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光阴派的糖》 第十一章 天平的两端 拒绝姜谷雨送的最新款苹果手机,我过了一段逍遥悠闲的日子。白天打工,晚上拿姜谷雨当试验田,鼓捣出一堆自创的美容养颜方剂,盘算好了毕业论文就写中医与美容。走正路赶超不上易子策,我完全可以另辟蹊径,摘掉“万年老二”的帽子。 暑假里的第一次跟诊,和易子策在社区医院不期而遇。身为道长爱徒,百年不遇的学医天才,他来我一点不奇怪。只是想不通,他居然显出一丝少有的尴尬,主动向我解释,每年暑假都会来跟诊。难不成不畏艰险的姜谷雨取得历史性突破,两个人已暗通曲款,所以他看到我或多或少有些不自然? 比起打探他们的恋爱进展,我更热衷于调查易子策的离奇身世。“小初恋”的未解之谜一天未破,就一天无法坚定我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借着探讨自创的美容方剂,我一语双关地问易子策,姜谷雨有没有提起过初中最难以忘怀的往事。 易子策充耳不闻,审方剂审得仔细,也不看我,缓缓沉吟道:“这剂消痤汤还可以再完善一下,如有脓疱可加金银花清热解毒,如皮肤受损发红可加牡丹皮活血消淤。” “明白了。”我虚心向学,也没放弃追查真相,假装不经意地说,“姜谷雨初中喜欢过一个男生。我看过他的照片,和你长得有点像。” 面对我抛出的悬念,易子策丝毫不为所动,“另外,如因脾胃消化不全导致食物化热,循经入肺上薰颜面导致虚热型痤疮,调补脾胃的同时,也应用温药来发散热邪,才不会损伤脾胃。”还来方剂单,继续读我送的《寓意草》,好像除专业以外的其他事,通通与他无关。 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灰,我坐回自己的小桌前,将易子策的建议一一记录。边写边自叹不如,天才岂是我等平庸之人所能企及。托着腮帮子望去窗边的他,我不自觉地脑补起“私生子的传奇一生”的续集。天赋异禀还如此刻苦努力,大概是憋着口气,想在大家族里站稳脚跟,真正赢得所有人的信服和青睐。不过,以易子策孤高的性格,应该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与置喙。 易子策谁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走进他的心呢,我向姜谷雨致以最崇高敬意。她所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许也包含了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主义气概。 正感叹着,易子策抬头朝我看来,面若冰霜,“王灵均,能不能转告你朋友,不要再骚扰我了。” “骚扰?”我刚把姜谷雨树立成心目中的爱情英雄,实在接受不了对她的贬低,“易半仙,你这么说不合适吧,正常人一般用‘追求’这个词。” 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他也不恼,只微沉下脸,“麻烦你转告她,我不接受她的追求。” “为什么?有人愿意对你好,把你捧上天,你不要,你傻吗?”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把乐川劝服我的话再原封不动地说给别人听。不等他回答,自己先愣住,不确定是相似情形的自然反应,还是自己正悄悄被乐川改变而不自知。 理不清自己,我还坚持替姜谷雨鸣不平,“易半仙,她是真的喜欢你。” 可能平生第一次被人嫌“傻”,易子策也怔忪片刻后,言语越发清冷,“‘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就告诉她,不用白费力气了。” “少跟我拽佛经。”偷瞄眼内厅里忘我研究棋谱的道长,我压低嗓门问,“你难不成想和道长一样,终身不娶?再者说,道长年轻时还喜欢过你表姑奶奶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只听内厅传来一声虚咳,我吓得缩着脖子老实归位,诚惶诚恐,怕道长出来教训我一通。道长训人堪称一绝,半个脏字不带就能把人训得想当场自绝于人民。 几年前,道长开了门普及中医常识的选修课,从不点名也不管迟到旷课。然而到期末他大笔一挥,挂掉所有违纪的学生,其他守纪律学生哪怕交白卷也给过。有人不服气找他理论,去一个被训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算轻的,好几个又高又壮的男主直接被训到涕泗横流。 道长风骨魁奇,从那以后再也不开任何形式选修课或者讲座。他说,学有所成所不成在悟,不能强求;尊师重道是礼,必须强加管束。 有幸拜在道长门下,是我们当学生的最大荣幸,尽管我们对他也是又爱又怕。 规规矩矩坐了会儿,内厅再没动静,我拍着胸脯长舒口气,眼尾余光不经意扫过易子策。唇角微弯似乎在笑,我一扭头细看,那笑容便转瞬即逝,他又变回安安静静读书的美男子。 嘲笑我没关系,我还想笑他没爱过不知情重,没醉过不知酒浓,早早就断舍离了呢。 不小心当回猪队友,我记性见长,专心研究起美容养颜方剂,安静自处。刚提笔,门外响起一阵爽朗笑声,人未到声先至,听那浑厚中气,也知道老爷子来了。 老爷子笑声不断,看着手机走进来,“来来来,我传几个反鸡汤小段子给你们。‘人生就是这样,有欢笑也有泪水。一部分人主要负责欢笑,另一部分人主要负责泪水’。哈哈哈哈,犀利!说得好!” 啧啧,和心态超级年轻的老爷子一比,未老先衰的易子策简直像个出土文物。 见他一动不动,连做做样子哄老爷子开心都不懂,我撇嘴直摇头。无声说句学着点,我朝老爷子摊开双手,苦巴巴地道:“老爷子,我手机贡献给祖国的管道疏通事业了。” 老爷子没听清,“什么事业?” “管道疏通事业,我手机掉马桶里了。” “哈哈哈哈,小灵子,我看你也可以去写小段子。” 老爷子笑得开怀,我也高兴,起身送他进内厅。他将我拉到一旁,失望地说,今儿不能和小五见面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装遗憾万分难度太高,我礼节性地问起原因。他摆摆手,连连道不懂小孙子脑子里想些什么,心血来潮自驾游,说要走遍全国寻找奇迹。 老爷子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思来想去,只能告诉老爷子,大概是厌倦了眼前的苟且,要去寻找远方和田野。老爷子更糊涂,说不问了省得给自己添堵,大步迈进内厅,招呼道长大战一场。临门又叮嘱我,一定要等小五回来,那决然的口气好像怕我改嫁似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重新背起刚落地的石头,我翻手账册查询下次跟诊的时间,随手拿出一直夹在里面的小五百日照端详起来。 也许听了很多关于小五的故事,我已经对他产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像是陌生人,更像久未相逢的朋友。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等待我去揭开那层似有若无的面纱。一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未能见面的一点小小失望也随之而来,忽然间心头的石块也变轻了。 “你手机真的掉马桶里了?” 凝视小五百日照入了神,听到易子策的声音,我像参加快问快答比赛似的,条件反射性地张口便道:“不是掉,是被姜谷雨扔进去的。”慢半拍的脑子跟上节奏才察觉自己说漏嘴,我忙捏着照片坐到易子策对面,岔开话题,“你和小五是亲戚,又是高中同学,一定很熟吧。能不能再跟我说点他的事情?” 他合上书,推至一角与桌子边缘整齐重合,慢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问反倒问蒙我了,一时也列不出具体的一二三条。略加思索,我重新调整方向,“这么说吧,我最近认识一人,总觉得他和小五很像。比如说,小五收集很多航模,他学的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喜欢玩无人机;他们的父亲都去世了;他和老爷子一样,管我叫小灵子;还有,小五的父亲是位飞行员,而他带我去听过军机的夜间飞行训练……” 话至此处,留意到易子策浓眉微蹙,我便将辗转脑中数日的猜测,大胆说出了口,“小五的名字是不是叫乐川?” “不是。”易子策当即否认。 “不是?可他们真的好像。”打个不巧当的比喻,我现在就像个自以为证据确凿,却没能指认出真凶的蹩脚侦探,特别不甘,疑心重重地问,“易半仙,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也对,你没有理由骗我。” 再看回小五的百日照,我只能将那种奇妙的感觉归结为错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存在“小初恋”这般离奇的事件,那么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背景身份相似也没什么不可能。 一无所获,注意力又转回“小初恋”,我犹豫不决该不该给易子策看小初恋照片,突然一拍大腿,意识到照片早没了。翻拍的照片在手机里,而我的手机已溺水身亡。还有乐川出的密码题,我用力回想只忆起第一行密文,或许也成了永久的未解之谜。 和绝大多数人失去联系的这段日子,像把自己装进一个隔音的透明玻璃箱,处于一种半隐市的状态。或者说,我就是在逃避,所以主动屏蔽掉不想联系的人。我怕姐姐其实已经听到我那天的剖白;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找廖繁木,说出不该说的话;怕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太平盛世”毁于一旦,从此陷入战火纷飞的乱世。 又动摇又矛盾,一团糟的我更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乐川,还能不能继续和他的赌约。怕他找到天注定的证据,自己必须信守诺言,也怕他找不到,不知以后该如何相处。姜谷雨说我不用心,我是不敢用心,怕有一天会习惯乐川对我好,把我宠上天。不论他给我的习惯是基于喜欢,还是感动,我都不敢轻易触碰。 我只知道,现在廖繁木和姐姐分手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转好,转坏,瞬间而已。 光阴似箭,池塘里的荷花美足半个暑假,姜谷雨终于再看不惯我的懦弱消极,更重要的是她再受不了空虚寂寞的时候找不到人一起驱寒,强行抓我去了营业厅补手机卡。重归手机一族大军,姜谷雨心血来潮提议玩有奖竞猜——谁会第一个打来电话,输的人请吃饭。 以吃瓜群众自居的她猜廖繁木,嫌弃我不是真的猛士,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有点草木皆兵的我被她说得心惊,猜了个最不着边际的人——何大林同学。不过,真正第一打过来的人倒先令姜谷雨心惊了一把。 易子策通知我明天的跟诊改到后天,道长要去给老爷子施诊。我焦急追问详情,说我也要去。他只道是旧疾复发,不便被打扰。我对道长的医术和老爷子的身体都有信心,便没再争取,转而好奇地问他最近是否修仙功力精进,开了天眼,居然我刚开机就打进来。易子策言简意赅,“巧合”二字打发我,率先挂断。 耳朵黏我手机上的姜谷雨身子一正,当街大爆发,质问我为什么和易子策一起跟诊,不叫上她。 我有我的顾虑,“社区医院那种地方不适合谈情说爱,没等易子策给你脸色,我们道长脾气可大,训起人来可凶。” 姜谷雨经由我口听闻过不少道长的铁血轶事,未见其人先畏三分,听我一说也无可奈何。手挽手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愁容不展的她哀叹一声高过一声。精神恍惚到被骑车逆行的路人撞得踉跄,她疼得龇牙,还跟人赔礼道歉。 暑假初易子策让我转告姜谷雨的话,我秉持“坚决不做猪队友”的理念一直按下未表,可看了大半个暑假她这幅病恹恹的颓然样,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更何况姜谷雨只字不提,我也不便过问。 斑马线走到一半,姜谷雨猛地站住脚,“灵均,我觉得可能要等到开学,我才有机会和易子策见面。山不来就我,我就山。到时候把你们的课表发给我一份。” 大街上车水马龙,我以为自己听岔了,奇道:“从那天送他出校门以后,你们再也没见过面?” “放暑假他都不住学校,我怎么见。”姜谷雨眼尾唇角撇出哀怨的弧度,“人约不出来,我倒想去他家堵他,可我也要知道他家在哪儿才行啊!” 身侧汽车鸣笛,就剩我们跟不要命似的站在斑马线中央。我忙拉着姜谷雨快步跑过马路,坐进一家茶餐厅沿街的露天座椅。男服务生来点单,姜谷雨张口便问有没有酒,白的红的无所谓,能喝醉就成。服务生见多识广,行销意识也强,热情地向姜谷雨推荐朗姆酒蛋糕。早憋着满腹委屈的姜谷雨脸一板,凶神恶煞地道,那要吃多少才能醉,你是想撑死客人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男服务生一脸警惕,看我们像看来砸场子的女流氓。 我迅速点了两份意面把人打发走,转对向姜谷雨,那天易子策的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改口试探道:“如果知道地址,你真的会去堵他吗?” “那可不。”姜谷雨双手于胸前交叠,仰起精致的小下巴,隔着花栅栏望去繁华街区,犹如一位俯瞰自己疆土的女王。“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不要紧,我厚着脸皮去找他呗。他只要是个男的,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他。” “听口气,你比较像个男的。” 我的默默吐槽,没能逃脱姜谷雨的耳朵。她射来一记白眼,“光兴女的被男的征服,还不准女的征服男的啦,这都什么年代了。只要喜欢,谁追谁无所谓。别人追我的时候,没少被我刁难,现在也轮到我体会体会啃到块硬骨头的滋味。这叫‘此一时,彼一时’。” “你真看得开。”我由衷佩服乐观向上的姜谷雨,再次决定把易子策的话压一压。毕竟他能遇到个喜欢他又敢于付诸行动,还不知退缩的女孩不容易。“所以你是真心喜欢易子策,不是因为没追求过人图个新鲜感?” “当然,你当我是乐川……”姜谷雨从霸气女王范儿立即切换为知心闺蜜范儿,为我烦恼,为我忧,“按理说,乐川知道你和我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联系不到你,也应该联系我吧。一点消息没有,该不会已经单方面宣布放弃了吧?” “不知道。” 我拿出手机快速恶补精彩纷呈的朋友圈。半个暑假没用微信而已,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整个世界。可这个世界里没有乐川的影踪。特意点开他的个人相册,上次更新还是七月底——一只蜗牛伏于一片湿叶的抓拍照。乐川留下一个问句——“下雨的天,你在等谁”? 以前看过没留心,此刻我才发现,时间是我去找廖繁木的那晚。我坐在廖繁木家里,他等在雨夜的楼下;我陪着失恋中的廖繁木,而陪着他的只有一只蜗牛;等着我的他问你在等谁,我却不知道他在等我。 无端开始想念起乐川,想他会不会真的宣布放弃,鼓起的勇气不足以支撑我给他打电话,于是编辑了一条微信——“我手机坏了,今天刚换新的,你最近怎么样?”略显生疏,结尾处我又添了个笑脸表情。盯着屏幕静静等待几秒,我发出第二条微信——“天注定的证据找到了吗?” “你看你,干脆说你想他不得了。”姜谷雨瞄瞄我的手机,一个劲儿摇头,“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矛盾,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他放弃,既觉得他放弃了也好,又有点控制不住的失落?” 我诚实地点点头。 “灵均,你其实已经喜欢上了乐川,对吗?”姜谷雨不等我回答,紧接着又道,“如果廖繁木没和你姐分手,我想不论乐川有没有找到证据,你最后都会和他在一起。” 我沉默,仍旧注视着手机,等待着乐川的回复。姜谷雨说的对,也不对。我承认自己喜欢乐川,但并没有喜欢到愿意彻底放下对廖繁木的爱,和他在一起。也许恰恰在这个时候,让我得知廖繁木和姐姐分手的消息,才是真正的“天注定”的安排。 早一点,我可能不会为乐川心动;晚一点,我可能已对廖繁木心死。 “发什么呆,做个决定有那么难吗?”服务生端上意面,姜谷雨一把拉住他,指着我又问,“如果知道她暗恋你十年,你会不会因为感动和她在一起?” 没头没脑的问题来得唐突,服务生先是一怔,很快便陷入难以抉择的踌躇中。看看我,又看看姜谷雨。看我的时候透出同情之色,看姜谷雨的时候又像在同情他自己,生怕答案满足不了姜谷雨的心意,会无缘无故挨一顿胖揍似的。 “应该会……”姜谷雨杏眼一瞪,他慌忙改口,“不会。二位的菜上齐了,请慢用。”掉头跑掉。 “听见了吧,廖繁木只有这一种可能接受你,你愿意吗?”姜谷雨摊开双手摆放桌面,模拟天平的两边,有轻有重,“我不管你有没有喜欢上乐川,至少你已经被他感动了。现在的关键是,你要选择做一个被感动的人,还是感动别人的人。进一步说,就是选择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是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平举起左手,压低右手,“如果砝码代表付出的爱,你被抬得越高,那人就必须付出越多的爱。相反也是如此,廖繁木还没站上天平,你已经押了那么多砝码,他要再因为感动站上天平,你明白自己要付出多少吗?” 姜谷雨的比喻太形象,我仿佛看见自己正使出浑身解数,将天平那一边的廖繁木捧入云端。就像那晚在他家,我绞尽脑汁想给他一点安慰,最后却落得斯文扫地。 指尖点点姜谷雨的左手,我问:“所以你建议我做高高在上的一方?” “我没有。说过不当猪队友,我不能打自己脸。”姜谷雨收回手,叫声肚子饿,拌着意面继续说,“你选不选,怎么选是你的事。我呢,现在一门心思扎在易子策身上,我还不信追不到他。”一口意面喂到嘴边又放下,她像想起什么,“等一等,等我把你的话往回捯一下……你刚才好像问我,如果真有易子策家的地址,会不会去堵他……王灵均,你知道他家在哪里!” “去过一次。”她要不提,我也想不起来曾经去过易子策家,“我记得那时候刚上大一,为联络班级感情组织秋游。赶上秋老虎天特热,有个女生中暑险些昏厥,易子策家刚好在附近,就把人送到他家休息了会儿。” 姜谷雨闻言露出久违的笑容,“他还是挺有人情味嘛。” “哪儿啊。你也说过,不是奇葩不聚头。那女生特别传统,自己走不动路,死活也不让男生背。我们班总共五个女生,除了我没一个背的动她。走没两步,我都快晕了。易子策估计看不过去,所以让我把她送家里休息。”既然姜谷雨铁了心追求易子策,那么我也有义务告诉她此半仙最真实的一面,“我们俩连他家门也没进,就坐在院子里乘凉。一口水没喝着,等那女生脸色稍微好点,他就催着我们赶紧走。” “合理呀!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所以你也不能指望,他一夜变成修桥筑路发大米的易大善人。”姜谷雨像被我的话激发出食欲,吃得津津有味,得空开口又道,“你抽时间帮我带个路,去趟他家呗。” “不好吧。”我为难,开始食不下咽,“随随便便去他家,他一定会不高兴,而且一定会猜到是我出卖了他。” “他家是私家重地,闲人止步吗?我就那么傻,不会和他来个巧遇?” 我挠挠头,“我记得他家住在一个胡同深处的四合院里,周围都是独门独院的住家……” “行啦行啦,少啰嗦了。”姜谷雨不耐烦地打断我,抓起手机,“说说地址,我搜一下。巧遇是借口,就算知道我专程去找他,我也不怕。对付易子策这种绝对被动,推一步都不一定能往前走一步的男生,只能采取积极主动出击的策略。你,学着点啊。” 姜谷雨此刻又像位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头脑清晰,步步为营,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我真有点怀疑,她对易子策的喜欢,里面到底有多少对小初恋的缅念移情,有多少征服求胜欲的成分,还有多少对易子策别致性格的好奇心。 第十二章 过客只待天边月 昨天发给乐川微信像离线的风筝,一去无回。早晨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手机,依然没有任何回复,犹犹豫豫终于按下他的号码,女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我顿时感觉轻松了一点。 为一个人优柔,焦虑,牵肠挂肚,我给过廖繁木,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可仍自我开解——即使普通朋友,失去联系那么久,又不回微信,担心也是在所难免。 翻身坐起,姜谷雨昨天的话犹在耳边清楚回响,天平砝码,被爱与付出,想着想着,我依稀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姜谷雨的呻吟声。趿拉拖鞋奔过去,只见她侧身坐在梳妆台前,半边香肩外露,貌似顾影自怜。 “你干什么呢?”走近,赫然看清她肩胛处的大片淤青,经白皙皮肤一衬更显触目,我忍不住伸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怎么弄的?” “疼啊!”她倒抽口凉气,瞪我,“我哪儿知道,该不会昨晚上梦游,摔了一跤自己不知道。” “不像。”俯身仔细观察她的伤势,我猛地想到昨天十字路口的一幕,“应该是昨天被那个逆行的男人撞的。” “嗳,有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姜谷雨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表情困惑。 “当然没印象,想易半仙想到走神,你还跟那男的说对不起。”姜谷雨房间空调温度低,我帮她提起睡衣领子,举步走向卫生间,“你先坐着别动,我绞条毛巾冷敷祛淤。” 她急喊声不用,拉住我的手,笑吟吟道:“正好明天我跟你去社区医院,让我家策策帮我处理。” 我后槽牙一阵酸,想说这太小题大做,姜谷雨已经拉开衣柜,精心挑选起明天要穿的衣服。漂亮衣服太多挑花眼,她扭头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易子策喜欢什么类型的穿衣风格。我哪儿知道,只道千万别穿里外三层的汉服,以免当众宽衣解带,把人吓跑。 坐床边一边和姜谷雨闲聊,一边欣赏她的换衣秀,冥冥中,我感应到手机在响。问姜谷雨有没有听见什么,她摇头,可我还是飞跑回房间。女性的第六感果然灵验,但我的动作却慢了,乐川的来电在十分钟前,我回拨过去又变成无法接通。好在微信显示有数条未读消息,我点开一看,先诧异地愣了神。 乐川发来的不是文字,也不是语音,而是数张风景照片,有青山绿水,有梯田落阳,有古街雨巷,还有城镇风貌的俯拍照。我去过的地方有限,实在无法按图索骥判断这些秀美景致来自何方,带着疑问回到姜谷雨房间。浏览完照片后,她往堆满衣服的床上一趟,也表现出同样的不解其意。 “他可能就是想跟你分享美景,顺便告诉你他一切平安。”望着天花板,姜谷雨猜测道。 “是吗?”她的解释说得通,但我总觉得以乐川的性格,不应该仅是出于这么简简单单的原因。站在床边,我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全国各地的山山水水都差不多,也就那张俯拍照有点地域特色,我只能确定自己没去过。”姜谷雨腾地坐直,拿过手机又看了会儿,烦躁地丢到一旁,“我说乐川可真有意思,敲桌子,写密码,发照片,怎么神秘怎么来。依我看你不用和他谈恋爱,光猜谜也够你玩一段日子。估计也就是你肯陪他玩,学中医的最有耐心。”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觉得。”姜谷雨答得干脆,继续抱着脑袋挑衣服。 我以前也没发觉自己对解谜感兴趣,但已经被乐川发掘出童真般的好奇心,再度研究起照片的深刻奥义,只差发到各大网站寻求网友帮助。 整整一上午过去,蓬头垢面的我们饿着肚子,谁有没有实质性进展。快速洗漱换衣,姜谷雨拉着我出门吃饭,顺便逛街买衣服。惦记着照片,我时不时摸出手机看两眼,陪姜谷雨聊得敷衍,有一句没一句。她不满,没收掉我的手机,指着自己肩膀提醒我走路当心。我嘴里说好,等她一进试衣间,又忍不住手痒摸进她的包里,恰巧,乐川再次打来电话。 周末,商场环境嘈杂。我没多想,拎起姜谷雨的包冲进隔壁的试衣间。逼仄狭小的空间里,我侧靠试衣镜而坐,连呼吸都紧滞了。 “乐川,你在哪儿,手机一直打不通。” “在高速路上,隧道多,信号断断续续,不太好。”他的嗓音喑哑,听起来很是疲惫,稍微停顿似乎在喝水,再开口便清亮了些,“我这会儿在服务区吃饭。早上也是在服务区给你打的电话。” 我也不自觉地放轻声,“你去哪里了?现在在回来的路上?” “广西。顺利的话,明天晚上能到。” “广西……”从北至南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他一个人开车穿越了大半个中国。 有冲动问乐川为什么去广西,那些照片是不是也摄于广西,可直觉再一次告诉我,他正忙于赶路。我转念间又憋回肚里,关切地道:“你慢点开,注意安全,回来给我打电话,晚了也不要紧。你好好吃饭,我不打扰……” “小灵子。” “嗯。” 我迅速应声,手机那边的他却沉默了,时间像被无限拉伸,几秒钟变得像几分钟一样冗长。 “小灵子,我想再和你多说几句话。待会儿上高速,我就不打算停车休息了。”当乐川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的心狠狠揪了下,连声道好。他笑了,轻松但也有点勉强,“小灵子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去想他突然发问的原因,我认真思考着说:“有趣,开朗,亲切,笑起来很好看。” 那头又传来他的笑声,不再勉强,却透出一抹凄凉。“我看到过一句话,最孤独的人最亲切,最难过的人笑的最灿烂。” “乐川,你……怎么了?”余光掠过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紧锁,看起来竟是那么担忧不安。我顿了顿,转身背对镜子,一口气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所以急着赶回来?” 与此同时,“我早上发给你的照片收到了吗?” 一同噤声归于沉寂,等对方答案。 我的问题不用思考,率先道:“收到了,很美的风景照,里面有你用无人机航拍的吧?”听到他一声轻嗯,我以己度人,心想他可能不愿聊难过的事,于是顺着照片的话题,接着又问,“这些照片是你找到的证据吗?” “是的。意外吗?被我找到了。” 意外,但更多的是好奇,“可我看不懂。” “等我明天回来告诉你,不论多晚你都要等我。小灵子……”他一喊我,好听的声音忽的变得低沉,可能信号不良,还带着点风过树林的飒飒声,听起来格外特别。“我想你了。” 上次他说想我,像临时起意的玩笑话,只为逗我脸红心跳。这次却像酝酿了许久许久,我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脸颊发烫。 一颗心平静如水,我缓缓道:“乐川,不论多晚我都等你,不打电话,你方便的话来找我吧。我想听你当面告诉我,那些照片的含义。” “好。” 结束通话,我推门而出,和抱臂站在门口的姜谷雨撞个正着。我佯装无事,问她选好没有,要不要再逛逛。她噙着高深莫测的笑凑过来,拐我胳膊。 “可不是我想偷听啊,是这壁板不隔音。你对乐川的评价蛮高嘛!” “实事求是。”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认识你这几年,从没见你对哪个男生上过心。甭说上心,你正眼瞧过谁?”将手里的衣服还给导购,姜谷雨环视一圈店内,拿起条白色连衣裙在我身上比来比去,“我感觉明天见面,你们俩的关系一定会有突破。为了迎接你人生的新篇章,就这件!进去试试,我买单。” 裙子很漂亮,我没有接,“你的感觉和我的不一样。我就想知道照片代表了什么天注定的证据。” “然后呢,你不该愿赌服输,和他在一起吗?”姜谷雨不罢休,连我带裙子使劲往试衣间里推,“莫非你还想耍赖不成。就算没有突破,人家大老远跑去找证据,怎么着你也该打扮的美美哒,迎接他回来。” 此话有理,我被成功说服,乖乖换上裙子站到姜谷雨面前。她频频点头,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夸我显气质,像久违的少女心都回归了。付账时,我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条。她嗤之以鼻,声称再好的闺蜜,也不愿意穿一样的衣服,留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口红,因为每个人从心底里都希望自己与众不同。 我觉得姜谷雨的观点才比较与众不同,“闺蜜之所以能成为闺蜜,应该是因为三观相近,喜好相投,品味相似吧。” “NO,NO,NO!”她刷刷刷在账单上签下大名,笔一扣,认真地说,“三观喜好品味相似,那找男朋友的眼光也应该差不多,万一都喜欢上一个男人,怎么办?” “如果我们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生,你怎么办?”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探讨,饶有兴致地问。 “看那个男生喜欢谁咯。”姜谷雨挽起我的胳膊,脸颊亲热地伏在我肩头,“放心,咱俩不会遇到这么狗血的三角恋。倒霉遇到了,我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友情,放弃爱情。” “为什么?” “因为亲情需要血缘,爱情需要婚姻,只有友情什么也不需要,多伟大!多值得珍惜啊!” 亲情疏离,爱情失败,唯有友情常伴左右。我深有感触,也同样坚定地道:“换做我,我也选友情,放弃爱情。” 肩膀忽而一轻,姜谷雨面色肃然地看向我 ,“灵均,我其实喜欢廖繁木很久了。” 我听得发怔,好几秒后反应过来,她这是故意抓我话柄,规劝我放弃爱情。 “讨厌!我差点就信了!” “信我喜欢上廖繁木,你不如信我喜欢上乐川。”姜谷雨没好脸色地道,“我想不通,廖繁木究竟哪点好,你像中了他的蛊一样,非得一条道走到黑。” 似乎自从得知我暗恋廖繁木以后,姜谷雨就一直对他没有好感,三个人碰面时也常常大摆臭脸。廖繁木误以为姜谷雨对他有意见。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尽量避免他们见面。姜谷雨问我,在怕什么?我语塞,明知道她再看不顺眼廖繁木,也不会当面说出什么出格的话,可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久了,早已习惯处处设防。 “咦?往常我一问,你总会傲娇地来一句‘他哪儿都好’,今天怎么不吱声了?”姜谷雨阴测测地笑,“是不是因为心里有别人啦?” 傻瓜也听出她指的是乐川,来不及解释,何大林同学打来电话。接完电话,我也阴测测地冲姜谷雨笑,“何大林同学说开学给我们带特产,让我问你喜不喜欢吃甜食,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微信号给他。” 姜谷雨豪爽,“给他呗,搞不定易子策,先搞定他宿舍的人也行。” “恭喜你,你已经搞定了三分二。何大林和老班已经被你成功收编,还有个是一吃货,两顿饭拿下。” “没办法,”她妩媚地撩动秀发,“谁让姐姐我魅力大无边。” 这一刻美不胜收,我多希望姜谷雨能一直这么自信,乐观,美丽下去,永远不老。 因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对我和姜谷雨意义非凡,我们同时失了眠,聊到困意来袭,很晚才各自回房睡觉。两个人谁也没定闹钟都起晚了,慌慌张张出门,打车赶到社区医院,道长不在,只有易子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读着书。见到突然造访的姜谷雨,易子策不意外,倒是看到穿着新裙子的我,他的眼神相当诡异,呆了片刻凉凉来一句,小五还没回来。 念在他有可能是我闺蜜未来男友的份上,我一笑泯恩仇,趁道长不在,借故溜出去,把美好的时光留给他二人慢慢享用。 漫无目的地满大街乱转,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栋常青藤环绕的二层小楼前。想到老爷子病了,我上前客气地向门口警卫打听,能否进去探望。报上姓名,经通报,领我进屋的是保姆阿姨。敲开二楼一间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我不禁皱了皱眉。老爷子半靠在床头,病容憔悴,几日不见竟显出几分垂垂老态。 我来得冒昧,他却直道高兴,让保姆阿姨赶紧准备水果,又让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一照办,我搬椅子坐到老爷子身旁,明媚阳光泄满一室,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偌大房间里,病床上的老爷子更显伶仃,我忍不住问:“老爷子,您家人……” “他们工作都忙,我没告诉他们。”老爷子笑得大度而豁达,“我啊,年纪大了零件老出毛病,隔三差五就得修一修,没事。” 轻描淡写的语气,可我学医怎会看不出,老爷子的病情并不如他说的简单。自知医术有限,能陪老爷子聊聊天,打发时间也好,于是我又问:“小五呢?” “在路上,快到了吧。本来也想瞒着他,昨天打个电话被他听出来了。这孩子心肠软又重情,怪自己没在我身边,内疚的啊……”老爷子声音微颤,摇着头没再说下去。片刻,他执起我的手,“小灵子,小五这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妈,初中那会儿他爸也走了。逢年过节孩子们回来,一个个拖家带口,就他一人孤孤单单,我看着可心疼。” 我默默聆听,垂眸凝视着老爷子的手。这是一只宽大,粗粝,骨节铮铮的大手,同样的,也干枯,瘦削,遍布斑纹。年轻时,它一定敬过礼,握过枪,举过旗,用力挥舞带领将士们奋勇前进。而现在,它老了,只能被我轻轻握在手中。 “小灵子,答应我老头子一个要求。”等我抬头,老爷子缓缓露出慈爱微笑,“如果我熬不过这个夏天,你代替我陪小五过今年中秋,好吗?”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我鼻头泛酸,强忍泪水滑落眼眶,笑着说,“好,我要陪你们爷孙俩一起过中秋。” “好,好。我看人准得很,小五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小五。以后有你陪着他,我也放心了。” 老人家缠绵病榻,说什么我也不能回嘴,用力点了点头。还没见面,谈喜欢太遥远,但我愿意为了老爷子和小五做朋友,陪他过中秋,即使这样的节日令我厌恶。 从老爷子家出来,我心情低落,没有直接回社区医院,继续满大街游荡。期间收到几条乐川的短信,简言告知他的实时位置。他开的比我想象中快,莫名地我又一次产生“乐川就是小五”的强烈预感。虽然易子策否认,我也真该再问问老爷子。 午饭后回到社区医院,道长在,易子策和姜谷雨却不在。向道长问起老爷子的病情——肺癌晚期,多亏老爷子心态好,也注重锻炼,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我没太意外,只是特别难过,向道长请了假,又去陪老爷子聊天,努力卸下自己的情绪包袱,想尽法子逗他开心。老爷子只字未再提小五,可能担心自己说太多,反而给我造成压力,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 乐川应该不是小五,易子策没理由骗我,乐川也没理由隐瞒我。 病痛欺身的老爷子聊了个把小时,累了乏了,昏昏入睡。我悄悄离开,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弥留之际我要在他身边该多好,就能亲口谢谢他给了我最快乐的三年,告诉他我永远爱他…… 思念着爷爷直到走不动,我昏头昏脑乘上公交车,很久才发现坐反了,重新换乘上回姜谷雨别墅的车,已是落日西斜时分。一直在想沉重的事,上车便困顿地陷入半睡半醒之中,隐约感觉包里的手机在震,我猛地惊醒。姐姐打来的电话,盯着屏幕,我一时胆怯不敢接听,引得身旁人侧目。 该来的,总会来的。 手机接通,姐姐便急促道:“小均,你在学校吗?快去看看繁木!” 我惊得心脏一滞,“繁木哥出什么事了?” “他,他好像喝醉了,对我说了好多话之后就挂了。我听他口气不太对……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担心他出什么……” 那边姐姐渐渐哽咽,尾音被抽泣声淹没。现在说再多安慰她的话也没有用,我明白我该做的是尽快见到廖繁木,确定他没事,第一时间给姐姐报平安。