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娑婆卷(9)》 第二章 般若 南市,缥缈阁。 最近,神都发生了许多怪事。 不管初一,还是十五,每一夜都是如镜的满月,明亮的满月照得坊间人心惶惶,大家都十分惊恐。 邙山之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如真似幻的巨山。 天上偶尔会下怪雨,不是青蛙,就是鱼,还有时候,会下老鼠和蛇。正常一些的,是下冰雪。不过,也不正常,因为现在是夏天,不应该下雪。 正是中午时候,白姬上午去了皇宫,还没有回来。 离奴在集市买菜时,听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南郊刚下了一场鱼雨,各种各样的鱼从天而降,掉了满地。 天上下鱼,不捡白不捡,离奴连菜也不买了,午饭也不做了,回缥缈阁取了竹篮,叮嘱元曜自己解决午饭,就急急忙忙地出城捡鱼去了。 缥缈阁里,元曜正在看店。最近发生的各种怪事,让他心中有些不安,他询问过白姬是不是妖怪作祟。 白姬却说,这些异象不是“妖祟”,而是“神厄”。 神厄,是神明之怒,是自然造化之劫。 元曜又询问,神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对大家造成伤害? 白姬欲言又止,她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岔开了话题,并没有给元曜明确的回答。 元曜心中十分担忧。 “咕咕——咕咕咕——” 元曜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声音。 离奴出城捡鱼去了,没有人做午饭,元曜就打算去集市上买几个羊肉毕罗填饱肚子。 元曜从陶罐里拿了几文钱,正要出门。 缥缈阁外,死巷之中,有绿色的光芒如流水一般蔓延开来。绿光莹润而翠碧,一层一层激荡开来,让人如沐春风,又充满了力量。 一位身形纤瘦,容貌姣美的绿衣少女足踏莲花,缓步而来。她的双眼明亮而慈悲,一头浓密的秀发半束半垂散着,通体发出一种半透明的莹光。 正是多罗菩萨,也称作绿度母。 在《绿度母》事件之中,多罗菩萨为了寻找失去的辉光,而留在人间修行。她在白姬的诓骗下,不得不以姣美少女的法相——彩光国的般若月公主时的样子,在神都开了一个瑜伽坊。 元曜看见般若月公主,急忙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小生恭迎多罗菩萨。” 般若月公主微微一笑,也不进缥缈阁,只站在门口。 元曜还没开口询问菩萨为什么突然降临缥缈阁。 般若月公主已经笑道:“我要回西方极乐天一段时间。你告诉白姬,不必去找我,神厄得由她来解决。这是她在人间道必须经历的历练。神厄的根源在于玄奘从天竺带回大唐的佛宝,佛宝之中混入了不该有的东西,又被无知之人亵渎,才引发了这场毁灭之劫。要解决这件事,只能在黑暗吞食太阳,白日化作暗夜,神厄开启毁灭的第三只眼的时候,物归原主,平息神怒,并以妙音天舞,送神离去。我给你们一件东西,它是送神之舞必须的天音。” 般若月公主身后的虚空之中,浮出了一个金色的蛋。 那蛋通体光滑,大小如磨盘,隐隐泛出琉璃一样的金光。 仔细聆听,那金蛋之中似乎传来一阵清婉而美妙的鸣声。 绿度母的话,元曜听得懵懵懂懂,他听不懂前面的部分,只知道她要回西方极乐天一阵子,并且留给白姬一个金色的蛋。 金蛋在虚空中漂浮向元曜,元曜急忙伸手,捧住了蛋。 还好,这金蛋虽然有磨盘大小,但却不是很重。 元曜捧着金蛋,问道:“敢问菩萨,这是什么蛋?” 般若月公主笑道:“这是迦陵频伽(1)之卵。” 元曜奇道:“敢问菩萨,什么是迦陵频伽?” 般若月公主笑道:“迦陵频伽又名妙音鸟,它是极乐世界里的一种神鸟,它的歌声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仙音。” 元曜好奇地问道:“这蛋又能拿来做什么?” “孵化它。” 般若月公主笑道。 元曜还想细问一些问题,般若月公主却已经微笑着消失了。 “白姬自然知道妙音鸟的用处。” 死巷中,只留下绿度母的虚幻佛音,与一地莹绿色的光之莲花。 元曜不敢怠慢,他顾不得去买羊肉毕罗,急忙将迦陵频伽之卵恭恭敬敬地捧进了里间。他小心翼翼地将金蛋安放在贵妃榻上,又恐金蛋滚落下地摔碎了,还拿了一条波斯绒毯围住它。 忙完了这一切,元曜才出门去买羊肉毕罗。 南市中,人烟稀少,摊贩们有一半都是歇业状态。最近的异象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武则天喜欢祥瑞,恐惧妖异引发的舆论影响自己的稳定统治,她对异象束手无策,但是对民间的流言却有办法。 武则天派出南衙北卫的军队在神都中监控与巡视,这些卫队手持利器,穿街走巷,抓捕那些发出对女帝不利言论的人。人们既恐惧异象,又害怕女帝,大家总担心有大祸来临,都没有心情做生意,有的在家闭门不出,有的去往乡下避祸。 元曜走到了卖毕罗的铺子,结果大门紧闭。他询问毕罗铺隔壁的扇子铺老板,才知道毕罗铺老板昨天就带着妻儿回了乡下,最近都不会开门做生意了。 元曜无奈,他本想去更远一些的地方买萧家馄饨果腹,可是又担心萧家也关门歇业,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元曜又有些担心里间的迦陵频伽之卵,担心自己不在,没人照看,那金蛋会不会滚落摔碎。 他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饿着肚子,空手而回。 一路走回缥缈阁,看着南市人烟萧条,阴云笼罩的情形,元曜心中不由得发愁,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将没有好日子过,神都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南市,缥缈阁。 元曜进入里间,转过河图洛书屏风,才发现白姬已经从太初宫回来了。 白姬穿着一身如意云纹白罗裙,披着一袭白玉兰花纹的蚕丝纱衣,她的墨发梳作单刀髻,戴着银珊瑚步摇,右边发鬓上簪着一朵猩红色牡丹。 今天因为要去皇宫,所以白姬特意梳洗装扮了一番,她的脸上画着如今时兴的仕女妆。她螺黛描娥眉,金叶贴鹅黄,红唇也用殷红的口脂精心地描画成花瓣状。 白姬倚坐在贵妃榻上,她低垂眼帘,望着金色的妙音鸟蛋,嘴角似笑非笑。 元曜打招呼道:“白姬,你回来了。” 白姬抬眸,看见元曜,笑道:“轩之,你去哪儿了?离奴呢?” 元曜答道:“小生出门去买羊肉毕罗,不过因为店铺关门歇业,所以没有买到。离奴老弟听说南郊下了一场鱼雨,它寻思天上掉下的鱼不要钱,就出城去捡鱼了。” 白姬笑道:“恐怕离奴得白跑一趟了。厄雨之鱼,那是天地污浊秽气所聚,落地即为腐烂之物,腥臭难闻,没办法入口的。” 元曜问道:“白姬,最近这些怪事是什么情况?”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情况复杂,一言难尽。轩之,你还是先说一说,这迦陵频伽之卵为什么会出现在缥缈阁吧。” 元曜便把中午绿度母来访的事情说了一遍。 白姬沉思了一会儿,愁道:“武皇陛下召我进宫,要我解决神都异象,还说我是邙山侯,有义务向她解释邙山上凭空出现的巨山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来头不小,与天地气运以及神佛有牵连。神佛的事情,不是我能够管的,神都里还有一位尊贵的菩萨,应该由菩萨来为娑婆世界,芸芸众生消厄除灾。我本打算去找般若月公主,没想到她倒是先跑来缥缈阁告诉我,她要走了。菩萨一走,我就发愁,我还真没信心能解决这件事情。” 元曜一愣,道:“光臧国师呢?他有没有回来?或者传信回来?神都出现妖异,一般都是国师出面解决,替武皇陛下分忧。” 光臧因为气走了他的神兽狻猊,十分后悔,万分痛苦,他初夏时节就向武则天递交了辞呈,打算去东海追回小吼。 武则天没有批准光臧的辞呈,但是给了他一年假期。 光臧早就已经离开神都,飞奔东海,此刻不知道人在东海的哪里。 “国师一走之后,就没消息了。正是因为神都之中没了国师,无人可以解决这些神异妖魔之事,武皇陛下才找我去。” 白姬愁道。 元曜也有些发愁,道:“国师走了,菩萨也走了。白姬,这神都之中,只剩你了。” 白姬的眼前一亮,道:“轩之,你的意思是,咱们三个也偷偷地收拾包袱,连夜跑掉?” 元曜一惊,道:“白姬,你怎么只想着逃跑?!小生的意思是,这神都只剩你了,你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让大家恢复以往的平静生活。” 白姬愁道:“这可是神厄,我哪里能解决得了?” 元曜提醒道:“多罗菩萨不是给了你指引吗?小生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也听懂了要去找玄奘法师留下的佛宝。至于什么妙音之舞,小生就不懂了。” 白姬望着金色的迦陵频伽之卵,一边思索,一边道:“妙音之舞,送神之殇,如果真想解决这件事情,还是得先知道是哪一尊神,为了什么事情在发怒。我现在还没有丝毫头绪呢。不过,绿度母的话,倒是给了我一些提示。” 就在这时,离奴提着竹篮,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什么鱼雨?都是臭鱼烂虾!看着就恶心,害得爷白跑一趟,还粘了一身腥臭。” 离奴走进里间,一看见白姬,就放下竹篮,诉苦道:“主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天都发生奇怪的事情,天上不是掉蛤蟆,就是掉臭鱼烂虾,不要说人类,就连我们这些妖怪,都觉得无法在神都待下去了。离奴总觉得最近会有大灾祸发生,不如我们三个收拾细软,连夜离开神都,去别处躲一阵子吧。” 白姬道:“离奴,我刚才也想着收拾细软,连夜躲走,可是轩之不让,他让我来为神都消厄平灾。” 离奴骂道:“书呆子,你是读书读傻了吗?看这些妖异情形的阵仗,就是神仙打架,不是我们妖怪能管的。” 元曜的目光被竹篮里的东西吸引。 离奴带回的竹篮里,放着一把污秽的三叉戟。 三叉戟上缠着水草和鱼虾的粘液,看不清楚原本的样子,还散发着腐臭味。 “离奴老弟,你的竹篮里放着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 离奴道:“这是爷在下鱼雨的地方捡到的一把铁叉。那些鱼虾都臭了,没法捡回来,爷看见了这把铁叉,想着也不能白跑一趟,就捡回来了。它虽然脏了一些,但是看着还不错,跟夜叉的那一把挺像的,清洗干净后,可以拿来烧火时拨柴火,还可以拿来叉鱼烤着吃。” 元曜只觉得脏臭,道:“离奴老弟,再放一会儿,里间就都是这股腐臭味了,你要留着这把铁叉,就赶紧去清洗了吧。” 白姬也以衣袖掩住了鼻子。 离奴道:“行。爷这就去洗。” 说完,离奴拿着竹篮去后院了。 注释:(1)迦陵频伽:妙音鸟。佛国世界里的一种神鸟。《正法念经》中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歌神)等无能及者,唯除如来(佛)言声。” 第三章 邙山 因为没有捡到鱼,也没有买到菜,离奴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一盘鱼鲊,一盘乳酿豆腐,配上三碗槐叶冷淘。 白姬、元曜的心思也不在食物上,也就随意地吃了,填饱了肚子。 夜晚,圆月如镜。 今天是农历初七,本不该有一轮满月,可是那一轮不该出现的皎洁满月却诡异地悬挂在夜空中。 白姬站在后院,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 元曜站在菩提树下,低头望着软垫上的迦陵频伽之卵。——白姬说,菩提树下,才是孵化迦陵频伽的最佳之处,于是就把金蛋转移到了这里。为了表示对神鸟的尊重,白姬挑选了一个十分漂亮的,绣着妙法莲花与佛家七宝的软垫,将金蛋放在上面。 元曜十分担心,他以前在襄州老家见过厨娘用鸡蛋孵化小鸡,鸟类从蛋被孵化成小鸟,是需要温暖的。 更深露重,夜风寒冷,白姬把迦陵频伽之卵放在菩提树下,只怕神鸟还没变成鸟,就会被冻死在蛋壳里。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需不需要在妙音鸟蛋的旁边,生上一炉炭火?” 白姬还没回答,蹲在蒲团上的黑猫已经开口了。 “书呆子,爷觉得,这鸟蛋还是水煮,或者在锅里摊熟比较好吃。用炭火烤蛋,万一烤炸了,就没得吃了。” 元曜诧异,道:“离奴老弟,这神鸟之蛋怎么可以拿来吃呢?!” 黑猫道:“不是书呆子你说要烤蛋吃吗?不烤蛋吃,你生炭火做什么?” 元曜道:“小生是担心夜风寒冷,温度太低,神鸟孵不出来。” “原来不是烤蛋吃啊……” 小黑猫有些失望,它耷拉下脑袋,缩成了一团。 白姬道:“轩之不用担心,迦陵频伽跟一般的人间之鸟不一样,它对温度没有要求,也不怕冷。多罗菩萨送给我们的,是虽然尚在蛋壳之中,但是已经快要出壳的神鸟,我们只需要把它放在菩提树下,让它吸收天地灵气,宇宙能量,不出意外情况的话,过几天就能出壳了。” 元曜这才放心了。 白姬道:“轩之,离奴,天上挂着这一轮反常的月亮,我们躺下也睡不着,不如去邙山逛一逛吧。我想再去查看一次那座突然出现的云中幻山。” 之前,邙山上的云中幻山刚刚出现时,白姬去查看了一次,她化作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飞向幻山,然而云雾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她和大家一样,什么也没查出来。