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界》 上卷 第1章 从一桩横事说起 杜春心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命运在她二十八岁这年春天被一桩横事彻底改变了。 时已是别春之际,风揉花讯,雨藉尘埃,天气忽又沉暖浮凉。梁家作坊的蚕种自惊蛰开始加温,至清明生出活泼的蛾子,经过产卵孵卵,只等立夏蚁蚕出壳,然后均匀放送梢新叶嫩的柞树把场,用开叶较早的“马尿骚”破蚁,并贴地压好救命枝。这天一大家子人在堂屋围着条桌吃早饭的时候,梁汗牛见青锁缺席,便支使孙女小珍子去叫老叔吃饭。小珍子痛快地应了一声,晃着两条小羊角辫跑出房门,不一会儿就惊恐万分地跑回来扑进爹怀里:“我怕,我怕……”梁青犁急问:“闺女,咋啦?怕啥?”小珍子哭道:“老叔他吓人!”众人一听,纷纷撂下碗筷急去东厢房北屋察看,见青锁斜躺在炕上,脑袋把枕头顶落在地,脖子扛在炕沿上。他身子挺直,头发散乱,两眼圆睁,牙关紧咬,扭曲的面容凝固了痛苦万分的表情。见此惨状,让人不禁毛骨悚然。长工黄老秋挤进来,壮着胆子伸手试了试鼻息,摇摇头说:“早已放挺,一点气脉都没有了!”一时间,梁家作坊乱作一团,哭喊声连成了一片。 梁汗牛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捶着胸脯道:“老天爷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还指望老疙瘩将来当掌柜呢!”老三青犁拭了拭眼泪说:“我老弟死得太痛苦了,竟连眼睛都没闭上啊!”闻听这话,黄老秋忙伸手给青锁合了眼,还随口叨咕:“青锁,冥目吧!”老大青箕却皱起眉头,问父亲:“事儿出得挺蹊跷,这耳朵里还有黑血,用不用报官哪?”梁汉牛唉叹一声:“报啥官,这明摆着他是喝酒把命喝没了。”老二青碾后悔不迭:“要知道是这样,昨晚就不会让他多喝。”黄老秋劝大家别多想了,赶紧张罗后事,把东家扶回上房东屋,到院子冲西厢南屋门口喊:“二禄,赶紧套车。”二禄正抱着膀抻着脖往东厢房这边看,见父亲喊他,忙应了一声。这二禄长相很有特点,水蛇腰上方顶个角瓜脑袋,半截眉下面镶着三角眼,厚嘴大唇总习惯留个豁口,向外显示着有些发黄的大板牙。他往马厩走时低声问爹:“咋?青锁死了?”黄老秋点头嗯一声:“快去太平岭给春心送信儿……” 梁家作坊是刘家堡子比较有名望的大家。祖上是光绪末年从山东黄县挑着挑子闯关东来的,靠养蚕抽丝织布为生,逐渐成为当地的富裕户。最初用波浪锤捻丝,后改用手摇车抽丝,再后来使用木缫机框丝。产出生丝来,或入箱向丝栈转手,或上织机织出丝绸。逢城里大集时将成品卖掉,每小股都会按时分到份子钱。青箕青碾青犁刈根放拐抽丝织布都是把好手,而青锁干出力活却不如兄长。青锁身子瘦弱,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因多念了几年私塾,写写算算还有一套。可自打“9·18”事变后,丝坊越来越不景气了,特别是成为丝业组合附属厂后加工费不及实际的六成,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春心是八岁那年冬天由梁汉牛从太平岭抱回来的,给比她大八岁的青锁做了童养媳。自十六岁那年春天圆房,作坊每次分红时公爹给她的份子钱都是双份的。梁汗牛常常念叨,等自己上了年岁就让青锁当掌柜的。 就在昨天,娘家托人捎信儿,说养母近日身体不好,让她回去小住几日。当时作坊四个妯娌轮班灶厨,她刚好忙完半月伙食,便跟公爹打了招呼,梁汗牛特意吩咐二禄套马车相送。春心抱着才三虚岁的魁子,沿着院中间平展溜直的青石便道,一直走过对开的木板院门,回头看见青锁撵出来,觉得他似乎有些反常,以往回娘家并不见青锁这样腻恋不舍。马车启动时,她望了望整齐的石头院套、青砖黑瓦五间正房和东西厢房,以及房后参差的树木,目光从青石便道收回在院门口时,见青锁瓷在高高矗立的大门柱子旁张望,不免有些好笑:“傻看啥?也不是看不着了!别惦记我们娘俩儿,住几天就回。”马车绕过门前东南空地那口水井转过土坡弯道时,她又下意识地回望一眼,青锁还在大门柱子旁张望呢。 谁料?才分开一夜的工夫,一对恩爱夫妻便阴阳两隔了。 因棺木还没订下来,暂时把青锁遗体放到屋地已经搪好的两扇旧门板上,用一块黄纸蒙了面部。半个时辰过后,春心抱着魁子和养父杜神汉、养母杜赫氏、妹妹杜春桂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院里人都自动让出一条过道儿。当看见青箕青碾指挥人搭灵棚时,春心脑袋嗡地一声,三伯嫂刚接过魁子,她身子就软绵绵瘫了下去,大伯嫂二伯嫂赶紧把她搀扶起来。 春心缓过神儿,踉踉呛呛地进了东厢北屋,一下扑到青锁身上,一边推搡一边放了最凄惨的长声。一阵呼天呛地捶胸拍腿,自责不该回太平岭,把脸埋在青锁的胸怀上呜呜个不停,谁劝也不听,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大伯嫂二伯嫂赶紧过来,杜春桂也上来呼叫姐姐,黄老秋分开众人,用骨节棱嶒的手指掐人中弄醒过来。见此情景,众人无不为之掉泪。杜神汉唉声叹气,干哑的声音哽咽了,惋惜女婿才三十六岁白瞎了小岁数。杜赫氏拖着虚弱的身子也不住地抹眼泪,为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担忧。黄老秋招呼春心:“看看青锁吧!”就在他用手撩起青锁头上的蒙头纸时,春心惊呆了,过了好半晌才一个激凌回过神儿来,内心仍胆怯不已。 凡是看过青锁遗容的都觉得害怕,一时间,堡子里传言四起。有说春心命硬妨夫,注定要吃两家水;有说梁家作坊犯邪,出横事是迟早的事;有说青锁去年四月十八上城里逛庙会,回来喝了几口山道马蹄沟的水解渴,兴许是中什么毒了;有人联想几个月前一大清早梁家大门“双龙盘玉柱”奇事,说青锁抠烟袋油子活活熏死了公长虫,他一定是被逃走的母长虫精给吸死的。听到这些闲话,春心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种种蹊跷却无法解得开。 春心请来二禄的岳丈刘嘉文先生料理丧事,用自己的小分钱买回一口上等棺木。停灵数日,青锁出殡了,棺木下葬在和尚沟的柞树坡上。她因不敢在自家屋里住,勉强熬过几夜后,收拾收拾东西便回了养父母家。梁汗牛料定春心必有改嫁这一天,担心魁子会被领走,断了梁家这一支香火,便将魁子过继给青犁。青犁夫妇没有男孩儿,待魁子如同己出,时间一长,魁子便和三大三娘生活习惯了,以至于母亲每隔十天半月回来看看,他都不跟母亲亲近了。 还没到青锁烧百天,黄老秋亲自上太平岭为自家老憨提亲。 黄老秋四个儿子,依次取名得福、得禄、得喜、得财。大福子十五岁那年吃大饼子竟然噎死了,二禄始终跟着爹给梁家作坊扛活,三喜子早早投奔老乡去了北大荒,老憨则到镇上大户人家吃劳金。黄老秋上门提亲,征询春心娘家意见,杜神汉叹口气说:“春心是泼出门的水,改嫁还得她自个儿拿主意。”杜赫氏根问春心:“老憨虽是个小伙,可就是太实诚了,你是咋想的?”见她没言语,又劝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守寡不是个曲子呀,早找比晚找强。” 一提到老憨,春心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憨态容貌来:那面部虽不是一马平川,但五官摆布并不匀称,蛤蟆骨斗眼,蒜头鼻,招风耳,骡撅嘴,猪腰子脸,该大的地方不大,该小的地方不小。尽管相貌不济,没什么本事,但老憨为人憨厚,而且从未婚配。沉吟半晌,春心说:“我都这样了还能挑啥,老憨的底细我也知道,虽说实成,但很本分,总是能靠得住的。人家比我小,还是个小伙,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嫌弃我。”一听这口气,黄老秋心里有了底:“他还敢嫌弃?他有啥条件挑?他真要娶了你那是他的福份。”杜赫氏还是忧虑:“你给他找个小寡妇,就怕他不同意。”黄老秋梗了梗脖子:“这个你不用担心,肯定不会出差错的。有我给春心撑腰,他个憨人不敢疵毛。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们老黄家,我说话就是圣旨,他是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黄老秋主动与梁家作坊结算了工钱,带着二禄两口子从刘家堡子搬到了太平岭,租了间半房,并给在石灰窑当长工的老憨去信儿,让回来定亲。 老憨乐颠颠地回来了,一听爹给他说的亲事不是黄花大闺女时,一头攮在炕头的行礼卷上,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呜呜哭起来。黄老秋不是好声地喝问:“咋地?不满意呀?啊?”老憨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是大闺女呢,哪成想是个小寡妇!”黄老秋说:“寡妇咋啦?寡妇也是女人,女人就是块庄稼地,谁种是谁的。你看那身子骨水灵的,那就是块好地,种啥长啥。你个身强力壮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老憨挑毛病说:“比我大五岁,还带个犊呢!”黄老秋说:“大点儿算啥?女大知道疼男人!带犊咋啦?带犊早借力!” 老憨不再吱声,还是抽嗒。二禄急了,叫起口供来:“你到底同不同意,快点儿说痛快话!”老憨一下爬起来,横道:“整一个寡妇糊弄我,非让我娶干啥?你愿意你娶!”黄老秋骂了一句脏话:“你看你这一出,杵绝横丧的,你翅膀硬了咋地?你想倒反天罡啊?二禄,教训教训这个鳖犊子!”二禄一瞪眼,忽地蹿上炕,把老憨摁倒,两个巴掌左右开攻,煽开了耳光子,打得老憨“妈呀”乱叫。黄老秋继续劝说:“咱对春心知根知底,这么好的女人上哪找去!真要娶了春心,那是你的福份哪!你有啥条件挑哇,你就听爹话吧!”老憨最终告饶:“二哥,别打了!我,我同意行了吧?”二禄这才住了手,撇了撇厚嘴唇子:“啐,蠢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早同意何必讨苦吃!”黄老秋给老憨擦嘴角流出的血,说道:“爹这么做是怕你说不上媳妇呀!你也别记恨你二哥,他也没少为你婚事操心!” 当日,黄老秋打发二禄媳妇刘银环把春心叫了过来。老憨坐在屋地墙角缺了半条褪的凳子上,一会儿看着窗户纸上那一处拳头大的破碴,一会儿从地上捏起一根笤帚蔑子在地上乱画。他每动一下,屁股下的凳子就发出一阵吱吱声。 春心被刘银环让到炕头上,黄老秋对老憨说:“这过日子呀,过的就是女人,没女人那不叫家。你看爹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这回好了,这往后就不用爹操心了。老憨哪,我可跟你说,人家春心在老梁家那是一点屈儿都不受,你往后得好好对待人家,不然的话,别说我不容你。”看老憨不言语,又转回头对春心说:“老疙瘩人憨厚实在,可就是有时心里磨不开事儿,有点儿倔巴脾气,这往后你多担待点儿。咱是个穷家,让你受委屈了。”春心含着眼泪说:“你们放心,我若进了老黄家,就一准安心。日子虽然苦,可我不怕,我能撑下去。只要他……”她瞭了老憨一眼,“只要他不嫌弃我,不跟我生分,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我都愿意。”刘银环提醒说:“你看春心多通情达理,老憨你可得好生对人家。行啦,让他俩唠唠吧,”说完下地往屋外走,黄老秋和二禄也都知趣儿地跟了出去。 一时陷入沉默,屋子里静极了。 老憨面前的地上,有他用笤帚蔑子勾出的乱七八糟的图案。一只小红蜘蛛从头顶上方一张细丝网上倏地垂下来,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住,似乎想猜猜这个憨直的汉子在想什么。他抬眼看着红蜘蛛,心想这是喜蜘蛛呀,它是特意来道喜的么?可自己的心里却一点儿喜悦也没有。他曾无数次欣赏自己健壮的身躯,心中常常滋生出那种不可名状的亲近女人的欲望,那颗经受情焰灼烤的心,就像石灰窑镇子里卖羊肉串的爷们儿在炉火上烤着的肉串疙瘩,焦燥并散发着霉膻。一想到要跟他过日子的是个寡妇,心里就憋屈。他自叹命运不济,世间黄花闺女那么多,可没有一个与他有缘结合;他怨老天爷不开眼,把一个寡妇活生生地推到了自己的面前,就好像从天上掉下一个滚烫的黏豆包,想接还不如愿,不接又于心不忍。想一想父亲的愤怒、二哥的巴掌,他就心生畏惧。 红蜘蛛在半空沿着几乎看不见的细丝向上爬着,爬了一段,又倏地垂落下来,往往复复地运动,停止,再运动,再停止。老憨觉得他和春心之间有一根细丝看不见,自己仿佛就是一只红蜘蛛,不可避免地要爬到春心那张看不见的网里,任她束缚和牵制。他倚靠着墙角,努力控制身子不晃动,避免那缺了半条腿的凳子发出吱吱声。 窗户纸上的破碴被风带动噗噗直抖。 春心看老憨几眼,语气轻柔地问:“你腮帮子是咋啦?” “没咋,跟二哥闹叽咯,打一起了。”老憨并不会掩饰自己,所有的心事儿都反映在那张赤红的脸膛上了。 “你心里嫌弃我是吧?” “没,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有愁事儿,愁没有黄花大闺女给你,对不对?你心里憋屈,恨老天爷给你个寡妇不如心,对不对?你嫌我还带个孩子,怕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怕将来养大了也借不上力,对不对?” 这一番话把老憨镇住了,尤其几个“对不对”更让他招架不住。 窗外,风又开始吹拂,窗户纸的破碴噗噗作响。 老憨故意扭转话题:“你看,窗户纸破了个眼儿。”春心借题发挥:“窗户纸是破了,可是还能遮风挡雨呢!我知道你不如心,就因为我不是大闺女。你就那么在意这个?”她用手背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泪,“我要真是黄花闺女,你也捞不着哇!你要是嫌弃我,以为你跟我委屈,我不会硬赖着你。”老憨声音有些低沉了:“我,我没嫌弃你。”春心追问:“那是嫌弃孩子?”见老憨耷拉着脑袋不言语,放缓语气细说道,“我跟你明说吧,我不是找不着主儿,我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就因为看你是个本分老实人,我要跟了你,将来孩子不会受屈。你得想好喽,咱真要成了家,我得把魁子领出来。古语说,招妇养崽子,到老打拐子。你有这个顾虑也很正常。虽有这一说,但是能都打拐子吗?别说带来的怕指望不上,就是亲生的不养老送终的不有都是吗!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俩好嘎一好啊!别管亲不亲生,那得看咋处,看咋教育。人是讲感情的,真要拿养子当亲生的对待,他大了得念你的好,能轻易的就差样吗?” 听到这里,老憨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抬头看一眼泪水涟涟的春心,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你别说了,我往后一定拿魁子当亲生!” 屋子静寂下来,只有窗纸的破碴还不停地抖动,像一个人的呜咽。 春心去和尚沟的柞树坡给青锁烧了百天,然后回梁家作坊就改嫁一事征询公爹意见:“爹,我虽是你老儿媳,但这些年你待我不薄,拿我当亲闺女一样。如今给青锁烧了百天,我也想为自己个儿今后早点儿打算。爹,不瞒你说,老黄叔登门提亲了,想让我改嫁给老憨,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可我心里总迈不过这道坎儿,你就当给自个儿闺女拿个主意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无法阻挡的事情。 梁汗牛知道春心不可能为青锁守寡,也不能让她守寡。他长叹一口气:“提亲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其实这事儿我早料到了!你这么年轻,能让你守寡嘛!你走道儿我能体谅你,我不硬留你,就是我亲闺女我也不拦挡。可是你也太着急了,青锁还没烧周年呢!还有,你改嫁也得好好挑一挑哇,咋像抓猪似的逮着一个憨人就嫁呢!你知道人都说啥吗?说那小子太憨了,说你太着急了,以你这岁数这模样咋也能找个比老憨强的呀!”春心抽泣道:“爹,我也有我的难处哇,我是嫁出娶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能总赖在养父母家。老憨虽然人不济,但总归是个实成的小伙,我还指望找个啥样的呢!”梁汗牛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春心哽咽道:“爹,我八岁进梁家,你对我有养育恩,我到啥时候都不会忘的。我就是改嫁了,做不了你儿媳,也做你闺女。”梁汗牛轻轻摇头:“可惜,我没这个福哇!” 黄老秋就近择了日子,简简单单地给老憨把春心娶到了间半房北炕。 数月后的一天晚上,二禄和黄老秋闲唠北大荒,说了一些传闻,春心支棱耳朵听。当把话题扯倒柳条河时,黄老秋又牵挂起三喜子来,春心忍不住问北大荒啥样,黄老秋呵呵笑道:“我听人讲啊,北大荒那是,棒打獐狍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是冬天大烟炮,雨天烂泥道……”春心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那地方挺有意思呀!”二禄说:“咱这是山区,山多地少;人家柳条河中下游是丘陵平野地,山少地多。据说那儿地力好,打粮。”黄老秋说:“要不差这边有这哥俩,我真想去看看。”刘银环拉着春心的手说:“我早都想投奔去,跟二禄说过好几回他也没搭拢,现在老憨也成家了,可以一起北上。”“树挪死,人挪活。”黄老秋歪过头问,“我们要去的话,春心你去不?”春心沉吟片刻,有几分为难地说:“我倒是想去,就是舍不得魁子。”二禄说:“你看你肚子又鼓鼓了,往后可能生的更多,何必在乎那一个呢?咳,一狠心不就舍了?”黄老秋反驳道:“二禄你说这话不对,母子难离你懂不?是自己亲生的,有一个掂念一个,能说舍就舍了嘛!”老憨忽然发表意见:“舍不得就领着呗,回老梁家要去,不给就作。”二禄泼冷水说:“作也白扯,我看老梁家不会给的。”黄老秋说:“去试一试吧,那户人家心善,也兴许看你可怜能让你领走呢。” 有孕在身的春心去给青锁烧周年,此时的作坊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三伯嫂从西隔间把魁子抱到了东屋,春心稀罕了半晌。到和尚沟上完坟,她鼓足勇气跟回梁家大院去要魁子,用商量的口吻跟梁汉牛说:“爹,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魁子都要疯了,我想把魁子领走。”梁汗牛脸色一下冷落下来:“你走道我没反对,可魁子你不能带走。魁子是梁家的根,已经过房给你三哥三嫂了。”吩咐青犁媳妇把魁子抱走,不顾春心哀求,发下狠话,“赶紧把春心给我弄走,她再来磨我就别让她进梁家大门!”大妯娌二妯娌不容分说,把春心拉出了梁家大院,被青箕青碾关在了大门外。春心用手使劲儿砸门,哀求三哥把门开开再瞅瞅孩子,青犁连连说:“不行不行,爹都生气了,你别闹了,你还是走吧!” 梁家不给魁子,春心就天天来磨,后来干脆带了干粮不走了,在梁家院门前静坐。就这样一直熬过了三日,被风尘弄得蓬头垢面的,堡子里的人见这情形,都觉得春心太可怜了。院门东南不远处有一口井,那是她和青锁圆房那年打的,井壁挺深,原先井底有水,可自从青锁死后,井里的水不知道啥原因干瓤了。她有好几次都萌生了死的念头,可每一次走到枯井边都迟疑了——她是舍不得魁子! 院子里,梁汗牛从门缝儿看了个清清楚楚。春心一走到井边,他的心就一阵发颤。他在院子里急得直打磨磨:“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又趴门缝看了一回,不禁想起这个童养媳往日种种的好,心就不忍了,跟家里人说:“咱这么做是不是太绝情了?这堡子里人不知道咋议论咱呢!她要是想不开投了井可咋整?青锁已经死了,咱不能把春心逼上绝路。咳!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母子连心哪!想一想咱不让人家领孩子,也不全对呀!算了,咱别再逼她了。”于是就让青犁把大门打开。 春心正站在枯井前发愣,听到嘎吱吱的开门声,慢慢回身,那绝望的目光里忽然闪出一丝希望。她看见,梁家人都在望着她呢! 经过一番商议,梁家同意春心领走魁子,但是提出了一些条件,春心一一应下。当即,找刘嘉文先生立《过子单》,拟了契约文书。考虑将来出现变故无法对证,还特意找了几个保人,即有年长些的杜神汉和黄老秋,还有年轻小两口杜春桂和黄得贡。刘先生核对无误后,用毛笔把文约工工整整抄写在两张淡红色绢布上面。那绢布长三尺、宽一尺半,文字行书体,繁体字,无标点,由右向左竖写。全文如下: 立过继文约人梁汗牛今因幼子青锁不幸病故念遗媳杜春心年轻寡居同意改嫁他人不取身价故将长孙梁世魁过与三子青犁门下待长大后成家继业奉老送终又念及母子连心骨肉难分经商议同意长孙随母寄养至十四虚岁时送还以收嗣归宗承祧告庙寄养期间不得改姓配婚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双方永无翻悔恐后无凭立文约以作凭证 立约人梁汗牛 承约人杜春心 中保人杜众黄秋杜春桂黄得贡 代字人刘嘉文 康德十年古历四月十三日立 刘先生特意作了骑缝记号,那是比正文略微粗大的文字:其约永远存照。待墨迹干透,梁汗牛分别将两块红布包好,给春心一个,留自己一个。春心收了红布契约,领着魁子往出走,院落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相送。 云天阴沉,雨星轻飘,房山墙上的鸽子咕咕咕咕地叫着。 出了院门时,小珍子忽然晃荡着两条小羊角辫追上来,一边叫着魁子一边用两只小手稀罕魁子的脸蛋蛋。梁汗牛颤颤巍巍地走到春心面前,把一个小布包递过来:“这是你最后一次的小份钱。”春心不肯接:“能让我领孩子我已经知足了,这份子钱我不能拿。我这一年也没出啥力,再说作坊都快撑不下去了。”梁汗牛却把小布包硬塞到春心手里:“作坊还积存着不少布匹呢!拿着吧,算是给魁子的。”春心感动得热泪盈眶:“爹,我一定好好将孩子带大,到时候一定把他交给你们。”梁汗牛忧虑道:“虽然有《过子单》,谁知道能不能兑现呢!”春心忙说:“爹,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准复前言。”黄老秋拍拍胸脯:“要不能兑现,你冲我黄老秋说话,我给你打保票。”梁汗牛说:“只要你记得约定,到时候给我送回来就行啊!只恐怕我也活不上几年了,能不能再见到魁子还很难说。”说完把魁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好半天不忍放手。 杜神汉、黄老秋、杜春桂和黄得贡已经上了院门前的土路,春心抱过魁子,转身跟过去。魁子在母亲的肩上露着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叫着:“三大——三娘——;爷爷——爷爷——”听着叫声,青犁夫妇忍不住伤心落泪,梁汗牛忽然背过身呜咽起来…… 上卷 第2章 闲侃荒村 古老的柳条河蜿蜒东来,日复一日地吟咏着寂寞的歌谣。它发源于完达山西麓,一路奔流数百里,抵达三姓城北,汇入松花江。大多河流一泻而东,而这条河流却逆势西行,因此常引发一些人称奇道怪。 孟家窝棚位于三江平原,经年累月受到卧佛岭的护佑柳条河的滋润。早先有王姓家族开荒占草,搭起了马架子,后来出了个孟五爷,把持着好几方田地,使这里烟火渐盛。随着冷暖轮回青黄交替,肥沃的黑土地不仅生长出一茬又一茬五谷杂粮,更是养育了一茬又一茬屯男屯女。 屯子坐落在地势起伏的长青岗,紧邻着树木掩映的火燎沟,时有炊烟缭绕,鸡犬相闻,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最招眼的就是屯中那棵老榆树,粗壮的树干两庹合不围,高处的四五个分枝向四周伸展开来,擎起的树冠像一把遮天的大伞。朝东的虬枝上曾栓有一口悬钟,因铁丝绳年久锈蚀难以负重,断落后被人毁弃。于是生产小队分别在虬枝上悬挂犁铧片,敲击出不同的声音召集各自的社员上工。这树无人能确切说出树龄,堪称方圆百里的古树王,因水冲不倒、地旱不枯、雷击不死,又被视为神树。屯东一里半地连着大河套,回湾处的一只木船孤独地守着蛮荒的渡口。屯南出口有一罗锅石桥横卧在火燎沟上面,躬起的脊梁不知驮过多少行人车马,挨过多少日晒雨淋。屯西不远处一片杂树林疏密排开,宛如一道屏障挡住了风口;屯北三里处是个乱葬岗,一个坟包挨着一个坟包,或有青碑立于墓前,上刻了考妣文字。这椅子圈坟地是什么人选的?至今有多少年了?无人能考证准确。 老一辈人一说起这地场,就会情不自禁地道出一套顺口溜来: 王马架子孟家窝,坐落长岗守荒坡。 椅子成圈阴气重,神树遮天故事多。 午后,雨过地皮湿,日爷儿从云层里重新露出脸来,地面上些微水气正在散发。一帮闲人又聚到老神树下扯乐子,每每说到妙处就引发一阵笑声。这时,公冶山走过来,张铁嘴儿坐在老神树下的青石墩上,腾出空位让他坐下,就听姚老美啧啧两声:“铁嘴儿总是这么捋瓜板正,摊个好老伴儿,多暂都伺候卑服的!”张铁嘴儿双手摸了摸自己干净的蓝粗布上衣对襟,笑得有几分自豪:“你也不赖,五朵金花呢,你得学会使唤姑娘。”姚老美摇摇头说:“姑娘都是外姓人,指不长久的。”曲二秧苦笑道:“我一个撂脚汉,养不住媳妇,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我这衣服好久没洗,都埋汰喽。” 公冶山懂些阴阳,会些掐算,动不动就云苫雾罩的,人称半仙儿。他呵呵笑问:“刚才这么热闹,说什么呢?”张铁嘴儿说:“说北边的椅子圈有年闲子啦!”公冶山瘦削的脸颊仰了仰,捋着一缕山羊胡卖弄道:“那椅子圈儿面向东南,丘陵围绕成椅子形,土岗突兀成台案状,可谓是动气的地儿。埋左边,青龙主财;埋右侧,白虎主势……”未等说完,张铁嘴儿饶有兴趣地发表见解:“都想找个上乘的穴位,就是没看见哪家祖坟能冒出青气。多少年来,咱种田人土里刨食,难逃靠田为生指天吃饭的命运,所以就有了用命来解释一切的各样说法!”曲二秧说:“那地场如今成片,想必从无名的鬼村早变成了有名的鬼城,不知有没有那恋酒鬼、好色鬼、贪财鬼。”姚老美说:“或许人世上有的阴界也有,有道是阴阳无界嘛!”张铁嘴儿继续说:“那儿晃常发生一些张冠李戴的事情,烧差了位的,哭错了人的,迁差了坟的,惹出不少活人为死人扯的纠纷。每逢除夕、清明、鬼节,不管是久居村里的,还是长年在外的,都要去打点一下。烧几张黄纸、培几锹黑土,图的大都是祖先保佑家宅安宁啊!”四迷糊金杨说:“其实全都是烧纸燎地皮,活人解心疑罢了。” 曲二秧故意搬争:“仙儿总说椅子圈是啥好地场,我看是笑谈。时至今日,哪见得出什么人中龙凤了,倒是出了不少山猫野兽。”公冶山极力狡辩:“不是不出,是时候未到。”曲二秧追问啥时候能到,公冶山一时答不出,吟一套词儿来蒙混: 沟干出潜龙,山倒出太平。 花开出贵子,花谢子才成。 吟罢,又颤颤胡须,吹嘘道,“我是公冶长的后代,虽不像老祖宗会百鸟之语,但我能看懂天文地理,能识破鬼密神机。”众人听他乱侃,都当俚戏一笑了之。曲二秧忽然好奇地问:“仙儿祖上真会鸟语?”公冶山说:“我祖上是山东诸城人,复姓公冶,单名长,传说他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奇人。”曲二秧说笑:“哦,真有这个人哪!你要不细说,我还以为是姓公母的公呢!”这话把人们逗乐了。公冶山微微一笑:“来,让铁嘴儿给你们讲讲我祖先公冶长。” 铁嘴儿是这乡下说书人,大名张回,读过几年私塾,会说《封神榜》《红楼梦》《聊斋》《七侠五义》,水平毫不逊色专业说书人。虽无折扇可挥,也没有醒木可拍,却能迷住乡民。他说书时而疾驰,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低沉,那些刀光剑影、侠肝义胆、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都尽在其中。无论是在村街土院,还是在田间地头,常常听得如痴如醉。一要开讲,总会拿一句话作引,“这说啥有啥”“咱哪说哪了”“说来话长”都是他的口头禅。 见人们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张铁嘴儿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有一天,公冶长在家中闲坐,一只乌鸦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一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进南山,果然寻到刚死的大绵羊,于是用长绳拖回家,和家人美美地吃了顿羊肉,却把肠子埋了。乌鸦没有吃到肠子,怀恨在心。时隔不久,乌鸦又飞来说:‘公冶长、公冶长,北山死了一只大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他听后,以为和上次一样,就去了北山,见一群人围着什么,离老远就喊:‘这是我打死的!’跑近前傻了眼,原来那是一具人的尸体。人们看他带着一把砍柴的刀,便把他捆了起来,扭送到官府。闻知公冶长能听懂鸟语,县令要验证真假,叫人在麻雀经常觅食的空地分别放两堆谷物,一堆是拌了毒药的苏子,一堆是没放毒药的谷子。公冶长听了一会儿,回禀老爷:‘麻雀说,苏子有毒咱吃谷。’县令非常惊奇,断定他蒙了冤,就把他放了。”“那后来呢?”曲二秧追问。“后来呀,公冶长成了孔子的弟子,孔子还把女儿许他为妻。”张铁嘴儿补充了一句。“故事不错,不知真不真?”曲二秧又问。“真不真不知道,不过后来的《青州府志》可有记载。” 姚老美笑嘻嘻地说:“我琢磨了,解放前咱孟家窝棚有名望的大家就有四户,而且各有特点。听我编的《四大家子》嗑,看贴不贴铺衬!”随口唱道: 孟五爷信大庙,曲有源唱小调, 秦老成遛马场,闻大耍好逛道。 众人夸说姚老美有歪才,姚老美来了兴致,一句一句解释起来。 “这第一句,说的是孟五爷和小脚婆心善、两口子都信佛,经常到小孤山的大庙上香火。有人给孟五爷算过,他向佛门捐善款,变卖出去的田地至少有两方,两方就是九十亩。据说,大庙里的妙印老尼早年间是孟五爷的相好!”金四迷糊嘻嘻笑问:“真能胡诌,我跟他住邻居咋不知道呢?”姚老美打哈哈道:“四迷糊呀,这个你得问孟祥通,我也整不实成哦!” “这第二句,说的是曲二杆子会讨喜唱戏,什么单出头、蹦蹦戏,唱得头头是道。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老曲头后代都好这一口,但二秧唱小曲不如大浪,说哨嗑不如三哨。”听姚老美如此评价曲家,曲二秧承认是事实,众人就说一母所生差距太大。姚老美话锋一转:“倒是有一样不好,这曲家爷们儿不把庄稼活放心上,单干那阵自家地荒得不像样啊!”说到这儿,众人都呵呵笑了,曲二秧也摸着大脖子傻笑。 “这第三句,说的是秦老成喜欢马,常拿着鞭子到南马场去溜几圈。别看他头脑精明,可总为无儿无女闹心呢,互助组时临死眼睛都没闭上。要说老秦家吆叨婆心最善,除了收养秦老成的侄子,还先后收养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张铁嘴儿说:“老姚说的对!我媳妇淑君、秦占友、秦黑牛,这几个都得念秦家的养育恩呢!”姚老美说:“就是秦占友那一头豹花秃不招待见,所以说不上媳妇,跟他车上那白花母马倒是般配。”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先笑了,见把众人逗乐了,又补充说,“真是牛渴奔井沿儿,这跑腿子就好贴帮女人,腰里那俩钱都让六指儿靠去了。” “这第四句,说的是闻大耍好耍钱,常年在家放局抽红儿,有些人因为耍大钱倾家荡产。”姚老美嘻嘻两声接着说道,“他自己还有一口神诔,喜欢逛道儿。听说他年轻时候作的挺凶,遥山架岭东跑破鞋。闻大裤裆就随他爹,见着漂亮娘们儿,浑身嘚瑟连灯笼挂都颤悠。”这番话把众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闹了一阵,张铁嘴儿忽然感叹道:“远的先不说,就说翻身到现在吧,真是越来越得把好过了。咱这一带土改时叫七区,现在成了公社,而且改名都带个‘红’字,老粮台叫红星,三道梁子叫红岗,咱福原乡叫红原;咱这一带村屯老名也被新名替代,而且都带个‘长’字,孟家窝棚叫长青,附近村屯还有长胜、长兴、长发、长安、长宁……”众人都说张铁嘴儿是个有心人,会归拢分析。一说起公社,姚老美有些兴奋:“前些日子召开红原人民公社成立大会,我去了现场。那场面老壮观了,敲锣打鼓放鞭炮,墙上贴着许多申请书决心书,还特意给上级报喜,公社有了管委会,还有章程,要求在生产上开展秋季攻势,发布了生产突击令。”金四迷糊说:“咱村变化也挺大,你们看大队部与小学校中间,新修了那么大的露天戏台,衬着后街那排小叶青扬,怪好看的。还有靠南边火燎沟这边,不几天就盖起来六间大礼堂,举架高,间量长,多有气势!”曲二秧说:“是啊,人间变化大,时代不同了!” 张铁嘴儿缓口气,拿老黄家说事儿:“就说黄老秋一家吧,当初他们投奔这里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十多年光景,日子虽然紧巴,人丁却挺兴旺。三喜子早年拐跑裘环,半道上让绺子劫了二馍,逃生后给老贾家倒插门也攒下一群孩子。自土改翻身三喜子就交了好运,先当农会主席,接着当村长、初级社高级社主任,再后来就成了咱大队党支部书记。别看三喜子没啥文化,但会当官儿,见人三分笑,从不得罪人。二禄两口子来咱这儿偏得个香惠子,有了这枚引蛋,母鸡开了张,接连生了两个丫头。二禄就怕断后,盼小子盼个眼蓝!也不咋积行的,老来真抱上个小子,却偏偏叫四丫子,说什么好养活。老憨带着后婚妻投奔咱这儿也生了一窝,真是越穷越能生。他家头些年多困难哪,一大帮孩子扯一铺破棉被,到冬天孩子换不下嘚勒裤子。要说这人哪,真是穷不长草、富不扎根哪!土改时,老孟家由于有两座三间房,自己留了老宅东边新盖不久的,把老宅分给了黄老秋和贾永路,贾永路在河套边上压个戗子鼓捣渡船去了,黄老秋趁机把老宅西头买下来,实现独房独户就更美了。”众人都夸说老宅造的够局势,说这样的房子在方圆几十里也少见。