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吃了那个县太爷可以成仙》 1、01 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一辆前挂青缦的马车,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缓缓驶来。 前头驾着马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自家少爷往庆泽县赴任的小厮明直。 他们从京上出来已有一日,就是这路吧——虽然明直打心眼里知道这是官道不用害怕,可随着周围越来越僻静,也越来越荒无人烟,他也越来越慌张。 倒不是害怕被打劫。强盗有几个胆子敢劫官道呢?更不要说劫朝廷命官了!这可不是前朝末年,这是扎扎实实的太平盛世! 他怕的是路上会不会突然窜出什么妖魔鬼怪。 少爷身边另外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厮其镜,和少爷小时候救的半妖影四,早早就带着大部分行李辎重去了少爷要上任的地方。也就是说,眼下陪伴在少爷身边忠心耿耿的人,只有他明直一个! 要是妖魔鬼怪出来,他怎么才能虎口夺食呢? 他自己要先英勇就义吗?好让那些个妖魔鬼怪吃了他以后,就吃不下他家少爷? 可是他的肉也不美味,万一那些个妖魔鬼怪跟他吃饭时只吃肉不吃菜一样,就晓得挑好吃的吃,不稀得吃他明直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他看着萦绕在官道上浓重的雾气,和被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的一棵棵比人环抱还粗的大树,简直觉得在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灰白中,很快就会扑涌出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假如当时跟着影四提前到达庆泽县县衙打点的,不是其镜,是他明直就好了。 可惜这种好事也就在梦里想想。 “少、少爷?” “做什么?” 马车内部响起一道极是倦怠的嗓音,好像嗓音的主人马上要睡着了。 ——事实上也是。 褚照趴在马车里,半点没有当官的威仪不说,基本矜持也没多少。 这不能怪他。谁坐马车坐了一天一夜都不会好受,整个人头晕眼花不说,只恨不得一个闭眼晕过全程。只要醒来时,人到他上任的那地方就好。 “您……您怕不怕?”明直一边说,一边往那深深的雾里东张西望,手心不自觉沁出冷汗。 “怕什么?”褚照后知后觉,“怕妖魔鬼怪蹦出来?” 明直拼命点头。 “怕,它们就不出来了?”他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什么事呢,“你能不能有点胆气?” 小厮张了张嘴,愣是憋不出半个字。 倒不是没办法反驳,真要说起来,自家少爷别看现在拽了吧唧的,实际上比他还怕见着那些个妖魔鬼怪呢。就是少爷那嘴吧…… 明直深思熟虑,觉着为了自个的“年终奖”,犯不着嘴欠拆自家少爷的台。 因为难受更显倦怠的嗓音再次响起:“再说了,你家少爷我今非昔比,不仅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还是朝廷命官。那些妖魔鬼怪有几个胆子,敢往我身上撞?” 这话说的—— 赶马车的小厮,实在控制不住嘴往外倒大实话。他快言快语:“少爷说这话少爷自己信吗?不说就连慧提大师都没办法压住少爷身上的青气,只能用一些旁门法子收敛一二,也不说这么多年来,那些妖魔鬼怪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撞见了几回。就说咱们刚出京那会,就看见有鬼在城门外飘——” “所以我向圣人要了他的佩剑啊。”褚照骄傲说着,颇有安全感地拍了拍旁边的御赐之剑,“这不就是以防万一嘛。” 他这人再自恋,也有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身负青气,对于那些但凡有点野心,想成仙得道的妖魔鬼怪来说,都是一道上好的补品佳肴——吃了就效果立现,成就太乙金仙那种。为了小命着想,褚照当然是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明直想起来,他碎碎念:“圣人也太狠心。明明前边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在翰林院杵着,怎么就单单少爷被派了出来当官?” “圣人的心思谁说得准。好了,专心驾你的车。” 嘴上那么应着明直,但褚照心里也不是不疑惑。就像明直说的那样,与他同科的状元、榜眼都还是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呢,怎么就他一个探花郎,被派出去到一个青州小县当官? 得罪了圣人? 不可能啊,圣人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他人老好了! 撇去他的老师还有他的两个师兄,在京上,就属圣人对他最好! 算了,想不到缘由,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褚照下巴枕在软枕上,眼下他最该关心的,是他那马上要被马车晃散架的屁股! 所以说他讨厌古代!交通工具差,路也差! 他可怜的屁股哟! 只希望他要去上任的那什么庆泽县,是个风景宜人、民风淳朴、适合他退休养老的地方。不然真是老命休矣! 褚照趴一会,仍觉得不舒服,正待换个姿势,比如靠一靠马车壁什么的,马车底部剧烈一晃—— 褚照一时不察,鼻子撞在座椅边缘,疼得他眼角当即分泌出泪水。 痛痛痛痛痛! 原以为又是碰到什么石头,导致马车磕碰。褚照缓过鼻子上那阵酸痛,就听明直惊恐道: “爷,爷!” “做什么?”褚照正不爽,发现明直的语气不对,遂一把掀开帘子。 放眼看去,一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倒在路中间。 只是美人儿倒归倒,发丝儿一根儿不乱,薄薄的衣衫也未见什么泥垢。只在这老林里,其模样越发显得清丽动人、楚楚可怜…… “阿嚏!” 褚照打了个喷嚏,这天气有点小冷啊。 他揉揉至今还有些酸的鼻子,转头就骂小厮:“这点事你不会解决还要我教你?早知道我就该带其镜慢悠悠出门,让你一个人跟着影四先到庆泽县!” 明直:……他倒是也想啊。 没敢触霉头:“那少爷,接下来怎么办? 褚照:“……把她挪一边去,继续走。” 明直张了张嘴,很想问少爷你没发现那是妖吗;转念一想,他都认出来了!少爷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眼见着少爷放下帘子又回到马车里坐着,他赶紧跳下马车,把昏倒的美人儿挪到了一边,然后爬回驾驶座,手拿缰绳继续赶马。 不多时,那发丝儿一根不乱的美人儿,便被这辆赶着送新县太爷去庆泽县上任的马车,远远抛到了后边…… 褚照揉着依然有点酸疼的鼻子靠在马车壁上,暗暗叫苦。 果然,离了龙气满盈的京上,这些个妖精鬼怪就又开始频繁出没了—— 倒在路上昏迷不醒的白衣美人儿? 这种恶俗的情节,这些个妖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难道就因为其他书生在经过荒郊野外时,看到美色把握不住,就以为他褚照褚定安也是贪恋美色的人吗? 呸! 也不想想,如果是,他干嘛不天天抱着镜子看自己呢? 他长得可比她们好看太多了! 对了,他镜子呢。 “明直,我镜子丢哪去了。”褚照翻了各个小格子都找不到镜子,扬声问。 “好像是怕跌了,收在箱子里了。” 褚照便把放马车座位底下的箱子拉出来,打开一看,镜子果然在那。 他舒舒服服地再靠在车壁上,拿着镜子,对镜面倒映出的那张真正美得雌雄莫辨、堪称祸国殃民的脸,就忍不住自恋:“少爷我——本县我也太好看了!怎么能那么好看呢?” 车辕上,明直暗暗翻了个白眼。 少爷年将弱冠还未成婚甚至没有订婚,完全是有原因的——看看,他恨不得钻进镜子里把他自己娶了,其他庸脂俗粉哪看的上? 就可怜了京上、广陵那些见过他家少爷美貌,就芳心……明许的大家闺秀们,她们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少爷之所以看不上她们,不是家世匹配不上,也不是才学匹配不上,而是单纯少爷觉得她们不好看! “救命……救命啊……” “救命……救命啊……救命……” 听着那叫魂一样的求救声,哀哀戚戚,缥缈似从很远传来,又似近在咫尺。 明直抖了抖,赶紧将分逸的心思收起,专心驾驶马车。 他差点忘了,这可是妖精鬼怪最会出现的深山老林,哪怕少爷已经学会怎么收起青气,也还是要小心。 老爷让他来给少爷驾驶马车,就是看重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能把事情办砸了! 于是明直充耳不闻地驾着马车,直到看到一对看着像是兄弟的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经过时,明直愈发害怕,拿着缰绳的手都在抖——比前边碰到那白衣美人还要害怕。 趴在弟弟身上的那个男人面目血腥模糊,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只隐约还能看见两个鼻孔。就好似地狱罗刹,从地底下爬出来。 慌得明直一个劲在心里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愿以此公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消除一切障……” 那对兄弟忽然停住了。 弟弟的眼睛幽幽地看了过来。 明直手打哆嗦。这些年跟少爷一起“”走南闯北”,妖精鬼怪见识得不少,但是这样恐怖的妖精鬼怪他是真没见过啊。 按照慧提大师的说法,他们在遇到妖精鬼怪时绝对不能慌,要视若无睹地离开,能不跟他们发生纠葛就绝对不跟他们发生纠葛。这样他们才不会发现更多的青气,就不会真的缠上来,他们只会以为你是神通广大的青气主人的朋友——通常情况下,妖精鬼怪不敢伤这类人。 “那个,那个,前面不能去!” 就在明直满脑子乱糟糟的时候,弟弟突然大喊。 褚照正照镜子,听到这句话,心就颤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掀开帘子,探头回望:“这位老乡,你刚刚说什么?” 看着马车上露出的那张姝丽绝色的脸,哪怕戴着玉冠,弟弟也下意识以为这是哪个扮作男子的女孩儿。但很快又看出,这只是个相貌好看的年轻人,棱角分明是骗不了人的。 他急道:“不能去!前边有大蛇,我哥哥就差点被它吞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2 明直一边驾车,一边颤声道:“少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人。应该是真的。”褚照道。 一听到不是妖精鬼怪,明直立即停了马车,也转过头去壮着胆子喊:“老乡,若你愿意,不妨上这马车来,我们少爷愿意搭一程送你兄弟俩下山。只要你们肯告诉我们那山上的情况。” 弟弟闻言,想到背上呼吸微弱的哥哥,也顾不得什么,当即下定决心跟着这辆马车下山回村。 明直下了马车,将哥哥送进马车里,又让弟弟跟他一起在车架上坐着,然后稍微加快速度,掉头往村子里赶去。 马车内部,褚照只瞅了一眼哥哥,就不忍心继续瞅下去了——蛇口逃生,倒也不易。但是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毕竟是真的恐怖。 他得多看看自己。 找好继续照镜子的理由,褚照便悠哉地又欣赏起自己的美貌来。 路途艰苦,唯有他美貌可以治愈自身苦闷。 外边,弟弟吹着迎面徐徐的风,内心忐忑不安。不仅因为马车的主人愿意搭载他兄弟二人,也因为那主人竟然愿意让他的哥哥到马车里边。他听说那些个贵人,都爱干净得很,马车这样的贵重之物,更不容许他们这样的“贱民”进去…… 正胡思乱想,明直忽然“啊”了一声。 褚照听着不对,掀开窗口的帘子往外一瞧,便见之前明直拖到一边的白衣美人,此时又横倒在了路中间。 褚照皱眉,也烦了:“不要管她。只当她一团空气,马车驾过去。” 弟弟浑身一抖,第一次直面这些贵人的漠视人命,偏偏哥哥就在马车上,他并不敢响。只胆怯道:“不,不然,我把她拖到一边去吧。” 明直“诶”了一声,奇怪道:“你不觉得耽搁救你哥哥的功夫?”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弟弟喃喃道。 明直听了想笑,但一想,如若不是这个弟弟心善,他和少爷可能已经遇上大蛇了。那笑便笑不出来。想到他之前拖那白衣美人,后者并不反抗,他反而犯难地跟褚照求情:“少爷,您看……” “都行。” 褚照垂眸,说他冷漠也好,他确实不关心这种假装昏倒在路边,寻找路过的合适的冤大头书生,并且不会因为马车碾过而死的妖怪。 哪知变故陡生! 原本昏倒在地的白衣美人忽然暴起,对着前去拖她的弟弟突然伸出一条细长的信子! “啊——!!”弟弟吓得跌倒在地。 不好! 坐在马车外边,目睹这一幕的明直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挥马鞭,在白衣美人突然变长的舌头上狠狠一抽! 白衣美人吃痛,收回信子,一双眼睛猩红盯着他们。 “明直!别和她纠缠!”褚照掀开帘子,大喊。 明直也知道此理,可是弟弟看到那信子,连跑都不晓得跑,只知道在地上指着白衣美人惊恐大喊:“蛇!它肯定是那条蛇!” 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主仆二人心里同时划过这个念头。 那白衣美人被揭穿了身份,也不伪装了,直接变成一条大蟒,硕大的蛇头张着血腥大口,狠狠咬了过来! 咚! 粗壮的蛇尾撞上马车,原本半蹲着的褚照,一个不稳跌在马车里。手臂被跌得生疼。撸起袖子一看,还磨破了一块皮。褚照怒从心起,拔了圣人赐的佩剑,跳下马车与巨蟒缠斗起来! 老虎不发威,真当他褚照好欺负呢?他那么多年大灵山寺不是白待的好吗? 不说他,明直、其镜甚至影四,都跟着大灵山寺的和尚们学了好些功夫!一时之间竟与那大蟒打得难分难舍! 再说那大蟒,它之前在遇到那对兄弟时,已然因为弟弟暴起用斧子砍伤过它,伤口未愈。本想一口吞掉这个弟弟,以消心头之恨,哪里想到弟弟还没吞着,那官老爷和他的仆人倒是下来一起打它了! 大蟒怒火攻心,也不管那是有官位在身的人,不该招惹,一心想吞了他们报仇雪恨! 褚照执剑,明直拿着马鞭,主仆俩又是自小长大的情分,默契非比寻常。这个才狠狠砍了一下七寸,另一个就卷着马鞭往大蟒原本的伤口上狠狠一抽! 大蛇痛到卷起尾巴,抛下弟弟,又去追褚照! 眼见着大蛇离自己越来越近,褚照一个跃身跳到树上,大蛇蛇尾一扫,树震枝摇,逼得褚照不得不又翻身下来。只是大蛇早已料到,它大张血口,意欲在此时将褚照从头到脚吞下。 然就在此时,一道凛冽寒光突然射下,折着青天白日,血液迸出—— 蛇头狠狠坠地,那巨大的蛇身也重重失去控制摔在地上! 尘土四起—— 明直的心都跳到嗓子眼,突然想哭:“少、少爷!你还活着吗?” “咳,咳咳。废话——!” 尘土弥漫间,灰头土脑,即将走马上任的县太爷一手持剑,一手袖掩口鼻,眉眼间全是嫌弃。 明直听到声音简直喜极而泣:“太好了,少爷你没事!对了,少爷,这妖精是你砍的吗?” 褚照道:“是。” 明直刚要欢呼,就听自家少爷继续说:“但是让这条蛇死的不是我。” 他取出帕子抹了抹脸,又整了整衣冠,然后才朗声道:“哪位侠士出手相救,可否出来一见?” “你这人倒实诚。” 说话间,一棵树上跳下来了一样貌清秀,很有些书生模样的少年。如果不是褚照确信是有人救了他,而不是他自己把蛇头砍下导致大蛇死亡,他都不敢相信出手的会是这样一个看着比他还小些的年轻人。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不知不觉,他也老了。年将弱冠的褚照感慨。 他整了整袖子,郑重行礼道谢:“在下褚照,字定安,广陵人士。” 那少年眨了眨眼,笑道:“你是朝廷命官,怎么也称在下?” 褚照并不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毕竟马车的规格装饰摆在那呢。他只笑道:“路途遭难,是朝廷命官又如何?此刻不过是个普通人。如何不能称一句在下?” 少年闻言,爽朗一笑,也持剑回礼:“在下燕赤霞,秦人。” 褚照嘴角的笑容:“……” 燕赤霞?! 艹,是他知道的那个燕赤霞吗? 那,那这条大蛇…… 那对兄弟…… 褚照恍惚间想起《聊斋》里有一则故事——《斫蛇》。 所以,他根本不是穿越那么简单,而是穿书了? 褚照忽然捂住心口。 “褚兄,褚兄?你怎么了?”燕赤霞对说话爽快大方的褚照很有好感,看他捂心口,以为他是被大蛇的尾巴拍到过,心口疼,赶紧道:“我这儿有一枚丹药,服之可固本培元,褚兄不若来上一颗?” “不用……我不需要……”褚照有气无力,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原以为自己只是穿越到了一个普通的有妖精鬼怪的古代世界,结果这世界并不普通。那他寒窗十数载,辛辛苦苦科举考官,想靠官身来庇佑自己的法子还有用吗?褚照内心撕心裂肺。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为什么那么难?! 忽而想到什么,他忙问:“马车上有一人,险些被蛇吞了,眼下面目模糊,赤霞可能救治?” 褚照当然听见了燕赤霞叫的那声“褚兄”,他又不傻,自然打蛇随棍上,亲昵地叫起“赤霞”。短短几瞬间他就决定了。他一定要跟燕赤霞打好关系!这是他在《聊斋》活命的保障! 褚照看燕赤霞的目光,又多了两分热诚。 燕赤霞闻言:“竟有此事?” 褚照领他去马车上看那对兄弟中的哥哥,燕赤霞对这个果然有办法。但因为是师门秘术,不便外传,褚照便只留燕赤霞在马车内,他则带着明直,跟那个弟弟聊天去了。 等燕赤霞出来,看到的就是弟弟热泪盈眶,接下褚照十两银子的场景。 褚照一咏三叹道:“此次回去后,好好救治你哥哥。你敬爱兄长,日后会有好报的。” 燕赤霞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多看了褚照一眼。等弟弟千恩万谢后,他才走过来:“你是个好官。” 褚照一脸不忍:“他兄弟二人也是可怜。” 洞明真相的明直,就心痒痒的很想拆他家绿茶少爷的台,到底按捺住了。 见着天色尚早,还来得及赶路,他干脆驾了马车——同样也有眼不见为净的缘故,先把那对兄弟送回村里,然后再赶马车回来。 褚照对明直送人回村也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燕赤霞处理那条大蛇:“这蛇牙应该也有用吧?” “自是有用的。”燕赤霞道,他待人热情真诚,干脆教起褚照这部位能干嘛,那部位能干嘛。不过他第一个剖的不是别的,而是一颗妖丹。 褚照“嘶”了一声:“这妖怪倒是好造化,妖丹竟然这样圆润。只可惜不修正道,不然未必不能成正果。” 燕赤霞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说这话的口气好像那些和尚。” 褚照也没想瞒他,他叹了口气:“谁让我小时多是住在寺里。耳濡目染,说话口气自然也跟他们相似了。” “难怪你那么善良。”燕赤霞感慨。 褚照苦笑着摇头:“你要知道因我死了多少妖精鬼怪,就不会那么说了。” 燕赤霞被勾得好奇心起:“这是为何?什么叫妖精鬼怪因你而死?” 褚照就给他讲了一个小孩子自幼撞鬼,七岁时为平安长大,不得不拜别父母住在寺里,靠着寺内高僧和自己努力,震慑各路妖精鬼怪勉强活下来的故事。 末了,他又强颜欢笑道:“说起来,我考官除去想为百姓做事以外,也还有官身能得朝廷护佑,不让鬼怪轻易近身的缘故。” 燕赤霞闻言,竟然点头:“我知道。” 褚照怔了一下,便听燕赤霞道:“就像你这把剑,就是御赐之物,有龙气护佑,是也不是?” 不愧是燕赤霞啊,居然如此识货。褚照感慨,然后道:“是。” ——那把剑就是他死皮赖脸向圣人要来的!! 燕赤霞笑起来,低头又处理起大蛇。过了会,他突然道:“你身上有道让我似曾相识的气息。就是它给你招惹来各种妖精鬼怪。” 褚照倒是没想到燕赤霞连这个也能看得出,他心一动,急忙问:“此事慧提大师也跟我说过——就是大灵山寺的住持——他还说,这道气息是由一位神祗留下。不知赤霞可知,这气息的主人是谁?” 燕赤霞又是半晌没说话。 直到明直赶着车回来,燕赤霞也将大蛇处理好,褚照才听他悠悠说了句:“莫急。你今日气息外泄得厉害,连本在千里之外的我也察觉,赶了过来,更莫说这气息的主人。” 他看着褚照,意味深长:“想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本来还想用言语引燕赤霞跟他走的褚照,一下就没了心思,一颗心更是被他说的七上八下。他试探道:“赤霞不能跟我说,那人究竟是谁吗?” “天机不可泄露。”燕赤霞拍了拍褚照的肩膀,“你的小厮也到了。褚兄,就此别过。” 褚·莫名想流泪·照,看出燕赤霞的去意,他嗓音干涩:“就此……别过。” 燕赤霞运用灵符离开,而褚照爬回马车,生无可恋地喊明直驾车继续向前。 气息外泄……外泄得厉害…… 县太爷一头撞在马车壁上,内心流下宽面条的泪,早知如此,他干嘛要下车跟那条蛇打啊! 打是打赢了,可他确定的肯定的一定,更何况还有燕赤霞佐证,那青气的主人很快就会过来了! 祂会不会很想杀了他? 或者说,祂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为了拿回那个东西,祂会剖肚取物?就像燕赤霞剖蛇腹取妖丹那样? 那不是会很疼? 褚照被自己脑补的画面吓得打了个寒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3 就这样一路长吁短叹、提心吊胆,又过三日,这辆历经颠簸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入庆泽县县城。 其镜早已收拾好了后衙,且日日派人在城门口守着。明镜驾着马车刚进城门,其镜就拉上师爷、县丞、典史等人一块在县衙门口迎了。 明直跳下马车,而后在车旁侍立。 “少……县太爷!”其镜好险止住那句“少爷”,改成听着稳重威严许多的“县太爷”。 一只修长如玉骨的手,慢吞吞掀开了帘子。 紧跟着,一个着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从帘子后出来。高大的身影立即在马车上投下一片阴影。 刺眼的阳光洒在他那张俊美却慵懒的容颜上,灼灼如桃花盛开。 等候在那的官吏们初时还不觉得怎样,他们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的貌美之名,早在其高中探花之时,就传到各家耳目之中。庆泽县的这些小官,为了应对这位县太爷,自然也有好好做过功课。 如今见了这位县太爷的真容,虽说一时半会,真被他的脸惊得呐然无语,对照起自己的形容,更是不由得自惭形秽;但同时他们也越发笃定,这位一看就细皮嫩肉的上司,必定娇生惯养,吃不了苦。 “天气真好啊,不是吗?” 似是想到还有人等,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放下遮阳的手。只是嗓音仍旧是懒洋洋的,不带什么诚意:“劳烦大家在这等本县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县丞很快就笑起来,奉承道,“大人远道来庆泽县上任,一路奔波辛苦,下官等不过在此等候了片刻,说不上劳烦。” 褚照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是吗?日后本官劳烦诸位的地方可多着。诸位可也要那么快应下来为好。” 刘县丞忍不住攥紧了手,但很快又松开来,那张年过半百已有了皱纹的脸上满是笑容:“为大人做事,便是为百姓做事,下官自是无有不应,尽力而为。” “说的倒好听。” 到了后衙,其镜和明直吐槽:“你刚来不知道,这庆泽县的县令位置空了五年,那五年,县衙的后衙,就全是让这个姓刘的霸占着。也亏得咱们少爷有先见之明,把人分成两拨来这里。我和影四还有崔师爷才有时间精力,带着人先用计策将人撵出去了。不然少爷好好一县令,刚来这里上任就遇到这种情况,岂不是真要受了那家子的委屈?” 就是这样,他们也只在县衙门口等着,而不是出城迎接呢。 明直自是义愤填膺,捏拳道:“他一个县丞,也敢霸占着后衙?” 其镜道:“估计是朝廷迟迟不下任状来,他自以为在这庆泽县已经是半个县太爷了吧。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嘴脸。” 对于两个小厮的骂声,褚照挑了下眉,并不放在心上。见明直和其镜正骂的上火,他没有叫他们,而是叫影四将这段时间他们暗中调查的名单呈上来。 与明直、其镜这两个小厮不同,影四并不是人,他是一只半妖,还是一只在褚照刚穿越来时,在前往大灵山寺的路上捡到的半妖。因着褚照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直作为护卫守在褚照身侧,忠心耿耿。 “县丞,刘来春……”褚照念着刘县丞的名字,“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他的身边,影四把自己当影子人,不吭声。 褚照继续看人物总结小卡片:“典史,蒋四海。县衙小吏对其颇有微词,但在百姓中的名声居然不错?” 影四默默点头。 褚照回忆了一下当时走在身边昂首阔步,看着才三十来岁正值壮年的蒋典史,嘴角一勾:“好不好,看看就知道了。” 春日里的月色撩人。 褚照当学生时就习惯了每晚临睡前再看两页书再睡,即使当了县太爷,他也还没改过这个习惯,捡了一本游记便看了起来。 然后…… 然后褚照僵硬着,看到一只指头大的青鸟,扑棱棱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停落在他的笔架上。 老实说那只青鸟羽毛挺漂亮的。 但是再漂亮,也不能掩盖它是一只妖这个事实! 此时的褚照恨不得自己早早改过了临睡看书的习惯,早点上床睡觉! 可惜没有后悔药。 事已至此,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自己最让人放松警惕的笑容,轻笑道:“这只鸟倒不怕生。” 青鸟扭过头,啄啄它漂亮的羽毛。 褚照打量着它好像并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慢慢放下一半心。在尽量不露出破绽地迅速读完一章书之后,褚照起身,打算睡觉去了。 奇异的是,那只青鸟看他不再看书,便也拍打着翅膀,从半开的窗子间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 褚照:“……” 不管怎么样,他迅速窜上前,将窗子合好。 想想还是不放心,又给窗子上了木栓。 一夜无梦。 醒来时,褚照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原以为按照套路,那个神仙应该入自己的梦的。不是有句诗叫“青鸟殷勤为探看”吗?再不然也该派个人来恐吓恐吓他,让他识相一些将青气交出去吧。结果什么也没有,倒是害他睡前白担心了一场。 那只青鸟…… 褚照陷入沉思,它和青气拥有同样的颜色,但神仙既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会不会那只青鸟也不是那个神仙派来的? 只是单纯作为妖被他身上的青气所吸引? 想来想去,褚照也想不明白。直到他回过神,想到自己一连几天的担惊受怕,不由得哑然失笑。 自从燕赤霞提醒他青气外泄严重,那道青气的主人可能注意到他,他就各种疑神疑鬼。昨晚还差点为一只只是拥有相同颜色的青鸟,睡不着觉。这还只是开始呢。放到以后,别神仙都还没动作,他自己先杯弓蛇影,把胆气吓没了。 这么一想,褚照倒是沉下心来。等用过早食,正式与自己的师爷见了一面,再带着师爷去见日后的同僚。 “这位便是崔师爷了。”褚照指了下旁边灰袖男子。 只见那人,身不到四十的年纪,蓄着两撇小胡子,眼眸含笑,端得一副精明睿智相,却有一个仙气飘飘的名字的崔师爷——崔鹤。 “崔鹤见过诸位大人。”崔鹤笑眯眯地拱手,刘县丞、蒋典史等人赶紧回礼,连道“不敢妄称大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有忌惮。 却说这崔鹤,乃褚照未入京读书,尚在广陵之时,便“单方面”认识的人,他与他的父亲,都在褚照的二叔褚清和手下做事。 褚照常听褚清和感慨崔鹤其人心明眼亮,胸中颇有谋略,只可惜不擅八股,只得了个秀才便屡试不第;又听说他二十六岁略歇科举心思,反倒将二叔交由他的两家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经管之能也不在话下,褚照在赴任时便忍不住动了心思。 现在看来,带上崔师爷不可谓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褚照低眸抿了下茶水,心中清楚,若不是崔师爷在其中周旋,只凭着其镜和影四,是万不能顺利将老油条刘来春从县衙中赶出去的。不说别的,身份上就不够。 唯有“师爷”这样与县太爷联系紧密,利益一致的人,才能让刘来春心生忌惮,不敢太过放肆。 而崔鹤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在“赶出”刘来春的同时,滑不溜丢手,叫人抓不住把柄。 一切都正式见过了,又去了城隍庙拜过城隍,县衙总算是可以开门。然而,等待褚照的,远远不止百姓鸣冤告屈、与各个各有小心思的同僚周旋那么简单,而是…… 褚照低喃:“狐鬼附身杀人?” 大榕村狐鬼附身杀人一案,悬案五年,如今又有新线索,便是刘来春作为县丞给新来的县太爷第一个下马威。 刘来春的褶子脸上浮现一个诡谲的笑容,下一秒,又变成忧心忡忡: “县太爷也知道,咱们庆泽县五年没有县太爷,这些事儿要是简单的还好,下官代理知县之职,自当为了百姓全力以赴。可这案子……它实在棘手!非下官所能能解决之事!如今狐鬼再起杀人,大人……百姓们可都盼着您为他们消灾解难呢!” 褚照掀了掀眼皮:“刘县丞此言过谦。这庆泽县上下,谁不知刘县丞的能力?真要说,也要说那狐鬼之事过于离奇,衙门难以抓其矫治,才让凶手逍遥法外五年之久!” “是,是。”刘来春心隐隐不安,明明褚照字字句句都是在夸他,偏偏字字句句听来都似大有深意。 他思绪大转,刚想要说话,便听这新来的县太爷叹了口气。 褚照后靠在太师椅上,左手仍拿着大榕村的文书,一身青色的县令常服,越发衬得其威仪深重。 他深深看着刘来春:“本官初来乍到,对当地多有不识。听说刘县丞乃当地人士,想来对大榕村一案见解颇深。本官查案途中,还望刘县丞能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这样的话,要是换做任何一个无功无名的年轻人来说,刘来春早就笑呵呵地当面应下背后该干啥还是干啥;但换做他的顶头上司,虽是“空降”,却有探花功名,又深得陛下宠信,再想到上面的递话…… 刘来春背后的冷汗刷的一下掉了下来。 “大人说笑了,下官身为下属,自是要尽心辅助大人,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害人的狐鬼!又岂来赐教之说?下官惶恐。” 褚照自然不会把这种场面话当真,但不代表他不会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把你知道的有关大榕村的一切离奇古怪之事,都说给本官听听。” 要说那大榕村,第一次发生狐鬼案乃是在五年前,第二次则是在褚照上任前一个月。 所见区别,只是第一次受害的是一壮年男子,第二次则是一个老翁。褚照听闻老翁未死,便无论刘来春怎么劝说,也一定要叫他带他去大榕村看个究竟了。 刘来春苦了老脸,褚照便心情畅快。 强行约了刘来春下午一起去大榕村之后,他便遣退身边人,独自思考起陛下派遣他来当庆泽县县令的用意。 犹记得颜旬夏、孟谅二位师兄为自己饯别时,孟谅私下与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身负状元之才,却只得了探花之名,并非只因为他是前三名里最好看的那个,更不是什么他一朝金榜题名就失了圣心,而是因为他前面快二十年的鬼怪经历,让陛下上了心。 由于时人对鬼怪之事讳莫如深,京上之人更是把褚照所说的那些经历当话本小说来听,只当褚照吹嘘,并未当真。 褚照这人蔫坏,也没有急赤白眼地分辩,只笑眯眯地等他们之后遇到了怪异之事求助自己。再说他对其他人讲那些,本身就是为了日后宣扬自己常跟妖精鬼怪打交道的名声,以此掩盖自己常年被妖精鬼怪所缠的事实,免遭人所害做打算,根本不急这眼前一时的口舌是非。 是以,褚照在孟谅提点他时,也并未想太多,只以为陛下像其他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一样,看中了他的胆气,所以派他去当已经五年都没有县令,显然极难缠极棘手的庆泽县的县令。 可现在看。 陛下哪是看中了他的胆气,分明是看中了他与妖精鬼怪打交道的经验,认为他来庆泽县定能将其治理得服服帖帖,将庆泽县在妖精鬼怪的缠绕下救活呢! 大抵许多人都以为科举考试的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由于成绩出众,不需要再接受任何形式的考核,就可以立刻担任官职。但其实…… 目前的他们,连知县都做不上。 因为通常情况下,前三甲都会被分配到翰林院工作,主要负责一些文献编制等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是状元、榜眼,等他在翰林院磨个几年,庆泽县说不定凉凉了;只有稍微不打眼那么一点的探花,才能从翰林院熬资历的惯例中迅速脱身,成为一小县的县令。 褚照揉了揉眉心,深觉陛下此事做的不厚道。 等他做出什么功绩来,非连着一起邀功请赏不可!他褚照褚定安,什么时候吃那么大一个亏过? 他的连中三元啊,就因为陛下的一念之差,没了! 而且这事结束了,也必须跟老师好好说道说道。