她当时还在邙山观察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发现,不知道幻山怎么一回事。 白姬不死心,打算今晚再去看一看。 如此妖夜,如此妖月,元曜和离奴也心中惶恐,难以安睡,他俩同意跟白姬一起夜游邙山。 小黑猫站起身来,四爪顿地,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九尾猫妖。 白姬、元曜坐在猫妖背上。 神都月下,九尾猫妖飞身而起,凌空踏地,御风奔驰。它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之上,纵横交错的街坊之间飞奔,最后一跃而起,跳出了城墙,跑向了邙山。 月光下的邙山,重峦叠嶂,茂林幽森,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以往,活人不入邙山,邙山之中是没有“人”的,但是最近却不一样了。 自从云上幻山出现,令武则天感到惊异与担忧,她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派了一队御林军驻扎在邙山之中。 御林军在邙山中扎营生活,时时刻刻观察幻山。如果有什么更异常的事情发生,御林军就派人快马加鞭,飞奔去皇宫,向武则天汇报。 御林军挑了一处最适合观察云上幻山的地方安营扎寨,一共扎了十几顶帐篷,营帐中人来人往,生着篝火。 为了避免麻烦,白姬吩咐离奴,挑选适合观察幻山的地方的同时,又避开御林军的营帐。 离奴十分机灵,它从御林军的营地附近穿行而过,那些放哨与站岗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发现它。 九尾猫妖在山林里找了一处隐秘的地方,停下了。——这个地方,离御林军的营地不远,也正好是观察幻山的最佳位置。 白姬、元曜从猫妖背上下地。 元曜的注意力顿时被邙山之上的幻山吸引了。 月光之中,幻山高高耸立在云巅,仿佛是一座真正的山岳。 幻山壁立千仞,雄壮巍峨,与普通的雄奇山岳没有什么区别,如果眼神好的人,可以在若隐若现的浮云之后,看见山岳顶上堆积着皑皑白雪。 “原来,是一座雪山啊。” 元曜喃喃道。 白姬一愣,道:“什么雪山?” 元曜道:“幻山是一座雪山。” 白姬抬头,仔细观望,不由得有些惊异。 “奇怪,前几天我来查看的时候,这座幻山还没有这么清晰,它半隐半藏在云海之中,只能看出高山的轮廓,根本看不见山顶上有没有白雪。它怎么渐渐地变得清晰了?” 元曜、离奴都没有办法回答白姬的疑问。 三人站在原地,遥遥望着幻山,观察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收获。 离奴道:“主人,这山看着邪性,再加上这月亮,让离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慌感。要不,咱们还是回缥缈阁收拾细软,连夜逃走吧。” 元曜道:“离奴老弟,如果这当真是一场灾难,咱们就得想办法化解。咱们逃了,神都里的普通百姓可怎么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遭受灾难,却只顾自己逃命。一定要想办法拯救大家。” 离奴撇嘴,道:“救苦救难是菩萨的事情,不是我们妖怪的事情。如今,菩萨都跑了,还不许妖怪跑吗?” 元曜替绿度母辩解,道:“菩萨不是跑,而是暂时离开。况且,菩萨还留下了一个妙音鸟蛋。” 离奴道:“那我们也暂时离开呗。快别提那个鸟蛋了,爷就看不出,它有什么用。” 元曜还想再说什么,白姬却道:“好了,轩之,离奴,你俩别吵了。跑不跑,咱们回缥缈阁了再从长计议。我现在去天上看看,你俩留在这儿等我。” 元曜、离奴同意了。 白姬化作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飞向幻山。 元曜和离奴留在原地等待。 元曜和离奴找了一处山石,坐下等待白姬。 御林军营地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圆月之中,幻山之上,多了一条白龙盘旋的妖影,这让他们感到恐慌。 御林军营的骚动并没有影响到元曜与离奴。 坐了一会儿,可能是晚饭之后,茶水喝得有点多,元曜觉得有些内急,就想找一处地方如厕。 “离奴老弟,小生去后面的树林里方便一下。” 元曜道。 “快去快回,小心一些。” 离奴叮嘱道。 元曜走向了树林里。 借着月光,元曜找了一处安静而隐秘的树丛,开始方便。 “唉——” 元曜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一声悠长的叹息随着夜风飘来,十分清晰。 元曜心中害怕,他急忙方便完,就想离开树林,去找离奴。 谁知,因为害怕,元曜慌不择路,竟走反了方向。 走着走着,元曜看见了一棵歪脖子树,树上垂下一个打了死结的套索。 一个清瘦的人影,正垂头丧气地徘徊在树下,他对着打了死结的套索,又发出了一声更加悠长,更加死气沉沉的叹息。 “唉——唉唉——” 元曜一下子不恐惧了,因为他听出那声叹气的声音十分耳熟,而那个垂头丧气的身影也十分眼熟。 元曜定睛一看,正是高公公。 高公公名叫高延福,是太初宫的大内总管,深得武则天的宠信。在《不死鸟》事件中,元曜认识了高公公。高公公十分喜欢丧丧的小书生,觉得与自己十分投缘,一心想要小书生离开缥缈阁,改投他的门下当太监,好把自己的衣钵传给他。 高公公垂头丧气地站在歪脖子树下,他颤颤巍巍地踩上一块垫脚的石头,伸手扯住树上垂下的吊索,打算上吊。 元曜心中一惊,顾不得别的,急忙现身制止。 “高公公,休得自寻短见!” 高公公闻声回头,看见是元曜,不由得耷拉下八字眉,更加丧气了。 “是你啊,后生。” “高公公,您快下来,人生还长,凡事想开一些,不要一时冲动……” 元曜一边劝说,一边去扶高公公走下石头,远离吊索。 高公公虽然还很丧气,但是看见元曜之后,倒也不急着上吊了,他就着元曜的搀扶,走下了垫脚石。 高公公丧气地道:“老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还不如自己吊死自己算了。” 元曜问道:“敢问高公公,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你萌生此念?” 高公公伸手指了天上的满月,又指了指远处的云上幻山,丧气地道:“这两个东西,比妖异还要妖异,一看就是催命符。与其过阵子不知道怎么死,老奴还不如现在自己找一个可心的死法死掉算了。更何况,今天上午,老奴奉命来邙山的路上,还在南郊被淋了一身臭鱼烂虾雨。老奴在御林军的营地里清洗了大半天,身上还有一些臭味。真是晦气外加丧气,让人不想活了。” 元曜劝道:“身上的臭味,多清洗几次,再熏熏香料,也就没有了。高公公您万万不可因此而想不开。” 高公公道:“臭味的事情,还好说。月亮和幻山,才是让人丧气的根源。后生,深更半夜,你也不可能一个人在邙山里。你是跟白姬一起来的吧?她上午在武皇陛下面前,说会想办法解决神都异象。现在可有办法了?” 元曜如实回答,道:“白姬正在探查幻山,目前还没有什么办法。” 高公公一听,更加丧气了。 第四章 湿婆 因为高公公显得格外丧气,元曜只好出言安慰他,说了一些“无论如何,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之类的话。 高公公一时也就想开了,他吩咐元曜替他拿下挂在歪脖子树上的绳套。——那是他的腰带。 元曜站上石头,垫脚解绳套。 高公公望着远处的云上幻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突然,高公公身躯一震,面露惊恐之色,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生,你看那幻山上是不是……是不是出现了一个怪物?!” 元曜以为高公公看见的是去查探云上幻山的白龙,也就没往心里去,他一边专心致志地解开树上的腰带,一边道:“那是一条白龙,不是怪物。” 高公公丧气地道:“龙老奴还是认得的,那不是龙,是一个怪物。” 元曜闻言,转头朝幻山望去,顿时也吃了一惊。 云雾之上,幻山巍峨,山巅覆雪,雪山之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怪影。 那怪影仿佛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但是有着四只手。他的头颅上有一弯新月状的装饰,头发呈现犄角状,脖子的地方环绕着一条蛇。仔细看去,他的头颅部分十分巨大,并且有着三只眼睛。两只眼睛如人一样,分布在鼻子的两边,另一只闭着的眼睛长在额头的位置。 “啊?那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现的?!” 元曜惊呼。 高公公也忘记了丧气,嚎道:“就在刚才出现的!一眨眼之间,突然就这么出现了。” 元曜和高公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两人一个惊慌,一个惊慌之后更加丧气了。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商量之后,决定一起去找白姬。 高公公有气无力地绑好腰带,跟着元曜一起回去。 月光如水,照得天地通明,元曜这次没有迷路,带着高公公回到了原地。 离奴还在原地等待,他似乎也看见了云上幻山的异变。他伸长了脖子,警惕地盯着幻山,碧睛灼灼。 “离奴老弟,小生回来了。” 元曜打招呼道。 离奴转头,看见元曜带着一脸丧气的高公公来了。 因为白姬出入宫廷,高公公偶尔也会来缥缈阁,所以离奴认识高公公。 离奴一直不喜欢这个丧气的太监,觉得看见他,就影响心情。高公公也不喜欢这只小黑猫,觉得它朝气蓬勃,精力旺盛,跟自己不投缘。 “书呆子,你去如厕,怎么捡回这个一脸倒霉样儿的老太监?” 离奴嫌弃地道。 “你这猫妖,休得无礼!老奴如今可是大内总管,一身紫衣,位列三品。” 高公公不高兴地道。 “什么有礼无礼的。爷还是缥缈阁的总厨,一身黑衣,位列极品呢!” 离奴不服气地道。 高公公撇嘴,道:“好好的一只猫,偏偏长了一张尖牙利嘴,还跟老奴斗嘴,真是让人丧气。” 离奴还要继续回嘴,元曜急忙打断他,岔开话题,道:“离奴老弟,那幻山上怎么出现了一个怪影?” 离奴答道:“爷也不知道,只觉得十分邪性,远远一看,就让爷猫毛倒竖。” “白姬还没回来吗?” 元曜问道。 离奴道:“还没呢,咱们再等一等吧。” 于是,元曜、离奴、高公公就各自找了一处坐下歇息的地方,等待白姬。时不时,离奴和高公公还会隔空斗两句嘴。 元曜心事重重地望着幻山上的怪影,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能够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压迫感,只觉得忐忑不安。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之后,白姬回来了。 白姬从天而降,出现在三人眼前。 高公公见多识广,也不惊奇。 白姬看见高公公,也不意外。 白姬笑道:“高公公,您来得正好,神都异象有眉目了。” 高公公丧气地道:“白姬大人,有什么眉目了?那幻山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怪影,您倒是说一说。” 白姬笑道:“正是因为出现了这个怪影,所以我说事情有眉目了。” 高公公八字眉一耷拉,道:“说来听听?” 白姬笑道:“这怪影是湿婆(1)之像,这云上幻山名叫吉娑婆山,是传说中湿婆修行的地方。湿婆是天竺教的三大神明之一,他兼具毁灭与创造两面相。佛教中,称湿婆为大自在天。我以前闲来无事,也研究了一番西域诸国的神明。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湿婆呈现的是毁灭相。接下来的几天,湿婆的头像会一天比一天庞大,一天比一天清晰,大家能够十分清楚地看见湿婆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在缓缓睁开。等湿婆的第三只眼睛彻底睁开的时候,就会喷射出毁灭天地的愤怒之火,摧毁所有的一切,就连神也不能幸免。到时候,神都也就变成一座死城与废墟了。” 高公公听完,又开始解腰带,准备找一棵树上吊。 “是神明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与其不知道怎么死,还是自己先找一个可心的死法死了吧。” 白姬阻止道:“高公公,你先别急着寻死。湿婆之怒,也是可以化解的,只要找到根源就可以了。” 高公公丧气地问道:“根源在哪儿?据你所说,这湿婆是天竺的神明,他不在天竺发威,却跑来神都作怪。这是什么道理?” 白姬道:“神明是因为人类的信仰而存在,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信徒众多的地方,不会出现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地方。湿婆之像出现在神都,肯定是因为有人从天竺带回了属于湿婆的物件,而那物件引发湿婆之怒。并且,极有可能,那物件就在神都,就在太初宫。” 高公公问道:“什么物件?” 白姬笑道:“这不能问我,得问您。您是太初宫的大内总管,宫里的物件都在您那儿登记入册,太初宫里有什么,您是最清楚的。” 