公交车靠站尚未停稳,我便跳了下去,招手拦辆出租直奔学校。 焦急忐忑,读秒如年。 仿佛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学校,廖繁木竟不在他租住的教师公寓。我方寸大乱,又敲又叫,惹得隔壁老教师黑着脸出来,告诉我人一早就出门了,好像一直没回来。只觉五雷轰顶,我腿一软坐到台阶上,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能去哪里。 没有头绪,唯有枯坐等待,一坐几个小时,夜已经深了。 也许会等到明天,我拿出手机打给姜谷雨,以免她担心,突然眼前闪电乍现般亮了一下,忆起那天清晨自己对姐姐说的话。一秒不愿耽搁,我冲下楼,在夜色里狂奔。 廖繁木一定去了能看得到樱花的地方,那是他期望中和姐姐未来的“家”。 虽然只来过一次,我仍清晰记得地址,记得廖繁木收房时的喜悦。那是去年的阳春三月,他带我参观每一个房间,带我看窗外盛开的樱花。他站在空阔的客厅中央,向我大声宣布,会等待它的女主人回来,共同打造他们温馨甜蜜的小家…… 踏进小区大门,那时的画面便不由自主地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我知道现在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用力甩甩头,加快脚步。行至楼下,手机响了,是乐川。 如同短暂的失忆又一霎复原,我猛地想起和乐川的约定。 “小灵子,我到了,在姜谷雨……” “对不起,乐川,我失约了。”心底袭来负罪感,令我连听他把话说完的勇气也没有,“我临时有事,恐怕没办法和你见面,对不起,对不起。” “有事啊,不要紧我等你,再晚我也等。”他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失望,更多的是善解人意的宽容,“小灵子,我不想白跑一趟,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对不起,我……”说不出口,一点也说不出口。 “去找廖繁木了,是吗?”手机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像自我解嘲,也像无可奈何,“我好累,没有力气去上门要人。答应我,见完他,就回来见见我,好吗?” 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我咬疼了下唇,径直道:“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廖繁木喝醉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怎么样。如果他特别不好,我可能会……会一直陪着他。乐川,别等我了,对不起。” 那头乐川沉默不语,取而代之的是指尖点击手机的声音,时长时短时有停顿。然后,我听见乐川不急不缓地说:“这是摩尔斯电码,我写的那段密文叫凯撒系统,那些照片代表了你和我。” 没有道一句再见,乐川挂断了线。 我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好似这才是他给我出的最难的一道谜题。只觉心口钝钝的痛,一抬头,我竟站在中庭的樱花树下。没有樱花的樱花树平淡无奇,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像没有诗意的雨,没有留白的画,没有青苔的瓦,没有过客的天边月。 廖繁木打开门的时候,我们静静对视数秒,都没流露出些许惊讶。他仿佛知道一定会被我找到,而我也肯定自己不会落空。 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只有倾倒的酒瓶和买醉的人,此刻多了我,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酒和他似乎都有点无所适从。廖繁木没有请我坐,也没有地方可坐,径自靠倒在水泥地上,晃晃悠悠拎起酒瓶,拿到嘴边却没有喝,又颓然放下。 突然之间,我变得很讨厌酒这种乱人心志的东西,为滴酒不沾自己和乐川感到庆幸。 我贴着墙壁站在廖繁木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繁木哥,你和我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的地中海贫血症是一种遗传性疾病?” 虽然从小到大我极力排斥“地中海贫血”这五个字,拒绝接受有关它的一切讯息,但谁让我选择学医呢?根本不需要经过冥思苦想。他们的感情不可能出现问题,只可能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 姐姐是中型地贫患者,即使廖繁木一切正常,他们后代患上地贫的几率也比一般人高许多。就算姐姐怀上小孩,也将面临比普通孕妇更高的早产和剖宫产危险。不要说抚养孩子成人,就是孕期一旦检查发现胎儿患有地贫不得不引产,而且此类情况有可能反反复复发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严峻的考验,会带来身心的重创。 生育健康儿女,也许是寻常夫妇最朴实最简单的心愿,可如果廖繁木和姐姐选择这条不寻常的寻常路,便意味着他们会走得更加艰难,更多险阻。 无需我解释太多,廖繁木应该都明白,有更深刻的切身体会。他没有看我一眼,闷着头,佝偻着背,像已经被不胜承受的重负压垮了肩膀,狠狠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小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不理解你姐姐。明明四年前我们已经说好,婚后不要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快回来了,还要跟我分手。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我是独子分手是为我好,为我父母着想,她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她,我根本好不了。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不要孩子没关系,可她还是说分就分,为什么不给我们十几年的感情,一点点挽回的余地。怎么可以那么心狠!” 重音落到最后两个字,廖繁木抬起头朝我看来,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伤痛,哀怨,不忿,又带着些犹疑与矛盾,似乎在等我厉声推翻他的结论,用最难以驳倒的依据证明姐姐不是个心狠的人。 可是,我也多想做个狠下心肠的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廖繁木正为姐姐痛彻心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说姐姐不要他了,我愿意要,愿意爱,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墙壁,指尖传来的细密疼痛,阻止了我疯狂的念头。“繁木哥,可能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境地,等姐姐回来,约上叔叔阿姨,还有我父母,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慢慢商量。你要相信姐姐对你的感情,我今天会来,也是因为她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只要你们还深爱着对方,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第一次从自己口中说出“他们很相爱”,像利刃割肉的凌迟之刑,我觉得好疼,从身体发肤到五脏六腑。忍过这剧痛便是永久的解脱,我站稳脚跟不准自己瘫软跌落在地,仿佛已经看到那不生不灭的涅槃彼岸,在等我迈开步子走近,给我解脱。 “繁木哥,只要你们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做好严格细致的产前检查,怀上健康宝宝的可能不是没有。”慢慢走近廖繁木,我蹲了下来,微笑,“我是学医的,请你相信我。”四目相对,我伸出手想握握他的手,又攥拳收回,“给姐姐打个电话吧,她身体不好,别让她担心。她回来,一切一定会有转机。”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能说的唯有这些,起身离开,不允许自己回头,留恋,后悔。 转好,转坏,真的只是瞬间而已。 第十三章 “I LOVE YOU” 离开廖繁木的“家”,我没有走远,来到樱花树前坐下。 我以为娇美的樱花象征纯洁高尚,姐姐却告诉我,它也代表生命。经历过重大病痛,生死徘徊的人往往更加珍视生命,姐姐便是如此,放弃舞蹈,不在行走间讲电话,不做任何存在安全隐患的事。如果她因为爱惜生命,不愿冒险生孩子,我可以理解。我也可以理解,正是因为经受过病痛的折磨,她才更不愿意看到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骨肉连心,她会加倍痛苦。 可廖繁木不是更不愿意让她,让孩子冒险,选择放弃了吗,姐姐为什么还要执意分手? 我想不通原因,也没有立场去责问姐姐。 又是一道解不开的谜题,我莫名想起了乐川在电话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拿出手机搜索“摩尔斯电码”,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加密的信号代码,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守夜那晚,乐川敲击代码的规律和节奏。有些沮丧,我又搜索了“凯撒系统”,原来也是一种代换密码。 通过指定单词的序列替换,重新排列英语字母顺序,再根据正常字母顺序找到一一对应的字母,进行编码——详细读完凯撒系统的原理,我捡块石子蹲在地上,试着解码那段密文。乐川说“王”字是密钥,按照中文姓氏的英文写法就是全拼“WANG”,将这个密钥作为首字母,排进字母表得出新的密文序列,再对应正确字母表,我便写出了“fjmubymt”解密后的明文—— “I LOVE YOU” 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自己歪歪扭扭写下的三个单词,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乐川用心良苦,笑自己还不至于太笨,解不出他的用心良苦。笑完又更沮丧,为什么记不得第二行密文。通晓了原理方法,破解所有密码的念头越加强烈,还有“照片代表我和你”到底什么意思,通通变成此刻我最迫切的需求,就像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急需一口解渴的水。 我想打给乐川但时间太晚,改发出一条微信,告诉他我已解开第一行密文。望一眼地上的表白,我告别了樱花树,告别了正对樱花树的那扇窗,乘上最后一班回别墅的公交车。 夜深人静时,别墅区更显幽寂。 我只一眼便看见了等候路边的乐川。T恤大裤衩人字拖,手插裤兜,靠在他那辆国产车前,一点也不拉风,不炫酷,不霸气逼人,也瘦了黑了,可偏偏帅得令人移不开眼。 忍不住嘴角上翘,我走近他,“一直没走?” 他偏头狠拧下眉,“我很想说是,但又不想骗你。刚摆好POSE,你就回来了。”当着我面,又莫名其妙地原地转了一圈,“收到你微信,我立刻从床上赶过来,睡衣都忘了换。小灵子,机会难得多看两眼,平时我一般不穿睡衣出门。” “也没有人平时会穿睡衣出门。”我一张口就习惯性地还嘴。 “让你看赶紧看,又跟我瞎贫!” 我给足面子睁大眼睛,他却把我肩膀一转,推我坐进车里,自己也挤进来紧挨着我坐下。碰到乐川光裸的小腿,我倏地缩紧膝盖,像有一把火从心头烧到面颊,直喊没吃晚饭肚子饿。他一脸嫌麻烦不高兴,竟变戏法似的从车内各个不可能的角落,搜刮出一小袋饼干,一块巧克力,一个果冻和一粒牛奶糖。 我捧在手心,都惊了,“你车里有老鼠定居吗?” “快点吃,吃完好聊正事。” 乐川说着撕开袋子,直接塞几块饼干进我嘴里。干巴巴的饼干塞太满难以下咽,我又不能吐出来,腮帮子都嚼酸了才吃完。他作势又要撕巧克力的包装纸,我这回反应机敏抢过来,挪到靠窗的位置,自给自足。 “小灵子,来,跟我说说你解出那行密文是什么。”他死乞白赖地凑过来,“说对了,之前承诺的一记香吻还作数。” “I……” 可惜乐川缓缓漾开的笑意出卖了他,我赶紧从他刨的坑里爬出来,趁嘴上沾染着巧克力碎屑,在他唇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巧克力香吻有了,证明我说对了。” 他像呆掉一样没听到我说话,傻傻地蹭蹭自己的嘴唇,看看指尖的碎屑,一双黑眸会发光般倏地点亮。“小灵子,你该不会天真到,不知道玷污我的清白代表什么吧。” 我只想代表我自己说一个字,“滚!” 然后,乐川就捧起我的脸发狠地吻过来,还跨疆越界,进行了热烈深入的友好访问。闭关锁国二十年,我被他吻得脑子发麻几近空白,浑身僵硬,手里的巧克力掉了也没察觉。等他恋恋不舍的抽离开,我仍半张着嘴,处于缺氧涣散状态,心跳快得像有列火车在狂奔。 “好啦,你的清白也被我玷污了,公平!”他伸手捏拢我的嘴唇,又轻啄下我滚烫的脸颊,感慨万千地道,“不容易啊,终于亲到了!” 我听这话不对味,那点羞怯的少女心瞬间转化成斗志,“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啊!” “什么叫不轨,对自己喜欢的女孩有想法,多正常。”他边说,边志得意满地捡起半块巧克力吃起来。 “大色魔!” 乐川嗔我一眼,捉起我的手直按在他胸口,“色魔现在也很紧张,心跳也很快,好不好。”转而露出一个邪性的坏笑,“小灵子,我让你亲,你也让我亲,所以我让你摸,你也让我摸摸呗。礼尚往来。” “……”我有点后悔开了个坏头,让他逮着机会顺杆往上爬,用劲扯回手,正色道,“吃饱了,我们来聊正经事。为什么那些照片是你找到的证据?” 他悻悻然撇嘴,拿起自己的手机,“我再给你看点别的照片,你就会明白了。给。” 这家伙卖关子一定卖成了精。我接过手机,全部是建筑物的照片,从政府机构,教育机构,到大小商铺店面。我起初一张一张浏览得很快,没发现有任何特殊之处,反反复复终于瞧出门道。 “灵川县人民政府”,“灵川县教育局”,“灵川县住房和城乡规划建设局”,“灵川县第一小学”……其中一张最逗,一家看似路边小馆规模的饭店,居然挂着副硕大招牌——“灵川大酒店”。 原来乐川说的“照片代表你和我”,是指这座县城叫“灵川”,包含了我和他的名字。 如果这就是他不辞劳苦找到的“天注定”,我的确不能反驳,也不忍反驳。 “广西真有个灵川县?不会是你P来蒙我的吧?”我故意半信半疑地问。 “那当然,你进图库里的位置定位,每张照片会在电子地图上显示出拍摄的地点。我再牛,也不至于大费周章篡改手机系统。”乐川长臂一揽将我拢入怀中,指着手机里的照片,笑眯眯地道,“等咱们结婚,就去‘灵川大酒店’办喜宴,多有纪念意义。” 可能他的话太容易令人产生画面感,我自然而然联想到“一对新人站在招牌下迎宾,客人们排队蹲店口吃席”的喜剧场面,便不禁笑出了声,停也停不下来。头顶传来一声傻妞,我被乐川温柔摁在肩头。欢笑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一滴泪就落在了他的T恤上,混入了专属于他的清新气息里。 会不会有结婚的那一天,我不敢奢望,但我知道,乐川会是我的渡船,带我去往涅槃的彼岸。 笑够了,我重新仰头看他,“我还有两个谜题没解开,第二行密文是什么,你敲的莫尔斯代码又是什么?” “莫尔斯代码和你解开的密文一样。第二行密文是我问你,‘HOW ABOUT YOU’,那天你已经回答我了。”他扳手指算一算,得意扬眉,“一共回答了四遍哟。” 那天我哪里明白密文的含义,只不过是在乐川的诱导下,由些答案明了的问题,说出了他想要听到的话。我真不知该夸面前这位仁兄真用心,还是套路深,警惕地退出他的怀抱。 “你心机太重,以后我一定会小心防范。” “现在才想起来提防,晚了。”乐川抬手撑着车窗,将我困在他和椅背间,含笑慢慢逼近,“小灵子,你认命吧。老天注定要我们在一起。”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哦,对了,忘了告诉你,福建莆田还有个灵川镇。我们可以去那里度蜜月。等以后咱们有了孩子,不管男女都叫乐灵川。” “孩子……” 只是不经意地提起,我不禁呢喃重复,无法自控地又开始担心起廖繁木,担心他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担心他没有给姐姐打电话。乐川似乎察觉出我的异样,牵我坐直身子,将唯一的一颗牛奶糖剥开送进我的嘴。他问我,甜不甜,我点点头,再是一个牛奶味的吻。 无需更多的言语,这大概就是他安慰我的方式,恰到好的甜蜜,恰到好的柔情。 长吻结束,乐川牵我坐直身子,神情少有的严肃,低沉道:“小灵子,你为什么去见了廖繁木又改变主意找我,愿意跟我在一起。” 决定朝新的人生主动迈出第一步,我就没打算隐瞒之前走过的所有的路,弯路也好,歪路也罢。 稳一稳凌乱的呼吸,我平静开口,对今晚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想了想,又把那天清晨冲动之下向姐姐提出的荒谬请求,也如实告知。我讲得很慢,用了很长的时间,至始至终小心观察着乐川的反应。 默默聆听的他聚精会神,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没有出言打断。即便得知我失言——“以救过姐姐为理由,向她讨要廖繁木”,他仅暗下眸色,眉头微蹙。我不安噤声,他立刻舒展开眉心,含笑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没从见过这样的乐川,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只一个眼神就能令我卸下所有顾虑。现在的我,似乎可以心如止水地转身面对那个陷入暗恋泥沼的自己,和她对话,与她交流。 “乐川,如果我说我已经不喜欢廖繁木了,是在骗你。你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我也答不上来。但我确定,我可以放下这段对他的感情,一定可以。”拉起乐川温热的大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暖意直抵心房,我继续道,“以前每当我必须对他们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时,我会心疼,会特别讨厌自己的虚伪。可今晚,我说了很多以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仍然觉得心很疼,却不再讨厌自已。这个改变让我突然间明白,今晚我说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希望他们复合,希望他们幸福。” “你懂我的意思吗?”好担心自己表述不清,词不达意,我迫切地问。 “懂。”乐川笑着点点头,“所以你才会说‘放下’这段感情,而不是‘忘掉’。深爱过的感觉没有人可以忘掉,我也希望‘自在幽兰’过得幸福。”他又用力捏了下我的手,正经八百地说,“未免你吃飞醋,我再郑重声明一次,你和她一点也不像,人家比你漂亮多了。” 气氛被他一句话带跑偏,我竟觉得轻松不少,“明白明白,你要不审美疲劳,不会看上我。” “为显正房度量,你也没必要厚此薄彼嘛。”他语气傲慢,真装起三妻四妾的地主老爷,一根指头撩起我的下巴,摇头晃脑地道,“老爷我也略懂面相,夫人的长相可用四字概括。” “嗯?” “能生,旺夫。” “……” 反正没几两少女心,我一巴掌拍开乐川,催他赶紧回家。这厮跟只癞皮狗似的黏上来,找尽借口干耗。一会儿说车没油,一会儿说迷路,一会儿又说腿软的老毛病犯了,踩不动油门刹车。我说这好办,打车回去就全解决了。也不知他是正有此意,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当真牵着我慢悠悠溜达出别墅区。眼看着一辆辆空车来了又去,他眼尾低垂,冲我遗憾地摊摊手。 “我也没办法,证明他们和我没有缘分。” “你!” 大哥你光站着不动,手都不舍得招一下,他们怎么知道大哥你想结一段“回家”的善缘呢。多说无益,我来替大哥招手拦车。 乐川迅速拉回我的手,带我转身背对马路,“小灵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车回去吗?因为怕你睡一觉起来又改主意,我可以有理由来见你。本来还想偷偷把车钥匙放你身上,发现你穿的裙子没有兜。”他说着,嫌弃地垂眸扫一眼我的裙子,“连个兜也没有,你这裙子应该是专门为‘吃饭不买单’设计的吧。” 向来对自己审美眼光引以为傲的姜谷雨听到这话,八成会找乐川拼命。白费了姜谷雨的一片苦心,“为你而穿”四个字我也说不出口,索性什么也不说,硬拉乐川又回到别墅区。经过正门岗亭,我郑重提示他,大半夜的再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保安队该对我们采取抓捕行动了。 得到我不会改主意的准话,都坐进车里发动引擎了,乐川还不死心地探出头,幽幽地说:“这回我可真走啦,最后确定一次,你不……” 弯腰给他一个蜻蜓点水的送别吻,我转身挥着手走进别墅。“王灵均,我爱你”,听见身后传来乐川的高声表白,我没有回头,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夜太美,仿佛脚边的野花也散发出巧克力的香气,周围的空气也带着牛奶的甜味。 是开心的,我确定。绝不改主意,我更确定。 一夜安睡无梦,醒时日上三竿,乐川已发来问早安的微信。一条“我刚醒”的语音发过去,迟迟等不来他的回复,我又翻出那些秀美的风景照逐一欣赏。多神奇啊!如果不认识乐川,不和他打下“天注定”的赌,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地方叫“灵川”,而现在,这个地方已变成了我和他的《Somewhere Only We Know》。 找到这首歌的链接转发乐川,我简单洗漱神清气爽下楼做早饭,经过姜谷雨房间,房门紧闭,估计还在睡觉。从昨天上午离开社区医院,我们没通过电话,打过照面,不知道她的“美人苦肉计”实施地是否顺利。 想什么来什么,做着饭姜谷雨发来张照片——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她背对镜头,面朝大海落阳而立,曼妙身姿绰约。我正纳闷她这是在哪儿,难道最近流行“看照片猜地名”,姜谷雨发来视频通话请求。 手机里的姜谷雨架着副大墨镜,耳鬓别着朵鸡蛋花,手边一杯颜色艳丽的水果汁,慵懒地靠在沙滩椅里,整体画面属于典型热带度假风。 “你去哪里了?”我好奇地问。 “巴厘岛。” “去干什么?” “疗情伤。” 头顶的抽油烟机隆隆作响,我没听清忙关掉,又问一遍,“疗什么?” “情伤!”她把墨镜一摘,露出两只肿眼泡,咬牙切齿地道,“王灵均,我失恋了!你快说点什么哄我高兴。” “呃……祝你在巴厘岛艳遇不断。” “没那心情!”她戴回墨镜恢复标准度假风格,从露台走回豪华套间,“我昨天对易子策表白了,他拒绝我的理由是‘已经有喜欢的人’。我问那人是谁,他没告诉我,只说喜欢她挺久。听口气,他也像在玩暗恋,看来和你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 我第一反应是易子策在撒谎,但没有证据支持我的论点,不好随随便便说给姜谷雨听,于是道:“抱歉,我已经解甲归田了。” “噢,归的哪块田啊,那块田是不是姓乐啊?”只露出半张脸的姜谷雨红唇轻启,笑得别有深意,“我没说错吧,我选的裙子立了大功吧。不过警告你不准秀恩爱来刺激我,等我疗完伤,还要接着死磕易子策。在我重新开战之前,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去帮我打听打听他暗恋的人是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视频通话最大的坏处是没法假装信号不畅。说好不做彼此的“猪队友”,可其实姜谷雨没少开导我,我也的确深受启发。“好,我尽量完成任务。” 结束和姜谷雨的视频,乐川打来电话,说要接我去约会。考虑到他昨天一整日的长途跋涉,虽然我很想答应,但理智战胜情感后果断拒绝,叮嘱他好好休息。再说我也没时间,待会儿还要去打工的药店上班。他一口一个郁闷,抱怨找个太独立的女朋友心真累,问清楚药店地址,最后也没有坚持。 昨晚乐川的脸色就不好,我一直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忽略了,没有问他为了什么难过的事千里迢迢赶回来。就像听见我说救过姐姐,他也并没有追问缘由。或许情侣间的信任就是对彼此的尊重,尊重彼此有所言有所不言的权利。 姜谷雨的临时受命谨记于心,我把打听对象锁定为暑假同样没回家的老班。电话约定今晚学校见,我便投入工作之中。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已是日薄黄昏。客稀清静,晚班同事出去吃饭,我独自留下看店,坐在柜前填写进货计划。 “请问,有没有能让女朋友变黏人的药?” 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写字的手一顿先弯起嘴角。从乐川问地址,我就有预感他会来,一点也不意外。他眼底青色仍未褪去,但状态比昨晚明显强了不少,看来有谨遵医嘱好好休息。他还打理了长长的头发,穿着清爽的衬衫休闲裤,整个人更精神更帅气,我不由加深笑意。 “不好意思,你要的药没有。不过有能让男朋友不打扰女朋友工作的方法。”指去街对面的咖啡厅,我说,“你先去那边坐,我七点下班。这儿离我们学校不远,晚上我请你去食堂吃红烧带鱼。” “能提反对意见吗?”得到我同意,他单手撑着柜面,像阵劲风似的腾空跃进来,刚站定便按着胳膊肘直哼哼,“完了,耍帅失败。小灵子,我好像脱臼了。” “让我看看!” 我吓得丢开笔站起来,他却吐舌头扮鬼脸,用“脱臼”的手拉我到近前,揉着我的头发,哈哈大笑我不长记性,一骗一个准儿。面对这么位热衷于整人寻开心的低幼男神,我也莫可奈何,边骂无聊幼稚,边撵他出柜台。他像巨婴似的任我推一步走一步墨迹到店门口,正巧吃完饭的同事回来,问我这位帅哥是谁。 “我男朋友。”我立刻答。 乐川似乎很满意我的干脆利落,更干脆利落地环过我的肩头,煞有介事对我同事客气道:“工作上请你多担待,千万别让我家这位收银,免得我赚的还不够她赔的。” 共事近两个月,同事比谁都清楚我的工作能力,当玩笑话听完说好,捂嘴偷笑进了店。相处这段日子,我脸皮也磨厚了,线条也变粗了,见乐川的车停在路边,二话不说赶他进去。 站在车外,我语气严厉,“鉴于你乱说话,剥夺你喝咖啡的自由,车里老实待着做深刻反省。” “你再说一遍。”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眸光晶亮,双耳失聪般乐陶陶地问。 “鉴于你……” “我是你的谁?” “……”我有点无语,又有点喜欢看他像被我灌了迷汤似的傻样,安慰宠物一样手伸进车里摸摸他的短发,“有个人都说爱我了,还能是我的谁?” “听见了你不回头?”乐川扯下我的手,似恼非恼地埋怨起来,“我差点因为扰民被小区保安抓去批评教育。小灵子,你说我追你容易吗?追到了还要受你虐待关禁闭,连约会吃顿饭也只能去食堂啃带鱼。”故意拿我的手背抹他没有半滴泪的眼,凄凄切切,“你不就仗着我爱你,为所欲为嘛。大丈夫能屈能伸,红烧带鱼来两份。” “好好好,只要你吃得下,再多也无所谓。” 工作时间不能擅自离岗,再加上昨晚已经见识过乐川磨人的功力,我甩下话不敢多留,逃之夭夭。 刚走进店门兜里的手机响,老班说改见面时间,约一起吃晚饭。我没有贸然同意,又折回想先征求乐川的意见,车子却不见了。很快乐川发来条语音——路边停车违章,改流动禁闭兜两圈躲交警叔叔。我小心翼翼问他介不介意和老班一起吃饭,他秒回一句——健胃消食片来一斤。 第十四章 稳稳的幸福 暑假食堂人丁冷清,掌勺师傅大概苦于精湛厨艺无人捧场,两份红烧带鱼打出了四份的效果。但即便如此,对这道菜慕名已久的乐川仍摆着一副被欠钱的臭脸。 来学校的路上,我说事出有因,把姜谷雨交代的任务简要向他汇报。好歹他也是姜谷雨的朋友,就只赏脸听听,接着不给面子地说,要不是他心慈手软,肯定不能让我瞎掺和。我小小吐露心声,其实挺好奇易子策有没有暗恋对象,他一听脸色大变再不搭理我,有模有样地端起与之性格不符的高冷男神范儿。 “有机会我真该带你见见易半仙,你肯定也会好奇那位世外高人会对什么样的女孩动凡心。”男朋友再帅不能当饭吃,我忙了一天自顾自吃得香,忽的想起什么,“对了,姜谷雨的‘小初恋’也是你的初中同学,你还有他照片,这世界上有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是我同学,为什么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想,你应该会觉得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挖掘呀。” 两块美味带鱼下肚,乐川脸色稍霁,慢条斯理地说:“你有没有仔细回想过姜谷雨看到照片后的反应,她说过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经他提醒,我虽然闹不明白他何出此意,仍凝神回忆起那天的场景细节,“我记得姜谷雨看到照片情绪很激动,好像的确没说什么,我反而特别意外……可是,姜谷雨跟踪过易子策两次,早有心理准备,反应不那么大也正常。” 乐川淡淡一笑,“所以,你相信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有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不可能吧……没准可能呢。”我摇头又点头,世界观重建中自己也判别不清,“我和老班一致推测,易子策有个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咳咳咳——”乐川正啃块带鱼,呛得险些喷了,埋头一通猛咳,朝我竖起大拇指,“有见地!我先去买瓶水。待会儿你和你班长再合计出什么更惊人的想法,记得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我谢谢你!” 本来还指望他能站在理工生的角度出谋划策,现在估计我只能求他别玩心大发,胡搅浑水。 乐川一走,没多久老班姗姗来迟。他不急着打饭,坐下来第一件事,便像革命战友久别重逢般,隔着桌子抓起我的手,郑重地握了握。 “王灵均,上次咱们聊的私生子的事儿,我已经探听过易子策的口风了。” 我瞠目,“你直接问的?” “我当然不可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老班摆手,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前几天我和他去电影资料馆,看了场有情节类似的电影。我全程都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看他会不会感动,结果到最后他只对我说了三个字,‘不可能’。我一开始没弄明白,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了,他这是误会我对他有意思。哈哈哈,我怎么可能!” “人才!”给我八个脑袋,我也想不出这种方法。 “说我,还是他?” “你们俩都是。”基层干部当久了难免习惯性跑题,趁乐川不在,我赶紧把主线拉回来,“老班,我听说易子策早有喜欢的女生,你知道吗?” 此话一出,老班看我的眼神登时变得复杂起来,探究,为难,猜疑……抱着胳膊变老干部,将我再是一番细细审视。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谨慎地问。 感觉老班好像知道点什么又不便开口,我以退为进,“没什么,万一他有喜欢的人,我也好早点告诉我闺蜜,免得她白费力气。你要不愿说,那就算了。” “不是不愿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老班为难地眉毛紧皱,复杂地眼神又变得诡异,“王灵均,我一直以为他暗恋你!” “啊!!!” 肩膀猛地变沉,这五雷轰顶的感觉未免太真实,我一抬头,正对上乐川一张意味十足的笑脸。不知何时回来的他坐回我身旁,拧开瓶盖贴心地将矿泉水送到我面前,笑容不减,轻柔道别紧张,喝点水压压惊。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拿我当出墙红杏,人前笑里藏刀不便发作,就等着回家秋后问罪。 老班应变比我快,满脸堆笑,“乐川同学,你好。你们聊,我先走。” “你别走!把话说清楚!”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只负责惹事,不负责收场”老班,压他老实坐定,“老班,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要讲证据的。” “你别激动,我说‘以为’,又没说‘一定’,当然也不是随便乱说的。”老班眼波流转于我和乐川之间,为难道,“你,你们确定要听?” “听!”我不能不激动,握紧桌子下面乐川的手。 “你等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如同酝酿长篇大论的老班沉思片刻,问,“你知道像我们这样风华正茂的男生聚在一起,一般都聊些什么吗?” “理想和人生?”我耐着性子配合道。 “游戏和女生。” “……”好吧,我闭嘴。 老班自认气氛调节得不错,嘿嘿笑,“咱班的五个女生,我们私下挨个聊过,易子策从来不参与。唯独聊到你的时候,他会评论两句。不过也都是学习上的事儿,说你勤奋有余,天资不足之类的话。上次守夜,是他跟我主动提出要陪你,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变卦了。每次上课他都坐你后面,每次去跟诊也是你和他……还有你注意到没,每次班里聚会唱歌一般你不去,他也不会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守夜那晚上你没去,他也早早回了宿舍。” 老班这么一说,好像真有其事。我唱歌跑调,不喜欢在KTV里哗众取宠吊嗓子,每次借故开溜几乎都会遇到易子策,只当是他性格使然没在意。至于我不去的时候,他在不在,我暂时无从考证。还有守夜那晚…… “那晚上你没让他给我送什么东西吗?”我仍清晰记得见易子策等在宿舍楼前,送上甘麦大枣汤,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没有啊。”老班斜眼偷瞄我身侧的乐川,多此一举地掩着嘴压低声对我道,“你也开始觉得他暗恋你?我问过,他不承认,所以我又不敢肯定了。” “我……” 脑子乱嗡嗡作响,我答不上来,就看见老班开导起了乐川,措辞之重,好像已经给我定了性。又眼睁睁看着他鼓励地拍拍乐川肩膀,给了我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后扬长而去。而一直沉默的乐川随后也带我离开食堂,不言不语慢慢走着,唇角始终带着洞若观火的微笑。 种种一切完全偏离初衷,令我感觉像失手点燃了一颗杀伤力巨大的炸弹。 “乐川,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莫名理亏,我如履薄冰地请示道,“要不我去问问他?算了,他不承认,我还是继续当不知道比较好。”见乐川无动于衷,我更忐忑,“你不会生气了吧?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千万不要压抑自己。” 他侧首,状似认真地道:“我在计算,你退学复读考上我们学校的或然率。” “……”或然率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来展现你理工生的优势,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认命地考虑起来,“我喜欢民族医药学,你们学校好像没这专业。或者你考过来?我们学校好像也没有你的专业。” “小灵子,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感觉吗?有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危机感。”乐川自我解嘲般勾勾唇,眸色暗淡了几分,“我又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栓我身上,真怕有一天你跑了,我再也追不回来。”