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婢》 97、第九十七章 97、第九十七章 宝钗一语未了,便见十几名官兵闯了进来,王夫人和薛宝钗并一干丫头人等都躲避不及,领头一人盯着贾宝玉道:“你就是贾宝玉?” 今日判处宁国府时,有人**贾宝玉,长乾帝心想荣国府的罪名尚未查证,竟然有人如此迫不及待,不止**了贾宝玉一人,还**了贾赦贾政贾琏等人,不过后面这些罪名已在查证,因此长乾帝便依言下旨,命人先将宝玉送到刑部候审。 下旨之时,长乾帝看了**之人一眼,低头冷笑,荣国府还没落败呢,他便先向自己表示忠心了,只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墙头草却是自己最不齿的。 听到来人问话,宝玉尚未言语,便被王夫人拉到身后,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王夫人虽然对这些官兵十分畏惧,但是事关贾宝玉,她便壮了壮胆子开口。 望着将宝玉挡住的王夫人,领头的官兵一把将她推搡开,冷冷地对宝玉道:“贾宝玉,跟我们走一趟罢,谁若拦着,咱们的刀可没长眼睛,不认人。”说着,亮出了佩戴在腰间的长刀,一道青光,锋锐无比,看得满屋女眷害怕不已。 王夫人死死地拉着贾宝玉不放手,道:“宝玉,你不能跟过去,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宝玉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太太在家等我罢,既叫我去,总不能抗旨不尊。” 王夫人却知道反诗之事可大可小,愈加惊慌,哭道:“你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如何放心让你去?这可是大罪,牢狱焉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自小乖巧伶俐,什么时候做了什么反诗?我竟不明白,无缘无故**你一个小孩子作甚?” 宝钗站在一旁拿着手帕子拭泪,并用手帕半遮着脸,心中却在想宝玉平素做的诗词她也都知道,且宝玉是在家里做的,外人如何知道,反以此为名**他?难道竟因宁国府的罪过,牵扯到了宝玉身上?不怕自己府中追究**他的人?想了半日,宝钗蓦地想起宝玉曾经当着贾政和众清客做过一首词,言语口气之间确对朝廷有不敬之意。 便在此时听得宝玉问来人道:“我想知道是谁**了我,**了什么?”听了宝钗过来说的话后,他便一直思索自己素日的诗词,唯一想到的也是词。他在词中赞叹了女子的忠勇,讽刺了君臣的无能,没想到竟成了罪名。 宝玉的性情为人满京城中无人不知,闻得他忽然说出这样言语,冷静自若,并不是一味文静懦弱,来人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略一沉吟,道:“你跟咱们过去便知道了,说起来,这人你们也认得,正是先前礼部侍郎后来降为府尹的贾雨村,据说和你们是同宗同族,也曾托庇于你们门下,这回判处宁国府时,贾雨村**你们府上任人唯亲,亏空百万,逾制等若干罪名,眼下只是拿了你过去,明儿罪名确定了,府上也都逃不过。” 听说又是贾雨村,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从我们府上得了好处,竟这样忘恩负义,害了我哥哥不成,还来害我的宝玉!” 来人不再多说,打开枷锁套在贾宝玉颈中,带了出去。 王夫人跟在后头叫唤着宝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正房,但是苔痕点点,她在下台阶时不妨一脚踏空,登时跌倒在地,丫鬟们扶之不及,急忙围了上去,宝玉回头看到,又是焦急,又是担忧,急忙高声道:“姐姐快扶太太进去,别让太太追我了。” 宝钗含泪应了,看着宝玉被人拉出枷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门外早已备好了囚车,官兵将宝玉塞进车内,径自拉走。 宝玉盘膝坐在车内,脸上无嗔无喜,路过宁国府时,抬头看了一眼,不过区区数月,昔日风光热闹的宁国府便到了如今寥落不堪的地步,门上的封条亦以变色发黄,被风一吹,撕开了半边,宝玉长叹了一声,垂头不语。 出了宁荣街,路边百姓见了纷纷避让,同时对囚车中的宝玉指指点点,有人道:“这不是上回在我这里买泥人儿的荣国府宝二爷?怎么成了囚犯了?” 立时有人道:“我也纳闷呢,上回宝二爷还在我这里买了一个整竹子根抠的香盒。” 宝玉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不禁抬头望去,确实是自己旧年买东西的地方,那些东西直而不俗,朴而不拙,探春极爱之,自己后来又去了几趟,买回去讨姐妹们的欢喜。 又听人道:“瞧着一副富贵打扮,也不像是囚犯。” 宝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金冠绣服,确是锦绣裹着木头,他听甄宝玉说起过,一旦入了狱,随身的东西别想留下一星半点,他苦笑一声,也罢了,横竖都是身外之物,只求不连累父母的好,只不过,他也听说本家被参,恐怕难得善终。 官兵直接将他投入了羁候所的牢房中,并解下了沉重的枷锁。 宝玉回身扶着牢房之门,遥望着荣国府的方向,面上蕴含着十分担忧,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老爷太太在家里怎么样了。 却说王夫人因跌倒没有追上宝玉,忍不住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道:“宝玉,我的宝玉,快,宝丫头,快想法子打发人去救宝玉出来。” 众丫鬟听得心酸,都背过身拭泪。 宝钗走过来扶起王夫人,呜咽道:“咱们家风雨飘摇,朝中还在议咱们家的罪名,眼瞅着宁国府的事儿也牵扯到了咱们家,十之□都能定的罪名,但凡世交亲友应袭,避之唯恐不及,幸而他们不曾和贾雨村一样反咬一口,我和太太两个女人家,又能去求谁帮忙?” 话到中途,宝钗忍不住痛哭失声,暗感人心凉薄。 王夫人亦知其理,只是仍不愿放弃,犹未言语,便见贾政气冲冲地进来,顾不得宝钗在侧,指着王夫人道:“你养的好儿子,竟惹出这等弑君杀父的事情来!可怜咱们家百年世家,竟被这样一个孽障惹出这等事情来祸及家人!” 见到贾政,宝钗忙低头不语,诸位丫鬟更是寂然无声,唯有赵姨娘站在帘子下,听了贾政的话暗暗欢喜,不住点头赞同,但见到宝钗瞥过来,赵姨娘忙收敛了态度。 王夫人好容易方站起来,只觉得脚上一阵剧痛,心知方才跌倒时崴伤了脚,但是这一点子痛楚却比不得宝玉出事来得要紧,强忍着道:“宝玉小孩儿家,往常言语不知避讳,外人如何知道?偏是老爷交好的贾雨村**,老爷不说想法子把宝玉救回来,在这里指责我有什么用?若是老爷能出气,索性拿了一条绳子来让我吊死,也算是给老爷赔了罪。” 宝钗上前泣道:“老爷容禀,实非二爷之过,听说是老爷门下的清客,近日投奔到了贾雨村的门下,给贾雨村作证,说二爷做了反诗。” 贾政大吃一惊,问道:“是哪几个清客?我怎么不知道?” 宝钗暗暗庆幸自己早早打发人去探听消息,低声道:“是单聘仁、詹光等人。” 贾政匆忙去了小书房,一问,果然单聘仁詹光等人自从宁国府出事以后便没有过来了,仅剩的一个清客猜测恐怕是拣了高枝儿飞了。 贾政听了,颓然坐倒在椅上。 却说贾赦等人听说宝玉被抓,乃为反诗,贾赦气得暴跳如雷,一面痛骂贾雨村,一面说道:“真真是作孽,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琏儿呢,速去打探。”现在宁国府的案子牵扯到了他们的头 上,他正想着怎么托人花钱疏通,好让查证的官员回禀长乾帝说乃是诬告,不想宝玉先生了事,做了反诗,虽不如谋反那样罪大恶极,但也不容小觑,必定连累家中。 贾琏在外面得到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听到贾赦的话,又匆匆出去。 京城中人刚刚过完年,正在议论宁国府一事,听说贾珍贾蓉父子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判处了斩首之刑,今闻贾宝玉被抓,便知荣国府亦逃不过和宁国府一样的下场。 周夫人听说此事后,叹息一声,对周元道:“荣国府的罪定了没有?” 周元近因避讳并不管此事,只道:“先查探,若是属实亦是抄家,怕也快了。” 周夫人叹道:“虽说我也能借口走亲戚远离京城,但是未免太显白了些,只好仍旧留在京城里罢,咱们往常都说自己家败落时,饱尝世态炎凉,他们家总是亲戚,即便是当初宁和公主不托鸿儿媳妇,咱们家也不能袖手旁观。” 周元点点头,甚为赞同。 周衍过来听到这些话,问道:“父亲和母亲有什么打算?吩咐儿子去做即可。” 周夫人笑道:“你先等着成亲罢,等你成了亲,你哥哥不在家,家里多少事都要你去料理。荣国府的事儿,我和你**子都打算好了,并不必你费心。” 周衍诧异道:“难道母亲和****早就料到荣国府有今日之祸?” 周夫人看着次子,虽然比别人家一样年纪的公子哥儿强些,到底不如黛玉看得透彻,且料到了八、九分,道:“看着他们家素日耀武扬威,便知必不能长久,只是没料到他们家居然写了什么反诗。” 周衍道:“这词我倒是听过几句,果然不大妥当,据说当初还是政老爷带着清客们鉴赏,叫贾宝玉和贾环、贾兰二人当面做出来的,没想到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 虽说是宝玉诗词之祸,但是未尝不是贾政之过,若无他炫耀,外人怎能知道? 贾宝玉的事情让荣国府措手不及,宝玉一入狱,贾府上蹿下跳地托人走门路,却均被婉拒,即便是世代交好的人,又用探春远嫁和亲换回来的南安王爷也闭门谢客,倒是北静王爷同宝玉十分交好,既见了贾琏,又答允了替宝玉斡旋。 贾琏心中略有安慰,人人都说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果然有情有义,难怪宝玉独与北静王爷交好。 从北静王府里出来,贾琏又去羁候所一趟,花钱给宝玉打点,叫他在牢房中舒适些。 宝玉见到贾琏前来探望,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虽说两房嫌隙极重,但是事到临头,总还是有几分骨肉亲情,并没有对自己袖手旁观。他在羁候所中不过数日,一应配饰皆被狱卒夺去,连通灵宝玉和项圈也被摘了去,如今只剩一身锦衣华服,污秽不堪。 贾琏见到他这副模样,伸手穿过牢门,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再忍忍罢。” 宝玉忙问贾政和王夫人是否安好,贾琏道:“你放心罢,一时都无妨。” 听了这话,宝玉叹道:“一时无妨,怎能长久无妨?咱们家的罪名还在呢,若是查证属实的话,谁又能逃脱得了?” 贾琏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出了羁候所,贾琏回到府中,却不见了葵哥儿和巧姐,道:“你把哥儿姐儿送哪里去了?” 凤姐正对镜梳妆,描眉点唇,闻声回头道:“大爷这会子不在外面忙着打点,问这些小事做什么?我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难道我能委屈了他们不成?今儿小红过来请安,说起外面的风光,葵哥儿和巧姐十分喜欢,我便做主让他们去我哥哥家中住几日。” 贾琏气得指着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两个孩子出门!” 凤姐淡淡一笑,反问道:“我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大爷说给我听听?我哥哥是他们的亲舅舅,还能拐了两个孩子不成?再说府里这样闹哄哄的,对孩子有什么好?”她看着家中情势不好,便托小红接葵哥儿和巧姐过去,托付给自己的老娘和兄弟,王家虽然败了,但是因为父亲一死,反不容易再出大事,眼下唯愿府中躲过这一难,再接了两个孩子回来。 贾琏道:“葵哥儿年纪尚小,亏你舍得。” 凤姐冷笑不语。 贾琏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都说咱们府上是躲不过去了,你先想个法儿,挪些梯己财物东西,给家里留一条后路。” 凤姐闻言道:“咱们家将史家送来的东西上缴朝廷,如今却又知法犯法?如今想救宝玉都不得,谁又有胆子藏匿咱们家的东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项大罪,我瞧着大爷竟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静候发落罢。” 一席话说得贾琏拂袖而去,意欲打发人去接孩子回来,又想着送出些东西,不想刚走出门,便见赖大匆匆忙忙地过来,神色惊慌地道:“大爷,快出去看看罢,出了大事了。” 贾琏吃惊道:“又出什么事了?” 赖大吞吞吐吐地道:“就是那鲍二,吃醉了酒,在外头浑说呢。” 一听到鲍二两字,贾琏忽然心生不祥之意,问道:“说了什么?” 赖大低声道:“说大爷倚仗权势,强占了他媳妇,被大奶奶撞见,厮打了一番,他媳妇不堪受辱,一条麻绳吊死了,说是大爷花钱买通了他们没有告状打官司。” 贾琏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厉声喝道:“还说了什么?” 赖大道:“还说二爷国孝家孝期间偷娶二房,就是他和他老婆过去服侍的。” 贾琏气极顿足,道:“了不得了,还不赶紧将他堵了嘴拿回来!” 赖大愁眉苦脸地回答道:“怕是不能,鲍二在街头巷尾这样浑说一番,听到的人极多,现今已经被张大学士的人给拘过去了,说要查证,若是属实,咱们家的罪名就又添了一条。” 贾琏急得不行,一面往外走,一面长叹道:“若是林妹妹现今还在京城,咱们家也能有人说个情儿,谁不知道张大学士是林姑父的旧交,只可惜往年林妹妹住在咱们这里时,除了林妹妹自己备礼,府上也不上心。”说这些话,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姐听到他们说话,掀了帘子出来,站在廊下往外看,只见外面竟下起了春雪,撕棉扯絮一般,掩住了贾琏和赖大的背影。 平儿走过来送上斗篷,道:“眼瞅天暖了,没想到竟又下了雪,奶奶回屋罢,仔细冻着。” 几个仆妇站在门口,往这里看过来,待看到凤姐依旧打扮得彩绣辉煌,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脸阴阳怪气,对凤姐指指点点,仿佛在讥讽凤姐大势已去。 平儿见了十分不忿,凤姐却仿佛没有见到一样,低声道:“只盼着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雪不停地下着,不消片刻,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花,更显得府中寂寥清冷。 贾琏到了荣禧堂,迎面便是贾赦掷来的茶碗,他略略一躲,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只听贾赦怒道:“你玩丫头也好,玩姬妾也好,偏去玩奴才的老婆,如今倒好,惹祸上身了,先前还说宝玉的不是呢,你比他更可恶!” 贾琏跪倒在地,滴泪磕头不语。 正在荣国府人心惶惶之际,外面罪名已经查清了,皆是属实,长乾帝早有预料,当即下旨,命张璇亲自带人前去捉拿一干罪人并查抄其家。 张璇虽未做过这些事,但因和周元交好,也都清楚得很。 可巧这日是贾政的生日,虽因宝玉入狱府中未免有些闷闷不乐,但是下人还是过来磕头祝寿,也有几家世交亲友过来,人尚未散,周瑞便匆匆进来,跑到贾政跟前,道:“老爷,荣禧堂那边出事了,有好些官差围住了咱们家,也有官差大人过来。” 贾政一怔,随即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道:“终于轮到咱们家了。” 众宾客闻声,顿时十分后悔,不该过来才是。 贾政向众人告罪一声,正欲出去,便见李昭带着数十个衙役昂首而入,不等贾政开口,便冷冷地开口道:“闲杂人等悉数离开,贾政到荣禧堂听旨。” 众宾客一哄而散,李昭命人查明身份放行,贾政只得随着李昭去荣禧堂。 临走前,李昭吩咐衙役们道:“把守前后门,不许院中人等出入走动,另外将这东院所有物事按着规矩查封,不许私自携带出去,亦不许轻易损毁。” 众衙役听令,各自去料理。安慕小说网 王夫人因宝玉之故大病一场,正在房中歇息,宝钗在旁边服侍,忽见衙役涌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正欲起身,便被人齐齐按住,然后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俱各封裹。 王夫人见状,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宝钗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得院里院外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一干人等都不敢动弹,李纨搂着贾兰瑟瑟发抖,看着衙役将他们的东西一概查封,暗自垂泪不已,自己熬了多年,乃是节妇,没想到却落得如此地步,只盼着案子了结之后,看在自己守节的份儿上,将自己积蓄归还,按着别家抄家,节妇都是如此。 等到东西都查封完了,那边荣禧堂贾赦贾政贾琏已接了旨,交由刑部审理。 三人扛着枷锁被拉出府邸,身后便是家中女眷子弟下人。 荣国府被抄之时,黛玉并雪雁夫妇等人已经抵达了西海沿子。 因黛玉身怀有孕,行程甚慢,足足走了小半年,下了船,便有周鸿打发人来接,有拉行李的马车,还有乘坐的马车,又有软轿,赵云下船之前,早已打发人向周鸿报喜,周鸿得知之后欣喜若狂,恨不得亲自过来,只是公务在身,不能擅自离开,便打发亲兵仆从过来,请黛玉坐轿,而非乘坐马车,以免马车太过颠簸。 雪雁自从黛玉有喜,途中便日日陪伴在黛玉左右,比谁都精心,每每在黛玉感伤落泪之时安慰解劝,免得她心情抑郁,也常抱着麒哥儿过去,逗她开怀,闻得来人言语,笑道:“将军心疼姑娘,果然还是轿子好。” 黛玉嗔道:“好不好,任凭你说罢了。” 一干人等或是骑马,或是乘车,或是坐轿,浩浩荡荡地往周鸿早已预备好的宅邸行去,周鸿带着大军,反比他们早到一个月,住的地方早已收拾妥当了。 因驻守西海沿子的将领极多,住处都在一地,周鸿分得了自己的府邸,在沈睿将军的隔壁,是三进的大院,约莫三十来间,亦给赵云寻了一处宅子,在他们家的旁边,只是一座小小巧巧的院落,前厅后舍俱全。 雪雁进门后却很满意,十来间房舍,够他们一家住了,于是忙着打扫房舍,安插器具。 好容易收拾好了,次日沈睿的夫人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黛玉回了帖子告罪,没有过去,她途中虽有雪雁十分照料,到底风尘仆仆,对身体并不好,神情蔫蔫地被周鸿勒令歇息,因此雪雁打扮一番独自过去,沈家男客在前堂,女客在后厅,沈夫人又请了西海沿子诸官员将领的夫人作陪。 雪雁身份在诸位诰命中不值一提,但是都知赵云是周鸿的幕僚,也无人怠慢她。 因此,这一日接风洗尘之事竟无可记述。 黛玉没有过去,心里过意不去,叫周鸿再三向沈睿告罪。 周鸿回来后,见她扶着腰颤巍巍地在房中走动,因身形纤巧袅娜,越发显出肚子来,瞧着十分吓人,顿时惊得脸色惨白,忙上前扶着她坐下,盯着她的肚子道:“你仔细些,你这样儿,便是想出门我也不能放你出门,沈将军十分体谅,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黛玉笑道:“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 周鸿却道:“早知你有身孕的话,就该让你留在京城调理,有母亲看着倒好些,只是都没想到偏是在离京一个多月后查出来有了,让你奔波劳累了几个月,我自从得了消息便日日心惊胆战,唯恐你因他受了罪。” 黛玉回握着他的手,笑道:“有雪雁照料我呢,你担心什么?” 雪雁怀孕时人发福了,重了足足二三十斤,黛玉却和她不同,除了肚子外,身形未有丝毫变化,依然是冰肌雪肤,白玉无瑕,恨得雪雁屡次抱怨,每日四五次地给黛玉吃东西补身体,奈何她仍是如常,她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好笑。 周鸿叹道:“再精心,也经不起几个月的奔波。” 他虽然也盼着早生贵子,但是更担心黛玉的身体不足以负荷,即使大夫几次三番说黛玉调理多年,已经大好了,他还是不放心,如今瞧着黛玉纤细的身形,心里就更担忧了。 黛玉闻得他关切之语,微微一笑,心中甜如蜜糖。在荣国府时,凤姐怀孕,贾琏几时这样担心过凤姐,只是欢喜于终于能有儿子了。她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有这样的荣华富贵,而是是周鸿待她之心,可比日月。 摸了摸肚子,黛玉忽然想起别人说过养儿丑母的话来,不觉皱了皱眉头,道:“若是这一胎不是儿子,生了女儿怎么办?” 周鸿是长子,当然是儿子最要紧,但是他却笑道:“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你我的骨肉血脉,生了女儿就当做眼中珠掌中宝,早早地给她预备嫁妆,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咱们都还年轻,日后再给她生个弟弟便是。” 黛玉听了这话,微微放下忐忑之心。 周鸿见状,下定决心在家时多多留心黛玉的心思,免得她多心。 洗尘宴过后,黛玉歇息了半个月,精神略复,但是她肚腹隆起,不好出门走动,多是别人来探望,她和沈夫人的品级等同,但是黛玉的品级非是周鸿所挣,而沈夫人却是夫贵妻荣,武将总比文官低半级,因此她多次来探望黛玉,每回都能见到雪雁。 雪雁来到这里后并没有急着和人结交应酬,反让沈夫人另眼相看,常请雪雁过去小坐,与她说起诸位诰命敕命,为她引见,然后雪雁又引她们拜见黛玉。 黛玉和雪雁都是玲珑剔透的人,虽是初来乍到,也不常出门,但很快就与众人熟识了。 不想宝琴却小月了,雪雁忙过去安慰。 原来宝琴年轻不知事,柳湘莲性情浪荡,行事又未免放纵些,夫妻两人竟都未留心,途中又经颠簸劳累,等小月了才发觉,宝琴哭得什么似的。 雪雁一心记挂着黛玉,别人的事情便不曾留意,见她如此,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好言解劝,道:“快别哭了,小月子里不能掉泪,仔细伤了眼睛,有你后悔的时候呢。况且,你还年轻,好生调理身子,没有不好的。” 宝琴听了,忙拿手帕子拭泪,哽咽道:“只恨我不懂事,不知道,不然何以如此。” 雪雁叹了一口气,宝琴出嫁之后虽有陪房和丫头,但家中并没有预备贴身的嬷嬷,她奶娘也在那年进京发嫁时打发回家了,没有人提醒,难免不知道这些。 想了想,雪雁道:“吃一堑长一智,你经了此事,日后该当留心些了。” 宝琴点点头,说道:“好姐姐,我年纪轻,不知道,还得姐姐多多提点我些。” 雪雁笑道:“放心罢,你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一会子我再写一张单子给你,小月子里该当留心的也别疏忽了,趁着小月子里养好身子才是正经大事,别的都暂且靠后。” 宝琴听了,忙郑重答应。 等雪雁走后,柳湘莲进来,夫妻两个相顾无言,都觉得伤心。宝琴强忍着心痛,安慰柳湘莲并请罪,又因自己坐月子不好服侍他,将其中一个陪嫁丫头明月开了脸儿给柳湘莲放在屋里使唤,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对此并不觉得如何,便依言收了。 雪雁闻听此事后,正在黛玉这里陪黛玉吃饭,两人顿时一怔。 赵云抵达这里,并不是日日都在家中,而是随着周鸿五日住在营地,和将士一同苦练,然后回来歇息一日,他们不在家时,雪雁便带着儿子过来陪黛玉,他们若是回来,自己便带着麒哥儿回家,最欢喜的莫过于黛玉,两人情分更深了一层。 听到宝琴将陪嫁丫头给柳湘莲,黛玉放下饭碗,微微一叹。 麒哥儿坐在雪雁身边,拿着羹匙,仰脸看黛玉,道:“婶婶吃饭,弟弟妹妹吃饭。” 麒哥儿如今已经一岁半了,走路稳当,口齿清楚,极得黛玉喜欢,又因雪雁现今也是诰命,黛玉常说英雄不问出身,并未因麒哥儿是自己丫鬟之子而看低他,因此从麒哥儿会说话便教他叫自己伯母,叫周鸿世伯。 闻听麒哥儿奶声奶气地说话,黛玉不觉开怀一笑,道:“麒哥儿乖,这样小就开始关心我吃得好不好了。好,我这就吃饭。” 雪雁却碰了碰碗沿,转头对丫鬟道:“有些凉了,再去给奶奶盛一碗。” 丫鬟听了,忙过来料理。 默默吃完饭,众人都到黛玉里间说话,麒哥儿坐在旁边椅子上,晃着两条小短腿,不管黛玉和雪雁说什么,他都听得眉开眼笑,即使他根本听不懂。 转眼间进了六月份,这里四季如春,炎夏倒不甚热,却是黛玉临盆之期。 雪雁是过来人,早已预备得妥妥当当,将麒哥儿穿过的旧衣服都拿出来用开水煮开浆洗了一遍,打算等黛玉之子降生后给他穿,反是周鸿觉得不够,每常训兵完后便拉着赵云商议该当如何,稳 婆大夫都请在家里。 黛玉因笑道:“急什么?有雪雁呢。” 周鸿道:“到底比不得稳婆,你好生在家里静养,除了麒哥儿**,别人也别见了,仔细惊动,我不能每日陪着你,竟是我的不是。” 黛玉忙道:“快别说这话,难道让你为我请假在家不成?你若如此,我反看轻了你。” 正说着,忽听有人报,道:“柳千总的太太带着她**子过来拜见奶奶。” 闻听此言,黛玉诧异道:“邢大妹妹什么时候过来的?” 说完,忙命快请。 周鸿皱了皱眉头,避开了,径自去书房小坐。 宝琴坐完小月子后,身体复旧如初,携着邢岫烟进来,道:“林姐姐,可是打搅了姐姐?我哥哥**子昨儿到了,今儿我**子特特来给姐姐请安问好。” 宝琴出嫁之后,薛蝌便迎娶了邢岫烟,当初聘礼聘金十分丰厚,邢家虽穷,没有钱给邢岫烟置办嫁妆,但是却用聘金给她置办了嫁妆,又将聘礼添上,加上邢夫人凤姐王夫人宝钗等人的添妆,也算是丰丰富富地完了婚。 薛蝌想着妹妹妹婿都在西海沿子,金陵本家长房又败落了,兼之薛蟠在时,没少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剩下的薛氏族人未免受了几次报复,薛蝌深感在金陵立足不易,便携着母亲和妻子带着一家老小来这里做生意,在这里有柳湘莲在军中,比在金陵强,他们母亲养了几年病,虽未大愈,远行却也无妨了。 听她们姑**两个说完来西海沿子的用意,黛玉却是十分欢喜,笑道:“邢大妹妹来了倒好,明儿个我请客,咱们再做一回诗。” 邢岫烟含笑应是,原本打算说起荣国府被抄之事,但是看到黛玉身形笨重,便掩口不语,宝琴早已从邢岫烟口中得知,见她没有开口,方略略放下心来。 黛玉却是极聪明的人,鉴貌辨色,瞧出了几分,意欲问时,忽然发动起来。 鸳鸯等人井井有条地叫人预备,扶着黛玉进产房,然后向宝琴等告罪,请她们避开,又打发人去告诉周鸿一声,也打发人去叫雪雁。 黛玉生得并不顺,雪雁径自进了产房,十分安慰。 熬了一日一夜,黛玉仍没有生下来,虽然她不愿周鸿为自己请假,但是看着她在产房惨叫不已,周鸿十分心焦,去沈睿那里请了两日假,沈睿想着西海沿子近日无战事,便允了。 周鸿回来时,黛玉仍未生下来,连雪雁也急得一头是汗。 半日,雪雁稳住心神,缓缓地安抚黛玉,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听得一声婴儿啼哭。 黛玉心神一松,只觉得浑身乏力,昏死过去。 雪雁忙按着她的脉搏,发现她只是脱力方放下心来,亲手给婴儿洗澡称重,剪断脐带,是个六斤八两重的哥儿,包好后命人告诉周鸿。 周鸿忙问黛玉是否平安,闻得平安二字,忍不住喜极而泣。 黛玉此时却觉得眼前有人引路,影影绰绰,像是秦可卿,她心中诧异,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到一处清雅所在,有一女子迎了上来,细细一看,竟是晴雯,周围又有无数认识的女子,不禁问道:“蓉儿媳妇,这是何处?” 98、第九十八章 98、第九十八章 自从黛玉生子昏睡,雪雁并未离开,担心不已,好容易听说黛玉醒了,忙念了一声佛。 进来见到黛玉平安无事,雪雁放下心来,道:“好好儿的,姑娘怎么睡了这么长时候?周将军守了姑娘一日一夜,寸步不离,连吃饭都顾不得了。” 黛玉听了,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既想到梦中所见,又感叹今生之福。 想了想,黛玉道:“我做了一个梦。” 雪雁一怔,坐到床边鼓凳上,替黛玉挽了挽散乱的青丝,又看了看睡熟的哥儿,轻声道:“人生在世,谁不做几个梦?姑娘从前夜里睡不着时不也做过?不过倒也奇了怪了,姑娘生哥儿虽辛苦些,终究无妨,怎么一个梦倒睡了一天一夜?把我们担忧得什么似的。” 黛玉凝视着她依然关切的脸庞,道:“你有所不知,我做的这梦古怪着呢,梦里好像见到了蓉儿媳妇晴雯金钏儿等人,但是说了什么话,却都不记得了,仿佛还见了什么仙子,隐约记得那仙子让我看了书册和许多景儿,回南之前梦里梦外都是一样的,回南之后便有所不同了,梦里因父亲去得突然,并没有安排妥当,我孤苦伶仃地在荣国府里熬日子,十七岁就死了,他们都说我是一无所有投奔了来的,连吃一碗燕窝粥都怕生事,我们也没有和表伯父家中有来往,旁人就更别提了。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梦里还有许多事情发生过,实在是太真切了,毕竟都是荣国府的人物,别的她都不大记得,唯独记得梦中所见和如今过的日子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雪雁听了这话,顿时大吃一惊,难道黛玉做梦梦见了原著中所经历的一切?她看着黛玉忧伤的目光,微一思忖,便安慰道:“咱们现今过得和和美美,何必太过在意这个梦?再苦,也不过是个梦。” 黛玉躺在床上,摇了摇头,缓缓地道:“虽说是做梦,倒像是经历过似的,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当做是个梦。大梦初醒,不知梦里是真,还是梦外是幻。” 雪雁闻言,顿时默然不语。 黛玉生性玲珑剔透,必然是要寻根究底,打探清楚,她现今有家有夫有子,也不是得过且过的人,想到这里,雪雁暗恨给黛玉托梦的人,听黛玉说什么书册,定然是警幻仙姑那一干无所事事的神仙所为,黛玉已经过得十分**,她们实在多事。 黛玉一直看着雪雁,见她如此神情,便道:“雪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回南之后,你之为人精明果断,和梦中的你截然不同,我虽不知缘故,却明白我能有今日,定有你十二分的功劳。” 雪雁暗暗一叹,果然是黛玉,虽是一梦,却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忖度半日,并没有实话告诉她自己乃是穿越时空而来,半吐半露地道:“回南之时,我亦做了一梦,梦见姑娘在荣国府里受尽欺凌,不但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业被侵吞得一干二净,且姑娘自己都说一草一纸皆用府上的,我和王嬷嬷无能为力,最终姑娘泪尽夭亡,金玉结成良缘。” 黛玉奇道:“你也做了和我一样的梦?” 雪雁道:“按着姑娘说的,大约是有所相似,真不真,假不假,却也说不上来。”她深怨警幻仙姑等人多事,让黛玉平平静静过日子不是极好?何必让她知道这些。 这时,鸳鸯端着汤粥进来道:“奶奶睡了一日一夜,该饿了罢?早早熬的粥在灶上,大爷出去吩咐我送过来,姑娘好歹先吃些垫垫肚子。” 黛玉掩住适才的话题,笑道:“闻到香气,果然觉得饿了。” 雪雁扶着黛玉坐起身,倚着靠枕,方回身接过碗,亲手喂黛玉吃。 黛玉笑道:“哪里还要你服侍?让小丫头来。”说完,她看着站在一旁抿嘴微笑的鸳鸯,心里想起梦中所见,梦中贾母去世后,自己无所作为,病势已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贾赦强逼为妾不从,是夜自缢而亡。 截然不同的结局,不独鸳鸯一人,迎春、英莲都不一样了。 雪雁道:“从前不是没喂姑娘吃粥,今儿喂姑娘吃又如何?难道谁还嫌我多事不成?”说着,轻轻将粥吹了吹,拿着调羹将粥送到黛玉嘴边。 黛玉听了这话,张口吃了,吃到中途,自觉力气渐复,便伸手接了过来。 吃完后,鸳鸯端了碗匙下去,黛玉用温热的开水漱了漱口,打发小丫头亦下去,方对雪雁道:“我原说过,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帮衬,如今才明白,你何止是帮衬了我?简直就是呕心沥血不让父亲给我安排的心思,只恨我懵懵懂懂,竟不知道。” 雪雁听了,心中十分叹息,她和黛玉的情分已经非比寻常,哪里经得起黛玉这样想。虽然黛玉有今日,自己的确功不可没,但是自己也依靠黛玉有了这样的日子,夫子俱全,家庭和睦,兄妹情深,想罢开口道:“姑娘快别说这些话,羞得我都不知道把脸藏在哪里了。若说这个,难道姑娘就没为我费过心?我能有今日,也都是得了姑娘的恩典所致,不然凭我一个丫头,哪能得到这样 的下场?京城内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都说我不过是个丫头出身,倒比小家碧玉过得还强十倍,如今又成了诰命。想想荣国府里的二太太,熬到五十多岁还是五品,柳家大奶奶虽说是主子,品级也不如我。”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莞尔道:“这哪能相提并论?” 雪雁忙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论了?难道姑娘待我的好,却比不得我对姑娘尽心不成?不管梦里如何,梦外如何,姑娘快别放在心上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别理会什么神仙,什么和尚道士,他们满嘴里说什么命运,实则不过是哄人罢了。” 黛玉却道:“我既知道了梦里梦外不同,总要弄个清楚明白,不然放在心里,总觉得不舒坦。雪雁,你同我说说,你梦见了什么,我也说说我梦见了什么,看看是否一样。” 雪雁见她执意如此,只得挑拣三四件事情说了出来。 黛玉一面听,一面和梦中相比,虽然不清不楚,倒也大概相同,不禁说道:“和我梦见的一样,你说,果然有前世今生不成?不然怎么偏做了这样的梦?” 雪雁无奈地劝道:“这倒不知,但是我却知道给姑娘托梦的人必定不怀好意。” 黛玉问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雪雁扶着她躺下,盖上纱衾,道:“咱们的日子已经过得极好了,按理说,何必在意什么前世,什么今生,说到底,都是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的,谁还在意什么前尘往事不成?咱们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方得了这样的结果,偏她们多事,让姑娘知道这些,依着姑娘的性子,总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难免有些抑郁难解,除此之外,对姑娘有什么好?” 黛玉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些,托梦的人让我知道今生难得也未可知。” 雪雁撇撇嘴,不以为然,黛玉知道这些,除了感激自己外,有什么好处?她和黛玉到了这样的地步,情分深厚,姐妹如亲,已经不需要她梦见什么前尘往事方对自己好。 黛玉始终记得梦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心里更加明白雪雁替自己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对于雪雁,她愈加感激不尽,道:“雪雁,这件事我不告诉别人,你也别让别人知道了,我怕会惹来不好的事情。” 梦中的事情她忘记了大半,却始终记得似乎有神仙在查自己命运有所改变的源头,她万万不能让那些神仙知道是雪雁的缘故,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雪雁十分纳闷,忙问道:“这是何故?” 黛玉并没有瞒着她,将梦中所见但凡记得的都告诉了她,道:“那仙姑说得不尽不实,我也忘记了好些,但是咱们好容易有了今日,千万得小心谨慎些,那些神仙高高在上,只知道什么历劫归案,在意什么了结尘缘,哪里知道咱们的喜乐哀愁。” 雪雁听完,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咱们再不能告诉别人。” 对于黛玉的胸怀坦荡,雪雁微生歉意,但是穿越实在是太过离奇,她经历了这么些年的悲欢离合,遇到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书里的角色,所以不愿意前世影响今生,也不想黛玉知道自己居然是一本书里的人物,因此只能用做梦来回答黛玉。 雪雁愈加痛恨警幻仙姑等人,该不会是嫉妒黛玉得了好,所以巴巴儿地引了黛玉过去,让她看到自己应有的命运罢? 想到这里,雪雁哑然失笑,自己不是警幻仙姑,猜不出她的心思。 但是经历此事后,黛玉和雪雁的情分更近了一层。 两人心照不宣地掩下此事,雪雁絮絮叨叨地告诉黛玉坐月子的避讳,又请来鸳鸯一一记住,该吃什么,该做什么,该避讳什么,早就列了单子递上,又道:“我生麒哥儿时是冬日,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也罢了,偏如今是六月,奶奶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黛玉癖性喜洁,闻声蹙眉,道:“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能如何?横竖我比常人好些,往年身体不好时,盛夏还穿夹衣呢,倒也不怕什么,多换几次衣裳罢。” 雪雁赞同道:“只好如此了。” 忽然来人说麒哥儿醒了,在家里哭闹找娘,黛玉十分心疼,道:“你快回去罢,怎么丢了麒哥儿一人在家?下回过来,带麒哥儿一起。” 雪雁笑着称是,先告辞回去了。 周鸿闻得雪雁已经走了,方进了房中,见黛玉正在凝神沉思,不禁皱了皱眉头,走过去伸手理了理她头上的抹额,道:“在想什么?” 黛玉回过神,问道:“我听雪雁说,你守了我一日一夜,沈将军那边怎么交代呢?” 周鸿坐在床畔大圈椅上,安抚道:“沈将军那边我已经请了几日假,横竖近日无战事,并没有大碍。我在家里能陪着你到给咱们的孩子洗三,你这次真是吓坏我了。”说着,看了熟睡的儿子一样,麒哥儿生下来七斤三两,比他重,也没像他这样尽折腾黛玉。 黛玉见微知著,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鼻子,道:“你别怪他,生孩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对了,给公公婆婆去信了没有?” 周鸿不提自己见她昏睡便急得忘记了,只道:“还没去信。” 黛玉一怔,问道:“怎么没去信?咱们离京城远,这信送到京城也得几个月后,早些去了信,好叫公公婆婆欢喜些,另外,咱们这孩子是请公公给他取名呢,还是你自己取?总要在信中有所交代。” 周鸿道:“薛蝌近日采买了一批洋货,三日后启程进京,我打算让送信的亲兵下人与他同行,有咱们家的名帖身份,薛蝌途中行事也便宜些,入住驿站都使得。至于名字,还是请父亲取罢,不得父亲的信,咱们大哥儿满月后便先取个小名儿先叫着。” 黛玉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他们的大哥儿洗三,上到沈睿夫人,下到将士眷属,悉数到了,因而十分热闹,邢岫烟也随着宝琴过来,等到洗三过后,邢岫烟便给薛蝌收拾行囊,预备运货进京。 薛蝌颇有本事,行商也圆滑,宝琴意欲给哥哥多些助力,便拿嫁妆银子凑份子,让他买洋货运到京城卖掉,再买些京货南货回到西海沿子,卖给外国人,说给雪雁听时,雪雁想着手头几千两银子用不到,便也凑了一份,独黛玉是读书人,自来不喜与民争利。 薛蝌十分用心,因这笔货物数目大,带了许多健仆护院,又有周鸿派了几个从军中退下来的兵士,也有周鸿派去送信的人,一路倒也平安。 及至到了京城,薛蟠到自家铺子里去,周鸿派的人便去周家和于连生家送信。 赵家只三四个小厮,黛玉提起周鸿派了好几个人进京,雪雁便托他们替自己捎信。 信送到周家时,周元上朝未回,周夫人却在家,未曾拆信,先隔着窗子问话,闻得黛玉平安生子,不由得念佛不止,笑容满面地对王氏道:“可惜咱们在京城,你们哥哥**子在西海,也不知道大哥儿生得好不好。” 王氏笑道:“太太问问送信的小厮,想来知道大哥儿好不好。” 周夫人一问,说是生下来六斤八两,洗三极热闹,只是尚未长开,瞧不出像谁,接着周夫人又问了许多话,方打发他们下去歇息,回头对王氏道:“虽说没有六斤九两,但是你****生得单弱,大哥儿已算重的了。” 王氏点头称是,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肚子,这个月并没有换洗,想来也是有了。 周夫人想起未曾见到的大孙子,忙不迭地打发人收拾东西,等到薛蝌离京时捎过去,吃的没有,多是穿的用的顽的,忙到周元下朝回家都无所觉。 周元解下斗篷,接过手炉,道:“外头下了大雪,你在找什么?” 周夫人回头笑道:“鸿儿来信了,说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孙子,我正收拾些东西,叫人捎过去给他们,信在炕桌上,你看看,还说请你给大孙子取名字。” 周元喜不自胜,道:“是个孙子?” 周夫人笑道:“可不是,别看鸿儿媳妇单薄,孙子却重得很,六斤八两,难为她平安生下来,为咱们周家立了大功,得多送些东西过去,他们在西海,终究不比在京城里。”说着,顾不得周元,忙忙地吩咐青梅红杏从自己的梯己中挑上等的东西取出来,除了给孙子的,也有给黛玉的,给孙子的多是顽器,给黛玉的多是头面,另有给他们一家三口的绫罗绸缎,都是今年江宁织造府才进贡进京的,乃是长乾帝所赐。 周元却去取了书籍,费了几日工夫,给周鸿之子取名为玄,写在信中。 没两日,薛蝌带来的洋货皆已卖尽,因将年下,故生意红火,赚了十倍的利息,而后置办了京货,大半银两留下来,等走过金陵时,多多置办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等,这些东西外国人都当作宝贝似的,一船茶叶出海,能换一船黄金回来,只不过出海风险极大,薛蝌又无经验,只能在西海沿子做生意,饶是这样,卖给外国商贾,也能赚十几倍的利息。 这日薛蝌生意料理完了,便打算去荣国府拜见,掌柜的却道:“东家竟是不必去了。” 薛蝌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堂姐是他们家的二奶奶的,大太太又是内子的姑妈,既进京了,料理完生意,总得过去拜见,不然传出去想什么话。” 掌柜的忙道:“东家有所不知,宁荣国府已经被抄了。” 薛蝌登时大吃一惊,道:“几时的事情?我竟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 掌柜的道:“有半年了,珍大爷判的是斩立决,秋后已经问斩了,大奶奶曾放过印子钱,也做过包揽诉讼的事情,还有几个罪名儿,判了发配边疆,小蓉大爷和余者女眷家人都被发卖了。赦老爷政老爷琏二爷判的是斩监候,其中赦老爷为了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事情被贾雨村揭发了,秋审之后政老爷因房中抄出许多借据和当票等等,还有许多御用之物,仍是斩首,和珍大爷一起行了刑,但是圣人念着祖上功勋赦老爷和琏二爷未曾藏匿甄家史家财物,虽说减罪一等,但是赦老爷亦是斩首,唯有琏二爷仅是治家不严,并孝中娶亲,改斩首为流刑,发配到了闽南,一家子,就这样败落了。” 薛蝌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家中女眷呢?宝玉宝二爷和堂姐呢?” 掌柜的想了想,说道:“家中女眷除了大奶奶因是节妇,守着独子过活,将其财物发还,大奶奶带着兰哥儿回南了,去投奔娘家叔叔,余者所有人等都没入官府为奴,尚未发卖,不过也就这几日了,大太太和宝二奶奶便在其中,二太太判了流放西南,前儿才上路,琏大奶奶还在牢里,比二太太罪过轻些,判了二十年□,宝二爷因做了反诗,也在牢里。” 薛蝌长叹一声,道:“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这样败落了?” 掌柜的沉默片刻,道:“他们家罪过滔天,圣人如此处置,百姓们反而拍手称快呢!想当初,荣国府侵吞了周家大奶奶多少钱?听说,从二太太房里抄出许多林家之物,林家也是列侯,祖上四代深受隆恩,家里存了不少御赐之物,礼部都是有记录的。想当初周家出事时,没见他们如何行事,亏得他们家入狱后,周家还打发人打点了些。” 听了这话,薛蝌登时沉默不语,半日方道:“既知道了,总不能不去,一会子你陪着我去牢里走一趟,瞧瞧他们罢。” 掌柜的点点头,依言收拾了些冬衣吃食,陪着薛蝌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却见闹市街头有官府卖人,薛蝌本不甚在意,因听得旁边有人说道:“瞧瞧,那些都是荣国府的人呢,他们家的下人早早就被发卖了,现今轮到主子们了。” 薛蝌听了,忙和掌柜的带人过去。 只见高台之上,男女皆有,一群女眷中除了邢夫人等几个年纪大的,宝钗等人虽然衣衫破旧,褴褛不堪,却难掩姿容之美,下面人等指指点点,都垂涎不已。 宝钗见到底下目光,羞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到衙役叫卖时,薛蝌吩咐掌柜的道:“好歹将大太太和堂姐买下来,总不能冷眼看着。”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忽见周家有几个人上去,跟衙役说了一声,递上银子,将邢夫人、宝钗、赵姨娘和贾环、贾琮领走了,薛蝌见了,心中一宽,道:“想来是念着林夫人和府上的情分,所以周家将大太太和堂姐赎了回去安置。” 掌柜的说道:“周家行事真真好,谁不说他们家有情有义。” 薛蝌静静地又看了一回,便转身走了,没有继续看下去,横竖剩下的人他都不认得,因此随着掌柜的坐车去了凤姐宝玉所在,却是在狱神庙里,看守的衙役见到薛蝌立即拦住,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停在食盒上,道:“这里关押着犯人,你们干什么呢?不能进去。” 薛蝌陪笑道:“听说有两个亲戚关在里头,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说着,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立时递上二两银子,道:“天冷,给官爷打酒喝,去去寒气。” 衙役掂了掂银子,又打开食盒看了看,薛蝌忙命小厮将其中几样鸡鱼肉端出来给他们下酒,他们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进去罢。” 薛蝌进去后,当先便见到凤姐独卧于墙角稻草堆上,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幸而还有一床棉被足以御寒,在凤姐对面的牢房里便是宝玉,亦是如此,薛蝌走上去道:“二奶奶,宝二爷,我过来看你们了。” 见到他,凤姐没有起身,宝玉忙走到牢门边,又惊又喜,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薛蝌叹了一声,道:“前儿才回京,听说了这件事,立即就过来了。” 宝玉忙问道:“今儿咱们家女眷发卖,你见到了宝姐姐没有?” 薛蝌知他一直不喜宝钗,但是身在牢中,还记挂着宝钗,也算有情有义,便道:“出来时正好遇到官府发卖,意欲买下姐姐,不想周家出手了,赎了大太太和堂姐,想来是有安置之处,宝哥哥只管放心罢。” 宝玉松了一口气,羞愧道:“府中行事我都无话可说,难为林妹妹的夫家愿意援手。” 薛蝌陪着说了些话,递上冬衣和吃食给宝玉和凤姐,又陪着说了许多话,正欲告辞时,却见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媳妇进来,薛蝌不敢多看,快步走了出去,却见那小媳妇走到凤姐牢房门口,道:“我来看奶奶了,才和茜雪做了两件冬衣,奶奶好歹穿着御寒。” 凤姐走过来问道:“小红,我让你去娘家问问,葵哥儿和巧姐怎么样了?” 小红听她这么一问,心中一酸,登时泪如雨下,道:“我和芸二爷去晚了,葵哥儿和巧姐都被王仁给卖了!” 凤姐听了这话,圆睁双眼,跌跌撞撞地够来,扶着牢门道:“你说什么?巧姐被卖了?” 宝玉也急道:“小红,巧姐被卖到哪里去了?” 小红哭道:“不知道,人牙子说是卖到南边去了,芸二爷已经亲自过去找了。” 凤姐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日方咬牙切齿地道:“都是我所托非人,我原想着娘家虽败了,到底老娘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能不管外孙子外孙女,那承想我竟是亲自将一双儿女送到了贼人手里!”说着,不禁跪地大哭,宝玉在对面亦是泪流满面。 小红道:“奶奶放心,我们都打发人去找了,找到了人牙子,总能知道地儿。” 凤姐流泪点头,道:“难为你们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原不信阴司报应,岂料都报应在孩子们身上了。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你们救了葵哥儿和巧姐儿。” 忽听一声颤巍巍的声音道:“姑奶奶,我来看姑奶奶了。” 凤姐一怔,闻声抬头,却是刘姥姥,头发雪白,扶着板儿的手进来,当即就到了凤姐牢前,磕头道:“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忙隔着牢门扶起,滴泪道:“难为姥姥还记得来看我。” 刘姥姥说道:“听到信儿心里急得慌,早就想来了,只是先前还没判下来,不让人探监,我几次走到门口都被撵远了,好容易等到今日,听说府上的太太奶奶爷们都发卖了,我去了一趟,去晚了,还是好人多,说是被林姑娘的夫家给买走了,安置在一处小院子里,我便没过去,先过来给姑奶奶请安。” 凤**哭失声,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亦是老泪纵横,忙命板儿磕头请安,道:“这几年亏得府里照应,那年又赏了银子东西,置办了几亩地,丰衣足食,又有林姑娘身边的姑娘送的书籍笔墨,让板儿念了一点子书,认得了几个字,比那年懂得一些规矩了。” 凤姐打量了板儿一回,多年不见,确已**,但是见到他,不觉想起他和巧姐拿佛手换香橼的事情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刘姥姥道:“听说姑奶奶生了个哥儿,那年也没来跟姑奶奶道喜。” 凤姐大哭起来,小红在一旁呜咽道:“哥儿和姐儿都被他们舅舅给卖了。” 刘姥姥大吃一惊,拉着小红的手问道:“卖到哪儿去了?怎么有这样狠心的舅舅?” 小红哭道:“说是卖到了南边,我家二爷已经追过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处,只能慢慢儿地找,王仁把家给败了,也不知怎地和小蓉大爷混到了一处,小蓉大爷生得好,很是得王仁欢喜,便商议着把两个孩子卖了。” 凤姐道:“是东府里的小蓉大爷?你怎么没说?” 小红哭着点头道:“还没来得及说,刘姥姥就过来了。” 刘姥姥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我也去找,我经历的事情多,也见过几分世面,总得将哥儿和姐儿找回来,姑奶奶放心罢,我这就去。” 凤姐拉着刘姥姥的手,顿时说不出话来,唯有满心感激,谁能想到当初自己看不起只是随便打发了的刘姥姥,竟会记得自己的恩典,在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明知未必找得到葵哥儿和巧姐儿,还愿意千里迢迢地过去。 小红道:“人牙子说凡是男女孩子多是卖往金陵淮河一带,我们二爷便是去了那里。” 凤姐听到金陵淮河,只觉得五雷轰顶,秦淮河上画舫如云,不是好地方,两个孩子卖过去,焉能有好下场?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劝道:“知道在哪里就好了,定能找回来,哥儿姐儿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出了狱神庙,迎着风雪,刘姥姥便和板儿迫不及待地出京南下。 薛蝌对此一无所知,到了家中,打听到宝钗等人的所在,去探望了一回,二进的小院子,虽无下人服侍,但是衣食丰足,日子倒还过得去。 宝钗见到薛蝌,十分欢喜,忙问宝琴如何。 薛蝌淡淡地说道:“我们现今都住在西海,不在金陵了,打算先在西海做几年生意,等几年再回乡,到那时,金陵也没人记得大哥哥做过的事情,也不会为难我们了。这回进京是送洋货回来的,过些日子就回去。” 宝钗登时一怔,无言以对。 忽听袭人来拜见宝钗,并送来麝月给她使唤,薛蝌留下一些银两给宝钗,便即告辞。 贾家之事已经尘埃落定,薛蝌收拾好货物,预备启程,周夫人和于连生忙将预备好的东西都送来,托他带过去给黛玉和雪雁,足足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薛蝌自然没有拒绝。 却说雪雁和黛玉等人在西海过头一个年,忙忙地预备年货,雪雁刚吩咐妥当,外面就报说方千总的太太来了,忙命快请。方千总也是周鸿麾下,身份和柳湘莲等同,武艺虽不如柳湘莲,计谋却高,方千总的太太和雪雁也算熟识,常有来往。 方太太一进来便行了一礼,雪雁忙亲手扶她起来。雪雁是五品诰命,方太太是六品敕命,但是雪雁是丫头出身,素来谦逊,扶起方太太后,还了一礼。 礼毕,两人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方太太笑道:“今儿有花会,何不过去看看?” 雪雁想了想,方千总是周鸿到西海之后分过来的,方太太在西海已经住了几年,听她说了这话,便笑道:“我却没有去过,不知道热闹否?” 方太太笑道:“热闹得很,这儿四季如春,奇花异卉极多,不比京城冬天除了腊梅水仙便没别的了。若是你不嫌弃,我倒是可带你一游,那边花园子都是女眷过去,并没有外男,只是人多,未免嘈杂些。” 