姚老美说:“倒是黄士魁越来越出息了,干活那是好把式,过日子那是顶梁柱。虽然是个养子,但老憨也借力了。” 提到养子这个话题,金四迷糊感慨道:“这前一窝后一块的,真不容易呀!同样是养子,我家鬼子漏就差了节气。”公冶山说:“你这三个后生,要说借力还得指望老小子。大林子当兵一走十多年,不在身边肯定也指望不上。你那养子聪明大劲儿了,心眼子太花,借不上啥力。倒是你那老疙瘩书山有个孝顺劲儿。”张铁嘴儿问:“哎,四迷糊,大林子走这么长时间咋不回来看看呢?”金四迷糊说:“我纳摸他快回来了,头些日子来信了,说今年夏天能领着媳妇回来一趟,小两口的结婚照都邮来了。”姚老美安慰说:“别急,肯定能回来的,大林子是干大事的人,总得抽出时间才成嘛!” 正在这时,曲大浪迈着悠闲的步子走来:“呀呵,议论啥呢这么热闹?”姚老美嘻嘻笑道:“聊聊世道,说说变化。来扯一会儿,弄个小曲儿听听。”话音刚落,大家都跟着起哄。曲大浪故意清清嗓子,应声道:“那就唱段《世间亲》。”他走进树荫下,很俏皮地亮个相,浪声浪气地唱起来: 世间亲,天地亲,天地万物度光阴,日月穿梭人变老,春秋交替物换新。 世间亲,父母亲,父母给咱养育恩,慈善爹娘容易找,孝顺儿孙却难寻。 世间亲,儿女亲,儿女长大各自奔,娶了媳妇成家业,嫁出闺女随别人。 世间亲,夫妻亲,夫妻一场结发恩,心有情义一生好,家犯桃花半路分。 世间亲,兄弟亲,兄弟姐妹血脉亲,虽然平常顾自个,遇到危难见亲人。 世间亲,亲戚亲,亲戚都把贫富分,日子穷时少人问,家业大了多远亲。 世间亲,朋友亲,朋友常与酒肉亲,势利小人靠不住,正人君子交得深。 世间亲,金钱亲,金钱最能诱人心,活着聚来万贯财,死后难带半分文。 世间亲,五谷亲,五谷杂粮养咱身,粒粒来自庄稼地,餐餐别忘种田人。 一曲终了,赢得大家一阵叫好: “真好听,唱得浪不溜丢的!” “词儿编得真匀乎,整个浪儿是一套大实话呀!” “我一听到‘我的哥们呀’,还有‘哪哎嘿哟’,心窝子里就贼啦舒服!” 听众人一番夸奖,曲大浪美滋滋地说:“我是土地爷吃烟灰——就有这口神诔。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我是闲不住,自己寻开心罢了!”姚老美说:“好久没见那河东胡二刈了,你要是和老搭档一起唱就更带劲了。”曲大浪说:“赛天仙最拿手的是反串女声,那绝活我是学不来的……” 忽然,从中心大街上传来女人的吵吵声:“老憨,你干哈呢?有没有个紧慢?”人们顺声望去,见杜春心正迎向在道上卖呆的老憨。 杜春心已过不惑之年,虽然身上蓝士林平纹斜襟布衫和青色裤子并不显眼,但周正的模样、白净的皮肤、适中的身材,仍透着几分风韵。她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寻老憨,嚷嚷道:“让你上生产队套马车,你搁这儿傻卖呆,眼看就日上三杆子了,你还在这儿磨蹭,能不能撒楞点儿?”老憨忙解释说:“赶上曲大浪唱小曲,我就听了一小会儿。”春心接着嚷嚷:“你知不知闲忙?有没有正溜儿?”老憨自知理亏,不等媳妇数落完,赶紧驱赶马车:“嘚嘚,驾——”姚老美在老神树下喊问:“你们套马车干哈呀?”春心板着的面孔转向众人,迅即浮起笑容:“要卖猪去。让他上生产队套车,他像卖不了的秫荄戳在了这儿!”姚老美央求捎个脚儿,春心爽快应下,让他帮抓猪,姚老美应了一声,快步跟上了马车。 老宅坐落中心道东第四趟街后趟第四户,房盖前后两坡,用青一色的小叶樟草苫成;三大间房子五檩五臼,大柁八十多公分,二柁六十多公分,全是红松木;房子跨度大,间量长,南北一丈八,东西一丈二;墙体非常厚实,是谷草拉拉辫编的,既保暖,又防风,还隔水;前后开花格窗,左右对衬,上下两合,开启自如。正值热天,上合窗拉向屋里,用窗钩子钩住,时有过堂风徐徐流动。房檐子底下吊着塔型的秫秸笼子,笼子里塞进了一些金黄的窝瓜花,几只草蝈蝈铁蝈蝈不时地振动薄翼,奏出美妙的音乐来。 老憨把马车赶到老宅院门口时,三喜子早已等候多时。猪圈里有两头白猪,春心放出一头稍大一些的克郎。几个人把猪逼到下屋墙角要摁倒时,猪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嗷嗷嚎叫。三喜子不小心被猪撞了个趔趄,鼻子正好碰在墙棱角上,仍忍着隐隐袭上来的疼痛,帮着把挣扎的猪制服在地,扎好蹄夹子,用杠子抬到了车上。春心瞅了瞅三喜子的鼻子,有些过意不去:“这扯不扯,抓个猪让你这大支书碰了鼻子,用不用找雍大管给看看?”三喜子摇摇头说:“就是有点发麻,不害事。也没出血也没破皮,不用找大夫。”黄老秋说笑道:“虽然没破相,但鼻子有点儿歪了。” 听见后院有猪叫声,二禄晃荡着水蛇腰过来看稀奇。他探头看看马车上的猪,叨咕道:“可白瞎这猪了,还能喂一阵子的。你这猪精瘦,打不上等啊!就这么卖了,过年就没啥指项了。”春心说:“这年成不好,人都快供不上溜儿了,缺糠少菜没啥喂的呀!”说完坐到后车板上,招呼姚老美上车。姚老美身子挨近马车外辕耳板,往起一腾屁股就坐了上去。老憨早已坐在内辕耳板上,轻轻晃了晃红缨鞭子,马车稳稳地向前行进。重新经过中心道时,闲人们已经散去,只有张铁嘴儿的嘎咕儿子站在大队烘炉门前看光景。 嘎咕大号张南,小时候发烧引起轻微脑瘫,五岁学会走路就始终摇摇晃晃,个子长到一米六就不长了,可脑门子却越来越突出,仿佛南极子托世一般,只是没有那冉冉白胡须,也缺了那一股子仙气。他脖子似乎顶不住大脑壳总是不由自主地晃动,一说话控制不住紧张,嘴唇一动就会翘起,鼻子也会吩哧鼓动。见马车经过,他趔趔趄趄跟在后面,姚老美轰撵道:“去,去,找呜哇去。”张嘎咕闻声,果然停下脚步,因寻不见哥哥张呜哇而摸头疑惑。 马车出了南村口,过了罗锅桥,沿着一条官道向西南颠簸行进,两侧焦绿的庄稼缓缓向后移动。向远处望,卧佛岭如同侧卧的美人舒展着腰身,地气笼罩的农田野地似乎在透明的波浪纹中抖动。 姚老美耐不住寂寞,拉话道:“一晃儿,你们打从上江扑奔到这儿有十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春心说:“那可不,就跟做梦似的,人真不抗混哪!自从我领着魁子改嫁给老憨,不觉咋地混出一帮孩子,都让孩子给撵老啦!你说我咋就虎八的嫁给他了呢?这些年是咋跟他熬过来的呢?”老憨说:“你也没啥可包屈的,按理说你进了大户人家当童养媳该享福了,可你命里担不住,偏偏嫁个短命鬼儿!也就我这样的憨实人儿肯娶你这守了寡的,不是黄花大闺女好小伙谁要你!” 这番话说得春心很不痛快,不知怎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辗转流离的情景:“我还记得投奔那会儿,一路可遭了不少罪。当时我们穿的破衣喽嗖的,我和银环二嫂还把脸面弄魂儿划儿的,记得到了三姓地界就身无分文了,实在饿不行了,我抱着魁子和二嫂去讨过饭。当时三道梁子有户人家的老太太给了好几个窝窝头,还给魁子一顶瓜皮小帽子。”老憨插话说:“那时要饭,我们几个老爷们儿抹不开面子。” 春心说:“刚到孟家窝棚的时候,我听到雁长脖那帮长舌妇说我不少闲话,我还记牢绷的呢!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说我长得打人儿,心真不高,是红颜薄命,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苔上了……”老憨却说;“你别管啥粪,若是插在别的地方,你这朵花兴许早就蔫巴了呢!说你是鲜花我看不对,你呀顶多是个狗尾巴草。”见把姚老美惹笑了,老憨也得意地呵呵起来。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别管啥花啥草,如果不是为了魁子,我说啥也不会嫁给你。我从来都没打算把自己举在金鸾殿上,既然跟了你,啥牛粪不牛粪的我都认了。” 马车悠悠行进,车上的猪不时哼哼几声。 姚老美扭转话题:“要说这魁子越来越出息了,头脑好使,干活地道,提起他,村里人都竖大拇指!我看魁子也不小啦,该说媳妇了,你们两口子咋想的呀?”春心皱起眉头:“这眼下,我心里矛盾着呢,当年我上梁家要魁子,人家百般不给,在门前作了三天梁家才妥协,让魁子十四岁时给送回。现在魁子早都过了约定的年龄,一想到那《过子单》我心里就发毛。按说,应该把魁子送回去,可是我这当妈的咋舍不得呢?我始终担心,如果魁子自己提出来,或者梁家人找到咱这落脚地儿,我可咋应对呢?”姚老美说:“这天底下当妈的,哪有愿意让亲生骨肉离开自己的。哎,老憨,你咋想的呀,到底送不送他回上江?”老憨使劲把鞭稍摇向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驾——”马车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他回头甩下一句:“我也舍不得魁子走!” 姚老美还在琢磨魁子的事儿,提醒道:“舍不得他,那得想一个好办法。”老憨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想留住他,其实也有招儿。”春心不屑一顾:“你个憨人,你那闷葫芦里能卖什么好药!”姚老美却催促:“你就别卖关子啦,快说来听听。”老憨说:“我出的招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给魁子订婚娶亲,把他的腿拴住!”春心一拍大腿:“对呀!你看你这憨人,到紧关节要时倒是聪明了一回。”听到夸奖,老憨嘿嘿一阵傻笑。春心乜斜一眼:“傻样儿,夸你两句把你美出鼻涕泡了。”姚老美回头对春心说:“儿女订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剜一筐就是菜,你们得好好挑挑。不知道魁子到底有没有目标,有目标就不抓瞎了。”春心说:“他能有啥目标,他这两年总在外面帮家里挣钱,我看他还没往这方面想呢!老美呀,有相当的你也给琢磨琢磨。”姚老美爽快应下。 俗话说,量车使牛,量女配夫。姚老美为魁子寻找合适的目标,把村姑们在心里过了一遍筛子:“魁子应该说个牌模带劲的,家庭根本的,可惜我家锦冠长的磕碜,黄白净子脸雀斑太多,配不上魁子。孟家春子不错,论长相论过家都没挑,就是岁数还小,再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春心说:“我对成分倒不在意,小点儿更好,前天我跟祥通媳妇闲说话,那小脚婆说,‘土改时候你救过我一命,我始终记着那份大恩大德,但孟家和黄家不能通婚。’我问差啥呀,那小脚婆说那就别问了。你说怪不怪?”姚老美分析道:“兴许人家是不想把春子给你们,又怕辜负你当年的大恩。可能就这么简单,没啥可奇怪的!”老憨忽然说:“咱前院二哥家的香惠长的俏皮,人也灵活。”春心说:“那丫头好是好,可就是日本根儿不好。”老憨说:“管她是不是日本根儿呢,好就中呗!”春心说:“香惠身世复杂,我怕往后留罗滥哪!”姚老美说:“做夫妻讲究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你们还是先根问根问魁子是咋想的吧?”春心笑道:“老美说的在理儿,有工夫我就问他。”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红原公社,停在生猪收购站院内一面墙下。那墙上有白灰大字:“认真落实农业‘八字宪法’,誓夺农业大丰收!” 老憨弯腰细看那墙上的字,春心骂道:“你个睁眼瞎,不认识字瞎看啥?”老憨说:“我咋不认识呢,那个字是‘八’。”春心又骂了一句:“我看你才像个‘八’呢!快抬猪去。” 老憨招呼姚老美,一起把猪抬到了大秤上。 “架子猪,三等,四毛三一斤。”男收购员过了称,又高声报数,“一百四十九斤一两硬点儿。”然后给老憨一沓钱。老憨一张一张地数,姚老美笑话道:“数钱真慢,手好像掰不开镊子!”春心一生气就骂:“这辈子你也见不了大钱,瞧你那笨样,三天爬不到河沿的玩意儿,查个钱也没个撒楞劲儿,给我!”一把将钱夺过去,唰唰唰,唰唰唰,一会儿就点完了,对收购员笑笑:“正好,六十四块一毛二。” 春心数落老憨,姚老美憋不住笑。老憨牵着套绳往院外走,见大门柱根下有个东西亮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一枚硬币,快走两步,弯腰捡起硬币,喜滋滋地炫耀:“捡五分钱噢!”姚老美夸说:“老憨不愧名叫得财,真有财运。”春心揶揄道:“捡了五分钱就乐那样,要是捡十块钱还不得乐昏过去。”老憨吹吹硬币上的灰尘:“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五分也是财嘛,五分能买两匣洋火呢!”话未说完,已将硬币送进裤兜里。 从生猪收购站出来,春心和姚老美到供销社买了些生活日用品。老憨赶着马车,走到春风照相馆前,春心突然被那橱窗里的照片吸引住了。老憨催她:“走哇,别在那儿卖呆了。”春心一边招手一边叫道:“来,快来看,你看这是谁?”老憨把马车停下,和姚老美一同前去观看。 橱窗里陈列着几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放大的闺女头像最惹人注目。闺女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鸭蛋形圆脸白晳细嫩,两条黑黑的长辫自然垂落,特别是那一双杏仁样的大眼睛清亮有神,眼仁儿宛如两颗熟透的黑葡萄。 “这不是老艾家大闺女育梅嘛!”姚老美笑呵呵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你看人长得带劲,过家也是好手,要能说家来可挺好!”春心夸道:“这丫头真招人稀罕!可找到中意的人了,就选她了。”姚老美提醒道:“听说三姓师范学校恢复办学了,郑校长保送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穆逢辰,一个是艾育梅。这眼看就要去上学了,学成了是有工作的人。”老憨撇撇嘴:“真敢起这念头,纯粹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春心主意已定:“你别说那屁嗑,成不成只有问过才知道,赶明儿个我就找她姑艾淑君去。” 这时候,照相馆里的师傅出来问:“照相屋里请!”春心挤出笑容:“你这像照得真好,我们只是看看。”师傅皱皱眉头:“只是看看?不照相啊?”老憨忙摆手说:“不照,不照,我们怕把魂儿勾了去。”春心也摇头说:“不照,不照,怕把你那镜头照打了。” 三个人上了马车刚要离去,就听那师傅说:“怪事儿,不照相倒把这照片看了半天,真是屯老赶、山炮!” 上卷 第3章 寻仇 马车沿着原路回返,远远看见前边有两个背影。姚老美心想,看那挎帆布包男人的装扮是个当兵的,与扎短辫子的女子挨那么近想必是两口子。他催老憨把车赶快些,看看是不是熟人。“驾——”老憨晃了晃红缨鞭子,马车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赶路人,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了左侧,目光像被那二人牵住了似的。姚老美喊叫一声:“呦,是大林子!”待马车停下,他跳下车,一把拉住金书林,左看右看,“真不抗叨咕,真是你呀!你爹今天还说你快领媳妇回来了。”接着打量金书林身边的女子,金书林把爱人习英介绍给大家。寒暄过后,杜春心招呼上车,把这小两口一起捎回去。 日头西斜,老憨在南村口停下马车,要把马车直接送回二小队,其它人下了车,过了罗锅桥走向村里。金书林随口打听:“老姚叔,解放前咱屯有个姓刘的栽花屯长,他有个弟弟叫二晃,你有印象不?”姚老美说:“有印象有印象,长的魁实,走路一步三摇的,是个能嚎丧的家伙!”金书林问:“知道他下落吗?”姚老美说:“知道知道。1946年秋天闹头一悠土改,那恶霸屯长刘栽花见势不妙,搭马车出逃被人识破,到三道梁子遭举报,抓回来开大会审判,交棒子队拖进村西杂树林。从打刘栽花死后,他弟弟刘二晃再没回来过。去年我去靠山屯办事,在屯子里看见他了,腰也弯了,腿也瘸了,走路拐拐拉拉的。说是被他闺女家收养了,人不像以前那样嚎横了。咦?咋想起问这个人呢?”金书林敷衍道:“哦,忽然间想起我十二岁那年的事儿。没啥,就是打听打听。” 快到老神树旁的时候,姚老美冲树下的一帮人嚷嚷:“大林子回来啦!从南方领着媳妇回来啦!他都当上教导队什么教员啦!可出息啦!”魁梧英俊的金书林和朴素端庄的习英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姚老美又嚷道:“鬼子漏,鬼子漏,还不快把你大哥大嫂领回家去,你爹早都盼着呢!”“来啦来啦。”一声公鸭嗓音未落,鬼子漏已从人群中走出来,笑嘻嘻见过大哥大嫂,乐颠颠地给领路。 鬼子漏原本姓曹,因随娘改嫁从了养父的金姓。提起鬼子漏这个外号,倒是有些来头的。1945年8月22日,日本鬼子三百余人路经刘油房,有个军官打发汉奸裘荣和一个士兵进屯子,让刘大财主家做饭。刘家爷们看日寇大势已去,便大了胆子,用姆指粗的绳子活活把日本兵勒死。吓得裘小个子调头就跑,像个野鸡溜子,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半个时辰过后,日本鬼子端着枪,从西边向屯子逼来。长工老曹头把个铜锣敲得山响,大声吆喝:“日本鬼子来了,快往东沟子里撤呀!”全屯鸡飞狗跳,人们乱成了一窝蜂,纷纷从屯子东跑出来四散逃命。屯中自卫队奋力阻击,但最终还是顶不住了,从土炮台和土围墙撤下来。日本鬼子进屯后大肆烧杀,全屯半数房屋化为灰烬。 确定日寇真的撤了,逃出去的人这才敢返回屯里。老曹头的儿媳钱五铢在半道上看见自己男人中弹身亡,她瘫坐在地上哭嚎一阵,猛然想起孩子,急忙起身回了自家院子。眼前景象更是惨不忍睹:房子烧落了架,公爹烧死在草垛的灰烬里,婆婆趴在落地烟筒桥上被刺刀扎死了。她找不到儿子,急得团团转,大声呼喊:“狗剩——狗剩——” 叫了一阵子,忽然听到沉闷的叫妈声,仔细一听,声音是从落地烟筒里发出的。钱五铢找来绳子,从烟筒口顺下去,让狗剩把绳子绑在腰上,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把孩子弄上来。狗剩浑身蹭上了烟筒灰,小脸弄得确黑,钱五铢心疼地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原来,日本鬼子快进屯子时,老曹头跑回了自家院子,见找不到藏身之所,情急之下,扔下铜锣钻进了草垛里。老曹太太当时正在房后菜园里拔水萝卜,看见乡亲们纷纷逃命,便领着孙子慌忙跑回院子。她急中生智,蹬上烟筒桥,把狗剩顺进了落地烟筒里。有个日本鬼子端枪进院,见老太太从烟筒桥上趴着出溜下来,照后背就是一刺刀,扎了个前腔透后腔,然后往草垛里捅了好几刀。又一个日本鬼子一把火点着了草垛,把老曹头点了天灯。 日寇血洗刘油房,被杀九十七人,受伤十四人,劫后余生仅十六人。狗剩躲过一劫,从此多了一个“鬼子漏”的外号。钱五铢生活没了依靠,背着狗剩回了孟家窝棚,暂时落脚在娘家弟钱大算盘家。不久,经娘家弟从中串联,钱五铢改嫁给金四迷糊,鬼子漏成了金杨的养子,将曹守斋更名为金书斋。此后多年,一提起这一段往事,鬼子漏就说自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鬼子漏把大哥大嫂领进自家院门,公鸭嗓喊向院里:“爹,爹,快来看那,看谁回来啦!”金四迷糊闻声而出,站到大儿子面前,从头打量到脚,一时间竟然忘了说什么了。金书林高兴地拉过习英认公爹。习英大大方方叫了一声爹,金四迷糊爽快地应下,只觉得眼窝一热,用袖头抹了抹。 钱五铢和金书山走过来,金书林跟后妈打了招呼,抚摸弟弟的脑袋感慨道:“我第二次当兵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多,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金四迷糊补充道:“是啊,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他强调这句话,是用来提示父子分别太久了。 金书林回村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小屋里聚来不少亲邻,三娘麻脸婆、铁匠三伯金榆、小手老叔金柞,以及大伯金松的儿子金书承、三伯的儿子金书启都来了。 麻脸婆娘家姓任,小时候出疹子受风,脸上落下细小坑洼。她仔细打量朴素端庄的习英,啧啧夸说是个好媳妇,问金书林他俩是咋认识的,金书林笑了:“三娘啊,说来也巧!1952年2月我赴朝参战,1953年我是警卫战士班班长,期间部队安排我坐专列回沈阳,为首长接家属,在师部幼儿园认识了教养员习英。她小我三岁,我见她是个朴素善良的姑娘,心里很中意,面谈几次之后,就主动与她定下终身大事。”麻脸婆感慨道:“这就是缘分哪!谁和谁有缘,那月老早都配好啦!” 金书林与金书承一聊起当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我记得咱是1945年1月份一起偷跑去当兵,是在刘油坊附近的一座庙里找到八路军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就像是昨天一样。”金书承说:“部队首长一开始不要你,说你太瘦,只要我。我说不要弟弟我也不干了。后来首长们经过商量,终于把咱两个都留下。那时咱才十六岁。当年一起出去的,如今结局却不同,我转业回乡下,你留在了部队。”麻脸婆说:“各有各的命,人生八字造就。”金铁匠肤色灰黑,颧骨突出,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他平时把铁器活砸得铿锵有力,但说话不太连贯:“书,书承落咱乡下,也,也不糠,国,国家大办民兵,他,他就当上了民兵连长。他,会为人,在咱村很有威望。” 金书林转头看着像书生一样的金书启,问道:“书启呀,听说你下放了?”金书启嗯一声:“去年我媳妇遭遇车祸丧生,正赶上古城朝阳小学校黄了,我就主动申请下放回乡了。”金书林连连惋惜,金小手说:“大侄子,这些年你在外吃了不少苦,打过不少大仗吧?”金书林说:“苦是没少吃,可也锻炼人。仗没少打,打过土匪、国民党和美国佬,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拢共参加各种战斗四十多次,小功不算,立三等功就三次,还获得过东北解放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章、全国解放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说起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和荣誉,金书林如数家珍。金小手连连赞叹:“了不得,了不得,大林子是咱村的英雄噢!” 亲人们询问金书林当兵的那些事,他想起一段说一段,当说起在宁古塔差点让女人抢走这一奇事的时候,鬼子漏小眼睛忽地放出光来。“1947年7月,我随部队调防牡丹江,编入独立八师,在宁古塔集训。宁古塔那地方水土好,出美女。当地男人少,常出现外地男人到了那里被留下被抢走的事情,有这么一句话说得好,‘宁古塔,宁古塔,去一个回来俩。’我听到这民谣,也很害怕被抢去,可这样的事真就发生了。一天半夜,我正在站岗,忽然从黑暗中摸上来八九个女人,不由分说就要把我抬走,其他两个站岗的急忙喊叫,我们全班的战士闻声都来解救,把这群女人围住,不让她们得逞。那八九个女人见无法抬走我,只好放弃了。”鬼子漏嘻嘻笑道:“要是我就由他们抬去,有那么多女人还站啥岗打啥仗呢!”麻脸婆笑骂:“你小子,就对女人亲。”说得众人都笑了。 金书林又想起一件往事:“还有一回,我被一个农户家藏起来,差一点掉队!”鬼子漏嘻嘻逗趣:“还是和女人有关吧?是不是人家闺女相中你了?”金书林笑了:“让你猜着了!那是1948年11月,部队驻扎在蓟县西峰峪,我住在一户农家八九天。老乡家有个年轻闺女,每当她用不一样的眼神看我,我都有意回避。我清楚记得,12月4号我去送信回来,却不见部队踪影,一问,老乡说紧急调防走了。老乡要我到他家地窖帮拿一袋子土豆,没想到我刚下去窖口就被死死盖上了。我在一片漆黑中猛叫一阵,让他打开盖板,他不仅不开,还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要把闺女给我,我说不行,我决不能留下。但是我没办法上去,在里面干着急。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听见上面有排长的说话声,马上大声喊叫,说我在地窖里,排长和战友急忙打开盖板,把我弄上来。往院外走的时候,我看见那爷俩还站在房门前张望呢!”鬼子漏叨咕:“你有女人缘,到哪都招风,不像我,不受女人待见。”听他说这话,众人又嘲哄一番。 让金书林难以释怀当年被歹人刘二晃祸害时记下的仇恨。当他打算携带新婚妻子回乡省亲的时候,压在心底多年的寻仇念头又冒了出来,而且这念头越来越强烈。 住了两个晚上,他把手枪翻出来,连同枪套斜跨在腰右侧。扎腰带时,习英狐疑地问:“回家探亲你咋还把手枪带回来了呢?”金书林搪塞道:“一会儿去大甸子放几枪,让我兄弟开开眼。”鬼子漏好奇地凑上来,操着公鸭嗓问:“大哥,这是啥手枪?”金书林说:“这是54手枪,也叫黑星,一次装八发子弹,射程五十米。”小山子用手摸摸枪套,问大哥枪里有子弹么,金书林告诉弟弟还有四颗。金四迷糊也凑过来,嘱咐他们小心别走火。 当金书林领着两个弟弟出了家门时,并没有奔向村东北三五里的大甸子,而是奔向了中心街。鬼子漏见方向不对,公鸭嗓提醒道:“大哥,走错了,大甸子在东北。”金书林说:“没错,咱往西南走,去靠山屯。”鬼子漏问:“去那儿做啥?”金书林说:“寻刘二晃,报仇。” 那是金书林十二岁那年,父亲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出劳工,给日本鬼子修圆山子机场,他跟着去打杂,住工棚长达半年时间。劳工艾大眼儿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非常恶毒的工头刘二晃,被扔进了日本鬼子的狗圈,若不是有个汉奸认识他,及时向日本鬼子求情,他差一点就惨死在狼狗窝里。到了暑天,工棚闷热,大林子睡觉光着屁股。刘二晃进工棚探头看时,偏巧赶上大林子放出难闻串屁,就掏出个锥子恶狠狠地向孩子屁股扎去,疼得大林子嗷嗷嚎叫,把劳工们都惊醒了。父亲顶撞刘二晃,被扯出工棚一顿暴打,一时疯癫,连衣服都不知道穿,被工友送回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神智才恢复正常。金四迷糊的外号,就是那时村民送给父亲的。当时,大林子把刘二晃的样貌牢牢记在心底,他暗暗发誓,待有朝一日,若有能力一定报仇。 学说了这一段经过,金书林拍拍枪套说:“现在,我长大成人了,而且有了本事了。趁着这次回来探亲,我打算找到那个恶人算算旧账。”鬼子漏一听,来了精神,问咋收拾他,金书林狠狠地说:“一枪把他打残。”小山子听了浑身一抖,上了罗锅桥时,故意停下来犯难:“距离靠山屯十里太远,我不想去了。”鬼子漏说:“弟你还小,不去就不去,我们说不上寻啥时候,也说不上能不能寻到。”又嘱咐道,“记住,回家不兴乱说,免得爹担心。”小山子点头应下,转身飞快跑下罗锅桥。 靠山屯就在卧佛岭东山脚下,金书林和鬼子漏一路寻到了屯里,打听到刘二晃还在,他闺女家就在村东小学校后院。小学校已经放假,从空旷的土操场上走来一个拄棍的瘸子。那人头发蓬乱,行走缓慢且一步三摇的。 鬼子漏压低公鸭嗓:“是他不?”金书林十分肯定地说:“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上前拦住去路,厉声喝道,“站住!”刘二晃已经到了房山头,猛然间听见一声断喝身子不由一颤,停下脚步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挡在他面前的人。 “知道我是谁吗?”金书林的问话声透着一股子杀气。 刘二晃不说话,只是机械地摇摇头。 “当年修圆山子机场,你用锥子狠狠扎过一个孩子的屁股,这事儿不会忘了吧?” 刘二晃仍然不作答,又机械地摇摇头。 “你好好看看,我就是当年被你害惨的那个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是来向你寻仇来了!”刘二晃身子忽然猛烈地摇了一下,木棍从手里失脱,人向左边倾斜时撞到房山墙,蹭落一片尘灰。“此仇不报非君子。”鬼子漏的公鸭嗓提醒道,“大哥少跟他废话,赶紧下手。” 金书林刚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胳膊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回头一看竟是父亲,他知道一定是小山子跑回去告了密。他盯着瘫在地上的刘二晃,一边扭动一边喊叫:“爹,别拦我,我要报仇!” “你昏了头了?毙了他是要偿命的!” “等这一天已经十几年了!我要把他打残!” “儿呀,这是犯傻呀!为他犯大错不值当呀?” 金书林仰起脸,痛苦地喃喃:“我心不甘哪!”金四迷糊死死地抱着他,训斥道:“有啥不甘的?你看他瘸成这样,就当是天老爷替咱把仇报了!为这么一个损兽做傻事值得吗?难道你用性命换来的前程都不要了?你是经过革命锻炼的,怎么这点儿觉悟都没有呢?你真要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后悔都来不及。从现在起,你必须彻底打消报仇的念头,赶紧领着媳妇回广东去,别回来给我惹事!”见金书林不再执拗,金四迷糊冲着惊恐万分的刘二晃吼道:“滚!快滚!”刘二晃哆哆嗦嗦抓了木棍子,支撑起身子,移动着颤抖的腿脚离去,只是那背影晃得更厉害了。 从靠山屯回来,金四迷糊把儿子们领进了村西南蒿草丛生的葫芦沟西帮,凭着记忆搜寻一阵,指点着前面一片荒甸对金书林说.:“大概就是那儿,那暂住着七八家,拢共好几十口人。咱金家有三间泥草房、一个下屋、一个大柴草垛,院落挺大的。可惜,‘9·18’事变第二年入冬,都让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你妈抱着你逃跑时死在了倒栽柳下。”鬼子漏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愤慨道:“这日本鬼子真是太可恨了!想当年,若不是我奶奶把我放进落地烟筒里,我也兴许早没命了。” 金书林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棵老柳立在葫芦沟东头的荒野之中,垂下的绿丝绦在微微摇曳。爷几个来到老柳下,金四迷糊指着一处荒芜的土丘说:“还记得吧?你妈就埋在这里。”金书林深深跪下去,泪眼蒙蒙地念叨:“妈,儿来看你了!”说着双膝跪下向坟包叩头。金书山也在大哥旁边跪下:“大妈,我也给你磕头。” 磕完三个头,金书林起身把手枪举过头顶,朝天鸣放了三枪。枪声在沟塘里回荡的时候,坟茔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只如狗样大的狐狸在草棵子里向远处奔跑。 小山子一边指着一边惊叫:“狐狸!火狐狸!”顺声望去,只见火红的狐狸在右前方荒草丛里奔逃,仿佛窜过一团火,跑了一段竟然停下来,回头向枪声响起的方向张望。 “大哥让我放一枪。”不等金书林允许,鬼子漏夺过手枪向狐狸瞄准,小山子手疾眼快,猛的抬高了鬼子漏拿枪的手腕。扳机扣响的一刹那,鬼子漏朝天放了一声空枪,再想瞄准的时候,狐狸已消失在草丛之中。 鬼子漏非常懊恼:“我都描准准的了,你抬我手腕儿干啥?可坏了我的好事!”小山子却笑了:“二哥,你别生气,我想放它一条生路。”金四迷糊说:“就是,狐狸是有灵性的,别轻易杀它。你放了一枪,过过瘾就得了。”说完,把手枪从鬼子漏手里拿回来交还给金书林。 上卷 第4章 犯邪魔的女人 长青村里发生了一桩奇事,杜春桂正在大门街上裂着怀疯耍,她男人黄得贡咋劝都不听。一群小嘎子们跟在后面呜嗷起哄,黄得贡轰也轰不散。 黄老秋正坐在老宅门口叼着烟袋过瘾,那烟袋铜锅铜嘴儿,乌木烟管尺来长,烟管缀着个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烟先从鼻子里冒出来,移开烟嘴儿仰头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看着几个小圆圈圈如云缕般飘游开来,脸上便露出惬意的笑。忽然听到一声:“哎妈呀,可了不得了,出怪事啦!”抬头看时,闻大呱嗒已经风风火火跑进了院子,脚下带起一股烟尘,歪头骂道:“你看你,哪有个稳当劲儿!走道忙三叠四带小跑,就像有小鬼儿追你似的!” 这大呱嗒大名闻景凤,是大裤裆闻兴的大闺女,长得人高马大,肩宽腿壮腰圆,极富弹性的皮肤像充足了气一般,挺胸脯上两处凸起,活像衣服里藏了两只活泼的大白兔。她平时嘴尖舌快针扎火燎的,是个通风报信的快手,大凡知道村里发生点啥新鲜事,经她那粗大的嗓门一传播,不消半日全村就全知道了。 老憨和春心回家,炕沿还没坐热乎,闻声都从老宅敞开的门口里出来。春心逗笑道:“呦,你这蝎厉打掌的,说吧,又有啥新鲜事儿啦?”闻大呱嗒喘着粗气,比比划划地说:“哎妈呀,为给你们报信,跑我一裤兜子汗。那老长在大门街上耍呢,这人可算没救啦!”老憨说:“你可真能咧玄,老长耍啥呢?”闻大呱嗒说:“我真不扒瞎,不信你们去看哪!老长犯魔怔病了,都不知羞丑啦!” 闻听此言,春心大吃一惊:“这老长啊,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咋放好日子不过呢!这是唱的哪一出哇!一心扑奔我来,我却没照顾好她,这要作出三长两短,我咋向死去的爹娘交待啊!”黄老秋立在房门口,对着烟嘴儿噗地一吹,烟灰从烟袋锅里弹起,划出一道弧线散落到地上。他把烟锅往跷起一只脚的鞋底上一磕,把烟杆别在腰里,大声提醒:“别叨咕啦,赶紧去看看吧。” 杜春桂因一副大长脸得外号老长,解放后不久杜神汉过世,互助组时杜赫氏也撒手人寰,她和黄得贡便扑奔大姐,拖家带口从上江来到孟家窝棚。 二伏已过,生产队用马车把小麦捆子拉回到场院码成圆形大垛,六七个高高的圆垛如同小山一样,等立秋过后打场脱粒。杜春桂扬拔个大长脸,往南村口奔走,黄得贡紧紧追赶,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呜嗷起哄,她的两个孩子大驴老驴缀在后尾哭叫。她一路奔到二小队场院上,也不管麦垛扎不扎人,竟然嘻嘻哈哈地在麦垛间的空隙穿梭。黄得贡满面愁容,不停地轰赶紧随其后的一群小嘎子们。 人们闻讯纷纷赶来看热闹,唯恐落下这有趣儿的一幕。