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碎》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顾青楼(三) 棋心同样向前倾身,与他针锋相对,半点不露弱于人前:“棋心是或不是,自留待后人评说,但什么也不做的人,或许还比不上所谓衣冠禽兽。” 毕竟,大昭的事务,要补子上绣飞禽的文官来管,大昭的土地,要补子上绣走兽的武官来争。流连青楼的谢丹臣又做了什么? 棋心忽然伸手抓住了谢丹臣的手腕,眼前一亮:“我带谢公子见见这风月窝的另一面吧。” 谢丹臣诧异的被她拽起了身,棋心几乎是一路拖着他去找芸香楼的老鸨子,金钱开路,顺顺利利的将谢丹臣带进了芸香楼的后院。 天底下所有的妓馆,女孩子们过的生活大抵都是一样的。 刚买来的幼女流干的眼泪,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学艺的女孩形容枯瘦,垫了软布的板子打人依旧疼到钻心。 盼着吧,等再大大,接客了,就不会这么挨打了。 从芸香楼的后门出去,街边呼啸的寒风里,还有衣衫单薄的女子被妇人领着,或是含蓄的抬眼露出一个笑,或是即使硬贴上去,被人唾骂也得去拉人的手,脸上都是麻木。 “妈,我今天接了六个客了,妈能不能给我下口面条吃啊。”一道怯怯的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冷冽的寒风似乎吹散了谢丹臣脑子里的甜香。 从青楼,到妓馆,从暗娼院子,再到最底层的私娼楼子,面容沧桑的悍妇抄着扫帚追打抱头鼠窜捂着脸的男客,口里喊着他竟嫖了不给钱。 另一边还有隐约能响起的高亢惨叫。 仿佛整个世界都忽然在谢丹臣的面前裂开了一道名为真实的口子。 “风雅吗?谢公子?”棋心面露难过,谢丹臣脸上唯有震惊和不解,“这条路,谢公子应该从来没来过吧。” 再回茶室,谢丹臣失魂落魄,明显沉默了许多。 棋心再度给他倒茶,谢丹臣并没有喝。 棋心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也有些许的意外,事情能发展到她扇人耳光的境地,棋心必须承认的一点是,这其中或许有着她被压抑在心底里不自觉的愤恨和鄙薄。 一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男子,不思报国,专注享乐,还自诩风流领袖,自命风雅。 但是谢丹臣如今的反应,便能看得出有戏了。 “今日棋心也改了主意了,谢公子。”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能将谢丹臣笼络下的好时机,而谢丹臣也欠磨砺的太多:“若是谢公子有意,不妨先去民间游历一段时间。” 谢丹臣忽然抬起了头,哑然失笑:“你能做得了主?” 棋心缓缓摇了摇头:“棋心做不了任何人的主,棋心只是给谢公子提了一个建议。” 三顾青楼,景弘对谢丹臣势在必得,裴朝卿何等忠心?早给景弘通报了内情。 景弘微微叹气,琢磨着可能自己与谢丹臣要失之交臂了,最终还是给裴朝卿下了一个指示,若是得不到此人,必要时候,可以杜绝此人被其他人得到。 棋心也接到了这一则消息,只是……从杜笑娘处得到的情报来看,谢丹臣此人可争取的余地其实还是有的。 即使心存天然的偏见,但棋心还是能看到谢丹臣具有可塑性的一面。 假以时日,此人必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谢丹臣笑了,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个手串,他轻轻扳动机关,摊开的檀木珠子露出一方小印:“有关你的来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清晰的答复,我是谢家的人,入仕也是站在我父身后。但……你我私交,与立场无关。这是我的私印,你拿回去复命吧。” 这部分,就是意外之喜了。 棋心有些惊诧的接过谢丹臣的手串,毫不客气地反手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想了想,又道:“公子若打算入仕,今年秋闱许是佳期。” 今年秋闱,景弘已经打算好了要亲选天下才郎。 谢丹臣不置可否。 反正,他想入朝为官的话,走举荐的路子随时都可以:“暂以一年为期。” 他伸了伸懒腰,眼神看向了窗外的天高云阔:“我也应当亲自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一下大昭的土地了。” 棋心与杜笑娘告别之后,便回了宣德殿。 而在听完棋心的汇报之后,景弘和裴朝卿眼睛里满满都是诧异。 峰回路转,竟然果真叫棋心拿到了谢丹臣的私印。 景弘沉吟片刻,对于谢丹臣外出游历一事,颇感欣慰,不自觉的,对棋心也多了一重的倚重。 对皇帝来说,能把事情办成的人,比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的人,要得用更多。 今年开朝,景弘在朝臣中的威望明显的高了许多,这部分实在是景弘自己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换来的。 而棋心则是除了景弘上朝,去政事堂的时间之外,几乎与景弘形影不离,忙的脚打后脑勺。 景弘看向棋心的眼神带了显而易见的欣赏与喜爱,裴朝卿某夜消失了一整夜之后再回来,便开始不动声色的注意着自己与棋心之间的距离了。 尽管出于本心来说,裴朝卿的眼神有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落到棋心的身上。 在平平无奇的一天,景弘心情愉悦的起来,吩咐魏有道在彤史上记了棋心侍寝,整个人的心情都格外的阳光明媚。 棋心面无异常,脸上依旧挂着浅淡的笑容,似乎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魏有道悄悄看了一眼正在默默整理文书的棋心姑娘,心里直打鼓,既然侍寝了,难道还是要做区区的宣德殿女校书吗?不该是封个良人封个美人的抬入后宫吗? 景弘些微有些不悦的假咳了一声,魏有道连忙收回了自己打量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只是默默记下此事。 而后宫里的邓皇后和协理六宫的穆宝隽,也在不久之后便看到了记录的彤史。 邓皇后心中微微一叹,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只是景弘并没有给棋心任何的名分,又叫她有些看不懂。 而穆宝隽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眼前一片模糊。 第一百九十章 谜案始(一) 到底是她,害惨了棋心。 “许是陛下也没那么上心,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而已。”邓宣椒稍微安慰了一下穆宝隽,穆宝隽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勉强从鼻子里逼出了一个轻轻的“嗯”字,不多时便回到了自己所居的东暖阁,压抑着声音痛哭了一场。 而棋心只是不在意的继续协助着景弘处理着繁忙的政事,稍有些闲暇,也是一心扑在了看书上。 正经如《大学》《中庸》《孟子》《论语》,读史如《资治通鉴》,帝皇的枕边书,棋心一一拜读细细琢磨,而一些其他的书,棋心同样读之若渴,如大唐酷吏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晏殊的《解厄鉴》,冯可道的《小人经》……棋心无所不看。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今年开朝的时候中宫爆了喜讯,今年太皇太后颇为明显的将更多的事情交给了景弘来处理。 宣德殿里的三人也并未因为棋心的侍寝而发生什么其他的变化。 三月初三千秋节的时候,后宫中的姐妹花张婕妤和李婕妤联手作了一副稀奇的组画进献景弘,不只是景弘,就连太皇太后也被这一组画看的啧啧不已。 组画描景,共分十六副,独立成画,或描摹梅兰竹菊,或刻画山水美人,每一幅皆是绝景,更稀奇的却是二位后妃兰心蕙质,这十六幅独立的画作连起来便能拼成一副长卷,浑然一体,仿佛本就是世间奇珍胜景。 这大概是景弘今年收到的最奇妙最珍贵的一份寿礼了。 张婕妤和李婕妤一下子跃上了后宫之中的宠妃之位,即使无需她们侍寝,景弘偶尔也会传她们伴驾。 宣德殿中,棋心靠在桌边,手里卷着一部书,细细琢磨着上面的警示,托腮凝神,眉心时而紧蹙,眼含不解,时而舒展,面露恍然。 而内间里,时不时传出景弘与二位爱妃的说笑声。 裴朝卿去了诏狱,宣德殿中如今是魏有道在侍候。 魏有道在宫中呆了这些年来,从未见过有如棋心一般的后宫女子。就像不论是邓皇后还是肃贵妃,都以为棋心被要到宣德殿不过是景弘准备宠幸她之前所做的准备。 然而即使棋心已然侍寝,皇帝却没有给她任何的名分。 棋心既不急切,也不去笼络帝心,即使景弘在她眼前就在与其他的后妃说笑,棋心也好像完全不在意,整个人都是淡淡的。 或者说……整个人的心思都放在了书上。 沉稳的叫人看不懂。 