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乐观,永远坚强,乐川愿意在我面前流露出他悲观脆弱的一面,想要的一定不是我的同情和可怜。 我冷静下来,停驻脚步面对他,目光坚定,“我说过不会为做准备谈恋爱,也不会为恋爱而恋爱。我决定和你在一起只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到底有多喜欢,我说不好,但我会努力,越来越喜欢。”主动牵起乐川的手,“在我努力的时候,请你把我抓牢一点,好吗?” 他反握住我的手,重重点头,“好。” 暑假夜晚的校园别有一番韵味,少了来去匆匆的学子,多了份闲适安宁,清冷但不单调。我和乐川漫步校园间,不知不觉又坐到主教前的台阶上,今夜依然没有电影可看,却有夜幕中的点点繁星陪伴。 我们并肩而坐,乐川很自然地揽我枕在他宽宽的肩头。好像每次坐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会把心里话讲给他听。第一次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家人的爱,第二次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廖繁木的爱。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乐川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因为松子从小缺失关爱,所以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我甚至不敢说,和乐川在一起没有一点冲动,渴望和逃避的成分。掠去那些不单纯的因素,最单纯的喜欢有多少,虽然无法用标准单位衡量,可该怎么去爱乐川,我竟一筹莫愁。即便是我暗恋了十年的廖繁木,如果给我机会长大光明的去爱他,我好像也会束手无策。 或许正是因为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我才感知不到周围的爱吧。 坐直身子,我深吸口气看向乐川,“我现在想把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告诉你。” 他既没有突如其来的惊讶,也没显出如临重任的肃穆,只是用平常的语气道:“嗯,说吧。” 他越轻松应对,我越感觉不到压力,便释然了。 “我姐姐患有中型地中海贫血症,唯一根治的方法是造血干细胞移植。我父母为救她,连怀了两个小孩都没能保住,我是第三个。我出生的理由很简单,挽救姐姐生命的工具而已。” 感觉手背一暖,我朝眼眸里满是疼惜的乐川微笑,摇摇头。决定把秘密讲出来的那一刻,它便不再是个不胜负荷的累赘,难以启齿的痛。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姐姐身体不好就应该得到爸妈更多偏爱,为什么我就得不到他们的爱,被一再忽视。12岁那年,我无意中得知这件事,才明白我存在的价值,就只是因为身体里有能和姐姐配型的造血干细胞。” “所以你离家出走了?”乐川轻问。 “对,我当时和他们大吵了一架,讲了很多难听的话,我父亲给了我一巴掌。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好高兴,好像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关注。”不自觉地高高扬起头望天,不准为那时可悲的自己掉眼泪。再看回乐川,我又重新面带微笑,“从那以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逻辑,为找存在感,不断和我父母作对,惹他们生气,直到没过多久他们再受不了,把我送回老家。姐姐还问过我,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叛逆。” 可能觉得我笑起来很累,乐川伸手慢慢抚平我的笑容,再度将我的脑袋摁进他怀里。“你姐姐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已经知道那个秘密了吗?” “嗯。第一次吵架,爸妈就警告过我不准说。廖繁木也不知道。”挽起乐川的胳膊,我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我也不想让我姐知道,因为她一定会解释,但我不想听,就想像恨我父母一样恨着她。恨她,我暗恋起廖繁木才不会感到愧疚。乐川,我那时候的想法逻辑是不是听起来很可怕?” 乐川没有回答,只收拢手臂将我抱得更紧。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的情绪渐渐平复,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探入他的衬衫,凭记忆寻到那行刺青,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暧昧,又太有暗示性,忙后知后觉地撤回手,便被乐川牢牢握住。与此同时,他的吻也落了下来,覆在我唇间模仿着我刚才指尖的动作,温柔游走再入侵,再缠绵。 我心里清楚,乐川不愿我再继续说下去,可我自己更清楚,以后恐怕更没有勇气讲出口。抵着他的胸膛硬拉开距离,他却不肯到此结束,欲求不满地阴沉着张脸,梗着脖子跟我较劲。我不得不又给了他一个补偿性质的吻后,强行命令他规规矩矩坐好,言归正传。 “你问过我是不是因为姐姐身体不好,所以不敢和她公平竞争。我记得当时我说,我们之间不存在公平。”双手抱着蜷曲的膝盖,我将下巴支在上面,慢慢沉吟道,“从小到大姐姐对我很好,我很想爱她,但却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爱我父母,好像恨比爱容易得多。廖繁木说过他们爱我,可我感觉不到。也许像你说的,我和松子一样,感知不到周遭的爱。松子总是爱错人,而我可能连爱都不会。” 旁边身影忽的一闪,乐川半跪在了我的面前,“小灵子,我告诉你,情感是心的眼睛。智慧是其中一只,慈悲是另一只。当我们怀恨的时候,一只眼就瞎了。”他抬手遮挡住我的一只眼睛,“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视野会变小变窄。” “不是的。”我拉下他的手,严肃认真道,“你这种观念是定式偏见。单眼视力障碍者通过生活实践的训练和经验积累,视觉系统与大脑和运动功能可以重新协调起来。一只眼睛也能形成良好的立体视觉,视野的损失同样会得到补偿。最好的例子就是很多国家,包括咱们国家已经明文允许单眼视力障碍者考取驾照。” “你是想我夸你是学霸吗?”一脸扫兴的乐川旋身又坐回我旁边,指尖哈口气,不轻不重地弹了下我的脑袋,又无奈又憧憬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用一种崇拜佩服的目光看我这个男朋友啊?” “有的有的。社团聚会,你天南海北聊的那些话题,我都不懂就觉得你见多识广,感染力强。还有上次你听声音辨别机型,我也觉得像超能力很厉害。”两句话便把某人捧得嘴角上扬,我深受鼓舞又掰起指头数数,“认识的人当中,我最佩服的人是道长,医术精湛,有风骨有气节。在社区医院认识的有颗不老童心的老爷子,我也佩服。还有姜谷雨,积极向上,万事看得开的人生观。易半仙天赋高又刻苦用功,个性清奇……” 这个节骨眼上,好像提易子策不合适。我咬着尾音,尴尬地朝乐川笑笑,心里叫苦连天——谈恋爱真的好难,我连夸男朋友也夸不好,夸不到位。 他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看着我,微挑眉梢,“你佩服的人还挺多,认识的人里面我能排第几位?” “你不算我认识的人,你是我男朋友。”忘掉失败,动动脑子讨个巧,我亲昵地挽过他的胳膊,笑吟吟地说,“我的嘴也挺甜吧?” “甜吗,我尝尝。”乐川又欺身吻了过来。厮磨一番后,他故意夸张地咂咂嘴,像个孩子般表情餍足地点点头,“甜。” 唇齿间仍萦绕着他的味道,感觉心房一阵悸动,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乐川。不用我做太多说太多,他便能轻易满足,感到快乐,仿佛得到了人世间最好的礼物。爱这样一个人似乎也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甚至简单到我只需要把自己手稳稳的交给他。 有了男朋友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新鲜而有趣,我和乐川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和斗不完的嘴。 他教我玩无人机学航拍,嫌我手眼协调性差,飞行技术没学会,摔飞机的本事倒蛮高,能把他摔破产。有了这个多么痛的领悟,乐川转移方向,改教我解各种密文。涉及到数理应用的学科,我通通不灵光,又没少挨奚落挖苦。他不解,学医的不应该都是理科生嘛,我笑而不语,刚好民族医药学文理兼收。 遭尽某人嫌弃,就凭着不服输的精神,我也不能甘于人后。把他的脸开发成新的试验田,美其名曰为中医美容事业做贡献。有次用药剂量把握稍有偏差,隔天乐川便冒了满脸的痘,气急败坏地来找我算账。说谈恋爱谈到被女朋友亲手摧毁颜值的,普天之下他绝对是独一位。不为拯救乐川的俊脸,也要为自己苦心钻研两个月的中医美容正名,我花大力气终于把他恢复成原厂设置,还是不能幸免得被他念叨了好几天。声称我再敢瞎鼓捣美容方剂,他就大义灭亲,去消协举报我私制三无产品。 一天天过得充实又甜蜜,时间变得格外快,转眼新学期将至。疗情伤疗到乐不思蜀的姜谷雨终于疗成归来,再三强调我和乐川必须以尚宾之礼相待,接机接风唱K一条龙服务。 两个星期不见,姜谷雨的整体精神面貌不错,东南亚的太阳将她一身雪白肌肤晒成了健康的蜜糖色。我觉得和她风风火火的性格很相衬,她却抱怨这肤色换上汉服肯定显得不乱不类,于是决定慷慨注资扶持我的中医美容研究。命我加大开发力度,争取在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帮她重新回归白富美行列。 乐川一听心有余悸,摆出副“我敬你们是条汉子”的表情,对姜谷雨道:“她做的药你也敢用,你们真是生死之交啊!” “那当然。我们都说好谁也不爱只爱对方,你这叫第三者插足。”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姜谷雨伸来一只手,对我做了个“无缘对面手难牵”的动作,情深不寿地说,“亲爱的,不论风吹雨打,不论日月更迭,我永远等你。” “你省省吧。”乐川嗤之以鼻,喝着我的饮料,吃着我碗里的菜,又宣誓主权般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灵子从今以后只能是我的人。下学期的中医讲座你也趁早换人,我不喜欢她太抛头露面。” 姜谷雨脸一板,“那不行,我还就指着她帮我壮大汉服社规模,争取做成本校第一大社。你不喜欢她见人,锁家里别放出来啊。” “喂喂喂,”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提高音量插进话,“我不是他养的狗,‘别放出来’像话吗。”又看回乐川,“上回纯属失误,你现在不是比之前更帅了嘛。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也希望借这个机会弘扬中医文化。” “更帅了么?”他半点不谦虚挺直背摸摸脸,频频点头,春风洋溢地笑着道,“要不要我去帮你站台,更有说服力。” 我直摇头,“不必。你审美不正常,还有很多审美正常的人,我可不想给你机会招蜂引蝶。” “保证不会,我也只是你一个人的。”说完视若无人地给了我一记飞吻。 “二位,怕我吃太多请直说,不要用秀恩爱来恶心我。”已经消灭掉两盘肥牛的姜谷雨撂下筷子,强行要求和乐川换座位来到我身旁,“怎么样,交给你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吗?” “这个……” 我错误估计了老班投下的炸弹的威力,确切地形容,它更像是一颗空包弹,动静大威力小。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或者说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毕竟是老班的一面之词,我太在意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照常去社区医院跟珍,照常视易子策为奇葩偶像,没有刻意疏远他但适当减少了交流,却不回避谈论“敏感”话题。比如我恋爱了,比如姜谷雨快回来了…… “这个什么,重色轻友,有了男人,我说话都不好使啦。”姜谷雨失望至极,烦躁地一挥手,“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问。让你当猪队友,结果你连猪都不如。” 早已习惯姜谷雨随心所欲的说话方式,我听听呵呵笑,照吃不误。 乐川倒不乐意地沉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有没有考虑过猪的感受。” 还好刚夹起来的菜没喂嘴里,不然我能当场呛死,瞪向坏笑的乐川,“你说说猪什么感受呗?” “我听听。”他假模假式地侧耳靠近一碟猪肉丸子,像真能听见什么似的,嘴里嗯嗯啊啊。接着用他最擅长的假正经语气道,“猪说我心宽体胖,懒得和你们人类计较。”又更郑重地望去姜谷雨,“猪还说,下次你再找队友记得找它,它最名副其实。” “讨厌!” 姜谷雨气得抓起片菜叶扔过去,我则笑得前仰后合,背着她冲乐川竖大拇指。没砸中,姜谷雨又转过身捶我后背,我一喊疼,乐川撸袖子便要参战。姜谷雨横眉竖眼问我是不是要友尽,我只得赔礼赔笑,高喊友情万岁。乐川也跟着喊爱情永生。姜谷雨瞅准时机再一片菜叶命中目标后,心满意足地叉腰笑起来…… 嬉闹间,这个棘手的话题便没入欢笑声中,被暂时遗忘掉了。 巴厘岛好是好,就是没有KTV。麦霸姜谷雨把包间当个唱现场,所有会唱的古风歌曲唱个遍还不过瘾,手持麦克风大声问我和乐川唯二的两位观众要不要再来一遍。我们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她说我感受到你们的热情了,然后又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唱了第二遍。 幸亏我和乐川不沾酒,姜谷雨找不到人畅饮,兴致索然也没有点,但丝毫不影响她歌唱实力的发挥。一个人整整唱满四个小时,我和乐川不喝酒也醉了。接近午夜,乐川送我们回别墅,累到无力抗拒的姜谷雨一句话不想说,打着哈欠先进去睡觉。 我没有下车,目送她的身影消失门后,收回视线对乐川说:“虽然不确定真假,我还是想把老班那天说的话全部告诉姜谷雨。你觉得呢?” “我的意见不重要,你先说说为什么。”他似乎早有预感我有话说,提前熄了火。 “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我抱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态度隐瞒姜谷雨,其实是一种侥幸心理。”光我自己问心无愧不够,不去找易子策求证,不代表姜谷雨没有知情权,“姜谷雨那么喜欢易半仙,就算是假的我也该检讨我自己,避免此类误会再发生。是真的,虽然比较麻烦,但我会去找易半仙把话说清楚,不能因为这种狗血状况影响我和姜谷雨的友情。” 乐川没有我这么正襟危坐,两颊始终漾着淡淡微笑,“你不怕ta和你翻脸?” “谁,姜谷雨?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知情不报她才会翻脸呢。不过我之前真瞒着她件事,我没告诉她,易半仙明确跟我表示过不接受她的追求。”本来也该易子策亲口去说,我转告算怎么回事。留意着乐川的表情,确定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小心继续道:“如果ta指的是易半仙,那他要翻脸就翻脸咯。我总不能对他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这样处理,行吗?” 乐川不说话,朝我勾勾手指。待我靠近,他撩起刘海,一记响亮的吻印在我额间,如同奖励一般。“我真佩服我自己的眼光,找了个德才兼备的好媳妇。我决定了,以后你出门看病赚钱,家里的大小事务也归你管。” 我也佩服乐川,夸人都不忘夸自己,笑着反问:“我主外又主内,你干什么?” “保持住英俊的脸蛋和精壮的肉体,让你养我啊。”他大言不惭,直往我怀里拱,牵起我的手环住他的腰,“小灵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刻苦钻研暖床技能,包你满意,欲罢不能。” 不管谈什么严肃主题,乐川都有本事越聊越飞,我使劲揉乱他的短发发泄不满,催促他赶紧坐好。“话还没说完呢,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求证易半仙是不是真的暗恋我?” “你确定要和男朋友讨论这个?”他顶着一头乱发懒洋洋地半趴在方向盘上,半眯起眼睛,“我建议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不隐瞒姜谷雨,她自己会去求证。” “好,听你的。”打定主意,我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祈祷起来,“但愿是假的,不对,肯定是假的。我有什么可值得暗恋的,姜谷雨也说我不招人喜欢。” “你不招人喜欢,那我算什么?”这回轮到乐川发泄不满,扯下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笃定地道,“小灵子,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刹那间,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翻江倒海地涌出心窝,眼眶发热,我低下了头。类似的话只有爷爷对我讲过,很久以前,他说我是个好姑娘。我会为他读报,我会帮他干活,我会为他晒烟叶磕烟袋,会把他亲手扎的风筝宝贝似的挂在墙上…… “乐川,我想我爷爷了。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通电话的那天是我爷爷的忌日,除了我,没有人记得。” 情不自禁又想起十八岁那年爷爷墓前流泪到睡去,醒来又继续流泪的自己,在那一晚我体会到了最深刻的孤独感,以为这世界上再不会有在乎我的人。还好,我遇到了乐川,他就坐在我面前,有最柔情的目光,最温暖的笑。 我几乎哽咽不能成言,他便轻轻地拥我入怀,“小灵子,想哭就哭吧。” “不想哭。”我摇头,心里明白爷爷并不希望我因为失去他而难过,他想我快乐,所以给了我乐川,这也是我的天注定。“有时间你陪我回老家看爷爷,好不好?” “好。” “我也害怕孤独,你要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好。” “我还弄不明白孤独和寂寞的分别,等我彻底放下廖繁木,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好。” “我要放不下,你也告诉我,好不好?” “跟我耍赖是吧?”乐川可不糊涂,毫不客气地把我推出怀抱,胸有成竹地道,“我一定能把廖繁木从你心里挤出去,我有这个自信。” 听他这么说,我又想起了姜谷雨的爱情天平理论。乐川一定加注了许多砝码才令我有勇气站上天平的一端,俯视他,得他宠爱。他如此不计回报,不计付出,我与其一味得感动,不如自己更加努力, 尽我所能给他一份平衡的,稳定的爱。 第十五章 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 新学期伊始,我信守承诺参与迎新。无所事事的姜谷雨主动请缨前来帮忙,老班乐得嘴咧到耳朵根,又让座又送水,比接待新生更热情饱满。还找姜谷雨合照贱兮兮地发到朋友圈,故意气尚未回校的何大林同学。我和姜谷雨面面相觑,不禁感叹有时候男生幼稚起来,真不如三岁小孩。 在这所综合性大学里,民族医药学属于极冷门专业,隔年招生,仍常常招不满。比起其他大院热门专业迎新处的火爆场面,我们可谓风景这边独冷,连隔壁护理学也接待了好几位小美女新生,羡慕得老班咬牙切齿,眼睛快冒绿光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老班激动地就差当场结拜,认人当干弟弟,三两下扛起行李,亲自送学弟去办理注册手续,剩我和姜谷雨坐镇生意冷清的迎新处。 姜谷雨手搭凉棚,张望熙攘人群,“诶,你说易子策今天会不会来?” “不可能,他最不爱凑热闹。”翻开书,我头也不抬地道。今年依然没能摘掉“万年老二”的帽子,又听老班说易子策评价我天资不足,考不到第一无论如何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花眼了吗……不对不对,就是他!他,他,他旁边女生是谁!?这么快就有女朋友啦!!你,你,你快看啊!!” 咋咋呼呼这一喊,包括我附近所有的人都动作一致,好奇不已地伸长脖子,往她手指的方向打望。管她议论的是谁,看一眼再说。 姜谷雨的确没眼花,易子策正推着拉杆箱朝新生报到点走来,身旁也的确跟了个背书包的可爱女生,蹦蹦跳跳,兴奋地左顾右盼。两人均相貌出众,一动一静又更引人注目。那小女生瞧着眼熟,我回想片刻,记起她是老爷子的外孙女,好像叫沛沛。 他们意外登场,姜谷雨如临大敌,坐立难安。一会儿站起来怨自己太拿情敌当回事,一会又坐下补妆装起若无其事。反反复复她不累,我都替她累了。 拉姜谷雨坐稳当,我说:“你不用紧张。那女孩我认识,沛沛,和易半仙是远房亲戚。易半仙估计送她来报到。” “你不懂,近水楼台先得月,远房亲戚才容易得手呢。”以化妆镜为掩护,姜谷雨斜眼偷瞄着逐渐走近的易子策,喋喋不休起来,“她该不会就是易子策暗恋的人吧。从小看着她长大,以前念在她年纪小一直没表白。现在长大成人,又考进一个学校,他终于如愿以偿……天呐,简直就是你和廖繁木的圆满版啊!” “……”故事编的不错,就是没一句靠谱,我不得不继续解释,“你编反了,实际情况是沛沛暗恋易半仙,在社区医院表白被拒后泪奔,我也在场。再跟你透露个信息,我记得当时沛沛说,那是她第五次表白,再失败她就不活了。” “我看小姑娘活得挺好。”姜谷雨嘴下不留情,已然将她视为头号情敌,“来啦来啦,你别说话,让我亲自会会她。” 姜谷雨的女王范儿说来就来,见她这架势,我偃旗息鼓,把犹豫几天没能说出口的话又憋回肚子里。 许久不见沛沛还记得我,远远便朝我挥手示意,像只灵活的小兔子一路兴冲冲地小跑而来。“灵均姐姐,你好呀,我们又见面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和子策哥哥的直属学妹,跟着你们混啦!” “你好你好,恭喜你……” “混,小妹妹你当读大学是组队玩游戏,可以随便带着小白打副本练级呢?”我话没说完,姜谷雨横来一眼,笑眯眯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先给了沛沛记下马威。 沛沛一愣,睁着懵懂的大眼睛,问:“你是谁?” 姜谷雨笑道:“你现在可以叫我谷雨姐姐,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改口叫嫂子了。” “嫂子?”沛沛不解,晶亮的眼珠提溜转两圈,又惊又喜地蹦了下,“你是我小五哥新交的女朋友啊!这世界太小了!你长得真漂亮,难怪他舍不得带出来见我们。” 哦,小五谈恋爱了。 也许因为身旁有最疼爱的孙子陪伴,身心舒畅,老爷子病情大有好转,又重回社区医院同道长下棋,却再没提过让我和小五见面,陪他中秋节。如今小五恋爱,老爷子心愿了却,可能以后也不会提了。虽然不能和耳闻已久的小五见面,有点惋惜,但我不遗憾,因为我们各自安好,都找到了喜欢的那个人。 想着我不禁莞尔,不经意间目光与几步之遥的易子策的视线交汇。聪明如他,大概已嗅到火药味,早早置身事外站远远的,隔岸观火。心头悬着个未解的铃铛,未免它叮当作响扰乱心神,我假装没看见,从容收回视线。 “小五……”莫名其妙的姜谷雨凑近我,压低声问,“是那位老爷子的孙子吗?”得到我肯定答复后,她恢复镇定,再度绽放明艳笑容,不慌不忙地指去那边的易子策,对沛沛道,“小妹妹,你弄错了。我是你子策哥哥的未来女友。” 姜谷雨气势逼人,小姑娘的眼睛顿时蒙上层水雾,倒也没被吓跑,回头望望易子策,又看回姜谷雨。“不可能!子策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 “我偏不告诉你!” 沛沛负气甩头走掉,故意当着姜谷雨的面和易子策亲密交谈,说话间还对姜谷雨指指点点,如受尽委屈急于告状伸冤一般。易子策保持着惯有的冷淡,静静聆听不为所动,只是目光一直注视着我们这里。察觉到他似乎是在看我,我转头回避,告诉快坐不住的姜谷雨,沛沛是故意那么说的,不一定真知道。 “王灵均,她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等他们走远,一向敏锐的姜谷雨目光如炬打量起我,“你帮我打听过了吧,易子策暗恋的人该不会是……你?行啦,不用说了,你的脸已经出卖了你的心。” 我现在不知道是该捂脸还是捂心口,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后悔没早告诉她,弱弱地问:“我想解释一下,你要听吗?” “当然要听!”这时有新生来报到,姜谷雨不耐烦地甩给他一张新生指南,把民族医药学迎新处的牌子往桌上一扣,对我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捧着开恩大赦一样的八个字,我把那天老班那天对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连标点符号都不带错的。 姜谷雨蹙眉咀嚼片刻后,面色既没变差也没变好,“你对他有感觉吗?” “没有呀。”我忙摇头,半点不敢敷衍,“坦白说,因为我们总一起去跟诊,我自己觉得关系比普通同学好一些。我拿他当朋友,我也一直以为他拿我当愚昧凡人。” “乐川知道吗?”她又问。 “知道,他那天也在。我和他商量过要告诉你,怪我磨磨蹭蹭好几天拖到现在。”想起刚才易子策看我的眼神,我越发难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姜谷雨,我觉得好像是真的。以后我还是躲着他点比较好。” “瞧你那点出息!” 俄顷,又有新生近前四顾张望,姜谷雨不再搭理我,翻起牌子热情招手,一改先前恶劣态度,笑容可掬地解答起各种问题。新生父母连连道谢,像托付终身似的,请姜谷雨对孩子多关照多帮助。她干脆道好,又挥着手目送一家三口走远。 姜谷雨转变如此之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瞠目结舌,一时失语。 “你以为我会跟你生气?”她嫣然一笑,转身面对我,“他有喜欢的人也是好事,证明不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七情六欲,我还有希望。而且比起他喜欢其他人,我倒宁愿他喜欢你,因为你不会骗我。你既然对他没感觉,我也就不必为了友情,放弃爱情了。” 我难以置信以为自己理解有误,反复确认直至姜谷雨不耐烦。心里五味杂陈,我发自肺腑地对她说:“你别喜欢易半仙了,他配不上你。” “喜欢就喜欢,谁会考虑配不配。我还觉得你配上乐川呢。”她满脸不在乎,忽的拍案而起,“不行,好不容易今天见着面,我得去找他。” 我喊也喊不住雷厉风行的姜谷雨,她走得急急忙忙,视而不见送完学弟回来的老班面对面的热络笑容。热脸贴了冷屁股,老班尴尬地抽抽嘴角坐下来,说他刚才也遇见了易子策。我轻嗯一声继续看书,他敲响桌面又引我注意,问,想不想知道易子策为什么会来学校。 看老班故弄玄虚的表情,也知道原因不简单,我想了想指着自己道:“你应该会说是因为我吧。” “聪明!我昨天给他打电话说你要迎新,问他来不来帮忙。他说不来,今儿还不是打着幌子来了。”他也不问我想不想看,翻出通话记录杵到我眼皮子底下,自言自语般念叨开,“我又想起了个事儿。守夜那晚上吃饭,我说在门口遇到你和你男朋友之后,他就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讲。看样子他喜欢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不早告诉你呢?怕被拒绝?” 老班一声叹息,探究地看向我,再叹息一声,“对着你,他不至于没自信吧。” “你扯远了。”话是没错,但多少有点伤自尊,我恳请道,“老班,我请你以后别再去试探易半仙。我闺蜜正在追求他,我也有男朋友了,不管是真是假,我跟他肯定不可能。” “你们关系真够乱的。那句话果然没错,‘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隔壁护理学迎新处又来了位美女新生,老班巴巴望着,又唏嘘又羡慕,“护理学这届新生美女真多!为什么我当初会嫌专业名太娘没报呢,一无知成千古恨呐!别人天天和美女一起上课,我这学期只能天天对着大体老师。完了,我会不会吓尿裤……” 一不小心吐露心声,估计老班也意识到这话有损男性尊严,及时刹住话音,话锋一转对我说:“王灵均同学,记得有好姑娘第一个介绍给我。” 论好姑娘我当即想到姜谷雨汉服社的姑娘们,于是力邀老班参与为招新特意举办的中医学讲座。他听得兴致高涨,我们一拍即合,就讲座内容展开热烈讨论。聊得正起劲,有人来到面前,我一抬头,愣了下。 “你今天不是家里有事,怎么来了?”仰视着乐川逆光的笑脸,我奇怪地问。 “我的事就是送家里新生来报到。”他和老班打声招呼递去瓶矿泉水,又递给我一瓶,见没地方坐,干脆和我挤在一起,“你们的迎新处也太寒酸了!来来来,我当吉祥物帮你们热热场。” 我不屑,“我们专业一向走曲高和寡路线,你就算当赠品,也热闹不起来。对吧,老班?” 老班频频点头,“对对。” 话刚说完瞬间被打脸,还真有两个新生结伴来问路,顺便又问乐川哪个专业。乐川手往桌上牌子一指,张口就说自己学民族医药学,欢迎她们来蹭课,班里男生个个都比他长得帅,把俩小女生逗得咯咯直笑,争着抢着要转专业。紧接着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问路的女生,均直接忽视我和老班,找乐川问东问西。 场面一热,老班先喜后忧,低声问我,他这么受欢迎,你不吃醋吗。我但笑不答,只有我知道乐川从坐下来就一直牵着我的手。也只有我才知道以前自己的爱有多卑微,压抑,沉重,扭曲,现在就有多渴望光明的,美好的,轻盈的,自由的爱情。乐川给我最大限度的包容,我便还他最大限度的信任,不去追问他以往的情史,不要求他只看得见我,只对我笑,只对我好。 我想,对爱你的人最大的信任,就是不恃宠若娇地试图改变他。 上午的迎新高峰逐渐退去,姜谷雨一去不返微信通知我不用等了,她要和易子策好好谈一谈。乐川接个电话回来,邀老班一起吃饭。老班很有眼力见地婉拒,推荐我们去西门外新开的泰迪熊主题餐厅,很适合情侣约会。 隔着摆满各式泰迪熊玩偶的落地窗,我一眼看见里面同桌而坐的姜谷雨和易子策,一个说一个听,均神情郑重。沛沛也在,搂着个玩偶独坐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似乎正为偷听无果而着急,气鼓鼓地一下下揪起玩偶毛茸茸的耳朵。 里面形势错综复杂,我没有久留,马不停蹄地拉着乐川转移阵地。中午时段,校内校外的餐厅人满为患,随处可见老老少少全家出动领着孩子吃香喝辣的热闹场景。下午仍要迎新不能走远,我们只好排了近半小时的队,打包汉堡薯条坐进他的车里解决午饭。 乐川顺手打开音响,《Somewhere Only We Know》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略显哀伤的旋律萦绕在狭小的车厢内。我从没仔细听过这首歌,英文水平有限也不足以理解歌词的含义。只是那天早上有感而发,觉得歌名特别贴合那座意义非凡的南方小镇。 我手捏半个汉堡,不自觉地开口:“我第一次知道这首歌,是在看徐静蕾的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的时候,廖繁木告诉我电影名取自于同名歌曲。我其实没多喜欢看电影,可总会在每周二晚上去主教学楼前看露天电影,期待和廖繁木偶遇,能聊上两句话。” 运气好时廖繁木会陪着我看完整部电影,九十分钟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我都在分心偷偷痴迷他的侧颜,错过所有影片内容。廖繁木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傻傻地暗自窃喜——他问的是电影,我的答案是他。 十年里,我记忆中几乎全部的小甜蜜小快乐,都来自于这样错位的,狡黠的细节,自娱自乐又甘之如饴地深陷其中,可笑,可悲。 “你呢?”轻咬一口汉堡,我笑着问乐川,“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是我那天给你发了链接,才第一次听吗?” 他伸手揩去我嘴角的沙拉酱,递来果汁。“我第一次听也是因为一部电影,《他没那么喜欢你》的插曲。电影一般,我只记住了这首歌,记住了一句歌词‘Somewhere Only We Know’。”关闭音乐,他侧身与我面对面,眼眸中闪烁着喜悦而热烈的光彩,“我也是受这首歌的启发才找到灵川县,找到我们天注定在一起的证据。所以那天打开你发给我的链接,一听到这首歌的前奏,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有多开心?”我也跟着会心地笑,想也不想便问,“恨不得马上娶我吗?” “可以啊!” 乐川一双丹凤眼更加明亮如璀璨星辰,急匆匆地左翻右找,居然摸出一粒银灿灿的螺母,二话不说拽过我的左手,套在中指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他托起我的手看了又看,开心满足的样子,就像个小男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爱不释手地守着它,不愿挪开视线。 “小灵子,中秋节跟我回家,我们一起过好吗?”乐川轻轻吻了吻我指间的“戒指”,问。 我没有一丝犹豫,用力点头,钻进他的怀中。 我们不说话,只安静相拥,感受对方的温度,对方的气息,就很好,很心安。 午后秋日骄阳依旧明媚,像为了烘托纷纷攘攘的校园气氛般,热情似火。一张张新鲜又充满朝气的年轻面孔从眼前经过,其中不乏水嫩嫩的小鲜肉,乐川和老班长吁短叹直呼老了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老班更甚,见有成双成的新生前来报到,那愤愤的小眼神,心底定是波涛汹涌,想把人拍死在沙滩上。不过乐川和他进行了一番男人间的谈话之后,他便豁然开朗,开始对乐川称兄道弟,还改口喊我弟媳。内蒙汉子的豪爽劲儿一上头,说什么也要请我们吃晚饭喝大酒。 我真佩服乐川,好像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盛情难却,答应了老班我才想起来问,明明是来送家里新生,他怎么不管不顾,还有空陪我迎新。乐川笑说人家小姑娘有人陪,只拿他当司机,完成任务就该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收拾东西准备撤,老班凑过来提醒我叫上姜谷雨。给姜谷雨打电话,她情绪低落一口回绝,后又发微信要地址,姗姗来迟,未落座招手先点了一扎冰啤。 有酒有肉,有人对饮,一个女中豪杰,一个草原莽汉,推杯换盏几番下来,都添了几分醉意。老班对着乐川大倒苦水,学医苦啊,交不到女朋友苦啊,班级工作不好做苦啊……就这么几句来回来去地倒腾。姜谷雨则抱着我连连喊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累啊,我爱的人爱别人累啊,前男友的现女友约前女友谈判累啊…… 一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酒醺耳热的两个人死活不肯原地解散,各回各家,非拉着我和乐川找个地儿再聊三百回。俩男生勾肩搭背走在前面,我和姜谷雨手挽手跟在后面,乐川回头冲我悲凉一笑,我也回他个无奈笑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天与海的距离,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要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 姜谷雨掰过我的脸,不厌其烦地问:“王灵均,说,你最爱的人是谁?” “你。”我张口便道。 “骗人!你以前最爱的人是廖繁木,现在最爱的人是他!”姜谷雨抬手往前一指,控诉般大声道,“别以为我喝醉了眼花,说,你们刚刚是不是在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不仅姜谷雨眼不花,酒喝得更多的老班耳朵也不背,没等我说话,他先回头口齿不清地抢白:“送……送了,买单的时候老板娘是,是说抹零再要送两听饮料,我说,说不行!