高公公愁眉苦脸,耷拉下八字眉,道:“四方进贡,万国来朝,皇宫府库里的东西揽括天下之物,堆积如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老奴的职责是让手下们把府库里的东西分类计数,登记造册。老奴只知道一个大概,只记得武皇陛下最喜欢的少量物品。其它的物品,老奴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白姬笑道:“高公公,我给您指一个方向。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来的佛宝。” 高公公睨目回忆,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些东西啊……大部分在长安那边的慈恩寺里。不过,今年春天,白马寺的薛禅师说是梦见佛祖给他托梦,要他在白马寺里放置一些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的佛宝,好为大周祈福。武皇陛下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是架不住薛禅师天天诉苦,说是白马寺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佛宝,让他没有面子。武皇陛下为了哄薛禅师开心,就派人去了一趟长安,从大慈恩寺里运送了一些玄奘禅师取回的佛宝来神都,送进了白马寺。这些是老奴经手的,还登记造册了,但是老奴也记不得具体物件了,只记得是一些贝叶经,玉佛像,金浮屠之类的东西。难道这些佛宝与这云上幻山以及湿婆有关联吗?” 白姬笑道:“八成有关系。这样吧,我明天去白马寺一趟,去看看这些佛宝。” 高公公道:“行,那老奴连夜回宫,向武皇陛下禀报这件事情。” 白姬与高公公一番商议,高公公也不急着寻死了,他急忙回去御林军的营地,带人连夜回神都了。 与高公公分别之后,白姬、元曜、离奴也就回缥缈阁了。 元曜满腹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云上幻山出现湿婆之像后,白姬却似乎有了眉目,不像之前那样忧心忡忡了,她回到缥缈阁之后,去了菩提树下,观察了一番迦陵频伽之卵,又对着妙音鸟蛋说了些什么,就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见白姬睡了,元曜、离奴也就都去睡觉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夏风微醺。 虽然天气晴朗,但是神都的街巷之中却阴霾密布,人心惶惶。因为大家早上起床后,发现邙山的幻山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湿婆像。——中土百姓不知道天竺教派,不认识湿婆,他们称之为三眼魔怪。 云上幻山出现三眼魔怪的影像,即使是六岁孩童,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情,所以即使天气很好,大家也都心情低落。 早上,离奴在厨房里搜罗了半天,发现没剩什么食材了,只勉强做了一锅清粥,一盘奶酪蛋饼。 吃早饭时,离奴愁道:“主人,因为喜欢新鲜食材,咱们又住得离集市近,离奴平日里就没有多囤食物。刚才才发现,咱们已经没有米,没有面,没有蔬果,没有鱼了。还剩三个鸡蛋,一点奶酪,刚够摊了这盘奶酪蛋饼。最近,南市上大部分人都不做生意了,卖食物的更少,可能拿银子去,都买不到吃的了。” 元曜想起自己昨天去买羊肉毕罗,结果饿着肚子回来的事情,不由得也开始发愁。 白姬却笑道:“无妨,买不到食材,咱们就不开火了。皇宫里有的是吃的,反正武皇陛下要我解决神都异象,我们多找一些借口往皇宫里跑,待久一点,挨到饭点,就可以在皇宫里蹭饭了。” 离奴眉开眼笑,道:“那就在皇宫里凑合着吃吧。” 元曜还是发愁,他觉得皇宫里就不是蹭饭吃的地方。 白姬笑道:“今天,咱们要去的地方,是白马寺。”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离奴一起出门,去往白马寺了。 注释(1)湿婆:湿婆(Shiva)与梵天(Brahma)和毗湿奴(Vishnu)为印度教三大神明。湿婆的地位是毁灭者,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湿婆的第三只眼是一件比核弹还可怕的武器。这只眼平时总是紧闭着,一旦睁开就会喷出毁天灭地的愤怒之火,摧毁所看到的一切,就连神也不能幸免。曾经引诱湿婆的爱神,就是被这只眼烧成了灰烬。湿婆呈现各种奇谲怪诞的不同相貌,主要有林伽相、恐怖相、温柔相、超人相、三面相、舞王相、璃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等变相,林伽(男根)是湿婆的最基本象征。和神话中诸多神一样,由于湿婆的全知全能性,因此湿婆的性别并不固定,而是根据‘相’的不同随时变化。佛教文献中称湿婆为大自在天,住色界之顶,为三千界之主。另外,湿婆在印度还是舞蹈之神,他创造了刚、柔两种舞蹈,被誉为舞王。 第五章 白马 上东门外,白马寺。 汉明帝时,在当时的洛阳城外,修筑了中原的第一座佛寺,也就是白马寺。中原的第一部佛经《四十二章经》也是在白马寺中翻译,并且珍藏其中。其后,乱世纷繁,白马寺多次历经战火,被毁坏成荒丘。 武则天时期,她信奉佛教,宣扬佛法,于是在汉朝的遗址上,大规模重修了白马寺。白马寺修好之后,她又将自己的宠臣薛怀义派入寺中,作为主持。 薛怀义与武则天关系特殊,他一半的时间待在太初宫里,陪伴圣驾,一半的时间,待在白马寺中。 经过武则天重修之后,白马寺的规模比汉朝时期更加宏大。白马寺中重楼叠阁,井然有序,能够容纳千僧。 白姬、元曜、离奴出了上东门,一路行来,到了白马寺。 薛怀义本来是在太初宫里,因为昨晚高公公连夜回宫,告知了邙山幻山的异变,和遇见白姬的前后始末。 比起情人,武则天更关心自己的江山和神都的百姓,她让薛怀义立刻回去白马寺,做好准备,等待白姬查看佛宝。 于是,薛怀义连夜出宫,回到了白马寺。 武则天不放心,又派了高公公跟进事情的进展。一大早,高公公就快马出宫,也到了白马寺。 薛怀义和高公公在白马寺等到了临近中午时,白姬、元曜、离奴才慢悠悠地来了。 山门外,白姬向门口的小沙弥说明了来意。 小沙弥急忙进去禀告。 不多时,高公公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白姬大人,您怎么才来呀?” 高公公丧气地抱怨道。 白姬笑道:“这事,急不得,急也没有用。我想着,不如给你们一些时间,预先把佛宝准备好。这样,我来了,只需要查看佛宝,更加省事。” 高公公道:“早就都准备好了,就差您来过目了。” 白姬道:“高公公,你火眼金睛,没有先查看一遍吗?有没有发现是哪一件佛宝不对?” 高公公耷拉下八字眉,道:“薛禅师和老奴都来回看了十几遍了,可惜我们肉眼凡胎,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这,还得您来看。”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离奴跟着高公公进入山门,路过接引殿,穿过清凉台,大雄殿,一直走到了方丈院的待客之地——云水堂。 一路观察,元曜只觉得白马寺规模之宏大,庙宇之壮丽,气派之奢华,丝毫不输给长安那边的皇家寺院大慈恩寺。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大慈恩寺里的僧人多为老僧,白马寺里的僧人多为青壮年男子。而且,这些青壮年男僧大部分身材壮硕,长相俊美。 元曜想起了一些坊间传言,说是白马寺和张氏兄弟的控鹤监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女帝的后宫。坊间的好事文人对这些宫闱秘事津津乐道,他们将从皇宫中流传出来的薛怀义和张氏兄弟在女帝跟前争宠的流言蜚语添油加醋,挥笔润色,写成了坊间读本。坊间读本里,一会儿说女帝偏爱薛怀义,在牡丹园痛责张氏兄弟。一会儿又说女帝疼惜张六郎,因为薛怀义打了张六郎,就盛怒之下,把薛怀义赶回了白马寺。(1) 百姓们茶余饭后,也都爱读这些捕风捉影,瞎编乱造的坊间读本。 元曜从来不买这种类型的坊间读本,在他的认知里,女帝有男宠这种事情,是十分荒唐的,违背了圣人之训。他无力制止,也不敢谴责,只能选择不去看,不去听。 想到白马寺的传闻,元曜急忙垂头走路,不再去看那些僧人。 高公公带着白姬三人进入了云水堂。 云水堂中,厅堂华丽,地上铺着十余张波斯绒毯,摆放着几十件佛宝。 一位英武雄壮的华衣僧人正站在厅堂正中,对着满地佛宝出神。——正是薛怀义。 薛怀义身高八尺,雄壮魁伟,他长得一表人才,满身肌肉,浑身散发着一种力量充沛的美感。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中满是恃宠而骄,不可一世。 因为白姬和张氏兄弟走得很近,关系亲密,薛怀义对白姬没有好感。他也听说了白姬私下里一直卖美容秘药给张氏兄弟,所以抱着“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的心态,对白姬一直十分排斥。 白姬倒是觉得薛怀义十分有趣,因为他特别骄傲,无比自信,他的骄傲和自信已经到了极致与纯粹的地步。他觉得女帝对自己的宠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是他的魅力,是他们彼此相爱的真情,他从来不屑于靠妖法秘术来巩固自己的荣宠,所以也不交结白姬。 白姬曾经想诱惑薛怀义,为他的欲望与野心推波助澜,让他心灵迷失,欲壑难填,渴求更多的东西,成为缥缈阁的客人,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因为,薛怀义太自信了。他确实野心勃勃,欲壑难填,但是他对自己的魅力无比自信,相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就可以征服女帝,不屑于成为缥缈阁的客人。 白姬也拿这位自信的僧人没有办法,而缥缈阁的规矩是自愿,不可强求,她只能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观察他的人生轨迹。人心的贪婪永无止境,而人生漫长,世事无常,人总是会有力不能及,不能如愿的时候。当他的心灵因为欲望而裂开,出现裂痕罅隙时,那就是他与缥缈阁结缘,“因果”开始发芽的时候。 薛怀义看见白姬、元曜、离奴进来,他依次扫视了一眼,觉得没有一个能入眼,根本不屑于打招呼,只是出于礼节,微微颔首。 白姬也懒得计较,笑道:“薛禅师,这些就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国带回来的佛宝吗?” 薛怀义点头,道:“是的。从大慈恩寺里搬来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 元曜朝地上的佛宝望去,他肉眼凡胎,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反正,就是一些佛家宝物,有黄金铸造的佛像,有白玉雕成的菩萨像,有看上去十分古老的,写满了梵文的贝叶经,还有一百零八颗的佛珠串,还有木雕的浮屠塔,还有一些佛家的法器与物品。 白姬走在一地佛宝之间,十分认真地查看。可是,仔细看完了一地的物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看不出是哪一件佛宝出了岔子。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唉,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如果玄奘法师还活着就好了。他带回来的东西,他最清楚了。” 玄奘法师因为年事已高,已经在去年圆寂了。 因为玄奘法师已经死去,关于佛宝的谜团也就无人可以询问,只能靠自己去参悟。 白姬查看不出异常,十分失望。 元曜和离奴也是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帮忙。 高公公见白姬看不出端倪,顿时垂头丧气,薛怀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冷地站着。 元曜见气氛有些胶着,高公公只顾着灰心丧气,而薛怀义好像也不打算给白姬台阶下,他只好开口,打了一个圆场。 “白姬,咱们初来乍到,这佛宝又众多,一时之间也看不真切。不如,暂时先休息一会儿,下午再继续看,看仔细一些,多加揣摩,肯定能找出异常的。” 白姬笑道:“轩之言之有理。薛禅师,我们一路走来贵寺,也都饿了。能不能在贵寺用些午斋?” 薛怀义道:“请随意。高公公,你来作陪吧。我得去内院参禅,就不作陪了。” 说完,薛怀义就拂袖而去了。 高公公丧气地道:“白姬大人,得等午钟响起,随缘堂才会开斋饭。现在离午钟响起还有一段时间,你先别惦记着吃饭,咱们还是再仔细看看这些佛宝吧。这事儿如果没有一个结果,老奴可没办法去武皇陛下跟前复命。” 白姬笑道:“高公公,您别着急,这事儿急不得。” 离奴一直没开口,这时候才开口道:“主人,离奴有话要说。” 白姬笑道:“说吧。” 离奴道:“离奴刚才暗中观察,觉得那个姓薛的和尚不太靠谱,总觉得他没有把所有的佛宝都拿出来。主人您火眼金睛,又见多识广,不会漏看细节。既然,您看不出问题,那出岔子的佛宝肯定不在地上的这堆东西之中。有问题的佛宝,只怕是被那个姓薛的和尚藏起来了。” 白姬还没说话,高公公已经开口道。 “不可能,佛宝全都在这里了。