协理六宫的穆宝隽也曾欲言又止的跟景弘提了一下此事,景弘只说不急,穆宝隽也无能为力。 而到了现在,宫里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将临产期的肃贵妃。 穆宝隽有时去看望肃贵妃,都只觉得触目惊心。肃贵妃身量不胖,但是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如今已经是孕九月了,四肢皆浮肿,甚至按下去便是一个许久才会起来的坑,稍微用力,便是一道青紫的淤痕。 穆宝隽每每见了,便颇多惶恐,实在是看着太吓人了。 然而太医却嘱咐了柳元一定要勤走动一些,兴庆宫的宫女们扶着柳元走动的时候,穆宝隽还要担心不已的跑过去亲自盯着。 柳元也没办法继续安抚她说自己没关系的了,妇人产子这种事,她也是头一遭经历,又因早早失了母亲,这会儿除了邓皇后和穆宝隽,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穆宝隽每日里便凤禧宫和兴庆宫两头跑。 过年之前永福宫的凉屋便彻底竣工,一直放到二月初八,连漆料的味道也散了干净,穆宝隽便从凤禧宫的东暖阁搬回了永福宫。 只是已经是物是人非,之前会永远与她在一起的棋心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三月十五是穆宝隽的生辰。 生辰这一日,穆宝隽难得的空闲下来,可是看着永福宫里的各式玩意,又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起来。 她了无趣意的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微微摇晃着,只是从始至终,脚都不曾离地。 穆宝隽斜倚在秋千的绳索处,出神望着那颗粗壮的金桂树。 仿佛之前与棋心酿桂花酒还是昨天。 叉腰生气跺脚的小姑娘被逗急了眼,噼里啪啦数落着她与景弘糟蹋了好好的桂花。 去了宣德殿的棋心,还会像在她身边一样喜怒随心吗? 天色不知不觉的黑了下去。 穆宝隽仍旧没有回屋,虽然是暮春的时节,可晚上还是有些凉的,锦衣拿了薄缎子斗篷给穆宝隽披在身上,语含担忧:“娘娘,夜里风寒,还是回屋里吧。” 穆宝隽只是应了一声,却还是没动。 忽然外面传来咻的一声,是烟花上天的声音,随即在天上炸开了一朵绚丽的三色花。 穆宝隽讶然起身,呆滞了片刻,转身看向了永福宫的门口。 景弘手里捏着两根点火的松油棒,脸上带笑,将其中一根递到穆宝隽的面前:“今日是淑妃的生辰,可喜欢朕给淑妃准备的惊喜?” 穆宝隽接过松油棒,眼角的余光看到同样是露着一张笑脸的棋心,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多好多,仿佛压在她心口上的大石忽然被敲碎了,也容她开始喘息了。 穆宝隽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拉住了景弘的手:“自然喜欢。陛下费心了。” 景弘和穆宝隽并肩而立,棋心已经指挥着小太监们将烟花爆仗搬到永福宫的院子里来。 “娘娘!看我给娘娘放一串大烟花!” 院子里的棋心单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后撤着自己的身子,单只伸出松油棒去点烟花的引线,好几个烟花咻咻咻的上天,在皇宫的上方绽放它们最美丽的一瞬间。 穆宝隽仰头看天,顷刻间脸色一变,连忙去拉景弘的衣袖,同时焦急的去喊院子里的棋心:“棋心,别放了!” 兴庆宫里的肃贵妃柳元,可是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产了,放烟花的动静这么大,万一吓到她怎么办?! 还有凤禧宫里的皇后邓宣椒,自从有孕以来,夜夜睡不好,又怎么能如此喧闹!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谜案始(二) 景弘愣了一下,有些迟疑:“永福宫与凤禧宫和兴庆宫都离得很远,不至于会惊扰到贵妃和皇后吧?” 穆宝隽脸上微微带了些嗔怪:“邓姐姐夜里有点风吹草动都会醒,本来就睡不好了,更何况柳姐姐如今离临盆也不过一月的时间,柳姐姐和小皇子可经不起任何的意外。” 棋心抿紧了唇,将手中的松油棒扔到了地上踩灭,脸上带了些闯了祸的歉疚。 景弘也觉得自己做事实在是不周全,忙解释道:“朕只是想着淑妃这段时间着实操劳,今日又是淑妃生辰,想要让淑妃高兴。” 穆宝隽温婉的笑了:“陛下还记得臣妾的生辰,这样将臣妾记挂在心上,臣妾知足了。” 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跟在景弘身边的棋心,仍旧是笑闹无忌的模样,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只是想到棋心如今境遇,忙主动开口道:“陛下既然想给臣妾一个礼物,不知道是否可以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景弘心中一动,问道:“淑妃想要什么?” “《礼记·昏义》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语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棋心原本是臣妾身边的宫女,只因为她素日里勤勉恭谨,侍奉左右,未有丝毫懈怠,才入了陛下青眼,有幸随侍君侧。”穆宝隽的眼神望向了跑过来的棋心,声音里带了一丝被死死掩盖的心疼:“礼之本意,在于尊贤尚德。臣妾恳请陛下念其忠忱,予其册封,亦是彰显陛下仁德广被,泽及宫闱。” 景弘却没有回应。 跑过来的棋心远远的便听到了穆宝隽这一番话,想到这是自家小姐对她的一片关怀之心,忍不住心下微甜。 不过在看到景弘的脸色之后,忙开了口:“娘娘说什么呐,棋心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穆宝隽愣住了。 棋心蹦跳着两步上前,搂住了穆宝隽的手腕:“陛下已经答应我了,不会让我入后宫的,要是每天都只能拘在四角方天的庭院里,翘首以盼陛下每日的脚步,这样的日子棋心一丁点也受不了的。” “可是……”穆宝隽拧起了眉。景弘却只是别过了脸去。 棋心方才是在说谎,什么答应了她不让她入后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棋心佯作口无遮拦的嬉笑道:“在宣德殿做女校书多好啊,既不用等陛下宣召才能伴驾,还能随时都陪在陛下身边,我想什么时候见陛下抬起头就能看到了。” 归根结底,还是景弘没有把持住自己。 棋心是个得力的部下,素日里更是细致入微的,景弘每日的安排棋心都会记得,随时提醒,在景弘因为政事犯难的时候,棋心也会给他提供种种解决思路。 但……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红袖添香,景弘也实在是被她迷昏了头,才一时没有把持住自己。 次日醒来棋心跟他要避子的汤药,景弘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哪怕他是真的喜欢棋心,现在都不是让棋心入后宫甚至怀孕生子的时候。 幸而棋心本人并不太在意什么名分位份,景弘也便顺着自己的私心,依旧留她在身边贴身伺候。 但景弘却也打定了主意,将来他是一定会给棋心一个名正言顺的位份的,贤妃或者德妃的位子都不错。 反正,棋心侍寝一事,目前除了记录彤史的魏有道,能看到彤史的邓皇后和协理六宫的穆淑妃三人,也并无其他人知晓。 穆宝隽暗暗叹息,棋心是有大志向的人,所以她才会选择跟随在景弘身边,也罢,棋心已经做了决定,她便只有支持。 当下,穆宝隽便道:“既然如此,臣妾这个生辰愿望便先在陛下那里存着,可好?” 景弘和棋心都能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皇帝的恩宠是这个宫里面最说不清楚的事情,今日或许有,明日或许无,棋心如今能得景弘的喜爱,往后却不一定。 存下的生辰愿望,不过是以防万一。 景弘眉心皱起,棋心眼含水光,虽然是不那么信任皇帝的心意,但却是给棋心的保障,毕竟谁能说得清楚将来的事?将来棋心一旦遭皇帝厌弃,有个名分,至少能拿到后宫妃子应得的份例。 虽然觉得没必要,景弘还是应了下来,锦衣传了晚上的膳食,请皇帝和淑妃一同入座,却不料景弘忽然开口让她再拿一副碗筷来,让棋心也一同坐下吃。 锦衣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正执箸布菜的棋心,低声应了一声是,又给棋心添了碗筷座椅。 宣德殿女校书的职务并不太忙,而且女校书也是能出入后宫的,棋心在习惯下来宣德殿的生活之后,有时得闲也会往永福宫跑,找穆宝隽讨教一些四书五经的学问。 肃贵妃临产在即,穆宝隽反而没那么有空了,三月二十一邓皇后病倒,更是所有的事务全都压到了穆宝隽一个人的身上的。 然而即使如此,穆宝隽也是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段时间里前朝动静多了一些,景弘接手部分政务以来,也有一些官员不动声色的减少了辩驳少帝想法的频率,也少有人再踩着景弘去捧太皇太后。