真不是他不争气,没给他创出门下三弟子,个个为状元的奇迹,是陛下他不做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4 午时,太阳才小了一些,褚照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刘来春、蒋四海,带着影四,一道去了大榕村。 刘来春都走路上了还在不停推辞:“大人,下官只知大榕村的二三事,那老丈家里具体怎么走,下官可不知啊。”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拔腿就跑。现在整个庆泽县,几个不知道大榕村又撞了狐鬼? “不知?刘县丞,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治下百姓险些丢了性命,你却不及时查探……” 刘来春连连告罪,褚照似是觉得没意思,又看向蒋四海:“蒋典史,你可知……” 蒋四海冷汗噌一下下来,也像刘来春一样告罪,心里其实有些怨怪这个新来的县太爷不知事儿——硬要来什么大榕村也就算了,却又不带县衙里的差役,这不是拿他们开涮吗? 两人的反应,自是都落在了褚照的眼里。刘来春野心狡猾,蒋四海藏不住心思,褚照微微眯眸。 “也罢,你们不知,便只好向乡亲们问路了。”这位新科探花一身青色长衫,手持折扇在额前一挡,白皙的肤色几乎能反光。即使在这少有人在乡间小路,也让“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未过几步,便看见一田里有一家子在插秧。 那妇人擦了擦汗,上田埂似乎要取带的水喝,也就是这时,褚照拿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过去。 “这位姐姐,我问你个路可好?” 褚照生的俊美,一双含情眸,不管男女老少,被他看了,都忍不住会在他笑吟吟的目光下拜下风来,羞红了脸。 那妇人即使身在乡野,也几乎下意识地低下头,声若蚊蚋:“您、您问就是。” 褚照道:“你可知大榕村那位撞了狐鬼的李老丈的家怎么走?” “李老丈?”妇人吃了一惊,声音不自觉高起来。田里插秧的几个男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腰。 最年长的应该是这家子的家主,他高声道:“那位俊俏的官人要去李老头家做什么?莫不是路上听了哪个多嘴舌的,非要与狐仙作对?“ 早已身经百战的褚照,对于百姓对狐鬼敬称狐仙什么的已经毫不稀奇。他笑吟吟地说:“只是听说那狐仙貌美,非人间俗物可比,小生斗胆,想一探究竟罢了。” 身后刚想说“官府办差叫你回答就答”的刘来春、蒋四海:“……” 这个新来的县太爷,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去看影四,只见那一身黑衣劲装,腰配缠布大刀的护卫,一路上沉默寡言也就罢了,到这个时候了还眼观鼻口观心,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想到之前对方动不动就拿规矩压他们,又动不动抽刀要挟他们的事,两个县衙的老人儿忍不住心梗。 这时候怎么不管管你主子了? 更荒诞的还在后面。那妇人听了褚照信口胡说的来意,竟然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他们的县太爷,略黑的脸上飞起红晕,低声道:“那有什么好探究竟的,狐仙还不如官人美貌。” 褚照笑着摇头,慵懒着双眸道:“我不信。从古至今,世人都道狐狸精美艳动人,想来那狐仙为人所敬,更是貌美非常。平常不得见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听说大榕村有人亲眼见过狐仙,又怎能错过这机会?” 妇人闻言,竟然忍不住将头尽抬了起来,面有自得:“官人这是赶巧……” “玉娘!”田里某个打赤膊的男人变色。 妇人只好咽下那句话,又低下头:”李老丈家离我们家不远。若官人不介意……” “姐姐这是愿意带路?”褚照脸露喜色,又热切又真诚道,“若真是如此,我当真不知道怎么感谢姐姐才好。眼下日头正要往西,还请姐姐帮帮忙。” 这一连串的“姐姐”下来,哪怕站在妇人面前的只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年轻人,妇人也要晕了;更何况褚照这样连京上人都忍不住惊为天人的美貌,在连串的喊“姐姐”。俗话说美色误事,是有道理的。妇人这次连理都不理田里那帮男人,喜滋滋地带褚照等人去李老丈家。 走到半路,褚照念着路程已经差不多,忽然停下脚步。 那妇人被褚照哄得高兴,看到他停下来,还疑惑问:”官人这是怎么了?” 褚照轻轻弯眸,眼尾似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却越发衬得这人风流蕴藉,让人心跳加速。 “忽然有些不舒服。”他温吞道,暖阳下,那副出色的皮相实在晃人眼。 妇人有些口干,晕晕乎乎道:”日头大,官人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我挺不喜欢那些让我不舒服的东西。” 他慢条斯理,似乎在叹气。 妇人更晕乎了:“那,要,要不咱们坐下来先歇……” 褚照打断她:“姐姐,若是有一样让你不舒服的东西在你面前,你当如何呢?” “自、自当是除掉,剖了他的心肝……” 此话一出,妇人便惊恐地睁大眼。而眼前那个生的俊美风流的郎君,慢悠悠一合扇。 “那么,便是你了。” 不待褚照吩咐,身后沉默寡言的影四倏然拔刀,将寒刃架在了妇人脖颈上。那妇人想掐诀遁走,又被一股比她更强大的妖气狠狠钉在原地。 “你……”妇人刚发出一个音节,就无法发声了。 ——影四深藏功与名。 而褚照笑眯眯的:“好了,抓到一只小妖。也不算我们白跑一趟。” 刘来春瞳孔一缩:“这是妖?” 蒋四海比他更不敢置信:“这不是一个村妇吗?” “你见过哪个村妇,敢这样大胆地瞧明显是一个贵人的脸的?”褚照好笑,“走吧,今天出来的任务完成了。只待接下来那几个狐鬼自投罗网。” 这三人,除去影四一直知道褚照出来就是为了“钓鱼执法”,剩下两个都是昏昏然回到了县衙。 “先将她看押在大牢里。”褚照轻描淡写地吩咐,“再挂一面八卦镜,免得她老想着逃跑。等明天升堂的时候,再把她提出来。” 刘来春回过神:“不需要审问吗?” “你现在审问她,也审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还不如等她那些兄弟姊妹跑来,到时候一网打尽,互相要挟着,才能让他们说实话。”褚照得了条“鱼”,心情不错,也乐得跟他们解释,“不过今天抓妖这法子,只适合我用,你们可别想着去骗那些个妖精鬼怪。” 刘来春、蒋四海低头应是,心中想的却是,他们也没那张脸骗妖精鬼怪啊,怎么可能自不量力用县太爷的法子抓妖? 只不过,庆泽县的妖可远远不止那么一只;庆泽县所发生的各种离奇异事,也远远不止那么一件。 若县太爷一直想着这样抓妖,迟早阴沟里翻船。 到底是毛头小子。刘来春轻蔑地想。可他始终搞不懂为什么那个护卫把刀一架妖精脖子,妖精就不反抗了,难道那护卫是个隐藏的和尚道士?不,不对。他没有在那个护卫身上看到修为。那么,想来就是那把大刀的问题了。 居然一架妖精的脖子,就能让妖精不敢反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 出去一趟抓了只小妖,褚照也并未懈怠,抱着早点干完早点咸鱼早点退休的心思,他在办公房继续处理县衙堆积的那些未曾解决的事务。 一桩桩理下来,褚照眉头直跳。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咋舌,这庆泽县的妖魔鬼怪之事也太多了吧! 哪怕是京上,撇去那些撞鬼撞妖的人,也多的是人不信世上有妖鬼;可这庆泽县,似乎人人都见识过鬼怪,并且都不以为奇似的。 ……圣人到底把他丢来一个什么破地方? 人形补品·县太爷要哭了。 这不是把他往狼窝虎穴扔吗? 害怕归害怕,事还是要干。 “……利阳渠附近闻有鬼哭,村民皆不敢靠近?”褚照的目光微微一顿,脑子不知怎么的,就将这条多年未曾竣工的水渠和大榕村联系在了一起。 思忖片刻,他让留守的崔师爷调来了卷宗。 三两眼看完,他屏退崔师爷,又把刘县丞叫了回来。 “五年前县衙调动劳役修渠——怎么修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再修个几天就要完成了,突然停了下来?” 褚照敲了敲指节:“我观这卷宗,也未到农忙时节,不知刘县丞可能为我解惑?” 褚照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在他问到这条水渠时,刘来春瞳孔缩了一下。 刘来春很快收拾好心情,打着官腔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条渠经过大榕村、白马村和二里村,便利的也是那三村的百姓,是以县衙调劳役也是调了那三村的村民去修的。怎奈修筑过程中突然遭了一些意外,那条渠的渠水断了,自然也修不成了,再加上后来参加劳役的大榕村的村民也出现意外……” 他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叹息一声:”非是下官不想再修,实在是,哎。天灾人祸,难以再修啊。” “五年都不能修?”褚照淡淡问。 刘来春莫名感受到一种压力,他试探道:“县衙里的银子也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褚照瞥了他一眼:“庆泽县直到两年前还是中等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5 然而刘来春还在强撑:“若不是周转不开,下官又怎么忍心让庆泽县从中等县变成一个区区下等……” “哗啦——!” 一套茶具从桌面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刘来春呼吸一紧。 褚照盯着他,不紧不慢道:“五年前大榕村的村民身死,是与所谓狐仙有关,还是与水渠有关?” 刘来春强笑道:“大人铁口直断,不是早说了与狐仙有关吗?” “刘县丞,你知道本县在问什么。” 褚照站起来,放在现代也是逼近一米九的大高个,放在古代更是比刘来春高了一个头。那一双昂贵的菱纹绮履的履尖,轻轻踩在一块碎瓷片上,一身威势压下,刘来春竟有些分不清,这个男人与一个时辰前同村妇谈笑风生的青衣郎君,是否为同一个人。 不,他们当然是同一个人。 同样的胆大心细,同样的不顾后果……对待假扮成村妇的妖怪也是,对待他明显怀疑的他——刘来春也是。 刘来春霍地抬头,不知道是疯了还是明知后果却也铁了心的要硬刚,那张老脸冷笑连连:“大人心里的答案,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褚照眯眼。 刘来春道:“既然大人步步紧逼,非要将窗户纸戳破,将一切挑明,那大人可莫怪下官从未提醒过——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庆泽县的妖精鬼怪,远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探花郎可以动得了的!大人年纪轻轻,有大好的年华,又深受陛下宠信,何必要来踏庆泽县这一摊浑水呢?” 褚照笑:“庆泽县的妖精鬼怪,不是本县动得了的?” 他一笑,便似桃花绽放,灼灼其华,直让满屋生光。 “我倒不知,这庆泽县何时成了龙潭虎穴,竟能让你小小一个县丞,对着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妄称小小一个探花郎动不了庆泽县?” “刘县丞啊刘县丞,你这么自信,又是谁给你的底气呢?” “这庆泽县十五万百姓,难道在你刘来春眼里皆是蝼蚁猫狗,可以轻易践之踏之,根本不放在心上吗?” 刘来春被褚照猛然爆发的威势,震慑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但他很快又想起,褚照再威风又如何,他一个外乡人在他的地盘,就算是龙,不也得照样盘着? 何况他还不是龙呢! “随你怎么说,”刘来春轻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别说死的只是那么一个大榕村的百姓,就算是两个三个哪怕四个,又有何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侮辱了这句话。也就是我听到,若是让以往贯彻此言的圣贤听到,怕是要气活过来,拿起鞋底板,二话不说,打烂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老家伙的狗头。”褚照嗤笑。 “你!”刘来春又被激怒,“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你又能知道什么!” “本官是不知道,不过本官又知道,圣贤虽不在,闻圣贤之言的人还在。”褚照抬眼,嘴角是与妇人对话时如出一辙的温柔微笑。 他轻轻道:“本官并不介意替圣贤打烂你的狗头。” “你……”还未来得及放话,被褚照一招擒拿的刘来春就发出了一声痛呼,其手臂咔嚓一声竟是骨折。 “这还是开始。”褚照笑得和和气气,那双勾人的含情眼眼尾艳丽,妖异非常。 又是一声咔嚓,刘来春被迫跪在地上,冷汗淋淋。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从办公房传到衙门口,被崔师爷叫去巡逻,只是现在又绕回县衙的衙役们愣了愣,有人嘀咕:“这是做什么了,叫的那么惨?” 崔师爷不动声色:“一个时辰前,县太爷不刚抓了那个犯人回来?” 衙役们想想也对,崔师爷又笑眯眯地说:“多谢诸位允鹤跟随,在城里略转了一圈。眼下大人那怕是要我过去了,回头请诸位喝酒。” 衙役们假客气地推辞两声,便顺势答应下来,又被崔师爷三言两句,哄得继续上街巡逻“捉拿逃犯”。 崔师爷踏入办公房时,看到的就是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状若死狗的刘来春。 而他效忠的大人,慢条斯理地拿着一块手帕,擦着那一根根修长若竹的手指。 “大人。”崔师爷恭声道。 “做的不错。”褚照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其镜在路上有教你易容之术,不知郎溪学的怎么样了?” 郎溪,便是崔鹤的字。 崔师爷眼里浮现一丝笑意:“易容之术,怕是还要其镜来动一动手,但若是扮演吗……郎溪自认无人可认出。” “既然如此,刘家那破篓子就交给你了。“褚照回到太师椅坐下,淡淡抬眸,“除去明天升堂,我还要知道这狗东西到底是和妖精狼狈为奸,还是与京上的人有了勾结。你做的好,我自然会记你的功劳,日后庆泽县进行种种整顿,我也是要上报圣听的。” 他注视着崔鹤:“郎溪,你能力出众,越早脱身,越利于建功。” 崔师爷躬身领命。 …… “升堂!” “威——武——” 水火棍在地上有节律地敲打着,地面颤动,被捆缚住压在公堂上的妇人,也慢慢睁开了眼。 紧跟着,她浑身一抖,几欲晕倒。 两旁,是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这些放在平时会被她一口咬死的凡人,此刻站在公堂之上,就成了她不能轻易触犯的威严的存在。 堂上明镜高悬,一幅海水朝日图前,昨日还口口声声叫着“姐姐”的郎君,身穿官服,眼眸冷淡,坐于堂上。 背后,她灵敏的耳朵渐渐收集到许多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被久不开衙的衙门吸引,再然后被堂上那个道貌岸然的狗官吸引。每一道惊叹新来的县太爷的美貌的声音,都生生成了让妇人气吐血的一把刀。 他们都是眼瞎吗?看不出来这个狗官有多卑鄙无耻? “啪!” 惊堂木狠狠一敲,褚照高坐堂上,一身懒散尽数收起,眼角眉梢俱是威严:“狐鬼玉娘,五年前,你谋害大榕村村民李大柱性命,五年之后,你又试图置大榕村李老丈于死地,可有此事?” 玉娘跪在堂上,那惊堂木一敲,直让她的耳朵都似要炸开来。 如今听到褚照的话,她恨声道:“狗官!你有本事便堂堂正正与我一决高下,使那卑鄙手段,将我骗来于此,这便是你们朝廷之人的行事吗?” “大胆!”褚照又重重敲了一下惊堂木,颇觉上瘾,可惜现在在审案,他没法敲个够。 他冷冷注视玉娘:“你残害人命,本官抓你,那是替天行道。” 玉娘铁青了脸,眸光发寒,恨不得将褚照抽筋扒皮。 “狐鬼玉娘,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玉娘嘴角浮现诡谲的笑容,“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是狐鬼,又凭什么说是我残害人命!” 褚照平静道:“利阳渠。” 玉娘身形一抖。 他下令:“将刘来春带上来。” “刘来春?这不是咱们庆泽县的县丞吗?”百姓们窃窃私语。 “是县丞。他咋了?犯事了?” “好像是利阳渠,那渠丢在那五年都没修。” “我知道它!它最近传出鬼哭声,我们村的人没一个敢靠近那!” 刘来春被带了上来。他一上来,就呼天抢地:“大人,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人群骚动更大。 刘来春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泣不成声:“下官自知有罪,下官不该将利阳渠当儿戏,不该因忌惮狐鬼,就将可以便利三镇百姓的利阳渠丢在那五年不管,不该受了狐鬼的威胁,对大榕村无辜死去的李大柱不闻不问,让他蒙冤而死五年……” 旁边,玉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刘来春仍在那哭诉,并且一边哭一边忏悔。 哭到兴起,他甚至搬起巴掌掴自己的脸:“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大人!求求你别累及我的家人,一切都是小的和这狐鬼的错!都是小的鬼迷心窍,信了这狐鬼……” “你再胡咧咧几句老娘吃了你的心!”玉娘尖叫道。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无论是满脸震惊不忿的玉娘,还是哭哭啼啼的刘来春,都浑身抖了一下。 褚照面无表情,实际上嘴角快压不住弧度了。他疾言厉色:“大胆刘来春!你受狐鬼玉娘蒙蔽,欺上瞒下,延误水渠修建,间接害死大榕村百姓李大柱,后又惧怕狐鬼玉娘报复,掩盖李老丈撞鬼真相,种种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我认!”刘来春叩首。 “他说谎!”玉娘尖叫道,“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是了,你们官官相护,就是随便找个人当证人,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是不是?想要按头要我认下这罪名!我不认!” 褚照冷笑:“你说不认识刘来春,你便不认识刘来春了?据本官所知,你这狐鬼就住在水渠即将修筑到的小土坡上,难道不是你害死的李大柱,也不是你意图加害李老丈?” 玉娘眼睛猩红:“无论你这个狗官说什么,我都不认识这什么刘来春!一切都是你们栽赃陷害!” “好,那本官问你,你家住何处?”褚照唇角轻勾,知这小狐鬼已然上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6 果不其然,玉娘急欲证明自己和刘来春毫无关系,张口就答:“利阳渠即将修筑之处,现名老岳坡。” “五年前,利阳渠即将修筑到你家门口,你是否有因为不甘离开,心生歹意暗害李大柱,以此滋事,使利阳渠再不能修建?” “没有!利阳渠不能修建,难道不是李大柱死了的缘故,跟我玉娘有什么关系?” “空口无凭,你可知那李大柱是怎么死的!”褚照厉声道,“他心脏被剖,显然受了吃人心的妖怪所害!你这小小狐鬼,可敢对天发誓,你未曾吃那李大柱的心脏!” 玉娘脸刷一下白了。 “狐鬼玉娘,还不从实招来!”褚照喝道。 闻得此言,玉娘的胆气先泄了一半,她咬牙道:“便是我吃了又如何?人已经死了,我有何吃不得?但那李大柱,绝不是被我害死!” 褚照略眯了眯眼睛。 “你可有证据?” 玉娘暗骂狗官该死,可身在衙门之中,便天然被浩然正气震慑,无法动用妖力。不然,哪还容这个狗官在这里嚣张! 为免魂飞魄散,玉娘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并非害死李大柱之鬼。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我在发现刚死不久的李大柱之时,曾经看到有一绿光浮在李大柱的额头上。等我靠近,那绿光又没了。当时我只以为是我眼睛出了问题,现在想来,那绿光竟大为可疑!” “你放屁!”刘来春涨红脸,“人死,额头上怎么可能有绿光!定然是你这狐鬼妖言惑众!” 玉娘不甘示弱:“妖言惑众,也比你这个颠倒是非黑白的老瘪三强!” 褚照高坐堂上,冷眼观刘来春与玉娘对骂,心中不由得感慨崔鹤演技与口才。明明崔鹤所言,句句留有余地,偏偏句句踩人雷点,以至于玉娘无意识被言语套牢,一再被激说出线索。 世人皆以为人之皆死,便能令真相掩埋。却不知那些妖精鬼怪,也是能看见说出真相的。 端看你怎么诱导罢了。 就像现在,褚照只需要静静听着,便能从玉娘被激怒后说出来的一言一语中,分析提炼出他想要的信息。诚然,玉娘一家对于被迫搬走并不情愿,但害死李大柱的凶手并不是玉娘;甚至按照玉娘所说,她吃了人心之后,因害怕被抓获,并没有再出来为非作歹。 褚照没有全信。 他眼眸一抬,给崔鹤,也就是堂下跪着的刘来春,轻飘飘递了个眼色。 崔鹤当即明白,他高声喊道:“你这狐鬼好生奸邪狡猾,试问你吃了一次人心,如何不会去吃第二次人心?正因为你贪得无厌,时隔五年,才会忍不住再次犯案,意图吃下李老丈的心脏!若非邻里发现及时,恐怕就让你得逞了!” 聪明人啊。褚照眼里含笑。此一遭必须好好记崔郎溪一功! 玉娘气得脸色发白,可她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确又起了贪心。她眼眸阴寒:“就算我想对那老头下手又如何,且不说你们官府对待罪名向来是未遂从轻;你们朝廷,也管不到我们狐鬼头上!” “管不到?” 庆泽县县太爷褚照,蓦然发笑。 “本官身为庆泽县县令,只要你一日是庆泽县人士,本官便有一日管你的权力!” 玉娘呼吸一紧,死死盯着他:“你不过一区区凡人……” 褚照勾着唇角:“不劳你操心。本官还是有聘请和尚道士降妖除魔的权力的。” 他一拍惊堂木:“狐鬼玉娘,当堂招供,五年前生食人心,五年后又意欲对李老丈下手,虽未遂,其心可诛!现押下去,择日聘和尚道士,教她魂飞魄散!” 当即便有两个衙役出来,将恨不得将褚照生啖其肉的玉娘,给押回了牢里。 褚照又一拍惊堂木:“县丞刘来春,你对害死李大柱,又有何话好说!” 刘来春叫屈道:“大人,李大柱如何死的,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褚照皱眉,沉吟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来人,将刘来春先押下去,择日再审!” “——退堂!” 回到办公房,明直、其镜、影四,还有刘来春,哦不,是已经洗去易容的崔鹤崔郎溪,已经站在一旁侯着了。 至于真正的刘来春,早在他被褚照暴力打晕以后,就一直待在牢里。 “大人。”崔鹤拱手。 褚照微微颔首道:“今日做的不错。” “谢大人夸奖。”崔鹤笑道。 明直按捺不住地雀跃道:“少爷,你这一招可真够神的,明明人证物证屁个也没有,生生借着言语,就让那只狐鬼自己将自己所犯下的罪招供了出来!” “你也说了,是‘那只狐鬼’。” 褚照并未自满,相反,他的眉头为此微微皱起。 “与她同样是狐鬼,并且极有可能也参与了的还有三个。都说妖精鬼怪重情重义,我原以为他们在玉娘刚被抓的那天晚上不劫,在我审问玉娘时总会来劫人。却不想从头到尾,剩下那三个都没有出现。” 听到褚照的话,刚刚还一脸喜色的明直不说话了,更别说其他三个。 沉默一会,崔鹤打破寂静道:“大人不也说了,待县衙聘请了和尚道士,择日将那狐鬼魂飞魄散?若剩下那几只对玉娘看重,他们必然会在这段时间,前来劫狱!” 影四道:“少爷,让我去牢里看着。” “你的修为,要是能让你以一敌四,或者退一步以一敌三,我当时也不会选择用美人计,将狐鬼落单了来抓了。更别说让你一个人去牢里看着。” 影四面露羞愧之色,低着头:“是影四还不够努力。” 时隔多年,再次出卖自己色相用美人计抓妖的褚照揉了揉眉心,正要说什么,心中不合宜地想起一个人来,若是那人在…… 呸呸呸!他想这个干什么? 最好不在! 在还碍他眼睛! 想那个人还不如想燕赤霞,燕赤霞也很牛啊! “会不会是剩下那三个已经舍弃了玉娘?”其镜突然出声。 崔鹤闻言:“那便只能说明,玉娘在这个狐鬼害人的案子里,所起作用并不大。” 褚照道:“是与不是,试试就知道了。明直,你待会易容成我的模样,想办法引玉娘说出剩下那三个在这场案子里的关系。无论什么消息,都好。” “少爷我省得的。”明直道。 褚照又对崔鹤道:“郎溪,今日辛苦你了,你且下去好好休息。” “大人,刘来春那边……” “我心里有数。”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的边缘,“如他背后有人,今晚必会联系他。” 崔鹤还没来得及应诺,明直脑洞大开:“那万一刘来春背后的人决定舍弃刘来春这颗棋子呢?” 褚照笑:“如果真是这样,刘来春就可为我们所用了。” 褚照说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要知道他第一眼见那位刘县丞,就知道这人利益至上,不可能是什么赤胆忠心的存在。哪边对他有利,他就靠哪边。更别说,背后之人想让他死这样的情况了。 几人领了命令各自退下,就连其镜也要忙着暗中打探收集庆泽县关于各种妖精鬼怪的资料,办公房瞬间空荡荡起来。 褚照伸了个懒腰,僵了两三个时辰的身体终于松快了一点。 褚照啧了一声,这身体素质怎么还是那么弱。知道的知道他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只简单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兢兢业业去上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哪里虚呢。 好吧……确实虚。 趁着四下无人,褚照扭了扭腰,又抬胳膊抬腿,怪模怪样地学着老年人打太极拳。可惜没打两个招式,他就不记得该怎么打了。饶是如此,褚照自娱自乐得也很欢快。 能不欢快吗? 十数年寒窗苦读,终于金榜题名考了探花,虽说走马上任的速度快了些,但是—— 他离开父母、离开老师、还离开了圣人那个大boss的管教了啊! 只要他干得好,在任上咸鱼不是梦! 此时的褚照还没有想到,随着他之后越来越建设庆泽县,看着它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一点一点长大变好,那是没事也要整出事来。一开始只是为了令妖鬼不敢加害他考出来的官身,到最后,他却是心甘情愿,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咸鱼?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就比方说现在。本来还想偷懒睡个午觉,但想想庆泽县妖精鬼怪遍地走,治下百姓穷之又穷的情况,褚照又睡不下去了。 这时候他满脑子想的还是:阻拦他咸鱼的存在就应该消失。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县太爷,眼里满是对未来的野心勃勃。 “来人。将蒋典史请来。” 蒋四海的心中颇有些忐忑。 哪怕他再傻,目睹这两日来发生的种种,也明白褚照极不好对付。没看见盘踞县衙五年、都成为庆泽县名副其实的地头蛇的刘来春都倒了吗?他蒋四海有什么本事可以跟褚照掰手腕? 是有刘来春的那样的心机手腕,还是有刘来春神秘莫测的背景后台? 因此蒋四海进来,气势便弱:“大人,您有什么事要吩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7 褚照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儿,才扬起笑脸:“蒋典史说的哪里话,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们只不过是一同为了百姓们做事罢了。来来来,坐,坐。有些事儿我还得问问你。” 蒋四海连道不敢,最后还是褚照站起来,把他硬按下去的。 难为这个满身腱子肉的男人,在褚照这个“文弱书生”面前胆战心惊,如坐针毡。 “大人要问什么?”他不安道。 “别慌,蒋典史。”褚照笑眯眯的,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后者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手抖脚软,完全不敢接。 “不不不,大人,我不渴。”蒋四海结结巴巴道。 “你这样,倒显得我像一个吃人的妖魔。”褚照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没强求他一定要接过那杯茶。 蒋四海心道,难道你不是吃人的妖魔吗?刘来春之前那么横的一个主儿,这才两天,就被你折腾到了牢里,现在又背上了和妖精鬼怪勾结的罪名—— 才想到这,蒋四海便听褚照笑道:“蒋典史,你觉得,我们庆泽县还需要设置一个县丞吗?” 还需要设置一个县丞吗? 蒋四海背后的冷汗刷一下掉下来,他结结巴巴:“大,大人这是何意?” 褚照轻笑:“本官虽是第一次上任,却也熟读我大梁朝的律典——其中有一条,大意为若非实在繁忙,县衙不设县丞一职。如若本官没有记错,庆泽县开始有县丞,还是庆泽县是中等县那时候的事吧。” 蒋四海掐住手心,低着头:“大人好记性。” 褚照笑意一深:“而现在,庆泽县已经沦为下等县,刘来春又因与妖精鬼怪勾结,锒铛入狱。你觉得……还有设县丞的必要吗?” 自然——是没必要的。 可是。 “大人就不怕刘家的人报复吗?”蒋四海突然抬头道。 “嗯?”褚照挑眉。他还以为蒋四海会装“老实”装到底,这个时候就按捺不住了吗。 蒋四海粗声粗气道:“大人有没有想过,刘县丞的来路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如果朝廷没有人允许,庆泽县怎么可能空置县令一职长达五年?如果您有十足的把握让他无法起复,那也罢了。可如果您没有,小心您的家人朋友——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将最后一句话强调得特别清楚,在这空旷的办公房里,莫名添上一丝阴森。 换做别人,肯定会把蒋四海这番话当成恐吓,进而以为他是刘来春那一派的。但手中掌握着蒋四海的资料的褚照,可不会那么武断地下结论。 蒋四海成为典史,是两年前的事,彼时前一任典史暴毙,县衙查不出死因。 但褚照调了卷宗,玩味地发现前一任典史死亡时间,竟然与大榕村村民李大柱死亡的时间相近。而蒋四海此人,身为典史,掌缉盗、盘诘、监察、狱囚,在县令之位空悬时,明明可以与县丞分掌文武,却一直以来平平无奇,默默寡闻,甚至让人几乎想不到他的作用,只能在一些县衙小吏发牢骚的地方听到他的名字。 如果这人真蠢,他绝不可能在典史这个位置上坐的稳稳当当。这也意味着他不可能说出那么类似于恐吓的话。 那么……他这番话的意思就有待商榷了。 褚照仍保持着那副亲切的笑脸:“蒋典史是这么以为的?” 蒋四海挪了挪屁股,尽管他很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说,在这个顶头上司面前,他的压力极大。 “大人,下官仅是行劝诫之言。” 那双桃花眸亲切地盯着他,好像某种猛兽看似怜爱,实则压迫地盯着自己爪子里的兔子。蒋四海的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 “可惜——”那年轻官员蓦地轻笑出声。他一笑,整个沉重冷酷的氛围似乎松了一点。 但他的话,却半点没有让蒋四海放松的意思: “——他背靠大家族,我背靠朝廷。” 褚照微微眯眸,慵懒从容在眉间流转:“只看蒋典史,是选择大家族,还是选朝廷了。” 好一个褚照! 好一个褚定安! 蒋四海的心好像有火烧起来,褚照的话,令他振奋不已。五年,整整五年,前一任典史与刘来春针锋相对,后撞破李大柱死亡真相,暴毙身亡。他怕步前一任典史的后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被各路妖精鬼怪迫害…… “蒋典史,考虑如何了?”褚照含笑道。 蒋四海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向侧面走了一步,才抱拳道:“蒋四海,愿为大人牛马!” 他轻声:“很好。” 他起身:“蒋四海听令。” 蒋四海下意识就半跪在地上,尽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可观那位县太爷的坦然自若的情状,他又觉得自己应该跪下。 “你调集人手马上围住刘家,再去牢里,在刘来春的四周撒上糯米,然后往县城各个城门设置铜镜,命名四方……” 一连串的命令颁布下来,褚照唇角泛起冷笑。 “本官要那作恶的妖精鬼怪,今夜在县城无所遁形。” “是!” 入夜静悄。 刘来春在牢里来回踱步,眼睛频频望向外边。 正是初春,庆泽县的深夜自然还是冷的。牢中条件又艰苦,刘来春作威作福那么多年,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倏地,通向死牢这边的那扇门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 狱卒点头哈腰,在前边领路。刘来春好像有预感一般,双手抓着牢门,即使牢门上的木刺扎进手里,也无所谓。 “刘大人。” 不带起伏的声音响起。 哗啦。 戴着镣铐的刘来春惊喜不已:“大人!您来的正好!