二禄见杜春桂从麦垛空隙里钻出来,盯着她裂开的衣服说:“哎呀呀,这是干啥呀?你看这身上这点东西都抖擞出来啦!”春心、老憨、黄老秋一帮人急急赶来,闻大呱嗒针扎火燎地嚷道:“哎妈呀,婶子呀,你二大伯子咋那样呢,眼睛像个线蚂贴似的叮上啦!”春心使劲把二禄推向旁边:“去,去,去,上一边去!”黄得贡一脸无奈地说:“大姐你可来了,老长她魔魔怔怔,这可咋整啊?”二禄拉住黄得贡说道:“得贡啊,不是我当哥的说你呀,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咋连个老婆也管不了呢?就放任她这么耍,知不知道砢碜哪?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啦!”黄得贡叹息一声说:“我都上死火了,这事儿搁谁身上不闹心啊!管?我倒是想管,我管得了嘛!”春心质问:“你是不是给我妹妹啥气受了,不然咋这样呢?”黄得贡说:“大姐呀,我还敢给她气受?她不给我气受就不错了。她身上有邪骨头,动不动就犯了邪劲。她整天说有啥附体,让她接神。我可信不实,就没答应,然后她就开作。” 黄士魁闻讯赶来,母亲让他跟老姨夫一起把老姨拉回去。杜春桂刚被扭住胳膊,就使劲儿挣脱开:“别碰我,我是胡天玲!”春心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啥天灵地灵的,看把你疯的。老长啊,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真是病得不轻啊!”询问胡天玲是怎回事儿,黄得贡向众人学说:“前几日的一个半夜,她夜游出去了,我随后一直撵到村西南葫芦沟,才把她拉扯回来。她说,是个白发老太太把她领走的,那白发老太太说老长是胡天玲。她听见我呼喊她的声音,那白发老太太就不见了。你们说,她多能霞扯。” 对老长的这一说法,村民将信将疑。有人说那是让啥给麻搭了,有人说那是梦游,也有人说是她凭空捏造瞪眼说瞎话的。 “老长啊老长,快清醒吧!你可别胡说了,听话,快跟姐回去!”可无论咋劝,妹妹就是不听,春心急得直掉眼泪:“好端端的咋得了这么个怪病,魔魔怔怔,神神叨叨,这可咋整?”黄老秋说:“上江老杜家是在旗的,那杜神汉就好这样。这么耍下去哪是个曲子呀!既然老长说自己能看病,那就依了她吧。也别管是啥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黄得贡摇头叹气:“只恐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经过众人劝说,黄得贡只好妥协,跑到媳妇面前大声说:“老长啊,你别作了,你想咋着就咋着,只要你不疯耍就中。我不管你是老爷神、娘娘神,也不管你是胡黄白柳灰,要真能给人看病我都依你。”一听这话,杜春桂像从噩梦中突然醒过来一般,竟羞答答地把裂开的衣服护住,放开撩叉子腿,往村里跑去。一群小嘎子们随后呜嗷一声散了,黄得贡领着两个儿子,也脚步急急地离开了场院。 看杜春桂又换做好人,老憨非常惊讶:“嗨,一答应老长请神看病立马不耍了,真是怪哩!”姚老美却疑惑:“你说她能不能是装的呀?”老憨笑道:“谁没病装这个,连脸面都不要了。来来,老姚你装一个我看看?”姚老美一呲牙,摇摇头:“我没那邪骨头,我可装不出来。”随口编出一套词儿来,一边离开一边高声浪唱: 说老长,道老长,老长真是太荒唐,犯起病来就发狂。 听了一会儿,老憨呵呵笑了:“这死老美,一说顺口溜就来了章程。正经的没有,屁嗑倒挺多!” 没过几日,又发生一桩奇事,杜春心做梦里魇着了。 葫芦沟倒栽柳坟地后边有座无主坟,因多年无人照看,坟地荒草丛生。透过野草荒蒿,能看见坟前的大洞。老憨在沟帮子用镰刀打青草,忽然看见从那孤坟洞中溜出一个狐狸。只见它尖嘴大耳,长身短腿,棕红的身体拖着一条白尖大长尾。老憨觉得稀奇,大步奔它去时,那狐狸掉腚放出一股臭气,然后向远处窜去。老憨凑到坟前仔细往洞口察看,发现有两只幼崽,便掏出来抱在怀里。 回来的路上碰见公冶山,他让老憨把狐狸崽子放了,老憨却不肯。公冶山摸着下巴上那一缕灰白的山羊胡须说:“那大狐狸肯定是他们的妈,要不见自己孩子多着急呀,你别把它一家拆散了。”老憨往脑后梗了梗脖子,那富贵包又凸起了:“我好容易抱回来的,哪能说放就放,我不祸害狐狸崽,抱回家养着,给孩子玩。”公冶山说,这东西是有门道的,可别招惹瞎猫豆杵子,更不该随便往家整,要真给你个眼罩戴看你咋整!”老憨不听那套邪,把两只幼崽抱回来了。跟家里人说起公冶山的劝说,黄老秋也说:“半仙儿提醒的对呢,真不该往家整。” 老憨在外屋地北墙根儿放了个大筐,几个小儿女围着筐看稀罕,黄士魁收工回来好奇地问:“你们看什么呢?”小香柳抢先说:“狐狸崽子,两个呢!”探头去看,果然是小动物,绒嘟嘟的在草窝里乱窜。“谁弄的?从哪弄的?”春心忙着午饭,往围嘴儿上擦擦手说:“你爹,上午从葫芦沟弄的,看这俩崽子招人稀罕,就抱回来给孩子们玩儿。” 这天晚上,人们在秦家西屋听张铁嘴儿绘声绘色地讲聊斋,一段白狐报恩的故事离奇曲折,把人们带入了神狐灵怪的世界。故事讲完好半天,人们才醒过神儿来。“我也要小翠,我也要狐仙……”张嘎咕的嚷嚷声,把人们逗乐了。 听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狐仙的种种传闻,姚老美说:“我今天在老神树下真看见狐狸崽了,老憨抱回来的,是两个,都绒嘟嘟的。”贾大胆不信,大家却好奇,于是都来老宅观看。 此时已是小半夜,杜春心在老宅东屋南炕炕稍已经睡熟了。老憨举着洋油灯,引着张铁嘴儿、贾大胆、杜春桂、黄得贡等人到外屋看筐里的狐狸崽。人们正在围观闲聊,忽然听见屋里有抽泣声,赶紧过东屋来看状况。春心依然闭目合眼地睡着,非常痛苦地哽叽着,原来是做梦魇着了。 老憨一边捅咕春心,一边轻声叫道:“哎,咋啦,快醒醒!”春心人虽然苏醒了,意识还在梦里,忽地一下腾起身,用两只手死死卡住老憨的脖子,变了声调恶狠狠地吵嚷:“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你要把我孩子弄死,我就不让你得好。”叫声把三旺、四亮和香柳都惊醒了,坐起来愣眉愣眼地看着母亲。老憨被掐得呼吸困难,抓住春心的手腕子想极力去分开,却一时无法挣脱。见此情景,众人无不惊愕,上来一起把春心拽开。老憨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想到抱回的狐狸崽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跪地求饶:“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从哪里弄的就送回哪里,保证连根毛都不伤。” 春心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急忙寻看一眼睡在炕梢的小根儿,连连说:“我刚才这是咋了?是不是掐你脖子了?你跪那儿干啥呀?”老憨愣眉愣眼地看了一会儿春心,用手捂住胸口:“妈呀!吓死我了!”杜春桂问姐是咋了,春心说:“我睡懵瞪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荒郊野外,风吹草动的。有一个穿金红色衣服的女人,把我小根儿给抱走了。我追呀,追呀,追得那个辛苦呦,可算是追上了,可是那个女的要把小根儿弄死,我就苦苦哀求,可怎么也说不出话,好像哑巴了。后来,我好像回家了,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呢!我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脖子掐住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我掐的是老憨。” 黄士魁听见东屋有事发生,赶紧从西屋跑过来察看,黄士清随后也跟了过来:“咋啦,咋啦?”黄得贡说:“你妈做梦魇着了。”杜春桂神神叨叨地说:“这是仙家给你们眼罩戴了。”黄老秋也从前院走回来,见此情形,忙说:“这都是老憨惹的祸,快麻溜把狐狸崽子送回去吧!”老憨央求众人:“看谁能帮我,把那俩崽子给送回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出头。这时有人在外屋应了一声:“没啥好怕的,我跟魁子俩去送。”说话的是住在西院的贾大胆。贾大胆儿身材魁梧,脸膛赤红,配上浓眉大眼阔口厚唇,活像一个出土复活的兵俑。他和黄士魁一人抱一只,出了老宅院。老憨追出来嘱咐:“是葫芦沟倒栽柳后面的坟,可别送差了,若是送差了,仙家又该怪罪啦!”茫茫夜色之中传来贾大胆回应:“四叔,你就放心吧。”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越往野外走,黄士魁心里越发毛。到了倒栽柳下,黄士魁心跳突突,腿肚子打摽,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大胆呀,你害怕不害怕?” “怕啥,鬼怕恶人。”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呀?” “人死一摊泥,啥妖劲儿都没有。” “白天到这儿看到坟头我都绕着走。” “你要害怕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送过去。” 贾大胆从黄士魁手里接过另一只狐狸崽子,跑动的脚步砸在地上嗵嗵作响。跑到倒栽柳后面,看见那无主坟上的蒿草隆起阴森森的黑影,仿佛有一股阴风掠过脑后,不禁打个寒噤。他硬着头皮,往坟前移动脚步,突然一条狐狸黑影从眼前蹿过,吓得他差点儿折个跟斗,急忙把狐狸崽子往那坟前一丢,撒腿就往回跑。 “魁子,你在吗?”贾大胆呼哧带喘地招呼。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大胆你回来啦?”柳树下站起个黑影。 “完成任务了,走,咱往回跑吧!” 黄士魁跟在贾大胆身后,疾步如飞,唯恐被他甩下。当他俩呼哧带喘跑回老宅时,众人还没散呢。 老憨问:“送到地方了?”贾大胆一边喘粗气一边点头说:“四叔,你放心,我放那坟前了。”黄得贡看看贾大胆,又看看黄士魁,问道:“你俩咋满头是汗呢?”贾大胆说:“魁子害怕,我是领着他跑回来的,跑急了能不出汗嘛!” 这件奇事迅速传开,说春梦道行深显了灵,差点儿把老憨掐背气等等,传得神乎其神。 上卷 第5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秦家院子在大队部西南角,正房大三间土坯草房,房屋举架比较高,院落也够局势,古旧的花格窗透出几分气派。相比之下,前门房子举架有些矮,伸手几乎能够到房檐子。房草很薄,房西梢头被风掀开了几处,用石片压着。麻雀在房檐下做了窝,叽叽喳喳叫个不休。窗台下的墙皮有几片脱落,因没有及时修补而显得斑驳不堪。房山墙体有些往东悠,还稳稳当当地支撑着来自房顶的压力。园子西南角原是一个土炮台,如今早已不见了当年威严耸立的气度,只有坍塌的土墙还残存着高高的土坎,掩映在几棵柳毛子树下,见证着岁月的沧桑。 杜春心平日里和艾淑君时有来往,打上育梅主意后总想把话说开,便踏着明媚的阳光来到了秦家。走到前门房子东山墙胡同口时,正巧与出来倒水的艾育梅打了一个照面。 仔细打量这俊俏的姑娘,觉得比橱窗里的美照鲜活,白嫩嫩的鸭蛋脸,水汪汪的杏仁眼,黑亮亮的长辫子,似乎有说不尽的朴素自然的美,越是端详就越是喜欢。 “婶子来了?”艾育梅微低额头打了声招呼,脸色绯红,把脸盆里的水泼向篱笆墙根。春心唉唉应答,随口一问:“听说你要去古城读师范了?”艾育梅说:“嗯,是郑校长保送我去的,婶子屋里坐吧?”春心问:“你姑在家没?”艾育梅目光投向后院:“她在姑奶家串门儿呢。” 春心转身去了后院秦家,进东屋坐炕头,摸摸只顾自己玩耍的小小子后脑勺,随口夸说:“这小北京,让他姑奶伺候的白白净净的。他姑奶是大善人,养了老艾家老少三口,可是功劳不小哦!”妖叨婆坐在炕里叼着长杆烟袋,紧啯着烟嘴儿吧嗒两口,忙接了一句:“呦——啥功劳不功劳的,都是自个儿实在亲人,有难处能看着不管嘛!” 这秦老成老婆的吆叨是出了名的,无论跟谁对话,那理儿似乎都在她这头。 春心夸起妖叨婆来:“哎呀,他姑奶还这么有精神头!你这脸面还这么受端详,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儿。”妖叨婆说:“呦——不行了,现在老目咔哧眼,越来越抽抽儿了。”春心说:“我从打到了咱村,就和淑君对脾气,没事儿就想凑在一起唠嗑儿。”接着就把话题往育梅身上引,“刚才来时在前门房子胡同口看见育梅了,这闺女出息了,长的俊哪!”妖叨婆把玉石嘴儿从口中拿开,拧着来一句:“长的好当啥,那能当饭哪?” 艾淑君闲唠起哥哥的家事来:“我哥比我嫂子大四岁,他俩的婚姻是我爹包办的。成家那年,我哥刚二十岁,瞪两眼不愿意同房,直到两年后我爹去世,因害怕才从爹的屋子里跑回自个儿的屋里睡。转年,我嫂子就生下育梅,二年后又生个女孩儿,没过百天就毙咕了。”妖叨婆又拧着来一句:“多谁都不嫌多,少谁都不嫌少。” 艾淑君继续唠嗑:“土改那会,我哥我嫂都参加了农会,跟随工作队舒宏队长闹革命。我姑担心前后两趟房子不保,经我哥给出招,我姑及时把前门房子给了我哥和我们两家,这才保住了正房。我姑常夸说,还是大眼珠子头脑够用,算是替我做了件好事。当时浮财被起个溜溜空,家里人晚上枕着木头轱辘睡蒲草,可仅仅过了四五年,被分的这些家就又翻烧了。”妖叨婆又吧嗒一口长杆烟袋嘴儿,叨叨咕咕:“龙还是龙、熊还是熊,能一时翻身,不能一世翻烧。”艾淑君提醒说:“姑哇,这话只在自家说说、对外可不敢张杨啊!”妖叨婆一吐舌头住了声。 艾淑君接着闲说话:“土改期间征兵,金家大林子把我哥串联活心了,非要去当兵不可,铁嘴儿说上前线是有生命危险的,你得好好考虑清楚。”妖叨婆忍不住插话:“我说,大眼珠子,好铁不捻钉,好人不当兵,你决意要去,我不拦挡你,你自个做主吧!”艾淑君继续说:“我哥要求参军,舒宏队长说上边有政策,独生子不让去,我哥就软磨硬泡,咉咯了半天,舒宏征求我嫂子意见,看家属不反对,只好勉强答应。临出发时,村里人欢送,我嫂子抱着育梅,含着眼泪一直送到罗锅桥上。从那以后好几年,我们都在为我哥提心吊胆。我哥一走,我嫂子可英妖了,自己领孩子过日子,一个人精心侍弄按政策分的两垧包耕地,有时人手不够,就与别人换工。夜晚上民校快班参加扫盲,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还成了咱孟家窝棚唯一的女党员。大冬天有时去区里开会,当天晚上回不来,就事先包一些混合面菜馅饺子,放在隔屋里冻上,让育梅到饭顿煮了吃。我劝说嫂子别硬撑了,别累坏了身体。嫂子说,你哥是公家人,我在家不能给他扯后腿,更不能给他丢脸抹黑。我哥当兵三年多不给家来信,后来听说他到了北京卫戍区。原来,有一回抬炮弹箱子手未抓牢,箱子落下来砸伤了脚,被送到绥芬河养伤,伤养好后跟随部队去了首都。知道了我哥的确切下落,我嫂子和几家军属查伙去探亲,带着干粮背着育梅就上了路。在北京住了将近一个月,白天,育梅由当兵的背着,游天安门、万寿山、葡萄园。晚上,我嫂子和我哥唠嗑,房间门口一边一个站岗的。我嫂子回村九个月后,生下了小黑牛,因为在京城怀的,所以我们也叫他‘念京’。”听到这儿,妖叨婆又拧着重复一句:“生谁都不嫌多,死谁都不嫌少。” 春心听得认真,让艾淑君接着讲。“我哥转业到地方,村民推选他当上村长,和三喜子搭班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家里照顾得很少。入初级社时,我哥第一个带头,将板仓里的麦子全部买掉,买了一匹马牵去入了社。育花生下时正是农忙时节,我嫂子坐月子心里着急,未满月就下地生产劳动。从此落下毛病,气脉不够用,离老远都能听见喘粗气的声音。可我哥仍一心忙着工作,对我嫂子缺少体谅和照顾。育梅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只上到半劲儿,便缀学在家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干一些屋里的活儿。冬天大雪咆天,我嫂子的病犯得邪乎,胖肿、上不来气儿。倚靠着被子,让育梅给捶后背、撸小腿。到冬月已经不能起炕了。这时我哥接到通知,让速到三姓县委党训班参加培训,他将棺材抬出来放到院子里,一狠心就走进大烟泡。我哥走了不几天,就到了腊月十五晚上,可怜我嫂子嘱咐完育梅照顾好弟弟妹妹,喝了一碗育梅给熬的苞米粉子汤,让育梅把装老衣服也放在她身边。熬倒半夜,育梅听见我嫂子倒气儿,光脚丫子下地,站在头直前连声喊几声,见母亲不应,嗷一声闯到我们西屋,说我妈不行了,我和铁嘴儿急忙过东屋,手忙脚乱地给我嫂子穿衣服。刚穿完,我嫂子就咽了气……” 妖叨婆说:“那时赶上雪大,出完灵也无法下葬,用牛爬犁拉到葫芦沟,浮丘在雪窝子里。当时大眼珠子上老火了,听他唉声叹气,我就说,你这辈子可算完了,你是耗子掉面缸啊!他问我咋讲啊,我说你熬吧,熬到白毛吧!他窝囊了几天,害了一场大病,被铁嘴儿送到三道梁子治疗。病好后,张罗着要将黑牛送人,我就领来伺候,后来小育花也赖在我这儿。”艾淑君说:“我哥从粮管所被下派到小孤山屯工作,从此很少回家照看闺女。育梅自己雇人挑水,自己抱磨杆碾米。到种菜地时我们帮着种,秋收时我哥仍不回来,育梅就半袋子半袋子往家扛。” “哦,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春心感慨一声,又问道,“育梅她爹娶了刁寡妇,把家成在了小孤山屯,不是回来把育梅和育花接去了么,咋回来了呢?”妖叨婆插话说:“咳,天下后娘有几个是善茬子!”艾淑君说:“在那总受后娘的气,做饭时不小心弄打了陶盆,那刁婆子就说她是竟意儿的,遭到一顿毒打,育梅就背着育花回来了。我一听后婆娘给侄女气受,要去找那姓刁的说道说道,我姑说为了你哥能过舒心日子忍了吧!后来我哥又回来接了一次,育梅说啥也不去。夏天好过,一到冬天就难熬了。饭做好了,姐俩围着灶坑门脸儿吃饭。后来郑校长来了,劝说育梅跳级上学,还给她开小灶把耽误的课业补上了。育梅过日子是个把家虎儿,一个错钱也不花。她利用假期和闲暇时间到生产作业区干活,通过勤工俭学,这才勉强读完了高小。” 春心有意夸说起魁子来:“要说这些年,老憨真没另眼看待魁子,为啥?那是魁子他懂事儿,根本就不跟养父生分。那年小学校要开学了,我给魁子缝了个书包。老憨把魁子叫到身边,问他是想姓梁还是想姓黄,魁子可有心劲儿了,说我就姓黄。当时找公冶山给魁子起大号,半仙儿说,起名儿很简单,叫黄士魁吧!他提醒我要三思,说给魁子改姓可是有反当初的契约呀!最好别改。我回家根问了魁子,魁子坚持姓黄。”艾淑君分析道:“别看魁子当时人小,可心眼儿挺多。如果主张姓梁,是怕老憨不高兴;如果他姓梁爹姓黄,又怕同学们会拿他取笑。”春心说:“其实魁子上学时学习成绩挺好,因家穷书没念成,上高小到四年就不念了。他棵勤快了,跟老憨一起编炕席、编茓子、编筐篓,换钱贴补家用。十六岁下地干活,顶个整劳力使。那年割小麦时,他心里着急怕落下,镰刀割了小腿肚子,包扎上继续干。后来伤口都熬腐了还挺着呢!这几年,他也没少上外面出苦力,如果不是他往家抓挠,拉的饥荒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呢!去年秋冬,魁子上三姓城东山打苕条,住在县城老一百附近工农旅店里,那是个破旧木头房子,虽说条件不好,但住店便宜。每天往来东山起早贪黑,不管刮风下雪从不耽误工。每趟用扁担挑,一挑十二梱,一出十里地。到市场一捆卖三毛,去一块旅店费和六毛饭费,一天挣两块钱。干一个多月,手头积攒下七八十元。打完苕条,找朝阳社他包卫东姐夫帮着联系,又到东山石灰窑场出苦力。从采石、装窑、点火、出窑,魁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他肯动脑子,会使巧劲儿,还能眼见行事,学装窑时那师傅可得意他了……” 妖叨婆听出了春心的心思:“呦——老憨家的怕是相中了育梅吧?”春心笑了:“她姑奶呀,我相中当啥,魁子初小毕业就干活,育梅保送读师范,就怕不配!”艾淑君也说:“我看倒是挺般配的,育梅虽然上师范学校读书,可她还是得回乡下当老师。”春心说:“不瞒你们,咱是怕育梅看不上魁子呢!”妖叨婆提醒说:“呦呦,育梅上学得三年呢,能等嘛?”春心打个哏:“不是简师一年吗?”艾淑君说:“一开始郑校长考虑家庭条件,给育梅报的是简师,后来育梅看穆逢辰念初师,她让郑校长给改了志愿。”妖叨婆又提醒说:“呦呦,你可得想好喽,别到时候出差子。”春心说:“魁子才顶十九,等三年也不算大。” 艾淑君也想成全这门亲事,便以征求的口吻说:“要不咱都先透透话?”这正合春心的意愿,忙说:“行。”临走时要了艾育梅的生日时辰。 吃过晚饭,黄士魁点亮了老宅西屋门旁墙窝子里的洋油灯。朦胧的光线里,他在炕沿坐了片刻,忽然从箱子里翻出红布契约,轻轻抚摸着陷入沉思。 这契约承载着上江亲人的期望和思念,每一次拿出来看,都会勾起黄士魁内心的困惑。虽然记忆中的故乡是模糊的,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寄养儿,尤其是头脑中浮现出那五间大瓦房的影子,耳畔回荡起那群鸽子嗡嗡嗡的哨音,内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刘家堡子和孟家窝棚相距上千里,两地都有割舍不断的牵挂。如果自己张罗回上江,能不能伤母亲的心呢?能不能引起养父的不满呢?如果自己不张罗回上江,能对得起老家的亲人吗?母亲如果按时履行契约,早在他十四岁时就母子分离了;母亲不履行契约,是不是就意味着背弃信义呢? 春心往大锅里送完碗筷,见西屋油灯亮着,便凑到屋门口。油灯朦胧的光线笼罩着魁子小分头下棱角分明的刀削脸,她觉得魁子的容貌就像是从青锁脸上扒下来的一样。见他看着契约,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她进西屋坐魁子旁边,慢声拉语地说:“魁子,这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长成大人了。这过子单,是我跟上江你爷订的,按说人应该复前言,不能办秃噜扣儿的事儿。可我也犯难呢!说实话,我是真舍不得你走。”说着,用衣袖擦试眼角溢出的泪水。黄士魁安慰母亲:“妈,你别担心,你若舍不得,我就不走。”春心直视儿子的眼睛,根问:“如果不走,那就应该订婚了,你是咋想的呀?”黄士魁说:“我还小呢,还没往这上想呢,等两年赶趟。”说着,凑到墙窝子跟前,用针拨了拨灯捻,屋子立刻亮了许多。 春心猜儿子是有意推脱,便说:“妈给你踅摸了一个闺女。”黄士魁猜问:“不会是前院的香惠吧?”春心说:“香惠好是好,可就是根儿不好。” 香惠是个战后遗孤,本名荒井香惠子,是黄老秋从葫芦沟边捡来的。那暂,黄老秋领着二禄和老憨两家投奔孟家窝棚,住三喜子家。他和二禄家住东屋,三喜子住西屋,老憨家住西下屋。为了谋生,黄老秋到小孤山开拓团四部落的荒井家打短工,荒井一丸和其它青壮男子都应征到前线参战去了,部落只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那年农历七月初的一天,他正赶着犁杖趟地,忽然听到一阵轰鸣声,打眼罩仰头一看,一架飞机正在盘旋。他怕这飞机是来轰炸的,急忙扔下犁杖跑了。 第二天,开拓团各部落硝烟漫漫爆炸声声,留守在老弱病残和妇女们收拾行装套上马车仓皇出逃,取道向吉祥县方向撤退。有飞机在低空盘旋,时而向地面扫射。几个妇女和孩子赶紧爬下马车,下了大道,四处逃散,在杂树丛和野地里穿行和躲藏。 极不平静的一夜终于隐退了。天刚蒙蒙亮,黄老秋就爬起来,叫上二禄老憨,去小孤山捡洋落。当走到葫芦沟南沿儿,他们发现沟塘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尸体,忽然看见一个受伤的妇女悲伤地叨咕着什么,竟然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慢慢摁进水里,黄老秋急忙跑过去,一把推开绝望的妇女,把在水中挣扎的小女孩一把拽了出来。二禄和老憨过来帮着空水,弄了半天,小女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妇女已经投进了沟塘水里。黄老秋认识那妇女:“这是荒井家的女主人庆野贞,这个女娃是她女儿香惠子。孩子无辜,好歹是条命,二禄你留下吧,反正你也没个儿女。”就这样,香惠子成了二禄和刘银环的养女,随了黄姓。 春心嫌弃香惠的出身,黄士魁一时无语。春心告诉他:“我在红原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个照片,那丫头长得大眼薄皮儿的,过家是好手,你猜是谁?”黄士魁摇摇头,春心说:“那闺女是艾育梅。”黄士魁苦笑一下:“人家要念师范了,成不了。”母亲却说:“一家女百家求,不试咋能知道成不成。我和育梅她姑唠过了,还把育梅的生日时辰要来了,如果你中意就给你俩合婚,要不犯大说道咱就提亲。”黄士魁说:“妈,都啥年代了,你咋还信这个呢?合婚那套把戏不可信,找媳妇只要看好了人就行。”母亲一再根问是否中意,只好点头应允:“妈,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这天下午,春心指使黄士清去请公冶山,黄士清正用细绳缠着弹弓把儿,应一声却没动地方,老憨吧嗒一口旱烟,横叨叨地说:“让你干点儿啥这么霸劲,一身的哏鳖肉!”黄老秋打断老憨的骂声:“他还是个孩子,你老那么哏斗他,他能跟你亲近嘛?”春心说:“爷俩一套号子的,谁也不用说谁。”黄士清一吐舌头,往上衣大兜揣了弹弓,飞快出屋,听见母亲嚷嚷:“你稳当点儿,别毛愣三光、佯愣二怔。” 黄士清排行老二,长一副猪腰子脸,三角眼。他身体壮实,脾气鲁势,打仗好下死手。大前年,因鬼子漏说他是品种不纯,把鬼子漏一顿胖揍,因此得外号二老狠。 黄士清一溜疾走,穿过大门街钻过前院胡同子,看见前街老姨家房东空地大鹅被撵得噗噗乱跑嘎嘎直叫,又见老姨家低矮的柴门前有个姑娘正在那张望,仔细看那侧影,原来是黄香惠。他凑上来搭话:“惠姐,看啥呢?”香惠妩媚一笑:“你看你老姨父,挺大个男人连个大鹅都宰不了,你说招笑不招笑!”黄士清仔细一看,黄得贡一手抓着大鹅脖子,一手提把切菜的刀,站在房前空地喘粗气呢。黄得贡看见黄士清,喊道:“二外甥,来来,帮帮老姨父忙,我下不了手。”黄士清走过去,伸手拧住大鹅脖子:“老姨父呀,杀它干啥呀?”黄得贡说:“你老姨这几天病怏怏的,给他补补。”黄士清把大鹅放地上,用两只脚踩住鹅头鹅身,从黄得贡手里接过切菜的刀,喊道:“大鹅大鹅你别见怪,早晚是阎王爷一刀菜。”香惠靠柴门抻头观看,见他手起刀落,吓得她一闪眼。断头的鹅在地上蹒跚几步然后倒下扑棱,黄士清退后几步,把切菜的刀递给黄得贡:“老姨夫呀,我得走了,我妈让找半仙儿给我大哥合婚呢。”黄得贡大声追问:“说谁家闺女啊?”黄士清回头嘻嘻一笑:“我也不知道呀!”说完,一扭身拐进了前胡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香惠心头像长了草一般,低着头往自家的胡同口走,用手胡乱地摆弄着搭拉在胸前的辫梢,粉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公冶山家在村子东南角,前面隔着火燎沟是第二生产队房东的一块三角空地,站院子里往前望非常眼亮。卜灵芝正往屋里抱柴禾,看见黄士清进院,问二老狠有啥事儿,黄士清用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来找你家大爷儿,给我大哥合婚。”卜灵芝说:“你先回去,等待会瞄着半仙儿的影儿就让他去。” 闲人们正在老神树下闲侃,听张铁嘴儿讲土改往事,把1946年秋天舒宏领着土改工作队进村,砍挖运动‘煮了夹生饭’,转年夏天再次进村‘扫堂子’的经过说得很详细。接着又讲几个地主富农遭控诉围攻,当天晚上孟五爷睡到后半夜就在下屋上吊,孟祥通叹口气说:“我爹那是遭不起罪了,一时想不开。下葬时帮忙的人很少,都怕受连累躲远远的。”张铁嘴儿继续说,“那时候,闻家人商议把干货转移,将首饰和钱财以及几件贵重物品打了个包,半夜时让闻大裤裆趁夜黑偷埋到野外。闻大裤裆刚从胡同出屯子就被棒子队设的暗哨撂倒在地,挨了一顿暴揍。从此,他两条腿一拐一瘸,在任何路面上都左摇右晃的,那本来就很大的裤裆离地面更近了。”众人一阵哄笑。 公冶山捋着山羊胡须,卖弄道:“土改之前我就说过,富人犯家败,穷人把身翻;分了身外物,诉那眼前冤。当时你们还不信,说我瞎白话。咋样?我不是捋杆爬马后炮吧!”众人知道这是戏言,无人与他较真。姚老美忽然说:“公冶大先生啊,既然你夸自己有预知本事,那你再说说往后的事儿呗!”见众人纷纷哄应,公冶山咕噜一口酒气,稍作沉思,张口念叨出几句词儿来: 直到某某年,天下又一变。 搬了佛像体,筋骨全砸断…… 姚老美说:“你说的这么吓人,都把人整迷糊了!你给歇后歇后是啥意思呀?”这时,卜灵芝晃着微胖的身子出现在中心道上,扯着尖细的嗓音喊:“当家的,别闲扯啦!有找你合婚呢,麻溜回来!”公冶山闻声,赶紧嗯哪一声,晃荡腿脚,甩着衣袖,缓缓向媳妇方向走。姚老美嚷道:“哎——你别走哇!你还没算完呢!”斜阳里,公冶山回过头,那瘦削的脸面现出古怪而神秘的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曲二秧说:“人家说的是鸟语,是故弄玄虚,吊咱们胃口呢!” 公冶山与媳妇分开,一边甩甩搭搭地往老宅方向走一边寻思春心有可能给魁子踅摸是哪一家,揣磨半天也没想明白。当他进了老宅院子里,看见杜春心在篱笆墙前面纳鞋底子,故意抬高声音夸道:“瞧瞧,这鞋底子纳得针脚多匀称。”春心微微一笑说:“匀称啥?将就用呗!”公冶山拍拍圆木:“木料不错,红松的。”春心说:“是我公爹买的,要留着打口寿材。”公冶山并排坐到春心旁边,问道:“你给魁子寻了哪家的闺女?”春心故意让他算,他于是就用手指掐算,内心却在一家一家地数。春心呲呲拽了拽纳鞋的绳子,看他数的好慢,忙说:“是艾大眼儿家的育梅!”接着就把在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育梅美照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自从看见了育梅的大照片,我这心里就放不下了,要了育梅的生日时辰,找你给看看。要合,我就提亲,要不合,就拉倒。” “你挺有眼光,这可是个好闺女。”公冶山说着,从兜里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和半截铅笔来,在那黄纸背面分别写了乾造、坤造,对应年月日时又一通乱画,便出现了一些汉字及符号。他手指时不时掐算一阵,嘴里时不时叨咕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总的来看,没有六冲、六害、三刑、自刑。男是乾金、女为震木,喜用神恰好互补,男比劫强,女食伤强,十神互为平衡,二人时柱纳音为吉配。”说到这儿,口中振振有词: 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 格中如去病,财禄两相随。 这一番云苫雾罩,让杜春心有些迷糊:“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大懂。他俩成婚没啥问题吧?”公冶山说:“二人易于相处,婚姻基础不错。若夫妻相敬,就会有福自来。虽然能看出这些,还需缘分到啊!”春心心生欢喜,点头称是。公冶山略一思忖,问道:“这么一来,先前你跟人家上江老梁家订的那个契约可就白订了,如果梁家找上门来咋整?”春心说:“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两个人。一个是魁子,这么好的闺女如果他都不同意,就说明魁子有回去的心,那样的话,我就难了。如果魁子同意,婚事一订下来,上江来人找也白搭。再一个就是育梅,人家是师范生,将来当老师是吃皇粮、拿奉禄的,毕竟身份比咱魁子优越,而且在县城里见了大世面,可能想法多,如果人家不找锄田抱垄的,也找个将来有班上的,咱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了。仙儿,你给好好算算,看这事儿能不能成?” 公冶山拿手指掐算起来,嘴里还嘟哝着听不懂的鸟语。春心正等答案等得着急,从大门外传来一声:“帮帮吧!”抬眼望去,见一个讨饭的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子已经进了院门。 上卷 第6章 讨饭女遇到了好心人 杜春心是个菩萨心肠,见来了讨饭的便又心生怜悯,起身回屋舀了满满一碗大碴子,倒进讨饭女人撑开的布口袋里。看公冶山起身往院外走,急忙追问:“你要走啊?到底能不能成啊?你给我个准话啊?”公冶山回头说:“好事多磨,事在人为。”春心低头自语:“这是啥准话?这根本就是活络话嘛!这个该死的公冶山,求他合婚这么费劲,说话总是云衫雾罩的。”一定神儿,发现那个讨饭女人还打着眼罩看这院落,不禁心生疑惑,皱起了眉头。 “大妹子,你认识这院子?” “十几年前在这儿住过,五爷还在吗?” “土改那年他遭不起罪上吊了,别看他是没落地主,可心善呢!” “大姐能给点水喝吗?我渴。” 春心忙把讨饭的娘俩领外屋里,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讨饭女人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给女孩子喝了几口,瞥着饭锅咽了口水,念秧子:“呦,你这大碴子粥做的真好,肯定挺好吃。”春心说:“你要饿就吃,屋里等着,我给你盛。”讨饭女人不顾春心脸上略过的一丝不满,领着女孩子进到东屋里。春心放了炕桌子,端来浮溜两碗粥。这母女俩上了桌,像饿痨一般,一通风卷残云。讨饭女人吃光一碗,用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汤水说:“这粥馇得挺恋糊,还温咕嘟的呢,再来一碗,有酱吗?”春心说:“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有酱,还有葱呢!等着,我给你取。”去外屋把酱和葱端上来。讨饭女人吃了饭,几棵大葱也所剩无几,把碗一推,夸道:“大姐心善哪!”春心说:“得了,别逗了,再夸我心善,这房子就没了。”