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也开始大多事情都询问景弘的看法并且落实下去一些。 这些问题,景弘有自己想法的也会只说,有些不太清晰的,回宣德殿之后棋心也会跟他一起找出重点对着圣贤书学习。 后来对于一些政务,棋心也会提前和景弘讨论,甚至为景弘准备好可以召见问询的官员名单。 那些官员,都是棋心和裴朝卿从诏狱探子们调查后的记录里筛选过的。 有时候景弘也会召见一下沈霆轩,听他在商言商讲一些令景弘大受启发的经历,棋心也会一起旁听。 比起圣贤书来说,沈霆轩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便是真正的现实课了。 沈霆轩虽是商人,可见识广博,又不卑不亢,讲起“故事”来深入浅出,景弘心悦诚服,私下里也会以“老师”呼之。 第一百九十二章 裴介(一) 一次两次沈霆轩倍感惶恐,但景弘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他。 四月初肃贵妃到了临产期,穆宝隽早早备下了十二名太医十二名接生姥姥,分作三班日夜在兴庆宫轮值,唯恐出现一丁点的差错。 但是柳元肚子里的小皇子却格外沉得住气,一直拖过了足月的日子,也没有要降生的动静。 景弘带着棋心去兴庆宫看了几回,也有些紧张,他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生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而孕晚期的柳元已经是活动都困难了。 棋心看着肃贵妃高高隆起的肚子只觉得格外可怖,小皇子已经足月,甚至在妈妈肚子里颇为调皮,忽如其来的一脚凸出甚至让棋心产生些许肃贵妃的肚子会不会被撑破的恐惧感。 自从到了预产期,接生姥姥便给柳元熬了催产汤,柳元喝了整整五日,一点也不着慌的小皇子才终于有了要诞生的动静。 四月二十上午,报信的小太监急急慌慌往前朝报信,魏有道喊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皇太后和坐不住了的景弘匆匆赶往兴庆宫。 尚还未踏入兴庆宫的大门,景弘已经能听到柳元的惨叫了,当即有些慌神。 “皇帝。”太皇太后只是叫了一声,但是那声音里的沉稳还是奇异的让景弘平静了下来。 景弘深呼吸几次,坐到了兴庆宫的院子里。 只是……随侍在一旁的棋心的手还是被景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棋心有些诧异,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面上四平八稳的景弘,稍微有一些为柳元的欣慰。 不过转而想到了在场少了的那个人。 邓皇后如今有孕,按照大昭的习俗,忌三房,并不能到产房来。 棋心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她禁不住去想景弘对宠爱的妃子所生育的长子和不喜欢的皇后所生育的嫡子是否会区别对待,禁不住想若是将来穆宝隽有孕分娩,是否也会生死关头走一遭。 景弘也有些讶异的感受到了来自手上的力道。 棋心也在无意识地反攥着他的手。 十指交缠,景弘顺着抬头,看到了棋心怔忪的表情和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 棋心注意到景弘的视线,终于回过神来,将眼睛里的湿意眨掉,提醒道:“陛下可想好了小皇子的名字?” 景弘想了想:“若是个皇子,便叫景瑾吧,瑾,意为美玉,代表纯洁无暇,美好珍贵,寓意也好,品德高尚,温润如玉。” “若是位小公主呢?”棋心悄声道。 “若是个小公主……取璧字如何?也是吉祥美好的意思,寓意她平安如意。”景弘很快也想到了合适的字。 棋心笑着奉承了一句:“陛下实乃慈父也。” 尽管柳元已经怀胎至满月,但竟然是直到此时,景弘才有了一丝自己当父亲了的真实感。 慈父,父……景弘细细咂摸着这个字眼,眼睛里却存了哀伤。 他会是一个好父亲吗?毕竟,从景弘有记忆以来,他并没有过父亲慈爱的感觉。 先帝实在不是一个好父亲。 景弘记忆里有关父亲的第一个画面,是他的父皇满满怨毒和憎恨的目光,和嗷嗷哭号着,不晓事的景黎被高高举起的模样。 他近乎是想了没有想的冲上前从先帝的手里抢走了只比自己小一岁的景黎。 那一年,他才三岁。 三岁的奶娃娃吃力的背着两岁刚会跑的更小奶娃娃躲在御花园的灌木丛里,爬着去慈安宫寻求皇祖母的庇护,这几乎是景弘对父亲一词唯一的经历。 然后就是四岁那一年,太皇太后提剑杀子,景弘大概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太皇太后温暖的大手,因为总是泡着玫瑰花瓣的牛奶洗手的缘故,依旧很软,很滑,很有里的一只手,牵着景弘的小手,扶着他坐在高大冰冷的龙椅上,景弘转身,便看到了满朝陌生的大人,老人,三跪九叩,对着他山呼万岁。 如今,景弘也要当父亲了。 兴庆宫里单独隔出的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接生姥姥喜不自胜的撩开门帘外出报喜:“恭喜太皇太后,恭喜陛下,贵妃娘娘母子平安,是个小皇子。”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一旁的姑姑便叫了赏。 景弘眼睛瞪得大大的,棋心提醒似的推推他,景弘才回过神来:“皇祖母,孙儿方才给小皇子拟了名字,瑾字,皇祖母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自己的孙儿,手里的佛珠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皇帝的长子,哀家可不做这个讨嫌的人,皇帝还是等两日,去跟肃贵妃商议。” 景弘这才反应过来,问了一下接生姥姥柳元的情况:“贵妃现在如何了?” 接生姥姥回禀道:“贵妃娘娘有些体虚脱力,方才见了小皇子,现在已经睡过去了。” 棋心看到景弘的眼神,也叫了一声赏:“这一次贵妃娘娘和皇长子母子平安,接生姥姥和太医们功不可没,除了例行的赏银之外,每人再赏五十两银子。” 接生姥姥和太医们连忙跪下谢恩。一旁的穆宝隽也很是松了一口气,叫身边的宫女将好消息通报给皇后娘娘知道。 因为长子出生,景弘很是大方的赏了兴庆宫上下伺候的人,回了宣德殿之后,景弘转着自己手上的扳指,便陷入了沉思。 “棋心以为,朕现在是否宜开恩科,再选天下士子为国效力?” 因为皇帝一直都在沉思,棋心也只是安静的做自己的事,整理着御书案上的种种字纸。 乍然听到皇帝开口,棋心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的:“大昭最初施行科考取士,有一部分是为了搜寻各世家之中没有荫庇的分支中的的有才之士,用以治国。而棋心也了解了一些这些年太皇太后施行的德政。” 自太皇太后掌政以来,有关科举取士大概是太皇太后颁布德政仅次于农事的地方了。 从最开始在各处普及学塾,到在各地设立书院,又是允许不交束脩的贫人旁听,又是完善从地方到中央的逐级考核制度。 第一百九十三章 裴介(二) “棋心以为,此次宜借德政,再开恩科,广泛取士,最好由陛下亲自主持殿试。”棋心给的谏言相当直白。 毕竟算起来,自景弘登基开始的旁听生德政实施下去,到如今,这一批人也近乎学成了。 而目前的朝堂,景弘想要与太皇太后争夺朝堂的控制权,在原本的世家之中争取人才,能争取到的毕竟有限,而沈霆轩的存在则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民间说不定存在着大把大把的未曾被发觉的人才。 这些人进入朝堂,又是皇帝亲笔点出来的士人,自然是天子门生,最好的与朝堂上现有的势力撕咬的人选。 景弘手里的扳指往桌子上一扣,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知我者,棋心也!” 皇长子的诞生,就是最好的德政由头。 慈安宫里。 太皇太后已经接到了景弘提出的再开恩科的打算,眼里的笑意止不住:“皇帝长大了。” 一旁的姑姑也只是抿着嘴笑:“陛下已为人父,若还是如幼时一般,太皇太后您才是要操心了。” 太皇太后摆摆手:“沫儿跟着哀家这些年,哀家什么时候要沫儿这般奉承?只是从前,皇帝虽有一颗仁心,到底孩子气多一些。” “都说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要一直等到有了家,有了妻子孩儿,才会醒悟自己应负起的责任,陛下如今已为人父,自然也该与过去有些不同了才是。”被唤作沫儿的姑姑缓步陪在太皇太后的身侧,手里还捧着一小瓷碗金灿灿的小米。 太皇太后手里拿着竹勺,伸进笼子里给鸟儿喂食,听着鸟儿吃的满足的叽叽喳喳声:“今日皇帝身边那个女校书,是什么人?” 沫儿稍微回想了一下:“太皇太后忘了?是跟着淑妃娘娘陪嫁进宫来的棋心姑娘啊,今年正月初五的时候,陛下说棋心姑娘体贴备至,侍奉的好,将人要到了宣德殿中,虽是女校书,可还是拿着正三品的月例银子。” 太皇太后喂鸟食的动作一缓,脸上的笑也收敛了许多,唇角耷拉下来:“今年的彤史册子呢?怎么没往慈安宫送?” 