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鸾》
1. 第 1 章
正值暮春十五,林间月影浮动,流光烂漫,不似人间之境。
彼时这地方还叫云摇,山腰上有一别宫,乃是先皇为长公主所建。据说这宫殿藏在漫漫雾霭之间,寻常人难以得见。
“驾!驾!”马鞭扬起的声音瞬间劈开了此地的安谧,一架马车冲破婆娑月色飞奔而来。三匹马紧咬其后,离马车愈来愈近。
四条腿的马车终究比不过两条腿的快马,很快马车就被逼至崖前。
已是进退两难之时,马车中却突然传出几声冷泠清脆的笑声。
“看来真是踩到你们的痛处了,竟肯花这么多的兵马来取我的命。”一只素手掀起门帘,粼粼的月光便淌了进来,映出少女似笑非笑的面容。
“见你们这么拼命的份儿上,给你们一次机会,为本宫做事,如何?”
“死到临头还嘴硬。”三人对视一眼,夹住马身飞快奔而去,冷锐的剑锋直指少女脆弱的颈。
“哎呀呀,真不愧几条好狗,这般忠心耿耿。那么,本宫只好成全你们了。”只见少女冷笑着打了个手势,马上的三人身体齐齐歪倒,紧接着摔跌在地。
三支长箭从背后射进三人胸口,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夜色中,一束发少年郎从马上跃下,“臣救驾来迟。”
长孙微瞅了眼中箭的刺客,赞叹不已:“不愧是阿叙,这么多年射艺也不曾退步半分,可惜可惜,本宫早已将这门技艺还给夫子了。”
这话当然是假的,其实这门课她压根没仔细学过,礼乐射御书数,她五堂课能一堂不落下全翘掉。这不怪她,也就只有像展叙这样的好学生才会每堂课都去上。
被唤作展叙的少年人脸微微泛红,“公主若是想学,臣可以每日进宫教授。”
“不必了不必了。”长孙微立刻打断他的话。
展叙的臭脾性她是知道的,若是她答应了,必要时时刻刻对她耳提面命。
大早上的,她只想睡个好觉。
长孙微长臂一挥,指挥亲卫把尸首搬走,“好了,这些人交给我。天色已深,你回去罢。”
正巧园子里的昙花开得一年不如一年,想来这些人也跟着那人捞了不少油水,埋在园子里做她的花肥再合适不过。
展叙常说她云摇宫里死人比活人多,倒也说得不错。她虽有此别殿,但也不常住,多在宫中陪着阿弟。
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阿弟,长孙微就一阵头疼。
“臣送公主回宫吧。”展叙仍道。
长孙微指了指天上高悬的明月,“你可知现在何时了?若是你父亲看见我还得了,定又要家法伺候你。”
自打她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展叙他爹就瞧她不顺眼,时至今日每每遇见就对她侧目而视。许是怕她那荒淫无道的名声,玷污了他家清白的门风。
毕竟这些年她对展叙的所作所为,简直荒唐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长孙微敛下眉眼,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的轻佻玩味尽数褪去,“今日之事,我自会去查,若有人问起,还请阿叙缄口,勿要多说。”
“公主放心。”
话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
侍女提着灯,要为她引路。长孙微接过灯盏,屏退侍女,兀自走在前头。跟在长孙微身边的人熟悉她的性子,众人便都无话,山林又隐入了往时的寂静中。
展叙跨上马,轻轻回过头,她已经远去了,只隐约可见发梢上缠绕的月光,有些冷淡,有些缱绻。他低下头,攥住了手心的玉佩。
月色从云层中透了出来,远处恢弘的别宫在此处露出了它的真容。殿顶翻飞的檐角宛若振翅欲飞的青鸾,好似她高贵娇矜的主人,神采飞扬地昭示她的尊贵无匹。只是今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色,总觉添了几分苍凉。
长孙微斟了杯茶水,放在唇边吹了吹。她刚回云摇殿巡查的亲卫就来报信,说在宫殿外发现了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听说当时此人倒在树下,还险些杀了赵焉。
“此人身上共有三处伤口,两处箭伤在肩,一处刀伤在腹,且伤口不浅。依在下看,动手的人定是要他的命去的。”赵焉话里话外还有些后怕。
“什么时候问你这个了。”长孙微拍拍桌子,“他都险些要了你的命,你倒先可怜起他来了。”
“那就是个孩子,不像是刺客,反正公主您看了就知道了。”
长孙微一脸不信,“我不常来云摇山,一来就被追杀,今日又因夜色太晚恰好不能回宫,而他就恰好躺在我回云摇殿的必经之路上,这也太巧了些。”
找寻万事万物的关联,这是她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做的事,藏在过去与现在的一根线头,如若不趁早揪出来,迟早会成为往后的隐患。
“公主的意思是,这个人和刺杀我们的人是一伙的?可是在下觉着不像。”赵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
“虽说现在下定论太早了些,不过,天子脚下出命案可不是常事。”她搁下茶杯,觉得不对,皱了下眉头,“我说赵焉,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好心。”
赵焉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
他能说么?是那孩子长得怪好看的,饶是他在都城生活这么多年,也难有与之相较的。
卫陵淮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脚步声沉重稳健,是个练家子,女的脚步声轻缓但未刻意收敛,不像是世家女子。
声音很快消失不见。
他正要细听,忽然间鼻翼飘过一缕淡淡的冷茶香,一把冰冷的匕首挑起他的下颌,耳边传来女子玩味的嗓音。
“哦?竟是个瞎子。”
卫陵淮咬紧牙关从床上坐了起来,腹部的伤口重新裂开,顿时血流如注。很快,血腥味重新充斥了整间屋子。
“你是谁。”他问。
“我是谁?”她手里的匕首又往上挑了挑。锋利的刀刃紧贴着皮肉,瞬间渗出几滴血珠,“小子,这话应当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几乎是在她动了杀意的一瞬间,原本被刀刃逼到床脚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了她手里的刀,左臂勒住她的肩,右手拿着刀搁在她脖颈上。
“公主!”赵焉惊呼。
完了完了,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这小子的身手,怕是比他还要厉害。
长孙微抬起手,要他们勿要轻举妄动,唇边含了几分笑意,“好身手。”
“你是公主。”他声线似冰,隐藏不住地颤动。
“怎么,吓到了?”她笑意愈深。
“咳咳。”急剧的疼痛几乎让他握不住刀,他浑身颤抖着,仍将刀死死攥在手心。他想要借着墙壁撑起身,忽而呕出一大口血。
长孙微没有错过他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更生出了几分兴味,偏头望向浑身是血的少年,“你似乎马上就要死了。”
“放我走。”他声音颤抖。
“你可知这玉摇山上夜里多的是猛兽,你就这样出去,就不怕被生吞活剥了?像你这样半生不熟的肉,它们可最爱吃了。”
“放我走。”他冰冷地重复。
她嗤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日若杀了本宫,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么?本宫既把你从鬼门关前拉回一次,就能再将你送进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当有仇家罢。你就,不想复仇么?”
他幽深的瞳孔轻缩了下。
她说得对,他走不出这里。一旦杀了她,他同样必死无疑。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那些人白死。那些代价他必须要让他们一分不少地偿还。
长孙微敛下眼眸,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痛处。
少年轻轻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本宫可没说要帮你,除非,你能用什么我看得上眼的东西交换。至于你的命就算了,本宫瞧不上。”她这话实在刺耳,却让卫陵淮心里的石头慢慢落了下了。
能够拿东西去换,往往最容易。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难以以金钱衡量。不过,她既是公主,又岂会缺钱。她方才拿刀的样子,是真想要杀了他。
他早就听说大周有个无法无天的公主,原来是她。
此人不可信,但也不可杀。
少年眼中防备渐深。
“本宫今日遭人追杀,你最好从实招来,证明你与那群刺客没有往来,否则你就去给本宫的昙花当花肥吧。”
卫陵淮想起早先看到的几个黑衣人,又看了看眼前这座华美的宫殿,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些人是冲她来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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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路过此地的行商。马车就在山脚下,车内有过所。”
“那你既是一个过路的行商,为何会被仇家追杀?”长孙微玩着手里的匕首,似笑非笑,“而且还有这一身的好武艺。”
卫陵淮神情平淡,“我是家中嫡子,只要杀了我,我那两个庶弟便能继承家业。”他并没有骗她,不过只是细节略微不同罢了。
“你那一身武艺又作何解释。”
“出门在外,总得要些保命的本事。”
“哦?是这样么。”
这话骗不过长孙微,就凭他方才空手夺刃那一招,根本不是用来保命的,分明是用来杀人的。不过她并未继续追问,毕竟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况,他可比兔子能咬人多了。
“不如和本宫做一场交易吧小子,你的仇家正在外面等着取你的命,不巧,本宫的仇家也是。不过本宫还算有些本事,至少你本宫能保得住。”
少年微微抬起头,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长孙微摊开手,但床上的人仍然没反应,便有些不耐烦。
“这么喜欢我的匕首,是要我送你么。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还有兵器吧。”
卫陵淮愣了下,终于把匕首放在她掌心。
长孙微满意一笑,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少年藏在薄锦下的眼睫颤了颤,眼尾染上几缕薄红。
她,竟然要他做这个。
长孙微直起身,这才抽出空仔细打量他。瞧见他覆在眼上的薄巾,“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卫陵淮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片刻,回道:“年幼高热所致,自此便不能清晰视物。”
“你都这样了,你的弟弟也要同你争抢家业?”
卫陵淮没有回答,沉默了下来。
的确,商贾之家又如何会将家业传给一个瞎子。
他的理由太过牵强。
但长孙微并未太过意外,她是被先皇娇养大的,纵使她恃宠而骄,先帝也没有半分苛责。如若不是朝臣极力反对,他甚至还打算将她立为储君。对这种事,她倒有些见怪不怪了。
“你最好不要欺瞒本宫。”她又用上了自称,语气渗透着几分威慑。
“公主明察秋毫,必不会让我有所欺瞒。”
长孙微哂笑一声。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妙,不费一丝功夫就将自己摘了出去。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谜题,值得她留下他的性命。
“好好养病吧,答应你的事情,本宫说到做到。”
她掩上门扉,吩咐亲卫:“请个太医来,别让他死了。”
至于其他人,那就说不定了。
渐渐远去的声音让卫陵淮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几分,回忆起方才她说的话,他心中产生了些许错愕。
他方才……似乎根本没有答应她。
胸口的伤口痛得更厉害了,肩上的两处箭伤也好不到哪儿去,隔着一层布料都能看见鲜红的血渗出来。
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查出来了么?”长孙微步入庭中,赵焉紧跟其后。
“是齐王的人。那些刺客口含剧毒,如若刺杀没有成功,他们也会自行结果性命。”
长孙微眼眸微闭,下颌搁于手背轻憩着,“单靠这个,可得不出凶手的身份来。”
“这是自然。我们的人依据马粪追查到了马匹的饲料。寻常人家的马匹以草料为多,我们找过了全都城,只有齐王家奴饲养的马匹,喂养的皆是豆子。”
“继续。”
“好巧不巧,齐王家的千里驹昨日吃了坏豆而腹泻不止,而昨日那三名刺客所骑的黑马,同样有此病状。我已经查过了,是负责饲养的家奴将千里驹的饲料和普通马匹的饲料混淆了。”
事已至此,便水落石出了。
“本宫那好皇叔,究竟坐不住了。”
“公主打算如何做?”
“不急,虽已经查出了凶手,本宫那皇叔定是不会承认的。本宫若与她对峙,反而打草惊蛇,落了下风。我听说,他今日早朝自告奋勇揽了造摘星台的工?”
“正是。”
长孙微得意一笑,“那便好,本宫还怕他不做呢。这么按捺不住性子,可是要坏事的啊。”
2. 第 2 章
已至深夜,满月西沉。
深黑的丛林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昼伏夜出的蛇觅食,夜风中的漂浮着的血腥味,对这群生活在冷阴里的猎手来说格外鲜美。
群蛇吐出信子,不约而同朝血腥源头匍匐而去。
卫陵淮捂着胸口,目光扫过逐渐逼近的黑影,咬紧牙关。
五个。
还有五个。
他握紧手中仅剩的五支箭。
张弓。
拉弦。
弓弦在月光下逐渐绷紧,箭端划过一抹冷光。
咯吱咯吱。
像是人极度寒冷时上齿与下齿的摩擦声。
卫陵淮微微眯起一只眼,五支箭全部搭在了弓弦上。
唰唰唰!
五支箭一齐射出,宛如扇面一般散开,最左的一支直接穿透树干钉在敌人胸口,其余四支顺势扫过,须臾倒地,箭无虚发。
卫陵淮计算着倒地的人数,等没了动静,才慢慢将弓收起来。
这把弓是为数不多母亲留给他的,还没有被夺走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周围。
这些人出手果决,手段狠戾,如果不是因疲惫放松了警惕,他今日或许会死在这里。
不,是一定会死在这里。
为了杀他派出了如此多的精锐,还真是看得起他。
少年闭了闭双眼,解下覆在眼上的锦帛,将伤口又重新缠了几圈,即使到了最落魄的境地,他的背脊仍绷得笔直,像只舔伤时也要保持昂扬姿态的高傲雪豹。
他骗了那公主,他其实并非看不清,只是有些畏光。戴着这锦帛不过是为了……
突然草丛里又传来了细微的动静。月光掠过树冠时,远处灌木闪过金属的冷光。
有人过来了!
“还有……一个么。”他攥紧拳头,强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可双手却怎么也撑不起来这具沉重的身体。多日的追杀加上浑身的伤口让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箭都射偏了。
他不能死在这里。
脚步声离卫陵淮藏身的大树越来越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月光在地面上投下悠长的影子,是他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的月色,是在故国不曾领略过的风光,如今伴随着死亡的声音朝他伸出双手。
要放弃么。
可他还不能死。
少年用尽全力朝死神冲过去。
月色一晃,突然不知何处射出一支长箭,掠过他的耳畔,直接穿过了的敌人的脑袋,随后将其钉在树干上。
死者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倒在地上。
他如何也想不到,明明已经到嘴边的猎物,竟会被人轻而易举夺走。
叮。
卫陵淮手里匕首掉在了地上,连同他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此刻他连握住刀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见了周围逐渐密集的脚步声。
女子在他昏倒前一瞬出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再跑,本宫就把你的腿打断了。”
他一定要杀了她。
这是少年在昏死前唯一的想法。
“看来他不是刺客。”赵焉蹲下查探他的伤。
伤势比方才更严重了,伤口扩张至两指,深若见骨。带着这么重的伤他竟然还跑了这么久,真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不怕死。
“你看见方才他出手的动作了么。”
赵焉摇摇头。
“那一箭,很快。”
毫不夸张的说,甚至在展叙之上。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她所用,只能斩草除根,断不能留下这个祸患为他人所用。
赵焉明显看出了她的想法,“依在下看,不妨暂且留他一命。就算他不愿为公主所用,但毕竟您救了他一命,此后即使不得不与您为敌,至少也会些许顾忌。”
长孙微撑着膝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赵焉啊赵焉,你都沦到和我同流合污了,还惦记着要做个君子呢。你以为这小子是个君子,可他说不定是条毒蛇,到时候反来咬我们一口,你可别后悔。”
赵焉笑了笑,把少年抱到了马车上。
他知道,公主会留这个小子一命的。
卫陵淮身上的伤很重,三处伤口因为二次撕裂导致大量失血,三个太医用了无数珍稀药材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抢回来。
长孙微进去的时候,碰见三个太医满脸黢黄,脚步虚浮地走出来。
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还真没这么正经熬过。
“人如何?”
太医朝她拱手,“长公主,臣等已经尽力了。醒不醒得过来,就看这几个时辰了。”
“辛苦了。”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颇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为长公主做事,谈何辛苦。”
长孙微笑着点点头,给了些赏赐将人打发回去。
这些人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背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估计都以为这小子身上的伤是她干的。
她推门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床上人安静睡着,面色苍白如纸,薄锦轻轻覆在他的眼上。
明明只是畏光,还把伤势说得如此严重,难不成是要她怜香惜玉么。
滴漏隔着屏风,一声接着一声。
长孙微手里还拿着赵焉不久前给她的信。
她知道这小子不是普通人,但没想到他的身份这么特殊。
卫国的质子么。
长孙微敛下眼眸。
也难为他一路追杀逃到这里。
想到此处,长孙微又生出几分庆幸。好在她昨日没有动手,否则如果卫国得知质子死在都城,必陷大周于不义。要是卫国联合其他诸国讨伐,便顺理成章有了出兵的理由。
他说过兄弟阋墙,也的确没骗她。
不过,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一切都太巧了。
卫陵淮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仿佛回到了母亲还没有被接回卫国皇宫的时候,那段不必担惊受怕,无忧无虑的日子。但身体隐隐的剧痛仍旧不可忽视,告诫他现实与梦境清晰的界限。
梦里的母亲在江边浣纱,岸边杨柳依依,柳梢顺着柔软的水流轻晃着。
“娘的陵淮,在看什么呢?”女人温柔和蔼地笑着,笑眼似两轮弯月。
卫陵淮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喉间难抑的干涩,窒息,好像溺水一般。
脸好痛!
梦境在他睁眼的那一刻瞬间破碎,甚至来不及让他回想,就对上了面前女人打趣中透着几分探寻的目光。
长孙微把作案的手藏在身后。
薄锦滑到他的颈上。
他想动,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绑住了。血珠顺锁链滴入药碗,伤口又要裂开,长孙微眼疾手快将人摁回床上。
“这是为了你好。”长孙微退后几步,绝口不提还是防止他跑路,还是为了他的身体。毕竟不管是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要杀就杀,何必救我。”
“谁叫本宫宅心仁厚呢?”长孙微仿佛毫无自知之明地忽略了他眼底的恨意,自顾自说着。
笑话,他死哪儿都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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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能死在大周。
看见他对她满是抗拒,长孙微有些后悔昨日那话说早了。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份,她肯定不会说。
“昨日本宫说的话,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咳了咳。
卫陵淮顿了顿,想起她昨日那番话,一阵气血止不住上涌,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从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人。
竟然……竟然要将他送给女人当……
他闭了闭眼,强行抑制住翻涌不绝的羞愤。
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她,一定。
“你生气是应该的,本宫向你道歉。不过,你也对我隐瞒了许多事不是么?是不是也该同我道歉啊,卫公子?”长孙微把那封信递到他面前,唇角微勾,等着他的解释。
这是一封有关卫陵淮身份的文书,事无巨细地记载着他的生平、喜好,还有习惯。
女子斜倚在塌边,抽出一缕目光,“不必惊讶,本宫至少要知道,自己救的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继续翻着这册拇指厚的文书,慢悠悠道:
“你是卫王的第五个孩子,你的母亲是边防军营里一个普通的浣衣女,没想到却因为身怀异香被巡边的卫王收入帐中,做了一阵子的侍女。没想到卫王风流成性,你的母亲怀上了你。为了保下你的性命,她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直到你十岁的时候,才将你带入王城。可惜你母亲一无母族依靠,二无卫王宠幸,你们母子二人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连皂角都要自己制……“
卫陵淮冷笑一声,““公主连我母亲浣衣用的皂角都要查?”尾音陡然淬冰,“可惜她的坟头野草早被马蹄踏平了。”
长孙微合上文书,“不过是合作前的必要准备罢了,你若不喜,本宫扔了也无妨。”
说着,她随手就扔进了煎药的炉火里。
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少年的眸子。
他舌尖顶了顶发麻的颊侧,忽然抬眸:“公主也是这般驯服面首的?”