你们没来之前,老奴对着造册的记录一一查验过了。不信的话,老奴这就让人去取造册的记录给你们核对与验看。” 说完,高公公就去召唤大门外侍立的小太监,让他去取造册。 不多时,小太监取来了一本造册。造册里,登记着从大慈恩寺运送而来的佛宝的名录。 白姬相信高公公办事的细心程度,而且事关神都安危,自身生死,想来高公公和薛怀义也不会造假说谎,所以佛宝应该都在地上摆着。 白姬接过造册,没有翻看,直接递给了元曜。 元曜随意翻看了一下造册,只看见一页一页的物件记录,对应着地上摆着的佛宝,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元曜翻了一遍,便把造册递给了离奴。 离奴不识字,根本看不懂,但因为是他的话引出了造册来,为了面子,也只好装模作样地翻看,煞有介事地跟地上的佛宝一一核对。 离奴不识字,但是眼睛尖,他乱翻造册,发现有一页纸不对劲。 离奴捧着造册,对着阳光细看。 那是最后一页,整张纸被人撕去了, 那一页纸被撕得很巧妙,只留下了一丁点线装的纸屑痕迹。因为是最后一页,排序也不会露出端倪,隐藏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离奴眼神好,还真发现不了。 “这最后一页被人撕走了,肯定少了一件东西。” 离奴挥舞着手里的造册,笃定地道。 白姬、高公公、元曜急忙围过来看。 高公公瞪大了眼睛,道:“还真是!这最后一页被人撕掉了。” 白姬问道:“高公公,这最后一页,是一件什么佛宝?” 高公公丧气且茫然,道:“不知道。老奴不记得了。” 离奴道:“老太监,你快别丧气了。你赶紧打起精神,去查一查。爷用十包香鱼干打赌,问题肯定就出现在这件佛宝上。” 高公公沉吟了一会儿,道:“造册有两份,这份是白马寺的,还有一份在宫中。只要去查,肯定能查出来。这份造册的残缺,肯定是白马寺的人干的。你们先去随缘堂吃午斋,老奴这就去查,下午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注释:(1)薛怀义:原名冯小宝,唐朝武周时期幸臣。 重点注释:历史上,薛怀义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大概相差二三十岁,虽然处于同一时代,但是薛怀义死得早,他们仨的生命轨迹没有交集。某绾在这里虚构了他们的生命有了交集,因为觉得他们并存会很好玩,更具有剧情冲突性。 第六章 萨蒂(上)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在随缘堂里吃过了午斋,但是高公公却还没有查出造册最后一页丢失的事情,有小太监领着三人去云水堂的厢房,说是让三人午休。 吃饱喝足之后,白姬有些困乏,她见厢房陈设简洁,十分干净,又点着清雅好闻的檀香,就告诉元曜和离奴自己要午睡一会儿,没事不要打扰她,然后就在罗汉床上和衣睡下了。 不一会儿,白姬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元曜忧心天灾神劫,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 离奴也睡不着。 元曜和离奴都不想午睡,又不敢打扰白姬,就只好一起出了厢房,打算在外面消磨时间。 离奴想到刚才吃的素斋之中,馒头蒸得十分松软香甜,想是其中有诀窍,是他做不出来的,于是就打算去厨房,找蒸馒头的僧人,讨教其中的秘诀。 元曜不想跟离奴去厨房,就和离奴分开了。他也没有目的,就自己一个人闲庭信步,打算随意走一走,参观白马寺。 艳阳高照,绿茵葱茏,元曜一路逛看佛殿与塔林,也没有遇见几个僧人。——这个时辰,大多数僧人都在午睡。 走得累了,元曜便在一处池塘边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棵老槐树下。 老槐树洒下了一片绿荫,元曜站在阴凉的地方,欣赏眼前的莲池。 水池之中,开满莲花。 光影错落,色彩斑斓。 因为莲池十分美丽,一时之间,元曜忘记了焦虑,也忘记了忧愁,心情变得十分宁静,十分欢喜。 白姬太懒,加上又有佛宝的事情要处理,她肯定没有空闲与心情来这儿欣赏这一池莲花。不如采摘一朵白色的莲花,拿去送给白姬,也让她心生欢喜。 元曜在心中道。 念及至此,元曜便走向水池边。 元曜看上了离水岸边不远的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看准了那朵莲花,元曜便弯下腰,向水面探身,伸手。 元曜的手触碰到莲花的一瞬间,他看见水面之下,出现了一名女子的倩影。 正确来说,是一名女子的倒影。 那水中女子高鼻深目,脸庞圆润,皮肤雪白,目光深邃,她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上戴着华丽的鲜花,披着金色的头纱,气质高贵典雅,仿若神仙妃子。 元曜有些惊讶,恰好这时,他也摘到了白莲花,便抬头向岸上望去。 他以为那真正的女子站在岸边,所以才会有水中倒影。 谁知,岸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元曜手持白莲花,环顾四周。 水池四周,只有他一个人。 元曜急忙低头,又朝莲池中望去。 元曜大吃一惊,因为他又在水中看见了那名神仙一样美丽的女子。 刚才那女子是正面对着他,现在变成了侧脸对着他,并且在以袖抹泪,伤心哭泣。 元曜猜想,自己又白日遇鬼了。 元曜认定水中女子是一名女鬼。 这白马寺中怎么会有女鬼?这女鬼又怎么会在莲池里?而且为什么在悲伤哭泣?难道,这女鬼是被僧人杀死,沉尸水底,所以内心冤屈,才显形哭泣? 元曜壮着胆子,对着水中女子颤声道:“请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水底哭泣?” 那水中女子幽怨地望了元曜一眼,并不回答他,而是哭泣着消失了。 元曜望着满池莲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姬比自己更善于跟鬼怪沟通,替女鬼伸冤的事情,应该交给她处理。 想到这里,元曜就离开了莲花池,向云水堂的方向走去。 元曜回到云水堂时,厢房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围在一处,不知道在干什么。那群人中,有太监,有和尚,薛怀义,高公公都在,离奴也在。 元曜急忙挤进去,看大家在做什么。 离奴去随缘堂找厨僧学习蒸馒头的技巧,那厨僧为人和善,与离奴十分投缘。两人相见恨晚,交流愉快。最后,厨僧还送了离奴一大包馒头。 此刻,离奴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站着看热闹。 白姬打着呵欠,望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年轻僧人。 白姬道:“既然已经没了,那你就仔细描述一下,明轮圣螺是一个什么样的物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僧人,法号如海。如海是白马寺里管理宝物法器的僧人之一。 薛怀义为了面子,向武则天讨要了一批佛宝,得手之后,他自己也不在意,就丢给寺僧管理。 如海就管理着这些佛宝,他负责把佛宝分门别类,展示在该展示的地方。 有一天,如海一时大意,失手打碎了一件佛宝。 那件佛宝在造册记载中的最后一页,登记的名字叫做“明轮圣螺”。但是其实,它就是黑糊糊的一块石头,上面镶嵌着一半破碎的海螺。 因为看上去稀疏平常,制作材料也没什么珍贵物品,更没有什么普世的传说附加其上,所以这个佛宝并不起眼,也就是待在一众佛宝之中。 如海失职,打碎佛宝,他正确的做法是主动上报,接受应有的惩罚。他应该受到的惩罚大则因为失职而丧命,小则因为粗心而挨上几十棍,如海究竟受到哪种惩罚,这得看薛怀义和武则天当时的心情而定。 但是,不管是受到哪种惩罚,如海在白马寺里的职务是肯定要丢的。 如海不想丢掉职务,也害怕挨棍子,更无比恐惧丧命,于是打算隐瞒这件事情。 如果打碎的是黄金佛像,白玉菩萨像这类显眼的佛宝,如海是肯定隐瞒不过去的,但是打碎的却是不起眼的明轮圣螺。 如海起了侥幸的歪心思,隐瞒了这件事,并且为了瞒天过海,偷偷地把造册记录都撕掉了。 因为明轮圣螺实在不起眼,没有注意它,它在的时候,也是放在库房,不摆出来,所以一直都没人发现它不见了。 直到今天,离奴看出了造册被撕掉,高公公和薛怀义一起严查起来,如海才隐瞒不了,如实招了。 明轮圣螺破碎之后,已经被如海偷偷地扔掉了。现在也找不到实物,只能审问如海,让他描述那是一件什么宝物。 如海一边拿手比划,一边战战兢兢地道:“那是一块黑糊糊的石头,大概有这么大,有一点沉,上面镶嵌着破碎的法螺。” 白姬顿觉头疼,听如海这么凭空而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白姬问高公公,道:“高公公,你见过明轮圣螺吗?还记得它吗?” 高公公丧气地道:“佛宝那么多,即使见过,也忘了。老奴虽然记性还可以,但只限于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旁枝末节的事情与物件都能记得清楚。” 白姬为难地道:“只听他这么凭空描述,我也没法知道这明轮圣螺是不是引发‘神厄’的佛宝。还是得找出原物,哪怕是残片,来看一看。” 薛怀义听见白姬这么说,转头便厉声问如海道:“你把它扔在哪里去了?破碎的残片还能找回来吗?” 如海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道:“回主持,为了彻底销毁痕迹,让人找不到残片,我把明轮圣螺一半扔在茅房里,一半扔在莲花池里。” 薛怀义大怒,骂道:“小贼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毁坏佛宝,还妄图瞒天过海,私自扔掉,我就拿你去向武皇陛下交差!” 离奴一听,觉得一个和尚骂另一个和尚“秃”,十分滑稽,就偷偷地笑了。 高公公顾不得愤怒,也没觉得好笑,他只觉得丧气。 “薛禅师,你还是赶紧安排人手吧。” 高公公有气无力地道。 薛怀义没有领会,问道:“高公公,安排人手干什么?我们应该马上押上这个小贼秃进宫,向皇帝陛下汇报。” 高公公丧气地道:“薛禅师,你汇报之后,武皇陛下肯定让你带人把佛宝的碎片从茅坑里,莲池底淘换出来。陛下最近火气大,你不如现在就让人干,早点淘换出佛宝,还能少挨一些骂。” 薛怀义一听,认为有道理,也就听了高公公的话,去安排人手了。 一番闹腾之后,白姬才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小书生。 白姬招手,笑道:“轩之,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之后,都没看见你。” 元曜拿着白色莲花,朝白姬走去。他将带着水珠的鲜嫩莲花递给白姬,道:“小生去白马寺中游逛了一圈,看见了一片莲花池。因为莲花开得很美,想要白姬你也看见,就采摘了一朵。送给你。” 白姬笑着接过,道:“多谢轩之。” 白姬的手触碰到莲花的一瞬间,她突然浑身一颤。 白龙的灵识之海荡漾起一阵波澜。 浮光掠影,雪泥鸿爪。 一些碎片,一些残影在灵识之海交织闪过,无数的场景纷至杳来。有众神祭祀的盛典上,当空飞落的美丽花环。有被火焰焚烧,在烈焰之中如星辰坠落的美丽女神。有带着爱人的破碎焦尸四处流浪的苦行者,碎尸散落之处,皆成为朝圣之地。有在雪山之巅修行的俊美圣人,恒河之水绕过他的万千发丝,流向娑婆世界,芸芸众生。 白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拿着白莲,神色凝重。 元曜看见白姬在发愣,忍不住问道:“白姬,你怎么了?”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没事。” 第七章 萨蒂(中) 刚才,元曜在人群之中围观,已经听清了事情的大概。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看见的水底女子与丢失的佛宝联系在一起,他犹豫着该不该把刚才遇见的事情告诉白姬。 白姬却仿佛明白了一切。 白姬笑着问道:“轩之刚才是不是遇见了奇怪的事情?” 元曜便把在莲池旁边看见的异象简单说了一遍。 白姬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元曜问道:“白姬,那位水中女子是一个冤死的女鬼吗?” 白姬摇头,道:“不是。那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神女。” “啊?”元曜诧异,问道:“神女为什么会在白马寺的莲池之中哭泣?” “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悲伤吧。” 白姬喃喃道。 另一边,薛怀义听了高公公的话,手忙脚乱地安排人手,准备让一众僧人淘粪坑,挖泥池,寻找佛宝残片。 高公公让白姬、元曜、离奴三人继续待在白马寺,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去皇宫,向武则天汇报和请示。 白姬却不听高公公的安排,在高公公离开白马寺之后,她甚至懒得跟薛怀义打招呼,径自带着元曜、离奴回缥缈阁了。 离奴有些不理解,问道:“主人,咱们还没弄清楚佛宝与那三眼魔怪的联系,这就回去了吗?” 白姬望着手中的白莲花,笑道:“已经弄清楚了。” 离奴迷惑,道:“啊?!离奴还什么都不知道呀?” 元曜也道:“白姬,小生也还一头雾水。” 