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竹马的小青梅》
1. 前未婚妻
《绿茶竹马他又在阴阳怪气》
木里汀澜著/晋江文学城首发
商云,小字凌言,现任千丝门门主。生得倜傥俊逸,蕴藉风流。尤其一双多情桃花眼,静漾秋水,潋滟生波。可惜十余年的门主生涯中,一朵桃花也没捞着。
商云觉着,这其中一半的原因,得归在他门下四大长老的身上。
千丝门下四大长老,说出来那个个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可惜这四大长老的成名技同他如今的主业——解毒医病,可说是毫无干系。
风长老,练得一脚好轻功。独门绝技“燕底风”,可谓是风过无痕,燕去无声。自商云担任门主之位来,每日辰时,必压着其练轻功。
花长老,武林暗器第一人。一手心易梅花镖,走乾坤五行卦,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自商云担任门主之位来,每日巳时,必压着其练暗器。
雪长老,冷心冷面冷于情,独痴于剑术。一手绝情剑法,若轻云之蔽月,回风之舞雪。自商云担任门主之位来,每日未时,必压着其苦练剑术。
月长老,原是个科举探花郎。上可通二十四史,下能排五行八卦,不知何故流落千丝门中。自商云八岁起,单号的日子教其读书卜卦,双号的日子么,压着其在后厨当实验小白鼠。
满打满算一个昼夜十二时辰。四个时辰拿来睡觉,四个时辰就得分给这四位长老!你说还有余下四个时辰?
除去吃喝拉撒,商云作为千丝门的门主,那还得扛起本门传承。
回望这十余年的门主生涯,那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端的是四个大字——欲哭无泪!
怎么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想他那不负责任的老爹,留下一个“减字木兰”的烂摊子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真是愁煞了少年郎。
您道这“减字木兰”是何宝贝?实乃一抹无色无味的旷世奇毒。
毒素自手腕起,呈兰花状,逐渐蔓延至大脑中枢,所过之处,痛绝人寰。而中毒之人先是手臂不能动弹,后是脖颈不能动弹,最后连五官也无法动弹。
一面清清楚楚地忍受断骨碎颅般的惨痛,一面又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喊,于这极痛之间默然死去。
只见得一双眼珠子曝得通红,满身兰丝青中透黑。同那地狱的恶鬼一比,恶鬼也要退避三分。
此毒一出,在江湖中掀起轩然大波。自古烈性的毒药,或是有鲜艳的颜色,或是有激烈的气味,总能教人提个醒去。
可减字木兰无色无味,是杀人于无形的快刀,教人防无可防。
这倒也算了,万物相生相克,若有解药,此毒倒也不足为惧。
可研制此毒的前门主商随说了,减字木兰,暂时无解。
这可就捅了江湖人的马蜂窝了,谁也不愿不明不白地惨死不是。魔盒一打开,难道还有人能幸免于难?
商随倒也识得轻重,将方子同唯一一颗“减字木兰”好好收在了千丝门的密室之中,从不公开。
正当诸人以为万事无忧之际,他十岁那年,小青峰突发灭门之惨案。
门下百来弟子,个个身染青黑的兰花,眼珠红突,鼓得好似要掉出来。面色之扭曲狰狞,据第一位发现的江湖友人描述,那就是十八层地狱也比不上这惨象。
这会子普天之下的江湖人便都知晓了,减字木兰的方子给泄漏了出去。千丝门霎时成为众矢之的。
所幸小青峰一事之后,这减字木兰又没了动静。时移势易,小青峰一事成了江湖传说,千丝门也转了行当做医庐了,减字木兰便逐渐从诸人的记忆中淡了出去。
可江湖人敢忘,商云却万万不敢忘。
多少个夜晚,人家月上西楼,执手相看,他在吭哧吭哧研读父亲留下的狗爬字手稿;
人家呼朋唤友,把酒言欢,他在吭哧吭哧烧炉子熬马尿味的草药;
人家阖家团聚,共赏春光,他在小书房吭哧吭哧企图配出减字木兰的解药。
这十余年来,他是白天练武,晚上熬药,睡觉靠打盹,吃饭拼手速。堂堂一门门主,过得那是连地主家的长工也不如啊。
得亏他底子好,否则再怎样一张俊脸,也得熬成苦瓜皮了。
三月莺飞,四月草长,埋首于医稿中的商云不由抬眼外望,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是泼泼洒洒,十里锦绣漫一窗红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商云忽撑在窗槅上,幽幽叹了一口长气:“人生当是寂寞如雪啊...”
正在练剑的顾鹤音听见了,反驳道:“寂寞如雪?雪长老可不会寂寞,今日又去寻陶然阁的少阁主比剑去了。”
商云:“......”
他撩起眼皮扫一眼顾鹤音,不屑同他争辩。这厮生得是剑眉星目,外表颇有那么几分欺骗性,可惜性子堪比这院中老梨花木,那是好一个冥顽不化。
忽听院门口传来少女的招呼声,是山下刘屠户家的闺女刘小红,双手背在身后,挨挨蹭蹭地踱进来。
商云伸长脖子一望,手中原是拿着个精致的剑穗子。
“鹤音大哥,我做了个穗子,送予你,可好?”小红脸颊带着红晕,眉眼蕴着羞涩。
顾鹤音手下剑招不停,头也不回道:“多谢,可我已有剑穗,不需要新的了。”
那边厢小红当即是瘪了嘴。
这边厢商云是恨铁不成钢。
顾鹤音啊顾鹤音,你可真是比那老梨花木还木呆。人家小红这是真想送剑穗子给你吗?你那破剑穗子用了这么久,有什么稀罕,怎么就这般不开窍?
眼见得刘小红连眼睛也要红了,商云本着翩翩公子怜香惜玉的精神,搭话道:“诶,我正缺个剑穗子,不如你便送与我罢?”
那刘小红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哇哇嚎哭道:“我才不要送给你呢!谁不知道商门主你十年都不肯换剑穗的啊!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呜呜。”
一面嚎哭,一面快速消失在小院另一头。
的的确确十年不曾换过剑穗子的商门主,无言可对。
刘小红的身影方一消失,门廊处又转过来一位女弟子,名唤暮烟,乃千丝门中掌事的大弟子,恭谨禀道:“门主,山下有人求见。”
自千丝门改作医庐之后,隔三差五倒总有几个江湖友人来寻医问药。
商云放下手中书册,点了点头:“是哪家的弟子啊?”
暮烟道:“来的是位女公子,名唤...”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商云的脸色,“名唤,林霜寒。她身边还有一位...”
暮烟的话还未说完,商云码书的手,便不由一顿。
“知道了,先将人领去花厅候着罢,我随后便来。”
出得书房,商云却没有立即往花厅而去。而是转去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的横梁上挂着好一块牌匾,上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江湖第一好人”。
望着这块好人牌匾,商云又觉得那心口开始隐隐作痛。
他这十年之所以捞不着桃花,那还有一半的原因,便得归在这姓林的头上。
这好人牌匾不是旁人送的,正是方才那姓林名霜寒,小字叫做阿落的女人,送与他门上的。送给他也不是为了什么光彩的事,而是为了退他的亲!
恍惚间,又忆起了那一日。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
青而远的蓝天之上,漂浮几缕如诗般的流云。
整个青州城万人空巷。摩肩接踵,人头攒动,都来他千丝门下看热闹。
听闻当今的天子陛下,竟是他那娃娃亲林霜寒的姑母。此番派了礼部的侍郎,要给他千丝门送嫁妆来呢。
侍郎是来了,嫁妆也到了,轰轰烈烈的排场,显尽天家之威严。
然而宣的旨却不是订婚,而是退亲!
退亲也就罢了,还要送这么块红底金字,五十米外也看得清题额的大牌匾来折辱他!
满城的热闹顿时变成笑话,一个天大的江湖笑话。
商云当场就气得呕了口血,昏了过去。
那礼部侍郎奉了御旨,还要将这块好人匾立在他山门的界碑处,供万人之瞻仰。幸得月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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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力争取,才将这丢脸玩意运到了卧房。
剩下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
无非就是入青州城时,总有那么几个嘴碎的喜欢对他指指点点,挤眉弄眼。
“诶,就是他,那个好人~”
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多事的江湖友人前来拜访山门,扬言要来看看何谓“江湖第一好人”。
也就是武林各侠女见着他时,掩嘴一笑之后,总会问他:“你就是那个大好人~”
试问问,这还怎么谈情说爱?
初时,商云听到这些讥讽之语,还会恼羞成怒;如今时日渐久,商云别的长进没有,就这脸皮的厚度在此磨练之下堪称是突飞猛进。
已然能笑呵呵地将自己作为一景,意态闲适地供诸人围观了。
那一日之后,商云以为此生是与林霜寒再无瓜葛了。孰料她今日竟敢登他的山门?
商云往镜子里捯饬了一番形容,掸了掸袍袖,拨了拨额发,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方才昂首挺胸,慢慢往花厅踱去。
远远一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只孔雀在这春末开了屏了。
进得花厅,商云矜持地先低了低眼,好一阵拿腔作势,方才施施然将目光落在厅中少女的身上。
少女一袭流瀑般的黑发,在脑后高高扎就一个马尾。容色清冷,自有一番高华清雅。
身量纤细而高挑,亭亭立于厅间,仿佛一柄淬了寒雪的薄刃。
商云忍不住心道,高一些了,却有些太瘦。这京城什么审美,女孩家家干嘛要瘦成这般模样,忒不健康了,有机会定要和她说道说道。
正这般寻思,少女一双清泠泠的眼眸倏然转过,正同他的视线接了个正着。眸子好似点漆一亮,霎时退散这陈年的寂寞彷徨。
商云一滞,飞速只将视线挪开。
慢吞吞走上主座,捧了顾鹤音递来的一杯茶,吹了吹,等这杯中两片纠缠沉浮的茶叶沉寂杯底,方骄矜开问:
“林郡主如今身份尊贵,今日怎么有空屈尊来我这小山门了?”
突如其来的,厅下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商门主,此事与林姑娘无关,实是在下有事相求。”
嗯?怎么还有男人?
商云这才注意到,原来林霜寒身侧,还站着一位白氅的公子。宽袍缓带,眉眼温润。
照理说,这么大个活人,以商门主的眼力,不至于看漏了去。
但事实就是,他方才的的确确没有注意到厅中竟还有此人。
颇有些尴尬。商云咳嗽一声:“这位是?”
白氅的公子拱了拱左手:“在下京城太傅府苏子玉,小字辉之。仰慕商门主良久,今日终得拜见。商门主风采更胜传言啊!”
商云亦回个礼:“谬赞谬赞。千丝门商云,小字凌言。若不嫌弃,呼我一声凌言老弟即可。”
苏子玉忙道:“岂敢岂敢。商兄性子爽直,辉之却不敢不懂礼数。此番有事相求,还望商门主解囊相助。”
两人一番推让。等到苏子玉和林霜寒纷纷落座,暮烟敬上茶盏之后,商云方问道:“不知苏兄此番所为何来啊?”
苏子玉放下茶杯,长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也是走投无路了,方来搅扰门主。阿落与我说,此毒,唯有商兄才有可能...”
商云的眼眸又眯了起来。
方才这厮喊了什么?阿落?
这家伙是林霜寒的什么人?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喊她闺中小字?瞧着文质彬彬的一个儿郎,怎如此不懂礼数?
苏子玉似乎是猜到商云想了些什么,歉然地笑了一笑:“哦,我与阿落已有婚姻之约,言谈举止间亲密了些,还望商兄见谅。”
商云正端茶欲抿,不等苏子玉说完,忽猛烈地呛咳了起来。
再看林霜寒,眼观鼻鼻观心,正盯着对面那老梨花木的桌角发呆,对苏子玉此话可谓是毫无异议。
商云但觉心口那一点旧疾又在隐隐作痛。
好哇你个林霜寒,十年又三个月零五天再见,你竟还敢把新未婚夫带到我的山门来了?!
2. 我和她
“商兄,你没事罢?”
见商云咳嗽得厉害,苏子玉暂缓正事,相当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我一向好的很啊!”
商云勉强笑了笑,“多谢苏兄关心。”
顾鹤音忽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
“门主,你这笑,嘴歪了。”
商云瞪他一眼,收了笑,做了个面无表情。眼色沉沉的,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苏子玉顿了顿,忍不住又说道:“商兄,我瞧你脸色不大好啊。是否身体有恙?在下有几味珍贵药材,商兄若有需要…”
商云瞥了顾鹤音一眼。
顾鹤音便又凑过来小声道:“门主,你脸色泛青,嘴唇都失了血色。”
商云干笑两声:“苏兄多虑了,我这不过是职业病罢了。你知道的,我是炼药的嘛。”
苏子玉狐疑地看着商云,心下不禁嘀咕,这炼药可真是一个高危的行当,商门主年纪轻轻,脸色竟被摧残至此了...
“对了苏兄,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这一打岔,在下给忘了,实是抱歉。”
苏子玉笑道:“哦,在下方才说言谈间恐与阿落有些亲密,请商兄莫怪。”
不是这句!
商云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蹭蹭地又冒上来。心口一阵钻心刺骨的痛,莫不是又要像那日一般气出一口血来?
顾鹤音又凑过来小声道:“门主,你的脸,全黑了。”
商云冷着一双桃花眼,目光从厅中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转,喉咙里头忽冒出一声冷笑。
好啊林霜寒,我算是看出来了,今日带人上山,原是专程来恶心我的。
当年大张旗鼓地退了亲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带未婚夫上山来膈应人?这未免也太不地道!
他干笑两声,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苏兄说的哪里的话,在下又怎会为此事生怪呢。实不相瞒,我与苏兄的这位未婚妻,那也曾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也曾许下过海誓山盟的婚姻之约。哎——”
他造作地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今日见故人一切安好,不免有些感慨罢了。”
果然,他这话一说罢,苏子玉马上就变了脸色。倒是那不知神游几墟的林霜寒,忽抬头望向了他。
少女的目光中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惊奇。
商云好似被蛰了一般,猛将目光又瞥到了一边去。
苏子玉“这这那那”支吾了半天,没支吾出个所以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商云不由又在心中得意。
没料到吧,我,商凌言,主动提起了这码子丢脸丢到全天下皆知的破事,还跟你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地渲染一番。
对付体面人嘛,还只能是这样的厚脸皮。
经过那“天下第一好人”的历练,他商凌言脸皮的厚度足可以拿去砌北疆的长城,就你苏子玉这样的小菜鸟,还不手到擒来。
林霜寒终于开了金口了:“辉之,说正事。”
商云心情稍显舒畅,就着林霜寒的话,和颜悦色地接道,“辉之老兄,你们此番上山,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得亏苏子玉也是朝中历练过的,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肃容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是求门主解毒的。”
“解毒?”商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虽则商云看不大上这苏子玉,也不得不承认,苏子玉生得是细皮嫩肉,面色也健健康康带着华光。左看右看,不像中了毒的惨状。
“不知可否详细说来?”
苏子玉看了一眼林霜寒,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苏子玉遂挽起右手的袖子,但见那皓玉一般的手腕之上,经脉狰狞。几道黑紫色血脉呈兰花之状,一直从小臂绕上了肩膀,正好似花枝绕体,盘旋而生。
商云甫一见此,脸色剧变。
怎么可能?
又出现了?
他从椅子上猛弹了起来,一双眸子,这会儿再也禁不住,直直朝林霜寒看去。惯常是含情带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眼角却红得好似要滴下泪来。
苏子玉这毒症,最是明显不过,分明就是那减字木兰。
而十年前小青峰满门惨死,也正是因这减字木兰。
是了,眼前这亭亭的少女,如今天下皆知的高陵郡主,他青梅竹马的娃娃亲…
——正是那夜小青峰剑派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门主林飞絮的女儿,林霜寒!
他又怎么敢忘记,正是他门下泄漏出去的残药,害了林霜寒满门的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商云的一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而恰在此时,林霜寒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一般,也朝他看了过来。
透过这十年尘封的光阴,不堪的光阴,无言的光阴,两人第一次坦然相望。
少女的眸子澄如秋水,声音亦是通透:“商门主,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往事不可追,
来者犹可忆。
整个世界都好似在此静默了一瞬。
十年尘埃堆积,愧疚难言;
一朝雾廓云除,冰消霜解。
商云定定地望住林霜寒,心头千般滋味,无处话...
思量。
“咳咳,商兄?”
苏子玉的声音确然同他这个人一般,十分得、相当得,不合时宜。
但到底人家此时是个带毒之身。商云回过神,眸光仔仔细细又在苏子玉的右手上逡过,忽一沉吟:“有点不对劲。”
走下厅来,凑近了仔细审视,方道:“这毒,好像有点不一样...”
林霜寒道:“与当年的确不一样。”
两人相视一眼,显然是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商云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方直起身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实不相瞒,今日我也难下断语。还请苏公子与阿…这位林姑娘,在我门中歇息一段时间。等我门中长老回来,再细细商定不迟。粗茶淡饭,两位多多担待。”
苏子玉一时感慨:“诚如阿落所言,商兄古道热肠,高风亮节,苏某实在感佩之至。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商兄一见投缘。如不嫌弃,我愿与商兄歃血为盟,便由阿落做个见证,从此兄弟相称。苏某在京城也有几处庄子,哪一日商兄在这青州城住得腻了,尽管来京城寻我与阿落。若有看的上的庄子尽管直说,苏某定当…”
商云的脑子一时嗡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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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这苏子玉不愧是太傅府出来的,当真是能胡侃。
阿落长,阿落短,恁地教人心烦。
歃血为盟那在江湖中可是大事,就算答应了给你解毒,倒也不至于此罢…还要送宅子?京城的人都这么豪横?
况且,我可是你现任未婚妻的前任未婚夫。你能这么放心和我称兄道弟?不怕我和你的未婚妻旧情复燃了?
说来我商云也不比你苏子玉差。虽则比不上你富贵,多少也坐拥了一个山头,手底下还养着那么百来号人马…
“商门主。”林霜寒忽然出声,打断了苏子玉的滔滔不绝。
商云脑子里正嗡乱,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阿落,你…”
一时气氛诡异,三人都静了下来。
商云眨了眨眼,苏子玉面色不豫,倒是林霜寒,一副侧耳听他高论的认真模样。
鬼使神差的,商云轻轻开口:“阿落,你我是故人了,商门主叫得多生分。不若还似幼时那般,唤我一声凌言哥哥罢。”
“噗—”苏子玉正在喝茶,闻言没能忍住,一口茶直喷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喝茶呛住了。”苏子玉一面咳嗽,一面打算拿出巾帕来拭嘴。
奈何他只能使用左手,而手帕正巧就在左手的袖子里,一时半会拿不出来。
林霜寒遂道:“我来帮你罢。”
从袖中拿出手帕递给苏子玉。
苏子玉轻声道:“我不知脏了脸上何处,不知可否烦劳阿落替我擦一擦。”
林霜寒见他确然是不便,左右伺候的丫鬟婢女此刻也未上山。便挽了袖子,伸手轻轻替他拂拭起来。
这一回,连顾鹤音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商云睨他一眼:“怎么,你也喝茶呛住了?”
顾鹤音只觉这屋中气温似乎陡然变得冰冷,分明是暮春了,也冻得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道:“门主,在下忽想起月长老吩咐了一件要紧事还未处理。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火速逃离了现场。
商云端着茶,眯眼瞧着厅下二人亲昵的举动,忽感觉虎口一阵热意,原是不知怎的杯子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半晌,那两片纠缠沉浮的茶叶此时静静躺在杯底,各据一方,互不干连。
他终于哑声道:“林姑娘方才所唤在下,为何事啊?”
“哦,是这样的。”林霜寒放下巾帕,又转回了头。
“我想辉之这毒,定不是一时半会能解的,便吩咐了几个伺候的人随在后头。因担心扰了千丝门清净,故而只让他们在青州城内等待。两日后,恐怕还要烦劳商门主拨几人随我去接一接。”
商云心中嗤笑,京城来的小白脸,就是娇气。堂堂一个大男人,还需人伺候。哪比得上他商凌言,武能耍流雪剑法,文可排五行八卦。上能挥锤挖草药,下可挽袖进厨房。
这林霜寒,眼光着实不好。
商云淡淡道:“此都是小事。两位远程而来,先随我去后院稍作歇息罢。等我门长老俱归,再郑重商讨苏兄中毒一事。”
“如此,多谢商门主了。”
林霜寒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星辰陨落,还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3. 男女弟子分苑而居
三人走出花厅,暮烟正在厅口候着,非常有眼色地领着人往后院去安排住宿。
商云心下寻思,左右自己这会儿也没什么大事,不如便再陪一程罢。遂也跟在后头一起去了。
从花厅而出,沿着走廊左扭右拐,又穿门过洞,经过几个颇是风雅的小院。
苏子玉不由赞道:“方才经过几个小院,布置当真是高雅。莳花弄草,两相得益,难得一见。不知苏某是否有幸进去逛逛?”
商云心下寻思,这苏子玉倒还有点眼光,这几个园子都是月长老亲自拾掇出来的,确然是品味不凡。
但面上不显,只是淡淡道:“苏兄过誉了,不过是几个乡下的小破园子罢了,哪比得上苏兄京城的豪宅。”
“商兄说哪里的话。方才苏某不过瞥上两眼,心中便已能断定,此园定然是品味少有的…”
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推让。
这会儿商云渐渐摸清了几分苏子玉的性子。
这太傅府的小公子尤擅说些漂亮话。什么“百年难见”“天下闻名”“仰慕之至“,那真是张口就来,表情真诚,毫不害臊。
商云刚见到苏子玉时,听那几句马屁,还觉得挺受用。如今当真同他攀谈起来,那真是觉得一堆废话,啰哩啰嗦,乏味至极。
一转念,又想到林霜寒。
林霜寒自幼便是个话少的。能用拳头解决,绝不多费一句口舌。他商凌言小时候可没少挨林霜寒的揍。
却也不知道这两人平日里怎么个相处?林霜寒可受得了这么个人形废话喷吐器吗?
一面想着,一面从月洞拱门转出去,进了小园子。小园子头里挂了块匾额,上面飞龙走凤,书了一个“夏”字。
苏子玉又赞:“此字行云流水,宛如蛟龙入海,矫凤腾空,实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字啊。”
商云瞅了一眼那块破牌子,没搭茬。心道,你可真能睁眼说瞎话。
这字是他风长老写的。
风长老作为一个镇日里飞檐走壁的轻功好手,那字写的跟他的人一样,飘得都着不了边,这都能夸?
苏子玉话音刚落,却听园中传来一阵爽朗大笑:“这位兄台,当真是好眼光啊!”
绿荫背后,转出来一位青袍缓带的男子,约莫四十余岁。面容几分清癯,下巴上几绺小胡子,乍一看仿如一位落第的秀才,只那一双眼却是炯炯。
商云道:“风长老,何时归来的?”
风长老笑道:“刚落地,便听有人夸我的字。受用!凌言,这几位是?”
商云正要介绍,风长老眨眼间飘到了林霜寒跟前:“哎呀,这不是咱们的小阿落嘛?”
林霜寒揖了揖:“风叔叔好。”
风长老笑眯眯的:“都这么大了。”便要上手捏一捏林霜寒的脸。
商云抬手,挡住了他的爪子:“老不修,人家是大姑娘了。”
风长老嗔道:“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关系!”
商云摇了摇头。
得,不捏就不捏罢,风长老转向苏子玉:“这位眼光独到的兄台是?”
“在下苏子玉,小字辉之。风长老,幸会幸会。在下早就听闻风长老风采卓然,如今亲眼一见,那真是…”
风长老没等他说完,点了点头,干净利落地打断:“明玉辉之,兄台真乃好名字!”
苏子玉先前的话没喷吐完,鲠了一鲠,又想要客套两句,风长老又凑到了林霜寒跟前。
小胡子一颤一颤的:“小阿落啊,你多久没回来看过我们啦,可真是想死老夫了。这次回来了,一定要多住几天!商云那小子敢欺负你,尽管来跟我说,我打他的屁股。”
又转向商云,“听见了没有?再敢弄哭小阿落,把你吊梁上抽。”
商云:…
这老不正经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东西?还当两人是小时候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呢?当着林霜寒的面,什么话都讲得出,害不害臊?
而且,小时候明明都是他被林霜寒揍,就那么一次弄哭林霜寒,得是万万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得亏这老偏心的还能记得。
怎么不说他当时为了哄林霜寒开心,顶着暴雨,跑遍了整个青州城给林霜寒买小糖人?回来后足足烧了七天,差点没给他烧得魂归西天。
可心中虽是万分不满意风长老的说辞,嘴上不知为何,却没有出声阻拦风长老。
林霜寒道:“风叔叔,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而且商门主也给我买糖人道歉了。”
林霜寒说话间带着微微的笑意,眉眼弯弯,显然也是回忆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商云心中忍不住冒出个念头,她还记得。
他撩起眼皮,觑了一眼苏子玉。果然,苏子玉的脸色又不好了。也不知为什么,苏子玉脸色一不好,他心里就十分舒坦。
“风长老。”苏子玉开口了,“鄙人乃阿落如今的未婚夫,定会护阿落周全。”
“哦,未婚夫啊~”风长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子玉,小胡子一抖一抖,两手一拍,“这可不巧了嘛!凌言他也曾是小阿落的未婚夫啊。说来这资历还比苏公子老上几分,算得上苏公子的前辈了哈哈哈哈!”
商云迅速半低下头,堪堪遮掩住自己差点笑出声的表情。
古人诚不我欺,姜,还是老的辣。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风长老说话,还挺有点东西呢。
苏子玉的脸色拧得下水来了。
做人讲究点到即止,商云面色一收,立即佯怒道:“风长老,你真是愈发老糊涂了!什么话都能往外说了?这儿没你的事了,赶紧退下罢。晚膳时到乐乎厅来就是了。”
风长老看着商云长大的,还能不明白商云肚子里打什么算盘?当即一撩袍袖,几个梯云纵,转瞬去远了。末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小阿落,记得来找风叔叔玩啊———”
商云抱拳朝苏子玉揖了揖,歉然道:“苏兄,哎,鄙门中风长老就这么个性子。说话口无遮拦,为老更是不尊。不过他并无恶意,还请苏兄莫要放在心上。说来是我商云管教不力,御下无方,此番让苏兄见笑了。”
苏子玉十分勉强地笑了一笑:“哪里哪里。风长老年纪虽长,心性却如少年人一般活泼,言谈有趣,十分可喜。”
商云不由对苏子玉肃然起敬了。这京城的公子哥涵养当真了得,这也能昧着良心说好话,真是了不起。
风长老的降维打击,显然还是对苏子玉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成吨的伤害。逛园子的时候,苏子玉的话明显少了很多。
走过夏园,苏子玉便推说自己有些劳累了,想要好好歇息一会儿。
一行人便往厢房所在折去。
千丝门如今作为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医庐,每个月也有那么三两个江湖好友拜访。因而厢房都是一早预备好了的,直接入住便可。
暮烟推开门,将苏子玉请进去:“苏公子可还满意?”
进门是一个宽敞小厅,可会客可进餐。中有一道做工精美的屏风,转过屏风,又是一片竹帘,撩起竹帘,乃是休憩之所。临窗摆了案几,可弹琴可读书。窗外还有一个小湖,湖边花草烂漫,鸟鸣清脆。
苏子玉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此处宽敞舒适,布置典雅,窗外风景宜人,涤荡烦忧。商兄实在是费心了,辉之感激不尽。”
商云拱拱手:“在下应尽之谊罢了。”
暮烟退出来,又打算再安置林霜寒。
苏子玉忽道:“暮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暮烟道:“苏公子但讲无妨。”
苏子玉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林霜寒一眼,方对暮烟道:“在下右手如今使用不便,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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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的人也还未到。这几天,恐怕还要麻烦我的未婚妻林姑娘,就近照顾。不知可否将林姑娘的住处,安排得近一些?”
暮烟瞅一眼林霜寒,后者没有吭声。
暮烟心下寻思,既然林姑娘也未拒绝,不如便成人之美,遂应道:“这好办。正好这院落还空着几个房间,不如就将林姑娘安置在…”
忽然间商云剧烈地咳嗽起来。也不知被什么呛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里几乎都要咳出泪来。
苏子玉关切道:“商兄,你没事罢?”
商云一面咳,一面摆手道:“咳咳…无…无妨,咳咳咳咳…你们…继续…咳咳…不必…咳咳咳…不必管我…咳咳咳咳咳…”
暮烟赶紧给他奉了一杯茶。
商云接过茶水,趁机看了林霜寒一眼。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苏子玉的这个提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商云心中忽然就很有些不爽快。
这江湖中不说全部,那至少八成的江湖友人,都知道林霜寒是他商凌言的前未婚妻啊。
好嘛,现在十年未见的故人终于登门了,却是为了要他给现任未婚夫解毒。这也就罢了,这现任未婚夫竟然还敢在他的山门里堂而皇之地要求同住一个院落?
苏子玉啊苏子玉,你那是为了什么右手方不方便嘛?你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商云觉得不爽,很不爽。
今儿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他商凌言在江湖中还要脸不要?难道真要坐实那“江湖第一好人”的雅号?
