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她听到真凶心音》 1、001 【这贱人死了活该!】 【是你不知好歹,好好正经主子不做,偏来给我拿乔,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打量自己年轻,倒想挑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破落户远亲,吃穿都在侯府上,竟还让我没脸!】 薛凝职业习惯发作上手检查女尸时,蓦然脑内浮起这些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手指松开时,那些声音也从薛凝脑海里消失,薛凝怔怔瞧着自己手指,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应该是玄学吧?如果不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那声音倒像是凶手杀人时内心os。 薛凝还有点儿没缓过劲儿来,旁人只当她被吓着了,也不奇怪。 一旁丫鬟云蔻快手快脚将薛凝扶起来,给薛凝顺气,只当薛凝被地上女尸吓着了。 死者是客居于宁川侯府的表姑娘姚秀,年十九。姚秀生前虽不是什么绝色,却也出落得清秀温柔,不失为美人胚子。 薛凝跟她虽没什么来往,却也打过几次照面,对方性子和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然而如今,姚秀已然死了。女尸嘴唇微张,神色痛苦狰狞,已不复生前清秀温柔。 死人脸自然并不好看,薛凝却看得很仔细。 今日是郑老夫人做七十大寿,宾客不少,姚秀也仔细打扮过。但见她上着对襟蝴蝶衫,下撒襦裙,腕上一双碧玉镯。如此穿戴,不惹人眼,亦不失礼。 虽是家道中落,客居侯府,姚秀日常也是不卑不亢。她这么知礼数,今日必然也会将自己收拾整齐。 可惜骤然遇袭殒命,眼前女尸却有几分狼狈。 姚秀面颊苍白,已经脱妆,口鼻出有一些泡沫痕迹,头发、衣领处还有湿润水渍,头发犹湿,裙摆却是干的。下裙无水渍,却有擦脏痕迹。姚秀前侧裙摆沾染泥巴,比另一侧要脏得多。 裙摆虽脏,衣裙倒算整齐,没有暴力撕扯痕迹,不像是被欺辱过。 此外姚秀尸首附近有一枚银钗,胡乱扔在姚秀湿润凌乱头发附近,沾染些泥土。若看仔细些,银钗上还沾染了些血迹。 薛凝方才握过姚秀手掌,从手温来看,姚秀死亡未足半个小时,四肢未见有尸斑形成。 也对,今日是郑老夫人做大寿,府内人来人往,凶手杀人抛尸自然极快被人发现。 也正因如此,凶手大约也没办法在今日运尸出去,只匆匆抛尸。 薛凝穿之前是个法医,出于职业习惯加以观察,初步得出结论。 是冲动型杀人。 当然这些只是初窥所得,若要准确判断,需进一步检查。 薛凝当然没想到自己居然听到那种声音。 当她手指不再触及女尸,那声音也消停了。最初震惊过后,薛凝也能冷静下来分析一二。 那声音像是凶手杀姚秀时内心独白,听着是男子声音,却无法分辨出是谁。 有个冷知识是人自己听到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不一样。科学来讲因为传播介质不同缘故,别人听到声音是空气传播,自己听到自己声音是通过骨骼和肌肉传播。 要是自己没疯,真听到凶手心音,这玄学还真能用科学来解释。 也就是薛凝听到凶手心音,却不能用音色分辨究竟是谁。 不过眼前案子有点儿例外,单单靠凶手内心戏,薛凝秒速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死者姚秀客居侯府,只有一个寡母,家中并无男丁,社会关系可以说是相当简单。 社会关系一简单,重点怀疑对象就很突出。 薛凝穿来快三个月了,八卦听了一耳朵,自然也知晓姚秀跟宁川侯府二房那些纠葛。 先说死者姚秀,姚秀来宁川侯府有大半年了,是家道中落与寡母一道前来投亲。说是表姑娘,可一表三千里,也是拐弯抹角的亲戚。 宁川侯府对这门亲戚也并不如何热络,只令人清扫了两间厢房,容下母女二人栖身。 母女二人也算知趣,只求片瓦遮身,每日做些针黹女红。平日走动,姚秀也会替侯府女眷做做绣活。郑老夫人要游园看戏,姚秀凑人头捧场,说话也能说得恰到好处。 虽囊中寒酸,姚秀也会将自己收拾体面些,人前总是一团和气,从不跟人急眼红脸。 寄人篱下也要有寄人篱下的姿态,姚秀把自己位置摆得极□□里上下对她这个表姑娘虽谈不上多敬重,也没什么恶评。 就今年年初,二房主君郑珉却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为妾。 大家族都是比邻群居,相互抱团。况且郑老夫人这个郡太夫人还在,膝下三个儿子也未分家,皆居于一道。 二房的主君郑珉年逾四十,性好渔色,家有一妻三妾,据说外头还养了外室。但都这样了,郑珉犹嫌不足。这年春初,郑珉就起了心思,有意纳姚秀这个表姑娘为妾。 说到纳妾,郑珉自有一番计较。 家中虽有一妻三妾,可正妻宁氏木讷无趣,妾室里只有一个萱娘识得几个字,但也谈不上精通文墨。 郑珉就想有点儿精神追求,搞个有情趣懂文墨的妾室在身边伺候。 郑珉眼珠子就落在了姚秀这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身上。 说是表姑娘,其实早出了五服,又不同姓,纳其为妾礼法上也说得过去。 姚秀年轻,性子看着也是一朵解语花,又识文断字,最重要颇有几分姿色。 郑珉心下便留意上。 大夏识字率并不高,文盲一抓一大把,男子的基础教育都很缺乏,更不用说女人了。 若找个牙婆买个精心调养识得字又有姿色美妾,少不得要花几万贯钱,且还不知晓真正性情如何。 相较而言,纳姚秀就花不了这么许多,且性情也是知根知底的。 郑珉觉得还是纳姚秀这个表姑娘有性价比。 当然这些终究是内宅之事,郑珉自己没有出头,而是让正室宁氏前去游说姚秀同意。 宁氏去游说前,郑珉倒是已经信心满满,笃定姚秀必会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答应。 搁薛凝视角来看,她都想吐槽这老登怎能如此自信? 郑珉膝下有儿有女,长子都比姚秀大两岁,老得能给姚秀当爹,还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但郑珉显然没这个自觉,还觉得自己四十一枝花,且对姚秀点头信心满满。 郑珉自信也有自信的理由。 姚家已是破落,若非寄居宁川侯府,两个女眷在外头少不得被地痞无赖滋扰。 以姚秀身分,那些高门大户世家勋贵自是指望不上。而那些有意求官的寒门贵子又最现实不过,一心只盼寻个妻族做助力,又岂会挑个破落户女儿。谁也不是傻子,不会真觉得娶一个客居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能博来宁川侯府助力。 便算姚秀品貌端庄八面玲珑又怎样,日常能跟侯府姑娘们坐一处,不代表姚秀真是什么千金贵女。 以姚秀身价,挑来跳去,最大可能是嫁做商人妇,又或者嫁个有些田产小地主。 见惯了宁川侯府描金绣玉,奢靡无度,姚秀真肯嫁个平头老百姓? 但若委身为妾,姚秀便能留在侯府,生活档次明显高一个台阶。 郑珉今年四十来岁,但又不是七老八十,自认也是相貌堂堂,待女人也有几分情趣。最要紧,他还是个官身。 他不信姚秀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没盘算过自己前程,如今给了这么个机会,还不是欢喜跳起来。 就连去游说姚秀的宁氏也觉打的是顺风局。 郑珉性子刻薄,宁家又不得势,宁氏日常讨好丈夫也是小心翼翼。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正室,也没什么宅斗文里主母手撕狐狸精剧情。 宁氏把让姚秀加入这个家当成高层领导关注的重点项目,游说姚秀还是很尽心的。 “这女子嫁人,无非求个安稳。家大业大,也才能有个依靠。出了侯府,你去说亲,说是正头娘子,日子也未见真实惠。那些商贾之流无甚家族底蕴,亏了生意,还不是典妻卖子?留在侯府,总归是有几分体面。主君一眼相中你,纵然年纪大些,也是会疼人。你也知我不是不能容人性子,绝不会给你委屈受。” “以后生下一儿半女,儿子有了出息,还不知有怎样福气。” 宁氏还抛出重磅诱饵。 “你是正经好人家女娘,和主君房里那几人都不一样,纳你入门,自会在官府过了文书,使你有名有份。” 毕竟按官面上说法,妾也不是想纳便能纳。 郑珉是官身,又过了四十,按律可一妻一妾。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世家豪门男子身边多几个伺候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好似郑珉房里三个妾,名头上是妾室,实际仍是侍奉郑珉的高级奴婢。 故郑珉身边正经纳妾名额并没有被占去。 宁氏搁这儿拍胸脯保证,姚秀入门是能有编制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按宁氏想法,姚秀必然会应允。 但姚秀若真应允就没那些个后事了。 任是说得天花乱坠,这小娘子并没有点头。 一开始死者姚秀推拒时,宁氏甚至以为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 不过宁氏虽有所误会,小娘子拒婚姿态还是很坚决的。 姚秀只说自己一心侍奉母亲,又说若母亲故去,自己便欲出家。 宁氏看这架势不像演的,落得面上无光,也只得灰溜溜回去。 这拒婚还使得郑珉这个二房主君年龄危机感升起来。 郑珉勃然大怒,据说跳着骂姚秀不知好歹,又觉得姚秀不肯答应无非嫌他老,必然是看中哪个年轻郎君。 那时姚秀本是要搬走的,是郑老夫人强将母女二人留下,百般安抚。 接着郑老夫人又招来自己次子,劈头盖脸骂一顿。 一个孝字压头上,郑珉不敢说什么。 说到底,老太君也是为护住宁川侯府颜面。真因家中男丁好色将孤女寡母逼走,郑家名声还要不要。 至于姚家母子,说是强留,但姚秀若一定要走,也不是宁川侯府能留得住的。 但两个女眷若去别处投亲,也真没什么备选的好去处。说到底,姚家母女二人并无太多选择。 现实就是这样无奈,姚秀还是留下来,只是处处相避。 而现在姚秀尸首就这么躺在地上。 她如花妙龄,就已然香消玉殒。 薛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忖姚秀若在年初时搬出去倒好了。 不过讨生活不易,各人也有各人的难处。 如若薛凝听到了心音为真,凶手就是郑家的二房主君郑珉。 便算那古怪声音做不得真,按照死者并不复杂人际关系来讲,郑珉也有重大作案嫌疑。 周围围了一圈人,薛凝瞧过了,此刻郑珉却不在现场。 抛开这些,死者姚秀还是原书中重要女配,出场虽是不多,她的死却是关键剧情点。 事实上薛凝不但穿越了,穿成一本救赎文里的恶毒女配。 原书男主魏楼是薛家旧部之子,自幼丧父,家境潦倒。因亡父与老宁川侯有些交情,故母子二人也住进宁家。 一来二去,就被原身看中,纠缠不休。 原书薛凝父兄皆战死,一介孤女被至宁川侯府。作为忠臣遗孤,薛凝柔弱不能自理。侯府上下见她又纤又弱,看着人畜无害,不免善待几分,对她十分宠爱。 但这不过是恶毒女配标配式的虚伪人设。 书中女配貌若观音,心如蛇蝎,依仗自己是忠良之后,又死了父母,故意装柔弱纠缠男主。 私底下她心思狠辣,杀死男主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导致男主黑化,最后被男主报复死得极之惨烈。 因她被朝廷特意宣传的忠良之后身份,不好毁其名声。男主刻意娶她为妻,人前待她极好,私下却极之折磨。薛凝求援时,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最多感慨一声,她疯了。 而今死者姚秀就是本书男主魏楼心尖尖的初恋白月光。 原身在原剧情线里死得极之凄惨,性命弥留之际,原身饿得皮贴骨头,那具身子瘦骨嶙峋,且因长期囚禁缘故,死时真有些神志不清了。 恶毒女配死后,男主跪在正牌女主面前,手指轻轻扯着少女干净裙角,卑微的、热切的,几乎绝望沙哑恳求:“渡我!” 这时魏楼已经没了明面上妻子,想着死了的薛凝时,还觉便宜了这毒妇。如果不是想给女主一个名分,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可能还没那么容易解脱。 如今薛凝眼尖,也看到了原男主。 魏楼一脸阴冷,站在一侧,表情像要杀人一样。 幸好薛凝手握剧本,半年前已停止对魏楼骚扰纠缠,跟魏楼这个原男主划清界限。 但原书走向十分强势,该死的还是要死,姚秀还是被剧情杀。 哪怕薛凝是个唯物主义者,心里也禁不住微微一跳。 她思索案情,落旁人眼里她是被死人惊着了。 该说不说,原书剧情虽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不友好,但原身有小说恶毒女配该有的标配高颜值。 原身人品不怎样,颜值没得说。薛凝一张脸粉颊娇腮,已是个美人胚子。 她袖口轻轻滑下,便露出手腕以及手指掌边沿有些烫红瘀伤,衬着白皙肌肤,看着有些扎眼。 围观群众注意力都在那具尸首上,一旁的侯府长媳秦氏却暗暗一皱眉,只飞快走至薛凝跟前,拢住薛凝的手。 “凝儿,你身子骨弱,人前受惊,还是回去歇息才是。” 秦氏面上和善,心里却是吐槽。 旁人不知晓,她还不知晓薛凝的性子? 这薛娘子虽样子生得好,又是朝廷封的郡君,但私底下性子极差。 薛凝常年虐婢,不过是宁川侯府替她遮住罢了。 如今也不知起了哪门子心思,人前刻意露伤,难道要别人觉得侯府苛刻虐待了她不成? 薛凝这小丫头性子阴绵,惯会使这等小伎俩。 秦氏想起前几日,郑老夫人这个婆母还屏退左右,提点于她,让她这个郑氏长媳对薛凝好生相待。 秦氏当时就喊屈。 当初广平侯夫妇战死,薛氏族灭,独留薛凝一个孤女。朝廷感薛氏英烈,封薛凝这孤女为郡君,食邑五百。又因薛凝年幼,且无族人相托,于是也未开府,只使薛凝养于宁川侯府,学些教养礼数。 这身分自然极贵重。 “那孩子身分贵重,管教起来轻不得重不得,我是事事操心,处处留意,生恐慢待。连我生的四娘五娘,都没这般上心。年初她张口说换院子,谁也不好逆了她。换了院子,她又讨要宫里赏的一套琉璃器,那也眼巴巴送她院子里。便是她使的脂粉,也比府里其他姑娘要好。” “我哪样事不顺她?哪件事不依她?就是老太君你嫡亲的孙女,在府里也及不上凝这儿个郡君。” 秦氏这个长媳口里叫苦,也笃定挑不出自己错处。 郑老夫人却是冷笑:“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狡辩。你打小宠她,几时真正起心教她?偏你亲生的女娘,却绝不会这般纵着。哪个不知晓你把自己生的四娘五娘管教极严,学问礼数是一样不缺。你这些心思我能看明白,难道别人都是傻子?” 无非是寻常捧杀手段,有意将薛凝这个郡君养废罢了。 秦氏人前从不说薛凝不好,提起薛凝只是夸。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凝在宁川侯府任性霸道的名声还是不动声色传了出去。 秦氏也没想到老太君居然会将这些手段点破。 她那时跪在地上说自己怎敢,郑老夫人则意味深长说:“这孩子可怜,朝廷也还记得广平侯忠心。听宫里说,大约也会操心凝儿的婚事,你也要待她好些。” 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就悟,秦氏顿也明白老太君忽而提这些。 如今传出风声,宫里为彰显仁厚,大约会给薛凝说个身份贵重夫婿。 郑老夫人是提点秦氏要收敛点。 想着郑老夫人这番提点,秦氏也忍不住暗暗扯紧手帕。 合着竟是她一个妇人的错了? 将薛凝养得骄纵废物是为了谁啊?薛氏已无族人亲眷,彼时薛凝年幼,名下家产便由宁川侯府代持。这侯府家大业大,哪哪儿都要花销的。 但若让薛凝嫁个贵重人家,夫家不可能不理会,必会替薛凝夺回妻产。 薛凝那品格性情哪配嫁入高门大户,依秦氏看,嫁给魏楼那样的就差不多了。 本来今年年初,薛凝还纠缠魏楼不放,可不知怎的,却又冷下来。 倒枉费了秦氏一番谋算—— 今日人多,又出了这档子事,秦氏恨不得将薛凝塞回院子里去。 薛凝却摇摇头,抽回手,又对自己婢子云蔻嘱咐了几句,似让云蔻取什么东西。 秦氏人前不好跟薛凝拉扯,为之气结。 她还留意到薛凝并没怎样化妆。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本来就年轻,略略描眉,涂个口脂,就已经清爽秀丽,就是身子骨弱,气色差了些。 但本是薛凝亲口点名要珍玉坊的绿蜜粉。 珍玉坊的绿蜜粉香白细软,据说可比宫里贡物。 薛凝点名要了,却故意不用,是什么用意? 想着薛凝手腕露出类似烫灼的伤痕,秦氏忽而心惊肉跳。 虽刻意捧杀,但薛凝日常物质条件当真不差,秦氏更想不到薛凝为何手上有伤? 莫不是起了心思刻意卖惨? 秦氏满心狐疑盯着薛凝侧容,少女一张脸倒无怨怼戾色。 薛凝颜色虽好,不过自幼体弱,脸颊也没什么血色。少女脸色青白,认真端详面前尸首,倒似添了几分动人之意。 看这模样,竟联想不到她素日里的阴绵凶狠,秦氏也打量不出她有什么盘算。 秦氏心里也叫苦,今日府上可是有贵客的,连那位宫中新贵也会到场。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秦氏不敢想。 薛凝这个穿书女是不大会搞宅斗的,也没留意到秦氏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原书是感情流,魏楼事业一笔带过。 薛凝之前也未细想。 但现在她忽而想到原剧情有一个很大的漏洞,那就是按原著线原身杀姚秀并没有确凿证据。 原身确实性子阴狠,人前斯文秀气,私下虐打婢女。薛凝刚穿来时,就发觉婢女云蔻身上有伤,验伤还是新伤叠旧伤,甚至臂骨曾被打断再接好,骨折处可摸出愈合增生。 那时云蔻满眼皆是惧意,却不敢反抗薛凝验伤,薛凝也感慨原身当真不做人。 因为对原身的不喜,薛凝也对原书某些剧情有一定程度忽略。 如今细思剧情,原身虐婢是不假,但原身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私底下暴力升级为杀人,却无明确证据。 按原书剧情,魏楼当众揭发薛凝□□,又刻意激怒薛凝使其人前口不择言辱骂死者姚秀。再加上现场发现一件物证,众人皆信薛凝是杀人凶手。 宫里不让这桩案子再查下去,但众人心下都认定杀人的就是薛凝。 再后来就是魏楼求娶,宫中赐婚。 若换平时,魏楼也不够资格求娶郡君。 但事已至此,众人只会感慨宫中仁厚,压下此事,全了薛氏名声。 如今薛凝再捋了一把原书剧情,发现至始至终其实并无确凿证据。 万一原身并未杀人呢? 原身是个阴暗批,又长期虐婢,可原书剧情却无真凭实据说原身一定杀了人。 哪怕是按原书,凶手同样也有可能是二房主君郑珉。不排除原著剧情线里原身这个阴暗批当了个背锅侠。 这时魏楼抬起头,蓦然向薛凝望来,满脸皆是阴冷。 哪怕薛凝已冷了魏楼快半年了,魏楼这个原男主目光也精准定位薛凝,脸上满满写着怀疑。 薛凝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世界还自带剧情修补功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03 能被原身看中,魏楼这个原男主亦自带几分姿色。 少年样貌英俊,哪怕眉宇间带着三分阴郁之气,亦自有几分诱惑力。这样年轻,若不看原书,谁也不会知晓魏楼居然能这样狠。 薛凝看他那副样儿,估摸着心里已给自己定了罪,正在大写特写悲情复仇剧本。 按原书剧情,原身这个恶毒女配确实被魏楼折腾得死去活来。 魏楼心里冷笑一声,他还能不知晓薛凝是什么样的人? 他早知晓薛凝虐婢,被虐婢子叫云蔻,并非宁川侯府的家生子。 云蔻是薛凝从外面买回来的丫头,这女娘是家里揭不开锅,才被家里卖了为婢。他还知晓云蔻孝顺,惦记家里,总托人给家里送东西。她一个庄子上丫头,本不配伺候郡君的,可薛凝偏生点中了她。 旁人皆说薛娘子心慈,魏楼却将薛凝那点儿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千挑万选,不就是为了挑个合适虐待的欺凌对象。 云蔻不是家生子,所以在府里孤立无援。家里都把云蔻卖了,这婢子还惦记家人,时不时送些银钱补贴。这说明云蔻性子软弱,极容易原谅别人,还会给那些对不住她的人寻借口。 再没比一个愚孝的女娘更好拿捏,这都是打小家里教好的软弱性子。 薛凝千挑万选,就是笃定云蔻绝不敢声张。 这样小伎俩瞒不过魏楼。 魏楼行的不是济世之道,他哪怕看出来,亦不打算帮衬个婢子给自己招惹麻烦。不过魏楼虽不愿理会,心里却厌极了薛凝。 那女娘偏生看中了他,在魏楼面前做出楚楚可怜样子。 “魏家阿兄,我当真是,心悦于你啊。” 少女唇色略淡,一开一合,轻柔说道。 却在自己面前扮得极乖巧柔顺。 好似淫雨霏霏,雨水打湿的桃杏,已经成熟得开始糜烂,发出腐败的甜香。 甜美的外表之下,却是熟烂透了的脏污。 魏楼只想要作呕。 这样阴狠的女娘是不容自己被拒绝的,她怎容自己心悦姚秀? 那时他说了自己心有所属,薛凝脸色很不好看,执意问那女娘是谁。 他没有说,薛凝拧巴淋了雨,后来生了病。过了月余,薛凝就迁了院子,搬去别处。 薛娘子不是那等能轻易放手性子,魏楼面色愈发阴沉,想着薛凝阴狠性子,心尖儿愈冷。 薛凝半年前搬走时,母亲常氏十分忐忑,问过魏楼,吃惊薛凝为何要搬走。她劝儿子若得罪薛凝,不如认个错,胜过如今薛凝待他不理不睬。 常氏是希望魏楼跟郡君多走动的。薛凝一般,常氏似乎有些担心,生恐以后薛凝不理睬魏楼一样。 寡母抚养自己不易,魏楼待外人狠辣,侍母却是极孝。 故魏楼也没跟母亲争执。 依魏楼看,若薛凝真肯放手了,那倒好了。无非是薛凝自幼被宠惯了,拿捏姿态,盼着魏楼服软。 结果一晃半年过去,薛凝竟真未再招惹魏楼,惹得魏楼微微恍惚。 这时姚秀却出了事。 魏楼不免有一个猜测,心头愈冷。 他这副情态不但薛凝看见了,旁人也看出魏楼异样。任谁都能看出来姚秀这个死者在魏楼心里分量不轻。 薛凝目光却从魏楼身上移开,落在魏楼身后的常氏身上。 和魏楼的惹人注意不同,常氏这个妇人却十分低调。常氏面颊微微恍惚,似有几分紧张,偶有吞咽口水动作,还时不时伸手拉扯下自己衣摆。 看得出来,常氏有些紧张。 不过侯府出了命案,常氏紧张些也不足为奇。 常茹,一个原书中令人忽略的角色。身为男主母亲,常茹存在感极低。不过后期伴随男主身份水涨船高,常茹也得封诰命,后半辈子富贵尊荣。 而如今,常氏可不是书后期那位身份尊贵的老太君。今日郑家做寿,常氏也衣衫鲜光,可袖口却露出衣边微粗里衣,这寄居侯府的魏家母子生活其实颇为寒酸窘迫。 不过常茹性子随和,不卑不亢,日常来往也不至于露怯就是。 虽早年丧父,魏楼性子也没什么不配得感,身为男主他自信是有的,不至于自卑畏缩。 男主如此性情,看来与常氏教导脱不了干系。 若依原书看,常氏算是难得对薛凝这个恶毒女配心存善意的一个人。 彼时魏楼娶了薛凝后,在家虐待薛凝这个郡君。 那时节,常氏倒是劝了几句:“我当初想你娶郡君,是想着你父亲跟薛家旧情,想你帮衬一二。姚秀到底是个不相干外人,且死者已矣,何必这般放不下。” 常氏虽劝,魏楼却并没有听。 魏楼事母至孝,并未顶撞常氏,可也没将常氏的话放心上,待薛凝一如既往。 这也不足为怪。 古代女子身份低微,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朝廷虽讲究孝道,但这个家终究是魏楼立门户。 常氏便算不忍,总不至于跟自家儿子生分。眼见劝阻无效,常氏后来也没怎么提。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薛凝穿书后也没怎样留意常氏,但现在她却多想了些。 原书常氏那番劝阻言语虽没阻住魏楼,却透出关键信息,那就是原本是常氏游说魏楼去娶薛凝。 按常氏说法,是因魏父本是薛家旧部,偏巧薛凝坏了名声。常氏念及旧情,便想魏楼将薛凝娶过来,好生照拂。 但死者姚秀明显是魏楼心尖儿白月光,薛凝又是别人口中杀人凶手,常氏当真糊涂得觉得魏楼会待薛凝好? 薛凝觉得不大像。 原书在常氏身上花费笔墨不多,但只言片语间也能看出常氏绝不是个愚笨妇人。 常茹是个很会跟人打交道得妇人,借往昔旧情,使魏楼客居宁川侯府。住得近了,宁川侯才会起心笼络,有意结个善缘。侯府女眷跟前,常茹也能时常走动一二。 魏楼是个自尊心强的拧巴性子,客居于此,是常氏放得下脸面走动缘故。 原书魏楼迎娶原身后,宫里知晓他娶了个毒妇,也对魏楼颇多补偿,不但选为宫中郎官,也默许魏楼接管薛氏名下家产。 初恋白月光的死使得魏楼痛彻心扉,但这桩婚事也使得魏楼事业起飞。 原女主身份高贵,心地纯良,她感化日益暴戾偏激魏楼契机也源于常氏。 魏楼侍母至孝,偏生机缘巧合之下,常氏与女主一见如故。 魏楼原本对女主不理不睬,也拧不过母亲喜爱,不得以跟女主有了些相处接触。 这个时间点原身还疯疯癫癫活着,常氏虽为原身劝过儿子几句,也不妨碍她总让情窦初开女主往府上跑。 小女娘脸皮薄,放不开。如果不是常氏总下帖子请女主来魏家,女主也未必放得下面子。 来得勤了,接触的机会也多。 每逢魏楼给女主摆脸色时,魏母总会站女主一边呵斥儿子几句,亦使得女主不至于太委屈。 接触了单纯善良女主后,魏楼方知并不是所有人性都那般黑暗,于是一点点的为女主所动容。 而女主身份偏生又十分高贵,明面上是沈氏认回来的流落在外真千金,实则是溧阳公主私生女。 因爱屋及乌缘故,于是长公主也对魏楼甚为照拂。 一夕宫变,魏楼也有了从龙之功。 前后两桩婚事,魏楼娶的都是高门贵女,都是对魏楼前程大有裨益。 仔细想来,原书常氏这个魏母还真是筹谋得当,还不露山不露水的,颇有点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调调。 薛凝目光凝视魏楼面上悲切,魏楼心下难过也不似演的。魏楼是十分伤心,可他母亲呢?常氏可愿意自己爱子娶姚秀? 答案也呼之欲出。 姚秀才貌出色,性情也好,品貌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跟那些侯府千金一比也不显差。然而姚秀为人再好,也不过是寄身于侯府孤女,并没有什么家世可言。 魏楼品貌上佳,正妻之位是很重要筹码。勋贵世族若想抬举出色寒门子弟,买股时会给个旁支族女笼络住。哪怕魏楼娶不上郡君,姚秀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就好似如今,魏楼面上愤恨中掩不住悲戚之色。可常氏呢?薛凝看着常氏掏出手帕,轻轻擦过了眼角,却并没有什么泪水。常氏看着紧张,却无货真价实的伤心。 这时常氏后退两步,似站不稳,被一旁婢子冬青扶住。 薛凝又想起原书中魏母说过的话,说姚秀不过是一个外人,魏楼何必再计较? 常氏未必真心替原身说话,却下意识透出了常茹对死去姚秀态度。那就是对于常氏而言,姚秀的死也没那般值得在乎。 常氏慈眉善目,看着很和善的一个中年妇人,但生活不易,常氏未必心慈。 虽触碰姚秀尸首时听到一些很古怪声音,但薛凝也不会全然依赖相信这些诡异心音。 她也没那么容易被那古怪心音被牵着鼻子走,平等怀疑怀疑每一个人,那么常氏也是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像常氏这种将未来希望都寄托于儿子身上寡母,儿子前程自然是有几分执念。 原书薛凝被指认为凶手,乃是现场遗落一枚薛凝贴身佩戴的珠钗。 原身在宁川侯府被娇养长大,生活素来奢靡,又喜炫耀。那枚珠钗是宫中所赐,一颗主珠乃是东海贡物里挑出大珠,十分稀罕。