讨饭女人打个哈欠:“大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觉,行吗?”春心急忙说:“那可不行,我家那口子回来会生气的。”讨饭女人央求道:“大姐,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让我眯一小觉,不等你男人回来我就走。”春心虽不愿意,可没有再拒绝:“行啊,既然我已经做了好人,就姑且做到底,你就在这炕头恁恁一会儿吧!” 过了一个时辰,老憨回来了,看见香柳和一个脏兮兮的陌生小闺女在院子里玩耍,进屋问媳妇:“家里来客了?”春心拉住老憨说:“来个要饭的,我给了米;她说渴了,我给了水;她说饿了,我给了大碴饭。这娘俩真狼乎,剩的饭全给造没了。吃饱了,喝得了,还非要睡一觉。”老憨听了,哈哈大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样要饭的,我看看是啥样一个人儿。”到近前仔细看看,却不认识。讨饭女人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坐起来:“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春心忽然追问:“你说你在这儿住过?你是谁呀?”讨饭女人说:“我原先就是这个村的,我叫裘环。”一听这女人是裘环,春心和老憨都楞了。 原来,这个女人是小个子汉奸裘荣的女儿,是曾经与三喜子私奔过的孟家使唤丫头。 裘小个子在闻家开的赌局上输了个倾家荡产,把媳妇卖到古城西小桥窑子里,把九岁的裘环送给孟家当使唤丫头。裘环长到十六岁,相中了给孟家当长工的三喜子,常常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勾人,勾得三喜子魂不守舍的。两人私下拿定私奔的主意,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跑进了莽莽荒野…… “你咋造这样了?咋落到了这一步呢?”听春心问自己的处境,裘环缓缓说道:“我让土匪抓去糟蹋了一年多,生了个丫头却是个死胎。后来那股小绺子被打散了,我被一个姓潘的土匪喽啰领回了他家乡,给他生了两胎都没占下,后来就生了桃儿。两年前,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就没了依靠。”仰起脸让春心看她眼睛,“你看我眼睛不太对劲儿吧!是起了火蒙,看东西费劲,有些模糊,都有些年了。要不是为了小桃儿,我早就……” 老憨感叹她命苦,春心问她以后咋办,裘环只说走一步算一步,背了口袋领着桃儿要走。“可怜不识见儿!”春心追出来拉住裘环,“这样吧,你也别要饭了,老姐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先安顿下来再说,赶明儿个再给你找个人家。”裘环说:“老姐的心意我领了,谁肯要一个讨饭的呢!”春心向东南一指,“贾永路在河套压个戗子,领着捡来的两个丫头过日子,我现在就领你们娘俩看看去。”说着头前走了几步,回头见裘环有些迟疑,催促道,“跟我走,不远。”裘环终于动了心思,跟着春心出了院门。 柳条河三姓段百里无桥,两岸村民也习惯了无桥的日子。冬天封冻可以直接走冰面,旱季也能蹚过去。可一到汛期,水深丈余,若想到对岸,不得不从圆山子绕行多走几十里,若想抄近直接过河那就只能冒险凫水了,也就难免会出现溺水身亡的惨剧。 贾永路个头不高,但人长得黝黑结实。大哥贾永生脸让黑瞎子舔了,临死嘱咐弟弟照顾好儿子大胆。贾永路用猎枪追杀了黑瞎子,把大胆养大了,还给他娶了河东的胡二刈的闺女。胡小倩刚嫁过来的那阵子,常因回娘家不方便而发愁。有好几回,她隔河兴叹,悄悄抹眼泪。贾永路就萌生了在河上摆渡的想法。于是买木料,找木匠打了一条木船。从那以后,柳条河上就有了摆渡人,摆渡成了贾永路的主要营生。无论是种地的、赶集的,还是串门子的、奔丧迎娶的,只要听见喊渡,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有求必应,且分文不取。他风雨无阻地穿梭在河面上,敦实的身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他在河套回湾处压了戗子,开了些生荒地,除了满足往来过河需要,还下网打鱼背枪打猎,活得倒也自如。 泛着波光的河面出现一条小木船,贾永路用一根竹竿不慌不忙地把船撑向岸边。靠了岸,拢了船,他用小烟袋锅在烟口袋里面掏了掏,点着后索性坐在偏坡毛道上,一边望着河对岸一边吧嗒吧嗒吸起来。 “老贾兄弟——”听见背后有女人喊他,他忙应声站起身,回过头辨认逆光中的几个身影:“哟,是大姐呀,你们要上河东吗?”春心说:“老贾兄弟,我不过河,我找你有事儿商量。”贾永路顺斜坡毛道走上来,黝黑的脸庞泛起微笑:“有啥事儿,还特意跑我这戗子来?”春心把裘环拉到面前:“老贾兄弟,你认识她不?”贾永路认出了裘环,见一副乞丐模样唏嘘不已。春心把贾永路拉向一边,低声说:“你看裘环也怪可怜的,就让他在你这儿先落脚吧!”贾永路有些为难:“行倒是行,只要裘环不嫌弃我这戗子破就中。可我是个老光棍儿呀,虽然有两个女娃,也难免要出闲话。”春心眼珠一转:“你看你这屋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两个小女娃也没个妈。我当一回和事佬,把你俩扭到一块儿,你看呢?”见贾永路嘿嘿笑了,招呼讨饭母女,“你娘俩过来,到戗子里看看吧,屋里还有两个小闺女,正好和桃儿是个伴儿。” 戗子是个趴趴房子,不仅举架矮,间量也小,一铺南炕和一条北万字炕,中间的屋地也很窄巴。虽有光线从小窗子斜射进来,但屋子仍不够亮堂。贾永路在前面引路,春心和裘环母女跟在后面。见有人猫腰进屋,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在炕沿边回头楞楞地看着。春心告诉裘环:“这个尖下颌叫来莺,团圆脸叫来燕。”裘环看看尖下颌,又看看团圆脸,猜测:“这是一对双棒?”贾永路摇摇头,细说道:“这小姐俩是一年捡的,尖下颌稍早些,是在南岸捡来的,不知道谁遗弃的,连个字据都没有;团圆脸是人家丢在戗子门前的,是河东一个姓王的赌徒养不活了才仍下的。好歹是个小生命,我将就着养了。”春心夸老贾兄弟心眼儿好使,引着裘环巡视一番,又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儿离村里也不算远,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 裘环讨饭回来的消息迅速在村里传开了。贾佩纶领着大儿媳到河套戗子去了一趟,和裘环见面都有几分不自然。裘环头脑有些懵,她万没想到三喜子媳妇会主动看她。贾佩纶说:“这下好了,我这叔辈弟弟有你跟他过日子,我可就放心了。都是一家人,往后缺边少沿儿尽管找我,别磨不开。”贾永路嘿嘿笑了:“我俩能到一块,真多亏了春心大姐呢!”裘环不语,贾佩纶说:“我跟三喜子过这么些年,虽不富裕,但积攒下一帮孩子,还住我娘家留下的小三间房,虽然有点窄巴,但三喜子对我挺好的。”贾永路补充说:“他家大丫头香蓉嫁人去了古城朝阳社,还有四个儿子,大蔫黄士成、二鳖黄士贵、三怪黄士全和老笨黄士发,这是大媳妇老丑曲卉。”贾永路介绍完,曲卉向裘环点头示好,说道:“往后我就得管你叫舅母了。”闲嗑唠了一箩筐,无论贾佩纶说什么,裘环只是点头。 老丑曲卉是曲大浪的长女,相貌却不像个女人。三喜子家图便宜,娶老丑给大蔫做了媳妇。黄大蔫说她是干巴了的酸母浆草,没有滋味。遇到人们品评老丑,三喜子就会自我宽慰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贾佩纶回家看见三喜子在炕头抽烟,对他露出一种怪笑,三喜子吧嗒一口旱烟说:“你要不会笑就别笑,笑的我心里发毛。”贾佩纶收了怪笑:“哎,大支书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老相好的回来啦!”三喜子笑喷了一口烟:“你可别逗我了,啥老相好的。”贾佩纶说:“我说的是真的,裘环不是你老相好吗?她,她回来啦!”说话时不错眼珠地观察男人的面目表情。三喜子先是一愣,继而眼珠一转:“不可能,她早都不知道上那疙瘩去了,有没有这人都难说。”贾佩纶说:“不信你问老丑。”曲卉笑道:“爹,是真事儿,才刚我跟妈去过了,人家落脚到河套戗子跟老舅搭伙了,是老婶给牵的线。”三喜子这回信了,但嘴上却说:“她回她的呗,和我啥关系。”贾佩纶笑了:“没关系就好,省着我担心喽!” 二禄听说裘环讨饭回村这事儿,跟媳妇磨叨:“那跑头子裘环领着个丫头要饭回来了,春心还一副菩萨心肠地对待,安顿到河套戗子住下了。三媳妇也不知道咋想的,还主动去瞧看。要说这老娘们儿,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都他妈昏了头了!一个留的,一个看的,还都觉得挺好呢!那裘环如果得尺进丈,弄出些不三不四的事儿可就坏戏了。”刘银环数落说:“人家的事儿有你缸有你碴,你老管啥?整不好还闹一身不是。”二禄不听媳妇唠叨,晃荡着水蛇腰,踩着黄昏的光影,出胡同西行不远,就进了三喜子家院子。在院前篱笆边上碰见贾佩纶就劝说起来,曲卉从西屋前窗子望见,忙倚靠南窗框边,在半开的窗口探头听声。 “三媳妇,你咋还去看那跑头子呢?你忘了当年那码子事儿了?”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她就是有那心思也白搭。” “哎呀,你是真虎哇,还是假虎哇?等让人家把男人勾了去,恐怕你哭都找不着调。” “二哥,不会的,别把事情想那么糟。” “啥不会?那以前这样的例子还少哇!” “二哥你该干啥干啥吧,别操心不禁老了!” 贾佩纶走回正房,房门咣一声关上了。二禄摇头自语道:“我好心好意来提清盆,却不领这份人情,把我一番心思当成了驴肝肺。这扯不扯,真是犯不上。” 夜色降临,村庄上空的炊烟早已散去。一弯月牙儿爬上了树梢,缀在夜幕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仿佛是偷窥人世忧欢的眼睛。夏天天气热,窗子四敞大开,三喜子和贾佩纶躺在炕上,聊了一会儿白天里的苦累过往。夜色暗沉,周遭寂寥,偶有三两声犬吠似乎表达着对行人的不满。二鳖、三怪和老笨都睡沉了,三喜子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贾佩纶小声问:“哎,我的大支书啊,你咋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啦?你看裘环回来了,想心事了吧?是不是旧情难忘?”三喜子正给贾佩纶一个后身,听媳妇拿他当话题,说道:“你别扯犊子啦,这都多少年了,啥旧情不旧情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现在都一大帮孩子了,还能有啥想法咋地?”贾佩纶说:“我有啥不放心的,我现在和裘环比,我认为我比她强呢!是吧?”三喜子没吱声,望着黑暗中的泥棚出神。 当年,三喜子领着裘环跑进卧佛岭的岔岔谷,钻进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庙里蛛网尘封气氛阴森,那一尊无头神像更让人心悸。两个人坐在地上一堆烂草里,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凄沥的狼嚎,裘环依偎着三喜子,生怕他会突然跑掉似的。 睡到后半夜,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被惊醒的裘环和三喜子赶紧躲到了无头神像后面。不一会儿,庙门一响,杂乱的脚步声停在了庙里。听有人说黑话,三喜子知道遇上土匪了。“咋样?这趟没白来吧?咱别梁子砸明火捞到了值金!”“二爷英明,这回点儿正兰头海,买卖顺当,往后更会局红。”“并肩子,咱就在这儿古楼子卧窑,挑帘时挪窑。” 一个大块头土匪听到神像后面有喘息声,端抢来搜,发现护着裘环的三喜子,回头嚷嚷:“二爷,可省了打食了,有送上门的秧子。”另一个小土匪提着个大棒子过来:“出来!呀呵,有个斗花子!快上亮子让二爷瞧瞧。”有土匪点燃了一支火把,把庙内映亮了。裘环和三喜子这才看清庙里的土匪有十几个,他俩被逼着跪了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络腮胡子围着他俩转了两圈,停在裘环跟前,伸手托起裘环的下巴,色眯眯端详一番:“哦,盘挺亮啊,溜哪路?”大块头见小女子愣眉愣眼没听懂,忙说:“二爷问你俩是干什么的。”三喜子抢先答话:“我俩刚成家不久,在孟家窝棚五爷家吃劳金,因为得罪了东家就偷跑出来。”大块头满脸狐疑:“我看他是晃门子,看带没带贺。”和小土匪胡乱搜身却一无所获,骂道:“是个穷底儿。”小土匪说:“二爷,既然跑头子送上门儿了,那咱就追秧子,让他给家里报海叶子。”络腮胡子摇摇头:“像个靠死扇的,哪来的贺。”忽然露出一丝淫笑,“到是这个花票对我心思,二爷我要压裂子开开荤。” 三喜子见络腮胡子对裘环不怀好意,急把裘环挡在了身后。络腮胡子命令下属:“把他给我码了推出去。”三喜子被土匪用绳子捆了,刚推到门外,就听见裘环被络腮胡子撂在了地上。“三哥!三哥!”三喜子听见裘环撕心裂肺地喊叫,心像猫咬、像针扎、像刀剜。络腮胡子见裘环身子拧劲打挺,打了两巴掌,吓唬道:“你若不从,我就给你俩摘瓢。”说着手掌狠狠地在裘环的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门外传来三喜子的哀求:“爷您行行好,放了她吧!”络腮胡子警告说:“再吵,我现在就把你插了!”裘环惊恐万分地哀求:“只要你不伤害他,我愿意伺候你。” 几个土匪喽啰笑嘻嘻地趴门缝偷听,络腮胡子心满意足地搂着裘环:“你跟着我吧,一起搬姜子啃富,二爷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裘环一脸茫然,只是机械地点头。 天刚蒙蒙亮,这股土匪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络腮胡子下令:“上道切滑,到黑背埂子下窑。”小土匪指着三喜子,问络腮胡子:“二爷,这秧子咋整?”大块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赏他一颗红枣!”说着把一杆毛瑟枪横过来,吓得三喜子浑身直抖。裘环急忙跪下苦苦哀求:“二爷,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了,你放了他吧!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络腮胡子拉起裘环,向喽啰一挥手:“省点柴火吧!” 数日后,穷困潦倒的三喜子回了孟家窝棚,拍了几下老贾家的房门,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屋里人听见声音,赶紧把三喜子捞到了屋里。三喜子吃过饭,人有了几分精神。齁喽气喘的贾老汉开始问话:“咱是上江老乡,你跟我说实话,人都说你把裘环领跑了,是不是这回事儿?”见三喜子低头不语,料定是真有其事,又问:“你小子这么有章程还回来干啥?”贾老汉的二闺女贾佩纶问:“三哥你这是咋地了?遇到啥事了?你总该说句话呀!”三喜子叹了口气,学说了事情经过,却隐去了和裘环发生的一些情节:“要不是裘环救我,我小命就没了。”贾佩纶提醒说:“如果孟家真找你,你就来个死鸭子嘴硬,死不认账,反正他们也没证据!”贾老汉说:“他俩是一天不见的,还要啥证据?那是秃脑瓜虱子——明摆着呢!我亲家比猴都精,咋编芭也白费。”三喜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五爷他是个善人,不能把我咋的!” 果然,孟五爷打发孟祥通把三喜子叫去询问,贾老汉也跟了去。孟五爷拄着拐杖,正立在院子当央,一脸冷若冰霜,他的儿子祥通、女婿郑树人以及他们的媳妇都跑到院子里看笑话。郑先生的媳妇孟祥云摇身晃腚针扎火燎地说:“哎呀呵!真看不出来呀,艳福不浅哪!这一晃好几天了,裘环挺好吧?你挺风流快活吧?”大善媳妇贾佩绢不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三喜子的窘相。就听小脚婆的声音叫道:“别火上浇油了,都给我屋去。没事儿别嚼舌头根子,少说两句不能把你们当哑巴卖喽!”孟祥云扮了个鬼脸儿,贾佩绢一吐舌头。 孟五爷盯着低着头的三喜子问话:“既然私奔了,咋剩你一个人啦?”三喜子就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同样省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情节。郑先生说:“你们虎哇,私奔干啥?跟我丈人说说,兴许就成全了你们呢!这回好,闹个鸡飞蛋打。”贾老汉说:“三喜子他还是磨短,量不开事儿呀!”孟五爷往地上狠狠杵杵拐杖说:“三喜子呀,你可把裘环害了!她落到绺子手别想得好,那就等于跳了火坑了!”贾老汉指着三喜子说:“你还不麻溜儿跪下,求五爷开恩!”三喜子扑通一声跪下去:“我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孟五爷叹口气,打断他的话:“算了,我也不追究了,你接着给我好好干活吧!”三喜子给五爷磕头言谢,贾老汉说:“三喜子呀,你这是遇到我亲家这个大善人了,换二一个主,哪能轻饶。”又过一段时日,贾老汉给二姑娘招夫纳婿,三喜子就到贾家插门入赘了。 三喜子以为裘环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万没料到她消失多年又突然出现,而且还落魄到要饭的地步。见他半天没言语,贾佩纶翻个身,轻声问:“哎,人说你当年把她领跑,捞着她的好处了,可我始终不信,我认为你没那个胆儿。”三喜子忽然翻过身来:“你小瞧我是吧?今儿个我就跟你说实话,我还真就捞着了,你能把我咋地?”贾佩纶语气却显得更温柔了:“不咋地,我能把你咋地!不管你跟她有啥事儿,那也是你倒插门之前的事儿,在我跟你之前的事儿都和我无关。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信了,那说明你没白领她跑一回,你还真就是个爷们儿。哎呀,你当年的相好现在成了我的叔辈弟媳,是不有点儿乱套?”三喜子翻个身,给她一个后背:“别闲屁淡话了,死觉!” 黑暗中,贾佩纶望着窗外天幕上眨着眼的星星,忽然一阵伤心,眼泪滴落到枕头上。 上卷 第7章 过礼金 秦家前门房子一道篱笆墙将土院子和菜园子隔开,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的秧蔓。园子不大,青菜却长得旺势。一些条地里镶嵌着青嫩的韭菜芹菜,几垄秧枝间提溜着茄子扭儿柿子蛋儿,几排架条上盘绕着豆角秧黄瓜秧。傍晚,艾育梅正在东菜园子里掐葱叶子,听张嘎咕隔着篱笆墙笑嘻嘻喊她,跨过栅栏门问:“你笑啥?”张嘎咕把脖子扭了扭才说:“给你保媒!嘻嘻!”艾育梅听见西屋传出说笑声,问道:“是不是老黄婶来了?”张嘎咕点头说:“嗯,让你给魁子当媳妇,嘻嘻!” 艾育梅回到东屋还未坐稳,姑姑就过来问话:“跟你商量个事儿,魁子他妈相中你了,诚心诚意上门提亲,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行不行你给我个音儿,人家还在我那屋等着回话呢。”艾育梅略作沉吟:“我岁数还小,才十六呀,再说我要去读书,不想订婚这么早。”艾淑君说:“我十六那暂都出门子了,等你念完师范回来也不小了。我给你提个醒,要想挑个好小伙,还是早下手为强。魁子在村里是数得上数的,要头脑有头脑,要力气有力气,要模样有模样,可别错过这个机会。难得遇到个好茬,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再说眼下正缺钱用,虽然食宿费国家都管,但书本呀衣服呀零花啥的开销也不少啊,不订婚要点彩礼咋整?”经过一番开导,艾育梅终于点头:“姑你可以给老黄家过话,我同意订婚,但必须等我毕业参加工作了才能考虑出嫁。”艾淑君说:“那是,咱不能因为订婚把学业耽搁了。” 听艾淑君回西屋一学说,杜春心乐得一拍大腿:“这事儿交给你办就对了,你从中串联保裉。婚事一落挺,我心就放肚子里啦!”艾淑君说:“育梅说了,虽然订婚,但得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结婚,你们能等嘛?”春心忙说:“相中人了就能等,等三年魁子才二十一岁,结婚正好。”一旁的张铁嘴儿提醒说:“俩小孩同意就好办了,最好在育梅开学之前订下来。丑话说在前头,订婚得过礼呀,育梅上学零零碎碎啥的都得用钱。”春心用商量的口吻探问:“这礼钱得多少哇?”艾淑君寻思了一下,用征求的口吻说:“你看三百元多不多?”春心忙说:“不多不多,我想办法借一借,准凑齐。” 从秦家前门房子出来,春心心情很美,听着邻家吆喝的声音和不远处几声犬吠,都觉得喜兴。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别光顾了高兴,钱财是硬头货,那三百元彩礼到底上哪儿掂弄还没杵呢!” 夜色降临,村庄上空的炊烟早已散去。一弯月牙儿爬上了树梢,缀在夜幕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仿佛是偷窥人世忧欢的眼睛。黄老秋打发黄士清把二禄和三喜子两家都召集到老宅开家庭会议,主意是解决给魁子订婚缺钱问题。 此时正是热天,窗子四敞大开,偶尔有一丝丝暖风穿堂而过。刘银环把吃奶的孩子抱来,黄老秋接过四丫子稀罕不够,叨咕道:“俗话说,不怕接续晚,就怕寿命短。二禄你没白盼啊,到底盼来个带把儿的。以前你总怕断后,这回不用怕了,将来说不定能借这小子力呢!”贾佩纶伸手摸了摸四丫子的脸蛋夸道:“这小小子白胖胖的,长得越来越像个胖丫头啦!” 二禄听到夸奖脸上喜悦顿生,故意夸耀四丫子长得如何白净,如何富态,用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人哪,从小看到老。我家四丫子长大肯定是块好料。咋说呢,这儿子是我上大庙求来的,没准真是观音菩萨恩典的呢,我去还愿,给上了好大一捆香。你看我儿长得,那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肯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油灯如豆,光线幽微,春心用针尖拨了拨灯捻,却拨不去屋里的昏暗。 黄老秋正儿八经地说:“眼下,春心遇到了难处,准备给魁子订婚过礼。还是那句话,有钱办事,没钱照样办事。这一家有困难需要大家帮助,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该出力的时候都得出力,如果不帮那还叫啥一奶同胞。现在春心就卖猪那俩钱儿,卖了六十四块多,零头花了。她管老长摘借了五十,现在手头一共有一百一,还缺不到二百。”三喜子首先表明态度:“老憨家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咱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有多大妖劲就应该使多大妖劲。我拿五十,别嫌少。”三喜子一发话,贾佩绢赶紧应下:“明个儿我就拿给你,保准不耽误事儿。平日里咱妯娌也对劲儿,上真章指定都不带藏奸耍滑的。”回头逗半裂怀奶孩子的刘银环,“二嫂,你说是不?”刘银环往怀里抱抱孩子,连连应承:“是啊是啊。”话音未落,被二禄用胳膊肘拐了一下。 黄老秋说:“我有四十,还缺一百。”看着只顾抽烟的二禄,问道,“你半天不吱声,寻思啥呢?得有个态度吧?”二禄嘶嘶两声:“我兜比脸都光溜,就别指望我了。”黄老秋板住面孔:“别在我面前哭穷,你有多少存瑶我有约摸。咋个意思?想当铁公鸡啊?”二禄狠劲裹了一口旱烟说:“我在想啊,魁子现在的问题,不是订婚钱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订婚的问题。你们想想,当初人家上江老梁家不是跟春心订过契约嘛,这魁子都过岁数了,早该给送回去了。做人得讲信用,是不?”春心说:“给魁子订婚是征求过他意见的,他说听我的。”二禄说:“你咋没想想,你当妈的不提,你儿子自己能提嘛!要我说你赶紧送吧,等人家找上门来就不好了。我放个屁搁这儿,人家如果知道魁子在这儿,早都找上门儿来了。” 老憨不使好眼色看二禄:“你管我们送不送呢?”二禄气哼哼道:“说你憨你还真憨!你真好赖不懂,我这不是坑你,我这是帮你。”老憨说:“谁知道你安的啥心!”二禄说:“啥心?一片好心呗!”老憨一撇嘴说:“好心?你没有七分利都不起三分早,得你好处得付出多大代价,我也不是没吃过你的亏上过你的当。你可别来这套了,猫哭老鼠——假慈悲。”二禄挨了一顿呛白,急头白脸地说:“那咱可得数道数道,掰扯掰扯。以前我少帮你们了,卸磨杀驴咋的?”春心攮丧一句:“有啥可数道可掰扯的,扯那闲白啥用?”老憨骂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二禄立起三角眼,怒道:“好你个白头信、四百五,我看你是忘恩负义了。” 白头信儿是额头有白条纹的马,人称孝马。土改分浮财时,老憨分到一匹白头信儿,喜滋滋地将马牵回了家,还驮一些衣物和用具。二禄牵了一头雪青马走来,骂老憨是傻货,说有那么多好马你不挑,倒专捡个白头。老憨低头嘟囔,人都说这是好马,干活有劲。黄老秋也骂他傻透气了!让老憨好好看看,这是匹过气的老马,说老憨是让人调利了!老憨把马牵回去换,钱大算盘数落老憨不该找后帐,自己挑的不能怨别人。马没换成,还遭一顿呛白,老憨气得脸憋通红。 成立互助组时,村民自发地联络起来,大多都是亲属查伙支套子。农忙时在一起干活,农闲时又分开。老憨和三喜子搿犋,二禄也要加入,看两个弟弟不搭拢,死乞掰咧地央求黄老秋。黄老秋说:“二禄你人太懒惰,就好当甩手掌柜的,光支嘴儿不干活,对你两个兄弟也太刻毒,要想查伙,你自己说去。”二禄就让媳妇找两个妯娌谈,结果俩妯娌心软就答应了。干活的时候,几家轮流吃派饭。轮到春心做饭,家里人都说饭做得好吃;轮到刘银环做饭,都说好东西做瞎了。到地里干活,二禄总怕老憨用鞭子打他的马,总用眼睛膘着。老憨专找茬,打自己的白头信儿时鞭子总是虚晃,打二禄的雪青马时鞭子实实在在地落下去。二禄为这没少跟老憨犯口舌。因地不够种,老憨和三喜子一起开生荒地。由于活太重,不到老秋,白头信儿吐了血沫子。马累死了,老憨抱着马脖子放声哭嚎。入初级社时,村民都忙着入社,老憨着急了,找到艾国林嚷嚷着要入社,艾国林说:“入社不能白入,你连匹马都没有,拿啥入?”老憨急得没法,央求说:“只要能入社,咋整都行。”那暂钱大算盘是初级社会计,给老憨提了个建议:“你贷款买一匹,只在账上作个数就行,也省得你去张罗了。”老憨说:“那行,你作手续吧。”钱大算盘当即写下黄得财欠贷四百五十元的条子,老憨入社心切就按了手印儿。二禄回家把老憨打欠条入社的事儿告诉了黄老秋:“老憨让人愚弄了,买一匹上等马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哪!”黄老秋把老憨好顿骂,老憨知道吃了亏干憋气,竟然吵吵巴火地要退社,让三喜子生拉硬拽把弟弟安稳下来。屯子里的人拿老憨入社这件事来形容不识数,曲二秧拿“四百五”跟老憨开玩笑,说老憨比二百五还多二百,让老憨一巴掌打个五眼青,从此再没人敢当老憨面说“四百五”了。 这会儿,老憨一听揭了自己的短处,又犯了倔劲儿,回手从条琴上抓过鸡毛掸子,起身往二禄跟前冲:“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试试!”二禄也下了地,瞪起三角眼:“我说的是事实,咋地?你长个骡撅子嘴想吃人咋地?”老憨手中的鸡毛掸子直颤抖,骂道:“你好,你一身水蛇腰都损秃撸皮了!”二禄直直腰,也不示弱:“我说你是白头信、四百五说屈你了?”老憨愤怒地骂道:“好你个二毛驴子,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挥起鸡毛掸子打过来,二禄身子往旁边闪躲过去。眼看哥俩掐在一起,三喜子急忙夹到中间拉架。 灯捻子哔叭地爆了两声,如豆的火苗闪跳后随即又变得昏暗了。 黄老秋呵斥道:“都给我少说俩句!别因为这点儿事儿叽叽咯咯。”老憨气哼哼地把鸡毛掸子往条琴上一扔,坐回到炕稍。二禄直了直水蛇腰,也坐回到炕头:“你们看他多憨,爹说他两句他还摔摔打打的,我都不跟他一样的,你说春心这些年咋将就他的呢!”黄老秋说:“别的话少说,二禄你就说拿不拿吧?”二禄说:“拿是能拿,没有也可以去掂对,不过多暂能还上。”黄士魁说:“二大是不放心,怕赅黄了吧?我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二禄说:“你小子挺有章程,那我倒要看看你咋凑?这么说吧,我原打算看你妈面子帮帮你,可一想到你跟我硌楞就不愿拿!”黄老秋说:“魁子也没说过分的,你别拿这话把儿作因由。”二禄说:“刚刚我都纳摸了,这些年魁子跟我一点儿都不近边,我帮衬他心里不如作。”老憨突然冒出一句:“魁子凭啥跟你不近边?跟他三大咋近边呢?还不是你心邪!”二禄使横:“说谁心邪?我坑你了?还是把你咋地了?”黄老秋大声吼道:“都给我眯着,今天就说借钱这事儿,别的话少扯。”就像突然炸响了一声雷,把哥俩个都震唬住了。 三喜子劝说:“二哥,你咋这样呢?春心借钱也不是不还,你想想,香芪生下来,二嫂奶水少,那不是她老婶给将就活的嘛,别说是借,就是管你要你也应该给,你算算这奶水钱值多少?她老婶为了香芪,香柳奶水都不够,这份恩情用钱你都补付不回来。”二禄说:“你看老憨他啥态度?跟人借钱鸡粪味儿。”黄士魁说:“妈,咱不用二大的,看看我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 一听这话,二禄下了地:“那好,你小子有种。”往外走两步,回头说道:“凑不够再来找我啊!”黄老秋厉声道:“二毛炉子,你要不认你爹你就走,是你爹种的你就给我消停坐那!”二禄听爹叫号,赶紧站住。黄老秋梗了梗脖子,奚落道:“咋?没个准态度就想凉锅贴饼子?你没想想,我把你们郑重其事地叫来,没把难事儿解决你能脱掉干系?今天说好听点,是咱商量着来,不然我说咋整就咋整,我看谁敢反天。”二禄一脸无奈:“现在是什么情形啊?是借钱不是捐款哪!”黄老秋狠狠地说:“你想一个子儿不出那是不可能的。”二禄只好又坐回到炕沿子上,嘟哝道:“倚老卖老,不由人自愿硬压派!” 灯捻头要烧尽了,春心又用针头挑拨了几下,如豆的火苗亮了些许。 黄老秋又算一遍,说:“还缺一百,二禄,这回该你包葫芦头了吧?”二禄脸抽抽着很难看:“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黄老秋说:“钱财是硬头货,关键时刻最能考验人心哪!那你自己说吧,到底能拿多少?”二禄极不情愿地说:“三喜子拿五十,我也拿五十,多了没有。”黄老秋对春心说:“赶明儿你跟她姑姑说说,先过二百五十元,那五十元留结婚时候给买口柜。” 二禄站起身,没好声气地吼媳妇:“别坐着啦,赶紧回去给取钱去。”刘银环抱着孩子下地,用眼皮儿夹了一下二禄,嘟哝道:“心不顺茬拿我撒气,是啥人呢!”肩膀一耸,乳头从孩子嘴里挣脱,孩子哇一声啼哭起来。二禄拿四丫子当掌中宝一样,最忍不得儿子受屈,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媳妇怒道:“你别拿孩子撒气呀,赶紧把咂儿给四丫子……” 贾佩绢呵呵笑了:“这二毛驴子,看他那抽筋拔骨的样儿,借两钱像放他血似的。也就咱爹能收拾他,他回去准得憋气。”黄老秋又梗了梗脖子:“哼,想跟我藏心眼儿、耍滑头,那是蹬着梯子上天——没门儿!” 大队部与小学校并排两座房子,都是土坯草盖。学校操场与大队院子连成了一片,站在中心道旁那棵老神树下环顾,视野比较开阔。杜春心去秦家请客,回来听见从大队部西头办公室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大队会计钱大算盘嘟嘟囔囔读报纸的声音:“坚决砍掉保守思想,苦干实干,力争农业站在全国最前列……” 刚凑到窗前,支书三喜子抬头看见她,便笑问:“弟妹,我见你又去了秦家,是要过礼请客了吧?”春心点头说:“是啊,趁着育梅还没开学,抓紧把亲事定下来,正好一堆看见你们了,老尿子、大算盘,不忙的话你们都去啊!”大队长穆秀林因常把“尿性”二字挂在嘴边,被村民戏称“老尿子”。他爽快地应下:“多预备点小烧吧,肯定去。”钱大算盘问:“都弄些啥下酒菜呀?”春心不好意思地说:“能有啥,熬一大锅鱼,还有蘸酱菜。就是走个过程,在一起热闹热闹。” 接近晌午,艾淑君、张铁嘴儿、妖叨婆、秦黑牛、艾育花陪伴着艾育梅来到老宅。定婚饭其实很简单,煮一大锅大米查子,熬一大锅从河套打的鲫瓜子、白漂子和泥鳅。那鱼是贾永路帮着老憨打的,弄了大半天才勉强够用。鱼快炖好时,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和前院的二禄两口子一同进了院子。春心从大敞四开的房门里打招呼道:“你们来啦,闻着香味了吧?”二禄走在头里,笑嘻嘻道:“哎呀,炖得挺香啊,离二里地都能闻到。”春心说:“二哥你真能玄乎,一会儿过完礼,你们喝几盅。”又特意告诫道,“只是有一样,你们哥俩不兴搬争。”刘银环嗅嗅从外屋地大锅里溢出的香气:“这是谁炖的这么香?”没等春心答话,贾永路说:“是裘环帮着炖的。”贾佩纶夸道:“手艺不错呀,谁摊上这样的媳妇谁有口福。”听到夸奖,裘环眯眼微笑不语。 说笑一阵,炕上并排放了两张桌子,春心把村官让到炕头,众亲友围桌而坐。过完礼,艾淑君把红纸包的礼金揣好。黄士魁把酒热了,给几个碗里一一倒上。 春心说:“也没啥好吃的,好赖多担待啊!”穆秀林说:“吃啥无所谓,有酒就行。”黄得贡说:“都说你老尿子喝酒跟喝凉水似的,要不你现场给我们表演表演?”穆秀林说:“得贡啊,我可不靠你驾拢,要看表演让老长给你演!” 杜春桂正站在旁边伺候酒桌,知道这是拿她前一阵子疯耍那事儿说笑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忙转移话题说:“我姐说来个好儿媳啊,育梅是咱这一带的才女呀!”艾淑君说:“我自个儿虽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可是我还是稀罕识文断字的。