快把门打开,我们快走!” 想到什么,他眼里又迸出恨意:“只可恨,走之前,老夫不能亲手将那毛头小子手刃!” 对面的人并没有说话,只阴森森地盯着他。 刘来春隐约感觉出些不对劲,可他下意识不愿去想,只是手抓着木柱:“大人,快开门啊!” “开门……”那人阴森森地重复,“刘大人泄露了我们那么多秘密,竟然还想我们放你走不成?” “此话从何说起?”刘来春一惊。他自从被褚定安擒拿后,就一直被关在牢里,别说出去了,他一天下来就看到了狱卒!怎么泄露秘密? “还敢狡辩?”那人咬牙,“我主家对你不薄,你如此忘恩负义,实在该死!拿命来吧!” 说罢,黑袍下突然探出一只寒光利爪,就要往刘来春心口抓去! 刘来春瞳孔巨缩,生死的危机让他心脏骤停! 可就在这时,一只黑鹰突然从天窗扑下! 巨大的翅膀一扇,刘来春被一股巨风掀到了一边! 再一晃眼,那黑鹰已化作人形,和那黑袍人缠斗起来! “你是妖?!” 黑袍人眯眼,利爪探出的同时不忘问。 影四并不说话,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今晚势必要将黑袍人留下来的狠劲! 黑袍人与他争斗片刻,外面便传来了各种声音,见势不好,他心思电转,虚晃一招,便要逃走! 影四怎么可能让他跑了?他在原地站定,双目如剑般射向黑袍人,手上迅速结诀,刚结毕,牢里便突然刮起了狂风——大把的灰尘,连带着腐烂的稻草、吱吱叫的老鼠一起升起,黑袍人一时不察,迷了眼睛! “吱吱!” 一只老鼠被风卷着砸到黑袍人脸上! “可恶!” 黑袍人恼羞成怒地把老鼠从脸上抓下来,狠狠一捏,那只老鼠便没了气息! 他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事已至此,还不束手就擒吗?” 回廊处,那穿着青色官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修长的指骨上,握着一把折扇,气定神闲。 “就这?便想让我束手就擒?” 黑袍人冷笑,他右手拽着袍子一角狠狠一甩,就要将那股由影四引来的狂风刮向褚照! 褚照不闪不避,就静静地站在那,只慢悠悠递过来一个轻蔑的眼神,让人冷不丁的心脏便漏跳一拍! 黑袍人还没来得及想哪里不对,便蓦地气血上涌,喷出一口血来! 膝盖一软,全身难支地跪倒在地,“不,不可能……” 倏然意识到什么,他瞳孔一缩,死死盯着回廊那道身影:“……好阴狠的心思!你早在这里布下了阵法不是!狗官!你也不怕你自己那边的妖误入了阵法,他的妖气可比我更加明显!而且还是他先动的!” 黑袍人想到这个就生气,他万万没想到,那狗官身边 有妖也就罢了,关键还为了抓他,一点也不顾及那只妖的妖气也可以触动阵法。 如若不然,他刚刚也不敢掉以轻心施展法术! 影四将狂风停住,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傻,别把其他妖也想的那么傻!” 黑袍人被他气的气血再次上涌,嘴角溢出血来。 褚照确认安全,才笑呵呵地走上前:“这怎么能叫阴狠呢?本县不过是为了逮人,哦不,逮妖,身不由己,方略施小计罢了。” “卑鄙!无耻!”黑袍人怒骂。 褚照被骂倒还是其次,主要是看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嘴里不断流出来的血,就免不了一阵嫌弃。 闲话少说,他挥手:“押下去,看牢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8 影四抱拳,随后进入阵法。黑袍人努力睁眼,事到如今他也隐约明白过来,这个阵法并不是启动了便“只进不出”的死阵。 只可惜,还没等他看清那只黑鹰到底是如何进入阵法的,他就身形一化,竟是被这阵法直接打回了原型! “就这货色,居然还是头狼?”褚照往地上打量了一眼,又是一阵嫌弃。 影四提了黑狼的脖子:“大人,这阵法……” “收起来吧。”褚照背着手,“他们见不着人,自会明白人已经被我们拿下来了。” 说到这儿,褚照又忍不住叹气:“维持阵法运转的灵珠可不算多,要是那些得道的高僧仙道再多一些就好了。” “得道的高僧仙道毕竟是少数,如慧提大师那般能凝练出灵珠的更是少之又少。”影四顿了一下,忍不住劝道,“大人虽然从慧提大师那里得来不少灵珠,但也要省着些用。小的听当地的百姓说,这里的妖精鬼怪可不在少数。尤其您……” 褚照自然知道影四在担忧什么,他点头:“我知了。” 影四松了口气,提着那匹黑狼就出去了。整间大牢,一下空落落的,除去一地的狼藉还有被单独关押在刘来春,便是褚照了。 刘来春自看到黑袍人被拿下的场景后,便一直缩在角落,一声也不吭。 褚照信步走到牢门前:“刘来春,你还不肯招吗?” 他笑吟吟地将折扇往手上一打:“你可也瞧见了,他们就算来了,也丝毫没有要救你的意思,反而打算杀人灭口。你就这么甘心为他们去死?倒不如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县,本县兴许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刘来春紧闭双眼,似是置若罔闻。 可褚照在外边看得分明,刘来春的眼皮不断颤动,他的心并非毫无波澜。 “你可想清楚了,说与不说,俱在你的一念之间。你倒没什么,可你的老母妻儿,却都是指望着你说些什么,好救他们一命的。有话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忠心为那群人卖命,他们可会放过你、放过你的家人?” 褚照似笑非笑。 刘来春眼皮颤动得更剧烈了,心绪越发不平静。 他要耗,褚照自然也跟着他耗。左右他时间多,浪费这点时间他还是不惧的。 他不惧,刘来春却是惧的。黑袍人来杀他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若不是那只黑鹰突然出现,恐怕他早就魂归地府。 本就对那群人生出无限的怨言,褚照有意无意点明的“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更让他焦虑难安。 越想,屁股越似着了火,刘来春怎么也稳定不下思绪。 “就是可怜了你的老母妻儿了……”褚照还在那里感慨,“今晚事多,衙门估计抽不出太多人手,放到你们刘家去。那群人派了一匹狼来杀你,也不知道会派什么,赶到你们刘家……” 刘来春终于稳不住:“我说了,你能保他们命吗!” 他的嗓音沙哑无比,仿佛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褚照掀起眼皮,懒散地说,“你要是说到了重点呢,那本县就派多些人手;你要是东拉西扯,总也说不到本县心口上呢,那就只好……” 他摊手,似笑非笑:“听天由命了。” … … “大人。” 看到县令信步走出来,守在门口的牢头连忙行礼。 褚照看着小桌上的油灯,眯了眯眼睛:“看好,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衙役领命,又忍不住问:“大人,张大鲁怎么处置?” “与妖勾连,就算不死,也要发配他去矿山做个二十年苦力。”褚照面无表情,“待事了了,便送他上路吧。” 也就是说现在依然是关押着。 褚照的心境并不平静,或者说,从刘来春开始招认起,他的心境便没有平静过。原以为自己查的不过是大榕村的案子,却没想到他那出诡诈的让玉娘招认的法子,一不小心让背后人误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案件勾扯出了更多东西。 庆泽县妖精鬼怪盘踞并非一日之寒,大榕村狐鬼一案也并非解决了那狐鬼便能解决,那利阳渠停修也大有玄机。可惜刘来春在他们那只是个喽啰,所知道的也只是利阳渠那一段地方,对那群人来说十分重要罢了…… “大人——” 远远的,就见明直喜气洋洋提着下裳一路小跑过来。 褚照被打断思绪,正是不悦的时候,掀起眼皮,就听明直拍马屁说:“大人,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您说那群狐鬼必定会来救玉娘!他们果然来了!从大到小,从老到幼,一共七只狐妖,眼下全让我们抓着了!” 听到狐妖都抓住了,褚照稍微消了点气,“嗯”了一声:“蒋典史那边,可有动静?” 明直道:“这倒没听说。影四不是已经把那头狼抓了吗?何况蒋典史带人在刘家亲自守着,想来刘家那边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明直其实更想说,要是啥都指望着他们少爷带来的人,那要这整个庆泽县的衙役们有何用? 但明直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没什么用。衙役们是能像影四那样捉妖呢,还是能像他和其镜一样在碰上妖时还能用武艺勉强保全自己呢? 不过是一群普通人,要他们捉妖也太为难人,他们该干的活,是跟妖不沾边的活。 特意收拾出来,拿来单独收押各种妖精鬼怪的大牢——眼下关着的除了玉娘一家,便是黑狼了。崔鹤也在那里。听到褚照来了,崔鹤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大人,玉娘一家已经全部交代了。” 褚照在桌边坐下,明直连忙倒茶。 崔师爷细细将玉娘一家所犯的种种事全部交代来,包括但不限于玉娘吃了李大柱心肝的事。真要算来,这一家在庆泽县没有县令的五年里,就间断着吃了十七八人的心肝了。两厢对比,偷吃百姓家里的鸡鸭鹅那简直是小事。 崔师爷要认真说的是大榕村李老丈的事,他低声说:“大人,我问出来的情况似乎不太好。那狐鬼玉娘说她时隔五年,之所以也想吃李老丈的心肝,是因为她听说李老丈误食了一只大妖千方百计想要的一枚果子。据传那果子吃了可以长妖二十年修为。玉娘贪利,便想着吃了李老丈的心肝,哪怕没有二十年,十年也是好的……” 褚照眉眼动了动:“那她又是怎么没有吃掉李老丈的心肝的呢?” “玉娘说她也不知,只知道她要挖李老丈心肝的时候,突然凭空降下一道雷霆来,她吓了一跳,便逃了。” 听了崔鹤的话,褚照轻轻将茶杯放下:“这么说,她没有得手,是那道雷霆的缘故?” 他敛眉思索片刻,拍了板:“明日将大榕村李老丈带来。本县有话要问他。” 他叮嘱:“此事悄悄的。不要让人知道。” “是。”崔师爷躬身。 “对了,附近的和尚道士打探的怎么样了?”褚照又想起来。 “这个是其镜在办的。他还没有回来。”明直道。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褚照站起来,“天不早了。都回去好好休整一下吧。接下来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午间的阳光似雪,扬扬洒洒,挥落在庆泽县城。 要说这庆泽县,从天空俯瞰下去,简直四面俱被翠山包围,只隐约可见几条路幽幽延伸出去。 偏也是真偏,富也是真富。 可惜妖鬼作乱太多,好好的中县,硬生生掉到了下县。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娱乐,啊呸,应酬场所依然一样不落就是了。 庆泽县最大的戏楼满春楼。 还未临近,便能听到锣鼓喧天的一阵热闹。花旦咿咿呀呀,声音曼妙如春,只细细一听,便能听出这戏唱的正是近来极轰动的《牡丹亭梦》。 “褚大人请,请。”三个员外郎脸上都堆着笑。 “王员外、张员外、吴员外都请。” 刚悄悄见过李老丈,却一无所获的褚照,似乎没察觉这三条地头蛇的讨好,只随口应付了一声,便一合扇,率先往戏楼进去。 三个员外面面相觑了一刻,察觉到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心情不佳。 其中一个嘴上两条小胡须,满脸精明相的男人,也就是张员外,最先反应过来跟上去。 褚照长腿,步子又迈得又大又快。张员外不得不小跑一会才追上。待要到褚照身边,他才慢慢放下速度,身子只略后褚照半步。 “大人,”张员外笑容满面,“草民们已经在满春楼订下了最好的包厢。大人不妨赏光,到草民们订好的包厢歇息片刻。您来庆泽县可巧,眼下这戏班子,正是现在整个青州城最有名的戏班子。这《牡丹亭梦》倒也罢了,他们唱的《长生殿》,可是这个。” 褚照瞥了一眼他竖起的大拇指,哼了一声:“本县所知道的将《长生殿》唱的最好的,是曾经给洛王爷贺寿的沁兰班。这小小青州城里的戏班子,再怎么好,难道能比沁兰班唱的更好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9 那沁兰班,早在三年前为洛王爷唱了一出《长生殿》,名头便响彻了天南地北。 别的不说,现如今,谁人不知旦角李小玉扮演的贵妃酡颜迷醉,令人见之即为之倾倒? 其容姿、音色之妙人、动人,只简简单单一折《贵妃醉酒》,便足以轰动整个洛州城! 张员外的商路广阔,自然对那摘了梨园最高枝的沁兰班有所耳闻。 眼下听到褚照的话,他更加不敢夸张,连忙打嘴赔笑道:“瞧草民这眼界,殊不知自个儿是井底的那只蛙——长在青州城,没什么见识,还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这一番话,倒是让新来的县太爷终于正眼瞧了他。 那双似笑非笑含情目上下扫了他一回:“你倒是会说话。那今儿怎么安排,就你在旁边跟本县说个明白吧。” “哪里哪里,能为父母大人做些什么,实乃草民之幸。”张员外的腰弯的更低了。 纵然如此卑下,他依然能感到自己的后背被王员外和吴员外两个人盯得要射穿四个洞。 羡慕吧? 嫉妒吧? 谁让你们两个没有我张金鸣机灵。落后于我们张家,那也是活该! “包厢在哪,带路。” 褚照可不耐烦他们的眉眼官司。本来这种新官上任,需传见当地有名乡绅的事就让他够烦躁了,这伙人居然还在这里磨叽一磨叽二。知不知道他时间宝贵,一堆陈年旧案还等着他去审呢。别的不说,牢里的那匹狼还等着他提出去审一回。 ——李老丈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令这个已让褚照隐隐察觉背后不简单的案件陷入了僵局。如果可以,他还想去利阳渠探个究竟。 张员外毕恭毕敬,引着褚照上了楼梯。 一楼的戏台上,书生柳梦梅正念着“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的名句,端的是柳思倦语,切切幽情,令人心折。 彼时,一阵料峭的风从楼外吹来,褚照正要继续往三楼去。 转角间,余光却瞧见二楼一雅间的帷幔,被风吹得飘拂起又落下。 他要上楼的步履一停。 “大人怎么了?”王员外和吴员外不知所以,争相关切。 “似是瞧见了一故人。”褚照眯了眯眼睛。 可是——没那么巧吧? 他来庆泽县是为了上任,那人来庆泽县是为了什么? 褚照突然有些烦躁。那帷幔落得实在太快,快的让他不能分清那根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到底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一把。 而那时见,离如今又实在相隔的太远…… 耳边,传来张员外小心翼翼的打探:“既是故人,大人要去见见吗?” “不见。” 褚照回神,却将手上那一把折扇重重打开。 想了想,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他哼了一声,又加了句:“是不是都不确定,又何必去扰人清闲?” 只是褚照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这句话时在暗暗磨牙。 张员外、王员外和吴员外:“……” 难道是非善的故人? 他们在私底下各自猜测起来。他们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在圣上面前可很有脸面,说是七品的小芝麻官,可别说知州了,就算是知府来了,也要给他们县太爷几分薄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故人,能让县太爷这样不高兴。 四人上楼。褚照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上楼时,那一层帷幔薄纱,被那柄让他直疑遇见故人的长剑的剑柄,轻轻巧巧挑开。 那一双不带感情的烟墨眸子,默默无语地看着他气冲冲上楼的背影。 因着这一变故,褚照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了。面对一包厢早在这里恭候,看到他来便连忙起身相迎的大小乡绅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就连圆滑世故的张员外都被他找了个由头喷了一顿。 张员外敢怒不敢言,谁让他有所求。在未达目的之前,他是不会跟褚照硬碰硬的。 只是这样一来,包括张员外在内的王员外和吴员外,都明白了二楼雅间的那个“故人”对褚照的影响有多大。 褚照自己也明白。 比如现在,他压根就听不进去这一屋子的人对他的拼命暗示,如果他肯把新发现的那条玉石矿给他们承包的话,就给他多少多少好处。当然了,即使他心情好,这些话他也同样听不进去。关于玉石矿承包,他有另外的想法。 左右都没准备这么轻易给他们,褚照理直气壮地一边敷衍他们,一边开起了小差。 他越想越觉得刚刚在二楼看到的那把长剑就是他熟悉的那一把。能这么清楚地记住一个只见了一次的人所佩的佩剑,除了那把长剑自身的因素,最重要的还是长剑主人本身! 她竟然说他生的不好看! 什么眼神啊? 爹妈生她时生早了没发育好,眼睛长瘸了是吧? 褚照平生最不能忍的一件事就是有人说他脸不好看!再加上那次见面实在不算特别愉快,是以,他只要一看到那把长剑,就忍不住拳头紧握。 呸!仗着自己是慧提大师的故友,居然敢对他的脸出言不逊!气死他了! 褚照选择性地忽视在他得知那人是慧提大师好友之前,她便毫无所谓地说了十分冒犯他的话。 这股经年之后再次升腾起来的气怒,一直回到县衙还没有消完。褚照独自坐在后衙冷静一会,没一下就后悔了,自己怎么犟着不去看看那雅间里坐着的,到底是不是她? 莫名其妙的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 思来想去,他叩了叩桌面,扬声:“来人!” 在外边守着的衙役连忙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褚照看了看他:“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衙役低眉顺眼:“回大人,小人卢谷忠。” “卢谷忠……本县记得你是卢家村人氏?”褚照很快就从脑海里找到了关于他的信息。 “大人好记性!” 褚照扯了扯嘴角:“我这里有个活给你,办好了本县重重有赏。你去满春楼,好好打探清楚,今日下午的时候,二楼雅间是不是有个佩剑的女冠在那里听戏。将她来这的目的,眼下的落脚处都打探明白。” “是!” 卢谷忠出去了。褚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安慰自己就算是也没关系,既然她来了他的地盘,岂有不让他尽地主之谊的道理? ——降妖除魔乃道家天职,庆泽县妖精鬼怪众多,刚好可以让她发光发热! 想到这里,褚照唇角忍不住高高上扬。 已经对可以坑到那人的场面喜闻乐见了。 手上公文处理的越来越快,直到崔鹤进来,躬身对他说:“大人。据刘来春佐认,那匹狼诨号黑旋风,他在庆泽县行事,素来是与他接头的。可惜黑旋风骨头至今硬的很,不肯将他背后的人招出来。” 褚照搁了毛笔:“可用刑了?” “未有大人吩咐,刑房不敢妄动。” 褚照“嗯”了一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太乐意动刑的。倒不是仁慈,只是觉得还没有到那地步。只会用大刑拷问犯人的官可不是什么好官。至少不是他想当的那种官。 不当官也就罢了,当了官,就要负好那责任。不然他受官身庇护,不免问心有愧。 “既然他不肯招认,便冷他个几天再说。你先将手上的事务都处理好,过几天跟本县下乡。” 已是春耕季节,作为县令,除了审案,劝课农桑也是十分重要的。甚至其重要性还要排在案子前面。而褚照除了下乡劝课农桑,还准备看看除了新发现的那条玉石矿,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有益庆泽县的民生。 至于那匹狼…… 褚照磨了磨牙,且让他再快活几天。 崔师爷应了,又问:“大人决定拿刘来春怎么办呢?” 褚照皱了皱眉。 崔师爷见状,道:“刘来春虽将其罪责交代完毕,但此人与庆泽县的种种异状牵连甚广。大人不妨先不上报州府,而是将一切都调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决定。”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褚照听懂了崔师爷的言外之意,略眯眼眸,“让底下人招子也放仔细了,别让他不明不白死了。” 崔师爷笑着应下。 卢谷忠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浑身软的像是中了说书先生口中的软筋散。环顾四周,天已经黑了。但是看不到星星。 黑茫茫的一片,又是野外,让他心中恐慌不已。 他记得他奉新来的县太爷的命令,去满春楼调查那名佩剑的女道。在得知确有其人,又有茶客说她往县城外去了之后,他追出县城。只是再问沿路过往的百姓,都对这个人没印象了。 反正都出了城,他想着卢家村的脚程也不远了,便回家了一趟。吃了碗面条填肚子,再出来,再出来…… 卢谷忠使劲敲着自己的头,再之后,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出来了又干了什么? 怎么会在荒郊野外醒过来? 醒来时天还黑了? 一阵阴风刮过,卢谷忠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盯着他一样。不敢多耽搁,他拔腿就跑。 “呼——呼——” 风刮过地上的野草,刮过枝叶繁多的树冠,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狐鬼嬉笑。 “嘻——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10 卢谷忠越跑越害怕,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尤其在他发现不管怎么跑,最后都跑回原地的时候,他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不……不……怎么会找不到路,怎么会找不到……” “嘻——嘻——”狐鬼的嬉笑远远环绕,精魅,令人毛骨悚然。 卢谷忠全身都抖起来。 “不!不要!” 他尖叫。 求生的欲望,迫使他又爆发出一股力量,连滚带爬,继续往前跑。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这次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他拼命往前跑,终于远远地看见一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地挂在屋檐下。 奇怪的是,在他看到那盏红灯笼的时候,耳畔那萦绕不去的狐鬼笑声顿时烟消云散。 卢谷忠顾不得奇怪,他只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终于跑到红灯笼前,只见灯光映着一旁的招牌,卢谷忠认得里面一个“酒”字,想来是一座供过往客沽酒的酒肆。不敢犹豫,他不断敲门:“开门!开门!”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里面有了动静。 下了木栓,然后“吱呀——”一声,木门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来。 卢谷忠强作镇定:“老公公可是这家酒肆的主人家?” 老头眯眼看了他一会,直把卢谷忠看的心底发毛了,才慢吞吞说:“差爷,此时不沽酒。” 卢谷忠不知怎的松了口气,衙役身上独有的蛮横气又上来了。他挥手:“去去去,谁要沽酒。我今儿要在你家借宿一晚,快让我进去!” 老头这才把木门又打开了一点,让衙役进来。 卢谷忠走进来才发现,这家酒肆在外面看着不大,实际上内部空间还不错。两层的小楼,木制的栏杆上还雕花刻纹。 “差爷可要吃点什么?”老头关了门,又给门重新上了木栓,转过来问。 卢谷忠被老头那么一说,才发现自己饿了。先前在家里吃的那碗面最多只能算是点心,眼下肚子早已空空,只是之前太过害怕才忘了。 他一挥手:“随便来点什么吧。”说着,就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了。 老头还未说话,门帘后边走出一个姿容俏丽的三十妇人来,笑容满面道:“那便给差役大哥来一盘馒头,再上两碟我们家自制的腌菜如何?” 卢谷忠瞧见那妇人,衣裳显然是刚披上的,隐隐能看见里面雪白的肌肤。眼睛一直,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 “好,好啊。” 妇人掩面娇笑,回身进了厨房。卢谷忠看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 老头不知何时提了一壶酒来,在卢谷忠旁边坐下:“这么晚了,大人上官怎么还让大人您出来办差?” 说到这个卢谷忠就生气,能不生气吗?他到现在还在对刚才的遭遇又惊又怕。如果不是县太爷非要他去调查那什么女道,他现在应该安安稳稳在县衙里才对! 于是卢谷忠便向老头诉起苦来。老头也很义愤填膺地听着,一面听,一面给卢谷忠敬酒。 卢谷忠也不觉得奇怪,他们这些衙役,平素办差,便是勒索惯人了的。面对老头的敬酒,也只以为他在尽力讨好他,将近来县衙的事抖落了多少都不知道。 几杯酒落肚,他自以为更熟了,便悄声向老头打探起那姿容俏丽的妇人。 老头捻须,笑而不语。 卢谷忠费心思打探几句也不见回应后,悻悻不说话了。这时老头表示自己不胜酒力,再加上年纪大了觉多,告罪回房。独留下卢谷忠闷闷不乐。 馒头的热气从门帘后远远传来,直钻人鼻子。 卢谷忠又喝了几杯酒,面红耳热,不断往门帘里看去。 左等右等也不见馒头和小菜端上来后,他饿的眼晕,便摇摇晃晃站起来,竟是径往厨房去了。 “还、还没有好吗?” 他掀开门帘,一眼就看见那衣衫半乱的妇人正在炉灶下退火。许是因为热,她的衣襟更加敞开了些。卢谷忠只瞅了那么一瞅,便挪不开眼了。 他咽了咽口水,快步上前,用手去拢那俏丽妇人的衣襟。 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美妇惊呼:“差役大哥……” 衙役徉怒:“你在这里热馒头,左热右热也没有热好,我过来看看。” 美妇娇娇地瞪了他一眼,嗔怒:“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来看馒头有没有热好的吗?” 卢谷忠被那一瞪,越发心猿意马。嘴上说着颠三倒四的话,要帮美妇退炉灶里的火,手却没规矩地在妇人身上动起来。 俏丽妇人要推他,口里说着:“这样不好,我良人还在里面呢。” “管他好不好。好嫂嫂,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俏丽妇人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红光,声音却越发轻柔起来,“差役大哥要奴家……” “怎么可怜你呢?” …… 俏丽妇人起来,拢了拢衣裳。 而地上,赤条条的衙役早已人事不知不说,心口还破开了一个大洞。底下更是被蹂躏得脏污不已。放到现代,那必须重重马赛克叠加。 门外“笃笃”两声。 俏丽妇人没好气地说:“只是门帘而已,装什么样子?” 原先那老头这才笑眯眯进来:“死了?” 俏丽妇人心情极好:“当然死了。” 想到什么,她警惕说:“那颗心是我的!你之前拿酒套话,已经从他嘴里知道了不少衙门里的事!可不许再跟我抢那副心肝!” 老头心想,谁要跟你抢,那心肝送他吃他都不屑得去吃,也就你们这群乡野里的妖怪当成宝。 俏丽妇人这才放下心来,哼哼地靠在灶台上:“也不是我说,这世上的绣花枕头可越来越多了。空长了一张脸,却没什么用处。才玩了一下,就死了。唉。也不知那县太爷的滋味怎么样。你跟这个绣花针说话的时候我可听见了,那人生的比妖精还要媚人呢。” 说到这儿,俏丽妇人掩唇又笑了一声:“若他真的生的有那么美,哪怕他比这绣花针还不行,奴家也不会介意的。至少在奴家找到正式伴侣之前,我不会杀了他。” 老头:“……” 你一只小小妖精,是怎么敢打上朝廷命官的主意的?不知所畏! “别胡说了。天马上要亮了,我们快走吧。” 听到老头那么说,俏丽妇人这才正色起来。老头往外面看了一眼,随后拿出一只葫芦。他将葫芦往上一抛,整座酒肆连带着俏丽妇人和老头他自己,都开始虚化了。 三秒后,即将天亮的天空下,只留下一具肮脏不能入人眼的男尸。 再一看周边环境,若是那色心上头的卢谷忠还活着,必然会惊恐地发现,他依然在他当时醒来的原地,根本没有挪动分毫。可惜,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破开的胸膛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没一会,就染红了一片地面。 …… “这人怎么死成这副德行……” “怕是撞了某只狐妖吧……” “心都给挖了,也不知道是精.尽.人.亡了还是被人挖了心死掉的……” …… 过往的庆泽县百姓们显然对此八卦十分感兴趣,远远围在周围指指点点。衙役们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人挤人的景象。 “别挤啊!” 最近的在桐花村村口卖猪肉的屠户,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人硬挤,他不满地大喝了一声。 结果转头一看,竟然是衙役! 他吓了一跳,所幸为首的衙役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往更里面挤去。屠户不敢吱声,默默往后退去,退到人群中间,只希望那个衙役不要记住他。 没一会,早上起猛了,听到治下又出了个惨案的褚照,带着蒋典史和自个的小厮明直赶到了。 “都让让,让开。” 人群见是官,连忙让出一条道来。衙役们正在搜集各种信息和证据,仵作也早早在那里检查尸体了。 褚照看到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脚步先是迟疑地一顿:“这人怎么死成这个样子?” 百姓们本来就对这个面若好女的县太爷好奇不已,审狐鬼玉娘一案时更是纷纷围观过,打心里觉得这个县太爷不严苛,亲人得很。 此时听到县太爷惊疑,他们立即争先恐后地说:“谁说不是呢?死成这么个惨样,爹妈知道心痛死了。” “心痛啥啊。荒郊野外还敢跟人苟合,本来就不要命了,死了不是活该?”也有人撇嘴。 蒋典史看着乱糟糟的场面,皱眉,正要按刀让这些百姓退开,他新认可的县太爷就很好奇地问:“他是和人在荒郊野外苟合死的啊?” 蒋典史:“……” 明直捂脸:“……” 很绝望。 他努力阻止过了,但是还是没能拉住他家少爷。 县太爷要听八卦,百姓们岂有不讲之理?于是场面更加热闹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将早上最早出门的卖豆腐的张家大郎挑担时碰见尸体,越来越多人发现这具死相颇为凄惨的尸体等种种情形,还有他们对尸体各自的猜测说给县太爷听。 褚照啧啧一会,又问:“那那个张家大郎呢?” “吓破胆了,脚一滑,估摸着是骨折了。现在应该在城北老大夫那里看腿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11 褚照点了点头,叫一个衙役去问话。他自己走到尸体旁边,心里有些嫌弃。 得是脑子多不清醒,才会在荒郊野外还想着跟人瑟瑟啊?也不看自己有几条命可以霍霍。 仵作检查完,对着褚照回禀:”大人,此人已经死了约摸两个时辰。据小的查探,死者死前便精气耗尽,心脏也是那时剖出来的。瞧那形状,狐妖作怪无疑。” 不比外边那群没见识的家伙,庆泽县闹妖闹鬼那可是出了名的。仵作身在其中,又因行业缘故,耳濡目染,比之寻常百姓自然又懂得许多。因而他很快就看出来。 褚照眨了眨眼睛:“活生生剖出来的?” 仵作点头。 早先搜集信息的衙役也走过来禀报:“大人,查出来了,此人乃卢家村人氏。小的派人去他家里问话,他家里人都说此人因为办公差回家了一趟,但吃了碗面就走了。这事他邻居也可以作证。” 褚照愣了愣:“卢家村?” 衙役低头应了声“是”,又弱弱说:“大人不记得了?死者是卢谷忠啊!” 压根没记住人脸的褚照,半晌不语。 明直也是知道褚照让人出去打探是不是那人来了庆泽县的事的,他还不开心了一回,想为什么少爷不派他去。现在想想,哎哟,幸好他没去! 明直凑到褚照面前:“大人,要不去问问那位……” 褚照也是那么想的,到底卢谷忠是在办公差的时候死的。而且那人……虽然他看不惯她,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本事,那可是年纪轻轻就有了她自个道号的尊者! 可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她人在哪啊。 而且当时在雅间里坐着的,到底是不是她,都不一定呢。 褚照左思右想,招招手,明直凑的更近了。 只听他家少爷小声又小声地问:“你说,我让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喊她的道号,骂她妖道,她听到了会来吗?” 褚照想的很美,这样又能以牙还牙气到她,又能把她找出来,一举两得。 明直:“……”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 褚照很不满意:”问你话呢!” “不、不是,少爷……”明直惊恐得连在外人面前应该喊大人都忘了,他结结巴巴。 看着整个都怂了的明直,褚照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睁着眼睛:“哎。说起来,自从平阳县一别,我还挺想她的。气人是气人了一点,可是有忙她是真帮啊!” “是吗?”嗓音清清冷冷,有若天山之寒。 褚照心里叫苦,果然是她!