一杯茶喝完,商云也不咳嗽了,开口道:“苏兄,真是对不住。我们千丝门嘛,向来是男女弟子分开居住。男弟子住西苑这一块,女弟子住东苑那一块。所以林姑娘嘛,得住到东苑去。”
他这一番话,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暮烟却不由诧异地看了自家门主一眼。
男女弟子分苑而居确是事实。但苏子玉这个院子是专门拨出来给客人住的,与弟子的厢房隔得甚远,并不分什么性别。
“哦…”苏子玉缓缓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我这右手着实不便,不知门主可否通融通融?”
商云慢条斯理道:“按理说,苏兄远来是客,在下本不该为难。只是嘛,本门月长老执法甚严,向来是说到做到。在下虽为门主,却也不好违逆啊。”
暮烟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月长老嘛,确然某些方面是挺严厉的,但绝不是在这个方面好不好。而且门主你违逆月长老的时候还少吗?!门主你不记得了吗?你昨天还把月长老气得嗷嗷叫啊!
苏子玉听了商云这么一番话,也不好再坚持。他本来就是有求于人,怎好还搞特殊待遇?
但是苏子玉也没应承下来,而是看向了林霜寒。
商云的目光同样也瞟向了林霜寒。
暮烟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唯恐战火波及。
林霜寒后知后觉,发现两个人都在瞟着自己,遂沉吟道:“嗯,不知商门主能否通融通融…”
苏子玉神色顿时一喜。
“…容我住到幼时曾住过的那个院落去。”
商云立即应下:“林姑娘,好说好说。”
苏子玉缓声道:“这月长老执法甚严…”
商云正色道:“月长老执法虽严,却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林姑娘幼时曾在千丝门住过一段时日,月长老想来也会理解的。”
苏子玉:“…”
“咳,”暮烟咳嗽了一声,“苏公子不必担忧,我拨两个弟子特来伺候。您好生歇息,我们就先退下了。”
苏子玉一言不发,只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斜睨着商云。
然则商门主何许人也,桃花眼眯了一眯,一拱手:“苏兄好生歇息,在下便先告退了。”
说罢,若无其事地转身,出门了。
4. 旧锁
暮烟引着林霜寒,往旧厢房而去。
商云背着手,落后林霜寒几步,在后头慢慢地跟着。看着林霜寒的背影,他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小青峰事变至今,算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里,林霜寒与他商凌言,不说没见过一面,单就书信,也未曾传过一封。
小青峰事变刚发生时,他得知林霜寒已被接回了京,立即便跑去京城找林霜寒。
可整整一年,他连林霜寒究竟住在何处住也未打听出来,也不知林霜寒是不是有意躲着他。
那时他父亲行踪飘忽,只把千丝门托付于他。他虽不愿意,可千丝门不能长时无主,无奈之下,也只能回到青州支撑门派。
此后几年,他仍旧断断续续地打听林霜寒的现状。但林霜寒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分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再得知林霜寒消息时,却是那日青州退婚。
可就算是那天,他也没能亲眼见过林霜寒一面。
没想到,如今十年初见,却是为了一个…苏子玉。
这么一瞬间,商云但觉当年那点心口旧疾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走廊尽头忽传来一阵嬉闹之声,两个总角小童一前一后朝这边疯跑来。
跑在前面的男孩,约莫八九岁模样,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一面跑,一面回头做鬼脸。
跑过商云身边时,被商云一伸手捞住了:“在门内横冲直撞的,成何体统?玄光,说了多少次了,嗯?”
玄光背着一只手,挠了挠头:“门主,我错了。”
“去月长老那儿领罚去。”
玄光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是。”
后面跟着一小女孩,差不多年纪,这会儿也追上来了。跑的半边发团已散,糊了一脸。
“清仪,你也跟着学坏了?一并给我领罚去。”
清仪看了一眼商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末了轻声细语应了一声:“嗯。”
“诶诶诶,门主,”玄光马上道,“不关她的事啊,你罚我就可以了。”
商云拧着玄光的耳朵:“还想逞英雄?这么想讨罚,屁股又欠奉了?”
“门主,痛痛痛痛,我错了,真错了。”玄光叫得呜呼哀哉,“不过这事真和她没关系,不信你问她。”
商云朝清仪抬了抬下巴:“你说,怎么回事?”
清仪一直半低着头,不敢看商云。这会便抿着嘴,半晌没讲出一句话来。
商云道:“玄光,你成天搅些这种破事来烦我。几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不必多说了,一并领罚去。”
“诶诶诶,别啊,门主,真不干她的事。其实是我…是我…”玄光脸上倒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来。
忽听林霜寒道:“拿来。”
一只手伸到玄光跟前。
玄光看了林霜寒一眼,又看了商云一眼,相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嘿嘿”笑了两声,往林霜寒手上放了一条发带。
原就是清仪头上那条。
林霜寒半蹲下身子,替清仪将半边散开的头发重新笼好。
商云蹙眉,吩咐道:“去道歉。”
玄光“啊?”了一声:“那我多没面子啊。”
商云在他脑袋上敲了个爆栗:“这会知道没面子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嗯?”
玄光扭扭捏捏的:“我就是开个玩笑嘛…”
商云正色道:“玩笑,是要两个人都觉得好笑,那才叫玩笑。你看清仪的表情是觉得好笑吗?你这是什么玩笑,这是欺负。”
林霜寒本来在替小女孩整理发带,耳畔响起来青年这般正气的一段话,倒忍不住微侧头看了商云一眼。
背着手,肃着脸,凛然挺拔,已然是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不不!”玄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苦着脸,“我没想要欺…”
抬眼一望,清仪眼中泪光闪闪的,顿时慌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哭!我真错了!”
商云道:“错哪儿了?”
“我不该,不该…”玄光的脸苦得能熬出汁了,“我不该欺负清仪。可我真没想要…”
商云冷声道:“看来我方才的话白讲了。我看你是个惯常没有记性的,不必多言,将我方才所言默个百遍就是了。不默完就别念着吃饭了。”
“啊?!”玄光的脸彻底成了根挨霜的老苦瓜了。
清仪却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玄光这时候倒开始挤眉弄眼,也不知做给谁看:“哎呀,门主,那我这手岂不是要抄断了还没有饭吃啊!哎呀,门主,我这要是饿死了,谁给你下地挖草药啊…”
商云瞅着他就烦,轻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到月长老那处去。”
玄光应一声:“好嘞!”当真翻了几个筋斗,“滚”着消失了。
商云的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小兔崽子。”
回头见林霜寒正柔声对清仪道:“…再欺负你,你就这样踢他。这样…对…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踢到身上超痛哦…然后,再这样扭…对…这样这样…”
连比带划,看来是把压箱底的法宝都教出来了。
商云看那动作,条件反射似的,也觉得肉痛。
忍不住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林霜寒的性子倒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能用打的,绝不用说的。
待清仪走远,商云朝林霜寒拱了拱手:“多谢林姑娘当年脚下留情。”
林霜寒歪过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刹那间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商门主言重了。商门主幼时,倒不似这般顽劣。”
商云微微一哂。就算他有这个贼心,那也没这个贼胆。想他千丝门中四大长老,倒好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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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寒座下四大护法似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作势要揍他。那少门主做的可真叫一个憋屈。
说罢这两句,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要不怎么说时间是最难跨过的那个坎呢?十年未见,倒好似隔了大半辈子,如今连搭一句话也难。
等等,商云忽一顿,他为何要和林霜寒搭话?此人可是当年给他气出胸口隐疾的那祸首啊。
且今日还带了新未婚夫上山门。
两人之间,便如那两片茶叶一般,如今当真就只是陌路人了。
商云不由放慢了脚步,干脆落在了林霜寒身后。
走至清泉阁,商云停了下来:“林姑娘,在下还有要事须处理,便不奉陪了。暮烟乃我门中大总管,你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与她说。”
说罢,相当潇洒地推开阁门,打算迈步上楼。
却听暮烟唤道:“门主,那旧厢房的钥匙…”
商云脚步一顿。
转过身,他看了一眼林霜寒:“我收在阁楼上,稍候。”
商云缓步走上楼,只觉紧贴胸口的某处,似乎火烧一般在发热。他默了片刻,到底还是从脖子上挑起红绳,扯出了一枚钥匙。
放在手心,还带着余温。
他承认,今日听暮烟来报时,他心里有过那么几分期待。他和林霜寒,三四岁起就凑在一起厮混。如今尽管联系淡薄,但幼时的情谊总归还是有一点的吧?
那日她突然退了自己的婚,于情于理,这几年来,总要同自己解释一句吧?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有几分可笑。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林霜寒呢?站在什么立场去要求林霜寒呢?
说到底,“减字木兰”就是从他千丝门流传出去的。尽管后事发展并非他们所愿,但最初的根源,就是自他们千丝门而起啊。
“要不是千丝门…”“如果有解药就好了…”“还不是千丝门搞出这种东西…”““偿命…”“该死…”
这种话他听了太多太多了。
相较之下,经历了小青峰之变的林霜寒,今日对他的态度,甚至算得上友善了,不是么?
商云眸间神色晦暗难明,沉默片刻,从书阁子上取下一个匣子来。
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孩玩意。
商云将那钥匙盯看半晌,随后往匣子里一丢。碰触间,发出一声轻悠的细响。
“叮——”
尘埃落定。
也是,她已有了新的未婚夫,开始了新的人生。过往的一切,理应都归于云烟罢。
他又何以还要对这些陈年旧事念念不忘呢?
商云将小匣子合上,“咔哒”一声落好了锁,塞在了书阁子的最下一层。
随后他探出头,朝楼下喊道:“真对不住,钥匙我弄丢了。暮烟,劳你拆了旧锁,换新锁罢。”
5. 心烦
林霜寒的旧厢房,位于千丝门中轴核心的区域。
当年四位长老为了便于管理——其实就是犯懒,便将两个小屁孩安在了同一个院子,春园。
如今这个院子,除了林霜寒的旧厢房保持原状外,其中商云幼时住的那一间,已改做了书斋并药庐,另一间则改做了顾鹤音的厢房。
林霜寒一迈进这个小院,就觉得某些东西从心底深处不可抑制地翻涌了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在经历了那些生生死死的事情之后,已把幼时这些微不足道的时光都忘却了。
可也许是后来的日子太苦了,所以她的心,她的魂,还惦着小时候这一点点的甜。
“林姑娘?”暮烟唤道,“厢房在这一侧。”
林霜寒回过神。一边随暮烟走,一边还是忍不住向院子里看去。
目光从院中逡巡而过,练剑的老梨木还在,桃花树长大了,石桌子石椅子还在…
眼前恍惚浮现两个总角小儿在院子里嬉闹的场景。她还小的时候,成日里便跟在商云后头上树下湖,被商云诓骗去做各种恶作剧,可把四大长老都气得够呛。
但每每事发,受责罚的总是商云。她那时也不懂,便蹬着小腿乖巧坐在一旁,看着商云挨抽时龇牙咧嘴,她还跟着笑,可把商云气得不轻。
如今想来,都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忽从房檐上传来一声猫叫,一只大橘猫轻巧地落在林霜寒脚前,拱着屁/股伸了个懒腰。橘猫额上长了一小撮白毛。
林霜寒不甚确定地喊了一声:“福贵?”
橘猫朝她“嗷呜”叫了一声。
林霜寒蹲下身,轻轻挠了挠福贵的下巴。
福贵眯着眼睛,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看来平时没少被伺候。
当年刚捡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只瘦瘦小小刚断奶的幼猫呢。她和商云费了多少嘴皮子,才说服月长老把它留下来。
暮烟笑道:“听月长老说起过,福贵是林姑娘与门主一起养的。”
林霜寒笑了笑:“没料到福贵这么大了。”
暮烟道:“福贵想来是还记得林姑娘呢。我们其他人想摸摸它,跑得可快了。”
一面说,一面也伸出手作势要去摸福贵。
福贵果然把头缩了回去,直起身,意态悠闲地踱着步子走了。
暮烟道:“你看这家伙。”
两人相视一笑。
暮烟与林霜寒年纪相仿,几句话下来,互相之间的关系便亲近了许多。
林霜寒好奇问道:“我幼时仿佛不曾见过暮姑娘,暮姑娘是几时来千丝门的?”
暮烟颔首:“我来这儿不过三四年时间,林姑娘自然是不曾见过我的。”
林霜寒点点头:“幼时印象中,千丝门几乎没有女弟子,今日却好像见到了许多。”
暮烟笑道:“这倒要归功于我们门主。门主废除前人不招收女弟子的禁令,将我们男女弟子等同视之。”
暮烟的话语中,似乎对商云这个门主颇是钦佩。
林霜寒听了,眼前不由浮现出刚刚见过的青年。
她十年未见商云,记忆中还是一个笑起来颇有些坏心眼的跳脱少年。如今乍然相逢,商云已然同她记忆中大不一样。
一身白色的锦袍,举手投足间显出一门门主的内敛,再不复幼时的张扬。小时候过于漂亮的一双眼睛,此刻也多了些岁月的沉淀,显出了稳重。
林霜寒由衷地叹口气:“我记忆中他总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未曾想他做门主亦是这般相称。”
说话间,已到了厢房。
林霜寒一剑劈开旧锁,旧锁落在手心,按理说年深日久,锁孔应当被铁锈糊住了才是,不曾想却仍旧是光亮如初。
推门入内,林霜寒不由愣了一愣。
她大约也有十年没回千丝门了,这厢房无人打理,理应灰尘遍地才是。孰料,竟是窗明几净?
干净得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一样。
林霜寒第一反应是暮烟派人来打扫的,便向她道谢:“多谢暮姑娘提前着人打扫房间。”
话一出口,又觉得奇怪。自己今日来千丝门,也没有提前告知,暮烟怎会提前派人来打扫她的房间呢?而且她也是临时起意提出住在旧厢房…
孰料暮烟也是一脸的茫然:“林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这个厢房的钥匙。这个房间的钥匙,向来收在门主手中。在下还打算着人来收拾呢。”
林霜寒愕然。
商云?可他方才分明说钥匙早已丢了…
暮烟瞄了一圈厢房,心中有了些想法,这会儿便道:“林姑娘,这房间的钥匙只有门主有,林姑娘若有疑惑,一问门主便知。”
暮烟走后,林霜寒仔仔细细抚过这房间每一处。
十年来,这儿的陈设竟也和记忆中并无二样。
她缓缓坐在临窗的榻上,微风从窗棱子外透进来,好似是穿透十年的光阴而来。
林霜寒微一思索,掀起榻上的座垫,朝内摸了摸,手下却是一空。
这儿原本该藏着她小时候珍爱的一个布娃娃。
那是她父亲从宫中带出来的精致小玩意儿,林霜寒很是欢喜。
而商云弄哭她唯一的那件事,也是由这小娃娃而起。
那时商云很是调皮,下手没轻重,玩闹间不慎扯坏了布娃娃的一个小臂。
于孩子而言,这是天大的悲惨,林霜寒登时便伤心得嚎啕大哭,都没顾得上揍商云。
青州城大约也应了她这景,哗啦啦下起了暴雨来。雨落得多大,林霜寒便嚎得多惨,商云被吓得懵了一瞬,立即冒着雨冲了出去。
他原是想找找有没有一模一样的娃娃,可这是宫中的造物,外头却是难寻。
跑遍了整个青州城,也寻不到能入眼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支小糖人。
回来的当口,七八岁的孩子浇得嘴唇都发紫了,冒着雨气“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人是晕过去了,手里的糖人还握得紧,任谁都掰不下来,最后全都化在了商云的手心里,林霜寒一口也没捞着。
思及此,林霜寒的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心中却也不禁疑惑。
这东西她藏在此处,当是无人知晓,如今又被何人带去了何处呢?
暮烟安顿了林霜寒,便回到清泉阁复命。
清泉阁是千丝门门主办公居住的地方。一楼叠了几层书架,摆了七七八八的草药并一些门中杂物,二楼临窗摆了张长桌,收拾得整洁。
暮烟却并未在桌后看见商云。
略微思忖,绕过长桌,推开后头一扇小门,还有一道阶梯向楼后通去。
清泉阁倚着一个小山坡,阶梯通往坡顶一方松林。日暮之下或是明月洒落,都别有一番幽深清净。
商云其实并不常来此处,只在某些时候,会偶尔上来坐一坐。
暮烟顺阶而上,果然便看见商云的背影,懒洋洋靠坐在一棵松树的枝杈上。一只手搭在膝上,拎着个看起来颇有些老旧的小玩意。
明晃晃的日光将这小坡照得发白,商云隐在阴影中,分明一身意态闲适的白色锦袍,不知为何,却教暮烟觉出几分落寞来。
她的脚步停在了阶上,恭谨道:“门主,林姑娘已安顿下来了。不知门主还有什么吩咐?”
商云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没有其他吩咐了,你自忙去罢。”
暮烟应下,这时方才看清商云手中拎着的玩意——那不是个布娃娃吗?
她的目光登时变得分外古怪。这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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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嗜好啊?哪有这么大的男人还把玩布娃娃的?!
难不成是今日被林姑娘的未婚夫刺激到了,心理终于变了态了?
“嗯?”商云微微侧过头,“还等在这做什么?”
暮烟尴尬地咳嗽一声,退下了。
暮烟走后,这片林子便又安静了下来。
商云的目光投向远处,此处地势高,偶尔也能看得见门内一些趣事。
譬如现在,便瞧着玄光正候在戒训堂的门口,等着月长老回来。同时为着自己的一句话,正疯狂在纸上罚抄。
而走廊转角处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是清仪。一面东张西望地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一面在背后藏着个大馒头,趁人不注意,捏碎了朝玄光扔去。
想来是担心自己真把玄光饿着了,先提前投喂投喂。
见得两人探头探脑的模样,商云不由轻笑出声。
忽然忆起自己当年被风长罚的模样。
那时自己应是八岁,林霜寒比自己小一岁。为着在林霜寒面前逞能,他摸黑去爬后山的天王塔。
一个不慎,从半中央直跌了下来。幸而风长老恰在附近,听得林霜寒的惊呼,将将赶在他坠地前接住了。
为着这件事,四大长老都发了脾气。
一恼他不知天高地厚,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二也责他带坏门中子弟,尤其是林霜寒。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如何与小青峰交代。
便将他关在戒训堂内一处房间,令他跪在地上面壁思过,决心要好好饿他一饿。
这小房间在戒训堂的深处,也没个窗,要想进来,那真是得过五关闯六将,他当时那一帮小弟没一个进得来的。
一日下来,只将商云饿得前胸贴后背。半夜昏昏沉沉之间,忽听梁上瓦响。
商云还当是跑过了什么小老鼠,正自着恼,寻思着醒了又得饿得睡不着了。忽见那瓦片被掀开去,露出一个小口子来。
一道清冽的月光从缺口处直投下来,转瞬充盈满室的清辉。在这月色之间,探出来林霜寒一张小小的脸,冲他浅浅一笑。
随后从那缺口里落下来大大小小的吃食,鸡腿,馒头,包子,还有一看就知道是从月长老后厨顺来的颜色诡异的糕点...
林霜寒这家伙也不看看他跪在何处,只是没头没脑地往下扔。
商云跪久了,腿脚不利索,又怕东西落在地上沾灰,急得噗通一声扑在地上,堪堪接住了那大鸡腿子。
林霜寒这厮见状,很没良心地“扑哧”笑了一笑。商云正想问问她怎么爬上这么高的房子,林霜寒已然盖上了瓦片,消失在夜色中了。
都是些陈年的旧事,分明早记不清了,如今随着林霜寒的出现,一股脑全翻了出来。来了这松林打坐,还是没法子心静。
商云的面色很有些不好看。
日子本来顺遂得紧,偏这林霜寒又来扰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点着手指想,今日算是白过了这一天了,什么也没做得成,左右得早早打发了这冤家走才好。
下了坡,回到二楼的长桌后,略略犹疑,将小娃娃在侧旁书阁子上端正摆好。
左右打量一阵,不满意,拿下来又放在身前长桌上,如此一进门便能看得见。
恰逢着月长老回了山门,踱步上来找他。
商云蹙着眉,拿着一本医书,以显示自己正在心烦:“月长老今日可有什么要事?倘若无事,便先去乐乎厅罢,我一个人先静一会儿。”
月长老眯缝着眼,瞅他一瞅,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我刚回来便听暮烟说小阿落回来了。瞧你这高兴劲儿,看来是真的了。“
商云:.......
你个眼神不好使的老儒生,老子脸上明明写的是“很心烦”!
6. 吃饭
“林姑娘,林姑娘?”暮烟敲了敲房门。
林霜寒倏然惊醒过来,窗槅子外似乎泼洒了漫天的血色。
有那么一瞬,她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刹那间就要抽出腰间的长剑。
但暮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林姑娘,你还在里面么?”
林霜寒怔愣了一瞬,终于看清楚,屋外只是一片烧得火红的暮云,而非…洗不净的血迹。
她蹙着眉轻轻晃了晃头,待神思清明几分,终于拉开房门。
暮烟恭谨道:“请林姑娘往乐乎厅去。”
这乐乎厅原是千丝门用饭的地方,前门主商随喜欢在乐乎厅吩咐些大小事宜。久而久之,这乐乎厅便也成了半个议事堂。
出得院门,便见门口候着一位半旧春衫的男人。听得林霜寒出来,转过身,两只眼笑成弯弯月牙:“小阿落。”
暮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月长老,那是昨儿门主摆的一丛富贵竹,林姑娘在这里啦!”
月长老:...
林霜寒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月长老的眼神据说也有好过的时候,可林霜寒四岁来千丝门时,月长老的眼神就是这么个德行了。
——据说是熏着烟灰读食谱给读出来的。
林霜寒行礼:“月叔叔。”
离得近了,月长老得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一番林霜寒,伸了手轻抚过林霜寒的头顶:“算来,也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罢…这几年来,小阿落一切可好?”
月长老的眸色一贯的温柔,恍如这十余年来不曾变化的旧日风景。
林霜寒正要开口说话,只见月长老喜滋滋从袖中拿出一个油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是几枚颜色诡异的梅花点心:“来,月叔叔这几日新研制出来的。尝尝。”
嗯,的确是十余年来不曾变过的风景——这糕点的颜色都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月长老你的发挥也太稳定了吧!
林霜寒刚要说话的嘴噎了一下,盯着这团“容色艳丽”的玩意,一只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半截子衣袖滑落,露出林霜寒的小臂来。
月长老的眸子忽地一凝,林霜寒忙欲将手缩回,却被月长老一手捉住。
他眸中的笑意尽数敛了去,竟隐然有些怒意。
另一只手将林霜寒的衣袖拂至手肘,雪白的小臂处,赫然显现道道狰狞的血痕。
那血痕的颜色瞧起来倒好似新近才磕碰出来的。可仔细看了便知,这血痕分明也有些年头了。
——如此历久弥新的伤痕,便只能是,减字木兰留下的了。
月长老的喉咙一涩:“那年留下的?”
林霜寒颔首:“是。”
月长老并了两指,搭在林霜寒的脉上,一双眉头皱得是愈来愈紧。他生得高,从上往下看着林霜寒浑不在意的淡漠表情,气不打一处来:
“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姑母呢?她如今不是天子么?!接了你去就是这么个结果!”
当今天子元天珏,是慧武帝长女,自幼镇守北疆。
慧武帝驾崩后,传位于慧文帝。十年前,文帝驾崩,未留下遗诏。
内侍欲立文帝幼子而令群臣,遭到以外戚杨氏为首的十二卫禁军反对,一时京城大乱。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元天珏趁机率安靖军回京,夺得帝位。
时逢小青峰灭门案发,元天珏亲自带了人搜检小青峰,才终于救下表弟的女儿,林霜寒。
月如雅当年得知了消息,也曾凭着昔日的几分交情向元天珏要人,自然被回绝。
他转念一寻思,这天家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比自己这小门小派强。那减字木兰又是凶险的东西,便也没有强行要人。
孰料十年过去,竟是这么个结果!
林霜寒道:“姑姑她尽力了。”
打眼一瞧月长老气得不成模样,忽伸出手,牵住月长老的袖子轻扯了扯。
月长老哑然失笑。
林霜寒小时候养在千丝门,同这位月长老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
那时另外三位长老都年轻气盛,最喜隔三差五地外出找人比试。只有月如雅镇日埋首在古卷之中,便担负起看管两个熊孩子的重任。
她和商云便一人牵着月长老一道袖子,活似两个小拖油瓶。又正是闹腾的时候,总将这温雅如玉的男人气得火冒三丈。
惹了月长老生气,林霜寒便总会这般牵着月叔叔的袖子轻扯。
如今十年过去,分明物是人非,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曾变化。
月长老深深叹了一口气,强笑道:“阿落今日回来是开心的事,不宜生气。月长老向阿落赔个不是。”
林霜寒嘴角微弯,顿了顿,又道:“月叔叔,这件事,还请你替我向他瞒一瞒。”
月长老眉心微蹙:“...唔,这是为何?那小子若知晓你的情况,平日里也好与你有个帮衬。”
林霜寒摇了摇头:“此事与他实在并无干系,不必再与他多添烦扰了。”
月长老还欲说些什么,但一看林霜寒坚定的表情,便也只好应下。
三人到得不亦乐乎厅时,厅中已然熙熙攘攘坐满了门中弟子。见到三人的身影,大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月长老和暮烟他们是认识的,可月长老怎么还亲自领着一位姑娘来了不亦乐乎厅了?
要知道这地儿可不是随便什么外门外派的人都能进来的,且看这一行人的方向,那不是往门主和长老们用餐的小阁子去了么?
这么多年,何曾见过陌生的姑娘入过那个小阁?还劳动月长老亲自招呼?
待一行人消失在小阁内,立即有好事的弟子道:“诶诶,你们听说了么?这就是传言中门主那个未婚妻。”
有人咋舌道:“真的有这个未婚妻啊,我还以为是门主故意编出来拒绝那些姑娘的。”
另有人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啊,怎么由月长老亲自领着往小阁去了?”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咱们这位前门主夫人,母亲,是当年小青峰剑派的掌门,江湖人称‘纷纷柳絮飞残’的林飞絮。父亲是先帝第二子,当时风头无两的瑞王元慕。如今的天子元天珏,则是她的姑母。”
“哇——”
此言一出,登时是听取“哇”声一片。
那人又道:“不过咱们门主也不差。想当年咱们千丝门,那可也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大门派。咱们的老门主,‘千丝手’商随,江湖谁不尊一句商爷?武林大会,那也得给我们千丝门在主位上安排一个席位。门主的母亲,我听说可是南疆苗寨的圣女。咱们前门主和他的门主夫人,那也是有一段缠绵悱恻…”
身旁人忽而咳嗽了一声,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弟子没看懂暗示,自己倒想卖个关子,道:“你们且猜猜,前门主和门主夫人,是怎么相识的?”
其他弟子纷纷低眉敛目,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兀自用起茶来。
这人顿时觉得无趣,忙道:“诶诶,你们别走啊,我就直说了罢。听说是当时苗寨里起内讧,咱们前门主刚好路过,就被…”
“就被怎么了?”一道冰冷的嗓音从后头传来。
这张口叭个不停的小弟子立即打了个寒颤,僵硬地转头,但见商云笑眯眯的,“你说,我父亲当时就被怎么了?”
那桃花眼笑起来可当真是漂亮,但了解这位商门主的弟子们却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商门主,那才是最可怕的。
小弟子脸上浮现一个尴尬的笑:“门、门主,你、你何时来的?”
商云也不多同他废话,睨了他一眼。一边抬腿往前走,一边轻飘飘道:“陈无言,吃完饭便到我的清泉阁来罢。”
陈无言如遭雷击般“啊”了一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这…”但迫于商云淫威,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万般不情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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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了一声。
商云一进后头的小阁子,便瞧着林霜寒坐在了靠窗那个位置上。以手支颌,正望着窗外景色。
天光勾勒林霜寒的侧脸,是一张清绝剪影。暮色昏昏,花香四溢,令商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这一幕同十年前再寻常不过的那一幕,同十年后总时不时入他清梦的那一幕,忽而重叠了起来。
十年前,林霜寒便最喜坐在这个位置上,扒拉着窗槛往外看。
那时,这是每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是一日三餐都会发生的事。是今天结束后,明天一定又会到来的一件事。寻常到那会儿尚且年幼的他在挨了林霜寒的拳头后,还会向月长老抱怨,能不能不要林霜寒来千丝门了?
未曾想,一语成谶,林霜寒当真不再来千丝门了。
十年间,这座位从此便空置了下来。而他,也只能偶尔在梦中,于这窗侧再见旧人身影。
此时此刻,商云望着倚窗而坐的林霜寒,心中也不禁疑惑起来,如今他是否…仍在梦中?
“商门主。”
商云一窒,看向就在林霜寒身旁的苏子玉,后者正带着笑朝他打招呼。
嗯,看来果然不是梦呢。
商云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朝苏子玉行个礼,便站在他椅子侧不动了。
苏子玉起先还没注意,正偏过头与挨着他坐的林霜寒说话:“此处地势当真是好极了,俯能看青翠满山,仰可观流云如烧…”
他顿了顿,想看看林霜寒会不会说些什么,但林霜寒只是趴在窗槅子上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这是林霜寒惯常的反应了,苏子玉没在意,又打算继续往下说,却听一道带笑的男声忽而插/进来:“林姑娘选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就便是我堂堂一个门主,也赏不到她那样的好景色呢。”
是商云的声音。
苏子玉挑眉,这才发现商云还站在他身侧。他不明所以,顺着商云的话接了一句:“那商门主的宝座在何处呢?”