不,不抹零,凑整!饮料单算!” 姜谷雨立刻用四个字概括出了我的心声——人傻钱多!她又嚷嚷口渴,老班这个时候还不忘献殷勤,晃晃悠悠要去买水,被乐川硬阻拦下来。一听乐川说他去,老班把自己往道旁草坪里一扔,倒头就睡,鼾声大作。尽管夜不算晚,校园里人来人往也安全,乐川仍反复交代有情况给他打电话,才小跑着去买水。 守着睡得不省人事的老班,我和姜谷雨坐到马路牙子边。她伏在我肩头,仰望浩渺苍穹似乎入了神。 吃饭时听她满腹牢骚,我早已心生疑惑,“你说现女友约前女友谈判是什么意思?” “杜尔欧的初恋女友呗,都重归于好了还不放心,非要逼他约所有前女友挨个见面,谈一谈。”姜谷雨踢掉高跟鞋,揉着脚脖子,骂道,“谈个屁啊!没事找事,有病吧,我才不会陪她一起作死。”说完手机响,她扫一眼便挂掉,漫不经心地说,“忘了告诉你,杜尔欧找我复合。” 我听蒙了,“有点乱,你帮我捋一捋。” “杜尔欧说他女朋友变了,仗着为他忍辱负重复读两年,就认为杜尔欧亏欠她,要求他对她言听计从,予取予求。杜尔欧受不了,觉得自己像在赎罪的犯人。他说要狠下心提分手,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个机会。分还没分就急着要复合,我脑子被驴踢……” 姜谷雨话到一半,老班诈尸似的猛然弹坐而起,嘴里念念有词,“驴蹄草别名马蹄叶,立金花。性凉味苦。清热利湿,解毒。用于中暑,尿路感染;外用治烧烫伤,毒蛇咬伤。” 说完,继续躺平呼呼大睡。 姜谷雨看得眼睛发直,酒醒大半,惊恐地问:“你们学中医的都这德性吗,像练功走火入魔一样。” “也有天赋异禀不用练的奇人,比如易半仙。”话到此处,我连带如实上报中午见过他们,谨慎发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姜谷雨给了我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没问他暗恋的人是不是你,反正他承不承认,我都不会改变主意。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姜谷雨一旦下定决心做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你猜结果怎么着?” 想说结果易子策试图用佛经教化她放下儿女私情,见姜谷雨咯咯笑,我又否定掉自己的推测,摇头说猜不到。 “结果何梓沛,就是那个沛沛也跑过来说要继续追求易子策,还说和我比赛。”姜谷雨笑得眼泛泪花,脸颊蹭着我的胳膊连同笑容一并抹去,“我答应了,三个月内谁追到算谁的,追不到一起放弃。灵均,我是不是越活越倒回去,竟然会和个小女孩比赛追男生?” “你也不大啊!”我本就不太会安慰人,再加上有心结,纵有千言万语也拙于出口,唇缝间低低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姜谷雨推了我一下,“说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与其说对不起,你不如安安心心和乐川谈恋爱,把廖繁木彻底……我去,说什么来什么嘿……” 她盯着我身后大眼不眨,我回头一看,果然是廖繁木,正朝我们走过来。 也许我们此刻阵型特别像“醉汉趁夜欲行不轨,两少女合力将其制服”的社会新闻现场,廖繁木来至近前,便关切地追问出了什么事。姜谷雨化繁为简,抬手一指睡的正香的老班,说是她男朋友。诈过一回尸的老班故技重施,挺起身板就问真的假的?姜谷雨冷眸圆瞪,举起犹如凶器的高跟鞋,他翻个白眼又倒回去鼾鸣如雷。 情况一喜剧,我和廖繁木相视而笑,请他不用担心,他点点头却没有走,似乎有话对我说。起身和廖繁木走到离姜谷雨他们不远的长椅边,我没有坐下,用身体言语请他长话短说,乐川随时会回来。 他也站着,面带笑意,“小均,谢谢你。” 自那晚一别,我们再没见过面。借着路灯我看去廖繁木,清瘦了些,谈不上气色有多好,只是不再颓靡。还是会心疼,我骗不了自己,但仅止于心疼,并没有走过去抱一抱他的冲动。曾经扑火的蛾子也许飞远了,再不会潜入心底蛰伏待出。 “你和姐姐……” “问题还存在。”他耸耸肩接过话,“我会照你说的做,等她回来。小均,你的确长大了,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不客气。”打了腹稿想问有什么需要帮忙,踌躇片刻终是只字未言,我朝廖繁木微笑,“等姐姐回来,相信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嗯,一定。”他点点头,稍作停顿后说,“中秋节记得给叔叔阿姨打个电话。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廖繁木巧妙地点到为止,我听出话中深意,黯淡了笑容,沉默以对。 秘密在心底深埋太久,已变成一种隐疾,宁愿自己继续痛着憋屈着,也不准它愈合。我无法理解原谅我的父母,却并不再如儿时般怨恨他们,我不原谅只是为了自己不快乐的童年,那个不断卖力讨好又一次次被忽视的童年,那个面目狰狞而扭曲的童年……如此想来,我不原谅的可能不是他们,而是我自己。 第十六章 这一次,我押全部 时间不长话说的不多,同廖繁木道再见,他离开,乐川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我一转身,他就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等待,目光柔软,神情平和。不自觉地伸手触摸兜里的“螺母戒指”,冷硬的质地却有最温软的触感,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弧度上翘。 面对面站着,我先开口:“繁木哥对我说谢谢,他还说我长大了。” “长大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乐川视线下移,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又羞又恼甩手走人,他一把拽我跌进他的胸膛,俯身而来额头轻抵,用低缓磁性的嗓音喊我的名字,“王灵均,你和他聊什么不用告诉我。我要真想知道,会走到你身边正大光明地听。” 有道理,我不吝颔首褒奖,好奇地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过来?” “我多有气度,这不是怕你拘谨,放不开嘛。”乐川紧了紧环在我腰间的手,发扬风格地道,“万一你要给他一个‘请照顾好自己’的拥抱,我在场,你下得去手吗?” “以前可能下不去手,不过近墨者黑,被你抱多了,我现在觉得没什么放不开的。”我忍住笑,故意焦急回头张望,“既然你都发话了,人好像还没走远,要不我再找他抱一个?你可以申请回避。” “蹬鼻子上脸啊!你把他喊回来试试,我这人吃起醋来,我自己都怕。”他惩戒似的加大手上力道,面露忧色,“小灵子,你老实讲,穿开裆裤的时候有没有被他抱过亲过?” “……”这醋坛子打得不太着边际,我自己都从没考虑过,“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你别闹了。” 乐川闷闷扁嘴,“不行,一想到你一出生他就认识,有资格说你长大了这种话,我就不爽。” 我彻底无语,看着他笑。他撒娇似的抱着我晃荡,逼我一定要说点什么。 “一会说自己有气度,一会儿又斤斤计较,好的赖的全让你说尽了,我能说什么?” “你可以说,”他眉目含笑如春水微澜,贴近我耳畔轻言细语,“虽然你无法参与我的过去陪我长大,但是你可以陪我一起慢慢变老。” 我终究少了那么点浪漫情调,被乐川潮热吐息暧昧撩拨地直喊痒,缩紧脖子闪躲。这一躲,不仅躲过了他深情下落的吻,还一脑门撞上他的鼻梁。听他疼得一声哀嚎,捂着鼻子蹲下,我急得忙问有没有受伤,这才注意到旁边还蹲着俩人。 姜谷雨和老班手拿矿泉水肩并肩,两脚五五开。一个得意洋洋摊开手掌说拿来。一个垂头丧气掏钱包递去张红票子,还老大不高兴地埋怨我,躲什么躲,连他个大男人都知道此处应有吻戏。 “没办法,学医学得满脑子只有中草药,一言不合就开方子,看见尸体比看见帅哥兴奋,还天天拿自个儿当中医文化普及大使。”姜谷雨站起来,捏着红票子扇小风,大说风凉话,“有人肯要她,算不错啦。” 老班越听脸越黑,最后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好像也这样,怎么办,会不会这辈子都没女生喜欢了?” 姜谷雨看看钱,又看看他,“不会,没准有人和乐川一样好这口呢,流血流泪也不言败。” “流血流泪那都不是事儿,我就怕早晚有一天保不住自己这张脸。”乐川揉着鼻梁直起腰,用一张余痛未消的脸对向我,“小灵子,你脑门好硬啊!辅修过铁头功吗?” 听他一说,我下意识地按脑门,再想不对,又忙改摸他鼻梁,“对不起,对不起。保得住,保得住,骨头应该没歪,不会肿起来。” “可是,疼!”他嘴一瘪,凑过来,“你帮我吹吹。” “好好好。” 我话音刚落还没动作,姜谷雨已扬起手中红票子,振臂高呼虐狗有罪,号召老班一起去买醉。得到老班积极响应,姜谷雨说走就走,乐川视若无睹仍保持不动。我只能敷衍地吹了下他的鼻梁,追上姜谷雨喊她回家,喊老班自己回宿舍,今晚到此结束。 想想又觉不放心,我问老班需要不要送他到楼下。他果断拒绝,挥手道再见,大步流星朝着宿舍相反方向而去,大肆回头炫耀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我和姜谷雨啼笑皆非,乐川对我说他去送,便递来钥匙,让我们在车里等。 乐川这一送,用的时间比我预期中要久得多。他不接电话,后座的姜谷雨睡着了又不能落单留在车里,坐着干等更令我担忧。细数时间终于等到他回来,人尚在车外,我已经急不可耐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浅浅一笑没有回答,目不斜视专注于开车,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夜深处天色大变,秋风乍起。行道树的叶子扑扑簌簌,漫天舞蹈,在风中尽情享受短暂生命里的最后一次狂欢。 感觉乐川放慢了车速,我收回视线看向他,投以微笑。 “小灵子,有件事我向你坦白。”红灯停车,他与我四目相对,口渴般微抿了抿唇,继续道,“我早就认识易子策,他是我高中同学。” 我愣住。花掉数秒在乐川,易子策两个完全不沾边的名字之间搭起桥梁,而我站在桥的中央迷失了方向,懵懂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天把他的照片给姜谷雨的时候,我本来想说的,但是看你那么了解他,还记得他手机号,我嫉妒又不想说了。” 他大概对那天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后半句话明显带着个人情绪,孩子气十足。不满大于他所说的嫉妒,如同遭到不公正对待,一直耿耿于怀。 “按你的说法,是我的不对咯?”我偏不惯着他的小孩脾气,斜挑眉毛与他对看,忽然反应过来差点遗漏了一个重大破绽,不禁提高音量急切地问,“你刚才说‘把他的照片给姜谷雨’,那张照片不是小初恋,是易半仙?!” 乐川点头,“对。” “不对不对,你等我整理一下思路。”推翻先前所有假设,我重新构建逻辑关系,边思考边提出疑问,“你和小初恋是初中同学,和易半仙是高中同学,他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姜谷雨?” “你再仔细想想,我可从没说过他们长得像,也没有姜谷雨小初恋的照片。”乐见我一副死机重启中的呆样,笑着捏捏我的腮帮,接着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把易子策的照片给她?因为第一次到你们学校找你吃饭那天,我看见她跟踪易子策了。你记得吗,当时我说好像遇到老熟人,指的是我自己,你理解错了,以为我说姜谷雨遇到老熟人。” 经他提醒,我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回事。再细回忆那张照片,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蹊跷感,也犹如云开雾散答案自现——照片背景是一片葡萄架,就是我去过一次的易子策家四合院的前院。我还曾站在葡萄架下问过易子策一句,结的葡萄甜不甜。 这个问题解决,又有新的问题应运而生,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如果他们长得不像,就前后矛盾了呀。照片摆在眼前,难道姜谷雨看不出来?” “我看出来了。” 身后冷不防响起姜谷雨波澜不惊的声音,我心中一凛,回头见她神色如常,愈加摸不透她的所思所想。似乎觉得冷,她双手环胸搓搓手臂,并不急于给我答案,而将目光投去窗外,低低呢喃起风了。 城市掌着灯,灯火掠过她的脸庞忽明忽灭,给了我一个见所未见的姜谷雨,忧郁而安静。 良久,“照片里的易子策十三四岁,我一眼就看出来和记忆中小初恋只是气质有些相像,五官完全不一样。”姜谷雨看回我,面容之上漫开一层清浅笑意,“之前为什么那么肯定非要说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就当我对易子策一见钟情,鬼迷了心窍吧。我当时不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为追求他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你就那么喜欢他?” 我从没见过如此放低姿态的姜谷雨,不禁脱口而出。问完便后悔,同样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好像自己在怀疑她的动机,怀疑她的感情纯度。 姜谷雨没有回答,却问乐川方不方便靠边停车。等车停稳,她又问乐川可不可以先下车待会儿想单独和我聊几句话。乐川欣然同意,临下车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像是察觉到我的不安,送来抚慰。我随他下车,轻声道放心,指去马路对面一眼就能望到的避风角落,向他示意可以暂时去那里等待。他点点头转身走去,我则拉开后座车门坐到姜谷雨身旁 一出一进间,裹挟着秋夜凉意,仿佛车厢内的温度也跟着降低了几度。 起初我们各自望着窗外,不言不语,而后姜谷雨率先打破了这透着压迫感的沉寂。 “灵均,我其实早就知道易子策喜欢你。” 我收回视线,惊愕不已无法言语。 她挪近,垂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度缓缓开口:“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学校对面的食为天,碰到廖繁木那次。我从包间溜出来,在拐角的地方不小心撞到他。跟他说对不起,他像没听见,眼睛一直盯着包间门。你和廖繁木出来,他的脸色就变了,走得特别匆忙。” 我的确听易子策提起过在食为天遇见我,但这一段如果姜谷雨不说,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并不很意外,相反异常平静,还能举个不怎么恰当的例子来形容。就像美女的面纱一层层揭到最后,绝色容颜已依稀可见,再多的溢美之词亦是多余。 姜谷雨紧紧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给她回应说点什么,于是我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他真的是一见钟情,当时也真的觉得他和小初恋有些相像。知道他是你同学,我曾经怀疑过你是不是知道他喜欢你,想提防你,所以不准你插手。我还试探过你,故意说你和他般配,试衣服的时候故意把话题引到我们有没有可能喜欢上同一个男生。被他拒绝后让你去打探他暗恋谁,我也是故意的。想着你如果知道肯定会觉得对不起我,和他保持距离,我可能还有机会。我啊,就是传说中的心机婊。” 姜谷雨自我解嘲般笑笑,握住我的手,“可是灵均,我没想到你会对我坦白,今天上午对你说的也全部都是真心话。我真的宁愿他喜欢的人是你,你不会骗我,说对他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喜欢他,不想放弃,也不想失去我们的友情。” 她所说的每一个细节,开始不受控地在我脑海中回放起来。我已经无法将当时的姜谷雨和此刻的她重叠,合二为一。我甚至不敢深入思考她当时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背后所隐藏的深意,否则一切都会变成一场精心算计的骗局。 逼自己摈除繁复杂念,我深呼吸抽回手,开口问出一个近乎残忍而刻薄的问题。“如果我没和乐川确定关系,你会不会一直提防我,试探我?” 她定定一愣后,几次启齿欲语,又咬唇半字未说,最后选择了避而不答,“灵均,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低下头,我盯着自己纠缠的手指,缠得太紧指缘发白,“我只知道没有你,我现在的生活可能已经一团糟了。廖繁木躲着我,我姐埋怨我,我爸妈痛骂我,我成了全世界的敌人,根本没可能和乐川在一起。我也知道,即便到那时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你,你会陪在我……” “别说了!”姜谷雨抱住我,泪崩大哭,“王灵均,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去追易子策了,好不好,你原谅我吧。” 她一哭,我便心软,“不行,半途而废不是你姜谷雨的风格。” “你不怕我防着你?”她挺出乎意料,抽抽搭搭地问 “不怕。”我蹭她哭花的眼妆,沾了一指头的黑拿给她看,“谁没有点黑历史啊,大不了我就把你以前高中做的那些坏事一桩桩数给易半仙听。什么让喜欢你的男生当面决斗,你跑去上报教导主任啦,什么情人节故意给花粉过敏的隔壁班花送百合,害她满脸起疹子啦……” “她活该!”眼泪还没干,泼辣嚣张的姜谷雨又回来了,“谁让她给我当时的男朋友发暧昧短信的。” “哦,对!”我一拍大腿,故作恍然大悟状,“你高二半学期交了七个男朋友,成功召唤出父母同时现身学校的事,我差点忘了。” 姜谷雨急得瞪眼,“其他的你可以说,这件绝对不能告诉易子策。” “你还真打算继续防着我?”我大惊。 “不防,你知道的太多,我要杀你灭口。放心,我会逼乐川为你陪葬。” 她说着目露凶光,作势上手掐我脖子。我低呼救命不管用,改喊你已经妆花成鬼了。她立马松开手,翻镜子左照右照,怒斥淘宝商家无良,声称游泳都不会花的眼线液,居然两滴眼泪就变熊猫。我护着脖子,补充道应该是功夫熊猫。姜谷雨看了看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鼻头一抽眼泪又落了下来,却是在笑,唇角上扬。瞧她就这么滑稽地哭哭笑笑,我也被逗乐了,抽出纸巾帮她一点点擦去晕开的眼影。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慌乱失序的早晨。能给彼此最脆弱最丑陋的自己,也能为彼此肆无忌惮地哭,为彼此没心没肺地笑。 乐川回到车里见我和姜谷雨相互依偎,大受刺激,忙问这一会儿功夫,我就失恋了吗?姜谷雨拽着我不准回副驾驶位,对他道再借你女朋友抱一抱,到家给你惊喜。结果这个惊喜,着实把乐川高兴得找不着北。 姜谷雨作为别墅主人,向乐川发出留宿邀请,房间随便他挑。说完打着哈欠径自上楼,半只脚跨进房间,她又别有居心地指向隔壁的房门暗示乐川,挑那间不光是惊喜,还有礼物。 听见她房间传来落锁声,我苦笑不得,当即决定镇守住自己的房间。坐进沙发,我拍拍身旁的位置,心怀忐忑地问:“你不会真打算留下来吧?” “客随主便。”乐川根本不坐,直接伸手来拉我,装傻充愣,“有礼物哦,我们赶快上去拆。” 我不依不饶,又拍了拍沙发,“先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他留恋一眼二楼房间,俊脸堆满扫兴,有点不情不愿地坐到我身旁。问他喝不喝水,只摇头,我还是走去厨房,他影子一样也亦步亦趋跟进来。燃气灶上的瓷盅里有乌鸡栗子汤,他得知是我炖的,便喊肚子饿。我打开火,多嘴问句想不想吃乌鸡栗子汤面,似乎正中某人下怀,点头如捣蒜。 一直守着我煮好面端上桌,乐川吃得香,我看着肚子也饿了。想到上次争吃烤串,他小气吧啦的样子,我采取迂回政策,托着腮笑眯眯地问:“你爱我么?” 他头也不抬,“爱!” “那你分我半碗面。” “……等我吃完再爱。” 乐川偏身,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把碗往旁边推了推。我笑容一僵,他又乖乖推了回来,讨好似的搛起面条送进我嘴里。等我拿碗筷,洗了几个消食的山楂果从厨房出来,大半碗面所剩无几。他竟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为我好,吃宵夜容易发胖。还说人一胖容易不自信,我又该对他的爱持怀疑态度。 “已经开始怀疑了。”我聚起锐利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乐川,严肃地问,“你送老班回宿舍,是不是碰到易半仙,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却不以为意,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啃山楂果,“你班长不是讲过,风华正茂的男生聚在一起只会聊游戏和女生。他不玩游戏,我们只能聊你。” “聊我什么?” “好酸!你尝尝。”他龇着牙喂来山楂果,非让我也咬一口酸得倒牙,才喜滋滋地继续,“他没想到,我这么快能追到你。我说我综合实力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听起来不像说大话,我又问:“没有了?” 乐川收起一派闲散,坐直身子,表情一下变得慎重,“他说要和我公平竞争。我就告诉他,你已经向我求婚了。” “求婚?”我惊道,瞪大眼。 他也瞪眼,敲我脑袋,“失忆啊!?中午你不突然向我求婚,我也不至于仓仓促促找个螺母当戒指。” “……”乐川是个歪曲真相的天才,我竟找不到理由反驳,草草跳过,“你真是这么跟他说的?” “当然,实话实话。”他还特有理,问我是不是想反悔,斩钉截铁地道,“反悔也来不及了。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一起回去见见咱爸咱妈。” “下个月吧……喂,谁说要和你结婚啦!”脸颊发烫,我推他起身,亟亟往外赶,“大哥,不早了,赶快回家。” “我礼物还没拆呢!”他浑身绷得像块顽石,迈一步挪半步,走得缓慢至极,“不能白费姜谷雨的一番好意。” 我身单力薄推得手软,嘴下仍不让步,“做人不能太贪心。惊喜有了,要什么礼物。” 乐川一反身抱住我亲过来,热情又激烈,直到我喘不过气才结束。他的呼吸也变得重而凌乱,眸光里燃着点点火星,灼灼凝视于我,丝毫不掩饰原始野性的征服欲,好像随时会把我拆骨入腹。我慌乱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立刻感觉一股强硬力道将我的腰箍得更紧,被迫又抬起头与他对视。 “小灵子,我想留下来。”像怕我当即拒绝似的,不等我作声,他又追加了一句,“保证不碰你,不约你研究身体结构。” 乐川软磨硬泡的功夫了得,此时此刻答应或拒绝必然少不了一番口舌缠斗,我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刚才被你打岔,我的问题还没问完。易半仙应该不相信你的话吧,他有没有说了别的什么话?” 他鼻尖里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你果然很了解他。他倒是有说不会轻易放弃,你是他二十年来第一个喜欢的女生。” 人心都是肉长的,听到这种话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触动,更何况易子策一直是我欣赏佩服的人。当着乐川的面,他太聪明敏锐,我也不愿假装无所谓,满不在乎。 “对待感情,我是一个被动的人,他也是。而且以前执迷不悟暗恋廖繁木的时候,我从不会关注别的男生。他要不明显表现出来,我完全察觉不到。可是,你不一样。”迎着乐川的目光,我抬手轻轻抚摸过他俊朗的眉眼鼻唇,“你是突然闯进我生活里来的,像彗星撞地球一样闹出好大的动静,我根本没法忽视你的存在。你说你担心我怀疑你的爱,其实你担心的是我对你的爱吧。我说喜欢你,但不确定有多喜欢,这种话让你很没安全感,对吗?” 他一言不发,没点头也没摇头,视线一直深深锁着我,不转不移。是坚定,也是不安的。像怕一个晃神,一次眨眼,我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了无影踪。 “我和你的恋爱开始于一场赌注。尽管当时我押的少,你押了全部,但我愿意跟你赌,是因为我那时已经喜欢上你了,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我想,我们的赌注可以继续下去,不设时限,这一次,我要押全部。” 踮起脚尖靠近,我贴上他温热而柔软的唇瓣,“乐川,我爱你。” 我相信,认清自己心,才能给予爱你的人最大的安全感。 一愣,一惊,一喜,瞬间的表情变化呈现在乐川脸上,我来不及离开他的唇,就被他狂热的激吻所吞噬。我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如坠入云端,如漂浮大海,也有一种迷幻恍惚的感觉,像大脑暂时失忆,我是谁,身在何处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等意识逐渐恢复,乐川已拥着我倒进沙发,静止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姿势。我被禁锢在沙发和他的身体之间动弹不得,满眼全是他的深情和垂垂欲动的小火苗,甚至感觉到他身体某个关键部分的变化。一触即发间,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小灵子,我越来越爱你了,怎么办?”他忍不住似的又啄下我唇角,声音低哑,“我不知道怎么办,和我结婚吧,我说真的。” 我口干舌燥,抵着他坚硬的胸膛,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有点早。姜谷雨说过爱情不是一锤子买卖,多尝试才能知道什么样的爱情,什么样的人最适合自己。我,我这才是第一次谈恋爱。” “我同意。我同意你多谈几次,但对象只可以是我。” “只可以是你,能有什么区别?”见他抱得瓷实,没有半点放过我的意思,我忙又道,“能不能换个姿势?你好重!” “好。”他居然很爽快,干净利落带我翻个身变成他下我上,笑得越发舒畅,“我不嫌你重。” 我脸黑,“能再换一个吗?” “不能,你只有一次机会。”他把我垂落的马尾往旁边拨了拨,“继续刚才的话题。区别大了,人生如戏,我们可以谈一次恋爱,玩一种角色扮演。霸道总裁对傻白甜小职员,高冷学霸对蠢萌学渣,禁欲系警察对柔弱小护士……” “等等,等等。”我强硬打断他,“我为什么不能扮演强悍点的角色?” 他不屑,“哪那么多意见。不然咱们接着来年轻有为的上进青年对不解风情的小中医,反正我不嫌腻。” 照这么闲扯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推了推他,“上进青年,你该回家了。小中医要睡觉,明天的迎新任务更重。老班喝得烂醉,不知道明早上能不能从床上爬起来。” 乐川又把我按回怀里,“我不走,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去你房间睡也行,咱们就在沙发里睡,我送你到学校,接着帮你迎新。” 我真想咬他一口,“你抱着我睡不着。” “那没办法,你要学会适应,以后结婚了都这姿势睡……嘶,你敢咬我!” “我敢!” “我强烈谴责使用家庭暴……你还咬!” “怎样,你再不走,我还敢打你!” “谋杀亲夫!” …… 打打闹闹一阵,总算将乐川这尊大神连撵带赶地请走,我回房间整十二点。有点后悔,早知道咬他几口就能圆满有效地解决问题,我也不用费那么半天劲了。 第十七章 自己悟去吧 正式开学前夕,大一新生进入为期两周的军训。 老班响应学生会号召集结起一批中医学生,组成第二急救小分队为新生们提供医疗服务,全天候军训现场待命,以便及时处理中暑,低血糖,小磕小碰的皮肉伤。除此之外,我们还和由西医学生组成的第一急救小分队,展开了一场争夺病号大战。战况激烈,堪比火车站周边疯抢客源的小旅馆。 早在大一我们就和西医专业的学生,进行过一场“中医是不是伪科学”的网络口水战。当时输赢未见分晓,大家都憋着口气,不由自主地将情绪带进军训病号的争夺战中。加之秋燥肝火旺盛易发怒,两边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只差没发生大打出手的群斗事件。 吵吵嚷嚷场面难看,惊动了校领导,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要求院系学生处严肃处理。院系领导念在我们为新生服务的初衷值得鼓励,不想多加为难,又将权利下放给了两边的辅导员,要求妥善处理。两位辅导员比我们虚长几岁,师生关系处的亲近。他俩私下一合计,拍着两边组织者的肩膀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层层权利下放到最基层,交到老班这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蒙古汉子手中,很自然地便处理成了一顿浩浩荡荡的酒肉和解宴。老班说了,没有一杯小酒解决不了的问题,解决不了,就两杯。 高估小酒威力,低估问题严重性的结果是,老班喝醉了,比上次喝得还醉。 更惨烈的是,老班本就胆小畏惧上解剖课,今天又顶着颗宿醉后昏昏沉沉的脑袋而来,大体老师刚被摇上解剖台,他两眼一抹黑,晕倒了。众人七手八脚抬老班出实验室,过程中他悠悠转醒过一次,嘴巴阖动像有话说却怎么也讲不出口。我很快读懂老班意图,迅速瞥眼他的下身,附耳低声告知没尿裤子,他这才安详地闭上眼睛,彻底晕了过去。 大批人马送老班回宿舍休息,又兴致勃勃地赶回去上意义非凡的第一堂解剖课。有人提议,留我和易子策照料不省人事的老班。我最近都不敢多看易子策一眼,当即表示强烈反对,给个理由先。所有人便指着我和易子策大声道,你们长期霸占一二名,缺堂课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这……这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人一走,气氛陡然变成诡异的安静。易子策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则靠窗而立,羡慕起天空中自由的鸟,流动的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像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时空。 “王灵均,开学以后,你一直躲着我。” 听见易子策清冷的声音,我后背一僵,转过头咧嘴笑笑,“有吗?没有吧。”装傻真的挺笨,尤其在他面前,我不再勉强自己,“易半仙,那个……我都知道了。” “哪个?”他眼风斜扫过来,凌冽得如同能将目标物瞬间冻结成冰,声音更冷,“你羞于承认我喜欢你吗?” 要不要这么直接,压力好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转念再一想,与其畏缩退避,不如趁今天一次性说清楚。望一眼似熟睡中的老班,我搬把椅子坐到易子策正对面,端正与他直视。 “易半仙,以前每周二晚上我去看露天电影,常常会和你巧遇。现在想想,应该不是巧遇,你很早就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吧。我暗恋他十年,一度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是乐川改变了我,他给了我勇气改变自己,让我有信心和他在一起。” 这段时间,我试着回想两年多来和易子策有关的点点滴滴。才发现不是他隐藏得太好,没留下一丝蛛丝马迹,而是我心的眼睛瞎了一只。在过度钟情廖繁木的时候,我痴迷,狭隘,忽视掉了太多东西。 易子策依旧那么淡漠,盯着我的眼睛里无波无澜,沉默数秒后问:“他哪里好?” 我想了想,“他一点也不好。自恋自大,爱耍无赖。嬉皮笑脸惯了,说话常常不着调。有时候幼稚得要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乐川的缺点一条条数下来,大概能列出满满一张A4纸,可我却忍不住弯起嘴角,“不,他还有一点好——他勇敢,敢不计得失地来爱我。就够了。” 是的,就够了。 “我晚了吗?”易子策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王灵均,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对……”瞥见整洁书桌上我送的那本《寓意草》,最省事最敷衍的“对不起”三个字,我说不出口,“易半仙,咱们如果谈机会,谈早晚,那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或者发你一张好人卡。如果只谈爱情本身,我就觉得爱情挺虚无的,没什么道理规则可以讲,需要一点冒险精神,你没有,我也没有。” “乐川有。”他说。 “姜谷雨也有。”我说。 他又笑了,“我们没有他们勇敢?” 我也笑了,“他们是爱情里的英雄。” “我们是什么?狗熊?” 博览群书的易子策此刻像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他能有这样的转变,至少不用担心未来的中医界,会少一位了不起的大师级人物。而如果我是狗熊,我现在也是只抱着蜜罐的狗熊,不会因为怕被蜜蜂叮咬,就改掉嗜甜如命的本性。 “是什么不重要,能遇到英雄就是一种幸运。” 他蹙眉,“我不认为是幸运。” “那可能因为你遇到的英雄太多,我只遇到了一个。”我没体会过众星捧月的感觉,格外珍惜乐川的勇敢。易子策有他的处境,我当然不能以相同标准去要求他,“易半仙,爱和被爱都需要勇气。我今天和你说这些话,也是想学着坦然面对一份感情,学会正视它,尊重它。” “谢谢你的尊重。”他沉思片刻,“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也应该尊重和坦然面对姜谷雨?” “如果我真想暗示你,那你需要尊重和面对的感情多了去了,你忙得过来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烦恼,被太多人喜欢是烦恼,没人喜欢也是烦恼;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是烦恼,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也是烦恼;喜欢的人喜欢别人是烦恼,别人喜欢的人喜欢自己也是烦恼……” 绕口令说到哪儿了,我捂着脑袋问易子策,“好乱啊,你听晕了吧。” 他摇头,“你这种说话方式和姜谷雨很像。” “我们是亲闺蜜嘛!”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告一段落,我站起来两手一摊,“总之呢,做好自己,各自的烦恼各自解决,各自的爱情各自负责。好像很复杂,其实就这么简单。易半仙,我看你有慧根,不会不懂的。” 不懂我也不告诉他,自己悟去吧。 走出三号宿舍楼,接到乐川微信,问我期待已久的第一堂解剖课感受如何。我犹豫再三,决定不隐瞒刚才和易子策的谈话,约他晚上吃饭。 大三专业课陡增,我和乐川见面约会的时间少之又少,不可能像同校情侣一样同进同出,次次都是他开车来找我。双方的校园生活改变不大,乐川胸前没挂“已脱单”的牌子,所以汉服社那个热心肠的小女生跟我说有人追求他,我能预料得到,也能理解。他自己不提,我就装不知道,绝不会主动开口问。 我相信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下午,汉服社小女生赵紫嫣给我发来条链接,是他们学校BBS里一个新鲜出炉的带图帖子。看图像社团集体招新的现场,乐川在进行无人机飞行表演,身旁站着一位肤白貌美的长发女生。七八张照片,那女生崇拜又倾慕的目光就没从乐川身上移开过。最后一张则是二人的偷拍照,角度和时机都抓得恰到好处——两相对视中,一个垂眸微笑,一个仰颈含情。定格画面美好到,可以做青春片的宣传海报。 贴下有人回复,那女生是大一新生,学院迎新晚会上舞一曲《自在幽兰》艳惊四座,一举登顶校花宝座。 《自在幽兰》……好巧啊,巧就巧在乐川告诉我,从没看过迎新晚会的他,当晚被硬拖着去给杜尔欧女友参演的节目捧场。他友情捧完场后,溜之大吉,有没有看到那曲勾起初恋回忆的《自在幽兰》,我不得而知。 我的淡定从容尚未修炼到表面上不显山露水的程度,一顿饭吃得极其别扭,越瞧乐川越觉得他心里有鬼,格外殷勤,格外缠人。