原身常常戴在发间,别人都看得眼熟了。 因此这枚珠钗遗在现场,旁人一眼都认出来。 薛凝穿书后,简单粗暴将那枚珠钗砸碎毁之,保证其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如今姚秀死了,薛凝粗粗看过,尸体附近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 剧本到底不一样了,原书这时候魏楼已经发作起来。 因为原书剧情关系,薛凝特别留意现场那枚带血银钗。 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姚秀虽是客居侯府孤女,可首饰尚不至于如此寒酸。 不是薛凝之物,也不像是姚秀的东西,姚秀这桩仿佛注定会发生的谋杀案有了新剧本。 虽未能上手仔细验尸,薛凝对姚秀死因也粗粗有些判断。 女尸发丝湿润,衣襟前有大片水渍,口鼻处有细碎泡沫,面部脱妆,但衣裙和鞋袜却是干的。 姚秀应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毙。 至于银钗染血,死者只有手臂处有少量血迹,出血量不大,袖上衣料未见明显破损。推断对方以银钗刺死者手臂,又将银钗匆匆抛于现场。 这时云蔻已匆匆赶来,提着一个箱子。 是薛凝吩咐,让云蔻带来这些验尸工具。 一路小跑,云蔻面颊也微微泛红。 秦氏瞧在眼里,心中不快,想呵斥几句云蔻不懂规矩。这时节,外客与主家也齐齐而来,秦氏也将话咽下去。 薛凝目光飞快落在二房主君郑珉身上。郑珉脸色微微有些恍惚,细看能察觉他手掌微抖。时下以飘逸出尘为美,贵族男子平素打扮衣袖要肥,放量要足。郑珉如今衣袖宽大,却干干净净,并无水渍泥土。 就连郑珉足上一双方头云履也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泥水。 当然赶来客人之中,有一人也引人瞩目,是廷尉府的少卿沈偃,他亦是京中出名玉郎,出了名的芝兰玉秀,温雅清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04 沈偃正当韶华,容色极好,气质调和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少年意气,也不会显得轻佻浮躁。 薛凝之前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真见着沈偃了,可见京中传闻是名不虚传。薛凝也听说沈偃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身在廷尉府,查案断狱也颇有些手腕。 一想到沈偃是掌刑名之事,薛凝不免联想到自己专业,忍不住多看两眼。 秦氏在一侧打量却生出几分误会,心忖这小妮子果然是相中了沈郎君,不觉为之气结。 秦氏膝下四娘五娘是亲生的闺女,一向管束极严,也给两个女儿养出好名声。这刻意养名,不就是想让女儿嫁人有个好归宿? 秦氏本来也替四娘五娘相中沈偃,侯爷邀约过沈偃入府几次,秦氏便顺道给两个女儿创造机会。 谁曾想宫里传出消息,说有意使沈偃娶薛凝。 薛凝年岁渐长,到底是忠臣遗孤,萧氏皇族怎么说也得做出一副善待姿态。这给薛凝这个孤女挑夫婿,总不能挑差了。 这桩安排知晓的人并不多,秦氏也亏得郑老太君提点,才略知晓些。 秦氏不敢外道,心里却不舒服。 若不是沈家那堆烂事,本也轮不着沈偃来议亲,秦氏就不信沈家不知晓薛凝私底下名声。再者薛凝名义上虽是个郡君,但已是孤女一个,已无亲眷可借力。 这大家族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来个彼此合作共赢。薛凝空有郡君名头,实际带来的助力却是为零。沈偃年少有为,若攀个得力的岳家,助力一把,以后前程还不知晓能冲哪里去。 而薛凝家里已没人了,娶了没助力不说,还有了忠臣遗孤身份放那儿,娶回家那是真抬尊菩萨了,可谓轻不得重不得。 秦氏也不免心疼起八字还没一撇的未来女婿,心想如若沈家那个早死的长子还在,必不舍得如此作践。若换做那一位,哪怕是宫里起意,沈家也必会设法推脱这桩婚事。 哪怕面前有凶杀案,秦氏心里也杂七杂八发了一通感慨。 阳光下,沈偃颜好如玉,确实十分端方俊朗。只是此刻沈偃跟平素来做客时的温文儒雅不同,此刻通身分明添了几分威严锋锐。 秦氏忽而想到沈偃的本职工作,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沈偃肯定要管一管眼前凶杀案。 沈偃也罢了,秦氏盯着随沈偃而来的裴无忌,不觉心中跳跳。 裴无忌是皇后内侄,举止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他身量瘦长精悍,颇有典雅清俊之姿。因近日发了红疹缘故,裴无忌戴着面纱,隐约可窥容貌颇美。 裴氏自前朝起,已是世家大族,绵延两百载。到了本朝,裴氏固然沉寂了一段时间,不复往日风光,但如今裴后弄权,裴氏声势再起,一时无二。 裴无忌容貌出挑,行事却是乖戾,名声并不怎样好。外放几年间,裴无忌本职工作做得并不好,任上无礼轻狂,坊间传闻裴无忌私下行事暴戾,据说甚至沾染了人命。可这一次召回京城,陛下非但没有加以责难,还风闻有意令裴无忌掌内廷侍卫,让其阴养暗卫。 当初废太子一桩罪过便是私养暗卫,窥探宫闱,有意刺探朝臣隐私。未曾想到了如今,陛下自己倒想养些耳目。 按说裴无忌出身虽尊贵些,但情绪不稳定,做事又任性随意,值得扣分地方很多,可偏生京中许多女娘对裴无忌极是迷恋,觉得他危险又迷人。 秦氏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依她这等年长妇人眼光来看,男人最要紧是可给人安心依靠的安全感。沈偃家世虽稍稍差一些,可品行端正,举止从容有度,这才是妇人心中最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好郎婿。 家里她亲生的四娘五娘是听话乖巧,知晓向沈偃示好。可私底下却总扯裴无忌议论,打探裴无忌一举一动。近来疯传裴家有意给裴无忌议亲,说的还是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 四娘五娘将这个沈萦从头贬到脚,说沈萦养于商贾之家,不通礼数,粗鄙不堪。哪点配得上裴无忌?无非是依仗自己流落在外吃了些苦,在长辈面前扮可怜,又借着兄长沈偃跟裴无忌交好,趁机亲近接近。又说沈萦到底养得粗俗,才使了这些下作的法子加以接近,什么玩意儿。 女儿私底下议论什么,自有耳目报给秦氏。秦氏也气打不了一处来,恼恨两个女儿不开窍,将心思都放在裴无忌身上。 两个女儿也知晓沈偃是上上佳选,也肯亲近示好。可既然喜好在裴无忌身上,也不能在沈偃身上使出十成用心。 裴无忌情绪不稳定也罢了,攀上难度也高。他得裴氏上下看重,裴后对其十分宠爱,怎会让裴无忌轻择什么人? 风险高,成功率低,秦氏当然不愿意女儿在裴无忌身上花心思。 秦氏也很无奈,放了一波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薛凝消息,如此倒是使两个女娘添了几分竞争意识。 谁曾想今日侯府竟出了这么个岔子。 沈偃许是就事论事,但裴无忌正领新职,说不准会拿宁川侯府开刀。 秦氏暗暗扯紧手帕,心忖裴无忌又不是沈郎君那样的翩翩君子,也不觉对裴无忌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凝也轻轻皱了下眉头,看着这二人,也勾起薛凝记忆了。 今日侯府做寿,薛凝不善长应酬,也没什么露脸攒名声心态,所以特意躲着。 刚才她躲在亭下,那亭地势高,又有假山花木,亭内两人也看不见薛凝。故两人说话时,并不知晓薛凝能听见。 “今日来宁川侯府贺寿,无忌你却戴着面纱,谁见了都会觉得你古怪,未免有些失礼了。” 说话的是沈偃,另一个人自然是裴无忌。 她听着裴无忌漫不经心说道:“谁让我今日发了红疹,十分难看。” 沈偃嗓音明显有些无奈:“你也可不来,送份贺礼也就是了。” 裴无忌却说:“你都来了,我自然要凑这个热闹。那个薛娘子,我也想看一看。” 薛凝怔了一下,想了下,才意会到裴无忌口中的薛娘子说的是自己。 看来传言未必无因,沈家当真有意替沈偃说薛家这个郡君? 沈偃:“已如了你的意见着了。” 裴无忌嘶的笑了一声,说道:“面有菜色,看着好似吃不饱一样。” 那薛凝心里蹭蹭蹭也升起了怒火,十分不快。 她大约也知晓怎么回事,沈氏有意替沈偃说亲,裴无忌与沈偃交好,这狐朋狗友在替沈偃不值。 这嘴可真够毒的! 原身这副皮囊其实还挺美,但裴无忌显然有一双善于发现缺点眼睛。 原身中等身材,算不得高挑,而时下又以高挑飘逸为美。原身既不能增加长度,那自然只能降低宽度。故原身病态痴迷于纤薄形象,薛凝刚穿来时瘦得不可思议的。原身每日饮食极少,稍觉胖了些,便能好几日只饮蜜水为生。 说地狱些,许因如此,原身这习惯低代谢的身躯方才能在魏楼折磨下苟那么久。 薛凝刚穿来时,这具躯体脾胃已经搞坏,食水不能运化,多吃些都会吐出来。就是稍稍运动,都算不得多激烈,便会大汗淋漓。这半年来,薛凝也是精心调养,就连运动也不好做什么激烈运动,一开始只打打太极,练练五禽戏,身体好些了再在院中徒步走。 到底年轻,这具身体也养回来些,不但头发多了点儿,葵水也逐渐正常。就这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白里发青,透出几分体虚。 本来这张脸就算是难民脸也是美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裴无忌堂堂男儿,对女子样貌评头论足,简直不要脸。 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但若模样不美,裴无忌就可以吐槽吗? 沈偃言语里亦禁不住透出几分无奈:“不合对姑娘家如此言语。” 虽是私下言语,沈偃也不失君子风度。 裴无忌却嗤笑:“宁川侯府自是不会人前说这薛娘子如何,但私底下谁不知晓她为人极差。” 那时薛凝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使得这两位留意到自己动静,然后匆匆跑开。 裴无忌不满意他好基友的婚事,应该对准沈氏,又不是薛凝主动攀附。 薛凝对裴无忌印象不怎么好,连带都不怎么喜欢沈偃了。 幸而穿过来后自己没什么长辈,又有个忠臣遗孤的buff,稍稍逼迫就有欺凌孤女嫌疑,哪怕是宁川侯府也不能做得太过。只要自己不似原书一样身负杀人嫌疑名声彻底毁去,这日子还能过一过。 薛凝没花心思多惦记这么些个私怨,目光匆匆滑过两人,却落在了沈家新认回的女儿沈萦身上。 这主要因为沈萦就是原书女主,后来靠善良单纯感化已黑化魏楼那位。 薛凝脑内自动浮起原书女主心动的情节。 “沈萦怔怔看着眼前身影,她不明白是怎样感情竟令眼前少年如此炽热悲伤,如此歇斯底里为一个旁人眼里不足道孤女讨回公道。她不由得瞧得痴了,心头好似种下一颗种子,如此生根发芽,令她内心又酸又胀。” 典型的爱上别人爱情。 如今魏楼还没开始发癫讨公道,沈萦看着也还好。她看着魏楼面上伤怀,脸上颇有同情之意,但也不至于情根深种。 沈家认回女儿算是个奇闻,私底下蝈蝈的人不少。无非是说沈萦长于商人之家,缺乏教养,学得一身粗鄙,简直上不得台面。这现身人前,便是露怯。 如今沈萦看着确实有几分怯意,但京中贵女性子怯弱内向的也不少,却只逮着沈萦说她小家子气。 说到底,无非因为裴无忌罢了。 裴无忌脾气差,嘴巴毒,做事不认真,只不过是家世好皮囊好罢了。可不知为何,搁京中贵女眼里,裴无忌竟是个魅魔人设。 沈家有意说亲,虽不过是个意向,却令许多贵女恨毒了沈萦。偏巧沈萦又是沈家后来才认回来的,于是便寻着正大光明霸凌沈萦的理由。 这时节,郑家四娘子郑萱向前一步,触及某些原书片段,惹得薛凝眼皮跳跳。 原书就是这位宁川侯府的四娘子告发薛凝了。 书中郑萱当着所有人的面,故作无辜说道:“这枚尸首边的发钗,难道不是薛娘子的吗?” 彼时沈氏有意说亲,使沈偃娶薛凝这个郡君,大家在婚姻资源上有点儿竞争关系。郑萱这个四娘子没绷住,人前将薛凝推了一把。 如今原书中场景再现,郑四娘子清清嗓子说道:“这枚尸首旁的银钗,难道不是沈家娘子的吗?” 两句话直指原书女主沈萦,使得沈萦顿时瞪大眼睛。 剧情走向诡异合理,就连郑四娘子人设也没崩,沈偃是婚姻竞争优质资源,但裴无忌可是魅魔! 同样的剧情,竟是沈萦这个原女主中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05 宁川侯府,梨棠院西厢房中,一片手掌轻轻抚过一根翠竹竿。那竹竿经轻抚多次,已盘得质地光润。 青年眼覆白绢,露出半张脸却也是颇为清俊。 因染目疾,便有小婢翠婵在一旁念书,读给他听。 翠婵身为婢子,心下却十分忐忑。眼前这位越公子虽生得斯文俊秀,又盲了双眼,然而据说却是个阴狠入骨人物。 实则翠婵服侍的这位越公子搁宁川侯府也是块烫手山芋。 越止是废太子幕僚,当初风光时,虽官职低微,却能为太子出谋划策,且手段十分阴狠。 据说正是因为越止名声太差,所以方才会被逐出太子府,发配去了别处。 然而越止走了没两年,太子就被废身死,于是便有人传越止手段虽狠,却工于心计,极擅长谋略。 正因为没了越止帮扶,太子才倒台那么快。 不过发配边疆也有发配边疆好处,越止竟未被太子倒台连累,仍继续苟一苟。 近日越止回到京城,不知怎的又客居宁川侯府。越止在宁川侯府养了两月,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使阴陵侯收他为假子。 拜了个义父后,越止明显资源提升,起复有望,估摸着也不会在宁川侯府住太久。 他手指碰碰面上白绢,唇角线条柔和些,倒透出了几分悦色。 虽仍眼覆白绢,却在十数日前能感知光亮,期间揭开白绢几次,视力也渐渐清晰,看来这眼疾已经开始舒缓,再好好将养便好。 一旁翠婵念书,更念得颠三倒四,错漏百出。 毕竟一个小丫头识得字已是不错了,越止令她念的又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古籍。 越止屈其手指,敲击几面两下,使翠婵消声。 翠婵颤声:“公子,可是我念得不好?” 来之前管事已对翠婵耳提面命,使她务必小心谨慎,还隐晦提及越止人品凶恶,于是翠婵眼里越止是能吃人小孩那种凶神恶煞。 越止这些日子来,一直冷漠脸,此刻倒是绽放一丝温和笑意,缓缓说道:“想来你必是听过我许多传闻,说我在废太子府上,使婢女向宾客饮酒,客不饮,便砍断奉酒婢女一根手指头。” 翠婵当然吃了许多类似传闻的瓜,不过没想到越止居然主动提及,那样子仿佛也有些委屈。 翠婵不免小心翼翼:“想来,传闻必然不真?” 也许是她误会了,越公子一张脸是臭了些,但似乎也并未苛待下人,更何况此刻越止笑容还颇为温柔。 越止立马不笑了:“当然是真的!” 翠婵险些要惊得晕过去! 她眸中含泪,像她这样小婢女,搁从前太子府上会被一口一个吧? 越止捏着青竹棍儿狠狠戳了地上两下,口吐毒液:“你念书念得一塌糊涂颠三倒四,我眼睛已经不是很好,没想到耳朵还要受罪,宁川侯府竟敢如此无礼。” 越止是听也听不下去了。 宁川侯府出了事,这府内静养的刻薄凶物也似嗅到味儿。他让翠婵领着自己出去走走看热闹,翠婵也哆哆嗦嗦听从吩咐,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人类本性是看热闹,越止赶到时,这戏正演到精彩处。 姚秀身死,沈萦被指认遗失银钗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沈萦险些站都站不稳了。 这主要是沈萦没见过大场面。 那枚银钗是沈萦养父母给的首饰,做工和材质都差了些。当初沈萦刚回沈氏,沈夫人云柔君便让沈萦将这等寒酸首饰扔了,家里自会替她备些好的,免得走动时戴这样首饰使人笑话。 沈萦自尊心不大好受,转头反倒刻意戴着这枚银钗,赌气似的展露自己念旧情。 然而她这么重情重义,却无人欣赏。旁人见到沈萦做客还带这样寒酸首饰,眼底深处都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沈萦这样,丢的是云氏这个沈家当家主母的脸。 看来云氏跟这个刚认回来的云家真千金相处得并不融洽,沈萦刻意打扮寒酸,这不就是打家中嫡母的脸?一家子宅斗开撕,都撕在人前。 这体面些的就观戏不语真君子,不体面的,比如郑家四娘五娘,遇着了还嘲讽沈萦一番。 这主要还是因嫉恨沈萦的缘故。 裴无忌那样的人,又岂是沈萦这个乡下养的粗野丫头能觊觎? 当然因为有这么一遭,郑四娘子对沈萦头上那银钗有极深刻印象。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四娘子不免咬了出来。 眼尖若干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郑四娘子不免有些不自在,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枚银钗确实是沈萦的,自己又没说什么栽赃陷害的谎话,怕什么? 沈萦哪见过这阵仗?她慌乱摇头,飞快说道:“我没有,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知为何自己银钗会落于此处。对了,今日我与郑四娘子发生争执,许是推扯之间,使得发钗掉落——” 她本意是说发钗掉落,所以自己并不知晓,但郑四娘子像咬着尾巴的鸡,立马跳起来。 “母亲,沈家娘子言下之意,竟是我为难于她!是女儿不好,女儿不应多置喙别府之事。女儿只是想着沈郑两家私交情意,劝沈娘子何必跟沈夫人为难,最好是一家和顺,免得旁人嚼口舌。沈娘子是千金之躯,何必戴这寒酸首饰?” 郑四娘子说的是实话,不过薛凝估摸着这实话里有避重就轻,以薛凝对郑四娘子了解,四娘子当时语气必然十分刻薄,还添油加醋添了别的。 郑四娘子如今却哭得梨花带雨,活脱脱一个小可怜,是实打实从大家族磨砺出来的宅斗技术。 “当时在淑花亭,也有旁人在,女儿并未说谎。便是信不过五妹妹,当时还有孙娘子,胡娘子在,做不得假。” 薛凝盘算淑花亭位置,和眼前陈尸地点颇有距离,如此看来,这桩故事必有内情。那枚在淑花亭遗失发钗,又怎么会出现在姚秀陈尸地点? 那便是栽赃嫁祸? 沈萦这个原女主刚回沈氏,大家族事事复杂,而且沈萦与沈家主母云氏也闹不痛快。再来就是疯传沈萦跟裴无忌议亲,也使沈萦惹来一些争风吃醋嫉恨。 杀人是临时起意,但很有可能有人借这桩凶杀栽赃沈萦。 杀人者和栽赃陷害的未必是同一人。 郑四娘子哭完委屈,还趁势告状:“更何况,还是沈娘子先行动手,对我无礼。” 薛凝这倒有几分相信,郑四娘子也就嘴厉害,秦氏管得严,日常不习惯用拳脚功夫搞宅斗。 但沈萦学的规矩却不多,薛凝估摸着四娘子是吃了点亏。 她仔细打量,看着郑四娘子有重新敷粉,犹可见脸颊淡淡红痕。难怪四娘子这么跳,撕得热火朝天。若不是在沈萦手底下吃了亏,以平素秦氏教导,郑四娘子在众多宾客跟前应当扮贤惠善良才是。 薛凝唏嘘:到底年轻呐! 年轻人就是不够成熟。 秦氏果然虎着一张脸,恨不得把女儿抽一顿。郑、沈两家是通家之好,更不必提秦氏还想沈偃当女婿。别说沈偃,就是与沈萦不和的沈家主母云氏,也必不愿沈家闹出此等丑闻。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这沈家出了个杀人祸害,其他姑娘名声能好? 就是沈家长辈官声怕也会受影响,留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秦氏立马呵斥:“混账东西,快些住口。这么多长辈跟前,哪儿有你说话地方?不过是小女娘间打闹,由得你说成这样?” 郑四娘子不敢顶嘴,捏着手帕低低哭得愈发婉转凄然。 四娘子心里也委屈啊,所谓力到用时方恨少。这平时学习礼仪诗书,针黹女红,遇到沈萦那等粗鄙混账的女娘又有什么用?这别家娘子必不肯上前帮衬,心里还不知晓替谁加油,关键时候只郑五娘子这同母胞妹肯出把力。 还是亲人靠谱! 结果两人不敌一个,沈萦也是有几把子力气。 郑四娘子泪水珠子跟断线珠子那么掉。 郑四娘子心里哭得好大声,还在想沈萦这么一个粗鄙女娘,绝不能使她够着裴郎君。 要是秦氏知晓自己宝贝女儿此刻心里盘算,怕是要生生气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06 沈萦到底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娘子,此刻已经被吓着了。 耳边听着秦氏打圆场说道:“不过是女孩子间争执小事,四娘子骄纵,才拿来人前说。发生这等凶事,实是骇人,不若让女孩子们退下,免得娇客受了惊吓。” 秦氏这样说,几个长辈也纷纷附和。 沈萦跟秦氏不算熟,想不到秦氏居然会如此替自己开脱,也盼着离开。 这时裴无忌却冷笑一声,说道:“根据郑四娘子所言,是属于沈娘子的银钗落在了案发现场,此事怎可不了了之?” 裴无忌性子虽乖戾,但他是沈偃好友,谁也没想到裴无忌居然会这样说。 秦氏这般打圆场,也无非是担心沈家记恨,想留住跟沈家的情分。如若沈家女儿当真获罪,沈偃脸面上难道好看? 故秦氏也未曾想到裴无忌居然会当众反驳,不免微微一怔。 裴无忌虽戴面纱,可隔着面纱也窥出他眸中明亮锐光:“朝廷自有法度,可世家大族中多以家法处置,不欲将家中私隐示于人前,甚至私下遮掩腌臜龌龊。今日已出人命,已是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宁川侯府还要遮遮掩掩?可是觉得沈家会徇私,还是我会置若罔闻?” 宁川侯一皱眉,呵退秦氏,心忖难怪裴无忌会发作。宫里头要启用裴无忌,便是希望有忠心合用之人,以此掣肘朝臣,裴无忌今日又岂会含糊了事? 不过这都是男人的想法,郑四娘子眼中泪水未干,心尖却添了几分喜色。 毕竟如今私下传闻,说裴无忌要娶沈萦。可如今看来,裴郎君对沈萦也没什么情分。这般反应,可谓啪啪打脸,全然不顾沈萦面子。 郑四娘子暗暗扯着小手帕,心里想裴郎君说不定是故意的,巴不得挖出沈萦杀人之事,毁了沈萦名声。 想着裴无忌性子这么狠,郑四娘子反倒多些喜欢。沈偃温雅君子又如何?家里真要说亲也不能拒之,真娶了后以沈偃性子也绝不会待妻子太差。可裴无忌则不同,若不喜欢,便算使出极狠手段,也不会令自己娶个不喜欢的人。 郑四娘子既畏裴无忌心狠,又不可遏制想,若裴无忌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娘,而自己偏偏是这个小女娘又如何?郑四娘子面颊却生生晕上一缕热意! 沈萦如遭雷击,分明是大受打击。 她不觉望向了沈偃,沈偃倒未因裴无忌言语生出怒意,而是温声劝说沈萦:“阿萦,此事查清楚些更好。若你此时离开,若就这样含糊过去,你许是不会获罪,但你已在别人的心里有罪。别人会说是沈氏以势压人,替你遮掩污秽。如此一来,你之一生才是真正看不见清白。” “故今日这件凶案,一定要查清楚。” 薛凝终于多看了沈偃一眼,方才对沈偃生出的迁怒也淡去不少。 沈偃年纪轻轻就是廷尉府的少卿,他的话也是理智温和,就如恰到好处一剂良药。 按照原书来看,沈偃这预判非常准确。原身就是这般,虽未获罪,却成为众人心目中凶手,然后宫里也默许魏楼娶了她。 而今换成沈萦,难道便会有什么不同吗?薛凝心想当然不可能。沈萦这个时候刚来京城,还未被京中贵女所接纳,私底下又被戏谑嘲笑说她长于商贾之家,上不得台面。最要紧是今日沈萦还跟郑四娘子发生了扭打。 虽是郑四娘子刻薄挑衅在先,可却是沈萦坏了规矩,毕竟贵女们争执没有扭打动手的道理。别人会觉得沈萦本来就粗鄙,那么凶狠些杀了姚秀也没什么不可能,谁知晓姚秀怎样得罪她了。 那么就凭沈萦区区一根银钗,说不定以后人生就会被毁了去。 沈偃判断并没有错,若要拯救沈萦名声,则必定要寻出真凶,替沈萦寻回清白。 但沈萦一时却想不透这么多,她想起旁人们议论,说沈偃这个兄长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于软弱了。说他之所以能跟裴无忌交好,是因沈偃性子太好,肯忍受裴无忌的奚落。说是知交好友,但裴无忌未必看得上沈偃。 当时听着好像是无稽之谈,但如今看来,似乎也是如此。 裴无忌这般狠狠羞辱她,兄长又如此软弱,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杀人凶手—— 沈萦终于身躯一软,跪倒在地,任由泪水滑过脸颊。 在这最最绝望时候,沈萦却听到一道男子声音:“沈娘子并不是凶手!” 她一抬头,然后就看到了魏楼。 少年英俊冷漠,虽有几分戾色,却斩钉截铁说这样的话,惹得沈萦眼珠子亮起来。 就好似落水的人见到一根救命稻草。 沈萦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传闻中的说亲对象对她百般冷漠,兄长亦是含糊其辞。唯独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却斩钉截铁说自己未曾杀人。 目光触及,魏楼面颊流淌几许安抚之色,沈萦心尖儿流淌一抹暖意。 她却未曾留意魏楼眼底深处泛动寒色。 依薛凝看来,这个时间线的魏楼还痴情于姚秀,又正值姚秀身死,正是情绪上头的时候。魏楼偏又是个不在意的人当根草性子,故根本不可能真心对沈萦展露柔情。 略略推断,便能得出结论,魏楼是有意利用沈萦沈氏贵女身份。 “我与姚娘子素来相熟,她性子温柔,绝不会与人争执,又怎会和沈娘子发生冲突。反倒是四娘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家娘子好,竟这般热心肠调解人家家事。究竟是一片好心,还是借机寻衅?沈娘子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但绝非无故会伤人之人。” 久居侯府,魏楼当然亦知晓郑四娘子是怎样一副性情。 秦氏:“魏郎君还请慎言!” 魏楼冷笑:“大夫人可要我当众说一说,四娘子私底下是如何议论沈家女娘?” 秦氏一怔,倒真怕魏楼扯出郑四娘子私底下倾慕裴无忌之事。 沈萦怔怔看着魏楼竭力为自己分辨样子,本来苍白没有血色面颊渐渐泛起红晕。 魏楼望向沈萦时,口气也柔起来:“沈娘子放心,沈少卿必然是相信于你,才要人前彻查此事,不怕损及沈家名声。” 沈萦轻轻点的头,她未想到这魏郎君看似凶狠,实则性子这般温柔。 秦氏搂着女儿,心里却冷笑,心忖这岂不是让人怀疑沈少卿会徇私情? 魏楼:“在座诸位皆听过传言,何必支支吾吾?宁川侯府上养着个郡君,偏生这个郡君倾慕于我。而我心里喜欢的,却是这位死去的姚娘子。” 谁也没想到魏楼居然这样发疯,常氏身躯一颤,险些站不稳,被身边婢子扶住。 魏楼更拜向裴无忌:“还盼裴郎君查出真相,还死去阿秀一个公道。” 魏楼方才借安抚沈萦,暗暗敲打沈偃,使沈偃知晓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沈偃出身虽是贵重,但据闻在家并不得意,沈家原本心思都在早死嫡长子上。如此处境微妙,若沈偃处理不慎,不免会招至家中责备。 魏楼盘算着沈偃哪怕为了替妹子脱罪,也盼有个新的嫌疑人。 但饶是如此,魏楼仍拜在裴无忌跟前。 因为沈偃性子中正平和,够不上裴无忌狠。 如今宫里意欲提拔重用裴无忌,这位裴郎君必想有些建树。 裴无忌淡淡嗯了一声。 方才花园之中,听到故意咳嗽声,自己和沈偃望过去时,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开纤绣身影。 这小女娘提着裙子倒跑得飞快。 来到案发现场后,裴无忌还特意多看了薛凝两眼。 