急出口、烟雾报警器和保险箱完好。
尽管他至今没有过任何投诉记录,但谁也不想成为这“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庄先生。”
经理笑着亲自为他按了上楼的电梯。
他身着一件高支纯毛的灰色衬衫,衣领纽扣解开,露出了白皙泛红的锁骨,眼神漠然,脸色却有些异常的白,扣着白金腕表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周身低沉的冷空气如有实质。
他阔步走进电梯,连余光也不曾分一点给旁人。
拿着外套和领带的司机赶紧跟上。
电梯合拢,缓缓上升。
在密闭的空间里,大堂经理和司机同时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如熟透的杨梅和白酒发酵的气味。
杨梅酒?
气息浓重得让人有些意外。他看着像是只会克制地浅酌几口白兰地或者清淡型朗姆酒的人。
将人送至房间,细心安排好一切后,经理才大松一口气转身离去。
房间里,庄谌霁冷眼看着被安排得精致,无可指摘的房间,坠落深渊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地攀爬回升。
潮湿的雨季如影随形,从泾市到京市,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像头被蒙进了袋子里,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法触碰的距离,他在仓促逃离后依然没能回归往常舒适区里。
脑子里依然回响她那句烦躁得泄了口气的——
“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话说出口,他就想,她可能会打个哈哈,或者玩笑一句糊弄过去,却没有想过她的反应会是——“恶心”。
喜欢他这件事令她感到恶心。
他茫然而无助地站在空寂的大房间里,惶然得像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十四章
回了京市,一切闲散的日子都告终。家里有老爷子盯着她一举一动,耳提面令,家外有身居各个要职的亲戚对她纷纷表示关注,仿佛她多歇一天都是一种渎职。
不敢懈怠,走马上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宁瑰露在工大和机械部忙着对接项目,交接工作,一天到头再没精力琢磨其它有的没的。
正值毕业季,高校校园里穿着各式各样学士服的学子三五成群地游走,在校园里各个景点合影留念,青春洋溢,羡煞旁人。
宁瑰露一大早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从西城的工程车间赶到北城的工大开项目会议,在人群里快步穿梭,连轴转得像个蓬头垢面的冤魂。
人五人六地领了“科研项目负责人”、“校企合作项目负责人”、“领军实验室负责人”等诸多头衔,游走在司局长、校长、院领导身侧应对问谈,又对接七八个人拼尸块般将七零八落的项目资料整合在一块。
大半个月下来,她已然发觉这份工作和当初上级信誓旦旦宣称只负责技术,不需要参与行政管理和人际应酬的保证相去甚远。
这会儿又接到临时实验室代理主任杨锋打来的电话,说装修公司问洗手台和水电装置要怎么布局。
宁瑰露很想撅回去,连水电都要问她怎么装,等会儿是不是还要问问她厕所里要不要放垃圾篓和纸?
窝火也只是窝火,会议一结束她就往临时实验室赶。
临时实验室在老图书馆地下一层,以前是古籍管理室,十几年前一次特大洪水后就搬空了,这么些年空置成了个特大杂物室,也成了学生口口相传的校园灵异事件案发中心。
项目实验室建设的申请报告据说是前年递交的,今年年初收到的批复,这个月才开始动工,八月前就要投入正式使用。
学校给批了五百万的实验室资金,看着相当多,可要知道,一台精密仪器动则就是百万起步,狂悖一点说,没有上亿的资金投入,根本砸不出一个像样的实验室。这五百万也就够搬几张桌子,糊个墙,弄点玩具一样的仪器糊弄一下检查了。
再丧良心一点的,在审批单上动点手脚,自个兜里还能小搂个几十万,又怎么不算绰绰有余呢?