染血的虎牙在唇间一闪而逝。
长孙微顿了一下,忽而一笑,“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你知道的也不比本宫少。”
换作旁人,她绝不会多嘴多舌地与之周旋,不过暂时来看,他值得。
这封文书既是示威,也是坦诚。她要告诉他,和她作对没有好下场,也是在告诉他,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会答应你。”他直接截住她的话头,态度却不见得有多么强硬。即使他不愿承认,在宫中常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将他的一切都消磨殆尽。
亲情,友情,希望,欲望,还有可怜的自尊。
而她之所以改口,也不过是看到他又有了新的利用价值吧。
虚伪至极。
可他要活着,他就必须答应这个女人的条件。他毫不意外,如果他此刻表露出些许抗拒的意思,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动手。
“别像马上就要英勇就义一样,本宫可没想要你的命。只是你的身份,本宫还有些用处。”
他的一身武艺固然不错,但还是他的身份更让她感兴趣。
而她不知道,卫陵淮此生最厌恶的就是他的身份。
“我答应你。”
长孙微终于满意笑了。
看他手心拽紧了固定身体的布条,长孙微却以为他是不喜被束缚着,便道:“放心,等你伤口愈合了自然会给你解下来。本宫走了,你好生养伤。”
得到了不算太差的结果,长孙微愉悦地推门而去。
关门时不小心瞥间他脸上红红的指印,她不由得心虚地搓了搓手指。
啧,方才好像下手太重了。
3. 第 3 章
到底是少年人,体质康健,病也好得快。在云摇山上修养了半月,卫陵淮身上的伤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长孙微派人在城中寻了一处前朝的宅院给他当住处,毕竟他如今是质子,总不能跟着她住。不过她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要他去见卫国使臣。
两国刚休战,要是卫国质子在大周境内出了事,势必会引起边境动荡。让卫陵淮露个面,一来是为了安卫国的心,二来阿弟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这也是为了安朝臣和边地百姓的心。
毕竟百姓才不会管现在谁坐在皇位上,只会管打不打仗,他们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卫国这次派遣使臣来大周,恐怕不是确认质子安危那般简单。但不管卫国想干什么,她都一定会将当初失去的这份国土收回来。
这是父皇死前她给出的承诺。
天还未亮,烛影明灭,长孙微梳妆完毕,看着镜中自己那双神似父皇的眼睛,不禁莞尔。
父皇总说,在所有的子女中,她是最像他的,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但它如今也染上了权力的阴晦,变得不再那么纯粹了。
长孙微叹了口气。
“公主,出事了。”
门外传来赵焉有些急迫的声音。
昨夜卫国使臣死在了听花楼。
“臣已经派人去查了。仵作推测大概是昨夜平旦时分死的,发现的时候人还是热的。城门还没开,凶手应当还在城里,可要派禁军搜人?”
“不,先不要轻举妄动,容我想想。”长孙微低眉沉思。
凶手在听花楼杀了卫国的使臣。
使臣刚来都城不久,首先排除情杀。也不太可能是卫国人动的手,能够将手伸到大周都城的,多半是卫国的皇亲国戚,而现今卫国宫廷动荡,几位皇子争权夺位,想来也无暇分心。再度挑起两国争端,对哪位皇子来说都不是好事。
难道是误杀?
可人人皆知这听花楼是皇家的产业,守卫不说森严,但出入皆有人察验,自她掌手这十年从未出过纰漏。
如此一来,凶手多半与这使臣本人有私仇。
私仇?
忽然,一道银白的箭光从眼前掠过。
卫陵淮?!
长孙微想起半月前的那一夜,脑仁就一阵抽疼。
这死掉的使臣名叫宋彰,乃是卫国三皇子一派。而这卫国三皇子和卫陵淮向来不对付,并非是卫陵淮有多受宠,而是一桩颇为离奇的往事。
卫陵淮并非是浣衣女的孩子,他的母亲是卫国丞相的嫡女,后来因兵变才流落乡野。卫丞派了不少人去寻找卫陵淮母亲的踪迹,没想到却被卫国三皇子的母亲李代桃僵,借着身份进入卫国宫廷,做了卫国高高在上的皇后。
除了如今卫国皇后和三皇子,这件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为了防止丑事败露,这些年这卫国三皇子对卫陵淮下过不少杀手,而半月前在云摇山追杀卫陵淮的那群刺客,也是他授意宋彰干的。
而她之所以知晓这些,也是因为这卫国三皇子似乎查探到卫陵淮在她手上,想借她的手杀人。
他倒是和盘托出,不过她对他开出的条件不怎么稀罕,比起这他虚无缥缈的承诺,她还不如相信卫陵淮。比起有声望有权势在手的三皇子,显然一个在敌国身不由己的质子要更好拿捏。
不过显然她也错了。
相信他的代价就是眼前这个烂摊子。她万万没料到卫陵淮会这么快对他下手。也怪她,没把人好生关住走漏了风声。
真是救回来一个祸害,几日不见就给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她对着铜镜揉了揉脸,企图揉去眉梢间消散不去的怨气。
——
天还未亮,她便气势汹汹提着灯就去问罪。
门虚掩着,似乎预料到了会有人进来。
卫陵淮正在擦剑,等她走到跟前都没停,似乎压根就没想要掩饰。身前的木台上还放着这使臣的旌节,染着斑斑的血点。剑光映出眼底暗涌,他的心绪似乎并没有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你杀的?”
卫陵淮不说话,抬起眼静静看着她,眸子黑沉。
长孙微简直要气笑了,但没来由又生出几分不忍。他背上那道险些致命的箭伤,分明也是卫国皇族手笔。但他此举太过鲁莽。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在大周境内把人杀了,她要如何跟卫国国君交代?她要如何跟满朝文武交代?
“卫陵淮,你可知罪?”
少年低头继续擦剑,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晨光刺破窗纸,恰映在两人之间,割裂了身形。
长孙微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胸口的火气,“你去给本宫洗马去。没有本宫的允许不许走出宫门一步。赵焉你给我把人盯好了,他要是敢走出宫门一步,就给我打断他的腿。”说完,她提着灯快步离开。
多说无益,在天亮之前她必须要把这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
赵焉站在他身后,语重心长。
“你不该这么做。”
卫陵淮顿了顿,停下擦剑的动作。光滑锃亮的剑身映出他眼底的几分犹疑,他垂下眼,眼底颤动的涟漪逐渐平静。
他从怀中掏出一页纸,放到他手上。
赵焉接过去扫了一眼,竟险些被凳脚绊倒。
这纸上写的,竟然都是卫国这些年安插的探子,上到朝廷官员,下到市井百姓,足足有百名。
他眉头紧皱,这恐怕就是卫国使臣来大周的目的。
卫国战败,想必都城里的探子人心浮动,他特地来安抚人心。也是,如今卫国国君几度病危,太子之位又悬而未定。卫陵淮这个质子自然是越早死了越好,又怎会为了他特地派人来都城一趟。
“你方才为何不交给公主?”赵焉有些不解。
想来要是看见了这张纸,她也不会气成那样。
“你会交给她的,不是么?”
少年似乎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愿。
“长公主她……不是坏人,她只是承受了太多东西。”
算起来,长公主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只是过早承担了她不该承担的,让她成了如今的模样。
“天快亮了。”他说。
言下之意,他再不追上去就晚了。
赵焉叹了口气,将纸张揣在怀里,离开别院去寻长孙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旁人是他现在的处境,非得使出全身解数讨好公主,可他却恰恰相反,好像巴不得公主杀了他。
昨夜的事很快传遍了都城,潜藏在大周的卫国探子一下乱了套,吏部员外郎沈权率先发难。
“听闻昨夜卫国使臣被杀,卫国国君震怒,长公主是否应当给我们一个解释?”
长孙微隔着珠帘,慢悠悠道:“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何找本宫要解释?本宫还要问,你们吏部是怎么铨选的官员,竟让卫国使臣光天化日死在都城。”
京兆尹魏殊听罢低下了脑袋,无他,他正是沈权当年推举上来的,都城近些年案件频出,也的确是他治下不严之过。
“哼,凶手是谁,本官早已调查清楚。”
“哦?本宫洗耳恭听。”
沈权冷哼一声,当着百官道,“三日前,有人在边关截获一封信,清清楚楚写着边关不久前才调整过的布防。本官掌管科举一事多年,对人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这上面的字,正是长公主所写!”
朝堂一时轰然。
这证据实在拙劣得可笑。
“那本宫可要问问你,你一个文官,怎么知道边城布防调整一事?”
“臣与兵部侍郎向来交好。”
一听他这话,兵部侍郎差点儿没吓掉了魂。他只是被忽悠出门喝过几顿酒,怎么连这些话都同他说了!天煞的,透露军中机密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嗯?”长孙微目光投向兵部侍郎。
“臣,臣或许说过。”他话音颤抖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那本宫姑且当你知晓,不过既然本宫有卖国之嫌,那又为何要杀了卫国使臣?”
“哼,长公主心里明白。”他背过身,朝向百官,“这就是今日我要同各位同僚说的。那使臣根本不是真的卫国使臣,真的早就被下官藏了起来!”
他拍拍手,大殿外走进来一个举着卫国使臣旌节的男子。
“长公主,你还有何话说?!”
长孙微侧过身瞅了一眼。
如果不是卫陵淮见过真人,还把人杀了,这里还真没人能认出来。
她倚在榻上,看他继续演。
“此人,才是真正的卫国使臣!”沈权嘴角泄出几分运筹帷幄的冷笑,“卫国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向来不和,长公主多年前就和二皇子暗通款曲,而使臣乃是三皇子的人。
“要不是本官将他藏了起来,想必此时他已经被长公主杀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使臣愿意同本官一道揭穿长公主的真面目!”
“沈大人不愧是吏部的官员,一张嘴是格外厉害,正的反的都归你说了。”
不仅如此,还又给她加了段风流韵事。不得不说,这段话结合她的烂名声,别人听起来倒有七八分可信。
“不过你话太多,本宫实在是懒得听了。”
她看向龙椅上的人。
“阿弟,你怎么看?”
“来人,把沈大人拖出去吧。”
沈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不可置信:“圣上,切不可被蒙骗啊!此女心机深沉,如若圣上不听,有朝一日定会被她害死!”
“闭嘴。”长孙裕揉了揉眉心,“朕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让齐将军调动了边防的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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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权不可置信地看向兵部侍郎,后者无辜地挠了挠头。
别看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调动了兵马,哪知道他就以为是边防兵马,这锅他可不背。
沈权咬紧牙关,整张脸都憋成了青色。
“陛下和长公主感情好,自然会袒护长公主,可调动兵马一事乃是确凿无疑,陛下您切勿蒙蔽双眼啊!”
沈权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甲胄铮鸣。只见齐将军大踏步跨入,战靴上的尘土簌簌落在金砖上。"禀陛下,三日前确有调防,不过调的不是边防——"他睨了眼面如死灰的沈权,"乃是为围剿流寇,此事由同陛下密奏过。"
他不信!
沈权瘫坐在地。
“那这字迹长公主又作何解释?”他像抓住一线生机似的,攥着那张纸冲到殿前。
可女子连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他半分。
“沈大人你掌管科举多年,难道不曾见过替考的?哦,本宫倒是忘了,沈大人根本认不出来。”长孙微说的是三年前的科举替考一案,当年沈权也因为此事左迁多年,直到三年前才被赦免回都城。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这东西,出自沈大人之手。”
女子幽幽一笑。
沈权跪在地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是黄雀,实际上他才是那个蝉。他以为自己把这位长公主玩弄于手掌之中,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被玩弄的那个。
完了,一切都完了。
沈权被太监拖走,大殿重新安静下来,长孙微对朝臣道:“卫国使臣之死本宫还在查,到时候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此人该如何处置,本宫想听听各位的看法。”
朝官议论纷纷,几派都说出了主张。
“魏大人,你怎么看?”长孙微问的正是被沈权推举上来的魏殊。
“臣,臣无话可说。”他闭了闭眼,脸色羞愧至极。众人都知道沈权是他的恩人,如今沈权入狱,他又如何能保全自身,不被牵连入狱已是大幸。
“魏大人何必如此沮丧,在座的官员十个有九个都是经过吏部考试才得以入朝为官的,难道也要一并下狱不成?况且你这些年的功绩,百姓都看在眼里,难道也要一并抹杀了?”
魏殊愣在原地,一股难言的心绪涌上他的心头。在朝中做了二三十年官,还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些。他拎起衣袖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
长公主是个好人,以前是他不知变通了。
……
长孙微刚走出大殿,赵焉立刻就迎了上来。
“赵焉,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看住那小子?”
“今日朝中如何?”
“沈权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找了个替身打算偷梁换柱,没想到被我识破了。”
她看赵焉有些焦急,笑道: “别担心,那群人还能奈何得了我?只是可惜,这次只把沈权揪了出来。”她查了沈权很久,证据确凿,他这条线本该牵出更多的人。
如今只治了他一个,着实有些遗憾。不过也无妨,这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她比谁都清楚,沈权充其量不过是个弃子。恐怕是前些日子沈权的嫡女冲撞了长孙湫泓,齐王这个好父亲替女报仇呢。
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的确是她那好皇叔会做的事。
“还有何事?”
赵焉递给她一张纸,上头尚有几滴鲜红的血迹。
“这是那小子给我的,公主看看吧。”
——
草料混着血腥气窜入鼻腔,长孙微的宫灯照见少年蜷缩的身影,干草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暗红。
"卫陵淮。"她弯腰戳了戳那截精瘦腰肢,却在触及瞬间天旋地转。
锐器抵在她身后,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几分血的味道。
有些灼热,有些危险。
昨日他受伤了?
长孙微后知后觉。
“是你。”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他骤然松手,退入了阴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灯火晃出的幻影。
“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罢了。”长孙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本宫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你今日帮了本宫,哪有让你睡马棚的道理。”
“不必了。”少年退回角落,“这里很好。”
“嗤,年纪小小,气性倒是大。”长孙微在黑夜中捉住他的衣襟,将人扯起来。
他方才上过药,衣襟只轻轻束起,一扯便露出大半。
“男女授受不亲。”他冷漠的脸颊浮上几丝不自在。
长孙微额角青筋跳了跳,“本宫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
卫陵淮比她小三岁,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吧?
她可是个正经的公主。
4. 第 4 章
魏殊从没来过这座传闻中的云摇宫。
只听坊间传闻,这宫里豢养的都是长公主的“家臣”,只有活着进去的,没有活着出来的。他看着远处巍峨的别宫,咽了口唾沫。
先皇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有长公主了,他虽无妻妾,但长公主应当不会啃他这种老草吧。
赵焉见他并未跟上,以为他是担心今日的宴会遇上熟人。毕竟像他这种中立派,极少和皇亲国戚沾上干系。
“魏大人不必担心,今日宴会只有您和公主,朝臣不会知晓。”
魏殊:“……”
更害怕了。
但人都到了,他也硬着头皮走进去。
“魏大人请进。”赵焉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留在门外,直接掐灭了他最后一点希冀的火光。
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长公主。”魏殊走进去,往铜镜那扑通一声跪下,连头都不敢抬。
长孙微正在看书,见他朝着另外一面,笑着用指尖敲了敲木案。
“魏大人,本宫在这儿呢。”
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殊脸唰得一下全白了,脑子还没转过来,腿先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臣给,给长公主请安!”
长孙微叹了口气,走过去扶他起来,“魏大人,本宫莫非是什么青脸獠牙的鬼怪不成?”
值得他怕成这样?
“长,长公主金枝玉叶,姿,姿容贵仪,今日臣得见天颜,心里十分激动,所,所以才……”
长孙微笑着递了杯茶水过去,没拆穿他拍到马腿上的马屁,姑且顾全了他身为京兆尹的面子。
“本宫今日请魏大人过来,是想询问卫国密探一事。”她又慢悠悠地卧靠在塌,“听说这些日子魏大人抓了不少人?”
一提到正事,魏殊立刻有了劲头。
“都是照着公主您给的那份名单抓的人,臣将他们都彼此隔绝起来,让他们互相揭发。果不其然,这些人都是卫国派来的探子,有的甚至在都城住了二三十年!”想起这个魏殊就一阵后怕,这些年他们不知给卫国传了多少消息。如果不是这次长公主得到了秘信,这些探子不知会给大周带来多大的隐患。
长孙微点了点头,局面尚在她的掌控之内。
“这些探子在都城中经营多年,或许其中也有大周人的影子在,还要烦请魏大人多费心。”
他拍拍胸脯,语气十分自豪:“臣乃京兆尹,铲除奸佞和叛贼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只是臣担心,抓了这一大批人,宫中那些叛臣恐怕要坐不住了。”
朝廷不比宫外,势力错综复杂,要想揭发更是难上加难。长公主虽然如今垂帘听政,但朝中还有诸多敌对势力,要是让这些叛臣群起而攻之,恐怕……
魏殊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将自己归入了长公主一派。
“无妨。”还担心找不到证据呢。
魏殊看见她的那双眼睛,忽而生出几分感慨。
“长公主,不像臣之前想的那样。”
“莫非连魏大人也以为,本宫这云摇宫里全是男人?”