他看我也看出些不一样的火花,直截了当说我今天的眼神诡异得很,像欲求不满……我打他,他又改口说我眼神里带着戒备,像谨防他变身狼人,时刻准备落跑一样。 带我坐到主楼前的台阶间,乐川只手指天,“看清楚,离月圆之夜还有几天,我暂时没能力变身。”我刚一抬头,他便偷吻我脸颊,“躲一晚上不准我亲,小灵子,你今晚上不太对劲儿啊!有事?” 全写在脸上,我没必要遮遮掩掩,“嗯,有。” 他一乐,“巧了,我也有。” 然后我们默契十足地同时拿出手机,递给对方。我说你看看,他说你听听,脸上均呈现出些许惊讶。我问,我们要不要离远点,给彼此空间。他爽快道好,拧个身便坐到我背后的几节台阶上,伸展开两条很有存在感的大长腿支楞在我身侧。 “空间在哪儿?”我扭着头问。 他比了比我们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说:“这已经是我承受范围之内最大的空间。再远,我就要开始想你了。” “油腔滑调!” 我懒得再搭理他,背过身点开他手机里的录音。 连续听了两遍,我只有一种感受——别人是防火防盗防师兄,我是防老班,还没防住!他居然偷偷录下我和易子策今天的谈话内容,转发给乐川。我自觉坦荡,也没打算隐瞒,录就录了不打紧。可老班最可气的地方在于,不知怎的他只录了两段,第一段录的恰巧是我在数落乐川的缺点,第二段便跳到我那段绕口令。缺少上下对话参照,任谁听了这两段录音都会认为我像跟人诉苦,抱怨乐川,抱怨谈恋爱烦恼多,是个麻烦事。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老班这不是明摆着坑我嘛! “我想杀人!”捏紧拳头,我怒声低吼。 “你放心大胆地去,我来帮你善后,毁尸灭迹。”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拿火上浇油的话开玩笑,我一瞬间也冷静下来,“你不需要听我解释吗?” “不用,你们班长生怕我误会你和易子策,下午特意给我打了电话。”两条胳膊从后往前搭上我肩膀,乐川将我圈在他的臂弯间,把手机里那张最可疑的合照举到我正前方,“针对这张照片,要不我解释解释?” “你也不用解释。”收回手机按灭屏幕,我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你就告诉我,看到她跳《自在幽兰》什么感觉?”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我真没看到她跳。”乐川收拢手臂贴近我,下巴轻抵我头顶,“溜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音乐响,我确实愣了一下,回头瞄了一眼就走了。后来社团招新,我压根不知道她是那个跳舞的女生。你不给我看这个帖子,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 “哦,是我多心了。”要做到百分百的信任,原来并不容易。 他掰正我的脸,露出迷人微笑,“小灵子,我喜欢你多心。我巴不得你能叉着腰霸气地说,他是我男人,你们谁也不准打他注意。” 我想想都觉得夸张,为难道:“我……做不到。” “知道知道。来,我们自个拍。”乐川一手高举手机,一手托起我的后脑,吻我的同时按下快门。他似乎对自己抓拍的亲密照颇为满意,边笑眯眯地操作手机,边说:“我把它设成背景,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作证,我也是‘名花有主’的人。” 我侧身而坐靠着他的膝盖,定定望着他有些傻气的样子,心如蜜糖。“喂,你刚问我想听真话假话,你打算说什么假话骗我?” 他头也不抬,张口道:“就说看她跳舞,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愣那一下,瞄那一眼是什么感觉?” 乐川勾起一边唇角,冲我笑得像个坏小子,“你学聪明了唷,会套我话了……”他伸手揽我入怀,让我的脸贴在他的心脏,“小灵子,我和她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她结婚生子,我都有发短信说恭喜。逢年过节我也会收到她的祝福短信。老实讲,能在最低潮的时候遇到她,得到她的开导和呵护,我很感谢她。” “低潮期是指你父亲过世以后吗?”他说话时很平静,心跳沉稳有力,我才有勇气问出口。 “嗯。”他的目光幽幽飘去远方,“那时候,我真的很想他。” 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乐川的脸颊,就好像在抚摸十四岁那年的他,那个在守在父亲灵堂前不吃不喝不睡的他。倔强得令人心酸,又坚强得令人心疼。 “你忍不住常去听军机训练,也是因为你父亲吗?” “嗯。” “乐川。”心头忽的打定主意,我扳低他的脸与我面对面,“那次你带我去听训练,我说过一句话,你没听清。我现在再说一遍,‘你以后想去,我陪你’,陪到你老得走不动路。” 他深深凝视于我,“记得吗,我当时也说了句你没听清的话,不过我是故意不想让你听清的。” “你说的什么?” “我说,还好你来找我,不然我差点就放弃了。”乐川报复似的捏下我的脸,愤懑地道,“你说你要去找廖繁木表白的时候,我都快气死了。算你跑得快,让我追上少不了挨顿揍。我平时身体多棒,就是被你气病的。” 我忍笑,也板起脸,“现在要找我算账是吧?” “记着,等七老八十谁都跑不动了,咱们再慢慢算总账。”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还有什么比老来互相嫌弃又彼此分不开,更浪漫更有趣的呢? 姜谷雨策略已久的招新宣讲会进入最后倒计时阶段,我和老班两位外援趁着周末,专程赶来参与讨论。初步决定每人讲十分钟,他负责普及中医基本理论,我负责讲解苦心钻研一个暑假的中医美容,力求深入浅出,寓教于乐。 讲座内容定下来后,着装上又遇到技术性的难题。所谓汉服社宣讲会,自然人人都要穿着汉服。可老班个子太高,根本没有适合他的汉服,每套穿在他身上都像大缩水,露手露脚。汉服做工繁复,多为手工定制,现为老班量身订制已然来不及。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那位热心肠的小女生赵紫嫣站出来,说她姥姥做了几十年的裁缝,应该有办法。众人皆认为此法可行,她又道姥姥腿脚不便,忸怩地低着头问老班,方不方便下午和她回趟家。此刻已心旌荡漾的老班嘴都快笑裂了,卡带似的迭声说好。 我猜,老班很可能会在这个大三的秋天里,迎来他人生的春天。 讨论结束鸟兽散,乐川回家不在校,我缠着姜谷雨请吃饭,引用了一句篡改后的经典歌词——“我来到你的城市,你都不管顿饭吃”。 “管管管。”姜谷雨一掌摁我进出租车,自己跟着坐进来,“我请你吃二百八一位的旋转餐厅自助餐,怎么样,够不够装逼,够不够朋友。” 我受宠若惊,“太够了!”吃穿用度,姜谷雨向来只对后三项感兴趣,今天一反常态的慷慨,我多了心眼,问,“无功不受禄,我是不是又做出什么感动你的事,自己不知道?” “我发觉,自从你和乐川在一起之后,一张小嘴越来越好使了。”姜谷雨拿眼斜我,“你呀,运气好,遇到第一个看上你的男生,就肯死缠烂打的追你,死心塌地的爱你。嫉妒不死我!” 事实如此,我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太像人生赢家。“要不我请你吃二百八一位的装逼自助餐?” “不必。我的确有点事想谢你。你是不是对易子策说过什么,他现在对我友善多了。”她点开微信,“最近,我们每天都能聊上几句。虽然他没多热络,基本保持五条回一条的频率,但比以前装死不回复强很多。” 我瞄眼她的手机,更惊讶于易子策也会用微信,“我们聊过一次,我对他六根清净的佛陀性格有改观。再跟你说个好消息,聊的时候易半仙主动提到你两次,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对你不是一点感觉没有。” “真的吗?”她大眼睛冒光,欢欣雀跃地推了我下,“王灵均,你可以啊!谈恋爱终于谈出点观察力来了。” “我不是谈恋爱谈出来的。”我让姜谷雨吐舌头,又盯着姜谷雨端详了会儿,“你这两天大姨妈来是不是没忌口,吃了生冷的东西?面色发喑,舌头发紫。你现在小腹不痛,等气血凝滞严重了,痛起来有你受的。” “昨天晚上好像吃了个可爱多……”她揉着小腹,忽的一定,“我和你聊恋爱,你怎么扯到月经不调去了?” “我在举例说明,观察力我早就有,也不差。听我这个未来的中医名家一句话,不要仗着自己年轻任意挥霍,早睡早起少熬夜,少吃生冷辛辣。”我拍拍姜谷雨的肩膀,任重而道远,“别忘了,你还有个年满十八貌美如花的情敌,沛沛。” 沛沛最近火力也猛,陪易子策上过好几节专业课的事,我就不说了,省得姜谷雨急功近利。在我看来,易子策如同一味质地坚硬,气味紧实的中药,必须得文火慢熬,才能出药效。 和姜谷雨一路闲聊到目的地,我刚坐定,就收到一条来自老爷子的语音。有些日子没联络,老爷子声音听起来不错,可内容着实令我费解。老爷子提醒我,千万别忘记下周四过中秋,约好的要陪他和小五一起过。 姜谷雨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孙子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怎么还叫你去过节啊?老爷子该不会病一场给病糊涂了,把你记成小五女朋友?” “我问问。”我拿起手机又放下,“不行。答应好乐川陪他过节,万一老爷子没记错,我在电话里拒绝不礼貌。我还是去一趟他家,当面解释清楚比较好。” 姜也跟着站起来,“我反正没啥事,和你一起去。你不是说易子策和老爷子是亲戚嘛,没准能遇到他。” 打车赶到老爷子家,还真让姜谷雨猜中了,易子策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保姆阿姨领我们进门,他抬头看见我们,我们看见他,俱是一愣。而后,他率先起身来到我们面前,朝姜谷雨微微一笑,转眸向我。 “你来……” “看看老爷子,阿姨说他在书房,我先上去了。” 暗暗使个加油的眼色给姜谷雨,我举步上楼,又被易子策叫住。他眸光匆匆掠过二楼,欲言又止,像在担心我的突然造访打扰到老爷子。 “老爷子现在不方便见我吗?”我不禁问。 他略有迟疑,“不是。”转身对姜谷雨说,“后面院子里的木芙蓉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好的。” 姜谷雨矜持点头,小媳妇一样乖巧跟在易子策身后。趁他不注意,临门前一回头立刻原形毕露,冲我笑如幸福花朵,银牙灿灿。 二楼书房房门虚掩,想到刚才易子策有话不说的踌躇表情,我站在门外轻喊了声老爷子。等待数秒无人回应,我提高音量又道句我进来了,轻轻推开房门。 简洁规整的书房不算大,一目了然,似乎没有人。左手边茶几上摆有黑白子厮杀的棋盘,藤编的棋子盒敞开着,像是一局棋只下到一半。正对面是宽大的红木书桌,桌后一把皮转椅,椅背朝我。 “老爷子?”来到书桌前,见皮椅随着我的声音轻微晃动,我思忖片刻,接着说,“老爷子,我今天是来向您请罪的。中秋节我不能陪您和小五过了,我得陪我男朋友。您要骂我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就骂吧。听说小五也交女朋友了,老爷子您应该很高兴吧,我也替你们……” 不知道是否哪句话没说对惹恼老爷子,椅背晃得越来越厉害,本就有错在先,我吓得噤若寒蝉。怪自己处事草率,不该失信于一位病重的老人。如果先找乐川商量沟通,他应该能理解愿意妥协,现在也不至于…… “老爷子,您当我什么没说,我这就去给男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陪他过节了。” 拿着手机走没两步,只听背后爆发一阵狂笑,这笑声太耳熟,我蓦地一顿后随即转身。看清皮转椅内笑得前仰后合的混蛋,我怒火中烧,想都没想凭着本能反应将手机用力朝他掷了过去。 “靠,你干嘛!”乐川跃身接住手机,急声道,“小灵子,是我!” “打的就是你!”没能命中,我恨得牙痒,“你就是老爷子的孙子小五,对不对?你早知道老爷子一直想介绍我们认识,对不对?” 我攥紧拳头都快气疯了,这厮居然又笑起来,“对啊。有没有很惊喜?” “惊喜个屁!你觉得把我当傻子一样骗来骗去很好玩吗?” 我知道自己该冷静,可是做不到,实在想不通他瞒着我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现在给我个狗屁惊喜?抱歉,我感觉不到。不想再多看乐川一眼,我拉开房门跑出书房,听而不闻他焦急的呼唤声。 “小灵子!”随后追出来的乐川,像面肉墙似的把我堵在他和楼梯扶手之间,脸上写满困顿,“我不懂,我是小五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再生气也不能闷头就跑吧,你要给我机会解释。” “解释什么?”我抵着他的胸口不准再靠近半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你喜欢玩这种猜来猜去的解谜游戏,把爱情也当成你的游戏之一。所以你才会说这是个惊喜,觉得我被你骗得团团转很有趣。对吗?” “当然不对。”乐川脸色一变,提高音量,“就算你认为我瞒着你不对,你也应该就事论事。我从来没有把爱情当游戏,尤其对你,我很认真!” 我气极反笑,不假思索地道:“你不把爱情当游戏,为什么交那么多女朋友?为什么把‘专一’解释得那么儿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喜欢她。呵呵,按照你的逻辑,我也可以解释你说的‘认真’,你喜欢我的时候只对我认真,等下任出现你会只对她专一,认……” “王灵均!”乐川一声低吼打断我,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爆裂,像在极力忍耐滔天怒火。目不转睛盯着我缓了会儿,他再度沉声开口:“王灵均,你不是说话可以不经大脑的小孩。给你三分钟,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谈。” “那你离我远点。” “不行。再跑了,我可没力气追。” 大家都在气头上,他耍心机,我也不甘示弱,“三分钟不够。” “你要多久?” 我又推了他一下,严肃道:“时间空间我都需要。时间是三天,空间是……”不知怎的想起他说过距离不超半米就会想我的无赖话,我顿了顿,硬声硬气地继续说,“空间是三天内不见面,距离越远越好,最好远到你想我想得痛不欲生。” 乐川闻言鼻翼阖动强忍笑意,绷了不过几秒钟,便笑趴在我肩头。“小灵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自恋,我想和你生气都生不起来。” 近墨者黑,我也后悔,“老实站好!我是说真的,从现在开始算。”推开他,走下几节楼梯,我猛地想起个事儿,回头问,“老爷子呢?” “在睡觉。眼看我快赢棋了,老人家输不起直喊困。”他跟下来,一只手很自然地缠上我的腰,“等我送你回学校再开始算。” 我拎起他的爪子扔一边,“时间可以晚点算,空间即刻生效。不用你送,姜谷雨说请我吃二百八一位的自助餐,我要化愤怒为食欲。” “那她也得顺便请我,谢谢我激发出你的食欲。”他像强力胶似的又黏上来,看前看后,掂量着我的胳膊嫌弃道,“不然,就冲你这流线型小身板,八十都吃不回来。” 我的身材我知道,是不如他那些曲线型前女友。今天姜谷雨还特意远远指了一个给我看,果不其然,从外形到气质均出类拔萃。可能因为其中之一前女友的视觉冲击太强,相形见绌,我刚刚才会说出一番蛮不讲理的话。 先有大一校花,后有靓丽前女友,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自卑的滋味。也许姜谷雨说的对,我这样一个身材长相普通,没有少女心又不懂浪漫的女孩,的确配不上乐川。 “小灵子,又生气了?” 听见乐川的声音,我从突然间的黯然沉默里回过神,他一张俊脸近在咫尺,带着粲然笑意。真是不能多看,看多了犹如雪上加霜,令我再度陷入迷思——他究竟为什么会爱上我? 我一言不发地摇摇头,正要开门,门先开了。赏完花回来的姜谷雨,易子策和我们正面相迎,四个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好像有一瞬间的短路发出擦擦火花声。姜谷雨半张着嘴错愕地看看乐川,很快反应过来,惊呼道原来你就是小五! 莫名心有点累,我问向易子策:“你回学校吗?” 他扫了眼我身旁的人,淡道:“回。” “我们一起。” “我送你们。” 我和乐川几乎同一时间开口,对视。 他怎么那么懂我呢,明明该值得欣悦,我却感到无力,对他说:“既然咱们定好了,你要说话算数,三天就三天。” 不等乐川回复,我低着头率先快步离开。 第十八章 我们配不配 昨夜一场秋雨缠绵至今晨,天空依然阴霾,湿气浓郁。 我和易子策一路无言来到公交站台,他问我是不是有话想问,我点点头,然后继续沉默。到学校的公交车久等不来,我揉着饿扁的肚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越发觉得冷,手脚发木,提议先找个地方吃饭。 马路对面正好有一家港式茶餐厅,看起来环境清幽也适合交谈。或许是为了营造出香港当地的氛围,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悠悠地打着转。易子策细致入微,注意到我冷得缩脖子,立刻请店员关掉风扇,又帮我要了一杯热水。将随身携带的姜片糖放入热水,我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下暖胃。等寒意渐渐退散,我正要说话,易子策先开了口。 “老爷子祖籍广东,乐川以前常陪他来这里喝早茶,离家近,茶点味道也正宗。在那之前,都是我表姑奶奶陪他来,一坐就是一上午。”他话家常一般语气平和,也没看我,专心地往鸳鸯奶茶里倒着淡奶,“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承认乐川是小五,为什么骗你。” “嗯,我挺意外的。”尽管当时已经发现太多疑点,只因为他一句话,我便深信无疑,“易半仙,因为乐川不让你告诉我吗?”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不是。”他轻呷一口奶茶,杯子放回原处,有点偏伸手想挪,不知为何顿了下又收回去,不再看那只杯子。“我不承认是因为不甘心,先认识你的人是我,像你说的我缺少勇气,最后输给了他。你可能还不知道,乐川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我告诉他的。” 我愕然一愣,“能具体说说吗?” “和道长去给老爷子做例行检查,我们在楼下闲聊。他问我上大学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人。我一开始摇头,后来改口说遇到一个很‘自不量力’的女生。” “我哪有?”心塞,不服。 易子策抿唇笑了下,“秋游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其他三个女生故意装背不动,只有你自不量力,非要背。期中考试你考了第二名,自不量力地向我下战书。” “好吧。”他一解释,我也觉得不算言过其实,不禁好奇地问,“当时乐川有什么反应?” “他……”易子策似犹豫拖长尾音,又喝口奶茶,“他说你这种性格的女生和我互补。可能因为受他这句话的影响,我才开始注意你吧。几个月前乐川告诉我,他想追你。我以为他会失败,没想到……王灵均,我在想,如果那天晚上陪你守夜的人是我,我可能不会输得那么快。” 我不太喜欢他反复用“输赢”这样的措辞,太在乎得失,才会格外计较输赢。 “听老班讲,你本来是要和我一去守夜的,为什么改变主意?”我问。 他低眉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单独相处一晚上。我这个人太无趣,担心你无聊。那晚上我在主楼前遇到乐川,他问我,你胆子大不大。大的话他就不去了,他觉得自己胆子不够大。我说比一般女生大,后来也问过他为什么会去。” “他怎么说的?” “他说,你怕孤独,需要人陪。” 记得守夜那晚,我回答了乐川很多关于这十年暗恋历程的问题,或许他从中得出结论——暗恋一个人是孤独的。他也说过广交女友是因为孤独需要人陪,所以那晚才会去陪我吧。他还说不停换女友,是因为没有人能给他寂寞的感觉。可他要的寂寞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易半仙,我向你请教个问题。”关于孤独与寂寞,我又联想到乐川那个鱼缸与鱼的比喻,“‘孤独是鱼缸里只有一条鱼,寂寞是鱼缸里没有鱼’。你听乐川讲过这句话吗,明白什么意思吗?” 他沉思片刻,摇摇头,“我们走得不算近,高中三年几乎没有来往。” “为什么,你们不是亲戚吗?” “因为,”易子策似乎在顾虑什么,话音停顿后莞尔道,“我个性太孤僻。你们都说我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你不也叫我‘半仙’。” “半仙是我对你的尊称,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了。”我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对易子策产生男女间的好感,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把他摆在望其项背的高位,用来欣赏和佩服。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我面带微笑迎着他的目光,“谢谢你告诉我乐川,不,小五以前的事。” “你是指……”他话音稍等,蹙起眉峰又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改口沉吟道,“你,你知道他锁骨上有刺青吗?” “看见过,‘J-25’,但不知道代表什么含义。”我如实回答。 “你不好奇?” 我摇头。曾经问过,也误会过,明白肯定与他过于某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关,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的好奇心便渐渐淡了。 易子策仿佛不太相信,“需要我告诉你吗?” 再度摇头,我轻松笑着说:“你还是告诉我,我有机会超过你考第一吗?” 他想也不想,“不可能。” “好吧,果真一点机会不给我留。” 意料之中,我也没什么好失落的,边吃午饭边和易子策闲聊。问起他是否会读道长的研究生,我还蛮期待和他这位天才人物继续做同学,见证他一步步成长为中华名医。一问才知道,他意不在此打算考军医学院研究生,子承父业做个军医。 一同坐车回学校,易子策送我到宿舍楼下,已经说了再见,他又叫住我问是不是和乐川吵架了。我只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三天时间过的说快也快,汉服社宣讲会成为重中之重,姜谷雨立志在任期间将汉服社做成全校第一大社,全身心投入其中,光彩排预演就进行了三次。我和老班课照上又不能缺席彩排,两个学校来回奔波,他一点不嫌折腾,乐此不疲。看样子和赵紫嫣进展不错,本科内脱单有望。 我也没多少怨言,因为平时用来和乐川约会的时间都用来赶路和彩排了。乐川信守约定不见面,但照常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我烦了一律不回。姜谷雨骂我矫情,不理解我有什么可生气的点。乐川就是小五,不好吗?还没恋爱,提前顺利打通家长大BOSS一关,不好吗? 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固执认为乐川不够遵守约定只会钻空子,依旧保持着随心所欲的游戏心态。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我猜不透的乐川,这段日子的恋爱好像也白谈了,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牛角尖钻到最后,纠结的还是一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会爱上我。 姜谷雨不骂了,正帮我化着妆,改直接动武拍我脑袋,想知道就去问呐,玩什么愁肠九转,矫揉造作!我说一来三天期限没到,二来这不忙着为你的事业做无私奉献嘛。姜谷雨语塞咯咯笑,整理起我的缎面褙子道,待会儿好好表现,全靠你们……诶,你们班长呢? 宣讲会在即,众人四下寻找不见其踪影。临场前他和赵紫嫣终于现身,忙不迭赔笑道歉,赶着去取紫嫣姥姥改制的汉服来晚了。老班拎起个布口袋,面有难色地问姜谷雨要不要过目。姜谷雨手一摆,时间来不及快换衣服,我们先进去。 我紧跟身着各式汉服的团员们走上讲台,着实小小惊讶了一把。前期宣传收效甚好,偌大的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连两边走道也站着人。环顾一圈,我的视线很快锁定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之上——乐川!更令我惊异的是,他身旁的面孔也颇有些面熟——大一校花。 他似乎第一眼就找到了置身最角落边的我,嘴角上扬,旁若无人地送来记飞吻,被我冷冷一瞪,半路夭折。他随即露出又受伤又疑惑的表情,我心烦移开视线,正巧与讲台中央回头瞄来的姜谷雨对上。她应该也看到了成双出现的乐川和校花,估计担忧我受不了刺激临阵脱逃,投来一个“大事为重,坚持住”的眼神。 我朝她点点头,却听席下突然发出阵阵笑声。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转头一看,我眼珠子定住也差点当场喷笑。老班藏青色曲裾深衣的袖口和下摆,各加出一截大红大绿的花被面。也没多难看,反而有种诡异到令人发笑的和谐感。老班为了小女生也是蛮拼,不知克服多少心里障碍,才穿上这套小女生姥姥精心改制的汉服走上来。他似乎也打算豁出去了,腰背一挺,硬撑起一张“尴尬到死”的脸。 开场一幕插曲恰到好处地活跃了现场气氛,接下来的每一项内容都进行顺利,学生们的反响和参与度也超乎预料的好。我至始至终没再多看乐川一眼,怕影响讲座表现。好在事先准备充分,我又热衷于宣传中医文化,基本没出差错,只是自我感觉眼光飘忽不定。讲完最后一个字正要下台,姜谷雨却忽然走过来,面对学生们道,下面是互动环节,欢迎各位同学向我们未来优秀的女中医踊跃提问。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原地有点发蒙,三次彩排没这环节呀! 暗地里大喊不要啊,我猛朝姜谷雨打眼色。她压根不甩我,笑眯眯地伸出手,“请把麦克风递给那位穿灰色针织衫的帅哥。” ……灰色针织衫的帅哥,我心中一凛,眼睁睁看着麦克风被一只只手传到乐川手中。 他笔直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望向我,“这几天我女朋友不回我微信,不接我电话。我心都痛了,想不通她为什么不理我。请问这是为什么?” 满教室女生占绝大多数,顿时一片骚动,碎碎低语四起。 我虽然听不清她们议论内容,但从她们看乐川的表情也能猜到——光凭这张英俊的脸,遭女友冷遇就完全不合理,坚决判不知好歹的女友有罪。 摆明了这是场事先安排好的,请君入瓮的局。我已然没有退路倒镇定下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疾不徐回答道:“这很正常,中医有句话‘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等你想明白,自然也就不痛了。” 乐川低头笑了下,再抬起又恢复像模像样的认真与忧郁,“她不理我是因为她在生我气,我想过原因,但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原因?”姜谷雨举起麦克风八卦追问,全场也跟着附和。 此刻,我只感觉老班那套诡异的汉服穿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夺路而逃,惶然不安道:“这是你和女朋友的私事,不应该……” “我女朋友在现场。” 乐川此言一出,全场的眼睛都开始搜索目标对象,一颗颗脑袋360度打转跟雷达似的。姜谷雨下意识地回头看我,我僵着脸一瞪眼,她吐吐舌头又赶紧转回去维持秩序,喊声大家静一静。 “既然你女朋友在现场。”姜谷雨一边做了个安抚全场的手势,一边对乐川说,“我以宣讲会主持人的身份,同意你现在说。” “我不同意。”我疾呼。 “反对无效。” 姜谷雨一票否决,更变本加厉地邀请乐川上台,面对全场大声讲出来。乐川毫无异议,大大方方来到我身边。他表面上装得好像与我素不相识,私底下已经借着讲台的遮挡,牢牢牵住我的手。 一切的一切仿佛按照他们精心编排好的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除了被动配合,一点逃出生天的余地也没有。有谁喜欢任人摆布呢?我忍耐着,极尽克制暗潮涌动的情绪,默默看向乐川。 他目视前方,“我女朋友因为不够漂亮,身材不够好感到自卑,觉得自己太平凡配不上我。”说着扭过脸,像才发现我的存在,一瞬惊喜道,“王灵均同学,我突然发现你和我女朋友长得很像。”偏身向我靠了靠,他又看回众人,大声问,“同学们,你们觉得我们配不配?” 全场安静…… 所有人如出一辙地呈现出“到底什么情况”的懵逼表情,但很快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回答,有说配的,当然也有说不配的。 乐川习惯于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能应对自若。可我不行,仓皇局促,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挣脱不开他的手,我压低音量斥道:“你玩够没有?” 他似乎看出我正处于发怒和暴走的双重临界点,立刻放下麦克风,拉着我跑出阶梯教室。 穿着汉服,我踉踉跄跄根本跑不快,乐川也没带我走远,转几个弯来到僻静消防通道,高抬双臂,将我死死禁锢于角落。 “小灵子,不生气了,好不好?”他倾身贴近,哀求般道。 这个时候知道装可怜卖乖了。我一时半会儿难压心头窜起的邪火,也不想再说出什么口不择言的话,只好气鼓鼓地瞪他,一言不发。 “不说话我可要亲你了,憋好几天了。” 他落下吻,我扭头,他也跟着挪嘴唇。我又扭到另一边,他直接急了,干脆将我的脸固定在他手掌之间。我警告他,敢亲我就继续生气。他则满不在乎地切一声,说自己最不怕受威胁,便重重地吻上我的唇。 这个吻比以往每一次都激烈强势,带着攻城掠地的侵略性和男性的征服欲。好像几天没见的损失,要一次性补回来似的。感觉再被乐川强吻下去,很可能会和自己的警告背道而驰,就此原谅他,我狠咬下唇齿间他的舌尖,总算以暴制暴逼他不得不喊着疼,意兴阑珊地结束。 “活该!”我嘴上不饶人,却不自觉地帮乐川揩起嘴唇上沾染的口红,“小心铅中毒!” 他抓着我的手,笑容灿烂,“不怕,你是妙手神医,可以帮我解毒。” “解不了。术业有专攻,我只会下毒。” 他又帮我擦口红,“是啊,中了你的毒之后,我现在已经百毒不侵了。” 此人说话太没脸没皮,好像刚才和大一校花并肩而坐的不是他一样。忿忿想着,他的指尖正好来到唇边,我顺势又咬了一下。 “喂,你狗啊!”乐川疼得猛抽回手,转眼又笑得洋洋自得,刮了下我的脸,“你吃醋了。我的位置是姜谷雨事先安排好的,她要换坐到我旁边,我不可能拦着不准吧。” 吃醋比火气更难控制,我迅速转移话锋,“所以你承认和姜谷雨串通一气喽?” “我没有不承认啊!不准见面,不接电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他似有满腹委屈,寻求慰藉般又轻贴着我的唇辗转蹭了蹭,“小灵子,我没猜错吧。你怎么那么傻,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坦白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盯着乐川一双深邃得仿佛看也看不透的黑眸,我慢慢道:“你身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前女友个个都很漂亮。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地来追求我,为什么会爱上我?太难了,我想不明白。” “一点也不难。”他也凝视着我,“小灵子,我告诉你,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什么意思?” 乐川正欲解释,他的手机响了。姜谷雨打来强行命令我们,无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必须立即终止赶去参加庆功宴。因为整场宣讲会属我和乐川这段最精彩,我们是最大的功臣。 “去吗?”乐川问。 我想了会儿,点点头。不去的话,还真怕他会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似乎看出我的顾虑,勾起薄唇坏笑,说功臣就应该晚到才显得地位重要,不如先做点更重要的事,说完又抱着我亲起来。 陪乐川做完他所谓更重要的事,我们赶到学校外的烧烤大排档,大伙已经吃得热火朝天,唯独老班坐在一旁画圈圈。赵紫嫣不在,我问姜谷雨是不是表白失败。她摆手道,刚人在的时候,老班还好好的。人有事提前先走,他就郁闷地不吃不喝,后悔自己今晚丢脸丢大了。 “多大点事儿啊!”乐川拉过老班,递上啤酒,“今晚上要是小灵子当场甩手走人,最丢脸的就是我。” 老班一口也不喝进去,有气无力地端着杯子,“可你最后没丢脸。我一走上去,全场都在笑。” 乐川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活着,无非就是被别人笑笑,顺便再笑笑别人。” 我真佩服乐川,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忍住笑,我也跟着劝老班,“没错,今天笑你的人越多,小姑娘越会记得你的好。等哪天你带着她见咱们班那些单身汉,有你笑的时候。” “有道理!”老班恍然大悟,左手啤酒右手烤串,酒肉一下肚,整个人像开了光一样,“我就说没有两杯小酒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就小酒加撸串!来来来,大家一起走一个!” 见乐川端起饮料捧场,老班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喝酒。他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淡淡忧伤,转瞬便消失在明媚笑容之中,只道不喜欢酒的味道,不会喝。老班转而又问我为什么也不喝。牵着乐川的手,我说,理由同上。老班哈哈大笑,感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班状态恢复张罗喝酒,再加上乐川擅长谈天说地,席间气氛格外好。完成一大心愿的姜谷雨看着高兴,自己也没少喝。酒精上头陶陶然之后,我陪她坐到路边吹风。她撒娇似的抱紧我不撒手,摇来摇去,一同望去马路对面欢声笑语的热闹场景。 “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对乐川动歪脑筋了。”姜谷雨忽而开口,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灵均,你不生我气吧?虽然你原谅了我,但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好弥补之前的过错。幸亏啊,你忍着脾气没跑掉。” “当时确实挺生气。我跟你们不一样,从来没有成为过焦点式的人物,有点害怕受人关注。” “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被你爸妈忽视吗?”姜谷雨抱我抱得更紧了一些。 “可能吧。”我安抚地轻拍下她的手背,“自从我对我姐说了那句话之后,除了有天晚上她打电话让我去找廖繁木,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我总觉得她听到了那句话。” “那可怎么办?”她担忧地问。 “等她回国,我也回趟家,单独和她谈谈。” “对她坦白你暗恋过廖繁木的事吗?” 我大脑放空一刹那后,平静道:“如果听到了,坦白是唯一的选择。如果没听到,我可能会永远隐瞒下去。” 看见对面的乐川高高站着在向我们这里张望,我笑着朝他挥挥手,他放心地点下头,又坐回原位。姜谷雨似吃味地哼了一声,松开双手改拢住自己的小腿,继续像秋风里的落叶般晃晃悠悠。 “以前看你暗恋廖繁木暗恋得那么辛苦,我就在想等读大学,老娘一定要想方设法找个男人来挽救你。现在真有这么个男人了吧,我又……有点失落,好像你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了。”她歪着脑袋看我,神情慎重又严肃,“王灵均,我怎么觉得我跟你妈似的,我这是不是叫‘母性光辉’啊?” “哪有!你这明明就是因为太爱我了。”忍住笑,我假装抉择艰难,“你不要追易子策了,改追我,把我从乐川手里夺回去。” “美得你不轻!”