沫儿姑姑心中一紧,笑道:“许是因为皇后娘娘有孕在身,淑妃娘娘乍然接手宫务,忙的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一时疏忽了,奴婢这就叫人拿来。” 太皇太后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只等了一会儿,敬事房的太监便颠颠的捧着彤史册子拜倒在太皇太后的跟前。 沫儿姑姑结接过册子,不着痕迹的看了诚惶诚恐的太监一眼,转手将册子供给了太皇太后御览。 太皇太后稍微翻了几页,果然看到了艳红的棋心的名字:“已经侍寝三次了,还没个册封,不像样。” 这就是在说景弘了。 敬事房的公公连忙回禀道:“棋心姑娘每次侍寝后,陛下都是传了避子汤的。” 然而沫儿姑姑目光锐利的看了他一眼,太皇太后也没再说话,只是合上了彤史,叫人拿了出去。 许久,太皇太后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啊。” 沫儿这才不着痕迹的开口递话:“陛下在宣德殿还是忙正事居多,只是有时候时间太晚了,才让棋心姑娘侍寝,不过是图个方便,每次都传避子汤,陛下还是知道轻重的。” 太皇太后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的从鼻子里逸散出一个“嗯”字,这件事便翻了篇。 景弘再开恩科的消息很快的传来,这一次的恩科再次放宽了报名的门槛,即使没有学院的成绩,也能报名应试。 新蔡县,阜南书院。 一个身穿洗到发白的,略有些不合身的粗布长衫的男子盯着官府张发下来的榜单,看的聚精会神。 一旁还有小吏跟聚拢过来的人群讲着榜单上张贴的内容,大意是陛下再开恩科,恩德更甚从前。 那男子身材欣长,面容瘦削,肤色有些发黑,身上还背着一个装了野菜的背篓。 “孟甫!”另一个身穿长衫的阜南学院的学子手里卷着一本书向他招手,大老远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孟甫!” 那学子费劲的挤开人群,拉着裴介一路从人群里出来:“孟甫怎么去看那告示了?夫子之前不是给孟甫写了推荐信,推荐孟甫去同州府的府学嘛!” 裴孟甫抿了抿唇,根本没有犹豫的就做出了决定:“我不去府学了,我要下场。” 那学子诧异的看向他,满满都是不解:“孟甫?” “裴介深受皇恩,若无陛下登基时的德政,裴介无缘得进慈幼庄,或许只能路边乞食为生;若非陛下广设学院,允许交不起束脩的向学之人旁听课程,裴介考不进阜南学院。如今是陛下第一次做考官的一榜,裴介没有不回报陛下的深恩厚德的道理。” 那学子不由得有些发急,停下了脚步:“可是孟甫,我还是觉得去府学更稳一些,天下士林人才济济,咱们这些身后毫无根基之人下场应试,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世代书香之人的涵养?何况夫子已经给孟甫写了推荐信。” 就算下场也很难考的中什么名次,何必将去府学谋生的路子断掉呢? 况且这一榜条件之宽阔,更是不知道多少人会下场去争那个天子门生的名头,已经有了坦途,又何必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裴介垂下了眼睫,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那学子一同走进了阜南学院的大门:“我去老师那里了。康兄,此事回头再聊吧。” 康学子抬头张望了一下他身后的背篓:“瞧我糊涂了,你去山上采了多少蒲公英?” 裴介大略估计了一下:“应当够老师半年所用了。” 康学子微微叹了口气:“夫子要长期用蒲公英根来清热毒,还得取三年以上的老蒲公英的根,也唯有你会这么为夫子费心了。” “老师待我不薄,投桃报李,不外乎如是。”裴介也只是尽己所能,能为老师做一点是一点。 第一百九十四章 谜案发(一) 五月二十,皇长子景瑾满月,肃贵妃略有些疲惫的张罗了小皇子的满月宴,景弘看着自己的长子眉眼俱笑。 肃贵妃的月子里,即使宫人们照顾的已经是小心再小心了,柳元还是落下了月子病,时时疲乏,兼有腰痛,一直到出了月子,也未见好转。 太皇太后又以肃贵妃添了长子劳苦功高为由,将穆宝隽手上的协理六宫之权转到了肃贵妃柳元的手里,柳元还要操持宫务,修养的更不好了。 然而穆宝隽即使满心担忧,也不好霸着宫权不撒手,只能暂时以交接的名号给柳元分担一些。 因为景弘一直没有给棋心名分的意思,太皇太后看了看后宫里还是只有小猫三两只的状态,邓皇后有孕,产期要到九月里,肃贵妃刚刚产子,穆宝隽一直没有遇喜。 底下秦檽秦昭仪性格温软,不怎么招景弘喜欢,张婕妤和李婕妤有宠过一阵子,虞美人更是因为之前的事得了景弘的不喜,所有的这些人加起来,景弘一个月进后宫的日子甚至不到半个月。 太皇太后便动了想让景弘再充实一下后宫的想法。 景弘对此无可无不可,只是要求了内务府不要大操大办,只取玉京之中的官家女子入宫选秀即可。 张婕妤和李婕妤也因此晋了昭仪。 这一次选秀,良人和美人留了各十个,景弘又拣出身不错的三个女孩封了婕妤。 只是景弘进后宫的次数并没有增加,他还是更喜欢在宣德殿里忙碌到很晚。 而棋心也渐渐习惯了夜里睡在景弘的大床上,即使无需侍寝,景弘也会让棋心睡在他的身边。 皇帝的寝宫,舒服那肯定是第一位的,景弘的床大的很,四周都挂了明黄的帐子和流苏,每日都有专门的司寝宫女打扫更换,保证被褥永远都是太阳晒过的软蓬蓬的状态。 而景弘上次在棋心身上吃了苦头,这段时间也没再要棋心侍寝,只是不知不觉间,景弘的眼神还是会溜到棋心的身上。 夏天来了,棋心身上的衣服一日比一日轻薄,勾勒出纤细却有力的腰身,而棋心在发觉景弘不规矩的眼神之后,便会似羞似恼的私下里掐他腰间的软肉。 这就导致景弘某次去永福宫的时候,穆宝隽目光怪异的看向了景弘。 景弘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的避开了穆宝隽的注视,瞪了棋心一眼。 棋心完全没有理解景弘为什么忽然瞪她。 她疏忽了哪里吗?好像没有啊,近三日要处理的事务都整理出来了,还按照农事,经济,军事,科举等等做好了分类。 小王爷景黎自西戎八关发来的请安折子回复了;关于穆弛和卫年联名上的请求拨款养战马和培养新式重骑兵的折子也在加紧处理了;沈霆轩自在户部领受行商之位之后,提出了要优化盐茶铁的运输路线一事也在完善过程中;甚至连谢丹臣通过裴朝卿的途径寄给她的游记和信件,她都一一拆阅回复了啊。 难道是科举的事情?但是还不到八月份的秋闱啊。 棋心在思考后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出任何的差错,所有的事情都尽己所能的完成了,心里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涌现了些许的志得意满,又是颇为难得的回了永福宫,回到了穆宝隽的身边,棋心心情好得很,也就把这点小事丢开了。 夜里子时,景弘怀里搂着穆宝隽,正睡得沉沉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些许的嘈杂声。 棋心迷迷瞪瞪醒来,景弘和穆宝隽已经披了衣裳起身了。 景弘的脸色差的可以,穆宝隽同样是难以置信。 睡在外间的棋心连忙从架子上拿下两人的薄斗篷,趿拉上鞋子追了出去:“娘娘,怎么了?” 穆宝隽匆匆道:“方才张昭仪宫里的宫女来报,说张昭仪下午便一直嚷肚子疼,一开始以为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传了几次官房,可是张昭仪到了晚间便面如金纸,嘴唇乌黑,瞳孔放大,四肢厥逆,抽搐不止。” 棋心听愣了:“中毒了?” 穆宝隽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来这边报信的同时,她身边的另一个宫女去兴庆宫禀告肃贵妃请太医去了。” 这么晚宫门已经落了锁,要么是目前在打理六宫事务的肃贵妃同意,要么要奏请皇帝,宫人们才能开门去请太医。 “备驾,去东华宫。”景弘坐在疾行的龙撵上,难得焦躁。 穆宝隽也有轿辇,棋心却只能一路小跑着过去。 等三人赶到东华宫的时候,肃贵妃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已经就位了。 东华宫里,只有窒息一般的安静。 诊断许久,何太医激动的声音才响起:“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张昭仪是中了毒,只是所食份量并不多,而且这毒的毒性并不强,下官这就下方子煎药。” 另一个太医则道:“依微臣之见,当下不宜拖延,此毒从口入,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给昭仪娘娘催吐。” 张昭仪此时近乎失去了意识,只是脸上犹有痛苦的泪痕,身上的寝衣也被汗水浸湿。 “催吐……”穆宝隽到也知道此时这些太医在犹豫什么,张昭仪毕竟是后宫妃子,他们这些人哪里能近身? 棋心看了一眼脸色差劲到抵着脑袋的肃贵妃,又看了看张昭仪身边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心下暗叹,自告奋勇道:“让我来吧。” 