魏殊不想为自己辩解,真诚道:“如今见了长公主,才知晓什么是眼见为实。”
长孙微失笑。坊间关于她云摇宫的传言她也听过不少,只是没想到连魏殊都信以为真。
百姓为了取乐,什么都编得出来,当然这里面也有她平日里不爱惜名声的缘故。但一夜御六子什么的,对她而言还是太强人所难了。
送走魏殊天色还早,长孙微便想着去花园走走。
园中的牡丹今年吃了不少“肥料”,长得格外娇艳,一朵连着一朵,迎风招展。那些曾对大周和朝廷意图不轨的人,最终都成了花泥里的磷火,将整片牡丹园烧得娇艳灿烂。
园边种着几棵海棠,花瓣翩跹,打着旋儿轻柔地落在地面。
春光明媚,微风和煦。
少年靠在海棠树下打盹,落了满头花瓣也浑然不觉。
他脸上盖了本书,长孙微靠近了看,原来是本兵法。泛黄的扉页上还残留半枚朱砂印,正是大周太庙藏书特有的蟠螭纹。
想来是赵焉给他的。
他一直羡慕她有一个阿弟,如今这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一半。毕竟认不认他这个阿兄是卫陵淮的事,赵焉暂且还只有给他选择的权力。
但长孙微却莫名觉得有些不爽。
她为了他干的好事殚精竭虑,他倒好,在这里蒙头睡觉。
卫陵淮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似真实,又像是梦境。
他是梦境的旁观者,梦里的人是他又不是他,应当比他现在大四五岁,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梦里的他正靠在树边小憩。
长孙微走到他旁边,织金的裙裾拂过满地的落英。即将触到他衣摆的刹一那,寒光骤现。只见他反手扣住她脚踝,袖中薄刃抵着他的胫骨而上,却在目光触及来人的脸时倏然收了势。
他收刀入袖。
“殿下的游戏,应当换个新花样了。”他睫毛上还沾着几片海棠的碎瓣,唇角扬起近乎天真的弧度。他是如此相信眼前的人,目光依恋而赤诚。
女子走过去揽住他,指尖绕着一缕他的发丝,轻笑了下,贴在他耳畔,如同情人相互嗔怪的耳语。
“想不到,我们陵淮还是对我很警觉呀。”
男人语气有些无可奈何,“这招数,殿下在我面前都玩了千百次了。”
……
“啪嗒。”
卫陵淮脸上的书掉下来,露出半张脸。
他睁开眼,梦境与现实交叠,他赫然发现梦里的人就在眼前。
梦境中的场景让他呼吸停滞了片刻,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口中喃喃道:“殿下?”
殿下?
长孙微正站在他跟前,弯着腰偏头盯着他,眼神惊讶。
世人皆不约而同称她为长公主,殿下……似乎还从未有人这般叫过。
“长公主。”他很快换了称谓。
许是在这云摇宫太过安逸,竟让他失去了原本的警觉。
“活干完了?”长孙微也很快调整回来,直起身,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
这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情绪,她很快意识到这点,平复了语调中溢出的情绪,清咳了声,“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卫陵淮似乎习惯了别人的打搅,对她的到来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只是有几分后怕。方才她轻而易举就能杀掉他,即便她没有动手,但他终究是疏忽了。
还有方才的这个离奇的梦境,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荒谬的梦么?
他敛下眉,收起心绪。只将书小心地叠好,放进怀里。
至于长孙微方才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并无多说的必要。
“长公主有事么?”
“无事就不能来了?”她反问。
卫陵淮垂下眼。
他在深宫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唯独看不清这位长公主。他不知道为何她还要留他一命,明明她有无数可以杀他的理由。
长孙微却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你不也没走?”
明明有无数个离开的理由,却还是安分待在这云摇山,她才不信赵焉会听她的话,真把他腿打断了。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别开眼。
或者说,他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不管身在何处,对他而言都并无不同。
“好奇本宫如何处置你?”她笑了下,“放心,本宫承诺过,不会杀你。”
“赵焉在教你读书?”见他沉默,长孙微于是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卫陵淮迟疑片刻,应了声是。
“那可真是正中他的下怀了。”他是武将出身,兵书读了一肚子,朝中又是一众文官,平日里根本无人和他说这些。
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长孙微没再说什么,从他身边过去。
“你为什么……不杀我。”卫陵淮还是问出了这个盘桓在他心里许久的疑问。
迟疑中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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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他极力想要遮掩的彷徨。
所有的人都想要她的命,不管是在卫国,还是在大周。亲近他的人,因他而死,信任他的人,也都被他殃及。
不杀他?
为什么要杀他?
这下轮到长孙微不解了,她难道是什么专门以杀人为生的刽子手么。
“你和本宫无冤无仇,本宫为何要杀你?虽说你给本宫惹了个大麻烦,但也能功过相抵,本宫不至于这么不分是非。”
“是么?”他有些惶惑。
“你若一心求死本宫也不会管你,只是劝一句,这世间还有许多你未曾得见的美好事物,若是死得早了,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说,他要真要求死,赵焉肯定比她先拦着。
话虽如此,他要死她也不会袖手旁观,虽然现如今他质子的身份无足轻重,可是一旦卫国国君立了太子,用处可就大了。
等等,莫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喜欢被人管着,才说这些死不死的气话?
当年她管阿弟的时候也是如此。每次一让他读书,他就将死字挂在嘴边念叨,要挨一顿板子才能好。
长孙微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宫那日说的是气话,你身为质子,在这里住着也不甚妥当。改日让赵焉将城里那套宅邸收拾出来,你住进去便是。”
人也杀了,仇也报了,总不能再惹出什么是非来吧?
“不。”
他抬起眼,语气莫名郑重。
“我不走。”
长孙微:“……”
不走就不走。
她就不该在这里白浪费口舌。
——
云摇山虽是长公主的地方,但平日山下也有不少贵人前来踏青。只要不到云摇宫,长孙微一向听之任之。
远处传来贵女们谈笑的声音,一片欢愉。
长孙启坐在马车上,听着属下这几日打听到的消息,闭目沉思。
“长公主说,她不知道这卫国质子的行踪?”
“是的,长公主亲口所言,父亲为何要属下查他?”
“只是有些怀疑罢了。”那使臣前脚刚死,后脚长孙微就抓了一大批探子。那使臣据说又是卫国三皇子的人,不由得他多想,是长孙微以杀了使臣为筹码,从这位卫国质子手里得到了名单。
长孙启看出长孙瑾眼中的不解,说道:“还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父亲,我还是不明白,长公主将这些探子都查了出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何父亲还要……”
“你可听说过一个有关长公主的传闻?”
长孙瑾摇摇头,“还请父亲为儿臣解惑。”
长孙启看向远处那座恢弘的别宫,目光忽而变得幽远。
“据说先皇去世的时候,皇位上写的不是如今圣上的名字。”
“怎会?”长孙瑾惊愕万分,“可是先皇只有一个皇子。”
“我那好哥哥,可比旁人开明的多。”长孙启口中说着称赞的话,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么认同。
“你可别忘了,长公主也是先皇的孩子。”
“难道……”
这看似荒唐的坊间传闻,是真的不成?
长孙启缄口不语,却无疑佐证了长孙瑾的猜测。
先皇竟将皇位传给了长公主。
“此事,圣上可否知晓?”
长孙启冷哼一声,“便是知晓又能如何?圣上如今势单力薄,根本不是长公主的对手。只要她想要这皇位,随时都能取而代之。”
“儿臣还是不解,长公主若当真想要这皇位,为何不一早便除掉圣上?”
“当初?哼,若不是有圣上阻拦,我早就在卫国人攻来时就将她嫁了出去,又怎会等到她如今羽翼丰满之时。”
长孙瑾想起当年的情状,忽而明白了。
长孙启声音下沉,“你可知如若此事被天下人知晓,他们会如何看待圣上?”
“儿臣明白了。”
他们二人谈得入神,却未看见不远处的树丛中一片衣角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5. 第 5 章
长孙裕平生最厌恶的事就是起早,尤其还要面对着一众喋喋不休的朝臣,更是让他觉得这个皇位如坐针毡。
他时常想为何阿姐不能掰成两个,一个陪他消遣,一个替他上朝。
长孙裕看着底下唾沫横飞形象全无的老臣们,暗暗叹了口气。
整日就知道吵吵吵,也只有阿姐能受得住这些聒噪的杂音。
长孙裕心中甚烦,看着这些叽叽咕咕的臣子们,又不能直接遣散了,只能把他们的脑袋想象成马球,一杆一个。
但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消除困意,还没过半刻,上眼皮和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珠帘后的人咳了咳。
长孙裕身子一颤,立刻坐得板板正正。
朝臣们争吵的是重修摘星台一事。
修筑摘星台是早在高祖时就定下的,只是当年国库空虚又年年灾害,匀不出余钱干别的事。而这些年国库渐渐充盈,不久前又得了卫国一笔赔款,工部才重提修筑摘星台。
在此以前工部连同礼部上了三次奏折,写得言之凿凿,说是要彰显大周的盛世气象。
但长孙微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边关的战火刚消停不久就如此大兴土木,不管对谁都不是件好事。至于他们说的彰显盛世气象……卫国如今正在窝里斗,想必也没空看他们这些表面功夫。
但修筑摘星台又是必要的。将其作为一座城防建筑能够省下不少兵力,但工部和礼部似乎铁了心要将摘星台用于祭祀典仪,这一点与她的想法相悖。
工部尚书是长孙启的人,如果不先换掉,后面不知又要整出多少幺蛾子。
修筑摘星台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轻辄得罪朝臣,重辄得罪百姓。他揽下这活的缘由,她不用想都能猜到。
案上的檀香已经燃了三寸,底下还在争吵,唾沫横飞。就在这时,长孙启装模作样掸了掸朝服,走出队列,朝官不约而同安静了。
长孙微和长孙裕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来了。
“咳咳。”长孙启握着笏板走上前。
长孙裕瞅了他一眼,假模假样关心道:“皇叔可是身子不好,可要朕派几个太医来诊诊脉?”
“有劳陛下挂心,臣身体尚可,就不劳烦太医了。臣要说的,也是摘星台一事。”
“哦?”
长孙启继续道:“前些日子司天监观星,只见北星黯淡,日赤无光,又有荧惑守心之象。此乃皇权不稳,女主乱政之兆。如若陛下不解决此事,摘星台便不能修成。”
司天监战战兢兢佝偻着腰,握着笏板瑟缩在原地,一句话都不敢说。长公主和怀远侯之家的嫌隙由来已久,他们在朝中无权无势,哪有说话的份,只能叫人当棋子使。
“那就不修。”长孙裕冷笑一声,靠在龙椅上。
笑话。
他将阿姐逼走了,谁给他看奏折?谁来给他写策论?难不成指望这群尸位素餐之辈么?
不就是觉着阿姐好欺负,才将这些无中生有的名头都扣在她头上?
“陛下年岁尚小,顾念亲情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陛下不能糊涂!先皇仙去已有三年,长公主非但没有放权,反倒总揽财政兵权,于情于理都不成体统。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当朝的道理,可长公主非但不避讳此事,反倒插手国政,意图……”
“意图什么?”长孙裕盯着他。
“陛下圣明,心中定然明白。臣只求陛下能尽早总揽大权,让先皇安心才是。”
“你!”
长孙微用眼神安抚了自家阿弟,唇角微勾。
不愧是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煽风点火信手拈来。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自己博得个忠心耿耿的称号,百利无一害的买卖。
就在这时,展叙的父亲展睦走了出来,“怀远侯此言差矣,陛下与长公主情谊深厚,自幼不分你我,这本该是大周之幸,怎么到怀远侯您的嘴里就成了长公主专横擅权?何况这几年长公主的辛苦我们朝臣也都看在眼里,若非政事打搅,长公主早已脱身嫁人做了人母,何至于现在还孤身一人?”
“丞相说的有理,是本侯目光短浅了。长公主为了大周夙兴夜寐,年岁也渐渐大了,的确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
长孙微明白了。
她说今日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对她挑三拣四的展睦居然都替她说情,原来这枚棋子下在了这里。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说的比唱得好听。
先是长孙启提了个朝臣们都不会太支持的决定,随后才表明才借展睦之口表明他今日真正的目的。这样一来原本中立的朝臣态度会软化不少,而向着她的朝臣也没道理再替她说话。
真是老狐狸啊。
长孙启又问:“不知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如若没有,本侯这里倒有几个不错的人选。”
长孙裕偷偷看了阿姐一眼,见她摇摇头,便正色道:“长公主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该说的朕都已经说了。”
言下之意,婚事他不会插手,一切全凭长公主自己做主。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长公主自己身上。
长孙启还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长孙裕截住了话头,“这是父皇的遗旨,朕不会忤逆他的意愿,皇叔你就勿要再多说了。”
他扫视一圈,“还有事么,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若不是今日阿姐亲自去他寝宫揪他起来,这时候他应当还在被窝里躺着。
话都说到这地步,众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拿先皇当挡箭牌这两姐弟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下朝!”太监抻着脖子,尖细的声音拉得老长。
一众朝臣又乌泱泱一片往殿外而去。
长孙微看他立刻又要往寝宫跑,猜到他定要回去睡回笼觉,先一步揪住了他的上领。
“给我回来。”
长孙裕一脸生无可恋,半是诉苦半是撒娇,“阿姐,你就让我回去吧。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昨日的功课可曾做完了?”长孙微也不想当个让阿弟头疼的姐姐,但他有时太过贪玩了些,哪有个做皇帝的样子。
他低着脑袋不说话。
长孙微知道他定是昨日光顾着玩了。
“你看看你……”
“哪有君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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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裕知道她又要开始说教,抢白道。
他本就不愿意做这皇帝。
长孙微愣了下,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或许她的确将阿裕管得太紧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那就回去睡吧。”
长孙裕抬起头,牵住了她的手,“阿姐,我不困了。”
“那我们去后花园如何?园子里的桃花开了。”
今日天色说不上好,乌云密布,隐隐有暴雨的征兆。长孙微屏退了侍女,两人沿着园中长廊慢慢走着。
路上,长孙裕想起了早朝时展睦的话,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隐痛。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人。这些年一直都是阿姐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
突然郑重问道:“阿姐,你还喜欢他吗?”
“什么?”长孙微转过头,眉眼露出几分不解。
“你若是还喜欢他,我便下旨为你们二人赐婚。”他才不会管展家同不同意,让阿姐开心才是正经事。
别以为他不知道,展睦那老头就是不想阿姐嫁给他们展家,想要阿姐对展叙断了心思,才逼着阿姐嫁人。
昨夜下了一阵下雨,将地面润得葱茏,好在只是一阵小雨,树梢上的桃花仍旧灼灼盛放着,不曾因为一夜风吹而消减了颜色,反倒更添了几抹惹人怜爱的娇媚。
远处的那棵花开得早些,经过一夜风雨已有几分凋零,落花轻轻漂浮在池水上,飘飘荡荡,不知要去往何处。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当真是一年中最好的景色了。
长孙裕在原处停了片刻,见她不说话,快步追上去。
“阿姐你别不说话,我知道你听见了!”
“你想我如何回答你?”她笑了起来。
长孙裕见她不当回事,义正辞严地拉住她的袖袍,“我不是替我自己问的,是替你自己问的。”
“是吗?”她笑得更灿烂了。
长孙裕愣在原地。
他分明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与苍凉。
那是阿姐从不肯展露在人前的部分。
“阿姐也不知道,不过阿姐觉得,还是不要嫁人好,这样不仅能陪着我们阿裕,还能让那些大臣们急得跳脚。”长孙微摸摸他的脑袋,感受着掌心少年毛茸茸的发旋,她心底涌上莫大的柔和。
为了眼前的实在的确信,她不能选择未知的危险。展家是她的政敌,是她无法相信的对手。倘若终有一日会刀剑相向,她也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优柔寡断的境地。
她和展叙,或许不是她的一厢情愿,但他们只能到这里。
这是从她接过遗旨就已经明白了的事情。
这是她不得不抛却的过往以及不得不斩断的羁绊。
惊雷劈开云层,大雨倾盆而下。
昨夜尚存的落花终究免不了被暴雨打散。
长孙微叹了口气,正要回宫,突然脚步窜出一只湿漉漉的野猫,一名身着宫女服的少女随之从草丛跑了出来,看见她的脸,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她跟前。
哭诉道:“长公主,臣女终于找到您了。”
6. 第 6 章
“你是?”
长孙微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少女抹去脸上的水珠,咬了咬牙。
“臣女是沈权之女,沈少璇。”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长孙微轻拧眉头。
沈少璇跪在地上,双手紧攥着裙角,带着几分压抑过的哭腔:“臣女知道,可臣女父亲很快就要流放到儋州,臣女没有办法,只能来求您。”
她仰起头,“臣女父亲是被那怀远侯陷害的!”
长孙微目光扫过她的脸,指尖摩挲着白玉护栏,“你继续说。”
“臣女父亲并不知道这使臣是假的,前些日子怀远侯来臣女家中,将这个人交给了父亲。臣女那时多听了一下,怀远侯说此人就是卫国的使臣,让父亲安排个住处。”
“那又如何?你应该明白,你父亲是怀远侯一派,是本宫的敌人。你该不会以为,本宫会帮你吧?”
少女怔忡片刻,抹去眼角的眼泪。
“是臣女天真了。”她行了一礼,“冒犯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臣女……这就走。”
“慢着。”长孙微手一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将皇宫当成什么了?你可知私闯宫禁该当何罪?”
沈少璇浑身一颤。
“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没有供出怀远侯?不过是因为他们达成了交易。若不是这个交易,你以为你们当年能回到都城?你罔顾事实,意图为乱臣开脱,又该当何罪?”她的声音步步紧逼。
“长公主……我。”
“你不去找怀远侯问罪,却倒我面前来诉苦,是笃定本宫好欺负么,还是觉得本宫是个女子,一定会帮你?”
沈少璇已经呆在原地。
说到底她也不过一介闺阁小姐,打小便娇生惯养,还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一时手足无措倒也在情理之内。
如若见月和闻秋在这里,又要说她不怜香惜玉了吧。
长孙微心中失笑,拂了拂衣袖,便要回宫。
“长公主。”
长孙微转过身。
沈少璇蓦然磕了一个响头,白皙的额头上立时渗出血迹。
“多谢长公主告知臣女,臣女一介深宅之人,从未听起父亲谈起过这些。今日又不明是非冲撞了长公主您,如若长公主要罚便罚臣女吧!”
长孙微顿了下,末了,嘴角挑起一丝轻笑。
像她,太像她了。
“本宫不喜欢你的鲁莽,不过你的胆识,倒是能入得了本宫的眼。”他伸手扶起她,”本宫这里有一桩小事,你若是办成了,本宫就许你一个愿望。”
少女眼睛一亮,”那可否让爹爹……”
“你爹的事免谈。”
沈少璇垂下脑袋。
“不管是识人不清还是站错了队,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承担。”女子眸光凌厉,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
沈少璇眸光暗淡了下,“臣女……明白。”
“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忧。你父亲在儋州的职位不低,,至于何时回都城,就要看你父亲的政绩了。”
“真的么?!”
父亲还能再回都城?!
“多谢长公主!”少女声音雀跃。
“别谢本宫,能不能回来,还要看你父亲自己的造化。”她只做了她该做的。
儋州自古是流放之地,能在此地交出政绩是件难事,不过如此就意味着他脱离了权力中心,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自从那日的暴雨后,都城一连晴了多日,山腰上海棠灼灼,烧得半边天都暖融融的。桃树自山脚沿着青石板一路往上,到山谷的浅湖而止。
湖中停着一叶轻舟,随微风轻晃着,竹叶落了满船。
正是赏花的好时节,云摇山行人如织,不少贵胄们带着家眷来采青。人们大多骑马上山,马到半途便要饮水,这片浅湖便成了他们最常停留的地方。长孙微便在湖边辟了块空地,又修了几处竹亭,专门供人休憩。
眼前的都是些熟面孔。
大都是和她交好的贵女或是大臣家眷,近些年偶尔看见百姓的身影。但终归是寥寥,许是忌惮她名声的缘故。
不过这采青节倒是办得越来越热闹了。
长孙微看着岸边正在叫骂女子,露出一一丝讽笑。
“你们这些贱奴才,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本县主要你们有何用!”