薛凝身子骨有些瘦弱,就像裴无忌之前吐槽的面有菜色。但细细多看两眼,也不是太丑,五官其实不错。那乌鸦鸦发丝梳成垂髾分肖髻,面颊垂落两缕乌色的发绺,与过分苍白雪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一双眼眸漆黑浸润,分外有神采。 传闻里养在宁川侯府的郡君是个天仙国色,裴无忌初见时也觉夸大其词。不过多看几眼,裴无忌也得承认薛凝虽非绝色,也不是那么差。 实则薛凝这个穿越女确有不如原身地方,原身喜身形纤瘦,更是一等一的美妆博主。原身调弄脂粉,会将自己气色画得更好些,掩去因节食生出的气血不足。而且这个时代已有假发,大夏的贵妇会用假发造一些复杂的发髻。原身更会垫假发增加发量,显得脸小。 所谓术业有专攻,薛凝穿越后,就不大会搞这些了。 这风格突变还搞得秦氏疑神疑鬼,以为薛凝有意人前卖惨。 裴无忌并不厌薛凝容貌,但薛凝名声实是太差。宁川侯府上下对之十分宠爱,人前总是夸赞。可这女娘私底下是怎么一回事,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这些水面以下的事也瞒不住裴无忌。侯府下人皆知晓,薛凝为人任性,性子也十分轻佻,整日纠缠旧部之子。除了美貌,这薛娘子可谓无学无术。 这些也罢了,薛凝性子还十分狠毒残忍。据说这小半年来薛凝性子愈发孤僻阴沉,也不跟府上姑娘来往,每日只在自己居所不知晓鼓捣什么。 身为知交,裴无忌当然不乐意沈偃吃这个哑巴亏。 裴无忌甚至还查出薛凝私下纠缠的部属之子是魏楼。 当然如今魏楼自己跳出来撕破脸。 裴无忌缓缓说道:“那不知薛娘子有什么话说?” 也不知是不是裴无忌错觉,薛凝并未因魏楼指责而慌乱,倒有几分果真会如此调调。 薛凝认真脸:“魏郎君这般指责,我当然要辩白清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07 魏楼略松口气,至少裴无忌是当众质问,而不是听说凶手是薛凝这个郡君,便令人将薛凝扶下去。 薛凝身份贵重,且太过于微妙。薛氏全族战死,宫中也多许嘉奖,若闹出什么丑事,宫中那位也是面上无光。 他也谋算极准,唯独裴无忌这肆无忌惮的性子,才不会让薛凝避之。 魏楼也看到薛凝的婢子云蔻。云蔻一路小跑过来,又听着魏楼这些话,显然是惊着了。 想起薛凝虐婢,魏楼眸色动了动。 裴无忌看着那婢子提着个木箱子过来,也不知晓做什么。 薛凝伸手接过,打开箱子。 她手腕略露出些,裴无忌眼尖,看着薛凝雪白肌肤上有几点红痕,瞧着有点像烫伤。 不知为何,竟极是刺目,惹得裴无忌轻轻皱了一下眉。 不但是裴无忌,在场众人都生出好奇,薛凝在鼓捣些什么。 薛凝取出一幅画,使云蔻展开,竟是整个宁川侯府的平面图。 整张平面图按等比例绘制,线条细腻,标注翔实,水平相当的高。 薛凝介绍:“今日老太君做寿,方才开了正门。入内便是正院,过了一仪门,又是正厅,侧边是府中男眷书房,日常见门客地方。再往后,便是女眷所住内院。” “往北一片地则是侯府所修花园,地势广阔,修了亭台楼阁,花园边上,则是能入后面巷子的后门。” 薛凝略做介绍,匆匆解释宁川侯府布局。 听着少女娓娓道来,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越止终于摘下了覆在脸上白绢。 本来是一件寻常之极凶杀案,若不是有皇后那叛逆侄儿裴无忌在,越止是半点兴趣也无。 不过如今听着少女沉静有条理声音,越止终于提起精神。 他眼睛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想多养养,越止一直便是个谨慎的性子。刚摘了覆眼白绢,越止两只眼睛有些畏光,但一会儿便好了,眼前一切也渐渐清晰。 他双眸深黑,其实生得十分清俊,一直服侍他的翠婵也瞧得呆了呆,万万没想到这个讨人嫌的越公子容貌竟不差。 越止也看出了这副宁川侯府平面图的特别之处,那就是线条纤细,应非毛笔所绘。 实则薛凝穿越之后,也没练过毛笔字,这人穿越了技能总不能无中生有,便琢磨搞个方便书写的工具。 要说制法简单,又符合自己现代穿越者的书写习惯,那就羽毛笔了。 取大片鹅羽,祛除油脂后烘干变硬,再斜削笔尖,就能蘸墨写字。且大夏北边有游牧民族以烤干羊皮做记录之用,京城又有胡人杂居,只要稍费些银钱,也能买到适合羽毛笔书写的皮革纸。 越止在宁川侯府养病这几日,闲着无聊,早将侯府上下那些事摸了个透,未曾想还有个漏网之鱼。 是他忽略薛娘子这个郡君了。 薛凝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但技能点是在别处,也许并非无学无术。 更重要是薛凝如今十分沉得住气,并未举止无措。譬如那沈家娘子沈萦,被几句话一挤兑,就惶恐无措,站都站不起来。 不过沈萦那般反应才是人之常情。 越止愈发添了几分兴致。 薛凝伸出手指上移:“侯府花园子修得宽阔,园子往北是下人房,再就是梨棠院、藕香庄。两处紧挨,梨棠院旁设一角门,能直通后巷,不必从西南侧门出入。所以凡客居亲眷,大都安置这地,与正院互不打搅。” 薛凝手指画了个圈圈,划定大致区域。 然后她手指一路下移:“那我们看看传出与我有私的魏郎君居于何处?” 薛凝提及关于自己的八卦不带脸红的,她手指下移,移至花园南侧。 “我与侯府女眷住一道,原来所居住的碧汀小筑靠近花园南侧,与魏家母子只一墙之隔。不知为何,魏郎君客居侯府,并未安置在方便出入的园子北侧。” 秦氏这个侯府大夫人蓦然面颊微白,赶紧说道:“凝儿这是何意?不过是恰好那处房舍空置,又恰逢魏郎君母子二人来投奔,故如此安排。想来魏郎君不过是薛侯部曲之子,却与你住得太近,不免令你心中不快。” 她说得飞快,接着言语里也添了几分柔意:“是大伯母平日诸事烦杂,不免对你照顾不周,何必外道,只要私底和我说一说,我怎会不允?” 眼尖的人都看出秦氏有几分紧张。 薛凝点头:“大伯母确实忙了些,其实侯府花园与女眷所住后院虽有门户相通,但平常也有婆子看守。不过去年秋天,秋雨绵绵,然后雨水就冲垮院墙,使我院子与魏郎君居所能两两相望。因为府中诸事烦杂,所以那面墙一直没修好。” “后来我便闹着换了院子,大伯母,如今我已搬出有半年了,却不知如今那面墙修好了吗?” 秦氏自然汗流浃背,面颊透出几分赭色。 明眼人自然看出是怎么回事。薛凝身份在那儿,哪怕已无家族可借力,也绝不至于随便嫁个部曲之子。宁川侯府若起意撮合,自然少不得惹人非议。 但若薛凝自己看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魏楼年少英俊,确也有几分品貌,宁川侯府本也有提携之意。都是妙龄男女,若彼此多些相处,说不准就会情意自生。若薛凝自己要有情饮水饱,那郑家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再想深一层,薛凝搬出去有半年了,她与魏楼有私的言语传得到处都是。 越止眼睛已经看得见了,手掌仍习惯性磨蹭掌心青竹竿。 他想这薛娘子果真有些急智,不过受处境所限,估摸着薛凝也只能撕到这儿。这小娘子客居宁川侯府,以后说亲也得侯府张罗。再者洗清污名也罢了,若显太狠,嫁娶时旁人也多些掂量。若这郡君善于谋算,那便多些隐忍,造势攒名声开府,一个女户开府怕是要艰难些,可也不是不可能—— 身为前太子手底下首席谋士,越止思维可以说是非常敏捷。 然后他便听着薛凝直接开撕:“大伯母,你是起心撮合我和魏郎君吧?” 薛凝可没有忍。 越止难得脑补被打脸,但比不得秦氏险些要生生晕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08 魏楼却是如坠冰窖,旁人看他目光异样,最要紧是薛凝在这儿欺世盗名。 他想起半年前的事,秋雨绵绵,已有几分寒气。他也看到云蔻那个婢子在哭,被打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魏楼不愿理会这些事,可薛凝折腾得十分令人心烦。 那日他略一犹豫,还是跨出围墙,走至云蔻跟前。 他递出一块手帕,那时节云蔻指尖微颤,捏住了魏楼递过来的帕子。 云蔻伸手时,魏楼也见着她袖下的红肿淤青,触目惊心。 薛凝这小娘子极善做伪,如今所有人都被薛凝骗了,觉得竟是薛凝受尽委屈。 就连宁川侯也张口言语:“凝儿,是家中妇人处事不周,令你受委屈。” 本来这些事不过是内宅之事,宁川侯插口如此言语,已是给了薛凝天大面子。 薛凝轻轻行礼,却没回话。 别人觉得薛凝被大房妇人如此算计,心里有气也是正常,这活脱脱一个受害者。 魏楼忍不住厉声:“何必装模作样,谁不知晓你私下虐婢!” 他大步走至云蔻跟前,攥住云蔻手腕,拂开衣袖。 却无魏楼以为的红肿青瘀。 魏楼顿时一怔! 薛凝算是反应过来,魏楼处于下风,便欲按原书手段揭发自己私下虐婢。 要说这副身躯原身,也是个实打实的阴暗批。原身为掩饰自己虐婢,打人不打脸,只在衣衫能遮住地方留伤,且没留下明显刺创割伤,这也是怕落人话柄。如今云蔻养了半年,那些瘀伤都好得看不出来了。 薛凝刚刚穿越时,为避免继续走原书剧情线,因为担心魏楼揭发自己虐婢,本来准备解了云蔻卖身契,打发她回家。 谁想云蔻竟还不乐意,跪求薛凝不要赶她走。被薛凝一问,才知晓云蔻家里挺不容易。若放云蔻回去,没了云蔻月钱补贴,又添了张吃饭的嘴,少不得又要卖儿卖女。如若二卖,还不知晓卖到哪里去。故薛凝虽是虐婢,竟并不是最坏的去处。 原身也是故意选的这么个婢子,好拿捏住当牛马。 薛凝穿后倒真不好赶她走了。 这半年里,云蔻一开始十分畏她,渐渐也没那么怕了,偶尔也能和薛凝聊天说笑。 都走改过自新剧情线了,魏楼再来这一手,也显得有点儿失算。 虽云蔻手臂无伤,魏楼却并不肯放弃,厉声说道:“当初薛娘子那般折磨你,何不当众说出来,定会为你做主。” 云蔻面颊流转一缕恐惧之色,情不自禁瞥了薛凝一眼。她已经很久没去想从前薛凝对自己的折磨了,但并不代表不记得。 回过神来,云蔻却自然而然飞快摇头。 云蔻不免想姑娘毕竟都改了,而且待自己也不错。 这样想着,云蔻眼里也润上了一层泪意,更衬得魏楼有些疯。 薛凝松了口气,旋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些被家暴的女子依依不舍,理由无非是他会改啦,然后又转口说平日里待她的好。 这不能细想,细想自己对应的角色可不怎样光彩。 薛凝也只能再三安抚自己,是原身的错,并不是她虐婢。原身不做人,让她接手这么个烂摊子。 魏楼也为之气结,甚为恼恨,他不自禁手掌力道用大了些,云蔻面上亦浮起几分痛楚之色。 这时裴无忌上前,敲了魏楼手腕一下,示意魏楼松手。 云蔻当然也听过这裴郎君名头,心头畏意更盛,更不必说此刻裴无忌凑得极近。 因凑得近缘故,裴无忌虽戴着面纱,云蔻却将他脸看得七八分清楚。裴无忌不满自己脸上出了几颗红疹,但实则他容色极盛,除了他自己,旁人根本不会留意到。 云蔻心里自是七上八下,紧张得很。 裴无忌倒不似魏楼这般凶狠,只伸手将云蔻衣袖拢下来,毕竟众目睽睽下露出手臂不太好看,口中说道:“若你担心无处可去,我与灵昌公主素来交好,只需我说一声,她身边添个婢子也不难。” 这么说着,他抬头扫了一旁薛凝一眼。 虽戴着面纱,裴无忌眸色却甚是锋锐,好似猛兽盯住了猎物。 说到底,也是魏楼自恃矜贵,不大看得上婢仆之流,这些从魏楼言语里都是能听出来的。故魏楼也不会去想一个婢子以仆告主,以后又如何自处。 那么裴无忌就给了云蔻一个保证,更给了云蔻一条后路。 云蔻也开了口:“姑娘当真并未虐待我。” 人家还是那句话。 裴无忌为之气结! 一旁暗戳戳看戏的越止嘴角上扬,忍不住笑了笑。 平心而论,裴无忌虽名声不大好,又被京中之人悄悄议论为纨绔。但越止这个对头人却知裴无忌虽放肆不羁,其实颇为精明。 且薛凝虽身份微妙,可那要看跟谁比。她空有郡君头衔,又如何比得上裴氏上下极宠的裴无忌? 裴无忌抛出橄榄枝,这婢子此生当中难得有机会遇到这般贵人。 估摸着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也没想到云蔻会拒绝。 谁让裴无忌身份贵重,哪怕是婢仆之流,能跟裴无忌说上话的也是家中管事之类,没有不精明的。 聪明人见多了,裴家少君也体会不到蠢笨胆怯之人心思。 当然更妙的是薛凝挑了这么个婢子虐待,好一朵黑莲花! 听着云蔻这般回答,裴无忌脸冷了下:“我给你个机会,想清楚些再答。” 云蔻那是寒毛倒数,怕得更厉害。 沈偃在背后说道:“慎之,不可失态。” 裴无忌冷哼一声,倒也未再发作,接着便退后一步。他与沈偃关系亲近,彼此间私底下可直称其名。不过沈偃有意提点他时,便会叫裴无忌的字。裴家给他取名无忌,偏偏赐字慎之,也是要将其性情压一压。 裴无忌冷冷望向薛凝。 四目相对,薛凝蓦然说道:“不错,我确实虐打过云蔻。” 裴无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但裴无忌这般以为,在场众人皆是风中凌乱,听得这峰回路转,不可置信。 薛凝口里这样说,其实她心里也颇为后悔,这后悔从话一说出口时就开始了。 薛凝一边后悔,一边望向了云蔻。 云蔻这受害者脸上也写满了震惊,眼眶里泪水未散,不知所措看着自己。 云蔻今年才十五,搁现在高中生的年纪吧。 她总不能让云蔻习惯认命这样的事吧?长于那样的家庭,对于云蔻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很多事情已经是理所当然。 云蔻会错误以为忍耐纵容是对的。 以后出了府,嫁了人,她还要继续跟家人打交道,万一丈夫待她也不好呢? 薛凝总归穿的是个贵族女娘,无非是名声差些。原书也是确定她是杀人凶手才被宫中所弃,至于虐婢不过是“锦上添花”。 薛凝一咬牙,心想死就死了。 她看着云蔻那张含泪怯弱的脸,补充:“是打得云蔻手臂骨折的虐打。” 薛凝伸出手,抬起云蔻手臂,指着手臂一处:“就是这儿骨折,若细细摸一摸,还能摸出骨折后的增生。” 她看着云蔻惶恐的眼睛,然后说道:“云蔻,对不起,从前是我不好。” 云蔻本是眸中含泪,蓦然泪如雨下。 薛凝鼻子亦是微酸,她蓦然站起来,转身看向裴无忌:“裴郎君,你说过让云蔻去灵昌公主那儿,不会不算数吧?” 这骚操作把裴无忌都弄得一怔,他脸色微沉,吃不准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这时,哭得梨花带雨的云蔻抱着薛凝大腿:“姑娘,求你不要舍了我呀,我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如今待我很好,我只盼一心服侍姑娘。” 云蔻是真心如此的,薛凝劝了几句,云蔻仍是“痴心不改”,都把薛凝整不会了。 越止也是叹为观止,若这是薛凝所使手段,那倒是颇为高明。 按大夏律法,仆人也不能随便打杀,杀仆者,哪怕是有卖身契的家生子,也是要徒一年,罚金五百。遇到上官心情好,还能以金赎刑,也就是给钱了事。 至于主人日常打骂婢仆两句,搞搞体罚,那就没有明文管束了。 除非将婢仆打至“大残”,比如断手断脚,毁容之类,但那也不过罚金了事。 薛凝虽承认了虐待,也没犯哪条大夏律法。 更不必说云蔻还忠心耿耿,依依不舍。 看着也不过是薛凝有次脾气太差,出手重了些,日常待这婢子并不差。 在场这些宾客眼里,哪怕心里真嫌薛凝脾气差些,但没谁真觉得是什么大事。这谁家府上不会教训婢仆?便是儿子不孝,父亲也能赏顿板子赐家法,家里板子还打不得仆人了? 若全然否认,这府里其他人也不是瞎子,总能扯出其他人证。这私底下传,绘声绘色,还不知传得多离谱。 如今薛凝扯在明面上,摊开来说,让众人看清楚所谓的□□也就这么回事。 薛凝终于回归正题:“如今还是姚秀这桩案子要紧。” 她让云蔻给自己取了副手套,云蔻领命听话。这一做事,云蔻就不哭了,别说这主仆二人还配合得极好的。 裴无忌更无语凝噎! 裴无忌:尊重、祝福! 薛凝:“对于姚娘子的死,我对凶手是谁也有些看法。为证清白,我愿当众道之。” 魏楼满面阴冷看着薛凝,对薛凝说出来的话无半点信任。魏楼也未曾想到薛凝这般有手腕,连裴郎君都吃了亏。 薛凝:“大家且姚秀尸首,尸首前襟湿润,隐约可见水渍,足尖有青苔痕迹,是阴湿有水之处才生有。但发现尸体的小径四周并无水池,更无青苔,凶手是移尸至此,这里并非姚娘子遇害现场。” “无论是我,还是沈娘子,都是纤弱女眷,没什么力气杀人移尸。” 沈萦听到薛凝辩白之词,心情十分复杂。 她情不自禁望向了魏楼,虽被薛凝那般诋毁,沈萦也难以相信魏楼是个恶毒之人。 裴无忌仍有几分怒意,冷冷站在一边,开口的是沈偃:“女子虽体弱,但若二人合力,也是能杀人移尸。” 薛凝:“尸首上衣干净,但下摆脏污,且有明显拖痕。凶手是抬起姚秀上半身,令其面朝下,如此拖拽,不像两人合抱。若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裙摆便不会这样脏。尸首袖子大抵干净,独独袖口是脏的,是有人以手拽肩,手臂下垂所至。若二人在前拖拽,一人抓尸体一只手更合适,那么尸首袖口就不会脏。” 旁人听着薛凝推断,越止却望向了云蔻。 云蔻已寻出了手套,递给了薛凝。 薛凝麻利戴好手帕,这次触碰尸体,她并未听到奇怪声音。 薛凝想若不是幻觉,那就是要直接肌肤接触自己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她口中飞快说道:“口鼻处有细碎泡沫,眼下有红色血点,初看是窒息身亡。面部脱妆,可能是浸水说导致。” 薛凝示意云蔻给自己递工具,撬开姚秀嘴唇。 在场之人都瞧呆了,万万没想到薛凝这个郡君居然这般接触尸首,也不带怕的。 虽是为洗刷冤屈还自己清名,可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更不必说薛凝这朵养在宁川侯府的娇花何时学得这般验尸之技? 魏楼面露恼色,又有些狐疑,他显然不知晓薛凝竟能这般鼓捣。他飞快看向沈、裴二人,见这两人并未阻止,也只能不说什么。 薛凝跪在地上,凑过去看死人嘴唇:“齿根颜色鲜红,乃血瘀之状,因窒息形成玫瑰齿。” 她取出小夹子,从姚秀口腔内刮出泥沙和藻类碎屑。 “死者面部浸入水中时还活着,挣扎着呼吸,水中泥土和藻类灌入口鼻之中。” 收集了姚秀口腔异物之后,薛凝又让云蔻戴上手套,跟薛凝合力将尸首给翻过来。 云蔻胆小,不过既是薛凝吩咐,自也提心吊胆接触尸首。 薛凝:“尸体前襟多有水渍,裙摆也被打湿,否则哪怕拖曳,也不会弄得这么脏。但后背衣料领口虽是湿润,腰下较为干燥,不似前襟湿润。那么便是有人将姚秀按入水中,令其身亡。” 这般说着,薛凝拂开女尸后颈湿发,两道明显的手掌掐痕映入众人眼帘! 姚秀是被一双粗壮的男人手掌生生按入水池之中溺毙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09 薛凝张开手掌比对,女子指骨纤细,绝非行凶之人。 沈萦也终于松了口气,心里百味杂陈,也庆幸洗脱了嫌疑。 魏楼眼中也流淌一缕恍惚。 怎么会不是薛凝?他笃定杀姚秀的必是薛凝,绝不理会任何人对薛凝包庇。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连他自己都亲眼看见了,阿秀脖子上掐痕是个男人的。 魏楼蓦然生恼,心忖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那女娘心机那般之深,连被虐的婢女都被笼络得服服帖帖,笼络个仆人杀人又有何难? 这么个蛇蝎,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薛凝:“凶手将人按入水中,必会弄湿衣袖。地上既有湿泥青苔,杀人时也很容易弄脏衣衫。我推断凶手杀人之后,必然换过衣衫鞋袜。” 沈萦巴不得证明自己清白,大声说道:“今日我来侯府,根本未曾换过衣衫,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魏楼抿紧唇瓣,他当然记得薛凝也没换过衣裙,但还是那句话,难道薛凝不能买凶杀人? 魏楼冷冷想不过说出来也是无凭无据,不能将薛凝怎么样。 但哪怕今日薛凝脱罪,自己也必不放过薛凝。 薛凝继续说道:“行凶之人右手拇指处突出那么一块,看着似是戴着什么饰物,因行凶者用力,所以才留下这个印子。” 沈偃反应过来:“是扳指。” 这猜也十分好猜,这行凶者既是男子,饰物又戴在拇指处,自然只能是扳指。 君子要习六艺,骑射自然也要精通。扳指扣于拇指之上,下有一槽,能辅助射箭,防止手指被弓弦所伤。 沈偃再补充:“那么便不是什么婢仆。” 他忽而想这薛娘子虽看不透性子,但确实十分聪慧,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验尸之技。 薛凝:“不单单是这样,我方才不是说凶手杀死姚秀必会弄脏衣衫,因而会换一身新衣。可匆忙之间,他未必会换掉杀人时戴的扳指。” 魏楼蓦然一怔,似想到了什么。 他望向了郑珉,这个侯府二房的主君右手拇指上确实戴着扳指。 魏楼记忆力不差,忽而发现郑珉今日确实换了一套衣衫,因为毕竟有些明显。今日是郑老太君做寿,作为主家,自然也会穿戴鲜光一点迎客。可如今郑珉这套衣衫看着颇为普通,倒像是平日里穿的常服。 如果薛凝不提,自然很难特意这件小事。 但薛凝偏偏提及了,魏楼不可能不留意到。 魏楼一直笃定薛凝是凶手,可现在另一种可能却浮起来。他客居侯府,自然不可能不知晓郑珉曾欲纳姚秀为妾。只是姚秀也不那么在意荣华富贵,自然不愿意攀附。 他以为郑珉何等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后来这桩事传得沸沸扬扬,魏楼认定是薛凝在背后煽风点火。 可如若郑珉介意这桩事呢? 魏楼脑内轰然一炸! 之前魏楼怒极,人前不管不顾指证薛凝,可如今他心尖儿却生出一缕凉意。 这人一冷静下来,魏楼看着也没那么癫了。 郑珉是宁川侯同父同母的胞弟,两人关系不差。郑老太君虽会呵斥郑珉,但其实也极疼爱这个儿子,私底下给了不少体己。 但是,如若郑珉杀了阿秀呢? 这时候薛凝却开口说道:“我记得今年年初,郑家的二叔父起了心思,要纳姚娘子为妾,却被姚娘子所拒,当时闹得很不愉快。那时节,姚娘子险些要搬出府去住,这件事府上很多人都知晓,是不是?” 魏楼热血上涌,他向前一步,本欲说些什么。 这时候常氏身躯摇摇欲坠,似要昏过去,却伸手扯住儿子衣袖。 魏楼慌忙将母亲扶住,也不由得分心。 秦氏面色发白,也没想到薛凝什么都敢说,她不由得向自己夫郎望去,宁川侯面上也一派怒色。 宁川侯厉声:“区区晚辈,岂容你置喙?府中女眷疏于对你教导,竟使你这般失了管教。” 薛凝脸颊青白,看着气色不怎么好,不过倒没什么激动之色。 她平静说道:“今日太祝丞换过衣衫,与死者有旧怨,右手手指上戴着扳指,那自然是有很重大嫌疑。” 郑珉官至太祝丞,俸禄四百石,虽谈不上有什么实权,不过面上也算鲜光。 旁人风中凌乱,又觉有点儿好笑。 宁川侯骂她区区晚辈,以下犯上,薛凝立马从善如流,连二叔父都不叫了。本来一个姓薛,一个姓郑,也谈不上正经长辈。 这薛娘子今日是够敢说了,从院墙失修到纳妾失败,什么话都敢说。 也不知宁川侯府怎样对不住她,薛娘子人前居然这样放瓜爆料。 这战斗力过于逆天了。 薛凝目光在沈偃与裴无忌两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落在裴无忌身上:“裴郎君,能看看太祝丞那枚玉扳指吗?” 她想法居然跟魏楼差不多,觉得裴无忌明显要生猛一点。 虽不喜欢裴无忌,利用一下又何妨?这裴郎君看着挺想出风头的。 薛凝暗戳戳想,这可是阳谋。 裴无忌冷笑一声,抬抬手,吩咐身边侍从:“桑浩,将郑二爷那枚扳指取来。” 宁川侯冷汗津津,他看着裴无忌随手指的那个桑浩,唇瓣动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鹤卫是陛下心腹亲卫,随身侍奉那种。桑浩是鹤卫六统领之一,宁川侯自是眼熟,谁想竟指给裴无忌做侍从。 虽早知晓皇后受宠,却不曾想连裴无忌都被如此恩宠。裴家可真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 桑浩倒是彬彬有礼,走至郑珉跟前,亦是恭顺行礼。 郑珉脸色发白,蓦然扯下扳指扔去,接着双手垂下,袖下手掌抖个不住。 桑浩用块手帕接住,薛凝看了感慨对方怪伶俐的。 她不知晓桑浩是陛下心腹,御前品阶不低,只看着对方对裴无忌恭敬而温顺,捧着这枚扳指送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淡淡说道:“给我做什么,还不快给薛娘子看一看。” 薛凝听出裴无忌不大欢喜,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禁不住心里啧啧。 裴无忌当然不喜欢自己明目张胆利用他。 她心里暗爽。 然后薛凝小心翼翼拿起这枚扳指端详:“凹处有一些泥水和青苔痕迹。” 和薛凝估摸一样,郑珉杀人后虽换去湿润脏衣,却忘记换下拇指上戴惯了的那枚扳指。薛凝虽不肯全然相信那个心音,但也发现好似并不是自己发疯。 郑珉厉声:“那又如何?今日人多事杂,不知何处弄脏了扳指。裴郎君刚回京城,便算想要立功,也应当谨慎一些,不是听一个小女娘胡言乱语几句,这般仓促定罪。这心思,未免太急了吧?”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轻轻含笑,对着薛凝揶揄:“薛娘子听见没有,这辩解也有几分道理。” 薛凝便让云蔻将侯府平面图重新举起来,手指比划。 “今日人来人往,挪尸必不会太远,否则易被宾客察觉。姚娘子抛尸此处,附近就翠轩有一个水池子,在小径左侧。再远些,就是花园里的曲荷池,是从外边引来的活水,还能泛舟。可抛尸地离曲荷池就远了,中间还隔着听月轩。听月轩有个戏台子,今日做客女眷都陪着老太君看戏。” “姚娘子是被人按如水池溺水而亡,那也只能是翠轩那个水池子,离抛尸地不过七八丈距离。昨日下了雨,地上泥软苔青,必会留下行凶时挣扎痕迹足印。” “当然,更会弄脏行凶者衣衫。” 薛凝目光在郑珉身上逡巡:“太祝丞今日换过衣衫,是一身常服。” 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惹得郑珉寒毛倒竖。 薛凝指着平面图上翠轩位置:“行凶处在翠轩,虽靠近后院,但今日来贺寿的亲眷不少,自家女眷屋里说不定会有亲戚女眷叙话。所以回居所换衣衫颇为麻烦。” “但侯爷在大厅迎宾,招待男客,原本养在外书房里清客也皆在前厅凑趣。若二叔父不愿守着尸首,从垂月门转侧道进外书房最是避人耳目。更何况外书房内也会备两套干净衣衫,方便替换。” “这外书房可以搜一搜,说不定便能寻到二叔父行凶时弄脏的衣衫。” 然后薛凝望向了裴无忌:“如果搜得到,算不算证据?” 裴无忌:“那也要看搜不搜得到。” 旋即裴无忌令人去搜。 郑珉没有说话,脸却白得没有血色,面颊透出措手不及惊惶之色。 就看郑珉这个表情,在场精明人都猜到了几分,宁川侯脸色也不大好看。 薛凝:“再来就是原本属于沈娘子的银钗却莫名出现于案发现场,沈娘子是在花园亭中与人发生龃龉,可发钗却落于此处。” 她戴着手套,拿起银钗:“钗身上沾染了血污。” 放好证物,薛凝再抬起尸体手臂:“姚娘子身躯无明显外伤,唯独衣袖处有破损血污。” 她撩开姚秀衣袖,露出手臂,上有几个殷红刺创。 薛凝再拿证物做对比:“手臂上伤口应是发钗所刺导致。” 沈萦心里忐忑,也不知晓薛凝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沈萦也不愿意自己所遗发钗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因死亡时间不长,薛凝看着刺创,也分辨不出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她只能放下发钗,扯回衣袖,脱了手套。 