白姬笑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头我会告诉你们。现在,我们要做送神的准备。” 元曜问道:“什么是送神的准备?” 白姬低头,轻嗅了一下莲花,笑道:“说了,轩之也不懂。总之,我说什么,轩之做什么就可以了。” 元曜只能点头。 南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离奴回到了缥缈阁。 元曜和离奴一路劳累,进入里间,便坐下歇息。 白姬却顾不得坐下休息,她先是去后院的菩提树下,观察了一番迦陵频伽之卵。继而又走回里间,告诉元曜和离奴,让他们看顾好妙音鸟蛋,自己要去长安缥缈阁一趟,去取一件东西。说完,她就独自走去三楼,进入了时间荒野。 缥缈阁里只剩元曜和离奴了。 一人一猫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也没有什么想聊的话题,于是便一个跪坐在青玉案边读《论语》,一个蜷缩在贵妃榻上,闭目休息。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已是傍晚。 白姬还没回来。 离奴、元曜的肚子饿了。 厨房里没有食物,幸而离奴从白马寺带回了一包馒头,它拿出几个馒头,又翻出一坛子春天腌制的鱼鲊。 离奴用素瓷盘装了几个馒头,又用荷叶盏盛了一些鱼鲊,摆在梨花木案上,跟元曜在后院一起吃。 晚霞之中,元曜、离奴跪坐在梨花木案边,一边闲聊,一边吃晚饭。 离奴吃了一口鱼鲊,道:“书呆子,从下午开始,爷的眼皮就一直跳,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元曜啃了一口馒头,道:“离奴老弟,如今神明发怒,世界要被毁灭,已经很糟糕了,不会有比世界毁灭更不好的事情了吧?” 离奴歪头,道:“世界毁灭,听起来虽然可怕,但是它很模糊,不太具体。让爷眼皮跳的,应该是一些更具体的恐怖事情。” 元曜疑惑,问道:“什么是更具体的恐怖事情?” 离奴摇头,愁道:“不知道。不过,爷的预感一向很准,每一次眼皮跳,都肯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元曜安慰离奴,道:“离奴老弟,也许是你思虑太多了,产生了错觉。你放宽心,不要乱想,等这件灾难的事情过去,大家的生活恢复正常,小生用自己的月钱给你买一包香鱼干。” 离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要三包。” “……行。” 元曜为了哄离奴开心,只好道。 “书呆子最好了。” 离奴一扫心中阴霾,开心地道。 元曜、离奴正在吃饭。 天色突然发生异常,晚霞瞬息之间隐去,如墨的乌云笼罩了天空,翻滚着向天边蔓延。 “轰隆隆——” 雷声在乌云中轰鸣,仿佛天神愤怒的咆哮。 因为这异变十分突然,元曜、离奴还没反应过来,天上已经下起了雨。 下雨也就罢了,伴随着雨点落下的,还有一大堆青蛙。 这些青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落在梨花木案上,荷叶盘中,馒头上,鱼鲊上,元曜和离奴的身上。 离奴反应奇快,当一只青蛙跳上它的脑袋时,它倏然化作一只黑猫,猛摇猫头,甩掉了青蛙,然后黑旋风般跳入轩窗,卷进了里间。 元曜与蹲在他肩膀上的青蛙对视了一眼,猛地扔了馒头,惊呼着飞奔向了里间。 元曜、离奴进入里间后,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元曜急忙伸手,抖衣袖,想抖掉身上的青蛙。——好在,他跑得快,肩膀上青蛙早就掉落了,身上也没有青蛙。 元曜、离奴定了定心神,并肩站在轩窗边,望向后院。 青蛙雨仍旧没有停止。 从天而降的青蛙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它们在雨中跳跃,翻滚,甚至借着风雨短暂地翱翔,与密集的雨点交织成一幅令人震撼的画面。 “呱呱——呱呱呱——” 落地之后,这些青蛙堆积在庭院里,盘踞在各种地方,放声齐鸣。 一时之间,缥缈阁里蛙声一片,噪音鼎沸。 元曜和离奴听说过最近会下青蛙雨,但是没想到今天下到了缥缈阁,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庭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离奴愁道:“书呆子,爷就说爷的眼皮跳,肯定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喏,恐怕就是应验在这些蛤蟆上了。满院子的蛤蟆,太恐怖了!” 元曜愁道:“离奴老弟,这可如何是好?“ 离奴摇头,道:“不知道。” 不多时,天色黑尽,青蛙雨停了。 夜空中,悬挂着一轮诡异的满月,月光明亮,清澈如水。 月光中,后院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青蛙,它们身形各异,色彩斑斓,蹲在水池边,草丛中,呱呱地乱叫着。这些蛙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了一片翻腾的嘈杂浪潮。 为了防止青蛙窜入里间,离奴施了一个法术,幻化出一道透明的屏障,隔绝了里间与青蛙。 元曜、离奴躲在里间,听着嘈杂的蛙鸣声,心中十分烦恼。 离奴捂着耳朵,道:“这呱呱呱的,爷的猫耳都快被吵聋了!爷去吐一把妖火,烧死这些讨厌的蛤蟆。” 元曜急忙阻止,道:“青蛙也是生命,它们也不是自愿降落在缥缈阁里。烧死它们,太残忍了。你能不能施展一个法术,让它们离开缥缈阁,去往郊外?” 离奴道:“没有那种法术,还是烧死它们,才能耳根子清净。”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万万不要,先不说这些青蛙被烧死很可怜,就说你把它们烧死了,后院就会有一大堆青蛙的尸体。虽然耳根子清净了,可是后续更麻烦了。满院子青蛙的尸体,想一想就恐怖,还十分恶心。小生一个人打扫不了,白姬肯定会让你也一起打扫,你想象一下那脏污瘆人的场景。你要烧死它们,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脏累的活儿干吗?还是让青蛙自愿离开,才是上策。” 听元曜这么一说,离奴顿时打消了烧死青蛙的念头。 元曜和离奴忍耐着聒噪的蛙鸣,待在里间。两人晚饭还没吃几口,就遇上了天降蛙雨,现在肚子十分饥饿。梦里什么都有,两人本来想忍着饥饿去睡觉,可是蛙声阵阵,如同擂鼓,吵得人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 里间中,元曜和离奴一个在青玉案边枯坐着,一个烦躁地走来走去。 元曜和离奴正被青蛙的鸣叫声吵得脑袋疼时,虚空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种空灵美妙的声音。 仿佛是森林之中一股清澈的山泉在潺潺流动,叮咚作响。 仿佛是无人的幽谷之中,美丽的蝴蝶轻轻地挥动了斑斓的翅膀。 仿佛是雪山之巅,一朵雪莲花在风中摇曳,缓缓盛开。 又仿佛是晨曦之中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大地。 明明只是声音,却震撼人的灵魂,触动人的思绪,让人在脑海之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美妙场景。 这种奇妙而空幻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青蛙的嘈杂声渐渐地停止了。 元曜和离奴面面相觑,正在疑惑。 后院之中,突然有金光闪烁。 元曜、离奴心中好奇,急忙奔去轩窗边,探身往后院观望。 金光来自于菩提树下。 菩提树下,迦陵频伽之卵破裂,一只奇异的鸟儿破壳而出,发出了空灵美妙的声音。 迦陵频伽与凤凰、孔雀长得不一样,它人首鸟身,形似仙鹤,身披锦绣羽毛,色彩斑斓。它的羽毛闪烁着七彩宝石般的光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迦陵频伽的双眼亮如星辰,充满了智慧与灵性,仿佛能够洞察世间万物的奥秘。 “离奴老弟,神鸟破壳了!” 元曜惊叹道。 “糟了,后院那么多青蛙,它会不会被青蛙吃掉呀?” 离奴担忧地道。 第八章 萨蒂(下) 离奴的担忧是多余的。 迦陵频伽仰头,发出了宛如天籁的妙音。 迦陵频伽的歌声仿佛能够穿透时间与空间,沟通人间与天界。它的音律与节拍蕴含着无尽的和谐与宁静,充满了纯净与美好。美妙的歌声直达芸芸众生的灵魂深处,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一听而忘忧,再听而忘机。 迦陵频伽的天籁之音,还有着净化的力量。 那些因为厄雨而降临的青蛙,身上带着黑色的厄气。 在迦陵频伽的歌声之中,青蛙身上的黑色厄气如冰雪一般融化,继而飘散为尘,消弭无形。 迦陵频伽神色倨傲,它停下了唱歌,高昂着人类一般的头颅,用金色的瞳孔睥睨地上的青蛙。 被色彩斑斓的美丽神鸟的气势所摄,青蛙们纷纷跳出了缥缈阁。 见青蛙们都跳走了,元曜和离奴才离开里间,去往后院。 “真是晦气!一破壳,就遇见一堆青蛙,人间真是污秽不堪!” 迦陵频伽口吐人语,抱怨道。 元曜和离奴大吃一惊。 元曜惊道:“离奴老弟,神鸟居然会说话!” 迦陵频伽扬起脑袋,睥睨着元曜,道:“你都叫吾神鸟了。神鸟会说人话,有什么稀奇吗?” 元曜顿时被噎住了。 离奴打量着人首鹤身的妙音鸟,诧异道:“书呆子,对于刚破壳的幼鸟来说,这家伙是不是长得太大了一些,它的羽毛也不像刚出壳的没毛幼鸟,倒像是一只成年老鸟!” 迦陵频伽转过身,又扬起脑袋,睥睨着离奴。——它似乎十分喜欢用这个睥睨众生的姿势打量别人。 “什么老鸟,小鸟,不要把吾等具有天地智慧与自然灵性的妙音鸟与你们人间的凡鸟相提并论。吾等妙音鸟,在蛋壳之中,就已经具有灵识,知晓万物,并且可以和天地神明,菩萨佛陀沟通。换一句话说,吾等妙音鸟,在壳中时,已经成年了。” “什么妙音鸟,爷看你像一只怪鸟!” 离奴撇嘴,道。 迦陵频伽扭头,傲气地道:“跟你这只身份卑微,又长得跟黑炭一样的凡猫说话,都失了吾的仙品,降了吾的神格。” 离奴一听,不服气,道:“怪鸟,你说谁身份卑微?!你猫爷爷我……” 见离奴要吵架,元曜急忙劝止,道:“离奴老弟,快别说了,咱们还是忍耐吧。你如果逞一时口舌之快,把神鸟给气走了,白姬回来了,咱们怎么交代?” 离奴一听,便忍下怒火,不作声了。 元曜赔笑道:“神鸟勿怪。您刚破壳而出,想必也累了,要不要进入里间休息?” 迦陵频伽高昂着头颅,道:“不必了,比起屋檐下,房舍中,吾更喜欢清风明月和菩提树。佛祖让吾来人间,多罗菩萨将吾送入缥缈阁,是有因果与机缘在其中的。吾的任务是辅助那条白龙送神,让娑婆世界避免毁灭的命运。” 元曜喜道:“有佛祖和菩萨派遣神鸟来相助,那再好不过了。白姬去了长安,还没回来,请神鸟在此等候。” 迦陵频伽微微颔首,就走回了菩提树下。 迦陵频伽展翅,飞上了菩提树,栖息其上。 元曜和离奴退回了里间。 一番折腾,元曜和离奴也都累了,见一切恢复如常,就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夏风和煦。 元曜起床之后,穿戴整齐,走出卧室。 元曜来到里间,他惊讶地发现,白姬已经回来了。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正在翻看一本泛黄的古书。 后院之中,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离奴早已起床,它正在生火,蒸热昨天从白马寺带回来的馒头。 迦陵频伽在七宝莲池边悠闲地散步,它难得垂头,对着如镜的池水,欣赏自己七彩宝石一样的华丽羽毛,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白姬,你回来了!” 元曜高兴地道。 白姬笑道:“轩之,你今天起床有些晚哟!” 元曜脸一红,道:“昨晚出了一些状况,受了一些惊吓,很晚才睡着,所以就起来晚了。” 白姬笑道:“没关系的,能够起床,已经很不错了。最可怕的事情是一觉睡去,世界毁灭,再也醒不来了。” 元曜道:“白姬,你又吓唬小生!” “嘻嘻。” 白姬掩唇而笑。 “白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元曜在白姬对面跪坐下来,问道。 白姬道:“天还没亮的时候回的。回来之后,跟迦陵频伽交流了一番,就点了油灯,坐在这儿读这本从长安缥缈阁取回来的《妙音梵书》,直到现在。” 元曜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妙音梵书》?白姬,你去长安缥缈阁,就是为了取回这本书吗?” 白姬点头,道:“是的。《妙音梵书》是玄奘从天竺回来之后送我,不,确切来说,是他打算封存,但是我很感兴趣,就向他索要的一本古书。玄奘当年从天竺归来,除了带回经卷佛宝,还带回了一些天竺教派的物品。天竺教的物品都是天竺诸王送他的礼物,他不想接受,却也不能拒绝,就混在一堆佛宝之中,全都带回来了。回到了大唐,他才亲自整理,把带回的经书佛宝和其它物品分开。《妙音梵书》是在恒河边,玄奘与两王相见,去往曲女城举行无遮大会时,戒日王送他的诸多礼物之一。这是一本关于天竺教的书典,里面讲了万神殿,三位主神明,和一些教义与民俗。” 元曜对书籍十分感兴趣,他急忙探头去看青玉案上的古书,却发现上面都是梵文,他完全看不懂。 “这种文字,小生不认识。白姬,你能看懂吗?” 元曜问道。 