姜谷雨笑嗔,用力搡我胳膊,真如同老妈子般道,“去去去,离我远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拍拍屁股起身,过马路往回走,“天要下雨,娘也要嫁人。我再去喝两杯,晚点好给易子策打电话耍耍酒疯。” “你别真喝醉啊?”我不放心,喊道。 “知道知道。” 马路中央,姜谷雨扬手和正朝我走来的乐川击掌,对他说了句什么。等乐川坐到身旁,我忙追问。他卖关子只笑不答,习惯性地伸手揽我入怀,抓起我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惬意地道,吃得太热先降降温。我很自然地提醒,少吃烤串容易上火,平时泡点金银花来喝。他认同地点点头,说最近火气是重,恐怕得吃点什么才管用。我当真了,抬头准备细察他面色,他就照着我的脸咬了一口。 “败我的火吃别的不管用,只能吃你。”乐川砸吧着嘴,半眯眼睛含笑贴过来,“小灵子,抽个空让我饱餐一顿呗?” “没空!”一根指头顶着脑门推远他,我擦掉一脸的口水,教训道,“别满脑子龌龊思想。” “你等一下。”他摸出手机摆弄一番后,指着屏幕上的几个字说,“龌龊,释义污秽,不干净。小灵子,你怎么能用污秽,不干净来形容我对你的美好遐想呢?我不允许你这样贬低自己!” “……” 我一下子被乐川义愤填膺的样子逗乐了,倒在他肩窝里笑得停不下来。听见他跟人道歉,说家里女人笑点低。我蓦地抬头,便看见一对路人情侣从面前经过,频频侧目,直至走远仍不时回头。 “好啦,我不笑了。”我从乐川怀里退出来,揉揉脸颊收敛笑容,“我现在想听你解释那句话——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乐川转身盘腿而坐,与我面对面,“你先告诉我,你相不相信缘分?” 我思索片刻,“相信。” “好。我和你之间就存在着一种神奇的缘分。”见我蹙眉,他笑着抚平我眉间疑惑的纹路,“小灵子,我其实很早之前已经认识你了。我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突然发现自己会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和有关于你的事。最早是易子策,然后是我爷爷,徐老先生,姜谷雨,杜尔欧,还有我表妹沛沛……你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吗?” 我想着道:“像你周围所有人都认识我,唯独你不认识?” 他眸光熠熠,“没错!” 幽风徐来,乐川脱下针织衫披在我身上,自己却嫌热似的挽起衬衫袖,露出一段精瘦小臂。月夜秋凉,不远处沸沸扬扬,我身披爱人薄衫,爱人就坐在我对面,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这一刻太令人悸动,我痴迷凝视乐川仿佛着了魔,鬼使神差般探过身子,吻上他的唇。 乐川大概没想到,总嫌他毛手毛脚的我,居然敢在大马路边主动献吻。蜻蜓点水后我对他浅浅一笑,他眼眸中满是愣愣呆劲儿,好半晌没回过神。 伸手捏他脸,我问:“怎么,吓傻了吗?” “有点。”他又怔忪几秒,摸着自己的脸点点头,傻呵呵笑起来,“小灵子,你是不是也开始对我产生美好遐想了?” “是啦是啦。”一承认难免感到羞涩,我催促道,“你继续说。” “说什么?我忘了。”乐川大手抚过我的头顶,我的面颊,最后牵起我的手,窝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间,“有关你的事听多了,我渐渐对你越来越熟悉。你热爱你的专业,是个不服输的学霸,外号‘万年老二’;你是社区医院里的小中医,没看过几个病人,但特别会哄老人家开心;你对你唯一的闺蜜很好,肯为她出头,陪她度过失恋期;你也是个经历过十年暗恋的傻姑娘……” “你别说了,想哭。” 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慌乱埋头闭上眼睛。下一秒便被最熟悉的气息笼罩,置身于最温暖的怀抱,乐川低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畔柔缓轻吟。 “没相遇之前就已经爱上你,这种话虽然很动人,但不是事实。小灵子,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确给了我久别重逢的感觉,自然而然就喜欢上你了,决心一定要追到你。请你相信我。” “我信。”慢慢熟悉陌生人的感觉似曾相识,我从他胸口抬起头,“听老爷子和易子策谈起小五,我也渐渐对他熟悉起来。你想在我和小五见面的时候,也体会到这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所以一直瞒着我,对吗?” “嗯。怪我预想得太好,以为你会觉得惊喜,完全没料到你发那么大脾气,几天不理我。” 乐川说完哀怨地抽抽鼻头,明知道他在装,我仍心生内疚,“我错了,对不起。” “你要怎么补偿我?”他冥思状,摆出勉为其难的神色,“如果你约我研究身体结构,或者做些符合美好遐想的事,我可以考虑原谅你。” 我瞪眼,“你脑子里能想点别的吗?” 他也不满,“脑子里全是你,你怪我咯?” “不想航空报国啦?”心头乐开花,我口是心非地问。 “当然要报。”他义正言辞地道,“为了更好地报效祖国,必须尽早解决个人问题,以后才不会有后顾之忧。说吧,为了祖国,啥时候领证?” 乐川一张嘴太厉害,照他这么上纲上线,我要不答应,就成不爱国了。 我才不上当,侧到一边懒得搭理他,胳膊一紧又被扳正回去,一个柔情的吻落在了唇间…… 第十九章 中秋月下的秘密 阴雨绵绵几日,八月十五终于天光放晴,迎来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受老爷子之命,我早早赶来二层小楼。一进客厅,就看见乐川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背靠墙壁正罚站。我一头雾水,朝他投去疑惑目光。他挤眉弄眼做个鬼脸,听得沙发正中老爷子一声咳嗽,立刻做回知错服罪的老实样。 “小灵子,你过来。” 我忙应声来到老爷子面前,不敢坐也不敢说话。已穿上夹袄的老爷子,距离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大圈,双腮凹陷,原本笔挺的脊背似乎都驼了。但多年养成的军人威严仍在,精神显得还不错。 我乖乖站定,老爷子便开始念叨起乐川的不是。早想介绍我们认识,臭小子总打马虎眼,嘴巴上说年纪小不考虑,没几天就听说交了女朋友;非等到事情败露了,才肯坦白,把自己亲爷爷当老年痴呆,简直不像话;问他为什么不早讲,就四个字“时机不到”,敷衍了事,什么态度…… 数落到最后,老爷子问我该不该罚,怎么罚。我知老爷子口硬心软,倘若真打算重责孙子,不必等我来。偷瞄眼乐川,我假意严肃对待,罚,罚他跟您老下棋,只准输不准赢。老爷子“勉为其难”同意,乐川“如临大赦”高呼爷爷英明,忙帮老爷子斟茶盖上绒毯,摆定棋谱又喊我别傻站着,去厨房帮忙。 厨房是保姆阿姨的主场,一切井井有条。她当我是客人,无论如何不让我帮忙,说老爷子多少年没这么开心,今晚上一定要张罗出一桌好菜。还说我是乐川第一个领回来的女朋友,自从老伴过世后,乐川成了老爷子唯一的牵绊,多好的孩子早早没了父母……保姆阿姨眼眶泛泪,操起围裙抹眼角再说不下去,有些难为情地咧咧嘴,请我去后院,帮她摘些自己种的新鲜蔬菜。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经过客厅见正在对弈的两人,一个饮茶好不得意,一个托腮冥思苦想,忍不住想,要是早点认识这对可爱的爷孙俩该多好。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乐川抬眸朝我浅浅一笑,被老爷子敲脑门嗔他不用心,他讨安慰似的又对我扁了下嘴,赶紧埋头继续思考。 一双脚像定住一般,我久久凝望着他们,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涌而上。来到垄梗分明的小菜园,我才蓦然醒悟这种滋味叫“温馨”,曾经以为遥不可及,却在刚刚毫无征兆地进驻我的心房。 田间蔬菜长势喜人,我忙活了一阵,乐川也来帮忙,说酣战两盘老爷子累了得眯会儿。他蹲在我身后,弯着腰挖挖翻翻一番,突然喊我名字。我应声一回头,一只蠕动的肥硕蚯蚓映入眼帘,某位幼稚鬼正满脸兴奋地等我惊声尖叫。 “无聊!你再这么幼稚下去,我要改叫你‘乐三岁’了。”我嗔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 他悻然怕掉手上泥土,跨步蹲到我对面,“你告诉我,你到底怕点啥?” 我停下动作,思索片刻,说:“待会儿你家人全来了,我怕自己怯场。” “不怕,放轻松做好自己就成,其他的交给我。”乐川拿过我手里的三齿耙认真帮起忙,忽而狡黠一笑,“别忘了,咱还有爷爷罩着呢。” 我心稍安,清理着白萝卜上的泥块,提议道:“要不你跟我说说今晚都有哪些人会来吧,让我有个准备。” “那人可就多啦,爷爷奶奶生了四男两女,我爸排行最小……” 尽管乐川给我临阵抱了佛脚,当晚饭时分,他的家人们陆陆续续到来的时候,依旧抓瞎分不清谁是谁,只能跟着乐川叫人。家中长辈居多,初次见面待我都和善有加。我仍不敢怠慢,时时刻刻保持微笑,有问必答。直到一张相对熟悉的面孔出现,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沛沛应该已提前知晓我和乐川的关系,一进门便欣喜地挽着我叫嫂子,向所有人骄傲宣告,她可比她小五哥更早认识我。吃饭时,我们也挨在一起,她热心地又帮我把家里关系重新捋了一遍。下巴努向斜对面,敦促小侄子小外甥们乖乖吃饭的乐川,沛沛羡慕道,全家同辈中属他最得宠,既有长辈缘又有孩子缘。 不用沛沛说,我也看出来了。从家里来人到现在,乐川一会儿向这个叔叔汇报学习,一会儿又有那个姑姑关怀生活,要么就是被小孩子们缠着不放,玩游戏讲故事,俨然一个“孩子王”。他也许是照顾多了经验格外丰富,耐心十足。四五个男孩女孩围坐周边吃饭,他也能一一悉心顾及到,甚至记得每个孩子爱吃什么菜,又对什么菜不感冒。 有人说,专心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要我说,专心照顾小孩的男人不仅性感,更打动人心。 我望着乐川发呆,不知不觉弯起嘴角。他一个不经意地抬眸与我四目交汇,一阵面红耳赤,我忙低垂下头夹菜。发现碗里空空如也,又一阵心慌意乱不敢再乱动,呆呆盯着碗底,只觉自己挺没用的。这样随便和乐川对视一眼,就心跳加速,不知所措,还是头一次。 隐约听到沛沛好像在和我说话,我茫茫然半个字没听清,不得不请她再说一遍。 沛沛像个人精,瞥了眼乐川,心照不宣地冲我抿唇一笑,“我在问你,民国手抄本的《寓意草》是不是很难买?” 我三分游离在外的心思刚落,顺口答道:“民间普通的手抄本应该不难,你可以去城南旧书市场找找。我就是在那里买的。” “你也买了!”沛沛眼睛一亮,一口一嫂子喊着帮我布菜。我连连道可以了,她才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嫂子,能不能把你买的《寓意草》借给我看看?” “不好意思,我已经送人了。” “送人了呀……”她好生失望,耷拉下肩膀又突地挺直腰,急问,“送给子策哥哥了吗?” “是的。” 这时身旁一位婶婶正巧同我说话,我轻应了沛沛一声,忙转过头客气回答婶婶的问题。不知是否自己过度敏感,这之后,沛沛再不复先前热络,没有主动和我讲过一句话。留意到她时不时地会偷瞄我一眼,我笑着问她有什么事,她却只摇摇头,收回略显复杂的眼神。一直到她走,我也没找到机会单独问问。 顾惜老爷子身体,晚饭后大家陆续离开,剩下我和乐川陪老爷子坐在二楼露台赏月。夜空清朗,银月如盘。不顾医生叮嘱的老爷子借着过节高兴小酌两杯,此刻已靠在摇椅内已昏昏欲睡。可又固执地不听劝,非得强打精神让我们再多陪他待会儿。老爷子很少开口,只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乐川,听我们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请他评理,他总偏袒我,骂乐川没大男子气概。 “爷爷!”以往次次都占口舌上风的乐川,这回吃瘪吃到满腹委屈,怨声载道,“不能因为小灵子和奶奶年轻的时候有点像,您就处处护着她吧。再说,她哪有奶奶漂亮,您觉得长得像,纯粹是因为她和奶奶一样学中医,还和奶奶一个习惯,张口闭口开方子。” “哪里不漂亮?”老爷子不怒自威,淡淡睨向乐川,“不漂亮你整天捧着手机看她照片?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不知道。”又转看着我,当乐川听不见似的小声道,“小灵子,我跟你说,他盯着你照片看的时候像个傻小子,只会嘿嘿笑。” “爷爷,您误会了。”见我咬唇忍笑,乐川不恼不羞,绕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膀说,“小灵子知道,我手机里只有一张我们的合照。我那是欣慰的笑,替小灵子找到个好对象感到欣慰。小灵子,我说的没错吧?” 我抬手覆在乐川的手背,肯定道:“没错。老爷子,能遇到乐川是我的福气。” “好好好,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老爷子不住点头,忽的像想起什么,关切地问,“小灵子,今天过节,怎么也不见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感觉肩膀一沉,我扭头对上乐川鼓励的目光,心底的畏缩与抵触仿佛瞬间瓦解,“我这就去打。” 家里电话响过几声被母亲接起,听见我轻喊她一声,那头的她好像很意外,沉默数秒后止不住般答应了好几遍。即便隔着手机,我也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欣喜。上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不觉有何不妥。但在这特殊的夜晚,想到不久前乐川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团聚场景,我竟然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愧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妈,你,你们吃月饼了吗?” “吃了,吃了,你呢?” “嗯,吃过了。”大概晚饭时听多了祝福的话语,我下意识地道,“祝你们中秋节快乐,身体健康。” 那头的她再是片刻兀自沉默,“好好好,你也照顾好自己。要跟你爸说两句吗?” 不知怎的我又胆怯了,“不用不用,等姐姐回国,我也回去看你们。” 母亲似失望地叹了口气,却没多说什么,反复叮嘱我注意身体,天凉加衣,才挂断电话。 我站在露台边,不自觉望去天上明月,变得有些恍惚,怎么也想不起和爸妈姐姐共同度过的那些中秋夜。脑海中努力拼凑出模糊画面,那里面似乎有我,又似乎不曾有我。有我的时候,我通常眉目淡漠,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没有我的时候,我成了真正的局外人,望着他们欢笑连连,亲密融洽,又向往得无以复加。 这样矛盾,这样纠结,也这样执拗地矛盾着,纠结着在心里痛成伤口。如同与自己作对一般,又更加执拗地不准伤口愈合。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可以爱他们。”将头轻靠身旁人的手臂,我没有看他,眼睛仍旧凝望着圆圆的月亮,“我只对我妈说了两句话,可听得出来,她很开心。” 乐川环过我的肩膀,“你把我这个未来女婿领回去认认门,她会更开心的。” 心间阴霾顿时消减,我都不知道该继续伤怀其中,还是该笑,抬手打他。他顺势捉住我的手,轻啄一下后紧紧握着,嘟囔句怎么这么凉。我回头看眼空空的摇椅,问老爷子呢。听他道已经回房睡下,我便说,我也该回学校了。乐川不准,退至身后拥着我,感叹终于等到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用命令口吻要求我闭嘴,安安静静赏月。 禁言令实施没一会儿,乐川自己先破例,开始找话闲聊。他今晚的话格外多,从儿时捉鸟爬树的趣闻聊到年少时的轻狂叛逆,基调轻松只字未提那一段最晦暗的记忆。我听的多答的少,也觉心情舒畅,倏尔想起现在仍夹在手账里的小五百日照,便回头借着皎白月光,细致端详乐川的眉眼。 他颔首,嘴角噙笑,“你看什么呢?” “男大十八变,你和小不点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他不解地微挑眉梢,我但笑不语,卖关子卖到他不买账掐我腰眼,我抽口凉气这才道,“老爷子送了我一张你的百日照,肉墩墩,光溜溜什么也没穿。” “唷,他老人家思想挺开放。别人相亲前互看PS美照,他直接改送裸照。”开句玩笑,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好好保管,万一以后吵架把你惹急了,你还可以威胁我——道不道歉,不道我就把你艳照发上网!” 乐川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学得有模有样,我扑哧一笑,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干脆当传家宝世代相传吧。等你儿子娶老婆的时候,我就拉着他的手说,儿啊,咱家穷没什么能给你。只有这张你爸的百日照,你可千万收好,将来再传给你儿子,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儿子……” “停停停,打住!”他极为不满地打断我,横眉瞪眼,仿佛完全不能容忍我产生如此想象,“我这样的上进青年怎么可以让老婆孩子过苦日子!哪怕我面黄肌瘦,整天吃糠咽菜,也要你们娘俩养得白白胖胖,喝酸奶不舔瓶盖。” 我笑得停不下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等笑够了心头落得一片清虚,喃喃道:“咱们会不会想得太远,未来的日子还有好长好长呢。” “慢慢过呗,等过成老头老太太一回头,兴许又会觉得日子太快,一眨眼就到……” 乐川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知道,在这一刹那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卧房里的那位耄耋老人。人世无常,有些事并不会因为你的不接受,就不发生。转过身环住乐川的腰,我几次启齿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抱着他。不期然他却像慰藉我似的先开了口。 “小灵子,我经历过,所以我什么都明白。” 我心疼他,抱得更紧一些,“乐川,我会陪着你。” 他沉默以对,却背过手将什么东西塞进我手心。沉甸甸质地坚硬的金属触感,摸着像楼下展柜里的飞机模型。拿到前面一看,果不其然,一架精致小巧,金灿灿的军机模型。航空军事知识几乎为零的我,看不出这架航模的特别之处,也不明白乐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我。 “送给你。”他低声道。 “送给我?” 我更迷惑但没有继续追问,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一架看似普通的航模,想着,我对着月亮高举起它,仔细观察起来。忽然之间,机身尾部一行刻印的小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歼-25”。应该是这架军机型号,我全然不懂其中含义,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歼的全拼首字母是“J”,那么换种写法就是“J-25”…… “你的刺青!”我看去乐川,一声惊呼。 他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你以前说不想听,现在想听了吗?” “想。” 乐川并没急于开口,带我回到一楼客厅沙发里坐下。电视开着但音量很小,保姆阿姨仍在忙碌着,厨房里不时传来洗洗涮涮的声音。茶几摆满各种当季水果和五颜六色的糖果,旁边还有一盘叠放成小山似的月饼,仿佛时刻准备着家人欢聚畅聊的场景到来。 可惜,现在只有我和乐川依偎而坐。他剥开一颗橘子,专心地择起橘瓣表面的白色筋丝。我忙制止,告诉他这是味中药叫“橘络”,具有通络化痰、顺气活血之功效。还有人说连橘络一起吃,不容易上火。他撇嘴嫌苦,从小到大都是择干净了才吃。我笑嗔哪那么精贵,抽一瓣还没来得及择的橘子硬塞进他嘴里。他夸张到五官都皱在一起想吐,我一瞪眼,又飞快咀嚼起来。 原本略显岑寂的气氛,便不着痕迹地淡去了。 吃完橘子,乐川拉我靠坐进沙发,一同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中秋晚会,很是随性地徐徐开了口:“我爸就是在第六代战机‘歼-25’首飞中牺牲的。空中突发双发动机同时停车的状况,地面命令我爸立即跳伞。我爸为了不损失一架造价昂贵的战机,尝试滑翔迫降但失败了,当时的空中高度已经不允许他再弃机跳伞。” 婆娑着手中的航模,我顿然明白,乐川刚才的一切举动,包括现在他的平静如常,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在听到这番话后,为他难过悲伤。 轻点他的锁骨,我说:“所以你纹在这里,永远纪念你的父亲。” 他朝我微笑,明朗到看起来一点也不勉强,正应了他说过的那句话,“最难过的人笑得最灿烂”。我也露齿一笑,将航模小心妥善地收进包包里。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和我爸一样威风的空军飞行员,直到他牺牲都没改变。后来越长越高超出标准上限身高,不得不放弃。”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现在我的理想是,有生之年能把一架装有全自主研发生产的航空发动机的歼击机送上蓝天。” 我完全不了解国产航空发动机的行业发展状况,只因为乐川便不自觉地充满信心,底气十足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那我那天说的话是不是很有道理?”我听得呆了下,他歪着头盯着我直笑,“为了祖国,你是不是应该早点让我娶进门,让我安下心?” “……”好深的套路啊! 我正琢磨着应对之词,做完家务的保姆阿姨拖着袖套走出来,应该听到了乐川的话,笑呵呵地说:“女孩子家早点结婚好啊!现在又开放了二胎,你要不想身材发胖,就得早结婚早生孩子,人年轻容易恢复。” 乐川招呼阿姨坐下休息吃水果,揽着我的肩膀道:“没事儿,她就算胖成头猪,我也不会嫌弃。” “啧啧啧,我和我家那口子刚处对象的时候,他也觉得我千好万好,现在不照样嫌我肥嫌我老。”保姆阿姨性格直率,待我亲近地像自家人一般,“不过话说回来,像小五这么好的孩子,阿姨真没遇到过。听阿姨一句话,要是老爷子能看到你们两个孩子结婚,保准特高兴,病也能好一大半。” 乐川唇角上扬得意的不行,“听听,听听,这就是来自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 “不不不,我哪能代表那么多人民群众。”阿姨忙摆手,“我顶多代表……代表我和家那口子。”似乎怕我们不信,她铿锵有力地重复道,“对!我家我说了算,我能代表他。” 阿姨太可爱,我和乐川忍不住都笑了,异口同声赞她是一家之主。乐川提醒她赶紧回家过节,她一拍大腿才想起来丈夫值班,约好的去接他,然后一起去河边赏月。我们直夸叔叔浪漫,喜滋滋的阿姨羞涩地得像位豆蔻少女,一点也不胖,一点也不老。 乐川将事先备好的月饼拿给保姆阿姨,我们送她出门,刚走到玄关门铃响了。这个时候谁会来呢?我怀着疑问看向乐川,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阿姨开门,见拎着礼品的易子策站在外面,我和乐川俱是一愣,听见阿姨招呼他进屋,我们才忙笑着和他问好。 易子策一来,我莫名觉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借口送阿姨一段,匆匆和她出了门。一路走着,阿姨很自然地谈起易子策,懂事稳重,但就是话太少,瞧着老成不像和乐川同龄的孩子。想起易子策曾说,他和乐川高中阶段很少往来,我随口问了一句。阿姨摇头说不清楚,只记得易子策确实是在乐川读了大学,他才常来。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他们是亲戚关系。 聊到这儿,阿姨凝神想了想,又道乐川高中的时候,易子策偶尔也来。两个人不大能玩到一块,互相都不怎么热络,几乎没说过话。他们性格相距甚远不合拍也正常,我听着也没太在意。送阿姨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我埋着头走得很慢,不着边际地想着些虚无缥缈的心事,不知不觉间步入一道拉长的黑影里。等一双男式休闲鞋映入眼帘,险些与面前的人相撞,我才反应过来猛地压停脚步,抬起视线。 “你,要回去了吗?”我踉跄了一下,好像把脑子也绊倒了,明知故问地问。 易子策伸手要扶随即又收回,后退半步,点点头。沉默片刻后,他解释道,本来想看看老爷子,听说他睡了就没多打扰,又问我节过得如何。 “很热闹,他家里人都挺好相处的。” 有车辆经过鸣笛,我这才注意只顾着低头琢磨心事,人都走到马路中央了。易子策大概是担心我有危险,突然出声叫住我反而不安全,所以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我前面。感激地朝他笑笑,我们来到马路边,一侧是家小面店,仍在营业,门檐下挂着应景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灯影绰绰。 “对了,沛沛吃饭的时候提到想看《寓意草》,她管你借,你没借吧?”想到沛沛临走时回看我的眼神愈发异样,我心里犯嘀咕,东猜西想,忍不住便问出了口。 “没有。” 我们全班都知道易子策爱书如命,恕不外借。沛沛可能不清楚他的习惯,所以有所误会,以为我送的那本书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理清前因后果,正想着改天遇到沛沛,跟她解释清楚,听易子策问我对沛沛说了什么,我觉得不过一个小小误会,便摇了摇头一掠而过。聊无可聊,我道再见,又被易子策叫住。 “他父亲牺牲的原因,你知道了吗?”他默了会儿,问。 “嗯,刚知道。”最近两次见面,易子策总给我一种话里有话不明讲的拖沓感,我不禁皱起眉头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不方便开口?” 他脸上虽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变化,目光却飘去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像在迟疑,也像在沉思。再收回目光投向我时,里面多了些凝重与肃然。我心头不禁一沉,也变得谨慎而忐忑。 “可牺牲的真正原因,乐川一直被蒙在鼓里。” 易子策不说则已,一说便像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轰一声巨响后火光飞腾,烟雾弥漫。我始料未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就怕下一刻,那里又会抛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王灵均?”他面有虑色,犹豫地问,“你还想听吗?” 秘密昭然若揭,再意外也不能不听。我深吸口气,连同紧张情绪一同压回腹中,“说吧。” 易子策谨慎地又等了片刻,“飞机坠毁的真正原因,不是机械故障而是人为因素。因为是首飞,需要进行很多复杂动作的试飞。他父亲在完成一组穿云动作之后,突然产生天地不分的倒飞错觉。他太过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把地平表报警信号当成故障,最后没能保持住飞机状态,触地坠毁。”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又花去些时间消化易子策讲的每一个字,似乎听懂了。告诫自己不能妄下结论,我慎重地问:“你的意思是,坠毁的人为因素就是指他父亲操作失误?” “可以这么理解。” “我有个疑问,操作失误是很严重的错误吗,为什么要瞒着乐川?” “倒飞错觉属于飞行错觉的一种,是常见的生理心理现象,一直以来都是飞行事故的主要因素。”易子策短暂停顿,留出时间供我思考。等我点头示意可以继续,他才接着道:“乐川从小视父亲为偶像,坚信他是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他那时刚十四岁,父亲的牺牲已经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老爷子担心他无法再接受父亲因为操作失误而造成飞机坠毁,出于对他的保护,于是授意所有知情者保密。” 我能理解老爷子的决定,或许比起一个常见的错觉事故,将心目中的偶像树立成一位无所畏惧,具有伟大献身精神的航空英雄,更容易令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接受吧。但我不明白,既然是秘密,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易子策为什么要告诉我?想着,便问出了口。 “因为以乐川的个性,万一有一天得知真相,他一定会假装不知道,宁肯自己难过。你现在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唯一能给他安慰的人,我希望到时候即使他不告诉你,你也不至于毫无头绪。” 易子策似乎早有预料,答得不假思索。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老爷子之前也告诉过我,乐川如果心里藏着事能藏一辈子,只要他不说,谁都别想知道。易子策解开了我的疑惑,可我又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难以忽略的自责。 后悔了?怕我保守不住秘密? 为打消易子策的顾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乐川。” 前后不足两小时,先得知一个假相,后得知一个真相,假相是乐川的秘密,真相是除他以外所有知情者的秘密。现在全部成为我的秘密,迈向乐川家的每一步都像被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变得异常沉重,我本能地反复提醒自己千万要守口如瓶。 不断做着自我调适,凉风习习中我逐渐冷静下来,又仔仔细细思索一遍易子策的话,竟不再清晰分明。反而感觉一团迷雾缓缓浮出水面,迷雾深处仿佛还隐藏着什么,我却看不透,抓不住…… 第二十章 秋叶静美 农历八月十六日凌晨,老爷子于睡梦中永远闭上了双眼,走得安详,宁静,不失尊严。 依照老人生前遗嘱,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但仍有太多旧部老友闻讯前来悼唁。家人们不得已,唯有在二楼书房匆匆布置下一个简朴的灵位。默哀,鞠躬,慰问家属,每一位悼唁者都显得很克制,没有人大放悲声,也没有人痛哭流涕,不为本就凝重悲恸的氛围,再多增添一丝哀戚。 从白天至黑夜,一袭黑衣的乐川就站在灵位近旁。至始至终埋着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没有掉一滴眼泪。 有好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想不顾礼数地冲过去劝劝他,都被道长用眼神制止。他告诉我,没有用的。当人处在最伤心悲痛之时,往往不劝解,不打扰,才是对他(她)最大的安慰。 临近夜深,隐忍了一整日的情绪终于决堤,乐川的两位姑姑率先开始低声啜泣,随后是女眷和孩子。很快便感染到在场的男人们,哽咽自责,不该听老爷子的话同意留在家中治疗,要是坚持送往医院,也许能多坚持些时日。 唯有乐川,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与世隔绝,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啜泣声,自责声越来越大,我也偷偷背过身抹眼泪,却听道长低喝一句,胡说八道!然后,他用一句话,给在场所有人上了一堂有关死亡的课。 他说,老朋友这样走才合理,才轻松,你们任何自作聪明的横加干涉,不过都是过度治疗,过度关怀,只会让死亡过程变得痛苦而漫长。 我知道,老爷子生命最后一段记忆中,没有眼泪,药物和冰冷仪器,只有酒,圆月,晚风与欢笑。是温暖的,足以照亮他走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一位家人愿意离去,天亮之后老爷子将被送入焚身的烈焰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诀别。 就在这时,书房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易子策,另一个中年男人,看眉眼应该是他父亲,均深色衣裤,神情肃穆。两人缓步来到灵位前正要鞠躬,乐川竟冲去拦在中年人面前,目光冷峻地看向他。 “不必了。这里不欢迎你。” 乐川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面容更是凌冽而无情,好像那男人再敢弯下一寸腰,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动手打人。 那男人错愕一愣,攀上乐川肩膀,沉声道:“就算你恨我,不肯原谅我,也该让我祭拜……” “不用!”乐川厌恶地挥动手臂,“我不恨你,只请你立刻消失。” 他的语气更加强硬,像带着深切恨意,咬紧每一个字。那男人并没有离开,眉峰抽动,静默不语。两人陷入僵持之中,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无息的角力。四周空气凝结,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从没见过这样的乐川,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冷酷地令人心悸。 最后,那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选择了退让,转身走出半步又顿住,再度面向乐川。“你不让我祭拜你爷爷,我儿子替我鞠躬,不,磕三个头总可以吧。” 说完他不等乐川答复,迅速退至一旁,独留乐川和易子策站在灵位前。一直沉默垂首的易子策闻言,抬眸看去乐川,肃穆神色不改,又添了些执着,仿佛在对乐川说“即便你不同意,这头我也磕定了”。乐川与易子策默默对视数秒,肃杀的戾气一点一点从面庞褪去,他慢慢退回了灵位旁。 咚——咚——咚—— 这三声,像撞进每个人的心房,在易家父子离开很久后,仍在书房里振振回响。乐川恢复了磐石一般的站姿,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一刻的眼神交汇。而我却留意到大家都像我一样,会情不自禁地望向他,含着各异的情感,疼爱,怜惜,忧虑……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着,很快将暗沉沉的夜送入尽头,东边曙河欲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离开,把最后一段相处的时光留给一对最亲近的爷孙俩。沛沛故意走在我前面,回头一眼,耐人寻味。我全心惦记着乐川也没深究,等人全部都走光了又回到二楼,踌躇了会儿没有进去,于书房门口靠墙席地而坐,只要稍稍一偏头便能看见他。就这样陪着他,我心里也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里面喊我名字,我微微一愣,乐川应该不知道我就守在外面。 忙应声,我没有立即进去,探头望见他仍旧保持着原样,莫非熬夜过后自己出现了幻听。清晨的一缕光线投落在他身侧,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大亮,缓慢而迟钝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托起白晃晃的日光。 “爷爷让我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可这里没有海。”乐川盯着掌心里的光,说。 我想了想,“老爷子祖籍广东,送他回南海吧,也算落叶归根。” “我想开车送爷爷去,逆向重走一遍他当年北上的路。” 