宁瑰露接手了两边实验室的工作——一边是机械部工程车间和研发中心,已经有成熟的人员设备和管理机制,只需要她接手后续技术指导工作即可,而另一边,工大实验室连房子都是临时腾出来的杂物间,百无待兴,别说设备,目前整个实验室只有两个人——一个名义上的实验室主任,一个暂时没有挂名但已经要求即刻上任的项目负责人。
宁瑰露将车开到老图书馆附近的教学楼下,又顺着导航往老图书馆走。
老图书馆过去还是个校历展览馆,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建筑历史,穹顶和六角形圆拱门廊带着折衷主义的风格,后来建了新校区,展览馆也搬过去了,如今外表的繁复和内里的荒芜结合得像幢鬼楼。
她在树叶飒飒声中穿过宽绰的庭廊,楼梯外拉了红线,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入”的牌子,顺着古朴而灰白的楼梯下至地下一层,听见了移桌椅的尖锐“嘎吱”声。
地下室也并非全封闭了,一个下沉式的中庭外还有一个废弃的米黄大理石喷泉。
宁瑰露的目光顺着敞开的玻璃推窗往外看了一眼,又落回室内。
近一百四十平方的室内只有四五个人,中间一个戴着白帽子头盔的男人抽着烟,随意地说:“弄干净了就成了,这些桌椅待会让后勤的来拖走。”
宁瑰露走到门口,慢悠悠提声道:“杨主任?”
抽烟的男人扭头看过来,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关一松,“哎”一声挂上笑脸:“宁主任,是吧?”
两人客套相迎,先握了手。宁瑰露道:“我不是什么主任,叫我宁工就成。”
“这就太不客气了,您是机械部下来指导工作的领导,该您叫我一声小杨。”
俩人面上给足了对方面子,心里都是一嗤。
一人心道:女的,还这么年轻,谁知道怎么混上去的。
一人心道:屁专业不懂,挂个头衔就耀武扬威,狗屁玩意儿。
“宁主任,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石方装修公司的主理人,专门负责实验室装修的。我们这块实验室用地呢,比较大,总体布局可能和以往也不太一样,我不是专业的,还是得您亲自看一看,这要怎么设计才合适。”
宁瑰露在工地待了两小时,和负责人萝卜雕花地商讨了一下设备进场后的大致布局。
尽管按预算大概连十分之一的设备都凑不齐,但该有的硬装还是要未雨绸缪地先备上,任重道远。
从工大出来,太阳还没落山。她又赶回西城的机械部办公室,凑合在单位吃了个便饭,满脑门官司地理了下蓬草般压过来的各式文件。
文控从下午开始给她打电话,直到这会儿还没下班,等着她报批的、审批的、确认的文件堆叠得比电脑还高。
宁瑰露食欲全无,吃饭的时候和文控谈了谈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工作任务。
她这个岗位工作之前是几个副总工程师负责的,现在单分了出来,又兼她现在还主跟一个制备项目,积压的工作量只多不少。
单位固定下班时间是18:30,不过到了点,各工位依然座无虚席。宁瑰露回了办公室一落座就看起了审批文件,她是新官上任,不熟悉内容,一边看一边还要上官网核指标数据,进展十分缓慢。
22:15,办公室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加班,宁瑰露连喝三大杯咖啡都压不住倦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真“老”了,卷不动了。
她走时,加班的同事还冲她打招呼:“宁工,下班了啊?”
“十点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摆了把手,对效率极低的加班常态并不赞同。
公寓就在单位附近,开车十分钟。宁瑰露分到的房子是1203,挺顺口的。
她提前几天搬过来了些衣服和床品,其他什么都没收拾。这儿就是个临时睡觉的场所,对她来说和酒店没区别。
刷卡进门,是个小一室一厅,带了厨卫,客厅有沙发和小冰箱,阳台是开放式的,装了西门子的洗衣机,虽然地段比较偏,出了五环了,不过职工免费入住,水电全免,在京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相当有含金量的。
宁瑰露开了灯,将包往鞋柜上一扔,踩着鞋跟一脱,进卧室笔直栽倒在了床上。
不想工作。
不想看文件。
人为什么要工作?
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不好吗?