雪雁笑道:“这倒无妨,等我去找周大奶奶一同去。” 方太太巴不得黛玉同去,忙陪着雪雁到了周家,黛玉早出了月子,正带着麒哥儿,看着自己的大哥儿,听说赏花,果然欢喜,立时便收拾妆容,留大哥儿在家,带麒哥儿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再修改润色加免费三千,感冒中 99第九十九章 99第九十九章 黛玉给王夫人安排的住处距离牢营不远,小小的两间房,一桌一床,让她做营地里士兵们浆洗的活儿,比之牢营中的女犯们轻省了许多,衣食也安排妥当了。 赵云带她到这里后,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虽说流放边疆的犯人若上头有人庇佑的话,日子过得与常人无异,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来乍到,周将军位高权重,总得以身作则,不能视国法于无,因此还请贾太太见谅。”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营已经强了百倍,我还有什么不足的?” 虽说落到这样的地步,王夫人仍旧气度雍容,言行举止并未失了体统,也没有让她学得跟粗俗村妇一般,只是神态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气,赵云看了她一眼,续道:“林夫人说,过几日来探望贾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寻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又做了无数对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这样重的罪名,林夫人虽不计前嫌,我却没脸再见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贵,若是林夫人悯恤,就别过来了,来了,我也不见。” 若说王夫人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如今非黛玉莫属,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妃之母沦为发配边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还要依附着她过日子,而黛玉却从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谁见了都要问一声好,见到她,自己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倘或日日见到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时死去,免去了相见时的尴尬。 赵云微微一怔,既未答应,也没反对,只留下一个月的米面,就此离去。 王夫人回身看着院中堆着的衣服,比她在牢营里做的活计轻了一多半儿,她低头看着因做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过去打水洗衣,眼泪滚滚地落将下来,坠入盆中,她倒不担心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唯独记挂着的便是依旧关押在牢里的宝玉,不知道他现今如何了。 回想起从抄家、入狱到发配的过程,抄家惊慌,入狱惶恐,发配颠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贵妃之母,如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报应?可是她虽然吃斋念佛,却并不信阴司报应。 她一生之中最骄傲的便是生了世间最有本事的儿女,虽然贾珠早亡,但他在世时聪明伶俐,有读书的天分,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压倒了只吃吃喝玩乐的长房嫡长子贾琏,深受婆婆丈夫疼爱,都将一家的前程寄托于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还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之后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欢李纨和贾兰,只觉得是贾兰生来克父。 对于给她赢了极大体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宝玉,她是最欢喜的,谁能想到她的女儿竟能成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仅次于皇后,连带家里都得了无上的荣光,偌大的家业还有什么道理不是宝玉一个人的?只是没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败了。 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此风流云散,王夫人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被贾赦查到自己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时,没有及时将证据毁掉,导致抄家后有了这样的罪名。 想到这里,王夫人忽然一阵冷笑,凤姐没少做这些事,只是何以没有重利盘剥一罪?只有包揽诉讼一项?她记得凤姐吩咐旺儿夫妇两个在外面做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钱去放,有一回迟了月钱,袭人问平儿,平儿便说给她听,而后又说给了自己听,当时没觉得,如今才想起来,必然是凤姐早早毁了证据,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着手里的衣裳,没想到凤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断的时候,□虽苦,却哪里比得自己刺字发配,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凤姐做过这些事,也无计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语地道:“宝玉,娘只剩你一个了,你须得好好地活着,若是苍天怜悯,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 不说王夫人如何思念爱子,赵云却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说起王夫人时,道:“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的波折,贾王氏居然依旧从容以对,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说话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见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难,只怕还当自己是贵妃之母,从你话里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做贵妃的女儿薨了,家业败了,老爷死了,仅剩的宝贝儿子还在牢里,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境地,偏要托庇于她素日最不喜欢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惊又羞又恼又怒又气呢!” 赵云笑道:“你倒说得明白,难道竟是贾王氏肚中的蛔虫不成?” 雪雁连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虫?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偏将二舅太太发配到这里来,虽说离京极远,路上吃了苦头,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爷留给周大奶奶的东西,我们还要照应她,周大奶奶还罢了,我心里却不甚自在。” 赵云听完,也深以为然,但是对于王夫人而言,虽说衣食不愁,但心里却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着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尝不是出了气。 雪雁听了他的说法,点头道:“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受这样的折磨,对于王夫人而言,还不如死了,按她看来,王夫人在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体养得极好,一年到头都没听说她生过病,又撑着走了几千里的路到这里,虽说不上长命百岁,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 对于王夫人,雪雁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所受的委屈,也不会对她额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带着麒哥儿去黛玉处,告诉她已经将王夫人安排妥当。 黛玉听了赵云转达的王夫人原话,叹了一口气,任由麒哥儿跑进里间看弟弟,道:“也罢了,二舅母既不想见我,我不去便是,日后衣食上留心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鸳鸯答应了一声,道:“奶奶放心罢,有咱们家在,别人不敢欺负了二太太。” 黛玉点点头,又是一叹。 这时,大哥儿在里间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齐齐住口,忙命奶妈抱出来,奶妈尚未出来,却见麒哥儿先跑了过来,停在黛玉跟前挠了挠头,不解地道:“弟弟怎么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帮子,妈妈戳我我就没哭。” 雪雁听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儿,幸而没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儿一下,道:“你怎么这样淘气,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儿作甚?” 奶妈刘氏忙道:“我看着呢,麒哥儿不曾淘气,就是轻轻碰了大哥儿的脸。” 黛玉已将儿子抱在怀里,也对雪雁笑道:“没听麒哥儿说是跟你学的,你打他做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着必然是麒哥儿吵醒了大哥儿,大哥儿才哭的,你不知道,这孩子气性大着呢,若是他睡觉时吵醒了他,哭得眼泪都流成了河。” 雪雁凑过来看大哥儿粉妆玉琢的模样,道:“大哥儿竟有这样的气性?” 黛玉含笑点头,叫麒哥儿坐在身边椅子上,命人拿果子给他吃,麒哥儿横了雪雁一眼,捧着果子咂了咂嘴巴,侧身递到黛玉跟前,道:“弟弟吃!” 黛玉笑道:“你自己吃罢,你弟弟还没长牙,吃不得。” 麒哥儿听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吃将起来,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吃一个果子,喝一口茶,然后眯着眼睛晃着腿,好不自在。 雪雁摇头一笑,因低头看着大哥儿,一分像周鸿,三分像黛玉,倒有六分像林如海,眉目清俊,不禁道:“大哥儿除了眉毛像将军,余者倒像老爷。”黛玉气度举止极似林如海,虽说儿肖母,女肖父,但是大哥儿和林如海有八、九分相似,雪雁难免觉得诧异。 黛玉将大哥儿哄睡了,方笑道:“我也这么说,只是他爹没见过父亲,不然定啧啧称奇不已。”想到娘家后继无人,黛玉不觉有些感慨万千。 雪雁道:“像老爷也好,像将军也好,从武有将军,从文有老爷,老爷当年高中探花,明儿咱们大哥儿给姑娘考个状元回来也未可知。”周家书香门第,几代下来只出了一个周鸿弃笔从戎,至于大哥儿,按着周元的意思大约是从文,但是周鸿和黛玉往常说过由他自己。 黛玉笑道:“古往今来,一共才出几个状元?哪有那样的本事,他平平安安的,不惹是生非,不做纨绔子弟,凭他爱做什么,从文从武,我都不拦着。” 话题一转,道:“麒哥儿两岁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启蒙?” 雪雁看着吃得正开心的麒哥儿,丝毫不知黛玉已经考虑到他的功课了,遂笑道:“他生下来到如今,咱们都是爱看书的人,诗词歌赋没少说,耳熏目染之下,这孩子已记了几首诗词,只是若要启蒙,还是三岁以后罢,眼下只随意教他一些唐诗宋词。” 麒哥儿嚼着鸳鸯才递上来的鲜花饼,口齿不清地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窦燕山,窦燕山。”他连续念了两句窦燕山,却不记得下面的了,一时瞪眼张嘴,不由得揪然不乐,泪珠儿溢满眼眶。 黛玉见他急得快哭了,忙笑道:“咱们麒哥儿记性真好,能背这么多东西了,下面的不会了,一会子叫你妈教你。” 麒哥儿听了,顿时破涕为笑。 麒哥儿的记性极好,雪雁常带着他在书房看书,偶尔念出几首唐诗宋词,三五遍后,麒哥儿便能朗朗上口,多教几回,他能牢牢记住,雪雁念了上句,他能顺着下句背出来,赵云和雪雁都是又惊又喜,虽说三岁后启蒙,现今便开始悉心教导他背诵一些启蒙书籍。 转眼到了第二年,麒哥儿已经会背诵十几首唐诗了。 雪雁因又有了身孕,黛玉听说后,便叫她将麒哥儿送到自己身边,既与大哥儿作伴,自己也能教导他,也不会让雪雁太过费心,雪雁自知黛玉无所事事,也乐意如此。 这日雪雁到黛玉家,只见麒哥儿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站在黛玉跟前昂首挺胸地背诗。 见到雪雁,麒哥儿眼睛一亮,几乎要立即冲过去,但是强忍着继续往下背诵,只是在背诵的时候,一双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雪雁身上瞥,黛玉娇叱一声,道:“麒哥儿,老老实实背完,不然你妈一会子给你几下子。” 麒哥儿眨眨眼,连忙垂下小脑袋,跺了跺脚,继续背诵,不消片刻,就背完了。 雪雁听他背得又急又快,彼时自己腿脚还没跨进门槛。 麒哥儿刚刚背完,飞身跑到雪雁跟前,奋力地迈过门槛,险些摔个跟头,被雪雁一把扶住,他抱住雪雁的腿不放,瘪瘪嘴道:“妈妈坏,都不来找我顽。” 雪雁牵着他进屋,笑道:“你不是跟伯母亲密,怎么又来怨我了?” 麒哥儿瞅瞅黛玉,看看雪雁,揪着眉头,左右为难。 黛玉见状,道:“哪有你这样做妈的,偏这样说他,麒哥儿住在我这里,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着你。麒哥儿过来,伯母有好玩意儿给你。” 麒哥儿慢吞吞地走过来,仰脸看黛玉,一脸好奇。 黛玉将特特找出来的白玉九连环放在他手里,道:“麒哥儿什么时候解开这九连环,伯母还有好些玩意给你。” 麒哥儿双眼圆睁,抓着九连环不松手,用力点头。 雪雁和赵云也给麒哥儿预备了几样开智启蒙的顽器,不仅有九连环,还有七巧板,只是不及黛玉给的精致,而且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黛玉小时候林如海送给她的,当初收拾东西时,黛玉还特地拿出来顽过几回。 麒哥儿果然更喜欢黛玉送他的,一日都不肯离手,他毕竟年纪小,解不开,险些要将九连环摔到地上,但是随即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黛玉莞尔一笑,招手叫他到跟前,教他解开。 雪雁问道:“前头的宴席还没散呢?” 黛玉搂着不断撒娇的麒哥儿,闻声道:“早着呢,这才送了几次酒?那些营里的将士喝酒跟喝水似的,好容易这两日不必当差,恨不得吃得烂醉如泥。” 原来有周鸿的下属将士来拜,黛玉命人在前堂设宴,周鸿又请了赵云作陪。 雪雁蹙眉道:“竟是少吃些酒才是,虽说不必当差,谁知道眼下是什么景况?趁着将士吃得大醉时来攻,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黛玉笑道:“你放心,他们都有分寸。” 话虽如此,到底不甚放心,命人送酒菜过去时,也命人送了解酒汤和解酒石。 送到时,赵云想着雪雁怀孕,闻不得酒气,便衔着一块解酒石在嘴里,也没有和别人推杯换盏,大吃大喝,却见柳湘莲和方千总都有了些醉意,柳湘莲倒好,方千总却是吃得烂醉,等到晚间回去时,方千总仍要同柳湘莲划拳。 周鸿见状,索性不让他回去了,命人收拾了客房与他居住。 赵云回到家中,听到房中麒哥儿兴高采烈地背诗,忍不住会心一笑,忙先去洗了澡,喝了茶,才进房中,迎面便见麒哥儿飞扑而至,他忙一手接住。 雪雁埋怨道:“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赵云将麒哥儿放在肩头坐着,笑道:“方千总吃醉了,耽搁了一会子。” 雪雁听了,便不言语。 赵云陪着麒哥儿顽了半日,等到麒哥儿困了,方将他放在对面的罗汉榻上,麒哥儿四仰八叉,衣服敞开,露出一截肚皮,雪雁走过来给他脱了衣裳,只着肚兜,然后换上银红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方扶着赵云回到自己床边睡下,一宿无话。 过了两日,赵云一如往常地去了营地,雪雁带麒哥儿去陪黛玉。 彼时,周鸿亦去营地了,并不在家。 不想雪雁到时,也有几家将士家眷来拜黛玉,正在前厅说话,只见鸳鸯上茶时,方太太笑吟吟地拉着鸳鸯说话,从头看到脚,又看了肉皮儿举止,看得鸳鸯十分羞臊。 雪雁眉头微微一皱,瞧着方太太的模样儿,倒像是看中了鸳鸯似的,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冷眼看着,方太太确有几分这样的意思,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地称赞鸳鸯生得好学的规矩好,忙走过去道:“今儿我来得不巧,竟这样热闹。” 黛玉冰雪聪明,亦瞧出几分眉目,见雪雁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 宝琴笑道:“怎么说热闹反不巧了?” 雪雁道:“今儿你来,明儿我来,一日一个,既不会太过热闹,也不会太过冷清,奶奶也能因此松快两日,岂不是好?因此我说,来得不巧。” 宝琴笑道:“这话倒有几分意思,不过今儿我是陪着方太太一起来的。” 雪雁看向方太太,方千总笑道:“我来求太太的恩典。” 宝琴诧异道:“咱们来时,你只说拜见林姐姐,怎么这会子又说来求林姐姐的恩典?我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求林姐姐了。” 黛玉也道:“正是,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若是力所能及,我必不推辞。” 方太太听了心里一宽,笑道:“说来还是前儿我们大爷在府上吃酒,又住了一宿,谁承想,不妨碰到了鸳鸯姑娘,一心看上了,因此叫我来求太太。这些年,我们大爷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鸳鸯姑娘是太太调理出来的,水葱儿似的模样,又是那样的举止气度,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展样大方,我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怕太太舍不得。”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 黛玉宝琴雪雁等人都知道鸳鸯立下的誓言,不曾想,方千总竟看上了鸳鸯,还叫方太太过来说和,按着时下的规矩,一般人都不在意丫头命运如何,而且周鸿到这里将及一年,也要拉拢原先就戍守在此的将士,若是黛玉拒绝了,只怕会动摇底下的人心。 方千总虽是周鸿麾下,但却是周鸿来到西海之后分过去的,并不是从京中带来的。 雪雁却知道方千总此举,一是为了鸳鸯的美色,二则是想依附着周鸿,毕竟纳了黛玉的丫鬟为妾,就是与周鸿有了瓜葛,一如赵云和自己,又如柳湘莲和宝琴,有了这样的瓜葛,还怕日后不能加官进爵,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鸳鸯,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然后笑道:“方千总和方太太真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奶奶身边人中的尖儿。” 方太太笑道:“说到底,都是太太调理得好。” 鸳鸯面上苍白,嘴唇微微一动,几乎便要脱口反驳了。 黛玉看了鸳鸯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做起这保媒拉纤的事儿了?”鸳鸯曾是贾母的丫头,调、教下面的丫头也十分规矩,从不曾走到前面去,方千总几时见到她的?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日前后,鸳鸯都没离开自己半步。 说话时,黛玉抬头凝视着方太太,心中微恼,只怕方太太说的话也不尽不实。 用丫头去收拢下属将士的心思,非黛玉所为,亦非周鸿所愿,周鸿自从为将以来,最不屑的便是这样的手段,私下也曾与黛玉说过,说沈睿将军麾下很有几个将士都纳了沈夫人身边的丫头为妾,即便不是沈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是沈家管事之女,情分日益亲密。 方太太一怔,不解黛玉话中之意,难道她竟不愿意? 黛玉委婉地道:“我正是舍不得鸳鸯,她跟了我几年,事事妥帖周全,且年纪又大了,正要留她长长久久地服侍我,” 这话却是拒绝了方太太所求,方太太听了,不由得挑起眉头。 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鸳鸯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头,当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鸳鸯姐姐的心气,便不曾为难过她,倒不是故意拒绝了你。” 方太太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宝琴也笑道:“正是,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宝琴心里暗暗后悔陪着方太太一起过来了,原想着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几分交情,说来拜见黛玉,才请了自己同她联袂而至,没想到她竟是打着鸳鸯的主意。她如今经历世事,大约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无非是因为雪雁嫁给了赵云,赵云也受周鸿十分倚重,方千总虽有谋略,但谋略不及赵云,论起武艺,又不如柳湘莲,因此出此下策。 鸳鸯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太抬爱,只是我早已发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而方千总英雄气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苍天菩萨在上头看着,不敢有所违背,因此还请太太原谅。” 黛玉也笑道:“正是,凭别人怎么好,十个百个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为人,因此回去请方千总千万见谅。” 方太太听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头,非是汀兰等人,而是后来□上来的二等丫头,现今都是一等的了,汀兰等人都到了年纪,在出京前,被黛玉按着她们的心意一一发配了出去,独汀兰嫁给周家管事,不似紫鹃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过来。 雪雁见状,道:“你快别看别人了,奶奶家里有规矩,丫头们也有志气,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纪大了放出去,由家里做主择配,不论身份贵贱,要做正头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么让方千总明媒正娶,要么就此作罢。 方太太本是随着方千总同甘共苦过来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里肯自请下堂,让方千总另外娶妻,她本想着哪个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里也有两个妾,黛玉身边的丫头到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任由自己使唤,不想周家却有这样的规矩,鸳鸯又立了誓在先。xfanjia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们竟晚了一步,也是我们没福,得不到这样的好人。” 一句话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不欢而散后,黛玉便告诉了周鸿,周鸿皱眉道:“不必理会,若因为此事不愿对我忠心,我也不会重用他,在军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这些手段。” 说着,又安抚了黛玉一回,道:“虽说女眷们联络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风骨。” 黛玉自从拒绝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没有解决周鸿的后顾之忧,反给他惹来烦恼,听了周鸿这句话,她方放下心来。 雪雁也说给赵云听了,赵云并不在意,只说:“这边的将士并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沈将军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从前的心腹,虽然调职了,还有一些人在军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但是周将军带来的大军却是随着周将军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乱,非同小可。” 就是说,别看家眷们亲亲热热,实际上沈睿也颇为忌惮周鸿。 雪雁叹了一口气,外患未除,内里倒先倾轧起来,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情。 不久,方千总到底纳了一妾,却是讨了沈夫人家的丫头,示了忠心,方太太亲自去讨的,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纳妾,宠爱得什么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后了,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没几日,方千总被调到了沈将军身边,品级虽未升,却比在周鸿身边得到重用了。 柳湘莲气得暴跳如雷,道:“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只因林夫人没把丫头给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将军,虽说沈将军比周将军品级高,权势重,但是谁不知道周将军只是因为周老大人在朝中贵为一品文官,才没有掌兵权的。” 宝琴叹息一声,劝道:“为这个生气,何必呢。” 柳湘莲道:“到底心气难平。” 宝琴道:“方千总既走了,说了也无济于事,再过个把月,哥哥就该回来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处拜见,送上礼物,又将账册送了一份到雪雁处,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谢,任由他继续做生意。 紫鹃等人亦到了,黛玉见到她,十分欢喜,忙请了雪雁等人过去相见,共叙别来之事。 好容易忙乱完,紫鹃抱着大哥儿细细看了一回,方交给奶妈,自己说起荣国府抄家后的事情。 黛玉闻得葵哥儿和巧姐儿都被王仁卖了,忙问道:“可找到了没有?” 紫鹃想起寻找奎哥儿和巧姐的艰难,临出京时去探望凤姐,凤姐日日跪在牢里求神拜佛,只说后悔做了那事,报应在儿女身上,遂叹道:“谁承想竟是得了刘姥姥的济,我们这会子来得晚,便是在金陵托薛大爷找寻,我将从前琏奶奶给的首饰都给了刘姥姥,芸二爷找到了葵哥儿,倒是刘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钱赎了出来。” 雪雁听了,道:“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琏大奶奶只怕也没想到罢?” 紫鹃点点头,想起贾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儿,刘姥姥在青楼赎回巧姐儿,心中唯有一叹,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说,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以免伤了巧姐的声名体面。 黛玉问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鹃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从奶奶的吩咐,咱们家太太将贾家的几个主子赎了出来,安置妥当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没有用的那四百两黄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里没了。另外二百两,我交给了珠大奶奶。” 说到这里,紫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京城发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里出了名的贤惠,里里外外谁不说大奶奶是个菩萨,对下人也是和气的,也替平儿做过主,还敢说琏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难当头,竟只顾着自己,对于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闻不问。” 众人闻言,顿时怔了怔,问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节妇,几日后便被放了出来,又将财物发还,珠大奶奶当即便带着兰哥儿回南,说是投奔娘家叔叔,别说替老爷太太他们打点了。珠大奶奶这些年一年四五百两的进项,加上奶奶留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打点,也不知道将来对兰哥儿有什么好处。” 雪雁却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里苦得很,这些年,谁对他们好过?吃的顽的用的几时想到兰哥儿?兰哥儿这么大了,也没能说上一门亲事,珠大奶奶为了兰哥儿,多少不好的名声都愿意背负,那些积蓄牵扯到兰哥儿的前程,日后还要打点使费,珠大奶奶如何不俭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黛玉微微颔首,道:“但凡府里当初对他们母子两个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亦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这么说,府里头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时,我就说,当初珠大奶奶在府里吃的苦,谁又看到了?谁又额外帮衬了一点子?就是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也是老太太在时,见她寡妇失业的可怜,才命人提到和太太们等同。” 雪雁听了,问道:“谁怪珠大奶奶呢?” 紫鹃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释放后,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里久等珠大奶奶过来打点不至,闻得珠大奶奶已经南下了,咬牙切齿地痛骂珠大奶奶。倒是那时大老爷二老爷还没斩首,大老爷听了这话,反指手画脚痛骂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无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爷怎么骂的?骂了什么?” 紫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道:“还能骂什么?就是骂二老爷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时,正骂在兴头上,二老爷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因大老爷骂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贾赦之性,听了这话,幽幽一叹,黛玉问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斩首?可曾有人收殓?” 紫鹃低声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斩首,珍大奶奶和琏大爷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斩首之后,是我叫我爹娘过去收殓的,现今停灵在铁槛寺,和老太太的灵柩放在一处。想当初老太太没了,大老爷二老爷本该扶灵回乡,让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只是他们吵着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没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个孝子贤孙将其送回祖坟。” 贾母一生富贵安康,走时也没受到什么折磨,只是这身后之事终究让人笑话了。雪雁唯有一叹,道:“二舅太太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紫鹃一怔,道:“我只知道是发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对了,于总管托我给麒哥儿带了许多东西来,还有于总管听说你现今在薛家的生意上凑了一份子,便做主将旧两年他收着的租子交给了薛大爷买京货南货回来,让我们告诉你一声,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爷将账册给我了,也说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宝二奶奶他们仍在京城?京城虽好,却哪里及得上族中有家有业,还有祭田。” 紫鹃慨叹道:“大太太和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回南了,原来琏奶奶已经跟大太太说在族中自己添置了许多祭田,让大太太回乡,不必在京城里让人笑话,依附别人过日子,又说若能见到葵哥儿和巧姐,好歹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将来是要给大太太养老送终的,大太太无有不应的,因此薛大爷启程时,除了我们,便是他们也跟着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开,如今葵哥儿便跟着大太太,巧姐随着刘姥姥跟芸二爷进京了。” 黛玉忙问道:“怎么巧姐儿没有留下来跟着大舅母?” 紫鹃微一犹豫,道:“明儿再跟奶奶说罢。” 黛玉犹未解,雪雁却听明白了,岔开道:“宝二奶奶没有跟着一同回去?” 紫鹃摇头道:“没有,宝二奶奶留在京城里了,现今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了度日,除了咱们安排的那些,还有袭人帮衬着。袭人出府之后嫁给了一个赎了身的戏子,就是当初宝二爷挨打的那个蒋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攒了不少家业,袭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当初荣国府里丫头下人变卖时,她赎了麝月出来,送给宝二奶奶使唤。” 雪雁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紫鹃眼里闪过一抹怜悯,道:“袭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甚好,无非是熬日子罢了,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如今她为宝二爷打点,又供奉宝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雪雁顿时好奇道:“你方才说蒋玉菡攒了不少家业,我记得他是忠顺王府赎身出来的罢?如何袭人的日子过得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润色补充完毕,我一定要早早恢复原来的更新时间,祝福我吧,我发现还是早上写起来又快又好 100第一百章 100第一百章 像蒋玉菡这样的戏子,即便是赎了身脱了籍,自己也有一腔志气,盼着脱离戏子的行当,买几亩地做个田舍翁,奈何挡不住达官显贵的权势。他起先在忠顺王府时,旁人虽觊觎他温柔标致,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从忠顺王府出来了,没了忠顺王府的庇佑,和他交好的薛蟠贾宝玉冯紫英一干人等死的死,监、禁的监、禁,他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 紫鹃并没有对黛玉和雪雁直言,只是长叹一声。 依她看来,袭人对宝钗宝玉二人有始有终,尽心之至,少时无碍,时间长了,蒋玉菡心中未必还能一如从前待她温柔体贴,毕竟当初蒋玉菡被忠顺王府找到,皆是宝玉所为,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妻子眼里心里还记挂着宝玉。 基于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紫鹃临来前也劝过袭人一回,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晚饭之后,房内只有黛玉、雪雁并鸳鸯等人,紫鹃方说明这段来龙去脉,叹息道:“不仅琪官身不由己,便是袭人,也只能由着那些人折磨作践罢了。戏子尚且任人作践,何况戏子之妻乎。不管她从前有多少不是,落得如此命运,也叫人着实可怜。”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吃了一惊。 她常和忠顺王府有所来往,知晓蒋玉菡虽是戏子,却有志气,多年来唱戏,得了不少赏赐,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原本还想着袭人嫁给他,既是蒋玉菡之福,亦是袭人之幸,如今看来,竟非如此,紫鹃说得隐晦,但是雪雁却听明白了,他们夫妇两个都是任人玩弄。 黛玉微微蹙眉,道:“怎会如此?难道竟没法子避免?” 紫鹃叹道:“避开了这个,还有那个,蒋玉菡生得好,琪官名满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呢,他们搬了几次家都没用。奶奶不知道,我遇到袭人,哭得泪人儿似的,一肚子的苦没处诉,饶是这么着,还不敢告诉宝二爷,只说琪官待她甚好,丰衣足食的。荣国府一干主子下人发卖时,她本想赎了宝二奶奶,只是叫咱们家先赎回来了,她便赎了麝月,送到宝二奶奶身边作伴,原本还想赎平儿,不想平儿被过路的客商买走了,好说歹说,也没能买下她。” 周家只买下了邢夫人等主子,并没有买下下人,按着她婆婆的说法便是,被别人买了也一样是去做下人,不过就是从这家换到了那家,横竖没有性命之忧,同时吩咐紫鹃不得倚仗周家之势强买强卖,因此在平儿等人身上紫鹃亦是爱莫能助。 黛玉想起荣国府当年的热闹,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个个肆无忌惮,笑容如花,哪能想到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此天各一方,而自己终究如先前所言,对他们鞭长莫及。 雪雁问道:“姐姐的家人可赎出来了?” 紫鹃忙笑道:“当年你提醒我,我也劝着我父母赎身,偏生他们舍不得府里的体面,竟是不肯,我便撒手不管了,如今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抄家时,因是家生子,所有家业一概抄没,七八千两都折进去了,幸而我陪嫁了一处宅子,现今给他们住着。” 说到父母兄嫂侄子的下场,紫鹃忽又道:“赖家也被抄了。” 雪雁一怔,忙问道:“我在这里,不知道京城的事情,敢问姐姐,不知祖母和干爹干娘等人如何了?虽说祖母和干爹干娘是府里的家生子,但是大哥哥和欣荣姐姐都是放出去的,且欣荣姐姐在京城里,想必无碍罢?” 紫鹃道:“你放心,赖大姑娘都把赖嬷嬷和赖大管家夫妇都赎出来了,他们家的园子家业当初都是记在赖大爷名下的,因此没有被悉数抄没,只抄没了赖嬷嬷和赖大管家夫妇两人名下的东西财物,竟有十几万两呢,也占了他们家家业的一半儿,兼之荣国府败了,依附着荣国府的赖家也没有多少体面,如今也就只是平安二字罢了。” 赖大家下场比较好,宁国府的赖升家不但阖家被抄,一家老小都被发卖。 雪雁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平安二字,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虽然赖家待她一直十分尽心,但是她也知道赖家贪墨的银钱出自荣国府,出自林家。 紫鹃点了点头,当她得知从赖家抄没出十几万两的银钱东西时,便知道了来历,荣国府建了个大观园,不久他们家也有了一个园子,其砖木瓦石多是从修建大观园时得的,抄出来的东西里也有几件林家之物,想来是荣国府侵吞林家的财物时,建造园子摆设其内,或者后来典当折变时,他们从中得的,因此她对赖家也没了先前的敬佩。 不过雪雁是赖家的干女儿,紫鹃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雪雁鉴貌辨色,却笑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何苦藏着掖着?依我想,从赖家抄没的东西里定然有荣国府里的,或者也有咱们家的也未可知。” 紫鹃闻言一呆,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雪雁淡淡一笑,道:“有什么猜不出来的?我虽是赖家的干女儿,但是也知道当初他们拗不过老太太的意思才认了我,兼之后来姑娘嫁得好,他们也有所倚仗,有来有往,方日益亲密。他们家的行事手段我心里明白,不过因是外人不好说罢了。赖家从荣国府里捞了多少油水,不必说我也清楚,荣国府里得了咱们姑娘的钱,追根究底,赖家得的还不是姑娘的。” 她和于连生亲密无间,如同亲生兄妹,但是对于赖家,她到底存着一分疏淡,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只是每每想到他们贪墨的银子里有黛玉的一份,即使两家行事周全,来往密切,总是难以亲近起来,况且若是自己当家作主,也不愿意要赖家这样的下人。在她的心里,赖家一直都在黛玉、赵云、于连生之后。 听了这番话,紫鹃道:“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一笔账了。” 雪雁点头一笑,道:“我是赖家上了契的干女儿,几年下来,也不是虚情假意,便是养个猫儿狗儿还有情分呢,何况我们,如今听说他们俱各平安,我便放下心来。” 说完,问道:“赖家抄出十几万来,荣国府里呢?” 紫鹃想了想,摇头叹道:“都说府里早已寅吃卯粮了,我只道抄家也抄不出多少东西,不想府里竟抄出不下二三百万的财物,多是各房里的梯己和管事们攒的家业,单是二太太房里,就有不下五十万的银子东西,有咱们家的,有甄家的,还有当年包揽诉讼得的银子和利钱,还有管家时捞的油水,各处的孝敬,真真是让人吃惊不已,谁能想到太太竟是个财主。” 说话间,紫鹃连连叹息不已,谁都没料到贾家最有钱的不是别人,竟是王夫人,据说当初抄家时,连贾赦得了贾母的梯己,也比不上她的。 雪雁皱眉道:“咱们家的东西,没有发还给咱们?” 按理说,林家的财物都不是贾家的,该当发还才是,荣国府剩下的虽不多,可也不少。 紫鹃摇了摇头,道:“都是从贾家抄出来的,哪能发还给咱们?就是珠大奶奶的梯己,说是发还了,其中还有一些官员从中盘剥呢,到珠大奶奶手里的不过是十之三四。咱们家的那些东西,剩下没用的多是御赐之物,不能折变典当,不然,早被他们用的用,卖的卖了。” 黛玉插口道:“充入国库便充入国库罢,横竖多是御赐之物,便不是,发还了给我们,我也不要,当初按着规矩,是要上缴朝廷的,只是琏哥哥倚仗甄家权势没有上缴。” 雪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若是发还给了姑娘,姑娘或者上缴朝廷,或者用来赈灾济贫,都是极好的,并不是非要留给姑娘。” 紫鹃笑道:“这都几年了,你除了当着外人喊奶奶,私下怎么还是叫姑娘?奶奶现今都生了哥儿了,你也该改改口了。” 雪雁却道:“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横竖不当着外人叫姑娘,你不必管我。” 众人听了,都是莞尔不已。 黛玉轻轻一叹,道:“别说这些了,说说别的罢,咱们家二爷成亲了,三爷和大姑娘可说亲了?信我还没拆,等晚上再看,你先告诉我。” 紫鹃精神一振,眉开眼笑地道:“二爷成亲了,我来时,二奶奶已经有喜了,就是得了大爷奶奶家书不久的事儿,大姑娘也在相看人家,三爷打算和二爷一样,等考中了秀才再说亲,三爷是爷们,太太说不必太急。” 转头看着雪雁,她又说道:“戴总管已经告老还乡了,现今于总管已经是掌宫大太监了。” 黛玉和雪雁听了她带来的消息,无不欢喜。 少时,因问起紫鹃生的是男是女,紫鹃笑回是个小子,名唤王瑞,黛玉忙叫抱进来看看,送了一套金五件作表礼,雪雁送了一个金项圈,一块长命锁,黛玉笑道:“好生养着,明儿大了,就叫进来给大哥儿作伴。” 言下之意便是叫王瑞日后跟着大哥儿了,或为伴读,或为小厮,或为长随。 紫鹃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这时,前面赵云来催雪雁回家,雪雁忙起身告辞,黛玉笑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家里歇着罢,得了空我去你们家里看你。” 雪雁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里,雪雁先拆开于连生的书信,和自己给他的家书一样,足足有二十多张,信中说的也是京城一些事情,以及自己又升了的消息,雪雁常常舒了一口气,于连生今年二十多岁便有这样的能为,自己总算放心了。 一时命丫头打开箱子,无非是绸缎衣料玩意儿等,大多都是给麒哥儿的。 赵云接过信看完,道:“一会子给我收拾几件衣裳鞋袜,我要出门。” 雪雁收好书信,问道:“去几日?怎么忽然出门了?” 赵云答道:“沈将军派周将军去查探另外几处营地,让周将军组建新军,离此约有百里之远,极近海岸,因此一早就得出门,大约要去半年或者三个月方能回来。” 雪雁吃惊道:“怎么去这么久?三个月便足以训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将士了。” 赵云淡淡一笑,并没有言语,有些军中之事并不能告诉她。 雪雁却瞬间明白了,自从方千总投奔了沈睿后,军中一山不容二虎,倾轧日益激烈,不过周鸿一直都谨守规矩,知道自己不能掌握兵权,以免惹得长乾帝忌惮,也一直听沈睿之命,而不与之争权,他只管打仗。但是沈睿并不这么想,大概是容不下周鸿手下带来的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的兵权在他手里,而不是在周鸿手里,偏偏这些将士都是周鸿带出来的,一同征战过沙场,即使周鸿不是一品大将军,底下将士也听周鸿的,而不是听他的。 沈睿把周鸿调去训练新军,一则新军懒散,所有调任之权在自己手里,周鸿只是个教头,只要自己一纸调令让周鸿回来,周鸿便即一无所有,新军仍归自己指挥,二则在周鸿不在的几个月里,他也能将十万大军打散重组,派别人接管。 赵云劝周鸿听从军令,虎符往往是虚的,将士们更信任佩服比他们强的统领,尤其是周鸿这样的人物天生就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让人信服。 掌兵权和得人心相比,后者更为有用。 周鸿喜爱疆场,本就是不喜朝廷上的尔虞我诈,宁可同将士喝酒吃肉,也不愿在京城里与纨绔子弟谈论风花雪月,只是没想到自己到了西海,竟惹得沈睿如此忌讳,将帅不和,乃是军中大忌,虽说边境近来安稳,但是隐患犹在,宁可避开,也不想与之硬碰硬。 雪雁写信给于连生的时候,将此事说给他听,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睿忌惮周鸿,自然不会让人传进京城里,而周鸿也不屑于此,雪雁却知道长乾帝的心思,虽然不愿周元父子文臣武将联手,但是更不愿西海沿子的大军出乱子,让外人趁虚而入。 信写好了,一时却不好送出去,虽有驿站,到底不如自己人送的便宜。 雪雁打发人去问邢岫烟,闻得薛蝌打算八月启程,她便将家书放在妆奁内,安心养胎,闲了给于连生做两身衣裳鞋袜,又买了一些西洋药和西洋玩意儿,他们住在西海沿子,常能见到外国人,一说要买西洋药和西洋玩意儿,几个外国行商都亲自送上门,其中几样西药在京城里罕见,雪雁买下来,打算连同书信一同捎给于连生。 其后,雪雁不断写些西海沿子的所见所闻,都和书信放在一处,叫于连生知道。 这日一早,她扶着腰在院中散步,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忽然听人通报说宝琴过来了,她忙命人快请,却见宝琴带着一个外国少妇过来,那少妇天生的金发碧眼,雪肌玉肤,真可谓是国色天香,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额上打着联垂,更显得好看。 雪雁并非初次见到外国人,并不如何稀罕,只看着宝琴,问道:“这是做什么来?” 宝琴笑道:“她叫爱丽丝,那年我在大观园里念的诗就是她做的,学说咱们的话儿,读咱们的四书五经,我本想着见不到了,没想到这回竟能再见到,就带过来给你们见见。” 爱丽丝向雪雁问好,他们在这里经商,对于戍守于此的将士十分忌惮,常常送礼打点。 雪雁听她语言流利,并不似许多外国人那样口齿生硬,暗暗赞叹,忙笑道:“快请进来坐,久闻大名,今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一面说,一面叫人倒茶。 爱丽丝跟着进去坐下,喝了一口茶,先赞道:“好香,竟是没有喝过的茶。”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是贡茶,寻常难得,你若是喜欢,一会子拿两瓶给你带回去。”虽然这些茶叶是进贡的,但是地方官员在进贡之前,总会预备一些孝敬戍守本地的将领,因此黛玉得了许多,分送了她好些。 爱丽丝听了,顿时大喜过望,连连道谢,然后笑道:“夫人真真大方,我喜欢得很。柳夫人说夫人买我们带来的货,因此我央求柳夫人带我过来拜见夫人。” 雪雁道:“是有这么一件事,怎么,我买的竟是你们带来的?” 爱丽丝点头道:“是的,这次柳夫人的哥哥得的也是我们家的货,我们用黄金、宝石、香料、象牙、羽缎、哆罗呢等物换薛先生的绸缎、茶叶和瓷器,不过药却卖得不好,薛先生买的也不多,听说夫人很是买了不少我们的药,难道夫人知道我们药的好处?” 雪雁听完,笑道:“只要能用到实处,自然是好药。