尖锐的声音刺破苍穹,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
她的思绪也随着他们远去,想起了故人的影子。
说起这采青节,也并非什么年代久远的节日,只不过是达官贵人闲来无事的消遣。忘了是哪位家眷先偶然提起,说是要借采青出来散心,后面这日子就定在了三月初八,原本只有女子,后来男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今日采青节已经完全和散心背道而驰,倒成了都城里年轻女子相看夫婿的地方。其间也有不少女子满面盛妆,就为了让心上人看见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据说只要将今日采的那株最好看的花送给心上人,就能得偿所愿。
以前主持采青节的是赵焉的姐姐赵明岚,与她交好多年。
当年为了让她把云摇山借给她办采青节,跟个猫似的缠了她半个月,缠到她没脾气了,才点头同意。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只给她提供个场地,余下的从没理会过,但那些年的采青节在她却办得极好。
长孙微看着眼前这些贵女们,只觉得每个人都像她。明媚动人,顾盼生辉,就如同这满山的海棠一样。
她站在竹廊下,听着耳边贵女们的欢笑声,蓦然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这是我刚,刚摘的,还请大人您收下。”少女手捻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语气里满是羞怯。
但她中意的郎君却站得离她很远,显露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情,并没有要有要接花的意思。
“徐姑娘,在下已经说过,并无娶妻的打算。”
“大人可是担心长公主?”她失落片刻,语调又很快轻快起来,“长公主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想来不会说什么的。”
听见这话的长孙微心中窃喜。
看来她的名声也没有坏到这个地步。
徐元珠默默看了他一眼,又小声道:“何况……何况长公主也对您无意了,大人何不看开些。”
“在下对长公主本就无意。”展叙手指微蜷,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了长孙微所在的竹亭。那里长孙微正俯身嗅一朵海棠。待少女顺着视线回头,他却已垂眸遮住眼底的暗涌。
“在下不配受此花。”
“啊……”她后知后觉低下头,神情低落。
“元珠!元珠!”
远处已经有人唤她的名字,想来是在寻她。
“大人。”
“何事?”
即使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展叙仍旧显出超乎寻常的耐心,这是教养使然。
徐元珠揪紧衣角。
“反正,反正不管大人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大人!”她行了一礼,随后迅速闭起双眼,视死如归一般将桃枝塞到展叙怀里。
“我在这里!”她提着裙子向同伴奔去。
长孙微从她的身影中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般无忧无虑的年纪,想必连噩梦都不会做吧。
少女很快远去,展叙在原地失神了片刻,随后单膝触地,修长手指刚拈起一枝,却不远处露出一半的缀着珊瑚珠绣鞋。他顿了下,随后俯身将桃枝插在泥土里。
“让公主见笑了。”
长孙微愣了下,笑着从竹林后走出来,打趣道:“都城多少年轻俊彦求都求不到徐姑娘的花呢,你就这样扔掉了,人姑娘不知该多伤心。”
“花自有花的归处,在臣手上只会凋零得更快。”
长孙微背靠在木栏杆上,微风轻抚过她的发梢。
“阿叙果真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都不关心自己的事啊。”
展叙眉梢带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
他很喜欢听她说起从前,那时他时常躲着她。尽管两人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却远比如今她唤他阿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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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要亲近许多。
“国尚不宁,何以为家。”
长孙微没想到他真的做出了决定,心中讶异。
“从军可是件大事,你爹恐怕不会容许你去边关,你可想好了?”展家世代从文,那老头子也是把展叙当文臣培养的,展家又只有展叙一个继承人,如今他说要从军,反对的声音不会少。
“臣会说服他的。”
即便用尽一切办法。
“我分明记得你以前说过,要当宰执辅佐阿裕,如今却要去边关了。”
“臣儿时戏言罢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他移开目光。
“是吗?”长孙微略带了几分怅惘,更像是在感慨什么。
但这声叹息只能她自己听见。
“我走了。”长孙微摆摆手。
“长公主。”
展叙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怀远侯的话公主您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您掌握着朝政大权,他们不会对您出手的。”
他还想告诉她,如果有危险,他会保护她。
长孙微转过头,笑道:“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我要是放在心上,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了?你才是,若是没有一个行得通的理由,你爹怕是又要罚你抄家规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
展叙脸上微微泛起绯红。
“公主勿要取笑臣。”
“都是过去事了,谈何取笑,阿叙也勿要放在心上了。”
她挥挥手,拐过转角,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翻飞的海棠四散零落,在无波的水面惊起一圈涟漪。
但游人不会为这一圈细小的微澜驻足。
湖边,卫陵淮正在喂马,身侧不远站了两个华服女子,容貌艳丽。
“长公主的婚事……”
卫陵淮忽然支起耳朵。
“不明白,长公主若真想要嫁,直接让陛下赐婚不就好了。”
“照展家那小子的脾气,若真强行让他当了驸马,怕是要和长公主老死不相往来了。长公主聪明,这里头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明白。”
“依我看长公主就是太聪明了,直接将人绑了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还费这么多功夫干什么。何况我看那展大人性子冷归冷,却不见得不喜欢长公主,我倒觉得他心里说不定巴不得长公主这么做呢。”
“是你如今能说出来的话,要是有一日真遇上了心上人,你怕是动都不敢动。”
两人说话间,另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明显带了几分不悦,“那陛下不也没给她赐婚么!她倒好,非要占着那位子不走。”
说话女子衣着华贵,外裳用的是金丝绣成的云锦莲花图,头上插的是九天凤鸣缠枝莲纹步摇,耳间坠的是迦陵频伽双翼衔珠耳珰,戴的穿的皆是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物件,尊贵非常。
她此话一出,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一圈周围只有一个喂马的少年,便时不时附和几声。
见有人应和,这女子便更少了几分顾忌。
“何况长孙微这些年做的荒唐事还少么,就说这云摇山和这云摇宫,谁不知道里头藏的都是她长孙微的龌龊事。”她可是听说,每到夜里云摇山都会有男人的身影。
她一说起来就喋喋不休没个止处。其他两人身份似乎比她低不少,也只能陪着笑脸。
这衣着华贵的女子叫长孙湫泓,父亲乃是当今齐王。又因为齐王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才养出了这般有些刁蛮无理的性子。
也正因为她年纪小,长孙微才对她平日里的冒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厢长孙湫泓正骂得快意,下一瞬被马鞭扬了一脸水。
“狗奴才,你做什么!”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刻怒气冲冲地瞪着不远处的喂马的少年。
卫陵淮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语,等马把口中的草嚼完,才不慌不忙收好马鞭。
“哪家的奴才,给我站住!”
她还在背后叫骂,而卫陵淮已经牵着马走远了。
7. 第 7 章
时辰已至黄昏,出行的贵人三三两两开始下山。或许是想到了故人,长孙微也有些意兴阑珊,准备让卫陵淮牵马回云摇宫。
谁知找了半刻竟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倒是从赵焉口中得知他已经不见了两个时辰。
赵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焦急,跟丢了孩子似的。
长孙微正打算揶揄他两句,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疯马伤人了!”
只见一匹马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径直朝着人群直冲过去。
长孙微和赵焉对视一眼。
出事了!
山下站着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们,附近又找不到用来阻挡的树丛,众人只能四散奔逃。
“快救人!”
赵焉点头应是,拿着剑飞掠过水面,望见熟悉的马鞍,他心里顿感不妙,但眼前的一切让他来不及过多思考,手里的剑直接朝着马脖子斩去。
耳边突然传来箭矢破风的弦音,一支长箭不偏不倚射中马前掌。赵焉顺势踩上马头,勒住缰绳,三两下就把绳子拴在树桩上。马挣扎了两下,终于没了反抗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四周传来劫后余生的舒气声。
赵焉走到马另外一边,这才看到马身上不知道被谁射了一箭,伤口还往外汩汩冒着血。
若他没猜错,这就是马发狂的缘由。
他看向不远处,“陵淮,没事吧?”
少年攥着长弓,摇了摇头,远远看见长孙微走来,他眼中闪过些许无所适从,弓弦无声绷紧。
赵焉将马拴在树桩上,马跪地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众人终于松懈下来。
但万万没有想到,拴马的树根早已腐朽,只见那马突然爆起,猛然挣脱绳索,拳头大的前蹄径直朝长孙微冲了过去。
“长公主!”赵焉吓得脸唰得一白。
贵女们尖叫着溃散。
一道黑影从斜里撞来,长孙微只觉得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已被卫陵淮扑倒在地。少年单膝压住她翻飞的裙角,反手抽箭搭弓——没有瞄准,全凭直觉。
“嗖!”
箭矢贯穿马头直入脑髓,血浆溅上他眉骨。马哀鸣着歪倒,蹄子擦着他后背砸入泥土。
轰然坠地。
尘土四起。
“多谢。”
四目相对,长孙微闻见他身上的一缕冷香。
卫陵淮正要起身,她蓦地攥住他的手腕。
“你熏香了?”
少年染血的睫毛下瞳孔紧缩,手腕挣脱,别过脸道:“去香坊沾上的。”
长孙微没有追问他去香坊做什么,只点了点头,便从地上站起。
“你可知这马为何突然发疯?”
卫陵淮蹲下身,指尖沾血捻了捻,说道:“箭上有毒,是马钱子……南境人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窜出个鹅黄襦裙的姑娘,牵起徐家二姑娘的手就冲到她面前。
后者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慌,满身泥土,好不狼狈。
她理了理额间散落的发丝,正要给长孙微行礼,动作到一半就被鹅黄少女拉起来。
“怎么回事?这话不该问长公主你吗,这可是你的马!”展寻雁抬起下颌,眼里翻滚着浓郁的厌恶,“如果不是元珠跑得快,我们早就死了!”
长孙微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看向卫陵淮。
“你方才来的时候可曾见到了别人?”
卫陵淮刚要开口,又被少女打断,只听她冷笑道:“长公主莫非是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不成?”
“你问我?”长孙微语调冷了下来。
“这是你的马,不问你问谁?”她言之凿凿,气势凌人。
“人是本宫撞的么?箭是本宫射的么?”
“什么?”她眼神错愕,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长孙微步步紧逼,神情冷肃,“事情还没开始查,你倒先给本宫扣了帽子。本宫倒要问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本宫是凶手的?”
展寻雁呆愣在原地。
长孙微从未在她面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居过,连同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从来没有斥责过她半句话。
而如今的她却好像变了一副模样,漠然无情,冷若冰霜。
仿佛这就是她的本相。
他高高俯视着她,语气冷漠,字字珠玑,“还是说,你亲眼本宫动手了?”
女子的脸离她只有半寸,眉眼中带着皇家的与生俱来的高傲,她甚至能看清她眼底自己的样子,弱小如虫孑。
“我,我怎会知道!”展寻雁手脚冰凉,被长孙微的气势逼得后退几步。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身侧不发一语的好友,目光逡巡着周围,忽然看见渐渐靠近的人影,突然又来了底气。
她走过去指着马身上的箭。
“我虽然不知道凶手,但那马身上的两支箭分明和这下人手里的一模一样。他既然是你的人,自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哼,阿兄马上就要过来了,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展叙原本是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哪知人还没看见几个,先听见自家妹妹正在对着长孙微大放厥词,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贵公子的仪态了,直接将展寻雁拉了回来。
“住口,不得无礼!”
“哥!”
“道歉!”
“我不!”她狠狠盯着长孙微,不明白为什么向来疼爱自己的哥哥变成了这样。
他明明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后。
长孙微退回身。
“阿叙,你这妹妹是该好好教教了。”
展叙面露惭色,“长公主恕罪,臣会好生教她的。”
展寻雁攥着衣角,差点掉下泪,她恨恨地看着长孙微。
对方却压根没看她,径直去察看伤马的情况。
在她面前获得的,长久的优越,使她永远无法对她低头,可她从未想过这种优越并非与生俱来。
这种巨大的反差以及被兄长的斥责冲昏了她的头脑,展寻雁心里又伤心又委屈,对着长孙微怒吼道:“难怪阿兄不喜欢你!长孙微,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少女的声音被飘落的桃花裹挟到远处,落地无声。
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不止。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巴掌,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人。
“展寻雁,我真是太惯着你了,给长公主道歉!”展叙手上青筋暴起,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就不!”展寻雁啜泣着,看见众人仿若看好戏的冷淡目光,她自觉丢脸,便想要捂着脸离开。
长孙微一手攥住她的手腕,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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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忽然轻笑一声,附身拾起地上的一朵海棠,别在少女凌乱的鬓边:“好胆色。本宫希望,你永远都能像今日这般不屈不折。”
这近乎温柔的举动让展叙愣住,而赵焉却看清了她眼底的寒意——她在透过展寻雁,看另一个曾天真骄纵的自己。
长孙微笑着松开她的手腕,展寻雁落荒而逃。
展叙叹了口气,和长孙微道歉之后就追了上去。
她这个妹妹真是愈发放肆了。
没有人愿意看一场高位者的好戏,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牵连其中。
众人很快离去,竹亭里只剩下三个人。
赵焉叫上卫陵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理了一遍。一个专心致志,一个心不在焉。
卫陵淮看着远处竹亭下的人影。
赵焉见他看的出神,和他说话都不应声,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见是长孙微,他笑了。
“怎么,现在知道长公主是个好人了吧。你就是成见太深,想当初她还救了你一命呢。”
“我没有成见。”他冷冷道。
赵焉能打趣他的时候不多,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当下也觉得有趣。
“小鬼还学会骗人了,你老哥我记性可好得很,你当时还说要杀了长公主呢。”
“我没说过。”他攥紧了手心,脸却不自觉红了。
“你肯定说过。”
“没有。”卫陵淮一口咬定。
“你就是说过。”赵焉也毫不让步。
卫陵淮没想到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白皙的脸上红云更深。
“我走了。”他当即抽身要走。
赵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坐下,“好了好了,就当我听错了,你这小子,年纪小小的,脾气倒挺大。”
见他眼神又往竹亭看过去,赵焉直接把他的脑袋掰了回来。
“别看了,长公主可比你坚强多了,天塌了她都塌不了,放心罢。”
卫陵淮回忆着方才男人的脸。
无疑,这是张好看的脸,但也很熟悉。
在那夜的云摇山上他见过他,这人的箭很快。
“长公主喜欢他?”
“以前是,如今么……我也不知道。”赵焉搔搔脑袋,“姑娘家的事情,我这大老爷们也很难说得清,你这小屁孩就更别管那么多了,长公主自己会处理好的。”
“那人不过尔尔。”
拉弓瞻前顾后,弦音拖沓沉冗,只有准头尚可一看。
“你还评上了。”赵焉哭笑不得,“这弓哪儿来的你还没说清楚呢!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不是我给你的,你可得自己琢磨琢磨怎么和她交差,别到时候又来找我给你求情。”
“不会。”
“行行行,你可别后悔……”
晚风顺着山谷吹了下来,湖中央的木舟轻轻摇晃着。
卫陵淮捕捉到了他眼底稍纵即逝的失落。
“怎么了?”
“我在想,长公主想的也许不是展家那两兄妹的事……”他叹了口气,目光忽而变得深沉而哀伤,“今日之事,恐怕让她想起了我的姐姐。”
明明已经过去了四年,如今回想起来却好像发生在昨日一般。
他的姐姐,赵明岚,同样也是误食了马钱子,她死前的样子,和今日这匹疯马如出一辙。
8. 第 8 章
“说说吧。”长孙微在两人对面坐下,指尖叩在箭簇上,“弓箭哪儿来的?”
赵焉摸了摸鼻翼,正要帮卫陵淮说话。
长孙微手一伸直接拦住,看着卫陵淮。
“你说。”
卫陵淮抬眸,目光滑过她染丹蔻的指甲:“买的。”
“你哪儿来的钱?”
他看向赵焉。
不言自明。
赵焉心里默默流泪。
好小子,当真把他卖的明明白白。
“孩子嘛,都有要用钱的时候,况且公主您也知道,我的俸禄就那么一点儿,给的不多,就一点儿。”他一边陪笑一边比了个手势。
“果真如此?”她看向卫陵淮。
后者乖乖点头。
“罢了,此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
“公主是要问箭的事?”赵焉迫不及待接过话头。
她点点头。
“这两支箭一模一样,卫陵淮,你应当给我一个解释。”
“不一样。”
一提到箭的事,他就格外认真。
卫陵淮从匣子里拿出箭,又从身后的箭篓抽出一支,“这两支箭都是用松木做的,这是大周最常见的木材,用的是同样的制箭手法。但这两支箭并非完全相同。”他拿起从马上取下来的那支,“这支箭头上有一道刻痕。”
赵焉接过,指腹擦过箭尾暗纹,正如他所言,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刻痕。
“这是芍城匠人独有的标记。”卫陵淮看向长孙微,笃定道:“这是卫国芍城生产的箭。”
“不仅如此。”赵焉接过话头,语气渐沉,“这种箭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半月前来的那群刺客,拿的也是这种样式的箭。”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运送兵器?”长孙微感觉到一丝不妙。
“朝廷把握着盐矿和铁矿,寻常百姓连铸造农具都需要登记在册,更别说是拿来制造兵器了。而这些年因为打仗,兵器运送频繁,比不打仗的时候更不容易让人发觉。”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国家的都城出现了敌国的兵器,还是如此庞大的数量,大周定有人和卫国勾结,甚至可能是卫国的皇族。
“公主,您说这些突然出现的兵器,是否和卫国探子有关。”
长孙微思索片刻,“寻常百姓接触不到这些,何况魏殊已经将人都抓干净了,就算是也已经不足为惧。倒是那些朝官……”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领神会。
“还有一事。”她看向赵焉, “你还记得么,当初明岚也……”
“我记得。”
他的姐姐赵明岚也是因为误食马钱子而死。
“此事交由我来查,我一直觉得当初姐姐的死没那么简单,如果这次能够查清此事……”姐姐的灵魂也能够得以安息了。
长孙微轻微颔首,三人一道往云摇宫走。赵焉让他先去查查这几日马的吃食,和长孙微走在后面。
“公主,您怀疑陵淮是么?”