两位太医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棋心让张昭仪身边的宫女将张昭仪扶起,自己则是揽住面色已经发乌的张昭仪,一手掰开张昭仪的嘴巴,另一只手接过太医递过来的一头扁平的玉簪,深深的探进了张昭仪的嘴里,深及喉咙,往下一压。 张昭仪当即剧烈的呕吐起来。 那洒了一地的秽物中甚至夹杂着不少的血丝。 另有太医给棋心递上了牛奶,棋心半是强迫的给张昭仪灌了下去,在用擦干的玉簪抵进张昭仪的喉咙一压,如此重复。 虽然张昭仪眼角的泪流的更厉害了,但催吐之方法却是起了效,已经渐渐停止了抽搐。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谜案发(二) “药来了药来了!”何太医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没放下扇火的扇子。 棋心将半昏迷的张昭仪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勺一勺将中药灌了进去。 而景弘也带着穆宝隽到了东华宫的外间。 肃贵妃已经查问出了其他的事情。 肃贵妃身边的管事姑姑将东华宫的宫人们都看管了起来,再根据小宫女们的口述将张昭仪今日入口的东西全都记录下来并且相互验证。 太医们拿着银针将小厨房里留样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试过毒,意料之中的全都无毒。 这些食物尝膳太监也是会一一试过的,要是有毒,他们会是最先有中毒反应的人。 已经入夏,太医们额角却都沁着冷汗。 “还有一样食物未查。”肃贵妃陪嫁进宫的宫女红缨对着单子一样一样的排查,可算是找到了漏网之鱼:“这里记着张昭仪下午用了几块枣泥酥饼,怎么没有留样?” 张昭仪身边的一个宫女连忙从一旁的斗柜上将枣泥酥饼端了过来,恭敬回禀道:“这是李昭仪娘娘下午来看我们娘娘带来的小食,因为是李昭仪娘娘亲手做的,没有经过小厨房,所以……所以……” 张昭仪和李昭仪两家比邻而居,说是两人亲姐妹一般长大也不为过,后来更是一起进了宫,若说有谁是两人最信任的,恐怕只有对方了。 肃贵妃柳元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碟金红的枣泥酥饼上:“银针。” 太医手中的银针拔出的时候,针尖已经非常明显的发乌了。 在场诸人皆是惊讶不已。 因为担心好姐妹,星夜赶来东华宫的李昭仪也当即变了脸色,连忙申辩道:“贵妃娘娘明鉴,此事绝不是臣妾所为!臣妾下午做的枣泥酥饼西阳宫小厨房的厨娘和臣妾身边的宫女都吃了,皆无人中毒,也还有同一批剩下的可供查证。” 肃贵妃只是瞥了她一眼,先问的太医:“许太医,可能查出是什么毒?” 许太医小心翼翼的拈起验出有毒的枣泥酥饼,取了一些在手指上碾开仔细观察,又叫身后的医徒去取一小碗清水来,将枣泥酥饼泡在水里,水碗里逸散出些许的红色。 至此,许太医已经心中明了,躬身回禀道:“贵妃娘娘,这枣泥酥饼的颜色过于艳红,微臣将其置于水中,又露出了朱色,可以推测此物易溶于水,以微臣所见,应当是画画用的朱砂。” 一旁李昭仪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肃贵妃柳元实在是觉得疲惫不堪,连说话也不想了,只是对身边的宫女摆了摆手,便有人取来了内务府的记档:“回娘娘的话,近一个月,只有李昭仪一人支领过大量的朱砂,登记的是画画颜料。” 一切已经查实,李昭仪脸色惨白,瞪着一双大眼,不住的摇着头:“不是臣妾干的,是有人诬陷!陛下!” 李昭仪双眼噙着泪水,刷拉就流了下来,直接跪倒在景弘的身边:“陛下!臣妾与舒舒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便是最好的友人,后来更是一同伺候了陛下,臣妾没有理由害她!陛下,这一定是有人设局,先毒舒舒,再栽赃我,好伤及我们姐妹!” 景弘没有发话,东华宫的外间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棋心给张昭仪喂过药,留下她身边伺候的小宫女们仔细伺候,自己则是撩开绣线软帘,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外间,站到了穆宝隽的身边。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倒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棋心的目光望向正跪在景弘跟前陈情哭诉的李昭仪,心中微微一动。 李昭仪自诉没有理由暗害张昭仪,但其实……是有的。 李昭仪的父亲与张昭仪的父亲是二十年的好友,相约晚岁当为邻舍翁,后来进入官场,也的确是在玉京里置了两间相邻的院子,甚至因为两人后来加官进爵,房子的规制要扩增然而地方不够,两家共享着同一个后花园。 这样稳固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挚友,在今年开朝之后便逐渐走到了政见对立的地步。 李昭仪之父任职司农寺大夫,是太皇太后的铁杆亲信,然而张昭仪之父却认为身为大昭官员应当扶保正统,陛下早便满了十八岁,论礼制,早前便应当亲政,太皇太后也不应继续临朝。 原本是共进退的两个挚友便因此而政见不合。 前朝后果息息相关在其他朝代不一定多么管用,但在大昭,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条铁律,前朝官员之间有朋党有亲旧有寇仇,他们的姑侄女儿在后宫为同一个丈夫厮杀博宠。 景弘同样想到了这个上面。 李昭仪之父李广秋性格暴烈,又行事激进,若是他认为多年好友做了随风倒的墙头草,大概会憎其若寇仇的。 前段时间因为选秀的缘故,两位昭仪各自晋了位份,各自分了独立的宫殿,两家的夫人也各自请旨进宫来看望她们的女儿,两位昭仪的消息并不封闭。 桩桩件件的证据皆是确凿无误,景弘也不愿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直截了当的下了圣旨:“李昭仪谋害宫妃,褫夺封号,降为庶人,打入冷宫。何太医,东华宫着你仔细照料,务必将人救回来。” 穆宝隽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景弘已经发话,便是圣旨已发,她也只能闭嘴,有些担忧地去看脸色灰败的肃贵妃柳元,柳元在身边宫女红缨的搀扶下起身,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缓了一阵,才没有晕过去。 “贵妃今夜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景弘抬脚走出东华宫的大门。 众人连忙行礼。 景弘却是没有回去继续睡觉的心思了。 他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子,然后便听到了追出来的淑妃穆宝隽:“淑妃先回永福宫吧,棋心,跟朕回宣德殿。” 棋心连忙应声,悄悄给穆宝隽使了个眼色,便走到了景弘身边,小步跟上,和景弘一起回了宣德殿。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谜案了(一) 宣德殿里。 已经是后半夜了,景弘原本想要让裴朝卿去调查一下此事是否还有什么隐情,不过想到这段时间裴朝卿一直很是忙碌,也没忍心再叫醒他,而是拉着棋心一起回了宣德殿的卧房。 “棋心,更衣。”景弘揉揉自己的眉心,转过身的时候,眼神却落到了棋心桌子上个的几张信纸上。 自从棋心侍寝以来,景弘为求方便,索性直接让棋心搬到了床边的隔间里,除了休息的软榻,上夜的床铺,棋心还要求增设了几台书柜,和一张小桌。 此时桌子上正摆放着外出游历的谢丹臣寄给棋心的信件,通过裴朝卿的路子直接递到了棋心的桌案旁。 棋心将景弘的外衣脱下,搭到一旁的屏风上,景弘身上便只剩下了中衣,方才景弘在永福宫出来的匆忙,只是胡乱穿了衣服就赶去了东华宫,这会儿才觉得终于舒服了起来。 “谢丹臣谢公子如今可不得了了呢,”棋心看到景弘的眼神,手里动作不停,一边给景弘讲:“谢丹臣向左相请求独自出京,游历民间,所到处处,皆会将亲眼所见的百姓现状辑录成诗,寄到宫里来,也算是奴婢从他这里了解了许多民情。” 给景弘打理好衣衫,棋心将书案上的信纸稍作整理,递到了景弘跟前供他御览:“如今谢公子文风大改,白话许多,也没了那么多佶屈聱牙的用典,就连刚开始识字念书的小童也能看得懂他的诗文。” 景弘翻阅着谢丹臣的游记诗篇,他写《织布妇》,问“朝织暮织不得闲,布成能换几文钱?”,写《老农叹》,“丰收背后泪满衫”……曾经对世事全然不知的清贵子弟,当真能低得下身板,去与老农插秧,亦是叫棋心颇多感慨。 景弘“嗯”了一声,便将诗文放了回去。 他有些脱力的整个人倒在皇帝的大床之上,带了满满的疲累:“棋心,上来。” 棋心顺从的脱去自己的绣花鞋,躺倒了景弘的身边:“陛下可是在想今晚的事?” 景弘叹了口气,眼神有点放空:“朕原以为,前朝的火不会烧到后宫里来的。” 却没想到,第一把火就烧在了后宫里,甚至是直接就到了人命攸关的程度。 棋心伸出自己的手,与景弘十指相扣:“陛下,张昭仪会没事的。” “肃贵妃实在是能干,几乎是雷厉风行的审结了此案,实在让朕刮目相看。”