真好,明天又是不想上班的一天。
虚无主义和辩证法天人交战五百回合,她在咕噜噜叫的肠鸣声里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拎着一只拖鞋进了厨房,翻开各个柜子找了一圈,发现橱柜干净得连只小强都找不到。
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拖鞋。
饿晕了。
慢吞吞把鞋放地上,又回头去找手机,在通讯录里扒拉了一遍,翻出了一个最近联系过且非同事的号码。
电话那边一个女声rap嗷嗷嗷地喊了一通,接通了。
略过寒暄,宁瑰露直接问:“出来吃饭吗?”
“大姐,这个点,你约我吃饭?”
电话那边震惊了。
“饿死了,出不出来,一句话。”
“出出出。去哪?”
“荣登饭店。”
“行,那你先过去,我收拾一下。”
陈芮倩这么说着,结果一个小时后她到了饭店了,另一头还不见人影。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唏嘘问:“您是搁月球巡航回来还没找好落脚点降落啊?”
“快了快了。”宁瑰露说,“你先给我点上菜,饿死了。”
陈芮倩真想饿死她得了,高贵冷艳道:“饭店要关门了,我给你打包,来birth找我。”
电话那头是一声敷衍的:“行,爱你——”
邻近午夜十二点,俩人终于在酒吧会上面。
正是午夜场的人流高峰阶段,清吧的顾客也不少,宁瑰露进了门直奔二楼包间。
欧式风的装修,吊顶的复古大灯,沙发后是一面能眺望星空的天窗,一旁的酒柜里摆满了常人难得一见的藏品级珍酒。
陈芮倩大剌剌坐在沙发中央,脚搭在茶几上,而桌上另一侧就摆着打包的饭菜。
人到了,陈芮倩犹疑地放下了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来人一圈:“是宁瑰露吗,这大变活人啊?”
“怎么了?不熟?”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多爱漂亮啊,头发又长又直,只要不张嘴,那就是一玉女,现在怎么变这么不讲究了。这什么发型?什么衣服?忆苦思甜啊?”
宁瑰露白了她一眼,把沙发上的抱枕扔一边去,打开了打包袋。
“真是,走街上乍一看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别没完了啊!”
“您一声令下,我这大半夜在小鲜肉床上都忙不迭地来给您送饭,还不让人感慨几句啊?”
宁瑰露一摆筷子:“得,那您回去接着睡小鲜肉,我吃完就走。”
“别呀,出都出来了,再玩会儿呗。”陈芮倩说。
宁瑰露忙着吃饭,含糊不清:“玩什么?”
“这大半夜的,也就喝酒打牌了……”
她还没说完,宁瑰露就一票否决:“不打,没钱。”
“抠死你得了。”陈芮倩翻了个白眼,叫了两杯酒来,又问,“最近在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工作交接,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对了,还有个实验室,在工大……”宁瑰露转念一想,抬起头问她,“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关系弄点投资?”
聊起正经事,陈芮倩微微正色:“什么项目,回报率多少,周期多长?有项目书吗?”
“什么也没有,就一装备实验室,还是学生用的,谈什么回报率都是遥遥无期的事。”
陈芮倩一哽:“你坑我啊?”
“我要坑你就该把回报率吹上天。我换个说法,你想不想做点慈善项目,捐点款?”
“是官方的那种吗?能抵税吗?”
“我给你走动走动,弄个票证没问题。”
陈芮倩犹豫问:“要多少啊?”
“一百五十个。”
陈芮倩“嗷”一嗓子:“你咋不去抢?”
“这不给你点砍价空间么。”宁瑰露大言不惭。
“一百五十个拿不出,我钱都套在二级市场里了,你看要点什么设备,我能弄到的我给你尽力。”
宁瑰露没跟她客气:“二十台计算机和一百套防护服,计算机要国产的。你要想捐,联系工大基金会,有专人跟你对接,个人名义还是公司名义都可以,票据和证书一定给你。”
陈芮倩倒吸一口气:“我就说今天看黄历怎么犯天贼,不宜出行,原来在这等着呢。”
“捐不捐自便啊,合作共赢,不强求。”
陈芮倩嘘她:“你要是个人找我借钱,七位数我都不带眨眼的,但这玩意儿关你一搞技术的什么事啊,你上赶着垫脸子,这事不该管行政和财务报算的去操心吗?”