白姬笑道:“能。为了读懂这本书,我特意化做小童,去坊间找了一些天竺人,向他们学习天竺语言和文字。” 元曜点头,赞许道:“不懂就去学习,这是很好的习惯。” 白姬笑道:“是的。反正,长安与洛阳的异国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乏可以请教的人,而我有的是时间。不知不觉,我就学会了很多西域国家的语言与文字。好了,不说语言的事情了。轩之,我们来聊一聊湿婆与送神之舞吧。” 元曜正襟危坐,道:“小生洗耳恭听。” 白姬道:“这次神厄,恐怕是由湿婆的妻子萨蒂引起的。” 元曜好奇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姬道:“萨蒂是生主达萨的女儿,她在众神参加的祭典之中,将择婿的花环投向了湿婆。达萨与湿婆之间有矛盾,不愿意将女儿嫁给湿婆,他生气地驱赶湿婆,并且不承认女儿的选择。萨蒂受到了侮辱,她请求湿婆毁掉祭典,自己则投入圣火之中,自焚而死。湿婆大怒,他毁掉了祭典,还砍下了达萨的头颅。传说中,湿婆带着萨蒂烧焦的尸体四处流浪,走遍了世界各地。直到毗湿奴(1)将萨蒂的焦尸分割成了碎块,投向各地。这些尸体掉落的地方,都成为了朝圣之地,有的还化做了宝物。接下来,就是我的猜测了。昨天,我们在白马寺听说的明轮圣螺并不是佛宝,而是天竺教的宝物。玄奘当年虽然将佛宝与其它物品做了区分,但是因为他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而明轮圣螺也不起眼,所以他遗漏了。明轮圣螺混在了佛宝之中。明轮圣螺不仅是天竺教的宝物,还跟萨蒂有关。明轮圣螺之中,极有可能包含着萨蒂的碎尸。轩之,你在莲花池底看见的美丽女子,就是萨蒂女神。她的残像显现在莲花池底,还在哭泣,必定是因为明轮圣螺被白马寺的僧人毁坏,她破碎的尸体还被投入了十分污秽的茅厕和污泥之中,所以心中难过。妻子的尸体在遥远的异国被破坏与侮辱,湿婆肯定要发怒。我猜测,这就是邙山出现幻山,湿婆睁眼发怒的原因了。” 元曜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那,该怎么办呢?!” 白姬继续道:“知道原因,倒也好办了。首先,要找出明轮圣螺的残片。这个,不需要我们费心,白马寺会负责办好。其次,举行一场送神的盛大祭典,将明轮圣螺的残片供奉起来。这需要去一趟皇宫,跟武皇陛下商量。这件事情也没有多大问题,武皇陛下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不得不同意。再次,在祭典之上,跳送神之舞,将湿婆送走。” 元曜问道:“什么是送神之舞?谁去跳?怎么跳?” 白姬道:“送神之舞,也就是坦达瓦之舞,也叫做灭世之舞。坦达瓦之舞的舞步与动作都记录在《妙音梵书》里了。这就是我连夜去长安缥缈阁取来这本书的原因。至于谁去跳,我还没想好,毕竟这舞的难度有些大,还十分危险。如果国师在神都,不管他愿意与否,肯定是他去跳了。如今国师不在,还真不知道让谁去跳。” 元曜问道:“危险?在祭典上跳舞,能有什么危险呢?” 元曜以往看过一些祭典上的祭祀之舞,就是舞者在舞台上献舞给天地神明,并没有丝毫危险。 白姬道:“这次的情况与普通祭典不太一样。这次跳送神之舞可能会激怒湿婆,邙山之上的湿婆之像会喷射出焚世之火,攻击祭典之中的舞者。焚世之火烧身,可是会要命的。与其说是跳送神之舞,不如说是一边跳舞,一边跟湿婆战斗,过程既危险,又痛苦,得一直坚持,直到把他送走。” 元曜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离奴端着食盘走了进来。食盘上,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和三碟鱼鲊。 离奴道:“主人,离奴寻思,与其一边跳舞,一边与三眼魔怪战斗,不如不跳舞了,直接跟他战斗得了。” 白姬在心中衡量了一下,道:“打不过他,只能跳舞。唉,主要还是寄希望于跳舞送走他,战斗只是为了送神时不受伤害的自卫罢了。” 离奴一边放下托盘,一边道:“那就没办法了。主人,书呆子,吃早饭了,因为没有食材,咱们只能凑合着吃馒头和鱼鲊了。” 白姬笑道:“无妨。早饭随意吃点就行了。待会儿我们去皇宫,皇宫里的饮食很丰盛的。” “嘿嘿!那就去皇宫吃午饭!” 离奴笑道。 元曜起身,去水井边梳洗。 梳洗时,元曜发现,迦陵频伽一直徘徊在七宝莲池边,它揽池自照,顾影自怜,十分陶醉于自己的美妙身姿和华丽羽毛。 元曜本想跟迦陵频伽问一句好,但是又担心贸然搭话,会打扰神鸟自恋,惹神鸟生气,就忍住了。 注释:(1)毗湿奴: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梵天主“生”(创造)、湿婆主“灭”(毁灭)、毗湿奴主“住”(护持)。 第九章 飞香 洛阳,太初宫。 九洲池畔,御花园中。 阳光明媚,夏花盛开,各种鲜花之中,芍药花开得最艳。各色芍药盛开在沉香亭边,花瓣层层叠叠,白的如冰雪,红的如火焰,粉的如晚霞。 沉香亭下,是九洲池,清澈的池水波光潋滟,一池荷花随风摇曳。青翠欲滴的荷叶,如同一个一个漂浮在水中的碧玉盘。 沉香亭中,摆着一张贵妃榻,武则天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一个软枕上,观赏九州池中的荷花。 因为最近的神都异象而心累和疲惫,武则天本来是在凉亭赏花,以排遣愁绪。白姬入宫求见,她便在此接见,倾听白姬对天降异象的说法和她提出的解决方案。 白姬站在一边,把湿婆和萨蒂的来龙去脉,以及打算举办祭祀典礼,跳送神之舞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威严的女帝倚坐在软塌上,她认真地倾听。她并不懂天竺的神明,但是却愿意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头脑中泛起疑问时,会时不时地问上一句。 白姬恭敬地解答了女帝的所有疑问。 武则天和白姬在沉香亭中谈话,元曜、离奴、高公公、薛怀义以及一些宫女太监在凉亭下安静地候着。 沉香亭也不大,而且只垂着防蚊防暑的纱帘,并没有隔音,武则天和白姬也没有刻意低语,所以她俩的谈话时断时续地传出凉亭。 沉香亭边,站得比较近一些的人,比如元曜、离奴、高公公、薛怀义,都能听得见。 元曜垂头站着,倾听沉香亭中飘来的对话。 白姬询问祭祀的地点与流程。 武则天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朕打算从今天开始斋戒沐浴,去往天堂(1)诚心礼佛,为神都祷告,为苍生祈福。祭祀典礼和送神之舞这些事情,全都由你来安排吧。” 白姬闻言,不由得一愣。 白姬的打算是把邙山异象的来由和解决方法告诉武则天,也就算是交差了。接下来,就由武则天去安排一切,她最多从旁提点与协助,顺便带着元曜和离奴在皇宫混几顿饭吃。她只想做辅助,并不想承担主要责任。没想到武则天把一切事情全都交给她办。 协助是轻松的,主办却是辛苦的,更何况主办这么危险的送神典礼。最重要的是,还没有酬劳。 白姬急忙拒绝,笑道:“武皇陛下,我非常想为您效劳,只是大周天下,能人辈出,人才济济,比我强的异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能力微小,只恐不能胜任。” 武则天似乎明白白姬的心思,她望了白姬一眼,笑道:“侯爵之上,还有公爵,朕可以裂邙山为国,将之赐给你。如果送神的事情完美解决,你将成为邙国公。” 白姬对此毫无兴趣,笑道:“非人与人类是不一样的,我们和你们看重的东西不一样。如今我当邙山侯,其实也是虚衔,既没有非人给我交赋税,更没有非人听我的话。将来当邙国公,也一样。” 武则天沉吟,又道:“那么,国师如何?这件事情你来主办的话,就算是代国师行责了,我将封你为国师,让你自由出入光臧的上清观。” 白姬笑道:“武皇陛下,您说笑了。如果我取代了光臧国师的地位,等他回来,就会找我的麻烦。以他的脾气,会纠缠不休,报复于我,让我苦不堪言。我不想当大周的国师,当国师要处理很多麻烦的事务,我是来人间收集因果的,不是来人间为帝王效命的。” 武则天睨目,道:“朕的意思是,你暂时代行国师之责。你可以理解为,光臧不在的时候,你暂时成为了上清观的主人。你可以使唤光臧的门人,还可以翻阅光臧的藏书和典籍,查看他的珍藏的法器与宝物。你应该对降妖伏魔的道家典籍和玄门法器十分感兴趣。这对你来说,比当邙山侯,邙国公有用多了。” 白姬的眼前一亮,笑道:“武皇陛下,请务必要让我为您效劳。祭祀典礼和送神之舞这些事情,全都交给我吧。” 武则天嘴角上扬,道:“可是,刚才你说,朕的大周人才济济,比你强的异人多如过江之鲫。朕只怕你不能胜任。” 白姬斩钉截铁地道:“与我比起来,他们全都是废物,只有我才能解决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请务必交给我来办。” 武则天道:“可以。在送神祭典这件事情上,朕给你最高的权限,你可以决定一切相关的事情。与祭祀大典相关的司天监、礼部以及禁卫军,你都可以随意调遣。朕唯一的要求是,在神都毁灭之前,把湿婆送走,让一切恢复如常。” 白姬垂头,道:“遵命。” 见白姬应承了一切,武则天松了一口气。 白姬思索了一下,道:“武皇陛下,跳送神之舞的人选还是得由您来决定。因为这个人将会成为这场送神之祭的主角。” 武则天抬眸,道:“你。” 白姬笑道:“我去跳送神之舞,谁来主持大局?” 武则天问道:“跳送神之舞需要几个人?” 白姬道:“一个人就够了。” “需要男人?还是女人?” “都可以。” 武则天沉吟了一会儿,道:“太平怎么样?她是朕的女儿,让她成为送神之舞的主角,事情成功之后,朕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给她封赏,将护国公主的封号赐给她,让她在朝廷之中拥有更高的政治声望。” 白姬摇头,道:“不妥。跳送神之舞的人,会有一定的危险。最坏的情况,是会丧命的。” 武则天道:“那还是让宫里负责乐舞的舞者去担任这个主角吧。你去挑人,由你决定。” 白姬还想说什么。 沉香亭外,薛怀义已经大步向前,跪倒在地。 薛怀义朗声道:“陛下,请让我来为您跳送神之舞。” 元曜不由得一愣。 按照礼仪,帝王在说话时,臣子不蒙问询,不得擅自插话。这属于对帝王大不敬,是会被处罚的。 元曜以为薛怀义会被武则天责骂,谁知却没有。 武则天十分宠爱薛怀义,并不在意他随意插话,只是爱怜地道:“小宝,跳送神之舞十分危险,有可能会丧命的。” 薛怀义赤胆忠心地道:“能为陛下分忧,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请陛下一定要给我这个为您效忠的机会。” 武则天满意地笑了。 “行。那你就跟着白姬,听她的安排吧。事成之后,朕会给你你想要的封赏。” 薛怀义以首顿地,诚恳地道:“能够为陛下分忧,让陛下展露笑颜,就是我唯一想要的封赏。” 离奴翻了一个白眼。 高公公丧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只有元曜听不出薛怀义掩藏在赤诚之内的谄媚,心中感动。 武则天也很吃这一套,她高兴地道:“小宝,你进来,陪朕一起赏花。” “是。陛下。” 薛怀义起身,走向沉香亭。 白姬见薛怀义进来,立刻识趣地准备退下了。 白姬道:“陛下,那我这就去安排各种事情了。” 武则天颔首,道:“去吧。”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跟着高公公一起退下了。 白姬先去了司天监,观看了老天官的天象记录,又观察了邙山上的湿婆幻象,决定了举行祭祀典礼的地点和时间。地点安排在洛水边,时间是七天之后。 武则天让白姬代行国师之责的旨意已经拟下,并下达给了上清观。 白姬决定把上清观作为自己在皇宫处理祭典事务的据点。因为事情冗杂繁忙,可能还要住宿宫中。 白姬、元曜、离奴跟着高公公去上清观时,光臧的弟子们并不欢迎白姬,态度十分冷淡,他们甚至还在门上、墙上贴了许多辟妖的咒符,害得离奴无法踏入上清观一步,只能站在大门外。 白姬眼看上清观是不欢迎自己的,倒也在预料之中,她并没有计较,只是要求高公公把上清观隔壁的飞香殿拨给自己,让她待在飞香殿处理事务。 高公公急忙安排了,还派了十六个太监宫女来飞香殿照应白姬三人的饮食起居。 中午,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在飞香殿内吃了丰盛的午饭。 下午,白姬把祭典的具体安排交给了礼部的官员,元曜帮着传达一些琐事,离奴在庭院里玩耍。 白姬得了一点空闲,正想去隔壁上清观看光臧的藏书,谁知薛怀义却来到了飞香殿,说是奉命学习送神之舞。 白姬只好开始教他。 白姬亲自示范,让薛怀义跟着学习。 坦达瓦之舞的动作与舞步并不复杂,手印与踏步遵循着一定的规律,资质聪慧的舞者一个下午就能学会,练习几天就能完全熟悉。 可惜,薛怀义没有舞蹈天赋。 跟着白姬学了一个时辰,薛怀义还是没有领会舞步,连手上的动作都完全不会。 离奴在旁边早就看会了,他故意在庭院里开始跳坦达瓦之舞,以嘲弄薛怀义的愚笨。 薛怀义看见了,脸色顿时黑了。 连愚钝的元曜甚至都看会了。 白姬教得心累,道:“薛禅师,我能理解您想为武皇陛下效命的忠心。可是,送神之舞并非娱乐,而是一件十分危险和严肃的事情,事关神都的安危与苍生的性命。恕我直言,您实在没有舞蹈天分,不如还是放弃吧。您自己去武皇陛下面前请辞,我另去寻找舞者。” “不要。我一定要在祭典上成为主角。”薛怀义斩钉截铁地拒绝,并且难得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恳求道:“白姬大人,辛苦您多教几遍。