我这个侄女也确实和村里别的闺女不一样,育梅从小头脑就聪明,最喜欢看书,经常从他姑父和郑校长那里借书读,一看起来,就钻头不顾腚的。特别是那个《红楼梦》,简直是把她的魂儿都吸进去了,反复看了好几遍,常常忘了吃饭哪,有时候感动得一塌糊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我说,那不过是让人消愁解闷的瞎话而已,犯不着替古人落泪担忧。她跟她姑父讨论起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啥的,她姑父也说不过。她不光是读,还愿意自己写,我说她也不知能写出啥名堂。”贾佩纶说:“可不白写不白念,你看出息了不是。” 酒过三巡,妖叨婆领着秦黑牛、艾育花吃完饭先撤了,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也告辞了,张铁嘴儿和艾淑君两口子被春心留下来,陪着三喜子、贾永路继续拉桌。 老憨喝酒是个慢性子,且喝点儿酒就上脸,平时言语迟,今儿个说话倒痛快些:“铁嘴儿,如今咱是亲家了,从心里说,这门亲事能成还多亏了你们。来,我敬你们一口。”张铁嘴儿干净利落,一扬脖子啁了一口。轮到艾淑君喝,推辞道:“我享受不了这个,刚才吃饭时我就没喝。”春心让她沾沾嘴唇,艾淑君沾一口说辣,老憨不依,一个劲儿死劝。春心就打老憨一下:“瞧你,脸灌得比卵皮儿还红,喝几口酒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众人一阵哄笑,乐得张铁嘴儿笑喷了一口酒:“这说啥有啥,这话骂得好巧!” 又喝过几巡,贾永路有些醉意:“你们说,这人活着到底为啥?为了吃喝玩乐?”黄老秋用骨节棱嶒的手拍打着他肩膀头说:“爷们儿,人活着不为啥,就为活。”贾永路说:“人活着,是受罪呀!我那口子有病我却没钱给她治,我连自个儿的媳妇都护不住,连个鸟都不如。”老憨劝道:“咳!老贾呀,这酒不醉人,你咋醉了呢?”裘环说:“人都没了那么些年了,老提那伤心事儿干啥?” 贾永路拿起一棵大葱,送进嘴里咔吃咔吃地嚼着,竟像个牙口很好的毛驴。等客人纷纷离去,他这才下了地,晃荡到院子里,眯眼看看天,咕了一口酒气:“瞧,太阳卡山了!那太阳咋那么红啊?”裘环说:“是你眼睛喝红了!”春心推了一下裘环,嘱咐说:“你扶着点老贾兄弟,小心别让他卡喽!”见裘环扶着贾永路走出院门,还嘱咐道:“扶稳喽,回去就别让他摆渡了。” 这时候,有公鸭嗓音传来:“婶子,婶子,给你道喜了!” 上卷 第8章 偷窥 杜春心听见喊声,扭头定睛一看,原来是鬼子漏,忙搭话道:“哟,你这小死鬼,冷不丁冒一句吓我一跳。”鬼子漏凑过来说:“婶子你也别只顾自己高兴,也帮我踅摸踅摸呀!”春心故意逗笑:“踅摸啥呀?天鹅呀?我可够不着逮不住啊!”鬼子漏说:“谁让你踅摸天鹅啦,我又不是癞蛤蟆。看魁子订婚了,我也着急呀!” 春心扑哧一笑,随口问道:“你盯上谁家闺女了?”鬼子漏卡巴卡巴小眼睛,见大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经过,像怕人听见似的,一手遮着嘴唇凑到春心耳边。春心听了,摇头笑道:“成不了,成不了,快打消这念想,人家那丫头早相中金老师了。”鬼子漏满脸疑惑:“相中金书启了?不能啊?金书启虽然是个老师,可也不值得给他填房啊。”春心说:“啥不能,我那干姐妹卜灵芝亲口说的。”鬼子漏说:“这莲子准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只要没定下来就还有戏,您就帮我去探探口风,看人家能不能答拢。”春心有意推脱:“要想差人去问,你得找你大舅钱大算盘。人家是大队会计,说话办事比我这妇道人家有分量。” 鬼子漏稍加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刚想再寒暄几句,抬头一看,春心的身影已经回院里了。 鬼子漏晃荡到钱家,扯着公鸭嗓子央求大舅去求婚。钱大算盘笑骂:“你咋净想美事儿呢?你打莲子主意,胆真不小啊!”鬼子漏嬉笑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不怕娶不来,就怕胆子小啊!”钱大算盘教训道:“你小子,油嘴滑舌的!说媳妇和种庄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和胆子也没多大关系。你胆子再大躺在炕上就能得苞米棒子啊!你胆子再大没啥应人处就能得到大闺女欢心哪!那不做梦嘛!”鬼子漏眯起了小眼睛:“人定胜天嘛!”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得芝麻似的眼仁儿似乎藏进了缝隙里。钱大算盘打退堂鼓:“我看还是别去问了,去了也是白搭。”鬼子漏央求道:“求求大舅,费费心、跑跑腿、想想招、磨磨嘴。”靠在墙旮旯里的老牤子听了,忍不住呵呵笑了。算盘媳妇帮着说情:“只要没结婚,那就有机会。一家女百家求嘛!孩子来求,你就跑趟腿儿。”鬼子漏见舅舅点头应下,又催促说:“事不宜迟,大舅要问得快些啊!”钱大算盘还在拿扭:“这事儿急不得。”鬼子漏说:“赶早不赶晚!‘一天等于二十年’,咋能不急呢!”算盘媳妇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挺敏感的嘛!瞧这词儿用的挺溜道嘛!”钱大算盘说:“扯呢,如果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那咱活四五天就到寿路啦!” 这天晚饭后,钱大算盘晃荡到公冶山家,刚坐下,卜灵芝道:“大算盘这么大领导亲自到我家来,真是稀客。”钱大算盘堆起笑脸:“啥大领导,可别给我戴高帽。”公冶平把烟笸箩拽到了他身边:“钱叔,来,你卷上。”钱大算盘摆摆手:“我烟戒了,一抽就咳嗦。”接着就夸奖他:“在四个生产队的会计里,大平业务比较好。好好干,将来接我这角。”公冶平笑了:“能把小队会计的活干好就行,更远的都没敢想。不过,业务上还得向钱叔学习。”钱大算盘问:“你们二队大食堂的伙食咋样?”公冶平说:“棒劳力都议论中午这顿饭一天不如一天,办得有点儿吃力,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钱大算盘寻问莲子咋没在家,卜灵芝说她吃完饭就去秦家前门房子闲玩去了。 公冶山暗自揣度钱会计的来意,猜问:“大算盘,想必是替人保媒来的吧?”钱大算盘点点头:“你可真是半仙儿,能看透我来的目的。我外甥看上你家莲子了,他死乞白咧地求我给问一问。我那外甥滑门儿吊嘴儿,没啥应人处,我来就是跑个腿传个话,你们谁面子也不用看,该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公冶山说:“也不能说鬼子漏没啥应人处,上级号召‘除四害’时,咱开展‘麻雀剿灭战’,持续了整整三天,鬼子漏表现最积极,捕捉、投毒、设套、击打、烟熏、持续轰赶,招儿都让他用了,不然咋能成为‘除雀能手’呢!他这么能表现,将来怕也能成个人物。大算盘是大队领导,你应该对你外甥多开导开导,提挈提挈。”卜灵芝说:“不瞒你说,莲子相中下放户金老师了,已经过了话了!”又唠会儿嗑,钱大算盘才离开。 卜灵芝从窗口见钱大算盘出了院子,气囊囊地说:“鬼子漏真是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我就是把姑娘砸巴砸巴喂驴,也不给他!”公冶平说:“妈,咱不干拉倒,不能说那些分外的呀,人家兴许以后真能出息呢!可不能把人从门缝儿给看扁喽!”卜灵芝撇撇嘴说:“就他?呸!我咋看咋不地道,他要是能出息,是人都能出息。”公冶山说:“那小子机灵大劲儿了,就是用不到正地场。”公冶平说:“爹不是说过,他有啥根基嘛!”公冶山说:“先前,我就是随意夸几句,哪成想他还信以为真了。只可惜他那几颗痦子长错了位置,长在右脚丫子下边是占了女相!看来,帝王将相他是无缘了,出息了可能是个混世魔头,出息不好就是个采花大盗哇!”卜灵芝撇撇嘴:“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你可别抬举他了,往后他不给金四迷糊惹楼子就不错了。” 第二天上午,他瞄见大舅夹个算盘进了大队部,稍微抻了一会儿,晃荡到大队部院子里,立在了敞着扇的窗户外头,故意咳嗽几声。钱大算盘知其来意,放下手头的账本,赶紧说:“我正想待会儿给你回话呢,你倒着急来了。还不是婚姻哪,是缘分未到哇!”鬼子漏说:“这么说是没机会了?”钱大算盘摇摇头:“人家都有茬了,别掂寻了,没戏。” 鬼子漏说几句客套话,耷拉着脑袋抹身离开大队部。他回到自家学说了求婚受挫的事,对母亲使横:“你要不把莲子给我弄到手,我就打光棍儿!”金四迷糊说:“你咋说话呢,还嘴驳啷叽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钱五铢冲地上吐口唾沫,骂道:“你拿我使啥横?你咋不让日本鬼子整死呢!说不上媳妇跟我耍磨磨丢,我真是养你养出孽了!” 平日里,艾育梅联合人,且自己顶门过日子,秦家前门房子东屋便成了一群姐妹的嬉闹场所。这天午后,姚锦冠、公冶莲、黄美惠又在一起叽喳嘻哈,她们羡慕艾育梅去城里读书,也笑话她着急订婚,不时掀起一阵阵激浪似的笑声。 姚锦冠在姚老美五个闺女里排行老大,虽是个女儿身,可女人味不足,尤其是一脸鸟粪样的雀斑让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她招呼道:“来来来,欻子儿!”艾育花忙从炕梢柜旮旯里掏出个布袋子,哗啦一下倒出一堆嘎拉哈和一个小口袋来。姐妹们轮番欻玩,用一只手往空中扔口袋,一只手麻利地翻动嘎拉哈,通过搬夹摆压,变着支儿轮儿坑儿背儿,还不停地变换花招,如撂真儿、坐锅子、扒大堆、摸嘴唇等等。 正玩得起兴,窗前闪过两个人影,随后房门咣当一响,闻大呱嗒刚进屋就挑理见怪:“哎妈呀,不等我来你们先玩上啦,真不够姐们儿意思!”艾育梅盯着闻大呱嗒身后的小妹子问:“这是谁呀?这么水灵。你们看她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多招人稀罕!”闻大呱嗒把身后羞答答的小妹子拉到身前:“看妹子这身段多秀溜,这脸盘多秀气。有没有勾人的那股劲儿?是不是像个小狐狸精似的?她不仅长的俏皮,啥事还都爱欻尖儿,见好的可不眼齁……” 见她话痨,艾育梅提醒:“简单点好吧,屁话少讲,直接告诉我们她姓氏名谁,今年多大。”闻大呱嗒这才介绍道:“她叫任多娇,今年十四岁,她家在咱红原公社,晃常儿就来,一来就住在我干妈家。”姑娘们都知道,闻大呱嗒的干妈是麻脸婆。姚锦冠头脑忽然转过弯来:“哦,原来是麻脸婆的侄女呀!”艾育梅夸道:“长的挺有特点,名字起得也有水平,《沁园春·雪》里就有江山如此多娇!”黄香惠说:“长的喜兴,看来是个活泛的。”闻大呱嗒说:“她长得不算实准漂亮的,就是会拿情。”这句话把姐妹们逗笑了,见任多娇有些难为情,艾育梅招呼道:“来,一起玩吧!”说着把任多娇拉坐到炕沿子上,让她接着歘玩。 任多娇呲着小虎牙一笑,把嘎拉哈重新支开。又玩耍了一个时辰,闻大呱嗒从条琴上拿起一个作业本,一边扇风一边说:“这天也太热了,我看有不少人去河套洗澡呢,咱也去玩玩咋样?”提议得到村姑们一致响应,闻大呱嗒下地,拉起任多娇往外走,其他几个姑娘紧跟在后面。小育花也跑出来,被姐姐喝了回去:“你不许去,好生看家。”小育花忙收住脚步,极不情愿地呆立在房东山墙根,看着这些大姐姐们走下了慢坡路。张嘎咕凑上来嘻笑:“看她们,多,多快活!”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走过大队部院子,走向中心道时,鬼子漏从老神树下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提着公鸭嗓子搭讪道:“哎——你们要干啥去?”加快脚步,跑到村姑们前面,忽然伸开双臂,拦住了去路。大呱嗒板说:“哎妈呀,好狗不拦路,拦路没好狗,你这是干啥?”鬼子漏嘻嘻一笑:“不干啥,我就是想跟莲子谈谈。”大呱嗒板说:“哎妈呀,鬼子漏哇,你咋不搬块豆饼照照呢?你咋净想好事儿呢?人家不同意跟你,你咋还死乞白赖的呢!”公冶莲冷落道:“行,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别白日作梦了,就死了那份心吧!”鬼子漏问:“为啥?我咋得罪你了?”姚锦叶小声对姐妹们说:“咱可跟他扯不起,咱别搭理他。” 这群姑娘们加快脚步,从鬼子漏身边快速绕过,嘻嘻哈哈地往南村口方向走去。见鬼子漏还跟在后面,大呱嗒板长冲鬼子漏挥挥拳头:“你再聊闲我让你尝尝这个!”鬼子漏怕吃亏,赶紧站住,听着村姑们传来的一阵哄笑声,更是窝了一肚子气。 柳条河在斜阳的映照下白亮亮一片,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河湾浅滩横着一棵又粗又长的倒木,树皮已经被扒去大半,像褴褛的衣裳遮不住赤裸的躯体,那硬梆梆的身骨、光秃秃的旁枝、鼓突突的树结,如同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村姑们一路叽叽喳喳来到浅滩,纷纷解开一头秀发,弯下腰用那鳞鳞的清水洗头,水花晶亮亮地被撩起,又晶亮亮地散落下去。看到这群姑娘们如此活泛,几个妇女也经不住河水的诱惑,纷纷下到浅浅的河湾里。艾育梅洗完头,把头发又重新盘好,回头看见黑黢黢的曲卉,就扬扬手叫了一声:“丑嫂,过来呀!”曲卉听到招呼走过来,闻大呱嗒逗她:“你不在家看着大蔫,你来干啥呀!”曲卉一阵羞臊:“哎呀!你不要胡咧咧嘛!”曲卉的出现,已经使这些各具姿色的女人们大放了光彩,这一逗,笑得这些女人更加灿烂夺目了。曲卉被大家笑得一脸窘相,捂住脸,迈开两腿往回走,被闻大呱嗒几步追上,拽了回来。她们坐在又粗又光的倒木上,看着金光闪闪的细浪说说笑笑。 日头卡山了,岸上的树影移压到水面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村去了。闻大呱嗒提议:“姐妹们,现在是咱的天下了,赶紧下河里洗澡,凉快凉快,你们敢不敢哪?”姚锦冠说:“你这是跟我们叫号呢,我可不怕架拢,你敢我就敢。”一群姑娘纷纷附和,闻大呱嗒说:“哎妈呀,村里谁不知道我愣扯,我可告诉你们,谁要不下是这个。”说着交叉手腕子,叉开手指乱动。做完螃蟹的动作,索性先脱了衣服只留个裤衩,扑扑腾腾就下了水。姚锦冠随后也脱了外衣,招呼道:“来呀,快下来呀,不下水的就成了那个东西啦!” 一群姑娘纷纷效仿,将衣服搭在那棵横倒的朽木上,像一群水鸭子似的撒开欢儿,一个接一个跑入水中,搅得水花翻飞,哗哗作响。曲卉在岸边迟疑,艾育梅就催促她下水,曲卉外衣刚脱掉,被艾育梅嘻嘻哈哈地拉进河里。闻大呱嗒游到黄香惠身边说:“哎妈呀,黄香惠真白净啊!让你一比,都把我比没啦!来,让我稀罕稀罕。”不等她游开,就被闻大呱嗒一把抱住了,嘻嘻笑道:“我要是个男人,非要你不可。”黄香惠挣扎了几下,嚷道:“你把我当成啥了?快放开我呀!”闻大呱嗒笑道:“这身子骨真滑溜呀!”黄香惠叫道:“育梅,快帮帮我呀!”艾育梅、公冶莲、姚锦冠就合伙击水,把抱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强行击开,然后互相打起水仗,哈哈大笑。她们忘情地洗浴,开心地玩耍,黄昏即将来临还不回家。忽听任多娇说:“岸上有人,小点儿声。”曲卉往岸上看一眼:“别怕,别怕,那是我爹。” 姑娘们一看,曲大浪在岸上一边走一边唱《光棍难》: 光棍难,光棍难,平日里捞不着一口热乎饭,破衣没有人给缝连。 曲大浪的唱调,高亢中透着哭腔,把个光棍儿难处表现得很到位。一开头把光棍两个字的声调挑得很高,如同吆喝一般。唱完一段,后面都缀着依呼嗨嗨呀呼嗨的花点儿,更显得诙谐幽默。 光棍难,光棍难,到下黑望房芭总是难入眠,怀抱着枕头挠炕沿。 泡子里的姑娘们认真地听着,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光棍难,光棍难,看人家娶媳妇他就干眼馋,趴着门缝儿往里观。 就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正有一个人鬼么哈哧眼的扒着树枝缝隙偷看女人们洗澡呢!那人看得太投入了,嘴角流出了口水。 光棍难,光棍难,一回头看见了老牛正打栏,一时憋坏了跑腿汉。 那人在树丛后偷窥一会儿,忽然窜到老朽木后边,抱走了几件衣服。曲卉不经意间,一眼扫到那人猫腰跑的身影,吓得一激淋,惊叫道:“有人偷看!”一群姑娘本能地缩到水里,只露个脑袋,四外撒眸寻找偷窥者。曲大浪渐渐走远,但歌声依稀传来: 光棍难,光棍难,明知道借老婆过夜难长远,还把那零钱都靠干。 闻大呱嗒说:“哎妈呀,哪有偷看的呀?大浪叔他走远啦!”艾育梅说:“不是曲大爷儿,是别人,就在前边的树毛子里。”大家仔细分辨,树枝间果然有人影。公冶莲急道:“那咋整啊?咱也不能在水里呆一宿哇!”艾育梅说:“快,别藏了,赶紧上岸穿衣服。” 一群姑娘纷纷钻出水面,向河沿跑,连裤衩也不敢脱,胡乱地穿上了衣服。公冶莲突然哭咧咧地说:“我衣服哪儿去了?我衣服咋没了呢?”姚锦冠说:“是不是让风吹掉了?快找找。”几个姑娘围着老朽木寻看也没有找到。闻大呱嗒说:“准是让那人拿去了,我去看看,是谁这么胆大缺德。”她迈开大步,奔向柳树丛。那人根本没有想到姑娘家胆子这么大,一看闻大呱嗒又粗又膀的身影向他奔来,他连跑都没敢跑就堆缩在草地上了。 树木的暗影中传来一声断喝:“咳!快给我滚出来!”鬼子漏抱着女人的衣服,哆哆嗦嗦地出了树丛,闻大呱嗒揪住那人,往姑娘们这边走来。姑娘堆里,姚锦冠认出偷窥者,鬼子漏像囚犯一样被押过来,摁在了地上。等公冶莲穿好了衣服,闻大呱嗒坐在老朽木上开始审问:“哎妈呀,鬼子漏,你个损玩意,人家姑娘家洗澡,你说你个大光棍子来偷看啥?你有瘾哪?”鬼子漏嘟哝道:“兴你们上河湾,就不兴我上河湾哪?这柳条河也不是谁个人家的,我看河水还看出孽了?”闻大呱嗒起身,蹬了鬼子漏一脚,喝问道:“柳条河那么长,你为啥看我们洗澡?为啥拿走姑娘家的衣服?”鬼子漏辩解:“我,我逗你们玩儿?”“哎妈呀,我看你是不怀好意!”闻大呱嗒继续逼问,“你是想让莲子找不着衣服回不了家是不是?你是托人上人家提亲不成故意找茬是不是?你是还对莲子打鬼主意成心撩闲是不是?” 这一通连珠炮,鬼子漏根本无法招架,闻大呱嗒一边指点一边命令:“赶紧认错,管莲子叫姑奶奶,不然绝不饶你!”姑娘们一轰声的嚷嚷:“对,认错,管莲子叫姑奶奶!”闻大呱嗒双手掐腰,像个铁塔似的,鬼子漏生怕她动手,急忙跪地求饶:“姑,姑奶奶!饶了我,我错了!”闻大呱嗒厉声问:“哎妈呀,我问你,都看到啥了?”鬼子漏嘻嘻回答:“啥都看到了,连子白,老丑黑,你身上的东西两大堆。”闻大呱嗒骂道:“你看你这贱喽巴馊的样,你咋那么色呢?到现在你还不老实,我非得收拾收拾你不可。”跑到不远处的水洼子捞了两把泥糊糊,回来一扬手,啪叽一下,将左手的泥糊糊摔到了鬼子漏的脸上,问道:“你看到啥了?”鬼子漏用手一边抹刷脸上的泥糊糊一边说:“我啥也没看到。”闻大呱嗒警告说:“哎妈呀,还算你机灵。再敢偷看,我非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泡踩不可。”鬼子漏告饶了:“我不敢了,不敢了。”闻大呱嗒还没有尽兴,把鬼子漏蹬翻在地,啪地一下,把右手的泥糊摔到了鬼子漏的前架门上,逗得姐妹们一阵轰笑。鬼子漏嚷嚷:“你往哪摔呢?我这地方是你能碰的吗?”闻大呱嗒骂道:“你再敢打我们主意,小心让你变成太监。”姑娘们又一阵哄笑。艾育梅替鬼子漏解围说:“惩罚一下就算了,今天就饶了他这一回。”闻大呱嗒这才洗了手,和姐妹们嘻嘻哈哈地回村。鬼子漏站起来呸了一声,操着公鸭嗓骂道:“倒霉,没打着黄鼠狼倒惹了一腚骚。”冲远去的姑娘们嚷道,“我告诉你们,我可是有根基的,等我得势那天有你们好看的!” 上卷 第9章 未婚妻会转文 艾育梅开学时间一天天临近,春心让黄士魁多到育梅家去坐坐,帮干点儿零活,也好加深感情。黄士魁果然听话,趁闲暇时间,帮着抹墙,拾弄菜园子。艾育梅也偶尔会在艾淑君陪伴下,到老宅去串门子。这天,黄士魁来闲坐,小育花正趴在炕梢用旧鞋带编蛇柱挂件玩,不时偷看炕头的姐姐和未来的姐夫。黄士魁逗道:“小育花,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好找婆家。”小育花斜眼看人,努嘴生气:“姐,看魁子哥说的,你也不管管他。”逗得艾育梅和黄士魁都笑了。小育花下地,到院子里去了。黄士魁主动找话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从野外打个野鸡回来,在大街上遇到你,故意显示自己的能耐,想赢得你的赞赏,当时你说,‘显摆啥?不就是打个野鸡嘛,有啥了不起的!’还转了一套嗑呢,什么花花溜溜来着,我记不太清了。”艾育梅略一回想,吟咏道: 花花溜溜一只鸡,风里往来雪里居。 多言多语把他打,教他莫把老娘欺。 黄士魁说:“你记性就是好,就是这一套词儿,一下给我造懵了。那时就觉得你不一般,将来肯定有出息。”艾育梅说:“没有你说的那么好。”黄士魁说:“还有一回,穆逢辰在学校前边的树趟子里用弹弓打下一只喜鹊,当着同学们的面死乞掰咧地让你转文,你当时张口就来,造的他很没面子。当时你说什么送他娘来着?”艾育梅又回想一下,微微一笑唱念: 嘴儿尖尖尾巴长,俩人树下乘阴凉。 无缘无故把它打,今朝今日送他娘。 黄士魁评价道:“这首骂人都不带脏字,转文转的俏皮。你说你这么有才,落农村真白瞎材料了。”艾育梅说:“都是屯子生、屯子长的,有啥白瞎的。”黄士魁突发奇想:“赶明个儿咱照相去好不好?”艾育梅问:“照相作啥?”黄士魁很认真地说:“以后你上学不在屯子里,我心里闷屈时能看看。”艾育梅笑道:“你把我当解闷的工具啦?”黄士魁一急,想分辨却说不灵分了:“我,我……”艾育梅逗笑:“咋还喔喔上啦,不用你打鸣。”眼珠一转,张口转文道: 家鸡一院分雌雄,每天迎来大天明。 母鸡离家忙寻米,公鸡想娘乱打鸣。 说完,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黄士魁听到最后一句才醒过腔来,笑道:“你捉弄我啊,我非收拾你不可……”话未说完,伸手抓起了笤帚疙瘩,艾育梅早移到炕脚底了。忽然,窗户外响起一阵嘻嘻嘻的笑声,艾育梅从半开的窗户看去,只见小育花正躲在窗台下手捂嘴唇笑个不停。黄士魁跑到院里,笑骂道:“好你个小姨子,你听声是不?”小育花笑道:“我姐说的太有意思啦,公鸡想娘乱打鸣呢,嘻嘻嘻!”艾育梅也来到院子里,黄士魁挥动笤帚疙瘩,小育花围着姐姐身体转,让黄士魁打不到。房门口,张嘎咕正看到妙处,呵呵傻笑。房东拐角,秦黑牛探头笑着提醒:“快,快跑,别让他逮着!”小育花看姐姐抱住了魁子大哥,一溜烟跑掉了。 艾育梅被黄士魁欣喜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急忙松开,红头涨脸地说:“看你,可把育花吓屁了!”黄士魁呵呵笑道:“哪有,她知道我是跟她闹着玩儿的。这小丫头,跟个小人精似的。”说完一扬手,将笤帚疙瘩从半开的窗户扔进屋内的炕上。 阳光暖暖地辉映着院落,牵牛花的枝蔓抓住篱笆墙向上攀爬,心形的叶片密密麻麻遮掩着墙体。小小的牵牛花从叶子里悄悄探出头来,举着娇柔羞涩的花骨朵,竖起妩媚大方的小喇叭。艾育梅走到篱笆前嗅嗅花朵,对跟过来的黄士魁说:“你看这喇叭花长的多好看。”黄士魁借机讨好道:“可人比花更好看哪!”艾育梅故意转移话头:“你说的这个人是香惠吧?我看出来了,她看你的眼神很有意思!”黄士魁说:“我们是兄妹,有意思也是白有。”艾育梅说:“你不用打马虎眼。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香惠那么活泛,隔三岔五就到了你身边,你能抗住?”黄士魁笑问:“难道你担心了?”艾育梅用手把胸前的一根辫稍往脑后一甩,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担心呢!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都是。” 时光飞快,转眼开学的日子到了。 一大清早,黄士魁顶着零零星星的雨点儿来送未婚妻,帮着打点了行囊。郑校长、后院秦家一帮人也都来了。郑校长嘱咐艾育梅:“记住,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一定要把握这次上学的机会,无论多苦多难,都得把这三年坚持下来。”艾育梅点点头说:“嗯,我一定好好用功,不会荒废了学业的。这些年为了让我上学,您没少操心,我都记在了心里。”艾淑君说:“一个人在外面上学,要照顾好自己。”艾育梅拉着妹妹的手说,“育花,要好好看家,有啥事儿就找姑姑,找姑奶,姐姐放寒假就回来。”对亲人们说,“育花还小,你们多照应些。”艾淑君说:“你安心上你的学,家里你就别惦记了。”张嘎咕摇晃了一下大脑袋,拍着胸脯说:“还有我呢!”艾育梅又摸着黑牛的脑袋嘱咐:“听姑奶话,多帮着干点儿零活儿,别惹姑奶生气。”秦黑牛不住地点头。妖叨婆提醒说:“时候不早了,别误卯。”黄士魁说:“姑奶放心,时间有余,赶趟的。”说完,背起行囊,跟着未婚妻出了胡同口。 到了红原公社低矮狭窄的长途客运站,黄士魁花一元二角钱买了一张票,把艾育梅送上了一辆红色长途汽车。汽车开动时,他见艾育梅从拉开的车窗探头回望,便挥了挥手。 从红原公社回来,刚要跨入老宅院门,就听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叫道:“魁子哥!”他扭头一看,是黄香惠从前院胡同口走过横街来到了面前。只见半袖白衬衫吊带格条裙裹着窈窕的身段,斜垂的刘海儿遮不住粉嫩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衬托着水灵的丹凤眼,那一副含羞微笑的神态在余晖斜照里更显妩媚动人。黄士魁心说,这丫头出息得越来越好看了!听见香惠娇滴滴的叫声,黄士魁咽口唾液,矫正了神态,嘴上却问:“啊,找我有事儿吧?屋里去吧?”香惠没动地方,咬咬嘴唇说道:“啊,不了,就想在这儿跟你说说话。”黄士魁见她低眉忸怩,说道:“你好像有啥心事儿。”香惠捋一下流海,轻声软语地说:“还记得吗?咱打小总腻恋在一起,那时候多有意思!”黄士魁微微点头说:“那些事儿这辈子也忘不了,想想都美!” 黄士魁比香惠大一岁,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谓是两小无猜。虽然长大了,但在一起玩耍的那些往事都深深刻在了心里。土改第二年早春,大地回暖,草皮泛绿,香惠缠着他拧叫叫,他蹬墙头折下一支细枝条,拧了半天说:“护皮,还没到时候,拧不下来。”香惠又望着高高的苞米楼子缠着他爬高,他先把香惠用肩膀顶了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坐在还剩少半下干苞米棒子上,透过秫秸墙的豁口看外面的风景,那园子、房屋和树木尽收眼底。香惠欣喜异常,用手指着西南嚷嚷:“看见卧佛岭了!”往东边指指又嚷嚷:“那是柳条河!”魁子提醒说:“小点儿声,别让爷听见。”这时公冶平来寻伙伴,魁子就和香惠从苞米楼子上爬下来,一起到老神树下的空地上玩耍。 老神树偌大的树冠笼罩在明媚的阳光里,枝头那一抹绿色正显露着勃勃生机。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大队部院子里做游戏,有踢毽子的,有跳绳的,有扔口袋的,非常热闹。鬼子漏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扇啪叽,贾大胆把七八个小伙伴招呼到一起,在树下变着花样唱童谣。他起头,很卖力气地唱: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妈妈,妈不来,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滚下来。 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吸引了一些乡民们驻足观看。魁子他们一到,一时间兴致又高涨了,闻大呱嗒也匆匆加入到游戏中来,一边做拉锯动作一边对唱: 锔盆锔碗锔大缸,缸里有个小姑娘。十几了?十八了,明年就该结婚啦! 一时又玩落网捞鱼游戏,两人拉手架在头顶做网洞形状,其他人鱼贯而入,看准弱小者或末尾者,迅速落手臂夹住。随着童谣声响起,公冶平和贾大胆用手臂拱起一个洞口,队伍行动起来: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小尾巴鱼。 手臂落下时,常常把香惠让过去,而故意把大呱嗒夹住了,气得她嘟囔道:“总欺负我,不带这么玩的。”香惠嘻嘻说笑:“夹你正好。”黄士魁带头高唱: 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气得蛤蟆直哭。 喊声刚落,逗得大家又乐了一波。大呱嗒嚷嚷:“不玩了,不玩这个了,换一个。”香惠问玩啥,贾大胆说:“来,咱玩娶亲游戏,来,选新郎官新娘子。”大呱嗒说:“你张罗就你当新郎。”贾大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不合格。”他把头扭向魁子,“让魁子当新郎官合适,他一表人才嘛!”见大家一轰声地赞成,魁子胸脯一挺:“当就当。”问谁是新娘子,女孩子们一阵嘻哈,没一个主动配合的。魁子就说:“我来选,选谁是谁。”大家一致同意,我一指香惠:“就你了。”香惠一边往大呱嗒身后躲一边说:“让呱嗒当吧。”呱嗒傻笑道:“人没相中我,就你了,快点儿,一会儿坐轿子拜堂成亲。” 贾大胆充当代东的,让大呱嗒充当接亲婆,给其他小伙伴也分配了迎娶和成婚仪式的各种角色,伸手把大呱嗒脖子上粉色的方围巾扯下来,盖在香惠头上,忙喊:“吉时已到,新娘子上轿。”香惠两腿分开骑在两个淘小子的结腕上,美滋滋地享受坐轿子的乐趣。接亲队伍绕着老神树游走一大圈,张呜哇还把双手圈在嘴边,呜哇呜哇学吹喇叭。回到老神树下,贾大胆让我和昙花并列站好,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导演,又是指挥又是说戏,紧着忙活。他主持成亲仪式,高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我和昙花对着老神树拜了又拜,然后双双对拜。这游戏玩得十分认真,就像成年人举行结婚典礼似的。 拜完天地,贾大胆吵吵:“送入洞房!”大呱嗒问:“哪是洞房?”贾大胆一指老神树下的长条青石墩:“这就是洞房的床,让新人坐福。”大呱嗒把香惠拉坐在青石墩上,贾大胆和公冶平刚把魁子摁坐在香惠旁边,小伙伴们又一阵起哄,让揭开盖头。魁子笑嘻嘻地伸手,抓住方围巾垂在前面的一个角,轻轻揭开,只见香惠满面羞红,煞是好看。贾大胆忽然说:“还有个环节,喝交杯酒。”魁子说:“没有酒盅啊。”贾大胆说:“手一握,做个样子。”于是,上来又一顿忙活,强行把魁子和香惠的手臂交叉挎在一起。 喝完交杯酒,魁子站起来,假装醉熏熏的样子,自语道:“咦,有点儿晕乎,咋喝多了呢?”说着,就摇晃着身子,走得里倒外斜的,这一出戏把小伙伴们逗乐了。贾大胆说:“你也太不担酒了,一盅就醉了。”大呱嗒戏弄道:“你喝多了可别尿炕,尿炕能把小媳妇冲跑了。”话音刚落,小伙伴们哄然大笑。 正玩得尽兴时,从小学校门前忽然传来浪唱《对口令》的声音,鬼子漏领唱,一群小嘎子们附和: 小孩小孩咱俩玩,干啥玩?打火镰。火镰花,买甜瓜。甜瓜苦,买豆腐。豆腐甜,买只船…… 小嘎子们一齐唱: 嗑一嗑二嗑金桥,金桥底下落花瓢。落什么落?朱八戒,猪什么猪?耗子窟。耗什么耗?儿马尿…… 闻听《对口令》,这边的小伙伴们呼啦啦飞跑过去,把魁子和香惠留在了原地。香惠看了看魁子,忽然很认真地问:“才刚,为啥会选我?”魁子一笑,有意讨她欢心:“因为你长得带劲呗,说话声音也好听。”香惠又问:“将来算数吗?”魁子不加思索地回答:“算数。”这回答,香惠很满意,笑得一脸妩媚:“那拉个钩吧。”魁子和香惠把手指勾在一起,一边拉一边齐声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远处,鬼子漏与几个小嘎子继续唱着: ……肚什么肚?描花鹿。描什么描?大花袍。大什么大?大喇叭。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马家。老马家下雹子,专打秃脑瓜后脑勺子。 鬼子漏故意抬高公鸭嗓起哄: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黄家。老黄家下雹子,专打带户鲁后脑勺子。 一个小嘎子喊:“带户鲁子是谁呀?”鬼子漏嚷:“魁子呀。”魁子一听就火了,飞奔过去,把鬼子漏撂倒在地,啪啪煽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你说谁是带户鲁子?你也是随娘改嫁的,你是啥?”鬼子漏只好承认自己是带户鲁子。三喜子从村公所出来,强行把他们拉开。 “我家孩子犯了多大的错?就给我们这么打呀?你瞅瞅打的鼻青脸肿的,打坏喽咋整?啊,你家孩子是孩子,我家孩子不是孩子咋地?”钱五铢找上门来这一通闹,老憨觉得很没面子,让魁子给认错,魁子不肯。二禄火上浇油:“这还了得,可不能护犊子任孩子性。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经这一加钢,老憨气上了茬,一抬手照魁子的左脸就是一耳光。黄老秋把老憨拉开,数落道:“你真是憨人,咋跟孩子一般见识呢,就会动武把抄的章程……” 魁子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挨打,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他捂着脸蛋子哭得非常伤心,跟母亲说:“妈,咱不在这待了,回上江吧!”老憨见魁子从箱子里翻出红布契约就更来气,上去一把夺过,咔呲一下撕出个豁口,春心和老憨扭打在一处,黄老秋强把两人拉开。魁子捡起红布契约,呜呜哭着跑出门去。香惠寻到老神树,挨着魁子坐在长条青石墩上说话。 “老叔是怕你惹祸才动手。” “好端端的契约被他撕坏了。” “撕坏的口子不大,撕坏的地方没字。” “这契约能证明我是梁家根儿,这上面说我十四岁得回上江。” “哦,你这么在乎这个,回去让老婶给缝上就好啦!” 两个孩子忽然觉察到了背后有人轻挪脚步的声音,一起慢慢回头,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背影正从中心道往北缓缓移动。