还倒霉催的让她听见他说她坏话了! 头却缓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扭着,在眼帘映入一道白衣逍遥,腰间佩剑的高挺身影时,他脸上迸发出惊喜:“岑元子!果然是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褚照顶着一张笑容灿烂的脸:“你怎么到庆泽县来了?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前些年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可是你远游不定,就算写了也不知道寄到哪。今天突然看到你——所谓他乡遇故知,真的太让我欢喜了!” 岑元子,即纪岑,字岭寒,听了褚照的话,眉头也未曾动一下。 她只是漠然站在那:“听到这里死了个人,我过来瞧瞧。” 褚照立即又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是啊。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死的。唉。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碰上了这种跟妖精鬼怪沾边的事,我们区区凡人,又怎么想得通呢?” 褚照边说边偷眼去看她,可惜对方眉眼依然稀松平淡,一点也不为所动。 暗示的不行,那就来明示。 褚照热泪盈眶地一把抓住她……袖子,声泪俱下:“岑元子,你来的正好。本县肉体凡胎,能力不足,无法在妖精鬼怪的侵袭下庇佑自己的子民。” “这一县的百姓,旦夕安危,就全靠你了啊!” 纪岑无言地看着他拽自己袖子的手。 褚照装傻,不放开。 “我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纪岑终于蹙眉。言下之意,你拽着我袖子不放也没用。 “能帮一点也是一点啊。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且,而且我除了找你帮忙也不知道找谁了。” 褚照抬眸,眼眶微红,恍然若桃花瓣上着了一丝轻渺的雾水,又艳又惹人怜。 美吗? 美死你! 他心里哼哼。 纪岑蹙眉看着他,褚照也没有回避,依然楚楚可怜地回望。 你看我。 看我。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你真的忍心不帮我吗? 纪岑有没有被那张脸心软到,没人知道,倒是周围人都忍不住心软了。他们又呆又惊艳地看着褚照,好久才从脑海里想起一句话,那京上的传言果然没错,他们这位县太爷,可真的…… 太好看了。 蒋典史却左感觉右感觉不对劲,甚至心里毛毛的。 在他印象里,县太爷虽然好看,但是他应该,至少也应该是恃美行凶的那类人;事实上这位县太爷在庆泽县的行事也是如此,跋扈骄傲,肆意得很。怎么突然就…… 一旁,明直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有些沉痛,又有些怅然:“正常。少爷显然不肯服输呢。” 不肯服输? 蒋典史一头雾水。 他看向那个佩剑的白衣女子,清然卓然,站在那儿便是一片闲适。心里纳闷,莫非县太爷是不高兴县里出了一个跟他一样好看出众的人? 这叫怎么个事? 大老爷们能看就行,怎么还跟姑娘家比起美来了? 褚照感觉自己眼睛都要酸了,忍不住要眨眼了,可是纪岑还是无动于衷。 没眼光!! 褚照心里咆哮,却也不得不泄气地松开。 若是一直抓着一个女郎的袖子,哪怕他自问问心无愧,只是想抓个免费道士来给自己做苦力,外面的传言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的。 “不帮就不帮……”他嘟嘟囔囔,“我自己想办法。” 纪岑“嗯”了一声。 褚照:“……”我,我忍! 卢谷忠的尸体收敛完毕,褚照便让其家人将人抬回去了。他自个又不辞辛苦地跑到药铺,看摔断腿的张大郎。不过去了也搜集不到多少信息,早在那里问话的衙役早就将张大郎知道的东西,问的一清二楚。 跑了一天都一无所获,哪怕褚照知道这就是查案的常态,也忍不住烦躁。 回到县衙,还没进门,就看到堂而皇之坐在他位置上的纪岑,褚照就忍不住阴阳怪气:“哟,岑元子不是打算不管吗?怎么坐在本县的位置上啊。知不知道您坐了这个位置,就得担起这个位置的责任来啊。” 见纪岑半点反应也没有,他又骂守门的衙役:“怎么看门的!本县的座位就让她随便坐了?” 守门的衙役也很无辜:“大人,她说您会希望她坐在那里的。” 褚照一噎。 磨牙,放过可怜的小衙役,大步进门。 “你坐在这干什么?” 纪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双烟墨眸子不含情绪:“生气了?” 褚照重重“哼”了一声:“这是朝廷命官的位置!你一个身上一没功名二没爵位的白身坐在这里,你自己问问自己合适吗?” 明直连忙在旁边找补:“我们少爷的意思是,这种事咱们自己人知道还好,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坐的人,可是要被打板子的!” 褚照昂着下巴。 纪岑似乎对很多事情都充耳不闻,就更谈不上生气了。她点了点桌上的公文:“这是你处理的?” “不然还有谁?” 纪岑颔首:“比前些年长进了些。” 褚照脸忍不住一黑,总觉得纪岑那么说,他莫名矮她一辈似的。 纪岑站起来:“我住哪?” 褚照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瞪着她:“你还想让我给你安排住宿?”多大脸啊! 骂他不够,不肯给他帮忙不够,擅自坐他位置不够,还要他出钱给她安排住宿?! 纪岑平淡看着他:“是谁说要给我塑金身盖神庙的?” 褚照:“……” 他憋屈地扭头:“明直!将东厢房腾出来!” 崔师爷早早就听说县衙里来了个云游的女道,眼下看见褚照怒气冲冲进去,而明直抹着汗出来,他连忙拉过明直:“大人跟那位真人……是什么个情况?” 明直看了崔师爷一眼,要是崔鹤还是帮褚家管理店铺的人,他指定不会跟他说;可是少爷都让他做了他的师爷了,一身荣辱早就系在少爷身上,便也不瞒他,低声说: “大人十六岁那年,游学至平阳县。因在一个死了人的房间居住,就被一厉鬼缠上了。匆匆之下,少爷求助屋子里摆的一尊佛像,答应如果佛祖显灵的话就为他塑金身盖神庙。彼时岑元子,就是那位真人,正在屋顶看月亮。听到这话,大抵是无语到了,考虑到少爷大喊大叫会败坏她赏月的心情,便下来帮助少爷摆脱了那厉鬼。” 崔鹤恍然大悟,又问:“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大人怎的对岑元子如此不待见?” 明直表情一言难尽:“因为岑元子说大人生的不好看。” “啊?”崔鹤愣了。 饶他走南闯北帮着褚家做生意那么多年……好吧,他是知道自家少爷对自己脸有多么在意的,可是…… 崔鹤犹豫了一下:“我观那岑元子,清然忪然,应当是个豁朗好说话之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明直更加一言难尽了:“其实倒也不算是说少爷不好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12 那一晚。 皓月当空。 房屋里。 年仅十六岁,年轻脸皮薄不说,还是第一次硬着头皮使用美人计,想要找出杀人凶手破案的褚照,没留神这间屋子里有厉鬼。于是杀人凶手没找到,反倒被厉鬼追的满地逃窜。 “小哥哥为甚不理奴家……是奴家长得不好看吗?” 红衣厉鬼一边拖着衣角,一边在屋子里转着。 “桀桀桀,没用的……你逃不掉的……不说这里门窗皆早被我施了只进不出的法术,你身上的味道可好闻得很。不管你怎么躲,奴家都能找到你的……” “小哥哥,你快出来啊!春宵一刻值千金,让奴家好好喜欢你嘛……” “——抓到你了!” 褚照一下跳起来,一边哇哇大叫地逃,一边各种条件往外抛:“诸天神佛保佑!太上老君保佑!如来佛祖保佑!他大爷的能不能显灵救救我啊啊啊啊!” 红衣厉鬼娇笑:“小哥哥还没有死心吗?没有用的,不管你怎么叫,都没有用的。” 褚照充耳不闻,大叫: “哪路神仙要是显灵,我回去就给他塑金身,盖神庙!我塑一百座金身!盖一百座神庙!” 岑元子就是在那时来的。 说一千道一万,一开始褚照真的对她非常有好感。 毕竟他这人看脸,而他除了他自己以外,也再未看见过如此好姿容的人。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如此不合时宜的一句话,却在那时那样强横、不容忽略地冲入他的脑海。 仅是一捻诀,就结出一个法阵,将红衣厉鬼牢牢困在原地! 过于俊秀的脸本来让人极易辨出她的性别,但是她那一身连寻常男子都不及的气度,还有那实在出众的身高,让惯来鹤立鸡群的褚照,愣是不敢确定她是女儿身。唯恐说错了话,那人就把他一个人又丢在那个闹鬼的屋子里不管不问。 那么,褚照是怎么对高颜值又好风度的救命恩人生气了的呢? ——是在红衣厉鬼满怀恶意,说岑元子横插一脚,肯定也是看中了褚照身上那股青气的时候。 “原来那气是从你身上来的。”岑元子恍然大悟。 看到她那样子,褚照心一忪,明白这位真人估计对很多东西都漠不关心。不然就凭他身上那股那么显而易见的青气,她不至于被人点出来才知道。 红衣厉鬼也愣住了:“你不是为青气来的,那,那你是……” 她不敢置信:“你不会也是看中了他的美色吧!” 褚照心一提,正提心吊胆想着自己是不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谁想那个似乎天生没什么感情的女子淡漠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吐字:“也就那样。还不至于。” 也就……什么? 也就那样?! 还不至于?! 把自己的脸看得跟小命一样重要的褚定安,那颗心被狠狠一创——简单来说就是破防了!他跟被点着的炮仗一样跳起来:“我不好看吗?” 因为过于生气,他眼睛还不争气地红了。 什么眼神啊!竟然觉得他不好看! 旁边,红衣厉鬼十分着迷:“真好看啊……” 她咂了咂嘴,很可惜,吃不到。她人还被法阵困着,动也动不了。 褚照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又盯着岑元子。 那人大抵是觉得不应该欺负一个小孩子,勉勉强强说了句:“没长开,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你对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说看不出来?你眼瞎啊! …… 明直叹气:“就是这样,少爷他记恨上了岑元子说他不好看这点。所以重遇,就一心想让岑元子亲口说出她当年眼瞎,或者做出打脸她当年眼瞎觉得少爷不好看的举动。” 崔师爷沉默了。 任他怎么想也没想到,居然是那么个原因。 “大人还真是……闲心啊。”崔师爷摇了摇头,并不把褚照的这点别扭放在心上,反而认真将岑元子当座上宾看待。 明直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收拾东厢房的时候他收拾的特别尽心。 褚照可不知道明直把他的底细抖落干净了,他臭着脸:“你不是说你不要金身神庙吗?” 纪岑点头。 褚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她悠悠然说:“不妨碍我拿你这个承诺来吓唬你。” 吓唬……吓唬谁? 褚照又要炸了。 纪岑眼里泛起一丝笑意。 逗人点到即止,她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不说这些了。我云游的时候,遇到了燕赤霞。” 褚照有些措不及防,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然后呢?” 纪岑抬眸看他:“他告诉我,你身上的青气外泄了。慧提大师不是教过你怎么收敛自己的青气吗?上次也就罢了,好歹我在;怎的这次,又外泄了?” “还说呢。” 褚照手在案桌上一撑,人便坐到了桌子上。 绿色的官服衣袖垂在木料上好的桌面,也覆盖了一部分公文。 纪岑默默看了他一眼。 十分想不明白这个半点没有当官样子的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官的。 不是说当官多拘束吗? 怎么看他比她还自在的样子? 对此一无所知的褚照还在狂倒苦水:“被点了探花以后,我从京上出来,到庆泽县上任,路上遇到了一条巨蟒。你说,她要杀我,我能不反抗吗?就是反抗着反抗着,青气不由自主外泄了。这也怪不了我啊。我又没多少保命的本事……要不是遇上了燕赤霞,我估计命都没了。更别说来庆泽县走马上任。你看到我,也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蛇腹中了。” 纪岑心想:说得还挺可怜。 本以为褚照一定会顺水推舟,借此大做文章,博取她的同情,没想到褚照说完,一下就丢开这个话茬不管了。 他兴致勃勃问:“燕大侠有没有说,那股青气会引来谁?” 纪岑按下心中的意外,瞥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会引来谁?” “我怎么知道啊。慧提大师也没有跟我说过。只说那是一位神祇留下来的气息,还说妖精鬼怪要是得了这股气息,修炼便如有神助,能成就太乙金仙。”褚照说。 其实他没有说——他更想问的是,慧提大师没有让他收服那股青气为自己所用的办法,纪岑有没有。 “这话原本也没有错。”纪岑点了点头。 褚照察觉纪岑必然知道些什么,连忙问:“那股气息究竟是谁的?” “不该好奇的别好奇。”纪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杆铜柄的老烟枪,轻轻敲了一下褚照打蛇随棍上,抓着她衣袖的手背,“左右我在,他们暂且还找不到你。” 褚照被打也不生气,反而稀奇不已:“刚刚我求你帮我破案的时候你不帮我,怎么这会又帮我了?” “不该问的别问。” 褚照:“……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怎么老是这种老气横秋的样子?” 纪岑挑眉:“没比你大多少?小孩,知不知道修炼之人,随便抓出一个,都是比你大上许多的?更何况我这样的修为?” 褚照语塞,耳尖弥漫上绯色。问了个蠢问题,有点丢脸。 可是真的好好奇修炼之人啊。 所以他按捺了又按捺,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这样的修为,是什么修为?还有你活了多久了?” 纪岑站起来,选择性地又忽视了他的话。 褚照习以为常,撇去话题:“明直应该收拾好了。我要带你去看看吗?” 这个纪岑倒是回答了:“不必。” “那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褚照跟上去。 “我跟你讲我来庆泽县快半个月,别的倒也罢了,会珍楼的那道胡辣汤是真的不错。一碗下肚,人都懒洋洋起来了,冒着细汗,滋味特别爽。其他的我感觉还是厨娘做的好吃,尤其是最近她研究出来了一道菜……简直绝了!你一定要尝尝!” 褚照喋喋不休地说着,即使纪岑只是偶尔回应一声,也能一个人聊下去。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不说庆泽县作乱的妖鬼,需要岑元子坐镇;就说他自己! 为了那道青气,他已经狼狈了多少年了?他从大灵山寺,到京上,再到寒窗苦读考官,如今又到了庆泽县。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妖魔鬼怪还是如附骨之疽,争先恐后往他身上扑! 他是唐僧肉吗? 那么喜欢他! ——好吧,在那些妖魔鬼怪眼里,身具青气的他可能真的跟唐僧肉没差。 每天活在妖魔鬼怪包围的恐惧中的褚照憋屈的要死。 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在他得知这还是妖魔鬼怪遍地走的《聊斋》,以及从燕赤霞那里知道在他身上留下气息的神祇很快就会找过来时,与日俱增。 眼下知道岑元子能保住他,褚照想,这大腿谁不抱谁是傻子! 就像妖魔鬼怪敢抢唐僧,但是他们敢抢五庄观里人参果树结出来的人参果吗?他们连靠近五庄观都不敢! 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人参果的主人是地仙之祖啊!实力强横,地位崇高,哪只妖魔鬼怪不想活了会去触地仙之祖的霉头? 她既然说左右她在,那个在他身上留下气息的神祇暂且就找不到他,那么这样的实力,一定比慧提大师还要强!至少从目前来看,她是他见到的实力最强悍的人了! 他赖都得赖在她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13 褚照在心底默念了一句他这是给自己找靠山,找靠山就得不要脸皮,就得死皮赖脸,就得摒弃前嫌…… 不行这个摒弃不了。 纪岑可不知道旁边的小孩嘴上叨叨,心里还能瞬间闪过那么多个念头。她不接话,也不搭茬,只是往前走着。 褚照一个人撑起全场气氛,唠唠一路,也不觉得有什么。等他一抬头,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都走到单独关押妖精的监牢门口了。 褚照眨了眨眼睛。 瞬间福至心灵,热情邀请:“岑元子要不要看看我为犯事妖精专门打造的监牢?其实要我说,那些个妖精鬼怪要是也有律法就好了,犯了事就抓回去,也免得我费心思。光人间的犯人都要管不过来了,还要管那些个妖精鬼怪,麻烦透了。” 而岑元子的目光在监牢门口漠然转了一圈。 “有人闯进去了,你不打算抓吗?” “什么?!”褚照一惊,半点不怀疑纪岑的话,立即冲了进去。 监牢里边,最开头的玉娘一家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褚照仅仅看了他们一眼,就越过他们,直接往里面最重要的监牢冲去! 没冲几步,就看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影四! 褚照脚步一顿,心沉了沉,意识到来者绝对不好对付。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想到那么巧就死了的卢谷忠。卢谷忠作为衙役,对衙门里发生的事知道的只多不少,仵作又判断他是被妖所杀……那么那些妖鬼知道他将人关在这个监牢里,也不足为奇了。 一想到他马上要对付一个连影四都对付不了的妖鬼,褚照心就毛毛的,忍不住往后瞧了瞧。 好吧,那女人果然没有跟上来。 罢罢罢! 靠人不如靠己。 大人他自己冲! 褚照撩开官袍,也没来得及后悔今天没带剑,将腰间的折扇抽出。 这把折扇,乃天师府淘汰下来的法器,文武皆可。如今威力比不上以往,但也同样不可小觑。所谓“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说的便是他手上这把折扇。 不过折扇虽好,平常装逼亦是极佳,可是碰上对打…… 褚照还是想念自己的剑。 眼帘倏然闯入一老叟一美妇两道影子,正搀扶着饿了多日走不动道的黑旋风,要走出监牢。褚照眸光一厉:”哪里去!” 他手腕一转,扇面随手腕由外转动,随即重重飞出!直击人的喉管! 美妇瞳孔一缩,她妖力低微,由天师府锻造的法器折扇直直往她冲来,早就被无尽天威定在那里不能动弹! 老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大怒,挥袖起风,将那把折扇推回—— “毛头小子!出手安敢如此狠辣!” 褚照勉力接住被反推回来的扇子,虎口大震,竟似是要流出血来。 他扯了扯嘴角,面沉如水:“过奖,本县可比不上你们在人间为非作歹时的狠辣半分。” 言罢,扇合成刺,如飓风聚,径往老头命门去! “燕矶扇!” 老叟意外了一瞬,遂小心了几分。他一边将黑旋风推给美妇,一边上前和褚照对打。只四五招的功夫,老叟便发觉此子不但有着天师府的法器,其步法亦是大灵山寺的成名秘技流云步! 可是此子如此年轻,他究竟是如何将流云步修炼得如此得心应手的? 老叟不敢再轻敌,他取出袖中葫芦,打算速战速决。只是还未来得及施法,那葫芦便被一道清光一截,瞬间断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喉管间倏然起了一道凉风。 老叟僵硬着低头一看,燕矶扇横在他脖颈前。一旦他动了,便会被那把折扇杀死! “柳老!” 美妇惊呼,放开黑旋风,便要加入战局! 老叟眼睁睁地看她出手,一时不知道该说她关心自己还是该骂她愚蠢,没瞧见自己命门被这小子按着,不趁机跑也就算了,居然还上来就动手!真不怕那小子心一狠,就把他杀了! 是以,在看到之前他打晕的那只黑鹰半妖,再次苏醒,并且挡下美妇的攻击时,老叟是松了一口气的。 “别管老夫!快跑!” “你自身都难保,还有力气叫别人快跑呢。”褚照凉嗖嗖地嘲讽。 他看向战局,影四与美妇对打,心里庆幸,还好影四及时醒过来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阻止美妇人不带走黑旋风。 胜负很快就分出来了。 影四刚要将美妇人一举擒拿,就在这时,整个监牢里突然出现了一大团极臭的黄雾,如黄沙般令人看不清。 影四出招一滞,待他急忙要看清美妇人哪里去时,已经找不着了。 黄雾散去,美妇人已无影无踪。 所幸地上黑旋风依然倒着,被褚照控制的老叟也依然在。 影四抿了抿唇,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 褚照眉骨间的冷意堆砌,好半晌,才手腕一转,用折扇在原本面露放松的老叟后脖颈上重重一击! 老叟倒下。 褚照取出袖中的手绢,力道轻柔却莫名带着一股狠意地擦了擦扇骨。 “分开收押。”他淡声。 影四应下,看着褚照脸色难看地出门,为那只放了个臭屁就跑的不知道是狐狸还是黄鼠狼的妖精默哀了一秒。用什么招数跑不好,偏偏用这一招。 纪岑早就不在监牢门口。 这让出来的褚照松了口气,如此狼狈,他还想让她亲口说出他好看呢! 被臭了一身的县太爷迅速赶回后院,叫厨房的厨娘别做午饭,先把热水烧上,然后沐浴洗澡。 太恶心了! 褚照简直一刻都不能忍受身上的味道! 洗了整整三遍,都快把自己给洗秃噜皮,褚照才从浴桶里出来。 他随意披上里衣,手指还透着淡淡的红。眉眼湿润,却显得愈发鲜妍。 等褚照将自己收拾完毕出来,厨娘午饭已经做好了。后衙的小院里,纪岑正很有兴致地坐在石桌边,厨娘一手一盘菜,两道两道地端上来。 “真人,这是我老家那边最有名的单笼金乳酥,好吃得很。您可以尝尝。”厨娘热情地说。 褚照:“……” 纪岑看着用纯乳蒸就,每块占一只笼屉,色泽金黄的饼,颔首:“看着就很好吃。” 厨娘听了十分激动,就好像真人告诉她今年必发大财一样。 “你们开始吃了?”褚照忍不住说。 纪岑抬头,先是看了眼他眉眼间的雾气,又看了看只是随意擦了一遍完全没有绞干的头发…… 厨娘也一眼发现了,她唠唠叨叨起来:“还没呢。大人,以前也就罢了,如今真人在这里你怎么也头发还没绞干就出来了。现在天冷,风寒入体可不是开玩笑的……您的身子多重要,怎么能这么不看重?” 褚照心想,哪还有什么时间把头发绞干?何况她在,他还要纠正她的审美观,如此出水芙蓉一般刚好,他才懒得绞。 抱着要让纪岑好好看清楚他脸有多好看的念头,褚照神情不变,在主位上坐下来:“怎么把菜布置在院子里?” 厨娘刚要回答,纪岑已经答了:“为了看看你几时出来。” 褚照愣了愣。 纪岑唇畔一抹戏谑的笑意:“我从平阳县离开以后,听闻太原出了个奇案。” 褚照不知所云,只能听下去。 “说是有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美艳不可方物。”纪岑慢悠悠地说罢,调笑,”不知县令大人刚刚一去,可是去画皮了?” 这言外的取笑,连厨娘都听出来了。 她又惊奇又仿佛懂了什么地看着自家县令大人,别说,大人沾了水雾,那张本就好看的脸,越发衬得眉如翠羽,鲜妍秾艳。倘若不是男性特征太过明显,单看那张脸,倒真让人觉得是个美娇娘。 褚照也知道自己被取笑了,不愿承认道:“本县只是急着吃饭,才没有将头发绞干的。” 纪岑点了一回头:“如此最好。” 褚照一肚子的要为自己辩解的话就那么堵在了喉咙里。她怎么不反驳他? 厨娘偷偷看了眼县太爷,又偷偷看了眼那位法力无边的真人,自以为了解了。她殷勤地给两个人盛饭,盛完便很自觉地离开了。 还拽走了正扒着门口往院子里头瞧的明直,还有被明直带的有点不正经了的崔师爷。 崔师爷咳了一声,背着双手:“如此,大人应该不会再别扭了吧?” 明直也那么觉得,岑元子可是夸了大人好看了诶,虽然夸的方法与众不同,但到底说出了那句话。 可惜其镜不在,不然他就可以跟他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了。 他明直,为了他家少爷能坦然自若邀请岑元子留下帮县衙降妖除魔,真的操碎了心! 崔师爷也在感慨自己付出良多,谁能想到有一天,为了努力让大人不有心结,跟岑元子好好说话不阴阳怪气,他放下面子,主动去求岑元子夸几句大人的美貌呢? 哎。 他可真是大梁好师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14 “这金乳酥当真不错。”纪岑咬了口乳饼,唇齿间的香味溢出,让人眼睛微微一亮。 “广陵好吃的点心更多,金乳酥算什么。”褚照不屑。 纪岑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又别扭上了。不过也不在意。毕竟人的喜怒哀乐总是一阵地变,她要都在意,就干脆不要云游四海了。 三两口将手上那块用牛乳制成的小饼吃完,纪岑正式开始吃饭。 厨娘的手艺确实很好,分明纪岑并非特别重视口腹之欲之人,也生出些挖墙脚的心思。 离开庆泽县的时候就问问厨娘要不要跟她走,她给她开……一个月五颗灵珠的工资! 又见褚照舀了一碗汤。她瞅了眼,那汤看起来稀奇古怪,有些像羹,各种小料乱七八糟的和在一起。 开始纪岑是不打算喝的,光看着就觉得奇怪。可是看褚照喝,一边喝一边发出舒服的喟叹,她突然又生出想试试的冲动。 “好喝吗?” 褚照肯定地点头:“好喝的。里面还加了牛肉粒。”就是可惜很少。褚照遗憾想。老死病死的耕牛实在不多,要是像后世那样有专门的肉牛就好了。 纪岑便用汤碗盛了半碗,轻轻喝了一口,结果还没喝进喉咙里,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褚照端着碗目瞪口呆:“……” 见她还在咳,他忍不住放下碗勺,去拍她后背:“你不会吃辣?” 又连忙扬声喊人倒水来。 纪岑咳得辛苦,接过水。好不容易歇了,人都呆了。 “好呛……”她喃喃。 褚照一言难尽:“这已经不是很辣了。”胡辣汤用的是胡椒,真正辣的辣椒还没出现呢! 说到辣椒…… 嘶溜! 褚照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这个所谓的大梁朝稀奇古怪,很多应该分布在不同朝代才有的东西,都聚集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蒲松龄写《聊斋》时,不管是不是同一个朝代的故事都写在一块的原因……不管怎么说,褚照真心希望辣椒也有。 “你还是别碰胡辣汤了。”褚照看了看纪岑只喝了一口的半碗胡辣汤,有些心痛,这时候胡椒还是“一两胡椒一两金”呢。这胡辣汤老贵了。 他自我安慰,还好她只装了半碗。 不用褚照说,纪岑也不打算喝胡辣汤了。她古怪又古怪地看着那碗汤:“为什么它会是这股味道?” “因为放了胡椒。但其实辣椒更好吃,辣味更足,也更入味。”褚照说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迥然不同的是,纪岑默默把辣椒也放入黑名单。 哪里想到,她这边把辣椒放入黑名单,那边褚照就非常热情地问:“岑元子云游四海,是不是能见到许多常人不能见的东西?” 纪岑没接话。 褚照也不以为意,他兴致勃勃:“我是真心喜欢辣椒。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云游四海的时候,顺带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辣椒这种植物?” 他手舞足蹈地描述:“它有很多种形状,尖型的,椎形的,扁圆、圆球、四方的……不过最常见的还是圆锥形和长圆形,朝天或向下;没有成熟时是绿色的,成熟后又变成酱色、鲜红色、黄色或紫色,其中红色最为常见。” 从不知道自己四方闲游居然还有这种用处的纪岑十分沉默。 褚照见她不吭声,罕见地没有换话题,而是继续死缠烂打:“好不好啊?你帮我留意,我到时候做好吃的给你吃!不放辣!我做牛肉潮汕火锅。真的很好吃的!求求你了嘛,岑元子,你一向是个大好人……” 纪岑头大。 所以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嫌烦下去救他啊?这张嘴这么能唠,完全可以把那红衣厉鬼唠死——根本犯不着她出手啊。 “我会留意。”纪岑板着脸。只想赶紧跳过话题。 褚照立即眉开眼笑:“这会儿不行,耕牛都还要下地干活。等到农闲的时候,我问问我爹和二叔他们,能不能找到老死的耕牛。找到了就立马请你吃牛肉潮汕火锅!” 他保证:“吃了绝对让你一生难忘!” 纪岑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现在应该能闭嘴了。 开春播种,身为一县父母官,褚照身上的繁琐事务自然多到不行。用完午饭,只能让纪岑自便,他则急匆匆地去处理公务,还要尽快腾出功夫下乡。 所幸其镜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寺里的两个和尚。 “少爷,”其镜喜滋滋地说,“归山寺住持表示他们愿意听从官府分度。这两个和尚就是来帮助我们执法办事的。” 褚照点了点头,叫来明直,让他领着两个和尚去卢家村超度冤魂,又叫其镜下去休息。 明直和其镜两个小厮很快就凑在一起,两人窃窃私语,互通近日有无。 好不容易一天公务结束,褚照感觉自己人都麻了。他站起来,揉揉脖子,扭扭老腰。 “大堂也就算了,后衙我办公,凭什么不能让自己轻松点?明天就找绣娘做个靠背……哎哟本县的老腰!” 褚照费力地在办公房里来回踱步,好久,腰间那种坐久了的酸痛感才退去。 褚照出门,见外面繁星点点,风吹人面,忍不住感慨:“本县真是勤恳啊。” 可以看出明直和崔师爷有那么一点自恋不是没有原因的。 根本就是『类主』嘛。 褚照神清气爽出办公房,没走两步,就看见东厢的屋顶上,入夜逍遥的岑元子正对着星夜而饮。 只见她散漫地靠在屋顶上,白色的衣角从灰色的瓦片上垂落,一只手曲肱而枕,另一只手举着青瓷酒壶对月而饮。星光散落在她身上,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间,显然自在得很。 褚照定步欣赏了一会儿,不愧是他朋友,长得就是好看! 可惜眼瞎了点。 所以还是比不上他! 骄傲的大公鸡雄赳赳走了。完全不知道岑元子喝了一会酒,就劈了一道清光出去,将一只鸟打落。 “啾啾!” 纪岑捏着它的翅膀,是神仙身边很常见的以云雾化作的青鸟,估计是不想惊动六界。但也同样因此,连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位神祇将这只青鸟派了过来。 随手抹去这只在庆泽县不知道暗中窥视了多久的青鸟,关于庆泽县的所有记忆,又暗自作了引导,让这只鸟往褚照说的遇到巨蟒的所在地去。 做完这一切,纪岑才将青鸟放飞。 清澈的酒液入喉,直到一壶酒喝完,情感多淡漠的修炼之人,才从屋檐跳下。 白色的衣袂翩飞,竹青色的缎质里袖滑出一截。她拎着酒壶,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遂看往褚照房间的方向,没有说的是,那青气,始终是威胁。 要么提出来……然后没命。 要么自己消化……然后没命。 都是没命。 所以慧提大师怎么会想着让她来护他一段时日?她纵然不惧那些老家伙,可她也不知道怎么给这小孩破开一线生机啊。 纪岑摇头。 不过如果能那么轻松还掉慧提大师人情的话,倒也无所谓。 反正跟她没关系。 她步履闲适地回了东厢房,一夜好眠。 县令要下乡,县衙的各种小官员自然也一窝蜂地要跟去。 庆泽县有五镇九乡,村子更有两百多个。虽然人口比不上最盛的时候,但是规模还是那个规模。要是一个一个不间断地下乡过去,人不累个半死也得瘫在地上。 因此以往县令,包括刘来春暂担县衙事务的时候,都是去县城周边几个大的村镇,那些偏僻的根本不带去的。 蒋典史也以为此次下乡跟往年一样,是以穿的十分舒适,撇去没有带席具之类的用具以外,就仿佛要出去踏青一般。底下的那些小吏也是如此。 他们聚在办公房,欢声笑语,讨论今天里长们会拿什么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上次白马里的里长可是拿出了他们家珍藏的女儿红招待我们,那滋味,真真了不得。” “我倒是觉得大周村的村长上道,那一整块的羊肉,还宰了一只刚下蛋的小母鸡,肉嫩得不行。” 有人捻了捻胡须,提起了过往的一茬:“说起来,王员外如此豪富,前年秋收却吝啬一顿酒饭,实在不该啊。” 另一人便冷笑:“所以去年县衙的生意,不就不给他做了吗?” “希望他这次能识些好歹。咱们这位县令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会享受。要是伺候不好县太爷,别说那条新发现的玉石矿脉有没有他的份了,只在税收上,便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说的出了名的会享受的县令大人——褚照本人从后衙走出来了。 “见过大人。”蒋典史心一跳,连忙高声说。那些小吏也才想起,纷纷提着胆子,上前拜见上官。 褚照皱了皱眉:“起来。” 他看了看七零八落直起身子的下属们,眉头皱的更紧了:“你们这是要下乡还是去踏青?穿成这个样子,是要让本县在田里请你们吃烤鸟雀吗?” 末尾一句,褚照咬字极慢,显出几分冰碴子的冷意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15 蒋典史早在直起身,发现褚照是一身短褐出来时,就知道坏了。他懊恼不已,后悔没有提前想想,这位上官虽然出了名的爱享受,可他也同样喜欢下乡。 