你们带来的金鸡纳霜极好,只是数量不多,我还打算多买一点子送人呢。”她并不是都送人的,自己也留了一些,尤其是金鸡纳霜,可遇而不可求,留着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爱丽丝听得十分欢喜,道:“我们还有一些,今儿特地带来送给夫人,另外,还有一些我们那里的东西,不成敬意,请夫人莫要嫌弃。”说着,送上拜礼的礼单。 却见爱丽丝送的乃是自鸣钟一座,象牙船一只,哆罗呢四匹,羽缎四匹,宝石一盒,洋烟一盒,金鸡纳霜两盒,还有玫瑰清露四瓶,这些在京城里都是极为罕见的贡品,但是因为边境通商的缘故,反而只是寻常之物,譬如说进贡宫中的羽缎羽纱只二三匹,但是边境官员所得却不下十几匹,且在他们那里也并不昂贵,因此爱丽丝送得十分大方,她来时已经打听过了,雪雁的夫婿虽然只是幕僚,但是却很得周鸿的信任,她知道宝琴和周家、赵家的情分时,立刻便备了两份礼物,送给黛玉的比给雪雁的又加厚一倍。 爱丽丝比宝琴大七岁,经历的事情又多,在西海沿子这些日子里,很明白天朝的人情往来,他们若想长久地做好生意不受剥削欺凌,便得打点好这些人物。 雪雁推辞不得,次日便回了礼,贡茶、宫缎和官窑瓷器,都是百里挑一的上品,比爱丽丝家和薛蝌交换的东西强了十倍,毕竟薛蝌采买过来的货物都是民间常见之物。 爱丽丝见了雪雁和黛玉回的礼,惊叹不已,都当宝贝似的收藏,离开时,恋恋不舍地过来辞别,可巧碰到麒哥儿在院中顽耍,当即送了一个金自行船给他,上了发条,拧紧,船便能在水中自行行驶,麒哥儿喜欢得不得了。 雪雁在宝玉的怡红院里见到过这样的自行船,倒也不甚在意。 转眼间进了八月,雪雁即将临盆,越发小心地保养,轻易不出门,又请了稳婆在家,却因赵云尚未回来,未免有些闷闷不乐。 薛蝌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大半货物都已脱手卖给外国人了,尤其绸缎、茶叶和瓷器三样,换了许多洋货,下剩一半货物卖掉换了黄金,也赚了十几倍的利息,除去各样使费税银后,便将宝琴和雪雁该得的金银送过去。 雪雁看着薛蝌送来的银两,暗暗咋舌不已,一来一去,竟赚了四万两银子,难怪都说经商赚钱,果然是暴利,也亏得有周家庇佑,方保薛蝌一路平安。 雪雁谢过薛蝌,托他将自己给于连生的家书东西捎带进京。 薛蝌打算趁着这几年在西海沿子有靠山多走几趟,闻言,忙答应了,出发时,自然也有周家下人带着黛玉的家书和礼物回京孝敬周元夫妇。 薛蝌走后,雪雁心里盘算银子的用处,黛玉过来,听了说道:“横竖放着也是白放着,咱们不知道在这里住几年,拿些出来置办些良田,年年都有进项,咱们家单靠那几两银子俸禄能做什么?还不够做两件衣裳,我已打发人去看地了,等到回京时按着原价折变便是。” 雪雁笑道:“姑娘说的是,拿一半买地,另一半就多多购置些洋货,外国人带过来的宝石香料象牙都是极好的,攒下来将来给我们姐儿做嫁妆。” 黛玉瞅着她的肚子,道:“大约快生了罢?你怎么知道是个姐儿?” 雪雁笑道:“便是这胎不是,日后总能生个姐儿。” 三天后是八月十五,雪雁十月分娩,果然平安生下一女,喜得黛玉连声说她是儿女双全,凑了个好字,等到满月后,便取了一个乳名叫好儿。 彼时周鸿赵云未归,也只有她们娘儿们热闹。 雪雁买完地后,便开始给女儿攒嫁妆,大笔采买洋货,其中自鸣钟、黄金、宝石、象牙、香料和各色哆罗呢羽缎羽纱等物都买了许多,女孩子天生弱于男人,她虽待儿女一视同仁,但是却觉得不如少给儿孙财物,令其自己挣来,而多给女儿一些,出嫁底气足些。 黛玉得知后笑道:“别人都是重男轻女,不想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雪雁道:“若是女孩儿也能挣一番事业,何必如此?若是子孙争气,不给他们留下家业,他们也能挣出一份来,给的多了,日子未免过于奢靡而导致不思进取,瞧瞧荣国府里就知道了,倘或当初都是贫苦人,也不至于到了这样的地步。” 黛玉听了,深以为然,赞道:“难为你有这样的见识,教导儿孙总要严厉些,咱们都见到了何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总不能让自己的后人重蹈覆辙。” 至此以后,教导儿女时,两人均是穷养儿,富娇女,外人无不称奇道异。 薛蝌如同往常进京,周家下人便与之分手,去周家和于连生两处送信送东西,薛蝌则在自家铺子里收拾东西,也有别家的商铺来买他带来的货物,十分忙碌,也不及去探望宝钗等人了,只听说宝玉出狱二字便不再问了。 却说书信和东西送到于连生手里,于连生当即拆看,不觉眉头一皱。 雪雁能猜测到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自然更为明白。 于连生收了信,看罢东西,拣了几样连宫里都罕见的东西孝敬给长乾帝。 长乾帝整顿吏治大有所得,昔日勋贵世家皆已灰飞烟灭,四王之权都收了回来,西宁王府已灭,剩下的三家,南安王府没了兵权,如今夹着尾巴做人,北静王爷也不敢和人结交了,八公除了六个,还剩两家老实本分的,因此长乾帝偷得浮生半日闲,见了于连生孝敬的东西,问道:“竟有西洋药?这金鸡纳霜连宫里也不过就那么一点子。” 于连生笑道:“都是小人那妹子从西海沿子托人捎来的,虽在京城里少见,但是那边的外国行商却带了不少过来,因此小人的妹子多买了些。” 长乾帝闻声了然,道:“西海沿子那边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于连生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只是说那边外国人多,金发碧眼的,也有红发蓝眼的,和咱们大不相同,外国人慕天朝之威,也学四书五经呢。” 长乾帝听了,甚为自得。 于连生又说起西海沿子的诸般趣事,这些雪雁在信中也说了,渐渐说到军中之事,但并没有明说,道:“周将军本管着十万大军,老爷吩咐周将军过去也是想打得边境小国闻风丧胆,只是近来无战事,周将军竟去做教头了,几个月都没能回来一趟,小人那妹子因妹婿数月不回,便在书信中抱怨给小人听,小人觉得不大妥当,故禀告老爷。” 军中之事不得外传,赵云当初便没有告诉雪雁,雪雁深知其理,便只在信中说方千总如何求纳鸳鸯不得转而纳沈家丫头为妾,然后抱怨说赵云跟着周鸿一去几个月不回等等。 长乾帝眉头一皱,道:“听这意思说事将帅不和?” 沈睿虽只是一品将军,但却是长乾帝派去的统帅,只是没有大元帅之称。 于连生低声道:“小人不懂这些,小人的妹子的信中也没说,小人隐约觉得是这么个意思,不然沈将军怎么偏派了周将军去训练新军?周将军是何等样人,巡查边境,安排将士,好生备战才是正经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教头。” 长乾帝道:“信在何处?你将信中所言,一一如实说将出来。” 于连生松了一口气,连忙照实说来。于国于民,他都不能任由西海沿子那边将帅不和,长此以往,军不知听谁之令,到那时遇到敌袭必然是无头的苍蝇,不能同心协力。 沈睿只顾着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而如此对待周鸿,决计犯了长乾帝的大忌。 长乾帝听完,登时龙颜大怒,道:“信中所言并不十分清楚,你打发几个人速速赶过去查探清楚,若果然如此,便将沈睿调回来,令周鸿总管西海沿子诸事。” 于连生一怔,忙道:“老爷是要让周将军掌管兵权?周老大人还没致仕呢。” 长乾帝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我这两年也想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周元一家老小都在京城,还怕周鸿在西海沿子反了不成?周鸿行军打仗少有人及,不能让沈睿压着他,横竖多派些人监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能先得到消息。” 于连生笑着称是,如此一来,周鸿更进一步,赵云也随之水涨船高,到那时,雪雁亦跟着夫贵妻荣,即便远在西海沿子,上面无人压着他们,于连生才算放心。 长乾帝有了这样的意思,于连生立即便派人去查探,并不能依雪雁一封书信作准。 料理完此事,已经是年下了,年下忙碌,直到上元节后,长乾帝方放于连生两日假。 于连生出宫后,独自一人在家只觉得没趣,便带人出门,行走于闹市,昨日上元节,许多花灯未曾收回,街市上依旧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于连生吩咐小太监买了一个花灯,自己提在手里,叹道:“想当初未进宫时,哪里能有什么花灯赏玩?那时年纪小,只盼着有朝一日有钱了,也学人家在上元节里点花灯,只是如今有钱了,却没那时的心思了。” 跟着他的小太监笑着恭维道:“大总管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了,别说这样的花灯了,按着大总管的本事,便是用金子堆砌出十个八个来也是轻而易举。” 于连生扑哧一笑,道:“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 说完,忽然道:“昨儿个上元节,周贵人赏了一个玻璃绣球灯给我,你记着,回去收拾出来,等到薛蝌回西海沿子时,捎给麒哥儿顽。” 小太监听了,忙满口答应,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逛了一回,小太监提醒道:“听着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大总管回去罢。” 于连生拢了拢斗篷的前襟,点了点头。 一个小太监忙先奔回街口,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 于连生坐在轿子里回去,行到中途,忽听一阵打骂之声,忙问发生何事了。 小太监过去,不消片刻便回来了,隔着帘子道:“是一个打更的冲撞了贾雨村贾大人的轿子,随从的差役仆从正在打那个更夫呢。” 于连生想起贾雨村的所作所为,他生平最恨这等忘恩负义的人,便掀开帘子下轿,大步走了过去,人未到,声先至,道:“哟,谁这么不长眼睛,得罪了贾雨村贾大人?叫咱家瞧瞧,明儿个咱家也避开些,免得被冲撞着。” 听到于连生尖细的嗓音,被殴打吐血的更夫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怔怔出神。 于连生微感诧异,挑起花灯走近,不及看那更夫,便见贾雨村慌慌张张地从轿子里出来,对于连生拱手作揖,道:“老内相怎么在这里?”一面说话,一面让人将自己的轿子挪过去,给于连生的轿子让路。 于连生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圣人赏了咱家两日假,咱家出来看看花灯会。” 贾雨村心里羡慕非常,恭维道:“到底是老内相,别人便没有这样的体面。” 他的奉承于连生并不觉得受用,道:“别说这样的话,咱家不过是个太监,当不起贾大人这么说。这个打更的怎么得罪贾大人了?咱家可是听着他打的梆子声回家的,贾大人看在他跟咱家明示时候的份儿上,饶他一回罢。” 贾雨村连称不敢,喝命下人放过更夫。 等围着更夫殴打的差役仆从散开,于连生方就着花灯的微光打量更夫,只见他裹着一件破旧肮脏的毡斗篷,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又被打得鼻青脸肿,瞧不出面目,于连生看罢,顿时心生怜悯,当初他未进宫时,何尝不是这样任人欺凌,便吩咐小太监道:“带他家去,拿药给他敷上,也请大夫瞧瞧,别伤了筋骨。” 小太监答应一声,走过来对那更夫道:“咱们大总管悯恤你,是你的福分,跟我走罢。” 更夫看了贾雨村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贾雨村含笑给于连生让路,等到于连生坐的轿子走远了,方暗暗啐了一口。 于连生回到家里,头一件事便是让人请大夫给那个更夫治伤,又叫人拿了上等的棒疮药,道:“叫人烧了热水来,让他洗洗澡,再拿我不穿的衣裳出来给他更换。” 小太监正要答应,却听那更夫嘶哑着嗓子道:“不劳于公公费心了。” 于连生闻听此言,不禁奇道:“你认得我?” 他现在已经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几乎无人叫他旧日的称呼了。 那更夫微微点头,道:“于公公不就是雪雁认的哥哥?那几年于公公去我们家找雪雁时,我亦曾见过于公公,只是一别多年,我到了这样的地步,因此于公公没有认出来。” 于连生听了,忙吩咐人举灯凑到更夫跟前,细细打量,蓦地道:“你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那更夫缓缓地点了点头,羞愧道:“让于公公见笑了。” 于连生听了,暗暗称奇,忙叫人备了热水和茶果送来,问道:“宝二爷是八月里出狱的罢?怎么做了更夫了?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周家将府上人等已经妥善安置了,府上大太太等人南下回乡,宝二奶奶却留在京城里等着宝二爷出来,虽无锦衣玉食,但有周家照应,也不至于让宝二爷衣食无着,宝二爷如何在深夜打更?” 于连生不敢相信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竟愿意做打更的活计,行走于夜间。 听了于连生这番话,宝玉幽幽一叹,惨然道:“一言难尽。于公公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谨记在心,只是夜深了,我还要打更,该告辞了。” 于连生见他执意如此,宛然不是昔日的富贵公子,形容枯瘦,面目憔悴,明显吃了不少苦头,唯有叹息,也没强留,只将棒疮药递给了他,然后送他出去。 宝玉将棒疮药塞在怀里,依旧穿街过巷地打更。 作者有话要说:蒋玉菡作诗,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101第一百零一章 101第一百零一章 今儿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只是自己的家人却都天各一方,死了倒干净,没死的唯有活受罪罢了。宝玉长叹一声,拢了拢破旧的毡斗篷,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暖意,唯有寒气刺骨,他回头看着于连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响了梆子。 八月里蒙长乾帝隆恩,他被释放出来,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所以没有将他拉到街头发卖。他出来时,避开了来接他回家的宝钗麝月二人,也避开了陪着宝钗麝月一同过来的袭人,而是跟醉金刚倪二离开。 他不知如何面对宝钗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袭人。 醉金刚倪二是贾芸的好友,曾于贾芸有借钱之恩,和狱神庙一干狱卒颇有来往,贾芸每每前来探望时,都是倪二帮着打点的,一年下来,宝玉也和他有了几分交情。 倪二虽是泼皮无赖,却也仗义疏财,宝玉出狱后无处可去,不肯再见宝钗,倪二便给他寻了一处住处,又劝宝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宝玉自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能为,唯有读书识字极好,倪二本想让他给人写信,能赚几个笔墨钱,只是宝玉想到自己家里做的孽,却求了打更的活儿,只在夜间走动,不必羞于见人。 打完更,天色渐亮,宝玉满脸倦色,停在了宁荣街口,望着早已寥落破败的府邸怔怔出神,不过一二年,门墙依旧,内里破败,朱漆大门上也剥落了好些。看着被摘下匾额的三间兽首大门,宝玉眼前仿佛浮现了自己策马扬鞭的风流气势。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言犹在耳,宝玉轻轻一叹,不干净的何止是宁国府,连荣国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给林妹妹的东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样多的东西,不容辩解,他有何颜面托庇于林妹妹夫家的权势之下? 宝玉迈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却听有人笑道:“哟,这不是宝玉宝二爷?怎么这样落魄?” 闻声抬头,宝玉见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匆匆走开,虽说这里是宁荣街,但是所住的并非贾家一家,而说话的正是曾经和自己在家学中有嫌隙的金荣,是璜大奶奶的侄儿,贾家虽败了,但是贾璜贾芸这些旁支子弟却都无罪,因而平安。 金荣身形一闪,挡在宝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别走啊,宝二爷,我家的丫头嘴上的胭脂又红又香,宝二爷不尝尝?” 宝玉神情却十分沉静,摇头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后,不是什么二爷。” 金荣哈哈大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二爷当初强令我给秦钟那小娘儿们磕头时,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场?今儿你不给我磕头,就别想从我跟前走过去。” 听了这话,宝玉登时涨红了脸,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时却瞧不出来。 早起出来做生意的贩夫走卒都看了过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无不对宝玉指指点点,有笑的,有叹的,也有怜悯的,交头接耳,都继续看着。 宝玉定了定神,道:“金荣,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荣冷笑道:“怎么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儿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可就叫宝二爷素日的相好们,什么香怜玉爱的来瞧瞧二爷打更的模样!” 宝玉稳稳地站着,纵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愿对金荣这样的小人卑躬屈膝。 他不动,金荣便不让,僵持间,天色大亮,出门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都好奇地看着这里,忽听有人道:“这不是宝二爷?怎么在这里?又做了这样的贱活儿?”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高大丰壮身材,不是别人,却是司棋。 宝玉乍然见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从司棋被撵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司棋一副寻常妇人打扮,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瞪了金荣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大爷,怎么不在家里用功读书,倒来欺负起人了?金大爷在这里欺负宝二爷时,也想想当初在贾家上学读书仗的都是谁的势,当初吃穿住都是贾家的,如今竟来欺负贾家的人。” 司棋生性泼辣,即使被撵出去嫁了人,也一样刁钻古怪,金荣有几次调戏平民丫头时,有一个是她小姑子,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几条街,因此一见到她,金荣便觉得脊骨一阵疼痛,连忙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着金荣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对宝玉道:“二爷怎么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宝钗的衣食住处,不敢相信宝玉竟会做了更夫,而没有去找宝钗,她记得宝钗一直在等着和宝玉团聚。 宝玉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咱们家已经这样了,二姐姐也不容易,当初我们在牢里时,二姐姐也派人打点了好些,我何必再给二姐姐添烦恼?横竖我现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几年不见,二爷倒比先前懂事了。” 宝玉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过得可好?当初你们被撵出去,就再也没见过。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儿入画也和你一样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当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当初出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宝玉点头道:“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来叫司棋回家吃饭,司叹道:“二爷来我们家坐坐罢,吃顿饭再走。” 宝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实憨厚,并不出色,实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着司棋的目光中却满是柔情,宝玉也替司棋欢喜,听到司棋留饭,摇头道:“今日多谢你,不必了。” 说完,便别过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着梆子半遮着脸,及至到了家,却见倪二迎了出来,倪二一走几个月,回来见到宝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儿,立时拉着他怒道:“宝二爷,是谁打了你?告诉我醉金刚,我找他算账去!” 宝玉连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皱眉道:“怎能不去理论?二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倪二虽没什么本事,在本地却有几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干友人不许为难二爷,难道还有人竟不听?芸二爷将二爷托付给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爷受人欺负。” 宝玉抹了一把脸,道:“是冲撞了贾雨村的轿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顿,今儿也巧,被于总管救了,才没被打断骨头,于总管已经给了上好的棒疮药,上了便无妨了。倒是我托二哥打探的消息怎么样了?” 倪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贾雨村怎么还不死?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能为官做宰。” 宝玉悠然道:“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倪二叹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着他进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绛红色的滚茶给他,方道:“二爷托我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珠大爷寄存在铁槛寺里的灵柩,都已经被兰哥儿送回金陵安葬了。” 宝玉闻言一怔,道:“不是说大嫂子早就带着兰哥儿回南了么?” 荣国府抄家不久,李纨便被无罪开释,发还了嫁妆梯己,因兰哥儿是寡妇独子,又未成家立业,亦被释放,听说其中李纨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气,有一个族侄是张璇的门生,李纨遂以家中无依无靠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婶婶,又说等安置好了便回来。宝玉本想着大难临头,李纨母子既走了,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贾兰竟然回到了京城,请走了贾母和贾赦贾政贾珠等人的灵柩,虽未尽善尽美,没有替他和凤姐打点,但也算是孝子贤孙。 倪二一拍大腿,道:“当初我醉金刚也说他们无情无义,一家子都在牢里,他们却先跑走了,对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婶婶不闻不问,不想还会回来,说是家乡已经安置妥当了,故回京,只是没想到祖父死了,祖母发配,因此只能扶灵回乡。” 宝玉听到这里,叹道:“不过是为名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爷们能入土为安,我心里也感激大嫂子和兰哥儿。” 倪二道:“二爷感激什么?那原是他应该做的,若不这样,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宝玉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大难临头,方知人心善恶。 李纨肯让贾兰回来,未尝不是因为怕人说三道四,即使贾兰日后不能科举取仕,但也不能背负着这样的名声活一辈子,幸而他们现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里日子也能过得去。 家已经败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玉不想再苛责其他无辜的人。 倪二又道:“还有一件事,太太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听说是在周将军戍守的地方。” 宝玉闻声一呆,随即道:“到了那里,我反略略放下心来,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势必不会对太太冷眼旁观,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么吃得了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倪二点了点头,道:“前儿遇到了薛大爷,听薛大爷说,林夫人的确打发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处,只是太太是发配到那里的,终究不比在家里罢了。” 宝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我,等开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听了,忙劝道:“这一路几千里,二爷怎么吃得了这个苦?” 宝玉却道:“太太都能过去,我怎么不能?我这一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总不能弃太太于不顾,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见他执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爷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爷罢,薛大爷做生意,来往于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爷跟着一同过去,有人作伴不说,也有人照应着,我和芸二爷都放心些。” 宝玉却不愿叨扰别人,听了倪二的话,只是笑而不语。 倪二只道他答应了,转而道:“芸二爷说,北静王爷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贾家抄家之时,北静王爷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归,以至于贾家孤立无援,宝玉摇头道:“我一个罪人,就不必去北静王爷府上了,也没有颜面再见王爷。” 倪二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告辞。 宝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身只觉得饥肠辘辘,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着酸齑,蹲坐在门槛上吃,刚吃了半碗,便听袭人麝月哭道:“二爷就吃这个?” 宝玉抬头看到麝月扶着宝钗,袭人带着丫头,乌压压地站在门外。 蒋玉菡站在旁边,见到宝玉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亦觉悲惨,只见袭人拿着手帕半掩着嘴,哭道:“二爷出狱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不去找我们?宝二奶奶为了等二爷,一直在京城,没有跟着大太太等人一同回乡。若不是今儿麝月出来买菜遇到司棋,听说了宁荣街发生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二爷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儿,让区区一个金荣那样玷辱欺凌。” 宝玉看了蒋玉菡一眼,长叹道:“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见你们?” 宝钗姗姗近前,柔声道:“咱们家落得如此,并不是二爷的不是,二爷何必在心里怨自己?二爷跟我回家罢,咱们一同等着太太回来,二爷住在这里,不但我们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爷。” 宝玉凝视着宝钗,并没有说话。 蒋玉菡却道:“人人都记挂着二爷,二爷还不回家?” 宝玉听了,仍是默然不语。 袭人拿着手帕拭泪,上前劝道:“二爷,我知道二爷心里苦,只是已经这么着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宝二奶奶和麝月两个人过得也苦,二爷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团聚罢,太太知道了,心里也欢喜。” 宝玉听她提起王夫人,不由得长叹一声,众人见他面上略有松动,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簇拥着宝玉回家,烧热水给他洗澡更衣。 蒋玉菡瞅了袭人一眼,道:“你怎么不去服侍宝二爷?” 袭人见宝钗麝月都在里间忙碌,忙笑道:“咱们供奉二爷和二奶奶过日子,已经十分尽心,就是外人知道,也挑不出咱们的不是。我如今不是二爷的丫头了,如何能进去?我眼里心里唯有大爷,只是大爷不知罢了。” 蒋玉菡听了,眸光却是微微一暗。 袭人若是十分忠心,自己也能高看她一眼,只是她这么说,倒有几分忘旧,似乎供奉宝玉宝钗等人只为了名声,但是蒋玉菡却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假,谁不知道她原是宝玉心里的宝贝,连薛蟠和锦香院里的云儿都知道。她现今行事算什么?若是一心一意和自己过日子,怎么还记得宝玉?若是记得宝玉,如何又在意名声? 蒋玉菡虽曾恨过宝玉在忠顺王府长史官跟前吐露了自己的所在,但是毕竟和宝玉情分不同,且也知道宝玉的心性,倒也没有怪他,反在娶妻之时,见到自己当年送给宝玉的大红汗巾子,明知袭人跟过他了,仍旧对她十分温存体贴。 袭人不知蒋玉菡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做得两全其美,既承了蒋玉菡之情,也对宝玉尽了昔日之心,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但是到底自己先跟宝玉有了*之事,如何能忘。 等到宝玉洗完澡出来,浑身焕然一新,虽然清瘦憔悴,又受了伤,却难掩秀色。 袭人目光掠过宝玉颈中,忽然道:“二爷的玉呢?” 宝钗这才发现没有见到宝玉的通灵宝玉,忙问玉的去处。 宝玉淡淡地道:“人都从牢里走了一趟,什么东西还能留得住?不过是一块石头,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你们不必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宝钗眼圈儿一红,转头掉下泪来,随即拭去,不愿让人看到。 蒋玉菡却催促袭人道:“二爷回来了,咱们该回去了,让二爷好好歇息罢。” 袭人闻言答应,方向宝玉宝钗告辞。 周家当初安排了住处,同时也有衣食,但是周家毕竟不是正经亲戚,而且黛玉远在西海沿子鞭长莫及,因此衣食不足以她们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宝钗纵然落魄,也不愿处处受人接济,便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有薛蝌留的银子,还有迎春常照拂,日子也过得去。 接了宝玉回来,宝钗麝月二人都觉得欢喜,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袭人也暗暗放下心来,倒常和蒋玉菡供奉他们衣食。 宝玉并没有辞了打更的活计,每晚仍旧出去,一早回来,不管宝钗如何劝,他都拿定了主意,若是宝钗劝得狠了,便道:“既觉得打更不好,我不回来便是。” 宝钗闻听此言,再不敢逼他。 展眼出月,宝玉去狱神庙里探望凤姐,因有贾芸和倪二等人的缘故,宝玉又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彼此也熟识了,点头问好便进去了,如今狱神庙里除了别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凤姐一个人了,望着她骨瘦如柴的模样,宝玉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凤姐笑道:“你既出去了,还来做什么?” 宝玉提着宝钗预备的食盒,打开取出饭菜递进去,低声道:“姐姐吃些东西罢,在这里熬了一二年,我瞧着姐姐的身子也熬坏了。” 凤姐咳嗽了一阵,道:“若不是当年好好调理了几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过二十年的监、禁。我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儿没少做,如今是我的报应罢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别的,只盼着葵哥儿和巧姐平安。” 宝玉听了,忍不住拿着衣袖擦眼泪。 当初葵哥儿和巧姐儿被找回来,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儿在跟前养活,却没有留下巧姐,巧姐毕竟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名声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愿收留,唯有刘姥姥厚道,带巧姐回京,来狱神庙里见凤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刘姥姥见巧姐儿孤零零的没人照料,便斗胆向凤姐请求给板儿做媳妇,凤姐答应了,便将巧姐托给了刘姥姥,只盼着她日后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不必学她一样。 想起一双儿女各有归宿,虽不知将来如何,到底比无依无靠的强,凤姐也算放心了。 宝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刘姥姥高义,也没嫌弃巧姐是从那里出来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儿来看姐姐,日后只怕要出远门,不能再来了。” 凤姐微微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宝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凤姐不曾读书识字,也不知道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又犯了旧日的癖性,便没在意。 宝玉走出狱神庙,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却见袭人过来了,正跟宝钗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样命苦,被他撇下来了。” 宝钗劝道:“这都是咱们的命,无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听了这话,袭人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 宝玉不免有些诧异,问麝月道:“这是怎么了?” 麝月悄声道:“蒋玉菡撇下袭人姐姐一个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宝玉怔了怔,问道:“好好儿的怎么走了?”他还想着蒋玉菡和袭人因红绿汗巾结缘,乃是天赐,袭人常说他们日子过得甚好,怎么会忽然劳燕分飞? 麝月沉默不语,袭人虽说供奉他们度日,但并不若在园子里那样尽心,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她原有这样的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史湘云时,心里只有一个史湘云,后来跟了宝玉,眼里心里便只有一个宝玉,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弃了贾母,也许是因为嫁给蒋玉菡后日子过得不顺,袭人也常念着在荣国府里时的自在,她接济别人也罢了,偏生又是宝玉,长此以往,蒋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宝玉叹道:“咱们家的女孩儿,如何都这样命苦?” 袭人听了这话,越发痛哭不已。当初花自芳给她说亲,都是平头百姓,皆是家里穷,长得也不好,袭人是荣国府里陶冶教育长大的,难免有些自视甚高,都不中意,虽知蒋玉菡是戏子从良,但是蒋玉菡生得标致,家里又有家业,袭人心里十分愿意,成亲后,也过了一段夫唱妇随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长,还不如嫁给平头百姓呢。 蒋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该当如何?哥哥已经娶了嫂子,虽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却不容人,自从她和蒋玉菡被人作践后,嫂子都不许她进娘家门。 宝钗亦感伤身世,一时无言以对。 宝玉道:“快别哭了,都是咱们的报应罢了。蒋玉菡这会子出去,未必是不回来了,你回家略等等罢,这是他的家,他总不能置之不理,将来会回来也未可知。” 袭人听了,道:“但愿如此。” 袭人自忖蒋玉菡为宝玉打点时也是鞍前马后,十分周全,想来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听了宝玉的劝告,含泪回去苦等蒋玉菡回来,每日仍有人打搅,搬了两次家也没有摆脱,后来怕蒋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来,但是终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消息,且是后话不提。 见到袭人的命运亦是不堪,宝钗唯有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宝玉却对宝钗说道:“我已经跟倪二辞了打更的活儿,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乡罢,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妹妹买的院子过活。” 家里那样对待黛玉,他哪还有颜面依附他们。 宝钗固也遂愿,迟疑了一下,道:“蝌儿不日南下,不如和他一起罢。” 宝玉摇头道:“何必打扰他的清净?” 宝钗却知途中艰险,不顾宝玉意愿,到底去找了薛蝌,可巧薛蝌正准备南下,不过是顺路,一口应承了,及至到了金陵,将他们送往贾家族中方离开。 贾珍死了,贾蓉跟王仁厮混在京中未回,贾家宗族现今都是邢夫人带着葵哥儿做主,凤姐当初置办祭田时留了一手,她用自己嫁妆钱买的祭田只能给葵哥儿,买地时和族中立了契,并分三成给族里,邢夫人虽然吝啬刻薄,但也不是没有管家的才干,不然不会带着娘家的家私嫁人,兄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掌着这么多的田产,别人都争不过她,倒也安稳。 宝钗和宝玉回来后,邢夫人只分了一处小院子给他们住,别的都不管了,吃喝都和族里一样,由族中祭田所出,也没短了他们的衣食。 才过了没几天安稳日子,这一日一早起来,宝钗却见宝玉不知去向了。 麝月忙道:“我这就去找二爷,给大太太磕头,求大太太打发人去找。” 宝钗缓缓地摇了摇头,泣道:“不必了,他本就是不想留下来的,是我们强求,找到了他,如今我们回到了家乡,他放下了心,更不会留下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就像蒋玉菡也抛下袭人一样,不会回来了。” 麝月听了这话,忍不住痛哭失声。 若是宝玉还在家里,即使没有荣华富贵,宝钗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现在宝玉一走了之,剩下宝钗无公婆丈夫,又无一儿半女,这样一个人如何过活? 宝钗心如死灰,半日方哽咽道:“金玉良缘,金玉良缘,这算是什么金?什么玉?” 风吹纱窗,如泣如诉,问花无语,问柳无言。 却说宝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路过李家老宅,迎面碰到了贾兰。贾兰刚刚练习骑射回来,见到宝玉,顿时站住了脚,叔侄两个面对面,都不知如何开口,良久,贾兰方走到宝玉跟前磕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李家旁边的一所小院落里。 原来李纨带着贾兰急急忙忙从京城回到金陵以后,话说投奔,但毕竟是出嫁的寡妇,不能久住娘家,便托娘家人在旁边买了一处小院落,等到贾兰带回贾政等人的灵柩后,独自带着贾兰在家守孝,并没有住在娘家,也没有住在金陵贾家宗族之中,多亏了黛玉吩咐紫鹃交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加上多年的梯己,日子还算过得去。 贾兰已经绝了科举取仕的路,李纨便督促他勤练骑射,打算从军出身。 宝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知道他们母子日子还好,终于放下心来,出了城,一路往西南行去,他没有本事,也没有带盘缠,唯有举着破瓢四处乞讨,向店家乞讨,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向穷人乞讨,只得半碗剩菜汤,向富人乞讨,未上台阶,已被推搡离开。 途中不知经历了几日几何,这日抵达湘江之畔,宝玉捧着破瓢,瓢内装着剩菜汤,泡了一块窝窝头,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并不嫌弃地大口喝着汤,嚼着窝窝头,忽见几艘华丽的船只漂于水上,分外显眼。宝玉打更的时候常见到这样的船只,实则是画舫妓院,寻欢作乐的多是达官显贵,便没有多看,只是冷笑一,继续低头吃喝,吃喝完了,就着江水淘洗破瓢,洗干净了,捧在手里打算上岸。 船上一名□倚栏而立,船舱内的热闹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灯红酒绿,珠围翠绕,亦非她本意,细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失踪多时的史湘云,她瞥见宝玉的所在,忽然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么会做了乞丐?” 她扭头央求船夫道:“大爷,求求你,将船靠过去一些,靠过去一些罢,到岸边。” 船夫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应,正要摇橹离开,史湘云连忙摘下腕上的玉镯,拔掉头上的金簪,统统塞到船夫手里,央求道:“求大爷靠岸,让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夫见到她递来的金玉之物,方将船摇到岸边。 史湘云翘首遥望,高声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宝玉愕然抬头,只觉得声音耳熟,但离得远,彼时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只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谁?” 史湘云细看走近的宝玉,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但却是宝玉无疑,此时此刻,哪里是旧日面如满月模样?看罢,史湘云不由得放声大哭,伸手抓住宝玉探过来的双手,道:“二哥哥,我是云儿,二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正这副模样了?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和宝姐姐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 破瓢顺着江水漂走,宝玉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道:“云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史湘云哭道:“我被卫家的人给卖了。” 宝玉不禁哭了起来,道:“卫家对外说你一病没了,我不信,托人找你也不得,谁承想卫家竟是那样的人,连你这样的人都欺负。” 史湘云呜咽道:“都是银钱家业作祟罢了。我被他们卖给了过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里带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转手卖到了这样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模样?老爷太太和宝姐姐呢?” 宝玉黯然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史家抄家,我们家没多久也被抄了。” 听了这话,史湘云惊道:“怎会如此?家人呢?都还好?” 宝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发配的,也有监、禁的,也有发卖的,也有自顾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托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宝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兰哥儿也有自己的去处。” 史湘云听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 宝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发配到那里去了。我从金陵南下,头一回出远门,又没人跟着,一路乞讨而行,想是走错了道,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湘江,没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谁能想到,咱们再相见时,竟是这样的身份。” 史湘云伏着船板痛哭,道:“太太怎么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 宝玉泪痕未干,道:“抄家时有极多的罪名,证据确凿,因此被发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里,也能照应着些,我只是去看看,见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云惊疑不定地抬头,问道:“二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回家了?” 宝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哪里还有家呢?我只是去寻我自己的路,求得一个解脱。” 史湘云忽然道:“你常说,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 宝玉没有说话。 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宝姐姐怎么办?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活?” 宝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偏生她一语成谶。宝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老爷已经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见过太太,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 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含泪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宝玉转过脸去,泪如雨下。 这时,船夫摇橹意欲离岸,湘云缓缓松开手,道:“二哥哥,你去罢,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成了这样的人,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你一面,以后,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 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远,夜色渐深,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扑通一声,直沉江中,也许,唯有如此,方能落得干净。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顿时惊叫出声,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 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春日赏兰,夏日赏荷,秋日赏菊,冬日赏雪,无忧无虑,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哪怕经历种种苦难,仍旧难以忘怀。 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登时哭得撕心裂肺,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睡不着,~~~~(>_<)~~~~写完再睡,惊险的小红花不知道有木有,╮(╯▽╰)╭ 102、第一百零二章 102、第一百零二章 史湘云既死,宝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涛依旧,似哭如泣。 