魁子一眼认出,那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她一定是不放心,是来寻看他的。 睡到小半夜,魁子觉得一只大手在抚摸自己的左脸蛋子,装睡时感受到那是养父粗糙的大手。他继续装睡,听母亲说:“你别贱了,别弄醒他。”养父抽回手,叹口气:“我,也舍不得打他。若是不打咱孩子,人家也下不来台呀!”母亲说:“其实,你打他都不如打我了,你打他疼在我心里。”魁子偷看母亲一眼,母亲正在油灯下飞针走线,仔仔细细地缝合红布契约。 “以后不兴你再打他,若再打他我就和你打八刀。” “往后我一个手指头都不动他。” 听养父下了保证,魁子眼里的泪水就一股脑地涌出来,心说:“往后,我再也不惹爹妈生气了。” 黄士魁正沉浸在往事中,被又一声娇滴滴的“魁子哥”拉了回来,香惠娇声颤语地问:“魁子哥,你看我和育梅比,哪个带劲?”黄士魁搪塞道:“这可没法比较,不好回答。”香惠摆弄着辫梢,逼他必须回答,黄士魁却迟迟不语,贪婪的品味着这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香惠便歪着头观察黄士魁的脸面,似乎想揣摩出魁子的真实心理,急切追问:“实话实说呀,哪个带劲?”再三追问下,黄士魁只好扮个鬼脸,笑着回答:“都带劲。” 对于这种两头都不得罪的答案,香惠显然不满意,跺着脚说:“人家是让你比较,你咋能这样糊弄我呢?”黄士魁被这女子撒娇的样子弄笑了,解释说:“我说的是真话,没糊弄你呀?她有她的美法,你有你的美法,她美在文静上,你美在活泛上……” 二禄在自家胡同口抻长了脖子,看这兄妹俩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走过来对香惠嚷道:“死丫头,怎么回事?你疯啦?快死家去!”香惠央求:“爹——,我跟魁子哥说说话还不行吗?”二禄虎着脸,横叨叨地说:“爹什么爹,叫出天花来也不行,就你那点儿小心眼儿我还不知道!” 春心从横斜的街面走回来,见二禄对香惠使横,说道:“二哥你干啥呢?对闺女咋那么凶?像吃了枪药似的。”见香惠还不动地方,二禄催她麻溜回去,香惠很不情愿地跟着养父离开院门,穿过横街,进了前院胡同里。二禄一边往回走一边放狠话:“我告诉你,往后你少跟他打恋恋,让我再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看我咋收拾你!”香惠回家的步子放得慢,还不时回头看。黄士魁一时愣了,他虽知道了香惠的心思,但他马上打消了非分之想。 晚饭时,春心喝着大碴子粥,拿筷子把碗边子磕得脆响,对黄士魁笑而不语。黄士魁有些不好意思:“妈,你咋啦,咋光笑不说话呢?”春心拿一截青绿的葱叶,用大拇指豁开,然后卷了又卷,到酱碗里抿了一下,送到嘴里咀嚼:“你收工回来,她特意收拾得溜光水滑的,八成是特意给你看的。”黄士清好奇地问:“妈你说的到底是谁呀?”春心说:“你不懂,别好信儿抠根儿。”黄士魁假意寻思:“不会吧?”春心笑了笑:“你不用打马虎眼,你心里其实明镜似的。我发现这小丫头最近好像心野了,她对你肯定有点儿那个意思。”黄老秋也笑了,用筷子往窗外指了指:“你是说前院那丫头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到时候啦!”春心告诫道:“魁子,我可提醒你,你已经订婚了,做事可要把握好分寸哪!等育梅一毕业就张罗给你成家,这期间可得经得住招惹,拿捏好分寸。如果让人家说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背后戳咱的脊梁骨,那就不好了。” 黄士魁吃了口饭,又夹了一丝蒜茄子放到嘴里:“妈,你放心。我只当她是我妹子,不会越轨的。” 上卷 第10章 因粮生事 收割过的田野如同脱去了盛装,又露出土地的本色。老神树褪去曾经的茂盛,残存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挂马车从村口出出进进,甩下一串串清脆的铃铛声。大地里放到的黄豆铺子、高粱梱子陆陆续续拉到村前村后生产队的场院,而那些没有及时运回村的庄稼还点缀着地块,期待着运力。社员们看着堆起高高的黄豆垛,似乎少了些兴奋多了些忧虑。这一年的秋翻地张罗的早,耕地深翻三尺,有些庄稼没等收完就都扣到地里了。不仅如此,自今年一忙秋,就从上面传来消息——征购任务数又涨了。 长青二队场院上,几个社员在扦高粱头子,打成的梱码在了秫秸垛边上。社员们把那火红沉甸的穗子看在眼里、馋在心上,恨不能立即背回家去。不能让社员亏着!要分就抓紧分。高粱头子一扦完,长青二队队长索良就对社员们说:“谁有章程谁使,只要能抗动就是自己的,虽然不限抗多少,但就允许抗一趟。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腰劲儿,累坏了身板咱队上可不负责。” 一听不限数量,社员们纷纷来抗,唯恐被落下。老憨也来了章程,一次就扛了八梱。索良看得直傻眼,一个劲儿问:“四叔可别恨载呀?能行不?”老憨说:“行,就瞧好吧!” 那高粱头子一捆接近三十斤,八捆就二百多斤。老憨吃力地扛起来,吭吭哧哧趔趔钩钩地往家走。一气扛回家,刚进老宅院门扑通一声仰在地上,张口喘了半天。 春心跑来埋怨:“你咋一次扛那么多呢,太恨载了。”黄老秋也说:“往后可不行再逞能,累坏了咋整!”老憨傻笑着站起来:“分这高粱头子就一趟不限量,这好机会哪能撇下!我一听队长发话立刻量就来了昂劲儿,一用力就抗起来了。这不抗白不抗,让抗谁不抗,抗少了吃亏,抗多了偏得。本来粮食就不够用,多抗点儿是点儿。”春心帮老憨拍打身上的尘土,嘟囔道:“你可不眼齁!抗这些都容易累吐血,累坏了就不值当了。”老憨说:“没事儿,我有多大腰劲儿我自己知道,能抗动我差啥不抗啊,要再有这好事儿,我还照量。” 三姓县委派工作组进驻红原公社,督办粮食征购工作。组长佐向东,中等个头,显得很敦实,小白脸子仿佛没有血脉,小黄眼珠透着十足的精神头。他祖籍河北佐家庄,父辈闯关东落脚在三姓县城,复原转业后进了县委农村工作部。他查看各大队上报的粮食估产账目,对长青大队极为不满,在召开公社党委会研究落实征购任务时,点名批评了长青大队:“这长青大队是怎么搞的?有抵触情绪是咋地?产量报的咋这么低呢?二百多墒地,才报了六十四万斤。就说这黄豆地吧,一共是八十墒,才报了二十万斤。一晌黄豆按四千斤算,少说也三十万斤。这产量是怎么估的?”公社党委书记康民解释说:“长青大队今年特殊,七月份部分地块遭了雹灾。黄豆欠收,跟去年比平杵都整不到。”佐组长说:“不能光看客观原因,还是主观上有问题。临近的三道梁子同样遭了雹灾,人家的产量就报的不低。这一比较就能看出分晓。我看应该下去,实地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水分,查有没有隐瞒。长青、长发、长胜这几个估产靠后的大队是督查的重点。如果发现有满产行为,就给这些队干部办‘反瞒产’学习班,不行就处理一批。” 第二天,工作组和公社干部混编成三组,深入生产队实地督查。佐组长在康民的陪同下来到了长青大队,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陪着到各生产小队巡看。 长青二队场院上,黄豆垛并排两大趟,每一趟六七米宽,二十多米长,足有两房子高。得知各组长要到场院巡看,长青二队生产队长索良早早在场院等候。 见一行人走过来,索良急忙上前迎接,指着黄豆垛说:“我们二小队的黄豆都在这,一共两大长垛,请检查组过目。”康民皱皱眉头:“都在这儿?不多呀?”索良解释说:“这不是遭灾了嘛!夏天下一场冰雹,大的直径两三厘米,打入地面三寸左右,受灾面积接近二十多垧。”佐组长一行人围着黄豆垛转了一圈,然后问三喜子:“你估计一下,这两个大垛能打多少粮食?”三喜子说:“不好说,我估这个向来眼高手低,一整就估冒了,估冒了完不成任务反而不好。” 佐组长把脸转向穆秀林:“老穆,你是老把式了,你给估一估这黄豆垛产量能有多少?”穆秀林种地是内行,只是爱显摆自己有经验,他直说道:“凭我老尿子的经验估计,两大垛顶多五万斤。”对这个数,佐组长并不认可:“我给你估计个数,两大垛至少七万斤。”穆秀林较真道:“还是佐组长尿性啊,真敢高估!我在这农村土生土长,指垛估产还是有准头的。”佐组长有些不满:“老穆你估的有水分!”穆秀林咬死理儿:“你说我估的不准可以,可是说我估的有水分不可以。估的不准是经验问题,留有水分是态度问题。”佐组长脸色变得异常严峻:“呀?说你有水分不服呀?” 一听这话,穆秀林脸色阴沉下来,三喜子忙用手捅了一下,小声提醒:“老尿子,别拔犟眼子,别顶风上,脑袋得开事儿。”穆秀林气哼哼道:“你估产不考虑减产因素,只按垧数估计,这是脱离实际。往年这么大的豆垛至少有三大趟,今年少了整整一大趟子,那产量从哪来?” 指垛估产的事迅速传开,人们在老神树下议论指垛估产不靠谱,姚老美透露消息说:“听说没,穆秀林杠上,顶撞工作组,可摊上大事儿了……”张铁嘴儿说:“老尿子这回算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喽!” 长青二队场院上的黄豆垛已经变少了,场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链笳起落,磙子转动,木掀挥舞,社员们忙的叫呜扎天的。场院中心还在碾压着新铺的厚厚的黄豆棵子,场院南头已经有社员开始新一轮扬场了。 打黄豆先是用木叉子拆大垛,把黄豆棵子挑到场院上,铺成大大的圆场子。接着就是用马拉磙子一圈圈反复碾压,然后翻个儿再碾压。等到豆粒子完全从被压平碾烂的豆荄里挤落,才把豆赅荄挑下去,将一层厚厚的豆粒子归大堆,然后借助风力将豆子里的杂质飘扬出去,把那金黄的豆子装入麻袋。 扬场是打场最累的农活,都是棒劳力轮流上场。黄士魁、公冶平跟生产队长索良在一起扬场,头和脖子用深色粗布围了起来,借着微风扬了一会儿,弄得灰土暴尘的。贾大胆则挥动着大扫帚,不时地从黄豆堆上往下漫扫落下来的杂物。场院西北角,一个年轻人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闲置的石磙子看社员们打场。 贾大胆凑到黄士魁跟前,抱怨道:“这架势的,打场还来监督的,什么事儿呢!”公冶平说:“这是公社派下来现场蹲点的,到咱大队四个人,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公社办公室的钟干事。”贾大胆望望石磙子上的年轻人,叨咕道:“别看岁数不大,还挺敬业呢!”黄士魁提醒说:“大胆你小点儿声,别让监督的听见。” 黄士魁一边扬场一边琢磨怎样能截留一些粮食。他挥动木锨,一下一下向空中扬豆粒子,随着木锨一起一落,那金灿灿的豆粒子被风吹去杂碎,便从高处倾下来,落到逐渐堆起的小粮堆上面。扬了一会儿场,黄士魁直了直腰,目光落到场院边上。那里有七八个圆鼓轮墩的大草垛,每个草垛都有两三人高,草垛与草垛紧密相连,如同一群小山峦一样。他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有了主意,脸上不禁出现了一丝笑意。 一边打场一边送粮,生产队送公粮的马车在场院装完车,便上了出村的大道。老板子摇晃着大鞭子,不时地甩出声声炸裂般的脆响。一挂挂马车前后相接,排成了一字长龙。 黄昏时分,风渐渐停歇,像跟人捉迷藏似的没了踪影。等风的时候,黄士魁坐在生产队长索良身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索良连声问:“你说啥?藏?咋藏?往哪藏呢?”贾大胆、公冶平也凑上来问:“是啊,咋藏啊?魁子,你有啥好办法呀?” 黄士魁把目光瞄向那一群小山一样的大草垛上,贾大胆、公冶平也向草垛看去。黄士魁说:“刚才我琢磨半天了,你看场院边上不是有七八个草垛吗,如果往草垛空隙里藏粮食谁都发现不了。”公冶平夸赞道:“你小子就是聪明,我咋没想到呢,这招儿实在高!”索良犯愁道,“招儿虽然好,可逮不着下手的机会呀!”贾大胆说:“要不,我把他引开。”索良摇摇头说:“不行,万一引起他警觉就麻烦了,咱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正在说话,金小手匆匆走来,冲着坐石磙子上的监工嚷:“钟干事啊,组长通知,让你们麻溜回大队集合,一起回公社开紧急会议,别耽搁了。”钟干事应了一声,从石磙子上离开,刚走几步又折回身子,大声嘱咐:“索队长啊,我回公社开会,有风的话抓紧把打下的豆子扬出来装车送走,我开完会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能差事儿呀!”索良点点头说:“钟干事,你放心开你的会去吧,我拿队长职务担保,一定先完成征购任务,绝对差不了事儿。” 钟干事走远了,黄士魁提醒索良:“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等钟干事回来那就晚啦!”贾大胆拿话钢道:“都说索队长有两下子,不知道敢不敢领着大伙藏粮食!”索良态度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好了,也能让咱社员饿着!”他让公冶平赶紧把干活的劳力召集到一起,说了藏粮食的意图,征求大家意见,社员们都赞成。索良说:“有肉埋在饭碗里,谁也不许对外张扬。咱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们。如果整露了,都吃不了兜着走。”贾大胆说:“索队长,你放心,事情是大家伙共同做的,都能守口如瓶。”社员们都纷纷承诺守住这个秘密,索良说:“那好,事不宜迟,赶紧抄家伙。” 一声令下,社员们迅速行动,拿戳子的,拿麻袋的,指挥的,放哨的,灌装的,扛运的,紧张而有序,棒劳力半麻袋半麻袋把粮食背进用草围好的草垛空当里。索良看藏的粮食已有一人高,忙说:“行了,别整太多,大堆少太多了就显眼了,不能让工作组看出来。”低声告诉大家,“都记着啊,今晚半夜分黄豆,到时候都蔫悄的。” 社员们把草垛空隙用烂草伪装好,停歇的风又渐渐活跃起来,社员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继续扬场,新打的黄豆也迅速归入大堆。等把这一场黄豆扬出来,钟干事回来了,在场院转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当天最后一车征购粮送走时,天已经黑透了。挨到子夜时分,索良借着清冷的月光,连夜组织分粮,行动紧张又神秘。索良说:“这次分粮,大家都有份,别争抢,按顺序来。先分给普通社员,最后分给小队干部。由黄士魁和公冶平负责监督,贾大胆负责放哨。大家放不放心?”社员们都说:“放心,放心,赶紧分吧!” 黄豆是用喂大箩分的,那是一种口大底小的铁皮水桶。索良估了一下藏的黄豆,然后按人头一人分五喂大箩。社员依次领粮,见那豆粒子哗哗倒进撑开的麻袋,满心的喜悦无法言表。分到粮食的社员,背上粮袋子迅速奔回自家去。等小队干部分完粮食,黄豆还剩不少,索良便主张一人多分一喂大箩。黄士魁和公冶平一直坚持到最后,自然也偏得一份,至于那临时加给他们的监督职责早忘南朝北国去了。 送完公粮天已煞冷,四小队的白耗子给黄士魁提供了一个出力赚钱的信息:江西柳条通储木场副业队需要打柳条的,两拃半一梱三分钱,一天能打一百来梱,一个月大概能挣一百元。一听是个挣钱的活计,黄士魁活了心。 这白耗子大名白黍,自懂事儿时起,就厌恶自己不光彩的家庭。他的母亲柳枝因左手多长了一个指头,人送外号六指儿。他母亲是解放前他父辈哥俩合娶来的,解放后名义上归了白大壮,实际上还和白二熊纠扯在一起,直到去年夏天白大壮在修红岭大坝工地上逞能累死,才正式让二熊接盘。白耗子弄不清自己的亲爹是谁,连他母亲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谁问起亲爹的事来,他都没脸答对。 白耗子打算去柳条通干到年底,问黄士魁去不去,黄士魁说:“耗子,不管干啥,挣钱就行,我得挣钱把订婚拉的饥荒还上,你啥时候去就叫上我。”白耗子说:“你收拾好行李,准备好镰刀和棉手套,我明一早来找你。” 柳条通地处三姓县城西江岔子,距县城七里远。柳条大多是从滩地老柳墩子上长出的,粗赛手指,高过人头。柳条一丛挨着一丛,密密麻麻,蔓延几里地,一眼望不到边,黑压压如同竖起一道天然屏障一般。打柳条只能是封冻的时候进行,从入冬到开春大约有五个月的工期。 黄士魁每天天蒙蒙亮就从副业队宿舍大炕上爬起来,叫起白耗子,简单垫吧几口就下了柳条通结冰碴的江岔子。不顾天气已经寒冷,煞下腰就挥动起快镰来,只听咔嚓咔嚓声,那柳条子便被放倒了一溜。黄士魁干活有长性,每天都打一百来梱。白耗子出力好偷懒,总没有同伴打的多。一直熬了两个多月,忽然不干了,提前和副业队队长要了工钱。 原来,在副业队干活的人大都好赌,尤其那队长赌瘾更大。赌博是推牌九,与副业队宿舍相邻的土屋成了赌窝。他们知道县公安局抓的严,所以在外面设了暗哨。白耗子也懂推天九,见有赌局就勾起了赌瘾,他还劝联黄士魁入局:“压两把能怎么地,不耽误啥事儿嘛!你总不玩,肯定有时气。”黄士魁摇摇头:“我不干,牌九大胜大败,我可担不住震虎,我可不想让苦力钱打水漂。” 赌了十几天,白耗子几乎把打柳条挣来的钱都输掉了。赌徒们又赌了一夜,天刚放亮时,暗哨忽然慌慌张张跑屋里报信儿:“不好了,被点炮了,有一个马队正往这儿来呢,肯定是县公安局来抓赌了,快跑吧!”赌徒们闻声四散,纷纷逃窜。黄士魁早晨起来还没吃饭,白耗子回宿舍慌叫:“快跑吧,犯赌了!你不跑该拿你顶缸了。”他心里一惊,跟着跑出门时心想,如果我跑不脱被抓住准认为是赌徒,再说我跑了这两个多月不白干了嘛!可不跑怎么脱身呢?他停下脚步,急忙回屋提了快镰,再次跑出宿舍来,此时赌徒们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 寥廓的苍天下,雪花静静落着,柳条通显得格外肃穆。他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箭步如飞,一口气跑向江岔子,壮着胆子像往常一样用镰刀打柳条。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路茫茫飞扬的烟泡。 马队奔向储木场副业队,十几个便衣警察扑了个空。见江岔子有人,有三个便衣警察骑马奔来。 黄士魁直起腰时,跑到前面的大脑袋勒住马缰绳喝问:“人呢?副业队那帮耍钱鬼呢?”黄士魁故作镇静装糊涂:“不,不知道哇,我就是个打柳条子的。”大脑袋追问:“来多长时间了?打了多少?”黄士魁回答:“来两个多月了,打了七千五百多梱。”大脑袋在马上向黄士魁周围观察一番,经过目测相信黄士魁说了实话,问道:“看没看到赌博的往哪儿跑了?”黄士魁摇头说:“没,没看到哇,我下工早,没注意呀!”大脑袋喝问:“都谁参与赌博了?”黄士魁又摇摇头:“不知道,我一心干活,对赌博不上心。只知道隔壁有赌局,我从没卖过呆,不敢乱说。”大脑袋指指黄士魁,大声吓唬:“如果知情不举,就抓你蹲拘留!”说完向其他两个便衣警察一挥手,打马离去。黄士魁望着三个便衣警察归队的背影,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棉手套摸摸胸脯:“妈呀,吓死我了!” 见马队撤了,黄士魁坐在柳条梱上抽着烟想心事。副业队长犯了赌,这工钱咋算呢?如果白出了苦力,那多憋气呀!不能再干了,应该把工钱先要回来!可是队长犯赌了,找谁要去呢?队长是犯赌了,那书记不还在吗!有主事的怕啥?找书记讨说法去,就是软磨硬泡、磕头作揖也得往回要,不给工钱决不罢休!想到这里,黄士魁灭了烟头,起身提着镰刀,快步往土屋院子走去。 上卷 第11章 与歹人周旋 黄士魁在副业队队部办公室找到了耿书记,他不顾屋里有没有旁人,哀求道:“耿书记呀,我是孟家窝棚的,来两个半月了,打柳条七千五百多梱,挣了二百五十多元。钱还没到我手呢,可队长犯赌跑了。要过年了,我也打算回家了,往返路途比较远,这一回去不能再跑一趟。书记你帮忙啊,我还等这钱拿回去帮家还饥荒呢!耿书记呀,我一看你就是个好领导,你一定得帮帮我呀!这钱要拿不回去,我白干两个多月不说,我家的日子可是没法过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从哪里上来一股委屈,轻轻抽泣起来。耿书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忽然在黄士魁脚上停留了片刻:“小伙子,你吃的苦力我都看在眼里了。按理说应该等副业队队长回来结算工钱,但念你是个顾家肯吃苦力的,这工钱我就先帮你垫上。你看你棉胶鞋都折了,补的那个寒碜,就冲这我也得先把工钱给你垫上。拿到钱去买双新鞋吧,我就看不得像你这样能吃苦的。” 黄士魁没想到自己得到耿书记同情,这么顺利就把工钱要了回来,心里一阵欢喜。他破涕为笑,从耿书记手里接过崭新的二十五张工农币,言谢道:“耿书记真是大好人哪!真谢谢你啦!”他把钱放棉袄里子贴心的兜里,回宿舍把行李收拾好背在肩上,出了副业队宿舍,踏上了柳条通去往三姓县城的雪道。 这是个哑巴冷天气,黄士魁呼出的哈气把狗皮帽子绒毛染成了霜,棉鞋踩在雪路上咯吱咯吱作响。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警觉地又走了一程,那人始终跟在后面。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那男人也背着行李,个头中等,身材敦实,脑袋三楞八箍的,半截眉下的那双眼睛很有特点,眼白多,眼仁小,一转动叽里咕噜的。黄士魁觉得这人眼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副业队干活的。仔细一想,当时管耿书记要钱的时候,这家伙好像就在场,难道也是弃工回家的?转念一想,不能这么巧,也许那人是看见自己得了一笔钱起了歹心,想到这就更加警觉起来。 他加快脚步,半截眉也加快脚步,怎么也甩不掉。看来,这人真是想半路抢劫的恶人!黄士魁下意识地把镰刀从行李里抽了出来,牢牢攥在了手里,以防不测。他身强体壮,恐怕自己不是他对手,不能跟他硬拼,要沉着冷静,巧妙周旋,尽量拖延。 又走了半里路,半截眉快步追上来,主动打招呼:“哎,哥们儿,走那么快干啥?”黄士魁侧头说:“着急回家。”半截眉搭话:“也上县城吧?”黄士魁嗯哪一声。半截眉说:“搭伴走呗,说说话不寂寞。”黄士魁点点头,却不做声。走了一会儿,半截眉又说:“兄弟你挺能干哪,两个多月打那么多柳条,真让人佩服!”黄士魁用简短的话语应付:“没办法,家穷啊!”半截眉继续搭讪:“我也是在副业队干活的。我没来几天,你不认识我。” 黄士魁哦了一声,继续走路,却将镰刀把儿攥紧紧的。半截眉说:“我家是鲍家店的,我爹有病起不来炕了。兄弟,我觉得你人不错,能吃苦,还善良。我想管你借钱给我爹看看病,也不知道行不行?”黄士魁想,他这是拿话蒙我呢,我可不上他当,但我必须得稳住他,不能得罪他,就顺着说:“哥们儿,我家也等着急用呢,借多了不行,少借你一些还中,等到旅店把行李放下咱再说。”半截眉苦笑一下:“咱初次相识,真不好意思开口。”黄士魁说:“没啥,不就是借点钱嘛,你也不是不还,咱交个朋友嘛!”半截眉一时高兴,连连说:“对,对,对!你这兄弟我算是认下了。” 一路上,黄士魁的心紧绷着,手里的镰刀紧攥着,半截眉没敢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为那把镰刀让他有所畏惧。将近中午,两人进了县城,黄士魁依然没有放松警惕,时刻准备着寻个最佳时机快速脱身。半截眉在一个旅店前停住了脚步,指着门上的招牌说:“这是七十二家店,就在这儿吧?”黄士魁望望不远处朝阳社密密麻麻的平房子,心里打定了逃脱的主意:“行,就在这儿住下。”见半截眉先跨进了店门,黄士魁抓住这一绝好的机会,把行李丢在店门旁,提着镰刀撒腿就跑,不一会就钻进了巷弄里,奔葛卫东大姐夫家跑去。 葛卫东是三喜子的大女婿,因人长的黑得外号黑子。见黄士魁进屋上气不接下气,黄香蓉忙问:“这是咋啦?”黄士魁咽下一口唾液说:“大,大姐儿呀,有人看我挣到钱起歹意,跟上我一溜道,看我有镰刀没得机会下手。”葛卫东正在吃午饭,撂下碗筷,骂道:“妈的,反了天了,他在哪呢?”黄士魁咽口唾沫:“七十二家店。”葛卫东抓起棉毡帽子,一边往屋外走一边骂道:“妈的,反了天了,真没人了呢,我跟你去看看那小子是个啥德行!” 黄士魁领着大姐夫回到七十二家店时,行李还在门口,进屋转一圈没找到那人,问白脸子店家:“爷们儿,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呢?”白脸子店家说:“他看你跑了,转身就走了。”葛卫东嚷道:“妈的,反了天了,让我逮着非把他蛋黄子踢出来不可!”在大姐夫家暂住一夜,天下起了大雪。第二天启程,葛卫东两口子出门相送。葛卫东挽留说:“魁子,我担心雪大不通客车,多住几日等雪停了再走吧?”黄士魁说:“大姐夫,看样子能通车。离家两个半月了,有些想家了,不想耽搁了。”黄香蓉也说:“不通车就麻溜回来!” 长途汽车照常发车,但由于雪越下越大,一路行进并不顺畅,不是打滑就是打坞,等长途汽车开进红原公社时,天色已经暗了,雪下得更大了,到处都是白色精灵在纷舞乱落。雪随着风,风吹着雪,形成了一股股漫卷飞扬的大烟炮,十几米远便看不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 黄士魁不敢一个人在风雪天走夜路,便在公社旅店又住一夜。伴随着如同牛吼的呼号,又下了一夜暴雪。天刚放亮,他就背着行李踏上了回村的路。远望,旷野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了,只能凭着村庄的轮廓做参照,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没膝盖深的积雪吃力地往前摸索,时有冷风钻了衣领,使他不由打个寒颤。 大雪把出村的大道堵上了,小道也封严了,生产队马号和各家园子都捂上了,住家开不了门,出不去屋。大地盖上了白棉被,山野披上了白斗蓬,房屋戴上了白毡帽,错落有致的篱笆也镶嵌上了白绒。大门街上无人走动,只有几只麻雀从窝里飞出来,落到树上开始喧闹。“这雪下得把房门都堵上了,连茅楼都上不了,这要有啥急事儿瞪两眼儿出不去,可完犊子了!”春心正坐炕上叨儿嘁咕,就听院子里传来呼通呼通挖雪声,香柳呵化了霜窗,往外面窥探一会儿,欣喜地叫了一声:“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黄士魁到下屋拐角寻了铁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穴住门的积雪挖开。他到院子左侧苞米秆垛头替母亲去抱柴禾,刚哈腰去拽苞米秆捆上的草葽子,忽然发现背风面有些异样,积雪中几根长长的翎毛正随寒风轻轻晃动,在寒阳的映衬下很是醒目。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认出是野鸡尾巴,而且断定肯定不仅一只。伸手去抓,刚碰到那鲜艳的翎毛,那野鸡竟然往雪里钻了钻。这肯定是暴风雪来临时候,野鸡为避风头,纷纷扎进了村子里,扎进这背风处栖堆藏身,被越来越大的雪尘埋住。他心一阵欢喜又一阵紧张,欢喜的是真幸运,在家门口就碰上了野物,紧张的是生怕突然飞喽!现在自己什么东西都没拿,万一惊动了它们,那到手的野物就有可能飞掉。 他蔫悄地退出来,进东屋跺跺脚,棉胶鞋上的雪纷纷掉在了地上。母亲已经坐起来穿斜襟棉袄,见魁子进来,惊喜地说:“这大雪咆天的,这么早你咋回来了?”黄士魁说:“雪大,昨晚在公社住的。这天可真冷,出去一会就冻麻爪了。”母亲掀开被子:“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黄士魁扫一眼南炕:“我爹呢?”母亲说:“你爹去二小队打更,还没回来呢。一入冬,索良队长就把打更的活给你爹了,对咱挺照顾的。”黄士清在南炕稍睁眼塌被窝子,黄士魁走过来说:“二弟,快起来,快起来!”黄士清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嘟囔道,“这么早回来你就豁拢我。”黄士魁脸上泛出喜色:“有好事!天下大雪,野鸡在野外难找食,都奔屯子避风头来了。我看见野鸡扎进了咱柴禾堆的雪窝子里。快点,跟我抓野鸡去。”母亲也下了地,一听有野鸡,忙问:“野鸡真飞来扎堆啦?”黄士魁点头说:“嗯哪,那野鸡尾巴颜色可新鲜了。”母亲催促道:“二老狠,你麻溜的,别等野鸡跑喽!” 黄士清一听有这美事儿,迅速穿好筒子棉衣,跟着大哥到下屋寻了麻袋和棒子,来到柴禾垛。黄士清迫不及待地问:“大哥,野鸡在哪呢?”黄士魁往苞米秆垛头指指:“就那儿,雪窝子里暗褐色带有红黑斑点的东西,那不是野鸡尾巴吗?看见没?”黄士清欣喜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刚举起棒子,被黄士魁拦住:“别打,抓活的。要抓不住,你用棒子拸。”说完,屏住呼吸,叉开两腿,一步步蔫悄向野鸡靠近。黄士清站在雪里不敢移动,看着大哥到了柴禾垛背风头。 黄士魁快速猛扑过去,两手顺着野鸡翎一抓,死死捂在野鸡身上。只见这是一只大红的公野鸡,咯咯嘎嘎叫了几声,爪子蹬刨了两下,抖掉了身上的雪,飞出了几片的红绒。挣扎是徒劳的,野鸡被黄士魁牢牢抓住了。“快把麻袋挣开!”听到大哥的命令,黄士清忙凑上去,撑开麻袋嘴,待大哥把野鸡塞进去,迅速捂住。黄士魁又去往里摸,掏出一只,往口袋里塞一只,黄士清撑开一次,嘴里数一次。待掏空了雪窝子,黄士清欣喜地报数:“大哥,一共七个。” 前院二禄早起到后园子茅楼解手,见后院小哥俩神神秘秘的,就在园子角落抱着膀抻头卖呆。听到野鸡的叫声,见那小哥俩紧着忙活,二禄这才明白是抓到野鸡了。见那小哥俩拎着一麻袋活蹦乱窜的野鸡走回老宅去,他心里十分眼红,转身到自家柴禾垛以及园子的旮旯胡同都寻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他沮丧地回了屋。刘银环正起来烧洗脸水,察觉出二禄有些异样的表情,说道:“一大清早谁招惹你啦,丧丧个老脸。”二禄说:“你不知道我看见啥了?看见野鸡了!”刘银环问:“净瞎扯,哪来的野鸡招惹你呀?”二禄说:“昨晚是烟泡天气,把野鸡逼进屯子了。后院柴禾垛扎了好几只野鸡,让魁子和二老狠都抓住了,整大半麻袋。”黄香惠眼前一亮:“魁子哥回来了?还抓着野鸡了?那没看看咱家园子柴禾垛有没有哇?”二路说:“别提了,我都找遍了,一个儿都没捞着。”香惠把一脸盆水端里屋;“爹,咱别眼气,咱没野鸡还有家鸡,要想吃就炖呗!”刘银环说:“就是,闺女说的对。你别眼皮浅,腚沟深。”二禄说:“后院整那么多野鸡,今天准有好嚼货,待会儿我得去靠靠帮!” 老宅厨房里,家里人都围着麻袋观看。黄老秋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呵呵笑了:“这叫野鸡飞到柴窝里。”小香柳啧啧两声:“哎呀,没少整啊,还都是活的呢!”黄士魁吩咐香柳快去烧水,一会儿炖上一只。小香柳爽快地应了一声,嚷嚷着要吃野鸡。春心乐呵呵地说:“看把你馋的,哈喇子都快出来了。”望望被晨曦映得晶莹的霜窗叨咕,“这都快日上三杆子了,你爹今个儿咋还不回来呢?” 黄士清杀完一只野鸡,小香柳帮着大哥褪野鸡毛。老憨乐颠颠地抱回一只小狍子,问哪来的野鸡,春心就简单把黄士魁和黄士清抓野鸡的事学说一遍。老憨也喜滋滋地对老伴说:“好事儿都让咱遇到了,看,我抓个小狍子!”春心好奇地问:“好事都赶一块了,你咋抓的?” 原来,天大亮以后,老憨穿上老羊皮袄,戴上狗皮帽子,准备回家,刚出马号后门,发现雪地有两瓣的蹄印。蹄印比羊蹄稍大些,从一片凌乱中有两行印迹走向了南场院。他想,这一定是野物跑到马号门前了,因为进不来,西北风又猛,只好往南场院去了。他觉得稀奇,沿着脚印的方向寻找,见到场院南边黄波椤树棵子附近影影绰绰似乎有黄乎乎的东西,走近一些才看清雪窝子里有一大一小两只狍子。大狍子像个牛犊子,小狍子像月科小牛犊。他奋力向目标跋涉,搅动起一股股雪尘。快到跟前时,那两只狍子居然不跑,原来是小狍子被雪窝子困住了。 老憨特意补充说:“在那个雪窝里有个母狍子护着它不让我抓,为了逮着这个小狍子可费老劲了!”杜春心一开始还挺高兴,可一听他学说逮狍子的经过,就沉下脸来:“你咋这么憨呢,天底下可能没你再憨的啦!这大雪咆天的,多少年都遇不上这么个好事儿,送上门儿的好东西你都不会抓。我看你不光是人憨,心眼子也缺呀!有大的你咋不抓大的呢?非抓个小的干啥?要抓个大的过年嚼货都够了,费这么大劲整个大的也值个儿。”老憨一听媳妇磨叨,忽然寻思过味来,竟然寻了绳子,栓了小狍子往院外走。春心问:“你要干啥去呀?”老憨说:“我用小狍子把大狍子引回来。”春心说:“你拉倒吧,你没那个本事啊,别大的没引来再把小的搭上。”老憨信心满满地说:“你就瞧好吧,准能把大的引回来!”老憨不听春心喊话,一门心思地牵着小狍子出了院门。 春心让黄士清请二禄和三喜子尝鲜。黄士清还没出门,二禄抄个棉袄袖子先晃荡过来,春心说笑:“正打发二老狠找你吃野鸡肉,你可好,闻着味就来了。”二禄说:“这天老爷也真不公平,把好玩意都偏袒你们了,就一道之隔,两样待遇。”春心说:“老天爷那是照顾我们。虽然你没捞着,也有你份。给二哥三哥一家一只。”黄老秋说俚戏:“二禄要捞不着这好处,恐怕好几宿都睡不好觉!”二禄咧着厚嘴大唇,呵呵笑了。三喜子被黄士清请来时,老宅厨房的大锅里炖上了野鸡肉,锅盖里飘出了香味,馋得小香柳趴锅台边不住的嗅味道。春心望望窗外,又叨咕道:“这老憨这么半天没回来,备不住大狍子没引来,真把小狍子搭上了。他要还不回来,咱放桌子吃放,不等了。” 终于见老憨空手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春心没好声的问:“咋拉拉着个脸子呢?咋会空俩爪子回来呢?狍子呢?”老憨自觉憋气:“放屁砸脚后限,真他妈不顺茬!” 原来,他到了南场院黄波椤树棵子附近,把小狍子栓在树干上,然后躲在一处树丛后期待奇迹出现。等了许久,大狍子果真来了,可大狍子仿佛知道了老憨的心思似的,故意在远处转悠不靠近前。老憨一心八火想弄个大的,一着急起身冲出树丛,向大狍子狂奔。他穿的厚实,在深雪里行动很笨拙。他追了大半天,累得气喘吁吁,望着跑远的大狍子干着急。看实在是无法追上大狍子,他只好放弃,打算重新把小狍子抱回家。可走回雪窝子一看,雪窝子里早没了小狍子的踪影,黄波椤树干上的绳子还在。原来小狍子的牵绳没有拴牢,在老憨追大狍子时挣脱束缚跑掉了。他别提有多憋气了,猛踢黄波椤树棵子撒气,棉胶鞋带起一股股飞扬的雪尘。 老憨跟媳妇怄气:“就怨你嫌小了,要不不能把小的也搭上。”春心骂道:“咳,你个二货,孩子死了来奶了。