至于在田埂间行走的艰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认错,就有小吏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愿意请,那是下官们的福气。” 蒋典史:“……”这是哪家傻大儿如此看不懂人脸色啊。 果然,褚照冷笑一声:”福气?我看今儿便极好,劝课农桑,为黎民分忧,乃天大的吉运。就将你烤了为这治下百姓祈收吧。” 小吏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跪在了地上。 褚照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其余人,走。” 蒋典史带着小官员们连忙跟上,崔师爷带着马车早在县衙门口等着了——也是一身短褐,适宜下地干活。蒋典史赶紧给自己的家丁一个眼色,其余机灵些的小官员也连忙派人回去拿短褐。 不管后面有多手忙脚乱,褚照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别气,气不够的这种事是。左右他现在表明了态度,其他人有眼色也识趣也就罢了,若是实在没眼色不知趣……他再下狠手收拾也不迟! 崔师爷也是那么想的:“大人,我们今日的行程是往城北过,先去卢家村,沿路过去,还有三个村子。中午在莫里长家用饭。中间桐花镇那边,听说玄清观的道长们今日在布施,大人若有兴趣也可以去看一看。” 说到玄清观,褚照有些好奇:“倒是忘了问其镜,怎么归山寺的和尚愿意帮忙,玄清观却不见人来?” 崔师爷摸了摸胡子:“据说是因为玄清观的观主病了。” 褚照:“……”好的,他听出来玄清观只是单纯不想为官府效力的弦外之音了。 马车缓缓驶出县衙,沿街慢慢多了烧饼包子油条的气味。来庆泽县有一段时间,还从没注意过沿街小吃的褚照一时有些饿了,便叫停了马车。问了下价格,菜包两文一个,肉包十文三个。 褚照不免惊奇,一边对老板说菜包来二十四个,肉包来十二个,一边对崔师爷说:“我在京上的时候,王婆婆家的梅花包子做的极好,可也要十五文一个。庆泽县的物价很实惠啊。” 崔师爷摸了摸鼻子,委婉道:“大人,京上的包子和平常百姓吃的包子是不太一样的。” 褚照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直到褚照拿到了属于他那份的两个菜包和一个肉包,褚照才恍惚地发现,这菜包和肉包的皮居然是灰的。 给后边的蒋典史、各种小官员发完县太爷请的早餐以后,崔师爷回到马车上,看到褚照一脸恍惚。知道褚照吃习惯了白面包子,崔师爷摸了摸胡须,含笑道:“大人可不要浪费啊。” 褚照心里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将那个肉包拿在手上啃起来。 包子的皮很糙,有点噎嗓子,但是店老板很实诚地往里面塞了挺多的肉。就是那肉的味道不是很好,总带着股腥味。盐也没放够,味不足。 而崔师爷笑眯眯地吃着菜包。 褚照硬着头皮啃了大半个,实在啃不下去了。他叹气,靠在马车厢上:“百姓多艰难呢。” 崔师爷眼皮跳了跳,忍不住说:“大人,如今世道太平,百姓们的光景其实不错了。您看外面,那些卖包子油条的店老板们,生意都能做的下去。家里稍微好些的百姓,都愿意花那两文钱买个菜包,有时候也愿意拿十文钱买肉包。放到以往,那是万万不能的。” 褚照瞥了他一眼,他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想着,前世令天下无饥馑,甚至顿顿可以吃上白米饭、白面馒头的袁隆平、沈骊英等科学家,实在太伟大了罢了。 可惜他当年被迫学的是金融学。 褚照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对民生的深深的无力。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马车摇摇晃晃已经驶出了城北的门。看到外面来来往往挑担推车的景象,这位年轻的县太爷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希望这次下乡,能给他带来一些任上的灵感吧。 … … 莫里长带着卢家村的村长早早在村口等候,褚照下了马车。后面蒋典史等人也陆续下了车来。 “父母官大人。”莫里长满面春风地上前迎接。 褚照扶了一下莫里长要拜下去的手,眉眼温和:“不必多礼。如今村里是否开始翻地,准备种植春小麦了?” 莫里长恭敬地回答:“正是。草民一直有好好督促乡亲们春耕。” 褚照便让莫里长还有卢家村的村长跟在旁边,马车什么的自然留在原地。 走过村子,很快就来到了田地间。农夫农妇们都在田里,甚至稍大一些的小孩子也都在。父母在前面田地里犁地、耙地,小孩子就跟老人一起拔草,再把碎土整平。这项工作十分繁琐,可若对比起后面更劳累沉重的工作,它还算是悠闲了。 褚照看了看犁地用的犁,尽管他对曲辕犁的记忆十分模糊,可眼睛也往犁的辕上看。只见那辕是曲非直,应该就是曲辕犁没错。半月形的尖木往土里一撞,土块就立刻破碎,均匀散开。 后边的小吏们见县太爷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便也不敢吆三喝四地嫌站着累,老老实实站在田埂上看百姓们劳作。 蒋典史看了一会,感慨说:“农时就那么一时。这沿路看下来,有的人家才开始翻地,有的人家却已经泡了麦种,用麦秸覆盖了。督促百姓们春耕,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啊。” 说到这里,他肃了神色,郑重朝褚照一拜:“大人怜惜百姓,实在令我等钦佩不已。” 褚照:“……” 他一言难尽,他就是看了个地! 都还没下地干活,怎么跟怜惜百姓扯上关系了? 心里那么想着,褚照的脸上扬起笑,抱拳对着京上的方向,一脸感激涕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你我乃一县父母官,哪有看自己的子民因为种种原因,不慎误了农时的道理?” 话锋一转:“一年之成,皆在此时。本县丑话说在前头,这些日子,事关紧要,务必要将春耕贯彻到底。届时还要劳累蒋典史、莫里长等人,陪本县一同劳累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得不顺着褚照的话来说了,哪怕就是虚情假意,也得来句”哪里哪里,分内之事”。 然后褚照亲自下地,帮卢家村最穷的一户人家犁了地。平生第一次下地的县太爷,弱鸡地犁了半亩就犁不动了,饶是如此,整个卢家村的百姓也感动极了。 莫里长老泪纵横:“大人大恩啊。” 褚照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因为拉犁酸痛的肩膀,叹息道:“我不过为了本县的子民做了一点小小的事,怎么能算得上大恩呢?” 麻麻肩膀好痛!! 难怪拉犁要用牛来拉,人拉是真的受罪啊! 褚照很希望自己治下至少每十户人家就有一头牛,家家是不可能的,但是每十户……在他的任期里应该可以实现的吧? 褚照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与此同时,蒋典史等人也灰头土脸地从地里上来。 小吏们都要哭了。 他们在家里,挺多人都不用下地,只有在农忙的时候,他们会帮着家里收割。犁地这么重的活,他们压根没碰过。毕竟他们是全家勒紧裤腰带,送去识过字、学过算数的“金疙瘩”,如今陡然下地…… 嗯,只能说比褚照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还不能接受地里有虫、有蚂蟥等事实。 蒋典史稍微好一些,毕竟是掌管缉捕、监狱的属官,力气比起那些在办公房办公的小吏只大不小。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正在田埂间,一点也不嫌脏地与百姓们谈笑风生的县令,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他。 崔师爷一连给自己灌了好几口水,水囊里的水去了大半。他看看天上的太阳,是真大啊。 眼下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想到这,崔师爷干脆对褚照说:“郎溪准备去田那头打些水。大人的水囊可还要再灌一些?” 褚照摇头,看着崔师爷离开的背影,很想说,其实最好不要喝生水。 不过这种话在百姓们中间说出来,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人渴了还管它是不是生水?闷头喝就是了。在没有条件的时候说这个,哪怕初衷是为了人好,也一样是行不通。 倒是可以将县里的大夫们都召集起来,跟他们科普一遍,然后叫他们去嘱咐那些来往看病的人。 由大夫来普及,绝对要比他直接下命令效果更好。 不知不觉,那些于民生有益,可以促使百姓富裕的法子暂时没想出来,便民益民的的念头却生出了很多。比起两眼一抹黑坐在后衙,无疑出来走走,更能明白治下的百姓不懂什么、需要什么。 褚照勉励了一回村民,就带人从卢家村离开——他们还要赶往下一个村子。 午饭褚照本来打算在田里,跟那些百姓一样,一口硬饼一口水地吃,反正他带了点心。崔师爷知道褚照的想法时,连忙阻止,委婉说蒋典史他们不一定带了吃的,何况莫里长家中早已备好。褚照才打消了这个念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16 莫家的小郎是县学里的学生,生的眉清目秀,口齿伶俐。莫里长在吃饭时,特意将他叫来,与褚照见面。 褚照心里叹息,却也明白这是人情往来。于是在抽问完莫小郎几个学业上的问题后,他很是夸了几句。之后几天下乡,也再也没有提要在田埂上吃饭,好再拉近与百姓距离的话。 即便如此,所有人还是很满意,认为褚照是个关心百姓的好县令。不仅因为他真的会下乡体察民情,还因为褚照会将他们严重缺的农具下发。 褚照还找来了一些油茶树的树苗,让他们栽在山上。他告诉他们,油茶树后面长出的茶籽可以榨油,也可以作为胰子的原料,茶籽的外壳干了以后还可以烧火。至于茶油和胰子,后面他都会帮忙牵线形成一道产业链,让庆泽县的百姓可以借此赚些钱。 百姓们懵懵懂懂,但也知道油是好东西。他们在之前并没有听说过油茶树,也不懂怎么将茶油榨出,但是想到那个生的好看白净,说话又跟自家后生一样亲人的县令,总觉得他不会骗他们,于是各家纷纷将树苗领去。 明直有些心疼银子,期期艾艾:“大人,这些可都是咱们自掏的腰包。可是油茶树苗栽下去,要三年以后才看得到回本呢。” 褚照挥手:“怕什么?大不了本县在庆泽县待个六七八年。” 这下连其镜也傻眼了。 他们对视一眼,皆有些悲痛。人生能有几个六七八年?他们少爷那么好的才华,不想着奔前程,怎么老想着要在这七品官的位置上耗着啊! 褚照见他们实在难过,忍不住说:“你们别一副本县脑子进水的表情行不行?我还能亏本不成?这一笔银子掏下去,近看没好处,远看那就是我跟他们一起赚钱!等到油茶树丰收,又可以跟县衙参股合作,将它变作官营,到时谁要认领股份谁就掏钱来买。这行业,是能长长久久保持下去的。哪怕我走了,下一任县令只要不傻,也会接手好好干。就算贪酷些,百姓们有了这项额外的收入,也不至于潦倒,衙门的公款也会更宽裕。” 明直和其镜:“……”什么参股?什么官营? 褚照抬手盖脸,生无可恋:“算了,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们只要知道,你们大人,亏不了。” 除却油茶树这项长远的致富计划,褚照在至关重要的玉石矿上也下了功夫,与最后成功拿下开采权的张员外家约法三章,以此来保障去做工的矿工们的权利。 忙忙碌碌间,五月即至。纪岑很感兴趣地在庆泽县转了一圈,现在看贫富当然还没什么变化,可是几乎每个行业都莫名的多了一股精神气儿。 褚照喝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看到纪岑走进来也只是让她随便坐。 后者没有坐下,她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张对折好的纸: “帮你问出来了。” “什么?”褚照下意识问,很快又想起他拜托纪岑审问那柳老和黑旋风的事。 他有些惊奇:“你怎么做到的?我都叫刑房动刑了,他们都不见得开口呢。” 纪岑耐心地说:“他们身上都有修为在身,自能护体,普通刑具落在他们身上,也只是让他们受些皮肉之苦,不痛不痒,如何能让他们招认?” 褚照亮晶晶地看着她:“岑元子的意思是,有让他们修为毫无用武之地的办法咯?” 他脸上就差写着“是什么?快告诉我”这几个大字了。 “我的办法不是你能知道的。” 褚照失望地“啊”了一声,整个人看着像被风吹落的花瓣,落寞不已。 纪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纸。褚照一边打开一边嘟囔:“你在还好,能在这些妖鬼身上问出东西来。你要是不在,我岂不是只能看着那群害人无数的妖鬼干着急?” 纪岑就想不明白:“你当县令就好好当,干嘛老想着跟妖鬼打交道?还嫌你身上的麻烦不够多?” 褚照道:“那麻烦是能当没看见就不存在的吗?况且,说到底,谁让妖鬼那边自己没律法在,不然我也不至于老想着抓它们,好给受害人一个公道了。” 纪岑沉默不语。 “诶?这个柳老居然是青州城人氏。”褚照惊奇。 纪岑慢悠悠应了一句:“他原身是棵柳树。” 褚照点头。看完,心里关于卢谷忠的猜测成了真,如此,待那妖狐捉拿归案时,此案便可了结了。只是那柳老…… 县太爷皱眉。 纪岑好整以暇:“发现自己趟入浑水了?” “这件事怎么还跟京上有了关系?” 纪岑笑笑:“你要是聪明,断在柳老这里便可以收手了。那么久过去,再加上那只狐狸始终没被抓住,背后的那些人指定知道柳老折在你这了。他们现在没来找你,只是忌惮着你在朝中的关系。但你要是死查到底,那他们估计只能跟你鱼死网破了。” 褚照何尝不明白纪岑说的是对的? 他压下心里的焦躁。他们既然断尾求生,那他即使为了庆泽县的百姓,也该忍耐着些。五年了,他们可再折腾不起了。 然而理智如此,情感上看着柳老清清楚楚呈现在纸上的那些罪状,包括但不限于在庆泽县的犯案,还有之前为虎作伥,灾年曾哄骗坑害钱塘一带百姓达两千人的铁罪—— 即使不知道牵头之人究竟是谁,褚照褚定安也还是忍不住低骂:“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纪岑仿佛没有看到他气怒,从他手中将纸抽走。 褚照瞪她。 “别瞪。这东西留在你手上才是给你招致祸患。本来为了你好,我也不该给你看。”纪岑慢条斯理将纸叠好,重新放回袖袋内。 褚照忍不住讽刺:“你一个方外之人,管的倒是多。” “谁让我是个大好人呢?”纪岑拿褚照之前求她办事的称呼堵他。 平心静气对于褚照来说显然很不容易。 纪岑揉了揉眉心,非常诚恳地建议:“玄清观的道长讲经讲的不错,你有时间可以去听听。” 褚照看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你不就在这里,要听经,本县又何必舍近求远?” 纪岑又不说话了。 褚照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靠在椅背上,骄纵地扬着下巴:“说起来我还没听岑元子讲过经呢。能跟慧提大师成为朋友,岑元子对于经文的研究应该只深不浅。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听岑元子为我讲一次经?” “没有。” 褚照撇了撇嘴:“就知道。” 他起身,那身绿色的官袍衬得人眉眼如修竹猗丽。纪岑的目光在他眉间逡巡了一圈。 “喂,岑元子,赏个脸陪我去一趟利阳渠呗?”他忽然说。 纪岑敛眉正色:“我说了,你若是聪明……” “那就当我不聪明好了。”褚照不在意地说,又求她,“你陪我去一趟嘛,后果怎么样我自己担着。上次我和影四他们去,一点东西都没有发现。你就发发善心,陪我去一趟嘛。我实在想知道那个渠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 以往他那么求,纪岑被吵的头疼,绝对答应他了。可是这次却失效了。 纪岑很断然地拒绝了他。 大抵是怕他继续吵,还拿起桌上的茶杯细细端详。 褚照:“……” 他抿了抿唇,气哼哼的,没有再纠缠下去,又坐回位置上处理公务。 他其实知道的,纪岑很多时候都会迁就他,但也知道,她实在没有义务迁就他。 所以她拒绝他,不肯陪他去利阳渠也是理所当然,是情理之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真的被她拒绝的时候,他心里难受得不行。心里想的,跟心里感觉到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果然是“恃宠生娇”了吗? 褚照郁闷地想。 他以前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更别说这种依赖别人依赖出惯性,以至于突然被人拒绝就没办法接受这种事情了。 褚定安啊褚定安,你脑子怎么长的?岑元子她喜欢四处云游,迟早不会待在庆泽县的好吧?她能帮你一次,那能帮你一辈子吗? 你自己支棱起来才是最重要的啊! 决定自己支棱起来的褚照,偷偷带明直和其镜,微服又去了一趟利阳渠,还是作死的选择晚上去的。 不过在那之前褚照从纪岑那里求了一张遁符。 “你要这个干什么?” “遁符遁符,还不明显吗?就是为了打不过就跑嘛。免得青气外泄,被人发现,到时候又要麻烦你,那多不好。”褚照乖乖地说。 岑元子当时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里外解剖一遍。 好在她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叠遁符。这一叠有多少呢?整整十二张! 褚照差点当场表演一个泪洒潘江给她看:“岑元子呜呜呜,我就知道你最爱我。” 纪岑:“……” 她嫌弃地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她语重心长:“这种话少说。我知道你是将我当朋友看,可是其他人不知道。万一有人误会了,你以后找亲事就更不好找了。” 褚照:“……” 他气死了,一甩袖子:“本县这样的脸,找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 纪岑非常沉默,很想对他说,就他那张嘴,哪个小姑娘忍得了哦!就算有小姑娘开始被他那张脸骗了,跟他相处个十分钟,都得被气哭。 褚照看出了纪岑的不赞同,又气了个倒仰。 眼、眼瘸! 当真眼瘸! 他褚定安不屑与此子为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17 夜深人静,乔装打扮后的县太爷捏了捏自己的荷包——岑元子给的遁符就放在那里。虽然他不屑于与岑元子那等眼瘸的家伙为伍,但是她给的东西还是很有用的。 咳,不用白不用。 “你们遁符带着呢?”他压低声音。 明直和其镜连连点头,那可是身家性命,绝对带着啊。 褚照放了心,挥手:“走。” 利阳渠自桐花镇始,途经大榕村,如今正修筑到老岳坡。三年前被狐鬼玉娘剖了心的李大柱,也就是李老丈的儿子,便是死在老岳坡附近。 褚照之前白天查探的时候,看的是桐花镇到大榕村那段路。如今夜晚,他查探的则是老岳坡。 风急—— 天高—— 猿啸哀—— 簌簌的晚风,吹的人心口一阵比一阵哆嗦。何况是村中传闻,入夜便有鬼哭声的老岳坡? 其镜的脸被风刮的生疼,他有些腿软:“少爷,老岳坡不会真有鬼吧?”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我说其镜啊,跟着少爷我都那么多年了,撞鬼也不止一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怕鬼呢?”褚照无语。 正说着,晚间的风更大了,头上戴着的方巾似乎马上要被风吹走。感受到头上的“摇摇欲坠”,褚照连忙伸手将方巾扶住。 听了自家少爷的话,其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想,怎么可能不怕?那可是鬼啊! 明直也怕的很,可是他比其镜要稍微大胆一点。不然在京上的时候,给人讲鬼故事配合少爷吓人的就是其镜而不是明直了。 这小厮强撑道:“其镜,别怕。咱现在比以往撞鬼可多了一层优势。实在不行,咱就拿遁符跑嘛。” 其镜想想,确实是那么个道理,略放了点心。 又走了一会,褚照忽然停住脚步,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刚刚还在说话互相打眼色的明直、其镜,连忙收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此处已离老岳坡不远。冥冥黑夜,风伴着一悲悲切切、凄凄楚楚的哭声,哀哀传来。 鬼哭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褚照三两步窜入黑暗中,借树遮挡身形。两个小厮也熟练找了位置藏好。 因不敢靠太近,褚照只能屏息凝神,细细听风传递来的动静。起先听不见,直到耳朵习惯了这么细微的哭声,才隐隐约约在鬼哭声中,闻得几声如“冤枉”“身世悲苦”“飘零”的词句。 县太爷在树后驻足听了一会儿,见实在听不到什么完整的句子,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内心挣扎片刻,最后咬了咬牙,决定再走近些。 此番走近,便不仅能听清楚那只鬼在哭什么,还能看清在老岳坡前哭的是一个女子。离得远,天色又黑,看不见女子容貌,可观那窈窕身形,必是一个美人。 尽管时机不对,褚照还是开了一会小差…… 倘若事情按照《聊斋》的普通狐鬼故事发展,此时应该是一个落魄不得意的书生路过,闻女鬼哭,上前。女鬼哀切告之其身世。书生甚悯。随后就将女鬼带回家中。女鬼感念其收留,自愿成为其小妾,白日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忙活供落魄书生读书,晚上红袖添香,鸳鸯被里翻…… 咳咳,扯远了。 褚照忙收敛心神。簌簌树叶声里,只听那女鬼哀哀哭诉道:“……自泰安十三年以来,奴日日思乡,不得归乡。悲浮萍之身,河无定骨;哀凋花残岁,家乡难觅……” 其镜呆呆的:“这女鬼还挺有文化……” 明直中肯道:“跟以前老想跟少爷成就好事的妖艳贱货不是一条道的。” 褚照:“???” 忍无可忍,他抽出折扇,转身往两个小厮的头上各敲了一下。 明直和其镜捂头。不过捂头也来不及了,女鬼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大声喊:“谁在那儿?” 褚照:“……” 他狠狠瞪了两个不着调的小厮一眼,然后轻咳一声,整整衣冠,从黑暗中走出。 “姑娘勿怪。小生并非有意偷听。” 他持扇告罪,端的是彬彬有礼,只是那薄唇含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薄幸锦衣郎。 那女鬼却怔然呆在了那里,神态恍惚,若木桩状。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瞧着褚照,明明还是黑夜,可看到那样艳丽的容色,女鬼却觉得眼里的天地仿佛豁然一亮似的,令人又心悸,又喜爱。 这样长久不动的沉默,褚照持着折扇的手,忍不住微微攥紧。 若是那女鬼暴起杀人…… 他就用遁符跑! 反正他现在看到鬼,知道老岳坡必定有问题了,那么信息什么的,在命面前哪有命重要啊!再说了,他完全可以回县衙搬救兵,所谓岑元子一出,大杀四方,他根本没必要在这里做无谓的牺牲! 正胡思乱想后路,女鬼忽然出声。 “你、你都听到了……” 正想回去要怎么打滚耍赖求岑元子出手的褚照,冷不丁听到女鬼软了几度的声音:“……” 他僵着脸:“啊?” “就是,就是听到奴在这哭了啊……”女鬼低头,轻声怯语地说。 一个半夜啼哭的怨鬼,突然作出娇羞小女子状——转变太快,县太爷的头皮下意识发麻。 “泰安十三年,乃先帝执政的最后二年岁月。不知姑娘有何冤屈?”褚照深吸一口气,决定以不动应动,谨慎地转移看起来似乎越来越有“聊斋”风格的话题。 闻言,那女鬼娇娇怯怯地行了一礼,动作瞧着颇为熟练,莺语细细:“公子容禀,小女子乃苏州人氏,闺名婉春。家父陈默贤乃泰安三年举人。家中颇有资财。” 还等着听重要信息的褚照忍不住:“说重点。” 那些举人、有资财什么的,跟你在那里哭自己冤枉有关系吗? 女鬼一僵,这书生,怎么那么不解风情? 可转念一想,女鬼又觉得稀松平常,总有些书生是这样,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也一样爱偷乐。古往今来,那么多书生拜在狐鬼的石榴裙下,这书生估计是还不懂男女欢好之乐——这也无妨,待她稍作几分可怜之态,他自会上钩。 于是她振作精神,凄楚伤怀道:“小女子自幼丧母,家父不愿再娶,对小女子悉心教导,千辛万苦将小女子养大。泰安十三年,小女子随家父往青州去,途经黑河县,时天降大雨。家父恐误了青州事宜,便将小女子暂安排在了县内。孰料……” 似是想到伤心事,女鬼忍不住再次哀戚起来:“半月之后,家父被青州官府的人送回时,已然变成了一具尸体。将家父送回的白家伯父说,家父是暴毙而亡。小女子无可奈何,孤身在异乡,又无以为生计,只能扶棺回乡。途经此处时,忽遇一伙盗贼。之后,之后就……” 她顿了一下,然后痛哭起来。 黑河县是庆泽县的邻县,比起庆泽县,它是个上县不说,还四通八达。 在当县令之前,便主动被动接触过许多狐鬼冤案的褚照,立即发现了不对劲。他暗下思忖,按照这女鬼所说,她自幼丧母,是她父亲将她亲手拉扯大,既然如此,为何一场大雨,就能让一个爱女至深的父亲,将自己的女儿一人留在了黑河县,独身去往青州城? 暴毙…… 究竟是真的暴毙,还是被迫身死? 鬼多狡诈。可目前来看,除却陈父究竟是真的暴毙还是假的暴毙以外,其他事他想要取证都不难。 就在这时,褚照忽然皱眉,想起一处不通来:“你说你要扶棺回乡,从黑河县始,分明往康定县去更近,怎么绕远到了庆泽县来?” 这个叫陈婉春的女鬼显然不知道康定县离苏州更近,她愣愣道:“当时父亲的长随告诉我,庆泽县要更好走一些……” 屁的好走。褚照嘴角一抽,追问:“那你死时,那长随死了没有?” 陈婉春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时隔太远,当时又太混乱,我已经记不清了……” 褚照失望,却也明白像陈婉春这样的普通女鬼,不像厉鬼那样会靠害人来增长修为,魂体自然不稳,丢失模糊记忆再正常不过。 泰安十三年…… 庆泽县最后一任县令应该还在任上才对。褚照敛下思绪,看来他得回去调看一下卷宗,那伙盗贼若是当地的盗贼,县衙里绝对会有备案。可若是没有…… 褚照的眸光又沉了一分。 还得给老师、师兄他们去一封信,请他们帮忙调查一下苏州陈默贤此人。青州官府……他倒要看看,这块地方,波澜起伏的水面下到底蛰伏着什么。 听完女鬼的冤情,褚照才不动声色问起有关利阳渠的事宜。 陈婉春白日不常出现,或者说,晚上她其实也不怎么出现,只有在月初时她才会出来哭一哭。饶是如此,她也给褚照提供了一些信息,比如三年前李大柱死亡,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偷袭他,后面才是狐鬼玉娘跑来挖李大柱心脏。 “县衙断案时,玉娘说曾看见李大柱身上浮有绿光,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见着这个生的这么好看的白面书生,问的问题越发正经紧迫起来。陈婉春心思浮动,试探道:“公子可是对此感兴趣?” 褚照淡淡瞥了她一眼,明白她想得些好处。 “姑娘若是肯将知道的一切告诉小生,小生必会让人将姑娘的尸骨送回家乡。” 哪里想到,陈婉春扑通跪下来,脸上泪水盈盈:“公子怎么如此狠心?” 褚照:“……你不是念叨着日日思乡,不得归乡吗?” 陈婉春哭道:“公子之恩,小女子尚未偿还。纵使回乡,良心也日日受着磋磨。还望公子垂怜,让小女子留在公子身边几个岁月,小女子甘愿为妾。待小女子偿还完了恩情,再行离去。” 褚照目瞪口呆。 这这这…… 他神情复杂:“你们鬼把闝男人都说的那么清新脱俗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18 陈婉春凄楚的哭声一顿。 “睡上几年,就拍拍屁股走人。还不用担心负责任的问题。这就是你们鬼崇尚的报恩?” 陈婉春显然傻了,她期期艾艾:“可是这是小女子自愿的……自愿为公子……公子也无需负责……” 陈婉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现在整个鬼生都陷入了怀疑。 按理说这不是是个男的就会大喜的事情吗?怎么这个男的却一副自己吃亏,她在费尽心思害他的感觉? 褚照凉凉地说:“你当我不知道,这对你们鬼修炼有裨益呢?” 作为被妖鬼纠缠多年的受害者,县太爷敢指天发誓,没有人比他这个“行走的天然补品”更懂这些妖鬼的心思! 陈婉春被戳破算盘也不见羞恼,反而更加不解:“纵使对小女子有裨益,可敦伦之事,讲究你情我愿,公子又何必迟疑?” 她是想修炼快一点没有错,可她也没想害死人啊。又不是那等修阴狠功夫的厉鬼,采阳补阴害死人,那是要沾染因果冤孽的。 一个要修炼,一个爱风月,一拍即合,岂不美哉? 褚照可不觉得这美哉。 见她实在不能理解错在哪里,他干脆把话摊开来讲:“我听到了一个趣闻,张三上街,看到一锅饼,非常的香。于是他就上前问那卖饼的,为什么这饼会这么的香。卖饼的告诉了他答案,完了还感激涕零,说你对我的饼如此喜爱,真是我的荣幸啊!于是硬要将那一锅的饼送给张三,这还不算,连自己也甘愿成为了张三专属的炊饼员。” “张三上街,仅是问了一句饼为何如此之香,便得到了卖饼人的所有饼,甚至连卖饼人自身也归属了他。如此行为,那卖饼的对张三可是真的感念在心?” “我也只是问了问你身上有什么冤情,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做,你却要以身相许来报恩。”褚照鄙夷,“说你们鬼把闝男人说的那么清新脱俗,你们还狡辩。分明另有所图,还满口不忍离去。” 被揭穿意图的陈婉春:“……” 她憋了又憋,悲愤,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是小女子以身相许,你不应该高高兴兴接下才对吗?” “对什么?” “世上男人皆是如此!”她喊。 “你这么夸我聪明,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褚照摸了摸自己的脸,感慨,“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像我这样那么清醒的。就连所谓的英雄,也有难过美人关之语呢。” 陈婉春麻了!彻底麻了! 她盯着褚照摸他自己脸的手,幽幽地说:“我看你是想说,你自己便生的那么好看,那些世人眼中的美人,不过蒲柳之姿;英雄难过这样的美人关,你却因为看不上那些美人,所以心无杂念吧?” 褚照:“……”他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陈婉春看了看他的脸:“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生着这样的脸,和人来一段露水情缘,根本说不清楚是谁闝谁。倒更像是你被占了便宜。” 她摇了摇头。 褚照认同归认同,还是忍不住说:“你们鬼的报恩,跟白捡来的大便宜似的,让人十分害怕。” 陈婉春啼笑皆非:“其他男人可不会那么想。公子只是自身立得正,所以能看得清这些大便宜罢了。” 她慢悠悠地说:”这世上的男人啊,别说看到鬼了,他们看到路边有所图而卖身葬父的孤女——明明没出钱,只可怜一声,就引得孤女主动贴上来,苦苦哀求要报恩,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对。只会沾沾自喜,认为把孤女带回家的自己十分正义,殊不知孤女就是为了给自己准备个饭碗……即使最后妻离子散,那些个自大又愚蠢的贱骨头啊,也不见得会悔改半分。” 想了想,她还是不甘心,毕竟这么好看的人是真的难得。 面容清丽的女鬼欲语还休:“公子真的不打算来占这个便宜么?哪怕就一次,您也只是损耗一些元阳,气虚二三日,并不会真的出事。我们鬼也还有些良心,不会真要了恩人们的性命。” 本来还想赞同“贱骨头”之言的褚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承认自己是在闝男人? 自荐枕席再次被拒,陈婉春终于放弃了。 她指着老岳坡:“小女子的尸骨便在其中。不过公子挖开时要小心。这老岳坡的尸骨,一摞累着一摞,一层叠着一层,足足有百米深。直到小女子死时,这土才跃出地面,成了那么一个小坡。” 褚照脸色大变。 “你是说,这个坡,实际上是万人冢?!” 身后,本来无所事事看着少爷好戏的明直和其镜,脸色也顿时变了。 陈婉春不懂褚照还有他身后的两个小厮,为什么神情一下就变得这样难看,她只是点了点头:“对啊。” 褚照一连深呼吸了三次:“此事除了你知道,还有谁知道?” 陈婉春想了想:“除去将人掩埋至此的,应该就没人知道了吧?这里也就生出我那么一个鬼。” 褚照又追问:“村中可有人知道此消息?” 陈婉春迟疑地摇了一下头。 褚照的心稍稍放下,但是他还是严肃地说:“姑娘,起骨的事可能还要再过些时日。” 陈婉春也不傻:“是这些骨头……关联甚大吗?” 褚照一拜到底:“还请姑娘忘了今日与我的对话。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莫要再让第三人知道此事。如若不然,姑娘恐怕等不到回乡,便会被和尚道士打的魂飞魄散。便连我也难逃一死。” 陈婉春傻眼了:“我……我还以为这些骨头是某一年打仗死的……” “青州境内,有十年未曾起过叛乱。” 陈婉春立即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也没有看见过你们。” 褚照微微点头。 看着陈婉春,想了想,他道:“作为报答,你父亲死的蹊跷,你死的冤枉,我在这里向你许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查清当年的真相。” 陈婉春的身形僵住了。 