景弘咕哝了一句,转而像抱一个抱枕一般将棋心搂进自己的怀里,带了些警告的意思:“不许掐朕,不许拧朕,不许咬朕,知道了吗?” 棋心眨眨眼:“可是……陛下明明很受用啊。” 景弘耳根处泛起了薄红,却只是使气一般将棋心的脑袋也摁到自己的怀里:“朕说不许就是不许!” “哦。”棋心闷闷应了一声:“棋心知道了,陛下松一松,喘不过气来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景弘趁机发落了李昭仪之父,太皇太后的铁杆,平日里更是对他颇多攻击,当然是能撕一口是一口。 不过表面上却还是说,后宫事务原本份数家事,为了皇家颜面,他也不欲将事情闹大,只是李昭仪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震怒,不严惩,倘若后宫众妃嫔效仿起来,后宫便会不宁。 为难的话说了一堆,不影响最后还是将李昭仪的父亲,司农寺大夫一撸到底,远远的贬谪了出去。 此事便算作了了结。 而后宫里,东华宫事发那一日,棋心便觉得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桩桩件件都那么严丝合缝而心里头留存了一个疑影儿。 那天晚上她给穆宝隽递了个眼神,穆宝隽也是心领神会的暗中调查起来。 暗中寻访了三日,查到的东西越发让穆宝隽心惊,第三日中午,鬼门关头走了一圈,太医院几乎熬干了心血救回来的一条命,张昭仪终于醒了。 躺在床上听说了所有事情的张昭仪两眼无神,木木呆呆盯着房间里的帐子,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到底是在想什么。 秦檽秦昭仪也来探望她:“陛下已经处置了她,你也不要伤心了。” 伤心吗?还是心早就不会伤了? 张昭仪没有说话,只是两手拽着薄被上移,捂住了自己的脸,悄无声息的哭泣着。 秦檽还想说些什么,同样也是来看望死里逃生的张昭仪的穆宝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还是出去吧,秦檽也就告了别。 卧室里伺候的宫人都被支使来了出去。穆宝隽站在张昭仪的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菩萨一般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几乎是搭上了你自己的一条命,演够了吗?” 穆宝隽从来慈悲心肠,可是这几天查探到的东西,她又只能硬起心肠来:“虽然你做的很隐蔽,但本宫还是查到了几条本宫很感兴趣的线索,一个是你对李昭仪说,你要研习朱竹的画法,朱砂的消耗量太大,然后便要了她的朱砂来,她与你一样擅长丹青,原本也是存着一些的,只是消耗太大,她才不得不去内务府重新登记取新的朱砂。” “第二件事,你在研习朱竹的时候,每次都截存下一部分的朱砂来,说是正常损耗,实际上却是将朱砂悄悄攒了起来。我在你的画盒底部发现了还沾着朱砂粉末的小孔。” “第三件事,你曾将去小厨房做过枣泥酥饼,用的是混了朱砂的枣泥,毕竟枣泥颜色深,颜色也够红,能遮住你混进去的朱砂。” “所以,其实是你设计让李昭仪留下记录的档案,再自服朱砂,嫁祸给她,目的便是除掉她,这应该是与你父亲的嘱咐有关,对吗?” 张昭仪的呜咽和痛哭缓缓的止住了。 穆宝隽上前伸手掀开了她身上盖着的薄被子,露出里面死里逃生的张昭仪惨白的脸。 张昭仪眼珠子骨碌碌转向穆宝隽,扯扯唇角却露不出一个笑:“看来还是吃的朱砂量不够多,竟然被你们救了回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谜案了(二) 明明,她该死了的。 张昭仪的脸上满满都是扭曲的痛苦。 因为先前反复催吐清胃以拔毒的影响,张昭仪的嗓子几乎全被胃酸腐蚀坏了,此时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好似敲不响的破锣,一双曾经明媚的双眼更是彻底浑浊了。 “淑妃娘娘还查到了什么?” 穆宝隽沉默了一下:“最让本宫确定是你自服朱砂的是许太医所言,以那些掺了朱砂的枣泥酥饼中的份量来说,你能中毒严重到那样的境地,恐怕是吃了两盘还要多。” 但后宫妃嫔之间互相送点小食,也不会一次性送上好几盘同样的东西。 枣泥酥饼的摆放还是颇讲究的,除了要每一层都转着圈铺满以外,还要摞成上尖下方的品字形,一盘会用到的枣泥酥饼个数能上二三十,张昭仪就是再喜爱吃李昭仪的手艺,她又哪来的肚子去消化五六十个枣泥酥饼? 而且,那日催吐的时候,张昭仪呕出的秽物里,并没有很多的食物。 从种种细节处入手,推论出的那个答案,荒唐的让穆宝隽心中发寒。 怎么会这样呢?李昭仪不是张昭仪的好姐妹吗? 怎么就走到了相杀的地步呢? “我父亲,一心想要扶保社稷,只是李家伯父更认同太皇太后的治理,如果只是政见不合,不过是求同存异,仍旧是一起做事,但是李家伯父却不能忍我父亲食君之禄,却心存异心。” 分明是自己家的事,张昭仪说起来却好像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他们是挚友啊,无话不说,推心置腹的挚友啊。” 但是酒后的醉话,却成了用来要挟的把柄。 所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了,如果她不想办法将李家伯父扳倒,那么要被扳倒的就会是她们张家。 一边是养育自己的家族,一边是一起长大的异姓姐妹,她只是必须,得选自己的家族罢了,到底是人心隔肚皮。 张昭仪也曾想过,如果皇帝更加的宠幸她,她是不是能保一下自己的家族?但是皇帝宁肯宠幸一个宫女,也不愿意多进几次后宫。 三月三,陛下的千秋节,若不是搭这李昭仪,一同准备了那精妙绝伦的十六组画,或许她也不会有升位昭仪,独掌一宫的可能。 张昭仪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她竟然没有死。 从一开始谋划这件事,张昭仪就已经有了觉悟,既然注定要对不起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那么,或许她只有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才能相还这份情谊。 只是……为什么,独独救回了她的命! 确定了想要知道的真相,穆宝隽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张昭仪颇有些费力的扭转过头,因为朱砂中毒的缘故,她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好像全身上下哪哪都在疼……但,最疼的地方,还是心:“淑妃娘娘要去告发我吗?” 张昭仪的眼睛里,居然有着淡淡的期待。 穆宝隽捏紧了自己的手帕,告发?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告发呢? 然而,穆宝隽也没有任何话,再给她说了。 张昭仪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无力去改变她将来的命运,亦不愿成为父亲放置在后宫只为了争斗的棋子。 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脱。 又三日,张昭仪不治身亡,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在可怜这个身不由己的女人,天上下了朦胧的细雨,刚起而未起的暑热便这么被风雨吹散,沁着淡淡的凉气。 穆宝隽怔怔然站在永福宫的门口,看着廊檐上的水滴滴成细密的水帘。 但是……能看到白金色的,朦朦胧胧的太阳。 景弘也在宣德殿的门口看着这一场太阳雨,后宫一案的内情最终还是辗转传到了景弘的眼前。 景弘亦是心绪复杂,扪心自问,如果在张昭仪病发的那天夜里,他就知道这些内情的话,他会做出改判吗? 他不会。 景弘还是会选择顺水推舟扳掉司农寺大夫,还是会将李昭仪打入冷宫,肃贵妃在当夜的一切判断,都是有利于他在朝中包括在后宫愈加发展壮大自己势力的判,是景弘需要的,满意的。 一如……肃贵妃这个人。 七月流火过,景弘预备自己亲自做主考官的这一届恩科便拉开了帷幕。 八月份的时候乡试,因为这一榜开的是恩科,虽然不在子,卯,午,酉年,却也是秋闱,而且与明年正经三年一次的乡试并不冲突。 八月初九考四书文,八月十二考五言六韵诗,八月十五考策论,一直到九月,各府汇聚了考中举人的名单和试卷便送进了京。 棋心率先挑出了各省解元的试卷呈交给景弘御览,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姓裴名介字孟甫的策论卷子引起了棋心的主意。 虽然是乡试,但策论的题目却是景弘亲自出的,让一群甚至尚未中举的士子谈关于冗官问题的解决方案,景弘这个题目刚发下去的时候,便让不少人冷汗淋漓抓耳挠腮着急上火。 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肆意品评在任的官员啊! 但也有素质不错的,毕竟为了搜寻在野的人才,这一榜恩科的报名门槛实在是低,甚至沈霆轩还提前被告知了消息,回了东平府的老家一趟去参加这次乡试。 时隔多年,再度拾起荒废许久的功课,沈霆轩学的痛苦万分,要不是有一旁晴香的不住鼓励,他也不可能中的了举。 