乐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多半早已在心头打定主意,或许不仅仅是想听到我的建议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由北至南上千公里的路程,算一算姐姐归期,恐怕只能二者选其一。我开始犹豫不决,可乐川萧索孤寂的身影一刺进眼中,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需要我陪你去吗?” “好。” 他没看我一眼,用暖着日光温度的手轻轻抚摸老爷子的遗像,指尖流淌出最深沉的依恋。嘴唇阖动,无声地讲述着只有他和老爷子才听到的话语。他说,他经历过所以什么都明白。经历过意味着更坚强,所以不哭,不把悲伤写在脸上。通过失去亲人铸就起来的坚强,多残忍,多伤情,可我倒宁愿他能示示弱,至少不该滴水不进,折磨自己。 “待会要出门了,你得吃点东西才行。”我提高音量道。 “好。” 本以为着要多费点功夫才能劝动乐川,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我一着急抬屁股就往楼下冲。跑到一半敲下脑袋,我又匆匆折返直接来到他面前,正要问想吃什么,乐川如同再抵挡不住悲伤侵袭一般,沉沉倒进我的肩窝。我趔趄地差点摔倒,忙站稳身子同时抱紧他的腰,就担心他因太过沉痛,体力不支而晕厥。感觉到腰间有来自他手臂的力量,我才稍稍放下心,静静与他相拥。 “小灵子,我昨晚上是不是太过分?爷爷会不会不高兴?”他声音嘶哑,只一夜竟如已饱经风霜。 我完全不了解缘由起因,不敢随便评断乐川昨晚的举动是太不近人情,还是情有可原。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说,轻抚着他的脊背,我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们还要去送老爷子最……”心间揪痛,喉咙哽咽再讲不下去,我吸气强忍着改口道,“你如果现在吃不下东西,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嗯。” 天空万里无云,秋老虎狠狠杀了记回马枪,天气闷热,犹如盛夏。 我陪乐川来到后院的木芙蓉树下,青枝绿叶间大朵大朵的木芙蓉,有白有粉,开得极美极艳。不必知会,红着眼的保姆阿姨和警卫兵搬来小桌小凳,又摆上清粥小菜。见乐川站着不动,呆呆望着木芙蓉树,阿姨满脸疼惜,在我耳边叮嘱句劝他多吃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我盛起两碗热粥晾凉,站定在乐川身旁,也仰起头看花,一声不吭,时刻谨记道长昨晚的那句话,绝不轻言劝慰,顺着他,陪着他就好。 “小灵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乐川沉寂很久之后,忽然间侧目看着我,自问自答般道,“因为我痛恨它,有一阵子甚至一闻到酒味就会吐……我已经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染上的酗酒症,只记得最严重的时候天天都是醉醺醺的。” 他面庞间笼上一层苦楚,我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未张口,他先对我低声说了句没事。易子策和老爷子的话犹在耳边,我想,也许对于心思深重的乐川而言,此刻愿意倾吐心事,就是最佳的自我治愈。 “为成为同时首飞第五第六代战机的第一人,我爸曾痛下决心戒酒,可能成功了吧。例行的身体和心理检测显示他合格了,签字军医是易子策的父亲。”乐川勾起一抹苦笑,抬手指去小楼某扇正对木芙蓉树的窗户,似怨似恼地接着道,“可就在首飞前三天,我还明明看见他在树下喝酒。大灌了两三口,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听懂了,乐川之所以恨易子策的父亲,只因为他是乐川父亲身心健康的背书人。如果他没有签字,乐川父亲兴许就不会牺牲。我学医,明白酗酒症是一种生理心理疾病,长期酗酒不仅会对身体脏器造成严重损害,对大脑中枢神经的损伤更是不容小觑。 越了解酗酒的危害,越觉不安,即便没有十足把握,我也知道乐川父亲突然产生倒飞错觉,和他酗酒不可能毫无关系。这样一来,易子策父亲的责任更大。乐川一旦了解真相,也会更加痛恨他。萦绕脑海中的迷雾散尽,隐含其后的最大真相竟如此震撼,令人不寒而栗,难以负荷。 硬逼自己停止一切过度揣测与联想,我偷偷蹭掉手心浸出的细汗,牵着乐川坐到小桌前,把一碗热粥朝他面前推了推。 “乐川,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夹些小菜进他碗里,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缓温和,“你说过‘情感是心的眼睛’,我特意搜过林清玄的这段话。后面还有几句,我印象深刻。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只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在我们对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潮水。” 乐川没有动筷子,默默地听着。我稍稍沉吟停顿后,继续道:“你可能无法原谅易子策的父亲,但我相信你不恨他了,不然你和易子策原本生疏的关系不会改变,对吗?”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微扯唇角,却没能笑出来,点了点头。“他转学和我同校,三五不时来我家,违背个性地向我示好,我知道是经过他父亲的授意。那时候我的确讨厌他们父子,更不喜欢易子策,像个傀儡,用来改善我和他们关系。” 乐川坦诚直白,措辞严厉,我无言以对。肩负起父辈深切愧疚的易子策主动亲近他,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违背个性。我终归只是个身外人,没有权利请乐川口下留情,更没有资格质疑易子策,唯有专注不语,做个合格的聆听者。 “随着年龄增长,加上爷爷常常开导我,读大学之后,我们的关系开始慢慢改善。”可能觉得我表现得太严肃,乐川轻刮一下我的脸,“放轻松,我和他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去年爷爷查出肺癌,多亏他和徐爷爷尽心尽力地照顾,爷爷病情才能很快好转。我也是从那时起,对他的态度才真正有所改观。”他端起碗小抿一口热粥,道声好吃,终于漾开一抹浅笑,继而又说,“以我爸固执的性格,对蓝天的热爱和对荣誉的憧憬,我很明白,谁也阻止不了他,也怪不得谁。” 暂时忘记那个可怕的真相,听他一席话,我顿觉轻松了不少,长舒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就知道你不会用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来开解我。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和我父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一谈。” 他一顿,“不跟我去广东了?” “去!”我答得干脆,笑着问,“回来也借我搭个顺风车,送我回趟家呗?” “不好吧。”乐川放下碗筷,为难地蹙起眉心,“守孝期间去见丈母娘,恐怕不太……” “我没说让你见我父母,到地儿我自己下车就行。” “你还真当搭顺风车!怎么滴,你也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吧。” “好好,请你吃大餐。” 能说笑证明情绪在平复,我也敢催乐川尽量多吃,又撵他进房间躺下休息。他睡不着,抓着我的手不准走,要我陪他躺下。我百依百顺,他就得寸进尺,像抱伴床玩偶似的侧拥着我,非要我陪他说说话。问说什么,他道随便。随便两字最难伺候,我想来想去,聊起了学医两年遇到的各种或奇葩或有趣的事。聊着聊着,背后传来缓沉呼吸声,我不敢乱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子的火化时间定在十点半,没有太多繁复仪式,低调而庄重。前来送别的人很多,易子策父子也来了,很有分寸地保持距离,站得远远的。短短一个小时,乐川捧着一尊红木盒走出了殡仪馆。回到家中,他立刻把自己和爷爷锁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打扰。 从血肉之躯化作一捧清灰,我明白,乐川需要时间接受现实,谁也帮不了他,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最后一个从书房门口走开,抬眼便看见楼梯边的沛沛。她似乎在等我,抱着臂靠着墙,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连你都进不去,看来小五哥也没多喜欢你嘛。” 沛沛字里行间透着对我的挖苦嘲讽,我初听怔愣了下,实在搞不清楚她这是哪里催生出的敌意。好在音量不大,书房门紧闭,乐川应该听不到。现在也不是时候一问究竟,我只当听而未闻,绕开她,侧身下楼。 “王灵均,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沛沛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也应该知道,我小五哥交过的女友个个都比你漂亮,你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我打断她,没有一点解释的欲望,保持平静语调,耐心地对她说,“沛沛,你又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说话要分时间,分场合。”语毕,我拨开她的手,走下楼。 “王灵均,他追你是为了报复子策哥哥!” 心中一凛,我僵住脚步,用掉好几秒钟关闭胡思乱想的神经,回过头。“我们换个地方说。” 这或许就是沛沛想得到的反应。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像位尊贵公主趾高气扬地与我擦肩,朝门口走去。 绕过院后木芙蓉和菜地,我跟着沛沛来到向阴僻静的小楼一隅。因常年不见日光,墙角斑驳已生出青苔。盯着角落大片大片的绒绒青绿色,我不由自主开始默诵起青苔的药用价值。水青苔可用于治疗淋巴结核;墙上青苔可用于治疗急性鼻炎,鼻窦炎;井中青苔可用于治疗口腔溃疡…… “喂,你傻了吗?” 隐约听见沛沛的声音,我蓦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朝她微微一笑。 她先一愣,而后挑高下巴颏,“你笑什么?!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了吧?你肯定想不到,你只不过是小五哥报复子策哥哥的工具。” 沛沛之前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确实给我带来不小打击。可一路走来,我的情绪慢慢平静,听她大放狠话,反而觉得像在虚张声势。 见我沉默,沛沛急不可耐地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没勇气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想笑,但忍住了,“你说吧。” “昨天你也看到了,我舅舅的牺牲,易叔叔负有……” “原因我知道。”抬手打断她,我从容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说我是乐川报复易子策的工具。” “因为我亲耳听到了呀。”沛沛像亮出制胜王牌一般,得意扬眉斜睨向我,“大半年前,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两个人聊天。小五哥问子策哥哥,如果去追他喜欢的女生,他会怎么样?你猜,子策哥哥怎么回答的?” 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和说话的语境,我摇了摇头。 “他说,他会选择退出。” 原来,易子策不是我所推测的不够勇敢,而是不战而退。父亲对乐川的亏欠,注定他不会和乐川去争去抢。这一点我感同身受,因为姐姐的病,我哪怕再喜欢廖繁木,也没可能同她竞争。这世界本本就不存在平等。乐川少年丧父,姐姐幼时患病,命运待他们从来不讲平等。比起他们,易子策和我无疑是命运的宠儿,怎还敢“以爱之名”要求平等呢? “你不生气,是因为觉得小五哥在开玩笑吗?”沛沛走近我,语带嘲讽,“我一开始也以为小五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后来他陆陆续续交的女朋友,没一个认识子策哥哥。我其实一直不知道子策哥哥喜欢的人是你,直到你说他那本《寓意草》是你送……” 说话间她鼻头微抽,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我只是不小心把那本破书撕坏了一点,我都说了买本一模一样的赔他,他还对我大发脾气。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生气的子策哥哥。那时候你已经和小五哥在一起了,他为什么还对你念念不忘……为什……” 话到最后泣不成声,沛沛像个受尽欺负孩子一样,委屈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不爱哭,也见不得别人哭,登时有点慌乱,僵在原地,呆呆盯着她。只知道不能开口,说什么都会令她更加失控。 少倾,她仰起婆娑泪眼望向我,唇角缓缓勾起一缕冷笑,“你答不上来,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去找过他,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要不要再猜猜,他这回是怎么解释的?” 仿佛一朵浮云从远处飘来,阴阴地罩住了我的心。我猜不到,矮身蹲下看着沛沛,什么也没有说。 “他问过小五哥,对你是不是认真的,小五哥亲口告诉他……”近在咫尺,沛沛又逼近我一点,含笑缓慢道,“小五哥对你从来没有认真过,玩玩而已。他追你,只是想让子策哥哥明白,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随便撩撩,就能轻而易举地追到手。因为小五哥这番话,子策哥哥破天荒地和他打了一架。” 大脑于一瞬间空白一片,我无从判断沛沛的一面之词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一下想起来,带姜谷雨去宿舍见易子策那天,他嘴角的确有疑似打架留下的伤口。而且,中秋节当晚,易子策的单独到访以及对我吐露真相的举动,也的确显得有些仓促和突兀。 默然站起身,走出一地阴暗,转角处我顿了顿脚步,又返回沛沛跟前,拉起满脸泪痕的她。在她露出厌恶表情,甩开我之前,率先收回了手。 “沛沛,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话,难道不怕我和乐川分手,回头去找对我念念不忘的易子策吗?”高中时代见多了姜谷雨与各路女生斗法,轮到自己上阵,看来颇得她真传,相当从容,不急不缓。 沛沛显然没想到我一句话就反客为主,占了上风,吃惊地瞪大眼睛。但很快便恢复镇定,一口咬定就算我死乞白赖倒贴,易子策也绝对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别百日做梦了!等哪天小五哥一脚踹了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他的前女友,到时候子策哥哥躲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我低头一笑,实在不懂沛沛的用意。 “我是看你可怜,傻乎乎被人利用还以为自己多有魅力。”沛沛迈步挑衅一般故意撞了下我的肩膀,走出片刻又叫我名字,不等我回头便扬声问,“如果让你闺蜜姜谷雨知道子策哥哥喜欢你,你猜,她会不会和你绝交?” “这个不用猜。”我转过身面对她,笑意依旧,“谢谢你可怜我,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想当然的自作聪明。以姜谷雨的脾气,你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怕了吧,你少威胁我。”沛沛似乎误解了我的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用警告地口吻道,“怕了,就少打子策哥哥的主意。也趁早离开小五哥,滚得越远越好。” 而我只听出她底气不足,脱口追问:“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乐川真的爱上我?还是担心易子策痴迷不悟?” “你!不要脸!” 沛沛急得跺脚,拂手而去。我独自留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思考一个问题。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把沛沛的一席话当耳旁风,一听了之,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找乐川求证真伪。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该怎样用我这张“内心戏丰富”的脸佯装无事,和他相处呢? 一步一缓地踱出僻静角落,我慢慢走着,木芙蓉树下和易子策迎面相遇。不会傻到以为仅是巧遇,彼此对视一眼,没有交谈,一前一后默默又来到老地方。莫名有点想笑,这青苔丛生的墙角与世无争惯了,大概第一次体会到“迎来送往”的世俗烟火气。 “你全都听到了?”虽稍显多余,我还是问出口。 “我告诉过她,不要一意孤行。”易子策面无波澜地说着,永远是那个最沉得住气的人,“我也没想到,她会选这个时候……王灵均,你不会打算现在去找乐川对质吧?” “当然不会。”我听得一笑,忽然醒悟,“你就是怕我会气得不分青红皂白,跑去质问乐川,特意等在路上好阻止我?”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问我?” 听他这么一说,无数个疑问立即争相恐后涌进我的脑海,火化四溅碰撞到最后死伤无数,我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归根到底,这是我和乐川的症结,易子策不过一个局外人。他出于对乐川的保护横加干涉,我可以理解,但不代表他能真正摘除病灶。 “我只问你,沛沛说的都是真的吗?”未免易子策过多解读,我进一步补充道,“她偷听到的那些话,还有中秋节晚上,你对她说的话。” 他静默了一小会儿,“是。” 深吸口气,我点点头,“好,我问完了。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乐川。” “你怪我没早点告诉你?” 易子策挡住我,眼眸中流露出我前所未见的焦虑与忐忑,仿佛从天界跌入凡间,霎时染上情丝欲念。 “我不是天才,但也不笨。”本来已经要走了,见他这副紧张表情,我反倒像入了禅定般心平气和,“乐川向来随性爱说笑,最开始你可能也当成玩笑话听一听。等到他追我,你想着他肯定追不到,没必要说,所以保持沉默。等我真和他在一起了,以你的立场,就更不方便再开口。中秋节你来,应该提醒过乐川尽快解释清楚,他同意了。后来,你又跟我讲明真相,无非是希望让我更清楚了解你们之间存在的心结。如果我说的都对,有什么好怪你的呢?” 自觉思路清晰,我笑着将问题抛还给易子策,他愣了愣,也莞尔一笑。再回屋里,亲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保姆阿姨从厨房出来留易子策吃午饭,又指着二楼无不担忧地道,要是又不吃不喝,该怎么办。三个人一阵沉默后,易子策建议我上去看看乐川。 端着阿姨单独准备的饭菜,我敲响书房的门没得到回应,轻轻扭开把手推门而入。书房里窗帘紧闭,幽暗如夜,也静谧如夜。乐川侧卧在沙发里似乎睡着了,骨灰盒摆在缀着零星棋子的棋盘边。一切仿佛未曾改变,老爷子音容笑貌仍在。好像随时会出现,用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叫醒乐川,陪自己继续厮杀酣战。 搁下饭菜,我拿起沙发背上搭着的绒毯,轻手轻脚来到乐川身前替他盖好。他看起来睡得挺沉,孩子气的睡相,嘴唇微张,发出细弱鼾声。我这才意识到,上午同床的那一小会儿,与其说我陪他睡,不如说他故意装睡陪着我。心怀感动静静而立,又凝望了会儿熟睡中的乐川,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顺手合拢房门。 爱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尽管沛沛的话在易子策那里得到证实,可乐川对我究竟认不认真,用没用心,我心里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第二十一章 素颜修行 老友故去,道长伤怀深有感触,以“生死观”为题给我们上了一节课。他难得的陈词激昂,从道家的今生成仙讲到佛家的万世因果轮回,从“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又展开畅谈人生观价值观,有人崇尚,漏液赶科场;有人视功名为粪土,辞官归故乡;有人为博美人一笑,宁舍社稷江山;还有人卖官鬻爵求富贵,不择手段。道长引经据典,以历朝历代人物为例,侃侃而谈讲到最后,引用了曹雪芹的半阙回前诗做结——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宴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一堂课下来,绝大多数人听得云山雾罩,纷纷猜测道长会不会在七十岁高龄,剃度出家。唯有老班听得神清气爽,大叹犹如醍醐灌顶。接下来的解剖实验课,他愣是头一回没出现类似妊娠反应的恶心干呕,完好无缺地挺过整整四十五分钟。 课后,老班在教学楼外追上我,春风满面地要请吃饭,让我也叫上乐川。老爷子头七已过,仍有许多后续的事需要乐川处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只能用微信电话联系。我没如实告诉老班,随便编个理由说乐川没时间,他小小地遗憾了一下,又恢复蓬勃生机。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老班脱单成功,来到“食为天”见到赵紫嫣,忙向一对小情侣道喜。老板多谢我邀请他参加宣讲会,才有机会认识赵紫嫣。转而又谢已经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等着开吃的姜谷雨,没少替他在赵紫嫣面前说好话,还特实诚地补了一句,毕竟自己不是女孩子一眼会喜欢的类型。 姜谷雨摆手,“谢就不用了,好好疼我们紫嫣妹妹。另外,帮我做好安插在易子策身边的眼线。比如你该喊他过来一起吃饭。” “来不了,他去找道长了。”老班招来服务员,指点江山般豪气地加了几道大菜,边为我们一一倒茶,边继续道,“商量清修的事儿。” “清修?” 我和姜谷雨异口同声发出惊呼,错愕对看,十有八成彼此心里都做起最坏的打算——易子策如果要出家,该怎么劝他再多留恋留恋滚滚红尘。 “听说道长每隔几年会去邻市一座千年古刹清修,修身养性,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这回他想带上易子策。” “修多久?” “不上课了?” 我和姜谷雨再度同时开口,连不知情的赵紫嫣也向我们投来古怪眼神。 老班先看向我,“不一定,可长可短。易子策说,道长最久的一次修了近两年。”又看向姜谷雨,“他这种天才,上不上课没多大分别。我还听说,道长不止带他一个人。” “谁?” 受到感染,赵紫嫣抢先发问。我们对她自觉自发的参与感,表示大加赞赏。她腼腆一笑,也特别实诚地说自己是八卦体质,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情人眼里出西施,老班望着娇羞的紫嫣妹妹,眼神迷离,夸她童心未泯,充分展现出其不俗的文学造诣。 革命尚未成功,姜谷雨最见不得秀恩爱,敲桌子捡回话题重复问:“到底是谁?” “不知道,易子策没说。”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老班起身热情道,“来来来,先吃饭。” 菜肴鲜香,姜谷雨似乎没了胃口,朝我使个眼色,接到暗示,我们俩手牵手去上卫生间。门口居然巧遇沛沛和她两个同学在排队。她冷哼一声扭头装没看见,我们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排在队伍末尾。不一会儿便听见她和同学闲聊扯到闺蜜的话题,故意提高音量道,尤其是那种和闺蜜抢男人的女生最可怕。当面好得像亲姐妹,背后就能做尽…… 姜谷雨何等聪明,怎会听出来沛沛那点意有所指的小伎俩,没好耐性听她大放厥词,拉着我掉个头直接进了男卫生间,门一关,锁钮一按,所有人禁止入内。这种事姜谷雨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高中时期就曾把她喜欢的男生堵在男厕里表白。男生吓得好长时间不敢在学校上厕所,差点憋出病来。开同学会,作为笑谈聊及此糗事,姜谷雨已然忘得一干二净,还问那男生你是哪个班的。 未免历史重演,我一扇扇推开隔间的门,确保卫生间里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姜谷雨紧跟上来,张口便问:“小丫头片子知道易子策喜欢你的事儿啦?” “嗯。” 最后一扇隔间门紧闭,我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个颤颤巍巍的男声,拉肚子没带纸,问我们能不能江湖救急。我和姜谷雨面面相觑,她摸出包纸巾从门缝里扔进去,顺便问了句够不够用。里面的男生估计窘迫指数已达顶点,连连说了几声够用之后,被自己的口水噎得一通狼狈猛咳。 我强忍住笑,打手势示意姜谷雨出去聊。她却一动不动,充满恶趣味地故意原地踏步,控制力度使脚步声由强渐弱,营造出我们已经离开的假象。很快,就听见隔间里传来那男生懊恼不已地嘀咕,太倒霉了,拉个肚子居然是女生递的纸。 姜谷雨闻言,当即拔高音调驳斥道:“女生递纸怎么了?!女生递的纸擦不干净吗?” 里面瞬息安静,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可以精准形容里面的倒霉蛋——“菊花一紧”。 整蛊得逞取悦了姜谷雨的心情,再回饭桌该吃该喝胃口大开,和老班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赵紫嫣则又一次发挥出她的八卦功力,凑近悄悄告诉我,听无人机协会的人讲,乐川向学校请了长假。这应该不算小事,乐川却只字未提,赵紫嫣问我原因,我也只能懵懂摇头。 这时,姜谷雨捅了捅我的胳膊,东张西望一番后,说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我环视一圈没发现可疑人迹,拉着疑神疑鬼又开始左顾右盼的姜谷雨,问她刚才去卫生间想跟我说什么。她却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晚点再聊。 这一晚晚到了酒足饭饱,暮色四合。老班和赵紫嫣一对新晋情侣正你侬我侬,哪儿黑往哪儿钻,明显不适合有话要说的闺蜜档。挥手道别,兵分两路,我和姜谷雨沿着中心草坪散步。她也提到乐川请长假,问我是不是老爷子去世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从此一蹶不振。 “不会。”我很肯定,乐川的坚强无人能及。 “不会就好。” 姜谷雨神经质地猛然回头,嘟囔句怎么觉得后脊背发凉。我停下脚步也跟着往后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抬手覆上她额头,邪风入体病了吗? “哎呀,不要动不动就想着给我开药。”她拂开我的手,忽的像想起什么,“你们道长不会打算带你去清修吧?” “怎么可能,你见过有女的去千年古刹清修的吗?”原来她惦念不忘的是这事。 “怎么不可能?”姜谷雨正色道,“你一学医的,不会不知道‘相生相克,相爱相杀’的道理。就像每一家肯德基方圆五百米内肯定有一家麦当劳一样,这个山头有座和尚庙,下个山头肯定有座尼姑庵。你们道长带易子策去和尚庙,送你去尼姑庵,男女搭配清修不累,正好!” 明明是清修,怎么她说得像双修…… 我被头头是道的姜谷雨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直起腰,姜谷雨已从眼前消失,移形换位似的和一个陌生面孔的高瘦男生站在几米开外,说着什么。早已对这种搭讪戏码司空见惯,我收回视线走远一些,包里手机响起来。母亲来电,我尚未开口,只听那头的她声音颤抖,高喊道: “灵均,你爸出事了!大夫,你说什……” 话没讲完,断了线。 “妈,我出去打个电话。” 望一眼病床上因药物作用陷入昏睡的父亲,又望一眼目光牢牢锁着丈夫,仿佛仍未从昨夜一场惊魂中缓过神的母亲,我退出病房,轻轻关好门。浑身发软靠上墙壁,我也出现片刻的神志不清,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一般,不记得怎么会出现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外。 隔壁病房的家属阿姨经过,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我直起身,吃顿地摇摇头。她临推门前,又回过头对我竖起大拇指,钦佩地道,你爸爸是个英雄。我没有说话的力气,只勉强对她笑笑。 昨晚断线之后再打不通,我乘最后一班飞机连夜回家,等赶到医院已近凌晨三点,父亲仍在手术抢救中。手术室外挤满了人,有穿制服的警察,有手持相机的记者,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好像都在焦急地等待手术结果。 我从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寻觅母亲的踪影,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不得不向一位警察求援,得知我是伤者女儿,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带我来到另一间病房。见到昏迷不省人事的母亲,我努力硬撑起的冷静和镇定一瞬崩塌,失措慌张占据思维,扯着警察的制服,一遍又一遍无助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杯温水,一处安静角落,情绪慢慢平复,我才从警察口中得知,父母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昨晚晚饭后,他们一如往常地到楼下散步,一对中年夫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男孩一闪而过,随即便听到远处有人疾呼抢孩子。父亲想也没想转身追上去拦住两个人贩,夺回孩子。恶行败露,那女的夺路而逃,那男的竟是穷凶极恶之徒,操起旁边水果摊上的一把刀,刺入了父亲的左上腹。父亲紧紧抱着孩子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厥。 在及时赶到的警察和路人的帮助下,他们被就近送入医院。母亲苏醒后马上给我打电话,当听医生诊断父亲为脾脏破裂大出血,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再度因惊悸而晕倒,失去意识。 之后的一切我都在场,手术中血库告急,我和许多自告奋勇的好人心一同走进了输血室。接近五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但父亲尚未脱离危险,ICU里的三个小时犹如地狱煎熬。好在父亲被送进普通病房时,各项生命指标已趋于平稳。 一夜未眠守着父亲不肯离开半步,滴水未进的母亲委顿而憔悴,苍老了好几岁。晌午时分,父亲悠悠转醒,仿佛只为确认妻女在身边,缓缓看了我们一眼,又闭上了双眼。这仿佛等待太久的一眼,令母亲高悬的心稍稍安定,才肯听从我的劝说,吃饭休息。我也才有时间给廖繁木打电话,互通情况。他告诉我,再等几个小时姐姐飞机落地立刻赶回来,嘱托我千万要坚强勇敢,照顾好两位老人。 一天一夜没睡过觉,没吃过东西,好像也感觉不到困意和食欲,我慢慢走进幽暗的消防通道。看看时间,姐姐和廖繁木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我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虚弱地跌倒在楼梯上,忍不住拨通乐川的电话。 昨晚给他发了条微信,简短告知家中有事,别担心,等我电话。他回复一个“好”字之后,我便匆匆登机再没联系,到现在快整整一天了。接通铃音刚响,那边立刻接通,好像乐川一直就守着手机,等我打过去。 “小灵子,你还好吗?”他声音急切,语速飞快。 “还好,我爸见义勇为受了点伤,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控制着嗓音,尽量不显得太疲累。 “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过来,我可能还要再待十天半个月。” “你……在哭?” 下意识摸摸脸颊,指腹触到一片湿润,何时落下眼泪,我竟没有知觉。握紧手机,我极度渴望倒进乐川温暖坚实的怀抱,放肆大哭一场。可此刻,我只能张开一只手抱紧自己,不停告诫自己,不能示弱,不能倒下。 “对不起,恐怕不能陪你送老爷子回南方了。” “我也暂时不会去。”乐川放缓放柔了好听的声音,“爷爷生前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徐爷爷去古寺清修。徐爷爷提出来这次让我替爷爷去,帮爷爷还一个心愿。我同意了。” 我明白,道长这时候安排乐川进行一场清净修行,自有他的用意,但也意味着我和乐川要中断一切联系,对我而言,无疑也是一场素颜修行。 “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 这么快!我难舍难分地又问:“要去多久?” “徐爷爷说,时间长短全发乎于我的心。” 我忍不住提提嘴角,“道长就是道长,说话都这么富有禅意。” 乐川没有作声,我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对着手机双双沉默。离别愁绪笼上心间,有太多话想讲却不敢讲,一旦讲完就该说再见,可谁也不想先说再见。 “小灵子,你去忙吧。”乐川率先打破沉寂,声音里透着与其话语不相符的浓浓眷恋,“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眼眶一热,我咬紧下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收拾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再回病房,看见陪坐在母亲身旁的姜谷雨,我一愣,傻傻地问,你怎么来了。她理也不理只当我在说废话,轻声细语地劝我母亲回家休息,留她和我两个年轻人陪夜。而且她已经请好了男护工,方便照顾父亲。母亲犹豫不决,回家哪里睡得着。我也上前劝她,睡不着躺躺也好,父亲还得住一阵子院,我们不能先把自己拖垮了。 好说歹说终于说动母亲,送她坐租车,她站在车边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心绪不安地反复叮咛,醒了一定给她打电话。又对姜谷雨扯出赧然笑容,怪自己糊涂,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问。姜谷雨忙自报家门,说是我高中同学兼闺蜜。母亲茫然看了我一眼,转而再是言表一通感激,向姜谷雨迭声道谢,才坐进车里。 姜谷雨留意到这个细节。等我守着查房护士确认父亲体征平稳正常,又和护工进行必要的沟通之后,稍微安下心坐进沙发,她随问出了口,很意外母亲竟然对我的高中生活好像一无所知。 “我不愿说,他们也从来不问。” 望见床头台灯灯光直射着我爸的脸,我起身过去调转灯头,调弱光线。顺便检查输液袋,强迫症似的不知第几遍确认里面药量,计算剩余时间,以便能及时通知护士换药。又仔仔细细观察了腹腔引流管内引流液的数量和性状。