长孙微笑,“你别同说你从未怀疑过他。”
“是啊,他知道得的确太多了。”不管是弓箭还是马钱子,这些寻常百姓难以知晓的东西,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似乎一切都朝着他引导的方向走。
“只是若真是他做的,为何又要救我?”这才是长孙微最不明白的一点,也是推翻她所有猜测的一点。
“如若真的是他……”长孙微看向他。
“那我便替公主杀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不见些许不忍,和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
“火是我替公主惹上身的,又岂有让公主您自己灭的道理。”
长孙微叹了口气。
如若他心里有他说的这般洒脱就好了,明明是个软心肠的人,非要和她一样冷心冷情,又是何苦。
“罢了,还是以查这箭和马钱子的源头为先。”她若没有猜错,这马钱子和箭应当是同一人所有。
护送长孙微回了云摇宫,赵焉心中仍有疑问尚未揭开,正要回到湖边看看,一转头却看见了卫陵淮。
他心下一惊,“陵淮,你都听见了?”
卫陵淮嗤笑,“你是要替长公主,杀掉我这个卫国余孽么?”
赵焉忙道:“陵淮,我并非想要怀疑你,只是你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又出这么大的事。”实在不由得他多想。
“你想知道?那便随我走一趟吧。”
——
今日一番折腾,饶是长孙微也不免有些疲惫,回宫匆匆沐浴过后,边倚在塌上小憩。
烛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如同天边灿烂的晚霞。
“长公主,出事了!”
不远处突然跑来一匹快马,太监匆匆忙忙下马,语气惊慌。
“长公主,摘星台出事了!”
片刻后,都城外。
地面上全是散落的尘土,伤者已被运走,地上还留有鲜血的痕迹,摘星台下乌泱泱跪了一大批人。
“应验了,司天监的预言应验了!”
“天要亡周,天要亡周啊!”
今日是修筑摘星台的第三日,外墙还没筑多高,按理说不该出现这样的伤亡才对。但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伤者的确伤得不轻。
“怎么回事?”长孙微问方才传话的太监。
“回长公主,这墙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不知为何西边的墙塌了下来,突然就砸中了下面的人,这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伤者有几个?”
“就一个,那瓦匠是个聋子,没听见人叫他,这才砸伤了脑袋。”
她用力推了下墙,墙纹丝不动。
不对劲。
没下雨,没外力冲撞,好端端的墙怎么会说塌就塌?
她又绕着摘星台走了一圈,突然踢到什么,她蹲下身定睛一看。用来筑基的不是火烧过的砖块,竟然是松木!
用松木做底,这摘星台不塌才是一件奇事!
他环视周围,“在本宫之前谁来过?”
“只有魏大人早上来过一次。”
长孙微冷笑。
“长公主千万勿要误会。”太监额头直冒冷汗,忙不迭摆手,“陛下没偷偷溜出来,只是差奴来看看摘星台的情况。”
“借口。”
没人比他了解她的阿弟,长孙微直接戳穿他的话。
“他定是差你出来买画本闲书的。”
太监弯腰陪笑,小心翼翼道: “长公主既然知晓,能不能别责罚奴了。”
“妖女祸国,牝鸡司晨!国将不宁,国将不国也!”
赵焉正要上去,被长孙微一把拦下来,“你去也无用,堵得住一个,难道还能堵得了一群么。”
“难道就让他们这么中伤您?”
长孙微瞥他一眼,“那你去把他们的嘴封起来。”
赵焉顿时不吭声了,灰溜溜站到了她身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好人不和百姓斗,他躲还不行么。
“他们是何时来的?”
“这些人都是修筑摘星台的百姓,原本就在这里,一出事就聚拢了上来。”
“白昼星现,日赤无光,此乃天意所指,如若不听从天意,必将大祸临头!”
长孙微吩咐赵焉:“把这领头的,给我看管起来。”
“关进大牢?”赵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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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长公主不是不管他们么。
“废物,当然是暗地里。”
为了逼他退身嫁人,这些人连鬼神预言都用上了,还真是不择手段。说不定再过几日,城里又要传什么,礼部算出摘星台不能修。然后百姓人心惶惶,开始抵触修筑摘星台。
交手这么久了,长孙启的套路她如数家珍。
长孙微站起身,看向身后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夕阳如血,卫陵淮的影子被拉长,横亘在长孙微与骚动的人群之间。唯有腰间箭簇折射出一点冷芒。
方才她在他身上闻到了轻微的松香。她以为是他的箭,原来是因为到了这里,沾染上了味道。
“昨日我在东市买松木,发现这几日的松木都被人订下送到了这里。”
松木只能用来做横梁,而摘星台才修了几日,用不上如此多的松木,他正要同那管事的买一根回去,却不想此人态度恶劣,更让他心生怀疑。
“可有查到什么?”
卫陵淮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这是昨日那买松木的人的画像。”
赵焉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由称赞道:“哎呀我们陵淮还真是十八般武艺皆通啊,连画技都这般好,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小姑娘。”
长孙微抚额,他平时喜好收集春宫图的癖好自己知道也就罢了,非要人尽皆知么?
卫陵淮绕过他张开的手,把画像稳稳放在长孙微手心。
“闲来无事画过几笔,算不得多好。”
长孙微接过画像,唇角微微一勾,“那你方才还说,自己去的是香坊?”
卫陵淮敛下眉眼。
他没有说谎。香坊,他的确也去了。
看着这一幕,赵焉心中直酸水直冒。分明公主也怀疑他了,怎的就只疏远他一个人?
他买箭的钱都是他给的!
“哦对了。”长孙微将怀里的钱袋掷给卫陵淮,“你此番有功,以后的俸禄涨七成,每月问赵焉领便是。”
云摇宫人少,吃穿用度皆是由赵焉掌管,每月的俸禄也是在他这里支取,长孙微从不过问。
赵焉惊愕地睁大眼。
长公主这就给他俸禄了???
那他以后岂不是连收买陵淮的机会都没了?!
——
长孙微回到宫里时天还未全黑,辰华殿内灯火通明。自从阿弟过了十五岁生辰之后,她就极少来这里了。
阿弟只有她一个至亲,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将他逼得太紧。
这是他作为皇帝该有的自由与权力。
不过今日不同。
长孙微示意传话的小太监噤声,放轻脚步绕过连廊,又屏退照顾起居的宫女,悄悄走到他身后。
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一脸入迷,整张脸都埋进书里。
等等。
这上面画的是……
男人?
长孙微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画册,目光快速扫了一遍。
她没看错。
上面全都是男人的画像。
长孙微深吸一口气。
“姐姐姐,你听我解释!”长孙裕没想到她今日突然前来,神情惊慌得像被猫瞧见的老鼠,忙要去抢她手里的书。
长孙微比他高一个脑袋,又扬起胳膊,长孙裕怎么也够不到。
“解释什么?解释你有断袖之好吗?”
虽说阿弟真要找个男的做妃子,她也不会特别反对,但他手里拿着的画册可是足足有三十个。
三十个!
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年纪。
“阿姐你误会了……”眼见抢不回来,长孙裕相当无奈,只能坐回榻上,“我只是看看……”
9. 第 9 章
“你到底说不说。”长孙微靠着书案,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
“阿姐……”
长孙裕悄悄瞟过去,像个偷东西被抓了的小贼,双手局促不安地交握。
“我说了,阿姐你不打我吗?”
“不打。”她冷笑。
包打的。
“你发誓。”
“不发。”
“好吧。”他垂头丧气。
“这上面是都城的世家公子。”他低下头,“是我给阿姐选的。”
他把摊开画册。
“这个是户部侍郎的儿子,是今年的科考的探花,文采和策论不错,就是太傲气。”
傲气的不好。
容易和阿姐对着干。
下一个。
“这个是工部尚书的儿子,是去年的榜眼,为人和善温和,就是长得一般。”
配不上她阿姐。
下一个。
长孙微啪得一声合上画册,拍在他脑袋上。
“这些大臣的嫡子你阿姐我哪个没见过?何况你说的这些,哪个不是以后朝廷的肱骨之臣,怎么可能甘心给我做驸马。”就算他们愿意,她还不愿意呢。
“那我就赐婚,看他娶不娶。”
十足的昏君模样。
长孙微看得头都大了。
还好还有她管着,要是有朝一日不管他了,他非得要把天捅出来一个大窟窿不可。
同为一母所生,他心里想的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但她如今一身自在,早就不再想别的了。若是真成了婚,还得整日处理后宅之事,就更管不了他了。
“这么想我嫁出去,嫌阿姐烦了?”
“不是!”长孙裕急忙否认,“我恨不得让阿姐一直陪着我,怎么会嫌阿姐烦。只是那些言官整日胡言乱语,总说什么阿姐嫁不出去。”
阿姐的夫婿,应当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这些人就是嫉妒!
长孙微闻言好笑,“他们胡言乱语你还放在心上,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长孙裕不满,“可是如若不说,谣言只会愈演愈烈。”
阿姐总是这样,从来不与人争辩,可是那些人不会觉得她宽宏大量,只会觉得她软弱,然后得寸进尺。
“那你想如何,把我嫁出去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从此都是阿姐保护他,这次他也想要保护阿姐一次。哪怕被千夫所指,他也要帮她实现这个愿望。阿姐不知道,他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长舌头的言官,而是她而已。
“好了,你是皇帝,可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我只是过来看看,看见你还有心思给我选驸马,我也安心了。”长孙微挥挥手,转身要走。
“阿姐。”他出声叫住她。
“什么?”
“你会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吗?”
“也许?”她也不确定,“若是对朝廷和百姓有利,就算嫁了也无妨吧?倒是你,天天问我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想立皇后了。”长孙微狐疑盯过去。
“当,当,当然不是!”他脸上立刻飘起两抹火烧云,侧过脸去,“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有,晚上不许看闲书,我会让小六子看着你的。”长孙微伸出两指作势戳戳他的眼睛,随后提着宫灯飘然而去。
长孙裕看着长孙微离去的背影,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
长孙微回到宫里,殿门口左边站了一个,右边蹲了一个,活像两个门神。
赵焉一见她就迎了上去。
“长公主果然料事如神,这受伤的哑巴还真就是长孙启找来的,一点没错。”
两人走进宫内,边走边说。
“我去户部核查过了,都城根本没这么个人,征调来修摘星台的人里面也没人认识他的。我又让陵淮跟着他妻子,发现她去了一趟怀远侯府,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个包袱。”
这是长孙微意料之中的结果。
长孙启是要用修摘星台借口的逼她放权。
至于他是否和这批外来兵器有关尚未可知,诸如此类的巧合都还只是她的猜测,相比之下,她倒更怀疑齐王。
齐王才是真真正正的老狐狸,长孙启是怕他篡了长孙家的皇位,而齐王……想的就是杀了她们姐弟后篡权夺位。先是在阿弟的汤里下药,之后又是派刺客刺杀她,为了当上皇帝无所不用,什么阴招都使得出来。
长孙启跟他比起来,那还真是大巫见小巫了。
“还有一件事。”卫陵淮突然从身后出声,“我跟着他妻子去怀远侯府的时候,在门口看见一辆马车。”
“谁的马车?”长孙微问。
赵焉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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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你怎能问这小子,他一个卫国人能知道什么,连咱们云摇宫的人都认不全,哪知道这些。你就说那马车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别的标识。”
卫陵淮抿了抿唇,继续答道:“只是最寻常的马车,没有特殊的印记。不过马车经过的时候掉出来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摊开交给长孙微。
她接过去。
与其说是帕子,更像是一面旗子,只是没有众多旗子花里胡哨的图案,单用青线绣了个素雅的字。
即使这字绣得格外龙飞凤舞,长孙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旗子上绣的是个齐字。
长孙微指尖摩挲着绣了“齐”字的帕子,冷笑一声:“齐王叔倒是演得一副忠肝义胆。当年先帝驾崩时,他连夜带兵围了皇城,美其名曰‘护驾’,结果护到阿弟的参汤里多了三钱砒霜……”她冷笑道:“就算这字是巧合,这青线也不是巧合。齐王妃的母族——青州林氏,可是最擅用用这种靛蓝染丝。”
她原先没法将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器和怀远侯连在一起,就是因为运送兵器是需要人力,但是长孙启虽然是怀远侯,但是个文官,没有私自调动人员的权力。如果照她之前猜测这批弓箭是由兵部运送的,如今也说不通了,因为兵部那个还未除掉的探子是个职位较低的文官,还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但如若是长孙启和齐王勾结,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齐王麾下的镇北军刚刚从边境调回来,带着兵器实在是理所当然。
齐王要造反,现如今人也有了,兵器也有了,就等着一阵东风了。
这阵东风何时会刮起来,无人能料及。
当然,如果只有齐王一人,这件事会难办得多。
但是一个齐王,再加上个怀远侯,后面还拖一个不分是非的展家……她只能说,齐王看人还差点火候。
长孙微桀桀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长公主,您为何笑得……如此诡异?”
赵焉看她这笑只觉得瘆得慌,好像是衣服后面吹进了一阵阴风。
“没什么,想到些有意思的事情罢了。”
“那陵淮这画像上的人,还要查一下么?”
“不必了,不是怀远侯的人就是齐王的人。”
他们两人勾结在一起,对手显然是她。
10. 第 10 章
时至暮春,万木葱茏。正是天朗气清,微风和煦之时。
大周每到这时候都会办纸鸢节,长长的线牵引着无数纸鸢飘在天上,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长孙微正眯着眼躺在榻上晒太阳,身上暖融融的,整个人都融化在无边的春光里。
赵焉和卫陵淮正在院子里比箭,前者已经连输七局,半个月的俸禄都赔了进去。
赵焉第八支箭堪堪蹭过靶沿,卫陵淮却未如往常即刻挽弓。
他余光扫过亭内——长孙微正懒倚软榻,一截皓腕垂落榻边,正在百无聊赖地逗弄着地上斑驳的纸鸢影子。
弓弦在他掌心发出细微嗡鸣。
“陵淮!”
卫陵淮倏然收指拉弓,箭簇破空时带起尖锐啸音,竟直劈开赵焉那支残箭,稳稳钉入靶心。
“……好小子!”赵焉瞠目结舌,“走神也能赢我?”
不出意外,赵焉第八局又输了。
长孙微笑着回头,“怎么回事啊赵焉,可要我帮你周济周济?”
“不必。”赵焉大手一回,语气佩服,“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败在陵淮手下我也无憾了。”
他清楚地知道,世间多是平凡人,天才不过寥寥,平凡人能够得到与天才交手的机会已是三生有幸。他也为长公主感到欣慰,这样的人不是她的敌人。
赵焉走到长孙微身边,把她木案上另一盏茶灌下了肚,摇摇头悲哀一叹。
“这个月月俸见底了,就靠着长公主手缝里漏点了儿了。”
长孙微看见不满地敲了敲桌面,“知道你又要牛嚼牡丹,这杯才是给你的。”
“敢情这杯是给陵淮的?”赵焉凑过去闻了闻杯中茶水,顿感受伤,“顾渚紫笋?这么珍贵的茶都给这小子喝了,我尝都没有尝过呢。哎,果真是旧不如新呐。”
长孙微听得眉头直皱,“讨打?顾渚紫笋没喝过,阳羡茶你可没少喝。”
进贡的阳羡茶十份有八份都进了他的肚子。
卫陵淮走过来,端起木案的另一杯默默喝掉。
长孙微别开目光,脸上有些微红。
这杯茶是她刚刚喝过的,茶水是新添的。
咳。
他还是个孩子,喝就喝了。
无妨无妨。
赵焉凑近卫陵淮的箭囊啧啧称奇:“你这缠弓的布条都旧成这样了,还用呢?”
卫陵淮迅速将布条塞回袖中。
长孙微撑着脸,笑意盈盈:“叫我一声阿姐如何?库房里多少冰蚕丝随你用……”
卫陵淮抬眸看向他们。
“这是我母亲缠的。”
两人脸上笑意顿时凝固。
“不过,的确该换了。”
他兀自解下了缠弓的布条,叠好后放进怀里。
长孙微和赵焉对视一眼,心下松了口气。
“上次的采青节的事查得如何?”
一提到正事赵焉立刻收敛了笑意,放下茶杯。
“您别说您还真别说,真让我查出来些东西了。”
“马钱子和齐王有关?”
赵焉一拍大腿,惊叹道:“没错,长公主实乃神机妙算也。”
“用脚猜也能猜到吧,想我死的就那么几个。”其中最想她死的就是齐王。何况也只有他,才有能力运送这些兵器箭矢。
“欸,那这长公主可就猜错了,这次的伤马,还真不是冲着长公主您来的。”
赵焉正要仔仔细细一一道来,没想到殿外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话还没说一句,人先被门槛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卫陵淮无声上前半步,身形如鞘中剑,隔开传旨太监。
长孙微愣了下,克制住脸上下意识的笑,故作正色。
“何事慌慌张张。”
“长,长公主出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把舌头捋顺了。
“陛,陛下给,给您赐婚了……”
茶杯猛然摔在地上,发出铿一声的脆响。
半刻钟后,怀远侯府。
展睦今日破了规矩走了正门,直接冲进了后院。展睦乃是当朝国师,初为国子监祭酒,后又领左丞一职。展家三代为相,在朝中话语不可谓不重,饶是怀远侯府的亲卫也不敢阻拦,将他放了进去。
展睦走到厅前,看见长孙启正在喝茶,一股无名火从胸中升腾而起。
他当即冷笑一声。
“怀远侯还真是好兴致。”
“哦,是国师啊,什么风把你将我吹到这里来了?”他搁下玉杯,挥挥手示意面前的乐女停下。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侯爷可真把我们玩儿得团团转呐。”
长孙启眉头一皱。
“何出此言。”
展睦自打听到消息,心里的怒火就没熄过,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混账模样,更是怒上三分。
“怀远侯,你可知今日一早陛下下了封什么诏书?”
长孙启仍旧一脸茫然,“什么?”
“赐婚诏书!陛下要让我儿给长公主做驸马!”