老沈家终于出了个举人,沈老爷也是激动的老泪纵横,当天就开祠堂告慰列祖列宗。 不过沈霆轩还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家里耽搁,毕竟如今他实打实领着户部的行商一职,这一次回家也只是为了赶上这次恩科,扫平一些身份上的阻碍。 已经中了举人,沈霆轩也就再度丢开了圣人言,一脑袋扎进了盐铁茶的运输路线优化事务之中。 这可是大事。 除了各府解元的卷子,景弘还专门让人找出来沈霆轩的卷子看了一下,东平府的策论题目是谈赋税,他甚至没有做任何的限制。 第一百九十八章 年(一) 自上京之后,这还是晴香第一次见到棋心。 当下不由得拉着棋心左看右看起来:“棋心身体可好?在陛下身边可累?” 棋心亦是笑盈盈的跟她撒娇:“都好都好!棋心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姐夫,陛下怎么能不看重棋心呢?” 光是盐铁茶运输路线优化下来的三成运输成本,一年就能给国库节省上百万两的白银。 何况沈霆轩如今进了户部,往后自然是大有可施为的余地。 晴香脸上带笑,嗔了她一句:“棋心姑娘如今也会打趣人了。” 却是将人直接的拉进了内室。 棋心笑笑,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递给一旁的丫鬟,又从袖子里掏出来好几份的礼单:“带来的那些东西都交给来福了,这里是详细的礼单,姐姐看看,这一份是陛下送的,不过是借了我的名义,这一份是淑妃娘娘给姐姐的,都是些宫里的时鲜花样,剩下那一份,便是我给姐姐姐夫的年礼。” 晴香大略扫了几眼礼单:“你呀,倒是够用心的。” 不过看淑妃娘娘那份礼单,晴香心里面还是觉得美滋滋的,说到底,她跟淑妃娘娘又有什么交集?不过是淑妃娘娘看重棋心,才连带着给她脸面。 沈霆轩在京里置的这一套房子并不太大,也没多少伺候的人,都是上京后买的,一个管灶上的婆子,两个伺候晴香的丫鬟,然后就是沈霆轩回家应试的时候,把来福一并带了来。 如今来福做了这处小院的管家,方才棋心来的时候,还听到了车马行的人管他叫来大爷,棋心脸上带笑,晴香姐姐日子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沈霆轩把人打发了出去,跟棋心打听了一些户部里的消息,棋心一一说了。 户部尚书谢怀仁是谢家的旁支,但却是个能为的,当然,能一路坐到户部尚书,背后也少不了谢家的支持和左相的提拔,但最重要的,却是他的妻族,他一直拖到大龄也未成亲,发迹之后,才娶了邓家女。 沈霆轩挑眉冷笑:“这老小子可不老实,背后原来这么多弯弯绕。” 棋心有些惊讶的看向沈霆轩:“姐夫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了?” 沈霆轩神采奕奕的跟棋心八卦起了户部尚书,户部各主司之间七拐八弯的各种联系,谁跟谁关系好的穿一条裤子,谁跟谁面和心不和,谁跟谁有龃龉,谁舔着谁人家一直没搭理他…… 晴香给棋心塞了一把瓜子,俩人就听着沈霆轩嘚吧嘚的将户部里盘根错节的势力说的比一部书还热闹。 棋心吐出两片瓜子壳,瞅瞅沈霆轩,觉得要是裴朝卿手底下有一天缺探子了,沈霆轩绝对够格。 沈霆轩也跟棋打听了不少的消息,打听完了就皱着眉头自顾自的想心思,一会儿到了中午,沈霆轩回过神来,晴香已经叫那个庄婆子摆好了饭了。 “哟,还以为沈少爷今儿说饱了。”晴香戏谑的调侃他一句。 沈霆轩大模大样的走过来,理直气壮:“分明是说累了,娘子都不理理我,不贴心了。” 棋心看着也是莞尔一笑。 方才沈霆轩自顾自想心思,小院这边人手不太足,晴香也下手跟管灶上的庄婆子帮了把手,棋心也不见外,洗了手准备帮忙,路过灶上看到了炸好的几筐年货,鬼使神差伸出手捻了个炸藕夹吃。 好像回到了曾经。 从前跟在晴香姐姐跟前的时候,有时候沈少爷来打茶围,会叫几盘点心,但他又不爱吃,还是小卷儿的棋心便会趁他不注意,悄悄拈两块糕点偷吃。 晴香姐姐从不会说她,还会给她打掩护,后来小卷儿的胆子越来越大,后面看不到的地方的糕点都能吃,只剩下一个表面好看的空架子。 沈霆轩难得伸手拿了块儿糕点,整盘糕点轰然倒塌,沈霆轩愣了片刻,笑着摇头说她是小馋猫。 记忆里的那声小馋猫再度响起在耳边,却是晴香笑吟吟的过来,手里端着调好的饺子馅儿,伸手给她拿了几个炸藕夹:“一会儿庄妈做完正菜,叫她再给你复炸一下,冷着不好吃。” 三人和和乐乐的吃了一顿饭,棋心也算是和自己的家人过了一个年。 只是到了天擦黑,便有裴朝卿手下的小太监过来催了,棋心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回了宫。 这一天,算是景弘给棋心放的年假。 正月初五,在路上耽误了快十天的小王爷景黎带着郑骐郑骥,穆弛卫年等人一起回了京。 一别大半年,景弘看着黑了许多,瘦了许多的景黎已经满眼都是心疼了。 他当初让景黎六部择其一历练,却没想到景黎选择了最苦最累的兵部,但兵部也的确是责任最为重大,当时景弘还是觉得弟弟可能会累一些,然而景黎七月份就带了人直接去边关历练也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景黎这一趟外出,整个人几乎是大改了一般,从前那些清高气度,硬凹出来的风流潇洒全都消失不见,面庞坚毅,双目炯炯,景弘龙眸含泪,双手重重地拍上他的双肩:“好!” 他的弟弟也彻底长大了。 然而站在景弘身边的棋心眼神却没有一刻落在小王爷景黎,穆弛,郑骐郑骥这些故人的身上。 她已经看痴了。 腊八哥哥长大了太多,人长得又高又壮,但依旧是浓眉大眼的模样,时隔多年未见,腊八哥哥甚至上了两次战场,生死关头走过不止一遭。 棋心看着卫年左脸上从鼻翼到鬓边横贯的一条疤痕,眼里的泪水刷的就涌了出来。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腊八哥哥又是受了多大的罪啊! 就差那么一点,腊八哥哥可能就再也不会活着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卫年亦是连皇帝本人都看不进眼里去,自从踏进这武英殿的那一刻起,他的眼里便唯有皇帝身边的那个人。 小卷儿长高了,出落的更漂亮了,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雅致的贵气。 第一百九十九章 年(二) 在场诸人都是知晓卫年与棋心实为兄妹一事的,景黎报过平安,景弘便后退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了棋心。 棋心满脸都是泪的几乎是跑着从阶梯上下来,直直扑进了卫年的怀里:“哥!哥!” 卫年紧紧拥着她,同样的泪流满面:“小卷儿,哥终于找到你了,哥终于找到你了!” 那压抑的痛哭,嘶哑的嗓音,溢出来的悲情,郑骐知道内情更多一些,一想到卫年与这个妹子几乎是几次以生死错过,铁骨铮铮如他,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更感性一些的穆弛也已经吸吸鼻子,拿袖子抹起自己的眼泪了。 景弘在一旁皱眉看着,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不过倒还是理智占了优势。 眼前这一排站开的小将,几乎可以说是大昭下一代里优中选优出来的,卫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越看重与棋心的这一份兄妹之情越好。 但……棋心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毕竟是个干亲的兄长,这么亲密…… 一直隐匿在阴影里的裴朝卿适时站了出来:“棋心姑娘,这是御前,如此失态,有违礼数。” 景弘开了口:“无妨,卫将军与棋心多年失散,这也是人之常情。” 棋心擦擦眼泪,从卫年的怀里出来:“是棋心见到兄长,太激动了。” 景弘笑容可称和煦:“无妨,今日聊过正事之后,便请卫将军在武英殿留宿一夜,你二人再叙别情就是。” 说到正事…… 在场众人皆正经了神色。 “这一次之所以耽误了十天才回来,也是为了将那些战马一路送回来。”景黎出声道,目光极为凝重:“臣弟还在边关的时候,与纯芳公主打过几次照面,纯芳公主私下里给臣弟传递了一次消息,西戎王并未松懈练兵,他们会拿来与大昭交易的战马,也都是内部的二等马。” 忽然听到纯芳公主的消息,棋心也冷静了许多:“纯芳公主在西戎情况可好?” 景黎微微点点头让她放心:“纯芳公主代表大昭,还是大昭与西戎修好的联姻,而且镇国公一年有半年时间呆在八关,西戎也并不敢太不给大昭面子,待纯芳公主很好,目前连西戎王的幼子也是交到了纯芳公主的身边教导。” 棋心松了一口气,但也想到了很多背后的事情。 不论是并未练兵,还是交易战马一事,都足以看得清西戎王依旧没有彻底的臣服大昭,而这个消息是纯芳公主私下里递出来的,便有些意思了。 “臣跟小王爷,世子爷,卫将军在西关的时候便测过,即使只是西戎的二等马,在耐力和爆发力上也比大昭的战马要强出一节。”穆弛也开了口:“他们最倚仗的还是骑兵。臣等私下里试过,一个穿戴新式战甲骑宝马良驹的重骑兵所造成的杀伤力,足以轻松击破西戎骑兵的盾甲。” 