云蔻拿个了个小瓶子倒出里面液体给薛凝搓手,裴无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看来薛凝是用高浓度烈酒清洁手掌。 薛凝心里觉得怪怪的,似抓到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忽而间,她灵光一闪,向前抓住魏楼母亲常氏身边的婢女冬青手臂。 薛凝扣住冬青手腕,撩开冬青衣袖,婢子手臂上有几处刺创,跟死者姚秀手臂上伤痕十分相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0 薛凝当然也想起一些原书剧情,原身虐婢,常氏曾经劝过。 “这手底下婢子虽是奴仆,可也要留一两分体面,这伤也不能伤着脸。” 那时常氏瞥过云蔻脸上几道指痕。 原身痴心于魏楼,自然不会顶撞常氏,倒是扮乖巧。 可常氏说那样的话,是真心劝说原身不要虐婢吗?这只是让原本那个薛凝做恶更隐蔽些,不可露于人前。 那些话也透出几分常氏的心思,若身边服侍的婢子不听使唤,常氏小惩大戒,自然不会打脸。 那么便有别的责罚。 薛凝:“打人不打脸,常大娘总是这么说。冬青,你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常大娘如此责罚。” 冬青咚的跪下来,不好说话。 她自也不敢以奴告主。 但旁人却会联想,打人不打脸,常氏这么个妇人,说不定便有生气时拔下发钗乱刺的习惯。 只看冬青臂上伤痕,常氏显然是会用这种手段惩戒下人的。 关键是死去的姚秀手臂上有相似伤痕,这算怎么回事? 魏楼先是惊怒,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白了白。 常氏绝不是个性子暴戾之人,也不会时时惩戒冬青,偏生这其中缘由,当真是难以启齿。 魏楼是常氏膝下独子,身为母亲,常氏对这个儿子有很高期望,一直想为魏楼说门好亲事。 姚秀自然不行。 魏楼暗暗与姚秀来往时,便说动冬青帮衬送信递消息。 这事后来还是让常氏知晓了,一向和顺常氏顿时气急,拔下发钗,狠狠刺了冬青手臂几记。 那时常氏含着泪,情切说道:“不是母亲势利,若换做平常,我这个当娘的怎会不成全我儿,难道还非得逼你攀这个高枝?只是如今,阿秀这个表姑娘跟侯府二房的主君闹成那样,谁沾上必被迁怒,母亲怎容你如此?” “你说为娘自私也好,胆怯也好,绝不容我儿陷入这般险境。” 母亲不过是一时情切,和薛凝秉性恶毒绝不相同,偏生此事不好解释,又被薛凝抓住把柄。 他听着薛凝继续问冬青:“你平素做错了什么事,常大娘可是会这般罚你?若不是主人责罚,你臂上之上又是从何而来?” 冬青面上浮起几分犹豫,抿着嘴唇没说话。 薛凝继续问:“魏郎君喜欢姚娘子,那常大娘可是乐见其成?” 常氏已回过神来,飞快说道:“阿秀那孩子性子恭顺,哪个不喜欢?我自是喜欢她的。” 冬青飞快抽回手,拉下衣袖,站在常氏身后。 薛凝提问题时其实挖了个坑,如今平平注视常氏:“这么说常大娘早知晓魏郎君和姚娘子私底下来往?” 常氏略一滞:“我是到了今日才知晓。” 魏楼忽而心中一颤,心想,不,母亲早就知晓了。 常氏不但知晓,还心生不喜,她并不喜欢魏楼跟姚秀的来往。 但他飞快为常氏辩解,薛凝移花接木,有意误导,母亲自然只好人前撇清些,免得招惹那些个闲言碎语。 薛凝点头:“如果早知晓,常大娘就不会喜欢姚秀了。毕竟你们客居侯府,你又盼着魏郎君有前程,之前二房纳妾不遂那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 姚秀性子好,容貌也生得不错,日常相处,自是讨人喜欢。可说到结亲娶媳,姚秀绝不会是个好人选。 可魏楼偏偏稀罕,今日还为姚秀这样疯,别说还真有点儿非卿不娶的意思在里头。 这自然跟常氏个人述求产生冲突。 薛凝:“如此早知晓,常大娘也许会很讨厌她。对不对?” 常氏一直是个很和顺妇人,如今却紧紧抿紧唇角,一瞬间,常氏竟有几分凉意。 常氏当然不喜欢姚秀! 那个小蹄子,纠缠住自己儿子不放,魏楼也不像从前那般听自己的话了。 是!她看到姚秀尸首是吓了一跳,毕竟常氏也未想过姚秀死,只以为她会被郑珉羞辱一番。 可那些惧意很快被愤怒压下去。 姚秀根本就是故意的,又不是什么正经表姑娘,能当郑珉的妾很不错了,却偏生纠缠自己儿子不放。 长于一片浊水中,却偏生还奢望什么爱情,这是她能奢求的吗? 这自己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偏纠缠自己儿子跟她轰轰烈烈。 楼儿就是年纪轻,以为遇到真爱,其实不过是人家利用工具。她还能不知晓姚秀这样小蹄子,内心有不正经的狂热,哪个男人肯陪她轰轰烈烈,她便会对那个男人真爱。 说到底,姚秀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知什么是面子,更不知什么是里子。 要姚秀知晓什么是实惠,早应顺了郑珉做妾了,人家当初也是诚心求纳的。 常氏一向不爱搭理这些事,可谁让姚秀纠缠的是魏楼。 楼儿是她的命根子。 魏楼一向孝顺,知晓自己这个寡母拉扯带大他不容易,平素对常氏也算尊重。可她要魏楼远着姚秀,那孩子却不肯听。 两人私底下往来,冬青这个婢子也被撺掇替魏楼送书信,全不顾旁人若发现会生出怎样风浪。 常氏发现时,都快要气疯了。 这训下人时打脸须不好看,常氏便摘下发钗,胡乱在冬青手臂上戳。 而今姚秀死了,常氏心里那口气也没有散。 于是她举起手里银钗,发狠似在姚秀手臂上刺了几记。 常氏一向是这样罚人的。 冬青私下传信已使她怒不可遏,更不必说姚秀这个正主。 那银钗是常氏在淑花亭附近捡的,她知晓是沈萦之物,却没自己去还。倒不是她眼皮浅会贪图区区一根银钗,而是想让魏楼还钗,借此认识沈萦。 自己儿子自然千好万好,但总归是出身低了些,那常氏也不至于心里没数。 无论是沈萦,还是薛凝,常氏眼里挑中的贵族女娘总归有些“瑕疵”。 沈萦养于商贾之家,薛凝是个孤女又性子阴狠。 既有“瑕疵”,自己儿子方才能图得到。 那日子也不能十全十美。 常氏原本挑中薛凝,可这半年来薛凝已搬远了去,儿子也不热络。 今日在淑花亭见着沈萦跟郑家女娘争执,知晓这沈娘子不但养在商贾之家,而且与家中主母不睦,认回家里还未序齿。 但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 常氏福至心灵一般,将那染血银钗扔在了尸体旁。 沈萦再低一低,楼儿才够得着,沈家才会急着嫁女遮羞—— 更何况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那时四下无人,没谁看见,可现在薛凝却这么问。 薛凝盯着常氏,忽想到原书中剧情,那就是原身发钗当时为何会遗在案发现场? 思之不寒而栗。 常氏和善脸上先是有几分惊惶,后又浮起几分茫然,不明所以样子。 她喃喃说道:“秀儿那孩子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是不明白薛凝为什么这样问的口气。 不错,常氏方才是有些失态,可扯上沈萦这个死人,那便算失态仿佛也是人之常情。 她看着也只是个胆小的妇人。 魏楼厉声:“薛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你究竟有何证据?” 薛凝移开目光:“只是有些推断,并无什么证据。再者说,方才魏郎君不也这样?” 魏楼还做得更过分。 这使魏楼为之语塞! 常氏对薛凝颇为恼恨,下意识攥紧了儿子手臂。 魏楼向她望去,虽无什么确凿证据,但魏楼眼里竟也有几分疑色。 常氏心中一惊,如坠冰窖。 虽竭力为常氏辩解,但魏楼到底疑了。 母子二人目光相触,魏楼又飞快移过头去。 他无意间扫过沈萦面容,看着这沈娘子面上颇有惊惧之色,不似方才那般仰慕爱慕。魏楼估摸着是因薛凝言语缘故,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沈萦如此,虽惹魏楼不快,但魏楼也没太放心上。 说到底,魏楼一开始出语帮衬,是看在沈萦沈家女儿份上,想借此将薛凝给咬出来。 沈萦其实是半信半疑,但一想到是处心积虑算计到自己身上,也不由得有点怕。 因这一点儿惧意,她对魏楼心思也淡了不少。 这原女主跟原男主之间感情线也终于生出了偏差。 这时候裴无忌对宁川侯府的搜查也已有结果。 先是离抛尸地七八丈距离的翠轩,水池边上软泥有杂乱挣扎痕迹,脚印若干。 裴无忌排去搜查的下属申靖颇有工作经验,知晓保护现场,并未践踏,还拿了死者一只鞋做对比。 鞋底有泥,足印也与翠轩现场所留一丝不差。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翠轩才是姚秀的死第一案发现场。 申靖如此回禀,态度恭顺,言语也有条有理。 旁人暗暗心惊! 宫里头对裴无忌具体任命还没下来,但班底已经搭起来,陛下甚至将心腹指给裴无忌,这手底下也已拢了几个精明干练之人。 就凭今日这个案子,裴无忌如此果决,将掌管刑狱的三司风头都压了压。 裴无忌也只轻轻嗯了一声,未见如何激动。 宁川侯亦不觉心中惊惧。裴无忌年少轻狂的年纪,却未露什么欢喜张扬之色,可见所图非小。那么今日裴无忌斩宁川侯府这一刀,还不知晓落得多重。 侯府外书房远一些,可搜查结果也出来了。 搜出的包裹当众打开,是郑珉换下的沾染溺水青苔湿衣,还有一双沾满泥巴的方头履。 裴无忌问:“太祝丞,你有什么可说的?” 薛凝心想如果郑珉要狡辩,便可拿足印做对比。再者今日郑珉换了装束,总归有人记得郑珉之前穿戴,那换下湿衣正是郑珉之前所穿。 不过郑珉面色发白,满脸皆是惧色,分明已突破了心理防线,倒也未再狡辩。 裴无忌再问:“你杀她,是记恨年初纳妾不遂之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1 郑珉自然十分记恨。 他笃定姚秀心里头有人了,所以才拒了自己,姚秀必然是藏了个相好,却遮掩得滴水不漏。 人前姚秀却不肯承认,口里说不敢高攀,别人便议论她是想做正头娘子,又或者嫌郑珉老。 倒假惺惺端起架子。 然后就是今日撞见,发生冲突。他问姚秀私底下那个姘头是谁,姚秀却不肯说。郑珉估摸着姚秀那个情郎身份不会很高,再或者出身好却不愿意给姚秀名分。总之无论怎样,都是姚秀自己个儿拎不清,眼高手低。 当然现在,郑珉知晓与姚秀厮混的那人是魏楼了,可那时姚秀却不肯说。 这是自然,魏楼还要仰侯府鼻息,盼得郑家举荐,姚秀当然不能误了魏楼前程。自己逼问她不说也罢,居然还叫嚷妄图引人过来。 郑珉便将她拽入翠轩,将姚秀脑袋按入了水池之中。 翠轩僻静,因没住人,有两年没收拾了。这水池子边上生了一层青苔,被杂乱脚印踩得稀乱。 水波摇曳,一个年轻的女娘就这样香消玉殒。 死去的姚秀停止挣扎了,散开的发丝润入水中,像是轻轻摇曳的水草。 郑珉大口喘气,松开手时,他衣衫也沾满青苔泥水。 接下来就像薛凝推断那样,他令仆人拖开尸首,自己绕去垂月门,顺着侧道去了外书房,又匆匆换上替换衣衫。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郑珉嗓音也微微发哑:“是她不知趣!” 是姚秀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拂了自己面子。 就像常氏也嫌姚秀不会过日子,不知晓什么是面子,更不知晓什么是里子。 这样青春少艾,她也不应有萌动的春心,因为她处境艰难,更因该想些实实在在东西。 郑珉纳她为贵妾,本是她天大的福分。 好好的福气不要,是姚秀自己作成这样的! 裴无忌:“嗯,只怪你生得确实老气了些。” 薛凝发觉这厮嘴毒人设不变,这人前人后都是有些功力的。 薛凝再在自己心里默默补充,更何况郑珉早娶了妻,谁会欢天喜地做妾? 郑珉面色却激动起来:“是她不知道好歹,装模做样,我怎知她私底下勾三搭四,早就与人暗通款曲。既早已有了情郎,自然不愿意给我做妾。” 他猜得对了,姚秀拒了自己,必定是因为有了人。 这是惦记着魏楼,指望魏楼能博个前程! 这人一急起来,就像是被裴无忌说得破防。 薛凝插嘴:“倒也不是这样。” 按原书剧情来看,一开始姚秀和魏楼并没有处在一处。是姚秀拒了郑珉后,两个人才发展了感情线。也就是说,姚秀拒绝为妾就是本来不愿意,而不是她私底下跟谁谈了个恋爱。 “魏郎君是半年前才跟姚娘子相好,那也是开春以后的事。姚娘子拒绝做妾时,可还没有私下来往情郎。” 旁人听见也为魏楼捏了把汗,薛娘子这是给魏楼火上浇油啊! 姚秀开春时拒绝为妾,已经得罪郑珉,那时郑珉气结,放话说看谁敢讨薛凝为妻。魏楼偏生不避讳,跟姚秀私底下来往,这是不把郑珉放在眼里。 如今郑珉虽获罪,魏楼怕是在侯府难立足。 魏楼抿紧唇瓣,看着郑珉时眼底流淌一抹恨色。 薛凝补充:“所以姚娘子拒了你,并不是心里有谁,只是本不愿意与你做妾。” 旁人想到薛凝从前垂青魏楼,半年前却闹着迁院子,估摸着就是因为姚秀缘故,这剧情还挺有逻辑链。 沈萦虽已脱罪,可听着这些案情里的腌臜龌龊,也不免不寒而栗,心乱如麻。 这时沈偃向前,轻轻握住了沈萦手掌。 薛凝瞧在眼里,心里感慨沈偃这个兄长也算靠谱。 依薛凝看来,别看裴无忌今日在这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占尽上风。那是因为裴无忌出身矜贵,背后有裴后撑腰,而且本就可以借此事立威。 不似沈郑两家本是通家之后,交情匪浅。 本来以两家交情,不必将这桩案子扯得这么明白,也给宁川侯府留些颜面。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哪怕是在家自裁,也胜过获罪落狱,又闹得这般大张旗鼓。 可这般低调处理,便会使沈萦名声有损,不清不白。 原身就无人相护,哪怕并无确凿证据,却已成为别人心中凶手。 故裴无忌这么闹腾,沈偃也是并无阻止,甚至乐见其成。他这个廷尉府少卿并未出声,那已是一种态度。 沈偃性子可不像沈萦以为的那样软,在妹妹与郑沈两家之交情里选,沈偃不动声色间已做取舍。 沈萦心思浅,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但被兄长这么一握,沈萦忽而心里发软,生出了几分安稳。比起看不明白的魏楼,还是身边亲人更可靠。 比起张扬的裴无忌,甚少有人留意存在感不高的沈家兄妹。 薛凝看在眼里,心里却暖了暖。 看了凶杀案里这些丑陋的嫉意和扭曲的人性,如今淡淡的温情也是令人心里舒服些。 姚秀尸体被抬走时,薛凝飞快凑上前去。 她已经摘了手套,裸着手握住姚秀的手。 主要原因,还是她好奇自己听到古怪心音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再握,薛凝却听不到什么声响。 薛凝一怔,松开手,却不明所以。 虽然她查案时本着谨慎态度,但比起自己精神错乱,薛凝倒更愿意相信是有玄学发生。 魏楼要上前时,却被常氏伸手紧紧拽住,不允魏楼向前。 常氏心下自有计较,若凶手是旁人也罢了,偏生是郑珉。宁川侯府上下正自不快,这时候跳出来不免被人迁怒。 她知魏楼疑什么,可说破天也不过是做母亲的想为儿子谋个好亲事,当娘的哪能不惦记儿子前程? 常氏不信儿子真为自己算计沈萦记恨自己。 离开时,沈偃还特意跟薛凝道谢。 他向薛凝作揖,姿态端正,容色也透出几分认真:“今日多谢薛娘子,盼有机会能报答。” 这是许了薛凝一个人情。 薛凝一怔,匆匆还礼。 沈偃做人是没得说,薛凝吐槽他除了跟裴无忌关系太好,也再没其他污点了。 眼前青年姿容秀丽,腰间系了一枚琉璃玉饰,确实端方英朗。 沈偃又侧身温声说道:“萦儿,向薛娘子道谢。” 沈萦今日能洗脱罪名,也是心有余悸,心里也对薛凝颇为感激,赶紧上前作揖道谢。 沈偃:“这次多亏薛娘子与慎之,否则未必能那么快寻出真凶,萦儿以后也需修生养性,不可鲁莽。” 沈萦也应了声是,她这靠拳脚功夫搞宅斗的小娘子还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沈萦之前是对裴无忌有些看法,当时心里很过不去,谁被这么当众污蔑,心里都会急一急。但如今能洗刷嫌疑,沈萦心里也松快不少,想法也不钻牛角尖了。 就像兄长说的那样,今日多亏了裴无忌和薛凝。 至于魏楼,一开始魏郎君甚至错疑在薛凝身上。 想着魏楼对云蔻粗暴样子,沈萦对魏楼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 薛凝想这样倒也不错,无论自己还是原书女主,既然并非真凶,那么都不应该身负杀人污名。 沈偃目光落在薛凝身上,略有些犹豫,旋即眸色坚定了几分:“薛娘子观察入微,验尸之技妙绝,若官府有疑难案子,不知薛娘子可愿帮衬。” 薛凝当然知晓沈偃犹豫什么,毕竟听说宫里要给两人议亲。这样盲婚哑嫁,沈偃自是不愿,他也怕自己抛出橄榄枝会造成什么极微妙的误会。 但他确实对薛凝能力十分惊艳和赏识。 所以,他可以不理会一些世俗眼光,直率表达自己欣赏。 一切无关风月。 被人肯定了自己的专业技能,薛凝心里冒泡泡浮起暖意,唇角不由自主往上扬,也作揖落落大方说道:“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暗处一双眸子不耐打量,隐隐透出几分怒色。 等沈偃一离开,薛凝手腕被扣住,扯至男子跟前。 裴无忌只觉扣在掌心手腕确实很瘦,骨头还硌得他手心微扎。 便算透着面纱,薛凝也能感受到裴无忌的浓浓不快。 裴无忌容色极盛,扬名京城。不过薛凝搁这样近,最引她注目的,却是裴无忌那一双冷冰冰闪烁寒光眼睛。 裴无忌冷冷说道:“薛娘子,你最好离咱们这位沈郎君远些,更要将你狐狸尾巴藏一藏。否则我寻到机会,指不定会扒了你的狐狸皮。” 他一双眼漂亮又凶狠:“你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宁川侯府待你不好,今日颜面尽失。如此一石二鸟,特意展露你验尸之技,无非是特意做给我等看。” 然后沈偃素来君子,果然上钩了。哪怕姻缘谋不成,薛凝也能借沈偃廷尉府少卿的身份扬名,将自己抬一抬。 薛凝脸冷下来:“裴郎君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了!” 裴无忌这么会得罪人,宁川侯府今日大约很高兴能拿住裴无忌非礼女眷,这女眷还是一个可怜的且父母双亡的小女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2 裴无忌冷冷松口,看着薛凝手腕上红红手指印,他也吃了一惊,大约没想到会如此。 裴无忌也并没有刻意使力,大约是薛凝身躯太过于孱弱缘故。 这手腕捏着跟皮包骨头似的。果然很瘦。 但这女娘虽是瘦弱,却不好惹。 薛凝十分气恼抚摸手腕上红印子,心想裴无忌可真是粗鄙,而且还特别会脑补。 哪有人会这般处心积虑的?她有验尸之技,当然想别人知道。宁川侯府待薛凝不好,她也想说一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顺水推舟,怎么可能刻意为之。 薛凝想要解释两句,又觉得裴无忌是油盐不进,根本活在自己世界里,无所谓浪费口舌。 裴无忌言语柔和下来:“薛娘子这般会善于谋算,想要给自己谋个好亲事也不难,只要不缠着沈郎君,我是不会理会于你。对了,你要是看上另外的谁,只需和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好不好?” “不过你若是执迷不悟——” 裴无忌但笑不语,眸光却凶起来。 薛凝认真脸:“那我先提前谢谢你。” 裴无忌多半觉得薛凝言不由衷,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马车停于宁川侯府后巷,有一人已恭顺等着裴无忌,赫然正是越止。 裴无忌早便看见越止了,这前任太子幕僚悄然回京,方才暗暗隐于人群之中,瞧着宁川侯府这么扯头花。 越止就像是一条阴冷毒蛇,伺机而动,窥探猎物。 沈萦瞪着一双眼好奇打量,越止容貌清俊,面上表情也是和顺,看着颇为可亲。可眼前青年不知怎的,却给人一种可畏感。 沈萦也情不自禁多加打量。 越止容貌初看不算惊艳出挑,但若多看两眼,便会觉其容光清雅秀丽,眸色敛若春水。只那宛如春水般双瞳却若深墨,浓得化不开。 触及那墨色双瞳,沈萦整个人竟好似要被吸进去。 沈偃唤道:“萦儿。” 沈萦回过身来,面颊红了红,不知怎的,又有些怕。 沈偃让婢子扶着沈萦上自己马车,沈萦也乖顺依从。 越止是来寻裴无忌的,向着裴无忌恭顺行礼,可裴无忌通身却泛起了寒意。 越止:“蒙皇后恩典,允我回京,以后怕是要依仗裴郎君鼻息。” 裴无忌面纱后面颊闪过一抹血色赤红,冷冷说道:“越郎君这样毒蛇一般的人物,我可无福消受。” 他袖中滑出一根金丝蟒鞭,毫不客气向越止抽去。 越止退后两步,仍被扫着一记,挡在身前手腕处也添了一道殷红鞭痕。 越止虽早知晓裴无忌性子暴躁,但也算不到他竟说打便打。 裴无忌这可厌性子比起从前还更胜一筹,这性情暴躁如斯,这般的横冲直撞。 越止眸色极深,看不出他心尖怒色。他才刚刚养好眼睛,也没打算跟裴无忌如何冲突,只笑了笑,眼中幽凉之意更盛。 落在裴无忌眼里,越止更是阴暗幽冷,好似长于暗处生灵,愈发惹裴无忌厌憎。 这一切都落在魏楼眼里,使得魏楼生出几分犹豫。 传闻中裴无忌喜怒无常,性情乖戾,难以讨好,看来果真不假。 可魏楼也想搏一搏。 虽郑珉获罪,但今日魏楼已经开罪宁川侯府,大约也是留不得。如今宫里要重用内戚,眼看着裴无忌要起势,估摸着这位裴郎君也需招揽合用之人。 魏楼也一心想另寻出路。 裴无忌厌极了薛凝,魏楼也愿替裴无忌教训那女娘一二。 一咬牙,魏楼仍匆匆向前,行大礼。 “裴公子天纵之姿,如今回京,必有一番作为。若裴郎君不弃,我愿供裴郎君差遣,无论何事,再所不辞。” 魏楼心中忐忑,心中却有一二分寄望,今日也算是共同破案,也许裴无忌会对自己有几分赏识。 对着魏楼,裴无忌就不像方才盯越止那般满面怒色了,他嗤笑一声,将方才打人鞭子收起来。 裴无忌:“这次回京也开了眼了,怎么什么样货色都凑上来。” 魏楼面颊蓦然血红,如火在烧。 哪怕马车已行驶远了,魏楼仍留在原地,可谓羞愤交加。 一股怒意涌上魏楼心头,裴无忌不过是出生好罢了!长于世家,身份尊贵,宫里头有个做皇后的姑母,所以才这般顺风顺水。要论名声,裴无忌能好到哪里去?外放做官,裴无忌还不是搅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冷声说道:“如此嚣狂,我等不过是差个好出身。” 越止淡淡说道:“魏郎君可别这样说,我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 阴阳怪气的嗓音宛如阴暗处润出来,带着几分戏谑的讥讽。 马车上,裴无忌随手摘下了面纱。 他容色极好,在京城本有盛名,并且也称得上名副其实。故露出真容时,马车里也顿时亮上几分。 那一双眼明亮锐利,灼灼生辉,似能摄人心魂。 沈偃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在一旁劝道:“那个魏郎君确实色厉内荏,不怪你瞧不上。不过纵然拒之,你也不该言语如此刻薄。无忌,有时结怨太多,四下树敌,对你没什么好处。” 裴无忌把玩摘下来面纱,漫不经心听着,自然没将魏楼半点放在心上。 他蓦然侧过头去,看着沈偃:“你当真要让那个薛凝帮衬着查案?” 裴无忌眼里满满都是不认同。 比起薛凝那只狐狸玩的心机,沈偃态度才是最要紧,主要要从关键源头防住。 眼见沈偃对薛凝搭理,裴无忌亦是满心警惕。 他开口:“魏家母子虽极会谋算,惹人生厌,但魏楼所言也未必是假。也许正因魏楼是那样的人,所以方才能将薛凝看得更明白些。方才我看得很清楚,云蔻那个婢子依赖薛凝是不假,可也有一缕掩藏不住畏惧之情。” 那薛娘子善于作伪,私底下虐待婢女,人前却避重就轻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年纪这样轻,却这样的了不得! 裴无忌脑海里浮起薛凝的样子,乌黑发丝垂在少女略显削瘦脸边,一双眸子漆黑发亮,瘦弱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勉强有几分姿色,心思却阴狠绵密。 故裴无忌缓缓说道:“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个云蔻是个婢子,又是她心甘情愿的,故而被薛凝虐待一番也不算什么。” 沈偃轻语:“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那位薛娘子,似乎不像那样的人。” “你知我善于相人之术,故可看出无忌你本性热枕,仗义豪迈,绝不是别人口中暴戾之人。我也相过那位薛娘子,虽是女儿身,可她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得的英气。让人觉得如若使她困于闺阁,显得很是可惜。” 裴无忌听他都开始吹捧称赞自己了,倒也不好再与沈偃相争。 他转口说道:“好,且先不论薛凝是什么人。如若她真是你口中还不错的女娘,如若沈家当真要你娶她为妻,哪怕你对她只有欣赏之意,并无男女情分,你也不会反对是不是?你也会怜她无辜,绝不会人前拂她颜面,更不可能拒亲令她名声受损。” “成亲之后,你自然会待她不差。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女娘,朝夕相处,你一定会跟她琴瑟和谐,谁能跟你处不好呢?于是那些安排这一切的长辈就会说,看,这样安排是对的,这岂不是一桩美满姻缘?”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个美满幸福的故事,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自己选过。” 裴无忌内心默默补充,而且这个薛娘子可谓糟糕至极! 若这个薛娘子人品样貌还不错,裴无忌也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这样上纲上线。 可薛凝偏生这般狡诈阴狠! 以沈偃那样喜欢替人周全性子,一旦娶薛凝为妻,再生下一儿半女,那必然被薛凝用名分和子嗣拿捏得死死的,此生必然十分痛苦。 他自然绝不能看着沈偃跳进火坑。 沈偃也辩驳不了,默了默,然后说道:“人生能随心所欲时候很少,我只是想着无论是什么样处境,都尽力使得一切更好。” 裴无忌笑了一下,也没跟沈偃争执了,心里盘算如何让这桩婚事完蛋。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折腾薛凝名声。 像宁川侯府那样造谣传谣是下下策,裴无忌可以来点阳谋。 方才虽只听了只言片语,但裴无忌已将剧情猜得差不多。 无非是欺薛凝是个孤女,贪墨薛凝名下财产,又指望薛凝低嫁,遮掩住这档子事。 他还知晓宁川侯素来巴结奉承溧阳公主,是溧阳公主钱袋子,搜刮了薛家财帛多半是去孝敬长公主去了。 总之裴无忌知道得确实不少。 只要彻查这件事,那就不是区区郑珉落狱那般简单。 薛凝想放火裴无忌就帮忙烧山,将事情折腾得越大越好。 等整个宁川侯府被问罪,到时候哪怕是沈家,也掂量着是否真敢将薛凝这么个厉害的主娶进门。 沈家便会知晓,娶了薛凝那个面柔心狠的女娘进门,那自然便会祸及家族,那就不是沈偃一个人受委屈就能了结的事了。 要宁川侯府上下知晓因这样荒诞理由被裴无忌这个奇葩盯上为难,还不知晓心堵成什么样子。 薛凝这时却打了喷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3 薛凝一时疑自己感冒了,不免将自己裹紧些。