“你说什么!”长孙启从榻上一跃而起。
“侯爷呀侯爷,你自己出风头逞英雄好不威风,又独自一人揽下造摘星台的活,我和齐王可是从来没说过一字半句。但你自己出了气得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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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们当什么了。当初你可是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过,就算逼长公主嫁人放权,她也必不会嫁给我儿!可如今呢!我和齐王当真是瞎了眼了。”
长孙启一时被逼得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搬出了自己的身份,抬高声音,“展大人,这是你和本侯说话该有的礼仪么。”
可展睦压根不吃这一套。
“礼仪?哼!恕我无礼,您还是想想该怎么和齐王交差吧!”他带着满腔的怒意甩袖而去。
长孙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忽然起了几分慌张。
齐王一早就有将女儿嫁给展叙之心,不单是因为自己女儿长孙湫泓心悦展叙许久,也是为了巩固和展家的关系。如若不是展叙自己不愿意,照展睦的脾气,这门婚事早就该定下来了。而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赐婚,可谓是把一切都搅黄了。
不仅让他和展睦生了嫌隙,还让齐王之女连带也恨上了展家。而展家和齐王在朝中本就有诸多利益冲突,一旦齐王……
长孙启攥紧了衣角。
他这个哥哥有多冷血他再清楚不过,但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人他都会不择手段除去,哪怕是他这个血浓于水的亲弟弟。毕竟先皇,也是被他害死的。如果有朝一日他登上了皇位,谁能保证他不会像除掉先皇一样,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展睦从怀远侯府出来,马不停蹄就去了齐王府。
齐王府远比怀远侯府气派得多,门口两个石狮子取的都是泰山之石,通过水路千里迢迢运到都城来,又经过都城最手巧的石匠精心雕琢。个个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狮中所含之珠硕大如拳,却并非石珠,而是千金难求的于阗玉。
展睦站在门口,等着守门侍卫通报。
一位侍女前来接人。
“展大人,我们王爷在木亭等您。”
展睦跟着侍女进去。
齐王的宅邸乃是都城占地最大的住宅,仅次于皇宫,而后园中更是处处花团锦簇,百花争艳。
外头一株难求的极品牡丹芍药在这里不过是寻常花草,随处可见。
花女们身着轻薄的丝裳在花丛间游弋着,宛如翻飞之蝶,尽显富贵之气。
展睦跟在侍女后走了半刻钟,木亭近在眼前。
展睦身为左丞,什么富贵之色未曾见过,可看着这座华贵至极的府邸,他仍免不了心中暗暗咋舌,连带着对这座宅邸的主人都多了几分惧意。
如果说陛下是显露于前的明日,而齐王就是隐匿于暗处的月亮。
没有人能忤逆他。
就如同无人敢忤逆日月轮转的规则。
11. 第 11 章
圣旨是早上刚下的,长孙裕是正午挨打的。
堂堂圣上挨打说出去不好听,长孙微特地屏退宫女,将辰华殿的大门小门都一道关紧。
“阿姐,能轻点儿么?”长孙裕知道今日难逃一打,一早就找人备好了鞭子,颇有几分负荆请罪的意思。
“不能。”
长孙微向来不会因为他扮可怜就轻饶了他,硬是让他结结实实挨了十鞭,打得他龇牙咧嘴。十鞭打完坐也坐不得,只能狼狈地趴在书案上哼哼唧唧。
“知道自己错了么?”长孙微问。
“不知。”长孙裕实话实说。
但又见她眉间隐有怒气,害怕自己痛上加痛,只得把话咽下,点头应是。
“阿裕,这些年阿姐教你的为君之道,你是一字不落全还给我了?”长孙微的怒气还没有出干净,但又不好再打他,只能围着殿内的墙柱子转,““展叙是谁?是连中三元的翰林奇才!是展家独苗!你让他尚公主?”
“可他分明心悦阿姐!”长孙裕猛地抬头,撞上案角青玉砚,“三年前上元夜,他隔着半个都城都去偷看你放河灯。他心悦你,阿姐你也喜欢他,为何我就不能赐婚了?”
“我说过许多次,那次只不过是巧合,原先是我不知礼数一直缠着他,如今我已经明白,为何你还不明白?”
长孙裕将脑袋埋在袖子里,闷闷不乐。
难道阿姐非要亲眼看她喜欢的人去娶别的女子才乐意?他就是不明白,十万个不明白,为何彼此相悦的人非要给自己平添阻碍?
“做皇帝要金口玉言,凡事三思而后行,可你……”长孙微深深叹了口气,“罢了,眼前之事,是要如何将诏令收回去。”
诏令不得朝令夕改,有损君王信誉,如何收回诏令需好生谋划一番。
“我不会收回诏令的。”
反正打都打了,长孙裕索性破罐子破摔。
阿姐说君王要深思熟虑,可给阿姐赐婚就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为何?”长孙微想不明白。
“今日展叙来面圣了。他有意去边关守疆,但展家不同意此事,希望我从中转圜。”
即使他再如何惫待政事却也明白,展家三代文官,而展叙是唯一的嫡子。若他猜得不错,按照展睦的安排,他应当会以科举入仕,而展叙这些年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此时前去边关,便是离开了权力中心,亲手斩断了与展家的联系。此后若再回都城,也不会再受展家的器重。
这样做值得么?
他问过展叙这个问题,但殿下人只是一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陛下,只要当下无悔,那便够了。”
长孙微:“你如何回答的?”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都城,要么做阿姐的驸马。如若他选择留在都城,他自可以当他的丞相公子,而他若想我出面,就必须要做长公主的驸马。”
“他……”长孙微迟疑片刻。
长孙裕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阿姐,你猜他选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选。”长孙微对他的小玩笑了然于胸,“你根本没有问过他。”
阿弟较起真来压根不会给别人选择。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如今却砸了自己的脚。
长孙裕一脸失望,同时又有些欣慰。
“不错,我听他说要去边关,便自作主张赐了婚。”他抬头看向身侧的女子,“阿姐,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他。如若他真的走了,你们二人就再无可能。”
如果连阿姐都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他这个皇帝当得未免太过窝囊。
他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男婚女嫁,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长孙微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展叙他无意于我,我又何必强人所难?阿裕,你是君王,你想的该是百姓,而不是阿姐。”
“可是如若连阿姐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又如何能实现百姓的愿望。”长孙裕一脸不服,“我只问一句,阿姐你还喜欢他吗?”
长孙微思考了片刻,摇摇头。
“我不知道。”
当年初见时的悸动,仿佛已经随记忆褪了颜色。她自己也认为她已经放下了,只要他不在一切都岁月静好,而她也鲜少去想他的名字,除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
但冥冥之中似乎没有那般简单。
像微风拂过时欲静而不止的树,任她如何伪装冷静,都会留下些许颤动。
而她清醒地明白,这不是一个执政者该有的情感。父皇告诉过她,多余的感情是软肋,更是毒药,饮鸩止渴终究会自食其果。
这是她早就明白的道理。
“我能实现阿姐的愿望,就能实现百姓的愿望。”
“你这是牵强附会。”长孙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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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为君主之道。”
长孙微第一次怀疑自己把人教坏了,而且她还拿干了坏事的人没办法。
尽管挨了一顿打,但长孙裕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连屁股都没那么疼了。
“随阿姐怎么说,反正圣旨已经下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走了,阿姐你早些回去。”长孙裕捂着屁股,一步一步移去了殿外。
她目送着他出门,心中罕见产生了游移。
展叙不喜欢她是人尽皆知的事,阿裕的赐婚并不会改变他的态度,不过,这的确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长孙微仰起头,漫天的星辉映入她的眼帘。
天上冷月一盏,孤高清寒,冷漠而不近人情。
展叙不喜欢她又有何妨?
只要目的达到,就已足够。
……
长孙微踏着月色回到云摇宫,看见宫外那道清瘦的影子,她停住脚步。
“阿叙。”
“长公主。”他如往常一样行了一礼。
少年面如冠玉,松姿鹤骨。纵使一身黑衣也掩不了他骨子里的清贵,即便习武多年也无法抹去他底子的谦和温润。
换作往常,长孙微绝不会让他的话落在地上,展叙亦然。
但今日谁都没有先开口。
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长孙微难得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展叙先捡起了话头。
“臣今日是为道歉而来。”
长孙微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赐婚一事,即便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但面对他心中仍难免有愧,
“是我没有教好阿裕,让他闹出这些事来。阿叙若气就气我便是。”
展叙愣了下,眉眼微弯了弯,露出极少显露于人前的酒窝。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够毫无保留地露出他的孩子气。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笑,但长孙微脸上仍旧没来由地微微一红,她匆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你勿要担心,我会想办法撤回赐婚圣旨的。”
“长公主误会了。”展叙温和地开口,“臣来,是替家妹道歉,前些日子在采青宴上她不识礼数冲撞了长公主,臣已经罚过她了。至于陛下说的,臣并无异意。”
“什么?”长孙微惊愕抬起眼。
展叙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臣说,赐婚之事,臣已经答应陛下了。”
12. 第 12 章
一朵晚棠落在地上。
“臣也并非……心悦长乐县主。”
长孙微眨了眨眼睛。
展叙抬起头,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汇。
从她的眼中,他看见了自己,没来由的,心弦蓦地颤动了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十年光阴忽然如走马灯一般穿过他的回忆。
赠他玉佩时小心翼翼的笑,看见他与县主时的揪住衣袍的怒,被他婉拒时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以及笑言要与他做一辈子友人的坦然。
喜怒哀乐。
爱恨嗔痴。
曾经他刻意折叠的记忆在此刻被他亲自展开,藏匿于其中的情愫如蝴蝶一般翻飞而起。
“臣……”
“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阿叙还记在心上做什么。”长孙微故作不在意地打断他,面色坦然,“成婚是你情我愿的事,何况阿叙对我无意,这门婚事便作不得数。虽说这场婚事用处颇多,但你我相识多年,拿你的婚事设局实在有负我们的情谊。你且放心,我会让阿裕收回诏书的。”
“臣愿意帮长公主。”如若他做了驸马,展家和齐王的联盟便能土崩瓦解。他明白长孙微想要做什么,他想要帮她,哪怕他能做的极少。
长孙微讶异,语气也随之轻松下来。
“你确定?若是真答应我了,你可要背一辈子骂名了。”
“无妨。”展叙敛眸,“婚姻本就是男子受益更多,何况臣相信长公主。”
长孙微沉默片刻。
“那好,你既然帮我,我也会帮你促成你想要的。”
不就是与展家为敌么,她得罪的人已经足够绕都城三圈了,不差一个展家。
阴云遮月,月色渐沉。
“天色已晚,不妨就在我这云摇宫里凑合一晚上,明日再回去如何?”
展叙举止言谈乃是《礼记》摹本,在外歇夜怕不是从未有过,长孙微都想好了送别的说辞,没想到他竟然毫不推脱地答应了下来。
那一瞬她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过今日异常之事实在太多,展叙在此留宿倒算得上是最寻常的一件了。
云摇宫她虽不常来,但陈设样样齐备,平常日日有人打扫。偏殿从未有人住过,清净少人,展叙住正合适。
当然,选偏殿她绝不是想要避人耳目。
她爱清净,云摇宫的宫女侍卫不多,赵焉今日也不在,只能她领着人去偏殿。
偏殿庭前有棵桃树,时节已至暮春,花瓣惨淡地落了一地。
展叙目光在桃树上停留了片刻,想起了她当年满怀桃枝坐在秋千上的样子,须臾失神。
那时她怀里的桃枝,是这棵树上的吗?
展叙有些克制不住地揣想。
天色昏暗,月色又恰好被遮掩住,长孙微提灯在前,没能看见桃树下那只空空的箭篓。
门没锁,她直接推门进去。
月色突然一泻而下,映照在少年淡薄的面容上。
“陵淮?”
她被吓得微微一颤。
月光将箭矢照得熠熠生辉,箭头直对着她的眉心。
少年紧绷的弓弦蓦地松了下来。
“长公主。”他松了口气,看见她身后的人,握着弓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是谁。”
长孙微无意于和他解释什么,毕竟展叙说到底也只是她自己的事。不过眼下这地方是他的住处,那她就只能给展叙另寻他处了。
“一位友人,你睡吧。”
说着她就后退几步合上了门。
想来是赵焉将他安排到这儿的,也好,这偏殿住得比赵焉那小院要自在许多。
他来云摇宫这几个月,长孙微对他的警惕已少了大半,连同利用他的私心都少了几分,并非是她失掉了戒备,而是卫陵淮的身份与他的身世实在让人可怜。他与阿裕差不多年纪,却被父皇兄弟当作一个物件送了出去,被迫远走异国。
看到他,她难免想起父皇刚走的时候。
她领着阿裕走上那高处不胜寒的皇位,处处危机四伏。阿裕还有她照顾,可卫陵淮只能独自一人承受所有。
何况自打他来都城后也帮了她许多。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尽管他现在的身份是敌国的质子,她仍在心里将他当成了半个弟弟。
显然,长孙微已经将他刚到都城时捅出的大篓子抛之脑后了。
既然偏殿住不了,就只能去她夏日消暑的小院了。好在她宫里别的不多,就住的地方多。小院虽然小了些,他小住一晚不成问题。
“长公主,”展叙突然出声,“方才那位,似乎不是大周人?”
大周人和卫国人长相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卫国临水,百姓多长得秀气,而大周人则眉宇多几分英气。卫陵淮长得秀气,但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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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沾过血,就气质而言与大周人已经无甚区别。
她也没料到展叙会一眼看出来。
“他是卫国人。”长孙微不愿多说什么。
卫陵淮不愿以卫国质子的身份活在都城,她答应过会替他隐瞒,所以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展叙。
“他的箭术,不是寻常人能企及的。”
展叙用了多年的箭,单听弦音就能知晓对手的实力。
方才那人搭弓拉箭的动作迅疾利落,弓弦颤动宛如筝鸣。
如若不是他方才松了弓,他定逃不出那一箭。
长孙微笑道:“此话在我面前说说便好,可别当着他的面说,不然他该得意了。”
这是她教导阿裕的经验之谈,如今被她拿来搪塞展叙。
“是么?”展叙没有拆穿她话中的违和之处,只微微一笑。
她话里话外都对这少年太过信任,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但他冥冥之中却隐隐感觉到一丝危机与不安。
两人背后跟着一道影子,始终和她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长孙微和展叙都察觉到了,但谁都没有说话。
长孙微将他送至院门口,让管事的侍女接过灯盏。
“好生睡一觉吧,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
“长公主。”
长孙微转过身。
“怎么了?”
展叙抿了抿唇,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但余光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年,要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谢。”
“小事。”她摆了摆手,走进了黑暗里。
卫陵淮在前面不远,自打都城后他长了不少,长孙微要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少年稍微放慢了些许脚步,等她赶上来。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吟吟道:
“小孩子半夜不睡觉,容易长不高哦。”
“长公主也是。”他不咸不淡地回敬。
果然是跟着赵焉待久了,都学会和她呛声了。
“别跟赵焉学那些有的没的,看人可要擦亮眼睛,别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
“长公主也是。”他看了她一眼,语焉不详。
“什么意思。”
长孙微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意思,恼火地攥了攥手心。
臭小子,还教训起她来了?
13. 第 13 章
昨夜下了一阵小雨,将云摇山洗得万物润泽,长孙微本想回皇宫一趟,没想到刚到半路上天上就开始雷声阵阵,只得和卫陵淮又折了回去。
雨滴如瀑,升腾而起的雨雾遮蔽了前路。好在马车顶盖了一层厚厚的油纸,尚且能避雨。
长孙微拨开帘子,见他眼睫都沾上了雨水,便从马车内拿出一顶斗笠递给他。
“不要。”
这年纪的孩子不是嫌弃这就是嫌弃那的,许是觉得斗笠太秀致,不是男子戴的样式。
但长孙微可由不得他拒绝,直接咣当一声盖在他头上。
“好了,等雨停了再回云摇宫吧。”想来宫里出不了什么事,估计齐王他们正忙着窝里斗,没功夫对付她。
长孙微已经许久没有看雨的闲心了。
如今被困在雨里,难得有些听雨的兴致。
“阿嚏!”
帘外的人打了个喷嚏。
长孙微掀开门帘,拎着衣襟将人拽了进来。
“冷?”
卫陵淮摇摇头,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长孙微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
“小孩子还真是嘴硬啊。”和阿弟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身体稍微暖和了些,卫陵淮悄悄抬眼看她。
一只拿着茶杯的手不偏不倚出现在他眼前。
“喏,热的,喝吧。”
卫陵淮接过茶杯,握在手心,温热的茶水透过杯身传递到他的手上。
“这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长孙微看向窗外,琥珀色的眸子浸染了水气,消减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冷意。
卫陵淮抿了口茶,身体里的寒气渐渐消失。
他想问她的婚事是否是真的,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发问的资格。
半个时辰后,雨停了下来。
两人驾着马车正欲驶回云摇山,长孙微正要掀开车帘子透透气,没想到竟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
一个是齐王之女长孙湫泓,一个是徐家二姑娘徐元珠。
前者把后者推到在泥坑里,抬手就是一巴掌。
徐元珠浑身湿透,满身都是泥点,可长孙湫泓尤嫌不够,竟光天化日之下按着她的后颈往水里压。
“竟然趁我不备去送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县主……”少女艰难地抬头,窒息得满脸涨红,还没呼吸片刻又被她按进了水里。
“谁给你的胆子?说啊!”
长孙微看不过去了。
她三两步跳下马车,走到长孙湫泓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
她白净的脸上立刻浮现出鲜红的手掌印。
“你!”长孙湫泓从没受过这等委屈,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
“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长孙湫泓咬住嘴唇,面容扭曲到了极致。可是长孙微是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纵使再怎么不愿意,她也只得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长公主安。”
声音细若蚊蚋。
长孙微扶着徐元珠起身,挡在她身前,凌厉的眼风冷削过去。
“不论是论辈分还是论身份,你都应当叫我一声阿姐。既然是长辈,那本宫今日就托大一次,教一教你长孙家的礼仪。”
“徐二姑娘。”
“长公主……”徐元珠轻轻应了声。
“她方才打的是你哪边?”
徐元珠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是小官家的女儿,就算再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齐王之女抗衡。就算长公主今日帮了她,难道能次次帮她吗?
如若长孙湫泓就像今日一样趁人少欺辱她,她又哪儿去寻救兵呢。
“别怕,今日本宫在这里,她要是还手,你就再赏她一记耳光,再还手,就再赏她一次,等到她何时认错了,你就何时停手。若是她以后再欺负你,你就来云摇宫告诉本宫。本宫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女子还是罩得住的。”
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回荡,攥紧手心,徐元珠心底忽然涌上了莫大的勇气。
她正视着长孙湫泓的眼睛,话语掷地有声。
“右边。”
其实是因为长公主刚刚打的是右脸。
就算是狗仗人势又如何,她都欺辱她那么多次了,难道她就不能还手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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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伸出来。”
她忙将湿漉漉手从袖袍中伸出来,在衣裙上擦了擦。
长孙微握住她的掌心,领着她站到长孙湫泓跟前。
“打回去。”
徐元珠闭了闭眼,手起掌落,几乎没有给长孙湫泓任何躲闪的机会。
“啪。”
巴掌声干净利落,一听就是好手。
长孙微赞赏一笑。
比起长孙湫泓,这位徐家二小姐倒是更有长孙家的遗风。
长孙微居高临下看着她。
“这次是本宫身体力行教你,勿要仗势欺人。如若再叫本宫碰见,可不就是两巴掌了。”
徐元珠衣裳已经湿了个遍,长孙微直接带她回了云摇宫,又找了几件干燥的衣袍让她换上。
“长公主……今日多谢您出手相救。”
徐元珠脸泛着红,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太过害羞。
长孙微倒了两杯姜茶,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另一杯给了身后的卫陵淮。
“无妨,顺手的事。不过今日她为何会找上你?”