你自己犯了浑,反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憋气怨谁?只能怨你自个儿不行事儿。还跟我耍磨磨丢,你上一边去!”黄老秋笑骂道:“老憨哪,一动真章你就掉链子,处理事情像个小孩子似的,咋不多动动脑子呢?”二禄说:“人说傻狍子傻,我看老憨比傻狍子更傻!”三喜子说:“老憨这事儿办的也真招笑噢!这事儿要传出去,都能让人笑掉大牙呀!” 黄士魁放好炕桌,春心用大盆盛了野鸡肉炖粉条子,热气腾腾地端上了炕桌:“炖好喽,都来吃呦!”三喜子、二禄等人都上了桌,可老憨还靠炕头墙生气,黄士魁招呼:“爹,别寻思了,先吃饭吧。”黄老秋故意说:“他不饿,气饱了。”老憨懊恼地说:“我这么大的人让傻狍子把我玩了,我就是憋气。”黄士魁笑呵呵地说:“别的,跟傻狍子憋气多犯不上啊,等赶明儿个,咱俩上野外打猎去,见到狍子就用棒子拸,到时候准帮你出出气。爹,快趁热吃吧!”春心夹了一口野鸡肉,一边咀嚼一边故意说:“哎呀,真是美味,真香啊!”老憨早矜持不住了,终于挪到了炕桌前。春心忍着笑,挖苦说:“哎呀,心比窝瓜都大,劳而无功还能吃下去?”老憨赌气囊腮地拿起筷子,往炕桌子边顿了一下筷头:“不吃白不吃,你爱咋说咋说。”夹起一块野鸡肉就塞进嘴里,自顾自地啃咬起来。“你们看他,像大头吃冤种似的。”春心的这句话把一桌子人都逗笑了。 吃完早饭,黄士魁把打柳条、副业队犯赌以及被歹人跟上的事儿学说了一遍。春心说:“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你咋不多加小心呢!净整这悬楞的事儿,那歹人要对你行凶咋办?还好,你把他稳住了。”三喜子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这话真在理儿。我那大姑爷儿真挺讲义气,遇事儿敢出头。”老憨显示道:“让我逮着那歹人,我能整死他!”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可得了,你别逞能了!你连个狍子都制服不了,还能制服谁?”黄士魁说:“我每次去,香蓉大姐都热情招待,卫东大姐夫都让我陪他喝两盅,麻麻烦烦的,整的我都不好意思去了。”说完,把挣来的整钱全交给母亲:“妈,我这次在柳条通打柳条净挣二百五十元。正好二大三大你们都在,可以把栽借的钱还了。” 老憨看见那一叠钱,一时眉开眼笑的:“魁子舍得出力,一出去就能挣到钱。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挣那两吊半钱,整不好还倒挂。”黄士清嘻嘻哈哈凑上来:“这币子嘎嘎新,大哥,还是挣外快好哇,下回出去带我一个。”春心说:“哪都有你,你身子骨还没长成呢,不能出力帮忙,反倒坠脚碍事。”黄士清不服气:“我都这么大了,咋没长成呢!”春心骂道:“说你没长成你还不服呢,死犟死犟的像谁呢!”老憨说:“你就说像他那个死爹得了呗!”黄士魁呵呵笑了,夸道:“二弟也想为家挣钱了,这是好事儿,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春心把黄士魁拉坐在炕沿上,指着他的棉鞋,说道:“你看你棉鞋都折了你也不买新的,咳,你咋这么仔细呢!”黄士魁翘了翘脚上的棉鞋:“我真想买了,可一想这钱都是整票就没舍得破。”春心心疼起儿子来,用手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妈把你领出来,没成想让你遭这么多罪,可苦了你了!”黄士魁微笑着安慰母亲:“妈,苦是苦点儿,就当是一把曲麻菜,嚼吧嚼吧就咽了!” 上卷 第12章 养女的心事 大地回春,老神树灰暗粗糙的树干支撑着偌大的树冠,柔软灰绿的枝条渐渐鼓大了芽包。当金黄鲜嫩的榆树巧儿一串串地缀满枝头,闲饥难忍的大孩子们早已耐不住性子,争相爬进树冠里,一把把地捋到小筐里,或大口大口地生食,或拿回家去让大人蒸榆钱饭吃。仅仅几日功夫,便捋光了榆钱荚子。 过了五月节,嵌垅的小苗一拃高了,虽然近处还盖不住地皮,但远望己是一片葱绿。夜里的雨水湿透了田地,院里洼处也汪了水。黄士魁用铁锹翻出小沟把水导引向院外边沟,公冶平、贾大胆走过来,说村东大草甸子里又野鸭蛋,一些勤快人每次去都不空手,听得黄士魁心里直痒痒,也打算查伙去捡拾。几个人正在屋里商议,黄香惠从前院过横街进了老宅,与正在外屋忙活的春心唠嗑,当听说魁子他们要查伙去大草甸捡野鸭蛋,就进屋央求黄士魁:“魁子哥,你们去捡野鸭蛋带我一个呗!”黄士魁摇头说:“女孩子不行,大草甸有狼、狐狸、野兔子,你不怕?”香惠背着手轻轻晃晃肩膀:“我不怕,我还打过两回老鼠呢!”黄士魁一边缠姆指粗的大绳一边说:“大草甸里有沼泽地,掉进去会没命的。”香惠扯笑说:“我跟着魁子哥,就会安全的。你如果掉进去,我也跳进去。”公冶平、贾大胆看香惠诚心想去,都乐呵呵帮着说情,黄士清也说:“让香惠姐去吧,正好我还不愿意去呢!”黄士魁尽管不十分愿意,可经不住香惠的软磨硬泡,尤其是那一声声清润滴滴的“魁子哥”,把魁子弄得没了辙。 香惠乐颠颠地背着包,跟着黄士魁出发了。春心追出来,嘱咐魁子:“魁子,野鸭蛋捡多少都不要紧,可一定要照顾好香惠啊!”魁子回头笑道:“妈,你放心吧!”春心望着几个年轻人出院门的背影,笑道:“这丫头,心真野!” 等走出村子的时候,香惠才发现去捡野鸭蛋的人好几伙,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奔向了大草甸子。贾大胆耐不住寂寞,拉话说:“北大荒这地场好哇,黑土地肥得流油,地有劲哪,那是种啥长啥。”公冶平回头撇撇嘴,笑眯眯地抬起了杠子:“你说的可有点儿咧玄,东边那块沟帮子地埋了你爹,这么多年了咋没长出你爹来?”一句玩笑话,逗得香惠乐出了声。人们两两分开,各自行动了。 大草甸是纯粹的原生态,没有任何人为的斧痕凿迹,荒芜的原草夹杂着新生的草叶展示着自然的野性。在白云辉映下,野草绵延,薰风拂动,时有野鸟飞翔,野兽出没。香惠被这大草甸深深迷住了,张开两手,忘情地奔跑,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见她如此活泼,黄士魁也很开心,两人相距不远,向前移动脚步。每当香惠落下一段距离,就紧跑几步追上。黄士魁不甘寂寞,浪不溜丢地唱起《送情郎》来: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大门外,泪珠儿一行行落下来,天南地北你可要捎封信,别忘了小妹妹常把你挂心怀。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村外边,春风儿一阵阵吹过来,情郎哥你在外边要注意冷和暖,被子要掖好千万别着了凉。 小妹妹送情郎,送到了大桥上,难舍难分情意长,送上我亲手做的鞋一双,情郎哥我的心伴着你走四方。 大草甸里已经没有道路了,人群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寻觅的足音便仿佛移动于原始的铜漏里。香惠看四周荒草连天,人影远小,忽然嘻嘻笑道:“魁子哥,你知道吗?我这是伴着你走大草甸子啊!”黄士魁笑而不语,只顾向前刷刷移动脚步。香惠鼓足勇气问道:“魁子哥,你喜欢我吗?”黄士魁一愣,继而说笑:“你这疯丫头,可别说傻话,让人听见多不好!”“这荒草连天的,那有别人!”香惠追问,“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黄士魁红了脸面说道:“喜欢,打小就喜欢。”香惠很是欣慰,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歪头眯眼继续问:“你既然喜欢我,那你咋不跟我订亲呢?”黄士魁抬起头,目视前方说:“喜欢归喜欢,订亲归订亲,这是两码事儿。”香惠收敛了笑容,刨根问底:“到底差啥?”黄士魁解释道:“你是我妹妹。”香惠反驳道:“咱虽然以兄妹相称,可咱没有血缘关系呀!”黄士魁一时不语,耸了耸肩膀,拢了拢大绳,自顾自地往前走。香惠紧追几步又追问:“难道差这个就不跟我订亲么?”黄士魁难脱纠缠,只好说:“我得听从我妈的意愿,不想让我妈生气。我随娘改嫁,我妈把我养大不容易。”香惠说:“自个儿的事儿应该自个儿做主,难道老婶给你找个丑的你也要?”黄士魁逗笑道:“要哇!你别问了,你还小,你不懂。”香惠一努嘴儿:“小?小啥小,我都是大姑娘了。” 黄士魁把肩膀上的大绳放下来,招呼香惠抓住大绳的一头,两人拉开大绳,相继二三十步远,并排往前蹚。走了很远,也没发现野鸭子,香惠有些泄气,大声说:“魁子哥,这办法灵吗?就这么走,上哪里找,我腿都累酸了。”黄士魁也大声说道:“保管有用。你得坚持啊,你要没耐心,我再也不领你出来啦。”香惠又问:“魁子哥,野鸭蛋在哪里啊?”黄士魁说:“野鸭子在哪里飞起,哪里就有野鸭蛋。”香惠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两个人拉着大绳,一齐向草甸深处挺进,荒草随大绳兜来,翻涌出一道道草浪。又向前寻找一会儿,香惠累了,干脆坐在了草丛中。黄士魁过来拉她,她也不起来。黄士魁说:“快找到了,前边是沼泽地,兴许那儿就有。”香惠仿佛听见了野鸭的叫声,忽然又来了一股劲头,站起来继续向前。 “扑愣愣……扑愣愣……”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飞起来。 “看!野鸭子!”香惠惊叫了起来,向野鸭子飞起的地方疯跑,看到了那一枚枚被太阳炫耀的馈赠,瞬间便心花怒放了。她忽然蹲下身去,站起时两只手举起了两枚野鸭蛋。黄士魁跑过去,两个人在发现野鸭蛋的地方仔细寻找,一共捡到十七枚野鸭蛋。 中午,两个人吃儿了点干粮,稍事休息,继续拉大绳。拉了半天,再没有发现野鸭子的踪影。“魁子哥,咋这么半天也没有哇?”香惠扔了大绳,索性坐在了草丛里。“你咋没长性呢?”魁子又走到她身边,“好吧,歇一会儿吧。”两人在草丛中坐了一会儿,香惠忽然用手向前指着,欣喜地叫道:“魁子哥,你看你看……”黄士魁向前方看过去,只见塔头筏子上有两只野鸭正在亲密。香惠羡慕道:“他们在谈恋爱呢!多美呀!”望了一会儿,她起身向前跑了几步,把野鸭子惊飞了。“别飞呀,别飞呀,回来!回来!”香惠一边叫着一边向前疯跑,突然身子扑倒了,向塔头筏子下面的泥潭里陷下去,骇得黄士魁急忙跑过去,抓住香惠的手,用力拽上来。香惠惊魂稍定,竟不顾弄湿的下身,一把抱住黄士魁,喃喃道:“魁子哥,我好后怕,方才差一点就没命了。”黄士魁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那沼泽没那么深。”香惠突然在黄士魁的脸上亲了一口,喃喃道:“我真想,真想这样抱你一辈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黄士魁心慌意乱的,安慰道:“好了,好了,哥知道你的心思。”忽然看见那草头筏子上有个大窝,里边排列着令人稀罕的果实。黄士魁叫道:“香惠你看,那个塔头筏子上有好几个野鸭蛋!”香惠这才把他松开,脸色通红地看着黄士魁小心翼翼地踏着塔头筏子,将几枚野鸭蛋捡了回来。她用手摸摸野鸭蛋,喜悦油然而生,又灿烂地笑了。 小暑时节,天气晴好。吃完午饭,刘银环捡桌子时,在条琴上舔舐小碗食物的狸花猫轻悄地跳到炕上,扒着桌子舔舐盘子里的菜底儿。她抬手轻拍了一下猫头,骂道:“你这馋猫,吃了碗里的还惦记盘里的。”捡完桌子,看一眼弄袼褙的香惠,又扫一眼坐炕沿抽烟的二禄,抱起四丫子往出走,说上后院串门儿去。出了北胡同,看见自家的香芪和一群女孩子在大门街上玩皮筋游戏,她过了横街,进了老宅。 刚把四丫子放在炕上,刘银环向杜春心夸说自家的狸花猫:“我家花猫是个羽猫,它可聪明了!它一生气了,猫耳准背着,尾巴也趟啷着。见生人就往回跑,几步一回头,如果想起是见过的,就喵喵叫着迎接。它要是饿了,就伸爪拍我,奔向猫碗等着。它有时候也逗我玩,看见我在炕上光脚坐着,就舔脚心,可戏痒了。有一回,它在院里促住一只麻雀,我抱住它还不撒口,往猫耳里一吹风,它一张嘴,那雀就落了。”春心看着老根儿和四丫子在一起玩儿,接了二嫂子的话题:“猫是奸臣,我在上江时曾养过。我觉儿轻,猫劈个叉都能把我整醒。猫叫咉子时,吵得我都睡不好觉,后来我就不养了。”忽然凑近刘银环,压低声音说,“哎,二嫂,我听人说,猫是夜眼,你家有这猫监视着,睡觉时可得注意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前院,黄香惠在南炕按着鞋样子,用两层袼褙剪鞋帮。那袼褙儿是她前些日子亲手打的,用了不少破旧的衣服和碎布头,在一块大木板上刷一层浆糊粘一层碎布条儿,粘了五层才弄成。她面对着南窗,享受着阳光从格窗里泻进来的暖意,一边做活一边轻轻哼哼着《送情郎》小曲。 狸花猫在炕上歪头眯眼欣赏黄香惠的美态,不时发出一声赞叹:“喵——” 二禄坐在炕沿上抽了一会儿旱烟,没话找话:“闺女,给谁做鞋?”香惠头也不抬地说:“给魁子哥。”二禄有几分不悦:“给他做啥鞋?哪显着你了?育梅知道会不乐意的。”香惠说:“不会,我和魁子是兄妹,她不会介意的。”二禄告诫说:“我跟你说,你往后离魁子远点儿,那小子不值得你稀罕。”香惠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二禄盯着香惠白里透红的脸蛋说:“你说你才十八,就急着要寻男人,你说你着的哪份忙?”香惠妩媚一笑,并不接话,二禄咽下口水,喉咙咕噜一响:“我眼里不揉沙子,你当我啥也不知道哇?其实你心里想啥,我一清二楚。你一到魁子跟前,心就活了。我劝你赶紧收心,别白日做梦。”香惠努起嘴,不说话。二禄语气缓下来:“别说魁子订了婚,就是没订婚,我也不会同意你跟他。”香惠把剪好的鞋帮摞成摞,喃喃道:“反正,我就是觉得魁子哥好,将来我也找像他那样的。”二禄说:“挺大个丫头,说这话多丢人。” 看香惠那一脸羞涩的样子,二禄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到外屋偷偷挂了房门,回来把香惠从后面抱在怀里:“香惠呀,让我稀罕稀罕……”香惠忽然意识到情形不对,一边推搡一边说道:“你,你,你可是我爹呀!”二禄嘻笑道:“啥爹,你是我捡来的日本遗孤。”话未说完,被二禄一下拥倒在炕上。 狸花猫吓得急忙跳向柜板,不明白平日里处得好好的爷俩搞的是啥名堂,回头莫明奇妙地又发一个长声:“喵——” 香惠被那笨重的身子压着,一时动弹不得,哀求道:“如果坏了我的身子,往后我可没法找婆家了。”二禄使横:“你不经过我这关,不把我侍候好了,你别想找婆家。”香惠恼怒道:“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了!”二禄根本不怕:“喊吧,让人知道,你就更不好找婆家了。” 香惠别过脸去,看见身边装针头线脑的叵箩,袼褙和剪子就放在叵箩旁边。她的手努力伸向剪子,悄悄抓在了手里,趁二禄没防备,张开锋利的剪子,挥手就卡嚓一下,感觉有个东西掉落下来,从身上滚落了。二禄回过神儿来惊叫一声,滚倒炕上。 那只狸花猫看二禄滚到了炕上,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跳到北炕对箱上,又回头惊异地发了一个长声:“喵——” 香惠起身提了裤子,慌忙到外屋拽开门拴跑了出去。她穿过胡同,越过后街,进了老宅。那群跳皮筋的女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聚集在街旁往老宅院里张望。香惠一头扑进了杜春心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哭起来。事发突然,春心急问:“孩子,咋地了?”老憨也觉得奇怪,忍不住说道:“你看你这一出,像谁把你咋地了似地,到底是咋地了?”香惠哭道:“养父他,欺负我。”刘银环一听二禄欺侮养女,简直要气炸肺,跺着脚骂:“这个损兽!该天杀的!”香惠哽咽说:“老婶,我要在你家过,我不回去了。”春心连忙安抚说:“行行行,婶子要你。”老憨骂道:“这个作损的东西,不教训教训他真是不行了。”话音未落,就跑出屋子。 老憨气呼呼地到下屋门旁抄起一把管锹跑向前院,黄老秋随后追去。“二鬼头,你出来!谁你都敢欺负,你不怕丧八辈大天梁啊?留你这么个祸害干啥?天打个雷咋不把你劈死呢……”听到老憨的大声叫骂,邻居们纷纷赶来。刘银环抱着四丫子回自家察看情形,黄老秋趔趔歪歪地去夺老憨手里的管锹,老憨双手死死握着不肯撒手。爷俩儿较劲拉扯,一边争夺一边移动,快到前园篱笆门旁时,老憨把父亲耸了一个跟斗。黄老秋踉跄了两步,向后蹲摔下去,后腰正好硌在了一个突出地面的木头橛子上,“哎呦哎呦”连叫数声却不敢动弹。 就在这工夫,三喜子也冲进了二禄家院子里,屋里突然传来刘银环狼哇的哭嚎,不是好声地直喊来人。众人跑屋里一看,全傻眼了。只见二禄在炕上像被抓的猪一样打滚嚎叫,炕席上有一片血迹。三喜子赶紧找来雍大管,给二禄简单处理一下,派人通知生产队出车往卫生院送,也想把父亲一道送去、黄老秋说:“哎呦,我养养就好,快送二禄吧。” 老憨把爹背回老宅,放躺在炕头,依然余怒未消:“他真是个牲口,该撵驴圈去。”黄老秋又哎呦几声:“老憨哪,你别骂了,说他是牲口,那咱是啥呢?”听爹说这话,老憨这才住了口。 二禄被送到三姓县医院,经过缝合总算保住了命根子。一连数日,二禄欺养女这件事成了屯子里的饭后谈资,一群闲人聚集在老神树下,说什么的都有。 “这事儿出的多爆!你说他咋能对养女起邪心呢?他真不顶个人了!” “别看香惠岁数小,还挺狠呢!听说,二禄刚把家把什掏出来,就让香惠剪了。” “说是剪的不深,那东西还能对付用,就是不知道感受能不能和原先一样了。” “如果再剪深一些,兴许让他绝了根呢!” “也许是得逞了,就是怕影响她找婆家不说真相罢了。” 风言风语传到老宅,黄香惠情绪非常低落,抹着眼泪说:“人言真可怕,以后我真没法抬头了。”黄士魁劝道:“他们愿说啥说啥,你别放在心上。咱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时间一长,谣言就没了。”春心拉着香惠的手说:“别伤心了,我给你踅摸一个,你想要啥样的?就跟老婶说。”香惠长叹一口气:“前院的把我名声搞臭了,我还能指望嫁个啥样的呢!这些日子,我一看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心就难受,像魁子哥这样的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了!”春心抚摸着香惠的手说:“傻丫头,你魁子哥有啥好的,比你魁子哥强的有都是。” 春心想把她嫁到外村,免得再受闲话困扰,便托人给香惠找婆家。六指儿觉得娘家侄子白锋符合条件,想成全一家人:“哎,她老婶,我跟你说点儿事儿,大后屯老白二小是我婆家侄子白一刀。那小子长得贼精神,身大力不亏,干啥都中啊。虽然家境一般,但自个儿有两间房,啥负担都没有。他有劁猪手艺,以前经常在各村转。一刀说,两个月前,还来咱屯劁过猪,对香惠印象挺好的。”春心忽然一拍巴掌:“想起来了,这都有日子了,他来劁猪,说我家的猪茬高得重劁一遍,不然影响长膘。我看那小子挺好,有门手艺比啥都强。”六指儿说:“她老婶,如果香惠有心思,就抓紧安排个时间,让他俩见一面。”春心拉着香惠的手说:“香惠呀,你看,相不相看?”香惠说:“我对白一刀有些印象,人呢我没啥挑的,老婶你替我做主吧。”六指儿又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有一样,我娘家成分不好。”本以为香惠会在意,没想到她只沉吟一下就痛快地应下了:“像我这样的名声,还想挑啥样的呢!给他过话吧,我同意相看。”六指儿闻听,喜出望外。 第二天上午,六指儿就把白一刀领进了老宅。寒暄过后,春心开始在外屋烧火做午饭。这白一刀心眼儿实,面子矮,一见大姑娘脸就通红,连话也说不灵活了。老憨从生产队回来时要吃午饭了,他卷一棵叶子烟,和白一刀唠起嗑来:“劁猪劁几年了?跟谁学的呀?”白一刀老老实实回答:“四,四年了,跟我爹学的。我爹前年就不在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 “会喝酒吗?” “不会。” “会不会抽烟呢?” “不会。” “那就吃饭吧?” “不会。” 此话一出,大家都乐出了声。香惠数落道:“你连饭都不会吃,你是咋活的?喝西北风呀!”白一刀意识到自己话走板了,现出一脸窘相,紧张得满头是汗。春心一边饭盛一边替白一刀解困:“香惠你在他眼前晃,他能不紧张吗?你这么说人家,他更紧张了。”六指儿安慰侄子:“别紧张,香惠也不是大老虎,她还能吃了你不成!”白一刀木讷道:“我,我不紧张。”老憨呲呲憨笑道:“你呀,比我更憨。” 春心拿老憨说笑:“你憨叔那些蠢事儿够说三天三宿。”老憨嘻嘻笑了:“你别咧玄。”春心学说道:“互助组那暂,野鸡可多了,有一次去打野鸡,你这憨叔腰沿子绑绳里别了一圈,直往下掉,他还是继续打,再往身上别,可还是往下掉。到末了费了半天劲,腰沿子还是那圈野鸡,就跟黑瞎子掰苞米似的。”众人都笑了。 “招笑的事儿还有呢,你听我慢慢学说。”春心看一眼老憨,继续说笑:“有一年他替孟祥通给生产队打更,早起发现大栅栏门外雪地有两瓣的蹄印,他寻到场院南边,发现黄波椤树棵子附近雪窝子里有一大一小两只狍子。大狍子不好抓,就把小狍子逮着!他稀罕巴嚓抱回来,我有大的你咋不抓大的呢?费这么大劲整个大的也值个儿。他一听我磨叨,用绳子栓了小狍子往院外走,说把大狍子引回来。” 白一刀忘记了紧张,好奇地问:“到底抓没抓着大的?”春心说:“别提了,大狍子没引来,小狍子没拴牢也搭上了。人说傻狍子傻,他比傻狍子更傻!”白一刀嗤嗤笑了,老憨说:“行啦,那点儿不光彩的事儿都让你卖弄出来了,就知道谝扯我的章程!”六指儿把香惠叫到外屋地,小声问话。 “你看白一刀咋样?到底相中没有?” “是不是太蔫了?” “不蔫,他面子矮,熟悉就好了。” “好像有点儿傻!” “不傻。哪个傻子会劁猪,他是太紧张了。” 经再三根问,香惠最终点头同意。见六指儿回了东屋,黄士魁说:“白一刀虽然相貌不济,可人家是个有文化的,劁猪也算是一门手艺,只要别委屈了自己就行。”香惠说:“啥委屈不委屈的,顺其自然吧!魁子哥,你不用为我担心,既然我自己同意,将来不好我也不会埋怨谁。”黄士魁知道香惠很无奈,却不知怎么安慰是好。 鬼子漏到老神树下闲逛,听人们又议论香惠订婚的事,一时又想起公冶莲来。想到公冶家不待见他,内心就有气,他决定去找找茬。 到了公冶山家,他进屋巡视一番。卜灵芝问他找啥,他也不言语,见凳子上有个扇沿浮雕铜盆,歪着脑袋仔细看起来,只见那铜盘里莲花莲叶图纹非常好看,特别是五个卧在莲叶间的小胖娃娃更是喜人。他忽然心生一念,把铜盆端起来就走。 卜灵芝骂道:“你拿我铜盆作啥?你抢劫是咋的?啊?”鬼子漏说:“响应号召,完成大炼钢铁指标。”卜灵芝一边下地一边吵吵:“那也不是钢不是铁,你把我铜盆拿走我搁啥洗脸哪?”顺手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追到院子里,嚷嚷道,“先前你挨家收集铁器,让各家各户都做贡献,把我家铁架子都捡拆了,今儿个咋又来了,你没完没了是吧?你放下我的铜盆!”鬼子漏吓唬道:“你要阻碍我收集废铜烂铁就是反对大炼钢铁。”卜灵芝不甘示弱:“你别给我上纲上线的!公社炼焦炭的小土群都荒废了,你当我不知道是咋地?我看你纯粹是故意找茬作妖呢!今儿你不放下铜盆我跟你没完!”说着扬起笤帚疙瘩,不依不饶地朝鬼子漏头顶砸下来,鬼子漏急中生智,将扇沿铜盆倒扣着顶在头上,笤帚疙瘩落在铜盆上,吭啷吭啷作响。卜灵芝一边打一边骂:“你顶个铜盆子,是想当个硬盖子咋的?你哪是个人揍,我打死你个瘪羔子!”看打不到人,便专往手上打。鬼子漏哎哟几声,无心恋战,抽身往院外急走,见卜灵芝不依不饶地追赶,只好扔下铜盆,铜盆落地咣啷啷一阵响。 公冶山从火燎沟北沿儿土道往自家走,见媳妇打跑了鬼子漏,在大门口掐个笤帚疙瘩生气,便劝道:“鬼子漏是个小人,跟他生气犯不上!”卜灵芝喘着粗气说:“我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拾起铜盆,左看右看是否摔坏,说道:“这五子登科浮雕铜盆是咱家祖上传下来的老古董,他休想占我便宜!” 白一刀隔三岔五来老宅坐坐,香惠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眼看婚期近在眼前,她却心有不甘,总想找机会和黄士魁单独说说话。这天黄昏,黄士魁担着两只水筲往家挑了两挑子水,大缸里的水就有了大半下。当他挑最后一挑,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香惠贴到近前:“魁子哥,我看杏熟了,我要吃杏,最近胃口不好!”黄士魁说:“好,我去给你摘几个。”说完,提着水筲出房门,把水筲倒扣在篱笆探出头的桩子上,香惠跟出来:“老杏树太高,找个长杆子,我跟你一起打。” 随着小暑节气的到来,老宅后园子的老杏树又变得黄澄澄了,一串串成熟的杏子挂弯了枝头,站在树下都能闻到大树冠里飘散出的清香。长杆子探进了夕阳笼罩的树冠里,碰得树叶哗啦作响。黄士魁一边擎举长杆一边仰头寻找,香惠也过来帮忙,共同用力磕打时,能真切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香惠,往左点儿,那嘟噜个大。” “嗯。” “打着了,麻溜去捡。” “嗯。” 长杆子从树冠里移出来,缓缓放倒了。香惠并没有马上去捡落地上的黄杏,而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黄士魁,轻声细语地说:“魁子哥,要是能年年给我打杏,该有多好。”黄士魁忙左右顾盼,确定无人,故意岔开话题:“我手都举酸了。”香惠松开握杆子的手,竟然扑在黄士魁身上,喃喃道:“魁子哥,我还是个黄花姑娘呢,你要是不信,我就……”听见这话,黄士魁却有些不知所措,退一步说:“别说傻话,好好的,明天你就出门子了。”香惠不忍放弃:“我没说傻话,难道你不想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着又扑到黄士魁身上。 黄士魁情不自禁地抱住香惠,木杆子的粗头从手中滑落在地,发出哗楞一声。黄士魁忽然松了手,喘着粗气道:“不,不行啊!”香惠极力打消他的顾虑:“我不用你负责,你还有啥怕的?”黄士魁似乎要解释什么,但只说出了“不是怕”这三个字,香惠再一次扑过来,把他拥靠在老杏树的树干上,黄士魁一时慌乱了:“咱是,兄妹,别,别这样。”香惠央求道:“魁子哥,你就依了我吧!别让我带着遗憾走,行吗?”黄士魁又固执地推开了香惠:“不行啊,如果被人发现就麻烦了,你不是要吃杏嘛,等我给你捡杏去。”说完闪身去捡起一捧黄杏,放到香惠手里:“看这杏多黄,上面还有红晕和斑点呢,这杏肯定味甜多汁……” 话未说完,香惠含着眼泪转身走了,黄士魁靠在树干上,听着那悉悉索索远去的脚步声,内心别是一番滋味无法名状。 第二天上午,长发大队接亲的马车停在了老宅院门前。临上车前,香惠坐在北炕被子上梳洗打扮,说舍不得离开老婶,舍不得离开老宅,说着说着就落下伤心的泪来。春心说:“舍不得老婶就经常回来。”黄士魁心里很不是滋味,情绪也很低落。黄老秋在南炕支撑着身子催促:“接亲的,在外面,等着呢,快麻溜的,抻时间长了,该有人抻心了。”香惠这才擦擦眼泪,任由白一刀把她牵出老宅院落。 等二禄伤好回来,黄老秋已经下不来地了。黄昏时分,他跑到老宅看老爹,进外屋见了春心就问:“爹咋样啊?”春心摇摇头,小声说:“不太好,爹这回病得邪乎,从打你走就落炕儿了,病一天比一天坐实。头几天雍大管来给号过脉了,说病得够呛,让准备后事。这又挺了好几天了,八成就是为了等你呢!”二禄急忙进东屋,老憨和三喜子把他让到父亲身边。他痛哭流涕地述说自己的不幸,痛心疾首地谴责自己的罪过:“爹,你说我这事儿作的,我自个儿受罪不说,让你也跟着受了连累,这往后我咋活人哪!爹,是我不孝,是我害了你呀!” 黄老秋忽然微微睁开眼睛,张开缺了门牙的嘴,似乎要说什么。二禄急忙凑上去,贴了耳朵细听。黄老秋似乎用尽浑身的力气骂道:“孽,障,牲,口……”头一歪,咽了气。“爹——”二禄哭叫。“爹——”老憨和三喜子也呼号着。突然的哭喊声惊动了孩子们,黄士魁到东屋急问:“咋啦,咋啦!”春心说:“都别惊慌,刚才,你爷走了!” 停灵三日,黄老秋出殡了,埋进椅子圈边上的一块空地。 二禄躲在自家屋里好些天,躺在炕上望房笆想心事。虽然县医院外科大夫及时缝合了伤口,还是为往后的正常生活担心。万一那东西真不听使唤,那自己活着的乐趣儿也就到头了!自己正是精力旺盛时候,却碰上这么个丧门星!接着就后悔,自己当时咋光顾臭抖擞了,让她得了把。如果自己早一点得逞,自己这根东西断了也不屈!当时自己咋就没想到死妮子会来这一手呢?如果早料到,防备着就不会出事了。如果真不中用了,别说不能亲近婆娘了,不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就不错了。他来到下屋寻一个麻绳,在碗口粗的横梁上打个扣儿,站到下方一摞三块坯上,双手拉住绳套,闭上三角眼,刚要把那角瓜似的脑袋伸进绳套,忽听院外传来一群闲人由远及进的说笑声,心说等听完了再死也不迟,就蹲停下来,只听姚老美高声浪唱: □□□□□□□□(此处隐藏38字,出版时补齐) “哈!哈!哈!”众人一阵浪声大笑。有人故意问:“老姚,你说的是啥呀?”姚老美说:“说的是咱老爷们儿,你有我有全都有哇!”有人提醒道:“你小心点儿,别像骚克郎似的到处跑臊,小心别让人把你那东西铰喽!” 一阵哄笑声从大门街上荡漾过去了。二禄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死干嘛?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那要饭花子、那光棍汉都活着,我死啥呀!死才是傻蛋呢!”站起身,索性将绳子解开,“秃噜”一下拽了下来。 上卷 第13章 闹粮荒 社员们的口粮都不够用了,各家各户储藏的土豆子和腌制的酸菜也所剩无几,有的人家甚至断了顿。青黄不接时候,生产队大食堂中午那顿劳力饭也支撑不下去了,不得不散伙。村民为了弥补粮食不足,掏野外老鼠洞的粮食,采喂猪的灰菜,甚至把玉米荄子磨成粉,掺上玉米面或谷糠,蒸熟了勉强度日。即使这样,社员们依旧填不饱一家老小那辘辘饥肠。 黄士魁不知从哪弄来苞米粉子,熬了半盆糊涂粥,刚一端上炕桌,弟弟妹妹们就端着碗迅疾围拢过来。听着呲溜呲溜的喝粥声,老憨叹息道:“没成想粮食金贵了,看把孩子们苛喽坏了。”春心说:“熬吧,到啃青儿时就接乎上了。” 随着饥荒的日益严重,很多人得了浮肿、大肠干燥,要么胖头肿脸,要么瘦骨伶仃。姚老美掐个瘪肚子却不忘说顺口溜打发难熬的日子: □□□□□□□□(此处隐藏32字,出版时补齐) 公冶山苦笑道:“编得挺靠谱,就是不当饿,肚子空落落够不着底呀!”曲二秧说:“咱都饿的护不住心口了,他还有心思扯笑呢!”张铁嘴儿说:“他这是花子扭秧歌——穷乐呵!” 这天中午,老憨见春心扶着墙角干哕作呕,慢慢走过去,歪头相看一阵,逗问:“呦呦,咋吐了呢?是不是又有喜啦?”春心来不及作答又呕呕几声,擦擦嘴,白楞一眼说:“滚!有你个驴,这是吃甜菜疙瘩淀粉吃多了。”老憨收敛了苦笑:“嗨,这贱年可真折磨人哪,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 黄士魁看母亲脸色苍白,一连好几天起不来炕,问哪儿不舒服,母亲说:“醒来感觉睁不开眼,好像累了总不缓乏似的。”黄士魁掀开被子,用手指往母亲身上摁,一摁一个坑,好长时间也不能恢复弹性。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我八成是得浮肿病了,可能好不了了,往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黄士魁安慰道:“这只是浮肿,妈你别着急,我想办法啊!” 雍和在公社卫生院上班,家始终没搬走。晚上,黄士魁去雍和家询问:“雍叔,我妈得浮肿病了,有啥法子治疗吗?”雍和说:“浮肿没有器质性的病变,是严重的营养匮乏造成的,只要给饭吃自然就会好了呀!”雍和说:“我给你个偏方,用松毛糖浆试一试吧。”交待了一番,黄士魁记住了制作方法。他先找生产队长索良报名批了糖票,凭票购买了一斤古巴糖,然后弄了一些嫩松针,回家淘洗干净,熬成糖浆。母亲服了几天,才勉强支撑起身子。 子夜时分,天黑地暗。黄士魁一觉醒来却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了,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轱辘身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蔫悄下地,出了房门。他溜到了中心道,往南行几步,忽然停下了。他暗自琢磨,如何行窃更稳妥。养父在长青二队当更夫,不能上长青二队马号偷豆饼,要偷也要去其它生产队。于是,他幽灵一样匆匆向村北边的四小队移动脚步。 夜色阑珊,偶尔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犬吠,反倒更显得宁谧了。快接近四小队马号时,忽然发现前面有个男人的身影向马号大门移动,又见从马号大门里溜出个女人,他急忙闪到了街边的土堆旁察看情形。“谁?”男人的问话声沉闷而急促。“是,是,是我!”女人的声音胆怯而虚弱。听声音,黄士魁知道那男人是已经当上大队长但还兼着长青四队队长职务的索老歪,女人则是四小队社员柳枝。 “六指儿,你大半夜的不在家眯觉跑马号干啥?” “我,我,我没干啥。” “你怀里偷了啥?” “没,没偷啥。” “鬼鬼祟祟的,能没偷啥?让我搜搜。” 索老歪上前搜身,六指儿哀求道:“我和孩子们实在饿受不了了,就让我把这半块豆饼拿回去吧!”索老歪说:“这还了得,你偷生产队豆饼,绝不轻饶……”六指忽然跪下求饶:“索队长,求你行行好,豆饼我不要了,你放过我吧……”索老歪豪横道:“起来,上马号等着队上处理……”六指儿刚爬起来,就被索老歪拽进了马号大门。 黄士魁从土堆旁闪出来,一想到六指儿把豆饼掉地上了,就到马号大门前去寻找。用脚趟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趟到了半块豆饼,他一阵暗喜,急忙捡起。这时,黑暗里听见有人从马号出来,他急忙躲在粪堆旁,屏住了呼吸。只见六指儿晃晃悠悠向村里走去,还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呸,还嫌我瘦,还惦记小莠子,真不顶个人了……”听了这话,黄士魁心里一惊,把半块豆饼裹进怀里,向村里隐去。 