商云没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以及他屁股下那张椅子。
苏子玉看了一眼身侧的林霜寒,又看了一眼商云。后者的表情虽则笑得和善,但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苏子玉:…我装作没看出这家伙的言下之意行不行?
恰在这时,月长老温柔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凌言,苏公子远来是客,你那座位有什么好宝贝的,让给苏公子坐一坐不行么?就算咱们千丝门立派以来,向来把这座位当成门主才能坐的宝座,但今日既然苏公子想坐,那也不…”
暮烟本来在张罗着布菜,闻言一脸讶异地向月长老看过去。
什么时候月长老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了?他们千丝门虽则大小门规也有,但吃个饭哪还有这么多规矩?不都是哪里方便哪里坐么?
诚然,林姑娘惯常坐的那个位置,他们总是会空出来,因着这是门主特意吩咐的,也是门主时不时要坐一坐的。真要说的话,林姑娘坐的那个位置才是真正”门主的宝座“呢。
暮烟看了自个门主一眼,又看了林霜寒一眼,收敛了惊讶神色。
也是,如今林姑娘既然回来了,门主的座位往旁侧再挪一位,好像倒也…无妨。
月长老的话说到一半,苏子玉便再坐不住,霍然站了起来:“是在下失礼了。”
月长老最后一个词结束,“…那也不打紧。”商云已然毫不客气地向苏子玉拱了拱手:“劳烦苏公子了。苏公子还请右面上座。”
苏子玉似笑非笑地睨了商云一眼,接着紧贴着商云的右手侧就缓缓坐了下来:“门主,苏某坐在此处,门主当不会介意罢?”
也是右面上座,没毛病。
商云无话可说。
一张不宽的长桌,这一侧转瞬挤满了并肩而坐的三个人。
风长老风风火火地一脚迈进来,“哟呵”了一声,“你们仨待会夹菜,施展得开手脚不?”
7. 解毒
林霜寒坐在这儿,纯属习惯使然。她见苏子玉给商云让了位置,也没多想。但没料到苏子玉又紧着商云坐了下来。
长桌的这一侧并不宽。小时候她与商云人小,坐在一起倒无所谓。如今三个成年人挨在一处坐,却显得拥挤了。
她暗自思忖,看来这的确然是个看风景的好位置,便起身道:“要不我换个位置。”
“不必。”
“不必。”
两个男人都异口同声地开口了。
林霜寒一愕,月长老便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按回去:“阿落,你坐在此处便是。本就是凌言为你留…”
没等他说完,商云出声打断了:“来人,上菜!”
一盘盘菜肴流水价地送了上来,因有贵客,菜肴相当丰盛。
风长老将面前一碟酱肘子往林霜寒处推了推:“阿落,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风叔叔今儿特意吩咐了厨房做的。尝尝。”
林霜寒笑道:“多谢风叔叔。”伸长了筷子正要夹。
斜刺里忽穿出来另一双筷子,却是苏子玉。
动作比她快上许多,在酱肘子的碟子里夹了一小块,伸长手,越过商云,轻轻放在林霜寒的碗里。
苏子玉温温柔柔地笑:“陛下说了,你不能多食荤腥,尝尝味道便可。”
林霜寒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却当真只吃了苏子玉夹的这一筷子。
苏子玉自己不吃,又伸了手,托着一个碟子,盛了些鱼肉往林霜寒的地方送:“此物最是滋补,阿落你多吃一些。”
商云冷眼旁观,忍不住了:“她自幼就不喜吃鱼肉。”
苏子玉动作不停,从容道:“在下自然知道阿落不喜欢鱼肉,但如今阿落的身体…”
“辉之,”林霜寒忽放下筷子,打断了他,“食不言,寝不语。”
苏子玉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朝商云微微一笑:“商门主,请。”
他说完,仍旧是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往林霜寒的碟子里夹菜。因他右手不便,便用的是左手,次次从商云的眼前理直气壮地横过去。
商云:…
我看你这厮就是存心不让我吃饭。
他提起筷子微微偏头,去看林霜寒的动作,她怎么能忍受有人给她夹鱼肉。
要知道小时候林霜寒是闻到鱼肉的腥味就想吐的那种人,从此千丝门的饭桌上就没有鱼。
今儿因着苏子玉,千丝门到底还是要有个待客之道,才做了这道鲈鱼,但也放在了离林霜寒最远的地方。得亏这苏子玉伸了这么长的手去夹。
果然,商云注意到,林霜寒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模样,是一点也没动那碟鱼肉。
商云嘴角微弯,便将那小碟子鱼肉夹到了自己碗里来。
林霜寒一怔。
她自幼偏食,吃不了两口的东西便往往胡乱塞给商云。商云面上嫌弃,却也总替她善后应付。
她那时年幼,只觉得商云真是胃口好,什么都喜欢吃。
不过后来去了京城,她倒也晓得了些男女大防,知道了男子甘愿这样对另一个女子,是别有的一种亲昵。
这会儿见商云的举动,她便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商云。
后者淡然道:“这鱼放的太远了,我夹不到。”
果然只是为了吃鱼…
林霜寒心中忽有几分微妙的感受,一顿,索性便将那小碟子都推到了商云跟前,随后开始低头吃饭。
望着推过来的碟子,商云知道林霜寒误会,不免失笑。隔得太近,他一眼便能瞟见林霜寒认真吃饭的侧脸。
刚刚林霜寒一本正经地对苏子玉说出那句“食不言,寝不语”的话,又令他有些恍惚起来。
林霜寒的性子,随的是她的母亲。认真,倔强,一根筋。吃饭就像练剑,也要一心一意。
他小时候,就最喜欢在林霜寒吃饭的时候撩拨她,总想逗得林霜寒破功说话。
但往往招惹来的是林霜寒一顿毫不留情的胖揍。
如今十年过去,林霜寒瞧起来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商门主,怎不见你动筷?”
苏子玉的声音,又“适时”地响了起来。
顺势,他站起身,接过林霜寒的空碗,又为她盛了一碗汤。
商云终于忍不住搁下了筷子,心道我看你这厮矫揉造作的动作我都看饱了,还动什么筷?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着看苏子玉的一举一动,抱着臂往后一靠,给苏子玉让出一条夹菜的康庄大道来:“今儿没什么胃口,你们先吃,我去旁边坐坐。”
话是这么说,他的屁股还是黏在椅子上,瞧着半分没有挪动的意思。
苏子玉笑得含蓄。林霜寒却放下碗筷,朝他看过来。
商云本来还心安理得霸占中间的位置,想看看苏子玉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奈何一对上林霜寒的眼神他无端就十分难安,干脆起身便往桌外行去,最后坐在了长桌对面的老爷椅上。
商云端起桌上一盏茶,垂着眸子吹了吹。再抬起头时,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笑道:“大家自己吃好便是,不必管我。”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好似沾了窗子外头渐而晦暗的天光,也慢慢暗下去。那一点点因着鱼肉而起的欣喜,此刻也因着苏子玉夹菜的动作而归于沉寂。
他垂着眼看手里这杯茶,心想,喝完这杯茶,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那就开始说说苏子玉中毒的事情罢。既然苏子玉如今是林霜寒的未婚夫,他便一定要尽力替苏子玉解了这毒才是。不光是为了解开减字木兰,也是不能看着林霜寒,年纪轻轻就,守寡罢。
他小口小口轻抿茶杯,斜刺里忽而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他唇侧的茶盏。
商云愕然抬眼,林霜寒逆着光,站在他身前,认认真真道:“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
商云一愣,怔怔地“哦”了一声。喉结上下一滚,不知该有什么动作,下意识还是往茶杯前凑。
林霜寒蹙了蹙眉。
她想起来小时候,商云似乎就不爱好好用饭,一到吃饭的时候必然是他话最多的时候。等到最后用饭时间将过了,才匆匆扒拉两口。
后来便落下些后遗症,总是一饿就腹痛,月长老说是肠腹受了些损伤,需得好好将养。她从此便用拳头压着商云认真吃饭。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商云这毛病治好了没有。
但她觉得自己的毛病还没治好,看见眼商云这吃饭划水的模样她就手痒。
但现在好像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用武力粗暴地解决问题了,林霜寒退而求其次,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强行塞到了商云手中:“就算你没有胃口,也需吃些东西垫垫。”
商云打开一看,是月长老新近研制出来的色泽诡异的梅花糕。
商云:…
他看了林霜寒一眼,后者的神色也有些难为情:“你又不肯吃饭,我只有这个了。”
商云敛了敛自己的神色,没大敛成功。嘴角是往下压的,可桃花眼控制不住地弯起来,语气还要故作矜持:“唔,林姑娘怎么知道我最近喜欢吃这个?”
林霜寒有些讶异,她看了那包点心一眼,又看了商云一眼,欲言又止。
月长老听见这句话,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凌言,我怎么记得,你昨儿还在后厨大放厥词,说狗都不吃这东西呢?”
是了,昨儿商云当着他的面说他这是蓄意谋害门主。劝他趁早收手不要再往厨房跑,不如转行去煮草药制/毒,可把他气得不轻。
商云权当做没听见月长老的风凉话,眼角余光不由朝苏子玉看过去,后者又是那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们。
商云的心情,霎时变得很是愉悦。
他微侧了几分身子,正好截断苏子玉看向林霜寒的视线:“林姑娘,关于苏公子此毒,你有何看法?”
林霜寒沉吟了一会,下意识想往苏子玉的方向看过去。然,堵在视线这头的,是商云。
她没多想,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说道:“辉之的毒我仔细比看过,与十年前的减字木兰大为不同。十年前的减字木兰,毒性烈,毒发快,教人生不如死;而辉之所中之毒,瞧起来倒不似有性命之忧。我对药理不甚精通,因而便特来青州寻你。”
林霜寒每说一句“减字木兰”,商云的心便紧上几分,愧疚之情铺天盖地压过来。可林霜寒的表情却好像只在说今日吃了些什么,让他这愧疚无处安放,说出来只显得矫情。
商云最终只看着林霜寒的眼睛,缓缓开口道:“确然不错。今儿我又去翻了翻当年父亲留的医书,基本能确定,苏公子这所中这减字木兰,是个残次品,当是能解。”
苏子玉终于坐不住,行到了近前:“残次品?此话何意?”
商云也不瞒着他:“苏公子有所不知,减字木兰的方子其实被我父亲分作了两份。当年唯一那颗减字木兰失窃之时,这两张方子也跟着失窃了。其中一张很快便被找到,成了江湖里公开的秘密。另一张尚且下落不明。而苏公子手上这毒,便是在第一张残方的基础上制成的。因而只是个残次品。”
小青峰事变以来,倒也有人陆陆续续用第一张残方制作减字木兰,但都失败了,因而后来也没人再折腾。
苏子玉这症状,倒是有史以来最接近第一颗减字木兰的,因而商云这么多年乍一看见,还吓了一跳。
只不过他很快发现,这其中还是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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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一样之处。但苏子玉的毒能解,此举背后的意味却是令人不安。
这说明,过了这么久,还是有人对当年的减字木兰念念不忘。这拨人,和当年小青峰投毒的那拨人,有没有关联呢?
月长老沉吟道:“苏公子,不知你这毒是如何来的?”
苏子玉道:“实不相瞒,这毒本不是冲着在下来的,而是冲着陛下去的。这么多年来,总有乱臣贼子觊觎至尊之位,妄图谋害天子。将主意打到减字木兰之上,亦属寻常。”
商云心中却有些疑惑:“但这减字木兰很明显并不致命,用这残次品来谋害天子,不仅不能达成目的,反而打草惊蛇了,不是么?”
苏子玉噎了一下,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林霜寒:“总之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如今我中了毒是事实。还请商门主能出手相助。”
“这是自然。”商云点了点头,忽看向了林霜寒,“不知这件事,同当年的小青峰可有什么关系?”
商云知道,小青峰之事是林霜寒的心中之痛,但他不得不问。十余年来,他日思夜想的除了…就是还想知道当年害了小青峰满门的究竟是谁…
十年前减字木兰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们千丝门追查到的线索少之又少,始终找不出究竟何人犯下如此大案。
而如今,是时候为十年前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了。
一时千丝门的几位旧人都看着林霜寒。
四位长老那时得知消息赶去小青峰时,小青峰已然是横尸一片。他们收拾了小青峰的残局,却始终不知当年是怎么走到这个局面的。
月长老道:“阿落,不知可否告诉我们,当年小青峰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霜寒沉默了会儿,开口了:“诸位想来都知道先帝驾崩时未留遗诏,而我父亲是先帝第二子。那时,正是承继大统的最合适人选。”
“彼时我年纪尚小,只记得那些日子曾有大批军人以及宫里的太监上山…”
苏子玉解释道:“是先帝时以大太监王德才为首的东厂及以外戚杨远为首的禁卫军。”
林霜寒点了点头,接着道:“他们各怀心思,却都是冲着我父亲而来。后来我姑母亦出现了,这使得山上局势更加紧张,很快他们便起了冲突。”
林霜寒一顿,她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天的场景,满目的血红,狰狞,争斗不休。
“然后…就是减字木兰…”
“这么说,”月长老蹙眉道:“减字木兰与当时山上的人都脱不开关系了。”
林霜寒点点头:“只是不知是两方中的哪一方下的毒手。”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不管是哪一方哪一个人,她都会找出来,亲自割下他的头颅,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为整个小青峰报仇。
商云却道:“两方?这不是有三方么?”
苏子玉横了他一眼,抬手往右上角举了举:“你的意思是,还要把当今圣上同那些乱臣贼子相提并论么?当今圣上乃阿落亲姑母,极为疼爱阿落,怎可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商云对当今天子没什么意见,但对苏子玉这个人很有意见,连带着对他的话就有意见:“一码归一码。当时小青峰的确有三股势力,这是事实。”
苏子玉:“你!”
林霜寒摇头道:“不会是姑母。当时她与我父亲起了冲突,被我母亲限制了行动。”顿了顿,林霜寒又轻声道,“姑母其实亦是受害者。除了她侥幸避过一劫,那时她带上山的其他军士都无一幸免。”
靖安军是元天珏的立命之本,那一役却几乎损失殆尽。因而这些年来元天珏亦在苦苦搜寻当时那些逆贼的下落。
可惜那晚她逃得仓促,不曾得到有用的线索。
商云一怔,从林霜寒的话语中回过味来。
那毒,想来其实是冲着元天珏而去的。
王德才与杨远争斗不休,未料到横空搅进来一个元天珏。这位慧武帝的女儿于幽州经营三十余载,势力雄厚,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收渔翁之利。
两派之人都坐不住。
想来便趁着元天珏身在小青峰的时机,痛下狠手。
而林霜寒的父母,小青峰剑派满门的弟子,不过只是这宫廷内斗的一个添头罢了。
无妄之灾,不过如是。
商云看着林霜寒,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霜寒却忽然同他对视:“商门主,我有话同你说。”她率先往门外行去。
商云一怔,立即起身。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对阁子中剩下的人道:“诸位慢慢吃,林姑娘有话要同我私下商量,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苏子玉一眼。
苏子玉:…呵。
8. 减字木兰
此时夕阳已然西垂,蒙蒙暮色从山野间漫出来,渐而笼罩这一方青山。
西山之上,一轮皎洁明月正缓缓自云后露出轮廓。
商云领着林霜寒去了清泉阁。远远只看见一个小弟子低眉耷眼地蹲在门口,正是陈无言。
见了二人过来,连忙站起身:“门主好,前门主夫人好!”
林霜寒听到这称呼一愕,商云连忙斥道:“陈无言,你胡乱说些什么!我看给你取这个名字也是白取,干脆改了名叫做陈闭嘴。”
陈无言忙摆手摇头:“门主,我说错话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回。”说着,又殷勤问,“门主,今儿要做什么?是试药还是扎针,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
这是千丝门的老传统了。
下毒者不可不知其毒之烈,救人者不可不知其药之凶,门里人互相试药。
前门主商随性子古怪,门中个个也是狠人,试药之风尤盛。那时还不是点到为止的试药,是互相以命相搏。找不出解药就找不出解药,落下些残疾,那算命好;横死路旁,也是常事。
江湖友人都尊称千丝门一声“千骷洞”,没一个敢贸然上山来的。
到商云时,千丝门从毒/窟转行做了医庐,门风大为柔和。试药扎针一事虽也常有,但都是些友好切磋,且配备了保护措施,轻易不会闹出人命。
只是商云一直汲汲于研究减字木兰,试这玩意,多少还是令人有些害怕。
陈无言一脸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模样,令商云忍不住好笑:“行了,今儿我有些事,且放你一回。滚吧。”
陈无言大喜过望,嘴巴又开始乱瓢:“谢谢门主,谢谢门主夫人!”
一面喊,一面飞速往外溜,生怕商云反悔似的。
这左一句“前门主夫人”,右一句“门主夫人”,饶是林霜寒此时心事重重,这会儿也忍不住一笑,歪过头看商云:“他怎么认识我?好像还很了解千丝门的旧事?”
一面说,林霜寒一面又想起来。
白日里她带着苏子玉来叩山门,自报名姓后,暮烟也似乎面色有些异样。只是这异样并无恶意,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回想起来,暮烟分明不认识自己,怎会露出那种好奇的表情呢?
而方才这个陈无言,林霜寒此前也未曾见过,怎的陈无言却知道是她林霜寒与商云定过亲事呢?
林霜寒说得委婉,商云却知道她话中所谓“旧事”,指的就是他俩曾经定下的那娃娃亲。
商云含糊应了一声:“这家伙就喜欢胡乱说话,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对着林霜寒,他没勇气把当年那件丢脸事说出来。
照理来说,商云并不是会拿着这种事做文章的人。而且曾经为着被林霜寒退了亲,他那朴素的男人自尊心,也曾使他下令严禁在千丝门内提起林霜寒这个人。那块金灿灿的好人匾额,他也曾用绒布遮了个严实。
因而诸人尽管知道他从前有个未婚妻,且被这未婚妻退了婚,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人就是林霜寒。之所以如今近八成的江湖友人都知道了林霜寒这个名字,那还得从几年前的武林大会说起。
十年来,中原武林承平日久,北方银月教忙着一统靺鞨,南方苗疆圣女沉迷制蛊,都无暇逐鹿中原。每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起先还报一报两派势力的近况,后来也谈了谈减字木兰的凶险,终于几年过去,正经事说无可说,渐而演变成一年一届的江湖八卦大会。
那时商云被退了亲,是江湖难得的新闻。可惜商云此后一年待在京城,又一年闷在千丝门不肯下山。诸人遇不到人,也探不出八卦真章,只能干着急。
第三年,四大长老瞧他再闷下去,恐怕还没解出减字木兰,自己非得先把自己试药试残了不可,便将其强行带去武林大会散心。
诸人都想来打听退亲一事,纷纷来向他敬酒。商云来者不拒,喝得脸赤,却一句话不说。众人都以为没戏,做鸟兽散。孰料子夜时分,商云忽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而出,挨门挨派地去敲门。
那一夜,商云敲开了客栈近半数的房门。从林霜寒小时候怎么揍他,讲到如今退亲怎么送了好人牌匾来气他;又讲那娃娃亲是两方家长交换了庚帖定下,怎能她单方面说退就退。讲到最后,口不成言。
如此,“江湖第一好人”一战成名。
林霜寒三个字,扬名天下。
商云脑子里又浮现出第二日武林大会上江湖众友人看他的表情。那是稀奇中带着好笑,好笑中又带着怜悯,怜悯中还带着几分磕了八卦的意犹未尽。
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呢。商云但觉脑仁突突得疼,很是不愿回想那日的情景。
林霜寒却误会了他的表情。她转念想到姑母曾派人来千丝门退亲,也许是那时候千丝门诸人知道了自己的姓名也未可知。
看着商云颇为难堪的表情,她料想这个退亲并不体面。
她的姑母元天珏为着减字木兰一事,极其厌恶千丝门。从前门主商随到现门主商云再到四大长老,那时她每天都会冷嘲热讽几遭。
起先碍于自己的态度,姑母并不提退亲的事。后来自己去行宫养病,姑母悄无声息地就将这事办了。不仅如此,还瞒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木已成舟,她听说商云还气得吐了一口血。那时她本就心如冷灰,便也就此作罢。
这会儿再见到商云,林霜寒倒有些歉意:“我姑母她,那时并未为难你罢?”
商云正领着林霜寒上阁楼,听了这话,身子不由顿了一顿。
随即,他的脚步仍然从容地往前,尽可能轻松道:“不是林姑娘安排的退亲么?怎么还明知故问了?”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语气似乎过于锋利,又缓和气氛道:“那时整个青州城还以为我得攀上皇室呢,那可真令他们脸上增光。哈哈没想到是退亲,可教我被这些人笑话了一段时间。不过咱们那娃娃亲,本就是咱们爹娘随口一提,做不得数。林姑娘既然要退,着人来知会在下一声就是。摆那么大的排场,倒教我…”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算得平稳,语气也轻松诙谐,很有几分举重若轻的风度。可说到最后,那一张笑脸越来越僵,几乎维持不住。
商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倒教他什么?他自己如今似乎也想不明白。茫然回忆那一天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呕出一口血就往后栽了去。再醒来时,屋子外是一片琥珀色的黄昏,他以为小青峰以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林霜寒跟在他身后,听他说完这段话,默了半晌,忽道:“不是。”
商云回过神,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我...”
林霜寒忽然顿住了。
她直视着他。
面前的商凌言与十年前那个跳脱又青涩的少年相比已颇为不同。他的桃花眼里仍旧蕴着潋滟的水色,却更为沉稳从容。周身的气度是一派少年人的意气飞扬,却渐而也显露出一门之主的威严与魄力。
她想,他的未来是光辉灿烂,是万木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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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她,早是已成定局,枯木之身。
“不是我安排的退婚,亲事也不是做不了数的随口一提。”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徒增他的困扰,何必多言?
林霜寒道:“没什么。”
既如此,商云也不多问,一面拂了张椅子,请林霜寒落座,一面问道:“林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霜寒正要说话,眸光忽而一顿,落在了桌面上摆着的小娃娃身上,登时是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怎么瞧着倒好像正是她原来藏在榻下的那个……
“这是……”
商云顺着她目光一看,心道不妙,几步跨到桌前,将书籍纸笔囫囵一收,顺势便把这小娃娃跟着收了回去,一面道:“桌上乱得很,还请林姑娘见谅。”
林霜寒没有说话,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商云将东西一股脑塞进了最底下的柜子中,起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林姑娘方才要说什么?”
他打定了主意,林霜寒要是问起来那个小娃娃,他便矢口否认。反正林霜寒方才只是匆匆一瞥,想来也并未仔细看清楚。
想到这儿,他不由暗恼自己今日那一瞬的鬼使神差。
这布娃娃到底也是林霜寒的闺中之物,他一个大男人做什么非得摆在桌面上,怎么想怎么变态呐。
林霜寒看着商云的动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白日的疑惑又在她心中慢慢浮现出来。
何以十年无人,钥匙的锁孔仍旧光亮如初?厢房内仍是窗明几净?
连带着暮烟那番意有所指的话也跟着在耳边清晰的浮现:“厢房的钥匙向来收在门主手中……”
一刹那间,这小小的疑惑瞬间便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的心中微微一跳,目光仍然落在商云的脸上,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可商云的表情只是一种若无其事,神色淡然地回望,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于是林霜寒到了嘴边的话便梗在了喉咙口,一时无法问出。
很快,她又在心里释然地笑了笑,就算问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得到了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都已经是流逝于十年长河里的过眼云烟罢了。
顿了顿,林霜寒再开口,便是说起来正事:“辉之的毒,其实是我下的。”
商云一愕,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被胁迫着嫁他?如此我可以不替他解这毒的。”
林霜寒睁大了眼,像是被他这番话惊到了。
商云咳嗽了一声:“我开玩笑的。”默了默,“不知林姑娘何以做出这种事呢?”
林霜寒叹了口气,又缓缓道:“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商云一怔:“什么……”
他相当矜持地咳嗽一声:“你知道我一向就在千丝门,就算是特意来见我,也不必如此折腾苏公子。你和他的婚约,是不是另有隐…”
话还未说完,林霜寒又微微叹了口气打断了他:“此事说来话长。姑母接我回京后,总是担心我的…”
她一顿,没往下说,“总而言之,她不许我出京城,我在京城等不下去了,迫不得已方出此下策。本来是想将毒用到自己身上,逼迫姑母放我出京。辉之却替我受了这累。因而还望商门主能尽心诊治,在下感激不尽。”
“……”
商云默了默,再开口神色到底恢复如常:“那不知林姑娘特来见我,又是何原因呢?”
林霜寒道:“商门主,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9. 完婚礼成
林霜寒道:“商门主,这些年来你寻过减字木兰另一张方子的下落么?”
商云点了点头:“自然是寻过的。可惜…始终没有线索。”
减字木兰是千丝门流出去的,更何况还犯下小青峰的大案,因而商云也来派了门中弟子四处打探搜寻。可惜踏遍大江南北,始终没有头绪。
也许这张方子早就在风雨摧残下损毁了。
这个结果在林霜寒的预料之中,她并不惊讶。
商云道:“不知林姑娘要我帮什么忙?但有吩咐,商某万死不辞。”
林霜寒道:“商门主不必答应得这么快,等我说完再做决定不迟。”
她欺近了几分,缓缓道:“我想请商门主,以千丝门的名义昭告天下,你重新制出了减字木兰,并且将在武林大会上公开这份药方。”
林霜寒的眸子近在咫尺,目色灼灼,神色极其认真。
就好像说的不是什么难为的请求,而是什么热烈而真诚的…告白。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商云浑然听不进林霜寒究竟说了什么,只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
遗憾的是…
少女并非告白。
林霜寒接着道:“我知道,此事一出,定会为商门主惹来数不尽的麻烦。但我以父母亡魂起誓,将以自己的性命护得商门主周全。”
“以性命,护我周全?”
林霜寒注视着他的眸子,点了点头。
商云:“林姑娘将如何以性命护我周全呢?你与苏公子已有婚约在身,想来是不能时时护着在下罢?”
林霜寒道:“此事商门主不必担忧。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
她摇了摇头:“商门主,这个请求你如何想?”
商云这会儿终于匀出脑子来思考林霜寒方才说的话,他蹙眉道:“不知林姑娘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林霜寒不瞒他:“为了引出当年杀我满门的凶手。”
“此话怎讲?”
林霜寒道:“当年杀我满门的人,其实想杀的是我姑母,此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商云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这些人始终蛰伏不出。但他们对我姑母的觊觎并未停止,只是一直没找到一个完美的方式杀了她…”
商云接着道:“因此你想以这消息为饵,看看能不能引得他们上钩?”
林霜寒点了点头:“这不是个很好的办法,可我如今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管他们是要这方子,还是要你这个人,想必总会有所动容。只要有一丝破绽露出来,我与辉之定能趁势而入。”
商云本来还琢磨着林霜寒怎么“以性命护他”,乍然听见“辉之”两个字,登时就颓了。
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来。
诚然,苏子玉已经说明了是林霜寒的新未婚夫,但因着林霜寒从未对他显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便使商云心中不免升起一些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希冀:这婚约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元天珏强行为之?
可现在林霜寒这样亲密地称他的小字,却似乎又昭示着两人关系匪浅。
林霜寒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道:“我明白这会为商门主带来数不尽的麻烦,甚而可能招来血光之灾。我不敢强求商门主立即答应…”
“我答应。”
林霜寒没料到商云回答得这么快,一怔,下意识仍然接着上面的话道:“…我可以等商门主仔细想清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
商云萎靡不振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了。等苏子玉的事告一段落,我便会放消息出去。”
林霜寒正要道谢,忽而觉察出商云几分异样。但见其脸色苍白异常,眸子低垂,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林霜寒不由靠近了几分,担忧道:“你是不是又腹痛了?”
商云本来只是觉得心口那旧疾似乎有些隐隐作痛,这会儿听林霜寒一说,他不免觉得腹部也跟着痛起来。不仅腹痛,简直是浑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唔,是有点…”眉头紧蹙,面色瞧起来相当痛苦。
林霜寒见状,二话不说,一把捞起他靠在自己肩上:“你且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去寻月叔叔。”
商云并未挣扎,顺着林霜寒的动作,柔柔弱弱地靠在了林霜寒的肩头。
他的额头压在林霜寒脖颈附近,呼吸轻拂过林霜寒散落的鬓发,鼻尖萦绕着林霜寒身上的冷香。
若有似无的,他的呼吸轻轻落在林霜寒的耳畔,宛如轻羽的撩拨。
有些痒。
林霜寒蹙了蹙眉,直接架着商云往上托了托。
商云:…
下了阁楼,便听一道声音传来:“阿落,商门主这是?”