无论如何,请一定要教我学会送神之舞。” 见薛怀义如此坚持,白姬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耐心地教他。 元曜看了半天白姬教薛怀义跳舞,觉得枯燥无趣,也看得乏累,便决定去庭院里走一走。 庭院之中,离奴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是去外面玩了。 下午的阳光如薄纱般洒下,元曜独自站在宫墙边,欣赏开得十分茂盛的红色蔷薇花。微风拂过,蔷薇花朵灵动而娇艳地摇曳,展示出生命的热烈与蓬勃,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元曜觉得,看蔷薇花都比看薛怀义跳舞有意思得多。 元曜一边沿着宫墙闲庭信步,一边欣赏爬满宫墙的蔷薇花。 “喂,丑八怪!” 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元曜立定脚步,循声望去,却是张宗昌。 张昌宗站在宫门边,隔着火焰般的蔷薇花,对着元曜招手,道:“丑八怪,你过来!” 元曜本来就不喜欢张宗昌,又听他叫自己丑八怪,便不打算理他,转身想走。 张昌宗看见元曜转身想走,他急忙跑进去,拉住了元曜的衣袖。 “你别走啊,丑八怪。我又不会吃了你。” 元曜扯回自己的衣袖,道:“张府令,你找小生有何贵干?” 张昌宗把元曜拉到蔷薇花边,笑道:“丑……不,轩之,是这样的。兄长和我听说了送神祭典的事情。听说,薛怀义自告奋勇,承担祭典上的主舞之责。据我所知,他很笨的,八成学不会跳送神之舞,而我兄长非常擅长舞蹈,尤其会跳祭祀之舞。你去跟白姬说一下,请她去武皇陛下面前提议把薛怀义换掉,再替我兄长美言几句,改成让我兄长去跳送神之舞。” 元曜一愣,奇道:“五郎为什么想去跳送神之舞?” 张昌宗也没有把元曜当外人,直白地道:“当然是不能让薛怀义趁机得宠!如果这次他大出风头,讨得武皇陛下欢心,以后在这太初宫里,还有兄长与我的立足之地吗?” 元曜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武皇陛下面前毛遂自荐?” 张昌宗道:“这种事情,不好自己主动提出,最好由白姬出面推荐。你让白姬放心,不会让她白出力的。事成之后,我们会给她一千两黄金作为酬谢,也会给你好处的。” 元曜倒不是贪恋张氏兄弟给他好处,他回想刚才薛怀义的笨拙舞姿,觉得如果张易之真的擅长跳舞,那换成张易之来跳送神之舞,会更好一些。毕竟,送神的祭典不是开玩笑,事关神都的安危和大家的性命。万一薛怀义在七天之内学不会送神舞,或者到时候在祭典上跳错了,那就麻烦了。 元曜没有拒绝,道:“据白姬说,送神之舞十分危险,还有可能会丧命。五郎去跳,真的没有问题吗?” 张昌宗道:“没问题。薛怀义都不怕死,我们怕什么?如果让薛怀义占了上风,那我跟兄长的余生也跟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元曜同意了。 “那小生去跟白姬说一说。” 张昌宗开心地道:“有劳你了。丑八怪。回头请你来控鹤监喝酒。” 元曜生气地道:“小生不是丑八怪。” 张昌宗笑道:“你别生气嘛。只要这件事情能成,以后不叫你丑八怪了。” 元曜觉得,张昌宗虽然这么说,但是下次还会叫他丑八怪的。 张昌宗又跟元曜闲聊了几句,才愉快地走了。 注释:(1)天堂:武则天的礼佛堂,寓意“至高无上之堂”,位于隋唐洛阳城的皇宫内。天堂又称“通天塔”、“通天浮屠”。天堂分五级,至三级则俯视明堂,具体记载高达312.09米,是世界古代史上的最高建筑。 第十章 白马 与张昌宗分别之后,元曜回到了飞香殿,白姬仍然在耐心地教薛怀义跳坦达瓦之舞。 薛怀义依旧动作笨拙,不太记得住舞步与姿势,不过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也不畏惧辛苦。 元曜思忖,薛怀义确实不擅长舞蹈,说不定张易之更加适合来跳送神之舞。 白姬教舞,薛怀义学习,元曜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已经日头偏西。 白姬教得很疲累,但是又不好打断薛怀义的一心求学,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她便以“晚饭的时辰到了,肚子饿了,该吃饭了。薛禅师,还是明天再学吧。”为理由,把薛怀义打发走了。 薛怀义离开之后,白姬十分发愁,道:“轩之,薛禅师非常没有舞蹈天赋,不适合在祭典上主舞。如果到时候,他万一在祭祀上出错了,可就麻烦了。” 元曜闻言,便把刚才张昌宗拜托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白姬听了,略一思索,眼珠一转,笑道:“五郎是有跳舞天分的,教他跳坦达瓦之舞,可轻松多了。轩之,你明天去告诉六郎,给我三千两黄金,我就去武皇陛下面前诉苦,说薛禅师资质愚钝,不管我怎么去教,他都学不会跳祭祀之舞,恐怕会破坏送神大典。只要他们给我三千两黄金,我就尽力把祭祀的主舞之人换成五郎。” 元曜震惊,道:“白姬,神都都快要毁灭了,你还不忘记赚黄金?!”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轩之,别说是神都毁灭,就是这三千世界马上要灰飞烟灭了,黄金我也还是得赚的。” 元曜无言以对。 因为晚上想去司天监观察星象,白姬决定今晚不回缥缈阁,就留宿太初宫,住在飞香殿里。 落霞漫天时,宫女们在大殿上摆上了桌案,呈上了丰盛的晚餐。 白姬、元曜这才发现,离奴不知道去哪儿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拎着一个用青色锦缎遮掩住的铁笼子走了进来,说是隔壁上清观里的道士送来的,说要呈交给白姬。 白姬心道不妙,便让小太监将铁笼子放在地上,并屏退了大殿里侍立着的太监和宫女。 大殿里只剩下了白姬和元曜。 白姬伸手,掀开铁笼子上的青色锦缎。 一只小黑猫十分委屈,又满脸不忿地蹲在铁笼子里。 小黑猫身上还贴了一道朱砂黄纸的咒符。——这道锁妖咒符让小黑猫动弹不得。 “离奴老弟!” 元曜惊呼,他急忙去打开并未上锁的铁笼子,又伸手去撕扯黑猫身上的朱砂咒符。可是,那道朱砂咒符仿佛嵌进了黑猫的血肉里,元曜一拉扯就带起了皮毛,疼得黑猫龇牙咧嘴,喵喵直叫。 元曜便不敢拉扯了。 白姬默念咒语,以手触咒符。 一道金光闪过,朱砂咒符如同落叶一般从黑猫身上飘然而下,在空中逐渐化作烟尘。 小黑猫顿时恢复了自由。 小黑猫跳出铁笼子,诉苦道:“主人,离奴好命苦,上清观里的那些牛鼻子太过分了。” 原来,下午的时候,离奴闲来无事,实在无聊,就想起了自己中午被上清观的咒符隔绝在大门外,而主人又被一众道士摆着臭脸冷落,不得不在隔壁飞香殿待着,缥缈阁有些丢了面子。 小黑猫就去了上清观,想要把面子找回来,它施展自己的妖法,冲破了大门的咒符,打算痛骂一顿众道士,奚落他们一番。 谁知,光臧的弟子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这只猫妖上门找麻烦,就联手施展降妖阵法,并且用光臧特意留下的咒符,将离奴给困住了。 一阵斗法之后,众道士制服了离奴,把它关进铁笼子里。 傍晚时分,道士们又怕小黑猫饿着,白龙将来会找他们的麻烦,商量之后,就把黑猫连同笼子一起送回了隔壁飞香殿。 白姬道:“离奴,你别去招惹光臧的那些弟子门人,他们是有一些降妖伏魔的真本事的。我如今代理光臧的国师之位,能够自由出入上清观,他们肯定心中不服气,不会给我笑脸的。看在光臧的分上,我不跟他们计较。面子什么的,也不重要,只要能进入他们的藏书阁和藏宝阁看书观宝,我就满足了。” 离奴道:“主人,离奴也知道牛鼻子难缠,不该去上清观寻事,可是离奴没什么事做,太无聊了。” 白姬道:“你想找事做?那好办。以后,你来教薛禅师跳坦达瓦之舞。” “啊?!姓薛的秃驴看起来很笨,根本不会跳舞,教起来肯定很费劲儿。” 离奴一愣,先是拒绝,随即又同意了。 “不过,虽然这活儿不好做,但是既能替主人分担,又能够打发时间,不会无聊,那离奴就教吧。” 白姬道:“离奴,既然要做,你就得做好。今晚你把坦达瓦之舞练熟,以后教舞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主人。” 离奴应承了。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坐在大殿中,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掌灯之后,元曜站在庭院之中,望着夜空中不该存在的清辉如水,浑圆如镜的满月,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恐慌之中。 月光下,离奴在庭院里练习坦达瓦之舞。 白姬独自去了司天监,她去观星台上观察星月天象,以安排祭祀上祭品摆放的方位。 元曜心中不安,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对着邙山的方向祈祷,希望送神之祭能够顺利,一切的灾厄都会化解。 第二天,晴空万里,阳光和煦,如果不是邙山之上的湿婆幻象正在逐渐睁开额头上第三只毁灭的眼睛,也算是一个宁静又明媚的夏日。 今天,白姬、元曜、离奴三人都很繁忙。 白姬在忙着与礼部人员一起商量祭典的规模和安排祭典的布置。薛怀义早早地就来了飞香殿,打算继续跟白姬学习跳坦达瓦之舞,白姬安排了离奴教他。 元曜去了一趟控鹤监,向张易之、张昌宗传达了白姬的回话。张氏兄弟商量之后,不同意给白姬三千两黄金,只同意给两千两。 元曜回来飞香殿,如实向白姬传达了张氏兄弟的话。 白姬望了一眼在偏殿中跟着离奴笨拙学舞的薛怀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思考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白姬离开飞香殿,去了一趟天堂,正好在楼下遇见了高公公。 白姬向高公公传达了薛怀义不擅长跳舞,短时间内很难教会他,为了送神之祭能够顺利完成,希望能够把主舞之人换成张易之的想法。 高公公在心中掂量,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蛮重要的,他虽然年迈体衰,不愿意爬上天堂,但也还是一边丧气,一边咬牙爬上了礼佛堂。 高公公打断了武则天的潜心礼佛,将事情说了,请她裁决。 武则天略一思索,给出的旨意是,薛怀义赤胆忠心,不畏惧危险与辛苦,主动承担送神的重任。他虽然没有跳舞天赋,但是其心可嘉,其勇可敬,不能浇灭他的热血,就让他继续学习跳坦达瓦之舞。张易之也赶紧去跟着白姬学跳舞。过几天举行祭典时,谁的坦达瓦之舞跳得更好,谁就上场。到时候,技不如人的人,想来也没有怨言。 高公公下楼,传达了武则天的旨意。 白姬也就回去了。 于是,下午的时候,张易之也来到了飞香殿。 寒暄过后,白姬把张易之也交给了离奴。 有两个人跟着自己学跳舞,离奴一下子有活干了,他也就不去隔壁上清观惹事生非了。 薛怀义看见张易之也奉武则天的命令来学跳坦达瓦之舞,而且到时候还是谁跳得更好,谁上场。他知道肯定是白姬和张氏兄弟一起玩弄阴谋,在武则天面前搬弄是非,想要让他失宠,顿时觉得压力和怒火同时涌上心头。 薛怀义本来还得负责白马寺里挖掘明轮圣螺的残片的事情,这时候他就干脆推给白姬,让白姬皇宫、白马寺两边跑,负责找回明轮圣螺的残片,自己则一心一意地学习跳舞。 明轮圣螺的残片是这次送神祭典的主要祭品,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白姬就揽下了这个活儿,并且交给元曜去白马寺监督寻回残片的进度。 元曜急忙带着薛怀义的侍卫去白马寺看情况。 白马寺离皇宫并不太远,骑马出城的话,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抵达白马寺之后,有薛怀义的侍卫官与僧人们交接琐事,元曜只需要去现场查看,听进度的汇报。 白马寺中人仰马翻,十分混乱,那些被雇来挖掘池塘与茅坑的工人们都在忙碌着,他们细心地在泥土与粪池中找寻明轮圣螺的残片,沙弥们也在一边打下手。——武则天已经发话,不能在祭典之前找全明轮圣螺的残片,不仅罪魁祸首如海,其余的所有僧人都得处死。 元曜还没走到挖掘茅坑的地点时,就闻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污秽臭味,他根本不想靠近,就转头去池塘边了。 池塘边,早已不复元曜之前看见的满池莲花的美景,池水都被抽干了,莲花也都被破坏了,一群人正在在淤泥之中忙碌地淘换。 想起之前池塘中满池莲花的盛景,和水中神仙妃子美丽而悲伤的倒影,元曜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 僧人们小心翼翼地汇报,说是忙碌到现在,还没找到明轮圣螺的残片。 侍卫官脾气暴躁,大骂僧人们都是废物,并催促他们赶紧找出来。 僧人含泪诉苦,说是一直在努力寻找,连晚上都不曾歇息,恳求侍卫官在薛怀义面前美言几句,多给他们宽限几天。 侍卫官不为所动,继续责骂。 元曜懒得听侍卫官责骂僧人,就沿着池塘边闲逛。 一些莲花被随意地扔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在污泥里,大部分被践踏得残破不堪,只有几朵还算完整与干净。 元曜弯腰,拾起了干净完整的莲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只是出于不忍心。