“县主对我积怨已久,只是臣女平日久居深宅,不常出门,今日与侍女出门散心,没想到却遇到了……”她知道长乐县主不喜她,每每与她说话都是针锋相对,处处不饶人,可是她没有想到县主竟然会买通了她的侍女,光天化日之下对她下手。
旁人都说长乐县主温柔和婉,说长公主嚣张跋扈有损皇家颜面,可如今看来却恰恰相反。
徐元珠以前从未和这位长公主私下相处过,只听人说她手段狠辣又荒淫无道,但她今日却觉着长公主不是如传言中的那样。
长公主是个极好的人,不仅今日救了她,还将她带到了云摇宫,亲手给她沏了姜茶。
那些人说云摇宫都是长公主豢养的娈宠,可是她方才一直看着,压根没什么男宠,倒是驾车的马夫不像是马夫,倒像是哪家的公子。
父亲和母亲向来偏心姐姐,还从未有人这般照顾她。她偷偷觑了眼身侧神色静谧的贵女,心底莫名升起了亲近之意。
长公主和展大人定了亲,她本该气愤的,可是她如今却完全气不起来了。
14. 第 14 章
长孙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照顾除了阿弟以外的人。
许是白日里淋了雨,半夜时候卫陵淮整个人烧得人昏昏沉沉。
长孙微坐在他床边,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得能烧开水。
眼下的情况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原本只是来看看他的状况,谁知这小子将她当成了娘亲,拉着她的衣角不松手,换赵焉来都不管用。
“臭小子,真是白给钱花了。”赵焉眼神宛若老父亲,看着他死活不放的手,语气酸酸的。
长孙微冷笑,“钱还不是我给的?”
赵焉忙不迭陪笑,“是是是,长公主乃是臣的再生父母。”
这个月的月俸已经全赔给陵淮了,现在的吃穿用度全靠长公主接济。换句话说,长公主就是他的衣食父母。
“现在怎么办?”赵焉咳了咳,眼神飘忽。
长孙微靠在床边,一只手撑着额头,语气疲惫。
“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放着他不管。
“不如我唤其他人来?”他试探问。
长公主虽然是个好人,但让她在这儿陪陵淮一晚上,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无妨。”长孙微揉了揉眉心,卫陵淮这屋里藏了不少兵器,光是她眼睛看见的至少就有四件。他如今又神智不清,万一伤了人就不妙了。
她这云摇宫的侍女都是她从皇宫带出来,与她一道长大的,不能叫她们平白送了命。
“这群太医,每次一来云摇宫就磨磨蹭蹭的,难道我是什么吃人的鬼怪不成?”
“鬼怪哪有人心可怕,这些太医在宫中多年,人精似的,哪会不知道长公主您的性子,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择木而栖罢了。”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这些人是真怕了。
毕竟太医署台阶上血还热着,长公主的刀也刚离开他们的脖子没多久。
“我亲自走一趟吧。”他是长公主眼前的人,说话姑且有些分量。
赵焉正要走,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长公主,您在吗?”
是徐二姑娘的声音。
赵焉给她开了门。
“这么晚了,徐姑娘寻本宫何事?”
徐元珠谨小慎微地瞄了一眼,发现长公主的衣角被一只手紧攥着,又慌忙低下头。
“方才臣女听见长公主要寻宫中太医,便自作主张以为是长公主您出了事,便想着来看看您。臣女虽然久居深宅,但自小跟着小娘一道习医,疑难杂症不能治,但小病小痛尚可一试。不知长公主可否能让臣女来看看?”
长孙微摸了下卫陵淮额头,发觉比方才更烫了,思忖了片刻。
“好,你来试试,他今日淋了雨,许是风寒。”
她让出些许位置,让徐元珠过来。
徐元珠走过来,卫陵淮猛然攥紧长孙微的衣袍,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才慢慢放轻了力道。
她摸了摸他的脉象,脉涩而快,如轻刀刮竹。
不对,这不是风寒的脉象。
她伸手又摸了一次。
还是不对。
风寒脉象紧张有力,状如牵绳转索,与此人脉象大为不同。
她蹙眉沉思片刻,“这位公子,可是以前受过什么伤?”
长孙微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如今卫陵淮也算是她的侍卫之一,受伤也在情理之中。
“前些日子受了箭伤。”
“那便对了。”徐元珠暗自松了口气,又道,“应当是受了凉,旧疾复发所致。”
“可有法子治?”长孙微追问,
“长公主无须担心,不是什么难治的病,臣女给您写张方子,只需煎一服便能退烧了。”
“好,劳烦徐姑娘了。”
“本就是医者之职,长公主谈何劳烦。”徐元珠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今日若非长公主出手,臣女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长孙微轻笑不语。
这个徐二姑娘,是个聪明人。
因着齐王在阿裕药里下毒的事,这些年云摇宫一直存有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赵焉很快就抓了药过来,给卫陵淮喂了下去。
果然是个孩子,同阿裕一样抗拒服药。
长孙微皱起眉头,忍不住伸手扯了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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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颊。
“给本宫吃药,听见没。”
卫陵淮清瘦,连脸颊都没什么肉,只有一层薄薄的嫩皮,一揪就是一道红痕。
长孙微没使什么力气,没想到还是留了一道红印子。
看上去挺能打,实际上还是个细皮嫩肉的,也难怪会发烧。
卫陵淮不情不愿喝了药,烧终于退下去了些许。
长孙微也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模样,她就想到了阿裕,总狠不下心。
果然还是说服他让他恢复质子的身份为好,如此便能另辟宅邸,待在她这里总归会让人怀疑,万一有朝一日他回到卫国与她刀兵相向,她难保自己不会心软。
心软在用兵中可是大忌。
长孙微正在胡思乱想,没注意到身侧的少女已经悄悄瞄了她许久。
徐元珠想和长公主说话,但是她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想起了床上熟睡的少年。
“长公主似乎很担心他。”
原先她以为此人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夫,可是如今一看倒像是她想错了。
话音一落,徐元珠自觉冒昧,急忙道歉:是臣女多嘴了,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的身边事,哪能让她一个外人知晓的。
“无妨。”长孙微微微一笑,“他是本宫捡来的,他的命本宫自然也要收着。”
卫陵淮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见,去世多年的母亲在江边浣纱,岸边杨柳依依,柳梢顺着柔软的水流轻晃着。
“娘的陵淮,在看什么呢?”女人站在对岸,温柔和蔼地笑着,笑眼似两轮弯月。
他用尽全力朝着河流对岸跑去,可是女人仍旧越来越远。
“娘,不要走。”他抹去眼角的泪,跌跌撞撞的朝前方跑去。
这次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
卫陵淮睁开眼睛。
外面黑沉沉的,屋内点了一盏小灯。
朦朦胧胧的,映出女子静谧高贵的侧脸,她半靠在塌上,眼睛轻轻闭起,眼底隐隐现出些许青色。
他微微睁大双眼。
面前的人是……长公主?
15. 第 15 章
卫陵淮发现她手里一直攥着长公主的衣袍。
他慌忙松开手,发现手心汗涔涔的。
浑身都是汗涔涔的。
卫陵淮有些难受,手臂酸痛想要翻身,但他不想惊醒她,于是继续维持同一个姿势,攥住她的衣袍,又重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传来啁啾的鸟鸣声。
长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有赵焉四仰八叉靠在榻上,睡得正酣。
昨夜出了一身汗,闷热得让他有些难受。
他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没想到刚坐下就被眼疾手快的赵焉按了回去。
“不许起来啊。”赵焉把被子给他盖严实了,“徐姑娘说了,你得在床上躺三日,一日都不能少。”
卫陵淮皱了皱眉头。
“有味道。”
他不喜欢。
“有味道就有味道,我不嫌弃你。”赵焉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真不热了!别说,这徐姑娘的药方果然管用啊。”
“长公主呢?”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怎么一起来就问长公主,昨夜我可也守了你一晚上。”
他不甘心。
卫陵淮望着他,神情不解。
他认命一叹,“半个时辰前回去的。你这小子,非拽着长公主的衣角不放,仗着生病让人家陪你,连当今圣上都没有过这般待遇。”
也不知道是长公主心肠太软,还是这小子命太好。
看着床上人若有所思的模样,赵焉半是玩味半是认真道:“你可别做有负长公主的事,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相信他。
可是他也相信人性。
卫陵淮是卫国的质子,他们本该是永远都针锋相对的死敌。
他知晓卫国皇室对他施加的痛苦,也知道他是被追杀才捡回了一条命。可他直到现在都无法看清卫陵淮的立场,这是他不得不为之谨慎的部分,也是他一直对卫陵淮有所保留的缘由。
他是大周人,他要为大周和长公主的利益考虑。
即使是他当作弟弟的卫陵淮,也无法越过这个底线。
赵焉去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卫陵淮伸手去接,但赵焉却将茶杯放在半空中迟迟不给他,反而语气异常认真地问:“如若两国又打仗了,你站在哪一边?”
卫陵淮眉梢露出几分不解,似乎很困惑他为何要问一个答案确凿无疑的问题。
“我站在长公主这边。”
赵焉愣住了神,将茶杯递给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我赵焉果真没看错人。”
齐王府。
铜镜明晰,映出她脸上那个硕大通红的巴掌印。
长孙湫泓抚了抚脸,从下颌到后颈一阵麻痛,但比起□□的疼痛,在徐元珠面前失了脸面才是让她更难以忍受的。
在采青节上要不是长孙微,她早就该死了。今日又是她从中作梗,三番两次坏她好事,
如今更是和展叙……
想起展叙,长孙湫泓美眸微眯。
她一直将展叙视作囊中之物,不仅是因为展家和齐王的关系,也是因为她知道,展叙心里的长孙微只是长公主。
可她没有想到,面对诏书展叙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身为展家嫡子,他不可能不知道,选择了长公主就意味着与展家为敌,与怀远侯为敌,甚至与她父王为敌。
她本以为展叙对长孙微没有丝毫情意。
可如今看来,却像是她想错了。
不过无伤大雅,她得不到的,长孙微一样也别想得到。
镜子里的脸绽出一丝微笑。
她的面容还维持着高门贵女应有的弧度,舌尖却尝到丝丝如铁锈的腥甜。
“县主。”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长孙湫泓对着铜镜不紧不慢地梳妆。
“何事。”
“鹤年堂的陆掌柜来了。”
长孙湫泓垂着眸子,心不在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茯苓珍珠串,漫不经心道:
“有什么事就在外头说吧。”
陆鹤年为难地看了看身旁的侍女,后者打发走了院子里的侍女守卫,退了出去。
“县主,草民今日是来报信的。”他打量了一眼周围,慌慌张张咽了口唾沫,“有人查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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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药馆去了。”
长孙湫泓动作骤停,腕上的玉串相互碰撞,宛如冰棱乍破。
“你可知是什么人?”
“草民不知,但听他们的口音不像是都城人,到像是南境来的。”他将今日情景事无巨细全盘托出,“草民今日在堂里整理药材,突然来了一伙人,往桌上扔了一袋马钱子,说是草民给的,逼问是从哪儿来的。”
她手执玉簪轻叩了下掌心,对镜簪上。
“你是如何回答的?”
“草民当然不敢泄露县主的身份,只说自己的堂兄在南境经商,这马钱子是从南境运来治痿症的,结果路上被匪徒截了去。”
“此话说得不好。”长孙湫泓面色微愠,“但凡在大周境内运送药材,皆要记录在案,你一无过路文书,而无上报朝廷,让人查出端倪是迟早的事。”
陆鹤年闻言面色大惊,急忙跪下。
“县主恕罪!这,这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长孙湫泓对着铜镜,细细描出眉形。
“此事我替你解决便是。”
主管过所的刑部司门郎中是他们的人,区区伪造几个过所不过信手拈来。
陆鹤年忙磕头道谢:“多谢县主,多谢县主!”
长孙湫泓敲了敲木案,示意侍女将他带下去,随即提笔给刑部司门郎中段云开写了封密信,派人送了出去。
运送药材之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将不堪设想,尤其是马钱子。
此物为南蛮异木。其形如铜钱,色若玄铁。生于烟瘴之地,结子于孟夏之时。服之,面如铸铁,瞳似寒星,久服则气息窒塞,七窍凝血。
因着不久前长孙微清洗了一次太医署,那群面从心异的太医以及隐隐有归附长孙微之势,一旦他们知晓此事,将其与先皇之死联系起来……
她必须趁长孙微探查到此事之前,先一步斩草除根。
长孙湫泓想起了方才鹤年堂掌柜的话。
口音听着像南境人。
也难怪会对马钱子如此熟悉。
可这些人是谁的人,为何又会突然到都城来,还偏偏到了找到了鹤年堂?
16. 第 16 章
卫陵淮站在街边桥头,手里拿了串糖葫芦。
赵焉说是长公主喜欢,让他出钱买两串。他刚付完钱,赵焉就自顾自拿走一串,咬着山楂球得逞一笑。
“忘了告诉你了,长公主不爱吃酸的,我去办件私事,你逛完了就自己回云摇山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优哉游哉地走了。
留下卫陵淮一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凌乱。
他不喜欢甜食,也不喜欢吃酸的。
“陵淮?”
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他闻声看了过去,长孙微朝他招了招手。
卫陵淮立刻举着糖葫芦走过去,像只看见主人的小猫。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长孙微顺走他手里的糖葫芦。
“给我买的?”
卫陵淮点了点头。
长孙微咬了一口,被山楂酸倒了牙,眼睛眯成一道细线。
案上的茶冷热正好,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酸,又给卫陵淮倒了一杯。
“赵焉呢。”她随口问,手指摩挲着杯沿。
“他有事,先走了。”
女子不知为何笑出声,“走了?就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卫陵淮没有应声,抬眸看向女子白皙的侧脸,若有所思。
都城离云摇山不过半刻钟的车程,而今日马车却走了一刻钟。
卫陵淮算准时辰闭上眼,顺势歪倒在木案上。
女人搁下茶杯,优雅从容地再续上一杯,面容分明还是方才那个人,举止也挑不出什么端倪,唯有气质已经大不相同。
卫陵淮察觉到她目光幽幽落在他身上,带着丝丝寒气。
他“晕倒”不久马车便停下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掀开帘帏,背着他走进一座宅邸,里头的谈笑声逐渐清晰起来。
“闻秋,你这毒能行么?别到时候醒了,记下我们的相貌。”
被唤作闻秋得少女抬高声音,略带不满:“小看我?我何时失手过,再说你难道对斩流哥不放心?”
“如若她查到你们头上,你们可勿要将我拖下水。”
插话女子声音轻软,渗着几分雪的寒气。
卫陵淮听出这声音正是方才马车上的那人。
少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放心啦见月,我们什么时候出卖过你。”
女子笑了笑,听上去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
“欸人来了。”
少女率先奔到门前,伸手在卫陵淮鼻翼下探了探。
“晕过去了。”
“真的假的。”少年讶异,也跟着过去。
他以为把人弄来没那么容易,长公主选人的眼光有目共睹,就连他们中间最不善武力的见月也有一门独门绝技,不会叫别人随意绑了去。
眼前这人,着实是太弱了些。
不合常理。
他不得不稍作警惕。
听见他的质疑,闻秋语气不善地威胁:“李鸣筝,你再说?也像他一样睡成这样是吧?”
少年连连摆手。
他可不想平白被药倒。
彪形大汉将卫陵淮放在榻上。
“你们还是先想好,如何同长……”
一把不偏不倚短匕放在他脖子下面,随后少年清冷紧绷的声音在房间响起。
“你们,是谁。”
好快的动作!
四人慌张之余皆是惊愕。
如若长孙微在此,定会觉得这一幕相当熟悉,毕竟卫陵淮连藏刀的地方都如出一辙。不过眼前遇到同样状况的几人可就慌了神。
闻秋完全没料到自己一时的玩心会闹成眼前这样,心想着如若能回到过去定会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她质疑谁不好,非要质疑长公主的眼光。
这回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陵淮目光扫过眼前的两女两男,将手中的刀贴得更紧了。
眼前这些人都不是善茬,不过也不至于无法应付。
卫陵淮心中盘算着如何速战速决。
闻秋看到他手里的刀,心尖儿吓得直颤。
“好,好汉,有,有话好好说……”
她还不想斩流哥死啊!
“你别拿斩流哥当人质。”闻秋颤颤巍巍踏前一步,挺起胸脯,“要杀就杀我吧!”
斩流内心只想扶额。
‘你给我回去。’他叹了口气,“还是由我来说吧。”
斩流看着缩着脖子的一男一女,又看了眼茶桌旁作壁上观的清冷女子,感觉自己这长辈当得是愈发的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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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长公主的人。”
卫陵淮动作顿了下。
斩流心中惭愧。
此事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更何况闻秋和鸣筝的确是他教导不严,闹成这等子事来,着实有负长公主之托。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这也是应该的。”他无奈苦笑,“带我去见长公主吧,只能劳烦她替我们解释了。”
卫陵淮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我不会带你们去。”
这些人身份不明,断不能带到长公主面前。
“诶这小子还挺忠心,长公主看来没有选错人嘛。”闻秋完全没意识到此时剑拔弩张的态势,还没心没肺地开始赞扬起卫陵淮来。
鸣筝把她一把拉至到身后。
都乱成一锅粥了,她还在火上浇油。到时候这小子真咔嚓一下把她杀了,她哭都没地方哭去。
卫陵淮不愿放人,也不愿将人带到长公主面前。
眼看局面陷入了僵持。
斩流平日里机敏聪慧,四人之间的事情都由他定夺,可今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更别说两个最小的,一个惹事生非一个为虎作伥,到关键时候没一个能顶事。
见月虽然能堪当大用,不过她显然不愿意掺合这事,还在慢悠悠喝着茶。
斩流把脑海里的人统统挑了一遍,最终想到了一个唯一也是最好的人选。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突然传来了推门声。
只见赵焉手里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嘴里咯吱咯吱嚼着进了屋。
“青天白日的,你们关什么门?”看见屋内情形,他手里的糖葫芦啪一声掉在地上,“陵淮?”
颤抖的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把人支回去了么?
难道为了一根糖葫芦居然都能追他追到这里?
不是,这小子至于吗?
他把刀架在斩流脖子上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他们几个是怎么相识的?