商云微侧眸,果不其然见着苏子玉正同暮烟一道候在阁子门口。苏子玉手上还拿着一条厚实的大氅,看来是给林霜寒送衣服来了。
暮烟见到林霜寒搀扶着商云下来,忙迎上去:“林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她正要伸手去扶,忽而对上商云的眼神,福至心灵,又把手缩了回来。
林霜寒道:“说来话长,我现在要带他寻月叔叔。”
既然暮烟不扶,苏子玉便伸了手去扶:“阿落,我来帮你罢。”
伸了左手出去,正要触到商云的手臂,刚刚还萎靡不振的青年忽而站直了起来。
林霜寒讶然地看着他。
商云咳嗽了一身,面色相当从容:“林姑娘不必忧心,这腹痛的旧疾我如今已大好了。”
他看了一眼苏子玉,“既然苏公子也在,咱们便趁机谈一谈解毒的事罢。”
苏子玉拱了拱左手:“有劳商门主了。”
商云颔首:“在下的药庐位于春园中的书阁旁,日后恐怕要劳烦苏公子到那药庐去。此间苏公子但凡身体有什么异样,还请坦诚告知。”
苏子玉道:“这是自然。”
商云点了点头,又道:“减字木兰之毒,颇为凶险,在下经验亦不算多。解毒过程中,恐怕多有冒犯,还请苏公子包涵。”
苏子玉忙道:“商门主肯出手相助,苏某已然是感激不尽。此间事了,还请商门主一定随苏某赴京,容苏某一尽地主之谊。”
商云客气了两句,又见苏子玉将大氅往林霜寒肩上披过去,两人之间瞧起来颇为亲昵。
他冷眼看着二人举动,忽鬼使神差开口问道:“二位佳人既已订婚,不知何日完婚礼成呐?”
苏子玉没说话,倒是林霜寒笑了一笑:“想必快了罢。”
“那真是…”商云瞧着林霜寒的笑靥,但觉心头陡然间好似压上了千斤的巨担,一口气几乎要提不上来。
胸口一点旧伤似有复发迹象,他不由蹙起了眉头,顿了半晌,咬牙极缓极缓地接着往下说道,“…那真是一桩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啊。”
他说罢,立即便向两人告辞:“今儿天色已晚,在下需为明日解毒做些准备工作,便不奉陪了。诸位有什么需要,吩咐暮烟即可。”
说罢,也不等二人反应,径自转身又上了阁楼。
他走得极快,像是有什么避之不及的要紧事,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商云离去后,林霜寒向暮烟道:“暮姑娘亦回去休息罢,我同辉之随意走走。”
暮烟颔首:“在下的厢房就在景楼下的偏房里,两位有什么要事,都可来此处寻我。”
景楼全称“四时景”,乃是四大长老平日里办公之所。林霜寒示意自己知道位置后,暮烟便也离开了。
阁子下便剩了林霜寒与苏子玉两个人。
林霜寒拢了拢肩上的大氅,迈步朝另一个方向行去。苏子玉默默跟在她身侧。
春末的夜晚,山间尚且还有几分寒凉。
林霜寒刚刚转过廊角,忽而便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身形单薄,这几声咳嗽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摇散了。
苏子玉忙撑住了她的肩,焦急道:“阿落,还撑得住么?”
林霜寒无暇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她似乎不惯于苏子玉的触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从苏子玉手间避了出来。
苏子玉眸色一暗,那手在半空中悬了半晌,到底收了回来,只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林霜寒恢复常态。
不过一会儿,林霜寒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苏子玉注意到,那张本来稍显苍白的脸,又漫上一种红润之色。那红色并不显得林霜寒气色健康,反而诡异至极。
林霜寒心神稍定,方问道:“嘉山何日抵达?”
苏子玉回道:“嘉山公主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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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
林霜寒点了点头。
苏子玉看着林霜寒的面色,到底是忍不住,唤道:“阿落,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林霜寒不解地看向他。
苏子玉咬咬牙,抬起眸子直视林霜寒:“阿落,如今我是你的未婚夫,我就该与你一道承担同妄之蛊。若次次都等得嘉山公主带着另一只蛊虫过来,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林霜寒的面色柔和了下来,她还以为苏子玉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她一面往前走,一面缓缓道:“辉之,你可知道何谓‘同妄之蛊’么?”
苏子玉道:“曾听商随门主说起,此蛊通常成双,一公一母。母为尊,公从属,两蛊都能续人性命。每逢入梦之际,母蛊可能会用种蛊之人经历过的苦难织就妄境,吸食生命。‘入妄’后,在妄境中经历的一切感受,两蛊都会同享。”
林霜寒轻声道:“是啊,你在梦里经受的一切苦痛,都会与另一个人共享。”
她微微偏头,看向苏子玉,“辉之,你经历过的最苦痛的事情是什么?”
她顿了顿,又接着轻轻问道,“你又可知,我经历过的最苦痛的事情是什么?”
对上林霜寒澄然透底的眸子,苏子玉此刻却只能默然不语。
他自幼养尊处优,平生经历过最苦痛的事情,无过于被夫子用戒尺打手心。
可他知道,林霜寒作为小青峰之变的亲历人,彼时彼刻的苦痛,是他绝难想象。
苏子玉道:“阿落,我知你经历多舛。可身为你的未婚夫,我愿与你一同分享。”
林霜寒微微一笑:“可这并不是这蛊虫最可怕之处。”
苏子玉疑惑蹙眉。
林霜寒转过了目光,两人不知不觉间走至了千丝门后山的松林之下。
轻柔月色从林子间缓缓洒落,于地面拉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林霜寒迈步走入其间,略显清冷的声音在这月下松林里响起:“这蛊虫最可怕之处,不是会把我的感受强加于你身上。而是…”
她停了下来,看向苏子玉:“而是,倘若我真的死去,你便也再醒不过来了。”
苏子玉还是头回听说这件事,一时讶然:“这…”
却听林霜寒接着道:“同妄、同妄,不仅是同享感受,更是同连性命。”
她笑道,”你知道的,我本就命不久矣,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了妄境中。你却是苏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届时也要跟着我搭上一条命么?”
苏子玉张了张嘴:“…我…”
林霜寒在苏子玉肩上安慰般拍了拍:“我知道,咱们的婚约不过是姑母为你们苏家递的一张跳板罢了,因而你实在不必令自己这般为难。你只需等我死后,将我灵牌请入苏府即可。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各自承担,无需同享。”
苏子玉怔然片刻,苦笑了一声:“原来你对这婚约,是这样想的…”
他沉默良久,到底是应了一声:“…是,郡主。”
商云着实并不是想要偷窥两人在做什么,只是他胸口气血翻涌,便想转到这松林里想静静心。
只是没料到刚坐一会儿,便瞧见见林霜寒与苏子玉也到了此处。
月下松林,两人并肩而行。郎才女貌,当真是天生一对。
商云在心中喝止,现在,立即,马上,回厢房里去睡觉。
但尽管脑子这样想,四肢却不听使唤,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枝头。
远远瞧着林霜寒停了下来,侧过头正笑着同苏子玉说话。
月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在商云身上留下半明半寐的光影,照出他神情莫测。
他忽而轻声叹了口气。
大约是方才见过了林霜寒笑着说出“快要完婚”的模样,此时眼前的景象他竟也只觉得平平。
他想,他不过是出于愧疚,因而对林霜寒颇多关注。那些翻涌而起的莫名情绪,也只不过是因为乍然遇见故人,勾起了些许旧时回忆罢了。
随着时光流逝,这些情绪终会归于平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如今,故人一切安好,且寻得了良缘。
他理应,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是了,此时此刻,他理该…是高兴的。
可为何心口仍旧隐痛,入眼一片荒芜?
10. 婚约早已解除
接下来几日,商云埋首于医庐里为苏子玉配药,等闲见不着林霜寒,果然觉得内心那股莫名的躁动慢慢平复了下来。见着了苏子玉的脸,也觉着顺眼了许多。
“苏兄,感觉如何?”
商云拔出苏子玉腕间长针,问道。
苏子玉紧蹙的眉头微微松了几分,但觉手臂间漫上来一层麻痒之感,而原来的刺痛之感已大为减轻。
“好多了。多谢商门主。”
商云将染黑的银针擦拭干净,一面对着方子择药,一面淡淡道:“不必谢我,减字木兰本就是千丝门泄漏而出。我身为门主,理应担此重责,而况且也不是为了你。”
苏子玉看了他一眼,笑道:“那商门主是为了,阿落了?”
商云回过头盯了苏子玉一眼。后者笑得无害,仿佛只是随口一句闲聊,并无旁的意思。
商云转过了目光,用银勺挑了些粉末放在小称上细量,从容回道:“林姑娘与在下有几分旧日交情,自然是要帮一帮的。”
“只是几分旧日交情么?”苏子玉的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商云的侧脸。
他缓声道:“商门主与阿落也曾有过婚约,如今婚约解除,我成了阿落的未婚妻。商门主,你会心有不甘么?”
他说话间带着调侃般的笑意,仿佛这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随口一问。
商云称量的手一顿,迟迟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正当苏子玉再要开口之时,商云回转了身子,面上的神色依旧从容裕如。
他带着笑道:“苏公子说得哪里话。我当年与林姑娘的娃娃亲,本就只是两家之间的戏语罢了,做不得数。而况且,那时我与她皆是个心智未成熟的小娃娃,哪里懂得什么婚约不婚约?又怎么说得上,甘心不甘心呢?”
是了,他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想,只因昨日林霜寒突然带了人叩他山门,事出意料,他方才一时情绪波动。
此乃人之常情,并不意味着什么。
退婚那日他呕出一口血,也不过是被那“天下第一好人”的牌匾气着了。而如今,他也不过是惦着小时候的几分情谊,而对故交生出的正常的怜惜之情罢了。
商云笑得桃花眼弯弯:“苏兄安心便是,商某还没那么小心眼,不会趁机给你下毒的。”
他重又背过身去,往药匣子里去取药。
苏子玉应着他的话笑了两声:“商门主言重了。”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廊子一头缓缓行过来的身影。
拱起手向商云做了一揖,他道:“商门主这样说,苏某便放心了。不知可否请商门主帮在下一个小忙。”
商云没回头:“什么忙?”
苏子玉道:“实不相瞒,在下虽与阿落定下婚约,却常常觉得同阿落并不算十分亲近。不怕商门主笑话,来千丝门前,苏某也还担心商门主同阿落旧情复燃呢。”
他一面说,一面注意到那个行近的身影渐渐慢了下来。
但见商云仍旧是背对着他:“苏公子说笑了。”
苏子玉又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道:“既然商门主对阿落仅只是故人之情,并无旁的心思,不知往后苏某可否向商门主请教些关于阿落的旧事?苏某想,更多几分了解她,才能更加照顾好她。”
商云捡药的手一顿,觉得按方才说服自己的道理本应该答应。但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抗拒情绪来,迫使他迟迟不能说出一个“好”。
他沉默了良久,到底还是开口了,声音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苏公子这可就为难在下了。实不相瞒,这么多年过去,曾经那些旧事,我也都忘光了。”
“哦?那真是可惜了。”苏子玉轻声道。
商云说罢回头,忽而一怔。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衫的女子,正是林霜寒。
商云一下子就愣住了。
林霜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亦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她笑了一笑:“这几日,辛苦商门主了。”
商云但觉几日来好不容易凝就的从容淡定又裂开了一条缝,他心头重重一跳,禁不住便去寻思: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她,方才都听见了?
林霜寒对商云说罢,又垂首去看苏子玉:“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
她语气清冷,面色也没什么变化。好似这种“探问旧事”的事情,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并不意味着丝毫旖旎。
苏子玉在这样冷清的情绪之下,也不知该怎么反应,只好愣愣应了一声。
林霜寒又问道:“身体如何?”
分明是句关心的话,此刻说来不知为何却冷冰冰不带一丝关心的情绪。
苏子玉感到几分不寻常。纵使林霜寒平日里性子冷淡,但也不会像今日这样…就好像,就好像冷淡之下,隐隐藏着些不高兴一般。
这一点情绪使得林霜寒忽然生动起来,不再似他从前惯常见到的那样冷漠,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一样。
原来她也是有自己的情绪的。
可这一点情绪,是从何而来呢?
苏子玉蹙眉,若有所思地看了商云一眼,又转回了眸光,回答林霜寒的问题:“我如今好多了。”
林霜寒点了点头,转而对商云道:“不知商门主可还记得,曾应允了拨人随我去接随侍的宫人?”
商云道:“自然记得。”
“如此,今儿便需向门主借几个人。”
商云沉吟道:“今日便到了?”他点了点头,“我便同你一起…”
他话还未说完,林霜寒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不需要你。”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和月叔叔一道过去。”
苏子玉连忙道:“我同你一起…”
林霜寒看了他一眼:“你在山上好好休息即可。”
她说完,便即转身而出。
院子口,月长老已经带了几个弟子候着了。
只见她一人走近,不由问道:“没让那小子一起来?”
林霜寒默了默:“商门主诸事繁忙,这等小事,便不劳烦他了。”
月长老一笑:“你同他客气什么。”
他说罢,就对着院子喊了一声:“商凌言,出来!”
月长老话音刚落,便瞧着商云探出了半个脑袋,面色很是不快:“又喊什么?”
月长老道:“同我们一起下山去。”
商云蹙眉道:“这等小事还要烦到我的头上么?”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很快便从药庐里行了出来。
刚要出门,便见苏子玉也跟着站了起来,商云肃容道:“苏兄,今儿你可不能有大动作,以免气血上涌,毒入肺腑,那可就难救了。”
苏子玉道:“下个山也不行么?”
商云笑得诚恳:“最好还是在榻上躺着。但苏兄倘若不怕死,尽也可以一试。”
苏子玉看着他神色,到底是挤出个笑来:“商门主的医嘱,苏某怎敢不遵。”
打发了苏子玉,商云赶上了两人。
三人并肩往山下而行,月长老想起来什么,又笑:“阿落,你唤他门主做什么?莫要抬举了这小子。”
商云道:“月长老,你可是千丝门的人。当着我的面,胳膊肘这样往外拐?”
说罢,他自己又咳嗽了一声:“不过商门主叫得也确实是生分了。”
他不动声色觑了林霜寒一眼,林霜寒却没说话。
不叫他“商门主”,那叫他什么?
林霜寒向商云瞥去,两人目光一接,都立即转开了去。
林霜寒忽然便想起来那日带着苏子玉刚到千丝门,商云说了句什么话来着…
“不若还像旧日一般,唤我一声…”
“凌言哥哥”。
林霜寒失笑。
她确然曾唤过他“哥哥”,但那只是在两人初相见的时候。
那时她四岁,商云比她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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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她刚到千丝门,还有些怯生,母亲让她叫人,她便叫了。
但两人混熟以后,这称呼便再也未曾从她口中喊出来过。她向来是喝他:“商凌言!你给我站住!”
或者更生气的时候:“商云!你给我等着!”
林霜寒嘴角微弯,忽而又顿住,她忆起来方才商云在药庐里说的那些话。
她下意识仍朝商云看过去,但觉心中那微妙的情绪又浮了出来。她想,这些琐事,他一定早已记不清了罢…
一拨人到得青州城内,径直往青州城最大的客栈行去。
林霜寒一露头,坐在窗边的一位女子便呼了一声:“落落!”
穿着红色锦衣的少女径直往林霜寒身上投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捏了捏:“落落,几日未见,可有想我呀?”
林霜寒忍不住微笑:“嘉山,你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嘉山公主得意洋洋道:“那可不,这不是怕你身上那…”
她话说到一半,林霜寒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嘉山是聪慧的性子,立即意会闭了嘴。转了眸光,便瞧见了林霜寒后面站着的商云。
她眉头一挑:“这男的谁啊,长得还…挺顺眼嘛。”
林霜寒顺着她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商云侧着身子立在门口。
屋子外头天光溶溶,都好似成了他眉间一段风月。
林霜寒心头忽而没由来微微一跳,她轻声道:“是千丝门的门主…商…”
…云。
最后一个字,她不知为何,却迟迟出不了口。曾经烂熟于心的名字,这会儿倒好像成了什么烫嘴的物事,灼人口舌。
嘉山迟迟等不着她说话,便朝商云挑了个眼色:“喂,那边的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商云左右一望,这地儿站着的好像就只有自己一人了。他亦挑眉道:“这位姑娘是?”
嘉山笑得张扬:“怎么,阿落没有同你说起我?”
林霜寒适时开口:“商门主,这位是嘉山公主。”
商云拱了拱手:“幸会。”
“商门主?”嘉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商云一眼,“啊,你便是阿落青梅竹马的那位未婚夫罢。”
此话一出,林霜寒与商云都是一顿。
嘉山压根儿没注意到两人稍显尴尬的情绪,走近两步,站在了商云跟前:“模样挺不错嘛,教本公主都有些心痒了。哎,可惜…”
商云但觉眼前这女子性子很有些直率的可喜,便接道:“可惜什么?”
嘉山叹了口气:“可惜,本公主从不碰姐妹的男人。”
林霜寒就知道她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由扶额道:“…嘉山,你…”
她话未说完,商云却笑了一声:“公主此言谬矣。在下同林姑娘的婚约早已解除,怎么能算她的男人?”
嘉山张嘴道:“管你什么婚约不婚约,除非阿落放了你,你才自由。”
她话一说罢,便转头去看林霜寒:“落落,是不是?”
商云的目光便也跟着转了来。
林霜寒:…
嘉山这做派随的是她姑母元天珏。当今天子元天珏,曾随其母在银月教中住过一段时日。
银月教以女为尊,教中女子都蓄男奴,并无什么婚姻。男奴一生忠诚于主人,只有主人肯放了奴时,奴才得自由。
元天珏成了皇帝后,此习气亦并不改变。什么婚约不婚约,在她们眼里,只是收奴的一种仪式罢了。是以在嘉山的眼里,与林霜寒定过婚约的商云,也便是林霜寒的奴。
林霜寒无奈道:“嘉山,中原不似银月教,不可这么类比。”
嘉山撇了撇嘴,神色显然有些不服气,但也懒怠争辩。
她一转眸,又瞧见了正从门外进来的月长老。
“啊,你是…”
月长老也一眼看见了她,惯常是温文尔雅的男人,面色却有些难看起来。
11. 剑势
嘉山立即放过了商云,站到了月长老跟前。
“月如雅,你原来躲在这儿。”她抱着臂饶有兴致地道,“你怎么不回京城找我母皇?那时候我瞧你可是…”
月长老蹙眉,面色又更加难看几分,打断了她:“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他难得语气这么凶,嘉山咯咯笑起来。
林霜寒与商云不由都面面相觑。
看这意思,月长老难道认识元天珏?瞧起来好像闹得还很不愉快。
商云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诸位远道而来,先回在下山门歇息罢。”
嘉山没有再为难月长老,转过身来挽住林霜寒的胳膊。她瞟着商云的动静,附在林霜寒耳朵旁轻声道:“你这前未婚夫还挺靠谱的嘛。”
林霜寒跟着看过去,商云正在指挥千丝门的弟子帮忙搬运行李物事。他负着手,长身玉立,蕴藉从容,同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孩,似乎成了两个人。
可这两个身影又在林霜寒的脑海中慢慢重叠,融合,最终还是变回了眼前的青年模样。
商云感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他转过头,却看见林霜寒并没有看着他,她低下头正与那位嘉山公主说话。
商云在心里哂笑了一声,他在期待什么?
这一时的分神,忽然之间,只觉一道极烈的风声自耳后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商云腰间短剑出鞘,往后一架。“当”的一声,打下来一枚梅花镖。
回首而望,客栈院子口斗声一片,叫叫嚷嚷地冲进来两拨人。
江湖中多有械斗仇杀,本来是极寻常的事。商云虽遭暗算,但不欲在此多生事端,便打算招呼了人赶紧离开。
忽而一顿。
这拨打得不可开交的人里面,怎么有个身影恁地熟悉呢?
他狐疑地看一眼手里的梅花镖,脸色登时是黑了。
但见他接触梅花镖的部分肌肤,漫上来一层诡异的靛蓝色。这毒他怎么看怎么熟悉,那可不就是花长老惯用的蛊毒嘛!
他一面怒骂,“花重锦!你又把人带来青州!”一面封了自己手肘大穴,挡住蛊毒上涌,动作可说是相当之纯熟。
人群中一名苗疆装饰的女子闻声一喜,几枚暗镖出手,迫得围攻她的几名壮汉退了两步:“死小子!说什么风凉话,还不来帮老娘!”
商云没好气道:“中了你天下第一的蛊毒,我是真要成‘死’小子了,怎么帮忙?”
林霜寒带着嘉山闻声而出,目光落在商云中毒的手上。
林霜寒嗓音一紧:“你…”
嘉山已经“啧啧”两声:“商门主,你要死了么?”
嘉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商云失笑:“对啊,我很快就要七窍流血,全身溃烂而亡了。”
他话音刚落,但见林霜寒“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就往他右手处斩落。
商云:?!
“阿落!你做什么?”商云骇了一跳,短剑上扬,挡了这一剑。
一眼瞧见林霜寒紧张的神色,忙道:“阿落,我不会死的!你冷静!”
林霜寒的目光中浮现一瞬的迷惘,她手中的剑顿了顿:“可你中毒了,你怎么不会死?我替你砍了这只中毒的手,你就不会死了。”
商云没理解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但林霜寒的神色是一种可怕的认真。他架着林霜寒的剑,快速道:“阿落,这毒是花长老的,我有解药,不会死的。”
林霜寒蹙着眉盯住了商云,好像是在认真思索商云的话是真是假。随即,她像从什么梦魇中突然惊醒过来,手中长剑一颤,倏尔收了回去。
林霜寒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商门主,对不住,我方才失态了。”
商云惊魂甫定,回想方才林霜寒的神色,他心中觉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但此刻无暇细思,只能道:“无妨。”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刀剑无眼,还请阿…还请林姑娘带了公主同月长老一道先回山罢。”
月长老也听得了这边的动静,早指挥弟子带了宫人从另一处小门出去了。这会儿方折回来,对林霜寒道:“阿落,咱们先走。这儿的事凌言会处理,不必担心。”
林霜寒有些犹豫。她的目光投向被众人围攻的苗疆女子。尽管十年未见,但她仍旧一眼认出,那确然是花长老无疑。
“可花姑姑她…”
花重锦是玩儿暗器的,脚下乾坤五行卦走得精妙,但手上功夫不行。这会儿被几个拿大砍刀的壮汉逼到了明处,四处腾挪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商云脸色很黑,但看花长老并无性命之忧,方道:“你不必担心她。多大的人了,成日里还到处惹祸。今儿不教她长长教训,往后总得惹下大祸来…”
他话未说完,忽见林霜寒身形一闪。长剑出鞘,已劈入了人群之中。
商云:…
得嘞,就知道林霜寒这性子不会听他说完。
花重锦往她面上一扫,登时露出大喜之色:“啊,是阿落啊!”
林霜寒一点寒芒使得极快,剑光点点,寒气森森,转瞬将那七八位大汉的刀都挡了一遍。
这才唤了一声:“花姑姑。”
诸人被这凌厉的攻势骇住了,不由齐唰唰退后了一步。
花重锦得了帮手,立即一改颓势,笑起来:“喂,你们这帮不长眼的龟孙儿,知道这是谁吗?”
诸位大汉都是江湖的老手,此刻却面面相觑。照理说这女子剑法如此高妙,横竖得在江湖里闯出个名号来,但却实在是面生。
有些见识的在心里犹豫想道:“这剑法又快又诡,瞧起来倒有些像小青峰的剑法。”
但谁都知道小青峰十年前满门被灭,何时还有如此厉害的弟子了?
大家都在等花重锦说出个名号来。
花长老应声长笑道:“这是我儿媳妇!”
众汉子:…
商云:…
他忽然觉得花长老今番也没那么惹人生气了呢。
商云正待说话缓和缓和氛围。那大汉里头突然走出来个年纪稍轻的,拿刀比了个起手势,指着林霜寒:“快刀门陆大鹏,请赐教。”
林霜寒亦起了个手势:“小青峰林霜寒。”
诸人不由面面相觑。
一是惊讶这姑娘竟真是小青峰剑派的传人,二是不免觉得“林霜寒”三个字颇为熟悉,哪里听过来着?
还没琢磨出个头绪,场中两人便已拼斗起来。快刀门顾名思义,刀法讲究一个快字。但没料到小青峰的剑更快。
不仅快,还奇诡。处处从意料不到之处刺过来。
这是独属于小青峰剑招的风格。
陆大鹏在接第一招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已落了下风。
商云站在廊子下,看林霜寒一袭青衫,于风中猎猎飞舞,他有些恍神。
林霜寒小时候在千丝门时,做的最多的事也就是练剑。她很爱练剑,练得也认真,常常和雪长老拆招。
当然,那时候她还小,自然比不过雪长老。可从不灰心,每日都有自己的进步,信誓旦旦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商云坐在书阁里看医书,常常忍不住飘了心思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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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十年过去,她到底是慢慢长成了她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模样。
嘉山忽而凑近来,神色很有些紧张:“商门主,阿落不能这样长时间打下去的,你快去拦一拦她。”
商云疑惑道:“为何?”
他记忆中,林霜寒是很喜欢这样的切磋的。
嘉山面露难色:“总之你听本公主的就是,阿落如今的身体可…”
她看了商云一眼,没把话说完,只是催促:“快去快去。”
商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他忽而想起来,那时苏子玉给林霜寒夹菜的时候说了句什么话来着?
“阿落她身子如今…”
这句话他当时听了,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又听嘉山说出类似的言语,他不免追问道:“阿落的身体,如今怎么?”
嘉山瞪他:“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按照本公主的话去做便是。”
还真是颐指气使的公主。
商云看了她一眼,没有动作。他自认为自己更了解林霜寒,即便隔了十年。
可下一秒,他脸色微变。
陆大鹏同林霜寒拆了百来招,自知不敌,便欲收手。周围所有人都看出了他这个意图,商云亦不例外。
可林霜寒似乎没有看出来。
她的剑招甚至更加快而锋利,招招往要害刺去。
陆大鹏以为林霜寒是打得兴起,没看出来,他出声道:“姑娘剑术高妙,在下甘拜下风。”
可林霜寒压根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剑招仍旧不停。
陆大鹏却因为说了几句话有些分神,竟而被林霜寒剑招笼住,再想脱身出来,便是难上加难。
陆大鹏有些着恼。
江湖人拆招,讲究点到为止,友好切磋。这叫做林霜寒的怎么听不懂好赖话?难道非得亲自把他武器打落才肯罢休?未免也太过狂妄。
他这么一想,也有些怒气。
重新振奋刀势,又攻了回去。林霜寒更不回避,三尺剑锋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于日影中几乎挥成一道残影。
商云紧紧盯着林霜寒,但觉林霜寒的神色诡异至极。
她的眸子似乎在盯着面前的陆大鹏,可好像又根本没有陆大鹏的身影,空洞得紧。这神色他见过,就在刚才!林霜寒要砍他右腕的时候。
不过这么几个愣神,林霜寒剑锋“嗤”一声,已然划破了陆大鹏的衣襟。
这下子,不仅陆大鹏怒了,周围围观的大汉也都有些动怒。
“这女的怎么回事?下手怎如此狠辣?”
“只是切磋拆招,难道还想杀人不成?”
“喂,你这女人到底懂不懂江湖规矩啊!”
议论声中,林霜寒剑锋又划破陆大鹏衣物。其中一剑,挨着他颈子划过,留下一道触目的血痕。
这一下,陆大鹏不仅是愤怒,更是惊惧。他看出来这女人想要他的命,而在这剑招之下,他无处可逃。
可他分明同眼前这女人无冤无仇,她为何…
眼看下一剑,便径直朝他胸口刺来。陆大鹏惊骇出声,围观众人也倒抽一口凉气。
两人拆招太快,周围人就便是想出手相救,也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道雪白身影一闪,倏尔插入激斗的两人之间。一只手稳稳握住了林霜寒的剑尖,而那剑尖正抵在陆大鹏心口。
丝丝鲜血从剑锋处滴落下来,商云皱着眉,感受到锋利的剑刃已把他的手心割破。
可他现在无暇再管这些小事,面前的林霜寒显然奇怪至极。他抬眸:“阿落,你还认得我么?”
12. 失控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两人相对而立的这幅场面诡异至极。
陆大鹏被吓得不轻,命悬一线令他浑身发软,好歹拿刀撑住了。他挪着身体想走,但甫一动,那点在他胸口的剑尖便也跟着一动。
商云蹙眉,手下用力,更紧地稳住剑锋。剑刃更深地划破血肉,几可见骨。
“阿落,你看看我是谁?”
林霜寒神色变化,眼里似乎渐渐敛了些光华回来。眼前的场面倏尔是客栈的院落,倏尔又好像回到了小青峰与人激战。
“你…你是…”林霜寒眉头又紧蹙起来,一柄长剑急颤。
“阿落…”
这是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她心底刮起些轻柔的微风,渐渐吹散了萦绕于眼前的迷幻之境,令她紧绷的神经缓缓松懈了下来。
“你是…凌言…凌言哥哥…”
林霜寒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商云抢上一步,将林霜寒接在怀中。他左手中毒,右手满是血迹,想要拂开林霜寒的额发也不能。
“花重锦,过来帮忙!”他对着站得最近的花长老喊了一声。
花长老忙不迭走近,先是从怀里拿出些药粉洒在商云的右手上。一面动作,一面愁着脸看林霜寒:“阿落这是…”
她话未说完,忽而脸色一变。
但见林霜寒脸颊漫上来一种诡异的潮红之色,皮肤之下,似有活物爬过。
她是南疆长起来的,对巫蛊之事极为敏感。商云家门传承,也对巫蛊之事多有涉猎。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虫蛊!”
苏子玉在药庐里等得百无聊赖,终于想通了这是商云故意把他留了下来。
他心头烦闷,却又不敢真的违背医嘱,就此下山。
他想,等到这减字木兰的毒解开,他便带了阿落离开这千丝门。左右现在他才是阿落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商云耍这样的小手段,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他一面琢磨,一面推开窗槅子向外望去。忽见一个白色身影从院子外直飘落进来,匆匆落地,便朝药庐奔来,不是商云却又是谁?