好久,她才涩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褚照叹气:“你不用想着日后再怎么骗人元阳,提高修为。我会替你还有你的父亲,查清当年的真相。” “你——”女鬼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知道她要拼命提高修为,是为了给自己报仇,甚至在刚刚知道父亲死的蹊跷后,又萌生了一定要为父亲报仇的想法? 她明明藏的那样好! 陈婉春死死盯着那张脸,死死盯着。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失声道:“你是新上任……” 褚照微微颔首:“我是。” 他持扇行礼:“还望姑娘配合本县查案办事。本县必定会还你与你父亲一个清白。” 女鬼跌坐在老岳坡旁,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 … 一直到天将大亮,庆泽县县城的城门缓缓开启,褚照还在思虑着此事。 万人冢…… 老岳坡,竟然是万人冢…… 那不被朝廷掌管的五年里,庆泽县内到底有多少阴私?又有多少人在庆泽县境内无知无觉地仓皇死去? 褚照心绪伏动。 回到县衙,他昨夜将影四留下蒙蔽人耳目的选择很正确,就连纪岑也没注意到他一晚上不在。倒是厨娘看到他问了句:“大人,今日怎么那么早就出了门?连早膳也未曾用过?” 褚照挥了挥手,径自走向后衙。 明直和其镜面面相觑,知道兹事体大,也不敢离开他们少爷半步。早膳什么的,更是直接不用了。 “将泰安三年至泰安十三年的全部卷宗拿来。”想了想,褚照又加了句,“至启明三年之前的卷宗也全部拿来。” 今年正是启明三年。 其镜不敢怠慢,亲自去将泰安三年至启明三年合共十四年的卷宗抱来。 褚照坐在卷宗中间看。明直出去喊崔师爷,又吩咐厨房午膳不必送上,他会亲自来取。 “大人。”崔师爷匆匆赶到。 褚照随意一指:“郎溪,那一堆归你。务必要找出近年,尤其是泰安十三年附近可以盗贼为害乡野的事。” 崔师爷神情肃然,躬身应是。 熬了一晚上,又头秃一个上午。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褚照神情越来越难看。他之前也不是没有看过卷宗。只是那时候看,他对庆泽县还一无所知,看那些东西也只以为是狐鬼作乱。可是现在逐渐接近内情,这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看去,都大为可疑! 李大柱的事情,因李老丈险些被狐鬼害死引出。 可是这些卷宗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些用“四十七”“一百三十一”一数以概括的亡魂,却因为年代久远,被人刻意放置冷淡。又有谁能想起他们也是在庆泽县屈死? 褚照胸腔起伏,眼圈都有些红了。 “这些东西,本应该从头到尾交代清楚明白。可在这些卷宗里,却每到关键处便是一笔带过,为文更是语焉不详……” 褚照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将更过分的话语脱口而出。 为官,忍之一字,也极为重要。 崔师爷也极为忧心:“大人,可要给齐老太傅他们去信?” “此时去信,不是打草惊蛇又是什么?”褚照心烦意乱,“我以书生打扮回后衙不是没有人看见。再细心一点,便会发现我一晚上都没有换过衣服,甚至城外的人也都看到过我。他们只要不傻,就会猜出我昨夜待在城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19 崔师爷明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后之人兴许只会以为大人在城外留宿了一夜,可要是大人给齐老太傅他们送信,那就是妥妥的惹人惊疑了! “先不要动……”褚照踱了几步,忽而冷静下来,“我来庆泽县两月有余,除去判了玉娘一案以外,便只做了与民生相关的事。” 倒是可以用他重视民生,只想着尽快将庆泽县从下县拎回中县作为掩饰。 褚照思虑越发沉着:“……何况,我来庆泽县那么久,始终未曾真正下手肃清吏治。这县衙之中,有多少内鬼都不知道……此时贸然行动,无疑是把自己的项上人头,递到别人手里。” “大人周全。”崔师爷躬身。 褚照忽然转身:“郎溪以为,蒋四海可信吗?” “蒋四海此人,勇猛有余,外周内圆。” 褚照垂眸,盯着自己手边早就冷了的茶:“我想去黑河县公干几日。” 崔师爷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现在。”褚照安抚崔师爷,“本县身为一县父母官,自然要等庆泽县安定了,才好放心离开数日。” 崔师爷半点没有被安抚到,背后仍是冷汗涔涔。 何为安定? 他眼神复杂,上次刘来春下狱,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少爷,为了百姓安稳,庆泽县不宜大动,只能徐徐图之。没想到,少爷他最后还是打算动手了啊。 也罢,正好岑元子仍在庆泽县。凭着大人与岑元子的情谊,若大人有了性命之忧,岑元子必不会坐视不管。就算坐视不管,他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岑元子护住他家少爷! 崔师爷想罢,便肃色道:“郎溪必为大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大榕村,李老丈家旁边的那家破草房,是一个六年前没了爹妈的孤儿住着的,名字也没有,只有一个乡下人惯爱给孩子起的小名——铁蛋。 因为无父无母,又实在太小,侍弄不好田地,铁蛋便干脆在城里城外帮人跑起了腿。一开始没多少人叫他,后来他年纪越长,其他人又看他机灵,收入才好起来,勉强能靠给人做帮闲混个温饱。 李老丈原先很不喜欢这个孤儿,觉得他不肯侍弄田地,不踏实。但是在那年死了独生子以后,李老丈总是忍不住怜惜他,觉得他无父无母,为生计奔波也实在可怜无奈。于是隔三差五地叫铁蛋来自己家,给他几个柿子,或者给他一把菜,或者干脆就让他留在自己家吃饭再回去。 铁蛋察觉到李老丈对他好,心里也是感激的。李老丈近年腿脚不好,都是他忙前忙后的照顾着。一老人,一孤儿,就这样越发熟络亲密,竟如真的祖孙那般。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李老丈在地里不慎扭去了腰,一连几天都没有办法干活,连走动都十分艰难。眼看着越发不行,铁蛋冒雨去镇上求了大夫,在吃了药又好好休养以后,李老丈才慢慢好起来。地里的活,自然是铁蛋做着的了。 吃了晚饭,李老丈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村中间那棵大榕树下。一群跟他一个年纪的大爷大妈都在那里,说起东家西家的八卦来,唾沫横飞。 “县太爷要招贤嘞!说是最近县衙人手不够,要招那些人聪明又孝顺的年轻后生,去县衙里做活!” “哎哟,是那个生的比李家闺女还好看,又关心俺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大官?” “就是他!诶,刘姐姐,你孙子不是特别机灵吗?要不要叫他过去?” “俺家孙子才十二岁,县衙能要吗?” “十二岁,不小了!十六成丁,半大小子了都是!县衙又不是叫他们去干苦力活,他们在县衙,那可都是体体面面的,为县太爷办事!要是入了县太爷的眼,以后就留在县太爷身边……哎哟!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不是俺说,刘姐姐,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个刘大娘便心动起来。 李老丈听的有些云里雾里,却隐约抓住县衙招人是个好事这个信息,连忙问:“石大娘,县衙要招人?” 石大娘一拍大腿:“李叔你来的正好,快点叫铁蛋去县衙报名去!县太爷说的真真的,一天给人一百工钱呢,还是每三天结一次。反正铁蛋在地里也干不出什么,倒不如让他好好跟着县太爷,少是少点,可是节省些,你们爷俩一日的嚼用可就够了!” “啥?”李老丈瞪眼,“不去种地,要去赚那飘在天上的钱?不行不行!地里东西才是最实在的!县衙什么时候人不要了都不知道……” “哎哟!李叔你是真划拉不明白,还是假划拉不明白?一天一百工钱,不比铁蛋一天给人跑断腿要来的挣钱?哪怕咱们村子里的汉子们去给地主们扛包,一天也就四十文的工钱呢!” 李老丈犹豫起来,可是他还是觉得,哪有抛下地里不管,去挣那拿着压根不实在的钱的道理? 石大娘啧啧两声:“算了,俺也就说到这里。铁蛋不去就不去算了。反正俺是要让俺娘家侄子去的。” 李老丈一听,莫名心思又起了:“去了就能被选中吗?” 石大娘一脸“你在想什么啊”的惊讶表情:“这是一天一百工钱!去了就能选中,那得多少人啊!县太爷说了,他要人聪明的,孝顺的,在乡亲们中间都是有好名声的!啷个以为什么歪瓜裂枣都可以给县太爷办事的吗?” “再说了只是报个名,选不选得上都不一定呢。”刘大娘打定主意让自己孙子去,于是也唏嘘感慨。 李老丈心神不宁地回了家,站在门口,看着自家的破瓦房,又看看隔壁铁蛋住的那茅草房,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真的像石大娘说的那么好,铁蛋去县衙,才是对的…… 正那么想着,铁蛋从自己家里走出来,看到李老丈,很惊讶:“您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俺还想去大榕树那接您呢!” 听到这番话,李老丈动了动唇,更下定了决心。 “你进来。” 铁蛋连忙搀着李老丈。李老丈在桌子边坐下,清了清嗓子:“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十四,再过两年,乡里就要给你分永业田。” 铁蛋自然知道,但是他不明白李老丈为什么要说这个。 李老丈咳嗽了两声,又道:“你在城里给人帮闲,应该听到县太爷招贤的事了吧?” 铁蛋立即说:“俺不去!” “胡说!”李老丈重重拄了一下拐杖,“一天一百工钱,你以为那么好拿的?那是平常男丁要给地主老爷家干两三天的活才能挣到的!还累!你给人跑一趟腿,也才五文十文的钱!” “可是您……”铁蛋急了,“如果俺走了,您怎么办呢?” “老可还能怎么办。”李老丈挥手,“老可虽然老了,但是地还是侍弄得动的。你还年轻,趁早就要去做事!何况你那么早就没了爹妈,以后用到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咱们这县太爷……” 李老丈唏嘘:“他人好啊!” 铁蛋想到春耕时下发的农具,还有县太爷亲自犁田,还有他来庆泽县后做的种种举措,也忍不住点头。这个新上任的县太爷确实好。 “所以你别不识好歹!”李老丈又拄了一下拐杖,“去了那里,就给县太爷好好办事,要是让老可知道,你偷懒,不干活,丢了咱们大榕村的脸……老可,老可就当是从没有认识过你过!” 听到李老丈说了这么心狠的话,铁蛋连忙跪在地上,流泪道:“您对我的恩情我怎么敢忘呢?俺一定会好好为县太爷做事,不丢掉大榕村的脸。还请您放心。” 李老丈便指挥他将家里的樟木箱子开了,里面有大概四五套旧衣服在里面叠着。 “那是大柱小时候的衣服。本来是想传给他儿子穿的。没想到他去的比老可还早。你试试看,有没有穿的上的,有的话就拿去穿上。打扮的干净些体面些,到了县衙那里,也有人会高看你一眼……”李老丈絮絮叨叨,像一个真正的祖父那样,对自己的孙子做着叮嘱。 十四岁的铁蛋依偎在李老丈身边,很感激的应是。 … … 一大早,铁蛋便穿上了李老丈给他的新衣服。今天是在县衙里报名过的人,去县衙面试的一天。 等候县衙角门开的时辰漫长而煎熬。周围有很多比铁蛋年纪大的人,从最小的刘奶奶的孙子十二岁,到里长家的大儿子二十二岁,都聚在这里。 铁蛋扯了扯衣服,试图将衣服上的褶皱扯平。他呆呆地望着那扇角门,心想,他以前来跑腿时,怎么从来没有觉得这扇角门如此高大威严过呢? 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帮大人跑腿办事,根本不敢东张西望,更多只是远远看一眼。他只是个帮闲,哪敢认认真真打量这里? 一个不小心,那是会被衙役们抓起来,说他藐视官威的! 角门慢慢开了,一个皂衣胥吏从里面走出来,后边还跟着两个僚属似的人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20 铁蛋认得那个胥吏,姓张,曾经还叫他去城北叫过他儿子。 而莫里长的大儿子早就笑容满面上去,与这个姓张的胥吏交谈起来。张胥吏看到他还有些惊讶。事实上铁蛋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里长的大儿子会到县衙来,抢这一百文一天的工钱。 “唱到名的,就走上来。”张胥吏和莫里长的大儿子寒暄完,就大声对县衙前的一百来人说道。 张胥吏旁边的黑脸僚属,就毕恭毕敬递过花名册。 张胥吏接过来,大声念:“桐花镇王洋——” 人群中间就有个长相文气些的青年,走到他们身边去。 “大周村李申——” “大周村李轩——” “卢家村莫明成——” 里长家的大儿子也走了上去。 铁蛋默默站在人群里,他注意到,现在被张胥吏叫上去的,都是一些识字会算数的人。 铁蛋注意到了这些,其他人可注意不到。在张胥吏合上花名册以后,有好几个人沉不住气问:“就他们吗?我们呢?” 张胥吏没好气地说:“急什么,等着!” 角门在他们眼中缓缓关上。 人群忍不住议论开来。 跟铁蛋结伴来的刘奶奶的孙子李寿,也有些泄气:“铁蛋哥,俺们是不是选不上了啊?” “还没准呢。你先别为没影的事发愁。”铁蛋安慰。 李寿却道:“俺们哪能跟他们比啊。他们是念书的,俺们就是一群泥腿子,在土里刨日子。县太爷要招人,肯定也是招他们。” 跟李寿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铁蛋知道安慰没用,就没有再说话。 他暗暗想,不管县太爷要招什么样的人,他既然来了,就要卖力表现,争取留下。要是没争过,就放弃了……铁蛋想,他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县衙里不知道做什么,他们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也不见他们出来。有好些人决定结伴先去买几个包子吃。 李寿也想去:“铁蛋哥,俺们别等了。一时半会他们出不来的,先去吃点东西吧。” 铁蛋摇摇头,劝他:“先别走。就算在家里,这也还没到吃午饭的时辰。万一前脚一走,张胥吏就出来喊人,那就是真的错过了。” 李寿:“……铁蛋哥你还真打算在这耗着啊?” 铁蛋一声不吭。 李寿撇了撇嘴:“根本选不上的事,等着也没用啊。算了,铁蛋哥你要等就等吧。俺去跟他们一起去买包子。” 铁蛋也不好阻止。他们上城来,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钱,都是家里人怕他们饿着。就连铁蛋,他的几层布兜里,也有二十文钱,只是那二十文全是他拿来准备需要小吏们说几句好话时,要塞的孝敬钱。 至于午饭,他不打算吃。本来帮闲时候忙起来,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吃饭。就忍那么一下,他还是忍得住的。 铁蛋的担心没有错,李寿他们去买包子,还没有回来,张胥吏就带着人,重新从里头出来了。 他对之前进去面试的人说:“回去等消息吧。最迟明天,县衙门口就会张贴出公告。” 铁蛋看到里长家的大儿子面色发白,不止他,好多人都似乎冷汗涔涔的样子。好像他们不是去面试,而是遭遇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铁蛋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但是都到这会了,提心吊胆也没用。 张胥吏接过另一本花名册开始唱名: “卢家村李狗蛋!” “卢家村王大庆!” “卢家村王二狗!” …… 一直到张胥吏念到铁蛋的名字:“大榕村李铁蛋!” 铁蛋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站在了那些人的后面。 张胥吏又唱名:“大榕村李寿!” 铁蛋暗暗焦急,可是李寿始终没有回来。 而张胥吏也没有等的意思,一个个将名字念下去以后,便合了花名册。那些去买吃的的人,在还没有进去面试之前,便被刷了下去。 铁蛋很为李寿可惜,一百文工钱,都离他几步距离了,可是他却不肯往前走了。 进了县衙,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几步路。反正铁蛋一路下来,又想看,又不敢乱看。他记得跑腿时那些富贵人家的话,潜意识里觉得大人们是很重视规矩的,生怕他眼神乱飘就被人逮着了。 且说这庆泽县衙门的布局,与朝廷秉持的皇宫作为天子所住的地方必须宏伟而华丽,突出其作为一国政治中心的建筑理念相同,也严格遵循了均横对称的纵横轴线的章制。 铁蛋跟入角门,先看到了一个庭院,很空荡,随后远远地瞧了一眼庭院后的大堂,铁蛋知道那就是县太爷审理案件的地方。铁蛋战战兢兢地想,县太爷是不是要在“明镜高悬”的大堂里,对他们这些人进行面试? 这显然不可能。 张胥吏带着他们继续往左边走,穿过了两个小房舍,到了最后一个小房舍。铁蛋小心地看了看,上面挂着个牌子,如果他认字的话,就知道上面刻了二字: 礼房。 礼房门口也站了一个人,张胥吏就是和他交接的,并且由他进门禀告。 “大人,人都带到了。”那人往里面躬身。 “开始吧。” 面试按照一个一个来。 铁蛋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尽管他在看到一个又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走出来时,两条腿都有点抖了。 一个人,面见县太爷,还要被县太爷问问题…… 铁蛋不敢想下去,他怕自己越想越害怕。 “李铁蛋!到你了!” 铁蛋:”……” 他僵着两条腿走进那间小房间,里面坐着两个人,还有一个人站着。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五官生的如明珠美玉一般,直照得满屋生光。 扑通! 两条腿跪下。 “草民李铁蛋,见过县太爷。”李铁蛋重重叩首。 褚照哪怕已经习惯每一个人进来,都要磕一次头,可也被铁蛋那结结实实,像是整个人重量摔在地上的那一跪,还有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破的磕头实诚度,眼皮跳了一下。 他膝盖……还有头。 真的不疼吗? “起来回话。”褚照威严地说。 见铁蛋战战兢兢起来了,褚照看了崔师爷一眼。 崔师爷道:“你不识字,也不知道多少法律。所以县太爷只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铁蛋又跪下去磕头:“草民遵命!” 褚照察觉出这个十四岁马上要成丁的少年估计是不敢站着回话,便从心地让他跪着回答了。他很感兴趣地问: “五月,正是春小麦要灌浆的时候。你们大榕村和隔壁村子因为争水,大打出手。此时,你身为公判人,你会怎么做呢?” 县太爷问的是很日常的问题,这种问题在平常生活里常常发生。铁蛋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他想了想:“回大人,两村为了争水而大打出手,应当看究竟谁有错在先,还有谁先挑起争斗,来决定处罚。” 褚照便把问题定的更加细致了一些:“两村争的水,有大半是在你们村子,你们村子的人为了将水全部引到自己村子的田里,偷偷将水堵了。致使隔壁村子没有了水,于是他们来找你们村子干架,你要如何处罚?” 铁蛋想了想,道:“一条水源,大半在俺们村,小半的在隔壁村,本来就是共用。俺们村因为私利将水堵住,叫隔壁村的庄稼坏收,应当让俺们村将水源立即疏通,再对隔壁村做出相应补偿;隔壁村因此事干架,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方法不对,有坏乡里风气,所以也要进行处罚。” 褚照又将问题定的更细致:“隔壁村子没有及时发现水源被堵,以至于春小麦灌浆晚了两天,对于收成有很大损失。他们去你们村干架,本来是为了讨个公道,却一不小心将你们村子的一个人的头打破了,还有一个人断了腿,你要怎么阻止两村结仇呢?” 铁蛋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些出去的人脸色会那么惨白。 这才第一个问题啊!便那么难了! 铁蛋不知道的是,前面一批的人根本不是由县太爷亲自问问题,而是县衙出了考卷,让他们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的。 铁蛋绞尽脑汁:“隔壁村应当支付俺们村被他们打破头、摔断腿的人的看病钱,一直到他们好起来为止。除此以外,他们家缺了劳力,隔壁村应该出人帮助他们。” 褚照点了点头:“那么,对于受伤的人的补偿,勉强算是完成了。其他参与斗殴的人,要怎么做呢?” “此事由俺们村而起,应当由俺们村去赔礼道歉,两个村子坐下来,好好将话说开说清楚。” 褚照微笑:“隔壁村并不接受你们村的赔礼道歉。歉收已经完成了,他们恨你们村的人恨的要死,要求你们给他们每家五百文的赔偿。” 铁蛋几乎立即想到这不可能完成,即使他明白五百文的赔偿其实非常合理,可是对于庄户人家,能一次性将五百文轻轻松松拿出来而不肉疼的,根本没有。 褚照接着又道:“你们村的人不答应,因为公判人是你李铁蛋,所以他们求你,看在乡老乡亲的份上,不要答应隔壁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21 铁蛋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其实别说铁蛋,就连旁边坐着的蒋四海——哪怕这半天下来,他已经听到了不知多少他家县令冷酷而又现实的问题,此时还是忍不住冷汗涔涔。 “你会怎么做呢?”褚照仍是微笑着,将问题落下。 之前,不是没有人到达过那么细致的层面的问题,可他们无一例外,都卡在了这个问题上。 他们有的正义凛然,乡亲又如何?还是要秉公执法! 他们有的顾念同村之情,还想要在村里继续做人,所以要跟隔壁村讨价还价。 这些都不是褚照满意的答案。 李铁蛋之前的回答,尽管不是出色到让褚照另眼相看的地步,却也算得上切实中肯,所以褚照还是很期待李铁蛋会怎么回答的。 他会怎么做呢…… 铁蛋额头上滴下一颗汗,回答这个问题,要比之前更久。 “草民认为……五百文对于隔壁村来说,是在合理范围内的补偿,但,”他抬头,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他也不确定这样的回答是否是正确的,“但,五百文对于任何一户庄户人家来说,都不是轻易能拿出来的钱数。是以,草民会选择交一部分钱,然后以另外的方式来补偿隔壁村!” 褚照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他慢慢直起身,脸上的兴味也收了不少:“比如?” 铁蛋深吸一口气:“五月农忙,田里经常需要人劳作,一干便是一天,不免忽视了家里。俺们村可以每家出一个人去隔壁村子,帮他们劈柴,挑水。累是累点,但是对比起出钱,他们会更愿意去干活。而隔壁村即便没有拿到应有的钱,却能因此在农忙时省下不少功夫,让他们可以有更多精力去照顾田地。” 嗒。 嗒。 县太爷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好半晌,他抬眸,含笑道:“虽然稚嫩了些,但是不失为一个办法。本县听说你九岁往上时,父母便去世了?” “正是。” 褚照笑了笑:“出去吧。你的问题,在这里便可以结束了。” 铁蛋有些懵,结、结束了? 他下意识追问:“大人没有其他问题了吗?” 褚照笑,意味深长地说:“本县站在母亲河里千淘万漉,是为了在浑浊的黄沙中找到金子。可是本县如今,已经看到了金子的一角,又何必再追问金子在那样的环境下是怎么磨砺而成的呢?” 铁蛋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听出来县太爷是在夸他。他很高兴地应下,然后从屋子里走出去。 铁蛋不知道的是,褚照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蒋典史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左太冲诚不欺我啊。” 蒋典史恭敬道:“李铁蛋此人,正直淳朴,又有一颗赤子之心,下官先恭贺大人觅得一金了。” “只希望这金子,可以永远为百姓发光才好,而不是只图壮大自己。”褚照轻轻一笑,然后瞥了旁边崔师爷一眼。 崔师爷会意,扬声道:“下一个!” …… 铁蛋一直到被张胥吏的僚属领着出了衙门,还是喜悦不已。李寿看到他出来,忙上前问:“铁蛋哥,你面试过了吗?” “面试完了。”铁蛋只觉得神清气爽。 “怎么样怎么样?县太爷严不严?”李寿连忙问。 铁蛋认真想了想,虽然县太爷问的问题都很刁钻,但是不可不否认,他在问他问题的时候,都是微微笑着的,给人以很亲切的感觉。所以铁蛋肯定地说:“县太爷很好!” 而且他还会关心两村争水这样的小问题,就更好了! 李寿却以为铁蛋是说县太爷一点也不严,他又有些羡慕又有些沮丧地说:“早知道俺就不去买包子了……” 铁蛋心一跳:“你不能进了吗?” 李寿失落地摇头:“他们说俺们这些人不守时,没规矩,不让俺们进去。俺回去以后,一定要让奶奶打死了。” 铁蛋便有些想问问送自己出来的僚属,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李寿进去。可是当他的手一碰到装了二十文的布兜时,他却突然一抖。 五月的天,其实已经有些热了。 可是铁蛋却觉得浑身发寒。 县太爷含笑的话犹自在耳畔:“你们村的人不答应,因为公判人是你李铁蛋,所以他们求你,看在乡老乡亲的份上,不要答应隔壁村……” 他大抖了一下,然后狠劲掐了一下自己。 “铁蛋哥你咋了?好端端掐自己干嘛?”李寿吓了一跳。 铁蛋回神,苦笑:“没事。只是想到县太爷的一些话而已——俺们回家吧。” 李寿听出铁蛋在很生硬地转移话题,他眼睛骨碌一转,央求着铁蛋替他隐瞒他去买包子,导致误了时,连县衙门都没进的事。 铁蛋心不在焉地敷衍他,脑子里,县太爷的话仍在不断盘桓。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李铁蛋成为一州的州官,他还是会想起县太爷的那一番话,尤其在他马上要忍不住收受贿赂、要因私枉法的时候。他的良心始终受着谴责和鞭策,让他不敢,也不愿,伸出那只不公正的手…… 褚照兴冲冲地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提着一个小篓进来。 “岑元子,看我今天路过菜市场买的鱼!” 他孩子一样炫耀着:“是鳜鱼哦!” 在小院里喝茶的纪岑,放下茶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不是去安排你新招进来的贤人了吗?” “一百文呢。明直和其镜两个都说,要心痛死了。” 褚照哼哼着坐下:“那俩个叛徒,就这么点钱还跟你说,丢死人了。” “也不少了。你招了三十二个人,每个人一百文一天,一天就是三千二百文,一个月就是九万六千文,折合大概每个月支出九十六贯钱。典史一个月也才七贯钱。你也不怕你底下的胥吏造反。”纪岑摇头。 褚照按下内心方外之人居然还知道这些庶务的疑惑,秉着她关心就别怪他拉她下水的原则,连连叹气:“肃清吏治哪是那么好肃清的呢。第一步,人才便要先培养出来,不然一大把刷下去,剩下的活给谁干?第二步,我既然决心要培养拉拢人,那肯定不能半点好处也不给啊?你让马儿跑,都要给它吃草呢。” 纪岑皱了皱眉:“你拉拢人,为什么不去拉拢那些做的并不过分的小吏,要舍近求远,拉拢还不识字不认得数的人?” “拉拢那些做的不过分的,自然也是要拉拢的,不过那些人也很重要。”褚照给自己倒了杯茶,其实很高兴有人愿意跟他讨论这个。很多时候,说着说着他的思路就又能拓展出去了,还能发现一些不足。 他吨吨把茶喝下去,然后说:“在我看来,无论为官为吏,品德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吏治的根本。我没办法改变选拔小吏的办法,已经很不好了。要是这次我还不借着选贤才的举动,来培养出真正有品格、肯为百姓做事的人,那我这个县太爷,还真不如找块石头把自己撞死。” 他感叹:“所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也许他们不能一辈子保持初心,但哪怕有十年五年的清廉,也足够让百姓获得一段安居乐业的时光了。” 纪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都在阳光下的原因,在说起那些要为民做事的话来时,那个穿着绿色官服,美姿容的县令,他的眼睛是闪闪发亮的。 里面有一股很坚韧的信念。 纪岑沉默了一会儿:“过几天,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褚照“噗——”一口茶水喷出来。 “咳咳。”褚照咳嗽,再看对面纪岑,哦,她撑了一个灵罩。还好还好,没喷到她身上去。 “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县太爷因为咳嗽,眼尾都是红的,看起来分外的艳。 “我已经在庆泽县待了两个月了。” “好吧……”褚照讪讪,“那你多久才回来呢?” 纪岑也不知道,所以她很坦然地回答:“看我心情。” 距离她把那只青鸟送走都那么久了,背后的神仙还没有动静,纪岑觉得那个神仙一定是放弃了。她自认将慧提大师的情还完,当然又想着云游四海去。 在庆泽县呆的这两个月,她实在憋坏了。 褚照却不是很开心。他在庆泽县之所以敢那么莽撞地放手去干,就是知道,即使他侵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岑元子也会护着他。他的底气很大一部分就是来源于他清楚地知道,有她在,他死不了。 所以褚照表现得非常依依不舍:“可是你不在,万一有人想害死你可怜无助又弱小的朋友怎么办?” “你只要不想着跟柳老背后的人对上,死不了。”纪岑说的很无情。 可是他现在做的事,就是为了跟那些人对上啊…… 褚照闭嘴。 他想了想,要让无拘无束的岑元子一直留在庆泽县显然是不可能的,短时间内,嗯,他悠着点,步子走稳点,应该还不至于太快跟人对上…… 快速思考完利弊,他立即说:“那你隔一两个月,就来看我一回嘛。反正你们这些修炼的,一个个不都号称能遁地千里?也不需要多,你每次来,来这里住个两三天就行。我一个人在异乡,还要面对一堆豺狼虎豹,身边也没有熟悉亲近的朋友,实在是很害怕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22 纪岑默默看着他。 褚照眨巴眨巴眼睛看回去。 “好不好嘛岑元子……我在庆泽县能见到的只有你那么一个朋友……其他朋友我几年都见不着一次面……” 纪岑:“……”头有点大。 “你一个当官的,怎么会那么黏人?”纪岑不理解。 “对朋友的事,那能叫黏人吗?那叫合理提出要求!”褚照脸一红,但是很快就给自己强行狡辩起来。 纪岑叹气。 不得不和他打商量:“隔几个月就来看你一次不太可能。” 褚照:“……” “我可以给你三张纸。方便你联系我。”纪岑淡定吐字。 褚照眼睛一亮。 他矜持地抬起下巴:“什么纸?” 纪岑从袖中取出了三张纸,材质分别为竹纸、银纸、金纸。 褚照好奇心按捺不住,凑近了一点:“这三张纸有什么不同吗?” 纪岑瞥了他一眼:“有。” 她指着银纸:“平常闲聊,往这上面写。我会三日一次看。” 又指金纸:“紧张事态,往这上面写。我会一日收到。不过省着点用。它写了三次就得报废。” “那竹纸呢?” “你要死了的时候用。把它撕碎,或者放在火上点燃都行。”纪岑神情自若地说。 褚照一点点瞪大眼睛。 “你会像话本上写的那样,嗖一下瞬移过来吗?”好久,他哑声问。 纪岑想了想:“瞬移……我还没到那个修为。不过我会尽快赶来的。” “那也很好了!”褚照笑起来,艳若桃李,灼灼其华。 “岑元子你真的对我好好!你肯定很看重我这个朋友!”县太爷的甜言蜜语完全不要钱地扔过来。 纪岑不自然地别过脸,她自认修炼到她这个境界,已经足够无波无澜。可是在听到褚照这小孩的话时,她还是觉得自己修炼的不到家。 褚照一高兴,就说:“我给你烧鳜鱼吧!答应给你的牛肉潮汕火锅还不能完成,但现成的鳜鱼在呢,我可以做。清蒸鳜鱼怎么样?” 纪岑“嗯”了一声。 “这时候的笋也不错。”褚照琢磨了一下,“我可以试试鸡髓笋……再随便来两个素菜就可以了。” 他神清气爽,提起那小篓:“我走啦!” 纪岑默默用识海透过篓壁看了眼那只可怜的鳜鱼,还有气,点了点头。 她还以为鳜鱼要被晒死了呢。 没想到还挺顽强。 将近一个时辰后,纪岑意外发现褚照做的还挺好吃。在吃了一口清蒸鳜鱼以后,她抬起头。 县太爷亮晶晶地看着她:“怎么样?” “挺好的。”纪岑说。 好的她打消了挖走厨娘的心思,相比起来,还是褚定安做的更好吃一些。 褚照就自得起来:“那可不。我从小就学做饭,尤其是鱼。” “从小?” 褚照卡了一下壳,他说的从小,其实是前世。好在他很快就圆回来:“慧提大师应该跟你说过的啊,我十二岁之前,都住在大灵山寺。” 他兴致勃勃:“大灵山寺隔壁的溪,叫做苕溪,那里的鳜鱼特别肥美。我和明直、其镜、影四四个,每次在寺里吃青菜豆腐要吃出佛性来时,都会去溪那边抓鱼。青箬笠,绿蓑衣。逮到鳜鱼了,我们就拿来烤了吃。不能带回寺里,不然要被僧人骂的,那样的话,慧提大师也不会护着我……” 纪岑慢悠悠地一边吃,一边听着。 忽然来了句:“大灵山寺附近桃花开的不错。” “那倒是。”褚照顺嘴就接下去了,“桃花酒也好喝。山脚下的村民,最擅长酿桃花酒,清香扑鼻。岑元子你有没有喝过?” 这个问题刚问完,褚照就拍了一下自己:“我忘了。你既然是住持的好友,怎么可能没喝过那里的桃花酒呢?” 纪岑笑了笑:“那你又是怎么喝到的?” 她道:“我记得,慧提大师可不赞成人,尤其是小孩子喝酒。” 褚照有些窘,但是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就道:“还能怎么喝到的?在桃花树底下挖出来的。然后我和明直他们,就一人一碗的喝过去了。