宝玉抱头坐在岸边,未曾寻得史湘云之身,亦已多日不曾进食,只觉得头晕眼花,忽然听到远远飘来一阵歌声,嘶哑苍老,憔悴不堪,却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宝玉触动心思,呆呆地抬起头,却见一个**草鞋的白发道人飘然而至,拄着拐杖,弓腰驼背,颤巍巍地继续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宝玉登时听得痴了,盯着道人渐渐远去,歌声亦如此,隐隐还能听到耳中几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歌声终于听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丢弃的破瓢又浮到岸边,宝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几声,眼泪随之落下,掉进水里随即无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过见到,都指指点点只说是个疯子。 宝玉拿着破瓢,继续蹒跚南行。 他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经历两次寒暑,方抵达西海沿子,问明周鸿府邸和牢营所在,却还有月余的路程。宝玉大步而行,这些年,他经历寒暑,看遍红尘,富贵的,贫贱的,都见识到了,浑身越发透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 打听到王夫人的所在,宝玉远远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问过了,王夫人单住在这里,比寻常流放之人过得强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丝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宝玉就在门外,几年来,她不愿出门,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来到这里,起先样样都做不好,时间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条。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堂屋,揭开柳条筐,拿出一个饼子就着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来,没了权势富贵,没了林黛玉的接济,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经家里的丫头连碧粳米粥都嫌弃,现今却是求而不得。 一转眼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宝玉出狱了没有,有没有和宝钗团聚,虽说宝钗进门后屡带噩耗,但是宝钗贤惠能干,纵然败落了,也能照料好宝玉,不会让宝玉吃苦受罪,不然,单凭宝玉一人,怎么吃饭穿衣都不知道。 王夫人幽幽一叹,忽听得一阵拍门声。 听到声音,王夫人惊疑抬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按着往常的规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浆洗,周家送米面粮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个月才来过,如今天色已晚,谁会过来?自己不喜出门见人,除了几个送衣服和送米面的兵士小厮余者皆不认得。 拍门声依旧不断,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放下饭碗过去开门,却只开了一道缝隙,不敢大开,却见一个花子见到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叩头。 宝玉此时蓬头垢面,王夫人没有认出来,惊问道:“你找谁?” 宝玉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 王夫人忽然想起当年曾经见到送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来,只觉得十分相似,忙问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宝玉目光平静,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被母亲认错为甄宝玉,何其悲哀?岂非报应? 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开口,忙打开门,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宝玉回来,我心里感念着你的好处,问宝玉,宝玉也不说你是谁,今儿好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且进来坐一坐罢,我一个罪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宝玉听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去。 王夫人见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蓦地凑到宝玉眼前,看着眼前的宝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宝玉,不觉失声道:“你是谁?你终究是谁?难道是我的宝玉?宝玉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宝玉没有说话。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详良久,激动道:“宝玉,宝玉你怎么来了?” 宝玉淡淡地道:“来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着他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是怎么照料你的?我听说宝丫头都叫林丫头的夫家给赎出来了,你们也早早回了家乡,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六七千里的路,你难道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饭碗上,顿时腹鸣如鼓。 王夫人听到了,泪流满面地张罗着剩下的饼子和米粥给他吃,宝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宝玉,我的宝玉,你还没跟娘说话,你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 王夫人呜咽道:“你不好好在家里,出来找我做什么?没的让你丢了颜面。” 宝玉的目光掠过王夫人的面颊,沉默不语。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两件衣裳给他换,这几年黛玉并没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发配过来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还好好儿地活着,每年四季黛玉也会打发人送两匹粗布来,她日夜思念宝玉,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静无声。 宝玉坐在王夫人简陋的木床上,听王夫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别来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只觉得往事渐远,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说起李纨**回南,宝钗亦在家乡,史湘云沉江等等,听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看着宝玉粗糙的手,被磨烂了的脚,王夫人心疼不已,泪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经回了家乡,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来的志气,揍了这么远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虽说这里比之几年前大为安稳,也没海寇蛮夷来**,但终究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宝玉却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见到太太,也放心了。” 王夫人吃惊道:“你有什么路?你又想做什么?” 宝玉微微一笑,笑容洒脱不羁。 王夫人紧紧地拉着他,摇头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几个人送你回乡。” 宝玉忙道:“太太别打扰林妹妹的清净了,咱们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呢?” 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这几年都不想见她,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里歇着,我这就过去,过去求她。” 宝玉反手拉着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别去,去了我也不受。” 王夫人听了,眼泪长流。 但是王夫人却不愿意宝玉在这里因为自己吃苦受罪,等到宝玉睡下,立即就推门出去,离了营地,立时便有兵士上前查询,不许她离开,王夫人平静地道:“我是周大将军夫人的舅母,有要紧事找她,若是耽搁了,你们可担当不起!” 几个兵士都知道贾家是如何对待黛玉的,闻言冷笑一声,道:“林夫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林夫人善待,你当有清净日子过?还拿什么款儿?” 王夫人涨红了脸,苦苦哀求,方有兵士押着她到周家门前,求见黛玉。 彼时黛玉同周鸿早早歇下了,闻得王夫人过来,不免有些诧异,道:“二舅母平素最厌见我,几年来一回都没见过,怎么今儿忽然上门来了?” 周鸿皱了皱眉,按下她道:“好生歇着,有什么事让她明天再说。” 黛玉起身披衣,叹道:“二舅母既来了,便不能拒之门外,想来是有要紧事,不然她不会巴巴儿地过来。你先歇着,我去瞧瞧。” 小儿子周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摇篮里蓦地哇哇大哭。 黛玉慌忙过去,命人掌灯,亲自抱起周白,细细查看一番,既是饿,也不是脏了衣裳,想来是被自己吵醒了,忙柔声安慰道:“白哥儿不哭,白哥儿乖,妈妈在这里抱着白哥儿。” 白哥儿是她今年生下的次子,刚满半岁,打从生下来便十分爱哭,又因体弱多病,一日离不得,黛玉未免多疼了些,周玄自小都是奶娘带着在外间住,唯独这周白不同,只跟黛玉,黛玉若抱了别人,必先放声大哭,也不肯住在外间,周鸿只能让人在卧室里放了摇篮。 黛玉哄了半日,周白方抽抽噎噎地停了,然后呼呼大睡。 黛玉将他小心地放回摇篮里,方重新换了衣裳出来。 见到王夫人,黛玉不禁感慨万千,不过几年没见,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竟已垂垂老矣,比贾母八十高寿时亦觉苍老,哪里还有当年矜持端庄的风度,黛玉让了座,又命人倒了茶,道:“二舅母三更半夜地过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乍然看到黛玉,王夫人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虽然风流袅娜依旧,却添了十分风韵,万分雍容,全然不是当年初次进府时谨慎小心的小丫头,她如今已经是明堂正道的一品夫人,因为两年前沈睿回京述职,西海一带的兵权尽归周鸿所掌,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听说黛玉连生两子,长子已经启蒙,不过三四岁,就已经认了数千字,西海一带都说是天生俊才,雪雁家的长子赵麒比他大一岁多,也颇有不及。 周鸿自从和黛玉定亲,虽然起先周家出了些事情,险些中落,但是很快转危为安,十年下来,周鸿步步高升,从当初的四品荣升到如今一品,八级之高,又生有两子,难怪西海一带人人都说黛玉命格好,享福,眼前也没有什么姬妾丫头生事,端的富贵双全。 王夫人心里又羡又妒,自己曾几何时做过一品夫人?最多不过五品,连雪雁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雪雁如今已经随夫升为四品诰命了,且儿女双全。 黛玉见王夫人良久不语,心中微觉诧异,重新问了一遍。 王夫人恍然回神,低眉顺眼地道:“今儿来,是求大姑奶奶一件事,请大姑奶奶多派几个人送宝玉回乡,免得在这里跟我吃苦。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谁承想他竟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几年,走岔了几回,我心里疼得慌,也只盼着他平安罢。” 黛玉陡然听说宝玉过来,不觉一怔。 自从前些年薛蝌做了两回生意回来后,因邢岫烟怀孕,而后又因宝琴有喜,更是十分担忧,便没有再出远门,只先料理西海的铺子,所以还是上回带来的消息,说宝玉宝钗等人都回乡了,自家家书虽未断过,却从不提这些,没想到宝玉竟到了这里。 王夫人含泪道:“我这一辈子,只求宝玉能安安稳稳。” 黛玉蹙眉一叹,道:“二舅母放心,可巧我们家大姑娘明年年初出阁,正要打发人回京送礼,也就三五日后,若二舅母和二哥哥能等得,那日就让二哥哥同路返乡罢。” 王夫人听了,低头思忖,道:“如此多谢。” 黛玉叹了一口气,王夫人冷冷淡淡的,这么多年了,自己也不想再见她,偏她上门请求却又是这副态度,心里也不大自在,正欲吩咐人给王夫人收拾客房,却听王夫人忽然道:“大姑奶奶只怕不知道罢?云丫头被卫家卖到了不干净的地方,沉江死了。” 黛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回事?云丫头不是早早就从卫家搬出来住在别院里?卫家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王夫人淡淡地道:“史家抄家了,卫家自然无所顾忌。这些姐妹们,也只大姑奶奶过得安乐平和,十个别人都比不得大姑奶奶一个人。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哪有大姑奶奶的命好,夫贵妻荣,年纪轻轻便做了一品夫人。” 黛玉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她父丧再进荣国府时,何尝不是十分绝望?若不是有雪雁开导,有父亲的安排,又有长乾帝的思虑,自己只怕比姐妹们的下场还不好,自己过得好,姐妹们过得凄惨,便是自己的不是不成?她虽说在这里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但是离京前都安排妥当了,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鸳鸯在旁边听了,冷笑道:“听二太太的意思,倒是我们奶奶的不是了?那些姑娘们过得不好,都是因为奶奶?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王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我们家的丫头,倒不记得旧主子了。” 鸳鸯道:“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没了,府里也没人护着我,我们奶奶救了我的身家性命,我便一身一心都属奶奶,即便是老太太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毕竟老太太临终前,也只我们奶奶对老太太心诚意诚,不似别人,早将老太太抛到脑子后头了。” 想起贾母临终前重病连好人参都没有,鸳鸯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怨恨,但凡他们略有一点孝心,贾母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但是听说史湘云下场凄惨,鸳鸯难免有些伤感。 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该回去了,宝玉还在家里等我呢。” 黛玉没有十分挽留,命人送她出去,然后流下泪来,道:“我只道云丫头虽说守寡,但守着嫁妆也够过活了,不曾想,她竟落得如此。” 鸳鸯忙道:“奶奶快别自责了,史大姑奶奶如此,难道是奶奶作祟不成?再说了,咱们离京时史大姑奶奶还好好儿的,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事后别人进京家书来往也都没提起,直到今日方知。” 黛玉长吁短叹道:“姐妹一场,虽有嫌隙,我却没有放在心上,哪里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命运,便是想拌嘴也不能了。” 鸳鸯想了想,道:“世事无常,谁能管谁一辈子?当初都说卫家好,才结的亲,谁也没料到卫家竟败落了。别想这些了,奶奶快回房歇息罢,这都三更了,二太太说这些话,未尝不是故意的,见奶奶日子过得好,心里不忿。” 黛玉眉目清淡,道:“等送了二哥哥回去,他们家的一概事务我都不管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日后不必告诉我了。”一次两次容忍,皆看在亲戚的份上,但是终究不能容忍一辈子,她虽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却也受不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的想法。 鸳鸯点头称是,荣国府抄家了,她哥哥****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但是她并没有想过赎他们,也没想过托人打听,毕竟是下人,不管卖到谁家都是一样被使唤,没有性命之忧。 论起冷心绝情,自己倒可以与惜春比肩,黛玉终究是顾忌太多。 黛玉不知鸳鸯的想法,走到卧室里,只见房内床头点着宫灯,十分安然,周鸿披着单衣等她,摇篮中周白睡得正香,黛玉见了,忍不住一笑,只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有夫有子,外面还有雪雁情同姐妹。 周鸿起身下床,替她宽衣,然后在枕畔问道:“为的是什么事?” 黛玉便将王夫人的来意说了,又说起素日姐妹们如今的下落,叹道:“我本想着他们都好好儿的,但是听到这些消息,到底觉得伤感。” 周鸿安慰道:“逝者已矣,你别多想了。” 对于贾家一干人等,周鸿向来不甚在意,他只在意一人罢了。 黛玉微微点头,安睡之前却想到史湘云沉江,未尝不是见到宝玉反而走投无路。她心里一阵叹息,道:“史大妹妹死了,连尸骨都没了,也不知道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周鸿眉头一皱,低声道:“没有依靠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你还记得赵家的李妈妈?她也是青年守寡,被族里卖了的,幸而遇到赵家太太,不然现今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黛玉感慨道:“我越发感激雪雁了,若不是她,我哪有今日?” 第二日送走周鸿,便去雪雁家中。 雪雁正追着好儿给她洗脸,闻得黛玉过来,忙放过好儿,亲自迎接。 黛玉一进门,见好儿藏在花枝后面半露着脸,眨着骨碌碌的大眼,虽然衣裳齐整,但是头发凌乱,尚未梳洗,便笑道:“好儿,你是不是又淘气了,惹你妈生气。” 好儿是两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年方三岁,倍受宠爱,本性伶俐嘴又甜,哄得上下人等都爱得什么似的,连忙扑到黛玉身边,仰脸道:“伯母,伯母,玄哥哥怎么没有来?让玄哥哥过来,玄哥哥读书比哥哥厉害,看哥哥还天天拿着书本子让我学认字不学。” 黛玉牵着她的小手往里走,道:“你这丫头,又故意岔开我问的话。” 好儿吐了吐舌头,被发现了。 103、第一百零三章 103、第一百零三章 黛玉素喜打扮,连带也爱打扮好儿,见状,登时会心一笑。 雪雁却瞪了好儿一眼,道:“快跟香橼回去梳洗,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儿别叫姑娘看了笑话。”好儿到底只有三岁,不大爱梳洗,每回日上三竿起床,都得揪着她方可。 好儿听了这话,只得垂头丧气地随着香橼去了,一步三回头。 小兰和翠柳年初都嫁人了,小兰嫁给了观月,翠柳嫁给了赏风,因赵云升了一品,家里仆从不够使唤,雪雁前年便买了四个丫鬟,四个小厮,两个洒扫房屋的仆妇并两个看门的男仆,香橼便是四个丫鬟中的一个,现今放在好儿身边。 黛玉瞅见好儿可怜兮兮的目光,忍俊不禁地问雪雁道:“怎么好儿这会子还没梳洗?” 雪雁请了黛玉进屋,连命香橘沏茶,方笑道:“昨儿好儿夜里贪玩,睡得比旧日晚了一个时辰,故今早起得便晚了,若不是姑娘来,只怕还不知道她躲到什么时候。” 黛玉扑哧一笑,道:“咱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没她这样儿的,也不知道像谁。” 雪雁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天生的,好儿别的都好,就怕洗脸刷牙,性子也懒得很,每回都说脸痛牙酸,非得扭着她不可,麒哥儿早已起来练字半个时辰了,好儿却迟迟不肯起床。”虽然女儿娇养,但是她仍十分细心地教导好儿,以免惯坏了她。 黛玉却道:“小孩子家的长身子,多睡些无碍,你别太严厉了。” 雪雁点头称是,即便麒哥儿起得早,也已经辰时了。 说笑一番,黛玉方说起昨日王夫人之话。 雪雁怔了怔,道:“正如鸳鸯姐姐说的,二舅太太故意如此罢了,姑娘何必放在心上。世间因果,都是说不上来的循环。像史大姑奶奶这样的,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家李妈妈,和前年才买下来的陈妈妈,都是青年守寡,膝下无子被族里卖了的,陈妈妈跟前还有个女儿呢,就是现今服侍好儿的香橼,幸亏母女两个生得寻常,不然也不知道被卖到何处。” 黛玉默然不语,良久方叹道:“这世间终究是咱们女人家吃亏受罪,这子嗣二字害了天底下多**人,竟成了她们的罪过。” 雪雁叹息不已,却无话可说。 不管她们心中有多少不满,但是世事如此,非她们只言片语所能扭转。 黛玉忽道:“过两日我们家有人进京,你们家的书信东西都得预备好了,一块儿送去,这二年薛大爷不来往于京城之间,咱们家虽有驿站送信,到底不便。” 雪雁点头道:“早预备好了,东西倒罢了,不过还是那么些,这回书信却多,麒哥儿自打认字起,就想着大哥哥了,只是不得见,今年又给大哥哥写了不少信,日日问我什么时候送去,又问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大哥哥的回信。”于连生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常常耳提面命,两个孩子对于连生都十分敬重。 黛玉莞尔一笑,赵麒年底六岁,于书法有极高的天赋,许是因为从小耳熏目染之故,练字时静得下心,三岁执小毫练字,不过两年余,已经写得十分工整了,黛玉自忖自己五六岁时,尚不及他有此本事,周玄虽然聪颖灵慧胜赵麒一筹,但是字却不及他这个年岁时写出来的,为此,黛玉常笑言赵麒来日在书法上的成就必在雪雁之上。 赵麒由赵云亲自教导,雪雁也常在旁边指点,因赵麒此时尚未聘请先生,年岁又小,雪雁便叫他将每日的发生的大小事件记下来,权当练字,又因雪雁常常说起于连生,年年还能收到于连生送来的书信东西,多是给赵麒和好儿兄妹两个,赵麒便将这些作信给他。 提起回信,黛玉道:“你听说了没有,惠姐姐的夫家坏了事儿,惠姐姐的公公发配到咱们这里来了,前儿才托信给我们大爷,请我们多加照应些。” 雪雁忙答道:“怎么没听说?幸而有张大学士在朝中周旋,又有功绩在前,听说只是流放,而非刺配。”张惠的公公胡雍亦是文官,世家清贵,若是刺配,即便将来起复,恐怕也不能再为官了。西海沿子原是流放之地,年年都有许多人发配此处,其中也有这样的官员,吃苦受罪几年,往往还能官复原职,得到长乾帝起复,但是绝大多数都老死边疆。 黛玉摇了摇头,道:“恐怕惠姐姐的公公不大能起复了。” 雪雁一怔,随即叹息道:“姑娘说得是,伴君如伴虎,圣人之心,旁人谁也揣测不到一星半点,即使没有刺配,又有张大学士在朝中周旋,也未必能回去。” 张璇现今位极人臣,风头无两,长女为公主的媳妇,次女又嫁入高门世家,媳妇亦是公府千金,可谓是联络有亲,俱是富贵双全,他们家门风清正,行事也循规蹈矩,行事没有差错,但是长乾帝却不容他们日益坐大,以免成为第二个荣家。 张惠的夫家门第虽比张家高,行事却不及张家妥当,张璇为官多年,但并不是神机妙算之人,也猜不透长乾帝的心思,因此胡雍获罪后,流放六七千里,可见长乾帝有心严办。 雪雁想起从于连生书信中说起的消息,胡家规矩严谨,处处讲究,婆婆也十分严厉,张惠进门后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自在,三四年来连生二子均已夭折,倒是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却三天两头地生病,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黛玉亦知此事,感叹道:“张大学士虽有本事,但是哪里能预兆到惠姐姐如今的景况?想当初张大学士于咱们的恩典,我心里感激非常,偏生远在此处,也不能安慰惠姐姐。昔日的姐妹们也只嫣然姐姐、我、婉儿、媛儿和你寥寥几个人过得正经自在,别的姐妹们都不是十全十美,新姐姐倒好些,养了两个儿子,比惠姐姐强些。” 雪雁问道:“不知道将军如何安置胡老先生?” 黛玉道:“胡先生学问极好,又做不得什么重活儿,便想请他在家里教导几个孩子读书,你看如何?过几日就叫玄哥儿跟胡先生上课,你若是愿意,也送麒哥儿过去。” 两家亲厚,又因周玄年纪虽比赵麒小,读书认字却比赵麒强,两人现今功课相当,故周鸿早和赵云商议过了,待得请了先生,教导他们两个一同上课。 雪雁在心中忖度半日,含笑对黛玉道:“这主意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还得我们大爷做主才好。”胡雍也是两榜进士,又做了二三十年的官,于学问上十分之好,旁人都有所不及,为人处世十分圆滑世故,即使身为流放之犯官,但是并无妨碍。 流放到这里的犯人,有的在牢营中做活,有的充军,有的被官宦人家做奴仆使唤,横竖比买来的便宜,若是家里有权的,即使流放,照样吃喝玩乐。 黛玉当初额外照应王夫人,如今另行给胡雍安排差事,并不出格,世人皆已司空见惯,只是当初黛玉毕竟难以谅解王夫人私吞自家财物许多,所以并没有接王夫人到自己家中对外说叫王夫人在家中做活,在周家做活,哪怕只是针线活儿也比在牢营里浆洗强。 雪雁想到这里,心中一笑,并不担心请胡雍做先生会惹来祸事。 黛玉笑道:“放心,必然得问过赵先生的意思。咱们虽说言传身教,也能教导孩子,但是谁又成日家清闲?外面有外面的事,里面有里面的事,到底给他们请个正经先生才好,遍观此处,进士出身的先生十分罕见,学问不高的恐耽误了孩子,倒不如请了胡先生,我们既能对张家有所交代,两个孩子也能正经上学,岂不是两全其美?” 雪雁赞同道:“既照应了胡先生,也不会落人话柄。”她一直挂念着给麒哥儿请先生,她知道其中的厉害,赵云自然也知道,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虽说长乾帝忌惮联姻之势,胡先生未必能起复,但是谁也拿捏不准长乾帝的意思,胡雍流放,其家却平安无事,子嗣众多,其中又有张家在内,雪雁也愿意赵麒跟他上学读书。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丫头打起帘子,便见赵麒牵着好儿的小手,由着丫头仆妇簇拥着进来,赵麒一见黛玉,立时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道:“见过伯母。” 好儿也似模似样地跟着请安,道:“伯母,我可想伯母了,想得心都疼了。” 黛玉见到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早已满脸笑容,先前想说的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招手道:“麒哥儿,快带你妹妹到伯母这里来。” 赵麒和好儿近前,黛玉一手揽一个,摩挲半日,道:“麒哥儿闲了,去找你玄弟弟顽,你玄弟弟在家读书一个人也寂寞,明儿你们一同读书作伴罢。” 赵麒一年中有三四个月住在周家,遂眉开眼笑地点头答应。 黛玉在赵家坐了半日,回去时便带赵麒和好儿一起。 刚到家中,黛玉叫人带周玄出来,看着三个孩子你追我赶,她亦开怀,忽见王夫人哭哭啼啼地过来,跪倒在地,道:“求周大奶奶开恩,赶紧打发人去找宝玉。” 黛玉见她跪地磕头,连忙站起身让开,微微蹙了蹙眉,吩咐人先将孩子带下去,方开口问道:“二舅母这是做什么?昨儿夜里二舅母来,我已经答应了二舅母,这会子二哥哥又出了什么事情?非得立时打发人去?” 王夫人含泪道:“我回到住的地方,宝玉已经不见了。” 黛玉见她哭得可怜,叹了一口气,吩咐鸳鸯道:“传话给外面的小厮,去找找二哥哥。” 鸳鸯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不多时,便有人来回说没找到宝玉,倒有路人说是见到一个花子往北边去了,派人追了几日都没有找回宝玉,两家送信送东西进京,也无法带他同去,王夫人知道后,顿时昏死过去,醒来时,日日延医问药,也没有好转。 王夫人虽说先前养尊处优时调理得好,到底经历了几次折磨并长途跋涉,能撑下来未尝不是想和宝玉团圆,只是没料到宝玉忽然又一走了之,病势渐重,于深秋溘然长逝。 雪雁听说后,微微一叹,也过去帮衬黛玉料理。 黛玉料理完王夫人的丧事,将其棺木寄存于寺庙中,家中已将外面三间书房收拾出来了,里间给胡雍居住,外间留给胡雍教导赵麒和周玄两个孩子读书识字,胡雍久闻周玄之名,观其举止,度其天资,果然与众不同,赵麒虽不及他资质,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教导十分用心,他流放到这里,也不知道几时能回京,倒不如依附着周家过活,总比做苦役强。 胡雍在周家住下后,虽说衣食丰足,也得周鸿敬重,但是对外一概都说是犯官仆役,并不以先生自居,也不肯穿戴绫罗,只教导两位小公子的读书认字罢了。 雪雁和赵云每隔五日都检查赵麒的功课一回,见他大有进益,亦觉欢喜。 赵云这日又去海边操练将士,因南安王爷征战诸海上小国铩羽而归,乃因不惯海上作战,这几年周鸿执掌兵权之后,一面和赵云料理当地军务,修建城墙,安抚将士孤儿,一面操练将士,组建水师,偶有几处海国兴风作浪,均被一一击退。 赵云这回便是陪着周鸿去海上,一去三个月。 雪雁无事,便同此处几家官宦女眷去庙里打醮,在这里几年,没有沈夫人,便以黛玉为尊,雪雁的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晚间回来听说周白病了,不及换衣裳,忙去探望。 周白生来体弱,即便十分精心,仍是三不五时地生病,忙得周家人仰马翻,黛玉忧心不已,垂泪道:“白哥儿像我,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都是我不好。” 周白才吃了药,躺在黛玉怀里,眼角还挂着泪水,瞧着十分可怜。 见到黛玉哭,旁边丫鬟仆妇的眼圈儿都红了。 雪雁连忙安慰道:“姑娘说什么?怎能怨姑娘?姑娘打小弱,现今可不是调理好了?姑娘平平安安生了两个哥儿,外面谁说姑娘体弱多病?白哥儿年纪小,人又娇嫩,不免折腾些,只要吃了药,明儿就好了,咱们再好好地给白哥儿调理,将来必然和玄哥儿一样无病无灾。” 黛玉呜咽道:“但愿如此,只是看到白哥儿吃苦,我这心里跟刀割似的。” 雪雁百般劝解,又将周白抱到怀里,细细把了一回脉,黛玉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她把脉完,忙问道:“白哥儿怎么样?” 雪雁忙道:“姑娘别担心,大夫开的药极恰当。”她虽懂一些粗浅医术,到底不精,只知周白先天不足,却不敢用药,倒是大夫开的药尚可,即使担心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但是周白病重,也只能用药,她想着赵云医术极高,忙命人去送信儿,盼着赵云早回。 黛玉愈加担心,低声道:“他们去海上了,哪能接到什么信儿。” 雪雁无言以对,训练水师十分严谨,即便是她们,也不知道水师船队在海上何处。 一时通报说周玄和赵麒过来了,黛玉方止住眼泪。 赵麒拿着手帕给黛玉拭泪,道:“伯母别担心,白弟弟定能平安无事。” 周玄也上前如此言语,黛玉心中一暖,点头不语。 周白原有不足之症,这一病就是两三个月,到了冬底,途中几次惊险,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修方配药,都说不成了,阖府十分惊慌,雪雁和黛玉昼夜守着,熬得人都瘦了一圈,好容易方保住周白的性命,连大夫都觉得惊诧。 雪雁从前照料黛玉颇有经验,便住在周家照料周白,倒也渐渐痊愈起来。 黛玉见雪雁如此,心里感激不尽。 外面听说周白重病,险些性命不保,各样药材补品流水似的孝敬进府,各家女眷也亲自来探望,黛玉只见了几家,余者都以照料周白为名给推了。 彼时于连生收到了他们的书信,周家亦如此,但是不知道周白之病。 瞧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周夫人将黛玉送来的东西添在女儿嫁妆单子上,方转头对周元道:“鸿儿媳妇送了不少东西给滟儿。” 周元站在窗前看雪,闻声并不回头,道:“既然是鸿儿媳妇的心意,叫滟儿受了便是。” 周夫人点点头,心里打算等来人回去时,给黛玉多多地捎带些东西过去,一时又想到今年的进账,道:“鸿儿媳妇这几年的进项已经有十五六万两银子了,是叫人给他们送去,还是依旧留在家中?他们在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手里很该有些钱使。” 黛玉随着周鸿在西海沿子,在那里采买些洋货东西比在京城里强,这几年给周滟预备嫁妆,许多东西都是托黛玉在那边置办的,花了一万两银子,能买下京城里五六万两的东西。周夫人想着黛玉已平安生下两个儿子,现在还年轻,将来若是添了女儿,总得先攒嫁妆,听说雪雁早早就开始给好儿攒嫁妆了,因此黛玉身边不能没有钱使。 周衍之妻王氏进门三四年,生了两个女儿,夭折了一个,如今又怀了一胎,周夫人嘴里不说,心里难免偏向黛玉些,毕竟黛玉生了两个大孙子。 周元回过身,道:“送去也使得,只是费些力气。” 周夫人笑道:“咱们家那么些人,还怕费什么力?再说,既有家仆,又有官差,年初还得送军饷,不如就将银子换成金子,一同带过去,有官差护送,不怕出事。” 周元道:“你收拾罢,开春送军饷时,我来安排家人一同跟去。” 周夫人含笑应是。 次日一早,周夫人使人将银子兑换成金子,周元却上朝去了,今日贾雨村一案尘埃落定,长乾帝批其革职,阖家抄没,并流放粤南,押送贾雨村的官差中有一个人便是告倒贾雨村的,据说是当年葫芦案中出谋划策的门子,来报当年事后贾雨村无中生有将其治罪的仇。 周元暗叹:“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贾雨村今日落马,何曾想到竟会是当年自己结下的仇家? 门子面色冷峻,押着贾雨村上路,贾雨村扛着枷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看着门子,门子一声冷笑,道:“贾大人,你没料到有今日之祸罢?” 贾雨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沉默不语,他的确没有想到门子竟会出现在自己跟前。他为官之后,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出门都是坐着大轿,令人抬着,前后都有差役前呼后拥,敲锣开路,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听了门子的话,只觉得浑身寒冷彻骨。当日嫌弃官职小,拍马溜须,奴颜婢膝,为了升官,不知道做过多少事,谁知今日便沦为了阶下囚。 在雪地中行了半日,贾雨村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路边站立的人,看得目不转睛,虽然满身风霜,却依稀认得出来,正是贾宝玉。 门子瞟了一眼,并不认得,推搡了一把,喝道:“磨蹭什么?” 宝玉见到贾雨村落得这样的下场,顿时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天地,向远方走去,口中唱道:“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地连成一片,四面雪白,无边无际——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暂更少些,痊愈后多更,昨天眼前发黑洗澡摔跤,今天中午吃饭,吃了几口就吐起来,可怜极了,本来大家都劝我不更的,但是想想,还是写一章吧,不多,痊愈后多多更些。 104第一百零四章 转眼又是一年春,花开正好,春意盎然,雪雁坐在上房,一面查阅薛蝌送来的账册,一面估算家中今年的花销,又有丫头仆妇来回话。 这些年将钱投到薛蝌的生意上,年年都有进账,即使薛蝌不出远门,也自有他们家中掌柜的去料理,一年二三万,三四年下来,自己的梯己已经攒到了十万之数,家里公中的银钱也在自己的经营下翻了十几倍,约摸三四万两,他们家如今虽比不得百万致富,但也不算薄了。 薛蝌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隐隐越过了当年薛家长房的百万之富,故此薛蝌意欲携妻带子,返乡回京,想在户部门下谋个差事,重复昔日祖上皇商的风光,雪雁心知不能贪心不足,闻得他有如此打算,便想着将分子都取回来。 算了一笔总账,雪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等到今年收回,自己的梯己还能翻一番,只是,她脸上的笑容旋即消逝,看着家中的进账叹了一口气,在这里广置良田,进项却不好,头一年便遇到大旱,反赔进去几千两,次年方略好些,即使风调雨顺,进项也不及京城附近的良田和江南的地,她名下的良田已经不必交税了,饶是这么着,一亩地最多也只能收上两石粮食,她又因佃户卖粮不易,便没让他们折变成银钱交上来,只收了粮食,堆在家中库中。 常与人来往,雪雁方知,佃户都愿意交粮食,而非交钱,交钱虽说轻便,但是粮食的价格时高时低,他们常被卖不出好价钱,雪雁想起头一年买地就遇到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好几个县遭灾,等到京城派钦差送赈灾粮款时已是数月之后,因此雪雁便收了粮食储存在家中以防万一,若是不遇灾次年收新粮时,便前一年的作陈粮卖出,这几年都是这般。 小兰问道:“奶奶,年下各处交了租子过来,今年该将前一年的粮食卖了罢?若是卖,我让观月去料理,总得卖个好价钱。” 观月和赏风成亲之后,小兰和翠柳两个在家中做管事媳妇,雪雁便让观月和赏风在外面管着地租子和商铺等事,除了买地,雪雁很是买了几处房舍商铺,年年收租。 雪雁摇了摇头,道:“咱们这里最易大旱,去年没下几点子雨,且先留着罢。” 小兰听了,便不言语。 自从收粮之后,赵家很是修建了几座大粮仓,都是赵云带着营地中的兵士修的,十分结实,里面又阔朗,即使前一年的陈粮不卖,也能装得下。 雪雁吩咐道:“一会子打发人去薛家,给薛大奶奶下帖子,请她明儿来赏花。”薛蝌既然另有打算,雪雁也不想拖泥带水,只想早些收回来,家中采买置办东西,也花了不少钱。 小兰笑道:“知道了,这就送去。” 小兰前脚从香橘处拿了帖子送去薛家,翠柳后脚进来,道:“奶奶,上回奶奶看中的一棵紫檀木,外面已经料理好了送来,请奶奶查看。” 雪雁忙命人抬进院中,紫檀价比黄金,她自己陪嫁中倒有两件小的,但是家具却没有一件,这些年她给好儿置办嫁妆时,很是费了些力气,也没有得到能打大件家具的紫檀木,因朝中豪富之家皆喜紫檀,紫檀多以被砍伐殆尽,即便有些上好的紫檀,也都是外国人带过来的,所以如此,这一回她看中的也是外国带过来的。 爱丽丝的哥哥初次坐船过来做生意,上岸后登门拜见,闻得雪雁意欲购买紫檀,便带了与他同行的好友过来,正带了一棵很有些年月的紫檀,足够雪雁给好儿打一张千工拔步床还绰绰有余,虽然紫檀价格昂贵,但是他们却不要黄金,而是请求雪雁将送给爱丽丝的回礼送他们一些,他们采买的丝绸瓷器终究比不得这些上用的。 这些年因薛家做生意的缘故,雪雁和于连生彼此间常托他们捎带东西,于连生送她的绫罗绸缎瓷器茶叶皆是上用的,她也乐得这些外国人只要这些东西,而非别的。 紫檀抬进来后,雪雁收了账册,命人送进卧室锁起来,方走过去细细查看。 今日送来的紫檀是整棵紫檀截作数段,十分完整,十檀九空,这一棵却并不空,其色浓重,暗紫带红,又有许多暗朱红色的纹路,雪雁见了十分欢喜,道:“是极好的紫檀,这样的紫檀不大常见,若不是跟着周大奶奶,我还认不出来。” 翠柳笑道:“大爷和奶奶真真疼咱们姑娘,这样一张拔步床陪嫁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姑娘。只是是不是早了些?姑娘今年才四岁。” 雪雁对眼前的紫檀十分满意,一面叫人将早已预备好的上用绸缎官窑瓷器和贡茶送过去,一面命人将紫檀收入库中,道:“这样的好木头,必然得托给江南的工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工,且一做三年,不知什么时候能得,哪里还早?” 千工即一千日,千工拔步床便是花费三年的工夫做出来,到那时,按着江南的风俗,工匠做床不好,所以也不能请工匠做,而是须得工匠做完了将床送进家中,家中送红封谢礼答谢工匠,而非付工钱。 雪雁给好儿置办嫁妆时,黛玉特特提醒她采买打家具的木头,好木头可遇而不可求,听黛玉说她出生之时,贾敏已经开始给她置办嫁妆了,小到珍珠宝石,大到床榻几案,寻了极好的黄花梨木和紫檀木,只是贾敏一病没了,她又进了京城,尚未打家具的紫檀黄花梨木等,跟着林如海留下的家业都由贾琏做主,再也没有见到。 当世规矩,上到书香世家勋贵名门,下到殷实耕读之户,家里正经的嫡出姑娘,其嫁妆都是自出生时便开始置办,寒门小户预备的东西不多倒罢了,但是世家名门却往往都要给姑娘置办十几年,雪雁虽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但是丈夫步步高升,自然不愿委屈了女儿。 翠柳跟着雪雁日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笑着称是。 收好紫檀,雪雁又备了礼物答谢爱丽丝的哥哥,虽仍在采买木头,却再也没有遇到上等的紫檀,倒是黄花梨木也买了一棵,攒将起来。 彼时邢岫烟已经回了帖子,雪雁忙在家中相候。 邢岫烟嫁给薛蝌后,与人应酬交际,落落大方,不似在荣国府中那般不大显眼,且薛家豪富,锦衣玉食,打扮得也颇富丽,很有当家***气势,到了雪雁这里,意欲请安,被雪雁一把扶起,各自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邢岫烟笑问道:“麒哥儿和好姐儿呢?” 雪雁抿嘴笑道:“麒哥儿在周家和玄哥儿一同上课,周大奶奶说身边寂寞,便接了好儿过去住几日,还没接回来呢。” 邢岫烟心中了然,这几年冷眼看来,黛玉和雪雁的情分非比寻常,若不是知道她们是主仆,只当是亲姐妹了,两家也亲厚得如一家,事事同进退,黛玉对待赵麒和好儿如同亲生子侄一般,即使雪雁不说她也知道。 雪雁笑道:“这会子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是听说你们家要返乡回京了?” 邢岫烟忙道:“正是,这几年蒙林姐姐照应,家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我们大爷便想重复祖上风光,想着回京,在户部谋个差事。”她素知雪雁的心性,随即暗暗一叹,难怪都说她聪明伶俐,果然如此。 雪雁点头道:“薛大爷有本事,又能闯荡,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未尝不能重复旧日之威。既这么着,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回京,虽说这里仍有你们的铺子,但是毕竟不及薛家行商时的便宜,因此我想着将分子抽回来。” 邢岫烟迟疑了一下,道:“年年都有二三万两的进项,你舍得?” 雪雁听了却是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当初也是想着我们家底子薄,我们大爷不做官时还罢了,做了官,各项应酬往来,哪一样不花钱?单凭那几亩地的进项,竟是远远不够使费,我又想着多给儿女攒些本钱,因此才随着柳大奶奶凑了分子,不想倒攒下这样的家业来,如此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些本钱,日后家里多添些房地商铺,年年的进项虽不及薛蝌做生意给的分红,却也足够他们这样一家人的花销了,很不必再继续从薛家得分红,倒落个不好的名声。 邢岫烟沉吟片刻,道:“我回去跟我大爷商量一番再回复你可好?” 雪雁笑道:“理当如此。” 话题一转,雪雁又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邢岫烟忙道:“还没定日子呢,不过行李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只等日子一定,便即启程,大约三四月份,最迟也不过六月。” 雪雁屈指一算,道:“若是三四月份启程,也不过一个多月。倒好,去年虽说随着周家进京送了家书东西,但是一别几年,终究记挂着,恨不得年年都有书信往来,到时候我再收拾些东西,你们进京,好歹替我捎给我哥哥他们。” 年年往来,不但有于连生的,也有赵家老宅和韩家的,只是她都托送到了于连生处,然后再书信中托于连生打发人送到八景镇分送众人,免得赵家老宅说他们一走几年,只记着于连生等人,不记得他们,若说送东西,仍是给于连生的多,别人少些。 邢岫烟笑道:“到时候你只管打发人送到我们家,我们必然安安稳稳地替你送到。” 雪雁含笑道谢。 邢岫烟又坐了一回,赏了花,吃了酒,方告辞离去,回到家中告诉薛蝌,薛蝌却不舍雪雁将分子抽回去,毕竟有雪雁凑了分子在内,自家也仰仗了赵家良多,外人不敢欺负,只是他也知道雪雁的思量,毕竟是读书人家,长此以往不好。想罢,薛蝌便让邢岫烟去回了雪雁,三日后便将雪雁该得的分子钱送了过去,一共五万两,连同账册。 薛家的货尚未卖出,雪雁的钱亦在其内,但是薛蝌却想得周全,等到货物卖完得等好几个月,不如先将银子给了雪雁,货物卖完所得便是自家的了。 雪雁看过账册,发现银子多了三千两,便退了回去,只收四万七千两。 薛蝌和邢岫烟夫妇两个相视苦笑,只得作罢。 雪雁将四万两归拢到自己的私房里,七千两放在公中,如今投在薛家的分子都是她的陪嫁银子,并没有动用公中的,赵云从外面回来后得知,道:“都是你的嫁妆钱,放在公中作甚?你只管自己留着,这几年因你做主,公中并不缺钱。” 雪雁嗔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公中也好,私房也罢,都是咱们家的。” 赵云低声一笑,道:“放在公中就算咱们家的了,若是你的私房,外人却不能得,只能给孩子们,你说哪个好?” 雪雁想了想,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既这么着,就罢了。” 的确,她的私房将来只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女,而放在公中的却不同。 赵云莞尔一笑,拉着雪雁的手,叹道:“这些年,我一年中倒是二百多天在外面,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实在是苦了你了,白哥儿生病那会子,周将军也不在家,后来知道后,心里悔得什么似的,跟了我们这些出征打仗的,真真没个安稳。” 雪雁一怔,随即笑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说起这个了?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常年在外的,现今还后悔不成?我却不曾后悔。你们为国,不也是为了家里过得平安和乐?” 他们海上训练水师,一去几近半年,听说在海上设防,很是抵御了几处小国年年的骚扰,还解决了一批海寇,过年时都没有回来,直到年初方回,其时周白已经渐愈,但是听说周鸿得知后,抱着周白枯坐了半夜,只跟黛玉说自己对不住他们母子。 赵云歉然道:“虽说如此,到底对不住你。” 雪雁横了他一眼,一脸不悦,道:“你这样说,越发让我无地自容了,难道因为你们保家卫国,我和周大奶奶便怨你和周将军在白哥儿生病时不在家不成?白哥儿病了,周将军又不是大夫,虽说你医术好,到底不如随军的大夫医术精湛,何苦觉得过意不去?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在家时就多陪陪家里,不就两全了?” 赵云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只觉得心头一热。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云长年累月在外面,经历周白一事,恍然发觉在家事上终究是雪雁费心的多,因此满怀愧疚,幸而是雪雁,若是别人,指不定如何闹呢。 经此一事,夫妇两个情分愈加深厚,倒有些新婚时的亲密。 不但他们夫妇如此,就是周鸿和黛玉,亦是如此,较之赵云,周鸿更为愧疚,虽然带了黛玉一同过来,却是黛玉吃苦多些,外面既要应酬,里面还要照料孩子,和京城里也要常来往,竟比他这个行军打仗的都劳心劳力。 夜深人静之时,黛玉耳畔常能听到周鸿的诉说。 在周白重病之时,黛玉心里怨过周鸿没有陪在自己母子身边,但是想到周鸿的志向,想到因为周鸿坐镇西海,边疆小国不敢骚扰,百姓安居乐业,那一年大旱也没有官员敢中饱私囊,贪墨赈灾粮款,她便不再怨周鸿了。 正如雪雁曾经说过的,国在家之上,她不能因家里的事情约束了周鸿的志向。 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周鸿这回倒能多陪着黛玉母子,五日在营地,一日在家,这日刚从营地回来,和赵云骑马说笑,尚未抵达家门,便见观月匆匆跑过来,请了安后,对赵云道:“大爷,家里出事了,奶奶请大爷早些回去。” 赵云心中大惊,连忙别过周鸿往家里赶去。 周鸿不知赵家出了何事,自己回到家中告诉黛玉,黛玉想了想,打发人去探听消息。 半日后,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道:“听说是赵家老太太没了,送了信儿来,叫赵大人和赵大奶奶回京奔丧呢。” 周鸿一听,眉头一皱,道:“怎么竟是这样的消息?” 黛玉也觉得十分不舍,叹道:“这就是说,赵先生一家都得回京了。” 赵云是承重孙,赵老太太没了,赵云不但必须得回京,还得丁忧三年,雪雁和赵云素来是夫唱妇随,这会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都必须尽早回京。 周鸿点头道:“先打发人给他们预备船只,多多派些亲兵相随。” 黛玉又打发人去赵家道恼,并送赵麒和好儿回家。 赵家里里外外一片素色,雪雁亦穿了孝服,也给赵云预备好了。 来送信的却是三叔赵立,赵云拜见毕,痛哭过后,忙上了折子请求丁忧,并交卸职务,但是此处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等到折子发下也得一年以后了,幸而他是周鸿的幕僚,有周鸿做主,即刻便能启程。 赵立彼时方知赵云已经做到了四品,不由得暗暗吃惊不已。 按理说,赵立是赵老太太跟前唯一的儿子,该在家中料理丧事,而不是亲自过来告知赵云赵老太太没了的消息才是,他们家也不是没有长工短工,但是牛氏想知道赵云夫妇在西海沿子的景况,三言两语便劝了赵老爷子,先将赵老太太收殓,等到赵云回来后发丧,又叫赵立亲自过来,然后和赵云夫妇一同回京。 赵云夫妇离京五六年,赵锋考了两回,都没有考中举人,家里花费日益增多,既要给赵锋打点,又要笔墨之用,因此牛氏愈加想依附赵云之势做些别的有进账的营生。 雪雁丝毫不知牛氏已经想着怎么依靠他们家做有钱的营生,她忙着收拾行李东西,分派下人,家里留了观月和赏风两夫妇,余者跟着进京,房舍田地商铺和家里的粮食等等都托给了黛玉,他们这次回京,即便回来了,也是二三年后,若是那时周鸿仍旧在此处,他们自然也跟着回来,若是周鸿不在这里了,这些便托黛玉帮着料理,黛玉自然无有不应。 赵家这些年添置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很是忙乱了几日。 