赵焉此刻脑海中闪过无数个问题,看看卫陵淮又看看斩流,脑子停滞了片刻。
看见赵焉进来,斩流心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
终于来了个能帮他的了。
17. 第 17 章
传闻中,长公主有亲卫五人。
除却赵焉,还有四人不知年龄,不知名姓,只知是两男两女,只以化名相称。
这四人皆是武艺超群的高手。
一人名见月,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上到宫廷贵女,下到衰翁老妪,千人千面,幻化众生。
一人名闻秋,既能以药医人,也能以毒杀人,药冠山河,毒步天下。
一人名鸣筝,善使暗器,尤擅以弦丝取人性命,藏杀机于纤巧,取人命于无形。
一人名斩流,身材魁梧,常背着一把缺了口的大钝刀,却能裁风断水,裂云穿空。
而五名亲卫中最有名的,便是常伴长公主左右,有“笑面狐狸”之称的赵焉,而比起他的箭术,更让人畏惧的是显然是他腰间挂着的令牌。
见令牌如见长公主,只这一句就足够让朝臣退步三分。
台下说的折子叫五杰斩贪吏,是拿他们的故事改编而成的话本,虽然这说书人十有八九受了长公主的授意。
因为百姓多半不会说他们的好话。
“没意思。”鸣筝靠在榻上,无所事事翻着从说书先生手里顺来的底本,“把这么精彩的故事写得如此老套陈旧,难怪来客不捧场。”
“勿要怪他,这里头很多事也是宫廷秘闻,哪能叫外头人晓得。”
必要涂抹三分,更改三分,移花接木再三分,能留下一分跟原来的相似已经难得了。
闻秋闲来无事也爱写些故事,深知笔墨不易,若她写的那些个只能供自己赏玩的话本小说拿出来说给众人听,说不定早就骂她是不务正业的稗官之徒了,末了还要添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套话。
虽然她写的的确不堪卒读,但字字都是血汗呐,可不能太苛责这些讲故事的人。
鸣筝啪一下将底本合上,脑袋一仰,瘫靠在榻上。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这都城也忒没意思了些,能和我交手的人打着灯笼找都找不见一个。”
“欸。”闻秋忽而想起一件事,“你同卫陵淮对上那次,胜负如何?”
“自然是我胜了。”鸣筝言之凿凿,目光却飘忽游移,并不看她。
“哼哼。”闻秋凑近把他脑袋拧过来,悠悠一笑,“你输了吧?”
“当然没有!”鸣筝托着下巴,忿忿不已,片刻后又泄气得揉揉头发:“他压根没跟我比,说什么他不同自己人动武。只是过过招罢了,倒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我倒觉得他人不错。”
“哦,他皮相倒是生的好。”鸣筝语气微酸。
也是,人毕竟算个皇亲国戚,和他们这些日晒雨淋的小老百姓自然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哼。
闻秋就是个见色起意的。
他早就知道。
“嗤,你想哪儿去了。”闻秋踢了他一脚,“能让我们长公主放在云摇宫的人,能坏到哪儿去?”
“这倒是。”
鸣筝颔首,难得变了口风。
“话说起来,前些日子圣上给派了宗正卿去展家提亲,那老头子居然也应下了?”
还在都城的时候,他们就常与这左丞打交道。这人为人十分板正迂腐,而且向来看他们长公主不顺眼,长公主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只是给展叙递了封锦书,就被他一状告到先皇跟前。
而先皇只是一笑而过,称赞展叙是少年英才,能得长公主亲眼。
此言自然是为了袒护长公主,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但最终还是坏了长公主的名声,落了个私相授受的“罪责”。都城还私下有人说长公主是展叙的“桃花劫”,当真是气煞人也。
从此展睦在她这里就失去了敬称,一律称作老头子。
“圣旨已下,他不同意又能如何?”若是抗旨不尊,他的脑袋怕真的不想要了。
何况做驸马有何不好,旁人想当还做不到呢。
闻秋似乎猜出了他的想法,赏了他一记暴栗。
“你瞎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鸣筝摸了摸鼻翼,心虚一笑。
闻秋收回手,剥了葡萄放进嘴里。
“听说今日是展家派人来答表的日子,不如回去看看?”
展家那群婆子一个个狗仗人势,当年对着他们几个颐指气使,神气得不得了。展叙也是,对长公主如此不屑一顾,可如今还不是要当长公主的驸马?
真是苍天好轮回。
闻秋想想就觉得身心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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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也不管鸣筝愿不愿意,拉着他就冲回了云摇宫。
今日展家答表的日子,也是纳采的最后一门礼节。
与民间的婚俗不同,公主结亲并不需要长孙微卑躬屈膝,即便是面对展家这样的高门。
宗正卿带着赐婚的制书去“提亲”,展家全家都得焚香跪拜接旨,三跪九叩高呼谢恩,毫无拒绝余地。
一想到那场景,闻秋简直要笑出声。
提亲的礼物是刻有“天子赐婚”的玉燕,象征婚姻由皇权“钦定”。而展家需以臣子身份回奏谢恩表,还要回赠玉帛等贵物,里头还要带上一只系有金丝的活雁。
闻秋想象不到展叙这等贵公子抱着活雁是何情状。
但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她乐不可支了。
哎,当年在展家受的委屈她可是记到现在,今日不讨点儿回来实在有负她“五毒俱全”的名号。
闻秋心里已经构想了无数个话本情节,带着鸣筝一路狂奔到云摇宫。
展家的人果然已经来了,就是她来的迟了些,没能看到展叙抱着活雁的模样,只看到展叙他妹妹恹恹地站在一边,眼眶泛红。
而她们家公主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转动着茶杯。
毕竟是公主的家事,赵焉斩流是男子不宜掺合,所以她身后只有见月一人。
“小妹妹,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作何哭成这样?语气骄慢,出言不逊,莫非展相就是这般教你的?”
出声的是见月。
如果说长公主是长于空山的赤芽兰,不近人情处尚有几分悯哀之心,那见月则更像是晚冬绽放于峭壁上的雪梅,清冷得不近人情。
她极少说话,就算说话也是冷冷的语调,跟淬了雪似的。
闻秋还没弄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并不着急,眼前他有个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闻秋让鸣筝给她把风,自己则偷偷溜到一旁,鼓捣了半刻钟才悄悄回来。
鸣筝有点不太放心: “你做归做,可别叫人抓住了把柄。”无论如何,展叙是展家嫡子,要是真闹得鱼死网破,对她对公主都不是一件好事。
“你且看着吧。”
今日她定要让这展寻雁将做过的一切尽数偿还。
18. 第 18 章
明庆五十九年冬。
长孙微刚过完十七岁生辰。
那年岁末的冬日格外漫长,鹅毛大雪连绵七日不绝,宫中的积雪堆积得足足有半人高,雾凇沆砀,玉树琼枝,宛如神仙宫阙。
加急的快马踏乱了一地的碎琼乱玉,带来了展叙被困云摇山的噩耗。
惊闻此事的长孙微未及过多思索,随即带着闻秋去了云摇山。出门太快,身上只披了件虎皮大氅。
这趟浑水闻秋本是不愿趟的,若非担心长孙微的安危,她连脚都不会抬一下,只盼展叙冻死才好。而她之所以不待见展叙,还要多亏了他那个口无遮拦的好妹妹,不仅当着整个都城世家贵女的面,给她安了个“毒妇”的恶名,还编排她对长公主伏雌献媚,好借此攀附太子飞上枝头。
构陷她谄媚长公主倒也忍了,毕竟公主是她的衣食父母,可攀附太子着实太过荒诞不经。
太子彼时才满十岁,还是个刚到她膝头的娃娃,她究竟有多么饥不择食,才能有攀附太子之意?
好在先皇是个明事理的,并未将这等胡吣之语放在心上,反倒责备展睦教女不严,罚了他一月俸禄,还了她清白。
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对展叙恨屋及乌,难有好脸色。
说回展叙遇险一事。
那年欠收,户部拨下的米粮仅有往年的一半,不得已动用了往年的存粮来填补都城米粮空缺。而展叙彼时以门荫入仕,任大理评事一职。虽是个从八品下的文职散官,但却掌管着地方死刑案件的复核,是晋升至大理寺少卿的必要一环。
而那年明州蝗灾,主管此事的司户参军谎报灾情,导致明州那年的粮税大为减少。按大周律法规定,谎报灾情致国家减税者,流放或处死。但明州那年蝗灾横行,那司户参军也并非为了私心,而是为了百姓之利。
圣人制礼,因乎人情。
先皇向来以贤明著称,但此事却不知为何却未能上达天听,只草草就结了案。展叙心觉有异,便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而这一查就查到了云摇山。
都城的米粮多存于云摇山,一是山高不易积水,便于存粮,二是云摇山易守难攻,极少有人敢来此地盗窃米粮,各地上缴的粮食也多存于此地。
而展叙一查方知,原来这司户参军是叫人诬陷的,明州上缴的米粮分毫不少。
正是借着去云摇山运送米粮回都城的理由,他才得以查清案情真相,也因此被困在云摇山。
方才说过,云摇山易守难攻,地势险峻,平日里上山就颇耗费体力,莫说如今大雪封山,要想上去更是难上加难。
而长孙微之所以如此不顾性命要去救人,其一是她恋慕展叙多年,其二也是为了保全此案证据。不仅是为了救人一命,也是为了找出此案的幕后之人。
雪夜路滑,饶是长孙微常来此处游玩,对云摇山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也无法顺利找到展叙的被困之所,只能同闻秋慢慢搜寻。
她也想过趁早上报朝廷,自然会找得快些,但不仅会打草惊蛇,展叙还会因此事获罪。因为负责运送粮食回都的并非是他,而是一名小官,展叙此举不仅有越俎代庖之嫌,还假传旨意欺瞒了太仓丞,免不了要遭一顿弹劾。
时隔多年后长孙微偶然想起此事,只觉当时的自己太过无知天真。那时候展睦在朝中一手遮天,便是被弹劾,也顶多是罚些俸禄,展叙未必会受多大牵连。
但当时长孙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差把云摇山的土翻了个遍,压根没有仔细想过。
长孙微的喉咙都喊哑了,也未能找到展叙的任何踪迹。
眼看着天色愈晚,山上的气温也骤然下跌,后半夜又突然刮起狂风,仿佛要将整个山岳撼进云摇湖里。
霜锷风刀,嘘气成冰。
找了两个时辰,长孙微早已冻得鼻翼通红,鞋履拧得出水来。用来遮风的虎皮大氅浸饱了融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连行走都变得极为不便。长孙微一时不察,脚绊上了雪掩埋的树根上,扑通一声栽进雪地里。闻秋忙将她扶起,拍了拍身上的碎雪。
“公主没事吧?”
长孙微摇摇头,嫌麻烦正要脱下大氅,却被闻秋一把按住,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了主意。
山上不比山下,风大雪深,大氅不能好歹能挡些风雪。
两人又寻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能找到展叙的行踪,问那太仓守卫也是一问三不知。
今日雪下得太大,林中连脚印都寻不见。再找下去她们二人都要折在这里,长孙微衡量片刻决定下山,不及烘干了衣物,便决定下山,让都城的金吾卫来寻人。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历尽千险回到山下,却发现只有一辆空荡荡的马车在此。
许是嫌山上太冷,马竟然兀自挣脱了缰绳,不知跑到了何处。
见状,闻秋的心已凉了半截,心里只将展叙大骂了千万遍。也就只有他一个,能让长公主鲁莽又顾虑,决绝又踌躇。
好在马车里头没湿,两人相偎取暖,应当不至于冻死。
只是她想不通,为何公主要来这一趟。对寻常女子而言,展叙此人确如皎月谪仙,谢庭兰雪,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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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自打便长在宫中,不说遍识人间殊色,也见惯了好皮囊。风骨卓然的郎君在国子监一抓一大把,何苦贪恋展叙一人,在他一棵树上吊着?
她若是公主,定要今日邀这个品茶,明日邀那个看花。
好不快活。
长孙微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唯独爱慕一人是无道理可言的。如若能够言明,那也不叫喜欢了。她也时常觉得,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但凡她伸手,何物不能呈在她面前?又何必自裁罗襦作聘衣,招致众人耻笑,使皇家颜面扫地。
但这个道理,直到几年后她才明白。
马车后来的事情长孙微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不知道谁人将她抱回了都城,她发了三日的高烧,险些烧坏了脑袋,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至此便留下了风寒的病症。每逢雨雪便要发作。
而她后来才知,展叙那日根本没去云摇山,一切都是展寻雁设的一场骗局。她先是偷了她赠给展叙的入宫玉牌,又派人假传消息,造成展叙被困云摇山的假象。而她如此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要戏弄她一番。
说到底,如若没有令牌,她的人也进不了宫门。不过是她咎由自取罢了。这些事她再明白不过,所以当年她未曾过多计较。
而展寻雁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到这般田地,但纵使如此,她仍旧不改其性。
她天真地以为,仗着长孙微对哥哥的喜欢,定不会罚她什么。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有展睦作保以及登门道歉,展寻雁并未付出什么代价,甚至还趁着展家关禁闭的日子偷溜出来看雪。
但她并未知晓,从此展家开始被先皇有意梳离,原本齐王、怀远侯与展家的三足鼎立之势逐渐变成了前两者的分庭抗礼,展家势弱。
直到先皇仙去,三家才化解矛盾,结成同盟。当然,前提是这三家有着共同的敌人。
而“谎报”粮税之事最终仍不了了之。
那司户参军还未沉冤昭雪,就被发现死在牢里,仵作查验过后说是畏罪自杀,他的尸首也很快被大理寺处理得干干净净。若非有鬼,为何要如此遮遮掩掩?
而也正是因此,展叙从此对大理寺心灰意冷,由大理评事右迁为禁军郎将,统管南衙十六卫。或许他已经发现,司户参军的死和展家脱不开干系,又或许他逐渐开始明白,纵使他是展家嫡子,也无法将这朝廷底下的污秽激浊扬清,不如上阵杀敌,至少知晓谁是并肩战斗的同袍,谁是必须斩于马下的敌人。
而也是那时,她才有了将宫殿建在云摇山上的念头。
朝廷波谲云诡,她本不欲涉足太深。
19. 第 19 章
正是春光明艳,满城风絮之时。
展寻雁趁众人不备,悄悄溜进了云摇宫后花园。早已有展家的侍女等候在此,见她过来,侍女匆匆迎了上去。
“出门时候还好好的,怎知一到就死了?”
“奴婢也不知。”侍女神情焦急,“这雁是大公子让姑娘您照顾的,若是被人知晓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展寻雁当然明白后果。如今哥哥对她虽然爱护,却终究不像是往日那般亲密无间了。哥哥知晓她不喜长孙微,必定会以为是她动的手,对她心生怨意。
何况以死雁当回礼无疑是在打皇家的脸,定会遭到弹劾。
“你快去找个能打大雁的侍卫,要活的。”
她掐紧手心,表面上还是冷静自持的贵女,背后却阵阵冷汗。
纵使她不敢承认,自打上次采青节哥哥的一巴掌,已经让她对长孙微有了挥之不去的惧怕。她忘不了她的笑意,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会惊醒。
连带着想起当年的那场大雪。
长孙微是要向她报仇吗?
是啊,她都夺走了她最爱她的哥哥……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输。她甚至想,若是当年她死在大雪里该有多好,她就不能再嫁给哥哥了。
可是没有如果。
她在原地等了许久,那出去找人的侍女久久不来,展寻雁心中已有几分焦躁,朝着山下望了一次又一次。
这里是云摇宫的后园,她本不该出现在此。好在这里人烟稀少,无人发觉她的行踪。
她正暗自庆幸,谁料一支箭破空而来,钉在她身后的树上。
“谁!”
卫陵淮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身后背着弓。
“此话应当我问你。”
展寻雁看见了他背后的弓,目光顿时亮起。
“你会射箭?”
卫陵淮没理会,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经过。
展寻雁追了上去,手还未触及卫陵淮,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支寒矢抵在她胸口。
少年神情不耐。
“别跟着我。”
“你是长孙微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改变面前境况的人,展寻雁怎能轻易放过,“我是长公主的朋友,只是借你的弓箭帮我一个小忙。”
“骗人。”卫陵淮轻而易举就拆穿了她的谎言,“如若和公主交好,你为何又藏在这里。”
展寻雁咬了咬牙。
这云摇宫的奴才倒是随了他的主人,一样的牙尖嘴利。
“你若是不帮我,可知外人会如何看你们长公主?”她脸上挂起一丝冷笑,“用来回礼的大雁死了,这可不只是我们展家丢脸。据我所知,长公主的名声可不太好。”
“展叙是你兄长?”卫陵淮突然问。
“正是。”
“原来如此。”卫陵淮点了点头,“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什么意思!”
“并无他意。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次若在让我看见,这支箭就不会是在树上了。”
“你给我站住!”
她展寻雁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叫人这般威胁过。
她气急,加快步子要追上去,没想到眼前突然一黑,脚底踩到一个石子,扑通一声摔进了水塘。
她在池中扑腾了半晌,眼看就要沉底。
“寻雁!”
展叙匆忙跳进水塘,将人抱起来。
展寻雁抱着他嚎啕大哭,展叙心疼地给她擦拭着头发,“方才怎么了,同哥哥说。好端端的怎会落水?”
展寻雁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看着不远处的人,不言自明。
听见动静,长孙微走了过去。一见是展寻雁,顿时没了兴致。
展寻雁身上裹着展叙的外袍,战战兢兢道:“哥,我没事的。”
她的目光闪烁了下,状似无意地看向长孙微。
展叙的目光也随之而来。
长孙微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不管是眼前的情景,还是展叙。
她觉得与其多费口舌还不如趁早走人,和一个争宠的小姑娘玩弄心术,她没那个功夫。
长孙微刚要走,余光却瞥见了躺在一边不省人事少年。
“陵淮?”她神色一变,急忙跑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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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攥紧她的衣袖,慢慢闭上了眼睛。
长孙微冷了脸,摸向少年的脖颈间,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晕了过去。
她将人扶起来,眸光冷冷扫过展寻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不用本宫教你。”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
“寻雁?”展叙皱了皱眉头,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那般简单。
他太过紧张没来得及细想,不说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她分明会水,而且摔倒的地方靠近岸边,又怎会游到池中央去?
“寻雁,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哥哥?”
“怎会?哥你别……咳咳。”她攥紧衣袍,“哥我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展叙叹了口气,背着她下山回家。
马车颠簸着下了山。
一路上展叙都在回想着长孙微那个冰冷的眼神,和她怀里那个少年的脸。
他曾经在云摇宫见过这个人,展公主唤他陵淮,是个卫国人。
一个卫国人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寝宫?
他的心漏了一拍。
他能清楚感知道,似乎有什么即将脱离他的掌控。
展寻雁看见他眉头神锁的模样,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暴露了那个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她知晓展叙有多聪明。
但她还是不明白。
可是掉进水里的人怎么会是她,而不是…
难道……真的是这药有鬼?
他攥紧了怀中的瓷瓶,心中祈祷着方才那人千万不要醒过来。
长孙微半路遇到刚清点完的赵焉,两人将卫陵淮抱到榻上。长孙微又差人快马加鞭到宫里请太医。
许是这次她下了令,太医署的太医们没有丝毫推诿,只是一群人看完,也没有一人能看出他究竟怎么了。
“你说这小子,箭射得比谁都厉害,怎的不是生病就是生病?早知如此就让他同我一道练练了。”
“行了,你少说几句,让他好生睡会儿。”长孙微打断他继续要说的话,将他从卫陵淮的床前拉走。
卫陵淮安静地躺在床上,又一次做起了那个诡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