那酒好喝归好喝,后劲大的很,我不小心便睡了过去。然后就是,醒来的时候,被村民们吊在了树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发地红,显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纪岑含笑:“慧提大师怎么说?” 褚照蔫头巴脑:“罚我在静室抄了三日的佛经,又领着我给村民道歉。手抄的佛经,也给了他们。” 他咂了咂嘴:“其实现在想想我觉得挺值的。毕竟那酒是真的好喝……” 纪岑:“……” 她哭笑不得:“你喜欢酒,回头我送你一坛。”就别惦记人家村民辛辛苦苦埋起来的酒了。 “那感情好啊!”褚照顿时眉开眼笑,“岑元子的酒,一定是上好的!” 好几次他都看见她在屋顶上喝酒了!那种逍遥自在的感觉,让他这个公务缠身的,羡慕的不行。 褚照决定了,等他拿到酒,他也要爬到屋顶上去。 岑元子离开的第n天…… 褚照从一开始的百般不习惯东厢房没有人,到现在终于习惯了一点。主要是近来越发忙了。 处理了柳老想要越狱的事情,又要头痛底下小吏暗暗使绊子。好在褚照亲手带出来的人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些人以莫明成与李楠和为首,批次下乡,劝告父老乡亲们与邻为善,不要因为争水伤了和气…… 哦对,李楠和就是李铁蛋。褚照在第一天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就给包括铁蛋在内的所有没有大名的人,起了大名。 其镜有点心疼地给褚照倒了一杯茶:“大人好几个晚上都没睡满五个时辰了。” 褚照喝了口茶,眼底虽然青黑,但是精神很好:“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 忙完这段时间,他就把那些阻碍他办事的全部换掉! 褚照想着,冷冷哼了一声。 他选择在本县不拘一格选新小吏,也有要与这群隐隐有着世代为吏的趋势的人抗衡的意思。而这段时间新小吏在民间不断的积攒名声,无疑会给他们日后办事增添力量。届时他下起手来,也可以更加干净,不必担心那些旧吏反咬。 褚照靠在太师椅上,闭了闭眼睛,算是休息。 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睛:“养鸡养鸭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明直连忙说:“一个月前,白马里的人就带头开始养了。” “叫张、王、吴三人明天到酒楼候着,本县和他们好好论论家畜产品加工场的事。”敛眉思索一会儿,褚照又道,“算了,还是给二叔先写完信吧。我不好太过参与商事,还是让二叔派人来在商言商更好。”而他把握大方向就行。 明直应“是”,又说:“老爷在县城里买的粮庄,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 褚照:“……” 他缓缓转头:“我爹什么时候给我买了个粮庄?” 明直更吃惊:“少爷您都不知道的吗?” “我怎么知道啊?没人告诉我过啊!”褚照咬牙切齿,他还想问呢。 明直觉得不对:“老爷没有提吗?” “没有。” 明直摸了摸鼻子,很干脆跪下:“是小的不是。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 “行了行了。”褚照不耐烦,“那粮庄在哪?” “开在城南。管事的是夏海。”明直心里叹气,他和夏海就说呢,少爷怎么到现在还不去看粮庄。刚开始还以为是忙,原来是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啊。 褚照若有所思,又说:“咱家粮庄应该就是倒卖粮食的吧。” 明直不知所以地点头。 其镜则问:“少爷不会是希望百姓们都……” 褚照回神,没好气地说:“你少爷还不会傻到得罪庆泽县上下。” 就算他不怕,富贵险中求,大着胆子把粮食都堆到他家粮仓去,那也得被御史参死! 不过既然他爹给他买了粮庄,那那个粮庄不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想个什么办法好呢…… 治下的百姓已经要准备收割了,粮食很快就会丰收。大梁朝的赋税相对历朝要轻,再加上他有信心肃清吏治,百姓们能留存的粮食应该也会轻一点。 嗒。 嗒。 褚照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 庆泽县的水资源还是不错的,虽然气候更偏向种植小麦,但稻谷也不是不能种。褚照在下乡的时候就看到了许多有余力的人家,不仅种了小麦还种了水稻。 稻的话……褚照可以很轻易就将水稻生态养殖联系起来,利用生物生态学方式,增加养殖品质和效益的方式,各种生态养殖方式——比如种植蟹、虾、鸭等可互相配套,在稻田内共生共荣。这个方式在现代已经被验证过,是完全可行的方式。 但是麦。褚照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地地道道吃白米饭长大的人,他不知道小麦的生态养殖循环应该怎么搞。 唯一知道的,还是小麦可以拿来喂猪。 褚照摸了摸鼻子。 麦秸秆倒是可以拿来做燃料,可是这在农家肥上也很有用啊。 等等,农家肥。 褚照刷一下站起来:“叫郎溪明天停下手里的事,跟我去乡下看看。算了,还是现在就把他叫来吧。” 想了想,褚照又道:“让莫明成、李楠和明日在家里等着。” 其镜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马上应了一声,出去传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23 褚照向来是想做就立马去做的,尤其是现在马上要收割了的情况,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好吗? 秸秆、谷壳、锯末、菌渣……都可以拿来做有机肥。 他来回走了一圈,连明直都看出了他的激动。 褚照忽然停下来:“明直,你知道用什么东西碾碎东西最好吗?” 明直:“……磨盘?” “也不是不行。”褚照点了点卷面,碾碎要比不碾碎的发酵效果更好。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嫌弃起手下这些小吏的速度太慢,还碍手碍脚。看来得找个时机把莫明成、李楠和他们安进县衙里正式上手一段时间吏治了……变相也是实习。 “不过还要考虑到百姓们拿秸秆的其他用处……”在庆泽县那么久,褚照早就不是一开始那个对庶务一无所知的愣头青。 麦秸秆可以拿来造房——在泥浆里混合着麦秸秆,泥浆的结合性、凝固性会大大增强,据后世网友说,就和现在的水泥混合钢筋差不多。除此外,麦秸秆还能拿来当柴火烧,这种非常容易燃烧的物料,囤积起来还方便,更不用说还能拿来给家畜垫窝了。 “应该怎么定价去收呢……”褚照有些头大。 崔师爷匆匆赶来。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自从来了庆泽县,时不时就要准备被他家大人勒令停下手里的活,马上到他那去议事。不过这显然是大人重视他的表现,所以崔师爷甘之如饴。 “大人。” 褚照没让他把礼行完,就很期待地问:“郎溪知不知道收夜香的,将夜香卖给农户的作价几何?” 很久以前。 崔郎溪以为,自己受褚家二爷所托,随少爷上任,做的是为少爷上刀山下火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事。 崔郎溪还以为,自家少爷聪颖,以十九之龄便一举得中探花,此天分,前所未有,日后必能封侯拜相。他身为少爷的师爷,就应该跟少爷一样为国为民。即使遇到贪污,也要宁折不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有一日为大人献策,竟然要考虑夜香作价几何这样的问题! 崔师爷只能一拜到底:“郎溪马上便找人问。” 很快崔师爷就回来了,他问褚照:“大人是要现在听,还是吃完饭了再听?” 褚照嘴角一抽,很真诚地说:“郎溪,在下乡的时候,你家尊贵的少爷,已经亲手抓过鸭粪作肥了。” 崔师爷:“……”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禀:“收夜香的说,这收夜香再卖出去也是有价格作区分的。就像城里没啥钱的百姓,他们的夜香是最便宜的,作价五文一斤;小吏那类生活稍微好一点的,他们的夜香也稍微贵一些,作价七文一斤;但在庆泽县,最贵的还是地主老爷还有员外们府里出来的夜香,作价十五文一斤。” 褚照想了想,又问:“百姓买什么样的人的夜香更多呢?” “那自然是穷人的了。”崔师爷笑着说,“不过也会买一部分富人的夜香。” 褚照便将他要回收麦秸秆、谷壳等事,说给崔师爷听。 “研究新的农家肥?” 褚照点了点头:“若能研究出更好的肥料,百姓们的收成将会更多。” 崔师爷谨慎问:“大人预备如何做呢?” 褚照道:“法子倒也简单。” 便将如何实施,又将其道理细细讲来。崔师爷十分惊讶:“这是大人自己想的?” 褚照道:“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再根据其制肥料的原理,略思一二罢了。” 其实应该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褚照默默想。 崔师爷思忖片刻:“大人可以先让夏管事按着您的方法去做,待成功了,再进行定价收购。再统一由粮庄收购,如此,便能成事矣。” “还是研究出新肥后,将责任均摊给城里的各个粮铺吧。”褚照道,“我们又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初时只要做到令粮庄可以平抑价格,以免有黑心商家挣昧良心的钱便够了。” 崔师爷这才把自己的思维从以前做管事,要把所有赚钱的东西都握在手里的观点扭转过来,变成于民生有益。他细细想了一遍褚照的话,了悟。 “大人思虑周全,是郎溪欠考虑了。” 只是崔师爷踌躇一会,还是没忍住问:“大人将摊子铺的那样大,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无法实施下去怎么办?” 他数着近月来褚照一一吩咐下去的事:“油茶树种植;玉石矿招工;招贤令的颁布;撸了两个贪酷的小吏;乡下鸡鸭的扩大养殖;又要去成办家畜产品加工场,往治下收鸡蛋、鸭蛋甚至收家禽,以此来创收……现在又要去收麦秸秆研究新肥料。” 褚照轻咳了一声,好像,不知不觉,确实做的太多了? 崔师爷严肃道:“大人,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您在大步向前时,也要看看庆泽县的百姓们是否能跟上啊。” “好了好了,郎溪。我知道。”褚照道,“我这不是觉得现在还完全可以发挥吗?” 崔师爷无奈道:“正是此时还可以把控,郎溪才在此时劝大人。若是待到不可把控之时,那才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啊。” 褚照虚心接受了崔师爷的意见,然后兴致勃勃问:“郎溪,你说明天我就把用招贤令招来的,将算数和基本吏治学的好的人,塞到县衙里历练历练怎么样?” 崔师爷:“……” 褚照连忙换了个词:“学习学习。” 崔师爷深吸一口气,这两个词真的有区别吗? “庄稼即将收获,接下来几日,大人务必将精力放在百姓收获和税收上,不可再节外生枝了。”崔师爷能怎么办呢,他只能那么劝告。 毕竟那些人都被大人用《管子》里记载的九九歌、各种数算,还有大人自创的简易数字、图表绘制什么的给迅速结班带出来了。 这样只缺乏实践机会的人才,总不能就放在那一直不用吧? 何况他本来也对那群老是想往百姓手里揩点油腥回来的小吏,十分不顺眼了。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事态的发展更往往出人意外。 褚照才开始慢慢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六房,天地间风云忽变,前一秒还是万里晴空,下一秒黑云压城! “轰——” 惊雷炸响。 一道闪电刺破天空,仿佛天之痕! “下雨了!” “要遭,这天看着,怕是要下好几天的大雨!”有老把式看出来。 “造孽啊!地里的麦子还差两天就彻底黄了啊!” 百姓们忍不住急,哪怕大雨落下来,打在他们身上,也没办法让他们回转家里。一个个冒着大雨,着急忙慌地想要把田地里的沟疏通,再疏通一些。 “邻家大伯快回家吧!这天打雷呢!” 有清醒一点,知道现在临时疏通也不顶用的人在雨里大喊。山间遇雨多泥泞,要是下山时一个不小心摔了,那就不好了。 但更多还是绝望的人,还有人一屁股坐地上嚷嚷着:“就让它劈死我吧!麦子还没变黄,就下那么大的雨,这是要人……” 话还没说完,狂风骤雨就袭了他们满脸,让他们发不出更响的声音来。 那提醒的人见天边的雷电越发狰狞可怖,大雨也大的快让人看不清路了,扯着嗓子又大喊一声“快家去吧”,不敢耽搁,慌忙拿着农具下山。 …… “轰隆隆——” 一个打着油纸伞,但半身还是被狂风骤雨打得湿透的小吏急匆匆冲进县衙。 “大人!大人不好了!” 褚照搁了笔,蹙眉:“出了什么事?” “堤坝塌了!堤坝塌了啊!大周村上游的堤坝,塌了!” 褚照:“!!!!!!!!!” 他第一个念头是这什么破烂堤坝,这才下几滴雨就塌了,第二个念头则是: “有没有人员伤亡?” “大周村报信的人说,除了最近的几户人家有受伤以外,其他人还好。只是家中房子被淹了,他们无处可去。”饶是如此,小吏也庆幸不已。他清楚,如果这堤坝是在大雨下了好几天后塌的,那就不是有人受伤那么简单了,而是人都有可能被大水冲走! 褚照心里担忧,但还是很快想出了几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将他们分散到附近村子里先住着。一切待天晴了再说。沿河的人则迁到高地上去。这雨短时间怕是停不下来,水势要是变大了……” 小吏背后一寒。 吩咐完小吏,褚照才面色凝重地在座位上坐下来。也就是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在自然面前,人的努力,真的可以一夕付诸东流…… 他揉了揉眉心,想到下乡时看到的那些房子,瓦房倒也有,但更多还是泥浆糊的房子,一代传一代,更有甚者还是用茅草搭的…… 县太爷十分忧心,它们不会也塌掉吧? 这样一想,他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但听着不走出屋外,也能听的一清二楚的暴雨声,褚照知道他就算坐不住也没有丝毫办法。 临近要吃晚饭的时辰,厨娘还没有将晚饭做好。其镜只能从厨房拿来几大盘点心。 “大人们先用着,厨房已经开始做晚饭了。”其镜对一屋子的大小官吏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24 没有人说话。 准确的说,褚照刚因为堤坝发过很大一通火,此时正眉眼冷冷地坐在上首。深深认识到上官不好惹的官吏们,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声。 直到崔师爷将地上关于堤坝建造的卷宗捡起来,轻轻放在褚照桌前。 褚照收到崔师爷的暗示,才冷哼一声,勉强道:“今晚恐怕还要劳累到很晚。诸位先用些点心吧。” 说完,先拿了一张白面饼。 慢慢的,屋子里才有了点窸窣的声音。 议完事,包括将雨后的补救措施通通列出来,已经是子时了。褚照这才放人回家,脸色依然是沉的。 崔师爷送人出去后回转,看到褚照还是气怒的样子,摇了摇头,劝道:“大人何必再生气?” 褚照冷冷道:“怎么能不生气?本县就是没有处决犯人的权力,不然刘来春,他今天就该在菜市场口人头落地!” “那座堤坝才修了几年?四年!本县也不求他有多清廉,但那样的小坝,起码也应该维持个十年再塌吧!如此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褚照咬牙,“本县恨不得现在就剁了他!” 大周村的村□□气好,赶在下雨的第一天就塌了,而不是水势大幅度上涨时塌。不然这堤坝一塌,他们要为此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要为此妻离子散?本来庆泽县的人口就不多了啊! 褚照心痛得要死。 他一心痛,就忍不住也让其他人尝尝心痛的滋味!尤其是罪魁祸首! 褚照深吸一口气,接下来他还要召集地主富商们捐粮捐钱,不出意外他自己可能也得填进去一笔…… 地里今年也绝对会歉收。 褚照只要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一个头两个大。 这雨但凡晚两天再下,或者说雨势不那么又急又大,他也不至于如鲠在喉成这个样子!就差两天,那麦子就黄了!可是如今的麦子……只能说其量达不到黄时的一半! 如果可以,褚照并不想在这时号召百姓们抢收。 那就只能及时排水了……褚照忧虑。也不知道田地里的沟渠,百姓们有没有提前疏通过,如果没有……那他只能祈祷老天爷垂怜,雨不要大的将小麦泡根。 这么大的雨,还刮风打雷的,他也不敢在这时候拿百姓的性命去冒险。 “其镜磨墨。”褚照喊。 其镜连忙进来,也不管自己今天胳膊疼的要死,重新磨起墨来。 褚照的手腕其实也酸疼了,写字是很费力气的。他一边给邻近的几个县,比如黑河县写信,问问他们地里的情况,顺带厚着脸皮取取以往他们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一边在想,他要是能把钢笔研究出来就好了,毛笔字太费力气。 可惜他脑子里没半点这方面的知识。 连夜将信写完,自有官驿送信。褚照这才在明直和其镜的劝说下,去睡觉了。 次日醒来,仍是大雨。 褚照早有预料,是以心境比之一开始平和了一些。他有条不紊地开始今天的工作。 今天轮到其镜守在门口,明直磨墨。 到了午时的时候,明直进来:“大人,影四回话。” “让他进来。”褚照说。他没有表现出来的是,他的心在听到影四来的时候微微提了一下。 希望不是妖牢出事了,不然他真的会忙死的。 “岑元子离开前已经将妖牢的防止妖鬼逃离的措施安排的很好了。大人可以派普通衙役去看守。” 影四单膝跪下:“还请大人让影四继续待在您身边。” 原来是为了这事。 褚照先松了口气,然后想起来。看了看影四,就知道明直和其镜肯定跟他说过了他现在的处境。 只是…… 褚照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守在妖牢里。如今县内人心惶惶,本县很害怕有些人,会浑水摸鱼,甚至暗中作乱。只有你在妖牢坐镇,我才能放心去处理县里的一切。如若不然,光妖牢里的东西,就能要了本县的命。” 影四沉默,这才没有说什么,只是希望褚照能随时将遁符带在身边,重视自身的安全。 褚照自然无有不应。 许是知道县太爷随时都有可能发威,甚至杀鸡儆猴,整个县衙都战战兢兢。那些因为想跟县太爷抗衡,所以故意使绊子、拖着不办事的小吏,现在也一个个缩回了爪子,不敢在这时撩老虎的虎须。 大雨下了整整四天才略微小下去。雨一小,褚照就带人马不停蹄的去了大周村。 “如何?” 负责检查的工匠们抹了抹面前的雨水:“大人,堤坝必须推倒重建。” “底基已经腐烂了?”褚照神色不明。 其他的工匠都不敢说话,只有最老的工匠应了声是。 他看了这位年轻,但确实将百姓真真正正放在了心上的县令,低声道:“这条堤坝,即使没有这场大雨,不出两个月,也是快要塌了的。” 褚照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河边此时十分不好闻,巨大的鱼腥味,伴随着翻出来的泥土气。而看着滚滚的浑浊的河水,他更生气了。好久,他才道:“还请诸位快些拿出章程来,最多七月,黄河汛期便来了。我们这里虽为支流,却也不可大意,重建堤坝迫在眉睫。需要什么,尽管与本县提。” 老工匠颤颤巍巍的就要跪下来:“多谢大人,体恤子民。” 褚照又转身对其他人道:“立即组织村民去田里排水,尽最大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绝对不能让小麦泡根!本县亦以身作则,始终与庆泽县百姓站在一块!” 来看塌了的堤坝的,不仅有县城随来的大小官吏,也不仅有里长村长,还有无数的百姓。 听到褚照铿锵有力的话,雨水不知不觉地模糊了他们尤其是百姓的视线,不管怎么抬手,也擦不尽。直到他们恍然觉出那雨水是热的,才发现,擦不尽的雨水,更多原来是泪水…… 雨下了整整六天,才渐渐停了。褚照向州府询问的是否能减税的事也有了回音,毫无疑问被否了。而如果州府不上报,减免赋税显然不可能。 褚照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为百姓们找些其他出路。 他往乡下去调查麦子受灾情况的时候,可清清楚楚看见,地里的小麦点片地倒伏、发霉,部分严重的田地还出现了籽粒萌动和穗发芽的现象。即使是那些看起来不算严重的,褚照摸了摸麦穗,也大多都是干瘪而不是饱满的。这一事实让他的心不断沉下去。 看来即使是他在雨稍微小了一点的时候,就立即安排了人进行抢排田间积水,及时疏通排水沟渠的举措,也还是不够。 褚照捏了捏眉心,几夜不曾安睡,疲惫困倦,他觉得自己都没那么好看了。 “我现在黑眼圈是不是特别严重?”褚照忧心忡忡地问其镜。 其镜顶着比褚照还要大的眼袋,晕乎乎地说:“大人即使有黑眼圈,也是迷人的。” 褚照叹了口气,知道他们跟着自己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最近也一样累了。他道:“待事了了,你和明直就好好休息两天。” 其镜眼泪汪汪:“少爷……” “现在还是忙救灾的事吧。比如说抓紧烘干晾晒。你们这几天就好好跟着郎溪做事,也看顾好莫明成和李楠和他们。”褚照道。 其镜吸了吸鼻子,重重应下来。 庆泽县的地主富商比褚照想的要伶俐乖觉,不等他开口,便很自觉地往县衙捐粮了,捐粮最少的地主也担了五石粮食进了县衙。 “……总共算来有一百一十二石粮食。”记账的老吏回禀。 一石约摸一百斤粮食,一百一十二石,便是一万一千两百斤粮食。不少。褚照知道,一石粮食便足以让一个人吃上大概三十天。但对遭灾的范围,乃至后续百姓们重整家园来说,还是不够。 褚照便又去酒楼,请这些人吃了一顿饭,这顿饭的钱当然是从公中出的。 宾主尽欢地吃完那顿物美价廉的饭以后,颇识相的地主们又送了粮食到县衙,而以张、王、吴三家,则咬牙又出了五十石。 褚照眉头跳了跳,倒没想到张、王、吴三家如此豁得出去,也不怕给那么多,得罪同行。 但在县衙里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吏知道怎么回事。他低着头:“大人自上任以来,吏治越发清明。从上至下,不说孝敬钱,连往年十分严重的过关钱也逐渐少了。张员外等人许是知道这批粮食最后还是会落到百姓手中,一来可以与大人交好,生意更加顺利,二来此举于他们名亦有益,所以愿意慷慨解囊吧。” 生意倒也罢了,名啊…… 褚照笑弯眼眸:“他们的善心,自然要让百姓,尤其是受灾百姓知道的。我看可以在市场最热闹处成立一个表彰栏。便着重突出这三家的德行吧。” 老吏的心一跳,多年在官场沉浸的经验,让他隐隐觉出大人似乎又要做什么了。 不过。他深吸一口气。他又不比那些钻进钱眼里出不来的,只要他好好为大人办事,大人便不会弃他不用。就算大人要做什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25 果然,老吏在下衙之后回家,隔壁的老王提着酒又来找他诉苦。说今儿他上县学的儿子本应该回家了,可是临放学,他们老师给他们了一道县令布置下来的题,要他们写一篇文章。 老王摇头晃脑:“说是什么写的最好的可以张贴在县里最热闹处,供过往来人观看。如此扬名之机,我家那小子就死都不肯回来了!非要在学里将文章写完!我跟他说回家写也一样。他偏不。说县学里有往年资料可查,更能言之有物,令县令大人心喜,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老王虽然埋怨,但老吏不难听出,他更多的还是骄傲自豪。 原来这就是大人要做的事。老吏喝了酒,晕晕乎乎地想,觉得自己摸到一点边了。他就说大人一上任,就有种立志要将所有东西焕然一新的气概在。如今,也终于借着此难得的良机,向县学下手了吗…… 实务…… 自八股文盛行以来,可没多少学生愿意潜心去想这个了啊。 听说那位大人,还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在陛下未登基前,便与陛下十分要好,他还是齐老太傅的弟子……那,那他,他让县学注重实务,是不是也是说,嗝,陛下也更愿意倾向,要能治下的人才了啊…… 老吏喝酒喝着喝着,便红了眼眶。 本县最热闹的地方,除去菜市场,便是戏楼。褚照命人在这两处选址。 选址结果还没定下,满春楼的管事便听到消息匆匆跑来,他希望写的好的文章可以贴在戏楼内部,这样可以节省物力,也就无需“多此一举”的再设一栏了。 但这无疑与褚照设立表彰栏的初衷冲突,褚照并不希望文人学子们之后为了追求在戏楼中成名,便歪了未来的文风——五代十国便是前车之鉴。倒不是说那些堆砌的文字不好,只是它们在褚照看来就像一领华丽的外衣,好看,但不实用,也不是必需。 随着褚照强硬的拒绝,满春楼想利用文人学子的名气,打出自己名声的想法,只能无奈破灭。 等表彰栏开始动工,褚照也开始向受灾各地发放粮捐。也许是看褚照近来心情不错,也有可能是积压之下,外钱来源大量减少,饿了许久的小吏看到那样多的粮食,又开始不安分了。 然而这一次。 褚照接到李楠和等人的举报,没有再给他们收回爪子的机会,利落剁了他们的爪子,还将他们打了三十大板丢进牢里! 整个县衙都为之一震,上上下下战战兢兢起来,又开始缩着尾巴做人。 李楠和等人正式从只有一张虚无缥缈的“招贤令”认证的人才,转正为有着铁饭碗,每天可以挣两百五十文钱的小吏。最重要的是,大人他知道小吏们辛苦,所以特地带着他们,哦不,准确的说是现在整个县衙一起赚钱! “本县欲在庆泽县办糖厂,以黄泥水淋脱色法与秸秆糖化工艺两项入股,占糖厂三成。余下七成,四成交由富商拍卖,两成交由朝廷,余下最后一成,尔等皆可认购。”褚照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 崔师爷则在旁边给这些官吏们解释起什么叫入股,什么叫认购。好不容易让他们明白了,一个老吏颤颤巍巍道:“不知大人所说的交由朝廷……” 褚照神情很平静:“那个是陛下为了支持本县在庆泽县放开手脚去干,特意认购的。” 所有人:“!!!” 仿佛一道惊雷,让他们每个人警醒,此糖厂成立绝对势不可挡,还加大了他们的紧迫感。 圣人都如此看重,又是糖厂,虽然那两个法子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糖,那可是暴利! 崔师爷:“……” 看着众人显然郑重并且去思量认购多少份额的模样,崔师爷好几次想说话,都默默闭嘴。 其实哪是圣人为了支持大人认购的哦! 分明是大人当年没钱了,哄着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人借了他三千两白银,然后他不想还了,于是就死皮赖脸拿了张以后开糖厂就给他两成份额的欠条,抵赖过来的。也幸亏圣人脾气好,不跟大人计较。 只是褚家也不敢恃宠而骄,知道少爷拍胸脯保证的糖厂绝对让圣人赚大钱的大话都说出去了,只能老老实实的自家出钱出人还出地,研究起少爷口中所谓的,能让因外来之物变得极其昂贵的白砂糖,变成真正雪白的,比白砂糖还贵重的白糖的黄泥水淋脱色法! 这一研究,在圣人登基之后变得尤其紧迫。 那会儿崔师爷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少爷一直跟着齐老太傅读书准备科举,家里甚至可能会拎着少爷衣领回去,好好盘问他那个黄泥巴水的法子到底该怎么弄! 而秸秆糖化工艺,也是那么研究出来的,有点误打误撞运气的成分。还顺带搞出了让少爷大呼小叫的什么什么乙醇…… 崔师爷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大小官吏们的认购十分成功。而靠着现在已经开始赚钱的家畜产品加工场,在商人中间也有了金元宝般金光闪闪的信誉值的褚照,也顺利地将另外四成的股份拍卖了出去。 卖给圣人的是三千两两成的价格,卖给这群富商,褚照显然无耻的多,一成就五千两开始起拍,每一家还最多只能占一成。 又有底价又有限量,庆泽县的大富商显然没有那么多,不可能将这四成一口吞下,于是褚照借着曾给周边几个县写过信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热情邀请同僚治下的商人来投资。当然,明面上褚照用的是收麦秸秆、收甘蔗的借口。 但那几个和自己有书信往来的同僚也确实被“真正雪白的糖”吸引了就是了。褚照早有准备,富商吃不下的份额,那些由庆泽县官吏所占的一成更是吃不下。 只是褚照狡猾得很,表面上还是一副很肉痛的样子,表示自己是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点股份让他们认购,还是看在大家都是同僚,互相之间又你有情我有义的份上。 望着自己私库里白花花的银子,其中大部分由富商热情贡献,褚照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真不容易啊……跟陛下说大话,绝对是我褚定安活了二十年,最正确的选择!” 曾经身置漩涡之中,深感如履薄冰的崔师爷:“……” 曾经没日没夜担心主子的项上人头的明直、其镜、影四:“……” 殊不知褚照真的是那么想的,你看,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有底下人一堆蜂拥着去做,他只需要在旁边看看他们是不是研究错了方向,其他万事不用操心,自有爹妈还有家里的管事打理好。那种近乎于“白捡”的感觉,多么美妙! 反观他辛辛苦苦筹建的家畜产品加工场,现在才刚回本没多久,换言之,才刚拉扯大!想要像已经技术成熟、制造链成熟的糖厂一样,不知道还有多远呢! 褚照抱着银子不肯撒手。 说来惭愧,自从被家里断掉零花钱,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感觉自己那么富有过了。 崔师爷看着实在有辱斯文,不得不出声提醒:“少爷,您还要交五万两银子回公中呢。” 崔师爷为了让大人觉醒,还特意用上了旧称呼。 褚照挥手:”不就是五万两?去了它,我还有十万呢!” 他褚定安,不缺钱! 当晚,十分兴奋,但又不知道该找谁宣泄的褚照,灵机一动,想到岑元子留下来的三张纸——他马上将银纸拿出来,然后洋洋洒洒写上: 【岑元子,一别多日,不知安否?……】 将自己发财的快乐,把一张纸密密麻麻全部写完,褚照意犹未尽,还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没有写上。不过纸上没地方写了…… 诶?怎么字突然消失了? 褚照惊呆! 他将纸反复翻着看,确实没有字了。他心里琢磨了一下,异想天开,难道他刚刚写上去的字,已经传到岑元子那里了? 褚照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感情占了上风,兴致勃勃的将自己的感想,又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面。 没多久果然又没了。 居然那么方便! 褚照又惊又喜,又重新写了一面,这次是在惊叹这张纸有多么好用…… 远在千里之外的岑元子:“……” 她本来不想理会,可是用神识一探发现,隔个不久就震颤一次的银纸,居然都来自同一个人,还是庆泽县那个小孩发来的时候。纪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离开了席位。 然后沉默发现一堆废话。 也不能那么说。有一说一,小孩写的还是挺好的,内容很引人入胜。夹杂在其中的心路历程,感情十分饱满,令人情绪也不由跟着字句一起一伏,就好像也置身其中,和他一起策划了这场坑富商钱的拍卖一样。 在看到褚照那么快就发现银纸妙用时,纪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不愧是慧提大师带大的,实在有灵性。 “岑元子,岑元子——”一女侍急匆匆地穿过云雾走来,“娘娘正在找您——” 本来打算回复一句话的纪岑顿了顿,便只回了四个字,然后便跟着那女侍,施施然回到宴会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26 次日一早,褚照一醒来,就迫不及待拿出银纸看。 如愿看见银纸上“做得不错”四个字,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哼,谁让他是褚定安呢。 做出这些,也就一般般厉害啦。 ——家畜产品加工场的运转,本就需要人;如今开办了糖厂,褚照需要的人手就更多了。 那些庄稼因着被水淹了,日子没办法过下去的百姓,知道县太爷主持的两个场子需要人,便每个小家都有商有量的,最后或多或少出人,包袱款款到城里看能不能被选上做工。 选上的人,褚照也不亏待他们,最低的工钱,一日也有三十文,包午饭。对于百姓们来说,在灾荒时,能有个工,只要管饭就行了。这也是他们一开始的打算。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是一个。万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不仅管一顿饭,还管给他们工钱。知道有的人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还特意将那些人登记起来,两天结一次,都按照如今二十文一斗的米价,折换成米给他们。 连无奈需要抛头露面去场里做活的女工也是这个待遇。褚照还特意叫衙役们时不时去巡逻,以免有人欺负了她们。 褚照的名声在庆泽县又迎来一波上涨。 因为处理妥当,这次灾害并没有给庆泽县造成伤筋动骨的局面。但青州境内,其他同样受了暴雨危害的县就不太好了。 因为州府不肯上报减免赋税,地里又实在歉收,苛捐杂税无数,有许多活不下去的百姓,一咬牙,干脆就跑了。 褚照揉揉眼睛,看到城内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人,脸色铁青得厉害。 