可巧薛蝌尚未启程,闻得他们回京奔丧,便请求同路。 赵家这些年添置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很是忙乱了几日,雪雁料想自己家十有□还得回来,便没有将家中之物悉数带走,只带了家常之物,又将公中和私房的银钱送到黛玉处寄存。 黛玉深知雪雁的心思,兼之也知道都带走十分不便,便替她收了。 可巧薛蝌尚未启程,闻得他们回京奔丧,便请求同路。 一行人四月上路,到了□月间方抵达京城,弃船登岸,此时赵云已经不是当初被赵家老宅分出去的少年举人,而是有四品官职在身的老爷,赵家宗族早早就打发人来接,多是族中的年轻子弟,簇拥着赵云一家回八景镇。 赵云和雪雁带着一双儿女先拜了赵老太太之灵,痛哭一番,方与众人见过,除了赵老爷子、韩青山以及赵家宗族中的几位族老外,其余人等都不敢受礼,反都来拜见他们。 好容易方彼此见过,各自落座。 韩青山见他们夫妇儿女双全,形容举止与众不同,心里暗暗欢喜,但知道不是自己开口之时,便只坐着不说话,反倒是赵老爷子问起赵云西海诸事。 赵云在外面和堂客同坐,雪雁自在里面和女眷一处。 豆母见了雪雁,心中十分欢喜,若不是正逢赵老太太之丧,只怕早已喜极而泣了,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米氏抢先开口道:“听说大哥哥如今已经升了四品了?” 雪雁心中微微一动,颔首道:“都是圣人恩典,也是大爷拼杀沙场立的功。” 听了这话,米氏心里既羡慕又嫉妒,这些年赵锋屡试不第,她又急又气,但是也知道赵锋天资不及赵云,科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是见到赵云和雪雁夫妇两个衣锦还乡,气势超然,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道:“大哥哥既有这样的本事,也该拉扯些家里才是。” 话音未落,便听长氏道:“云儿媳妇刚回来,茶水都没沾唇,锋儿媳妇,你去催催。” 米氏听了,只得出去。 雪雁甚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到米氏端了茶水过来,豆母侧身接过一碗,递到雪雁跟前,雪雁忽觉豆母趁势悄悄在自己手上写了几个字,不由得吃了一大惊。 105第一百零五章 雪雁心中虽然吃惊,依旧笑容满面,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豆母暗暗一赞,写完字,便退回原位。 雪雁看了她一眼,见豆母微微颔首,心中不禁暗暗一叹,难怪赵云在去西海之前不肯受封赏,想来他早已料到自己一旦为官,老宅中人必定倚仗权势,做出不法之事,他们不在家牛氏等人尚且如此,倘或身在京城,指不定会做出多少事情来。 想到这里,雪雁眉头微微一蹙,她和赵云辛苦挣下这样的家业,绝不能让人毁了。 长氏等人却无所觉,见雪雁没有接米氏的话,大约心里都明白了,笑着低头吃茶。 牛氏意欲再开口跟雪雁说话,继续米氏先前说的事情,又被长氏打断道:“云儿媳妇,你们这回进京,打算住在哪里?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镇上?可打发人去收拾行李了?你们匆匆忙忙地回来,实在是辛苦,一口气儿都没歇下来。” 说话时,长氏瞥了牛氏一眼,眼里流露出一抹不赞同的神色,他们老赵家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人,庆贺时便跟过年似的,如今已经升到了四品,真真是光宗耀祖。族里上下齐心督促子弟读书,有赵云在,族中读书出仕也更加顺畅些,即便不读书出仕,有赵云的门路,借赵云的势,也能寻到别的前程,岂料反倒是赵立一家子处处为难他们夫妻两个。 长氏暗暗叹息,赵老爷子上了年纪,为人倒越发糊涂了,得罪了赵云夫妇有什么好处?没的反叫他们心里远着族里,亏得他们夫妇明理,时时记挂着族里,六年来因他们留下的银子资助族中子弟读书,已经有两个中了秀才,阖族兴盛便在眼前。 不独长氏如此,便是族中男女老幼十之八、九亦是这般想法,这几年若不是族里看着赵立一房人等,只怕现在已经给赵云惹出许多祸事了。 豆母也笑道:“正是呢,先定了住处,好打发人去收拾,免得晚上你们竟无处可歇。” 雪雁道:“自然是住在镇上家里,我们大爷是承重孙,原该在老太太坟前结庐而居,因此我们娘儿们便随着他回来,旧年不曾承欢于老太太膝下,此时更该尽些心意。老太太没了的时候我们不在跟前,今儿回来,晚间便该宿于灵前。” 赵家老宅行事不妥,赵云早已同她商量过了,必须立于不败之地。 长氏点头感叹道:“你们有心了,大嫂子在九泉之下必然记着你们的好处,你们既要住在这里,竟是早早打发人去收拾才好。” 雪雁笑道:“已经打发李妈妈带人过去了,行李也送过去了。” 说完,张望了一回,问道:“怎么不见晖儿家的大嫂子?我们回来住在家里,先同她说一声才好,家里房舍够住,也不必他们挪出去。” 长氏抚掌笑道:“听说你们来,晖儿娘先去开门了,总得让你们今儿晚上有地方住。说起他们,托你们的福,他们家渐渐好起来了,去年晖儿中了秀才,虽不是第一名,却是第三名呢,今年又娶了媳妇,家里也盖了三间新房,日子过得十分殷实。” 雪雁听了,又惊又喜,没想到当年的贫家少年竟然已经中了秀才,又见长氏朝一个站在下面的小媳妇招手,道:“晖儿媳妇,快过来,好好谢过你们婶娘。” 雪雁抬头顺着长氏望去,只见那小媳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月白棉布夹褙子,以银簪绾发,打扮得格外朴素,倒生得一张容长脸儿,细眉细眼,十分娇俏。 那小媳妇站在一旁多时,亦在悄悄打量雪雁。 雪雁十九岁出阁,二十岁怀孕生子,如今的年纪已有二十七岁了,若是旁人,成亲生子后,到了这个年纪已见老态,哪里像她这样仍旧肤如凝脂,貌若鲜花,浑身缟素,乌发木簪,却越发显得举止娴雅,气度风流,宛如二十好女,因此晖妻心中吃惊不已。 长氏不知晖妻所想,道:“还不过来。” 晖妻忙走上前来,深深拜下,笑道:“母亲常常提起婶娘,满心满眼都是感激之意,只说若没有叔父和婶娘,我们家便没有这样的光景,我心里也感激婶娘,只恨不得见,今儿总算见到婶娘了,跟母亲说的一样,就好比那天仙下凡。” 雪雁听得合不拢嘴,一面命人扶她起来,一面道:“听这一张嘴,伶俐得什么似的。” 香椿忙从带来的礼物中打点出一份表礼来,却是尺头一匹,赤金累丝的金戒指一个,还有一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 雪雁笑道:“太简薄了些,别嫌弃。” 晖妻忙道谢道:“这样的好东西若嫌弃,天底下哪里还有更好的东西?”难怪每每在乡邻之间说话时,常听牛氏和米氏婆媳冷言冷语,只记着赵云家年年岁岁丰厚的进项,果然是有本而来,这样的贵重的东西,便是族中长辈们也没有送出过。 她却不知赵晖成亲时雪雁一家远在西海,虽然自有赵家老宅代她和赵云上礼,不过一吊钱的礼,但是到底未曾亲至,因此给的表礼略厚几分。 雪雁素喜藏富,不露于人,即使攒了将近二十万两的梯己,仍旧不肯财大气粗地出手。 思及豆母在她掌中所写的字,她的目光掠过牛氏和米氏一干人等,果然见到别人都不曾在意,各自轻声细语地说话,唯独牛氏、米氏婆媳并两人娘家的几个女眷眼中隐隐现出一丝贪婪之色,雪雁不禁一怔,随即有些讽刺,赵家老宅也有几千两的积蓄,想必赵老太太的梯己也都留给他们了,竟还是这副模样。 牛氏听了晖妻的话,笑道:“你这位婶娘素来大方,你就收下罢。” 晖妻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长氏皱眉道:“说这些做什么?晖儿成亲时云儿两口子都没过来,这会子给得略厚些本在情理之中。倒是立儿媳妇,眼下是你婆婆的丧事,更该心无旁骛地料理。” 牛氏称是,心想赵老太太出殡后赵云夫妇仍住在家中,倒也不急在一时,便暂且不提。 长氏问起西海沿子的事情,雪雁便挑些能说的说了。 在长氏牛氏等人跟前,雪雁虽是晚辈,却是赵家唯一的诰命,又是赵家的承重孙媳妇,故坐在上首,赵老太太旧年年底没了的,赵立启程去了西海沿子给他们报丧,屈指算来,赵老太太已经没了九个多月,早已收殓,只是等着自己夫妇回来发丧罢了。 前面已经拟定了出殡的日子,乃是七日后。 雪雁听了前面传来的消息,眉目清淡,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犹未说话,赵麒牵着好儿的手跟着婆子进来,众人见了,忙都问道:“这是麒哥儿罢?都这么大了,竟和云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真真儿不愧是父子两个。” 雪雁向赵麒和好儿招手,道:“快过来给家中的长辈们磕头。” 赵麒和好儿走近,雪雁起身拉着他们拜见各位,又向赵麒和好儿道:“这是你太叔婆,这是你叔婆,这是你伯母,这是锋叔叔家的婶子。” 赵麒未满一岁时他们家随周家南下,到此时已经七岁了,身条儿也抽高了,不似幼时那样淘气,且同周玄一同长大,受胡雍教导多时,居移气,养移体,远非同龄之人相比,闻声见状,忙带着好儿上来向一一拜见,众人见他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俨然一副世家公子气度,又见好儿粉面桃腮,形容标致,不由得一阵啧啧称赞。 赵麒因是男儿,在西海沿子跟赵云亦曾见客无数,如今又已经懂事了,对众人并未流露出不同的神色,唯有好儿不曾见过,满眼好奇。 长氏笑道:“瞧这两个孩子的模样气度,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说着,摘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给好儿做表礼,好儿转头看着雪雁,见雪雁点头,方双手接过,然后道谢。 见她如此伶俐,喜得长氏忙搂在怀里揉捏一番,越发赞叹不绝。 赵麒出生后洗三众人都去了,倒也罢了,好儿却并不是生在京城,又是初见,旁人见长氏给了表礼,也都纷纷摘□上的配饰给好儿,唯有晖妻给了赵麒和好儿每人一份,一人一个银锁,听说他们将进京时,晖母便替她早早预备下了。 雪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晚间,赵云留在老宅不能回家,雪雁便先带两个孩子回去。 好儿揪着雪雁的衣摆,娇声俏语地道:“妈,妈,今天见了许多人,得的东西妈妈替我收着,等咱们回家,我送给伯母和白弟弟顽。跟爹爹在前面,也得了好几件东西,妈可不许忘了,都给我留着。” 雪雁闻言莞尔,道:“行,都叫香橼给你收着。” 好儿用力点头,很是满意。 走到家门口,看到李妈妈等人都迎了出来,好儿仰脸道:“妈妈,哥哥,这也是咱们家?” 雪雁将她抱在怀里,道:“正是,这也是咱们的家,咱们此后一二年内便住在这里,可不许淘气,也不许说咱们家在西海沿子,记住了?” 好儿疑惑不解地道:“咱们家和伯母家在一处,怎么不能说?” 赵麒却明白雪雁的言下之意,忙对她说道:“这里才是咱们家的根,若是妹妹说那里是咱们家,外人都说咱们忘本,到那时,说爹爹妈妈不好,也说我和妹妹不好,因此妹妹得听妈的话,千万不能胡说。” 好儿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自小伶俐,却也记在心里了。 晖母忽然迎了上来,房舍当初借给他们母子居住,时时有人打扫,即便后来他们家盖了新房,但是她也常过来看着,且前院又作家塾,不显寥落,因此李妈妈等人收拾起来得十分便宜,里里外外都安插好了,饭食热水皆已齐备。 晖母心里感激赵云夫妇,便留着帮衬了一回,等到雪雁回家。 雪雁见她容光焕发,较之六七年前大为不同,忙叫一双儿女上前拜见伯母,晖母扎煞着手,一手扶起一个,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几年不见,哥儿已经长得这样出息了,姐儿也生得雪团儿似的,好生标致。”说话时,亦有表礼给好儿,行事周全之至。 赵晖已经中了秀才,能有今日,多亏了雪雁和赵云,日后赵晖还要考举人,考进士,不知道得求他们多少事情,因此晖母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不去算计。 雪雁却道:“大嫂子是做伯母的,怎么当不起?” 晖母一笑,他们家虽说今非昔比,但是赵云家却是官宦之家,这些年赵老爷子和赵立一房人等都后悔莫及,若是当初没有分家,想必此时他们已经改换门庭了,偏生分了家,赵云的官职便和他们无关,他们也不能称之为官家。 雪雁请晖母进去小坐,问道:“方才在老宅子里有许多人,也不好打听什么,大嫂子且同我说说,咱们镇上可有什么稀罕事?好叫我记在心里,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想到豆母所写,雪雁愈加烦闷。 虽然西海沿子远离家乡,但是在那里十分自在,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 晖母想了想,连忙道:“倒真有一件事提醒你们,旧年你们家老太太和三婶娘、锋儿媳妇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营生,想放印子钱,幸而被族里知道了,狠狠斥责了一顿,方收敛些,老太太觉得面上无光,因此一病不起,没了的。” 雪雁忙道:“竟有此事?他们后来没放罢?” 晖母摇头道:“放心罢,族里都看着他们呢,哪能由着他们败坏了咱们族里的名声?族里多亏了你们才有今日,再不能给你们惹是生非。只是我瞧着他们似乎尚未悔改,隐约听说三婶娘前儿许了人,说你们不日回京,拿你们家的帖子就能帮他们将官司结了。” 说到这里,晖母深恨赵立一房,老赵家好容易有了这样的体面,他们非得生事,他们家家也不是没钱,偏还见钱眼开,只盼着赵云和雪雁回来好生压制住他们。 今日豆母在雪雁手里写的便是印子钱和包揽诉讼两件事,雪雁向晖母打听只是确认罢了,闻听此言,冷笑道:“我们家的帖子哪里能落到他们手上?我只担心他们假借我们大爷之名去信,即便没有帖子,仍旧是一件大事。” 晖母道:“就是这么说,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你们回来了,早些拿个主意。” 雪雁颔首道:“多谢嫂子提点,只是我们老爷子知道不知道?事关一族前程,不能坏了名声,老爷子再疼三叔父和锋兄弟,也不能容忍他们做这些事。”若是赵老爷子知道了还允许他们如此行事,真真是糊涂了。 晖母笑道:“族长告诉老爷子了,老爷子是知道的,生了好大的气恼,只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哪里管得住儿媳妇和孙媳妇在外面做什么?因此你们还是得谨慎些。”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叹道:“幸亏今日回来了。” 晖母望着她点了点头,亦是一叹,若是等到他们做了这些事再回来那就完了。 送走晖母后,母子三个方进屋梳洗,雪雁因心里有事,颇为闷闷不乐,听晖母说族里对赵立一房不满,可见族里倒还明理,若真是如此,倒好办些,有族人看着,总比自己家远在西海沿子一无所知且鞭长莫及的好。 思索良久,雪雁终于计上心来,略略开怀,叫人将晚饭摆上来,母子三人同吃。 好儿纳闷地问道:“爹爹怎么不回家?” 雪雁尚未开口说话,赵麒便道:“傻妹妹,爹爹是承重孙,吃住都不能在家里,此时在曾祖母灵前守着,等到曾祖母下葬,爹爹还得住在坟前,自然不能回来。”赵麒读书知礼,知道赵云丁忧,必得十分清苦,方不会落人话柄。 听了这话,雪雁点头赞许,她这个儿子天生聪慧,很不必她费心。想到丁忧的种种规矩,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从闻丧时须得守二十七个月,也不知道赵云能否支撑得住。 是夜,赵云果然没有回来,雪雁想到他此时此刻正在赵老太太灵前睡草席、枕砖头,受凉秋深夜之寒,十分心疼,但是不能给他送铺盖过去,又因赵云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便是想送厚衣裳过去都无法,只得打发两个儿女歇下,自己带着丫头婆子过去。 赵老太太灵前已经没人了,只有赵云守灵,正倚着灵柩合眼歇息,跟前一灯如豆,听到雪雁的脚步声,他睁开眼起身迎上来,道:“你不在家里,怎么过来了?” 雪雁打量了灵棚一眼,轻声道:“担心你受不住,过来瞧瞧。” 赵云笑道:“别担心,我有功夫,一点子寒气还受得住,眼下更得守着规矩,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丁忧守孝时掩人耳目的有许多人,但是他却不能,若不想赵立一房过来叨扰自己家,也不想赵老爷子以孝道压人,必须得先发制人。 赵云行事,从来都讲究这些,不让自己有说闲话的余地。 雪雁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儿,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心疼你,眼下倒还罢了,虽是秋日,倒不甚冷,等到再冷些,在老太太墓前搭棚而居,你如何受得住?” 赵云淡淡地道:“没什么要紧,你放心罢。” 雪雁道:“明儿我好生安排,倒也无妨,只是眼下有一件事,等送完殡,须得先料理。” 赵云见她神色肃然,心知非小,忙问是何事。 雪雁将豆母所写晖母所言一一告诉了他,然后盯着赵老太太的灵柩,目露三分冷意,道:“当日你说不做官是怕老太太和三婶娘她们因没见识去做这些事,徒生是非,我只道你杞人忧天,哪知她们竟然真有这样的胆子。” 赵云冷冷地道:“外祖父已经悄悄跟我说了这事,我自有打算。” 雪雁也说了自己的打算,两人竟然不谋而合,不由得相视一笑,平添几分暖意,不管心中如何气愤,眼下得先顾着赵老太太的丧事。 闻得赵立父子过来,雪雁便先离去。 这一晚,她夜里并没有睡好,次日天还没亮,想着得带孩子过去,便起身梳洗,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香椿进来道:“外面三太太和锋大奶奶过来求见奶奶。” 雪雁眉头一皱,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地过来?不在老宅中料理事务?” 一语未了,便听牛氏大步进来,道:“云儿媳妇,若不是实在为难,我也不过来找你,咱们家账面上只有几吊钱,不够老太太出殡的使费,你看该当如何?既要请和尚道士超度,又要预备香烛草纸,还要预备酒席,哪一样不花钱?”安慕小说网 乍然听到牛氏过来,雪雁便猜测到了几分,没想到她竟敢张口,听了牛氏的话,她淡淡一笑,道:“老太太的丧事都是婶娘料理的,婶娘又是当家作主的,既然账面上没有钱,采买东西不妨先赊着,等到丧事办完了,用各家送来的奠仪再去结账。”横竖她不会拿出一两银子来,赵老太太没了,梯己都留给了三房,岂能没钱。 牛氏不悦地道:“老太太疼了云儿一场,云儿又是承重孙,难道给老太太办丧事的银子都不肯出?叫外人知道了,该怎么想云儿?” 家里的进项一年不如一年,又要打点赵锋日后的花费,牛氏打定了主意,非得让赵云家出钱不可。 雪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神娘的意思是我们若不出银子,婶娘就到外面说我们大爷不孝?倒好,我也想请了族长和族老们过来做主,到底给如何行事。”他们家的银子接济叫花子,叫花子还能真心实意地感恩戴德,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越发得寸进尺,且认为理所当然,自己何必白花了钱还不得好? 106第一百零六章 说完话,雪雁草草梳洗完,然后转身出了卧室,去了前厅。牛氏听了,脸色忽而一沉,跟在后面盯着雪雁看,目光中隐隐藏有一丝寒意,他们对族里不相干的子弟那样大方,又给房子做家塾,又请先生,又付笔墨钱,对自家人竟如此小气。 想到这里,牛氏心中顿生不悦。他们都是护着赵云的人,当初将赵启一家逐出族时,自己家也十分赞同,皆因赵启一家行事,害了本家改换门庭的前程,不曾想分了家,赵云竟在成亲后不久做了官,只改了他们大房的门庭,自己家不曾沾一点儿体面,如今还在为赵锋的前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还不肯出手相助。 牛氏本也是有见识的人,当然知道不能得罪赵云和雪雁,但是每回想到自己的儿子三十岁了尚未考中举人,而赵云已经做到了四品官,赵老爷子又动了心思,她便十分嫉妒。赵老太太的梯己由老爷子做主收着,尚未给他们,若是给了赵云,赵锋怎么办? 看着一身缟素却更显风流的雪雁,再打量着前厅中的摆设,即使雪雁没有插金戴银,房中也不见金玉古董,但是谁都知道他们挣下了偌大的家业,牛氏心神一定,打定了主意必须得从雪雁手里捞些油水,不给的话,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罢,说到底,赵云是承重孙,不拿银子给老太太置办丧事,就是不孝。 被雪雁说破了心事,牛氏不觉羞愧,反而坐下来,然后理所当然地道:“你知道其中的厉害就好,云儿好容易做了这样的官职,总不能不顾名声。” 牛氏走在前面,脚下速度又快,等到雪雁说完牛氏回答,米氏方堪堪跟上,又跟到了前厅,听了这些话,亦红了眼圈儿,却道:“婆婆原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为银钱着急,想求大嫂子贴补一点子,好让老太太走得体面些。” 雪雁嘴角微微一撇,问道:“哦?婶娘今儿过来说这些话,竟是为了老太太着想?” 牛氏忙道:“自然是为了老太太,不然,我何必来求你。” 雪雁却笑道:“既然婶娘一大清早地亲自来求,我若不管不顾,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听了这话,牛氏和米氏大喜过望,她们早想到了这些,为了名声计,由不得雪雁不答应给银子,当初分家时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同他们住在老宅,丧事也是他们办的,按理,各家的奠仪都该归他们,赵云家出了丧葬花费,他们就是发了一笔财。 牛氏忙不迭地道:“二百两银子便足够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真真是狮子大开口,便是丧事办得热闹些,满破费不过几十两银子,他们倒张得开嘴,当即问道:“二百两银子怎么够?够请几个和尚道士,够办几桌酒席?想来是因为来的人多,所以和尚道士多,酒席置办的也多。” 牛氏笑道:“可不是这么说,咱们家在镇上是独一份,谁不奉承?若是你们愿意,多给些银子,办得更热闹些,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记着你们的好处。” 雪雁摆了摆手,道:“想来咱们家给不少人家报了丧?” 牛氏不知她此言何意,遂点了点头,说道:“即使没去报丧,老太太烧纸时,也有人过来,都是托了你们的福。” 雪雁笑道:“哪里是我们的福?竟是我们的罪过才是。看着婶娘如此操劳,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偏生分家时老爷子老太太都同叔父和婶娘一同住,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婶娘料理,既这么着,原先打算往各处送讣闻的也不必去了,他们同赵家非亲非故的,没的让他们看着我们旧日的情分,从京城里走百十里的路过来,婶娘还得置办酒席招呼他们。” 赵麒早已起来了,梳洗过后来请安,站在门边听了这番话,暗暗好笑,他本不是懵懂稚儿,昨晚听雪雁说了些事情,知道赵家老宅本性贪婪,顿时明白雪雁话里的意思。和雪雁交好的多是贵胄之家豪富之族,若是过来,出手必然不会小气,若是雪雁不送讣闻,他们不过来的话,赵家老宅便得不到这一笔巨财。 牛氏脸色一变,道:“云儿媳妇你这是何意?” 雪雁气定神闲地回答道:“自是为婶娘解忧,婶娘如何反恼了?我们离京六年,今儿回来,各处也未必知道,既然如此,就不必打搅他们的清净了。” 银钱和他们孰轻孰重,料想牛氏和米氏都明白得很。m.xfanjia 雪雁虽说不在乎几个钱,但是却不愿给他们,对于赵家老宅一干人等,须得性子刚强些,自己如此,他们便软和下来了,正应了那一句话,欺软怕硬。 良久,牛氏讪讪一笑,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来的人越多,老太太越有体面,我并不怕操劳,又早已定下了许多酒席,若是不来,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雪雁却道:“不是说账面上没有钱了?如何定下了许多席面?” 牛氏被她说得登时无言以对,涨红了脸。 赵麒迈进来,先行了礼,然后笑道:“妈,我知道啦,叔婆定然是哄你的。眼瞅着曾祖母就要出殡了,如何能不先预备出来了?叔婆是来试探妈妈对曾祖母的孝心罢?叔婆放心,爹爹妈妈对曾祖母再孝顺不过了,不然我们一家也不会昼夜兼程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爹爹昨儿就守在曾祖母灵前寸步不离,还上了折子丁忧呢。” 说话时,赵麒朝雪雁眨眨眼,目光中蕴含着十分狡黠。 雪雁嗔道:“哪有你小孩子家说话的时候?快去叫你妹妹起床,咱们早些儿过去。” 赵麒听了,忙道:“妹妹虽小,到底明理,不必我去叫,也该起来了。倒是叔婆的事情要紧,竟不能耽搁,若是妈做不了主,我打发人去问爹爹的主意。” 见赵麒小小年纪,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牛氏和米氏脸上变色,只觉得不自在。 米氏瞧着赵麒,蓦地想到了赵威,比赵麒大四五岁年纪,自小也随着赵锋读书识字,打小儿便读了一肚子诗书,连先生都夸赞不已,但是言谈举止气度却远远不及赵麒,难道自己的丈夫比不得赵云,连儿子也比不上赵麒不成? 思及于此,米氏轻轻扯了牛氏的衣襟一下,牛氏烦躁地回了她一眼,米氏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看到赵麒容貌俊美,气度隽永,牛氏心中如何静得下来。 她们不说话,雪雁也不言语,等到香椿过来问几时打发人送讣闻时方开口道:“不必去了,只拿二百两银子出来给三太太和锋大奶奶,老太太的丧事咱们尽了心,日后再有什么事情,也和咱们不相干了,咱们也不必帮衬什么。” 听到这句话,牛氏和米氏吃了一惊,她这是说给了银子,日后不管他们了?不行,若他们不管,将来赵锋考中了举人进士,只怕也谋不到好的官职。 牛氏连忙摆手道:“快别如此,哪能为了几两银子,坏了咱们两家的情分。” 雪雁微微一笑,问道:“婶娘难道不是为了银子来的?怎么不要了?还是家里的银子够使?很不必我们再出?”赵立一房老小,总是如此,平常不理会这些,等到自己说话,却又知道权衡利弊了,此时便是明白和银子相比,自家交好的那些故旧十分要紧。 牛氏一时无话可说,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堆笑,道:“正是麒哥儿说的,原为了试探你们对老太太的孝心,并不是为了银子来的。说到银子,我倒有一件赚钱的营生告诉你,你若是应了,还怕将来没有银子使?” 米氏听牛氏说起此事,顿时心焦不已,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若是让雪雁知道了他们的打算,必然是不愿意的。 牛氏却没有发现媳妇的举动,只看着雪雁,神色间俱是期盼之色, 雪雁听她说了几句,便料到她的未竟之语是什么了,遂坐到椅子上,沉着脸道:“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赚钱的营生。” 牛氏恭维道:“你如今是官太太了,谁不敬着?也不必你出面,只要拿着云儿的名帖送到衙门里,替那些无依无靠的人打点,既行了善,也积了德,又有银子拿,何乐而不为?” 旧年她去买肉时,早听付家二小姐说了,只需拿着帖子打点,便能财源广进,又帮自己引进了几家人,牛氏心中蠢蠢欲动,前儿已经有一家人求到她跟前了,帮他们打赢了官司,立时便有一千两银子的谢礼,这可是他们家二三年的进项。 雪雁霍的站起身,摆手道:“婶娘不必说了,我们大爷的名帖可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我这就去请问老爷子和三叔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由着婶娘做这些事,竟想将咱们一家的前程都毁了不成?” 米氏又急又气,婆婆实不该打草惊蛇。 牛氏却道:“怎么就毁了一家的前程?老太太的丧事,你们舍不得出银子,难道也不愿我们赚钱不成?我说云儿媳妇,你们家如今非比寻常,好歹也得拉扯些我们。” 赵麒插口道:“叔婆要替别人打官司?” 牛氏笑道:“麒哥儿,等赢了官司得了钱,叔婆给你买果子吃。” 赵麒垂头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跟先生读过当朝律例,包揽诉讼可是去大牢里吃饭的,难道叔婆也想去大牢里吃饭?莫非叔婆家里穷得没有饭吃了,所以要去大牢里吃?叔婆,你可别这么想,先生说牢房里的饭不好吃,都是冷饭馊菜。” 牛氏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赵麒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有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道:“正是,立儿媳妇,你和锋儿媳妇若是想去牢里吃饭,我们这就送你们去,免得你们在家里做些倒三不着两的事。” 牛氏和米氏听了顿时一惊,小丫头过来道:“奶奶,大爷和老爷子老族长来了。” 雪雁点了点头,看也不看牛氏和米氏,拉着赵麒出了前厅。 果然见到院中站着十几个人,有老族长,还有赵老爷子和赵二老爷子,并族中几位族老和韩青山父子等人,还有赵立父子亦在其内,老族长气得浑身颤抖,狠狠地瞪了牛氏和米氏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道:“云儿媳妇,你带孩子去收拾,不必在这里了。” 雪雁闻声点头,带着赵麒下去了。 等雪雁一走,老族长便看着赵老爷子道:“事到如今,你怎么看?” 赵老爷子叹了一口气,道:“全听族长的。” 来之前,赵云已经请了众人当面说清,陈述了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条大罪,并说明若是族里如此行事,他将大义灭亲,绝不姑息。事关一族前程,众人纷纷斥责赵立和赵锋父子治家不严,赵云看着赵锋道:“若是婶娘和弟妹坏我前程,锋兄弟的前程也不必想了。” 如今阖族都依靠着赵云,他这句话说出来,不啻天雷,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赵锋更是惊得面色惨白,连连告罪,只说一定管教米氏,不准她胡作非为。 赵云冷笑一声,道:“我只怕有人阳奉阴违,仍置国法于不顾。” 赵锋连称不敢。 赵云看着老族长和族老们道:“这些年我不在家中,族里多亏了族长和族老们,我在西海沿子没有后顾之忧,此事还请族长和族老们有个章程,务必严防死守,不能做出这些事情,到那时自己入狱是小事,连累族中上上下下的前程却是大事。” 老族长赞同道:“云儿,你放心,家里有我这把老骨头压着,也叫人盯着,不会出事。” 赵云听了,忙向众人拜谢。 众人都说不敢当,他们明白赵云对于赵家一族而言十分要紧,万万不能出一丝差错,所以这些年一直都看着赵家老宅,才没生事,今日听赵云言下之意,若是牛氏和米氏惹是生非,他将不再庇佑族中老小,顿时心慌起来,忙说为他做主。 偏在这时,赵晖过来说牛氏和米氏去找雪雁了,众人大惊失色,匆匆赶过来。 赵云扶着老族长走在最后,低声道:“我已经预备了一笔银子修缮宗祠,置办祭田,原是为了族里的前程,只是我出了事,族里也没什么好处,倘若家里安分守己,明儿族里子弟出将入相,我自会鼎力相助,决不推辞。” 老族长听了,欣喜不已,对于牛氏和米氏婆媳原有五分管束之意,现今有了十分。 当初分家将赵云分了出去,无非是因为赵云没有了出仕的前程,谁知此时赵锋尚未考中举人,他竟做了官,赵老爷子后悔莫及,又见赵麒聪明伶俐,谈吐有致,远胜自己细心教养出来的赵威,当然不肯再有所偏心,因此只说一切听族长的。 看着赵云,赵老爷子暗暗一叹,有些过意不去,就像族里人说的,自己家若想光宗耀祖,终究还得靠赵云,若是靠赵锋,自己闭眼前也未必能看到他改换门庭。 赵云仿佛没有察觉到赵老爷子的心思和期盼,嘴角掠过一丝冷意。 他早已对老宅心灰意冷了,此时老爷子肯为自己做主,无非是因为自己做官了。 老族长听赵老爷子回答得干脆利落,微微一笑,看着牛氏和米氏道:“付家二小姐因这两条罪过入了狱,又被娘家休了,你们也想落得如此?若是想的话,我这就做主写了休书,命人送你们回娘家,凭你们如何,都和我们赵家不相干。” 牛氏吓得泪流满面,忙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也都是为了家里罢了。” 米氏悄悄地退后,站在牛氏身后低头不语,只拿着手帕掩面哭泣,眼角望了随着族老们过来的赵锋一眼,见他面色苍白,眼神不善,心中登时打了个冷颤。 老族长挥手道:“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家里,立儿媳妇,你自己心里明白。今儿我把话撂下了,日后不许再打搅云儿和他媳妇,你们若学付家二小姐,咱们老赵家便没你们这样的媳妇,锋儿前程云儿和族里都不管了,锋儿如今还没考上举人呢。” 赵立本分老实,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赵锋却是羞愧不已,跪倒在地,滴泪道:“母亲如今知错了,求老族长开恩,饶了母亲一回罢。” 见到赵锋跪下,米氏当即跟着跪下,低头抹泪不语。 赵云却是冷冷一笑,道:“婶娘别怪老族长,这是我的意思,从前不理会,不过是瞧着一家人的份上,如今婶娘竟想毁了我的前程,我如何能依?婶娘若想为锋儿好,日后便安分守己些,别沾手那些事,若是沾手了的话,虽说我不会落井下石,但是只要我一句话,锋儿即使考中了举人进士,也别想有什么实缺。” 这番话说将出来,掷地有声,震得众人都微微一怔。 赵云态度强硬,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的意思,为了赵锋的前程,牛氏和米氏即使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哭道:“原是我脂油蒙了心,云儿你千万别拿着锋儿出气。” 赵云淡淡地道:“锋儿好不好,也得看婶娘如何行事。” 牛氏只此一子,宝贝似的养大,别的不怕,只怕赵云报复赵锋,连忙指天发誓,说绝不会做这些不法之事,又拉着米氏一同立誓。 当着众人的面米氏紫涨了脸,但也深怕赵云报复赵锋,只得随着牛氏立誓。 老族长点头道:“你们知道就好,但是你们有此心,也不能不罚,等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你们婆媳两个就到祠堂里跪上半年。日后我叫族里都看着,你们再有此心,再生歹事,索性写了休书送你们回娘家。” 这件事到了这里便尘埃落定了,此后族里果然人人都看着他们一家,再没生过事。 七日后赵老太太出殡,入土为安,雪雁早早打发人送了讣闻。讣闻原本该在赵老太太死后三日发丧,然后送出去的,但是这些人只和赵云和雪雁有来往,和赵家并不相干,而且赵老太太一直未曾入葬,因此出殡前方送去。 八景镇众人都已听说了牛氏和米氏之事,暗惊赵云和雪雁的手段态度,都不敢怠慢。 因赵云做官之故,闻得他丁忧回乡,京城各处故交或是亲至,或是打发人送奠仪,赵老太太的丧礼办得极尽热闹,竟是八景镇首屈一指,雪雁也忙着招呼众家女眷,秀妻、唐太太、唐昕并小红司棋玉钏儿等人都到了,忠顺王府和宁安郡王府都打发人送了奠仪,于连生多年不见妹妹和外甥,亲自坐着大轿子过来,众人忙将其请进。 赵云迎上来,道:“大舅哥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于连生目光流转,往赵老爷子等人面上一掠而过,然后道:“你们回来,因守孝之故,也不能进京相见,我若不来,岂不是得等到你们出孝方能相见?你们不必拘束,我先到老太太灵前一奠,再见见妹妹和外甥外甥女。” 众人听了,无有不从。 于连生设了路祭,雪雁闻得于连生亲自过来,也不及过来,直到灵柩入土,各自回家,方请他到自己家中,兄妹相见,自不免喜极而泣。 赵麒和好儿听雪雁耳提面命多年,都睁大眼望着于连生,然后上来磕头拜见,于连生只比雪雁大一岁,随着长乾帝多年,越发显得眉清目秀,风采逼人。 于连生一手拉着赵麒,一手拉着好儿,左顾右看,觉得好似观音跟前的金童玉女,疼爱不已,赞叹之语尚未开口,便有赵老爷子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说请于连生作证,将赵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分给一干儿孙。 107第一百零七章 闻得赵老爷子做主分赵老太太的梯己,于连生倒罢了,雪雁却十分诧异,问来送信的婆子道:“是叫我和大哥哥都去,还是只叫大哥哥一个人?” 她是孙媳妇,按理说分家时,她是不能在场的。来人脸上一红,忙道:“老爷子是请于总管过去,并没有请大奶奶。” 雪雁倒也明白,不管怎么说,她是女眷,是不能出面的,随即摆摆手,道:“你先走一步,于总管随后便到。” 婆子答应一声去了。 于连生侧头看着雪雁,却听雪雁咕哝一声,道:“这可奇了,我只道老太太的梯己早已留给三房了,原本想着婶娘和锋儿媳妇贪心不足,得了老太太的梯己又来向我索取丧葬用费,没想到竟然搁置了快一年都没动,老爷子还要分给我们。” 显然她也有料不到的时候,不过想想便即了然。赵云如今身份不同,乃是赵家身份最高之人,赵老爷子偏心多年,这会子看着他们大房已然凌驾于三房之上,自然改变了心思。 雪雁料想,赵启一家因自己家之故被驱逐出族,后来又入狱的入狱,劳役的劳役,即使明知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作为母亲的赵老太太未必不恨赵云,想必梯己也不会分给自己家,只怕是老爷子做的主,赵老太太刚刚入土为安,便请于连生过去,亦是早有打算。 于连生并未抬头,只低头看着赵麒,笑道:“麒哥儿可还记得我?” 赵麒比着手指,摇头道:“妈说我们离京时我尚未周岁,不过我小时候却极亲舅舅,这些年妈常提起舅舅,舅舅每年送我许多东西,妈都嫉妒了,只说舅舅疼我们,妈反靠后了,因此我虽不认得舅舅,心里却觉得格外亲近。妹妹,你说是不是?” 好儿手里攥着于连生给的表礼,一对羊脂白玉雕的白兔,憨态可掬,她十分喜欢,听了赵麒的话,笑眯眯地对点头,道:“舅舅要是再送我一对小老虎我就更喜欢舅舅了。” 于连生一呆,随即扑哧一笑,弯腰抱起她,笑道:“好儿喜欢这些玩意儿?” 见好儿用力点头,于连生越发爱得不行,道:“好,舅舅有一套翡翠雕的生肖,每只寸许,小巧玲珑,栩栩如生,明儿舅舅打发人送来给你。” 好儿眉开眼笑道:“舅舅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雪雁在一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好儿,你这是做什么?竟问舅舅要起东西来。”好儿生来娇生惯养,她喜欢什么便直言要什么,虽说年纪小,到底日后得留心教导,当着于连生的面儿也罢了,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可就是不懂礼数了。 于连生却护着好儿,道:“小女孩儿家如此方显可爱,难道叫她小小年纪学大人一般懂事知进退不成?也忒老成了些,我倒不喜欢了。你们家老爷子既然来请,我带孩子就先过去一趟,等料理完了事情,咱们再回来说梯己话。” 雪雁闻言一笑,伸手点了点好儿的额头,道:“真真你是有福气的,上上下下都向着你,明儿长大了,可得好好地孝敬舅舅。” 好儿搂住于连生的脖颈,大声应是。 于连生抱着好儿,又带着赵麒,一行人到了赵家老宅,赵老爷子和赵云、赵立、赵锋都在堂上,因分的是老太太的梯己,故族中人等不在,牛氏和米氏亦已去了祠堂,倒是请了韩青山、赵二老爷子等人作证,足见郑重。 见到于连生抱着好儿进来,赵老爷子一干人纷纷站起。 好儿见了,忙从于连生怀里下来,等他们见过于连生后,然后随着赵麒上前行礼,她虽年幼淘气,但在黛玉和雪雁的悉心教导下,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不是。 韩青山见赵云的一双儿女伶俐知礼,心里十分欣慰,女儿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寒暄过后,赵老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丧事已经办完了,老婆子生前倒留下一些梯己东西,我留之无用,便做主分给立儿和云儿,按着规矩该分给儿子们的,但是云儿的爹不在了,所以便分给云儿,请于总管和老亲家、二弟做个见证。” 赵立为人老实,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赵锋却微有不满,老太太心里记挂着赵启一家,临终前早就说了,梯己都留给自己一房,不给赵云,没想到老爷子执意不肯,竟然在老太太去世后将东西统统封锁在自己房中,如今还要分给赵云,赵云家资饶富,哪里还差老太太留的几件梯己?赵锋不禁心慌意乱起来,老爷子想起赵云,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跟着老爷子住在祖宅,祖宅却并不是给他们的,看着老爷子的意思,大约是要等终老之后将祖宅留给赵云。虽然按着规矩,祖宅的确该归赵云,但是赵云分走偌大家业,好东西还要给他,到底意难平。 韩青山端坐不动,赵二老爷子却点头道:“理当如此,虽说云儿分出去了,也还是大哥哥和大嫂嫂的亲孙子,现今又这样出息了,更不能太过偏心。”赵老太太的东西对于赵云家而言算不得什么,总归是一点心意。 听到偏心二字,赵老爷子忍不住脸上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立儿是儿子,云儿是孙子,我也不偏不倚,老婆子的梯己一分为二,每家一份。” 说着,赵老爷子命人将东西搬上来。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成婚七十年,分家之前所有的进项都在赵老爷子手里攥着,但是每年人情往来日常花费所剩却再赵老太太手里,即使家中供养三房儿孙读书科举花了不少钱,但是还剩下一半没动,不然当初不会干净利落地分了六成家业给赵云,分家分的只是房舍地亩和为数不多的银两,统共六七千两,家里银钱的大头实际上都在老爷子和老太太手里。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本来打算将私房都留给赵锋,只是没想到赵云居然步步高升做了官,如此一来,赵老爷子立时便改变了心意,无论如何,家业总要给家里最出息的儿孙。 赵老爷子指着东西道:“这两匣是老婆子留下的首饰,立儿家给立儿媳妇和锋儿媳妇,云儿家给云儿媳妇和好儿,衣料布匹也是如此,我都点清了分好了,谁家也不比谁家多一分,清单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平常攒下来的银钱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两,铜钱十五吊,还有三十多两的金子,按着数目分给你们。”剩下的家具不动,老爷子还得住在祖宅,其余的零碎东西都麻利地分了,有针头线脑,也有陈设摆件,果然分得十分公道。 赵云早料到赵老爷子的心思,恭敬地道:“就按祖父说的,孙儿并无异议。” 赵老爷子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看向赵立父子,赵立和赵锋登时打了个寒颤,忙齐声道:“我们也没有异议,全按老爷子说的办。”他们的心头却在滴血,这些东西原本都属于他们,现在让赵云生生分走了一半。 韩青山亦细细看了一遍清单,单是分给赵云家的金珠簪环便有三四十件,脸上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原先他只道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的梯己不会分给赵云了,毕竟当初分家还是自己带人打上了门。如今赵云出息了,即便不要,赵老爷子也会双手奉上,这就更好了,原是赵云该得的,若不是赵老爷子对赵锋依旧寄予厚望,赵云至少能分到七成,而非一半。 此次分家,除了赵立一房心里抑郁不乐,旁人却觉得合情合理,虽说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未免偏心些三房,不过因为盼着赵锋有出息,但是现在赵锋仍是个秀才,没半点进益,赵云却是大官,身份简直就是云泥之分,理当一碗水端平。 八景镇上有那些爱说闲话的老妪村妇亲眷,几个凑在一处,都说赵老爷子很该如此行事,又说牛氏和米氏贪心不足反栽了跟头,赵老太太刚入土她们便被送到了祠堂。 长氏笑道:“老爷子早该如此行事了,哪还能像从前偏心三房怠慢云儿?” 有人忙笑道:“可不是,别看赵家的大叔叔没了,二房又被驱逐出去,只剩三房,锋兄弟又是个会读书的,三房倒也打得好算盘,只是可惜了,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锋兄弟还是没有考中举人,谁能想到云兄弟先做了官呢?” 又有和牛氏素有嫌隙的人开口道:“自打云大哥做官,三房也不似往常那样得意了,想想那些年,云兄弟绝了前程,三房何等威风,都说锋兄弟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为官做宰光宗耀祖,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锋兄弟是老爷子老太太心坎儿里的肉,也都把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梯己当成自己的了,如今只怕抓心挠肺地心疼分出去的东西罢?” 长氏笑吟吟地听着,道:“三房婆媳两个也是脂油蒙了心,闹得进了祠堂。依我说,咱们老赵家,将来都得靠云儿,旁人都比不得他,没见麒哥儿那副聪明伶俐的模样儿,活脱脱就是年幼的云儿,家里又不比寻常人,金榜题名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因此,咱们都得谨慎些,别叫三房给云儿家添了烦恼,树倒猢狲散,若没了云儿庇佑,咱们能得什么好?”安慕小说网 众人纷纷点头,个个都说要看着三房,他们只顾着闲话,却没见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的乃是赵立牛氏那位嫁到江家的女儿赵容,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气得脸色惨白,暗暗担忧母亲,唯恐她在祠堂中吃苦。 她身边的大丫头娇红连忙劝道:“二奶奶,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赵家分家,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该过去指手画脚,娇红知道赵容自小被牛氏惯坏了,虽然读书识字,却是为了嫁到门第比他们高的人家,只是赵云绝了前程,赵锋又不知前程如何,并没有从耕读人家的小姐晋身为官宦之家的千金,为了供赵锋读书,只得委屈下嫁江家少爷,起先倒还温柔和顺,做小伏低,这些年依仗着读书人清贵,自家出了不少秀才,又出了赵云这样一个大官,行事渐渐失了分寸,在江家很是骄纵。 江淼是赵云的学生,赵云刚刚返家的次日,便过来请安磕头,江太太和江赫的妻子恨不得和赵云家亲厚得如同一家,因赵容是赵云的堂妹,横竖管家有江太太,长媳是江赫之妻,她在家里也做不得主,便行事都让着她,越发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实际上谁都知道赵容和赵云夫妇没什么来往,不过是因为赵云比赵锋有出息,如今牛氏和米氏又险些坏了赵云的前程,得罪了赵云夫妇,还不知道赵容如何在江家立足呢。 想到太太和大***手段,娇红忙对苗妈妈使了个眼色,苗妈妈因是赵容的陪嫁丫头,后来又嫁给了江家的管事,好歹有多年的情分,赵容也能听进她的话,忙道:“正是,太太和大奶奶已先回去了,咱们可不能耽搁了,仔细旁人说***闲话。赵大人已经是四品官了,正如他们说的,家里都靠着大人,奶奶恼了有什么好处?” 赵容涨红了脸,眼里流露出一抹寒意,随即消逝。她当然明白赵云有这样的前程对自己大有好处,这些年自己出去谁不敬着,但是自小到大都觉得自己的大哥必能高中,到时候自己就是官老爷的亲妹子,比赵云的堂妹更加名正言顺。不料赵云早已毁了容,还能做这样的官,将自己的父母兄嫂都压倒了,她便是再明理懂事,也难免有几分怨恨,自己的母亲和嫂嫂只是想多赚几个钱,竟然被他们威胁休回娘家,现今又要跪祠堂。 谁不知道赵云家富甲一方,祖父居然还将祖母说要留给自己哥哥的梯己东西分给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现在做了官,所以就弃了自己的哥哥?今日分了祖母的梯己,明日再分祖父的梯己,后日是不是将自己父母兄嫂居住的祖宅也留给他们,将自己的父母兄嫂撵出去? 赵容忽然掀开帘子,走了下来,娇红和苗妈妈没有拉住她,只得跟着下来。 长氏正在说话,且她上了年纪,眼神儿也不好,依旧说道:“云儿和云儿媳妇得在家里住两三年,咱们须得好生敬着,可不能惹出什么事情来,倒伤了彼此的情分。” 众人点头称是,豆母一眼瞥见赵容,不由得一怔。 旁人见到了,也随着她看过去,倒也没有什么畏惧之色,江家虽富,到底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们赵家,如今还得依附着赵云呢。赵容若是聪明机敏些,便别得罪赵云夫妇,反而应当常来往,毕竟牛氏米氏本是罪有应得,非赵云夫妇之过。 长氏笑道:“容儿怎么过来了?送完了殡,你婆婆已经回去了。” 长氏是长辈,又是积年的老人家,说话行事,丝毫不必顾忌,且她同雪雁一向很好,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说什么,赵容自然也不敢无礼,听了这话,强笑道:“我去祠堂那边看看我妈,我妈五十来岁的人了,深秋寒冷,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 长氏却是一笑,道:“祠堂里都是我们老赵家的先人,能吃什么苦头?你妈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这么大年纪,孙子都十来岁了,再没人管,还不知道想什么法子折腾自家人。你竟是别去,祠堂哪里是你能去的?先回家罢,过些日子你妈出来了你再去看她。” 赵容顿时火冒三丈,但是她毕竟不是年轻女孩儿不懂事,只得强忍着。她哥哥是文曲星下凡,总有一日会金榜题名,到那时,看这些人是什么嘴脸。 赵容抿了抿嘴,带着苗妈妈和娇红上车走了。 长氏等人毫不在意,却不知赵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仍旧去了赵家祠堂,隔着祠堂同牛氏说了一回话,方怏怏不乐地回去。 牛氏和米氏跪祠堂不足两个时辰赵容便过去探望,这个消息瞒不过人,不过一顿饭工夫就传到了雪雁跟前,于连生刚从赵家老宅回来,正抱着好儿顽耍,说些宫里的趣事,听了这事,问道:“是妹婿的堂妹?和你们亲厚不亲厚?世间人心难测,牛氏和米氏婆媳两个又因你们之故罚跪祠堂,别那赵氏也给你们惹事。” 雪雁正给赵云打点铺盖送到赵老太太墓前,赵云从今日起结庐而居,她虽然心疼,却也知道文人骨子里的执拗,只能想方设法叫他过得好些,铺盖和孝服都是厚的,火炉也都齐备,一日三餐到时都打发人送去,即使是清粥小菜也变着法儿让他舒坦些,听了于连生的话,笑道:“自打我进门,也没有见过几回,哪有什么来往,我不是任人欺负的,江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有江太太在上头压着,这位姑奶奶掀不起风浪来。” 何况,她早防着赵容了,亦已打发人留意,不然赵容还没回到家中消息怎么就送来了。 于连生摇头道:“这娘儿们几个倒是一脉相承,依我说,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心慈手软,让她们越发得寸进尺。” 雪雁莞尔道:“谁家没有一两门糟心的亲戚,哥哥放心罢。” 于连生摘下腕上的珍珠串子逗好儿顽耍,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家里的父母兄长侄子现今也找上了门。” 雪雁忙问道:“都过来了?一直没听哥哥说起过家里的事情,现今如何安置的?” 于连生冷笑一声,先对赵麒道:“麒哥儿,带妹妹出去顽。” 赵麒会意,想来下面的话他们听不得,忙牵着好儿的手出去。 于连生看着他们远去,方开口道:“家里虽穷,当日也不是一口饭都吃不上,不过是羡慕宫里的富贵,送我去净身,从此以后人不人鬼不鬼。我没有进宫当差时,那时年纪小,哭着闹着求着想回家,但凡他们有一点恻隐之心,我也不必流荡街头,险些饿死。是他们送了我进京的,净身后却又嫌我丢了祖宗的颜面,不肯叫我回家,若不是遇到妹妹,我哪有今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想提起他们,也不当他们是亲人,岂料他们一大家子竟然找上门来了。” 除了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太监,没有人知道净身的痛苦,那时他年纪尚幼,昏厥了几次,半死不活,连净身的师傅都说活不了了,偏生他性子坚韧,满怀着一腔怨气,竟熬了过来,但是即使如此,也因净身的缘故,时常小解失禁,难以启齿,平常连茶水都不敢多喝。 雪雁十分心疼,劝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哥哥别放在心上了,咱们日子过得好,若是哥哥实在不想理会他们,哥哥送他们回乡便是。世人讲究孝道,但是我却知道哥哥的心思,原不会拘泥于此,咱们兄妹两个也不必学世人。” 于连生微微点头,叹道:“我恨不得立时赶他们离开,但是老爷以仁孝治天下,我总不能失了老爷的体面,不过我已经有主意了。” 