但他们能从西戎购买到的,只是人家的二等马,大昭要养出足以提供一支重骑兵所用的优质战马,又岂是说嘴就能做到的呢? 卫年也开了口:“穆将军的马场中不乏千里良驹,目前全供给试练的重骑兵所用,这一支是我们目前操练的标尺。” 但……千里良驹可遇而不可求,穆弛手里的那些良驹,属于是素质虽高但数量极少,产出极不稳定的,景黎以兵部的身份将这些良驹征采而来,也试图用配种的方式稳定培育,但二代马匹的素质便有高有低了。 “行军打仗,除了要看独立作战的人的素质,数量也是很大的影响因素,若是只用采购来的二等马,配上新式战甲组成的重骑兵,威力如何?”棋心思考了片刻,问道。 景黎微微叹气:“那数量要翻一番才能达到精锐重骑兵的破坏力。” “臣核算过成本,扩增数量的方式要打造多近乎两倍的新式战甲,效益上不如培育质量更高的战马。”郑骥也开了口,从自己的袖间掏出了有关两种方案优劣和开销的核算折子。 裴朝卿接了过来,转递给景弘。 景弘也有些发愁,重骑兵培养的重要性他早已深知,这一支队伍是说什么也要养起来的,但摆在眼前的问题简直是重重又叠叠。 培育良种战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中间亦有许多的损耗,产出也不稳定,用采购自西戎的二等马,又依赖西戎供给…… 景弘挠了挠头,暂时定下了这件事:“精锐重骑兵的操练仍旧继续,还有新式战甲的打造也要跟上,这两点兵部开条子就是,至于战马的问题,你们继续研究。” 至于银子…… 景弘不由得想到了沈霆轩,要是沈霆轩能早两年进户部,光优化整合运输线路一事,他此时都能多出两百万两白银给景黎他们烧。 罢了,至少目前镇国公还在,纯芳公主也在西戎,战事暂且不会一时突发。 众人领命而去。 进了二月,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春闱了。 景弘对这一榜的士子还是颇为看好的,之前解元的卷子里他就挑出来几个不错的,还有那个棋心大加赞赏的裴介。 景弘还让裴朝卿查了一下,此人竟然是出身孤寒,备受皇恩才来参加考试的,更是让景弘惊喜不已。 他就说在野的人才多的很,只是从前没机会挖出来。 棋心这段时间也忙,临近春闱,下一场就是殿试,而除了科举,先前有关战马培育,新式战甲打造等等的事情,棋心也在琢磨。 而随着会试的临近,朝堂上各派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加上先前去晴香姐姐家过年的时候,沈霆轩通过户部的盘根错节给棋心明晰了一下朝堂上的各派势力,棋心现在看到一些人的名字,转瞬便能将其背后的人脉想个清楚。 但这样的操劳之下……又是乍暖还寒时候,景弘和裴朝卿一个没注意,便听到“咚”的一声响,是棋心倒在了自己的书案上。 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各样折子,书本,凌乱的字纸堆里,埋着一个小脸通红的棋心。 第二百章 裴介(一) 那么重的一声摔下,棋心竟然连醒都没醒,景弘连忙丢下手里的书本,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就看到了软倒在书案上的棋心。 小脸通红,额头滚烫,甚至都不用多看,便知道是起了高烧了。 景弘扶着棋心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肩头,一手穿过棋心的肩膀,一手炒过棋心的腿弯,稍微一用力,便将棋心整个人抱了起来:“朝卿,快去请太医。” 棋心昏昏沉沉的被景弘放在龙床之上,景弘照顾起人来居然熟门熟路,他先是轻手轻脚解开了棋心的外衣,将外衣脱下,又给棋心褪了鞋袜,将一旁的被子掀过来给棋心盖住了身子。 景弘甚至知道要叫人打一盆冷水来拧了手巾给棋心敷在脑门上! 一旁,裴朝卿也引着太医来了。 太医仔细的号过脉,倒是松了一口气:“棋心姑娘脉象浮缓,风寒化热,表虚不固,不是什么大病,当下要以退热要紧,臣再开一副荆防败毒散,喝两幅就没事了。” 景弘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胡子都花白的老太医瞥了一眼景弘,又说了个但是:“但是棋心姑娘体虚的厉害,解表散寒之后,最好还是吃点益气固表的药。常言道,养身胜于治病,食补强若药补。臣再开几方药膳,平日里让棋心姑娘多吃一些……陛下也要节制。” 最后一句,景弘的脸登时通红。 老太医也是叹气,从他刚刚号脉的结果来看,棋心姑娘身体可是亏空不少,至少得补个大半年,还得慢慢补。 他瞥了一眼御书案旁边放的小书案,上面摆的文书那么多,棋心姑娘每日里如此劳累,陛下晚上也不放她休息……当真是作孽哟。 尽管病的厉害,棋心还是没忍住在龙帐里偷偷笑了。 方才虽然昏了过去,不过景弘在将沾了凉水的手巾给她放在额头上的时候,棋心便因额间传来的沁凉一激灵,醒了过来。 景弘黑着脸打发走了老气横秋的老太医,看到偷笑的棋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没良心的,你自己说说,朕都多久没碰你了!” 老太医居然还想给他号号脉,问他有没有肾虚的症状,他每日里请平安脉的结果都好的很好么! 棋心这下是彻底忍不住自己的笑了,她倒是也知道景弘说的才是实情,自从之前太皇太后申斥她过后,她因为后怕不肯让景弘近身,景弘也没再强求,甚至连晚上抱着她睡,她都拒绝了。 “陛下照顾人居然很熟练。”棋心摸摸自己头上已经温热了的手巾,理智的换了一个话题。 景弘半是无奈的笑了:“你大概不知道,景黎小时候身体差得很,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的,他又娇气的很,朕在他身边他都哼哼唧唧的,没朕在身边,他就又哭又闹,所以都是朕来照顾他。” 景黎是真的粘他,小时候的娇团子长大后居然也成了弓马娴熟的将军,又是吃了多少的苦头呢? 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功夫,裴朝卿已经将熬好的中药端了进来:“太医说这药最好趁热喝,喝了药之后捂捂汗,寒气发出来就好了。” 景弘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稍微有一些烫。 他便相当自然的将棋心扶起来揽在了自己的怀里,勺了一勺药喂到了棋心的唇边:“张嘴,这可是只有景黎才有的待遇。” 棋心皱皱眉头,咽下了中药:“苦,稍微放凉一下,我一口气喝了也少受一点罪。” 景弘没答应:“朝卿,拿蜜饯来。”又转而坚持:“趁热喝了,好好出一身汗,退了热再说。” 棋心只好退一步道:“不要蜜饯,敲一块儿冰糖来我含在嘴里喝药。” 裴朝卿看了景弘一眼,申请他的指示,景弘只是摆摆手,裴朝卿便拿了一块儿敲下来的冰糖来。 喂完了药,又给棋心灌了汤婆子塞到被子里,额头上的冰敷毛巾也被取了下来,景弘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好好睡一觉吧,醒了病就好了。” 老太医的药里也加了一些安神的成分,浑身又暖融融的,棋心很快就感觉迷迷糊糊的困了过去。 景弘忙碌之余,也记得时时去摸一下棋心额间的温度,给她用棉花沾着水润一下干裂起皮的唇。 棋心这一觉睡得黑甜。 景弘也没叫她起,确认退了烧之后,便由着她一觉睡到第二天的天色大亮,自己则是去裴朝卿的侧殿凑合了一晚。 棋心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浑身都松快了不少,只是身上粘腻。 景弘和裴朝卿都早就起了。 “知道你昨天出了汗难受,内间点了炭盆,朕叫人把浴桶抬进来你洗一下吧。” 他是真细致,或者该说是经验丰富。 泡在暖洋洋的浴桶里的棋心舒服的喟叹一声,宣德殿里的宫女伺候人的功夫都是优中选优的。 从擦身换衣,到给她擦头发拿小暖炉来烘干,棋心全程没说一句话,但被伺候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而趁着她沐浴净身的这段时间,龙床上的被褥枕头甚至纱帐都已经悄无声息的换了一套全新的了。 景弘又叫人专门给她端来了老太医开的食补药膳,葱白鸡肉粥,黄精党参煲山药猪脊骨汤,还有一道姜糖苏叶饮。 被照料的这么细致,棋心这一场风寒好得很快,次日便能下床,三日便连其他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 在棋心病好的第二日,大昭这一榜恩科的会试第一场也正式开考了。 跟乡试一样,会试也是要考三场,裴介原以为自己在走进贡院大门的时候可能会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或者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但他没有 裴介居然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之前对大昭的科举制度了解不太多,总以为自己只要能识字会写文,便总有一天能走科举当官做宰,当然,之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裴介也知道了自己这个想法多么的不切实际。 但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