回到家,黄士魁连夜在灶坑门脸儿把豆饼用火炭烤软乎,用菜刀一片一片剥下来,再用热水浸透,捞出来干炒,放上葱花和盐,勉强度日。 饥荒有所缓解,但缺粮仍是不争的事实。时逢县W书记关连群坐长途汽车下乡,公社党W书记康民单独向他反映了情况:“关书记,我们刚刚派人下去统计完粮荒状况,各家都在吃淀粉,情况很不乐观啊……” 关连群年过半百,两鬓已经花白,长的黑瘦倒显得精悍。听了康民的这番话,他凝神沉默良久,问道:“你说的都属实?”康民说:“句句属实。我和卫生院的雍和还一同到各大队调查过患病情况,现在有很多人患病,主要是浮肿、大肠干燥、肝病。关书记,您若到村上走走,就更清楚了。” 关连群心事沉重,独自骑着自行车,私访了几个大队。到当年曾经来过的长青村私访时,还特意来到老宅。见物是人非,就和杜春心、老憨唠了半天。春心说:“我摊上个孝顺儿,看我浮肿的厉害,到处寻吃的,还给我求了药方,多亏了松毛糖浆,让我缓过阳来。”老憨说:“各大队急需粮食,真得想想办法,要不然可难活呀!”关连群说:“回去后尽快想办法,从老粮台粮库拨一批返销粮……”离开老宅的时候,关连群提出要到老孟家看看,春心就主动带路,把推着自行车的关连群领到了东院。 关连群参加革命比较早,“9·18”事变不久,十五岁的他给三道梁子地主打短工,认识了中共抗联干部,产生了抗日救国思想,开始从事地下抗日宣传,先后到四道岭、老粮台、福原散发传单。伪康德四年还没开春的时候,他从河东抄近走柳条河冰面去小孤山开展工作,路过孟家窝棚时病倒了。因为他父亲和孟五爷早年有过交往,就在孟家住了十来天。小脚婆找郎中抓药,还给他炖鸡汤,拿他当儿子一样照顾,关连群很是感动,认小脚婆做了干娘。病刚见好就支撑起身子告别,临走时还给小脚婆磕了头。土改第二年早春,关连群下来复查和纠偏,特意看望孟干娘,当听说孟五爷上了吊就落了泪,拉着干娘的手动情地说:“干娘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呀……”按照划阶级“中偏向后”政策,主张给孟家降成分,由没落地主重新划定为富裕中农。 “孟婶在家吗?来客人啦!”春心进了东院就急忙报信儿。“在家,谁呀?”小脚婆在大敞四开的窗子里向院子张望,认出关连群,忙下地迎接。关联群把自行车支在院子里,回头看见干娘两只粽子样小巧玲珑的小脚前后交错敲着地,内心不免隐约一痛,怕她支撑不住弱不禁风的身子。他亲亲地叫声:“干娘——”小脚婆惊喜地应一声,一扭一晃走出敞开着的房门口,脚下倒也轻飘快捷:“柱子呀,你呀你,你咋才来呀!快屋里坐,快屋里坐。” 关连群把干娘扶回东屋,坐在炕沿上嘘寒问暖,然后说他是下乡察看闹粮荒情况,特意来看看干娘。春心打声招呼就转身离去,小脚婆拉着关连群的手唠了起来:“你看日头都偏晌了,中午吃饭没?”关联群苦笑一下:“干娘啊,不瞒你,我还真没吃呢,真饿了。”听见院子里传来母鸡咯咯的叫声,小脚婆忙支使贾佩绢:“去鸡窝看有鸡蛋没有。”贾佩绢到院子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来。小脚婆说:“快凑把火,给你大哥把鸡蛋煮喽,把中午剩的菜团子也热了。”吩咐完,继续和关联群唠嗑:“你说这灾年,啥时是个头哦。”关联群说:“不会总干旱的,也不会总缺粮的,苦日子总会过去的。” 不一会儿,煮熟的鸡蛋和热好的半个菜团端到了关连群面前,放到了炕上。小脚婆说:“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知道,你是为了挨饿的老百姓来的,大家都盼着呢!”关连群拿起半拉菜团子,一咬一大口,见他急急的吃相,提醒道:“慢慢吃,别噎着。” 关连群胡乱吃了菜团,小脚婆让他把鸡蛋也吃了,关连群却摆手说:“老百姓生活艰难,我不能搞特殊。”下地用瓢舀了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瓢撂在缸沿错开的盖板上,往屋外走时还嘱咐,“干娘啊,你多多保重,好好活着。”小脚婆点头说:“好啊,咱都好好活着!你操心公家的事太多,别累着!”让孙女孟令春把两个熟鸡蛋拿给她关大爷儿,自己也颠着碎步出来相送。 “大爷儿,大爷儿……”孟令春追到院子,把两个熟鸡蛋往关联群上衣大口袋里硬塞,“我奶让你拿着,快拿着。”关连群推辞说:“留着你们吃吧,我吃了菜团,能顶一阵子的。”小脚婆站在院门口说:“留着路上垫吧,娘给的东西不犯毛病。”关连群推着自行车,往院门口走几步,又停步回身张望,见小脚婆靠着风门子用衣袖擦眼泪,他眼眶也湿润了,急忙推着自行车走上大门街。 眼见着村里的闺女一个个出嫁,鬼子漏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钱五铢也为他成家的事儿犯愁。钱五铢苦口婆心地劝说:“你看莲子、大呱嗒板、香惠一个个都像小鸟似的出飞了。你老大不小了,再浪荡几年,怕真要打光棍子了。求媒人提亲为啥不成,那是你那眼眶子太高。人想好不行,得命里有。猴子心再高也摘不来天上月,癞蛤蟆嘴再谗也吃不着天鹅肉。”金四迷糊也敲边鼓:“你就听你妈的吧!老人不会给你亏吃,不会给你空桥走。人活多大岁数都得有个伴儿呀!”钱五铢训道:“我告诉你,你别成天惦寻这个惦寻那个,若是把自己搞的人心狗臭的,可就没人愿意跟你啦!”金四迷糊开导说:“这求婚哪,不是滥求的,那叫量车使牛,量女配夫,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沉哪!”鬼子漏自命不凡,跟家人吹嘘:“我鬼子漏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们不看好我那是她们目光短浅……” 吹归吹,愁归愁,自己的难事儿还得靠自己解决。他觉得养父的话很有道理,反复掂量,认为太出众的闺女不适合自己,还是找个稍微普通一点的比较实际。 正寻思着,金书山凑过来,挤了挤微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二哥,我看锦冠姐就挺好,你们俩般配。”鬼子漏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去你的,连哥你也逗,没大没小的。锦冠倒是行,就是一脸雀斑不美观。”钱五铢笑骂:“自己一身毛,还嫌别人是猴呢!”金四迷糊也说:“有点儿雀斑不算啥,也不耽误干活睡觉生孩子。”金书山绷着脸说:“哥你别挑拣了,那是个女的,还是个活的,那就中呗!”鬼子漏搡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好你个小山子,你拿哥寻开心是不?”金书山终于憋不住呵呵乐了。 鬼子漏踅摸一溜十三遭,还真就觉得姚锦冠跟自己般配。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借着让姚老美给当媒人这个因由去串门儿,跟姚老美唠着嗑,不时用眼神瞄着几个肩挨肩的姑娘,笑嘻嘻地讨好:“哎呀,老姚叔,你说你这几个闺女咋这么打人呢,可真是五朵金花,谁要是娶了那真是福气。”姚老美说:“你可真能奉承,我家五个闺女,论长相二丫头最好。就因为穆大相中了锦枝的长相,才早早订了婚。”鬼子漏附和说:“确实,长得带劲招人惦记。不过有剩男没剩女,啥样的闺女都剩不下。”姚老美说:“剩下这几个丫头都不实准好看,丫球体轻,三朵鸳鸯眼,锦冠有雀斑……”话未说完,鬼子漏又奉承起来:“有雀斑也不影响美观,我咋觉得挺顺眼的呢。”说着往锦冠身上睃了几眼。 姚锦冠知道鬼子漏故意拿话讨好,内心有些反感。三朵、蔓儿、丫球三个丫头在屋地疯闹,锦冠没好声地撵道:“闹什么闹,没脸没皮的,一天天就知道乱窜。别烦我了,快出去疯去……”三个丫头对二姐打怵,见二姐真生气,就一窝蜂地跑出了屋。 这话里有音,鬼子漏当然听出来了,还是赖着不肯走。姚老美脸面严肃地说:“你求我当介绍人,帮你踅摸个媳妇,这没问题。但你千万别打锦冠的主意,你要是对我闺女不怀好意,小心我用棒子晃你。”鬼子漏急忙说:“姚叔你别误会,我哪敢打你闺女主意呢!我就是闲溜达,顺带让你物色个合适的闺女。”碰一鼻子灰,他不再久留,走到外屋时,就听姚老美告诫锦冠:“鬼子漏那号人,你以后少搭理他。”姚锦冠嘟囔:“我没搭理他,是他自己往这出溜,我有啥招儿。” 时逢天旱,龟裂的田地忍受着长时间的饥渴。大道上尘土生烟,打着旋儿往前跑。大晌午头子,日头毒辣辣地蒸烤着大地。还没到敲钟下地干活的时间,社员们大都沉浸在午觉的酣睡中。姚锦冠一觉醒来还迷迷瞪瞪的,看一眼小座钟,却听不见钟摆走动的嘀嗒声,指针停在了十二点零七分。 这款小座钟,黄色木质外壳,透明玻璃面罩,白色金属钟面,黑色数字和指针,往条琴上一摆,成了这个家最值钱最亮眼的物件。这是姚老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舍得积蓄买下的。刚买回来时,姚老美炫耀了好几天:“我家小座钟,那是‘挂歪摆歪,虽歪不停;倒拨顺拨,一拨就准。’” 姚锦冠发现座钟停摆,才意识到这座钟买回来已经超过半个月了,是发条弹力用尽了。她望望窗外,感觉早已偏晌,心里不禁一慌:“呀,现在几点了?睡过头子了吧?社员应该都早下地了!”急忙到房檐子底下,从挂杆上取下锄头,出了胡同。 上午,社员在下洼塘铲二遍地,活还没干完,下午还接着铲。姚锦冠家在金四迷糊家后院,去下洼塘从金家胡同走更近便。她扛着锄头,穿过金家胡同往南急走。 正应该是苞米疯狂起身时候,苞米叶子由于遭遇旱情迟迟封不住长长的地垅,无精打采地任凭不正经的热风一阵一阵揉搓。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老鹞鹰在高空缓缓盘旋,寻找着能够捕捉的猎物。 姚锦冠到了下洼塘却没看见干活的社员们,这才知道自己来早了。沿着一条羊肠毛毛道往回返时,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响动,抬头一看有人来了,再仔细一瞧是鬼子漏。 原来,鬼子漏睡午觉被尿憋醒,到自家房后茅楼里撒了一泡尿就没了睡意,忽然看见姚锦冠扛着锄头从胡同匆匆经过,心说这大晌午头子还没到下地时候,她咋那么着忙下地呢,她指定睡懵登了,这可是天赐良机!跟上她,管她啥后果呢,先把她拿下再说。就这样,他悄悄跟到了下洼塘苞米地里。 “姚姐——”鬼子漏笑嘻嘻蹿到姚锦冠跟前,甜嘴巴舌地叫了一声。 “不许这么叫。”姚锦冠纠正道。 “你不姓姚嘛,为啥不让叫姚姐?” “不好听,好像窑子里的姐。” “姐,你咋来这么早呢?我怕你害怕我就跟来啦!” 鬼子漏不怀好意地往跟前凑,姚锦冠转身就跑。鬼子漏一边追一边嚷:“你跑啥呀,我还能吃了你咋的?你别跑哇!” 苞米垄沟连垄沟,姚锦冠根本就跑不灵活,没跑几步就被鬼子漏撵上了。她回身挥舞锄头:“你别过来!别过来!”鬼子漏一边躲锄头一边说:“你放下锄头,咱俩说说话。”她依旧挥着锄头,不让鬼子漏近身。不知打了多少下,都让鬼子漏躲过去了,累得她胳膊酸软了,直喘粗气。等她挥不动了,鬼子漏一脚踢开锄头,嬉皮笑脸地将她拉扯到怀里:“来吧,我的姚姐!”姚锦冠横眉怒目,拼命挣扎:“来人啊,救命啊!”鬼子漏说:“这是荒郊野外,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你就老老实实认命吧,我不会让到嘴的肉飞了的!” 两人一阵扑腾,将苞米棵子弄倒一大片。姚锦冠毕竟是个女的,挥舞锄头的时候已经消耗了体力,又撕巴半天早没了长劲儿。她哭叫哀求,却无济于事,被鬼子漏摁倒在倒伏的苞米棵子上…… 那只老鹞鹰还在高空缓缓盘旋,它无心继续欣赏村女被强暴的情景,忽然向着远处一只狂奔的野兔俯冲下去。 事毕,姚锦冠歇斯底里地嚎叫:“鬼子漏,我要告你!”鬼子漏满不在乎地说:“你有章程就告,看谁更丢磕碜。”姚锦冠哭道:“鬼子漏,你可把我毁了。”鬼子漏提上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说:“这都是你自己找的,上赶子你不搭理,还把自己当个屁宝拿扭起来了,咋样?这回如作了吧!看你还拿不拿扭了!信我话就乖乖嫁给我,不然,我让你光腚子拉磨——磕碜一圈。”见她还在哭泣,提醒道,“哭吧,哭吧,你要不提上裤子走人,等出工的社员来了,可就都知道啦!”鬼子漏说完,顺着垄沟往地头走了,身后传来狼哇的嚎叫:“鬼子漏,你是一条色狼啊!你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啊!你不得好死!” 姚锦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乜呆呆地望着前院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邻家的几声犬吠让她回过神来。她柔柔泪眼,依然听不见钟摆声,指针还停在十二点零七分。她气恨极了,用拳头把条琴盖子砸得嘭嘭作响:“你咋就不走了呢?你可把我害苦了!”姚老美回家见状,很是不解:“你不下地干活,对着座钟磨叨啥呢?”姚锦冠大声嚷道:“座钟停了,你咋不上劲儿呢?”姚老美撂下脸子:“多大个事儿,你跟我嚷啥?我不是没找着钟钥匙吗,你心里不顺茬,拿我出啥气!”姚锦冠不再吱声,丫球子蹦蹦跳跳从外面回来,姚老美横叨叨地问:“钟钥匙呢,是不是你拿玩儿了?”丫球子急忙从炕柜底下掏出钟钥匙,怯怯地伸给父亲。“啥你都想玩儿,弄丢了怎么整!”姚老美一把夺过,吓唬道。“再拿钟钥匙,看我怎么收拾你。”吓得丫球子不敢出声。 姚老美把钟钥匙插进座钟背后的孔里,顺时针转动,凭借手感知道上满了劲儿才拔出来。看看窗外的阳光,估计了一下时间,把指针拨向一点半,让钟摆又晃动起来。 姚锦冠没再上工,在家闷屈好几天,内心也矛盾了好几天。姚老美以为闺女闹小毛病了,要给她找大夫,姚锦冠只说不舒服不碍事休息一阵就好了。从此一天天少言寡语,也不正经吃放,人明显消瘦了许多。姚老美见她连日愁眉不展,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但始终没敢亲自问,让二丫锦枝偷问,也没问出原因。窝囊数日,姚锦冠突然打起精神,要跟父亲谈谈。 “说吧,到底啥事?” “我要嫁人。” “嫁谁?” “鬼子漏。” “你吓我一跳!嫁鬼子漏?你没病吧?” “爹,我没病,不嫁他又能咋样呢?” “你虎哇,嫁那么个操神的货,你能有好日子过吗?” 姚锦冠就把怎么睡迷糊的,怎么到的下洼塘的,怎么让鬼子漏强暴的,一五一十全说了。姚老美听完,捶胸顿足:“妈呀,这亏吃的多厌哪!怪不得这些天你窝囊,谁成想你摊上这么个的事儿!人都传说下洼塘苞米地让人糟蹋了一大片,我也没想到你身上。你说你这命呀,可真是倒大霉了!”姚锦冠平静地说:“都是该着哇!我想好了,这辈子是欠这个挨千刀的,我认了。”姚老美担忧地说:“引个白眼狼入室,恐怕往后的日子过不消停啊!”姚锦冠说:“就嫁给他吧,不的,他能罢休啊?” 无奈,姚老美只好同意二闺女嫁人的想法,刚挂锄就打发她出了门子。姚锦冠在金四迷糊家小矮房北炕违心地和鬼子漏过起日子,半年后独立门户,把家搬到了露天戏台后趟房。 姚老美逢人便讲究这个不争气的姑爷子:“我这张嘴还吧吧地谝扯人家呢,真是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股撵上人。这回可倒好,一个混球让我自己个儿贪上了……”正在街上讲着,忽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鬼子漏铁青个脸正怒视他。姚老美骂道:“你这死鬼,啥时候跑我后面的?吓我一跳!”鬼子漏瞪他一眼,提起公鸭嗓:“哎哎,你有没有脸,我告诉你几次了,不让你背后讲究我,你咋没记性呢?”姚老美说:“咋地?你想让我当哑巴活拉憋死啊!”鬼子漏横道:“你少说两句不能把你当哑巴牲口卖喽!”姚老美说:“哎,你这个没老没少的,咋说话呢?你拿你老丈人比牲口,哪有你这样的!我真是让老鹞鹰扦瞎了眼了,咋把闺女给了你了。”鬼子漏说:“咋地?你后悔了,后悔你就领回去!” 姚老美气不过,赶紧愤愤离开。 上卷 第14章乡下才女会作词 大地铺开了一片片密不透风的青纱帐,过人头的高粱苞米和齐了腰的黄豆谷子淹没了纵横的阡陌,遮掩着如同舰群般的村落。黄士清喜欢看谷子秀穗、土豆开花、高粱拔节、苞米蹿缨,更期盼着早日能够打乌米掰青棒子。 这天,他发现障子里的天星星长的旺势,就顶着毛毛雨进园子里猫腰寻觅那一串串变黑的果实。忽见雁长脖和六指儿在墙外大街上往村东走,一边走还一边嘁嘁喳喳。雁长脖说:“那几块地青棒子都能烀了,早都有人下手了,就是怕遇到看青的。”六指儿说:“遇到看青的也别怕,大不了裤子一脱放赖,看他咋抓……”黄士清知道她们是去偷青,也起了贪心,回屋找个旧面袋子,尾随过去。 毛毛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空气湿润,道路泥泞。从村东走上一条毛毛道,钻进一片玉米地里,如同进入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鬼头鬼脑顾盼一阵,哆哆嗦嗦掰青棒子。当掰了二十来穗的时候,那些妇女已经悄悄撤了,他不敢久留,背着小半袋面口袋,急忙溜出苞米地。为了回村避免碰上大小队干部,他不敢走大道,故意走胡同子。 忽然,大道上一跐一滑地走来一个人,一看那人的影子,就知道是大队长索老歪。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赶紧把面袋子扔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里钻出来。“二老很,你干啥去了?”听见索老歪问话,吓得黄士清半天没吱声。索老歪皱着眉头问:“你好像背着啥,那东西呢?”黄士清心里不禁一阵慌乱:“我,我没背东西,你看差了吧。” 索老歪用狐疑的眼睛看了看他,转身去胡同里寻找赃物。黄士清看事儿不好,踩着烂泥道跑回家去。晚饭后,雨终于停歇,黄士魁回家把黄士清叫走了,在半道上对他耳语一番。 第二生产队的院套坐落在火燎沟南岸中心道东,人们习惯称这生产队的房舍为队房子或马号,那是因为马号与小队部马厩连成了一趟,七间土坯房子举架比住家稍高一些。院套里存放着胶皮轱辘牛马车,车上有绳套以及马夹板子牛样子。马厩里弥漫着草料的水气和马尿的骚气,几十匹马分南北两列拴在槽头的桩子上面,马儿嘶嘶的咴鸣声,忒忒的打响鼻儿声和吃草的磨牙声成了这里特有的音响。西厢房是仓库、粉坊、碾坊和牛棚,库房前墙还规矩地立着煞厢板、调辕、绞椎和支脚,旁边还放着二十几个石磙子木滚子,碾坊里的花岗岩碾子据说有一吨重,不知碾压过多少岁月的艰辛。豆腐坊就在小队办公室的大屋子里,那拉磨的蒙眼驴始终转不出那条磨道。 会场设在二小队宽敞的队部土屋里,小队大部分干部社员都在场。当大队老三位走进来,索老歪把那个装苞米的面口袋重重仍在了屋地上,对老憨说:“看看吧,这是不是你家的面口袋。”老憨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家的东西,正懵门时,索老歪说:“二老狠偷粘苞米,让我撞上了。”他把面袋子往起提提,让大家看看面袋子上歪歪扭扭的“得财”二字,众人一番窃窃私语。老憨只看了一眼,就低了头暗自生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顾抽着烟袋锅。 当黄士魁把黄士清领进屋来,三喜子主持开会:“当事人来了,咱开个短会。怎么个经过,老歪你说说,要实事求是。”索老歪把遇见二老狠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钱大算盘说:“老憨哪,你这是家教不严啊!咋能让二老狠去偷呢?”老憨梗了梗脖子,那脖子后面的富贵包似乎更鼓了:“反正我没让他去偷苞米。”索老歪说:“肯定是二老狠,我看见他走老谁家胡同子的时候,正背着面袋子呢!等我去抓他,他就跑了,必须好好批斗他们!”老憨揪住黄士清耳朵,骂道:“是不是你干的?”黄士清一口咬定:“不是我干的。”三喜子赶紧制止:“有话说话,别动武把抄,动粗解决不了问题。”黄士魁说:“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蹊跷,道上我问过我二弟了,他说没偷苞米。”索老歪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二老狠,你招了吧!”黄士魁说:“索队长,面袋子确实是我们家的,但是苞米不是我二弟偷的。我家这个面袋子上个月洗完凉在院子里,晚上不知让哪个损贼偷了,要么是别人用我家面袋子偷青,要么是别人故意栽赃!”索老歪横道:“魁子你可别替你二弟狡辩了,就是二老狠偷的,铁证如山。” “索队长,这么说就不对了,请问,你当场把我二弟摁苞米地了?” “没有。” “那可有第三个人证?” “没有。” “那咋能说是我二弟偷的呢?” 索良说:“大哥呀,你既然没亲眼看见,没现场抓住,还没有人证,就凭个面袋子咋能断定是二老狠偷的呢?”索老歪说:“他是没理辩三分,我看见二老狠从胡同子里出来的!然后看见胡同子里的这个面袋子,不是他偷的咋这么巧呢?”黄士魁笑道:“那要是一脚踢出个屁来,你说巧不巧呢?”社员们一阵哄笑。索老歪说:“他不偷,下雨天他出溜啥?”黄士清说:“我腿长我身上,雨天溜达不行啊?你咋也出来溜达呢?” 对质无果,三喜子说:“我看不用追究了,虽然没当场摁住,但面口袋有记号,老憨家脱不了干系。罚一百穗苞米,秋后算账。”索老歪高声嚷嚷:“一百少,得罚二百五。”老憨瞪起眼睛:“妈个巴子的,你拿谁二百五?”索老歪知道说话走嘴,赶紧说:“我说一百穗少,罚二百。”三喜子站起来:“不少了,才二十穗青苞米,罚一百穗已经不少了,别把人一棒子打死,罚是为了警示,念是初犯,以教育为主。老憨、魁子,你们也别觉得委屈,看这样处理行不行?”这个处理结果是比较轻的,黄士魁知道这是三大爷儿有意袒护,于是点头说行。三喜子大声说:“那就这样,散会。”索老歪直嚷嚷:“就这么散啦?太便宜老憨家了。”索良一拉哥哥的袖子,劝止道:“行啦,别没完没了啦!”黄士魁提起面袋子,把青苞米秃噜噜倒在地上。 回到自家院子,老憨气还未消,扯拽着黄士清,骂道:“你小子干的好事,让我在众人面前丢磕碜!”黄士魁看爹要对二弟动武,拉劝道:“爹,你这是干啥?二弟也是为家里着想。偷苞米有啥难堪的,你看有几个不偷公的。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索老歪真是个克星。”春心也说:“今天就是咱点儿低,不碰上索老歪不会犯事儿。”经这么一说,老憨消了气,黄士清却把索老歪记恨在心。 春心拉住黄士魁,提醒道:“你还没去前门房子看看吗?育梅都回来好几天了。”黄士魁说:“知道了,有工夫我就去。”春心又说:“去时,策略地问问,看能不能抓紧完婚,我可是盼着这一天呢!”黄士魁嗯了一声。 艾育梅就读初师三年,每次寒暑假期,黄士魁都会到前门房子坐坐,问一问学校的生活,说一说村里的事情。艾育梅毕业回来,黄士魁去秦家前门房子更勤了。 这天艾育梅正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由于太投入了,连未婚夫进来都没有发觉。黄士魁示意已经八岁的育花别吱声,蔫悄抄到未婚妻身后,见她抄完一页文字,说道:“写什么呢?给我看看。”艾育梅一愣神儿,忙去捂手稿,可还没等压住那一叠纸,已经让黄士魁一把抢在手里。艾育梅下地往回抢,黄士魁故意举得高高的,逗得小育花乐出了声。黄士魁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大声嘘呼:“哎哟,才女写诗呢,还相思呢,这我可得好好欣赏欣赏。”他认真朗读起来,拿捏着舒缓的语调,似乎把缠绵的情绪也融了进去。 相思吟 没有荒唐言,想说还羞愧。品尝那人生冷暖,总被痴心累。无花梦却香,无酒人还醉。燃尽了红烛也无悔,哪怕是一场空垂泪。 播下相思种,孕育风流辈。经历了人世沧桑,怎解愁滋味。风急意更柔,雨稠情更贵。飘落了红叶还相随,哪怕是一场人憔悴。 念完,黄士魁夸赞道:“哎呦呦,写的挺带劲哪!”又啧啧两声逗笑,“瞧瞧,才女多痴情,风急意更柔,雨稠情更贵,老母猪嗑碗碴子,还挺能嘬词呢!”说得艾育梅很不好意思,趁他不注意一把抢了回去:“鸭子还有三嘬呢,何况人呢!”黄士魁皱眉思索:“没有荒唐言,好像在哪儿见过,噢,想起来了,《红楼梦》里有‘满纸荒唐言’,对不对?”艾育梅点头:“对呀,那是《红楼梦》缘起诗,我是反过来用的。”黄士魁继续耍贫嘴:“说实话,是不是写给我的?”艾育梅抹搭一眼:“想得美,自作多情!”黄士魁逗笑:“那是写给哪个同学的?”艾育梅忙说:“你可别瞎想了,我这是练笔写着玩的,懂不懂?” 黄士魁坐在炕沿上,打量几眼未婚妻,说道:“我现在才知道郑校长为啥保送你读师范了,因为你是个才女嘛!这方面我可不如你,你跟了我可有点屈呀!”艾育梅把一缕垂下的发丝抿到耳后,一边低头看习作一边说道:“真能贫嘴!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好?你如果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一时沉默下来,艾育花悄悄下地,察看二人的表情:“咋都不说话了呢?这是啥意思嘛!”说完嘻嘻一笑,溜出门去。黄士魁轻声问:“你想什么呢?”艾育梅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敷衍道:“啊,你看我读书这期间咱村变化还不小呢,没想到莲子给金书启填了房,没想到姚锦冠和鬼子漏凑乎一块了,更没想到我姨家的大呱嗒嫁给了我姑家的呜哇。”黄士魁说:“没想到咱订婚比他们早,可成家却落后了。我觉得这三年咱俩不经常见面,好像有些生疏了。”艾育梅沉吟片刻,忽然说:“打个比方,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你是选香惠还是选我?” 黄士魁觉得这话问得怪怪的,这是故意拿话试探呢,还是有了别的想法?他一时摸不透未婚妻的心思,苦笑一下说:“你含么样儿的咋说这话呢,哪有啥如果。香惠已经出嫁了,你不用多虑了……” 长青小学校七间房,中间是教师办公室,两边都是教室。教室里的桌椅都是土坯台子搪的长条大板,显得比较简陋。就读的学生比较多,既有本村的,也有附近村屯的。艾育梅如期报到,见过校长郑树人、公办教师金书启、民办教师黄香兰,还有两个从公社临时下派的老师。香兰是二禄的闺女,她在学校代课,那是三喜子安排的。 黄香兰嘴甜,直接称呼艾育梅“嫂子”,艾育梅在她肩膀上拍打一下,纠正道:“叫姐。”黄香兰呵呵笑了:“叫嫂子也没错,都是魁子哥的未婚妻了,现在叫嫂子,省着结婚时改嘴费事儿啦!”见她故意逗笑,艾育梅也就任她那么叫了。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早上,郑校长把艾育梅送进了东头第二个土教室,向学生们介绍:“这是你们这个学期的新班主任,艾老师大家都熟悉,她是咱村土生土长的,曾经也是我学生,毕业于三姓师范学校,以后就由她带二年一班。下面让艾老师给你们上课,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时,艾育梅走上土坯垒砌的讲台,摸着讲台上一摞新书,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自豪感。她看郑校长走出教室,翻开花名册点名。当最后点到黄士亮时,四亮笑嘻嘻地从最后一排中间位置站起来,故意拉长声:“到——”艾育梅严肃地说:“以后不要拉那么长的声。”四亮收了笑容,绷住脸大声说:“是,大嫂。”同学们一阵轰笑。“坐下。”艾育梅纠正道,“在学校要叫老师,不能叫大嫂。”四亮又拉长声道:“知——道——啦——”逗得同学们又轰笑起来。 艾育梅带的这个班有三十多个学生,数黄四亮在班里最淘气。这混小子故意出洋相,留下了很多笑柄。刚走上讲台时,她强调要搞好个人卫生:“脖子黑的,能搓下泥的,都好好洗洗。如果发现谁太埋汰,别说我用砖头子摁水里蹭。”四亮举手说笑:“我好久都没过洗澡了,一搓全是皴,嘻嘻。大嫂老师,我愿意用砖头蹭,嘻嘻。”艾育梅就骂他:“贱皮子!” 有一回,她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些生字,教学生复习,用教鞭指着“被”字叫四亮念,四亮脑袋故意歪过来歪过去,认了半天假装没有认出来。她启发说:“到了晚上睡觉时炕上是啥?”四亮嬉皮笑脸地说:“是褥子。”接着问:“那褥子上是啥?”四亮实话实说:“是我妈。”同学们一阵哄笑。艾育梅心里也憋着笑,用教鞭使劲敲讲台,把浪笑压下来,继续启发说:“那你妈身上是啥?”四亮忙回答说:“是我爹。”同学们轰的一声炸了窝。艾育梅大声喝问:“被呢?”四亮也瞪起眼睛说:“被让爹揣脚底下啦!”同学们又一阵哄堂大笑,艾育梅也忍不住笑了。 过了一会儿,在她异常严肃的目光扫视下,教室终于静下来。她用教鞭又指指“笔”字问四亮念什么,四亮看了半天,抓耳挠腮叨咕道:“上边是个竹帽子,下边是个毛,不能竹,也不能念毛,念啥呢?”艾育梅用手指着上衣口袋露出的钢笔笔冒,启发说:“这是啥?”四亮仔细看了,似乎恍然大悟:“咂。”课堂立刻潮哄起来。艾育梅强板住面孔,用教鞭又敲敲讲台,待学生们静下来,气哼哼地说:“你看清喽,这哪是咂?这是笔!”接着骂道,“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四亮反倒认真起来:“不对,我妈说我是死脑瓜骨。” 当艾育梅在学校办公室学说四亮在课堂上的表现,逗得几个老师乐翻了天。郑校长合不拢的嘴角竟乐出了口水,金书启笑趴在桌子上直喊岔了气儿,黄香兰则倾着身子锤打艾育梅的肩膀笑个不停,说出话来也颤了声:“这四亮可笑死人了。我跟你说,四亮不是学习的虫样,是个蹲级包子,每次考试都打狼。”艾育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小子心思没用在学习上,想问题时总好败道。”金书启说:“那小子就是个浑球儿,他是故意跟你犯浑呢!” 郑校长笑够了,抹了抹嘴边口水,忽然问:“育梅,听说你还喜欢文学,有时也练笔写东西,有这事儿?”不等艾育梅回答,旁边的黄香兰探过身子伸手替她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张报纸,一边抖搂一边揭秘:“何止是喜欢写,都在《三江日报》农村版‘黑土地’副刊发表了,看看,这上有嫂子大名呢!”那张报纸吸引了郑校长的目光:“快拿来,咱好好欣赏欣赏艾老师的大作。”话音未落,香兰已经将报纸递过来,外派的男女两个老师也被那张报纸吸引过去。 艾育梅淡淡一笑:“我是摸黑跨上了文学的门槛,一开始,我在师范校偷偷地写,后来被语文老师知道了,他鼓励我大胆写。我们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聚拢在一起,弄了个‘蒲公英’文学社,征文、研讨、切磋,还是很活跃的。文学社围绕乡土生活搞征文,我把五首习作归在《乡谣》组歌里投了稿。没想到被文学社投寄到报社,在那副刊发表了。”说到这儿,又谦虚地补充一句,“写得还不够好,请你们多给指点啊!”郑校长快速浏览一遍,连声说好,很有情调地念了起来: 农家时令 □□□□□□□□(此处隐藏150字,出版时补齐) 就爱这圪达 □□□□□□□□(此处隐藏136字,出版时补齐) 命运 □□□□□□□□(此处隐藏192字,出版时补齐) 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此处隐藏162字,出版时补齐) 枯荣界上历沧桑 日子苦短,世道悠长,穷过富过都得思量。朝夕逐梦,应时应晌,任凭岁月改变模样。枯荣界上历沧桑,一年一年演青黄。耕耘一方沃土,收获一段时光。 人生易老,世事无常,哭过笑过还去奔忙。风雨兼程,你来我往,不怕重担压垮脊梁。枯荣界上历沧桑,一辈一辈耐炎凉。留下一串脚印,活出一场希望。 刚念完,金书启连连夸奖:“写得好!写得好!虽然没有赶时髦的词儿,但非常招人品读。特别是后面这首《枯荣界上历沧桑》更好,展现了我们乡村熟悉的场景,吟咏了岁月更迭的景象,也道出了人为啥活着的道理。艾老师对人世的感悟咋这么深呢!” 艾育梅感慨道:“你没听上了岁数的人常说嘛,这人活一世呀,那是经百事做百梦。这梦啊,有长有短,有苦有乐,有醉有醒,谁能说尽人生过往、世道变迁呢!你看有多少个昼夜轮转、青黄交替,都难消爱恨,难逃沧桑。” 金书启接着品评说:“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歌真是难得!如果把二十四节气四句谣插入《农家时令》适当的位置,效果会更好。”黄香兰也忍不住品评了:“喜欢《就爱这圪垯》,就像看到了一幅年画一样,也喜欢《不枉来人世走一遭》,那些排比句很有气势。”又看着艾育梅,故意逗笑,“《命运》写得挺有意思,里面有故事呀!嫂子,说实话,把甜甜的事儿串里边,那是啥事儿呀?”艾育梅红头涨脸地转移话头:“快听听校长是咋评价的。” 郑校长依然拿着报纸,一边浏览一边品评:“你的诗歌真的很棒!似乎作品的精神层面和作者的年龄不匹配,但作者就在眼前,又不得不信。总体看,这组歌很有嚼头,很接地气,真是越看越爱看!有些句子非常有味道,比如,一粒情种万朵花,一犁春色万担秋;有些句子来自乡村口语,比如抓把黑土能冒油,插个柳条也发芽;方言入词也很有特色,比如贼啦,管够,圪达。这说明育梅观察生活细致,提炼主题娴熟,运用素材独到。其实这些内容我们也都熟悉,可我们却表达不出来,为啥?正所谓‘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嘛!” 金书启接话说:“我们不缺少生活,缺少的是悟性。艾老师太会写了,佩服,佩服!”听到夸奖,艾育梅有些不好意思:“我有写东西的兴趣,其实就是想赞美生活,也激励自己,我不愿庸常地活着。”黄香兰夸道:“嫂子你是咱乡下才女,有这方面的天赋,说不定将来能当个作家呢!”艾育梅笑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吧,咱可没那么大妖劲儿啊!”郑校长鼓励说:“人难得有情趣地活着,艾老师才十九岁,未来可期。生活刚刚开始,别丢了写作抱负,我们期待你会有更好的作品……” 索老歪家房屋后身没有园子,房后土道行人往来能看见屋里的情形。数日后的一天中午,黄士清路过索老歪家,见土道上有一摊湿呼呼的牛粪胎,又见索家人在睡午觉,心生一念。他赶紧找个窝瓜叶子把牛粪胎裹起来,用足力气向屋里南炕甩去。 “谁!谁!谁这么缺德?啊?”索老歪从后窗户跳出来,胸上肮脏一片,左右看半天也没见人影。他骂道:“损玩意,有能耐明着来,暗使坏算啥章程!”他媳妇站在窗户内嚷道:“你可别吵吵了,别不知砢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