雪雁忙问是什么主意。 于连生冷冷地道:“他们想着锦衣玉食,想着荣华富贵,我都给他们,横竖我不缺这几个钱,我已经叫人买了一处大宅子,仆从都是我的心腹,现今宅子正在收拾,等我回去就让他们住进去,从此以后我给他们绫罗绸缎,给他们山珍海味,但是却不准他们踏出院门一步,免得他们倚仗我的权势横行乡里,也免得朝中官宦为了巴结我而讨好他们,给我惹来祸患。” 雪雁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手段未免霸道些,但是却十分赞同,她知道于连生对于自家人的心性必然是清楚明白的,于连生现今是长乾帝身边第一得意人,若不如此,于家一干人等和戴权的家眷一样,正如于连生说的横行乡里,结交官宦。于连生此举,既然不会落得不孝的凉薄之名,也免除了许多后患,当真是两全其美。 想了想,雪雁道:“哥哥自己拿主意,哥哥怎么做,我就怎么听着。” 于连生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必然是赞同我的,知道我的心,咱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到了这样的地步,一路走来,何止步步荆棘?万不能因为他们毁了前程。”他若是心慈手软就没有今日的地位,不想家人打搅,必须以绝后患。 雪雁点头称是,笑道:“不管别人怎么说哥哥,在我心里,哥哥是极好的。” 兄妹两个正说得热闹,香桃进来道:“奶奶,舅老爷,已经摆饭了。” 雪雁听了,忙向于连生道:“咱们先用饭罢,白日里大鱼大肉地吃着,到底腻得慌,晚上吃得清淡些,脾胃也轻快些。” 说着,又叫人给赵云送晚饭过去,不过是清粥馒头小菜,吩咐小厮道:“往那里送铺盖时也送了火炉,还有一些用具,若是到那里这饭菜凉了,你们就用火炉热一热再请大爷吃,这会子入秋了,凡事小心些。” 小厮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于连生笑道:“妹婿当真住在墓前不成?虽说丁忧清苦,可是正经如此守孝的有几个?” 雪雁道:“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 于连生一笑,却明白赵云的脾气,他虽是承重孙,但是和赵老太太情分极薄,若不是为了日后,他也学别人在家守孝了,不过这样也好,对他的仕途,对赵麒的前程都大有好处。 他在雪雁家里住了一日,次日便要离开。 给于连生的礼物早在回来后送殡前就收拾好了,连带送给京城各处的,雪雁忙叫人驾了一辆大车,又将单子都交给于连生,道:“除了给哥哥的东西,还有给忠顺王府、宁安郡主府、周家、桑家并各处的礼物,我们家有孝,不好登门拜访送礼,就请哥哥代劳罢。” 赵麒读书天资极高,仅次于周玄而已,既然要科举晋身,这些人家都不能怠慢了。除此之外,雪雁还捎了胡雍的书信到胡家,也有送给张惠的礼物,周家也有书信,但因周家之仆进京时就直接去周家了,所以不必雪雁送去。 于连生接过清单看了一回,道:“给我的还有自鸣钟?这样的东西你留着罢。” 雪雁笑道:“在西海沿子最不缺的便是这些,自鸣钟虽贵,却是西洋人带过来的,我用几匹绸缎几盒茶叶换来的,并没有花钱。我给哥哥预备的都是西海沿子西洋人常带来的东西,在船上,我又用他们的衣料给哥哥做了几身衣裳,哥哥能着穿罢。” 于连生听了,点头道:“倒也有理,正好,前儿老爷跟前的一座自鸣钟被老爷不小心弄坏了,鸟儿也不叫了,下面还没修好,这个我带过去孝敬老爷。” 雪雁笑道:“既给了哥哥,就由哥哥做主。” 于连生哈哈一笑,将单子收入袖中,忽道:“你们家里这几年的收成和租金除了头两年让薛家带给你们,剩下的都在我那里,眼下你们家里事多,等过些日子再送过来。” 说完,径自坐轿离去。 他走后,雪雁便收拾昨日赵家老宅分的东西,清点时暗暗咋舌不已,单是老太太便有这么些,只怕老爷子手里的东西更多,难怪当年赵云说自己对老宅心灰意冷,想必是知道其中的藏掖,想罢,遂将之和赵云之母的嫁妆放在一起。韩氏是韩青山之女,娘家饶富,嫁妆也十分丰厚,留了不少东西给赵云,但是多年来已经用了七七八八,但是首饰却都没动过,仍旧收着。 李妈妈叹道:“亏得大爷做了官,不然咱们除了祖宅一点子都得不到。” 雪雁抿嘴一笑,道:“老爷子如今反悔了,分得也公道,咱们就受着,何必再说这些,叫人听了倒不好。” 李妈妈听了,忙住嘴不言。 雪雁回头吩咐香桃道:“将往年收着的冬衣拣素色的拿出来晒晒,皮子也拿出来晒,在西海沿子住了几年,竟没再穿过,我虽然生了一儿一女,身量却没大变,旧衣服都能穿,不必再做,在船上给麒儿和好儿做的几套冬衣也拿出来晒一晒,比熏香强。” 香桃笑道:“咱们家的衣裳哪一年不拿出来晒?都好好地收在樟木箱子里呢,我正打算等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该晒的晒,该做的做,再过一二个月便入冬了。” 雪雁忍不住道:“收拾好了,来我这里拿几匹料子,上上下下各做两套冬衣。” 香桃笑着答应了,感恩戴德不已。 却说于连生回到自己家里,他现今虽然越发有权有势,但因孤身一人,仍旧住在南华留给雪雁的宅子里,彼时宅子里热闹非凡,父母兄弟等人正在厅中大吃大喝。 见到于连生回来,一干人等忙站起身,抹了抹嘴,于大哥谄媚道:“兄弟,你回来了?” 于连生冷冷地甩开衣袖,道:“别碰我!” 于大哥连忙收回手,讪讪一笑,道:“兄弟,你是我的亲兄弟,咱们兄弟不好好亲香亲香,这么生分做什么?” 于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对于连生吹胡子瞪眼道:“正是,难道你如今有权有势了,就不把父母兄弟当亲人了不成?就是出去说,也没有这个理儿。” 于连生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冷笑道:“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父母兄弟心满意足?” 于父清了清嗓子,道:“你大哥二哥和你四弟一家都有好几个儿子,个个聪明伶俐,最大的已经二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了,你给你大侄子挑一门好亲事罢,听说有不少人富贵人家都争着抢着将女儿许配给你,你不要,让给你侄子。” 听到于父的话,一干人等纷纷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于大哥的长子若是娶的好,他们将来的前程也不差,真没想到他们家二十年前送去净身的于连生竟然成了皇帝老爷子身边的心腹,若不是有官员往他们家里送礼,他们还不知道于连生已经光宗耀祖了。 于大哥道:“正是,兄弟,你可是我的亲兄弟,咱们家就靠你了。你大侄子长到如今,人品模样都是极好的,在兄弟家里吃喝了几日,越发养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有兄弟你的权势,还怕娶不到官宦人家的小姐?好歹为你侄子着想一番。我听说戴公公不但自己娶了十几个妻妾,也有继子继女,个个娶得好,嫁得好。” 于连生下定了决心,定要将他们锁进大宅子中,从此以后不必惹是生非。 于父等人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顾自地道:“连生,你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偏生还没后,不如娶一个老婆,然后再从你这些侄子里挑一个顺心如意的,过继到你名下,从此以后,你有妻有子,才算是个过日子的。” 众人听了,忙都点头,尤其是一干子侄,都盼着自己能被于连生挑中。 自从进了京城,他们瞬间就被京城的繁华迷住了眼睛,在于连生家里,穿的要绫罗绸缎,吃的药山珍海味,戴的要珍珠宝石,这些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生活,只有跟了于连生,做了于连生的儿子,才能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 于连生淡淡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罢。” 横竖宅子快修缮完了,他特特吩咐人加高了院墙,砌墙时墙头插满了锋利的刀片、碎瓷片、荆棘等等,又堵死了后门和各处角门,只留正面大门,一旦修完,立时便叫他们住进去,此时便先模棱两可罢。 于连生心性极狠,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后悔。 于家一干人都道于连生愿意了,不由得相视一眼,彼此目露敌意,都不愿意别人被于连生挑中,正闹得跟乌眼鸡似的,却见小太监来回道:“东西都已经卸下来了,放在哪里好?” 于母连忙插口道:“什么东西?又有人送礼了?” 小太监并不做声,他跟着于连生多年,自然知道于连生的规矩。 话音刚落,早有几个女眷跑出去到前院看刚从马车上搬下来的东西,目露精光,然后回来跟于父于母道:“都是好东西,满目珠光宝气的。” 于母听了,忙向于连生道:“既这么着,就送来孝敬我和你爹罢。” 于连生摸了摸腕上的红玛瑙串子,脸上浮现一抹冷意,道:“不怕死的话,就搬走罢,这可是我要孝敬老爷的东西。” 听说是孝敬长乾帝的,众人顿时不敢吱声了。 于连生望着他们冷冷一笑,谁能想到这些人当初是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现在却又蜂拥而至,道:“宅子已经在收拾了,明儿我亲自送你们去大宅子里住,里头绫罗绸缎珠宝玉翠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众人听了,顿时大喜过望,于父赞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 于连生低垂着眼睛,又是一阵冷笑,然后回头吩咐人道:“没见到桌上的菜肴都冷了?赶紧做了肥鸡大鸭子送上来,再送两坛子好惠泉酒,别叫大家饿着。” 众人喜笑颜开,见于连生事事依从他们,随即坐回原处大吃大喝起来。 于连生拂袖而去,将礼单递给小太监,然后吩咐道:“按着清单,除了我的,其他的都送到各处,就说是姑奶奶从南边带来的,但因家中守孝,恐惹了晦气,所以托我送来。” 小太监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于连生则在次日一早,挑选几件罕见之物并着自鸣钟带进宫中,孝敬长乾帝。 长乾帝看了几眼,道:“又是你妹妹送你的?” 于连生含笑称是。 长乾帝便叫人将这座自鸣钟摆在殿里,取代了先前的那座,他富有四海,自然不在意区区几件东西,自鸣钟再珍贵,在宫里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他所记得的是于连生的一番心意,不似别人逢迎媚上,送礼也都存了心思。 端详了一番,长乾帝忽然道:“听说你家里来人了?” 于连生羞愧道:“正是,听说是河间府一带的官员去家中送礼,家里便知道了小的在老爷跟前有体面,一大家子统统进了京,正住在小的家中。” 长乾帝想起戴权家眷行事嚣张跋扈,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有什么打算?” 于连生忖度再三,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他万事不瞒着长乾帝,何况也知道长乾帝的心性,虽说是以仁孝治天下,但是实际上自己本性却非如此,而是以国家为重,自己的方法虽说是狠辣了些,却恰好解决了长乾帝担忧之事。 长乾帝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人说你凉薄?” 于连生笑道:“小的奉养父母兄弟子侄一家人,锦衣玉食,何来凉薄?” 长乾帝顿时哈哈大笑,心里愈加满意,若是戴权也像于连生这样,自己就不必担心宦官之祸了,指着案上的一个折子道:“你看看这道折子。” 于连生一惊,虽说长乾帝信任他,但是从未叫他涉足朝政,倒有几分踌躇。 长乾帝见状笑道:“无妨,这是周元乞骸骨的折子,他说自己年过半百,精力不济,因此祈求致仕回乡,以教导子孙为要。” 于连生诧异不已,周元这是给周鸿让道? 108第一百零八章 周元做户部尚书,管着国库和朝廷钱粮进出,稳稳当当地过了多年,若非长乾帝心腹,绝不能连任,他见长乾早已坐稳了帝位,朝堂之事也都已经料理了八、九分,想起长子念过三十,掌管西海沿子的兵权多年却始终未有兵马元帅之名,便生了致仕之心。长乾帝看了折子后一直留而不发,又给于连生看了。 于连生回思种种,暗叫周元好生精明,拿得起放得下,又在此时,即便自己不再为官,也会让长乾帝记在心头,毕竟此时里里外外都被长乾帝清理了一遍,朝堂已稳。 长乾帝问道:“你怎么看?我是批了,还是不应?” 于连生忙笑道:“老爷英明神武,自有决断,哪有小的说话的余地。”人贵自知,于连生并不认为自己能倚仗着长乾帝的信任而指手画脚。 长乾帝听了,莞尔一笑。 周夫人陡然闻得丈夫意欲退出朝堂,不免有些慨叹,道:“老爷舍得放弃这样的权势?”天底下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做到一品大员,哪有几个舍得放弃?八十多岁犹在为官的好多着呢,哪像周元这样,未到六十便已致仕。 周元一旦致仕,她便不是诰命夫人了,不过自己的长子争气,现今是一品大将军,自己又不能比黛玉身份低,因此仍旧有诰命,只是却不是周元的,而是周鸿挣来的。 周元却是一笑,道:“有什么舍不得?咱们家到了这样的地位,也难以更进一步了,倒不如急流勇退,让圣人记着我的好,善待鸿儿兄弟几个。何况,诸皇子渐次长成,也不知如何争端,咱们不必卷入其中,竟是稳妥为上。” 听了这话,周夫人心头一凛,暗道好险。 长乾帝跟前有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夭折了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皇长子、皇次子、皇四子、皇七子、皇十一子皆是皇后所出,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十五岁进朝领了差事,次年皇次子、皇三子亦上了朝,去年皇四子、皇五子、皇六子也上朝了,大家都知道长乾帝并非由太子而登基,皇太后身份不高,连带长乾帝身份也不高,如今未封太子,谁都可以一争。 周夫人虽是女眷,却也知道皇子之事,丈夫已是文官之首,三年前才封了大学士,长子手握西海兵权,次子已为翰林,乃是皇子必定拉拢之户,难怪前儿中秋入宫时,皇长子妃和皇次子妃、皇三子妃等人对自己十分和颜悦色。 周夫人想起二十年前夺嫡之惨,赞同周衍致仕,随即皱了皱眉头,轻声道:“老爷只怕担心太过了,圣人年富力强,想这些太早了些。” 周元叹道:“宁可先多想些,也别被富贵荣华蒙了眼,想当初我何尝不是如此?幸而鸿儿媳妇聪明绝顶,反倒点醒了咱们,才有今日之福。”长乾帝极端自制,规矩极严,早些年还能看出长乾帝的意思,眼下他却看不透了,倒不如退出来,横竖长子不在朝堂,次子不知多少年方能上来,诸皇子即便想拉拢,也拉拢不到周鸿。 周夫人笑道:“想当初都说鸿儿媳妇生得弱,娘家子嗣不繁,她也不像是能生养的,谁知她竟是极好的,连带咱们家又是几代兴旺。”旺夫旺子,这是她最喜欢的,王氏虽然生了儿子,周涟之妻容氏也生了一子,到底比不得周玄是长子嫡孙,冰雪聪明。 作为公公,周元不在此事上多说,咳嗽一声,岔开道:“你心里有个数,等到我致仕后,你也少出去走动,只管在家含饴弄孙罢。” 周夫人点头答应了,她现在五十多岁了,儿女娶的娶,嫁的嫁,心事已了,若是黛玉在家,早将家事交给黛玉料理,自己当个悠闲自在的老封君,偏生黛玉不在家,自己也不想乱了规矩,交给王氏和容氏,以免她们管过家后,等到黛玉回来却舍不得放手。 想了想,周夫人问道:“难道咱们就此回乡不成?” 周元道:“鸿儿在西海沿子,咱们如何能回乡?不过是个说法罢了,留在京城方能让圣人放心。再说,咱们家里没什么要紧,衍儿和涟儿都不必回乡考试,咱们回去做什么?” 原来周衍中秀才的下一科便已经中了举人,当年周涟与之同行南下,亦中了秀才,举人又险而又险地中了最后一名,其时兄弟两个名扬江南京城两处,一门父子皆不俗,次年兄弟两个参加春闱却都同时落榜,其后又一科周衍中了二甲进士,虽是二甲最后几名,但是人人都道年轻有为,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周夫人听了,脸上露出微笑,她这一辈子极有福分,丈夫位高权重,儿子个个争气,每每出门应酬,谁不说她教子有方,笑道:“我只盼着咱们家下一回有人回乡那人时咱们的玄哥儿,听说玄哥儿天资极高,竟能给老爷争个头名回来也未可知。” 说到周玄,周元不禁十分思念,道:“玄哥儿今年五岁了,咱们还没见过呢。” 黛玉极擅丹青,心思又细致,恐周元和周夫人想念长孙,每回和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厚厚一叠她素日替两个儿子画的肖像,近年来因常见洋人,又学了几笔油画,绘得栩栩如生,周元和周夫人见了,每每爱不释手,都放在枕畔小匣子里,时常拿出来看。 周夫人心想若不是西海沿子距离京城实在太远,自己早就过去一趟看孙子了,尚未有所言语,便听说于总管打发人送东西过来。 于连生进宫前吩咐人将雪雁送给各家的礼物送去,刚刚送到。 周夫人忙出去见了送礼的太监,接了清单,听小太监说了雪雁的意思,不免笑道:“你们家姑奶奶也太谨慎了些,他们家老太太已经没了快一年,热孝早已过了,谁在意这个?” 话虽如此,周夫人心里却满意非常,她最喜欢的便是雪雁的谨慎二字。 雪雁思量周全,他们家毕竟是守孝之人,自己即使不忌讳,那些为官做宰的却在意,故此宁愿托于连生打发人送礼,也不派自家人去,各家收了礼,都知道于连生的身份,也见了送礼的小太监,次日各自回礼。 过了几日,长乾帝忽然降下旨意,批了周元乞骸骨的折子,与此同时又往西海沿子发了一道旨意,命兵部尚书带人去颁旨,乃是封周鸿为兵马大元帅,虽说品级和所管的军务一如既往,但是却更加名正言顺。 听到这两道旨意,朝中内外无不吃惊。 几位已经上了朝的皇子暗暗跌足长叹,唯独皇长子和自己同母的弟弟想起皇后的教导,立时沉静下来,横竖他父皇依然年富力强,自己只需做好身为儿子的本分即可。 皇后得知皇长子的举动,心中十分满意,这日皇长子来请看时,她招手叫他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心道自己虽不在意后宫恩宠,但是无论如何都得护着儿子名堂正顺地登上皇位,只有做了皇太后,她方能放下心来,遂笑道:“周大人既然致仕,少不得各处去人,你按着规矩送些礼即可,不必太厚,不必太薄,和从前一样。” 皇长子微微一笑,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若说谁最明白长乾帝的心思,除了长乾帝跟前的于连生外便是皇后,因此皇长子十分尊敬自己的母亲,皇后和长乾帝乃是少年夫妻,她比皇太后更有志气心机,只要长乾帝不会因宠妃而爱屋及乌,她和儿子们安安稳稳,本本分分,便能熬到头。 皇后抚摸着皇长子的头颈,面色柔和,道:“你知道就好,咱们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你只需将圣人交代的差事办好便可,虽然该当和文武百官有所来往,但是切记结党营私,以免惹了圣人的忌讳。” 皇长子心头一凛,连忙点头称是,打算回去教导皇长子妃一番,虽要和朝臣女眷交好,却也要顾及身份,不能学后宫有子嫔妃和皇三子妃那样,极力拉拢诸诰命。 皇后看他明白过来,略略放下心来。 母子两个静默了片刻,皇后忽一眼瞥见几上下面才孝敬上来的赤金累丝香囊,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慢慢地开口道:“我听说你前儿纳的一个侍妾小王氏,素日摆设穿用很有几分奢华,用的是什么玛瑙碗翡翠盘?” 皇长子一愣,他素来不大在意后院的事情,随即道:“后院之事儿子不甚清楚,都是季氏料理的,不过小王氏是王氏的妹子,娘家颇为富贵,想来阔绰些。” 皇后道:“傻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说男主外,女主内,但也要自己心里有数,不能叫女眷左右了去。季氏是我亲自给你选的,端庄贤淑,深明礼义,可是后院有些事情她也不能一味做主,毕竟你那些姬妾各有娘家来历。依我说,你在女色上清淡些,和季氏多生几个嫡子才是正经,你是嫡子,也该重嫡而轻庶,这样方是正统,难道你是嫡子,却偏爱姬妾庶子不成?没的让天底下的读书人笑话。何况,圣人俭省,你府上便该随着圣人,奢侈有什么好?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都是果腹之物,即便是绫罗绸缎,也未必比粗衣麻布暖和几分,圣人好容易才让国库里多攒了几两银子,可不是由着后人败的。圣人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好容易才稳当些,你便要记得俭省、守成。” 皇长子听了这一番话,顿时茅塞顿开,深深拜下,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的确,长乾帝整顿吏治,虽然朝堂内外为之清明了几分,但是到底也伤了元气,没有二三十年,决计恢复不了,的确是该有仁厚守成之君,国库空虚,自己便该俭省,也不能阳奉阴违,做给长乾帝看,毕竟长乾帝也不是容易哄过去的。 皇后见儿子听进去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眉眼不觉带了几分笑意,低声道:“咱们娘儿们什么都别想,记得本分二字即可,规矩上严谨些,不管旁人如何撺掇,你都不能动心,咱们也别管别人如何上蹿下跳,他们如此,只是自取灭亡罢了。” 皇后能安安稳稳地养大五个儿子和一位公主,只夭折了一个公主,在宫里既得皇太后满意,又得长乾帝敬重,下面嫔妃都不敢轻举妄动,她稳稳当当地主馈中宫,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她靠的是自己的高瞻远瞩。 皇长子笑道:“母亲放心,我一直都按着母亲说的行事。” 皇后抿嘴一笑,道:“圣人忙着国事,你们也有名师教导,学的都是治国之策,朝堂上那些事儿我不懂,也不多说,不给你出主意,只是告诉你些该当留心之处。” 皇长子听得感动不已,心头一热,有母亲教导,他在长乾帝跟前确实很得长乾帝中意。 等到皇长子离去后,皇后又叫来余下的儿女们过来,分别教导了一番,主要是让他们兄弟齐心,事后又吩咐皇长子妃到宫里服侍自己,细心教导她该如何辅佐皇长子。 皇长子妃季氏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季昊之女,比不得皇三子妃成氏之父乃是一品封疆大吏,季昊为人刚直不阿,得罪了不少文武百官,所以除了寥寥几家世交外几乎没有来往的人,但是即使多年来没有升迁,在读书人中名声却是极好,很得长乾帝倚重,而且季氏自小十分羡慕黛玉,和黛玉有所来往,世人都知道季昊曾与黛玉有守金之恩。 季氏嫁给皇长子后,知道自己丈夫的处境,心里也羡慕皇后的风仪,学得十分用心。 不管外面如何,皇后及其儿女一直安分守己,皇长子行事愈加沉着冷静,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办差时并不倨傲,对待朝臣十分体恤,却又不会上赶着结交,虽无长乾帝果断狠绝,但是本性仁厚,虽然如此,也不软弱。 与之一比,皇三子和皇六子等人越发沉不住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连生耳目灵通,将其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却从不多说什么,既不在长乾帝跟前赞叹皇长子,也不在长乾帝跟前说德妃和皇三子等人的不是,但是旁人的赏赐,他都收下,禀告过长乾帝后送给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顽,大发其财。 长乾帝满意之余,在御花园里游玩时,侧头道:“听说戴权有十几个妻妾、十几个养子、三四个养女,你怎么不娶一房老婆?若是你愿意,我下一道旨意,给你聘个官宦人家的小姐。” 此话一出,慌得于连生忙道:“老爷恩典,本不该推辞,只是小的并不想糟蹋了别人,倒不如孑然一身的好。小的跟着老爷,不管怎么说,小的出去也有几分体面,为了这份体面还不知道别人如何算计着呢,仗势欺人也未可知,小人何必再添烦恼?” 这些年来他清静惯了,可不想弄这些事情,既玷辱了自己,也作践了别人,不管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都不该嫁给一个太监守活寡。 旁边随侍之人听了,暗道于连生不知享福,竟敢推辞了长乾帝的善意。 长乾帝却是哈哈一笑,随即道:“难道你就不想着有人养老送终?”说着,折了一支菊花拿在手里把玩,目光炯炯,注视着于连生。 于连生见长乾帝不会再给自己赐婚,登时放下心来,笑道:“小的本是无根之人,在意这些作什么?小的原本还想过陪老爷几十年,等到小的年纪大了就告老出宫,和小的妹子一处住,到时候收养几个孩子,比什么都强。只是后来想想,世间之事难说得很,谁知道能养出什么孝子贤孙来?故此小的又决定不收养了。小的外甥虽不是亲的,却比亲的更好,小的决定将来把家业都留给外甥,比外人强,难道将来小的没了,外甥不能给舅舅摔驾送灵不成。” 于家人等找上门来以后,于连生便有了这个决定,后来又亲见赵麒和好儿,两个孩子年纪虽幼,但是赵麒已经明理懂事了,并没有嫌弃自己这个做太监的,虽然外面都说如何尊敬自己,实际上十个人里有九个人看不起自己,太监出宫后被养子嫌弃的不是没有,因此他坚定了心思,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雪雁都不知道,还当他打算□。 长乾帝听了于连生的打算,不由得一怔,道:“你倒是想得开。” 于连生微微一笑,他也不是想得开,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见到的是非多了,心思也就愈加想简单些了,他不想日后老得走不动了,被别人嫌弃驱逐,孤苦伶仃,他一生之中唯有在雪雁等人身上才能感觉到自己和常人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再理会别人。 雪雁当他是亲哥哥,赵麒当他是亲舅舅,这就足够了。 忽听有人通报说德妃求见,于连生便掩住了话,听到长乾帝让德妃过来,便抬头见德妃袅袅婷婷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干宫女太监,气势逼人。 等到德妃等人拜见后,长乾帝将手里的菊花递给于连生,径自往亭中坐下,道:“朕好容易得一日清闲,你来做什么?” 德妃心头一颤,忙道:“妾是为了小九来的。” 长乾帝淡淡地道:“老九怎么了?不是说好让他十月去上学?难道不愿意去?” 长乾帝夭折的两个皇子分别是贤妃生的八皇子和贵妃生的十皇子,下剩皇九子七岁,皇十一子五岁,都尚未上学,其余没当差的两个皇子亦需上学,已经上朝当差的皇子每个月也有半个月由名师教导治国之策。 德妃道:“老九自然愿意上学,今儿还说等学好了,替圣人分忧呢!妾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欣慰,只是老九去上学,伴读尚未定下来,因此来请问圣人之意。” 长乾帝听了,道:“伴读自有朕下旨挑选,还是你有看中的人选?” 德妃面上一红,她生了两个儿子,即皇三子和皇九子,心里未尝不是没有想法,悄悄看了于连生一眼,低声道:“自然是听圣人的意思,若是圣人挑中了也罢了,若是尚未挑选,妾倒是有两个极好的人选。” 长乾帝心中冷冷一笑,便问是谁。 德妃笑道:“一个是妾的娘家侄儿韩旭,一个是赵大人家的长子赵麒。” 听到赵麒二字,于连生愕然抬头,看向德妃,他万万没想到德妃挑中的竟是赵麒,是了,赵麒身份不高,但是却偏偏是自己的亲外甥,满京城里谁不知道自己最疼的便是这个外甥,当亲生骨肉一样对待,方才还跟长乾帝说将自己的家业都给赵麒呢。 长乾帝眉头一皱,道:“赵麒这个名字朕怎么没听过?哪个赵大人家的?” 于连生低声道:“回老爷,小人的外甥便是名唤赵麒。” 长乾帝听了便即了然,问德妃道:“你说的这个赵麒,莫非是连生的外甥?怎么想起他来了?他们家远在西海沿子,进京奔丧还不到一个月呢。” 德妃心机本事毕竟不如皇后,笑道:“妾也是听说的,听说周大人家的长孙公子天纵英才,又说赵麒比周哥儿虽差些,却也是极难得的,写得一笔好字,妾想老九生性淘气,字写得不好,该当有人督促些才好,倒不在意身份来历了,因此取中了赵麒。” 于连生听到这里,暗暗摇头不已,德妃太心急了,长乾帝没有立下太子,便是考校众人心性本事,德妃如此,反露了行迹。 于连生并不希望自己妹妹一家卷入夺嫡之争,他心中想着出宫后须得去赵家一趟。 听了德妃的话,长乾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吟吟地道:“原来如此,你倒是对文武百官家中子孙知道得清楚,若不是你说,朕都不知道南华的侄子都这么大了。” 提到南华,德妃心中一顿,她之所以选中赵麒,一是于连生是他舅舅,是长乾帝跟前的心腹,二则南华是他姨妈,是长乾帝的救命恩人,然后就是因为赵云夫妇和周鸿夫妇的情分非比寻常,皇后给皇长子选了季氏做妻子,不也是想着这些么?季氏和黛玉有交情,便和周家有来往,黛玉又是雪雁旧主,七拐八绕,这就是瓜葛。 德妃殷切地看着长乾帝,目光中蕴含着十分柔情蜜意,道:“不知圣人觉得如何?” 长乾帝含笑道:“都不好。” 德妃闻言一怔,随即面色一白,有些气弱,但是却不敢反驳,道:“莫非圣人已经有了人选?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好让妾心里有数,告诉了老九,老九也喜欢些。” 长乾帝摆了摆手,道:“急什么?等老九去上学就见到了,跪安罢。” 德妃见状,只得忐忑不安地退下了。在回去的途中,德妃越想越是忧心不已,皇后十分狡猾,若是她让赵麒做了十一皇子的伴读该当如何?本想着这些年长乾帝颇宠自己,能求得恩典也未可知,谁知长乾帝竟然没有答应。 即使如此,德妃仍旧打定了主意,必须给皇三子拉拢几家势力。 皇后很快便知道了德妃在御花园中的说法,顿时冷笑一声,对季氏道:“我就说,咱们稳得住,别人却沉不住气,任由他们闹罢。” 季氏刚生过孩子,身段丰腴,面庞圆润,倒越发显得端庄娴雅,听了这话,恭维道:“母亲英明,旁人怎能比得上?我跟着母亲,学了许多道理,越发觉得进益了,若是母亲不嫌弃,日后我经常来陪伴母亲。” 皇后却笑道:“罢了,你们府上的事情最要紧,日后来请安时,我教导你一些,你还是多在府里料理家事带孩子罢,这是圣人的嫡长孙,万万不能让人做了手脚。” 季氏早已将房中治得水泄不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福身称是。 皇后又道:“对了,南华的那个妹子,你是见过的,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季氏想了想,黛玉在京城时,她年纪甚轻,但也已经知道世事了,因此情分虽比不得张惠墨新等人和她好,但比别人却好几分,自然认得雪雁,何况这些年来,黛玉虽在西海沿子,每回家书送到京城,随之一起的礼物也送给自己娘家,便道:“母亲是说林姐姐贴身的大丫头罢?我记得,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 皇后笑道:“这就是了,南华那样聪明,她妹子如何能蠢笨?当初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有今日,虽非皇太后所赐婚事,但是听说他们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极是自在。” 对于这些事,季氏却不甚知道,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皇后虽然知道雪雁带来的好处,但是却不急在一时,说过之后便不在意了,只冷眼看着德妃铩羽而归后,依旧不屈不挠地祈求长乾帝,长乾帝素性喜怒不形于色,既不答应,也不说选了谁给皇九子做伴读。 于连生摇头一叹,歇息时径自出宫去赵家。 彼时赵云虽在赵老太太墓前守孝,却时时刻刻留意城中消息,因听说周元致仕,略略思忖片刻,便离了草庐回到家中,见雪雁坐在窗下,正在摆弄案上大荷叶翡翠盘上的数枝菊花,细心地插在 花囊中,好儿坐在雪雁旁边,仰脸看着。 听到赵云的脚步声,雪雁转头一笑,放下手里的花,起身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我才说今儿的豆腐好,打算叫厨房里做了给你送去。” 赵云走过来拍拍他的手,夫妻两个一同坐下,随即又弯腰抱起好儿,令其坐在怀里,道:“我在家用过午饭再回去。好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又重了?” 好儿不满地道:“才没有胖,我无肉可吃,妈妈和哥哥都说我瘦了。” 雪雁也笑道:“天渐渐冷将起来,好儿穿得厚实,人倒没重。”好儿跟赵麒一样,都是无肉不欢,但是因守孝之故,家里一应饮食清淡,她打算熬过这个月,便让好儿和赵麒同以往一样,荤素皆有,自己随着赵云茹素。 赵云听了,道:“两个孩子正在长身子,何况他们两个都出了孝,不必和你我一样,他们爱吃什么便叫厨房做什么。” 雪雁点了点头,好儿眼睛一亮,立时挣扎着下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赵麒去。香桃香椿等人看了看,香橼跟着好儿出去,香桃香椿都出去了,沏茶捧果送上来,赵云挥了挥手,两个丫头各自退出。 雪雁伸手理着菊花,疏落有致,问道:“你是为周大人致仕的消息回来?”赵云留心京城诸事,一概消息都过了雪雁,方送到赵云那里,因此雪雁不必深思便知他回来之故,对于周元致仕一事,旁人虽觉可惜,雪雁却赞叹不已。 赵云微微颔首,道:“周大人退的正是时候,周将军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掌管西海兵权了。” 夫妻两个说到这里,相视一笑。 雪雁却颇为想念黛玉,又担忧周白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离开这小半年,他们母子两个如何了,遂道:“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只盼着将来守完孝,圣人仍旧允咱们去西海沿子,到那时,麒哥儿和玄哥儿好好地上学读书。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麒哥儿总不能无所事事,你看着是你教导麒哥儿读书,还是另外请先生?” 赵云守孝,赵麒因是曾孙,已经出了孝。 109第一百零九章 于连生今日出门穿着常服,并不甚华贵,随从亦打扮寻常,原是为了带赵麒和好儿在京城好生顽耍一番,免得惹人留心,不料竟会遇到认得他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京城里都是随处可见的熟人,遂闻声回头,却见是一个妇人,隐约有几分面善。 赵麒和好儿都觉得诧异,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那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大红撒花褙子,桃红百褶裙,头上插着几根金钗银簪,虽说都是旧物,倒华丽,天生一张容长脸儿,瞧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鬓添白霜,眼露皱纹,憔悴非常,她见到于连生回头,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一抹谦卑,连忙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道:“我瞧着像总管大人,才鲁莽开口,还请总管大人见谅。” 见到于连生脸上犹有疑惑之色,那妇人不禁苦笑一声,道:“怕是总管大人不记得我了,我原是服侍宝二爷的大丫头,叫袭人的便是。” 于连生恍然大悟,雪雁陪着黛玉居住在荣国府时,自己几次三番过去,自然见过贾宝玉身边的丫头,没想到眼前的妇人竟然便是当初雪雁嘴里宝玉跟前第一得意人,他记得雪雁说过,袭人紫鹃鸳鸯等同她都是一样的年纪,如今看着袭人却显得比她老了十多岁。 于连生含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袭人只是荣国府出来的丫头,于连生并未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她早已嫁给了蒋玉菡。 袭人听了,面上一红,扶了扶鬓边的簪子,金钗银簪上犹闪微光,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抬眼看着早已摘去匾额的荣国府大门,道:“我就是想念旧主子,过来瞧瞧。总管大人抱着的姐儿倒有几分像雪雁,莫不是雪雁家的姑娘?” 好儿年纪虽小,但是生得肤似玉雪,眉目婉然,模样儿极似雪雁,又被于连生抱在怀里,袭人看罢,她本性聪明,心中便忖度出几分来。 自从那年蒋玉菡离家后,就此一去不回,除了一些泼皮无赖经常言三语四外,倒不必如蒋玉菡在时那样任由人作践,几次搬家,渐渐的也没人来打扰她了,只是依靠娘家哥哥终究非长久之道,只得又搬回了原处,关门闭户,别人不知道她又回来了,日子倒还过得去,只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小厮,不能坐吃山空,她便带着丫头做些针线卖。 袭人曾被宝玉踢了一脚,踹到了肋下,虽未伤筋动骨,到底少年吐血,身子大不如从前,蒋玉菡在时,也没有作胎,只能凄凄冷冷地独守空房。袭人每回想到自己也曾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不觉又想起宝玉之情,因此常往宁荣街走动。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宁荣府已被封锁,贾家之人早已不在,倒不必过来了。”却没有回答袭人问的话,既没有承认好儿的身份,也没有否认。 袭人容色颇为愁苦,住在荣国府里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即使过了多年,仍旧难以忘怀,荣国府上下主仆风流云散,她即便年年过来几趟,也见不到几个熟人,只得低声道:“总管大人说的是,却是我自误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当初寄人篱下的林姑娘如今贵为一品夫人,身份卑贱的雪雁也能成为朝廷诰命,与之相对的荣国府却败落了,自己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wWW.xszWω㈧.йêt 想到这里,袭人忙问道:“不知雪雁如今可好?” 于连生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慨叹,道:“一切都好。” 于连生无意与她多说,赵麒见状,忙扯着于连生的衣袖,道:“舅舅,咱们走罢,我和好儿还有好些东西没顽过呢。” 于连生笑道:“好,咱们走,你们看中了什么,舅舅给你们买。” 一行人渐行渐远,袭人不由得怔了怔,愣在当地。 她的两个丫头春桃和春杏赶了过来,道:“奶奶,咱们也该回去了,这条街过来看又能看到什么?都已经由朝廷做主了。” 袭人回首遥望两座国公府,门庭冷落,阶前黄叶满地,贴在门上的封条业已发黄变旧,在寒风中十分鲜明,她忍不住滴下泪来,哽咽道:“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下场,偌大的家就这样没了,也不知道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回南之后如何过活。” 春桃和春杏都没有作答,扶着她慢慢往家里走去。 行到途中,袭人忽然看到一个极标致的媳妇从自己眼前走过,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和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袭人登时怔住了,那媳妇没认出袭人,径自走过,袭人却认出了她,乃是当年从荣国府里撵出去的四儿,当时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儿被放了出去,听说许了一个庄稼汉子,想来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们夫妇平和喜乐,袭人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越发伤感。人人都说蒋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过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践,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从哥哥的意思,嫁一个寻常的庄稼汉子。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袭人带着两个丫头将近日做的针线送到针线铺子寄卖,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着热水上来,服侍她梳洗。 袭人对着镜子卸下头上的金钗银簪,放在空荡荡的妆奁里,她素日的梯己和蒋玉菡所留的财物这些年都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当铺,出来进去也只这几件衣裳首饰,免得打扮寒酸,让人笑话。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头油没有了。” 袭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儿出门就去买一瓶桂花油罢,总不能没有头油使。” 春桃略有几分踌躇,低声道:“咱们家已经没钱了,今儿寄卖的针线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钱,拿了钱,也得先结了肉铺和米铺的账。” 袭人忍不住道:“想当年一瓶桂花油算什么?脂粉头油玩意儿不知道作践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这时候还想什么往年?吃穿的钱都不足了。她还是当年蒋玉菡成亲时买来的丫头,服侍袭人多年,常常听袭人说荣国府当年如何富贵,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华丽,这些都听得烂熟于胸了。 袭人做完针线,每逢闲了,也只想这些,说些往事,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消遣,过了两日,去针线铺子送针线并结账,打算然后去肉铺和米铺付账。 刚踏进针线铺子,袭人便听有人惊疑一声,道:“可是袭人姐姐?” 袭人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从里间走出一名妇人,不是别个,却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现今唤作英莲,甄家娘子是姑苏人氏,绣工极好,英莲跟着宝钗做了几年活计,绣活儿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给金旺后,便开了一家针线铺子,平常卖些绣线花样料子,也收些针线寄卖,英莲模样儿标致,金旺舍不得她抛头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门,住在针线铺子后面的院落里,今日因在内堂听到袭人的声音,方走了出来。 袭人乍然见到她,亦觉纳罕,道:“你怎么在这里?” 英莲忙请她进内堂说话,笑道:“这是我们家的铺子,已经开了好几年了,因我画的花样儿好,绣的东西也好,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来我们这里?” 英莲素与袭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讳地开口。 袭人脸上泛红,羞愧道:“家里只剩我一个了,做些针线寄卖,勉强够吃喝的。” 英莲一怔,不由得连连叹息。 袭人问她道:“那年听说你找到了亲妈,过得日子甚好,你出门子的时候,我偏生不得出来,也没去贺喜,你如今可好?” 英莲叹道:“我妈前两年就去了,现今我过得好,调养了几年,好容易生了个姐儿,我婆婆带着去亲戚家,今日姐姐见不到了,下回姐姐来再见罢。不知姐姐如何?怎么自己做起针线卖了?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跟我说,若能帮得上,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袭人若无其事地道:“家里有房子有地,也有丫头小厮,过得并不差。” 英莲笑道:“姐姐过得好里,我也放心了。” 袭人听了,心里却十分羡慕她过的日子,当初自己嫌弃庄稼人粗鄙贫寒,不肯下嫁,后来花自芳给自己挑中了蒋玉菡,蒋玉菡生得好,又有家业,又有攒下来的东西,本道是良缘,谁知竟两地分离,哪里像四儿、香菱等人过得自在。 英莲天生有一种呆气,袭人说的话她毫不怀疑,只当袭人过得极好。 袭人不愿说实话,结了帐后便即告辞,打算日后的针线活计不送到这里来了,以免让人知道自己贫贱的处境,英莲却不知道,送她出去时还让袭人常来做客。 金旺听得一笑,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只怕人家还当你故意的呢!” 英莲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说?我见袭人姐姐衣裳打扮虽说是旧日的东西,倒也不失体面,而且她也说自己家里有房子有地的,想来不缺衣食。” 随即又嗔道:“你既见了袭人姐姐,怎么不跟我说?” 金旺笑道:“我又不认得什么花姑娘,什么袭人姐姐的,哪里知道竟是你的故人?你说她过得好,我看却不尽然,她们主仆三个来过几次了,一直都是这几件衣裳首饰,并未变过,若是日子过得好,何必卖针线活计?也只你当她的话是真。” 英莲听了,愕然不已。 金旺道:“荣国府都败了,他们能得什么好?别想这些了,眼瞅着快到重阳了,咱们往周家和赵家送的节礼别忘记了。” 英莲精神一振,道:“都预备妥当了,只等着送去。” 这些年全靠周家的体面,他们家的针线铺子方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因此每逢三节两寿,英莲和金旺都不忘送礼给周家,即使黛玉不在,他们也送去。 金旺家往各处送礼的时候,雪雁也在打点各处的礼物。 于连生刚送赵麒和好儿回来,雪雁便托他打发人替自己家将节礼送去,于连生自是答应不提,听赵麒和好儿绘声绘色地讲述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 雪雁听完,唯有叹息。 于连生不以为意,招手叫丫头带他们回房歇息,方回头对雪雁道:“都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也不必感慨,竟是好生教导麒儿和好儿要紧,这两日我带他们两个在京城游玩,遇到了不少人,都夸麒儿呢。” 雪雁却道:“麒儿还小,不该如此。” 德妃时时记挂着让赵麒做九皇子的伴读,在这节骨眼上小心为上。 于连生呵呵一笑,道:“德妃娘娘纵然有意又如何?老爷不愿意。老爷说了,给几位皇子挑选伴读时,只挑其外祖家或是亲戚家的表兄弟,不会选朝廷官宦名家子弟。” 雪雁心头一凛,抚掌道:“圣人果然英明。”选中后妃娘家的子弟为皇子伴读,杜绝了皇子和其他朝臣家来往,此乃其一,其二便是伴读也不是轻省的活儿,是诸位皇子自己人,便不容易生嫌隙,即使气恼,也不会伤了和气。 于连生长叹道:“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老爷的意思,虽说老爷不愿意选咱们麒儿做九皇子的伴读,但是德妃娘娘却未必放弃,宁可小心罢。” 雪雁点点头,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道:“如今几位皇子各自有了心思,老爷心里也不好受。” 雪雁反问道:“难道圣人没有打算?” 于连生摸了摸腕上的玛瑙串子,微微一笑,道:“老爷自然是有打算的,眼下老爷年富力强,只在心中考校诸位皇子罢了。只是他们年纪越大,心思越多,老爷也觉得烦闷不已,总没有什么妥善的法儿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读书办差。” 虽然长乾帝考究诸位皇子,但是知道诸位皇子对自己的皇位虎视眈眈,自然心寒。于连生跟着长乾帝日久,只为长乾帝不忿,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雪雁问道:“当真没有法子?” 于连生叹道:“夺嫡之争,素来都是你死我活,有什么法子?除非是立太子,可是即使立了太子,底下兄弟虎视眈眈,太子之位未必稳当,想当初义忠亲王老千岁不就是太子,后来坏了事儿被废了?老爷经历过腥风血雨,便不想看着诸位皇子们手足相残。” 雪雁莞尔道:“既然如此,不如密建皇储。” 于连生素知雪雁心思深细,忙问道:“何谓密建皇储?” 雪雁想起雍正帝所用的立储之法,道:“就是将传位诏书封入密匣内,由圣人择一秘密之处安置,届时由皇家宗室并文武大臣同时启匣为证,立密诏所定之储君为帝,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密诏中立了谁为储君,诸位皇子只能孝顺圣人,友爱兄弟,减少了彼此的纷争。” 于连生眼前顿时一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史书上所得,笑道:“我有一件好东西,麒儿想要,好儿也想要,虽说兄妹友爱,比别个不同,麒儿和好儿都不是小气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厚此薄彼,给谁都有不是,于是我便放入匣内,告诉麒儿和好儿,他们两个谁读的书好,谁写的字好,将来这东西我便给谁,为了得到这件东西,他们两个都勤勉起来。” 于连生沉吟片刻,点头道:“果然极好,我回去说给老爷听听。” 雪雁忙道:“哥哥千万别说是我想的法儿。” 于连生点头笑道:“放心。” 回到宫里,于连生果然不提雪雁的话,只说起外甥和外甥女的趣事,因道:“一件东西两个孩子都争,小的妹子想出了这个法儿,两个孩子都想得到,因此越发勤勉起来。” 长乾帝正因诸位皇子年纪渐长而烦恼,听了于连生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连生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长乾帝蓦地目露精光,问道:“你再说一遍?是什么法儿?” 于连生含笑说了第三遍,末了道:“匣子里的东西放着,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但是为了那件东西,两人都分外苦读。” 长乾帝哈哈大笑,道:“他们的心思越来越多了,你这法儿倒好。” 说完,长乾帝心中便想着此法,若是自己秘密建储,诸子都不知道谁能登基,必然相继奉承讨好自己,他们都想着自己的名字上密诏,即使仍有事端,但是也能减少他们手足相残的种种纷争,毕竟一旦在自己跟前不好了,便没了继承皇位的前程。 长乾帝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次日便召见群臣,颁布此法。 不管是王公宗室,还是文武臣子,听到这种法子,都相顾骇然,亦觉不解,皇长子等人却都心头凛然,暗暗苦笑,若是明立太子心里倒好,心里有数,如今密建皇储,谁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对手。 长乾帝笑道:“今诸子年纪尚幼,长者不过十八,朕亦不过三十有余,建储一事实在不急,必须谨慎些,但是人有旦夕祸福,不得不防之。朕已亲写密诏,封于匣中,置于大明宫正中高处,朕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诸王公大臣共览立帝。” 众人虽觉此法匪夷所思,但是都知道诸皇子之事,一时均无异议。 密建皇储之后,朝堂内外顿时为之消停。 长乾帝暗暗派人看着,得知诸位皇子不再针锋相对,虽然只是一是为之,但总比他们斗得你死我活强,遂与于连生说道:“虽然密诏建储此法甚妙,但是若是他们治死了对方,即便对方在密诏之上,到时我也只能重新改了密诏。” 于连生笑道:“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只能老爷费心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听巧姐儿说李纨进京,宝钗已死于寒冬雪地,雪雁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叹息不已,艳冠群芳的十二钗之首竟然去世了?金簪雪里埋,果然是应了判词所言么? 巧姐虽也应了判词,却远比判词上所言过得好,这也是因为凤姐早有预备的缘故。 雪雁看着巧姐,问道:“宝二奶奶身在金陵,如何这样年轻就没了?” 算着年纪宝钗与自己同龄,自己尚是芳华,宝钗怎么竟死了?虽说荣国府早已败落,但祭田尚在,不缺糊口之食,宝钗本身又是个极精明的女子,断不该早早亡故,除非是病死。 想到这一点,雪雁凝了凝神,果然听巧姐儿叹道:“祖母写信给二姑姑说,宝二叔叔走后不久,宝二婶婶旧病复发,凭是什么名医药方都治不得,若有从前吃的冷香丸倒好,只是片家境败落,哪里还吃得起冷香丸?故咳嗽了几年,一病去了。” 巧姐儿年纪虽小,却经历了世态炎凉,经过富贵,吃过苦头,若没有刘姥姥,只怕她的下场比宝钗还不如,哪里有今日夫妇和乐之喜。 