苏子玉凝眸一瞧,商云怀中抱着的正是林霜寒。
商云一路奔进药庐,便即将林霜寒放在了椅子上。随后以小刀割破了林霜寒拇指指尖,滴滴答答的黑血流出来,转瞬装满了小碟子。
商云招呼苏子玉:“扶住她。”自己转身又去药阁子里配了些药物,以温水冲兑,喂入林霜寒嘴中。
做完这一切,花长老才到,急问:“如何?”
商云道:“放了血,也喂了药,应当很快便要醒了。”
可直等到月长老与嘉山从城里上了山,林霜寒也没有醒转。不仅没有醒转,甚而从嘴角往外流出血迹来。
商云一把攥住了嘉山的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山吃痛,想要甩开,但商云的手像铁钳,她不能撼动分毫。
方才山下初见,这男人还温润得像个世家公子,这会儿撕破伪装,竟露出如此凶狠的内里。
嘉山眼里露出些惧意:“你做什么!”
月长老扶起林霜寒的腕子,仔细探了探,眉头不由越蹙越深。
林霜寒刚到千丝门的时候,他也探过林霜寒的脉搏。那时候脉象虽然不好,但却并无性命之碍。
这会儿这脉搏忽急忽缓,忽轻忽重,真可谓是大凶之象。
商云但觉自己几日来塑就的高墙在这一刻全然崩坏,什么只是故人之情,什么不过正常的怜惜,统统抛去了脑后。
他咬着牙,目光扫过嘉山与苏子玉:“倘若阿落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们走得出我这千丝门么?”
苏子玉肃了容色,将嘉山护在身后:“商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云道:“说,阿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子玉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们未得圣旨,不能轻易说出。”
嘉山甩了甩腕子,“哼”了一声:“你道你是谁?想留就能留下我们?你也不看看我母皇是谁?”
商云冷笑:“公主久居深宫,恐怕没听说过我千丝门在江湖中的名号罢?”
嘉山道:“什么破名号?”
商云道:“承蒙江湖朋友厚爱,赠我千丝门雅号‘千骷洞’。公主不妨试试,看看你的母皇敢不敢上山来救你?”
嘉山变色:“你!”
月长老喝了一声:“商云,说什么浑话!”
自来江湖朝廷两不相干,因而风雨十数年,才能相安无事。商云方才却是过界了。
他起身将商云打发到一旁去,邀了苏子玉与嘉山屋外一叙。
三人出去后,屋子里登时安静了下来。
花长老走来走去一直在琢磨这蛊虫到底是什么。商云将林霜寒手指的伤包扎起来,又擦干净林霜寒嘴角流出的黑血。
林霜寒的呼吸时轻时重,喷洒在他的手心,仿佛一根羽毛,撩拨到了他的心底。
“花长老。”商云唤道,“还有个人一定知道这蛊是什么。”
花长老蹙眉:“你是说,花无艳?”
商云点点头。
花长老道:“你真的肯去找她?”
花无艳是她妹妹,当年两人为了教主之位闹僵,花重锦遂出走来到了千丝门。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实花无艳也是商云的母亲。当年两姐妹争夺教主之位时,将商云的父亲商随拖入了这趟浑水,偶然之下,才有了商云。
为此,花无艳极其怨恨花重锦,也将与商随的这段经历和这个便宜儿子视为奇耻大辱。
是以商云出生后不久,花无艳就将商随并这拖油瓶一并赶走。
商云幼时还不懂事的时候,也曾吵闹着要见母亲。商随拗不过他,便带他去了几次南疆。
可每回过去,遭到的却都是花无艳的冷嘲热讽。
那时商云虽然年幼,却也隐隐约约能够感知恶意。
而后年纪稍长,懂了事,从此便再也不曾提起母亲。
这么多年来,母子二人基本上没有任何联系,彼此就好像是陌生人一般。
“你想好了?”
商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恰在这时,月长老一行人回来了。
也不知月长老说了什么,两人的神色显然是松动了许多。
苏子玉沉吟道:“此事事关阿落性命,还请诸位能够严守秘密。”
花长老不耐道:“这里谁不看重阿落,你快说罢。”
苏子玉看了一眼商云,他其实很不愿意把这件事讲出来。商云与林霜寒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彼此间有那么多的秘密,他根本无从探知。
而现在,这是为数不多的只有他知道的关于林霜寒的秘密。
可商云的眼神太过可怕,让他怀疑倘若他今日不讲出个来龙去脉来,他与嘉山恐怕真就下不了山了。
他更担心的是林霜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三日两只蛊虫距离太远,才使得林霜寒到底是失控了。
他想起来林霜寒那日对他说的话:“不知哪一日我就死在了这妄境中…”
看着此刻林霜寒发紫的唇色,他后背涌上来一层寒意,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林霜寒话语中真正含义。
“是,同妄之蛊。”
此话一出,屋子里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苏子玉与嘉山只是听商随说起过同妄之蛊的一些效果,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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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真正了解。身处于庙堂,也不知道同妄之蛊对于江湖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商云他们却知道,这同妄之蛊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催命符。
首先,此蛊确然是公母成双。但公母的地位却截然不同。母为尊,母蛊死了,公蛊也就死了。但反过来,公蛊死了,母蛊在短时间内找到下一只公蛊,就不会死。
本来江湖中刀剑无眼,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这蛊,则将“意外”的风险又翻了数倍,尤其是种了公蛊之人的风险。
更不用提若是被敌对方下了公蛊,那简直就是整个人都被拿捏了。
五十余年以前,曾有苗疆有妖女企图用此蛊控制中原武林,着实教中原武林鸡飞狗跳了一阵。后来在中原武人齐心协力围剿邪/教的努力下,同妄蛊终于在中原消失了踪迹,武林这才重归平静。
商云的脸色倏尔变得十分难看:“为何要种同妄之蛊?”
苏子玉觉得自己几乎带上了一种恶意,他看着商云,淡淡道:“自然是为了续命。商门主,你难道忘了,阿落亦是小青峰的亲历人。”
商云整个人好像都被定住了,半晌都做不了声。苏子玉的一字一句像毒针,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直捅穿了他的心脏。
分明常是挺拔的身姿,此刻却好像有什么锤在他的脊背上,显出一种刺目的颓败。
他怎么可能忘?
十年里,这件事已然成了他心底的执念,令他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满头大汗地惊醒。
可此番他见林霜寒一直与常人无异,心中不由自主便存着一种希冀,觉得要么是林霜寒当日并未中毒,要么是元天珏凭天子之势,医好了她。
因着这份侥幸,他迟迟不敢开口问上一句。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害怕一问,这希冀便破灭,一问,那最坏的可能就在林霜寒身上应验。
商云咬着牙:“公蛊在谁身上?”
他说这话时盯住了苏子玉,桃花眼里流溢着可怕的杀气,让苏子玉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身首异处一般。
另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未婚妻动怒,这让苏子玉心中颇不好受。他倒是想说在自己身上,好拿来气一气眼前这个毫无边界感的男人。
可惜…
“公蛊…还未种下。”苏子玉不甘不愿道。
“什么?”商云愣了一瞬,“那,那这蛊怎么能活得下来?”
同妄蛊娇贵,须得活在新鲜的血液中。母蛊种下,公蛊也得在短时间内种下。过了时间,便易暴亡。且两蛊之间也不能相距太长距离,否则母蛊也会暴躁,使人失控。
苏子玉道:“目前是用嘉山公主的血养着的。”
嘉山自袖间拿出一方精致的玉盒。
小盒子通体由白玉而成,打磨得极薄,透出光华。对住阳光,能看清楚盒中一只小虫正在自在来去。
商云伸手欲夺,嘉山喝道:“你做什么!”忙将盒子藏在了背后。
商云耐下心绪,缓缓道:“你不会武功,也不懂如何照顾蛊虫。此物留在我手中最为合适。”
苏子玉阻止了他:“商门主应当知晓,同妄蛊对生活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商随门主经过大量的尝试,才选中了嘉山来养这只蛊。商门主,就便是把盒子给了你,你有把握找到人养活它么?”
商云一把揪住了苏子玉的衣襟:“什么养活不养活,这同妄蛊最好的生存环境就是人体!你身为阿落的未婚夫,竟如此怕死,让旁人去养蛊!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给我!”
苏子玉浅浅笑开:“实不相瞒,是阿落担心我,爱护我,才不允我来养这只蛊。阿落是这样决定的,商门主,你在这儿又急什么呢?”
商云的眸子,刹那间像染了血色。
13. 南疆
商云死死盯住了苏子玉,倘若眼神有实质,这会儿应当将苏子玉捅了个对穿。
正在两人对峙的当口,昏迷中的林霜寒又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两人一齐抢近,但见林霜寒不仅嘴角,这会儿连眼角都渗出细细的血丝来。
“不太妙。”花长老紧皱着眉头,“我瞧阿落这是困入妄境了,这同妄蛊以中蛊人过去的经历为诱饵,吸食生命。再这样下去,阿落非得…”
商云目色凛冽,径直便往嘉山处劈去。他身形灵活似风,嘉山却不会丝毫功夫,眨眼间便被他抢去了养蛊的小盒子。
“你!”嘉山大怒,“姓商的你要不要脸!”
苏子玉面色也变了:“商门主,你真要同当今圣上为敌么?”
情急之下抢个小盒子,倒还没有上升到形同谋反的“与圣上为敌”的程度。
但苏子玉话说得严重,月长老立即骂了商云一句:“浑小子,你抢了过去又有什么用?”
权当做表明个千丝门的态度。
商云看着苏子玉,一字一句道:“既然她爱护你,那么我就来种这个蛊。”
“此事不是商门主能决定的,需上报圣听,再做裁决。”
从青州赶去京城,少说得有一两天,更何况林霜寒昏迷不醒,不能舟车劳顿,那就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到京城了。
商云哑声道:“你这是想让她死。”
苏子玉到底也有些怒气:“我看是商门主你分不清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让阿落醒过来!”
商云冷笑道:“此事又有何难?我种了同妄蛊后,自然就可去妄境里唤醒她。”
苏子玉一时无言。
林霜寒既已陷入妄境,便说明她此刻遭遇当是凶险。这会儿旁人再跟着进去,谁也说不好是能唤醒林霜寒,还是跟着就一起死在里面了。
半晌,苏子玉才凉凉道:“商门主好思量。怕只怕你的命算不上什么,倒教小青峰从此后就失了传承了。”
商云听这冷嘲热讽,只觉拳头发痒,就想往苏子玉脸上揍。
这时花长老出声了:“你俩也不用吵了。就算凌言你想要种蛊,在千丝门恐怕也是不行的。瞧阿落如今这模样,还是尽快去苗疆找你母亲问问罢。”
一面说,一面在林霜寒舌下埋了颗抑制蛊虫活性的药丸,大约能护得林霜寒心脉五六日。
一行人匆匆收拾了些行李,一个时辰不到,商云便抱着林霜寒上了马车了。
既然一门之门主离了山,月长老便得留下来坐镇。嘉山手无缚鸡之力,亦留在了千丝门。
照理来说,苏子玉不会功夫,也得留下。但显然苏子玉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旁的男人把自己的未婚妻带走的,尽管这男人早上还信誓旦旦说什么“只是故人之情”。
一行四人,便自青州往南疆而去。
商云心急,日夜不休地赶路。苏子玉这养尊处优的身板倒也支撑了下来,没有一句怨言。
只是两人一路上谁也不搭理谁,倒教花重锦处在中间颇为尴尬。
到了七孔湖附近,花重锦也停了步子。
“我同你母亲素有旧怨,进去了恐怕留不了一个全尸出来,待会就不陪你们进去了。”
说着,湖泊远远荡来几叶小舟,舟上几个苗疆女子撑着桨,银饰叮啷作响,笑容甚是甜美。但在一见到花重锦的时候俱变了脸色。
其中一名少女立马就要抽出腰间长笛引蛇虫。花重锦骂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记仇,心眼可比针眼还小!”
说罢纵身起跃,消失在了密林中:“凌言,半个月后花姑姑再来看你。”
女子们见她离去,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问明了商云和苏子玉身份,便带着三人往七孔湖最中心的卧龙湖去。
但见碧滔万顷,浮光跃金。其中矗立着许多吊脚水楼,最大的几座以长桥相连,每隔一段距离,都设了瞭望台。
稍矮的几座人声鼎沸,是普通教众的聚居之处。行船来往不休,穿梭于水楼之间。
行船到得其中一座瞭望台下,诸人纷纷下船登桥。商云正要抱了林霜寒上去,苏子玉一把拦住了他,却想将林霜寒负在自己肩上。
商云瞪他,苏子玉毫不示弱,他道:“我如今是阿落的未婚夫,我来照顾她即可。”
这句话他自从千丝门启程的第一日就想说出口了。奈何连日里风餐露宿,他一届书生,到底比不过商云是江湖人,自小有武术根基。
这会儿终于到得了目的地,他觉得自己又可以支棱起来。
他说完这句话,自忖商云与他定又有一番掰扯,但出乎他意料,商云只是横了他一眼,并未口出恶言。
一路到得大堂,商云也再未开口。这态度简直令苏子玉感到万分狐疑。
但此刻容不得他细思,因着门后很快转出来了一位高挑的中年女子。
她眉目细长,透出一种凌厉干练的神色。身上满挂着琳琅的银饰,彰显着她在此处尊贵的地位。
花无艳的眼风轻轻扫过商云,并未说话,随后将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苏子玉身上。
苏子玉将林霜寒在椅子上安放好,向花无艳拱了拱手:“花教主好,在下京城太傅府苏子玉。久仰花教主大名,今日一见…”
“京城来的?”花无艳浑没有耐心听他后面的废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苏子玉,“元天珏找我什么事?”
这般直言天子名讳,当真大胆。苏子玉面色僵了一瞬,随后答道:“此番并不是圣上调遣…”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花无艳再次打断了他,语气算不上友好。
苏子玉这会儿也咂摸出眼前女人的性格,他收敛了自己惯常的客套,单刀直入开口了:“在下来此,是请求教主救救我的未婚妻。”
花无艳站起身,越过他走向后面的林霜寒。她蹙眉打量了林霜寒一阵,旋即捏住林霜寒的腮帮,迫她舌下的药丸跌了出来。
那是花长老塞到她舌下护她心脉的药丸。
“是花重锦让你来的?”花无艳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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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救。”
这一下猝不及防,苏子玉不了解两人之间的恩怨,一时愕然。
“是我让他来的。”一直没有出声的商云开口了,“此人乃天子侄女,在我千丝门时蛊毒发作。为防止天子怪罪,只能来求助……。”
商云顿了顿,慢慢道:“求助……母亲。”
商云这一番话说罢,苏子玉更加愕然了。
在千丝门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你这么忌惮皇室的啊。
花无艳缓缓坐回宝座之中,眸光落在商云的脸上,神色难辨。
“母亲…真是一个久远的称呼啊。”花无艳看向商云,“你会为了害怕天子的怪罪叫我母亲?亲自带了这男人来我苗寨?商云,给个更令人信服的答案罢。也许我瞧在咱们母子一场的情分上,便帮帮你。”
花无艳的眼中满是戏谑,商云知道,她想看他的笑话。
既如此,那便遂了她愿罢。
商云咬着牙,面上呈现出一种难堪之色。他缓缓开口道:“这是我的前未婚妻。”
花无艳眉头一挑,再次朝林霜寒看过去。她听说过商云在武林大会上闹出的笑话,原来便是这个女孩,林霜寒。
花无艳又指了指苏子玉:“你方才说,你是谁?”
花无艳的神色教苏子玉也觉出一种尴尬来。
看着商云的表情,此刻他觉出一种胜利:“我是,阿落的现任未婚夫。”
花无艳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看不出来你们商家,还出情种。”
这句话将商云仅剩的遮羞布也挑破了。
尽管苏子玉知道,商云这种种行径之后藏着的是对林霜寒的别有用心。可他们两人之间保持着基本的体面,在此事上达成了个默契,不至于恶语相向。
不似眼前这位苗疆的圣女,苗寨的教主,毫不留情地挑开了商云遮掩的真实目的。
也难怪商云方才没有同他争抢,想来也是料到了自己母亲的反应罢。
苏子玉不免对商云生出一种怜悯来。
商云忍受了花无艳的冷嘲,他道:“你救不救她?”
花无艳摇了摇桌畔的小铃,几名教中女子从门外走进。
她一面起身查看林霜寒的情况,一面随口回复道:“自然是要救的。过不了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就当作为娘的……”
说到一半,花无艳猛闭上了嘴。
商云一愕:“我…的生辰?”
花无艳轻咳一声:“好了,你们且在这儿候着。有什么事,自会有人唤你们。”
花无艳离开后,屋中便只剩下了商云与苏子玉。
经历了这个插曲再面对商云,苏子玉不免觉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来。是啊,不管商云从前与林霜寒有几多回忆,如今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林霜寒身边的,只是他苏子玉啊。
“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商云忽而抬起了头。
苏子玉嘴角挂着一丝怜悯般的笑意,颇是好心肠地答应了:“自然。商门主,请。”
14. 算计
两人沿着廊桥走出去。
四面都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小舟翩跹来去,传来笑声语声。
商云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中响起:“苏公子,你有何打算?”他的声音轻微,似乎能被风轻易吹去。
苏子玉看着如今显然是偃旗息鼓了的商云,心头大松:“无论花教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的。”
商云道:“这么说,就算是让你去种同妄蛊,你也愿意了?”
苏子玉迟疑了一会儿。
在商云跟前,他还是点了点头。
商云又道:“种了这蛊,可是真会死的。苏公子当真想清楚了?”
苏子玉神色间不免显露些犹豫。
其实林霜寒说得没错,他是苏家嫡长子,从小到大就知道自己肩上负着责任。那道婚约,确然只是天子笼络他们苏家颁下来的。
这道婚约,面子上为他们苏家挣了光彩,里子上却也不差。
因为按照商随临走时说过的话,这减字木兰倘若找不到解药,同妄蛊也只能撑个十数年。
几年来,商随音讯全无。诸人面上不说,但心里其实都对解开减字木兰一事失去了希望,认为林霜寒活不了多久了。这也是林霜寒为何说“婚礼将近”的原因。
而林霜寒的意思,便是等她死后,苏家请了她灵牌回去即可。这样既完了婚,也不耽误苏子玉另娶高门贵女。
面子里子都有,他们苏家当是感激皇恩浩荡。
照理来说,苏子玉等着林霜寒死就行。他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因而毫无异义地应下了这道圣旨。
可如今,苏子玉却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他回想起第一次看见这少女的模样。
那是一个冬天,连日里几场大雪,将天地都覆成一片雪白。
而阁子里坐着一个比这漫天雪色更加苍白的少女。
苏子玉第一眼见她,心里就知道,这女子活不长了。
花样年华便命不久矣,足令人叹息。可他从未在林霜寒眼中见过怨怼之色。
后来他知晓了林霜寒的身世,不免对她生出些怜悯。但女子通透得让他觉得自己的怜悯只是庸人自扰。
而现在来到千丝门,面对这间接害得自己满门被灭的人物,寻常人想来都有愤恨,但林霜寒却依然一以贯之的透彻。
她就像她的名字,是澄净不染尘埃的一抹寒霜,天一亮,就会消失踪迹。
这起初让他生出不忍。
而后,不忍之中又生出了另一些,他本来不应该产生的情绪。
可是他身上还担负着家族与天子的期望,实在不能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两厢抉择,着实是为难至极。
商云不知苏子玉在想什么,但他能看出他的犹豫。顿了顿,商云忽道:“其实在下知道一个方法,也许能让你不必种蛊,也能救醒阿落。”
“哦?”苏子玉听闻此言,不免有些动容。
他是想要照顾好林霜寒,但忠君之责,他不能不顾。倘若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自然是最好。
“不知是何方法?”苏子玉问完,又生了些狐疑:“为何商门主不自己用这方法救醒阿落,却要告知在下呢?”
商云叹了一口气:“方才我同我母亲的关系你也看见了。倘若由我出面,这事是办不成的。”
苏子玉回想方才花无艳对商云的态度,点了点头。又看商云的面色实在是颓败,安慰道:“商兄且放心,苏某一定会倾尽全力照顾好阿落。”
商云嘴角一抽,到底是忍住了没出声。
两人行至廊桥的末尾,乃是一片密林。
这苗疆的密林同北方中原之地大不相同,都是低矮的灌木,根茎扎在一片碧水之中。
商云率先下了桥,踩在了水里。
苏子玉不免有些犹豫。因这碧滔之上还生了数不尽的芦草荆棘,令人看不清水下情境。
商云凉凉道:“苏兄可是害怕了?”
要说苏子玉在京中也是个脑子还算好使的人物,这样的激将根本不会撼动他分毫。但此刻面对商云,他到底是有些不服气。
再则许是方才商云被他母亲奚落得过于难堪,苏子玉颇有些出了口连日来恶气的感觉。这会儿心情略松,料想自己乃是天子的人,商云也不敢真对他做什么。
因而也一脚踏了下去。
踏入水中,脚下踩着了实地,芦苇之下,原来还藏了小径。
商云缓缓往前,沿着小径左拐右扭。无数旁支分叉在这粼粼的湖底展开,苏子玉聚精会神地跟在后面,唯恐走岔了路。两人都不说话,不知不觉,已行出去了小半个时辰。
苏子玉到底是心有忐忑,回首而望,四面都是波光粼粼,芦苇随风而荡,两人已然身处于一片水光之间,又哪里寻得到来路了?
苏子玉心下一凛:“商门主,这是要往哪里去?”
商云停下了脚步,道:“就在那里。”
苏子玉循声望去,右面碧滔之上生长着一棵灌木,灌木上盛开一朵艳丽至极的红花。在这绿水之间,显得诡异至极。
商云道:“这是苗疆罕有的金波大丽花,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向来为苗寨所独占。苏公子,我知你不会武功,本不该让你去摘。但倘若我出手,最后一定留不住这花。但你背靠朝廷,苗寨人亦不敢轻易动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子玉没有拒绝的道理。况且方才他还说要好好照顾阿落,倘若此刻退缩,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苏子玉沿着脚下的小径缓缓往灌木处挪动,一路上倒也顺遂。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商云。
后者负手而立,目光间是一种可怕的冷漠。
苏子玉心头涌起些不好的预感,但此时来不及细思,他只能先谨慎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了灌木树前,仍然无事发生,他心底不免微松,寻思着商云到底不敢在这儿动他。
他伸出手,去摘那朵金波大丽花。
下一秒,这近在眼前的大丽花忽而往上暴长数寸,苏子玉整个人都被吓得往后弹了一步。
但见那黑色的“树枝”忽而张开成了一张巨嘴,浓烈的腥臭扑面,红芯子吞吐,朝苏子玉扑来。
苏子玉大骇,狼狈往旁侧一躲,登时跌入了水中。那水底原来还有土地,苏子玉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实了,这会儿才有时间打量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那灌木不是灌木,是一条巨蟒,那朵金波大丽花正长在它头上。此刻这条巨蟒被惊醒,正吐着芯子蓄势下一波攻击。
苏子玉惊怒交集:“商云!”
他话音刚落,那巨蟒便向他袭来。倏尔眼前白光一闪,一道身影径直向巨蟒掠去,摘下了它额头上的金波大丽花。
与此同时,那巨蟒亦一口咬在了苏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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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臂上,霎时间鲜血淋漓。
苏子玉整个人跌落水中,手臂极为疼痛,他喝道:“我是朝廷的人,你胆敢…”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不出口,湖水淹上了脖颈,他想起这商云在那千丝门的时候,根本就未将皇室放在眼里。
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苏子玉极力挣扎,伤口处传来又麻又痒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再这样下去要死在这里了。
苏子玉勉力将自己的头抬出水面,挣扎道:“我死了是没什么,你可有没有想过要怎么给阿落解释?怎么解释你杀了她的未婚夫?!”
巨蟒觉察到头上大花已被人偷去,立即放开了苏子玉。身子在水中左右拍打,瞧起来是发了怒了。
苏子玉只感觉再也维持不住,整个人都在这波涛之中往水下沉去。
正觉得此命休矣。下一秒,一只手提起了他肩上衣物,将他甩在了廊桥之上。
苏子玉一言不发爬起来,挥拳便往商云脸上砸去。
商云旋身而起。白色锦衫在这水色湖光之间猎猎扬起,仿如云中白鹤,飘飘然立在了一根芦苇之上,面色如霜。
身形随着芦苇轻荡,商云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真想杀了你。”
“商云!”苏子玉震怒不休,但觉被咬之处疼痛难忍,“你到底想做什么!”
商云缓缓道:“苏公子,同妄之蛊由我来种。”
闹这么一出,原来还是这个目的?
苏子玉气愤难忍,就算他不种,他也不能容忍是商云来种!
此时也顾不得疼痛,喝道:“你休想!”
商云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以为我会将阿落的性命与你这个贪生怕死之辈相连?”
“倘若你真要种蛊,早在第一时间就跟着种下。拖到了如今,说什么阿落爱护你,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生胆怯,犹豫不决?”
“日夜兼程都来了这苗疆,你竟还真的相信我所说另有法子保全阿落性命。怎么不用你那脑子想一想,倘若我真有方法,还用得着你?你这不是心存侥幸又是什么?”
“阿落生死关头,你竟还有侥幸之心。”商云眸光冷冽如寒霜,“你这般懦弱胆小之人根本就不配同阿落性命同连。”
“这朵金波大丽花我就收下了。”商云露出一个带着寒意的笑,“放心,这蛇无毒,你不会死的。只是会让你这几日不良于行罢了。同妄蛊之事,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
苏子玉冷笑道:“商门主你是高风亮节,可你知道阿落的身子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么?”
商云不欲与他多加掰扯,径直回道:“就算她明日就要死了,这蛊也得我来种!”
说罢,商云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苏子玉这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一到这苗寨开始,商云便开始算计他了。那些尴尬难堪,不过是做出来给他看的罢了。若非如此,他又何以会这般轻易相信商云?
商云带着金波大丽花来到苗寨的议事堂,便瞧花无艳早在厅里等着他了。
看到商云手中的花,她挑了挑眉:“怎么来的?”
这花唯一可以摘下来的关头,便是那蛇张口咬人的时候。虽则蛇牙无毒,但是却会让人在榻上半身不遂地躺个十日,浑身疼痛难忍。
花无艳笑了:“算计了那小白脸?”
商云不跟她废话:“她如何?”
15. 入妄
花无艳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我瞧着呢,是活不长了。”
商云从椅子上豁然站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花无艳,好像不理解花无艳话中的意思。
花无艳又重复了一句:“这姑娘活不长了。”
“不可能!”商云从喉间迸出这句话。
“同妄蛊活多久,种蛊之人便能活多久,除非她在妄境里死去。可我不会让她死在里面的!”
花无艳掀起眼皮扫他一眼:“你又能做什么?”她看着商云的神色,蹙眉道,“你要种蛊?”
商云没说话。可他此刻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他所想的一切。
花无艳沉吟不语。
望着眼前高大的青年,她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当年她与商随的一夜,是被花重锦算计的。
那时她骄傲至极,对这个夺了她身子的男人厌恶非常,第二日便将人打了出去。可未曾想这么一夜,便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她本不该迁怒自己的孩子。
可她性子太骄傲了,看见这孩子的脸,便会想起自己所受的奇耻大辱,终于无法忍受,将人打发回了千丝门。
而后几年,商随也曾带了孩子来寻她,她那时年轻,总忍不住冷嘲热讽。过后却并不觉得快意,只觉说不出的烦闷。
好在后来商随也算识趣,不再带人来扰她。这么些年,她与这个便宜儿子一点联系也无,渐渐想起来时心中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本以为再相见也不过是陌路人,可没想到有生之年,她竟还能听见一声“母亲”。
人年纪大了,心肠不免就软起来。虽说这声“母亲”喊得不情不愿,到底却让她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感慨。
而这名唤林霜寒的女子处境实在不妙,商云倘若当真种了蛊,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拱手让人拿捏在了手中。
花无艳到底想劝他一劝:“这姑娘不是有现任未婚夫么?你一个外人,瞎跟着掺和什么?”
未料到这句话落在商云耳中,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宛如一柄利刃,将他划得面目全非。
是了,现如今他对于林霜寒而言,就是个外人。就连种蛊的资格,也是他使了手段从苏子玉手上夺过来的。
也不知林霜寒醒后知道他算计了她的未婚夫,是怎样的感受。
商云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比屋外水色更加凉的笑:“既如此,那便请母亲…替我在她跟前瞒一瞒。”
瞒一瞒他这个“外人”费尽心机做下的这些事——全是僭越,充斥痴心妄想。
花无艳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到底,她没理由干涉商云的决定。
“随你,别死在我这儿。”她顿了顿,“我嫌晦气。”
花无艳接过金波大丽花,交给一名教众,令她拿去研药。自己则带着商云往巫室行去。
走廊长而幽深,渐渐屋外的光线都被隔绝在外。
商云从光明处慢慢走入黑暗,觉得自己好像淌在林霜寒的人生长河里。
站在明与暗的交界线上,他忍不住便想到,林霜寒的人生曾也是这样一片光辉灿烂。
母亲是小青峰剑派的掌门,父亲是当朝皇子,三口之家幸福圆满。是他们千丝门,一夕之间将她推入这黑暗深渊。
因而,他如今作为千丝门的掌门,也理应与她一道,堕入这黑暗。
是了,一切都该是理应如此。
花无艳觉察到商云停了下来,疑惑回头。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商云静静伫立。花无艳觉得在眼前青年身上仿佛看见了如有实质的巨大悲伤。
“你…”花无艳刚刚开口,商云已抬腿踩入了这黑暗,彻底走入这黑暗间。
巫室里点满了蜡烛,暖融融的火光照映出屏风后的女子。
商云下意识就想去看看林霜寒怎么样了。
花无艳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莫说你现在不是她的未婚夫。就算你是,也没有在成婚前看人家姑娘胴体的道理。”
商云的脸色由怒转红,他有些羞恼,语气显得凶巴巴的:“她怎么样了?”