他转头问跟着的吏员:“本县明明让每个里长都好好将活不下去,就去糖厂和家畜产品加工场做工的事宣传给他们里的每一个人。这类人可以优先录用。为什么城里还有饿成这样要走不动路的人呢?难道本县的命令没有很好的传达下去吗?” 吏员们被县太爷的质问吓了一跳,连忙跑去问那些难民们是哪个里哪个村的人。 他们心里也忍不住抱怨,那几个贪酷的吏员到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明知道县太爷最看不得有人对百姓克扣,居然还敢在这时候顶风作案。现在被县太爷撞见不说,还连累了他们。 只是吏员在问过难民来历后,彻底惊呆了。 “如何?”褚照看他们回来,沉着脸问。 吏员们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连忙说:“大人,他们说他们是从隔壁县来的。听到庆泽县有一个好父母官,在灾后好好实施救助措施,百姓们生活艰苦些但也能活得下去,便想来试试运气。”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褚照:“……”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从隔壁县,也有可能是隔壁的隔壁县来的流民吗? 不过…… 褚照转念一想,美滋滋起来,流民也不错啊!这也是人口啊!来都来了,他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吗? 那也太残忍了! 百姓把他当救命稻草,稻草却说“不”! 于是才闲下来没两天的县太爷,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开展安顿流民的工作。 就是运气不太好。 前脚安顿,后脚被参。 几个人口损失惨重的县,在知道人口都流失到庆泽县以后,怒不可遏,连起伙来参了他一本,告他抢夺人口。 知晓缘由后的褚照:“……” “大人?”崔师爷有点担心,这还是大人上任以来第一次被参呢。 褚照倒是不担心。 “又不是我逼着流民来的,是庆泽县是个香饽饽,吸引着流民来的。怪罪不到我身上。何况那些个县有什么证据说本县安顿的百姓,是他们损失的人口?” 最后一句说得颇为厚颜无耻,但也有一定道理。 什么是流民? 流离失所,没有房契地契,放弃家园,也没有户籍证明的叫做流民。 褚照理直气壮地说完,就将此事丢到一边,继续思索徭役一事。 眼看着地里的麦子都被收割,百姓们慢慢闲下来。大周村那边的堤坝,完全可以开始修了。 “对了。材料采购的怎么样了?”褚照忽然问。 近来为了安顿流民也忙的晕头转向的崔师爷,还真的好久没关注此事了。不能迅速准确地回答上褚照的话,崔师爷十分懊恼,连忙道:“此事近来由工房跟进,大人若不放心,还可以叫老工匠一同进来回话。” 褚照便让人去通知工房负责的吏员和带头的老工匠。 等听完报告,褚照便道:“那便十日后开始动工吧。郎溪,起草役令。” 崔鹤很仔细地写了役令,褚照看过,点头表示没问题后,便由人将那张役令张贴到了县衙外。之后还要召集各个里的里长来,告诉他们徭役的事,让他们回去跟各自管理的村民说,做好准备。 自古徭役多艰苦,遇上贪酷苛刻些的县官,不将百姓性命当一回事,去的人回来还会出现十不存一的情况。 里长们知道大周村堤坝的重建无可避免,但在真正听到役令颁发时,还是心情沉重。 莫里长心思一动,想到这位县太爷素来与百姓们站在一块的性格,不由得向吏房塞钱试探:“大人可否有说过,这次役令征了,到秋种之前还会有下次吗?” 哪里想到,整个县衙现在可以说是被褚照整治得跟铁桶一样。以往他塞点好处,就能从小吏口中得知一些“重要消息”的莫里长,这次被小吏义正辞严喷了! “莫里长,且不说大人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知道的,光这私下打探县衙公务,可有干涉官府办事之嫌!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我这里只是警告你一次。你现在还是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这是个什么情况? 莫里长懵了。 他完全不敢相信地拿着被塞回来的“好处”回家,一直到一样在县衙里办事的大儿子回来了,他感觉还是不敢相信。 “站住!” 莫明成听到爹叫他,只能站住。 莫里长威严道:“我问你,你知道县衙里是什么情况吗?怎么那些个鼠类,突然不肯接受孝敬了?” 成为新小吏的莫明成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爹!你去贿赂人了?” “贿赂什么啊!”莫里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要捂住自己好大儿的嘴,“我就是想知道一点消息。你别瞎咧咧!” 莫明成一言难尽:“您也知道贿赂不能瞎咧咧啊。” 莫里长嘀咕:“老可又不傻。以往那几个伸手要钱最厉害的,可都关在大牢里,连家产都充公了大半。” “不仅家产充公了大半,大人已经得到上面的红批,择日就要将那几只硕鼠斩了!”莫明成严肃地说。 “啥?斩了?!”莫里长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莫明成心烦意乱:“是啊。现在县衙内外人人自危,爹你怎么想的?居然在这个时候……” 莫明成把那句非常不孝的话咽下去。 他很烦。 真的。 本来上次举报那几只硕鼠的时候,他和他这一脉的人就因为顾及旧情,不肯冒头,以至于县太爷更加倚重李楠和为首的那一边人。现在又出了他爹这样的事…… 莫明成简直不敢想象今天的事要是传到大人的耳朵里…… 次日莫明成去上衙,整个人都如履薄冰。 跟他一样有如履薄冰之感的,还有吏房那个要被莫里长塞好处的小吏。尽管他大声的表达了自己的坚贞不屈,坚决不被金钱腐蚀,可是他之前有啊!他真的很怕县太爷也注意到他,然后去调查他之前的事!再然后把他也抓起来! 他现在已经改好了!真的改好了! 县太爷带着整个县衙一起赚钱,虽然他只是往里面投了十两银子,但是回报——据去糖厂看过的同事的预估,以后每个月就会进账二两银子!五个月就能回本!一年就能发财!这财还是源源不断、光明正大的! 他现在对自己的工作很满足。大人整治了庆泽县整个吏治,一开始的时候大家确实怨气冲天,可时间长了,他们就觉出好处来。 不用再担心被上官克扣工钱,也不必担心逢年过节必须要有的孝敬,更不用低声下气的讨好。他们只需要踏踏实实办事,然后就管好自己的小家就行。 如今飞来横“锅”…… 小吏只感到两眼一抹黑。 两个小吏,就那么战战兢兢地等着县太爷知道此事,叫他们去问话。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褚照将手头上的事情都处理完,暂时空了一些。“偶然”从一个讲笑话的小吏嘴巴里听说了这件事,他便起了乐趣,把两个人叫到后衙来。 莫明成跟吏房小吏似乎要比谁跪的更快,认错更大声。 这个扑通一声跪地。 那个就膝盖重重砸地面。 “家父不知县衙如今规矩,险些误了大人大事。小民自知有罪,还请大人责罚。”莫明成说着,磕了个头。 吏房小吏心中怒骂莫明成不当人子,居然比他抢先认错,不敢犹豫,连忙也喊错:“小民亦有错……” 吏房小吏急得想不出话来,只能也磕了下头:“还请大人责罚!” 褚照,褚照目瞪口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27 他倒是知道整个县衙上下,因为难得的小吏要被砍脑袋的事,人人自危,但没想到已经风声鹤唳到如此地步了。 粗看是好事,对收受贿赂有畏惧,便不敢出错;细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只是畏惧他的手段,并不是真正意识到,贿赂本身就是错的。 教化任重道远啊。 想到这里,褚照笑道:“二位何必如此惊惶?” 他先点了王掾吏:“王掾吏自身便有清廉之心,在莫里长即将犯错之时,严厉阻止了莫里长的错误行为,令贪污受贿、擅自打听衙门内务的大祸并未酿成,分明守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为何说自己有错呢?” 王掾吏万万没有想到县太爷居然会夸他守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既受之有愧地脸皮发红,又觉得那日坚决不收贿的自己的确值得嘉奖。 思来想去,他只能叩首:“大人仁善。” “不过,要是说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那也不是。”褚照话锋一转。 王掾吏呆呆的,显然他来认错,只是为了认错,而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褚照道:“你身为庆泽县县衙的一员,更为吏房小吏,身上理所应当有着对百姓们的错误行为进行纠错教育整改的责任。可你当时仅仅只是斥退了白马里的里长,并没有告诉他当时的行为是大错,令他及时改正。此为吏员失责。” 王掾吏彻底傻了。 吏员……居然也有对百姓们的错误行为进行纠错教育整改的责任? 这这这,当年带他的前辈,并没有跟他那么说过啊! 褚照接着道:“本来,本县按照你以身作则,守正清廉,不与人合污的处事,为弘扬县衙清正之风出了大力,应该嘉奖你一贯钱。可是你并没有尽好教化犯错百姓的责任,所以,本县决定将那一贯钱扣去一百文,对你小惩大诫!” 县太爷高高坐在上首:“王掾吏对此处罚可有疑问?” 这,这叫什么处罚啊? 王掾吏傻眼了。白得了九百文呢!不,不对,他本来可以有一贯钱的奖赏的! 王掾吏后悔莫及,早知道他当时就拉住莫里长多说几句了。一百文!就因为少说了几句话,他少了一百文! 后悔也没用,王掾吏内心泪流满面,然后叩首道:“大人公允,小民认罚。小民往后绝对约束己身,尽心尽力,教化百姓。” 褚照点了点头,又看向莫明成。 莫明成忐忑不已,也不知道县太爷会怎么说他的父亲,希望不要以儆效尤,打他爹十板子才好。 只听上首近来越发威严的县令道:“莫明成,你身为吏员,更身为本县亲自带出来的人,对你的父亲犯错有何看法?” 莫明成羞愧得满面通红:“大人教导我等清正,要始终将百姓放在心上,所作所为,皆为国为民。小民愚笨,只以为自身做好即可,却未能约束家人,险些让家父闯出祸来。” 褚照笑了笑:“看来本县平日的话,你是有好好听进去的。既然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如你说说,你要如何惩戒令尊?” 莫明成低头道:“家父年迈体弱,小民作为儿子自当以身代罚。小民愿意扣去此月工钱,再到大周村,与被征徭役的百姓一同建造堤坝。” “过重。”褚照点评,“扣钱就免了。你早就有妻有儿,既已成家立业,凡事便不能只靠家里。没了工钱,你的妻儿应该怎么办?至于建造堤坝,你要去便去吧。” “谢大人。”莫明成又磕了个头。 他和王掾吏一同出门。只是与进门时不同,出来时,一个心情沉重,一个显然得意洋洋。那些想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小吏,犹豫了一下就没有抓着莫明成,而是抓王掾吏:“大人都说些什么了?” 王掾吏现在已经过了心痛一百文的阶段,正为那九百文的嘉奖扬眉吐气着。见到有人问,立即高抬着下巴:“大人夸我那日做的对,还说某是清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之人。为嘉奖某以身作则,弘扬县衙清正之风,赏了某九百文!” !!! 王掾吏仿佛听到一颗颗眼珠子被震惊到地上的声音,他更得意了,傻了吧? 都傻了吧? 那几个偷偷跑去县太爷那边吹风告状的,真以为他不知道呢,现在,呵,气死他们! 有人酸言酸语:“就你王仁发,还清正廉洁呢。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怎么?不服?大人亲口夸的!”看到那群人被堵的没话说,王掾吏越发觉得天高气爽。还想怼他们几句,忽然又想到那少掉的一百文钱。 王掾吏沉默了。 不敢再耀武扬威,他咳了一声道:“大人现在就喜欢好好做事的。大家伙儿都好好干,奖赏也会有的!” “也能拿九百文吗?”大家立即又感兴趣了。 王掾吏摊手:“那某怎么知道?肯定是看大人觉得你够不够格有九百文的奖励咯。” 有人眼珠子一转,抓住莫明成:“明成啊,大人有没有对你奖励?” 莫明成:“……” 强烈的对比,让莫明成从噎得慌进化成了堵得慌,他闷闷说:“别问了。没有。” 那人不可思议:“你们两个一起进去的!为什么他有你没有?” 莫明成火也起来了:“还能为什么?那钱,是大人嘉奖给王掾吏的!王掾吏做了好事,可以被嘉奖!我做了什么了让你觉得我也应该拿嘉奖?” 说罢,莫明成直接走开了。 他要赶紧去吏房登记,然后到大周村去。去的早一日,就显得他悔过之心诚恳一分,还有家里…… 自己以后一定要嘱咐他们,千万别想着往县衙内部使劲了。 日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但随着七月过去,八月即至,夏税也马上要征收了。 别的县怎么样,庆泽县的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将藏在床底下的钱罐拿出来,一枚枚放在床上数时,他们其实不怎么担心夏税的问题。只是心痛也还是很心痛罢了。 但比起破家,只是破财,还大部分破的是他们一个多月以来在糖厂、家畜产品加工场里挣来的工钱的财,他们还是很庆幸的。 有几家受县太爷恩惠良多的,甚至在自己家里给县太爷立了长生碑,祈祷神仙保佑县太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仕途顺达。 大梁朝的夏税主要有丝﹑绵﹑丝织品﹑大小麦﹑钱币等等。 庆泽县不产丝,所以需要交规定量的棉布、麻布代替。而百姓多交麻布,棉布为少数,并不算多。 至于农作物的税,有个正名叫做田税正赋,按照每户拥有的田地面积来计算。但除了田税正赋以外,还有役银。 褚照觉得大梁朝的赋税制度和明朝差不太多,事实上也是这样。就拿役银来说,它的由来是每户的壮年劳动力数量需要定期为官府干活,如果不能干活或者不愿干活,可以用交钱来代替。 徭役与钱,还是定期的徭役与钱,大部分人当然是选择交钱的了。所以役也被分摊进田亩中作为税收征缴,如此便称为役银。 但与田税正赋不同的是,田税正赋需要运到京上,而役银不用。一般而言,它只作为地方政府的行政经费存在。换言之,如果褚照不愿意让百姓们交这笔钱的话,他是可以选择不收的。 不收的结果就是,他要面对没有轿夫、没有看守官府大门的、没有看仓库的,甚至没有看监狱的和抓小贼捕快的局面。褚照还记得自己最初了解到这些人居然都是免费的的时候,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所以怎么可能不官场黑暗? 那可是白干活啊! 白干活也就算了,手上还有能沾染金钱的机会和权力! 可惜的是,哪怕褚照知道了这种腐朽制度给百姓造成的苦难,他也不能给这些人发工钱,一来他只是个县令,并不是中书省的大人;二来嘛,就现实的多了,他作为一个芝麻小官,这边只要一给这些百姓发工钱,下一秒整个官场都会来倾轧他,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挤出官场还算好的,往重了极可能送命。 夏税的事无需褚照太担心,糖厂和家畜产品加工场带来的就业机会,让肯吃苦的百姓有了点积蓄。把地里的粮食交上来一部分,剩下的用钱来代替……他们大概能安然过渡到秋种。 褚照应该庆幸的是,州府虽然没有答应上报请求减免赋税,但还是向朝廷打了报告,允许他们将夏税收上来的粮全部留在本地用,也就是“存留粮”。 这样一来,完全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褚照,暂时就不用担心“起运粮”在路上的损耗问题,以及那些护送“起运粮”或到京上,或到边疆,或到其他地方的役夫问题了。可以押后考虑。 这边褚照痛并快乐着,青州城里的长官却不怎么高兴。 “庆泽县那位褚家出来的少爷,怎么一点截留都没有?”州官脸色难看,“他这是置我们大家何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28 有人冷笑着讥讽:“还能何地?倒是没有想到,往日还是世家的褚家,居然出了个大清官。倒把我们这些人衬得一点也不把百姓放在心上了似的。” “恐怕人家心里就是那么以为的。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好人,其他人都跟地沟里的老鼠一样坏。”另一人接话,阴阳怪气,“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幼不缺钱,便也不把那些钱放在眼里。” “还是能不跟他撕破脸皮就不跟他撕破。不说告老还乡的齐老太傅,他的两个师兄,颜旬夏和孟谅可不是泥捏的!尤其是孟谅!那位督察大人,先朝便受先帝宠信,到了今朝,又得陛下重用。要是被他逮到手里,你我可落不着好!”有人顾虑道。 青州府的知州,是个国字脸威严,若是不看他实际做了什么,光从长相判断,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应当是那种公正执法、爱民如子的高官。 此时此刻,他坐在上首把玩着三千两银一颗,一共两颗的文玩核桃,神色不明地听着属下人七嘴八舌想要褚定安好看的话。 “大人,您说呢?”府丞问。 “老夫说?老夫都不想说了。”知州将手中的文玩核桃停了下来。 随着这一句话,一屋子噤若寒蝉。 “看你们一个个的。”知州冷笑,“让外面的人听去,没得笑话你们眼皮子浅。褚家侄子年轻不懂规矩,你们这些人,都是为陛下为朝廷办事的老人了,你们还不懂规矩吗?年轻人犯了错,就应该好好教,你们一口一个想要他好看的话,是什么道理?!你们的同僚之谊何在?” “大人教训的是。”他们连忙起身。 知州随意将文玩核桃搁置在边上:“就这样吧。宋同知,好好指点我那侄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宋福成连忙走出来,鞠躬:“是,大人。” 而另一边。 刚下朝,准备开始一天的案牍劳形的皇帝听到内库总管来报,有些惊讶:“前天不是刚报过一次吗?算了,宣他进来吧。” 吴应年应了一声,思量着可能是有要事,便亲自去外面将内库总管林于翔大人请了进来。 皇帝搁了御笔朱批,语气不明:“何事要报?” 林于翔道:“陛下,庆泽县县令往内库送来了三千两银子还有一封书信。” 皇帝:“……” 他有点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吴应年也惊呆了,忍不住问:“林总管,您说的真的是庆泽县的县令吗?” 庆泽县的县令,他知道啊! 就是欠了他家陛下三千两银子抵赖不还,还死皮赖脸拿一个完全没影的工场股份占比,哄着陛下让他可以不还三千两银子的齐老太傅的小弟子,褚照褚定安! 林于翔久居京上,哪怕褚定安已经成了众多在京上来来去去里离开的一员,对褚定安的名字也记忆犹新。 传说他自幼撞鬼。 传说他七岁后便一直由高僧慧提大师教导。 传说他十六岁就破了平阳县的一桩奇案。 传说他…… 林于翔冷汗涔涔地想,坑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足足三千两银子!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重复:“庆泽县县令往内库送来了三千两的白银和一封书信。” 皇帝皱眉:“定安不是盘剥百姓的人啊。” 听听! 这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帝王就笃定这白银绝对不是庆泽县县令贪酷得来的了!还亲切地喊他的字!联系帝王登基也没有催褚定安还债,而是好像遗忘了此事一般,林于翔忍不住心惊,这就是帝王的信任吗? 只希望,那位褚大人千万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才好。 吴应年提醒道:“陛下,林总管不是说来的还有一封褚大人的信吗?” 皇帝道:“将书信呈上来。” 吴应年下去,从林于翔手中接过书信,而后拆开,放到帝王案前。 前面洋洋洒洒的马屁压根不用看,皇帝能跟褚照成为三千两银子都没能败坏他们友情的朋友,本身就是务实的性子。何况他太清楚褚定安那德行,嘴巴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看他拍的马屁,还不如去听老臣的谏言让人来的自在。 “咦?”皇帝轻轻惊讶了一下,“他还真的将糖厂搞出来了?” 又一会,皇帝笑骂:“这褚定安!” 吴应年和林于翔都低着头,感叹帝王的宠信。 皇帝却不肯放过他们,他指着那封信:“你道他写信来干什么?是为了问朕,是要那三千两白花花的现银,还是就认下当年所说的投资一事,细水长流,坐等每个月收他开的那家糖厂的利息!朕明明都不催他还债了,他居然还跟朕矫情起来了!” 皇帝本身是想有人跟他一起吐槽褚定安不当人子,哪里想到,林于翔听到这话一惊:“陛下,褚大人竟然插手商事吗?” “倒也不算是插手商事。”皇帝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嘴,连忙补救,“那糖厂是褚家二房名下的,只是定安牵头研究了制糖的法子。朕当年还是五皇子的时候,便给了他三千两银子作为投资,如今糖厂终于开办,定安也只是为了给朕这几年的投资作出回报而已。” 林于翔:“……” 是抱着投资念头,还是抱着打水漂念头,陛下您骗骗自己就行了,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但他也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的意思,反正他只是皇帝内库的总管,不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褚定安肯给帝王内库送银子,那是褚定安跟陛下之间的事,他这个外人最好还是不要多嘴。 皇帝解释完,也闭嘴了,继续将褚照的书信看下去。 本来是为了转移尴尬,谁想到,皇帝越看脸色越凝重,殿内气压也越来越低沉。 殿内包括内侍宫女数十人,愣是一人也不敢喘气。 直到将最后一页信看完,皇帝才神色不明道:“老师教出他这样的弟子,也难怪老师在告老还乡之前,忧心忡忡地进宫与朕详谈,要朕多拉着他,别让他一下就玩大了。” 这话说的让人心中惶恐,林于翔几次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告退了。 他只是个内库总管! 他一点也不想牵扯进什么“玩大了”的事情里啊! 好在皇帝也发现了他,挥挥手让他走了。林于翔没走多久,就在宫门外碰见了匆匆赶来的两位重臣。 林于翔惊疑地看着那两位陛下的心腹重臣,褚定安此人,当真值得陛下如此倚重吗?为了一封书信,竟然将两位重臣催着宣进了宫! 内闱之人,都是要学会闭嘴的,林于翔没有因为好奇去打听背后的原因,也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都看看。”皇帝将撇去前面三页信的书信,给两个心腹老臣看。 唐相比杨老尚书要更年长一些,他看到了此信,越翻到后面越震惊,最后连胡子都抖了起来。 “陛下,这世上当真有鬼怪狐妖?” 皇帝神色不明:“怎么,连你也不信这世上有鬼怪狐妖?可是无论是平阳县当年的惨案,还是庆泽县如今的状况,都恰恰证明了,鬼怪狐妖不仅有,其作案态势,越发猖狂了!” “那先帝当年敕造天师府……” “就是为了警惕此事。”皇帝敲了敲案桌,“泰安十三年年末,庆泽县最后一任县令死在任上,先帝派人调查其死因,却发现人死的无缘无故。直到天师府的高人前去,才知道是有狐鬼作案。庆泽县县令的位置,不得不因此空悬了五年!” “你道朕为何去年急匆匆地将定安下放到庆泽县做县令?纵观满朝文武,又有哪个比得上他应对狐鬼经验颇丰,又有能力的人?等到他在翰林院熬出头,庆泽县恐怕就真的成了死地了!” 唐相和杨老尚书:“……” 他们不敢说话,因为他们当时也是极力反对将褚照这个“嘴巴没毛办事不牢”放到地方上的主力军。 帝王怒气稍歇,杨老尚书连忙道:“可见陛下英明,知人善任。从褚县令来的信看,也可以看出褚县令并未辜负陛下的期望!” 唐相摸了摸胡须,也想起来:“说来衮州、青州临近夏收,都遭遇了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突如其来的水灾摧垮了百姓的生活。倒是褚县令,他治下百姓不仅得到了很好的安顿,还有余力接收其他县过来的百姓。如今又得知庆泽县县内狐鬼猖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样的情况下,将那么一个烂摊子盘活的。” 听到有人夸自己信重的臣子,皇帝就又高兴起来。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克制地稳住自己不要笑出来。 真当他那三千两银子是打水漂的吗? 好吧,虽然他后来确实挺心疼的,但是,用三千两换褚定安这个潜力股人才的效忠,皇帝觉得这买卖不亏! 现在潜力股终于锋芒毕露了,皇帝现在就像一个抢在众人之前,将一匹不被人所认识和看好的千里马,抢先抢到手中精心喂养的伯乐。如今面对心腹老臣的夸赞,不得不说,他非常有成就感! “咳。”皇帝咳了一声,“不过定安在信上也提到了,他在暗中查探时,发现种种迹象,都指向青州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9、29 唐相沉思道:“青州的知州郑志,是泰安一年的进士,泰安十年调到了青州作知州。其人方正聪敏,进退有度,先帝在时,十分欣赏他,私下还曾道郑志有做知府的才能。” 杨老尚书掌管户部,忍不住冷笑:“可惜,这样有才能的人,偏偏走了歧路。” 唐相摇头,不赞同地说:“杨老尚书此言差矣。褚县令并未找到庆泽县之乱,是青州知州所为的证据。仅仅怀疑而已,如此武断,怕是不妥。” 杨老尚书不打算跟唐相争辩,他看向皇帝:“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凭定安的性子,为了夏收,肯相安无事一直到今天,一定要按捺不住了。”皇帝道。 杨老尚书便道:“陛下不如传令给衮州驻军,要他们时刻盯着青州动静,准备援助褚县令根除狐鬼作乱的祸患。” “此事不妥!”唐相皱眉,立即出声,“区区一县狐鬼,竟然要动用一州驻军!未免过于劳师动众!何况青州亦有驻军,又何必将衮州牵扯进来!” 杨老尚书道:“庆泽县之乱既然指向青州,青州必然脱不了干系。若那青州驻军中也有贼子的人,褚县令一去,不是羊入虎口了吗?” 唐相坚持道:“如今证据尚未曾出现。杨老尚书口口声声,又有何证据?” 两位心腹说的都有道理,皇帝沉思不语。 “先按兵不动吧。待褚卿找出更多的证据,抓到更多的内鬼之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陛下英明!” “不过褚卿在庆泽县辛苦了,朕决定给他派几个人。”也算是保护他,不在查探途中,被人暗害死掉。 唐相和杨老尚书都没有意见。 县衙依批次处理了狐鬼玉娘一家,还有三个贪酷成性的小吏。百姓们都拍手叫好。 八月,天气热得不行,穿着官服走在太阳底下就更热了。可也没有办法。褚照心里记挂着要去黑河县查探的事,不得不在这几日发奋干活,好腾出几天功夫。 妖鬼因为褚照真的处置了玉娘一家,很是老实了一阵子。至少褚照近来没有再听说有哪个百姓突然被鬼吓得撒腿就跑,也没有哪个书生突然来了一场艳遇。 是以,与皇帝还有朝中大人认知中的庆泽县之乱在于妖鬼不同,褚照真真切切认为,庆泽县有此难,皆因人祸! 恶鬼当然也有,可那所造成的危害,并不会殃及一个县的百姓。说到底还是人的贪念永远得不到满足…… “明直,你家大人我真的好想退休啊。” 面对大人的异想天开,明直一向抱着耿直的态度:“大人,您别做梦了。您才弱冠。就算家里肯答应,朝廷也不会放人的。” 褚照唉声叹气。 两天后的下午,褚照将能处理的公务都处理完了,立即带上了明直和影四,马不停蹄去了隔壁黑河县。而崔师爷与其镜留在县衙里,制造褚照还在县城的假象。 “这样真的有用吗?”影四抱着剑坐在马车一侧,真的很怀疑大人往脸上糊的东西有没有易容功效。 “按理来说应该是有用的。”褚照边说边很仔细地用眉笔把自己眉毛画的更粗。 于是影四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美貌足以引起万人空巷的大人,变成了一个仔细找一找,还是能找到的俊美郎君,年纪看着也从二十进化到了二十三四。 褚照还很遗憾:“本来还想画的更丑一点的。奈何本县对自己的脸,还是不够狠心啊。” 影四:“……”这很难评。 明直死都没想到他只是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让他们停下来歇一晚上的功夫,转回来,自家少爷就大变样了。 褚照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本正经道:“你们在外面喊我安郎君。” 明直下意识:“这有什么出处吗?” 明直很快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了。 “当然有。”褚照兴致勃勃,“有道是‘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虽然你们郎君我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好看了,但是也还是好看的啊。” 明直心想,那可差太多了,就是自恋没咋变。 “对了,你找到旅店没有?” 明直骄傲地挺起胸膛:“当然找到了!前面再行一里路,便有一家旅店。” 褚照点了点头:“那我们今晚便在那里歇脚。” 明直爬上马车,影四负责赶。马车颠颠簸簸,终于赶在日落之前,进了那家旅店。 旅店老板只是一打量,便看出这三人以谁为首。他满面笑容地朝那个衣衫整洁、容颜俊美的郎君走去:“客官是要住宿吗?” 褚照点了点头:“来三间中房。” 旅店老板愣了愣,忙赔笑道:“客官容谅,小店是小本生意,并没有上中下之分。都是一律的房间,再就是大通铺了。” 没有条件,褚照也只能接受:“那就楼上的房间来三间吧。” “好嘞。客官放心,小店的床单被褥什么的,都是日日放外面晒过的。绝对干净。”旅店老板十分高兴,原以为这位郎君最多定两个房间,没想到居然定了三个。 旅店老板将房间指给他们看以后,又道:“缺什么,只管下来和老可讲。” 影四在这时问:“老板你这可有喂马的地方?” “有,有——客官是要上等的草料,还是中等的草料,还是下等的草料?” “拿中等的去喂它就行。明早一起结账。” 褚照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刚刚把房间转了一圈,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离床不远的圆桌,一个脸盆架,一个马桶,然后就转不开身了。他心中十分庆幸自己定了三个房间。 “得嘞!”老板笑容满面应声去了。 明直下去点餐食,出来的是旅店老板的儿子。明直在仔细听了旅店里有什么菜之后,点了一篓面饼、一只鸡、两大盘水煮的白菜还有两大碗麦饭。说话间,旅店又挤进来许多人,像是一些行商。他们一来,整个旅店的房间就全满了。 旅店老板的儿子眼里也忍不住带上高兴,今天的生意很好! 外面的天渐渐黑去。 “客官,您的菜好了。是您自己带上去,还是小的帮您带上去?”旅店老板笑呵呵地问。 “我自己来吧。”明直拿着托盘,提着篓,只是在上楼时,又看到四个车夫打扮的人进了来。 吱呀—— 明直用膝盖开了门,小心地侧身,连人带菜一起进来。褚照闲着也是闲着,就过去拿了那篓面饼。 明直一边把菜从托盘上拿下来,放在桌上,一边道:“郎君,他们店的生意可真好!房间都爆满了,居然还有人进来住宿。” 褚照没怎么在意地说:“这种开在路边的旅店,本来就是供过往人歇脚的。许是今天人特别多吧。” “那也很好了。郎君,你说我们回县里,要不要也开那么一个旅店?最近来我们县做生意的人可越来越多了。”明直被褚照多次拉去充人头干活,接触多了,对一些东西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回去可以讨论讨论。”褚照也觉得在必经路上开个旅店是个很有必要的事。 影四扑腾着翅膀从窗子里飞入,然后再化成人形。 “郎君,这家店似乎前不久死了个人。有间屋子,到现在还放着那具尸体呢。”影四一开口就是大消息。 褚照想了想:“应该是还没准备好棺材下葬吧。不必理会。” 富人家死了人,都会停灵几天,穷人家死了人,就更不用说。虽然这件事听起来毛毛的,但是世情如此,褚照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会体谅一二。 吃了晚饭,褚照便合衣入睡。明直和影四分别守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间。 夜深人静。 褚照睡的并不是很熟,也不知道是认床还是因为合衣睡不舒服。 而半梦半醒间,褚照忽然感觉自己面门上吹来一口凉气,带着点腐臭的味道。 多年撞鬼的经验,让褚照即使在睡梦中也一个激灵,愣是清醒了过来。一睁眼,只见一个面呈淡金色的女尸,额上扎着生丝绸子,正要往他面门上吹第二口气! 褚照:“!!!”岑元子救命啊啊啊啊! 褚照几乎想也不想地掀开被子,把那被子往女尸头上一扔,然后跳下床就跑。 脚踩在木头地板上,灰簌簌震动。 背后传来某种尖利物硬生生撕开被子的声音! 女尸把破成两半的被子扔到一边,追出房间门外! 本来要敲影四门的褚照,一看女尸已经出来了,哪还敢停在原地啊!他拔腿就跑,下楼时的速度恨不得使出八辈子没吃过饭的劲! “救命啊啊啊!诈尸了!!” 褚照边跑边扯开喉咙地喊,满心悲愤恐惧无处诉说。谁懂啊!他又双叒叕撞鬼了! 身后女尸穷追不舍,偏偏店里没有一个人醒过来的。褚照只能玩命地往前跑! 跑着跑着,褚照觉得不对啊! 他今天嫌旅店的被褥被太多人睡过,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也就是说,他的荷包就带在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