雪雁暗忖,宝钗吃冷香丸才能治好的病,实际上她觉得冷香丸治标不治本,只是压抑着从胎里带来的热毒,配那么一料丸药,稀奇古怪倒也罢了,雨水雪水花蕊儿这些还能找得到,不过费几年工夫,难得的却是那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没有药引子,什么都药都配不成。落魄之家,失夫之妇,无引之药,无不昭示着宝钗的种种不如意。 当年雪雁私下就曾经说过,黛玉身娇体弱,虽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但是人参肉桂燕窝易得,只要不受气,从年轻时开始保养,总能调理得好,这些年黛玉可不是好得七七八八?而宝钗则不同,没有了药引子,家里又没有钱,拿什么来治病? 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叹息了几句,雪雁撇开宝钗,问道:“珠大奶奶进京了?几时的事儿?” 巧姐儿想了想,方道:“只听二姑姑说起过,兰哥哥已经做了官,故珠大伯母进京来替兰哥哥打点,虽说与我们并无甚往来,倒是和二姑姑通过书信。” 乍然听到贾兰已经做了官,雪雁不免有几分惊奇,沉吟道:“兰哥儿做了官?想是从军罢?”贾家犯了事儿,即使李纨是节妇,贾兰也不能从科举,幸而李纨娘家人尚在,其父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曾为国子监祭酒,学生极多,荐举贾兰从军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至于巧姐儿所说李纨和她没有来往,雪雁觉得此举虽稍嫌凉薄,却在情理之中,也难为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含辛茹苦地抚育儿子。 巧姐儿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得极好,虽没往年的富贵,却更显得安乐祥和,倒也不羡慕李纨母子,说不准李纨母子还没自己过得自在呢,点头道:“正是。二姑姑说,兰哥哥和菌哥哥文武双全,既不能科举,便都从了军,在军中敢拼杀,况且兰哥哥又是读书识字的人,因军中兵士多不识字,故兰哥哥很受上面倚重,已经升了七品。” 雪雁听了,点头不语。 巧姐儿又道:“姐姐回京了,不知林姑姑现今在西海沿子可好?林姑姑自打出了京,一去就是六年,竟不曾回来一次,前儿去看我妈,还听我妈念叨着呢。” 提起黛玉,雪雁脸上便堆满了笑意,离开西海沿子进京时她最不舍得的就是黛玉,也不知道周白的身子骨现今如何了,不觉十分挂念,道:“我们姑娘一切安好,我来时还提起诸位奶奶姑娘哥儿们,心里惦记着大伙儿。” 她本想说王夫人已死,但是想到贾兰如今蒸蒸日上,一旦王夫人亡故后的消息传来,势必要回乡守孝,一去三年,少不得断了青云路,便将此事吞咽了下去。 雪雁也想到了别人,薛蝌做生意时,时常来往于西海沿子和金陵、京城一带,若是有心,他们未必不会不知道王夫人已去,只是她却不知薛蝌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况且王夫人重罪缠身,死于流放之地不是什么好名声,故薛蝌未曾说过。 巧姐儿不知其中的缘故,感激道:“如此甚好,我们在京城也便安心了。” 他们家这些年全凭着亲戚的余荫得了平安,尤其是黛玉,不然早就被人惦记着了,贫寒之家,有几个家业,她又生得齐整,头两年不是没人打过主意,幸而迎春来过一回,浩浩荡荡的官家太太,威仪天成,贾芸夫妇也常来探望,方令先前打主意的人息了心思。 旁边的赵云早命小厮请了板儿过去跟前,彼此见过后,询问他的学业,板儿进出过荣国府,如今长大了,又读了书,倒也不胆怯,且他也知道赵云曾经中过举人,现今又是丁忧的官员,忙毕恭毕敬地回答,口齿清楚,谈吐有致。 巧姐儿见状心喜,赵云和雪雁都是有能为的人,得他们青睐自然好处极多。 世事无常,令人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他们竟换了一个过子,昔日的主子锒铛入狱的有,沦落乡野的有,早早亡故的也有,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而那时的小丫头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成为今日的四品诰命。虽然赵云因面容毁损之故,一生官职止步于此,但是一般四品官员又哪里比得上赵云和雪雁夫妇的人脉。 重阳节后,巧姐儿同婆婆上门拜见,雪雁招待得十分周到,又想到板儿现今在家苦读,央赵云修书一封,荐举他到一位极有名的大儒那里读书,王家现今有一点子家业,也供应得起,自是感恩戴德,倒与赵家时常来往,此乃后话不提。 却说雪雁一家至傍晚下山回家,各自回房梳洗,便有人来请赵云并赵麒一同过去。 赵云和雪雁相视一眼,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么? 雪雁眼珠一转,赵云不好开口,便由她询问请赵云父子过去做什么,她开了口,来人自然不好不答,可巧来的是赵家本家的一个子侄,忙道:“听说是宫里娘娘的娘家侄子,来了咱们这里,听闻叔父的名声,特特来请叔父和麒兄弟过去一会。哎哟哟,好大的排场,锦衣玉带,浩浩荡荡的,叔父如今做了官儿,也比不得他们排场大呢。” 赵云眉头一皱,心中虽怒,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雪雁听了,忙问是哪一家娘娘,当她听说是德妃的娘家侄子韩旭,今年不过七八岁年纪,正是九皇子的伴读人选,便猜测到了韩旭的来意,幸亏她先前得了于连生透露出来的消息,无论德妃和韩家如何谋划,当今都不会点赵麒为九皇子的伴读。 别说赵云只是寻常的四品官儿,便是封疆大吏,他们也不想涉足夺嫡之争,从龙之功固然能够平步青云,但若没有看准,被新帝忌讳,却是灭顶之灾。 赵云淡淡地道:“替我告罪一声,如今热孝在身,实不能赴宴吃酒玩乐。” 读书之人本就有一腔傲气,韩旭虽是德妃的娘家侄子,出身世家,但追根究底,就是个白身,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不说他正在守孝,便是已经出了孝,也没有他去给一个白身作陪的道理,更何况他和雪雁同心,不愿涉入夺嫡之争。 看到来人颇是为难,雪雁听出赵云语气中的不满,她心中也有些恼意,但是却不能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忙婉转解释道:“好侄子,好歹替我们在贵客跟前赔个不是,按理原不该辞的,只是你叔父实在去不得。” 见他面有不信之色,雪雁不急不缓地道:“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千里迢迢地从西海沿子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昼夜兼程,到家头一日你叔父顾不得歇息便守在老太太灵前,不论昼夜,草席砖枕,受了寒气,吃了几日药才好些,只不敢让外面知道,不料今儿陪我们娘儿们几个上山,偏又吹了风,有些儿咳嗽,正想着再抓两剂药煎了吃呢,可巧你来了。” 赵云虽然做了官,赵家本族倒不是十分害怕,毕竟是自家人,老族长并族老们也能他说几句,但是对于雪雁他们却是敬到了十二分,谁都知道她说话比赵云还管用,故只得应了这话,回去禀告正陪着韩旭的镇上大小人物并族老们。 赵老族长等人听了,忙向韩旭告罪。 他们已经陪了韩旭一天了,韩旭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询问赵云父子,老赵家才兴旺起来,凭什么得到娘娘侄子的青睐?赵老族长上了年纪,也不懂京城里的尔虞我诈,但是他眼明心亮,他们老赵家就出了赵云这么一个人尖儿,为人处世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既然不愿结交宫里娘娘的侄子,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故言辞十分谨慎。 韩旭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纵然聪慧无双,亦年幼气盛,见赵云父子油盐不进,老族长说话也颠三倒四,没有半句有用的消息,脸上登时流露出三分不悦来。 赵老族长心中暗暗叫苦,幸而他人老成精,挑些好话奉承。 韩旭哪里是赵老族长的对手,不多时便消了气,心下却越发拿定了主意,赵云父子不知好歹,更该将赵麒放在眼前,到时候做了九皇子的伴读,还怕九皇子不替自己出气?因此,竟而要在镇上小住几天。 雪雁知道后,忙与赵云商议。 赵云道:“先前同老师说定了,重阳节后让麒哥儿过去跟老师读书,既然他们来势汹汹,咱们且避一避,明儿一早我就送麒哥儿过去。”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 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韩旭便找不到人了,见不着面,自然结交不得,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赵云想到的,雪雁也想到了,一则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韩旭便找不到人了,见不着面,自然结交不得,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赵麒年纪虽幼,却颇懂事,且他极爱读书,闻得宁先生乃是父亲恩师,满腹经纶,又深恐自己落后于周玄,故听父母说起,便一口答应了。 次日一早起来,雪雁同赵云梳洗完,仔细查看给宁家的拜礼,唯恐有所疏漏。 赵麒和好儿一双兄妹携手过来,先行了礼请安问好。 如今正值清晨,很有些凉意,兄妹二人俱换了秋衣,赵麒倒罢了,出门在外,穿得并不寡淡,好儿却穿着玉色银枫叶夹袄,系着水绿绫子面白色绸里的裙子,因赵老太太去世之故留了头发,用青色丝绳挽着双鬟,更显得娇嫩非常。 赵麒素疼妹妹,只是这一回出门读书,怕得好几日才能回来,心下十分不舍。 好儿听说自己日后好几日都见不到哥哥,眼圈儿顿时红了。 赵云见状,忙抱着女儿安慰,较之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赵云极娇宠女儿,安慰了她好半日,方对雪雁笑道:“一会子我送麒哥儿去老师府上,带好儿一同去,让老师见见,然后再带她回来。” 雪雁嗔道:“送麒哥儿去,是为了读书,带她去,岂不打扰了先生?” 好儿朝她扮了个鬼脸,搂着赵云的脖颈不放。 雪雁到底拗不过他们父女,况且对于儿女她向来一视同仁,若非世人重男轻女,她早已送好儿同赵麒一同上学了,因此用过早饭,便任由赵云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驾车进城。 他们去后不多时,香桃过来道:“奶奶,咱们收的节礼都收拾妥当了。” 重阳节礼他们送出去得多,收到的也多,因一家老小吃用不完,雪雁便吩咐下面清点一番,将可以送人的点心酒水尺头等挑出来,道:“按着从前的规矩,先送老宅和外祖家一些,剩下的给各家些,不必太多,就说给下面孩子们尝个鲜儿,或是用尺头做身衣裳。” 香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他们在八景镇还要住一二年,虽说守孝,也并非不与人来往,只是不敢宴乐罢了,雪雁难得清闲,命人拿出皮子和布匹做冬衣,主子各六套,下人们各两套。 才动了几针,忽有人捧着帖子进来,笑道:“奶奶,这是姨奶奶家送的帖子。” 雪雁忙命人呈上来。 所谓姨奶奶指的是赖欣荣,现今她丈夫仍在苦读。 荣国府被抄后,赖家随之大伤元气,后来在断荣国府的案子时,又查出了账上亏空,波及赖家,抄了家,封了宅子,然而赖家家底比一般官宦之家都丰厚,仍旧有房子有地,不缺吃穿,亦不缺下人服侍,赖尚荣还在做他的官儿。 虽说雪雁不喜赖家从荣国府所贪污的银两,但是既为赖家之女,她并没有因为与赖家疏淡,这些年她不在京城,但送往京城的礼物中都有一份是赖家的。 如今赖嬷嬷已经去了,赖尚荣也官至六品,赖大夫妇并没有去赖尚荣的任上,在那里虽然能做老太爷老太太,享受富贵,但在京城里却能为赖尚荣打点前程,不会断了与雪雁的来往,所以住在京城里。 欣荣这回下帖子乃是有事所求,定在三日后登门拜见,雪雁看罢,忙命人回帖。 晚间赵云带着好儿从宁家回来,雪雁说与他听,赵云微一沉吟,道:“想是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因为咱们回京,故来往罢了。” 雪雁见好儿面上似有困倦,忙叫香橼带她下去安歇,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赖家虽说败了,底子犹存,大姐姐又是出嫁的女儿,凭荣国府如何也不能殃及到她,只是我料想必定不如从前赖家依附着荣国府的时候了,与咱们来往,少不得也要借几分势。” 说到此处,不禁微微有些叹息。 赵云笑道:“情理之中。” 话题一转,他开口道:“今儿给老师请安,老师考校了麒哥儿一番,连声说麒哥儿比我这般年岁还要强些,心里十分喜欢,说必定倾囊传授。” 雪雁大喜,眉开眼笑道:“果然?” 赵云点了点头,雪雁心中更是喜悦无限。 赵云幼时读书在八景镇已是极好了,然而和他比起来,赵麒却是耳濡目染,比他受到的教导更多更好,赵麒有父母启蒙,又得黛玉教导过,后来同周玄一起上学,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兼之他天资聪颖,自然比赵云强得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也就是学而优则仕。 对于八股文雪雁虽觉不以为然,但是科举流传千年,却是寒门学子唯一晋身之路,总有其道理,即便是现代不也是需要经过考试方能晋身?科举唯有考中,方能辅国治民,或许有人如贾宝玉一般说是国贼禄鬼,为了求名夺利而读书,但是雪雁觉得不能以偏概全,而且那些学子学的并不独八股文一项,更有君子六艺等等,因此她盼着儿子能学有所成。 赵云笑道:“老师见了好儿,心里很喜欢,特地给好儿取了学名,叫我们好生教养。” 雪雁忙问学名为何,赵云道:“名曰丽。” 赵丽,丽字看似极俗,却是大雅,意蕴幽深。 雪雁听了,亦觉喜欢,遂令下人改口,称呼好儿为丽姐儿。 好儿从前的性子十分跳脱,读书也不用心,得了学名之后,竟乖巧地随着雪雁读书认字,虽然仍旧淘气,却比之前显得稳重了几分。 疏忽数日即过,雪雁惊喜地发现好儿的资质亦是上乘,灵慧颇似黛玉,于是诗词一道极有天赋,虽然年纪甚小,诗词布局也十分俗套,词句并不极雅,但是她小小年纪便能成诗数句,雪雁觉得女儿强过自己几倍。 雪雁特地把好儿作的两首诗记下来,打算给黛玉写信时告知她。 欣荣送的帖子说是今日过来,雪雁收拾一番,不多时,果然听说人到了。 雪雁携着好儿亲自迎了欣荣进来,见欣荣身上穿得并不鲜艳,倒有几分暗淡,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态,不由得十分诧异,不动声色地道:“姐姐怎么没带哥儿姐儿过来?” 她不知道欣荣自觉到了这把年纪,很不用像小媳妇时的打扮新鲜,加上丈夫有两个标致的通房丫头放在屋里,故显得格外端庄,很有主母风范,开口笑道:“原先打算带了孩子们过来,不想前儿夜里着了凉,都病了。” 雪雁忙道:“如今可好些了?” 欣荣笑道:“已经吃了药,好了□分,只在家养着。” 话虽如此说,雪雁仍旧命香椿预备药材补品,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一点子补品倒好,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姐姐拿些家去,给哥儿姐儿们补补。” 欣荣不难于此,也没推辞,道谢再三,方收了。 雪雁叫好儿上前拜见,欣荣伸手揽在怀里,赞叹不已,道:“前儿你们老太太的丧事上我已见了好儿,觉得和你十分像,这才多久?越发出挑了。” 上回见面时,欣荣送了丰厚的表礼,好儿依稀记得,行了礼后,笑嘻嘻地不开口。 欣荣见了,心里越发喜欢,她极想同雪雁结亲,毕竟雪雁非是当年的小丫头,和她结亲,好处极多,奈何自己夫君读书不成,哪里配得上他们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凭着赵云和雪雁,只怕极多的人家都想惦记着呢。 雪雁鉴貌辨色,暗暗一笑,嘴里谦逊道:“前儿先生给取了个学名,稳重了些,若是节前见,还跟从前一样,禁不住姐姐夸她。” 欣荣又夸了几句,话过三巡,方提起来意,面上带着一抹羞愧,道:“按理说,不该来打搅妹妹,只是我们老太太说自己身上不好,得用人参配药,家里只剩下一些参膏芦须,竟没有上好的人参,虽有银子,妹妹也知道外头药铺哪有上好的?便是参行里也都是一枝人参截作两三断,镶嵌了参须。走了多家药铺,得的都是不好的,我们老太太又挑剔,人参略差一些儿老爷便说我舍不得钱,少不得来求妹妹。” 说到这里,欣荣羞愧之余,又流露出几分沧桑之色。 雪雁听了忙道:“咱们姐妹俩说什么求不求的?倒生分了。姐姐要人参,我们家有好些呢,送姐姐两支又何妨?”她知道欣荣在夫家日子并不好过,从前荣国府尚在,赖家依附着荣国府,欣荣的夫家把她当真佛供着,如今荣国府不在了,赖家也损失大宅子和十几万财物,家计不如从前,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权贵所占,她夫家立时便变了嘴脸,好在赖尚荣仍在为官,自己又很有些体面,他们倒也不敢真的对欣荣颐指气使。 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连生送的人参,香桃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打开与欣荣瞧,一共两支人参,都是拇指粗细,头小身粗,十分名贵。 欣荣却道:“太珍贵了,我们老太太也用不着,妹妹不妨另换比这差些的。” 雪雁闻言,顿时一怔。 欣荣莞尔一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来求你,你必定送我上好的,只是我们老太太哪里是真病了?不过是听说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参肉桂补身,得了人参养荣丸的方子便要配药吃,又嫌药铺里的不好,非得叫我拿银子去买上好的,若见了妹妹送的这人参,明儿指不定还有什么主意,不知道得烦劳妹妹多少回呢!妹妹好心,我却不能如此。” 雪雁恍然大悟,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参,在他们家虽说是次一等的,在外头也是极难得,道:“人参大热大补,好端端的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你也多劝劝你们老太太些。” 欣荣笑容顿失,苦涩地道:“我若能劝得住,也不会来劳烦妹妹了。自打家里出了事,哥哥多年没有升官,老太太就看我不顺眼,成日家挑三拣四,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样样都要,略有一些儿怠慢,就哭天喊地骂我不孝。” 雪雁眉头一皱,道:“你也别太纵容了,挥霍得多了,日后孩子们怎么办?若不是姐姐当年嫁妆 丰厚,姐夫如今哪里能顺顺畅畅地读书?也忒得陇望蜀了。” 欣荣道:“妹妹放心,我理会得。” 如今雪雁归京,谅他们也不敢再对自己使脸色。 彼时香桃已另拿了人参过来,亦是两支,都是手指头粗细的,欣荣看了一眼,道:“这也是上好的人参,便是三十换都难得,妹妹破费了。” 雪雁微微一笑,又指着先前拿来的人参道:“我也并没有破费,都是别人送的,姐姐也知道我哥哥,哪一日没人送东西,吃用不完的,这几支人参姐姐只管都拿去,好的自己留着,说不定将来用得上,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给老太太配药罢。” 欣荣听了,感激不尽。 姐妹二人说起城中之事,雪雁知她消息灵通,便问起李纨母子二人来。 欣荣道:“这大奶奶也是个有能为的人,兰哥儿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办,如今兰哥儿做了官,又有娘家人帮扶,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只是为人稍显凉薄了些,对于荣国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顾,守着这样的婆婆,兰哥儿媳妇日子虽说不差,但也说不上好。” 寡母婆婆多对己子爱如珍宝,深恐媳妇夺走了爱子,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对媳妇多不和善,不独李纨如此。 听欣荣这么一说,雪雁忽然想起李三来。 老太太办丧事时,桑家打发人过来,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妇二人,与雪雁闲话时提起李三之妻唏嘘不已,雪雁方知道一些,较之李纨,李母更为吝啬刻薄,毕竟李纨读书识字明理,又要借助媳妇的娘家,故不曾十分苛刻。 李母不同,虽也明理,却自觉儿子最好,旁人都是都理当伺候他,又觉得连雪雁都配不上李三,现今的媳妇能嫁到他们家实在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纵是家资饶富,自己也读书识字,教养孩子,可有这么一个婆婆在上头,实在难过,偏生李母虽病着,却因用人参养着,虽未痊愈,却也未曾丧命,现今还活得好好的。 雪雁听到这里时,感慨万千,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李三,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难怪人都说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长寿,想来李母便是如此罢。 不管他们如何,都与自己无关,欣荣走后,雪雁收拾她送的礼物时,赫然发现送的礼物极重,虽不足人参之贵,但也有百两之巨,可见其用心。 雪雁暗暗感叹了几句,欣荣行事有章法,有来有往,日后才能长久,如此甚好。 过了几日,雪雁打发人给赖大家的送果子,忽然收到了黛玉的书信。 黛玉信中说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良田干裂,颗粒无收,因有周鸿坐镇,底下不敢贪污,说服了当地不少豪绅开仓放粮,黛玉做主率先将两家积存的粮食都济了灾民,又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派人从各地收购粮食运来,又免了今年的租子,耕种之时发放粮种,因百姓之家也有一点存粮,如此一来,除了救急不及的外,饿死之人竟不足百人。 与黛玉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折子,长乾帝立时命人加急发放赈灾粮款,还褒奖了周鸿夫妇一番不说,又令当地官员齐心协力开仓放粮。 雪雁忙回了黛玉的书信,她本就将自家托付给黛玉,那些粮食既能救人,何必白放着霉烂,临行前曾与黛玉说过,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若是有灾,只管动用自家钱粮,故十分赞同黛玉所为,同时又打点东西,托去赈灾的人送往西海沿子。 黛玉爱书,也爱打扮,她们主仆两个至今都未曾改变丝毫,仍有闺阁女儿时的爽利,她们还不到三十岁,正值芳龄,风华绝代,就算都有了儿女,也不愿意像当下女子那样,到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颜色的衣服,以示端庄稳重,因此雪雁特特选了许多京城中新鲜花样的布料、首饰、宫花等物送给黛玉。 黛玉收到东西时已将是年下了,这一年本地虽然大旱,但秋后就得了雨水,旱情缓解,耕种得宜,又有了朝廷发放的钱粮,百姓感恩戴德,渡过了难关。 她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觉得十分疲惫,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紫鹃等管事媳妇操持,人情往来多不出门,到了她这样的身份,在此地只有旁人来拜她的,没有她去拜别人的,红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辞,只打发下人送礼。 看着雪雁送的礼,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红蟒缎,道:“这是上用的,想来是于总管送给雪雁的,给白哥儿做件小袄倒好。”经过悉心照料,周白比从前好了些,黛玉又得老人的嘱咐,给白哥儿穿得鲜艳些,这两个月虽然咳嗽些,却没再病得让自己担心。 紫鹃陪笑道:“这一年忙着赈灾,奶奶不曾做新衣裳,如今也该做几身。” 黛玉点头一笑,见奶娘抱了周白过来,忙命放在自己身边,逗了一会子,道:“雪雁送的绸缎你们拿两匹去做衣裳,过年好穿,宫花儿也各拿两支。” 紫鹃带着丫头们连忙过来磕头。 晚间周鸿在营中未归,周玄过来陪着母亲用饭,饭后黛玉细心地问了学业,见他日益长进,大有父亲之风,不禁喜悦非凡,等周玄走后,摸了摸隆起的肚腹,黛玉微微叹息,可惜林家终究无后,也没有人给父母上坟烧香。 想到林家,黛玉不禁长吁短叹,却也知道纵然自己再生数子,亦不能承继林家香火。 黛玉怀的这一胎比前两胎都艰难些,吃不下,睡不好,慌得紫鹃等人想尽了办法,周鸿几乎都是白天在军营里,晚间纵马回来安抚,饶是这么着,黛玉本就不丰腴的身子,更显得纤细,直到怀胎六七个月后方渐渐好起来。 七月七日,黛玉平安产下一子,和周玄的儒雅、周白的纤弱不同,此子十哭声洪亮,眉浓眼黑,十分壮实,一个奶娘的奶水竟然不够他吃,须得两个方足,消息送到京城,周夫人和雪雁都为之欢喜不已,七月如火,故周元给他取名为周赤。 雪雁听说后,笑道:“难道三公子生得这样壮实,难道将来要从武不成?” 现今周玄喜爱读书,将来必定从科举出身,周白身子弱,前程未知,周赤如此,她又从信中黛玉口中得知,周赤自出生后清醒之时总是手舞足蹈,腿脚十分有劲,奶娘身上常现淤青,周鸿说此子根骨极佳,有学武的天赋。 雪雁本是随口说笑,却不料竟一语成真,周赤后来果然继承父业,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此时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大有长进,因年初长乾帝命九皇子读书,选了韩旭并韩家另一位旁支子弟做伴读,只说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未曾选他,德妃十分不忿,暗恨赵云和雪雁夫妇不知好歹,底下人为了奉承她,竟然来寻赵家的晦气,在赵家的商铺捣乱。 雪雁和赵云回京后守孝,因清闲得很,赵云便置办了不少商铺、田庄和宅子,都放在雪雁名下,另外还得了一处温泉庄子,那家官宦原是赵云的同窗,偏生坏了事,虽未抄家灭族,但大伤元气,所以变卖了京城的产业回乡,因与赵云极熟,便卖给了赵云,雪雁和赵云得了这庄子后欢喜不已,时常过去小住。 那些人很是闹腾了些日子,弄得赵家的铺子不敢开张,一旦开张,必定有人来闹,影响了生意,或说他们卖的东西不好,或说他们坑人,种种理由不一而足。 赵云查清那些人是为了奉承德妃自作主张,暗暗冷笑一声,他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何况消息素来灵通,当即收集了那些人的罪证,做这些事的人或是欺男霸女,或是贪污受贿,总而言之,没有清白无辜的,将罪证悄悄送到其政敌手中,不过数月,他们统统落下马来。 长乾帝从于连生口中得知后,笑道:“不正面交锋,反釜底抽薪,倒是个能人。” 于连生道:“老爷谬赞了,小的这妹夫性子太烈了些。”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忍气吞声,我反而看轻了他,如今用罪证来解决奉承德妃的一干人等,真真好本事。我记得你这个妹夫是举人出身?” 于连生谨慎地道:“回老爷,是。” 长乾帝想起赵云因为面上残缺遂不能科举,一生亦只能止步于四品,然而这等人才若是任由埋没,实在可惜,道:“我记得赵云如今丁忧在家,何时出孝?” 于连生心中一喜,赵云还没出孝便被长乾帝记挂着,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忙道:“按着他们家老太太去世算的话,年底便该出孝了,然而当时赵云身在西海沿子,知道消息是去年二月,因此明年五月方能出孝。” 算一算,也就半年多。 长乾帝道:“既这么着,你且记在心里,等到五月时赵云上了折子,提醒我批阅。” 于连生满口答应,长乾帝这么说,意思就是赵云一出孝便能复职。 转眼间就到了来年五月,赵云和雪雁设宴请客,脱了孝服,因得了于连生先前的嘱咐,赵云出孝后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去,他本是武职幕僚,在周鸿麾下,本意也是愿意重新回到西海沿子辅助周鸿,不想长乾帝看到折子后,却点他为从三品京营游击将军。 旨意下来,雪雁又惊又喜,外面亦是群情耸动。 赵云面有瑕疵人尽皆知,人人都以为他止步于四品,毕竟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普天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即便是四品亦已是极为难得,谁也没有想到他竟能跨过这道坎儿成为三品官员,即便是从三品武官,也足见深受当今信任。 朝堂内外人心如何,长乾帝心中明白,不少人暗暗与皇子来往,虽说诸位嫡出皇子十分懂事,并未结党营私,但其他皇子可都是为自己拉拢势力,因此皇宫内外的守卫以及京营统领长乾帝都选择最能让自己信任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赵云无党无派,又是于连生的妹夫,心性品格都无可挑剔,长乾帝自然愿意额外恩典重用。 雪雁却有些惋惜,若在京城,她就很难再见到黛玉了。 除了守孝二年多,她和黛玉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现在黛玉远在西海沿子,自己却在京城,再相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何能不想念? 赵云走马上任后,一家搬回了城里,赵云当差,雪雁则出门应酬,好容易出了孝,自然要各处酬谢一番,先是忠顺王府,后是宁安郡主府,然后周家、桑家、张家、宁家、霍家等等,雪雁一家不落得送帖子过去,然后登门拜见,其后方是赖家、唐家、薛家等处。 这一日雪雁在薛家同邢岫烟说话,忽然有人来报丧,说是贾兰死了。 雪雁和邢岫烟登时大吃一惊,贾兰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 贾兰如今仍是七品,在外从军,大约是李纨自知本性,羞于见人,不曾与雪雁邢岫烟等人有所来往,她既如此,雪雁自然不能登门,以免给人耀武扬威的印象,没想到贾兰随军剿匪中竟被剿匪飞箭射死,可怜了家中的寡母寡妻,哭得不能自已。 雪雁同邢岫烟换了素服过去,只见李纨从贾兰之妻浑身缟素,憔悴不堪,一旁奶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雪雁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管什么言语都无法安慰,唯有叹息。 李纨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自打兰儿做官,便说要替我挣下诰命,今年才请封了的七品敕命,凤冠霞帔在身,哪里想到兰儿竟先我而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三个。都说积阴德,积阴德,想是我的阴德不够,才让我中年丧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宁可兰儿在家庸庸碌碌,也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可惜如今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邢岫烟安慰道:“嫂子节哀顺变罢,这世事无常,谁能说得?若能知道后事,也就没有后悔一说了。好歹兰哥儿还留了个哥儿,等着嫂子抚养呢。” 看到孙子的脸庞,李纨登时放声大哭。 雪雁知道自己现在风光,一直闭嘴不说话,免得他们更加伤心,当初她只道贾兰做官,李纨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再没料到贾兰竟然会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军者众,死的又何尝贾兰一人。 贾兰死后,除了李纨,其妻也恩赏为七品敕命,婆媳二人带着孙子送贾兰的棺木回南,雪雁亲自去送了,回来后便觉得身上不爽,一诊脉,竟是有了身孕。 算算时间,竟是刚出孝时所得。 每每有人打趣,雪雁总是羞得满脸通红。 赵云同雪雁的孩子算是少的了,只有赵麒和好儿两个,如今有了喜,阖家俱欢。 夫妇二人居住京城,本想给赵麒请个先生,不料宁先生爱其天赋,自己又闲来无事,竟不肯他们另寻他人,仍由自己教导赵麒,赵麒今年不过九岁,除了一笔好字,已能做得好文章了,只是从不叫他显露于人前,除了宁先生的几个至交外,外人丝毫不知。 次年二月的花朝节,雪雁生下一子,宁先生起名为赵麟,同赵麒恰是麒麟之意。 雪雁本自打算写信给黛玉报喜,不料长乾帝忽然降下旨意,命周鸿回京述职,此时西海沿子已经平定,各国来朝俯首称臣,同时海防修建得十分坚固,水师亦是勇猛无比,长乾帝有心调任周鸿平定西北蛮夷,故令其回京。 雪雁得知消息后,喜悦非常,息了写信之心。周鸿既然回京,黛玉自然也跟着回来,她本来只道难见黛玉了,谁承想这么快就能相见了。 周夫人急急忙忙地收拾房间,安插器具,只盼着一别近十年的长子一家早日归来。 因周鸿得了长乾帝的密旨,知道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同时胡雍也得了赦免,黛玉收拾东西,连同雪雁的一起,又变卖家中产业,吃了践行酒,方同胡雍一起乘船回京,从海道转为长江水道时路过江南,周鸿便携着黛玉去了姑苏一趟,拜祭林如海夫妇。 一别十年,再次回到苏州,黛玉只觉得恍然如梦。 闻得周鸿和黛玉回乡,姑苏不少人都前来拜见,林家族人更是毕恭毕敬,这些年有黛玉的帮衬,周家的扶持,林家已出了不少进士,且在仕途上平稳非常。 黛玉一一见过后,便准备离开,不想在离开前一天,忽然有人来拜见。 黛玉看了帖子,却是昔年的老管家,如今的五品官之祖父,忙命人快请。 因老管家如今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白发苍苍,黛玉并不避讳见面,同周鸿一同见他,又让人给他看座。 看到黛玉风华迫人,气度卓然,又见周鸿英姿勃发,气势凌人,端的天生一对,老管家不由得老怀大畅,含泪道:“老爷临终前只念着姑奶奶,如今在九泉之下知道姑奶奶有了这样的终身,又有了三个哥儿,定然是欢喜不已。” 黛玉眼圈儿一红,道:“有老老管家记挂着,那一年我们来,怎么不曾见?”周鸿忙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意似安慰。 提起此事,老管家也觉得伤感,道:“谁也不曾想姑奶奶那一年竟能回来,老奴那孙子从前得老爷的恩典,放出去捐了个官儿,如今已经五品了,偏那一年我们随着是孙子去了任上,故不曾来给姑奶奶请安。如今听说姑奶奶回来了,慌得不得了,忙忙地过来。” 黛玉道:“若不是令孙有能为,也难有今日成就,现今在哪里就任?” 老管家听她称赞自己的孙子,十分欢喜地道:“如今在山东做官儿,因老奴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便先回来了,巧得很,今年才回来,就见到了姑奶奶。” 黛玉听了,也觉得欢喜。 老管家不见雪雁,便问了几句,黛玉忙将雪雁待自己之事拣了一些要紧的告诉他。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果然没看错雪雁那孩子,这样忠义,有了这样的终身,想是老天也记得她对姑奶奶的心,我那年听我孙子说,心里还念佛呢!还有一件事我记在心里,好容易遇到了姑奶奶,非得告诉姑奶奶不可。” 黛玉不解什么事值得老管家记到如今,忙问是何事。 老管家道:“姑奶奶跟着琏二爷进京后,咱们这些老奴才有不少都记挂着姑奶奶,姑奶奶怕是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暗中看着姑娘,原想着若是荣国府照料姑奶奶不周,咱们定然会想方设法地送姑娘回乡,知道姑奶奶平安嫁到姑爷家后,他们也就各自离开了,只是姑奶奶不知道罢了。另有一件事,老爷交代了老奴,就是关于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黛玉听到这些事,忍不住心中澎湃,早知父亲安排妥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想来父亲是怕荣国府对自己不好,自己孤身一人也不好回乡才安排的罢? 听老管家提起两万两黄金,黛玉微微一怔,问道:“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一共送出去两万两黄金,我恍惚听说姑奶奶只得了一万五千两,一家是桑家老爷子给的一万两,一家是季御史季大人家的五千两,另外五千两竟不见了踪影儿,偏生见不着姑奶奶,也不敢给姑奶奶去信,方耽误至今。没想到老爷也有看错人的时候,那杜大人清正廉洁,人尽皆知,谁承想竟贪了老爷托给他的五千两黄金。” 黛玉忙问道:“是哪个杜大人?” 老管家道:“还有哪个杜大人?就是那个杜莲杜大人,听说如今已经是极大的官儿了。” 乍然听说吞没林如海留给自己五千两黄金的人竟是大清官杜莲,莫说黛玉和周鸿夫妇二人,便是房内紫鹃等管事媳妇丫头们得知此事也都大吃一惊,谁不知道杜莲是大清官,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 黛玉想起赵氏,在京城时有所来往,脾气也相投,记得公公说杜莲之子杜仲也是年轻有为,品格出众,若是杜莲吞没父亲遗财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影响杜仲的前程。 黛玉将这件事藏于心中,命紫鹃等人都不许传出去,杜莲虽吞没了钱,其子其媳却都不错,时过境迁,完全没有必要再提起此事,一是黛玉豁达,二则是她听说过杜家种种事迹,不忍心杜仲因为其父坏了前程。 她本无意追究此事了,没想到回京后不久,启程去西北之前,却得了杜仲归还的五千两黄金以及杜夫人的忏悔,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他们并未久留姑苏,次日别过姑苏众人,一行人启程回京。 抵达京城时正是初冬,风飒飒,雪如画。 周鸿和黛玉都没有自己的府邸,回到周家,一家人相见,悲喜交集,自然不必细说。 看到三个举止迥然不同的大孙子,周元和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周元考校周玄的学问,十分满意,闻得周白多病,周夫人忙将其揽在怀里,担心得不得了。 周鸿进京便即面圣,长乾帝龙心大悦,论其功,封其职,乃为镇北侯,执掌西北一干军民要务,令其一个月后启程,赶赴西北,抵达之时正是来年开春对战沙场之时,这一个月周鸿便放假在家,同父母团聚,并见故旧世交。 黛玉从一品夫人升为超品侯夫人,前来贺喜者众多。 雪雁比别人先来一步,她同黛玉情非寻常,自然亲密,带了孩子过来,笑道:“我记得那一年妙玉师父说姑娘能做到侯爷夫人,不想如今果然是侯爷夫人了。” 黛玉莞尔一笑,道:“说我做什么?你如今也是三品淑人,比谁差了?倒是你,我来了才听说你又生了个儿子,竟和我同一日的生日,快让我看看。我们赤哥儿你还没见呢,倒比你们麟哥儿大一岁,巧得很,生在七夕。” 彼此的孩子见过后,周玄带着赵麒去见周鸿,周白则依偎着黛玉,好儿乖巧地坐在雪雁身边,两个小娃儿放在炕上,周赤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不妨摔倒在炕上,炕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他也不嫌疼,哼哧几句,爬到裹着赵麟的大红襁褓前,瞪大眼睛,口水流得满襟,挥舞着小拳头,满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见到这样的景象,黛玉和雪雁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笑容中尽是心满意足。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儿女成群,人生所求无过于此。 111第一百一十章 大结局 听巧姐儿说李纨进京,宝钗已死于寒冬雪地,雪雁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叹息不已,艳冠群芳的十二钗之首竟然去世了?金簪雪里埋,果然是应了判词所言么? 巧姐虽也应了判词,却远比判词上所言过得好,这也是因为凤姐早有预备的缘故。 雪雁看着巧姐,问道:“宝二奶奶身在金陵,如何这样年轻就没了?” 算着年纪宝钗与自己同龄,自己尚是芳华,宝钗怎么竟死了?虽说荣国府早已败落,但祭田尚在,不缺糊口之食,宝钗本身又是个极精明的女子,断不该早早亡故,除非是病死。 想到这一点,雪雁凝了凝神,果然听巧姐儿叹道:“祖母写信给二姑姑说,宝二叔叔走后不久,宝二婶婶旧病复发,凭是什么名医药方都治不得,若有从前吃的冷香丸倒好,只是片家境败落,哪里还吃得起冷香丸?故咳嗽了几》无>错》年,一病去了。” 巧姐儿年纪虽小,却经历了世态炎凉,经过富贵,吃过苦头,若没有刘姥姥,只怕她的下场比宝钗还不如,哪里有今日夫妇和乐之喜。 雪雁暗忖,宝钗吃冷香丸才能治好的病,实际上她觉得冷香丸治标不治本,只是压抑着从胎里带来的热毒,配那么一料丸药,稀奇古怪倒也罢了,雨水雪水花蕊儿这些还能找得到,不过费几年工夫,难得的却是那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没有药引子,什么都药都配不成。落魄之家,失夫之妇,无引之药,无不昭示着宝钗的种种不如意。 当年雪雁私下就曾经说过,黛玉身娇体弱,虽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但是人参肉桂燕窝易得,只要不受气,从年轻时开始保养,总能调理得好,这些年黛玉可不是好得七七八八?而宝钗则不同,没有了药引子,家里又没有钱,拿什么来治病? 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叹息了几句,雪雁撇开宝钗,问道:“珠大奶奶进京了?几时的事儿?” 巧姐儿想了想,方道:“只听二姑姑说起过,兰哥哥已经做了官,故珠大伯母进京来替兰哥哥打点,虽说与我们并无甚往来,倒是和二姑姑通过书信。” 乍然听到贾兰已经做了官,雪雁不免有几分惊奇,沉吟道:“兰哥儿做了官?想是从军罢?”贾家犯了事儿,即使李纨是节妇,贾兰也不能从科举,幸而李纨娘家人尚在,其父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曾为国子监祭酒,学生极多,荐举贾兰从军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至于巧姐儿所说李纨和她没有来往,雪雁觉得此举虽稍嫌凉薄,却在情理之中,也难为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含辛茹苦地抚育儿子。 巧姐儿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得极好,虽没往年的富贵,却更显得安乐祥和,倒也不羡慕李纨母子,说不准李纨母子还没自己过得自在呢,点头道:“正是。二姑姑说,兰哥哥和菌哥哥文武双全,既不能科举,便都从了军,在军中敢拼杀,况且兰哥哥又是读书识字的人,因军中兵士多不识字,故兰哥哥很受上面倚重,已经升了七品。” 雪雁听了,点头不语。 巧姐儿又道:“姐姐回京了,不知林姑姑现今在西海沿子可好?林姑姑自打出了京,一去就是六年,竟不曾回来一次,前儿去看我妈,还听我妈念叨着呢。” 提起黛玉,雪雁脸上便堆满了笑意,离开西海沿子进京时她最不舍得的就是黛玉,也不知道周白的身子骨现今如何了,不觉十分挂念,道:“我们姑娘一切安好,我来时还提起诸位奶奶姑娘哥儿们,心里惦记着大伙儿。” 她本想说王夫人已死,但是想到贾兰如今蒸蒸日上,一旦王夫人亡故后的消息传来,势必要回乡守孝,一去三年,少不得断了青云路,便将此事吞咽了下去。 雪雁也想到了别人,薛蝌做生意时,时常来往于西海沿子和金陵、京城一带,若是有心,他们未必不会不知道王夫人已去,只是她却不知薛蝌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况且王夫人重罪缠身,死于流放之地不是什么好名声,故薛蝌未曾说过。 巧姐儿不知其中的缘故,感激道:“如此甚好,我们在京城也便安心了。” 他们家这些年全凭着亲戚的余荫得了平安,尤其是黛玉,不然早就被人惦记着了,贫寒之家,有几个家业,她又生得齐整,头两年不是没人打过主意,幸而迎春来过一回,浩浩荡荡的官家太太,威仪天成,贾芸夫妇也常来探望,方令先前打主意的人息了心思。 旁边的赵云早命小厮请了板儿过去跟前,彼此见过后,询问他的学业,板儿进出过荣国府,如今长大了,又读了书,倒也不胆怯,且他也知道赵云曾经中过举人,现今又是丁忧的官员,忙毕恭毕敬地回答,口齿清楚,谈吐有致。 巧姐儿见状心喜,赵云和雪雁都是有能为的人,得他们青睐自然好处极多。 世事无常,令人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他们竟换了一个过子,昔日的主子锒铛入狱的有,沦落乡野的有,早早亡故的也有,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而那时的小丫头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成为今日的四品诰命。虽然赵云因面容毁损之故,一生官职止步于此,但是一般四品官员又哪里比得上赵云和雪雁夫妇的人脉。 重阳节后,巧姐儿同婆婆上门拜见,雪雁招待得十分周到,又想到板儿现今在家苦读,央赵云修书一封,荐举他到一位极有名的大儒那里读书,王家现今有一点子家业,也供应得起,自是感恩戴德,倒与赵家时常来往,此乃后话不提。 却说雪雁一家至傍晚下山回家,各自回房梳洗,便有人来请赵云并赵麒一同过去。 赵云和雪雁相视一眼,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么? 雪雁眼珠一转,赵云不好开口,便由她询问请赵云父子过去做什么,她开了口,来人自然不好不答,可巧来的是赵家本家的一个子侄,忙道:“听说是宫里娘娘的娘家侄子,来了咱们这里,听闻叔父的名声,特特来请叔父和麒兄弟过去一会。哎哟哟,好大的排场,锦衣玉带,浩浩荡荡的,叔父如今做了官儿,也比不得他们排场大呢。” 赵云眉头一皱,心中虽怒,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雪雁听了,忙问是哪一家娘娘,当她听说是德妃的娘家侄子韩旭,今年不过七八岁年纪,正是九皇子的伴读人选,便猜测到了韩旭的来意,幸亏她先前得了于连生透露出来的消息,无论德妃和韩家如何谋划,当今都不会点赵麒为九皇子的伴读。 别说赵云只是寻常的四品官儿,便是封疆大吏,他们也不想涉足夺嫡之争,从龙之功固然能够平步青云,但若没有看准,被新帝忌讳,却是灭顶之灾。 赵云淡淡地道:“替我告罪一声,如今热孝在身,实不能赴宴吃酒玩乐。” 读书之人本就有一腔傲气,韩旭虽是德妃的娘家侄子,出身世家,但追根究底,就是个白身,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不说他正在守孝,便是已经出了孝,也没有他去给一个白身作陪的道理,更何况他和雪雁同心,不愿涉入夺嫡之争。 看到来人颇是为难,雪雁听出赵云语气中的不满,她心中也有些恼意,但是却不能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忙婉转解释道:“好侄子,好歹替我们在贵客跟前赔个不是,按理原不该辞的,只是你叔父实在去不得。” 见他面有不信之色,雪雁不急不缓地道:“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千里迢迢地从西海沿子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昼夜兼程,到家头一日你叔父顾不得歇息便守在老太太灵前,不论昼夜,草席砖枕,受了寒气,吃了几日药才好些,只不敢让外面知道,不料今儿陪我们娘儿们几个上山,偏又吹了风,有些儿咳嗽,正想着再抓两剂药煎了吃呢,可巧你来了。” 赵云虽然做了官,赵家本族倒不是十分害怕,毕竟是自家人,老族长并族老们也能他说几句,但是对于雪雁他们却是敬到了十二分,谁都知道她说话比赵云还管用,故只得应了这话,回去禀告正陪着韩旭的镇上大小人物并族老们。 赵老族长等人听了,忙向韩旭告罪。 他们已经陪了韩旭一天了,韩旭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询问赵云父子,老赵家才兴旺起来,凭什么得到娘娘侄子的青睐?赵老族长上了年纪,也不懂京城里的尔虞我诈,但是他眼明心亮,他们老赵家就出了赵云这么一个人尖儿,为人处世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既然不愿结交宫里娘娘的侄子,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故言辞十分谨慎。 韩旭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纵然聪慧无双,亦年幼气盛,见赵云父子油盐不进,老族长说话也颠三倒四,没有半句有用的消息,脸上登时流露出三分不悦来。 赵老族长心中暗暗叫苦,幸而他人老成精,挑些好话奉承。 韩旭哪里是赵老族长的对手,不多时便消了气,心下却越发拿定了主意,赵云父子不知好歹,更该将赵麒放在眼前,到时候做了九皇子的伴读,还怕九皇子不替自己出气?因此,竟而要在镇上小住几天。 雪雁知道后,忙与赵云商议。 赵云道:“先前同老师说定了,重阳节后让麒哥儿过去跟老师读书,既然他们来势汹汹,咱们且避一避,明儿一早我就送麒哥儿过去。”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 赵云想到的,雪雁也想到了,一则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韩旭便找不到人了,见不着面,自然结交不得,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赵麒年纪虽幼,却颇懂事,且他极爱读书,闻得宁先生乃是父亲恩师,满腹经纶,又深恐自己落后于周玄,故听父母说起,便一口答应了。 次日一早起来,雪雁同赵云梳洗完,仔细查看给宁家的拜礼,唯恐有所疏漏。 赵麒和好儿一双兄妹携手过来,先行了礼请安问好。 如今正值清晨,很有些凉意,兄妹二人俱换了秋衣,赵麒倒罢了,出门在外,穿得并不寡淡,好儿却穿着玉色银枫叶夹袄,系着水绿绫子面白色绸里的裙子,因赵老太太去世之故留了头发,用青色丝绳挽着双鬟,更显得娇嫩非常。 赵麒素疼妹妹,只是这一回出门读书,怕得好几日才能回来,心下十分不舍。 好儿听说自己日后好几日都见不到哥哥,眼圈儿顿时红了。 赵云见状,忙抱着女儿安慰,较之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赵云极娇宠女儿,安慰了她好半日,方对雪雁笑道:“一会子我送麒哥儿去老师府上,带好儿一同去,让老师见见,然后再带她回来。” 雪雁嗔道:“送麒哥儿去,是为了读书,带她去,岂不打扰了先生?” 好儿朝她扮了个鬼脸,搂着赵云的脖颈不放。 雪雁到底拗不过他们父女,况且对于儿女她向来一视同仁,若非世人重男轻女,她早已送好儿同赵麒一同上学了,因此用过早饭,便任由赵云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驾车进城。 他们去后不多时,香桃过来道:“奶奶,咱们收的节礼都收拾妥当了。” 重阳节礼他们送出去得多,收到的也多,因一家老小吃用不完,雪雁便吩咐下面清点一番,将可以送人的点心酒水尺头等挑出来,道:“按着从前的规矩,先送老宅和外祖家一些,剩下的给各家些,不必太多,就说给下面孩子们尝个鲜儿,或是用尺头做身衣裳。” 香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他们在八景镇还要住一二年,虽说守孝,也并非不与人来往,只是不敢宴乐罢了,雪雁难得清闲,命人拿出皮子和布匹做冬衣,主子各六套,下人们各两套。 才动了几针,忽有人捧着帖子进来,笑道:“奶奶,这是姨奶奶家送的帖子。” 雪雁忙命人呈上来。 所谓姨奶奶指的是赖欣荣,现今她丈夫仍在苦读。 荣国府被抄后,赖家随之大伤元气,后来在断荣国府的案子时,又查出了账上亏空,波及赖家,抄了家,封了宅子,然而赖家家底比一般官宦之家都丰厚,仍旧有房子有地,不缺吃穿,亦不缺下人服侍,赖尚荣还在做他的官儿。 虽说雪雁不喜赖家从荣国府所贪污的银两,但是既为赖家之女,她并没有因为与赖家疏淡,这些年她不在京城,但送往京城的礼物中都有一份是赖家的。 如今赖嬷嬷已经去了,赖尚荣也官至六品,赖大夫妇并没有去赖尚荣的任上,在那里虽然能做老太爷老太太,享受富贵,但在京城里却能为赖尚荣打点前程,不会断了与雪雁的来往,所以仍旧住在京城里。 