确定一切正常后,再坐回沙发,只觉整颗脑袋重似千斤,我身子一歪倒进姜谷雨肩膀,但控制不住想要说话的冲动。 “昨晚上我爸在手术室里抢救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他会永远离开我。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自责一辈子。今天守着病床上的我爸,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很多我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的事。 “小学开运动会,很多家长都来给孩子加油助威,我以为我爸没有来,其实他来了,远远站在一棵大榕树后面;有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双百分,刚拿出试卷,他只看了一眼,就抱着膝盖磕破的姐姐赶去医院,可第二天饭桌上出现了我爸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水煮肉片;初中那次离家出走之后,我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有好几次依稀看见我爸站在门外;在老家和爷爷生活的三年里,时不时我就会有新衣服新鞋穿,我知道那都是爸妈寄的;高三那年爷爷过世,高考后我赶回去在爷爷墓前守了一夜,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爸当时也在,就像小时候一样远远地守着我…… “乐川说的对,以前的我被恨意蒙住眼睛,感知不到父母的爱,认定他们不像爱姐姐一样爱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们是爱我的,只是和爱姐姐的方式不同,更深沉,更内敛。我还明白了,他们对我也不是放任不管,不闻不问,他们是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长大,不受约束,不被牵制。” 不知不觉眼泪掉下来,没等我偷偷抹掉,一张纸巾已塞进我的手心。姜谷雨耸耸肩,“我说,你想哭就哭,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送我上飞机前,乐川交代过了,你能哭就让你痛痛快快地哭,什么也不要做。他说,你这个人呐,要强到以为流流眼泪就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嘴巴又硬,又固执,从不会服软。” “我脑子有点昏转不过来,”胡乱擦掉眼泪直起腰,我奇道,“是乐川让你来的?” “那当然。昨晚上你一声不吭走了,我又没有千里眼,哪儿能看到叔叔出了这么大的事。”姜谷雨见我一脸迷茫,耐心解释道,“乐川收到你微信,就知道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他来不了,今儿一早火急火燎地找我的时候,机票都买好了,也不晓得怎么弄到我身份证号的。特意塞张卡给我,护工就是我用他卡里的钱请的,他还让我把所有医药费和住院费也给付了。” 我更困惑,“他,他都知道了?” “你真昏头了,没看见我老在发微信吗?完全按照他的要求,随时汇报你的动向。自己看吧。” 接过姜谷雨的手机,的确如她所言,有数条和乐川往来的微信。乐川的回复要么是道谢,拜托她好好照顾我,要么是请她不用顾忌,钱该花就花,更细致入微到发来很多有关脾脏切除术后护理的文字资料,包括以防术后感染应注意的事项,有助于身体康复的膳食蔬果,出院后该如何进行恢复调理…… 最后一条是姜谷雨发过去的三个字——“她哭了”,而乐川再没回复。 “我在这儿守着,你去给他打个电话。明天一走,他过上全封闭的和尚生活,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姜谷雨轻推了我一下,不太高兴地低低抱怨,“你们道长真能折腾人,搞得你们像牛郎织女一样。万一真待个一年两年,你们……呸呸呸,别听我瞎扯,你快去。” 夜阑人静,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思绪纷飞,重温着和乐川相识相爱的点滴片段,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如新。越清晰生动,越觉思念如潮涌,我拿起手机。 “乐川,我想你。”遵从心意,我轻轻对他说。 “我也想你。”或许听出我思念里的忧伤,他语调轻松地接着说,“要是现在在你身边该多好,我的肩膀肯定比姜谷雨的靠着舒服。” “谢谢你为我做了……” “生分了不是,我做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你跟我客气的话,那我也要谢谢你信守承诺,陪我和爷爷过中秋。我还要谢谢你,”乐川顿了顿,再开口变得格外郑重,“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信任?”我不解,大脑短暂失灵后豁然明朗,“易子策把那天发生的事全告诉你了?唉,他变得爱管闲事,开始越来越像个凡人了,应该去庙里修一修。” “是我不对。头天听你说要找廖繁木表白,我心里憋闷,觉得你冥顽不灵没救了。隔天他找我,我想也没想就说了那些气话。如果我不生病,你不主动找我,我可能真的放弃了。一见面,我又想绝对不能放弃。” 原来那个听风的夜晚,于我,于他,都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我细细回忆着当时当景,幽幽道:“你担心易子策告诉我那些气话,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带我去的时候,你才会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对吗?” “对。但你一定想不到,你说‘你以后想来,我陪你’,我其实听得清清楚楚。就因为你这句话,让我下定决心,不管你爱谁,不管你会不会爱上我,我一定要继续追你。” “有没有想过追不到怎么办?”恋爱中的女人,似乎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做些多余又矫情的假设。 “想过。暑假和你分开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乐川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牵出丝丝情愁,“想如果找不到天注定的证据怎么办,想找到了,你又反悔怎么办。接到爷爷病发的消息,我情绪变得很糟糕,唯一的安慰是你那通电话。赶回家听爷爷说你陪了他好久,我很感动,想好了当晚一见面,就向你表白。” “可惜第一次我失约了。”如果可以重来,我想我依然会去见廖繁木。如果不经历那场有如凌迟,却也代表重生的痛,我不会做出确定无疑的选择。 “不要紧,我愿意做那个永远不会失约的人。” 乐川温情言语透过手机传进耳朵,我听得心间一暖,“所以,该说谢谢的人还是我。谢谢你爱我,谢谢你让我爱上你……应该说谢谢你教会我感知周围的爱,谢谢你让我学会爱我所爱。” “小灵子啊,这些话你要当面对我讲,该多好!”伴着乐川的哀怨声,又传来“唰”的异响,像是他拉动了什么,“小灵子,你那里看得见月亮吗?” 我仰头望出窗外,“看得见,上弦月。” “嗯,上弦月,我觉得我们离得没那么远了。” 天各一方,共赏了会儿同一轮皎皎弯月,乐川忽而长叹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小灵子,我这种凡夫俗子去清修,万一和小和尚们聊两句花花世界,聊两句美妙的爱情,他们一心动当场还俗,怎么办?” 照他的口才和亲和力,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我想着没忍住笑出声,“你有这本事,不如帮姜谷雨看牢易子策,谨防他就地出家。” “不会。易家三代单传,他想当和尚,家里也不会答应。你担心他,不如担心我,该怎么熬过一天天吃斋念佛的日子。” “吃斋念佛是佛门清规,你做不到也得做。” “想你的时候呢?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脑海……” 听他自问自答似的哼唱起《传奇》,唱功实在不敢恭维,我忍不住嘴角上扬,望回晴朗夜空,“就现我们现在一样,看月亮吧。看着看着,说不定就从月亮上看到我了呢。” “说清楚点,你是嫦娥,还是玉兔,免得我看错。” 好不容易发挥想象浪漫一回,某人居然拆我台大煞风景,于是我闷闷地说:“我是月饼。” “那你记得千万别放咸蛋黄。”他飞快道。 “为什么?”我嘴快,话不过脑张口便问。 “因为我在清修,只能吃素啊!” “……” 第二十二章 回家的路 因飞机延误,姐姐和廖繁木风尘仆仆赶到时,小小的一间病房已挤满了人。 孩子爸妈在本地电视台记者的引导下,捧着鲜花锦旗前来致谢。据电视台记者介绍,这对夫妻是外来务工人员,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孩子爸一见我父亲便一跪不起,恩人长恩人短喊个不停,孩子妈更是抱紧我母亲,哭得泣不成声,坚持让孩子认我父母做亲。 电视台的摄影机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幕,记者又提出对父亲进行采访。在征得医生和父亲的允许后,记者建议我们一家三口和孩子一家三口一同出镜。侧立母亲身旁,见姐姐在门口出现,我很自然地朝她招手,互换了位置,自己自觉地退到镜头以外的角落。 也许内心深处,我仍无法逃脱自卑筑起的牢笼——慈父慈母和乖顺优秀的女儿,才是幸福完整的一家三口。而我有太多的阴暗面,曾经怀揣恨意一次次忤逆我的父母,曾经觊觎我姐姐的男友长达十年之久……这样温暖美好的镜头里,不应该有我的存在。 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按住,我笑着迎向廖繁木鼓励的眼神。他指了指姐姐旁边的位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只听记者问到父亲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因为我以前也丢过孩子。” 父亲的回答令在场所有的人均为之一惊,包括我自己。我困惑不解地看去半靠病床上面容蜡黄的父亲,恰巧他也直直朝我投来目光。仅仅对视一眼,我竟从中读到了愧疚与歉意。 “我大女儿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小女儿四岁那年,我带着她陪大女儿到医院复查。没注意小女儿走丢了,我急得到处找,多亏有好心人把孩子送回来。我当时抱着小女儿,就觉得她眼泪汪汪看着我,像在怪我,爸爸,你怎么不拉紧我的手,你怎么能把我弄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拼了命地试图将其在我的记忆里还原,却找不到任何与之相符的细微片段。一刹那间,只觉后背发凉,战栗不止,这些年来我竟如此麻木,丢失了不知多少宝贵的记忆。 “我不是个合格的爸爸,对我的小女儿爱错了方式。我只想她能健健康康长大,所以从不对她有什么要求和寄望。自己做的不好,才会被她理解成对她不关心爱护。我是个偏执的爸爸,小女儿越是不听话,就越是觉得她还在怪我,觉得她不懂事,不能体谅父母的难处。我也是个懦弱的爸爸,不敢承认自己对小女儿一直不够好。” 不!我才是个偏执,懦弱,不合格的女儿! 心底呐喊几乎破口而出,梗在喉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我竟忘记呼吸,眼泪渐渐模糊双眼。 “昨天晚上,听到小女儿说她明白我们是爱她的,我也有句话想对她说,”父亲不顾母亲阻拦,执意坐直身子,他看向我,眼睛里倾注着慈爱的光,一字一字慢慢道,“灵均,爸爸错了。” 灵均,爸爸错了…… “小伙伴/说再见/明天还要再相见 弯弯腰/挺挺背/肚子饿了把家回 哼着歌儿把家回……”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首熟悉的童谣,松子哼着童谣回到了家,可这段回家的路太遥远,也太漫长。我远比松子幸运,在二十岁的这一年这一天终于幡然醒悟,不必再跌跌撞撞经历坎坷,不必再浑浑噩噩迷失方向,我的家人们已向我展开最温暖的怀抱,迎接我回家…… 采访结束人群散去,病房里很快恢复平静。母亲将插满鲜花的花瓶摆在床头,我拉开窗帘夕阳和煦照进病房,姐姐送完廖繁木回来,我们纷纷围坐父亲病床旁,就这样迎来了久违的团聚,既特殊又意义非常。习惯忙碌的母亲削起苹果,姐姐道声我来刚伸手,我已抢先起身,隔着病床从母亲手中抽走苹果和水果刀。三个人你看我,我看她,相视而笑,我忽然发现长相并不算相像的我们母女三人,其实有着相似的笑容。 虚弱但并不显恹然萎靡的父亲也同样面带微笑,不经意地问:“昨晚上你同学提到的那个乐……” “乐川。”接过话,我大方坦率道,“我男朋友。” “乐川……你之前在电话提到的那个吗?”姐姐欣喜追问。 “对,是他。” “小伙子的心意我领了,他的钱我们不能用。”父亲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 换做以前那个浑身戾气,言行乖张的我,大概会将父亲的话粗暴地理解为,对乐川的否定与排斥。但现在我学会了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问题,乐川对于我是非他莫属,而对于他们,还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可以随便接受他的帮助。父亲的决定无疑是审慎而周全的。 相互理解使沟通变得轻松简单,我顺从地点点头,“好,我明白。” “明白就好。”父亲很欣慰,转看去姐姐,敏锐地问,“灵星,你和繁木……” “就那样,挺好的。”姐姐笑答。 任谁都看出来自姐姐和廖繁木一同出现,两人就显得很不对劲,鲜少有语言交流,甚至几乎没有有眼神对视。以前姐姐送廖繁木总要耽搁很久,像有说不完的话,可刚才姐姐一来一回仅仅不过几分钟。 我们当然也都听出来姐姐的刻意回避与敷衍。在母亲隐忍的叹气声中,父亲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多问什么。我忙语调轻快地问父亲明天想吃什么我来下厨,将话题岔开。姐姐朝我投来感激一笑,我也回她个轻柔笑容。 我想起了廖繁木的那句话,他和姐姐的问题仍在。 虽然姜谷雨心不甘情不愿,反反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和父母和好了,一大清早我仍强行送她坐进出租车前往机场,并向她保证,我已经迷途知返,如盲人复明。听到这句话,姜谷雨似深有感触,顿时变得沉默不语,神情一点点黯淡下来。察觉到我的注视,她勉强笑笑,转头望去车窗外匆匆倒退的沿路风景。 “怎么了?”姜谷雨很少有这么情绪明显低落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看我,又默了会儿,呢喃般低声道:“我也该迷途知返,盲人复明了。” 细想片刻,我有些吃惊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继续追求易子策?” 她转回头,姣好面容上晕着淡淡笑意,怎么看怎么像在强颜欢笑,“来之前,沛沛找过我,把对你说的那些话,也全部告诉了我。她说和我的比赛根本是个笑话,谁也不可能会赢,与其自欺欺人当个傻瓜,不如趁早放弃。我昨天想了整整一晚上,觉得她说的对,放弃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我所熟识的姜谷雨,漂亮自信,被很多人追求过,谈过很多场恋爱分过很多次手。爱情之于她像常备品,但又不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可当她遇见易子策之后,我已经彻底颠覆了对她的认知,第一见她主动追求男生,第一次见她如此用情之深,也第一次见她受到挫败,低迷颓然。 “你想清楚了吗?”我不禁问。 “嗯,想的很清楚。”姜谷雨转身正对我,“灵均,我们之间从不避讳谈易子策,可有个事实我们俩一直在回避,谈也不敢谈,那就是易子策还是很喜欢你。他为什么要对沛沛说‘乐川对你不是认真的,在玩你’那些话,一方面是劝沛沛放弃,另一方面是他依然抱持幻想,以为自己仍有希望。想清楚他的心意,我还有什么好想不清楚的呢。” 姜谷雨心思通透,我再多说什么都像是做自我辩解,握住了她置于身侧的手。 “你不用担心。”姜谷雨回握紧我的手,反而安慰起我来,“我行情一向很好,从不缺恋爱可谈,只在于我想不想谈。这回是有点伤元气,等我养精蓄锐再重出江湖,照旧大杀四方。你啊,辛辛苦苦暗恋廖繁木十年什么也没捞着,老天爷一定是看你可怜,所以先赐给你一个人间奇葩易子策,又赐你一个爱你爱得要命的乐川。” “我只要乐川就够了。”我知足地道。 “是啊,要那么多人喜欢干嘛,谈那么多恋爱干嘛,浪费感情,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姜谷雨倦怠般靠上椅背,仿佛幽怨感慨良多,“心只有一颗,爱人也只要一个就够了。”她侧目看着我,郁郁地问,“灵均,我还能找到‘一个就够’的爱人吗?” 我用力点点头,“能,一定能。” 姜谷雨不再言语,视线又投去车窗外,久久之后溢出一声叹息。分别前的一个拥抱,抵过千言万语。 我从机场回来,在电梯里遇到姐姐。舟车劳顿,她昨晚仍执意留下守夜陪护父亲,此刻已显疲惫不堪,哈欠连连,困倦地靠上电梯壁。看出我担心她的身体,她笑着摇摇头又直起腰。 “别紧张,这两年在国外我有加强锻炼,身体比以前强壮多了,没那么容易倒下。” 姐姐像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举臂做了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一照,可能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侧过身噗嗤笑出声,我却看见她慌忙偷抹了抹眼角,再抬起时勉强挤出一丝浅笑。 “我一宿没合眼,爸一直在发烧。” “主治医师已经排除了各种感染性并发症的可能,应该是脾热,属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一般会持续两到三周,会自行消退的。” “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姐姐靠过来,亲昵挽住我的胳膊,“家里有个学医的真好!你男朋友呢,也学医吗?” “他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高精尖的专业,我不太懂。” 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像太久不见需要重新熟悉一般端详了会儿,忽而一笑,“小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恋爱中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不自觉地摸摸面颊,匆匆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解地问:“哪里不一样?” 姐姐带我走近镜子,指向里面的我说:“恋爱中的女人会变漂亮,一提起男朋友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微笑,浑身散发出幸福的柔光。”她又指着自己道,“和你一比,我像不像……” 话没讲完,电梯门叮的弹开,姐姐收声没再继续,与我一同来到家门前。我刚摸出钥匙,姐姐突然按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陪她随便走走。我一犹豫,姐姐等不及似的,边再三强调她身体没问题,边拉着我又重新乘进电梯。 “小均,我像不像快失恋的人?”姐姐望着镜子开口,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透过镜子朝我清浅一笑,接着又说,“昨晚阿木陪了我一夜,我们没聊分手的事儿,倒是聊到了你。” 毫无准备的我心头一惊,支支吾吾地问:“聊,聊我……什么?” 姐姐并未立刻回答,挽着我走出小区,暖暖晨光不骄不躁,带着露水的清透,我们不由自主地深深吸口气,放慢脚步,成了形色匆忙,赶着上班上学的人群里最悠闲自在的两个。 路边有家夫妻档的早餐摊,冒着热气,我和姐姐点了豆浆油条,坐到矮桌旁。姐姐搓着双手直喊肚子饿,出国的时候最想念这一口。小等片刻终于吃到嘴里,姐姐鼓着腮帮不住囫囵道好吃。见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也觉得今天的豆浆格外甜,油条格外香。 姐姐一口气吃掉两根油条还没饱,巴巴望着忙不过来的老板老板娘,无不羡慕地道:“做做小生意,挣挣小钱,夫唱妇随的感觉真好!老夫老妻的感觉更好!”她又看回桌子对面的我,像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我怎么没见你和男朋友联系呢?” 我将盘子里的油条搛给姐姐,“他爷爷刚过世,他去古寺清修替爷爷还愿了。” “哦,这样啊。”姐姐又埋头吃起来,似乎已经忘记了电梯里的话题。 我却无论如何也搁置不下,鼓起勇气问:“姐姐,你和繁木哥聊我什么了?” “聊你长大了。阿木说你成熟了,对他讲过很多很有用的话。”姐姐放下筷子,笑着道,“他还说他见过你男朋友,长得又高又帅,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没了?”我惴惴地问。 姐姐凝神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姐姐,我其实喜……”感觉自己像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心间打转良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小均,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阿木分手吗?”姐姐随即打断,神情淡然而平静,“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讲过我出国的原因,不单单是为了学习深造,更重要的,我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独立生存。因为身体的原因,从小到大我被爸妈保护得太好,还有阿木,当然,还有你。每次生病,你比我都紧张。” 那是因为心里有鬼,怀着内疚,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事实证明,我可以。你瞧,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更健康?” 姐姐语气里透着骄傲,我也的确发现她长胖了,尽管面带倦容但看得出气色不错,泛着红润光泽。现在的姐姐,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的印象,年少时的她总是病恹恹的,削瘦娇弱,常常伤风感冒,一点小病就必须打针输液。 “可是姐姐,我不懂,你变得更健康和跟繁木哥分手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那晚在新房里和廖繁木的一番交谈,“如果是因为不能要孩子,繁木哥不是说他已经说服叔叔阿姨了吗?现在丁克家庭那么多,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因为……” “等一等,姐姐。”我掏出手机在桌下摆弄了一会儿,解释道,“姜谷雨应该快到家了,我发条微信问问。你继续吧。” 姐姐喝口豆浆,放碗时余光扫过我顺手搁在桌面的手机,指尖摩挲着缺口参差的碗沿儿,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从小到大,阿木为我放弃了太多东西。为抽出更多时间陪我,他放弃了最爱的足球;高考前就拿到国外名校的offer,他放弃了和我一起高考,考得特别好,又放弃最好的大学,填了我和一样的志愿;我说我出国回来想到母校工作,他又放弃去知名企业的机会,提前留校……他为我付出那么多,可我能做什么,除了爱他和让他为我身体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我早明白,姐姐的病注定了他们谈的不会是一场平凡爱情。我也相信,廖繁木从决定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心力。 “也许,他只希望你好好爱他。”我说。 “小均,你太天真了。爱不是生活,不能当理所应当的借口。”姐姐像不做点什么就无法说话一般,又拿起纸巾来来回回擦拭小桌,“我以前很依赖阿木,以为自己离不开他。有时候又很矛盾,觉得内疚对不起他。想如果我身体和正常人一样健康,他也许就不用放弃那么多,也许他会有更好更灿烂的人生。” 姐姐在努力微笑,仿佛已经想象到廖繁木没有她的人生,如她所言美好灿烂。 “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廖繁木告诉过我,没有你,他根本好不了。” 姐姐的手蓦地顿住,片刻开始无意识地揉起纸巾,捏成一团攥在手中,如同狠狠地攥着她自己的心。她抬眸微笑,“会好的。我现在能独立生存了,不需要再依赖阿木的照顾。他可以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他那么好那么善良,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给不了他,就应该学着放手。” “可是,姐姐……” “好了,小均。”姐姐站起身,眼神坚决不容动摇,“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我无可奈何地咬咬唇,收起手机,追上姐姐的脚步。 走到小区楼下,接到廖繁木电话,说父亲的腹腔引流管里引流出淡红色血液,超声检查为腹腔内出血,父亲已经被送进手术室进行二次手术探查。所学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一旦腹腔出现内出血,如果手术未能找到出血点并成功止血,或是反复出现出血点,病人会有生命危险。可我不敢说出来,忙扶稳险些晕倒的姐姐坐进出租车,强打镇定安慰她,腹腔内出血后脾切除术后常见的并发症,不难处理,手术难度不会太大。 赶到医院,手术中的提示灯仍亮着。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父亲的安危再度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廖繁木父母也来了,陪着母亲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地方。廖繁木抱臂站在他们对面,看见我扶着姐姐出现,他大步走过来,习惯性地想从我手中接过姐姐。可姐姐闪身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看也不看他,垂首小声让我扶她坐。我望了眼紧蹙眉头,流露出一点痛苦又立刻隐忍下来的廖繁木,什么也没有说,只能照姐姐说的办。 一等又是漫长煎熬的三个小时,提示灯一熄灭,我们全部冲到了手术室门口。医生推门出来,摘取口罩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医生说,在胰尾后侧发现一小血管搏动性出血,进行了缝扎止血,反复检查无异后关腹。母亲听不懂医学词汇,一下抓紧医生胳膊,追问手术成不成功。 “很成功。” 听到这犹如大赦的三个字,母亲喜极而泣,姐姐也掩面大哭释放出压抑许久的情绪。她转过身想抱抱我,我一让,她无所防备地倒进了我身后廖繁木怀中。起初姐姐试图挣扎,可廖繁木始终牢牢抱着她,一言不发。很快姐姐便放弃了反抗,像以往每一次一样,温软乖顺,安安静静地接受廖繁木的呵护。 我悄悄退至无人的角落,这才敢放任眼泪流出来。突然之间,好想好想乐川,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低沉轻语,喊我一声,小灵子。 尾声 我用一万种方式飞向你 在家里三个女人的悉心照料下,一周后父亲顺利出院。尽管他们再三催促我回校上课,我仍执意多留了一阵帮父亲做身体的调理康复。老班和姜谷雨也轮番打来电话。一个问我何时归,第一二名不在,班里的学习气氛都不浓厚了;一个问我还归不归,找不到人吃喝玩乐,生活真是了无生趣。重获家庭温暖,我舍不得走,对这个说快了快了,对那个道要归要归,一晃又是半余月。 返校前,我为姐姐和廖繁木的爱情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努力。偷师老班,那日早晨我用手机录下了姐姐说的每句话,又将录音文件用廖繁木送我的五位数QQ离线传给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个QQ号。它也不再是我独自守护的秘密花园,而是我播下希望之种的土壤,寄往有朝一日能在姐姐和廖,不,姐夫心间开出幸福之花。 乐川清修不在的日子,我也过得超然与世无争,有大把时间读书学习,一天天还算充实。老班却嫌我过得太寡淡,约三五好友喝酒吃饭,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头来,照旧是他喝得酣然畅快,非要给我们表演蒙古长调呼麦,可怎么听怎么像咯痰,只有紫嫣姑娘全程投以崇拜爱恋的目光。 白驹过隙,转眼深秋已至,姜谷雨相约去公园赏银杏拍汉服写真。我吸取上次做反光板小妹的教训,严词拒绝。姜谷雨不依不饶,说这次拍摄主题是“六局女官”,其中尚食局司药的人设最适合我,还特意买了套《女医明妃传》里刘诗诗同款的袄裙褙子,保证能把我拍得美美哒。 拗不过姜谷雨的三寸不烂之舌,我又跟着汉服社的美女姑娘们和背着长枪短炮的男友们故地重游。深秋时节的银杏美到极致,如诗如画,昨夜风起叶落铺就一地锦绣,站在铺天盖地的澄澄金黄中,身心陶醉。更醉的是,我依然没能逃脱反光板小妹的命运。姜谷雨的理由相当之合情合理,最好的当然要留到最后,不急不赶,不慌不忙,慢工出细活。 六局二十四司挨个拍到最后,姜谷雨玉手一抬,指去远处红墙边一株叶茂繁盛的银杏树,让我先换衣服过去找找感觉,他们收拾收拾随后就到。忙活大半天,我的确需要找找感觉,不然该跟着“打道回府”的感觉走了。 穿一袭白底绣银的长裙袄来到银杏树前,我已经累到无力再欣赏美景,往树下石凳一坐,懒得再动一动。眼珠子转一圈不见姜谷雨他们的踪影,我见面前石桌上铺满落叶,便顺手拿起一片玩起来。 “银杏叶,别名飞蛾叶,鸭脚子。性味甘苦涩平,归心经肺经。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用于肺虚咳喘;冠心病,心绞痛……” 嘴里喃喃自语打发无聊,银杏叶于指间转动,我忽的留意到叶面上写有一行小字。拿近细瞧,像有人故意写下的,但写的是些我看不懂的奇怪符号。好奇心大作,我又翻看起石桌上的银杏叶,惊奇地发现几乎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行小字,字迹雷同,也都由奇形怪状的符号组成。即便其中有我认识的英文字母和数字,但组合形式怪异,看上去毫无规律。 将银杏叶有字的一面整齐排列开,突然间我灵光乍现,由此联想到乐川曾教过我的密码文字,便轻易猜到这些奇怪符号不外乎那三个字。也只有他才会不嫌麻烦,玩这种小浪漫。 我心下一喜,“乐川?” 环顾张望,上扬的嘴角又一点点抹平。恰有一阵风来吹散满桌的银杏叶,我无暇多想,慌忙弯腰捡回四零八落的片片黄叶,只听天空中传来阵阵嗡鸣声。循声望去,我都惊呆了。十几二十架各式无人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正浩浩荡荡地朝我这个方向聚拢飞过来,每架无人机底部似乎还夹着一张纸片。 我脑袋空空,傻傻站着看它们由远及近,绕着我悬停在空中,像是列队等我检阅。原来那些不是纸片,是一张张熟悉的照片——有青山绿水,梯田落阳,古街雨巷,还有“灵川县人民政府”,“灵川县教育局”,“灵川县住房和城乡规划建设局”,“灵川县第一小学”…… 我和乐川“天注定”要在一起的证据就这样从天而降。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取下照片,目送无人机逐渐飞远消失无影,我鼻尖一酸,又惊又急。 “乐川,你快出来!”依然无人响应,像在做一场幻境美梦,随时会人醒梦碎。我气鼓鼓地仰头望天,“你有本事也从天而降啊!” “我倒没那本事。” 背后响起的还是那个磁性好听的嗓音,还是那种调笑轻松的语气。我又像木头似的定住不会动,乐川已来到我的面前,竟然也是一副古装扮相。青碧底色的长衫,衫角缀绣朵水红荷花,腰间别一枚金黄流苏青玉佩。一束长发高高绾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内,星眸含笑,肤白唇红,完完全全就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像极了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哥。 我有点看傻眼,勾起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呆头呆脑地问:“假发?” “是。”他笑容微微一僵,硬邦邦答道。 一只由下往上摸到他的头,不自觉地想顺便扯一扯,我赞叹道:“挺合适的呀!” “王灵均!”乐川一把抓牢我的手,面露愠色,咬牙切齿冲我发难,“你可以夸我美,夸我帅,玉树临风,潇洒英俊……有大把的词儿可以用!哪怕夸我用心,夸我这身衣服看起来很贵也行!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评价假发套合不合适,明白吗?!” “明白明白。你玉树临风,潇洒英俊,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我被数落得直缩脖子,词穷之后忙赔笑脸,偏偏眼睛就是没法从他的头发上移开,忍不住又小声嗫嚅道,“可是真的很合适。” “那是因为我现在没头发!!” “啊!”我大惊,“为什么?打算出家?” 劳师动众安排一场久别重逢,被我破坏得要气氛没气氛,要情调没情调,乐川气得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扭开脸插着腰,对我不理不睬。 我是真的有感动,也是真的没少女心,抱着脑袋蹲到他面前。“我错了。我喜欢你给我的惊喜,密文银杏叶,无人机送来的照片,我全部都喜欢。”举起手中的照片和银杏叶,“你送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当成宝贝珍藏。狮头鱼尾像的水晶球,螺母戒指,军机航模,还有你那张百日照……” “你送给我过什么?”他仍无动于衷,斤斤计较地问。 “歌算不算?”为讨好他,我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哼起那首英文歌,“Talk about it somewhere only we know/This could be the end of everything /So why don''t we go /Somewhere only we know……”见乐川缓缓勾动唇角,我探身攀上他的膝盖,“我本来一首英文歌也不会,但是分开这一个多月,我一想你就听这首歌,几乎天天听……唔!” 话到一半,乐川的唇瓣落下了来,以吻封缄。由浅入深,由淡入浓,一点点宣泄出日日夜夜对我的思念。感觉到半蹲着的我快支撑不住,他继续着缠绵悱恻的吻,抄手便把我揽入他怀中安坐。相拥亲吻,太多太多爱意融化在心间,我哭了,泪水沾湿乐川的面颊。 他捧起我的脸,拭去我的泪,笑着说:“不哭,我不出家。我这样的大俗人,做梦都想喊你一声老婆。” 我吸吸鼻子止住眼泪,锲而不舍地问:“那头发为什么会没了?” 乐川一脸懊悔,“庙里那帮小沙弥贼机灵,相处久了有感情,舍不得我走,让我给他们留点什么。我想着无非是留个影,留点东西,就答应了,谁知道他们临走前非让我把头发留下。” 没料到向来精明的他,也有今天。我想着,顿时催生出一种“旧怨得报,大快人心”的感觉,忍不住破涕为笑。 “活该!也该让你尝尝被人耍的滋味。” 他满不在乎,忽的眼睛一亮,兴奋道:“我觉得有句话现在说特别合适。” “什么话?” “小灵子,”咫尺间,他凝望着我,郑重又深情,“待我头发齐耳时,我娶你可好?” 又起风了,黄叶漫天,我钻进乐川怀里,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