“你姐们我现在就是这个冤大头,手头总资金就这个数,”宁瑰露伸手比了个“五”,“做一回实验成本消耗都不止这点儿,能装出个什么玩意儿,就当玩儿了,你身边要是有最近找靠谱的募捐项目的,不如让他们联系联系工大,把我这草棚子夯实了。”
“真行,五年不见,一见面就跟我谈钱。”
陈芮倩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给她。
服务生把酒端了上来。宁瑰露正渴了,饮料似的汩汩喝两口,放下高脚杯,咬了根烟问:“左右无非钱权声色,不谈钱,你想谈点什么?谈色?谈你那床上的小鲜肉?”
“行,聊色。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上回庄谌霁电话里冲我甩那脸子,不是为了你么?他跟我装傻,你再跟我装一个试试?”
提起旧账,陈芮倩一下语气更凉飕飕的:“你可别和我说什么他喜欢你这事你一点都不知情!你丫就是一哮天犬,还反咬一口,你跟我说明白,上回你说他儿子都十来岁了是怎么个意思?”
“就字面意思。”宁瑰露吃饱喝足,捂着肚子往沙发上一靠,搭着腿,散漫而随意道,“不过我觉得那小孩不一定是他真儿子,长得不像,年龄也对不上,但他自己都说是亲儿子,我还能摁着他去做亲子鉴定啊?关我事么?”
陈芮倩算是听明白了,她冷哂:“你俩无不无聊,加起来都够六十了,你不嫁,他就不娶,还弄出个假儿子唱大戏,打算演黄昏恋呢?”
“哎,打住。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岁,脑门一热可能试试就试试了,都奔三的人了,以前玩崩了,过几年还能说年轻那会儿不懂事,一把年纪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但这都这年纪了,还玩弄人家感情,玩崩了这辈子老死都得不相往来。当然,最主要是,我是真对他没感觉了。”
“那你有感觉的时候怎么不上啊!”
吊顶的灯晃得眼睛疼。宁瑰露微微阖眼,嘴角挂着笑,却答非所问:“这话题没意义,他花期都过了,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有少年气和一身正气,是帅。二十多岁的时候,又熟又涩,随便撩拨两句就能红着耳根子装假正经不敢说话了,但现在,我看他就跟看家门口岗亭一样,什么美丑都看不出,别说有什么欲-望了。”
陈芮倩凑到她身边问:“那当年要是没杀出个天降,你是不是也可能就和他…?”
那杯调和酒放了威士忌,度数还真不低。宁瑰露有点儿泛起头晕了,眼前转着转着,忽然就浮现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幕。
那天似乎是她生日?
她发了条合影的动态,仅一人可见。故意的。
很幼稚,但对他有效。
航班凌晨落地,他穿着一身纯黑的枪驳领厚风衣,风尘仆仆从机场赶来,行李箱都没来得及送走。
灯光全熄,夜色相拥。她就站在窗帘后,刻意避开手机屏幕一次一次闪烁的亮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楼下的身影上。
那时似乎世界都已经静谧入睡,而他们默契失眠。
她看他焦虑踱步,看他不停拨号,看他数次抬头,压沉的眉宇向上看。
看他带来的精致蛋糕挂落在地,看他怔忪后徒手拾起奶油,却长久没有起身。
良久,他崩溃痛哭失声。
原来他也会哭啊。
她这样想。
那时是什么感觉呢?
揪心的痛感?报复后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像茫茫然走在一片空白之境。
那时候她就意识到,懵懂而热烈的爱恋至此而终,她与少年时的一切爱憎告别。
从此再无春夏秋冬,只余,是啊,好久不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