身体仿佛并无异样,薛凝怀疑有人背后念叨自己。 她今日得罪的人不少,不知怎的,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裴无忌。 薛凝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她自然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裴无忌,因为裴无忌那种人最不讲理。 薛凝伸出手,又瞧了瞧自己手臂。刚才被裴无忌掐过手腕没那么红了,可也还有印子,薛凝想着也该回去敷药。 正这时,她听着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一抬头,薛凝便看着了魏楼。 虽已知晓薛凝不是杀姚秀凶手,但魏楼面色铁青,犹自带着几许恨色。 常氏这时匆匆赶来,寻到魏楼后,似松了一口气,然后拽住魏楼手臂,说道:“楼儿,先随我回去。” 常氏虽心生气恼,却也不愿魏楼再与薛凝起争执。 今日见识到薛凝厉害,常氏心里也有些发怵,不免想避薛凝远些。 可魏楼却不肯理会,他心里可是憋着一股邪火。 换做往常,魏楼许是会依顺母亲,可如今他心尖儿有根刺。 魏楼不好朝母亲发作,故心中对薛凝越怒:“薛凝,你今日胡言乱语,旁人信了,可我不信,你少这样装模作样。” 不知怎的,他始终觉得姚秀是薛凝所害—— 也许这桩案子另有隐情,而这正是自己直觉?! 魏楼眼底透出几分凶色,嗓音越暗:“阿秀之死,当真和你无关?还是你巧言令色,刻意算计?” 薛凝听出点什么来了,不可置信! 这桩案子不是在人前扯得清清楚楚?魏楼还搁这儿阴谋论。 连裴无忌那个奇葩都只猜自己打击报复,魏楼居然仍在质疑自己动手杀人。 她瞧着魏楼眼底一派火热癫狂之色,心忖难道原剧情修为功能真那么强大,使得魏楼不管不顾,如此执拗?哪怕剧情有所改变,魏楼仍莫名其妙维持原著线? 这时一道温沉男子嗓音响起:“是了,如果薛娘子是杀人凶手就好了。” 说话的赫然正是越止。 薛凝知晓对方身份,穿书后也撞见过越止几次,不过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话也没多说两句。 如今这位越郎君看来眼睛已经养好了,揭开白绢之后,一双眼又黑又沉。 越止唇角勾起一缕浅浅笑意:“魏郎君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吧?” “今日魏郎君是这样的深情,人前又吵又跳,扯出自己与死去姚娘子的深情,又当众扯出薛娘子虐婢之事,逼问薛娘子这个郡君。这可真是至情至性,令人感动。” “可魏郎君既怀疑半年前都迁了院子不来往的薛娘子因妒生恨,为何人却只字不提今年开春,郑珉逼姚秀为妾之事?莫不是你竟忘了这档子事?” “亦或者你内心深处想要忽略这件事。” “因为你心里知晓,薛娘子空有郡君名头,却既无家族可依,亦不得宁川侯府真心爱护。表面上看,你作为薛氏部曲之子,不管不顾,指责了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夏贵女。可实则你心里清楚,得罪了薛娘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越止言语虽是平和,却句句戳人痛处。 看着魏楼铁青面色,越止笑容愈发温文尔雅:“可郑珉是郑家二房主君,那就不一样了。老太君还在,孩子们并未分家,彼此走动也勤。更何况纵然没有情分,还有名声。大庭广众嚷嚷什么侯爷胞弟纳妾不遂之事,还如何让宁川侯举荐你为官,抬举你出仕?侯爷更不会推心置腹将你引为臂助。” “于是就算你心里有一二分怀疑,你也会将这样的怀疑忽略掉,你想都不敢想。” “比起指证郑家的二房主君,人前手撕一个狠毒的女娘,那便容易很多。除了郡君身份尴尬,无人真心庇护,还因你早有准备,早早拿住了对方把柄。哪怕杀人的不是薛凝,只要你扯住薛凝虐婢之事,也不会有人怪你鲁莽。” 雨水绵绵,冲塌了院墙,使得魏楼窥见薛娘子那小院子里秘密。 若魏楼心存正义,他可一开始就阻拦此事,然而魏郎君那时却袖手旁观。 窥见了云蔻身上伤痕,魏楼那时便已经拿住了薛凝把柄。 他自可人前放心大胆指证薛凝,还显得他不畏权贵,至情至性。 那些心思幽暗曲折,曲折到魏楼都未必能捋顺,可越止却娓娓道来,将这些撕在阳光之下,令一切都清清楚楚。 薛凝也叹为观止! 细品也有这个味儿。 越止漫不经心用手里青竹杆戳了一下地面:“所以你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你自己,凶手一定是薛娘子,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直觉——” “而是你的,期望。” 薛凝心想原书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原本的薛凝心思阴狠,可并无确凿证据。如若魏楼是真爱,他也应该查探清楚。但至始至终,原书的魏楼一直未曾真正查过郑珉。也许原书里的男主是真心认为原身便是凶手。 人最擅长便是自欺欺人,只要骗过了自己,那么便不用面对自己本心之中怯弱。书中的魏楼将原身折磨至死,会记得自己是如何的义无反顾,少年情深,这么痛快淋漓的快意恩仇。 薛凝忽而便明白了,不是原书剧情线太强悍,而是魏楼想要走这条剧情线。 他蛮横不讲理,因为凶手如若是郑珉,那这个仇人就是魏楼解决不了的。相反如若凶手是薛凝,魏楼就能亲自报仇,也无损他之尊严,更不必显露出他的无能为力。 魏楼嗓音越厉:“简直胡言乱语,在这儿砌词污蔑!” 他眼里已浸出几分血红,似比见到姚秀死时还要更疯些。 越止却笑意越深:“你以为单单我这般认为?难道旁人便瞧不出来?你以为裴无忌为何对你如此嫌弃?说什么许久未回京,连你这样的货色也敢凑上前来攀附。他看不上你罢了,可不仅仅因为你的出身,若你肯咬出郑珉,说不定裴郎君还高看你一眼。” “你竟还将自己与我相提并论。” 便是因为如此,魏楼方才惹得越止不悦。 裴无忌忌惮越止手段,但魏楼来攀附时,裴无忌却只有轻蔑。 可魏楼竟还觉得两人差不多,越止也不是个气量宽宏的人。 他慢悠悠:“没本事替主子咬人,倒处心积虑对付个女娘想领功,谁肯养条这样的狗。有时候被人所拒,也要懂得反思一下自己,不要整日里拿自己出身做借口。” 越止心情十分不爽,他挨了裴无忌一鞭子,就来踩魏楼几脚。 魏楼再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手掌按剑。 这时的大夏尚有游侠风气,贵族子弟也个个佩剑,更不用说魏楼还受了这样屈辱。 常氏是真着急了,去拉自己儿子,却被魏楼一把挣脱。 但魏楼也许该依顺自己母亲,在他剑欲出鞘时,眼前却银光一闪。 越止手里青竹竿里其实藏着一把细剑,蓦然拔出来,若水银泄地,寒辉流转。 谁也没想到越止的动作会这样的快,快得让人好似移不开眼。 那把若毒蛇一样细剑飞快划过了魏楼手腕,当听到魏楼手中剑坠落于地时,越止的青竹剑已指向了魏楼的咽喉。 论心机,魏楼是个弟弟。论武功,魏楼竟也不如! 这样敏捷的反应不仅仅出于平日里练习,还有久经生死历练! 越止本来笑眯眯的,哪怕嘲讽魏楼时也挂着笑。如今笑容并未从越止脸上消失,可那双平静的眼里出现一抹凶残的锐利,精光闪闪。 魏楼也不知是被他眸光所震慑,还是因剑尖比着咽喉透来的冰冷寒意,竟紧张得不好动弹。 他这才想起越止曾经身份。 年纪轻轻,曾经却是废太子最器重幕僚,为之出谋划策,谋算无数。 据说就是因越止手腕太过于阴狠,废太子才不得不与之划清界限,保存名声。 可这凶物离开后,太子却很快被废黜,继而自裁身亡,废太子死时还不满二十岁。 在魏楼还在谋求功名时,越止已是几起几落了。 越止眼中凶色吐露,继而和顺起来:“哪怕是沈郎君那样的厚道人,大约也不会觉得你好。魏郎君,你这性子,怕是还要收一收。” 他微笑着收剑入鞘。 魏楼手腕嗤的喷出了一股鲜血,是越止剑太快,这时伤口才反应过来。 常氏尖叫一声,赶紧上前给儿子裹伤,掏出手帕缠住手腕给魏楼止血。 薛凝算是看了一场大戏,却又听着越止说道:“不过姚娘子之死,确实还有一层尚不为人知隐情。” 连薛凝都呆了呆,她仔细在自己心里捋了一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4 越止目光落在了常氏身上:“今日这档子事,魏夫人可是做了不少事。” 目光相触间,常氏身躯抖了抖。今日常氏那些个私底下的心思被扯了出来,说她有心谋算,将沈萦那枚发钗遗于现场。别人会觉得魏楼的母亲真是善于谋算,处心积虑。这样的妇人,自然指望给自己儿子寻一门好亲事。 可常氏之所为,也不仅仅于此。 越止说道:“今日姚娘子本在听月轩的戏台子听戏,是常大娘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使唤姚娘子替你取药。” “郑珉身边有个仆人雨墨认了常大娘做干娘,日常你也会给这个仆人一些好处。他递了消息,于是你算准姚娘子替你取药,会撞着郑珉。” “是不是?” 常氏面颊顿时雪白,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但她面颊流淌了一缕惊恐之意。 池中污泥沉于水底,本来水上面也瞧不见,可现在却是被人翻腾出来,搅得浑浊不堪。 就连薛凝也不知晓这些内情。 越止却说得理所当然:“我被召回京城,以后要在裴郎君手底下做事,无非是刺探些机密情报。在宁川侯府安插几个耳目,也不过是练练手,这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他原有一张姣好的脸孔,可这样一张脸却是令人心生寒意。 常氏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可她又能怎么办? 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本来也指望魏楼有些前程。楼儿却偏生跟那姚家娘子来往,万一这件事为人所知怎么办? 当初姚秀跟郑家二房主君闹成那样儿,走了就是,却还偏偏留在宁川侯府。郑老夫人虽嘴上留过,可姚秀这个表姑娘不能心里没数。 那时姚秀若走了就没这些事。 她原指望闹走姚秀,于是煽风点火,在宁川侯府传了些闲言碎语,却不料姚秀并不肯离开。 就连冬青那婢子也背着自己,替两人私传书信,使得常氏愈发心焦。 她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常氏也不是神仙,她自然更算不到郑珉会杀人,一开始她也没想要姚秀去死。她只是想要今日宾客临门,郑珉跟姚秀发生冲突,狠狠闹一场。 老太君为护体面,必然会打发姚秀离开。不是打发这位姚娘子走,难道还能让郑珉这个郑家的二房主君离开? 她还让雨墨今日刻意多挑两句,说这姚娘子不知好歹,吃穿都在侯府,还拿乔看不起郑珉。这日日避着,当郑珉跟洪水猛兽似的。 她怎会想到居然会挑出人命?今日郑老夫人做寿,又有这么多宾客,也许郑家这位二爷再气也会忍下来,未必会跟姚秀计较。 常氏都算不准一定会发生冲突,自然更算不到会闹出人命。 雨墨跟常氏说闹出事时,她都惊呆了。 可这不过是个意外,不能说是她害死一条人命啊! 常氏一向不喜姚秀,故魏楼跟姚秀也是私下相会,瞒着母亲。 常氏面上不会特意给脸色,但人前对姚秀淡淡的,并不怎么熟络。 所以她握着姚秀手臂,让姚秀替自己取药时,姚秀也是受宠若惊。 那女孩子忍不住一笑,有几分欣然,自以为情郎的母亲已经不那么厌自己了。 姚秀自然不会不愿意。 姚秀死了,常氏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这样失态,还把跟姚秀的私情闹至人前,非要给姚秀讨个公道。 儿子得罪郑家,说到底也是因为姚秀缘故,那女娘死了都要坑自己儿子一把。 现在自己挑唆之事却被扯了出来,常氏心乱如麻,只担心自己儿子将姚秀的死记自己头上。 魏楼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自己母亲。 常氏虽心乱如麻,却斩钉截铁:“绝没有这样的事。” 是!这件事绝不能承认。 此事只她跟雨墨知晓,那仆人知晓挑出大祸,必会守口如瓶,以免招至责罚。 人证物证俱无,就连郑珉也已人前认罪了。 她不能认,楼儿也不能信,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常氏也看到魏楼眼中疑色。 她忽而想起楼儿知晓雨墨确实认了自己做干娘。 越止幽幽叹了口气,似甚为唏嘘。 “姚娘子寄身于侯府,事事小心,处处柔顺。可心里终究不甘愿,不愿意委身为妾,魏郎君,你说她还在寄望什么呢?” 是呀,姚秀还在寄望什么呢? 那时她并没有什么情郎,却不愿意郑家二房抛来的好前程,纵使有所期盼,却并没有什么真正好盼头。 这样扭扭捏捏,寄人篱下的一个女孩子,人前恭顺了再恭顺,却终究不愿意凡事皆从一个利字谋算。 无非是想要留住几分真正自己。 魏楼却可以懂她。 魏楼不是不懂常氏心思,更知晓常氏盼着自己娶了薛凝。哪怕薛凝面善心狠,私底下虐待婢女,娶了也对魏楼前程有助益。 他跟姚秀一样,都被有权有势的人觊觎,如若拒之,还会被说成不知好歹。 就像薛凝人前所说那样,他是在姚秀拒绝为妾后,才忍不住亲近这位姚娘子。 姚秀不算最美,从前魏楼也并没如何留意她。可等姚秀拒不为妾,他才发现姚秀那温柔如水外表下掩着烈火一般的性子。 他是真心爱姚秀。 寄人篱下的同病相怜,只有两个人私下相处,仿佛才能透出一口气来。 姚秀一贯拘谨,跟魏楼处一道时才生出几分活泼少女情态。 “阿母也说给二爷做妾才是好前程,不过若是那样,我就错过你了。” “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春风轻拂,少女手指抚摸魏楼眉骨,划过他的鼻梁,擦过他的唇瓣。 这样含情脉脉,鲜活生动。 想到那时候情意,魏楼好似喘不过气来。 阿秀已经死了呀,还是这样死的。 他本来看着常氏,然后又转回头,仇恨似盯着越止和薛凝。 魏楼:“这些都不过是你越郎君的臆想之词,无凭无据,不必信口开河。” 阿秀已经死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学妇人软弱哭泣之态。 奇怪的是,魏楼这一瞬间心思却十分现实以及理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认。 死者已矣,总不能再将活着的人折进去。 已经闹成这样,郑珉都已认了罪,绝不能再说这其中有母亲挑唆。 不单单是因为孝道,也不单单是母子之间情分,还因旁人绝不会将寡母所为跟自己分开。 一旦认了这桩事,他什么都完了。 男人关键时刻总是特别的冷静的。 所以他没有发疯崩溃去质问常氏,问是不是母亲害死自己心上人,歇斯底里逼问为何这么做。 而是极冷静的,否认全部指控。 根本没有这回事。 越止也只是笑笑,还发感慨:“姚娘子啊,你看魏郎君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魏楼瞪大眼睛,面色发怔。 越止继续插刀:“若姚娘子肯为自己打算几分,在郑二爷逼问情郎是谁供出你来,说不定也不会死。她实在太忧心你前程了,实不欲累及你一丝一毫。” 魏楼硬生生挤出一丝讥讽不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想阿秀如若有灵,必盼我安然无恙! 越止也不生气,侧头看着薛凝:“薛娘子,你说如若我等将方才这些话告诉给宁川侯府,会如何?” 薛凝被这一场大戏整得都呆住了,如今越止这么一问,她回过神,想了想:“那一定是人言可畏。” 那仆人自是不会认罪,也没什么确凿证据,可就跟原身在原书一样,虽未真正获罪,却是别人心中的贼。 越止柔声道:“那样也太狠毒了。” 薛凝瞧他也不像个善心人,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什么药。 越止:“常氏身为寡母,把儿子抚养长大也不容易,这样坏了名声和前程,也真令人惋惜。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可解眼前之局。” 一缕温柔带着得意笑意浮起在越止唇角,越止说道:“所谓人死为大,有时候人一死,旁人就不大好跟老人家计较。” 常氏这个中年妇人其实也不算老,可此刻面色却十分憔悴。 她发怔似听着越止说的话,眼珠子瞪的大大的。 常氏啊了一声,好似听不懂似的。 越止便柔声解释:“是呀,你一死,宁川侯府再说什么你教唆,那是把罪过推在死人身上。他们好意思说,别人也不好意思信。魏郎君情深意重,为深爱之人出头,当真是真性情。可母亲担心开罪宁川侯府,已自尽身亡,难道宁川侯府还要继续为难丧母的魏郎君?” 薛凝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厮是活阎罗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5 空气中一片死寂。 魏楼面上慢慢的浮起了绝望之色, 他唇瓣动动,似欲发怒,最后却极茫然说道:“越止!我几时得罪你了?” 有些话越止为什么非要挑至明处。 越止不必说,魏楼也不必细思。那些晦暗的心思掩于暗处,连自己都能轻轻避过。魏楼也不会深思常氏那些不妥—— 越止却温雅笑笑,手指细细磨蹭指掌间的青竹竿,说道:“怎么没得罪我?魏郎君,这人一旦不聪明,得罪了人也不知晓,真是可怜。” “你与我本是云泥之别,虽都被拒之,又岂容你这般随随便便就相提并论?” 就连魏楼也目瞪口呆! 就这? 这理由实在荒诞可笑了! 他忽而想到,越止被裴无忌羞辱,无非迁怒于自己罢了。 一股怒火顿时涌上魏楼心头!若越止忿怒,为何竟不敢冲着裴无忌去? 但触及越止微凉眸子,魏楼竟生出几分惧意,生生将滚至舌尖上的话咽下去。 就好似什么毒蛇,长于阴暗处,剧毒无比。自己无意间一句话,已惹得越止睚眦必报,难道真要得罪他? 魏楼一咬牙,转身离去,到底还是落荒而逃,常氏也匆匆跟上。 待魏楼离去,越止这才将青竹剑轻巧斜插后腰。 他隔着衣袖抚摸一下手臂上鞭痕,还火辣辣的疼,越止眼中异色一闪而没。 越止抬头盯着薛凝,容色倒是柔和几分:“薛娘子,不必让那样粗鄙之人惊着你。” 薛凝微微尴尬,心想大家不是很熟。 她谢过越止替自己解围,却猜不透这名声素来不怎么样越郎君心思。 青年的样貌也是削瘦俊美,温柔迷人,若不是方才亲眼看见越止折腾魏楼,绝难想象越止竟是那般乖戾阴狠之人。 越止蓦然上前,小心翼翼撩开薛凝衣袖,那举动有些无礼,不过越止神色十分专注认真,瞧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薛凝也吃不准越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孩儿手臂细白,又瘦得跟竹竿似的,于是裴无忌那落下的掐痕亦是有些明显。 越止皱了一下眉头,叹气:“我看这位裴郎君,也是个粗鄙之徒。” 加之越止专注凝视样子,莫名竟有几分他当真十分关心调调。 他缓缓放下薛凝衣袖,又取了盒药膏:“若薛娘子不嫌,不若拿这药膏涂抹,三五日便会消散。” 薛凝接过药膏,向越止道了谢。 越止亦柔柔一笑,打量眼前女娘。 薛凝容貌秀丽,只是气血不足,双颊有些青白之色,却也仍是个美人胚子。这道身影却好似萦绕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难得让越止都看不分明。 正因为看不明白,越止不免有几分口干舌燥,他知晓自己很久没这么兴奋了。 他忍不住猜薛凝可会体会出方才那一场戏的微妙之处? 常氏与魏楼是同休同戚,利益相关联系得极紧密的两个人。不过经过越止的出谋划策,这母子二人之间心思就自会有些不同。 魏楼会否暗暗盼着常氏自尽,以此保全自己处境?这件事情闹成这样子,宁川侯府未必会轻易罢休,但就像越止说的那样,所谓死者为大,如若常氏死了,宁川侯府自然不好太过于计较。 这样心思自是大不孝,可说来这桩事本是常氏惹出来。魏楼不肯听话,常氏便要落姚秀脸面,想着将儿子心爱之人逐出府去。 如果常氏不折腾,魏楼何至于如此尴尬处境? 要事到临头,常氏竟不肯牺牲,魏楼会否觉得常氏口口声声的母爱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越止牵动唇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倒并不狰狞,他仿佛想着什么开心的事。 但薛凝看见莫名觉得瘆得慌,也寻了个由头告辞。 越止也没有强留。 瞧着薛凝背影,越止隐隐觉得这个女娘甚是敏锐,跑得倒也快,就好似真能跑得了似的。 被他看到了的,谁都跑不了。 魏楼和常氏也是。 他又接着琢磨,想常氏会怎么想呢? 那妇人倒是肯牺牲,可女人的牺牲是需赞美和怀念的,是需要受惠之人心心念念,怅然若失。如果魏楼心里记恨,惦记着她死,常氏是否会心生委屈?又或者觉得不值得? 越止心想这样的戏,总是需要一个结果。 当然修养了一段时日,越止也是时候离开宁川侯府了,更何况他眼睛也已恢复得差不多。 魏氏母子之间倒保持一种诡异安静。 常氏这妇人抿紧唇瓣,面颊倒是渐渐浮起固执之色。 倒是常氏先开了口:“楼儿,母亲所为,并没有什么错处。” 比起魏楼,常氏倒是多了几分镇定自若。 魏楼蓦然侧过头望她,面颊不由得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常氏喃喃说道:“那个姚秀,是个性子不安分的人。” “可心里再不甘心又怎样?她不过是娇柔女娘,寄人篱下,凡事都要仰人鼻息。她能做什么,她又做得到什么?宫中倒是会擢选女官,她够得上吗?她不是世族贵女,也无殊世之才。甚至不如今日为难咱们家那位薛娘子,至少人前有几分胆气会闹事。” “心气儿高拒了二房为妾,却连搬出侯府也不敢,仍忍辱在人家手底下讨些残羹冷饭。” “虽心高气傲的,却也并不指望她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故倒把些轰轰烈烈的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她知你什么处境,拒了郑珉,却偏和你勾搭,只因她并不在乎你。她恨不得你与她一同被世俗逼迫,最好是随她一道殉情,于是死了也当赢了!” “这便是她恬不知耻心思!” 常氏说到这儿时,已是咬牙切齿。 魏楼想要说什么,但常氏已经斩钉截铁说道:“她只图自己痛快,但一个阿母最在意的却绝不会是自己,而是自己儿子前程,便是牺牲自己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魏楼已经听懂常氏言外之意了,他再说不出反驳话,更绝不能说出一句指责的言语。 和姚秀一样,常氏一个女子,自然也谈不上能有什么自己功业。但常氏却认定自己绝不会像姚秀那样自私。这世间女子哪个不为难?但自己这个寡母会尽心将儿子抚养长大,这万般心思都用在替儿子谋算前程上。比起姚秀的自私自利,她这才叫无怨无悔,才是真正靠自己努力付出谋一个尊贵荣华。 朝闻道,夕可死。魏楼就是她的道,是常氏人生最重要寄望,也可让常氏付出一切。 常氏起了身,回到自己房中。 她解了钗,脱了鞋,又抛了根腰带到横梁上。 魏楼在屋外其实已猜到什么,却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越止虽然阴狠可恨,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那就是人死为大,世人总是对死人宽容几分。 如此一来,他处境也会好上许多了。 房间里传来咚咚声响,大约是踢了凳子,魏楼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宁川侯府发生杀人凶案,先是郑珉这个二房主君落狱,接着就是裴无忌查出侯府贪墨薛凝这个孤女财帛。 接连出事,宁川侯也被陛下斥责治家不严,降官罚俸,又驳了之前宁川侯为长子请世子位奏折。 如此惹得圣心不悦,郑家大郎未必能顺利承爵。 最要紧是宁川侯府名声扫地,市井坊间颇多议论,甚至还编排成段子讥讽,一夕之间臭不可闻。 堂堂侯府,却欺凌一个孤女,怎么说都不好听。 郑老夫人半月前才做完寿,折腾了这么些事,整个人也憔悴不少,又染了些风寒。 秦氏身为主母在跟前侍疾,还特意带上郑四娘子服侍祖母。 服侍完祖母喝药,郑四娘子乖顺站在一边。 郑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拿眼瞧着自己孙女:“听说你母亲虽想跟沈家说亲,你却偏生看中那裴郎君。” 郑四娘子面颊一红,赶紧分辨:“裴郎君这般咄咄逼人,如此为难父亲,女儿哪里还敢有什么心思?” 郑老夫人:“也怪不得他,皇后娘娘招他回来,欲委以重任,他看似放荡不羁,却也知晓轻重。总是要做出些成绩出来,给人瞧一瞧。倒是年少有为,聪明得很,就是手段狠了些。” 亏得裴无忌没听到这番揣测,不然必吐槽自己不过是想折腾一下薛凝。 不过郑四娘子却深以为然,觉得祖母分析得颇有道理。 杀鸡儆猴,只怪自家恰巧撞在枪口上。 郑老夫人冷声说道:“也不算正经结仇,但你那痴心妄想也不必想。裴后如今得势,你知晓是什么性子,裴郎君偏生是裴后最疼惜内侄,寻常人物是入不得皇后的眼。而且,你也应当听过裴无忌和灵昌公主旧事。” 郑四娘子:“也未必真有这回事。” 郑老夫人则说道:“裴后是没有提,但未必没有掂量过。本朝驸马皆会兼职驸马都尉,那是陛下亲随,心腹之职,而且灵昌公主又是陛下爱女。就算不是灵昌公主,以裴家对裴无忌寄望,正室之位必会是要紧助力,绝不会轻易许之。” 郑四娘子明白了,无论裴无忌跟灵昌公主有没有旧事,裴家心理预期是抬得很高了。 虽吐槽裴氏轻狂,但如今裴氏一族确实炙手可热,也是有属于自己资本。 郑四娘子说是侯府嫡女,身份矜贵,可哪怕没出这档子事,也绝不能入如今裴氏的眼。 郑四娘子心中一酸,不免生出几分伤怀。 郑老夫人又犯了咳疾,爆发一连串咳嗽。郑四娘子赶紧奉上温水,助郑老夫人将咳意压下去。 郑老夫人吞了热水,面色和缓许多了,缓过劲,才喃喃说道:“沾不上裴氏,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裴氏虽是前朝便有的旧贵,到了本朝,其实声势已经没落了。只是裴家子弟素来自负,总是眼高于顶。谁能想得到,裴家居然出了个皇后,不过十数载光景,裴家又这般炙手可热。” 当初裴兰君参加采选,虽然貌美,可谁也没想到竟能登上后位。 她转头看着郑四娘子:“你着迷裴无忌也,也不算奇怪。裴家大宗那一支男女皆出落俊美,模样竟个个不错,可又易染上疯疾,每代皆有疯癫之人。便是未曾疯癫,大都也性子偏激,倨傲自负,目下无尘。这沾上了,未必是幸事。” 裴无忌便是最典型的裴氏血脉,人生得漂亮好看,样貌再出挑不过,性子却很差劲。 郑四娘子也赶紧应了声是,心里却想无非是没机会跟裴氏结亲罢了。如今裴氏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但凡有一丝丝机会,家里长辈能不愿意? 当然这吐槽她可不敢明说。 郑老夫人喃喃道:“薛娘子今日是要走了吧?” 提及薛凝,郑四娘子顿时同仇敌忾,脸上露出忿色。 郑老夫人微微合目,缓缓说道:“这常氏,可是与你家阿母走得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6 哪怕是郑老夫人,也不得不感慨那常氏实是太会折腾。 就像薛凝那日拆穿那样,若无秦氏安排,魏楼也住不到薛娘子隔壁。