欣荣这回下帖子乃是有事所求,定在三日后登门拜见,雪雁看罢,忙命人回帖。 晚间赵云带着好儿从宁家回来,雪雁说与他听,赵云微一沉吟,道:“想是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因为咱们回京,故有些来往罢了。” 雪雁见好儿面上似有困倦,忙叫香橼带她下去安歇,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赖家虽说败了,底子犹存,大姐姐又是出嫁的女儿,凭荣国府如何也不能殃及到她,只是我料想必定不如从前赖家依附着荣国府的时候了,与咱们来往,少不得也要借几分势。” 说到此处,不禁微微有些叹息。 赵云笑道:“情理之中。” 话题一转,他开口道:“今儿给老师请安,老师考校了麒哥儿一番,连声说麒哥儿比我这般年岁还要强些,心里十分喜欢,说必定倾囊传授。” 雪雁大喜,眉开眼笑道:“果然?” 赵云点了点头,雪雁心中更是喜悦无限。 赵云幼时读书在八景镇已是极好了,然而和他比起来,赵麒却是耳濡目染,比他受到的教导更多更好,赵麒有父母启蒙,又得黛玉教导过,后来同周玄一起上学,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兼之他天资聪颖,自然比赵云强得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也就是学而优则仕。 对于八股文雪雁虽觉不以为然,但是科举流传千年,却是寒门学子唯一晋身之路,总有其道理,即便是现代不也是需要经过考试方能晋身?科举唯有考中,方能辅国治民,或许有人如贾宝玉一般说是国贼禄鬼,为了求名夺利而读书,但是雪雁觉得不能以偏概全,而且那些学子学的并不独八股文一项,更有君子六艺等等,因此她盼着儿子能学有所成。 赵云笑道:“老师见了好儿,心里很喜欢,特地给好儿取了学名,叫我们好生教养。” 雪雁忙问学名为何,赵云道:“名曰丽。” 赵丽,丽字看似极俗,却是大雅,意蕴幽深。 雪雁听了,亦觉喜欢,遂令下人改口,称呼好儿为丽姐儿。 好儿从前的性子十分跳脱,读书也不用心,得了学名之后,竟乖巧地随着雪雁读书认字,虽然仍旧淘气,却比之前显得稳重了几分。 倏忽数日即过,雪雁惊喜地发现好儿的资质亦是上乘,灵慧颇似黛玉,于是诗词一道极有天赋,虽然年纪甚小,诗词布局也十分俗套,词句并不极雅,但是她小小年纪便能成诗数句,雪雁觉得女儿强过自己几倍,多年如一日,她如今还是做不出好诗来。 雪雁特地把好儿作的两首诗记下来,打算给黛玉写信时告知她。 欣荣送的帖子说是今日过来,雪雁收拾一番,不多时,果然听说人到了。 雪雁携着好儿亲自迎了欣荣进来,见欣荣身上穿得并不鲜艳,倒有几分暗淡,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态,不由得十分诧异,不动声色地道:“姐姐怎么没带哥儿姐儿过来?” 论年纪,欣荣也只比她大几个月罢了,如何却显得老了十岁? 她不知道欣荣自觉到了这把年纪,很不用像小媳妇时的打扮新鲜,加上丈夫有两个标致的通房丫头放在屋里,故显得格外端庄,很有主母风范,听了雪雁的话,开口笑道:“原先打算带了孩子们过来,不想前儿夜里着了凉,都病了。” 雪雁忙道:“如今可好些了?” 欣荣笑道:“已经吃了药,好了□分,只在家养着。” 话虽如此说,雪雁仍旧命香椿预备药材补品,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一点子补品倒好,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姐姐拿些家去,给哥儿姐儿们补补。” 欣荣不难于此,也没推辞,道谢再三,方收了。 雪雁叫好儿上前拜见,欣荣伸手揽在怀里,赞叹不已,道:“前儿你们老太太的丧事上我已见了好儿,觉得和你十分像,这才多久?越发出挑了。” 上回见面时,欣荣送了丰厚的表礼,好儿依稀记得,行了礼后,笑嘻嘻地不开口。 欣荣见了,心里越发喜欢,她极想同雪雁结亲,毕竟雪雁非是当年的小丫头,和她结亲,好处极多,奈何自己夫君读书不成,哪里配得上他们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凭着赵云和雪雁,只怕极多的人家都想惦记着呢。 雪雁鉴貌辨色,暗暗一笑,嘴里谦逊道:“前儿先生给取了个学名,稳重了些,若是节前见,还跟从前一样,禁不住姐姐夸她。” 欣荣又夸了几句,话过三巡,方提起来意,面上带着一抹羞愧,道:“按理说,不该来打搅妹妹,只是我们老太太说自己身上不好,得用人参配药,家里只剩下一些参膏芦须,竟没有上好的人参,虽有银子,妹妹也知道外头药铺哪有上好的?便是参行里也都是一枝人参截作两三断,镶嵌了参须。走了多家药铺,得的都是不好的,我们老太太又挑剔,人参略差一些儿老爷便说我舍不得钱,少不得来求妹妹。”尛說Φ紋網 说到这里,欣荣羞愧之余,又流露出几分沧桑之色。 雪雁听了忙道:“咱们姐妹俩说什么求不求的?倒生分了。姐姐要人参,我们家有好些呢,送姐姐两支又何妨?”她知道欣荣在夫家日子并不好过,从前荣国府尚在,赖家依附着荣国府,欣荣的夫家把她当真佛供着,如今荣国府不在了,赖家也损失大宅子和十几万财物,家计不如从前,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权贵所占,她夫家立时便变了一副嘴脸,好在赖尚荣仍在为官,自己又很有些体面,他们倒也不敢真的对欣荣颐指气使。 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连生送的人参,香桃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打开与欣荣瞧,一共两支人参,都是拇指粗细,头小身粗,十分名贵。 欣荣却道:“太珍贵了,我们老太太也用不着,妹妹不妨另换比这差些的。” 雪雁闻言,顿时一怔。 欣荣莞尔一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来求你,你必定送我上好的,只是我们老太太哪里是真病了?不过是听说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参肉桂补身,得了人参养荣丸的方子便要配药吃,又嫌药铺里的不好,非得叫我拿银子去买上好的,若见了妹妹送的这人参,明儿指不定还有什么主意,不知道得烦劳妹妹多少回呢!妹妹好心,我却不能如此。” 雪雁恍然大悟,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参,在他们家虽说是次一等的,在外头也是极难得,道:“人参大热大补,好端端的吃什么人参养荣丸?姐姐也多劝劝你们老太太些。” 欣荣听了,笑容顿失,苦涩地道:“我若能劝得住,也不会来劳烦妹妹了。自打家里出了事,哥哥多年没有升官,老太太就看我不顺眼,成日家挑三拣四,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样样都要,略有一些儿怠慢,就哭天喊地骂我不孝。” 说到这里,欣荣幽幽一叹,当初多少人羡慕自己,如今自己却羡慕雪雁,也许有些话儿说不得不错,负心多是读书人,丈夫如此,连带婆婆也吝苛了。 雪雁眉头一皱,打从心里瞧不上欣荣婆婆丈夫这样的人,考不中才好,一旦高中指不定如何祸害百姓,遂道:“姐姐也别太纵容了,挥霍得多了,日后孩子们怎么办?若不是姐姐当年嫁妆丰厚,姐夫如今哪里能顺顺畅畅地读书?也忒得陇望蜀了。” 欣荣点点头,前儿她见过父母,父母也是如此嘱咐,故谨记在心,不似从前那样任由丈夫和婆婆挥霍无度,感激道:“妹妹放心,我理会得。” 如今雪雁归京,谅他们也不敢再对自己使脸色。 彼时香桃已另拿了人参过来,亦是两支,都是手指头粗细的,欣荣看了一眼,道:“这也是上好的人参,便是三十换都难得,妹妹破费了。” 雪雁微微一笑,又指着先前拿来的人参道:“我也并没有破费,都是别人送的,姐姐也知道我哥哥,哪一日没人送东西,吃用不完,这几支人参姐姐只管都拿去,好的自己留着,说不定将来用得上,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给老太太配药罢,只不过姐姐也留个心眼儿,别一股脑儿地给她老人家,且先称个一二两。” 欣荣听她提点,顿时恍然,心中感激不尽。 随后,姐妹二人说起城中之事,雪雁知她消息灵通,便问起李纨母子二人来。 欣荣道:“这大奶奶也是个有能为的人,兰哥儿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办,如今兰哥儿做了官,又有娘家人帮扶,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只是为人稍显凉薄了些,对于荣国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顾,守着这样的婆婆,兰哥儿媳妇日子虽说不差,但也说不上好。” 寡母婆婆多对己子爱如珍宝,深恐媳妇夺走了爱子,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对媳妇多不和善,自古以来,不独李纨如此,知书达理的极少。 听欣荣这么一说,雪雁忽然想起李三来。 老太太办丧事时,桑家打发人过来,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妇二人,与雪雁闲话时提起李三之妻唏嘘不已,雪雁方知道一些,较之李纨,李母更为吝啬刻薄,毕竟李纨自幼读书识字明理,如今又要借助媳妇的娘家,故不曾对她十分苛刻。 李母不同,虽也明理,却自觉儿子最好,旁人都是都理当伺候他,又觉得连雪雁都配不上李三,现今的媳妇能嫁到他们家实在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纵是家资饶富,自己也读书识字,教养孩子,可有这么一个婆婆在上头,实在难过,偏生李母虽病着,却因一直用人参养着,虽未痊愈,却也未曾丧命,现今还活得好好的。 雪雁听到这里时,顿时感慨万千,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李三,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了,虽说以自己的心计本事自然不会落得如此,但毕竟不自在,难怪人都说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长寿,想来李母便是如此罢。 不管他们如何,都与自己无关了,她如今过得很好,这便心满意足了。 送走欣荣后,雪雁回来看人收拾她送给自己家的礼物时,赫然发现送的礼物极重,绸缎钗环一应俱全,虽不足人参之贵,但也有百两之巨,可见其用心。 雪雁暗暗感叹了几句,欣荣行事有章法,有来有往,日后才能长久,如此甚好。 赵云听雪雁说完,觉得赖家在人情往来上很不错,许是从奴才出身翻身为官,赖尚荣官声不错,未曾被荣国府牵连罢官,也是一件幸事,既是暴发新荣之家,又做了几件为国为民的实事,赵云不在意他们家的出身,请恰是赖尚荣上峰的同窗关照一下。 赖家听雪雁说赵云已去了书信,顿时感激不已,赖大家的亲自来了一趟。 赖大家的走后过了一日,雪雁收拾些东西,带着好儿去周家的家庙,探望妙玉和惜春。 雪雁先上了香,又上了一百两香火银子,请庙里的师父们念几日经,赵老太太已去,她此举亦是恰当,交代完了,方去见二人。 如今两个人依旧住在周家的家庙里,妙玉身边仍由嬷嬷和丫头服侍,惜春却同她不一样,十分苦修,但是平常两人谈经论道,弈棋品茗,又有周家护着,倒也平平安安。 见到雪雁,妙玉顿时脸露笑容,招手叫好儿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道:“倒好个模样儿,和你有些儿仿佛呢。一别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们家麒哥儿如何了?”一面说,一面命末儿拿了一个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给好儿,底下缀着一块玉锁片。 好儿不缺此物,看向雪雁,见她点头,方拜谢收下。 雪雁笑道:“麒哥儿现今跟宁先生读书呢,不常在家,若今儿在家,我就带他来了。” 妙玉闻言倒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只顾着自己自在,虽不如惜春那般冷心绝情,荣国府势败丝毫不闻不顾,但也不是十分热络便是了。 随后,妙玉问了黛玉,雪雁忙一五一十地说了。 惜春坐在蒲团上,缁衣佛珠,面容平静,听了雪雁这些话,眼珠微微一动,合十道:“阿弥陀佛,因果报应,天理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如今林施主伉俪相得,儿子争气,不枉从前受的那些罪。” 雪雁听她如此说,唯有苦笑。 一时惜春说该做功课了,便自顾自起身离开,妙玉知她性子,雪雁亦知,也没有起身送她,只看着她消瘦苗条的背影暗暗叹息。 末儿在一旁侍候着,扇风炉烧水烹茶,脸上带着一丝红晕,道:“了缘师太如今正经地修心,外事一概不管不问,那年贾家出事儿,听跟着了缘师太一同出去化缘的小师父说,见到了贾家的人她也不认。” 雪雁问是见到了谁,末儿想了想,道:“不晓得,小师父也不敢问。” 妙玉却道:“修佛修的是四大皆空,惜春也好,了缘也罢,无非是换个地儿成全自己,并没有超脱,若真是看破了红尘,一颗平常心足矣。”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一笑。 也是,惜春的出家,更多的是因为她看破了贾家的龌龊,见到了姐妹们的凄凉,她无力改变,遂起了逃避之心,她只当空门即净地,当有归处,却哪知若没有周家庇佑,如今寻常的尼姑庵里哪里能得安生?水月庵那些事儿至今屡见不鲜。 妙玉则不同,即便人人都说她可厌,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她依旧我行我素,压根儿没当自己是佛门中人,行事作风依旧带着大家小姐的娇气。 雪雁在庙里吃了一顿斋饭,至傍晚方带着好儿回家。 途中好儿问道:“那两位师父同咱们家有来往吗?妙玉师父还送了这么好的东西,就算是咱们家,虽然有,也不多呢。” 雪雁莞尔一笑,细细地将妙玉和惜春的来历告诉她。 好儿听罢,同情地道:“原来了缘师太是周家伯母的表妹,怪道这样好看,只是妙玉师父还记挂着哥哥和周家伯母,她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问呢?” 雪雁怔了怔,笑道:“难道你不曾发现了缘师父是听完咱们的话才说去做功课?” 好儿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好儿倒挺喜欢妙玉,妙玉才气极高,非雪雁所及,况且好儿恰喜诗词,除了赵云教导一些,雪雁半点儿教不得,赵云不在家的时候,只能督促她练字,因此趁着无事,她便常带好儿去庙里寻妙玉,妙玉如今三十几岁的年纪了,也爱好儿伶俐,教导得十分用心。 妙玉曾经于邢岫烟有半师之分,若说她冷冷淡淡,偏生是有心的人,不然不会对邢岫烟如此照顾,因此一来一去,不过三两日,竟择了一日收了好儿为徒。 雪雁自是欢喜,自己一双儿女真是了不得,将来的前程几乎可以预料得到。 好儿拜师的第二日,雪雁打发人给赖家送果子,忽然收到了黛玉的书信。 黛玉信中说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良田干裂,颗粒无收,因有周鸿坐镇,底下不敢贪污,说服了当地不少豪绅开仓放粮,黛玉做主率先将两家积存的粮食都济了灾民,又拿了她自己的体己银子派人从各地收购粮食运来,又免了今年的租子,耕种之时发放粮种,因百姓之家也有一点存粮,如此一来,除了救急不及的外,饿死之人竟不足百个。 与黛玉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折子,长乾帝立时命人加急发放赈灾粮款,褒奖了周鸿夫妇一番并赏赐周家一些财物不说,又令当地官员齐心协力开仓放粮。 雪雁亦觉忧心,最近几年旱涝不定,庄上的收成减了好些,往往还得贴补几千两出去,犹记得在西海沿子买田值地的头一年便是如此,她原不是小气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能叹息一声,哪有那么多的太平盛世,只可怜了老百姓,经常因赈灾不及活活饿死。 雪雁想罢,同赵云商议了一回,忙回了黛玉的书信,她本就将自家托付给黛玉,那些粮食既能救人,何必白放着霉烂,临行前曾与黛玉说过,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若是有灾,只管动用自家钱粮,故十分赞同黛玉所为,同时又打点东西,托去赈灾的人送往西海沿子。 黛玉爱书,也爱打扮,她们主仆两个至今都未曾改变丝毫,仍有闺阁女儿时的爽利,她们还不到三十岁,正值芳龄,风华绝代,就算都有了儿女,也不愿意像当下女子那样,到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颜色的衣服,以示端庄稳重,因此雪雁特特选了许多京城中新鲜花样的布料、首饰、宫花等物送给黛玉。 赵麒誊写了几篇跟宁先生上课后做的文章,好儿因已学了一点针线,遂做了些络子、结子和荷包等物,虽然粗糙,却十分用心,雪雁将其一并放在礼物中。 对于一双儿女,雪雁虽不致严苛到让他们失去天真活泼的天性,却也并不敢放松对他们的教养,唯恐他们仗着家里有一点钱,一点势力就去做一无所能的二世祖,故向来是一松一紧,张弛有度,赵云也十分赞同。 赵麒读书之余,便跟赵云习武,也学骑射之术,闲暇时则同族中子弟一同顽耍,爬山涉水,登树捕鸟,无所不为,并未因出身就觉得高人一等,八景镇上众人对他赞不绝口。相比较闭门苦读的赵锋父子,赵麒自然更得人喜欢。 雪雁经过嬷嬷们教导,自然又教导女儿,从小儿便开始,将礼仪铭刻在骨子里,况且妙玉也是仕宦之家的千金小姐,长此以往,还怕好儿将来不成材? 于连生知道后心疼不已,但也知道不能心软,只能趁着假日过来带两个孩子进城作耍,亦来往于达官显贵之家,长乾帝信任他,他又不似戴权夏守忠之流贪财弄权,倒渐渐在读书人中有了些好名声,虽不及司马蔡伦郑和等人,却也不如一般宦官那样被人轻视。 于连生无欲无求,也没有因为自身轻视自己,便不会生事。 长乾帝对此自然极是满意,更信任于连生了。 皇后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不错,圣人正当壮年,又懂得保养,并没有因为忙于朝政而误了歇息,也没有宠冠后宫的嫔妃,身边也没有弄权的宦官,自己母子安分守己,动那么些心思做什么?可惜德妃等人被脂油蒙了心,自寻死路。 韩旭铩羽而归后,德妃气得不行,皇后掌管后宫,每逢嫔妃眷属进宫,须得先来给她请安,三宫六院也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大多消息都瞒不过人,皇后暗暗一笑,赵云夫妇两个倒是聪明得很,先下手为强,又有于连生在长乾帝跟前的体面,纵然德妃心里不满,但雪雁如今守孝,不会进城进宫,两三年后,谁还提如今之事。 想到雪雁,皇后不免想起南华,也是个聪明人,可惜没那福分,倒荫及了妹子,比之南华,雪雁似乎更聪明些,日子过得比别人强百倍,记得当年还是个小丫鬟,汲汲营营地替主子打算,谁能想到荣国府说败就败了,反倒是这个丫头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等她出了孝,赵云官复原职,离京前宣进宫里见一见罢,她一向喜欢聪明人。 雪雁不知皇后的心思,如今在家里养儿教女,十分自在,她只是看得清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罢了,日子总是靠自己经营的,好与坏,大多怨不得人。 却说黛玉收到东西时已将是年下了,这一年本地虽然大旱,但秋后就得了雨水,旱情缓解,耕种得宜,又有了朝廷发放的钱粮,百姓感恩戴德,渡过了难关。 她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觉得十分疲惫,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紫鹃等管事媳妇操持,人情往来多不出门,到了她这样的身份,在此地只有旁人来拜她的,没有她去拜别人的,红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辞,只打发下人去送礼。 周白生来体弱,险些不保,黛玉对这一胎十分谨慎,家里大夫常驻,乃是精通妇孺调养之道的,周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亲自登门请来,有这位大夫在,周白的身子骨倒比先前强了些,黛玉也依照大夫和雪雁曾经说的,都是用药膳来调理,若不是发热患病,鲜少吃补药。 这日正在看书,听说赈灾的官员到了,黛玉并未在意,周鸿只管军中,这些自有本地父母官料理,哪知雪雁送的礼随着一起,黛玉听闻,忙命人进来。 赈灾的官员也知道周家身份,打发婆子送来的,请了安,问了好,奉上礼物和书信。 主仆分别虽不及一年,心里却甚是挂念,黛玉问了好些话,又收了礼物书信,方命人带两个婆子下去,赏了一等赏封儿。 看着雪雁送的礼,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红蟒缎,笑道:“这是上用的,想来是于总管送给雪雁的,给白哥儿做件小袄倒好。”经过调理,周白比从前好了些,黛玉又得老人的嘱咐,给白哥儿穿得鲜艳些,这两个月虽然咳嗽些,却没再病得让自己担心。 紫鹃陪笑道:“这一年忙着赈灾,奶奶不曾做新衣裳,如今也该做几身。” 黛玉点头一笑,道:“如今灾民也都妥善安置了,又有了朝廷发下来的钱粮,不愁过不完冬天,我这颗心也放下来了。” 说完,拆开雪雁送来的书信,看罢,面上有些叹息。 紫鹃见状忙问道:“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 黛玉摇了摇头,叹道:“也就是说些姐妹们别离后的事情,放下书信,又看好儿做的针线和诗词以及赵麒做的文章,不禁为雪雁感到喜欢,笑道:“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曾想妙玉竟收了好儿为徒。” 紫鹃讶然道:“竟有此事?” 黛玉抿嘴一笑,道:“人人都说妙玉如何乖僻,实不知她也教过薛家大奶奶呢,由此可见她并不是无情的人,只是性子和人不同,落了这样目无下尘的名声。” 黛玉自幼被父母当作男儿教养,读书识字,素来不在意世人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自己已有了两个儿子,盼着能再生一个女儿,况且好儿是在她跟前长大的,故待她如女,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心思,知她有了名师教导,又有父母熏陶,很是为她欢喜,特特命紫鹃找出自己幼时用过的诗词书籍,其中有不少批注,打算到时候送回京城给好儿。 紫鹃听了,笑道:“急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书都放在哪个箱子里,须得细细翻找,咱们送回京城,如今也不方便,还得等些时候呢,瞧谁顺路罢。” 黛玉道:“你替我记得,早早找出来要紧,免得到时候忘记了。” 紫鹃满口答应。 一时奶娘抱了周白过来,黛玉忙命放在自己身边,逗了一会子,道:“雪雁送的绸缎你们拿两匹去做衣裳,过年好穿,宫花儿也各拿两支去戴,白放着霉坏了。” 紫鹃带着丫头们连忙过来磕头。 黛玉又选了几色礼物送人,方罢手命人收下去。 晚间周鸿在营中未归,周玄过来陪着母亲用饭,饭后黛玉细心地问了学业,见他日益长进,大有父亲之风,自是十分欣慰,等周玄走后,摸了摸隆起的肚腹,黛玉微微叹息,可惜林家终究无后,也没有人给父母上坟烧香,虽有娘家旁支族人念着自己的好处,势必不会坐视不管,但终究不是父母的后人。 想到林家,黛玉不禁长吁短叹,却也知道纵然自己再生数子,亦不能承继林家香火。不过她也知道自从弟弟去世之后父亲便绝了心思,只一心教导自己读书,父亲豁达如斯,自己何必纠结于此?没的徒生伤感,遂放下此心不提。 黛玉怀的这一胎比前两胎都艰难,吃不下,睡不好,慌得紫鹃等人想尽了办法,周鸿几乎都是白天在军营里,晚间纵马回来安抚,饶是这么着,黛玉本就不丰腴的身子更显得纤细,直到怀胎六七个月后方渐渐好起来。 紫鹃等人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给黛玉进补,倒渐渐丰腴了些。 七月七日,黛玉平安产下一子,和周玄的儒雅、周白的纤弱不同,此子十哭声洪亮,眉浓眼黑,十分壮实,一个奶娘的奶水竟然不够他吃,须得两个方足,消息送到京城,周夫人和雪雁都为之欢喜不已,七月如火,故周元给他取名为周赤。 雪雁听说后,笑道:“难道三公子生得这样壮实,难道将来要从武不成?” 现今周玄喜爱读书,行事有周元、林如海之风,将来必定从科举出身,周白身子弱,前程未知,周赤如此,她又从信中黛玉口中得知,周赤自出生后清醒之时总是手舞足蹈,腿脚十分有劲,奶娘身上常现淤青,周鸿说此子根骨极佳,有学武的天赋。 雪雁本是随口说笑,却不料竟一语成真,周赤后来果然继承父业,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此时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大有长进,因年初长乾帝命九皇子读书,选了韩旭并韩家另一位旁支子弟做伴读,只说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未曾选他,德妃十分不忿,暗恨赵云和雪雁夫妇不知好歹,底下人为了奉承她,竟然来寻赵家的晦气,在赵家的商铺捣乱。 雪雁和赵云回京后守孝,因清闲得很,赵云便置办了不少商铺、田庄和宅子,都放在雪雁名下,另外还得了一处温泉庄子,那家官宦原是赵云的同窗,偏生坏了事,虽未抄家灭族,但大伤元气,所以变卖了京城的产业准备回乡,因与赵云极熟,闻得赵云置办家业,便卖给了赵云,雪雁和赵云得了这庄子后欢喜不已,时常过去小住。 那些人很是闹腾了些日子,弄得赵家的铺子不敢开张,一旦开张,必定有人来闹,影响了生意,或说他们卖的东西不好,或说他们坑人,种种理由不一而足。 赵云查清那些人是为了奉承德妃自作主张,暗暗冷笑一声,他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何况消息素来灵通,当即收集了那些人的罪证,做这些事的人或是欺男霸女,或是贪污受贿,总而言之,没有清白无辜的,将罪证悄悄送到其政敌手中,不过数月,他们统统落下马来。 长乾帝从于连生口中得知后,笑道:“不正面交锋,反而釜底抽薪,倒是个能人。” 于连生道:“老爷谬赞了,小的这妹夫性子太烈了些。”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忍气吞声,没有半点儿刚烈,我反而看轻了他,如今用罪证来解决奉承德妃的一干人等,又不曾冤枉了他们,且为民除害,真真好本事。我记得你这个妹夫是举人出身?” 于连生谨慎地道:“回老爷,是。” 长乾帝想起赵云因为面上残缺遂不能科举,一生只能止步于四品,然而这等人才若是任由埋没,实在可惜,道:“我记得赵云如今丁忧在家,何时出孝?” 于连生心中一喜,赵云还没出孝便被长乾帝记挂着,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忙道:“按着他们家老太太去世算的话,年底便该出孝了,然而当时赵云身在西海沿子,知道消息是去年二月,因此明年五月方能出孝。” 算一算,也就半年多。 长乾帝道:“既这么着,你且记在心里,等到五月时赵云上了折子,提醒我批阅。” 于连生满口答应,长乾帝这么说,意思就是赵云一出孝便能复职,不必似其他人的折子经过层层递进,等到复职已经过了许久了。 至于德妃及其娘家人,于连生冷冷一笑,眼底一片晦暗,自作孽不可活,虽说非德妃之命,但终究是他们那一派的人,这样睚眦必报的人物,还想登上皇位?做梦! 皇后暗暗称快,不说她平素十分照顾于连生,便是日后不拉拢他,他也不会替德妃娘儿们在长乾帝跟前说好话了,谁不知道于连生几乎是无欲无求,唯独对这认来的妹子一家亲热无比,德妃娘家人得罪了赵家,同时也得罪了于连生。 转眼间就到了来年五月,榴花初绽,如火如荼。 赵云和雪雁设宴请客,脱了孝服。 此次宴上来了不少人,丁家的老太太也亲自过来了,送了很丰厚的礼物。 这个丁家便是丁宇家了,即付二小姐原先的夫家,因付二小姐之故,丁宇被牵连免了职,他本人倒是有才干且正直厚道的人,回乡之后和赵家有些来往,倒也识情识趣,后来又娶了一房妻室,不同于付二小姐,本性十分贤惠。赵云和雪雁去西海沿子之前,可巧朝廷再次起复旧员,赵云心中品度多时,便荐举他到旧友跟前,谋了个偏远之地的县令,几年下来,丁宇勤勤恳恳,已经升到了从五品,依旧外放,但是却到了江南。 听说付二小姐眼见谋划不成,遂卷了丁家还给自己且一直被自己紧攥在手里的嫁妆趁夜跑了,也曾纠缠过丁宇,只是丁家也不是软弱的,到底厚道,只撵走了她,剩下付家没有能为,又没了钱,如今已经是家徒四壁了。 雪雁回来不久就听说了,倒也唏嘘不已,见到丁家老太太,自是一番寒暄。 今儿皇商家的唐太太也来了,见到邢岫烟,倒觉有些诧异,但想到他们的交情,随即了然,忙上前问好厮见。 邢岫烟瞅见和唐太太同来的一个妇人,唐太太说是和他们家交好的一个行商的太太,才进京,邢岫烟只觉得她十分面善,忽然灵光一闪,道:“这是平姐姐不是?” 平儿虽然只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开了脸儿放在贾琏房中,但因她平素十分体恤下人,底下小厮丫头有什么为难的事儿都求到她跟前,便是凤姐罚人,她也给人求情,兼之又与鸳鸯、袭人等交好,在荣国府里比一些主子还有体面,故宝玉等人常唤她一声姐姐,平儿曾经还拿过凤姐的斗篷给邢岫烟,邢岫烟一直记在心里。 雪雁吃了一惊,转头细看。 平儿今年已有四十上下的年纪了,但那妇人瞧起来却只三十多岁的模样,肤色白润,容颜娟丽,依稀还能瞧出年轻时的花容玉貌,不是平儿是谁? 雪雁见她虽是跟着唐太太同至,但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身边也有丫头仆妇跟着,身上亦是当下时鲜的绮罗绸缎,倒比唐太太还显得气派些,也难怪如此了,唐太太家虽然是皇商,到底比不得平儿自小就在公府侯门里长大,见的都是达官显贵。 唐太太讶然道:“薛太太认得她?” 邢岫烟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雪雁,又看向脸上难掩诧异。 当初贾家败落,许多下人都被变卖,问到平儿时,都说被过路的行商买走了,再不曾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且听到自己惊呼,亦是坦然自若。 雪雁心中却是一叹,唐太太说是行商的太太,那么就是说平儿是正室了? 想罢,雪雁笑道:“好你个平儿,既来了,也不说一声,倒叫咱们吃了一惊。” 平儿含笑赔罪,道:“我今年才跟我们老爷进京,唐太太说带我来给太太贺喜,也见识见识,原没想到竟是太太,若是知道,早该亲自来拜见了。”说毕,又问雪雁一家好,又问邢岫烟和赖家人等,但凡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竟然一一问候,面面俱到。 唐太太笑道:“不曾想你们竟是旧识。” 雪雁和邢岫烟微微一笑,平儿过得好,她们也为她欢喜,自然不会说平儿的旧事,平儿心中着实感激,待人散了,她反留下与雪雁叙旧,唐太太交代了几句方离去。 邢岫烟也留了下来,赖家却没有。 提起往事,平儿只觉得一言难尽,道:“那年,我被买了去,原想过寻死的,到底胆子小,没死成,不过是做妾,在贾家也是个通房丫头,日子还是一样过,到底循规蹈矩地熬了几年,也是先前的太太没福,我去时已得了病,几年后死了。可巧我有些见识,又善与人应酬,还能在生意上出些主意,他便扶我做了正室。我吃过苦,受过罪,那时已有三十来岁了,不能生了,先前太太留下的孩子都大了,觉得与其让老爷续了别人再生孩子分家产,不如我占着正室的位子,都同意了,扶正之前还花了钱,特特消了我的籍,成了良民。” 雪雁和邢岫烟听了,顿时感慨万千。 凤姐如今还在牢里苦熬着,平儿竟已做了行商的正室,虽说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但却是良民,又和唐家交好,日子过得不差。 平儿又道:“我已打听到二奶奶和巧姐儿的下落了,正打算过两日去请安,没想到今儿反见到了太太们,倒是意外之喜。” 雪雁道:“巧姐儿今儿原说要来的,偏生才有了喜,成日家呕酸,行动不得,故只她婆婆来了,你又不认得,我们也不想说旧事,便没给你们引见。” 平儿听了,立即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巧姐儿好,我也放心了。” 雪雁暗暗点头,虽说平儿有心计本事,但是性子也的确不失良善。 次日,平儿果然去探望了巧姐,送了许多东西,又去牢里见了凤姐,还花了些钱替凤姐打点牢里,雪雁得知之后便撂开此事了。 因他们夫妇早已得了于连生先前的嘱咐,故此赵云出孝后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去,他本是武职幕僚,隶属周鸿麾下,本意也愿意重新回到西海沿子辅助周鸿,他们之间多年的情分到了如今并不想分离,不料长乾帝看到折子后,却点他为从三品京营游击将军。 旨意下来,雪雁又惊又喜,外面亦是群情耸动。 赵云面有瑕疵人尽皆知,人人都以为他止步于四品,毕竟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普天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京官唯有三品以上方能朝见,即便是四品亦已是极为难得了,谁也没有想到他竟能跨过这道坎儿成为三品官员,即便是从三品武官,也足见深受当今信任。 朝堂内外人心如何,长乾帝心中明白,不少人暗暗与皇子来往,虽说诸位嫡出皇子十分懂事,并未结党营私,但其他皇子可是个个都为自己拉拢势力,因此皇宫内外的守卫以及京营统领长乾帝都选择最能让自己信任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赵云无党无派,又是于连生的妹夫,心性品格都无可挑剔,长乾帝自然愿意额外恩典重用。 长乾帝愿意额外加恩,赵云又从武职,在边关打仗的将士腿脚脸庞受伤的好多着呢,不似文人那般,故别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只在心里暗暗羡慕赵云受长乾帝重用罢了。 雪雁却有些惋惜,若在京城,她就很难再见到黛玉了。 除了守孝二年多,她和黛玉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现在黛玉远在西海沿子,日后必然也要跟着周鸿,而自己却在京城,再相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何能不想念? 赵云走马上任后,一家搬回了城里,赵云当差,雪雁则出门应酬,好容易出了孝,自然要各处酬谢一番,先是忠顺王府,后是宁安郡主府,然后周家、桑家、张家、宁家、霍家等等,雪雁一家不落得送帖子过去,然后登门拜见,其后方是赖家、唐家、薛家等处。 薛蝌精明,人却又厚道,凭着这几年的生意,又费了些功夫打点,年初已领了户部的差事,晋身为皇商,重复了薛家旧日的荣光。 彼时薛家嫡系长房已绝了嗣,薛蝌也是嫡系,乃是长房嫡次子的长子,是薛蟠嫡亲的堂弟,又有本事,家业也大,金陵薛家余下几房早已没了往年的张扬跋扈,个个夹起尾巴做人,如今见薛蝌如此本事,宝琴的夫君柳湘莲也有官职,遂奉薛蝌为族长。 邢岫烟如今过得极好,她本性善良,恬淡安然,不忘接济娘家,同时也没忘记远在金陵的邢夫人祖孙两个,但她不曾任由娘家和邢夫人予取予求,薛蝌自是满意,待她更好了。 这一日雪雁在薛家同邢岫烟说话,忽然下人来说是贾兰死了。 雪雁和邢岫烟登时大吃一惊,贾兰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 贾兰如今仍是七品,在外从军,大约是李纨自知本性,羞于见人,不曾与雪雁邢岫烟等人有所来往,她既如此,雪雁自然不能登门,以免给人耀武扬威的印象。 邢岫烟意欲换了素服过去道恼,雪雁忙道:“先打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 虽说她已不将自己身处的世界当成是一本书,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但是鉴于从前极爱红楼梦,对其中的情节判词几乎倒背如流,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失而忘记,因此她突然想起贾兰贾菌的一些蛛丝马迹来。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邢岫烟怔了怔,先打发了说消息的人,而后又叫人打探,雪雁亦回家如此,同邢岫烟约好了次日去李家道恼。 赵云道:“为了功名利禄,强夺苦争罢了。” 雪雁不解,忙问其故。 原来贾兰贾菌等人只想着重复祖上荣光,苦心经营,经不住旁人游说,竟投到了一位皇子的门下,即德妃所生的三皇子,贾家虽然败了,但历经百年,贾代善贾赦在世时,亦有不少旧人在军中,总有那么几个念着旧情的,也便被三皇子惦记上了。 长乾帝岂是旁人可左右的,什么事情没看在眼里,底下几个心腹鉴貌辨色,都觉得贾兰等人自寻死路,也有和李家有些瓜葛的,心下不忍,可巧一地鼠盗蜂起,遂命人带军剿匪,便是贾兰贾菌所带的那一支,原本只想着让他们有些事情做,免得搅合进朝堂风波中,谁承想贾兰等人却是年轻气盛的,贪功冒进,竟被土匪乱箭射死,只可怜了家中寡母寡妻。 雪雁知道来龙去脉后,叹息不已。 次日,她换了素服,同邢岫烟过去。只见李纨从贾兰之妻浑身缟素,憔悴不堪,一旁奶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雪雁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管什么言语都无法安慰。 李纨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自打兰儿做官,便说要替我挣下诰命,今年才请封了的七品敕命,凤冠霞帔在身,哪里想到兰儿竟先我而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三个。都说积阴德,积阴德,想是我的阴德不够,才让我中年丧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宁可兰儿在家庸庸碌碌,也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可惜如今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雪雁心中暗叹,对于李纨而言,凤冠霞帔后步入黄泉,远没有中年丧子来得痛苦,或许这就是李纨命薄之处,青年丧夫,中年丧子。 薄命司中在册的女子,除了寥寥几个,余者竟都一一应验。 黛玉和李纨交好,雪雁不是没想过帮衬李纨一二,也因此瞒着王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李纨旧日 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大户人家的长媳,她能同迎春来往,却不会自降身份同自己来往,便是有话也没有时间说,何况,谁能想到贾兰竟然会搀和进那些事。 也许,接王夫人灵柩回乡守孝的话,贾兰会避免此劫。 但是她不是贾兰,也不是李纨,在他们心里,定然不愿意因丁忧耽搁了前程。 邢岫烟安慰道:“嫂子节哀顺变罢,这世事无常,谁能说得?若能知道后事,也就没有后悔一说了。好歹兰哥儿还留了个哥儿,等着嫂子抚养呢。” 看到孙子的脸庞,李纨登时放声大哭。 雪雁知道自己现在颇为风光,一直闭嘴拭泪不说话,免得他们更加伤心,当初她只道贾兰做官,李纨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再没料到贾兰竟然会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军者众,死的又何尝贾兰一人。 贾兰死后,除了李纨,其妻也恩赏为七品敕命,婆媳二人带着孙子送贾兰的棺木回南,雪雁亲自去送了一程,回来后便觉得身上不爽,一诊脉,竟是有了身孕。 算算时间,竟是刚出孝时所得。 每每有人打趣,雪雁总是羞得满脸通红。 赵云同雪雁的孩子算是少的了,只有赵麒和好儿两个,如今有了喜,阖家俱欢。 因已有了儿子,虽然旁人总是盼着多子多孙,但雪雁却不以为然,是男是女对她而言都一样,她忽然想起黛玉书信里的抱怨,原本盼着第三胎能得个女儿,谁承想又是个儿子,她不禁一笑,多少人都想要儿子,黛玉却想要个女儿。 她却不知黛玉此生只得此三子,并无女儿,连带黛玉更疼了好儿几分。 夫妇二人居住京城,本想给赵麒另外请个先生,不料宁先生爱其天赋,自己又闲来无事,竟不肯他们另寻他人,仍由自己教导赵麒,赵麒今年九岁,除了一笔好字,已能做得好文章了,只是宁先生从不叫他显露于人前,除了宁先生的几个至交外,外人丝毫不知。 赵云和雪雁都赞同宁先生此举,太过张扬终究不好。 雪雁时常与人应酬,倒也见了不少人家的男女孩子,心中忖度,虽说有不少天资胜过赵麒的,但因父母溺爱,仗着家世颐指气使者居多,总不如赵麒懂事。 根基门第家世好的孩子们固然容易出仕,有着寒门所没有的金钱权势先生等等,考不上科举捐个官儿照样当官,但是也往往因为家世好而自觉高人一等,又被家人疼宠溺爱,百依百顺,早没了寒门子弟身上的斗志,因此反不及寒门学子出息。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真不是虚话,古往今来,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也是有依据的,可笑世人大多看看不透,安享富贵者多,运筹谋画者少。 雪雁见惯了公府侯门里的这等情状,回来更加严格要求一双儿女的学业,连带好儿亦是如此,读好书,开眼界,明至理,万不可因为身为女子就局限于一宅之地,只顾着在后院争名夺利,却忘记了以身作则教导子孙。 赵云有妻如此,越发放心家中,只专心于公务。 次年二月的花朝节,雪雁生下一子,满月后眉眼长开,神清骨秀,极似雪雁,唯有一双浓眉颇像赵云,宁先生给他起名为赵麟,同赵麒恰合了麒麟之意。 雪雁本打算写信给黛玉报喜,不料长乾帝忽然降下旨意,命周鸿回京述职,此时西海沿子已经平定,各国来朝,俯首称臣,同时海防修建得十分坚固,水师亦是勇猛无比,便是没有周鸿,十年内也不会再起战事,长乾帝有心调任周鸿平定西北蛮夷,故令其回京。 雪雁得知消息后,喜悦非常,息了写信之心。周鸿回京,黛玉母子四人自然跟着一起回来,她本来只道难见黛玉了,谁承想这么快就能相见了。 周夫人急急忙忙地收拾房间,安插器具,只盼着一别近十年的长子一家早日归来。 她如今儿孙满堂,女儿嫁得也好,日子过得格外悠哉,满京城里像自己这等自在的老封君可没有几个,只是长子家的三个孙子还没见过,难免有些遗憾。 周衍之妻王氏和周涟之妻容氏见周夫人心急火燎的样子,饶是她们都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千金,又一直知书达理,但是周夫人一直不曾放下管家之事,待自己的子女虽然十分疼爱,却不曾出一点格儿,不免对即将到来的黛玉母子四个生出几分羡慕来。 周夫人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来了,当即敲打了一番,道:“你们大哥哥和大嫂嫂虽说多年不在家,也比不得你们在我们二老跟前承欢孝顺,但是他们在外头的日子可不如你们在京城里过得自在,如今老爷已经致仕,全靠你们大哥哥支撑门楣。何况咱们家有咱们家的规矩,自古以来,长子承家,长孙承嗣,唯有不乱了长幼规矩,才能长长久久。” 王氏和容氏本就知晓周家规矩,当初她们能嫁入周家,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尤其是婆婆明理,只要三十岁前生了儿子就不会有姬妾闹心,因此忙躬身应是。 容氏是幼子媳妇,性子活泼些,陪笑道:“我和二嫂只是羡慕大嫂能得太太这般疼爱,等大嫂回来了,太太可别有了大儿媳妇,就忘记了我们妯娌两个,若如此,怨不得我们吃醋。” 王氏也笑道:“正是呢,常听人说,大嫂极出色,我们个个心驰神往呢。” 周夫人听了,也笑了,不再继续追究。 因周鸿得了长乾帝的密旨,知道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同时胡雍也得了赦免,黛玉收拾东西,连同雪雁的一起,又变卖家中产业,吃了践行酒,方同胡雍一起乘船回京,随行的还有雪雁留下的小兰翠柳夫妇等人,从海道转为长江水道时路过江南,周鸿便携着黛玉去了姑苏一趟,拜祭林如海夫妇。 一别十年,再次回到苏州,黛玉只觉得恍然如梦。 年幼时丧母,与父亲离别是从扬州起始,而后回来服侍父亲,亦是身在扬州,而后扶灵回乡,活到如今,她在苏州的记忆竟只寥寥。 闻得周鸿和黛玉回京,途径江南,回来拜祭林如海和贾敏,姑苏不少人都前来拜见一番,十分踊跃,林家族人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这些年有黛玉的帮衬,周家的扶持,林家已出了不少进士,且在仕途上平稳非常,他们自然懂得感恩。 黛玉一一见过后,又住两日,便准备离开,不想在离开的前一天,忽然有人来拜见。 黛玉看了帖子,却是昔年的老管家,如今的五品官之祖父,忙命人快请。 因老管家如今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白发苍苍,黛玉并不避讳见面,同周鸿一同见他,又让人给他看座倒茶,老管家颤巍巍地谢过。 看到黛玉风华迫人,气度卓然,又见周鸿英姿勃发,气势凌人,端的天生一对,跟前三个哥儿形容俊俏,老管家不由得老怀大畅,含泪道:“老爷临终前只念着姑奶奶,如今在九泉之下知道姑奶奶有了这样的终身,又有了三个哥儿,定然是欢喜不已。” 黛玉闻言,不觉眼圈儿一红,周鸿忙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意似安慰。 黛玉收了伤感,问道:“有劳老管家记挂着,那一年我们来,怎么不曾见?” 提起此事,老管家也觉得甚是伤感,道:“谁也不曾想姑奶奶那一年竟能回来,老奴那孙子从前得了老爷的恩典,放出去捐了个官儿,如今已经五品了,偏那一年我们随着孙子去了任上,故不曾来给姑奶奶请安。如今听说姑奶奶回来了,慌得不得了,忙忙地过来。” 黛玉道:“若不是令孙有能为,也难有今日成就,现今在哪里就任?” 老管家听她称赞自己的孙子,十分欢喜地道:“如今在山东做官儿,因老奴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便先回来了,巧得很,今年才回来,就见到了姑奶奶。” 黛玉听了,也觉得欢喜。 老管家不见雪雁,便问了几句,黛玉忙将雪雁待自己之事拣了一些要紧的告诉他。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果然没看错雪雁那孩子,这样忠义,有了这样的终身,想是老天记得她对姑奶奶的心,我那年听我孙子说时,心里还念佛呢!还有一件事我记在心里,好容易遇到了姑奶奶,非得告诉姑奶奶不可。” 黛玉不解什么事值得老管家记到如今,忙问是何事。 老管家道:“姑奶奶跟着琏二爷进京后,咱们这些老奴才有不少都记挂着姑奶奶,姑奶奶怕是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暗中看着姑娘,原想着若是荣国府照料姑奶奶不周,咱们定然会想方设法地送姑娘回乡,知道姑奶奶平安嫁到姑爷家后,他们也就各自离开了,只是姑奶奶不知道罢了。另有一件事,老爷交代了老奴,就是关于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黛玉听到这些事,忍不住心中澎湃,早知父亲安排妥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想来父亲是怕荣国府对自己不好,自己孤身一人不好回乡才如此安排的罢? 听老管家提起两万两黄金,黛玉微微一怔,问道:“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一共送出去两万两黄金,我恍惚听说姑奶奶只得了一万五千两,一家是桑家老爷子给的一万两,一家是季御史季大人家的五千两,另外五千两竟不见了踪影儿,偏生见不着姑奶奶,也不敢给姑奶奶去信,方耽误至今。没想到老爷英明一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那杜大人清正廉洁,人尽皆知,谁承想竟贪了老爷托给他的五千两黄金。” 黛玉忙问道:“是哪个杜大人?” 老管家道:“还有哪个杜大人?就是那个杜莲杜大人,听说如今已经是极大的官儿了。” 乍然听说吞没林如海留给自己五千两黄金的人竟是大清官杜莲,莫说黛玉和周鸿夫妇二人,便是房内紫鹃等管事媳妇丫头们得知此事也都是大吃一惊,谁不知道杜莲是当世的大清官,名声极好,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 黛玉想起赵氏,在京城时有所来往,脾气也相投,记得公公说杜莲之子杜仲也是年轻有为,品格出众,若是杜莲吞没父亲遗财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影响杜仲的前程。 黛玉将这件事藏于心中,命紫鹃等人都不许传出去,杜莲虽吞没了钱,辜负了父亲所托,其子其媳却都不错,时过境迁,完全没有必要再提起此事了,一是黛玉豁达,二则是她听说过杜家种种事迹,不忍心杜仲因为其父坏了前程。 她本无意追究此事了,没想到回京后不久,启程去西北之前,却得了杜仲归还的五千两黄金以及杜夫人的忏悔,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他们并未久留姑苏,次日别过姑苏众人,一行人启程回京。 抵达京城时正是初冬,风飒飒,雪如画。 周鸿和黛玉都没有自己的府邸,回到周家,一家人相见,悲喜交集,自然不必细说。 看到三个举止迥然不同却各自出彩的大孙子,周元和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周元考校周玄的学问,十分满意,闻得周白多病,周夫人忙将其揽在怀里,担心得不得了。 王氏和容氏暗中忖度,怪道林黛玉不在京城,却名声甚重,竟是这样仙子一般的人物,风姿绝世,举止袅娜,言辞之间也和和气气,虽然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半分憔悴苍老,反而显得比她们还年轻,衣着打扮也十分鲜艳妩媚。 见了玄白赤三侄,王氏和容氏跟在周元夫妇和丈夫之后,各有表礼送上,出手十分阔绰,黛玉常同家中通信,也知家中侄子侄女,亦有礼物相赠。 周夫人早已打发人收拾好了房舍,忙命人安置他们歇下。 周鸿进京便即面圣,长乾帝龙心大悦,论其功,封其职,乃为镇北侯,执掌西北一干军民要务,令其一个月后启程,赶赴西北,抵达之时正是来年开春对战沙场之时,这一个月周鸿便放假在家,同父母团聚,并见故旧世交。 另外,长乾帝又将抄没贾家时封存的林家财物俱赏赐给周鸿,曰是物归原主。 贾家素来挥霍,剩下的也都是古玩字画金银器皿紫檀瓷器等轻巧之物,先前贾赦分家时已先归还了一些,但只是库存中的,并没有王夫人梯己中的,因此这些恰是从二房所得,不仅有王夫人梯己中的,也有贾政、宝玉房中的,竟也是不小的数目。 黛玉从一品夫人升为超品侯夫人,前来贺喜者众多,她亦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找回娘家祖上遗物,虽说并不齐全,但终究是个念想儿,心中对长乾帝自是感激不已。 雪雁以为这些早已没有了,没想到长乾帝竟命人封存,到了此时赏下。 闲言少叙,接过赏赐之后,宾客尽至,周家已设了宴,今天来的乃是诸王爷、王妃、公主、驸马、郡主、郡马并诸世交应袭等,外宴男客,内请女宾,极尽热闹。 雪雁虽同黛玉情非寻常,且十分亲密,但自知身份,至次日方来,今日周家所请乃是诸官员并诰命等,雪雁比他们先来一步,带了孩子过来。 黛玉嗔道:“我时常念着你,昨儿怎么没来?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还问起你了呢。” 雪雁笑嘻嘻地没有说话,只瞅着黛玉,半日方道:“我记得那一年妙玉师父说姑娘能做到侯爷夫人,不想如今果然是侯爷夫人了。” 黛玉莞尔一笑,道:“说我做什么?你如今也是三品淑人,比谁差了?将来麒哥儿好生读书上进,未尝不能给你挣个一品夫人。倒是你,我才听说你又生了个儿子,竟和我同一日的生日,快让我看看。我们赤哥儿你还没见呢,倒比你们麟哥儿大一岁,巧得很,生在七夕。” 雪雁笑道:“倒和巧姐儿是同一日。” 黛玉听了,忙问道:“我才回来,还没见人,巧姐儿如今可好?” 雪雁道:“倒好,已生了一子一女,板儿读书也用功,只是启蒙得晚,到底比不得打小儿学的,不过也已在今年中了秀才。” 到底是表兄的女儿女婿,知道他们安好,黛玉自是欢喜。 彼此的孩子见过后,周玄带着赵麒去见周鸿,周白则依偎着黛玉,好儿乖巧地坐在雪雁身边,两个小娃儿放在炕上,周赤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不妨摔倒在炕上,炕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他也不嫌疼,哼哧几句,爬到裹着赵麟的大红襁褓前,瞪大眼睛,口水流得满襟,挥舞着小拳头,满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见到这样的景象,黛玉和雪雁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笑容中尽是心满意足。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儿女成群,人生所求无过于此。 111第一百一十章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