花无艳道:“你最好做最坏的准备。这姑娘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
商云转过眸子。
林霜寒就端坐在咫尺相近的屏风之后,火光下,一切都如梦似幻。
可他知道,今时今刻,终于不再只是一场空梦了。
“我现在该怎么做?”
花无艳又忽问道:“商随呢,他对此事是什么想法?”
商云不明白她何以在这个时候提起父亲,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一秒也等不下去了:“父亲这些年都未同我联系,这样的事本也不必问他。”
“你意已决?”
“我意已决。”
花无艳轻声一叹:“也罢。”
一盏茶后,商云便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
花无艳刺破他与林霜寒的手指,鲜血滴落,顺着两人身下的古怪纹路,最终交汇于中央的小圆盘。
在特殊药物的作用下,两人血液交融,再分不出彼此。
装着同妄蛊的玉盒子正被浸润在这小圆盘里,此时蛊虫闻到新鲜血液的香味,随着纹路逆行而上,找到了商云正在淌血的手指。
商云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昏黑。山风鼓噪,吹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这地方不是千丝门,可他亦熟悉得紧,乃是小青峰。
他轻车熟路地一路往小青峰剑派行去。大门口停满了拉着辎重的马车,训练有素的仆人们正在同小青峰的弟子一道搬运物事。
诸人都像看不见他,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往内行去。
从周围人带着洋洋笑意的言谈间得知,今儿是小青峰剑派的掌门林霜寒同她的丈夫,也即瑞王元慕回来的日子。
商云一怔,明白过来,这正是十年前。
那年他十一岁,刚结束在济州五峰山的游历,一路不歇打马回了青州。
薄暮黄昏,赶着商贩们收摊回家的当口,他忍不住从东城门一路买到了西城门。大包小包,都是零嘴和小玩意。
一面买,他脑子里又整理了一遍打算给林霜寒讲的五峰山见闻。琢磨着回了千丝门,该怎么“夸大其词”,好拐骗林霜寒下一次同他一起外出去游历。
想到林霜寒可能会流露出的惊讶神色,他嘴角情不自禁便勾了起来。
到了山门下,他将大小包裹交给弟子,自己只拿了一双剑穗。
这剑穗是他几日来在五峰山就地取材制作的,可说是他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
里头的几味药,是他精心调配。药性不仅相和,气味也馥郁扑鼻,有安神之效。
按理来说,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然则他的心思在于,这一双剑穗彼此之间所用的药物,亦是互相呼应。
想到此处,商云耳尖微有些红意。
提步回了山门,他径直往春园掠去。落在园子里的桃花树下,他摆了个骚包姿势等林霜寒。
他想,自己回山并未事先通知,林霜寒待会见着他,一定会吓一跳。届时他一定拿腔作势一番,好唬得林霜寒下次陪他下山。
可直等到日头彻底隐没在群山之间,华灯初上,他也没等来林霜寒。
他有些等不住,寻到景楼去找四位长老,但楼里亦是无人。
弟子只说林姑娘前几日回了小青峰,四位长老昨儿晚上随着商随门主一道都出去了。
他没由来一阵心慌,整个晚上噩梦连连,第二日亦是神思不属。
直到第三日,他想明白了,既然心中惴惴难安,索性就去小青峰寻林霜寒。恰在这时,四位长老归山。
商云已记不清那天月长老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还没听完月长老说的话,自己便疯了一般朝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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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云闭了闭眸子,稳定心神。再抬眼时,他发现自己竟也变成了十年前的模样。
商云心里头发紧,几步走到了小青峰剑派的正堂。正堂里站着一名气宇轩昂的男人,正是元慕,此刻正半弯着腰同一个女孩说话。
商云亦顺着目光看过去,那仰着头眼眸亮晶晶的小姑娘,正是十年前的林霜寒。
阿落…
大堂里人来人往,并没有人“看见”商云。他犹豫了一会儿,抬腿走了进去,站在了小林霜寒的身边。
十岁的林霜寒,脸上还有些圆润。她的视线越过自己的父亲,朝商云看过来。
商云一愕,马上明白过来。
这是林霜寒的妄境,因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过去之重演,唯二的变数只是林霜寒与他,因此林霜寒能意识到他的存在。
而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将林霜寒唤醒。
“阿落,你…”
话还未说完,忽然之间,商云感到一阵透彻骨髓的剧痛。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整个人站立不住,一把扶住了旁边的小桌,慢慢蜷缩了下去。
这是…减字木兰。
他与妄境里的林霜寒,共感了…
他费力地抬起眸子与眼前的小阿落对视,后者注视着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于她而言,这样的苦痛已经寻常到不值得一蹙眉了么?
恰在这时,屋外忽传来一阵喧哗。元慕直起了身子,将林霜寒护在了身后,林飞絮也很快从屋后转了出来。
两人叮嘱了林霜寒几句,并肩往外而去。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看上去异常平静的林霜寒与剧痛中的商云。
林霜寒的眼眸中露出一丝不解的迷惘:“你…怎么在这儿?”
商云咬着牙:“我来带你走。”
林霜寒困惑地歪了歪头:“走?去哪儿?”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商云因痛苦而略显扭曲的面容上。
“你很难受么?”
商云不答,只道:“阿落,我来带你回家。”
“回家?”
林霜寒蹙着眉,忽而快速甩了甩脑袋,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而就在林霜寒摇头的瞬间,这一方妄境陡然出现了一点崩裂。
商云正要继续说话,门口忽传来一阵兵刃相击的声音。林霜寒立即停止了甩头,朝屋外跑了去。
商云忍住全身剧痛,亦撑起了身子,跟着林霜寒跑了出去。
因着妄境都是林霜寒过去的回忆,此时便也只能浮现林霜寒记忆中的场景。
但见天色诡异,小青峰门前满布着黑压压的人马,个个形如妖魔鬼怪。团团围拢,仿如巨大的黑云将整个小青峰都笼罩了起来。
商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当时的林霜寒在看到这些人时的感受。
正在呼喝喧哗的人长着一张马脸,说话粗声粗气,手里的刀勉强能看出来是军刀的形制。但因为林霜寒记忆的扭曲变形,这人这刀都已瞧不出本来的真实面目了。
商云目光落在乌泱泱的军队上,明白过来这便是之前提到的十二卫禁卫军了。
不知这些人说了些什么,林飞絮与小青峰的弟子哗啦啦都拔出长剑,同这拨人对峙起来。
正在僵持,山下又上来一批人马,个个形如阴测测的长蛇。为首一人长着张猴脸,说话尖声细气,一听就是个太监。
这后来的一拨人,想来便是东厂的人了。
没想到这还没完,不过一忽儿,又传来一阵军鼓隆隆。商云朝声音来源处看去,来人在林霜寒的记忆中并未变形,还是本来面貌。
商云一眼就认了出来,乃是当今天子,元天珏。
看来这就是当年小青峰三军对峙时的情形了。
商云忽而起了些心思,能不能凭着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在林霜寒记忆的蛛丝马迹里,找一找当年的线索呢?
16. 他抱住了我
元天珏亦带着安靖军上了小青峰来了。
三支人马呈三足鼎立之势,转眼间,小青峰便是黑云压城,气拔弩张。
商云还未琢磨出个意思来,眼前的场景忽而又是一变。
一扇大门倏尔重重关闭,周围的场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长廊。
林霜寒站在长廊的另一侧,背对着他。
商云几步走上前,挨在她身侧,林霜寒原来正在与一位厨子说话。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容很是沧桑,几道狰狞的伤疤非常吸引人目光。此时端着一碟子牛乳酥,递给林霜寒,笑道:“这是我们老家那边常吃的零嘴,姑娘尝尝?”
林霜寒接过,转头对商云道:“他是被禁卫军的抓来的伙夫,听说家乡在更北边呢。”
中年男人亦“看不见”商云,自顾自往下说道:“我也有双儿女,如今想来同姑娘差不多年纪了罢…哎,有生之年,也不知有没有命…”
他摇了摇头,摸摸脸上的疤痕,不再说话。
林霜寒端着小碟子,尝了一口,蹙了蹙眉,递到商云跟前:“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么甜的…”
商云:…
他忍不住有些好笑。
对这种甜腻的点心,他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可因着林霜寒但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都会推给他。久而久之,在林霜寒眼里,他倒好像什么都喜欢吃了。
商云接过。
如今身处妄境中,他忍不住贴近了林霜寒几分,道:“我替你吃,你怎么报答我?”
林霜寒转眸,澄澈的眸子眨了眨。
眼前的商云是十一二岁的商云,说出的话也是十一二岁时他常说的话。
分明熟稔,安心。可林霜寒的心底,无由来涌上一阵巨大的不安与悲怆。
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对劲了。
她和商云之间,有什么关系,已经改变了…
林霜寒忽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商云的手臂。
林霜寒的力气非常大,让商云都感到几分不适。
“阿落?”
林霜寒只是沉默无言地盯着他,似乎不这样做,他下一秒就要消失似的。
商云发现,她的目光如那日在山下一般,空洞得紧。
他想将手抽出,但林霜寒抓得很紧。
商云迟疑了半晌,又问出了那个问题:“阿落,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林霜寒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声音一如那时一般清脆:“你是…凌言哥哥。”
乍然听见这个称呼,商云心中一颤。
林霜寒依然抓得紧,商云不再挣扎,他微一犹豫,反手牵住了林霜寒:“阿落,你还记得你身在何处么?”
林霜寒闻此一言,又深深蹙起了眉头。
周遭的场景再度崩裂,两人面前是一扇紧闭的房门。
林霜寒伸出手指在唇上比了比:“嘘。”
屋子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是元慕与元天珏。
“皇姐,我分明早已同皇廷斩断了联系,也摆明了不会掺和你们的事,你也定要逼我归京么!”
“你是甘愿舍了这荣华富贵、王爷身份,可你又斩得断同慧文帝的血脉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身份血统搁在这儿,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倘若真如你想的这么简单,今儿王徳才和杨远的人马又怎么会来小青峰?难不成真来找你瑞王叙旧不成?”
良久没有听见元慕的声音,但听一声重拳砸在桌子上。
“你若真想护你妻女,不如早日同本王归京。王德才是拿你做跳板扶你弟弟上位,等你失去了价值,迟早除你满门。杨远想来是要把你架上皇位,你若顺了他意,一辈子可得当他手中傀儡,哪里还护得住你的妻女。但你只要独自回了京城,这小青峰自然不会再成为他们的目标。”
元慕嗤笑一声:“皇姐,说的倒好像你是个什么好人一般。”
元天珏道:“本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本王的目的很清晰,要这天胤的皇位。而你,是我如今最大的阻碍,本王自然不能容许你落入旁人手中。但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本王也会护你周全。”
元慕道:“皇姐,那你一刀杀了我,岂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元天珏冷声道:“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不过是不愿意再添残害手足的罪名,惹人攻讦罢了。”
她不耐道,“想好了没有?莫要真逼我动手…”
她话未说完,忽而一声闷哼,旋即大怒:“林飞絮!你胆敢定我的穴!”
余下的话倏尔模糊,整个场景为之一变。黑沉沉的天幕压下来,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下一秒,林霜寒的惊叫声在这黑夜里蓦然响起。
商云一惊,手中触感一空,回身去看,林霜寒却已凭空消失!
周身剧痛又猛烈了几分,他一摸嘴角,竟满是血迹。
商云心头一紧。自己在妄境中待的时间过长,身体也开始起了变化。他必须要快点唤醒林霜寒才行,否则两人都得死在这里。
但此时的剧痛比之最初,不知猛烈了多少倍。周身寸寸肌骨都像断裂了一般,每走一步,都痛苦难忍。
他只能不断在脑海中告诫自己,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可身上断骨碎颅般的疼痛如有实质,迫得他不断往外呕血。
原来这就是林霜寒当年所经受过的苦痛。
商云忽然觉得很庆幸,是自己入了这妄境,而非那个苏子玉。
商云忍着极致的疼痛在小青峰剑派中跋涉,处处都是剑光,尸体与鲜血。旋即,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种痛苦至极的神色。
他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减字木兰的毒。
定了定神,他扒拉着地上的尸体,开始找林霜寒。
很快,却找到了林飞絮。
这位小青峰的掌门此刻身中数刀,死时眼睛还睁着,面色痛苦而扭曲。
“林姑姑…”商云低声唤了一句,正要伸手阖上她的眼。
忽而却见林飞絮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凌言,阿落…找到阿落…”
商云惊骇,这分明只是个妄境,妄境中人理应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才是,林飞絮怎么会…
但他不及多想,虽知于事无补,但仍旧回握住了林飞絮的手:“林姑姑你放心,我定会寻到阿落…”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亦定会以自己性命,护她此生无恙。”
这句话一落下,整个妄境陡然崩裂。
洗不净的血流从九天之上悬倒而下。
而血雨的正中,正是林霜寒。
她握着长剑,整个人都在颤抖,满目狰狞。所有靠近她的人影,都被毫不留情地洞穿,转瞬消散。
商云凛神,缓缓走近,那剑锋便对准了他的胸口。
商云看着面前的女孩。
十岁的林霜寒,浑身浴血,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可更像雨夜里浑身湿透的猫。
商云没有犹豫,轻轻抱住了她。
剑锋洞穿他的胸口,是一种尖锐刺骨的痛。
可他却觉得高兴:“阿落,我找到你了,我带你回家。”
怀中少女起初挣扎,而后颤抖,终于渐渐停止下来。
她伸手,试探般的,环在了男人的腰间。
林霜寒再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道紫色的床幔。阳光从窗槅子外投进来,落在身上,恍如梦中。
可林霜寒知道,她已从梦里出来了。
浑身上下涌上来一阵彻骨的剧痛,这是虫蛊兴奋时带来的痛楚。
但林霜寒只是眉头微蹙,容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实在是这些年来,她已习以为常。
躺在床上,她不由回想方才的妄境,眉头轻蹙起来。
她又梦见了那日的小青峰,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为何,出现了商云?
当然,从前她入妄之时,也会梦见商云。但那都只是旧时记忆的重现,梦中的商云从来不会像这次一般,有这种特殊的动作。
她回想起来最后一幕。商云竟轻轻抱住了她,这是她梦境里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霜寒皱着眉,回忆起自己原是带着苏子玉来找商云解毒,随后似乎在千丝门山下的客栈里昏了过去。
来之前,她曾叮嘱过苏子玉和嘉山,不要把她种了蛊虫的事告知于商云,免得徒增他的困扰。心中也是隐隐担忧,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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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云因着愧疚,也要种下同妄蛊。
这件事她不想牵累任何人,只她一人承担便好。
难道他…
思及此,林霜寒立即坐了起来,想去找商云确认。撩开床幔,桌子旁却坐了一位苗疆装饰的女子,正是花无艳。
她撑着下颌,正闭着眼休息。听到了林霜寒的动静方睁开了眼:“你醒了?”
林霜寒并不识得花无艳,但打量她身上装饰,林霜寒迟疑着问道:“这儿是?”
花无艳起身行近,一边仔细看她的面色,一边道:“这儿是南疆苗寨。你在千丝门因蛊毒昏厥,商云便把你带到我这儿来了。”
林霜寒立即从这语气以及周身的装扮里明白过来,这位是苗疆的圣女。也即,商云那位传言中的母亲。
她便要起身下床来行礼。
花无艳一把按住了她:“你倒是还有精力折腾,是嫌自己的命太硬?”
林霜寒哑然。她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性子,这会儿只好道:“多谢花…伯母。”
花无艳似乎是被这称呼乐到了,她又坐了回去,手上提溜着一个小盒子。
林霜寒看出来,这是装着另一只同妄蛊虫的匣子,里面一只小虫子正在活泼地四处游动呢。
林霜寒愕然道:“同妄蛊…它怎么会在这儿?”
花无艳看了她一眼:“不在这儿它还能去哪儿?”
林霜寒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商云他…”
她方才还以为是商云得知她种了同妄蛊,跟着也种了下来,才在妄境里做出反常的动作,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多了。
明白了这件事,她心头忽然涌起几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一方面,商云没种蛊,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证明自己的事情不会再拖累旁人。
可另一方面,这说明方才在妄境里商云的言语和行动,果然还是假的,只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阿落,我找到你了,我带你回家。”
少年的声音似乎还留在耳畔,温暖的怀抱将浑身湿透的她紧紧拥住。
而她回拥触碰,少年的身体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忽然消散。
这一切,果然还是假的啊。
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何,她在心底深处,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种隐隐的失落来。
花无艳打量她的神色,明知故问:“商云?怎么,你该不会是在妄境里见到了商云罢?”
林霜寒性子单纯,这会儿神色微微一变,就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但她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万分歉疚,她怎么能期待商云也跟着种下同妄蛊呢?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想法呢?
登时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道:“我…我不是故意这样想的…”
花无艳看着她的神色,不免若有所思起来:“你…希望见到他?”
林霜寒又被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只是,只是我也不知为何会梦见他。”
那十年在京城时,她是梦见商云最多的时候。梦见的总是幼时琐事,她想,那大约是她在怀念过往的快乐。
后来时间长了,这份怀念之心也淡了,她便很少再梦见商云。许是这次突然又见到了故人,她触景生情,便又梦见了商云了。
还对故人,生了些奇怪的期望…
花无艳打量她神色,如同看一张白纸。不由生出“自个儿子是个傻子,这姑娘看着也不大聪明”的感慨。
又回想起自个那便宜儿子巴巴地来种蛊,同时又让她帮忙遮掩此事的举动,她到底有些叹息。
照这两人目前的相处,恐怕到最后,林霜寒真死在了妄境里,商云也跟着一命呜呼了,这傻姑娘也不知道还有个人用命陪着她呢。
花无艳张口开始胡说八道:“同妄蛊是与种蛊人内心相连的蛊虫,因而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都是种蛊人内心欲望的反映罢了。”
林霜寒一怔:“我…内心欲望的反映?”
花无艳点头。
林霜寒回想起最后,商云展臂紧紧抱住了她,那拥抱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上。
这是她内心欲望的反映?
她忽而觉出有些脸热。
17. 夜风
“行了,既然你如今没什么事了,我也便回去了。我在这匣子里放了南疆的秘药,往后你也不必时时为它换血了。”
其实完全可以把这匣子丢了,真正的同妄蛊已在商云身上。
花无艳到底还是把这段话咽了下去。
林霜寒认真道:“多谢伯母救命之恩,不知我可有什么能为伯母做的?”
花无艳起身往外而去:“没什么好谢我的,要谢就去谢商云罢。”她顿了顿,忽嘀咕了一句,“原来他来求同妄蛊,是给你的。”
林霜寒跟上了她的脚步:“什么?”
花无艳道:“商随,他当年来我这儿求同妄蛊,也不肯说为什么。我还以为…”
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哎,如今他同你还有联系么?”
林霜寒虽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但当年在千丝门时,也鲜少听商随提起花无艳,猜想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好,回道:“我很久不曾联系上商伯伯了。”
花无艳闻言,不再说什么,面色瞧起来倒是很不耐烦,似乎提起这个人就让她生气。
走出房间,大厅里坐着一个人,却是商云。
花无艳一眼瞧见他袖子底下的手,捏得非常紧,表明他现在浑身都是绷紧状态。
能不绷紧么?
谁种了蛊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妄境里救人?这会儿那虫蛊想必在他身体里游得欢呢。
如此狼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歇息,却非得跑到这里来?跑这里来又能有什么用处?
花无艳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也不知她这儿子脑子是怎么长的,又是随了谁?
林霜寒瞟了商云一眼后,却垂下了眸子。她脑海里还回想着花无艳方才说的话。
自然,花无艳说“欲望”这两个字,只是意指人心的各种渴求。但林霜寒听在耳朵里,却浑不是滋味起来。
她想起来从前嘉山给她读的各种话本子。
从小青峰被接回京后,为了续她的命,元天珏尝试了各种方法,最后敲定了同妄蛊。但那时,大家都不知道她会在激烈的情绪下失控。
六年前,她想出京去寻人复仇,但元天珏不允,两人大吵一架,她第一次陷入昏厥。可那时她只是醒不过来,意识却还算清醒。
元天珏想尽了各种法子试图唤醒她,却无济于事。嘉山遂自告奋勇,开始每晚给她念喜爱的话本子。
那些淫/词浪/语整夜萦绕在她耳畔,她想不醒过来都难。
然而促使她最终醒过来的原因却是,在那些粗鄙之语的环绕之下,她,梦见了商云。
梦里具体的细节她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她还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吓醒的。
因而花无艳一说起“欲望”,她就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件事,就不敢直视商云。
自然就也没发现商云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色,和更加紧绷的身体。
看到林霜寒安然无恙,商云心里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就感觉到浑身上下难以言喻的异物感了。
那是虫蛊在身体里游动带来的感受——疼痛不是持续的,而是一阵一阵,像针尖在骨缝里刮擦。
商云咬了咬牙,勉力维持面上的从容,道:“林姑娘看起来并无大碍,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拱了拱手:“林姑娘好生歇息。”
林霜寒出声,却叫住了他:“等等。”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十年的时光,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巨大的鸿沟。尽管幼时形影不离,如今物是人非,到底是有些相顾无言。
“唔…谢谢…”等待良久,林霜寒垂着头说出这句话。
她犹豫着,觉得这两个字太轻,还想说些什么。花无艳忽开口了:“商云,正好你在,帮我去办些事。”
花无艳这般说了,林霜寒不好再留人,目送两人出了门。
刚离开林霜寒的视线,商云就是一个趔趄。
花无艳撑了他一把:“我要是再不出声,你是打算晕在她跟前么?”
商云没力气再说话,花无艳指挥两个弟子将他扶回了房:“这几日,你便好生歇着,莫要再生事端。”
商云低声道:“多谢…母亲。”
花无艳哂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出门了。
等诸人离开,商云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他想他在千丝门尝试配出减字木兰的那几年,也受了不少苦,都没有今日来的难受。
这蛊虫刚沾人血就去妄境,委实兴奋得不得了。商云周身一阵疼一阵寒一阵抖。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妄境里林霜寒的遭遇。他从前是不知道林霜寒那几日到底遭受了什么的,今日终于窥得了一二。
结合林霜寒此前说过的话,想来是三方势力都将其父亲视作了眼中钉,可惜没能找到到底是何人下的毒。
看来还是得依照林霜寒此前所言,放个风声出去,看看能不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虫蛊活动渐渐缓下来,直到黄昏,商云终于撑着桌子站起。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商云有些头昏眼花。
他出门往苗寨的后厨而去,随意捡了两碟子点心填肚子,回房间时见到桥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日薄西山,暮云镕金。
粼粼湖水反射金灿灿的夕阳,微风下,像金箔在水中跃动。
林霜寒半侧着身子,唤道:“商门主。”
她手中提着两坛酒:“可否一叙。”
商云眸子眯了眯,顺着风,他从林霜寒身上闻到了一股酒气。
商云走近,两人在临湖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商云颔首:“林姑娘。”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喝酒。倏尔,商云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他抬眸,林霜寒正倚在几上认真看他。她靠着背后刺目的波光,人声鼎沸,炊烟袅袅,湖面清风带着凉意,吹起发丝。
商云别开了眼:“林姑娘来找在下,是有何要事?”
林霜寒轻声但十分认真道:“谢谢。”
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商云偶然聊起来他这位母亲,商云言辞总是恶劣。如今两人关系淡薄,他肯为了自己不辞辛劳从青州赶来南疆,求得花无艳救她,她很感激。
商云低头喝了一口酒:“小事罢了,不足挂齿。”
顿了顿,他笑:“到底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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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喊过我一声哥哥,那我理应就如兄长般照顾好你。”
林霜寒默了默,眼望着湖面。大约也是喝了些酒,经风一吹,生出些感慨,她轻轻一笑:“咱们许有十年未见了罢?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商云不由怔了怔。这还是他们自相遇以来,头回在如此轻松的环境下闲聊。借着酒意,那些初见时的生疏与隔阂,都消失了。
他笑了一声:“吃饭习武炼药,想要…找出减字木兰的方子,研制解药。”他耸了耸肩,“无聊得紧,你呢?”
林霜寒道:“那我过的日子比你的刺激许多。喝药、昏迷、鬼门关走一趟。有时候都分不清究竟还活着,抑或已经死去。”
商云心中一紧:“我…”
林霜寒似乎是预知他这反应:“商云…”
她到底是把这个名字念出来,“其实,刚回京城的时候,我也怨过你…”
商云抬头,这还是林霜寒第一次提起那时候的事。
林霜寒笑了笑:“我那时昏昏沉沉,痛得死去活来,就想,都怪你们千丝门,为什么非要研制毒药,有这样的本事,去治病救人不好吗…”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后来果然听说你们千丝门改成了医庐了。那时太医院的院使还专门去你们山门学习过呢,回来时赞不绝口。将学到的这些旁门左道用起来,也救了许多性命。”
商云一回想,果然想起来曾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他本着打探林霜寒消息的目的,对那几个老头关怀备至,可惜最后还是屁都没打听出来。
林霜寒歪着头看商云,“可是怨归怨,总归是恨你们不起来。那些日子里,我无数次想干脆死了算了。可每当我冒出这样的念头,我就会想起在千丝门的日子。”
“山啊,水啊,四大长老啦…还有,你。”
商云的心忍不住一跳。
林霜寒又喝了一口酒:“我知道,这些事绝非商伯伯和你们千丝门本意。”她的目光渐而变得锋利,“恨意,是很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会把它给该给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商云觉得在林霜寒眼中见到了死志。
那种不详的预感又冒上来了。
是苏子玉没说完的话,是嘉山的欲言又止。林霜寒的身体,究竟…
林霜寒收回目光,又笑:“所以,你在我跟前,不必总是如此愧疚,这让我也觉得无所适从。不如就像从前一样,我俩都能轻松许多。”
林霜寒忽抿住了唇。
从前?从前她与商云是…
她忽垂下了眸子。
商云意味难明地看了林霜寒半晌。借着酒意,他忽然想让自己略微放纵一回:“从前一样?从前我们可是定下了亲事呐…”
他嘴角弯弯,欺近了林霜寒几分,声音压得很低:“我那时可还常想,我们大婚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
商云的声音带着丝微的酒意,桃花眼映着夕阳水色,如浮光跃金。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成精了的狐狸。
离得太近了,商云的带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带来酥痒。
他醉了?他没醉?
林霜寒手一颤,杯子里的酒险些洒出来。
18. 悸动
恰在这时,一个侍女匆匆来报:“林姑娘,苏公子醒了,说要见你。”
林霜寒早些时候问过侍女,说是苏子玉为了替她取金波大丽花,被蛇咬了,一直昏迷不醒。
这会儿听见侍女来报,匆忙便站了起来。衣袖拂过酒盏,打翻在桌。
“啪嗒”一声,惊醒梦中人。
清酒铺泄一桌,润湿她衣袖。
林霜寒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匆忙,就好像,要避开什么直觉上令她觉得危险的东西。
可夜风徐徐,酒香四溢,有什么能令她此刻心慌意乱?
商云仍伏在桌子上,此时撑起了下颌凝着她。
灿然的夕阳渐而只余天边一缕暗红的残烬。
但商云眸中的波光却依旧明亮,摄人心魄。
他低笑,“林姑娘,你醉了么?”
林霜寒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不小心碰翻了酒盏。”
“哦,是这样。”商云垂眸,扶起那个瓷杯,修长莹白的手指漫不经心从杯口划过,“林姑娘要走了么?”
林霜寒应了声:“去看看苏子玉。”她顿了顿,“要一起去么?”
商云浅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他一定不愿在此刻见到我。”
林霜寒疑惑道:“为何?”
商云没说话了,只是含笑看着林霜寒。
那双眸子实在是美极了,她从未在男人身上见到过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不,即使在女人身上,她也从未见过。
而此刻,那双本就漂亮的桃花眼里染着夜风,染着水色,染着酒意。这样看着她时,宛如卧龙湖静谧而深沉的水波,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林霜寒陡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悸动之感。
十年的时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将青涩的少年郎雕琢成了春闺梦里的翩翩君子。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总角之交,此刻却令她万分陌生起来。
他方才说了什么?
想知道与她成婚时是何模样?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还萦绕在她耳畔。
怎么她从前没有注意到,他低语的时候,竟这般蛊人心智?
难道,醉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么?
林霜寒又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结巴:“那,那我先过去看看。”
商云凝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要不怎么总说人心不足呢?