打量着人家郡君年纪小,好拿捏。 秦氏能有这个心思,多半是被常氏游说,私底下许了什么。譬如若薛凝嫁入魏家,许多事便可不计较。 而今闹成这个样子,常氏又自缢死了,倒使得宁川侯府计较不得。 那妇人手腕确实厉害。 郑四娘子已惊得跪地上,欲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说起。 郑老夫人也只淡淡说道:“此事以后不必提,但你母亲以后行事要谨慎些。” 皇宫之中,裴无忌正自聆听裴后训示。 他着二层交领右衽官袍,腰束双带,压着一枚玉壁。前朝的武官服玄色衣衫,可到了大夏,武官们的统一色调就由黑转红。却也并不是什么鲜艳的红色,而是一种略沉的暗红。 这样正经打扮,裴无忌容色更盛。 房间里青釉双耳瓶中插了几枝秋海棠,海棠花艳,却似被裴无忌容色压了压。 陛下已筹谋年余,新添机构玄隐署,框架也搭得差不多了。 玄隐署设署长一名,秩比千石,下设署令两名,秩六百石,署郎十六人,秩四百石,隐署统卫秩两百石,无定额。 如今已经点了裴无忌为署长,官服也是新制。 裴后缓缓说道:“至于你底下两位署令,其中一位便是桑浩,他跟你有些时日了,原本也是鹤卫统领陛下心腹。如此一来,自也显出陛下的看重。至于另一位署令,其实也定了下来,你大约也心中有数,要好生与之相处。” 裴无忌当然也猜得好,估摸着就是越止。 越止近日折返京城,拜为阴陵侯义子,想来是阴陵侯向裴后举荐。越止手段一向阴狠,不过宫里也乐意用之。 署内官员升迁,统卫可由署长自行任令。至于署令、署郎,则需署长拟定名单,由宫中批复,这使得裴无忌掌握署内官员升迁举荐之权。 玄隐署司工作范围,暂且是查案、缉凶,打探消息,范围比较含糊,职能上似又与三司及维护京城治安的中尉相重叠。要说独特之处,就是与陛下距离比较近,能直接吩咐办事。 裴后凤印掌管六宫,如今能举荐亲侄为玄隐署署长,其中也出了不少力,枕边风肯定是吹了不少。 而今她也跟裴无忌分析利弊:“玄隐署初成立,司职范围模糊,说明只要你想,可为之事不少。秩两百石的统卫无定员,那便是未限制玄隐署规模。且陛下对玄隐署还有一个优容的旨意,便是玄隐署可设堂问案,便是有定罪之权。” “故玄隐署虽是新设,却是雀小而五内俱全,前程不可限量。陛下想要的,就是趁手顺心,剩下许多繁文缛节,你行事第一要紧的就是干净利落。” 这些裴后都设想得很妥当。 谈完正事,再说私事。 裴后喝了口饮子润润嗓子,微微一笑:“本来你年纪轻,资历浅,不免受人议论。不过宁川侯府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干脆利落,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再来,再没人议论你跟那个沈娘子。” “别说她不过是沈氏流落在外的野丫头,便算当真将她隐去身世扯出来,无非生母是溧阳公主。区区一个长公主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起,当真痴心妄想。我裴氏子孙,又怎会纳寻常庸脂俗粉,自然要挑最好的配你。” 裴后面上泛起几分厌色。 裴无忌知姑母跟溧阳长公主有旧仇,故迁怒沈萦。 再来就是裴后十分笃信出身血脉,更以自己出身裴氏为傲,故目下无尘。 裴无忌对沈萦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既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溧阳公主如此造势,他也不屑算在一个小女娘上。至于裴后口中所说名门贵女,裴无忌更无半点兴致。 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姑母,其实何必选中我?” 裴无忌本不愿回京,更不愿做这个署长。 裴后也没呵斥他抗旨不尊,嗓音却是柔和起来:“陛下有意抬举裴氏,人选也是要陛下满意才是。家里那几个庶出本事是有,可性子太过于偏激,陛下并不中意。” 裴无忌只得说道:“说得侄臣脾气好似不偏激一样。” 裴后滤镜八百米后,点头赞同:“那你也确实太好说话,就譬如那沈家娘子,既不喜欢,何必留什么脸面?我裴氏子弟不必受这个委屈。” 裴无忌性子本不算好,可那要跟谁比,跟裴家那些自负的疯批一比,裴无忌都算得上性情和善了。 如今裴后还替裴无忌委屈上了。 裴无忌估摸着姑母受宠跟温婉娴淑没什么关系,但话又说回来,当今陛下显然就是这么个偏好。 裴后话锋一转:“再来就只有玄应,玄应是你同母胞弟,性子柔弱了些,年纪又小,如今远不及你。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过两年便让玄应替你,也免得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 裴无忌咬了一下后槽牙,行礼说道:“侄儿领命。” 裴后柔声:“你愿意便好,我知你口硬心软,答允是因心疼弟弟,可这一番心思又不是害了你。外头不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得这个机会,不过那自是痴心妄想,也只能羡慕。姑母心中,自是盼你有个好前程。” 裴后在外颇有凶名,但日常待身边之人却示之仁和,还会跟身边宫婢内侍拉拉家常。她有意提拔裴无忌,更对裴无忌宠信备至。 裴无忌知晓姑母外和内刚,凡是打定主意之事,则必要做成。 裴后继续说道:“你心下有些顾虑,我亦是知晓。这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替你寻了趁手人选。至于如何使唤,就看你御人之术。” 宫中廊道曲折通幽,光影交错,越止柔顺立于廊前,正自等待裴后宣召。 裴无忌出来,不觉轻皱眉。其实他也早猜得到,越止就是姑母口中那个趁手之人。 他并不喜欢,但裴后显然早有筹谋。 越止和声说道:“恭喜裴署长。” 裴无忌并没有搭理他,心尖儿生出一缕厌意,扬长而去。 越止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背影,皇后一向善于谋算,如今是有意捧出一个得势的少年臣子。 所以哪怕裴无忌再不喜,甚至当众给自己一鞭子,也须容得下自己。 越止淡淡笑了笑。 然后越止入内见了裴后。 比之裴无忌冷傲,裴后便显和气许多:“越卿从前适逢临江王时,据说看着像个冰坨子,如今却爱笑了。” 临江王便是废太子。 越止微微一怔,然后冉冉一笑,笑容和煦温柔。 “已有新主,自然再不能是旧时样子。” 按古装剧刻板印象,和尚住寺,尼姑住庵。 可法华寺却是尼姑修行所在,寺内尽是比丘尼,并无一个须眉。 薛凝从宁川侯府迁出,便要客居此处。 此寺是裴后出脂粉钱所建,寺成后香火鼎盛,京城女眷络绎不绝。 先前得赵皇后是世家贵女,端庄贤淑,本与陛下青梅竹马,不过远不及如今裴后心机貌美。 前太子被废,赵皇后也知情识趣,自请退位,后又避出宫去。 据说陛下也颇为惆怅,仿佛也念点原配之情,却不愿伤了如今心肝。 这故事情节搁现代,怕是要嫡嫡道道,真爱抠宠掐起来。 但现实就是胜利者大过天,裴后得势,法云寺香火旺不说,据说还比别处要灵验些。 薛凝也无心点评这些狗血事,只盘算法云寺算是半个皇家寺庙,会比别处干净些,安保环境也不会差。 寺呀庵什么的,管理不善搁古代就是半个风月场所,所以要选肯定得选法云寺这样的京城知名女寺。 薛凝也要考虑离开宁川侯府后的人身安全。 比起几个小女娘独门独户,还是常住在女寺客寮里更安全。 说完好处说坏处,名寺女尼颇会拿捏架子,自有几分冷艳高贵,寺内客寮也不是那么容易住进来。 不过对于薛凝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这又是忠臣孤女,又是被宁川侯府欺压的小可怜,薛凝身上zzzq的buff叠满,说是有无敌金身也不为过。 迎接薛凝的净空更是一脸和气。 除开薛凝,跟随薛凝来寺中的还有两个小婢。 一个是云蔻,另一个则是翠婵。 翠婵父母是侯府家生子,不过其父争权得罪府上管事,便刻意拿翠婵来恶心。故翠婵先是侍候越止,然后又安排服侍薛凝。 按郑老夫人说法,好好一个女娘身边就一个婢子跟着服侍,说出去也不大好看,便又添了一个。 这恶差事便砸在翠婵头上。 翠婵听府上四娘子议论过,谈及宫里虽罚了宁川侯府,可薛娘子那凶悍名声也传了出去。 本来沈偃跟薛凝亲事有定下来意思,如今沈家却没了声音。 四娘子说对沈郎君倒是件好事。 其实沈家原本将全部心思放在已死的沈家大郎身上。按大夏律令,如若分家,嫡长子分七成,其他三成才诸子均分。除开嫡长子,这嫡庶都在这诸子包括之中。 三年前,沈家大郎亡故,然后才轮到沈偃被家中悉心栽培。 云氏虽是亲生母亲,但待次子始终不似长子。 若换成沈家大郎,沈家必不会给沈偃说这门亲。 也是薛凝名声闹成这样,沈家终究不好太苛待沈偃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终于罢了这门亲事。 那时郑四娘子冷笑着说薛娘子折腾出的福气多着呢。 这哪家高门肯娶个这么会闹腾的?偏偏薛凝又有个忠臣孤女buff在,等闲还动不得。这娶回家,跟娶尊菩萨似的。别看如今人人替薛凝唏嘘可怜,说到娶进门就见真实心意了。 翠婵也觉前程一黑,加之胆子小,如今正自瑟瑟发抖中。 不过翠婵打量之下,发现薛娘子倒是沉静得紧。 宁川侯府已替薛凝预捐笔香油钱。 要是薛凝当真离府别居,那就是不原谅意思,便令宁川侯府更尴尬打脸,但留下来也十分不合适。郑老夫人便想出一个折中之策,说薛凝喜爱清净,去法华寺长住。 郑家已跟寺监商量过,每年会替薛凝捐笔香油钱。 这是房租年付,不过寺里不能叫房租,叫随喜赞叹。 薛凝也不客气。 净空侍候这么个主,全程面上堆欢,和蔼可亲。 入了寺门,先是天王殿,供的是韦陀菩萨。再往前,圆通殿中供的是观世音菩萨。 薛凝听说观音本为男相,不过大夏的观音大抵已是女相。听说法华寺观音是照着裴后容貌塑的,且颇为灵验。 薛凝抬头看时,莫名觉得有点子像裴无忌。 再一看,观音眉目慈和,看着也不像了。 裴无忌生得凶神恶煞的! 薛凝不知晓法华寺的观音像本就有这么个说法,一说像裴后,一说像裴无忌。 有些痴心裴无忌的小女娘还会经常来法华寺,就是为了看这尊观音像。 再往前,就是大雄宝殿,供奉释迦摩尼佛祖。 净空替薛凝取香,薛凝也入乡随俗拜拜。 净空老导游了,侍候过的达官贵人府上女眷不少。她领着薛凝折返经过放生池时,眼见薛凝打量池子里小红鱼,还娴熟从袖里取了块小点心,让薛凝捏碎喂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7 赏完放生池,薛凝便被领入茶厅奉茶。 薛凝注意到一旁几案之上放着几个檀木托盘,托盘上有珠串、玉牌等物,摆着些手工艺品。 净空解释:“都是京中贵眷亲手所做,在佛前开过光,放本寺义卖。所得财帛,皆由本寺操持济贫扶危,也是京中女眷一片善心,如此行善积德,必定福寿绵长。” 薛凝点头,若有所思,大夏也有自己的串手链。 净空侃侃而谈:“当年灵昌公主在本寺义卖,裴后花了五万脂粉钱买下公主所制玛瑙手串,全用于赈济京畿之地贫户,行的是大善之事。” 灵昌公主是陛下爱女,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皇后娘娘自然捧场,这么给公主抬名声。 眼见薛凝听得津津有味,净空盘算这薛娘子说不定也有意凑个热闹,买个开光饰物给自己沾些福气。 薛凝:“不如我也做件东西,开光后义卖?” 原来不是出钱买而是卖,净空唇角轻轻抽搐一下,挤出笑容:“自是可以,再好没有了。” 她略摸了底,这薛娘子跟传闻中果然不好相与。 时间差不多了,云蔻和翠婵也将屋子收拾差不多,薛凝也到了自己新居所。 分给薛凝的是两间上等厢房,窗户朝南,亮堂通风。 薛凝进去一瞧,还是个套间。 房间收拾差不多,薛凝再跟两个婢子一道将自己各样道具搬出来。翠婵看着这些奇奇怪怪东西算是开了眼,但也不敢多问。 午膳是云蔻去香积厨领的吃食,法华寺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家的女眷,素食一向做得十分精致,用腐竹、香菇、豆腐等物做成肉样子,味道也不错,糕点也做得精致。不过几个女孩子都是长身体时候,薛凝琢磨着还是搞点肉食,只要不在寺里面吃就是。 用过午膳,薛凝又想起方才许的义卖之事。 盘算着要做个物件儿开光,薛凝略略思之,也有了想法。 薛凝令云蔻讨来符纸、朱砂,抄了些除厄解秽经文,折成护身符。 送去净空跟前时,净空唇角微微抽搐。 这制作成本忽略不计吧?再来薛娘子这字,写得也实是让人吐槽无能。 身为大寺优秀业务骨干,净空文化素养可不低。 薛娘子肯定不缺钱,她这个郡君虽空有名号,没什么封地内任命官吏的权力,但赋税却是薛凝自己个脂粉钱。每年属于薛凝的租税、贡赋、徭役等,都会从当地千里迢迢辛苦转运至京城,送至薛凝跟前。 这些以前被宁川侯府贪墨,以后却会亲送至薛凝手里。 宁川侯府从前拿这些在在京中买铺,京郊置办田地,这些都是要还的。 净空心忖薛娘子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哪怕今年的税赋未曾送来,使唤宁川侯府就是,薛娘子又不是不会使唤。 净空身为本寺金牌销售,决定放长线,钓大鱼。 薛凝:“护身符开光,盼有缘者得神佛庇佑。而且既是我亲手所制,阿凝也愿助一臂之力,我虽无别的什么本事,却有些断狱查案之能。” 薛凝这是有意揽案子? 大夏虽风气开放,可毕竟男女有别,这女子犯事多以族例家规处置,男子查起来也多为不便。 法华寺流量大,出入的又多为女眷,目标受众比较符合。 净空也回过味儿了,心想这薛娘子并不缺钱,只是缺名。 大夏女子过了二十岁,可以开女户,若是宫里有恩赐,指不定还能开府,净空估摸着薛凝想开府故而这般攒名声。 这个义卖倒也稀奇。 做销售最重要是什么?是有故事可以讲。就像裴后抬举灵昌公主,净空那是逢人必讲。 如今净空捧着薛凝轻飘飘字迹跟鬼画符一样得护身符,心里也起了点儿兴致,琢磨着若整出些花活,能搞出什么样业绩。 这义卖所得财帛固是用于济贫,但法华寺也会十中抽一,收取一些管理费用,这些都能算作净空业绩的。攒了业绩资历,等净空岁数到了,寺监的职位也能争一争。 不过净空目光落在这护身符上时,还是禁不住眉头皱一皱。 这薛娘子的毛笔字也实在是一言难尽,忒丑。 薛凝住入法华寺的次日,沈偃差人相请,说京郊发生凶案,盼薛凝助之。 传闻中沈家已无心这门婚事,但沈郎君却这般殷切,也不避忌跟薛凝来往。 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寺中上下瞧在眼里,愈发觉得这薛娘子不可小觑,指不定有什么前程。 【狗杂种,今日该死!】 【阿娥,阿娥,我杀了这厮替你报仇!】 【阿娥,你当真命薄!】 【我杀了你,该死,该死!】 薛凝手触男尸时,那些心音就传入了薛凝心中。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清晰,伴随而来的还有冰冷的近乎刻骨铭心的仇恨。比之第一次要更身临其境,代入感更强。 上次薛凝并未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男尸是在京郊河边发现,三十多岁年纪,略有些肥胖。致命伤应该是颈部割喉一记,因为割破了颈动脉缘故,所以半边脸颊以及领口处衣衫都是喷溅出血迹,连附近草叶也染红不少。 从血液喷溅情况来看,这里应是第一案发现场,非死后移尸。 来之前薛凝已知晓死者身份,也略略知晓些关于死者的坊间传闻。 死者吕彦,其父吕行之原是蜀中巨富,彼时做的是采盐冶铁的买卖。吕行之颇有手腕,特意拢聚流民几千人,再驱其挖矿煮盐,工钱却给得极低廉,也算是古代版的廉价劳动力了。搁现代社会就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彼时吕家跟朝廷关系是承包关系。朝廷把盐铁矿承包给私人,承包商花钱承包,盈亏自负。 不过盛景却是不长。 朝廷眼见利润如此丰厚,便不想将之让利给商人,便改制由从前的私人承包转为官家经营。这山泽盐铁之利从此不再承包给私人了,而是由朝廷自行设置盐官打理经营。 吕家声势一下子就下来了。 加之吕行之死后,吕彦又是个无学无术纨绔,本来就坐吃山空,又管不住下面成精了的掌柜管事,家资亦日益消耗,渐有衰败之相。 迁居京城之后,吕彦整日里声色犬马,行事荒诞,这好事是一件不做,坏事是一件不落。 但这败家子最出名的,却是他虐死自己小妾娥娘。 娥娘本是好人家女儿。 五年前,因兖州、青州水患,生出无数灾民。有流民甚至逃荒至京城,被官府安置于宣平门外。 逃荒途中,饿死的人多,与亲人失散更不计其数。 彼时娥娘年幼,被个拐子拐走。 娥娘的父亲陈丹本是一名大夫,医术精湛,在家乡也小有名气,本来过的也是小康生活。岂料因水患缘故,陈丹一家沦为流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也因为从前家里生活环境不错,娥娘也是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那拐子也准备养大些再卖。 陈丹死了妻子,丢了女儿,昏在京城城郊,被一个半大少年喂了半碗米汤救活。 后来陈丹便收了那少年做义子,又将自己医术倾囊相授。 那少年名唤郭崇,也与陈丹一道留在了京城。 这有技术就有活路,一开始两父子做铃医,后又攒钱买了铺面。 更巧是走失的娥娘也寻到了,不过拐子却不肯轻放,非要拿钱来赎。 那拐子跟京中地痞无赖有些关系,若告去官府,人家指不定带着娥娘藏得无影无踪。陈丹不想硬碰硬,便想先花钱把女儿赎出来。 这积蓄自是不够,陈丹想典当铺子,于是对郭崇说想将女儿赎回许给义子做妻。 其实陈丹也有点自己小心思,义子虽是仗义,可要舍这样好不容易攒下家底救女,也不能只靠孝和恩压人,也得许些实实在在好处。 娥娘本人也没什么不愿意。 这话是当着拐子面说的,彼时娥娘泪水盈盈看着郭崇,眼中尽是期待。 郭崇也当真是尽心尽力,不但典了铺子,还四处筹钱。 如若这样将娥娘赎出,本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凑钱时候,拐子又将娥娘再卖给吕家大郎,卷了钱便去,再寻不着人影。 陈丹和郭崇寻上吕家,欲将女儿赎回来,吕彦却不肯答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吕家也不缺这点儿赎身银子,吕彦好面子,自是不肯。 陈丹也为之气结,郁郁而终。 又过了两年,娥娘模样长开,吕彦便将之纳为妾室。 吕彦一副纨绔性情,纵酒声色,性子不怎么好,更不懂怜香惜玉。有次酒后施暴,对娥娘动粗,竟将娥娘虐打而死。 郭崇不肯罢休,可吕家捏着娥娘的卖身契,娥娘仍是婢身。 哪怕告去官府,也不过断了个失手伤婢的罪名。因是醉酒误伤,又是奴婢,故罚金一千以示惩戒。 郭崇不甘,便将此事四下宣扬,闹得沸沸扬扬。 若吕家有一二分慈心,当初抬抬手,也能使娥娘被赎出,不使骨肉分离,更不至于早早死去香消玉陨。 那么凶手就是郭崇?传说郭崇为人豪直,颇讲义气。 薛凝若有所思,松开手掌,戴上手套。 和上次一样,薛凝戴上手套之后,那些杂音亦已消失无踪。 因颈动脉割破大量失血的缘故,死者应该会在数妙内陷入昏厥,很快因失血过多休克性死亡。其手臂上也无抵御伤,凶手应该是一击即中。 虽是如此,死者胸口却有数处刺创,那显然并非为了制服死者,而是死后泄愤。 这倒是与薛凝触及尸首时听到的心音相吻合。 尸体表面证据看上去也是报复性杀人。 薛凝:“死者手臂并无抵御伤痕,无明显反抗伤,但衣衫凌乱,腰带有暴力扯开痕迹,胸前衣襟有杂乱血指印。凶徒曾搜检过死者,钱袋被拆开过,不过并未带走什么财物。” 若是图财,死者钱囊中几块金饼怕是早就被搜去。 薛凝已剪开尸体衣衫,露出男尸胸前伤口,刺创总共有九处,流血不算多,凶器应当是一柄宽约寸余的匕首。 她口中说道:“胸口刺创流血不多,应当是割喉之后造成。” 案发现场并无凶器,倒是死人衣摆处有几个血手印。 凶手行凶之后必定满手鲜血,就随意擦手。 血渍晕化,指纹看不大出来,不过却是能看出是男人手掌轮廓。 薛凝将有较完整掌纹的衣料剪下来,留作证据。 沈偃瞧着薛凝专注模样,心中也微微一动。 大夏民风虽较前朝开放,但男女之防也是有的。薛凝不畏尸首,心思缜密,但上次薛凝检查的却是女尸。他也未曾想到薛凝能毫不避讳剪开吕彦衣衫,仔细观察吕彦胸口刺创。 少女下巴尖尖,漆黑的眼珠子里流淌了几分专注之色,观察得很是仔细。 沈偃忍不住多看两眼。 正这时,薛凝听到马蹄声,抬抬头。 没一会儿,就看着一道熟悉身影策马而来,队伍领头的正是裴无忌。 也不知谁招惹裴无忌了,他一张俊脸染上了一层寒气。 玄隐署正式成立,裴无忌着暗红官服,斜系一条墨青色披风,倒有几分凛然锋锐之意,不似之前在宁川侯府上那么散漫,添了些气派。 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就是脸仍然臭,好似谁欠了了他钱不还一样。 裴无忌下了马,蓦然狠狠剐了薛凝一眼,薛凝简直莫名其妙! 沈偃客气打招呼:“裴署长。” 裴无忌:“沈少卿!” 以官职相称,彼此间看着也生疏了不少。 连薛凝也看出些不对了。 裴无忌也未想到相交多年,一向脾气不错的沈偃居然会指责自己,还因薛凝这个狡诈恶女。他将宁川侯府那些污秽之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沈偃却不信他只是一心谋事,偏觉得他故意针对薛凝,就为了给薛凝落下一个凶名。任是裴无忌如何坦然分辨,沈偃也丝毫不信。 裴无忌一直觉得沈偃并没有自己聪明,有些事纵然做了也能分辨过去。但沈偃就是个犟种,认定了的事说不通。这和善温厚只是沈少卿外在,实则他认准的事没法改。 裴无忌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说到底,廷尉府也不缺仵作,但沈偃却刻意请了薛凝相助。因为沈偃有意弥补,表示沈氏对薛凝并无嫌弃之心。 倒让两人有更多机会凑一道。 这般朝夕相处,指不定还真会生出情意。 裴无忌也曾向灵昌公主抱怨此事,让灵昌公主也劝一劝,毕竟都是打小就玩一块儿的三个人。可灵昌却说自己并不认识那位薛娘子,自然更不了解薛娘子的真正为人,所以无从劝起。 公主又劝裴无忌还不如不理会,又没什么凭据,旁人越拉扯诋毁,沈偃那君子之性必然会更加回护。 倒不如不理会。 难道裴无忌正经事很少,花心思对付个小女娘。 灵昌公主表示不理解。 裴无忌没听进去,他自来不是听之任之的性子。 可偏偏让灵昌说中了。 为方便验尸,今日薛凝打扮利落,窄袖短襟,头发也挽在脑后,露出雪白后颈。除了面颊有几分青白之色,模样倒颇为清丽。 薛凝正在填验尸格目。她毛笔字写得差,仍取了羽毛笔沾调的墨水写。落裴无忌眼里,薛凝写字都要比旁人要奇怪些。 薛凝手指纤细雪白,可这纤纤手指却又透出几分坚韧。 蒲草韧如丝,虽纤纤柔弱,却有属于她的韧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018 虽有嫌隙,也不妨碍沈偃和裴无忌谈上公事。 沈偃:“可是为吕家大郎之死过来?” 裴无忌淡淡说道:“死去的吕彦是牵扯进有些事情当中,不过沈少卿暂且不必理会就是。” 新官上任,裴无忌谈不上如何意气风发,又因与好友发生争执,面上不免添了几分郁色,眸色也深了深。 沈偃默了默,然后说道:“那日在宁川侯府,薛娘子对郑珉说那死去的姚娘子拒绝为妾时还未跟魏楼相好,你可还记得?” 裴无忌微微一僵,只点了一下头,面色铁青中却透出几分不悦。 他不喜沈偃总提及薛凝,又太关注那个女娘一举一动。 分明蛇蝎一般性子,沈偃却总是夸赞。 沈偃则说道:“旁人听了,会觉得因她与魏楼不和,故意使人知晓魏楼不知避忌,刻意招惹。但我觉得,她是想让别人知晓,死去的姚娘子之所以拒绝,不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是因她自己不愿。” 旁人不会留意这些细节,沈偃却留意到了。 裴无忌不置可否,心下却觉得这不过是因沈偃心思柔软,总是将旁人往好处想。 裴无忌硬邦邦问:“那你可心悦她?” 沈偃一愕,这一问得有点突兀,不过沈偃并没有什么羞涩无措之色。 裴无忌也笃定沈偃不喜欢,沈偃是个慢热的性子,稳重敦厚,不是会一见钟情的性子。 裴无忌:“那就是不喜欢,那么沈氏不再将薛娘子说给你,沈少卿难道不欢喜?何必再节外生枝,再添什么来往。还是非要事事周全,只为自己心里好过些。这恶人,我已替你做了,认了也无妨。” 裴无忌也薄有恼意,甚至觉得沈偃这番温厚周全有些虚伪。 沈偃自然也听出了裴无忌的言下之意,面色僵了僵,再开口时候嗓音里已有淡淡怒意:“家中长辈对我如此安排,何尝不是出于一片善意?裴郎君,其实你与我虽为知交,但你与我家里人有何不同?你何尝听进去我之言语?我已经说过了,不必为了我为难薛娘子。” “还是因为你如今领了别人羡慕不已的差事,心里却郁郁不乐。你摆脱不了皇后安排,于是便将我的事感同身受,借我之事发脾气。不过,那终究是我自己的事。” 裴无忌蓦然面颊煞白。 他一语不发,不欲再谈,目光扫过薛凝,眼中透出几分厌色。 裴无忌性子本便不算好,面颊也染上了几分冷煞,大约对薛凝记恨又添了几分。 薛凝虽听不大清两人说什么,却也瞧得出两人在争执. 她越发不喜裴无忌。 看裴无忌眼神,这争执多半还跟自己有点关系。不过哪怕跟自己没关系,薛凝也不喜欢。她最不喜欢工作时情绪不稳的人,吵的还是私事。 薛凝心就想,这裴郎君性子大概是被养坏了。 这时节,吕家苦主已至,马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娘,容貌温秀,眼眶发红,正是吕彦之妹吕雪君。 吕雪君贤秀温柔,为人可亲,与其兄大不相同。薛凝听过些八卦,知晓因吕家败落,吕彦名声又不好,累得她说亲不顺,一直未嫁,今年已二十五。旁人提及,没有不替这吕娘子可惜的。 如今吕雪君眼眶红红,慌乱急切。 吕彦名声虽差,可与其妹情分却是不浅。 吕父早死,只留下一双儿女。吕母得讯,一口气没缓过来,如今还喂着参汤歇着。吕雪君也不愿母亲看着什么刺激画面,故而独自前来。因来得急,吕雪君也没拢个族人亲眷相陪。 薛凝身为现场唯一女子,也脱了手套,扶着吕雪君去认尸。 一见吕彦尸首,吕雪君就身躯一颤,抖个不住,本来强自忍住的泪水簌簌落下,泪如雨下。 她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道:“正是家兄。” 容色极是悲凄。 裴无忌走过来,目光逡巡,然后落在薛凝身上。 他说道:“薛娘子习得验尸之技,自然是心怀仁善,维持公义,为死者昭雪,好一片赤诚公心,是不是?” 薛凝自然听出裴无忌绝不是在称赞自己。 裴无忌:“不过可惜了。死者吕彦,生性暴虐,是出了名的纨绔,名声不大好,耽搁薛娘子攒个惩奸除恶的名声了。” 旁人也许会死者为大,吕彦平素人品再如何不堪,死了也嘴上留情,不好再咄咄逼人。而且吕雪君备受打击,还站在一边。 但裴无忌性子恶劣,并不怎么在乎。 吕雪君忍不住颤声:“家兄已死于非命,还盼,还盼裴郎君言语留情。” 吕雪君生得貌美,如今哭成个泪人儿似的,看着楚楚可怜,情绪上头说话也不利索。 换做别人,多少会生出些怜香惜玉之情。 裴无忌却并没有什么感觉,随口说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莫不是还冤枉了他。” 他略有不耐:“这死了倒是他的福气,否则如今也是个罪身。” 那就是吕彦犯了什么事,犯在新官上任的裴署长手里。吕雪君听出裴无忌言外之意了,悲伤之中也不觉添了一缕惧色,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如若犯事,这犯的事是否会牵连吕家亲眷,这是谁都拿不准的。 