从前他觉得只要再见上林霜寒一面就好,不管故人如何,他总归是高兴的。
现在人见到了,他又觉得一定得是自己和林霜寒种下同妄蛊才行,就算林霜寒不知道是他也无所谓。
而如今,两人性命同连,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满足。
他想要,想要林霜寒知道是他,眼里有他,想要占据林霜寒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更好,怨也罢,好过此刻一笑泯恩仇。
商云倏尔垂下了眼,睫毛轻颤,遮住了眼眸下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轻声一叹:“林姑娘请便。”
林霜寒走出了几步,回过头再看,只见到商云隐在亭子的阴影里,那双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随后,像是轻声一笑,转过了身子。
林霜寒收回视线,直走到苏子玉的门口时,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渐而缓了下来。
她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同商云把事情说开,免得放在心里令彼此难安,怎么气氛变得如此奇怪了起来?
一定只是因为她今日在妄境里意外遇见了商云,又听了花无艳一番话,这才生了些不足道的杂念。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脸,随后入了屋子。
随着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苏子玉不由蹙了蹙眉。
他没法动弹,只能待林霜寒走到床侧,这才道:“你喝酒了?”
林霜寒不瞒他,点了点头。
苏子玉道:“为何?”
在宫中时,他未曾见过林霜寒喝酒。一是她不喜喝酒,二也是为她身体着想的缘故。
林霜寒没说话。
面对苏子玉时,她有时候总会生出些面对长辈时的微妙感。
苏子玉的祖父是先帝时掌学政的大儒,还是几个皇子的老师;父亲做过皇子伴读,后来入了翰林。倘若不出意外,想必将来亦是帝师。
家学如此,苏子玉本人亦一直同书册打交道,性子正直,很讲规矩,尤其服从圣旨。
自指婚的旨意下来后,苏子玉也常常以她未婚夫的身份自居,忍不住管束她,令她有时候很有些不耐。
这次她姑母肯松口让她出来,大约也是看着有苏子玉来约束她的缘故。因而在苏子玉跟前,她总觉得很拘束。
林霜寒避开了上面的话题,问道:“你如今感受如何?”她蹙眉道,“你不会武功,怎的想到去摘什么大丽花?”
苏子玉正想把商云诓骗害他的事说出来,看着林霜寒的神色,忽鬼使神差问道:“你怎么样了?那同妄蛊…”
林霜寒道:“花姑姑替我处理好了。”她从怀里拿出小匣子,“花姑姑说,往后两三个月替它换一次血便是,今后想来不必那么折腾嘉山了。”
苏子玉神色难明:“他是这样说的?”
林霜寒点点头:“花姑姑是这么吩咐的。”
苏子玉张了张口:“其实…”
他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林霜寒道:“什么?”
苏子玉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接下来怎么打算?回京城么?”
林霜寒抿着唇,犹豫了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苏子玉哑然,半晌,他哂笑了一声:“阿落,你又骗我。”
林霜寒没有否认,只是不解地抬起眸子看着他。
苏子玉笑了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偷偷制了这药,想要用在自己身上,诓骗陛下放你出宫?”
林霜寒讶然:“你怎么知道?”
诚如商云此前所言,这减字木兰只是一份残次品,那些逆贼又怎会用此来打草惊蛇?
只是林霜寒在宫中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出此下策,想故意在元天珏跟前中毒。未料到出了差错,用到了苏子玉身上。
苏子玉叹息着笑道:“你撒谎的技术,大约就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
她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你,是故意中毒的…为什么?”
这可是减字木兰呀。
林霜寒实在是不解苏子玉怎么敢冒险替她中这个毒的…
苏子玉凝着她笑了笑,没有解释,揭过了这个话题:“你不想回京城,是有什么打算?”
林霜寒拿不准主意是否告诉他。
见她犹豫,苏子玉又笑:“你担心告诉了我,我便上报圣听?”他摇摇头,“倘若当真要拿你回去,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亦会报告陛下。”
林霜寒咬着唇看他。
那双眸子澄澈,一眼就能看出她正琢磨着怎么摆平他这个天子的“耳目”。
苏子玉失笑。
自他第一次遇见林霜寒开始,林霜寒就是这样的性格。
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主打一个童叟无欺,愿者上钩。他欣赏这样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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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可有时候也会有些头疼。因为这样的坦诚背后,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
譬如现在,她决心不回京城了,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回京城。而他能做的,就是在事情发生以前,先有个心理准备。
可看来现在,林霜寒连这样的心理准备也不打算让他提前做了。
苏子玉叹了口气。
林霜寒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此事凶险,我忧心你卷入后,护不住你。”
苏子玉道:“那他知道么?”
林霜寒点了点头:“此事还需有他相助,因而我一早便同他谋划了。”
苏子玉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能护住他。”
林霜寒认真回答苏子玉的问题:“他是江湖中人,幼时亦曾在四位长老下习武,且深谙药理毒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而倒不必过于担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苏子玉:…
他闭了闭眼:“也罢,终归是我无用,帮不上郡主的忙。”
林霜寒又认真道:“辉之,多谢你对我的照拂之意,但你实在不必卷入我的事情当中。”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事情说清楚,“我知你心中记挂着那个婚约,所以总不免想在陛下跟前表现得同我更亲近一些。但你其实不必如此,就算我们只是陌路人,这个婚约还是会延续下去的。”
她这话倒不是虚言。
她十岁才去京城,大部分时间都在治伤,压根就不识得苏子玉。直到姑母退了她与商云的亲,转而拿了赐婚的旨意来试探她,她这才头一次注意到苏子玉这个人。
可苏子玉表现的,却好像他俩真是什么情投意合的情侣一般。她知道,这一方面是苏子玉那讲规矩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大约也是想给她姑母一个交代。
可她答应赐婚,只是为了报答姑母救她性命的恩情,并不想同苏子玉假戏真做。尤其是知道苏子玉不过是用她来为自己谋取在天子跟前的好印象,她更觉得有些不妥。
为父母报仇这件事,是她心中永远放不下的执念,是无可宣之于口的仇恨,是拼却这身性命也要完成的事。
苏子玉同这件事毫无关系,那么她就算告诉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够配合他的表演了,难道这最后的痛与恨,也要展示在他跟前,成为他去元天珏跟前表演的下一个内容么?
苏子玉此时此刻,到底也有些愠怒:“难道这么些年来,郡主都只当我是汲汲于在陛下跟前邀宠么?”
林霜寒摇了摇头,她道:“我不在乎你想做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你本也不必知晓。”
我不在乎…
足以划伤人心的话语从少女口中轻易说出,而少女的眼眸却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澄然。
苏子玉知道,林霜寒并非是对他有敌意,只是心中所想,就是她如今所言罢了。
她何止不在乎他,她简直不在乎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比他们任何人都更牢记着自己的死期。而她死后,也无需任何人为她在乎。
苏子玉再想张嘴,就什么都说不出了。他颓然叹了口气:“阿落,人总归是不能这样孤零零的。”
风筝一旦断了线,转瞬就会在风雨中被撕裂。
林霜寒没说话,她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她这句话,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吐露,只在他肩上安慰般拍了拍。
走回房间的路上,她又经过先前那个小亭子,没料到商云竟还对着湖光水色喝酒。
瞧起来有些醉了,正支着手腕,半倚靠在几上。
19. 交锋
因着与苏子玉方才那番对话,林霜寒到底也有些心情沉重。
与苏子玉共事的这段时间以来,她慢慢也将苏子玉当做了朋友。
但也仅只是朋友了。
可苏子玉却好像有了些误会。
她是干脆利落的性子,索性就将话挑明白了,也不知这样做是好是坏。
这会儿她心事重重地扫了商云一眼,还是抬腿往自己房间行去。
未料到刚走过亭子,就听后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林霜寒抬起的脚,就又落了下来。
夜风自湖面而来,带着潮意。
随着金乌西落,春末的寒凉亦泛了出来,令人觉得几分冷凉。
那咳嗽声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就显得刺耳。
“你怎么还在这儿?”林霜寒终于忍不住回身道。
商云侧过脸,一副醉意朦胧的模样:“嗯?你说什么?”
摇摇晃晃,似要扶着桌站起。
林霜寒看着他七歪八扭的步伐,很有些看不过眼。
左右又无侍女,便过去扶他。
她心事重重,兼之天色又暗,就没注意到这亭子靠湖的一侧藏了台阶。
一个不慎,一脚踏空,身子直往湖面栽去。
她倒是不慌张,五指搭在腰间长剑上,打算抽剑出来借个力。
她动作够快了,可没想到商云动作比她还快。
下一秒,一只手就拉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带,将她扯入了怀中。
一股浓郁的酒气混着商云身上常年沾染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抬头,方才还醉得七荤八素的青年此刻分明神色清明。
林霜寒:……
“你不是醉了么?”
迎着林霜寒质疑的眼神,商云从容松开了手,脸不红心不跳道:“我酒醒得快。”
林霜寒:……
她蹙着眉,腿一抬,就往商云小腿上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下去,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这是幼时林霜寒与商云相处时惯常的小动作了。
每每她觉得受了商云的捉弄,就这样踢他一脚,方才也是下意识就踢了出来。
夜风里,商云忍不住微笑起来。
林霜寒却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在夜深灯暗,想来看不清她脸颊上的热晕。
瞪了商云一眼,林霜寒一言不发转身往厢房行去。
“夜色已深,林姑娘是要回房么?我送你回去?”
商云带着未尽的笑意道。
林霜寒没回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迎着少女的眼神,商云将迈出半步的腿收了回来,没有强求。
少女单薄的身影渐而消失在长廊深处,商云的目光直跟到不远处那盏昏黄的灯火亮起来,才收了回来。
随后他转身往苏子玉的房间行去。
“苏公子,别来无恙。”
伴随着话语,传来那股酒香。
苏子玉这回总算知道林霜寒同谁喝了酒了。
“你来做什么?”
苏子玉没法动弹,不能通过行动表达对商云的反感,只好尽力语气嫌恶。
商云丝毫不忤,笑得无害。
一撩下摆,旁若无人地坐下了:“待伤好,苏公子接下来怎么打算?”
苏子玉冷声道:“你说我怎么打算?”
那是定不会让你如意。
看商云如今这乐滋滋的模样,他心头愈发不爽:“商门主,你如今装也不装了么?”
商云难得沉默,目光从窗子飘出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说给苏子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非圣人,亦免不了一个贪心。”
苏子玉冷笑了一声:“那便不知道商门主的这份贪心,胃口有多大了?”
商云但笑不语,半晌回得驴唇不对马嘴:“今儿这酒不错。苏公子这几日躺在床上可算受累,回头我给苏公子送两坛来解解闷?”
苏子玉“呵”了一声。
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商云,又想到他如何害得自己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还抢种了同妄蛊,苏子玉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心头一动,他想起来一件事。
语气柔和下来,缓缓道:“商门主对阿落的这份心,当真是青天可鉴,连在下也觉得甚是感动。”
商云狐疑地看着他:“苏公子有话直说。”
苏子玉嘴角弯起一个笑,语带戏谑:“近日秋意渐浓,蝉鸣渐少,不知阿落一切可还安好?暑气虽未全消,寒霜却已初降,记得夜间需备上薄被,切不可贪图凉爽……”
商云豁然站起,桃花眼眯了起来,带着几分凶意瞪住了苏子玉。
“商门主怎么这样的表情?”
苏子玉明知故问。
商云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会知道?”
苏子玉佯装不解:“知道什么?”
“别同我装傻。这分明是…”
他顿了顿,字句中都带上了杀意,“我写给她的信。”
是了,苏子玉甫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
这是那年他蛰居在京时写给林霜寒的信。
只是用心写就的信笺一封封送出去,却都石沉大海,没有半个字的回音。
他只当是寄错了地址,林霜寒没有收到。
可为什么,苏子玉如今却能把信件内容念出来?
商云手腕一颤,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扼上苏子玉的喉咙。
这信谁拿了他都无所谓,可唯独被苏子玉用这样的语气念出来,他不能忍受。
“你从哪里得来的?”商云冷声道。
他眼中杀意滔天,苏子玉也瑟缩了一下,有些后悔用这事激他。
但这时不是服软的时候,苏子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商门主,你说呢?”
商云的眼眸又眯了起来。
他自然听出来苏子玉这言下之意。
这信是他寄给林霜寒的,那么苏子玉从何处得知的内容,不言自明。
半晌,商云却哼笑了一声。
紧绷的身体忽而也放松了下来。
“苏公子,你以为我会信你?”
“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也看不起她。”
苏子玉亦跟着他笑:“商门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倘若不相信,去找阿落一问便知。以阿落的性子,想来不会对你有任何欺瞒。”
商云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苏子玉微笑:“商门主请便。”
商云轻呵一声,拂袖而出。
直等到商云身影消失,苏子玉这才松了口气,不免又有些不安起来。
方才是话赶话,他本就为林霜寒的态度寒心,商云又来触他霉头,方口不择言说出那番话。
但只要商云一去问林霜寒,自己就会露馅。
诚如商云方才所言,林霜寒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当年这些信寄到的时候,林霜寒正昏迷不醒,故而那些信并未落到林霜寒手中,而是呈到了天子跟前。
因着林霜寒生死未卜,天子对千丝门深恶痛绝。收到来信看也懒怠看,随手扔给了他,让他检阅其中是否有重要内容。
他这才有机会看到其中内容。
自己方才那般手段,确然是贬低了林霜寒了。
不过他倒也不是那样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擎等着林霜寒知晓此事后,来责问自己。
反正在林霜寒眼里他不过是个邀功献媚的小人,不怕形象再更差几分了。
这样等第二日林霜寒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倒还有些不安。
以林霜寒的性子,一定会因为他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而生气。不仅如此,当年那些没有给她的信件,她也一定会要讨回,这恐怕还要闹到陛下跟前去……
苏子玉叹了口气,这一步走得太糟,他也是被商云那些举动气昏头了。
但未料到第二日林霜寒神色如常,瞧起来对此事仍旧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苏子玉本来还摸不准商云打的什么算盘。
转念又一想,连种了同妄蛊一事,商云都是要在林霜寒跟前瞒下来的,更何况寄信一事呢。
为何要瞒?
苏子玉略微沉吟,想起来商云当时骗他被蛇咬的时候,的的确确是生了些杀意的,但后来为何又改了主意?
左不过就为了一件事。
便是如今他才是林霜寒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想通了这一点,苏子玉忽而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如今能名正言顺与林霜寒站在一处的是他呀。任凭商云如何作妖,他也已经是过去时了,不是么?
这样再见到林霜寒的时候,苏子玉已全然将前一日两人别扭的口舌之争忘怀。
他二人之间,总归是来日方长。
林霜寒来的时候带了汤药,其中加了不少苗寨特有的药物,能够减轻身上的刺痛之感。
苏子玉乖乖喝完,林霜寒认真问他:“感觉怎么样?”
倒确实是立竿见影,周身轻松了不少。
苏子玉点了点头:“比之昨日,松快了不少。”
林霜寒笑起来:“我今日特意去问了花姑姑。她同我说,那大蛇的附近生有许多小蛇,其蛇胆可压制你身上这毒,我便去抓了些来。”
苏子玉倒有些紧张:“阿落你亲自去抓蛇?这太危险了,万一被咬伤可如何是好?”
“才不会,我很厉害的。”
林霜寒的语气中倒还有些得意。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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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蛇很有些狡猾,抓了许久才抓够。”
细细一看,林霜寒额头上确实还有汗水,不过神色并不劳累,是一种难掩的愉快张扬,能让他想象到这少女方才如何同那些小蛇斗智斗勇。
在宫中的时候,似乎很难见到林霜寒流露这样的神采。
为着她身体着想,天子总是对她诸多限制,恨不得她成日里就只要吃饭睡觉就好。尤其在林霜寒想要练会儿剑的时候,总要寻些稀奇古怪的由头打断她。
时间一久,林霜寒提剑的次数越来越少。倒教他也差点忘记,眼前这少女并非他常接触的深阁闺秀了。
待他喝完,林霜寒起身:“你且好好歇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苏子玉道:“你不陪我说会儿话么?”
林霜寒为难道:“我答应了花姑姑,还要替她取几味药。”
苏子玉失笑。
这是在宫中闷成什么样了,如今抓紧机会要去施展她的身手?
“那好罢。”苏子玉退了一步,“只是今日天气甚好,我独自一人闷在此处却实在无聊。阿落可否扶我一道去?我坐在檐子下吹会儿风就是。”
林霜寒看了一眼外头明媚的春光,倒也觉得苏子玉这话在理。
不过一会儿,她便扶着苏子玉出现在花无艳的药房。
帘子被掀开,早春的风带着湖水的潮意吹进房间。
侍女向花无艳通报林霜寒的到来,随后搬了竹榻退出帮着安置苏子玉。
隔着窗间的纱帘,能看见少女正在树荫下挑选放置竹榻的位置。
她微微仰着头,大约是在判断阳光是否会刺眼。细碎的金色小圆斑从枝叶间漏下来,落了她满身。随后她弯下腰去扶苏子玉。
商云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
这样的表情他从未在林霜寒跟前流露过,显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再不喝,这药要凉了。”
花无艳的声音拉回商云的思绪。
他收回目光。
桌上放着一小碗黑乎乎的药汁,里头隐约可见起伏的小虫,商云脸上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但没办法。
他是刚种下的同妄蛊,还做不到像林霜寒那样活动自如。
可他又不能让林霜寒看出端倪,故而只能请苗寨的药师为他制药。
只是没想到在药房遇到了他母亲,态度虽然冷淡,倒也并没有为难他。
只是……这苗疆的药也实在是过于有地方特色了……
“圣女,不知可否询问些关于同妄蛊的问题?”商云摩搓着药碗,启唇道。
花无艳为这称呼一顿,讥嘲般轻笑了一声。
而后抬眼看过来,示意商云继续往下说。
商云若有所思垂着眼,并未注意到花无艳的情绪,慢声道:“照理来说,在同妄蛊的梦境中,只有种蛊之人可互相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其余存在都只是幻梦,不会有自主意识……”
可他那天去梦境里唤醒林霜寒的时候,林霜寒的母亲却忽然对他说话,这着实是令人费解。
花无艳听罢,亦是沉吟了会,解释道:“所关同妄蛊之事,记载颇少,故而我也不能直接回答。但梦境总归是与种蛊之人心境相连,任何异动也许都能在种蛊之人的身上发现端倪。”
她问道:“当时她说了什么?”
商云蹙着眉。
林霜寒的母亲说的话他一直还记得,是要他“找到阿落”。
照花无艳所言,这些异动都与林霜寒脱不了干系。难道其实是,林霜寒的潜意识是希望他找到她么?
还未想出个头绪,门帘又被掀开,却是林霜寒进屋来与花无艳打招呼。
“花姑姑,还有什么要采的药?我一并去采了来。”
花无艳笑了一声。
她其实没什么特别需要的,只是这小姑娘太实诚了,非得要报答她。
她招了招手:“过来给我听听你的脉。”
林霜寒乖乖走了进来。
见到桌旁另一边的商云她有些意外,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随后疑惑地转移到他手中端着的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之上。
但还不等她看清楚,下一秒,商云一饮而尽。
随后商云抬起眼,直视着她。
那目光中有些林霜寒看不太明白的东西,无由来令她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立即避开了眸子。
“倒没什么大碍。”花无艳把完脉,看着林霜寒亮晶晶的眼,不由伸手在她发顶摸了摸,好笑道,“放心去玩吧。”
林霜寒应了声,转身欲走。
未防身后男人忽而开口:“林姑娘,稍等。”
这声音本来该是最熟悉不过。
可如今听在耳侧,不知为何总教她想起前一夜男人低声慢语的模样来。
20. 我好像还是没法接受这件事
商云起身,一步步行到林霜寒身侧来,从袖间拿出一个香囊。
“这南疆多虫蚁,防不胜防,林姑娘还是随身备着些驱虫药为好。”
离得愈发近了,男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药香钻入鼻尖,林霜寒不由半退了一小步。
“多谢。”
她伸手接过,指尖在商云的手心轻触,连忙又避开了。
但不知是不是拿得仓促,香囊的红绳在商云的指间勾连一下,一个没拿稳,落到了地上。
“啊,掉了。”
商云轻声叹息,弯腰去捡。这么弯下腰的时候,他袖间又跌落一个东西出来,是一个剑穗子。
他一并捡起,递给了林霜寒:“这剑穗子林姑娘挂在剑上便好。”
林霜寒的表情有些疑惑:“这也是防虫蚁的么?”
那不应该挂在身上么?怎么要挂在剑上?
商云紧盯她的表情,见她纯然是头一次见这剑穗子的疑惑模样,那本来暗藏的一股紧张霎时尽散了。
他微微一笑:“不,这就是一枚普通的剑穗罢了。”
“那……”
还不等林霜寒说完,商云伸手便径直拔出了林霜寒腰间配剑,将那剑穗的一头从剑柄上的小孔穿入,打了个结。
随后又走近两步,要将那长剑重新挂回林霜寒腰间。
林霜寒只好咽下未完的话,又往后退了半步:“我、我自己来就好。”
她用了些力,从商云手中将剑夺了回来。
随后也顾不上商云这莫名其妙给她挂上的剑穗,三步并两步地就出去了。
商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林霜寒的背影上,直到林霜寒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叹息般呼出一口气来。
踏进院子,便瞧着苏子玉正在树荫下闭目养神。
听见他的动静,睁眼看了过来。
商云负着手,微微一笑:“苏公子好兴致呐。”
苏子玉乜斜着眼,见商云神色愉快,倒有些出乎意料。
他想起来前夜自己口不择言激过眼前男子,怎的不过这么半日,就没事人一般了?
似乎看出他心中疑惑,商云慢悠悠在袖子里摸了摸,随后竟又摸出个剑穗子来,同方才挂在林霜寒剑上的一模一样。
“苏公子,可还识得此物?”
苏子玉蹙了蹙眉。
那剑穗子瞧起来很有些时光的痕迹,并不算十分精致,不知商云何以拿出来问他。
商云的目光在剑穗上流连了一会,这才开口:“那年我在济州五峰山游历,特意配了两个剑穗。这两个剑穗所用药材皆互相呼应,算作是我那时最微不足道的……”
他一顿,没往下说,而后转向了苏子玉:“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拣些无聊的琐事写与她知,包括这个剑穗子。”
商云这样一说,苏子玉终于有了个隐隐约约的印象:“所以?”
“所以……”商云一笑,“我方才终于将这对剑穗的另一只送给了她。本该十年前她就知道的礼物,看起来她好像也还是……头一回知道。”
“苏公子,这倒要向你请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玉闭唇不语。
商云冷声道:“难道我的信并未送错,只是都被你们扣留了?并未交到阿落手中?”
苏子玉终于冷笑了一声:“是又如何?”
商云的神色变得危险起来:“我的那些信呢?”
“陛下的旨意,若是那信中没什么重要信息,一概就都烧了,放在宫中,乃是晦气。”
商云突兀地笑了一声,缓缓走近。
他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银针,垂着眸子把玩。日光落在针尖,折射刺目的光芒。
“苏公子,你久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里的手段。尤其是鄙人的千丝门,当年在江湖里人人闻之色变……”
苏子玉避了避那针尖的光芒,哑声道:“你倘若敢杀我,陛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商云耸了耸肩。
“还有阿落,你难道不顾阿落怎么想!“
商云手中动作一顿:“你说的是,阿落向来心软,倘若见你惨状,定然是不忍心。”
苏子玉正隐隐松了口气,孰料下一秒商云面上又浮出个笑:“所以,我不会让她发现的。苏公子且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商某人有的是点到即止的手段。”
商云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弯弯。忽略他手里把玩的银针的话,实在是翩然俊秀的贵公子。
他一步步走近:“说起来这么些日子,实在是与苏公子相看两厌,尤其每每想到苏公子乃阿落的未婚夫……啧。”
他蹙着眉,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这段日子以来的心情:“……我好像还是没法接受这件事……所以……还是要请苏公子万万不要与阿落成婚才好……”
“你、你想做什么?”
商云没说话,面上仍旧是那个笑,但这弦外之音实在是能勾起一个男人的恐惧。
苏子玉到底是忍不住:“商门主,你、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子玉的语气到底是松软了几分:“并非是苏某有意扣留门主的信件,只是商门主写信来那会儿,郡主正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时候,故而那些信件送到了陛下手中。”
“为着郡主的性命之忧,陛下一直对千丝门深恶痛绝,见到商门主你的来信,自然是勃然大怒,这才下令统统烧毁。”
商云果然一顿:“生死未卜?”
苏子玉道:“那时郡主刚被陛下救回,还未种下同妄蛊,只能靠太医院续命。可太医院的御医们哪里又见识过这种江湖里的手段……”
他着意在“手段”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观之商云的表情,果然是又晦暗了几分。
苏子玉一顿,话锋一转:“故而为了更好地照顾阿落,陛下这才为我与阿落赐下婚约。苏某自然也知道门主与阿落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本该有自知之明。只不过嘛,那时阿落醒后绝口不提过去的往事,似乎积恨颇深,故而苏某这才……”
“闭嘴!”
商云忽而低喝道。
苏子玉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他微微一笑:“苏某口无遮拦,惹了门主的不快,真是对不住。”
他紧接着道,“苏某想说的话说完了,门主要用什么手段不必客气。苏某常常自恨不能与阿落感同身受,今儿托门主的福……”
他话未说完,瞳孔骤然收缩,那根银针从商云手中疾射而出,径直往他额间射来!
苏子玉下意识极力将头往一旁偏去,但因身体不能动弹,实在是收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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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微。
紧接着但觉额间一点刺痛,随后那银针顺着滚落在他胸前。
风吹林叶,光斑时隐时现,那银针上折射的光芒便也时而隐没,时而刺眼。
商云面上仍旧是闲闲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
“你……!”
苏子玉但觉浑身的冷汗冒上来,极度紧张。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额间似乎有些麻痒之感。
“你……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手段告诉阿落!”
商云终于哂笑了一声:“苏公子嘴上说得那样漂亮,商某还以为苏公子真的不惧呢。”
”放心好了,不过只是普通的银针,给苏公子留做个纪念罢。”
商云摆了摆手,闲庭信步地出了院子。
于苏子玉而言,在南疆的这些日子是极度不快的。
因着身体无法动弹,总有受人摆布之嫌,故而总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这样十天过去,他的伤势恢复,便迫不及待同林霜寒提出离开。
“啊,原来已经过了十天了。”林霜寒倒有些意犹未尽。
她在这儿是格外的快活。
她是头次来南疆,正是新鲜得紧。花无艳虽是长辈,却又从不管束她,故而上天下海,那真是由着她随处折腾。
这几日也正是天公作美。连续几日天朗气清,湛蓝的天色倒映在卧龙湖深沉的水波之间,浑然一色。
如此轻松惬意,比之在宫中不知好了千倍万倍。
就算是与在千丝门的日子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了。
但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林霜寒的脚步沉重了起来,她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进入药房的院子,果然便见着商云正在院子里翻晒药物。
听见她的动静,男人站起身来接过她的药筐,招呼道:“林姑娘。”
这几日来,商云总会在院子里翻晒药物,时而拿出小本子记录些什么。
这样的场景会让林霜寒想起来从前在千丝门的光景。
商云虽然总是喜欢招猫逗狗,但偶尔正经起来的时候,也能一个下午守着药材一动不动。
回忆让她找回安全的感觉,那股莫名而起的局促渐而便淡了下去。
好在商云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突然凑近,于是她也逐渐恢复了常态。
“林姑娘瞧起来是有心事?”
商云的目光在林霜寒脸上流转了一番,又克制地转开了。
“唔……辉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想,也许是时候该回千丝门了。”
“商门主,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
她指的是当日在千丝门谋划的事,要他放出减字木兰的风声把当年那些人引出来。
商云点了点头,顿了顿,他又问道:“苏子玉也会一起来参与这个计划么?”
林霜寒摇了摇头:“他不会武功,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介入为好。”
商云嘴角微微一勾,又很快放下,语气尽量还是平平无奇:“那这件事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了?”
林霜寒点了点头,大约又是安抚他的情绪:“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商云的唇又忍不住弯起来。
他抬起眼,有细碎的光影落在他眸间:“好。”
21. 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
离开的日子定在两日后,一切收拾妥当,花无艳为三人设了践行的筵席。她素来很忙,故而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席留三人自在说话。
筵席的末尾端来一碗长寿面,送到商云眼前。
苏子玉疑惑道:“今日是商门主的生辰?”
林霜寒倒有些迟疑:“唔……日子应该还没有到罢。”
商云闻言,忍不住撩起眼皮觑了她一眼,笑了笑:“林姑娘说得不错,是还差了几日。”
随后很快敛了笑意,转向端面来的嬷嬷,“商某多谢圣女的好意,只是圣女诸事繁忙,看来是记错了日子。今日并非商某的生辰,这面就不吃了。”
那嬷嬷连忙替圣女辩解:“圣女没有记错。本来的意思是想再留各位几日,以便待商公子生辰那日再好好招待。只是见各位似乎身有要事,不便强留,这才提前……”
可没等她说完,商云已经自顾起身了,又示意席面上剩余二人一道往码头上去乘船。
那嬷嬷端着食盘连忙跟在后头,瞧见商云面上疏离的神色,只是十分为难:“这是圣女亲自为公子做的……”
商云不咸不淡道:“如此殊荣,商某怎么担待得起。”
一面说,一面脚步只是不停。
眼看到了码头就要登船,嬷嬷也顾不得许多,横身挡住,仍旧劝道:“公子好歹吃一口吧,也是圣女的心意。”
她当然也知道这母子二人之间的恩怨。
只是做母亲的十月怀胎到底辛苦,且她又一直侍奉在花无艳身边,自然是偏向自家圣女。何况不过一碗面,吃两口也不会少块肉,何必这样教人为难呢?