正自此时,远处传来烟火讯号,裴无忌也不跟薛凝斗口了,容色倒是专注几分。 一旦认真起来,裴无忌就像是盯住了猎物的猛兽,就像嗅到什么味道,有着一种异样的敏锐迅猛。 也不多时,他手下卫士押着个五花大绑男人过来。 薛凝注意到那几个玄隐卫士身上也都挂了彩。 因受伤缘故,那几个卫士也不客气,将犯人从马上拽下,拖曳至裴无忌跟前。 裴无忌捏着马鞭,将对方脸支起来,要看清楚样子。 “果然是你,郭崇!” 薛凝观察得细,发现裴无忌眼中掠过一缕失望之色。 被死者虐死的妾室娥娘是陈丹逃荒时失散的女儿,郭崇则是陈丹认下的义子。 陈丹郁郁而终,女儿又被虐打而死,郭崇便心生复仇之念。 郭崇如今被捉住,脸上却无半点惧色,反倒流淌几分快色。 薛凝窥见他眼中喜色,确实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淋漓。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件梦寐以求的事,于是兴奋畅快,欢喜无限。 不过薛凝还是要小心验证。 她向卫士讨来缴获的凶器,用以跟死者吕彦胸口刺创相对比。从刺创大小相比对,那是十分吻合的。 再来就是比对凶手在现场留下的血手印,掌纹大小也相符合。 裴无忌冷眼瞧着薛凝这般验证对比,心里也微微有些古怪。一旦工作起来,薛凝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静,仿佛自己方才刻意挑衅未曾在薛凝心上留下半点波澜,也不足以使得薛凝情绪上有丝毫波动。 女娘瘦瘦的,一双眼睛却是漆黑深邃。 裴无忌蓦然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自讨没趣。 薛凝如此对比之下,可谓证据确凿。 就连郭崇自己也认了:“不错,人是我杀的,哪怕是抵命,我也心甘。” 他蓦然放声大笑,面颊肌肉抖动间竟有几分狰狞之色。 吕雪君反应也很有意思,她看着这个杀兄仇人第一反应向前指责,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面颊也不免浮起了几分纠结之意。 薛凝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吕娘子是认识眼前这个凶犯郭崇的。 案情已经明了,凶犯被捉拿,且当即认罪。 薛凝却在想死者吕彦钱囊被翻开,死前被人搜过,可却并未拿走钱囊中的金饼。 也对,郭崇是起意复仇,非是为了财帛等物。 可为什么要搜身呢? 薛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故忍不住向沈偃恳求:“少卿可容我盘问郭崇几句话?” 沈偃也应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019 薛凝盘问之前先行礼,然后说道:“阿娥之事,京中知晓的人不少,我亦有所耳闻,心里也对之十分同情。郭郎君,我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可否?” 薛凝礼数周全,郭崇面色略略缓和了些,可仍没有说话。 也许复仇这件事已耗尽他全部心力,故已无力再留意别事。他分明已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毫不在乎。 薛凝会问,可他不一定会答。 薛凝:“根据我所听闻故事,我大致列了个时间。如今是天佑九年,你跟养父陈丹是在天佑四年发现被拐走的阿娥吧?那也是五年前的事。” 薛凝嗓音亦不由得变得轻柔起来了:“天佑四年,也是你第一次见到娥娘那一年。你的养父认出自己被拐女儿,他年老体弱,自是让你这个身强力壮又侠义心肠的义子陪着,想要讨回自己女儿。” “娥娘命苦,可那一年似乎终于盼来几分福气,她见到了自己父亲,父亲很挂念她,还想将她赎出来。郭郎君,你也第一次见到她,她好看吗?” 郭崇慢慢被引导回忆,面上凶色淡去了不少,眼底渐渐添了几分柔情。 他蓦然喃喃说道:“很好看,好看得,像幅画。” 薛凝也想不到郭崇居然会回答,她也看着郭崇眼里泛起一层泪意。 郭崇当然是记得的。 第一次见,阿娥的皮肤很白,可一双眼睛却惊惶无措。 两人目光相触,女娘就慌乱不及侧头,然后郭崇就看着她双颊泛起的害羞娇红,那时他心里重重一颤。 蓦然泪水滑过郭崇沾着血污脸颊。 薛凝继续说道:“双方生出冲突,你们父子自是争不过吕家。娥娘被夺回吕府,不过后来,吕府大约是竭力安抚过。” “因为吕娘子仿佛是认得你的?” 吕雪君面色微微一颤,并无反驳。 薛凝琢磨着那个传遍京城的冤娥娘姑娘,也从中看出些隐藏剧情。 娥娘委屈是真的,但其中有些故事逻辑却并不通畅。 按照故事里所言,陈丹是争女不成,又遭吕家恶仆殴打,所以郁郁而终。那么如此说来,便有杀父之仇。两年后,吕彦却纳了娥娘为妾,却不担心有杀父之仇的女娘睡自己枕头边。 当然这亦可用娥娘秉性柔弱,无力反抗来解释。吕彦心大,也许并不会觉得一个婢女能如何。郭崇若是有些胸襟,也绝不至于因此怪罪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女娘。毕竟一个婢仆已不是自由身,又谈什么孝道? 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郭崇纵然明白娥娘身不由己,内心深处怕也会有一丝埋怨? 如若这样,郭崇哪怕会为娥娘的死伤怀,从感情来看,也无法激发这种不死不休的复仇之情。 除非,这个故事还有些未曾说出口的曲折。 吕彦性好渔色,玩弄过的女人不少,家里妾室却不算多,大抵也不过是玩过便弃。娥娘能被纳为妾,竟还能品出几分吕家的厚待。 她继续说道:“娥娘幼时因水患逃荒,又被拐走,人贩子自然不会好好待她。于是到吕家为妾为婢,也被对比成一个好去处。吕家颇富,富家婢胜过贫家女。哪怕娥娘父兄一开始想不明白,也会被人说懂这些道理。” “比如,仿佛认得郭郎君的吕娘子。” 良久,郭崇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吕雪君也没反驳,当初确实是她说服这两父子的。那时兄长与别人争婢,乃至于发生冲突,吕雪君也认为大为不妥。毕竟吕家迁居京城,应当处处小心才是。且吕家既失盐铁专营之权,早不似往日风光,更因低调行事。 彼时吕雪君认为,不如将娥娘还给身生父亲。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吕彦却不肯听,倒不是因为吕彦是个什么情种。娥娘虽有姿色,可吕彦久经欢场,也就那样。多舍不得也谈不上,可他面子下不去。 自己花银钱买下的婢子,凭什么要让出去? 他非要将娥娘养在府上,绝不放人。 吕雪君拧不过自家兄长,便只能去劝娥娘的父兄。 陈丹被吕府恶奴打伤,吕雪君先是请医送药,又请管事赠金送礼赔罪,待陈丹伤愈,再客客气气将二人请来府上商议娥娘之事。 等两人到了吕府,娥娘已换了一身新衣裳,打扮得整齐漂亮。 父女相认,娥娘先是有些无措和羞涩,然后忍不住扑入陈丹怀中哭泣。 待两人哭够了,吕雪君方才开始说留娥娘为婢之事。 吕母喜欢这孩子,想留娥娘在身边伺候,且吕母素来待下人宽仁,不会待娥娘不好。父子两人何苦典铺借债将女儿赎回去,使得彼此间日子更艰难。 且吕家也不是不通人情,难得父女重聚,也容娥娘每月告假归家,见见亲人。 吕雪君长于商贾之家,也得了父亲几分本事,善于陈说厉害,说服别人。 她也只见过郭崇一次,那时陈丹这个义子立于一侧,却是沉默寡言。吕雪君也摸不透他深浅,却隐隐觉得陈丹这个义子透出几分可畏冷色。 吕雪君当然未曾想到阿兄会死在这个郭崇手上! 她听着郭崇说道:“那日我随义父去吕家,踏过几重门户,房间摆设描金绣玉,我都不知晓是什么摆设。阿娥出来时候,我也认不出她了,她就像是个富贵人家出身女娘,却比,却比别的贵女都好看。” 那时娥娘梳着垂髻,发间玳瑁钗华光流转,还别了一朵今年新开牡丹。 郭崇也看不出首饰是如何名贵,却知晓牡丹是一种很娇气的花。 牡丹花花期短,不过半月有余,且淋不得雨水,雨水多些便浇败了。更不要提如今正是冰雪节气,天寒地冻,这牡丹花必是暖阁养出来的。 这个节气,也唯有富贵人家的女娘才能以新鲜牡丹花为饰。 郭崇怔怔瞧着,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那朵娇气富贵的牡丹花下,衬着一张细润羞怯的少女脸颊。 义父曾说过要将娥娘许给自己妻的。 那时他乍然一听,喜不自胜。 可回家细品,他渐渐回过神来,发觉义父当时许之,或许有几分世故心机。 无非是怕自己不肯尽力。 细品过后,郭崇自是有些不快,认为陈丹看轻了自己。 他一向仗义,当初逃荒时,还分半碗米汤救陈丹,彼时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哪想过以后讨什么回报。 义父却怕他不允,所以将女儿许给自己,换义子尽心搭救。 可如若义父当时没那样说呢?自己在那拐子跟前还会如此爽快? 流浪时给一口粥水,却未必舍得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铺面生意,有时人一无所有时反而更慷慨,尤其安稳些的日子就在眼前。 义父不过是深谙世情和人心罢了。 自己的心思也不是那么的,纯粹。 想透这一点,郭崇忽而便有些自惭。 他自诩仗义侠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豪爽之人。 原来只要是人,终究是会斤斤计较的。 那时他又想,如若义父不开口许婚,自己可愿意典铺借银筹钱赎人? 他很认真的设想,不愿自欺欺人,然后得出结论—— 自己还是会答应。 他还年轻,也无家室之累,陈丹于他亦父亦师,情分不浅。 如果义父求肯,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也会帮衬陈丹凑钱赎女。 可如此一来,自己心里会不大痛快,又或者终归会有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埋怨。 这一切,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贫穷—— 因为生活困窘,也追求不起高尚情操和美好品德。 说书人口中屠狗之辈的仗义也不过是故事。 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吕家烧了暖壁,室内暖洋洋的。厅内窗明几净,吕娘子随口提及,说窗户是用什么烟云霞的纱糊的,透光好,借着自然光亮堂。 郭崇当然也会对比自己与义父居所,房间昏暗,炭也不好,烧着有股味儿,房间也小小的。 他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和吕家一比,若真赎出来,就跟拽娥娘回狗窝一样。 郭崇看着娥娘鬓间那朵牡丹花,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仿佛说要将娥娘赎出来,便添了些卑劣的私心。 郭崇喃喃说道:“我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不但郭崇这样想,冷静下来的陈丹也是这么想,当然娥娘最后也留在了吕家。 吕雪君则说道:“娥娘是天佑四娘入府,至于陈老先生,是天佑五年故去。我记得是那年过冬时候,天也冷了。阿母特意准了娥娘的假,还令人送去帛金。娥娘留了半月,才回吕家侍候。” 也就是从吕彦争婢纵奴打人,到陈丹亡故,期间隔了一年光景。 陈丹的死倒算不到吕彦头上,只是老年人天寒易病,陈丹逃荒时又落了病根。这天气一冷,老年人就容易犯病。老人冷天熬不过去,人自然也就没了。 可这些搁故事里,也不过一句陈翁被夺女儿,又遭恶奴殴打,于是郁郁而终。 念及于此,吕雪君心尖儿也泛起了一缕委屈。 这些事是分辨不能的,那些市井百姓最喜听一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故事,自然是越刺激越黑暗越好。 再者,兄长行事确实也是不知检点,送出些现成把柄。 吕雪君不免拽紧了手中帕子。 薛凝:“陈翁死后,又过一年,然后天佑六年,娥娘就被吕彦纳为妾是不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0 娥娘是婢,也谈不上守孝。吕彦早就想纳娥娘,被吕母以其父新丧挡了挡,不过也只过了一年,娥娘就被纳为妾室。 吕雪君飞快说道:“阿母确实喜欢娥娘性子敦厚,才让阿兄纳她为妾。” 开了脸后,娥娘这个妾室就是从吕母房中搬出来,去了吕彦院子里侍候。 如果一开始吕彦夺婢,接着就要了娥娘,娥娘心里未必愿意,那么便是霸王硬上弓。 可吕家两年的水磨工夫,娥娘也是心知肚明,也接受了自己要为吕彦妾室之事。 于是这件事就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吕雪君解释:“非但陈翁不是死在争婢之事,娥娘也没那么不甘愿。只是市井坊间,自然更爱听故事。” 吕雪君甚至觉得有些冤枉。 她这样解释,郭崇面色十分难看,可并不代表吕雪君说的是假话。 这样的剧情方才合情合理一点。 郭崇以为娥娘留在吕家会更好,将那些自惭形秽与爱意酸楚尽数咽下。然而娥娘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郭崇愤怒之余,想来也会生出自责,如若将娥娘赎出来,也许娥娘就不会死呢? 吕雪君觉得委屈,薛凝却轻轻说道:“也许因为这样,郭郎君更会怪是自己将娥娘留在吕家。” 郭崇蓦然抬起头,盯着薛凝。 薛凝能看到郭崇眼睛里的一根根血丝。 薛凝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薛凝嗓音轻轻的,却好似说中了郭崇心里。 是,他以为娥娘会很好,至少比跟自己要好。 他说道:“不错,我以为她会好。可她跟吕彦未足一年,就这样死了,吕家有什么可喊冤的?” 吕家又有什么脸面值得委屈? 这个故事别的情节也许有夸张之嫌,但娥娘的死却是真实。 阿娥死于天佑七年,她给吕彦做妾一年还不到。 那天吕彦喝醉酒,不知因什么事生了气,回家时骂骂咧咧。下人夜里开门迟了些,就被吕彦赏了几个大耳刮子。 屋里婢子惊得不敢送热茶热汤,娥娘体恤,便亲身前去服侍。 吕彦将气撒在娥娘身上,将她踢在地上,又重重踹了两脚。 那几脚踹得很重,娥娘倒在地上起不来,吕彦却不理会。 到后半夜,吕彦才唤人进来,也不是心疼人,而是娥娘低低呼疼呻吟求救,让酒醒了些的吕彦觉得吵闹。 可旁人扶起娥娘时,女娘脸皮颜色都变了。 未及天明,娥娘就香消玉殒。 吕家匆匆使娥娘家人来殓葬,还特意补了些金银,卷了一包袱好衣衫,又将娥娘平素戴的首饰一并赏给家人。 毕竟这么年轻,确也很是可惜。 吕家也算是厚赏了。 可这些对于郭崇又算什么? 郭崇喃喃说道:“那日,那日我领回娥娘,窥见她领口有青紫瘀伤,于是便请了个稳婆来替她验身。” 稳婆本是接生,但因懂些医术,有时也会被官府请去替女眷验尸。因娥娘死因有异,郭崇也花些银钱,请了个稳婆来验看。 薛凝:“其实你本会些医术,名分上是娥娘义兄,本可自己验看。” 郭崇答:“不敢看。” 曾有一少年,爱慕一女子,因那女子貌若观音,从此少年不敢看观音。 凡验女尸,需心无邪,心怀坦诚。 郭崇却是不能。 既不忍看,又因仍心生爱眷,故不敢解开女尸衣衫,翻检女子裸尸。 薛凝轻轻说道:“想来你心里,对娥娘很敬重。” 郭崇沙哑答道:“是!” 他冷冷飞快说道:“那婆子一验,娥娘胸前一大片瘀伤,细细一摸,胸口都折断几根。是那畜生施虐,娥娘方才死的!” 郭崇说不下去。 薛凝知晓肺部一旦被利物刺破,便会迅速充血,与此同时呼吸每一口气皆会十分痛楚。以娥娘死因来说,可见娥娘死得十分痛楚,死前还受了一番折磨。 郭崇冷笑:“阿娥只是个婢子,纵然死了,官府对吕家也不会如何苛责。更何况吕家声势虽不如前,却也是有些关系。如若我不依不饶,大不了吕家使唤个仆人顶罪了事。更何况以主杀婢,至多徒刑,怎么也不会叛死罪。是不是,吕娘子?” 吕雪君微微一默,忍不住说道:“阿兄,他也并不是故意的。那日他喝醉了酒,所以才行事鲁莽。他也是爱惜娥娘,之后也很后悔。” 她解释得飞快:“他亦绝不是旁人口中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之人。他为人爽快,谁若跟他投缘,他必十分仗义。下面人欺他年轻不懂事,常常哄他乱使钱。在家虽是犯浑,可也听得进去我与母亲劝说。” 吕雪君不免又泪如雨下,拼命分辨,竭力证明其兄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毕竟这一年多闲言碎语听得太多,把吕家说得不堪之极。 “阿兄只是年纪太轻,不够老成,所以犯浑,还未能收敛性子,所以才一时糊涂。” 裴无忌则说道:“快三十了吧,也不算很小了。” 吕雪君微微一僵,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裴无忌虽然不礼貌,一张嘴却让人没办法回。 死去的吕彦确实算不得年轻了。三十而立,吕彦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宝宝。他早已娶妻,哪怕没了娥娘,家里也有一妻两妾,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吕雪君却总说死了的吕彦年轻气盛。 薛凝是不认识吕彦,也不知道吕彦是不是像个宝宝,但她却看出吕雪君十分成熟。 吕雪君是妹妹,看着比吕彦还小五六岁样子,行事却十分老练。 与其说是妹妹,倒不如说像是长姊,这样尽心竭力护着一个快三十岁,却仿佛长不大的兄长。 当初两家争婢,也是吕雪君出手,替兄长收拾残局,化戾气为祥和。 从年龄上来看,吕彦不该不懂事的。 可吕彦这个兄长是吕家这一房的一根独苗,自然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家里中心。而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成了亲,添了孩子,长了岁数就能改的。 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权贵无数,吕彦只不过是白身,也敢与人争婢,纵仆伤人,做出令骨肉分离之事。吕彦这气也未免太盛,所行轻狂之事也绝不会止这一桩。 那么吕雪君操心周全的也绝不仅仅娥娘这一桩风波。 可吕父已亡,朝廷也早已收回吕家盐铁专营之权,吕家声势早大不如前了。 比起吕彦这个兄长,也许吕雪君这个妹妹更明白吕家应低调做人的道理。 郭崇不免冷笑:“不错,吕彦那个畜生既不懂事,教也教不好,那就把他宰了,也免得他继续祸害。死了好啊,死了才是一件幸事。” 吕雪君面色变幻,终究没有反驳,蓦然紧紧咬住了唇瓣。也许她看出来了,不但郭崇十分畅快,连办案的裴郎君也对吕家冷嘲热讽,她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兄长如此,没人会可怜同情苦主。 她没放声哭,眼中泪水却流得更多。 薛凝忽而想起,据说就是因为吕彦轻狂,所以误了吕雪君的亲事。因吕雪君贤良宽和,许多人替吕雪君觉得可惜。 许是因兄长之死,吕雪君面上染满泪痕,一瞬间竟有几分憔悴之色。可吕雪君不过二十一二,搁大夏虽是大龄未嫁,但也正是女子繁盛花期。 上得山多终遇虎,吕彦总会遇到非要较真的硬骨头。 郭崇杀人这桩事无论是现场痕迹,还是杀人动机,都已被捋得清清楚楚。 那么就此落案,谁也挑不出错。 沈偃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心中微微一动。方才郭崇还情绪十分激烈,不过在薛凝轻缓言语引导下,也渐渐情绪平复,还能有问有答。 廷尉府审犯人时也会软硬皆施,不过仿佛没有薛娘子这般的细致入微。 裴无忌心里却冷哼一声。 薛凝那日在宁川侯府咄咄逼人,仿佛不懂给人留情面,如今却这么会引导人。可见薛凝根本没打算给宁川侯府留脸,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也是朵睚眦必报的黑莲花。自己所作所为根本是正中薛凝下怀。 就沈偃这个老实人心生怜惜,以为薛凝受了天大的委屈。 真相虽水落石出,但裴无忌心尖仍有燥意,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又觉得为何竟这般巧? 刚刚查到吕彦头上,这吕家大郎就被寻仇了? 裴无忌一但决意做一件事,就好似猛兽咬住了猎物,眼底也不觉透出几分专注之色,眸子也沉了沉。 薛凝目不转睛望着郭崇:“天佑七年,娥娘身故,如今已是天佑九年,等了两年后,你才起心替娥娘报仇。” 郭崇嗤笑一声:“我也以为自己放得下。” 他如今这般泰然,显然复仇是深思熟虑,早知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郭崇喃喃说道:“我与吕家闹过,折腾年余,我也想过放下这桩事,娶妻生子,过些安生日子。可我终究是做不到,当真不能啊。” 他面颊凝结一缕酸楚恨色,这样的真情流露也做不得假。 退一步越想越气,郭崇可能也想过这样算了,可思前想后,终究决意复仇。 裴无忌冷眼旁观,郭崇这些真情流露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薛凝也轻点一下头,表示认可郭崇心路流程。 若说郭崇这些真性情是演出来的,那郭崇演技也未免太好。 薛凝继续说道:“两年前娥娘身死,郭郎君闹腾了一番,但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吕娘子,你仔细想想,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是何时在京中广为流传?” 吕雪君捏着手帕擦泪的手蓦然一僵,似想到了什么,大声说道:“是近些日子才传得沸沸扬扬的。” 薛凝:“准确来说,是三个月前,京中才开始流传吕家不仁,吕彦虐死妾室的故事。” 薛凝是半年前才穿越到这个世界,直到三个月前,她方才听说吕家旧事。这旧料新放,连养在宁川侯府的薛凝都听说了。 郭崇人微言轻,两年前哪怕心有不甘,也没闹腾出什么动静。直到三月前,这桩旧事才重新传得沸沸扬扬。放料的人还很有水平,故事里增加了一些容易煽动情绪的痛点,譬如骨肉分离,陈丹又因吕家恶奴殴打亡故。娥娘变为强纳为妾,被迫委身杀父仇人,最后被吕彦丧心病狂折磨而死。 一者受害者必须要“完美”,如果提及娥娘一家因为吕家富贵生出了顺从之意,那么便不“完美”了。市井百姓虽不是什么喝露水视富贵如无物的圣人,却只有圣人般受害者方能激发更强烈的仇恨。 再来就是故事最忌平,情节总是要大开大合,方才够刺激吸睛。 这背后造势之人颇有心机。 裴无忌已被薛凝言语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021 薛凝轻轻说道:“郭郎君,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鲁男子,心思简单,不会这些弯弯绕绕的,这并非你能讲出来的故事。” “如果有人不喜吕家,吕彦这么一个纨绔子弟,有许多可供攻讦之处,可偏偏闹得最厉害的,却是吕彦两年前虐死小妾娥娘这件事。大家听得多了,于是心里也有些印象,之后再听说吕彦被娥娘义兄所杀,是不是便觉得理所当然?” 此前薛凝已跟郭崇聊了会儿天,恰到好处附和了几句,又时不时说中郭崇心思,郭崇已情不自禁与之生出几分共鸣。 可听薛凝说到此处,郭崇望向她时眼底已流淌一缕警惕。 薛凝没有回避郭崇目光,直直的望过去。 她说道:“郭郎君,有人助你报仇。” “吕彦身上必定有什么,否则这位裴郎君,不,应该说是裴署长,也不会过问一桩寻常凶杀案。” 薛凝虽不知晓是怎么回事,但玄隐署刚刚成立,以裴无忌那张扬性子必然会搞件大事情出风头。裴无忌不会无缘无故查一个京中纨绔。 裴无忌也没否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那俊美漂亮脸孔上虽流淌一缕忿色,却并没打断薛凝说话。 他显然也觉得薛凝的推断颇有道理。 薛凝心里也轻轻哼了一声,她当然也亲身体会到裴无忌性子有多偏执,一旦认定什么目标,定不会轻易撒手。 被裴无忌这种奇葩咬住,没那么容易脱身。 她说道:“灭口容易,但要做得不留痕迹却难。派自己部曲死士易被顺藤摸瓜,买凶杀人则又多了一个知情人。于是那幕后之人便想了一个很巧妙办法,寻一个原本与吕彦有仇之人,教唆杀人。” 吕彦死了,哪怕裴无忌查出来,也只是一桩私人恩怨。 郭崇没有回答。 他不说,薛凝却继续说道:“吕娘子,你兄长平时出门,想来也绝不会独自一人出门,是不是?” 吕家虽大不如前,底子却还是有的,更不必说吕彦还是个讲面子好排场一个人。 吕雪君尚自消化薛凝说的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喃喃说道:“不错,家兄十分讲究排场,出入必是前呼后拥,七八个仆人长随总是有的。” 不单是家里仆人长随,还有外头凑趣捧场的闲人,族里奉承讨好的后辈,这些人总是围绕在吕彦身边。 在京城做纨绔,怎少得了前呼后拥的气派? 可吕彦却独身死在京城近郊。 有人想要吕彦死,自是会创造郭崇复仇机会。 若吕彦身边一大堆人,郭崇便是有心复仇,成功率也不高。 郭崇是会些武技,下手也干脆利索,可若吕彦身边之人拦一拦,吕彦难道不会跑?冷兵器时代,又没有枪突突,哪怕郭崇身怀杀人利刃,也抵不过人多。 薛凝说道:“那个人如此用心,一定安排得万无一失。对了,郭郎君,你杀死吕彦后,身上手上也沾满了血污。” 吕彦是被割破了颈动脉,因而喷出大量鲜血。如今郭崇衣衫未换,衣襟上仍有大量喷溅式血迹,那当时执利刃的手掌亦沾染了血污。 “你随手拿吕彦衣襟擦手,故在吕彦衣摆处留下血掌印,不过却并没有将你手掌完全擦干净。那时你已泄过愤,不过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搜身吕彦,甚至拆开了他的钱囊,故留下你的血指印。” “钱囊中有几块金饼,你并不感兴趣,因为你认定自己是将死之人,多半会为吕彦抵命。可你不想连累那个看似好意帮衬你的人,你在找一样东西,我猜是书信便条一样的东西。” “有人替你将吕彦约至京郊,使吕彦独自一人,利于你下手杀之。你将相约凭证毁去,便认定无人知晓,此局也必是天衣无缝。” 薛凝摇摇头:“可你错了!” “一来就是咱们这位裴署长,疑心病重,又不讲道理,人家怀疑上什么,没那么容易松口。无论这局设得如何的巧妙,裴郎君绝不会理会。吕彦死得这样凑巧,他一定会不依不饶,绝不能松口。” 裴无忌确实是这样想的。哪怕吕彦之死看着好似不相干的私仇,他也没打算轻轻放过。然而薛凝这样说,裴无忌总觉得薛凝话里有话,有那么点含沙射影的意思。 是嘲自己对她不依不饶? 这些吐槽薛凝脸上却看不出来,她继续说道:“再者这幕后之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一封书信,就能让吕彦撇开身边人,独自一人来京郊。说明两人关系匪浅,吕彦不是怕极了他,就是对之十分信任。这样的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郭郎君,你何妨说出来?” 薛凝话语未落,吕雪君已凑上前去,急切说道:“原来如此!