商云终于抬了眼,笑了一笑:“好罢,你给我。”
嬷嬷看他笑着接过碗,心下一松,又见那眉眼与自家圣女多少有些相似,不免生了些感慨:“这些年,圣女虽则嘴上不说,可老奴知道,圣女心中其实对公子……”
她的话未说完,下一秒,便瞧着眼前这和颜悦色的公子夹了面,一伸手,径直把那面条扔到湖里去了。
“咕咚”“咕咚”两声水花,嬷嬷呆住了。
商云笑眯眯把那碗递回来:“好了,嬷嬷这回可以交差了。”
“哎呦,公子你这……”
嬷嬷显然是很有些痛心疾首,正想多说两句,抬头见着商云仍旧是笑眯眯但听她高论的表情。
阳光下那笑眼涟涟如桃花,但不知怎的,她一瞬间觉得有种难以捉摸的寒意,深恐这公子带着笑连碗都给她打翻到河底去,到底是闭了嘴。
商云客气地点了点头,越过她,到底是登了船。
林霜寒是个话笨的,此情此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跟着老老实实一起登了船。苏子玉略顿了顿,同那嬷嬷寒暄了两句方跟着上来。
船缓缓划开了,林霜寒不由回头去看,见花无艳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廊桥上。
她垂着眼,面上却挂着一个笑,让人看了并不觉得高兴,倒生出一种无所适从。随后她从嬷嬷手中接过碗,筷子勾起来剩下几根面条,自己送进嘴里尝了尝。
林霜寒耳力好,远远听得花无艳轻声道:“哎,好难吃,还好没吃。”
她不由回转头又去看商云。
男人不知听没听见,只一径垂着眸。阳光从顶上头落下来,在他眉眼之间抛下一片阴影,遮盖脸上神色,故而也就无从探悉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神色令林霜寒忽而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她回忆起自小时候,她四岁认识商云以来,商云便已经鲜少提起自己的母亲了。
她在大人们只言片语的聊天中了解到商云的出生是个意外,并不为其母亲所期待。
故而每年的生辰不管如何操办,商云总是兴致缺缺,大约总是会在这一日不得不想起他的生身母亲。
大人们聊起这件事的语气充斥着可怜,故而她也受到影响不免对商云小心翼翼起来。
但商云很快就觉察到她的变化,同她生气道:“你不必如此。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那时还小,商云说什么便信什么。
再往后听见大人们带着可怜的语气议论此事,她便急忙站出来替商云澄清,大声说商云也不喜欢他母亲,才不会可怜,继而又没心没肺地回去在商云跟前邀功。
那时商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是了,就同现在她在船上看见的一样,垂着眸子,也不说话,让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向来在这方面有些笨,见商云似乎并不怎样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便也很快把这事抛去了脑后。
后来在京城,她在那些人神色各异望向她的目光之下,也开始学会这样垂着眼,一言不发。
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并不是心中没有情绪。
只是无论何种言语,何种目光,就算是安慰,就算是怜惜,都是于事无补,不过一次又一次揭开陈年的旧痛。
不如拒绝一切或是好意或怀鬼胎的探寻,落得清净自在。
于是心中多少惊涛骇浪,都只剩眼睫轻轻一颤。
船桨打在水面,“哗”一声滑出去老远,很快就出了苗寨上了岸。
早些时候商云已经联络过花长老,故而这会儿一下船便见到路旁早已有马车候着。
花长老的身影却颇费了诸人一番探寻,最后发现是躲在一棵大树上探头探脑地向苗寨里张望。
过了半晌方愤愤回转:“这花无艳!小气得要命!苗寨也是我家啊,凭什么不准我回去看看?”
苏子玉倒有些好奇:“花长老同苗寨的圣女……”
他很快想到两人同姓,年纪也相差无几,猜测道,“……难道是姐妹么?怎的关系却这样差?”
花长老哈哈大笑:“你小子倒是有几分聪明,她的确是我阿姐。”
两人之间的恩怨素来是人尽皆知,她经年的苦闷无人诉说,这会儿借着苏子玉疑问,不由大倒苦水,“当年确实也是我年轻不懂事嘛,同她在地宫里争那圣女的令牌。我那时年轻气盛,见争不过她,气不过便给她下了蛊关在地宫里。”
“我也没有要害她性命,不过是想让她难受一阵出出心中的恶气,谁知道凌言的父亲那时为了寻找什么草药竟也潜入了地宫,这不跟着就也中了蛊毒!孤男寡女的,两人就……”她一拍手,“这也不是我能预料到的嘛!她却偏偏以为是我刻意为之,记恨了我这么多年!”
苏子玉听出了眉目来。难怪刚到苗寨的时候,花无艳一听花重锦的名字就那般厌恶;商云明明是她的孩子,她也没个好脸色,原是有这样的往事。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听起来也不甚光彩,他不好置喙,只笑了笑没搭话。
话题一转,问道:“各位接下来什么打算?”
花长老一面掀起马车的车帘,一面一只脚往上迈:“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回千丝门了。”
苏子玉刻意地停顿了两秒,花长老忍不住回头来看,他这才缓缓道:“我来时奉了圣旨,一待毒解便要带阿落归京。况且这些日子发生了这许多事,也需回京上禀圣听,故而此番便不打算再回千丝门了。”
花长老登车的脚一顿,先去看林霜寒,而后又看了看商云。
林霜寒闻言已然蹙眉道:“我同你说过的,我此番不回京。我、我还有旁的事要做。”
苏子玉打量着她,见她神情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下意识的,她似乎往商云身边靠了靠。
苏子玉隐然已有些不悦:“你是同我说过,可你也该知道,我并未同意。”
他说到这儿,想起来那夜林霜寒的说辞,不由又看了一眼商云。两人之间显然有他并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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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这实在令人恼火。
而商云恰在这时也抬起来头。桃花眼微微一弯,往前跨了一小步,半个身子遮在了林霜寒身前。那架势显然是不会让他轻易带走林霜寒。
这种保护的姿势彻底激起来苏子玉的不悦。
他自幼养尊处优,不管在自家府上还是朝堂中,鲜少有人如此违逆他。而自从与这商云接触以来,他处处落于下风,时时碰壁,委实令人恼火。
不过是个江湖中人,有何资格同他相争?
苏子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冷硬的语气忽而变得柔和。
他向来知道怎样拿捏人心,尤其是林霜寒:“阿落,你也该知道,陛下此番肯放你出来,实在是有我在旁担保这才松口。倘或阿落这般一走了之,我回去后,如何与陛下交代?”
“难道阿落要在陛下跟前陷辉之于不义么?”
苏子玉的话切中林霜寒的要害。她向来懂事,不愿麻烦任何人,是连自己中毒用蛊一事也不愿说与旁人知道的,何况这样给他带去不妥。
果然,苏子玉一说完,林霜寒立即抬起眸子无措地看了他一眼。
“你放心,我会说服陛下再放你出来的。阿落,过来我这儿。”
他带着几分势在必得,朝林霜寒伸出了手。
但听”啪“一声,下一秒,商云却将他的手一把拍开:“何须这样麻烦,苏公子跟着一道往千丝门去不就是了?待此间事了,再一道回禀陛下,岂不是皆大欢喜。”
苏子玉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这样也好,只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需得告诉我你们究竟有何样的谋划?”
商云突兀地笑起来,像是有些惊异:“苏公子以为我在与你商量?”
苏子玉略有些摸不着头脑,警惕地看着他:“商门主的意思是……”
商云没有说话,倒是花无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公子,哎呦,对不住了啊。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话未说完,苏子玉便感觉脖颈一痛,随即一阵酸麻之感从脖子痛处传至四肢百骸。
不过瞬息之间,只觉再也站不住,整个人便往下栽去。
林霜寒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想到刚解了蛇毒,又陷入浑身动弹不得的境地,这些江湖人当真是手段层出不穷,苏子玉实在是怒火攻心。
这会儿再也维持不住素来的形象,忍不住对商云破口大骂:“好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匹夫,竟敢对京城来的使臣用这样的手段!你就不怕我上报圣听,惹了陛下震怒,我倒要看看你们千丝门到底担不担待得起!”
商云觑他一眼:“这话我回去就帮你转达给月长老,他会与你一道往陛下跟前认错的。”
嘴上这样说,一面却给花无艳使了个眼色,让花无艳替了林霜寒扶住苏子玉,不然瞧着总有些扎眼。
苏子玉立即转向了林霜寒,还想故技重施:“阿落,你当真要陷我于……”
没料到林霜寒立即将目光转向了别处,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不敢与他对视,快走两步,径直登上马车了。
苏子玉:……
不多时,马车便朝着千丝门的方向驶动了起来。
马车里小几上摆着花无艳买来的瓜果,林霜寒捡了个青橘,自顾自埋着头剥好了,送到苏子玉跟前:“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子玉气不打一处来,很想扭头不屑一顾,奈何身体无法动弹,冷哼一声紧闭着眼聊表愤怒。
林霜寒握着橘子瓣的手有点无所适从,只好又收回身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花长老吃不吃。
下一秒,旁边的身影径直覆下来,俯身微歪头叼住了她手里的橘子瓣。
柔软的唇瓣似乎碰到了她的指尖,带来濡湿温暖的触感。
她像是被蛰了一下,闪电一般缩回了手指。
22. 好喝么?
商云叼着橘瓣旁若无人地吃完,而后语气相当平静地对林霜寒道:“有些酸,不大好吃。”
林霜寒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直觉商云方才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妥,但紧接着商云说的话又实在是过于泰然自若,仅仅只是点评橘子的口味罢了,倒好像是她想太多。
对于这种人与人相处的细节,她向来所思甚少,故而这会儿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就像是打了个结,脸上跟着就自然而然显出一种茫然的纠结来。
这表情让商云轻而易举地回想起过去的小笨蛋林霜寒。
那时候他很坏,趁着林霜寒年纪小不懂事,诓她去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林霜寒小小的脑袋那时也总不能及时想清楚,便这样茫然又纠结地看着他。
怎么过了这么些年,还是这么好“欺负”呢?
商云的嘴角不可抑制地又要弯起来。
不过这样的心思实在很是欠揍,他佯作咳嗽,垂下头。
林霜寒方才捏着橘子瓣的手此时正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指尖下意识摩搓,仿佛要将什么异样的触感压下去……
而那是……
商云的眼眸微眯,他的唇瓣方才无意识擦过的地方……
马车驶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正好是日头高悬,该吃午食的时候。
苏子玉身上的麻劲退得差不多,在林霜寒要来扶他下马车的时候皱眉推开,冷哼了一声自己踉跄着下车了。
林霜寒有些无措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林霜寒小心翼翼的表情,苏子玉心中终于稍微好受一些。
过去在宫里的时候,林霜寒从未显露过什么锋芒,向来是他说什么,林霜寒便听什么。
他自以为林霜寒性子如此,可没想到这短短几日,林霜寒竟然会几次三番违逆他。先是拒绝透露到底与商云有何密谋,现在还胆大包天地打算违抗皇命。
这样的林霜寒实在令他极为不满。
不满之余,他还觉得相当恼火。
他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林霜寒的变化,不管是隐约的生气还是开心,乃至方才因心虚避开他眼神的行为,都让林霜寒比之前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要生动百倍。
这意味着过去的十年,他其实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林霜寒。
这让向来是天之骄子的他实在难以接受。
而如果细思林霜寒变化的根源在谁……
苏子玉看一眼跟在后面下车的商云,忍不住不耐地蹙起了眉头。
“唔,辉之,你好受一些了吗?”
大约是方才放任花长老点了苏子玉的穴,林霜寒到底有些愧意,再次出声询问。
“也许我们可以在酒楼休息一两个时辰,待你身体彻底恢复再出发。”
“再出发?”苏子玉嘲讽地笑了一声,“出发去哪儿?千丝门?我能拒绝么?”
林霜寒咬了咬下嘴唇,相当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能哦。”
苏子玉给她气笑了。
这会儿心里也是有些恼意,不再理她,自己快步往酒楼内行去。
商云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就没有离开过,见苏子玉离开,快走两步并行在林霜寒身侧,状似不经意问道:“你们吵架了?”
林霜寒点了点头:“辉之好像很生气。”
商云道:“你不想让他生气?”
顿了顿,忍不住跟着便又接了一句,“你很在乎他的感受?”
问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林霜寒的反应,目光落在酒楼院子里几树绿柳之上。
如今已是春末,放眼望去绿意盎然,黄莺在枝叶间自在恰啼。分明是春和景明的大好时光,他不知为何心中却又是一片荒芜。
久久没等到回应,商云还是有些忍不住低下头。
却见少女仰着脸,十分认真地盯着他:“辉之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
商云为她的目光灼了一下,喉结不自禁滚动。
他忽然很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至少不愿意看着林霜寒用这样认真的神色去讨论另一个男人。
但林霜寒紧接着又开口了,很是丧气的模样:“辉之一旦生气,总会去我姑母跟前告状。他口才太好,我每每无法开口分辨,只能挨骂。”
“这会儿我们惹怒了他,他一定会想法设法禀告我姑母。或许我们还未抵达千丝门,姑母便得知了我们的动向,派兵来抓我了……”
说到这里,林霜寒忍不住往商云跟前靠近了一步:“该怎么办呐?”
少女的神色十分忧愁,看来确实是很为被抓回去担心,而不是在为苏子玉的情绪懊恼。
商云的心情霎时好起来,他微微俯下身,声音放得很轻,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
林霜寒果不其然又贴近了他几分。
商云慢悠悠地在林霜寒耳朵旁吹气:“那我们在苏子玉上禀你姑母之前,把他做掉?”
商云是在开玩笑,但林霜寒回得认真。
受到他态度的影响,她也压着声音:“不可不可,他是朝廷命官,做掉他会有大麻烦的。而且,他也是我朋友。”
林霜寒的表情令商云忍俊不禁,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朋友?我以为你会说,他是你的未婚夫……”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从商云的眼神里流露一种她不明白的情绪。
在这样的目光让她下意识感到一种不好意思的局促。
而这时,她也觉察到自己靠得太近了。
商云身上有股好闻的木质药香,清淡且沁人心脾,此刻丝丝缕缕地直往她鼻尖钻。
她避开了眼神,又退开两步。
因不善于撒谎,故而商云方才的话不知该怎样去回,干脆转开了话题。
“你还有旁的法子么?”
商云的语气仍旧是慢悠悠的:“我得好好想一想。”
他往大堂里看去,“也许我们得另找个时间一起讨论。”
林霜寒顺着他目光看去,苏子玉的眼神此刻正冷冰冰地落在她身上。
果然自己这会儿同商云大声密谋还是太扎眼了,林霜寒心虚地缩了缩肩,结束了话题。
因三人出发前在苗寨用过饭,故而此刻都没什么胃口,只花长老兴致勃勃地用餐。
但她高兴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她便发现酒楼二层频频投来目光。
顺着目光看去,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有点眼熟。
但还不等她想起,那群汉子已然发现了她的目光。不待多言,“哗啦啦”抽出兵刃便往此处逼来。
不过瞬息之间,便将四人堵在包围圈中。
“姓花的!这下看你往哪里跑!”为首的壮汉大声喝道,“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花重锦迟疑地打量着他:“大哥,你谁?”
花重锦自觉自己是友好的询问,但那大汉却仿佛被羞辱了般怒不可遏,更不多说一句话,提起大刀便往她头上劈下来。
若是寻常,花重锦自然要躲这一刀的罡风,但今儿她旁边有个林霜寒,便是毫不犹豫地往林霜寒背后藏去。
商云恨铁不成钢地横她一眼,正要出声转圜,林霜寒已然拔剑出手,“铛”一声便接了那刀。
大汉力气极大,林霜寒运气格挡,手腕一震,下意识便想撤力。
但出乎意料,从前每当她运气时,手腕处便会传来的刺痛此番竟然消失了。
刺痛是减字木兰余毒未清的后遗症。
在过去的十年间于心理与身体上都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起初她倔强,总要硬抗着这刺痛使剑,好像凭此便能与那看不见的仇人斗争。
但结果往往是失去神志,伤害身边人,此后她便不敢再用全力。
那日在青州城内的客栈,她本就因嘉山迟迟未至而蛊虫翻涌,后来又受商云中毒一事的刺激,终于在与那刀客的比试之中不自禁使出全力,果然又再次失去神智。
此番不知为何,这困扰多年的痛感竟然消失了……
想到这,林霜寒也终于彻底觉察到,身体里蛊虫爬动的异样感也几近消失。
在苗寨最初的几日,她犹自不敢相信,只以为是花无艳用了什么药,暂时抹去了身体的异样,只小心翼翼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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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那难得的身心平静。
但如今十余天过去,她的身体竟然仍旧与常人无异……
她虽单纯,人却不笨,很快便想明白这变化一定与同妄蛊有关……但不及细想其中缘由,那大汉见她发呆,更感到受了轻视,又是一刀狠劈了下来。
但不待大汉的刀锋落下,林霜寒的剑刃已然顺劈而上。
没了顾虑,她的剑势奇快,寒光点点,宛如乱风飘絮,令人只感眼花缭乱。
大汉一刹那的分神,已被林霜寒的剑招拢住。
但觉剑底寒风凛冽,剑光阵阵,他别无还手的时机。
那大汉本就受了委屈,此刻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更感屈辱。
“哇”一声大吼,竟是不顾自己受伤,也不要命地朝林霜寒砍过来。
眼看血溅当场便是深仇大恨,旁次一柄短匕横穿进来,剑术十分精妙,”铛啷“一声隔开林霜寒的剑刃,而后接上大汉的刀锋。
不过剑术虽是精妙,但握剑之人显然没什么内力,扛不住大汉一劈。那短匕落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商云蹙眉叹出一口气,将林霜寒与花长老挡在了身后:“在下乃千丝门掌门商云,花重锦实乃本门长老,兄台同她有什么矛盾,可说与我知。”
短匕虽被打落,但商云态度还算谦和。加之千丝门声名在外,掌门的面子还是被认可的。
大汉纵使仍旧愤怒,但也收了刀,道:“就算是你们千丝门,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我女儿几月前不过与那姓花的起了几句争执,便被下毒暗害。如今一张脸俱是暗痕,我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花重锦终于想起来:“哦,你们是快刀门的。”
快刀门同她发生过的龃龉她早忘了,模糊记得好像是给其中一人下了毒。她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这会儿依然理直气壮:“你不要避重就轻,定是你女儿说了什么不要脸的话我才下毒。我这个人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既然你们不好好管教,那我就替你们管教管教。”
大汉本来稍微冷静下来的心情经这一句话更是怒不可遏,抄着刀子又是要吵起来。
这种陈年的旧帐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商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做断案的清官,横了花重锦一眼让她闭嘴,而后直截了当道:“你女儿脸上生了什么暗痕,我来看看。”
千丝门的医名早传扬在外,何况商云还是掌门,素有名声。
那大汉便也收了声,将后头一个罩着脸的年轻女子喊出来。
花重锦虽然下毒,但本性不坏,那毒也不过是吓吓人,并不打紧。
商云施了两针,女子脸上的暗痕便淡了不少,接着开了个药方,只说不过三两日便能痊愈。
江湖人素来不打不相识。
大汉性子爽朗,见女儿由原来的寻死觅活到现在眉目忧愁尽去,心中对商云倒也有些感激。便又多叫了好几个菜,同商云一行人一道吃起来。
商云本想推辞,拗不过大汉热情盛意。而况且苏子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更是同快刀门的几位言谈甚欢。
饭桌上聊起来就没有尽头,气氛热起来后,花重锦果然就跟着上套了,同那大汉称兄道妹起来。酒一口口地灌,很快几人皆醉得七荤八素,止不住地互诉衷肠,看起来是轻易不会挪步了。
饭局结束,已然是薄日西垂。
苏子玉找了小二早去了上房休息,花重锦也不见人影,其余人等各自带着酒意散去,饭桌上便只剩下商云与林霜寒二人。
林霜寒仍旧在十分认真地小口小口啜饮茶杯,茶杯里是南疆特有的银月酿,乃清热解毒的寻常茶酿,喝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商云不太爱喝这种东西,因那股甜味太过寡淡,让这茶酿滋味有些古怪。
但林霜寒喝得实在过于专注,他忍不住出声询问:“这样好喝么?”
林霜寒睁着大眼睛抬起头,而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嗯,甜甜的。”
商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林霜寒沾染了水珠的莹润的唇上,喉结滚动,他心中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尝一尝到底有多甜。
23. 别有用心的未婚年轻男弟子
在苗寨最初的几日,她犹自不敢相信,只以为是花无艳用了什么药,暂时抹去了身体的异样,只小心翼翼享受那难得的身心平静。
但如今十余天过去,她的身体竟然仍旧与常人无异……
她虽单纯,人却不笨,很快便想明白这变化一定与同妄蛊有关……但不及细想其中缘由,那大汉见她发呆,更感到受了轻视,又是一刀狠劈了下来。
但不待大汉的刀锋落下,林霜寒的剑刃已然顺劈而上。
没了顾虑,她的剑势奇快,寒光点点,宛如乱风飘絮,令人只感眼花缭乱。
大汉一刹那的分神,已被林霜寒的剑招拢住。
但觉剑底寒风凛冽,剑光阵阵,他别无还手的时机。
那大汉本就受了委屈,此刻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更感屈辱。
“哇”一声大吼,竟是不顾自己受伤,也不要命地朝林霜寒砍过来。
眼看血溅当场便是深仇大恨,旁次一柄短匕横穿进来,剑术十分精妙,”铛啷“一声隔开林霜寒的剑刃,而后接上大汉的刀锋。
不过剑术虽是精妙,但握剑之人显然没什么内力,扛不住大汉一劈。那短匕落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商云蹙眉叹出一口气,将林霜寒与花长老挡在了身后:“在下乃千丝门掌门商云,花重锦实乃本门长老,兄台同她有什么矛盾,可说与我知。”
短匕虽被打落,但商云态度还算谦和。加之千丝门声名在外,掌门的面子还是被认可的。
大汉纵使仍旧愤怒,但也收了刀,道:“就算是你们千丝门,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我女儿几月前不过与那姓花的起了几句争执,便被下毒暗害。如今一张脸俱是暗痕,我们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花重锦终于想起来:“哦,你们是快刀门的。”
快刀门同她发生过的龃龉她早忘了,模糊记得好像是给其中一人下了毒。她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这会儿依然理直气壮:“你不要避重就轻,定是你女儿说了什么不要脸的话我才下毒。我这个人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既然你们不好好管教,那我就替你们管教管教。”
大汉本来稍微冷静下来的心情经这一句话更是怒不可遏,抄着刀子又是要吵起来。
这种陈年的旧帐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商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做断案的清官,横了花重锦一眼让她闭嘴,而后直截了当道:“你女儿脸上生了什么暗痕,我来看看。”
千丝门的医名早传扬在外,何况商云还是掌门,素有名声。
那大汉便也收了声,将后头一个罩着脸的年轻女子喊出来。
花重锦虽然下毒,但本性不坏,那毒也不过是吓吓人,并不打紧。
商云施了两针,女子脸上的暗痕便淡了不少,接着开了个药方,只说不过三两日便能痊愈。
江湖人素来不打不相识。
大汉性子爽朗,见女儿由原来的寻死觅活到现在眉目忧愁尽去,心中对商云倒也有些感激。便又多叫了好几个菜,同商云一行人一道吃起来。
商云本想推辞,拗不过大汉热情盛意。而况且苏子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更是同快刀门的几位言谈甚欢。
饭桌上聊起来就没有尽头,气氛热起来后,花重锦果然就跟着上套了,同那大汉称兄道妹起来。酒一口口地灌,很快几人皆醉得七荤八素,止不住地互诉衷肠,看起来是轻易不会挪步了。
饭局结束,已然是薄日西垂。
苏子玉找了小二早去了上房休息,花重锦也不见人影,其余人等各自带着酒意散去,饭桌上便只剩下商云与林霜寒二人。
林霜寒仍旧在十分认真地小口小口啜饮茶杯,茶杯里是南疆特有的银月酿,乃清热解毒的寻常茶酿,喝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商云不太爱喝这种东西,因那股甜味太过寡淡,让这茶酿滋味有些古怪。
但林霜寒喝得实在过于专注,他忍不住出声询问:“这样好喝么?”
林霜寒睁着大眼睛抬起头,而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嗯,甜甜的。”
商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林霜寒沾染了水珠的莹润的唇上,喉结滚动,他心中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尝一尝到底有多甜。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快刀门下一个男弟子。
模样他也熟悉,原是那日在青州客栈里与林霜寒对打的那位,叫做陆大鹏。
他朝商云礼貌一点头,而后转向了林霜寒:“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林霜寒盯着他看了会儿:“啊,我记得你。青州那日真是对不住,我并非有意为难你,只是那时我失控了,剑势无法收住……”
陆大鹏忙道:“姑娘言重了!姑娘剑招高妙,是陆某刀法逊色,不敌姑娘。自青州一别,陆某常常忆起姑娘的剑招,此番有缘再见,不知、不知……”
他看一眼林霜寒,面上浮现一种赧然之色:“不知可否再与姑娘试一试剑?”
林霜寒应得很快:“好哇!”
陆大鹏面上又浮现一种又惊又喜的神色:“多谢姑娘!林姑娘,请!”
这样的试招于江湖人本是寻常,然则商云坐在一旁,看陆大鹏那神态,不知怎么心下就有些不大乐意。
不就试个剑么?至于露出这种小心翼翼中掺杂着无尽喜悦的表情么?
怎么看怎么居心不良。
阿落久居深宫,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尤其这样的未婚年轻男弟子。
他得替她提防提防。
这样想着,商云理所当然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陆大鹏疑惑回头:“商门主,你这是?”
商云道:“我近日于剑术一事上也颇为滞涩,故而想看看陆兄与林姑娘拆招,也许有所进益也不一定。”
陆大鹏发出赞叹:“没想到商门主年纪轻轻,既精通毒理药道,也晓剑术,实乃吾辈楷模。”
商云笑笑:“客气了,不过向自家长老学些防身之术罢了。我内力差,比不上诸位剑法高妙,但能学得一招半式应敌的法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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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极大的收获了。”
陆大鹏迟疑道:“商门主说的长老,可是雪初晴,雪长老?”
商云道:“正是。陆兄竟也知道鄙门雪长老的名号?”
陆大鹏面上不由露出一种敬仰的神色:“雪长老的绝情剑法,这普天下学剑学刀的无人不知,只遗憾陆某区区后生小辈,从无向雪长老请教的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商云立即接道:“雪长老镇日忙碌,连我们也鲜少有机会能同她说上几句话。不过每旬她总抽出时间指导在下剑术,如若陆兄不嫌弃,在下亦可以绝情剑法与陆兄过上几招。只不过在下内力平平,也不知陆兄看不看得上。”
陆大鹏是个耿直憨厚的性子,商云这样一说,他登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回话。
此番寻林姑娘来比剑,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那日青州一别,他时时忆起的不仅是林霜寒的剑招,更是林霜寒比剑时亮晶晶的眼睛。虽说后来林霜寒伤了他,但那也只是他学艺不精,怪不得林姑娘。
但商云话说到那个份上,他若拒绝商云,岂不就是“嫌弃”、“看不上”人家?
人家好意让他领教雪长老的剑法,他倒还拿起乔来,实在也是太不礼貌了。
想到这里,陆大鹏只好先搁下与林霜寒的比试:“如此,那便有劳商门主了。”
商云笑起来:“好说好说,在下一定尽力。”
因商云内力差劲,故而此番比试约定不用内力,只比拼招式。
很快便传来“铛铛”的敲击声,两人在院子中比拼起来。
绝情剑法招式不多,但使起来漂亮。
尤其商云还学了风长老轻功的精髓,故而更是飘逸潇洒。
剑影之中,商云衣袂随微风绽起,足尖点过青砖,起手的姿态宛如云鹤舒展羽翼。
春末的日光流转于其剑锋之上,为男人镀上一层潋滟的金芒。
林霜寒坐在小凳上盯着场中比试的二人,很快得出结论,不论内力,商云真是学出来一身漂亮的身法。雪长老的绝情剑明明气势凌厉,最是杀人的利器,倒教他使出了情意绵绵的架势来。
而显然并不只她一个人这样想。
不知何时院子里另站了一个女子,是快刀门大汉的那位女儿,名唤陆铃。
她与那位粗莽的父亲截然不同,生得一副妖娆的相貌。
此刻见脸上瘢痕淡去不少,便忙使唤门内弟子替她购置了不少遮盖瑕疵的珍珠粉敷上。不仅如此,也不再穿罩着脸的长袍,换上了惯常的轻纱裙装。
这会儿本来是想出来看看兄长陆大鹏同那位林姑娘相处得如何了,倒没想到却是同那位商门主比起了剑来。
她心下对大哥恨铁不成钢,正要叫停,但目光却很快被商云吸引了去。
男子身着一身白衣,于春日的暖阳之中轻悠来去,很是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衣袂翻飞之间,带起来细碎的花瓣。本是蒙尘的残花,此刻却与男人微带笑意的桃花眼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