郭郎君,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啊,你受人利用,要被人相欺到什么时候?你,你怎可如此糊涂!” 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也怔了怔,略想了想,也猜到了吕雪君的心思。 吕雪君却是心如擂鼓。 吕彦失德,官府虽未惩处,却已名声扫地。哪怕吕彦死了,也没谁觉得吕彦死了可惜。 吕雪君当然也短了几分声气,她已不好向郭崇大声质问,甚至她替吕彦辩白几句,亦被裴无忌开口嘲讽。 吕雪君身处于此,已是十分之尴尬。 她会觉得委屈,没人理会她的丧兄之痛,更无人关心她失了这个兄长,以后一家的女眷稚儿处境会如何艰难。她甚至想到这桩凶案传出去,满京城百姓会如何的喜闻乐见。 这些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现在薛娘子却断出其中另有内情。 吕雪君当然一下子来了精神,也顾不得擦去面上泪水,急切去问。 是了,哪有什么快意恩仇,是非曲直,说白了不过是些利益之争。 再说粗俗些不过是狗咬狗。 自家兄长是被人算计了,才被翻出些旧事,糊弄一下那些个京中百姓,以为真是什么天道昭彰。 吕雪君眼睛发直,盯着眼前郭崇,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搅紧了帕子。 她眼中透出了几分光亮,口中却是体恤:“你是被人算计了,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大兄不是故意,一桩旧事,你本可朝前看,娶妻生子,怎么都好。可你偏被人教唆了,还,还糊里糊涂葬送自己性命。” “郭郎君,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害死她亲人的! 吕雪君眼里亦透出了恨色! 郭崇本未说话,他只默声不语,本不会应薛凝的话。 可偏偏跳前面跟他说话的却是吕雪君。 吕雪君面上那样的急切,就好似吕彦死得多冤枉一样。仿佛吕彦真是一个不懂事,又无辜,很可怜的地主家傻儿子。 谁让吕家上下对这位吕家大郎是这般的溺爱。 所以他不觉厉声说道:“没人唆使,在别人寻上我前,我已想要杀了他。” “他实是该死,娥娘死了,他在意过几天?不过是很快抛诸脑后。可别人呢?直到那日,我又看着他当街纵马伤人,竟将人腿骨踩断,实无一丝一毫的收敛!” 郭崇脸上浮起了一丝冷肃的讥讽。 那天吕彦与人斗气,当街纵马,伤了人也满不在乎。那被撞男子被踩断了腿骨,惨叫呼痛,吕彦只随手抓两块金饼扔下去,打发了事。 吕彦面上甚至有几分不耐,只觉搅了自己心情。 若被撞者心有不甘,至多不过就着伤抬去吕家闹,吕家大姑娘心善,会多赔些汤药钱。 郭崇是个大夫,让人将伤者抬进医馆,给他接骨敷药。 他仔细的看过伤,不会要人命,可若养得不精细,便会复位不好生出粘黏,以后走路便会一瘸一拐。 寻常人家事多,是很难养得很妥帖的,十有八九会留下病根,以后走路不会很顺畅。 这细细精养之事,郭崇这个大夫也没法子。 那时郭崇心里就骤然升起了杀意。 “吕彦好色,娥娘死后,他自然很快便不在意。他又纳新宠,因新来的妓子与人争风吃醋。” “吕家大郎这样风流快活,可别人呢?” 那些自苦、懊恼,都是留给苦主以及亲眷的。 “他纵马伤人,受伤之人以后一辈子都要走路不便,可这与他有什么相关?” “于他而言,只不过是没要紧的小事。” 郭崇看到了别人,却想到了自己。 他杀意愈坚。 他嗓音亦愈发讥讽:“吕娘子,娥娘说你待她不错。虽是如此,在你心里,区区一个婢子,自是不值得让你家大兄抵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022 吕雪君面颊煞白一片。 就像郭崇说的,她对娥娘不错。吕雪君一向待人亲厚,为人亦是和善。便是婢仆之流,吕雪君也素来和气。 心情好时,她会教娥娘写字。家里得了匹好缎子,一匹布裁的两套衣衫,她也不介意分给娥娘穿。 吕彦见娥娘日益生得俊俏,想将娥娘收房。吕母做主,让娥娘开脸做妾。那孩子侍候吕母有两年了,性子和顺老实,在吕母看来儿子房里添这么个人也不错。 娥娘回家探亲,也会说夫人跟大姑娘待她很好。 这本也不假。 后来娥娘死了,吕母责骂,吕雪君也跟着生气,冷着脸跟吕彦置气。 她一天不原谅,两天不原谅,气了小半个月,总归是气消了些。 这时吕彦再置办些新奇玩意儿,凑妹子跟前赔罪。 吕母消了气,也替儿子说和:“你兄长固然有错,如今也已知罪,到底是一家人,何苦来着。” 吕雪君也饶了大兄这一遭。 就像吕母说的那样,兄长虽糊涂,却知晓疼母亲妹子。哪个有志气的男儿不要脸面?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有些脾性,没见几个男人肯伏低做小哄家里妹妹。 想到这儿,吕雪君心也软了软。 于是这件事也便过去了。 如果不是后来娥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吕雪君确已忘得差不多。 就像薛凝说的那样,娥娘死了已有两年,可三个月前,这桩旧事方才又被翻出来。 郭崇说道:“你们忘了,可我忘不了。” “那日后,我便决意要杀他,心里也已在筹谋这件事。我盘出铺子,只做铃医,这么走街串户,盘算如何杀吕彦。” 天气愈冷,雪花又落,郭崇在院里磨刀,声声磨牙。 霜雪气寒,他夜夜枕戈待旦,杀意森森。 “那把磨尖了的利刃放在枕下,我夜夜都在盘算如何杀他。” “这件事情,我自是过不去。” 他也扪心自问,是因为他爱娥娘吗?少女温柔秀美,他一见钟情,姻缘未遂,他自是有些遗憾的。但这并非是全部的缘由。 阴差阳错,他与娥娘并没什么机会多相处。 如果阿娥觅得一良人,生活顺遂,有个好归宿。那么他许也淡了年少时一时心动,娶一个和善的妻子,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以后老了再回想当初,许也不过微微一笑,会想谁年少时没几分情热轻狂呢? 他本来可以放得下的,可偏偏阿娥已经死了。 那么他只能放不下。 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义。 于郭崇而言,这是替天行道。 虽为市井之徒,屠狗之辈,哪怕死的不过是婢仆之流,也是需付出代价。 薛凝就怕郭崇闭口不言,眼见郭崇被吕雪君激得谈性正浓,不觉趁机说道:“这时便有人找上你,劝说你等一等,还说定会替你安排,让你杀吕彦可万无一失。” 郭崇不免又看了这薛娘子眼。他本来准备什么都不说的,可谁让这薛娘子猜得八九不离十? 薛凝与他对视,情绪很稳。 郭崇倒有点儿不吐不快,从心理学角度,他也亟待让旁人知道自己杀人动机。 “不止如此,还送了我一份厚礼。是那个叫刘三的拐子,当年就是他拐走娥娘,如今竟被捉住捆了回来。” 郭崇竟笑了笑。 这份礼自然送到郭崇心坎儿上了。 薛凝不免试探:“于是你杀了他?就是,那个拐子。” 本来大家无凭无据,人证物证皆没有,郭崇不认谁也没办法。 但郭崇显然被薛凝把准了脉,痛快承认:“不错,我自然将他了结。” 他还谦虚:“小时候随叔叔杀过几天猪,算不得有杀人手艺。” 杀了人,郭崇算是开了荤,也算一桩投名状。 眼见郭崇杀了人,这幕后之人必会更为放心,知晓郭崇当真肯下手。 对于郭崇而言,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人家既肯这样费心,那自然绝不是随意玩玩。我便耐心等,等着安排的好时机。等了两个月,开了春,娥娘的事又被翻出来,传得是沸沸扬扬。” 郭崇那时自是有些欢喜,他本不满这些事石沉大海,如今却又传得沸沸扬扬。 吕彦原本趾高气昂,如今也添了狼狈。吕家那吕娘子长袖善舞,想来也是气急败坏,无可奈何。 当然这些不算最重要,郭崇仍是极耐心的等。 郭崇微笑:“等到吕彦被诱出,我便趁机杀了他,也是此生无憾了。” 等到吕彦被诱出,他便手握剔骨尖刀,一下子捅进吕彦脖子里去。 刀刃一拔出来,就喷得郭崇半身是血。 这满腔的郁闷愤懑之气尽泄,那方才叫一个酣畅淋漓。 如今郭崇哪怕被抓住,他也觉得不亏。 倒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薛凝试探:“那幕后之人——” 郭崇收敛了笑容,快色也隐了去,也无说话兴致了,抿紧唇瓣不言语。 薛凝估摸着郭崇心里讲究一个义字,认为人家替他了结了此生夙愿,有报恩的思想。 从郭崇个性来看,想要撬开这张嘴却并不容易。 裴无忌冷冷说道:“你以为背后替你安排的会是什么好人?吕彦身为商贾,沾了些他不该沾染之事,也不过听命于人。因知晓迟早会被朝廷盯上,故早就处心积虑,准备着杀人灭口。我可以告诉你,吕彦与人勾结,做的破门灭户的勾当。这幕后指使,也并不是什么好人。” 吕雪君身躯也轻轻一颤。 裴无忌:“念你一腔义气,我可以给你指条生路。吕彦本已重罪,玄隐署除了玄隐卫士,还招募一些帮衬玄隐署缉凶的役勇。你若是玄隐署役勇,通缉犯人时下手重些,也没什么要紧。” 薛凝听明白了,所谓役勇就是万恶的编制外,不过操作空间也很大。 这裴郎君显然一点儿都不单纯,自己手段挺多的,还整日里猜估别人有心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薛凝不免多看裴无忌两眼,盯着那张俊美冷傲的漂亮脸蛋,薛凝忽而生出一个莫名想法—— 也许,裴无忌对郭崇有几分欣赏之意? 裴郎君本来就是任性妄为,不按牌出牌,于是纡尊降贵的给了一条出路。 郭崇却闭上眼,缓缓说道:“裴署长的心意我心领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裴无忌似想明白什么,嗤笑一声,骂道:“不知好歹。” 裴无忌有点儿善心,但不多。 郭崇既不领情,裴无忌也没有继续游说了。 然后他便让人将缚着的郭崇压回玄隐署,继续好生审问。 薛凝也猜出了郭崇心思。 郭崇虽直却不笨,肯定知晓裴无忌所言是真,猜出助他之人不是什么好鸟。 不过郭崇又不是官家出身,他有一种朴素的江湖义气思想,觉得对方能帮助自己报仇,那就不应该加以出卖。 他是甘愿当这把刀。 更让薛凝觉得抓马的却是裴无忌的骚操作。 本来这桩案子是廷尉府在查,还出动了沈偃这个廷尉府少卿。沈偃工作人也是勤勤恳恳,好好保护现场,又请了薛凝这个专业人士。 结果案子查出来,凶手却被裴无忌不客气提走了。裴无忌还这般理所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打个招呼什么的。 薛凝人在法华寺,那叫跌进大夏情报窝点了,跟清心寡欲没什么关系的。寺里大尼姑小尼姑各种内宅八卦都知晓,虽是比丘尼,还挺健政,议论起朝中大事亦是头头是道。 陛下成立玄隐署,本就有压过三司独立办案的风头,各方也在静观其变。若裴无忌是刻意出这个风头,要打压别人也罢了,可偏偏这位裴郎君不是自诩是沈郎君的知交好友? 沈偃也是刚刚上任,据说做事素来妥帖,如今这算是好朋友背刺了? 若裴无忌是有意为之也罢了,至少知晓有所亏欠。关键是薛凝看着也不大像,裴无忌就是没这个意识,根本是觉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偏偏他平素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偃好。 沈偃能跟他做朋友,简直是把下辈子修行都做了。似裴无忌这样的人,能有朋友挺不容易的。 沈偃估摸着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裴无忌却向薛凝望去。 几日不见,薛凝气色瞧着仿佛倒好了些,肌肤透出几分莹润气。 他也听说如今薛凝住在法华寺,佛门本是清净地,不知怎的,倒是将薛凝养得精神些了。 少女乌发梳起,便于工作,一张脸蛋也是细润秀美。 这面上病气淡了些,倒透出一股伶俐劲儿。 念及薛凝茶艺,裴无忌到底将灵昌公主提醒放心上了,口气也客气许多:“薛娘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023 薛凝想着手臂上掐痕,眉头不易察觉轻轻皱了下,面色丝毫不动。 裴无忌心里就想啧啧,上次自己对她无礼,如今薛凝脸上可看不出来。 要自己再刻薄些,估摸着沈偃又要怜惜上了。 裴无忌嗓音也和气起来:“薛娘子今日辛苦了。” 只要裴无忌愿意,他做出翩翩世家公子风度也不难,更何况如今他有意跟沈偃和好。 裴无忌绝不似旁人刻板印象里那样鲁莽,行事一向粗中有细。说到底,沈偃无非觉得薛凝吃了亏,那么自己补上就是。 “那吕彦涉事颇大,亏你能问出端倪,果真聪慧,我想也应好好酬谢。” 裴无忌脸生得好,好好说话时也讨人喜欢,但薛凝可不敢大意。 按裴无忌所想,薛凝所作所为无非是为抬名声。他思量大可举荐薛凝拜一位名声极好女师,如此既补了教养,又添了人脉,名声更能抬回来。 故裴无忌口中说道:“区区财帛,自然不足以谢——” 还未等裴无忌示好,薛凝就已飞快接口:“裴郎君若不安心,给些钱财就好。” 钱财怎么了?说得钱是什么很下贱的东西一样。 薛凝听着就唏嘘,想要发感慨。 裴无忌面色一僵,怎么也没想到薛凝居然会拂他面子。 这是个名声可以变现的时代,男子做官也需攒名、养望、造势。他也不会觉得薛凝会在意这区区财物。 那就是拒了自己的意思。 不但自己不喜薛凝,薛凝亦对他记恨甚深。 裴无忌心尖儿虽掠动一缕怒意,但似又顺理成章。 以薛凝睚眦必报性子,虽图利,也未必能忍得下这口气。 裴无忌随手探入怀中,忽觉随身并未携带什么贵重财物。 似他这样世家子弟,在京城消遣通常是无需随身携带金银的。无论是出入歌坊酒肆,又或者购入什么古玩珍奇,只需留下私印或者签名,月底商户自是拿着签单向账房结算。 简而言之,裴无忌消费靠刷脸就好。 裴无忌囊中倒有数枚金饼以供打赏,不过薛凝多半会挑剔。 他手指触及一枚小匣。 是裴后所备,要自己赠灵昌公主的生辰礼。 姑母精心准备,自是有撮合之意。 两人加上一个沈偃自幼相熟,是极好朋友。 要说起来,沈偃脾气好,两人都跟沈偃更投契些。灵昌公主自幼受宠,也不惯着裴无忌,加之裴无忌是个嘴毒的,总是要吵一吵。 彼此间情分虽有,裴无忌待她却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 但裴后起心撮合,却不以为然,反而说道:“这男女之间,吵吵闹闹才叫有情分,才知对方是怎么一副模样,不必遮遮掩掩。要是彼此间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指不定连对方真心想什么都不知晓。” 裴后还拿自己举例子:“你别看陛下平素不苟言笑,惹人敬畏,私底下我也会跟他吵一吵。后宫粉黛三千,只有我待他如寻常夫妻,哭一处笑一块儿,能说说体己话。但凡吵不散的,就是真正有情分。姑母也只盼你添个真心喜爱,彼此间有情意的女娘。” 姑母的话言之凿凿,仿佛也有些道理,可男女之情不是靠分析能分析得出来的。 裴后却铁了心促成这门亲事,行动力还不一般。 她劝裴无忌:“灵昌是女子,脸皮薄,如今挑的那个林郎君不过是闹着玩儿,陛下早不耐烦了。如今正盼着,有个好男子使灵昌移开眼。” 既然明德帝已松口,裴后当然抓住这个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也许机会就只这么一次。 裴无忌却清楚,跟姑母分析不一样,自己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 他拿出那枚小匣,随手抛给薛凝。 这是姑母备下的生辰之礼,至于裴无忌,他会选把玉首短剑给灵昌公主。剑格饰玉,剑身淬炼除杂,剑刃坚硬锋锐。 因为灵昌公主自幼好武,曾与公孙氏学剑。 薛凝打开。 匣中臂钏精巧,价值不菲,是女子贴身佩戴之物。 她估摸着裴郎风流,本欲将此等贵重之物赠哪个相好。 薛凝亦不在意:“多谢裴郎君看重,从前阿凝得萌恩荫,一切皆是父母所遗。到如今,亦能凭一己之力赚取些许财帛,看来,我也稍稍有些进益。” 她是凭自己本事能吃上饭。 裴无忌微微一默,似有心事,不再跟薛凝说话了。 犯人押走,薛凝填好验尸格目存档,吕家也能顺利领回尸首。 马车用以运尸,薛凝便邀吕雪君跟自己共乘一车,顺路送吕雪君回家。 这样商议妥帖时候,薛凝也窥见一位熟悉之人。 是越止。 越止如今为玄隐署署令,算作裴无忌手下。同一套班子出来,越止官服样式与裴无忌相似,不过衣料一者暗绯,一者深青。再来就是裴无忌那斜系玄色披风上绣的一朵白兰,越止披风处绣的是几枝白梅。 一见薛凝,越止似有几分惊讶,旋即那双漂亮眼里流淌浅浅笑意。 他柔声唤道:“薛娘子也在这儿?” 薛凝也与他见礼。 然后越止似回过神来,向裴无忌告罪:“属下来迟,还请署长责罚。” 许是木已成舟关系,裴无忌也一改那日凶狠,只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你来不来,都不要紧。” 薛凝当然也留意到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看出裴无忌从前已跟越止结怨。越止虽身居要职,裴无忌却有故意打压之嫌。 她想裴无忌跟越止到底有怎样恩怨呢?如若跟自己一样无妄之灾,摊上这样上司也够倒霉了。 越止清俊面颊倒并无怨怼之色,只和声说道:“那属下就送薛娘子回城。” 人前越止倒颇为退让隐忍,似有意退让。 若非薛凝见过越止阴狠计较一面,单看越止表面,倒真像是委曲求全小白花。 裴无忌本来平和面颊蓦然流淌一缕不喜,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点头。 薛凝上了马车,吕雪君眼眶红红,泪水已经擦干净了,看着略回过神。 吕雪君:“今日还要多谢薛娘子,若换做旁人,因家兄名声不好,只怕心里会觉得他死了活该,绝不肯细细去查,说不定还暗暗欢喜。” 薛凝则柔声说道:“查案本该不偏不倚。” 吕雪君涩声:“只怕旁人不会那么想。” 那位裴郎君冷嘲热讽,言辞中对吕彦多有不屑。旁人未曾像裴无忌那样说,可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那位郭郎君眼里,我兄长该死,吕家上下自也没一个好人。怕连我也是个伪善心狠的,我不该替家里人说一句话。” 薛凝嗓音轻轻:“吕娘子也并非无情之人,我想你对郭郎君,亦是有几分惭愧的。” 吕雪君也微微一愕。 她亦含泪说道:“若旁人如薛娘子这般体恤就好了,兄长确实有诸多不是,但害他之人也未必多干净。这不但是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去吕家名声,使吕家无人同情,更无人相助,这心思刻毒得很呀。” “薛娘子,如今我只盼你能寻出真相。” 薛凝点点头,然后说道:“令兄与什么人私下来往密切,又有什么人想杀他灭口,吕娘子可有什么头绪?” 吕雪君迟疑:“我养在后宅,对大兄在外头生意并不十分了然。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人。” 薛凝听出多半是推托之词。 吕雪君显然在说谎。 薛凝:“吕娘子过谦了,你不是寻常闺秀,在家里掌家管事,不会对府外之事一无所知。你母亲身子孱弱也罢了,吕大郎已成亲,家中已有新妇,可家中一应诸事还是由你打理。” 薛凝当然不知晓吕家家事,不知晓究竟是吕彦那个新妇争不过姑子,还是新妇无能压不住吕家那些刁滑的掌柜管事故退位让贤。 无论哪一种,吕雪君并不似她样子显露出那般柔弱,也不可能内宅不通外事。 “就说娥娘这件事,吕大郎在外跟人争婢,又纵奴殴打。这些事情,难道他回到吕家会跟阿母和妹子说?吕彦不会说,但吕娘子仍知晓了这件事,甚至还出面替兄长周全一二。” 这说明吕雪君也有眼线,或是拿捏住吕彦身边长随,又或是拢住了吕彦身边妻妾,自会有人将这些事报给吕家大姑娘。 吕雪君甚至敢一个人来认尸。 吕彦虽是家中独苗,但吕氏亦有旁枝亲眷,唤个族中男丁相陪也是不难。但吕雪君却并未如此,她大约是想到大兄一死,虽留下稚子幼女,却不免会被同宗觊觎。吕雪君显然不愿意让旁枝族人牵扯太多。 骤闻死讯,吕雪君虽是伤心欲绝,却未至于乱了方寸。 “容我无礼,以吕郎君素日行事,得罪的人不少,必有值得怀疑的嫌疑人。可吕娘子却一个也没提。” “这一个没提,反倒说明吕娘子心里有一个明确怀疑的人选,所以不提其他。” 薛凝图穷见匕:“吕娘子大约已猜到幕后指使是谁了,却将这个名字藏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024 吕雪君唇瓣微动,略有几分恍然之气,欲言又止。 她没否认,可也并没有承认。 吕雪君言语总是留三分,不尽不实,不过薛凝倒未动气。 薛凝仍是柔声劝慰:“我想吕娘子一开始确实忿怒,可想明白后,却冷静下来,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 “没在裴郎君跟前提,那便那人必然身份不俗。” 吕雪君不觉以手指搅紧了手帕。 薛凝另挑了问题:“你猜幕后之人可信得过被抓了的郭崇?” 吕雪君微微一愕,一时答不上来。 薛凝:“郭郎君很讲义气,可也说不准。不过信或者不信,郭崇都落在玄隐署手里,灭口怕也不那么容易。可是吕家呢?吕娘子,我都会这样猜,那别人又会怎么想?会想吕彦虽是死了,可他家里人会不会知晓内情?” “吕彦家里有个母亲,有个很会做人的同胞妹子,还有同床共枕的妻妾。难道别人就相信吕彦嘴真的那么严,没跟身边人透个只言片语?裴郎君急着立功,咬着不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吕雪君冷汗津津,秋日渐凉,她却竟似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灭门自是不能。可这幕后之人精于算计,善于借刀杀人。杀你兄长借的是郭崇这把刀,对付家中亲眷自有别的名目。家中成年男丁故去,虽有子嗣,却年岁尚幼。为这份家产,哪怕族中之人有所谋算,也是顺理成章。” “吕娘子,就像你所说那样,吕家名声已毁,到时候生出什么冤屈,京中百姓也不会如何在意。哪怕听到些风声,也只会以为是争产风波,绝不会疑背后还有其他内情。” 从三月前谣言四起,计划就一环接一环。 然后薛凝就握住了吕雪君手掌:“但吕娘子若将幕后之人道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方必定是自顾不暇。” 吕雪君说不出话,但心神已乱。 这时嗤的一声响,却是传来破空之声,有什么擦过吕雪君的鬓边,射落吕雪君鬓边珠花,再夺的一声钉在对面车璧之上。 那弩余势未消,尾羽犹自轻轻颤抖不止。 吕雪君短促尖叫一声,却被薛凝捂住嘴唇生生按下,伏身低去。 薛凝显然还是猜差了些。 许是因郭崇被抓,对方也不干精细些勾当了,直接简单粗暴杀人灭口。 薛凝手心浮起了一层汗水,一颗心咚咚直跳。 穿越之后,她还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 穿越前有赖于国家扫黑除恶,她自然更没见过。 薛凝自然不免口干舌燥。 大夏武风对兵器管控严格,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其他皆禁。而且京城附近,就连“五兵”都需禁止。哪怕佩剑,也至少是寒门出身,氓民不可佩之。更不用说弩这种杀伤力极大的禁器。 她盘算己方战力,随行有越止,还有七八个玄隐卫士。 裴无忌这时却策马狂奔,领着玄隐卫士掠来。 本来案子结束之后,他与沈偃也缓和许多。 还是沈偃主动开口:“唤薛娘子来验尸,并非为了置气。” 恼恨裴无忌擅作主张是一回事,请薛凝来验尸帮衬破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是因沈家无心结亲,沈郎君方才特意示好。 但沈偃显然并非如此想。 沈偃:“这件婚事既罢,再纠缠不休,也于事无补,再故作姿态弥补,那就只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请薛娘子来此,乃是因她精于验尸,善于断狱,我只是惜她之才。” 裴无忌听着虽是不喜,却未反驳。 若薛凝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蓄势待发,今日薛凝展露的就是日常水准。 裴无忌虽不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娘确实有点儿能耐,浮起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当初薛凝身边婢子一抹惊恐怯色。 年纪小时虐婢,长大些薛凝却装起来,甚至曾经被虐的婢子也被薛凝收服,不过是图谋更多。 裴无忌转移话题:“吕彦之事,你就不必再理会了。” 这桩案子牵扯不小,其中有不少利益纠葛,他当然绝不愿意沈偃这等人品端方之士牵扯进去。 裴无忌人前强势些,廷尉府自然会退让三分,不至于怪沈偃不够强势。 这些强势旁人许是会误解,但沈偃自然应当明白。 他想阿偃倒是对那薛娘子颇为爱惜。 不知为何,裴无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方才看着薛凝跟越止相熟,裴无忌已经隐隐有些不舒服。 越止这条毒蛇十分阴损,那薛凝呢?他不愿意承认,与越止相比,薛凝总归要好上一些。如若薛凝跟越止搅合一道,说不定会学得更坏。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快,使得裴无忌忽略了什么。 他想自己忽略了什么呢? 吕彦已死,裴无忌面上不动声色,暗暗却以吕雪君为饵,想着能钓上来什么。 那薛娘子张口说送吕雪君回府,当真只是顺路?难道薛凝也如自己一般盘算,觉得吕雪君许是知晓内情?于是薛凝便想要送送,大约是有意试探,想从吕雪君口里套话。 薛凝要送一送吕雪君,于是越止又要送一送薛娘子。 所有人都盯着吕雪君,那幕后之人呢? 不错,那幕后之人要杀吕彦,先是提前三个月造势,然后安排好郭崇这个苦主杀人。这圈套精巧,细细端上一盆细糠,足可细品。 如此一来,会使人误解幕后之人是个有耐心、善布局的人。 可那是三个月前的手段。 那时玄隐署尚未成立,裴无忌没回京城,裴署长没似如今这般死死咬着不放。 此一时彼一时也。 万一吕雪君真知道点儿什么呢? 吕雪君究竟是否知情,裴无忌不知晓,幕后之人也不知晓。裴无忌想要以此为饵,那么最好灭口机会便是吕雪君返家时。 此时此刻,对方怕没机会细细布局。 这猜测只有六分可能,但加上越止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那便有九分可能。 所以裴无忌思及于之,蓦然脸色大变。 他未及跟沈偃说什么,就呼来随行卫士,随他去追薛凝马车。 如今裴无忌策马狂奔,容色端肃。 沈偃很喜欢这个薛娘子,总不能让薛凝折在自己案子里,总不能冷了沈偃惜才之意。 而且,裴无忌也不得不承认薛凝极是聪慧。 虽并不喜欢这个薛娘子,如若真死了,自己大约会有一二分愧疚吧? 愧疚之余,也许还会生出可惜。 毕竟年纪轻轻,又这般冰雪聪明。 哪怕自己并不喜欢她。 因为一见越止,他便心生不快,更不必说薛凝看着似与越止交好。如非如此,他该早想着这些。 裴无忌俊美面颊如笼寒霜。 他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鶡尾随风而扬,好似要飞起来一样。 行至一半,随行暗哨便递来吕家娘子遇袭消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