对于这一池无辜的莲花来说,如海一念之错,为了逃避自己的罪责,抛明轮圣螺的残片于池中,也算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了。 元曜拾起莲花,静静地站在池塘边,看着在池底踏着淤泥忙忙碌碌的人们。 突然,元曜心中一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转头望向西边。 池塘之中,西边的方位,有一处地方正在闪烁光芒。 那处地方没有人忙碌,因为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挖掘过一遍,只剩下一滩被翻来覆去地淘换过的烂泥。 元曜仿佛被什么指引,他灵机一动,福至心灵。 “在那儿!那块有光芒的地方,你们再去找一找。挖深一些,明轮圣螺的残片应该在下面。” 元曜指着闪光的地方,道。 可是,只有元曜看见了光芒,别人根本看不见。 “哪儿有光芒?” 众人十分茫然。 元曜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东西,是他能看见,而别人看不见的。 元曜也不想多做解释,就指引着僧人和挖掘的工人们去了他看见光芒的地方。 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元曜,因为元曜所指的地方,他们已经仔细挖掘过一遍,自信没有遗漏。但是,元曜是代表薛怀义来监工的,大家又不好忤逆他,于是就派出两个人在他指的地方挖掘。 那两人耐心地挖掘淤泥,往下挖掘了三尺之后,果然看见了一些黑色残片。 两人把黑色残片小心翼翼地从淤泥里弄出来,用僧人们打来的井水清洗之后,让如海来辨认,居然真是明轮圣螺。 众人大喜。 大家都认为元曜有神奇的法术,是奇人异士。 于是,不管元曜怎么反对,众人都把他硬拉去了挖掘茅厕的地方,希望他能够继续施展异能,在那边也看出哪儿在发光,并把明轮圣螺的残片给找出来。 可惜,元曜的异能在茅厕的挖掘现场根本无用,他捂着口鼻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哪儿在闪光。 坚持了一会儿,元曜就恶心得不行,他说自己没有异能,刚才只是凑巧罢了。要想找到明轮圣螺的残片,大家一起努力,细心地淘换,就可以了。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家硬要他在污秽的地方展现异能。 元曜心中苦悲,他实在忍受不了,就趁着侍卫官和僧人争吵的时候,偷偷溜出了白马寺,骑马跑回皇宫了。 骑马飞奔回皇宫的路上,元曜突然能够理解湿婆为什么要发怒了。爱妻遗体化作的圣物被损毁,还被扔进了污秽的地方,换了是谁,都难免发怒。他也仿佛明白了萨蒂为什么会悲伤,她的遗体圣物被送到了异国他乡,还遭此飞来横祸,肯定会觉得悲哀。 元曜心中百味陈杂,他既能共情湿婆的愤怒与萨蒂的悲伤,又能感受到神都百姓的恐惧与求生欲,他只希望白姬能够顺利地举行送神之舞,这场神厄能够尽早过去。 第十一章 火烷(上) 傍晚时分,元曜回到了太初宫,他凭借腰牌入宫,回到了飞香殿。 飞香殿中,花木葱茏,薛怀义和张易之已经练习完送神之舞,回各自的宫殿去了。 教了一天舞,离奴觉得十分疲累,这份疲累是心灵上的,因为薛怀义愚笨,实在太难教了,而张易之虽然悟性好,容易教,但是他严格要求自己,太过于精益求精,喜欢把每一个动作都展现到极致,搞得指导他的离奴也很累。 离奴觉得,教薛怀义和张易之跳送神舞,简直比去隔壁上清观跟光臧的门人斗法,还要让他觉得劳心劳神。 薛怀义和张易之走后,离奴对侍奉他的小太监说了一句“吃晚饭时叫爷”,就回自己的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四下无人,离奴倏然化作一只小黑猫,跳上了罗汉床,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下闭目休息了。 白姬在偏殿里摆弄着一件灰扑扑的东西。——那是她下午回缥缈阁里取来的。 白姬吩咐管事的太监,让他们去搬一些柴火,堆在庭院里。太监们得令,急忙去御膳房要木柴,又一捆一捆地运送到了飞香殿。他们按照白姬的吩咐,将木柴散堆在地上,并铺成了圆形。 白姬还要来了几桶助燃的松油,放在柴火的旁边。 到了晚饭时刻,宫女和太监们便在大殿之中排桌布饭,他们摆下了一张巨大的梨花木案,采摘鲜花装点桌面,拿着食盒来往于御膳房和飞香殿之间,呈上了丰盛的宫廷菜肴。 元曜回来时,正赶上吃晚饭。 白姬刚忙完柴火的事情,看见元曜回来了,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并询问起白马寺中寻找明轮圣螺残片的进展。 元曜如实回答了。 白姬笑道:“既然找到了一半,那进展也快了。” 元曜看见庭院里堆积的木柴,心中好奇,不知道白姬想要干什么。他正想询问白姬,这些木柴是拿来做什么的,可是管事的太监恰好跑来告知,大殿里的宫宴已经安排妥当,可以去用饭了。 白姬、元曜便进去用饭了。 在宫廷里,吃饭十分讲究,需要先在大殿外,让太监用拂尘拂去身上的灰尘,再进入宫殿里。在落座之前,还要先净手。宫女们有的用铜盆端着温水,有的用托盘盛着干净的白绢,白姬、元曜便在宫人的服侍下,以温水净手,用白绢擦干。 白姬擦完了手,将白绢随意扔回托盘里,笑道:“轩之,我们回缥缈阁之后,也讲究一些,买许多仆人,让他们摆桌布饭,端水拿帕。每天吃饭前,我们也进行这些繁琐的仪式吧。” 元曜擦完了手,将白绢放回托盘里,苦着脸道:“白姬,还是先送走神厄,再考虑别的琐事吧。” 元曜在心中暗想,让白姬买一个洗衣服的仆人,她都舍不得,嫌活人太贵,都用纸人替代,她肯定舍不得花这些摆排场的银子。 离奴被小太监叫起来,他无精打采,打着呵欠来到了正殿。 殿门口,小太监用拂尘给离奴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拂尘反而弄得离奴鼻痒,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离奴揉着鼻子进来了。 白姬,元曜已经落座,一大张梨花木案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宫廷菜肴,大部分都是华而不实,摆着精致,却不好吃的宫廷菜式,而且以冷盘居多。 离奴扫了一眼,不由得撇了撇嘴,不是太满意,但是他累了一天,肚子也饿了,也就懒得计较,他向白姬、元曜打了一个招呼,就准备坐下吃饭了。 宫女将温水与白绢端上来,提醒离奴,要他先洗手。 离奴不耐烦地胡乱洗了一下。 离奴落座,对旁边的元曜诉苦道:“书呆子,明天咱俩换一换活儿吧。你去教那两个小白脸跳舞,爷来干杂活。” 元曜闻言,急忙推辞道:“离奴老弟,小生不通歌舞,不精音律,不会跳坦达瓦之舞,更无法指导别人。白姬说过,送神之舞是祭典之中最重要的,如果跳舞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生只适合做杂活,教舞的重任,还是得辛苦英俊聪明又精通音律歌舞的你了。” 听见元曜夸自己“英俊聪明”“精通音律歌舞”,离奴心中十分高兴,他一扫疲累颓然,抖擞了精神,应承了下来。 “哎,书呆子,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是得爷来辛苦了。谁叫爷英俊无敌,又聪明绝顶,还能歌善舞呢!” 白姬笑了,道:“这样吧。轩之,你有空也帮离奴看顾着点。他一个人去教两个人,这两个人还互相为敌,为了较劲各学各的,也确实辛苦。” 元曜同意了。 “行,小生虽然不会教舞,但是会尽量帮离奴老弟分忧。” 离奴高兴地道:“主人,书呆子,你们放心,教舞这种小事情,就包在英俊聪明的离奴身上了。” 白姬笑道:“离奴,你教得很好。我下午抽空看了一眼,五郎就不必说了,感觉薛禅师都快被你教会了。” 离奴笑道:“那姓薛的,笨得跟一头驴似的,不好教。那姓张的,又机灵得跟一只猴似的,也不好教。不过,主人放心,一切都包在离奴身上,离奴一定教会他俩,让他俩闭着眼睛,都能跳除送神之舞。” “那就靠离奴你了。” 白姬笑道。 “离奴贤弟辛苦了。” 元曜也笑道。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吃完了晚饭。 晚饭之后,白姬去了一趟隔壁的上清观,她站在八卦楼上眺望邙山的方向,观察雪山之巅的湿婆幻像。 观察之后,白姬心中觉得不妙,因为湿婆额头上的第三只眼已经睁开了一半,那只半闭着的眼睛之中隐隐露出黑暗的异光。 白姬让光臧的大弟子玄清随时登高观察湿婆幻像,如果湿婆有明显的异变,就去隔壁飞香殿通知自己。 没有师尊光臧的吩咐,玄清本来不想听白姬的话,但是他转念一想,送神事关洛阳的安危和众生的生死,即使光臧在这儿,肯定也会不计道门与非人之间的恩怨隔阂,全力以赴地帮助白姬送神除灾,也就真心实意地同意了。 玄清安排了几名小道士在八卦楼轮班站岗,随时观察着湿婆的幻像。 白姬回到飞香殿时,元曜正在油灯下翻看礼部呈上的送神祭典文书。这些文书详细地写了祭典的时间,地点,祭祀用具,乐礼人数,负责人名单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宜。一切细节定好之后,在祭典之前,这些书面文书必须由白姬汇总成一道条理清晰,言简意赅的文书,以奏折的方式呈给武则天阅览和批示。 白姬懒得写汇总文书,她就把这件事情交给元曜办。因为目前连最重要的祭品明轮圣螺的残片都还没有找齐,所以一些祭典的细节还没有定下来,元曜没有办法现在写汇总文书,只能先读完已有的文书,在心里对祭典仪式有一个底。 元曜在灯下认真地读文书,离奴倒在元曜旁边的软垫上呼呼大睡。——当然,因为毕竟是在皇宫里,有宫女在一边侍立着,他不方便变成小黑猫,只能用人形四仰八叉地横躺在软垫上。 白姬回来之后,径自去了偏殿,她从偏殿里拿出了一件灰扑扑的东西。 白姬来到正殿,她站在正殿门口,对着元曜招手,笑道:“轩之,快出来!给你看一件有趣的东西。” 元曜闻言,放下了文书,站起身来,向白姬走去。 离奴被惊醒了,他伸头瞥了一眼白姬手上的东西,不感兴趣,便翻了一个身,改为趴着睡觉。 白姬在元曜面前抖开了手上那件灰扑扑的东西。 借着明亮的月光望去,原来是一件连帽斗篷。 斗篷十分灰旧,颜色暗淡,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只觉得光滑得像蚕丝,轻薄得如同云烟。 元曜用手摸了摸,那斗篷的布料十分细软,触手冷腻。 元曜好奇地问道:“白姬,这是什么?” 白姬笑道:“这是火烷衣。南海尽头的火山里,有一种生活在火焰之中的老鼠,叫做火光兽(1)。火光兽长得跟牛一样大小,最大的重俞千斤,它的毛有两尺长,细如蚕丝。拔了火光兽的毛,织成布皮,就是火烷布。火烷布做成衣服,就是火烷衣了。火烷衣可以防火隔热,人与非人穿了之后,就可以在火焰中行走,不会被烧伤。送神祭典上,万一湿婆发怒,从第三只眼中射出毁灭世界的火焰,那跳送神舞的人就会十分危险。不管是薛禅师,还是五郎,跳舞的过程中被烧死,就无法完成送神仪式,后果会很麻烦。而且,他们死了,我也没法跟武皇陛下交代,所以我就回缥缈阁取了火烷衣,打算给献舞之人穿上,让他不被神火烧死。” 元曜听了,顿觉神奇。呆呆的小书生还没察觉到白姬叫他过来看火烷衣的真正目的,他还傻傻地问道:“听起来真神奇,这件火烷衣真的能辟火吗?”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理论上,是可以辟火的。但是,这件火烷衣我闲置太久了,它在缥缈阁的仓库里一直放着,从来没有拿出来保养,也不知道朽坏没有,就怕出点什么问题。轩之,不如你穿上,进入火里试一试吧。你看,我柴火和松油都准备好了。” 元曜这才明白,傍晚白姬准备木材和松油,是打算用来烧他的。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小生是凡夫俗子,经不住火烧的。万一这火烷衣不辟火,小生会被烧死的。你是龙,不怕火,还是你自己试吧。” 白姬笑道:“轩之,正因为我是龙,不怕火,所以穿不穿火烷衣,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试不出来,还是得有劳轩之你来试。你放心吧,有我在旁边看着,你不会被烧死的。” 元曜问道:“白姬,这火烷衣在缥缈阁里放了多少年?” 白姬睨目一想,有些茫然,道:“具体多少年,还真想不起来了,三千年,是有的。” 元曜还是不肯,道:“放了三千年?怪不得看起来又灰又旧,这火烷衣肯定放坏了,八成是不辟火了。即使它辟火,万一上面有破损,也会烧伤小生的。”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轩之,如果这火烷衣变得崭新,你是不是就肯穿上试火了?” 注释:(1)火光兽:生活在火山中,重百斤,毛长两尺,细如丝。火光兽见水即死,用它的毛织布,就可制成“火烷布”。火烷布如果脏了,用火一烧就可变干净。出自《神异经·南荒经》。 第十二章 火烷(下) 元曜摇头,继而又无奈地点头。 “白姬,只要火烷衣看起来没破损,小生就穿上它试火。” 白姬闻言,便转头吩咐站在一边的小太监。 “泼上松油,点火。”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道:“白姬大人,在宫里燃火,是需要先去向高公公请示的。获得批准之后,还得去值夜的禁军那儿报备。既无请示,也无报备,私自生火,会以纵火烧宫之罪处死的。” 白姬笑道:“没那个闲工夫去请示报备,你只管烧就是了。一切有我承担,不需要你们负责任。” 小太监听了白姬的话,仍旧犹豫。 白姬见了,微微一笑,她抖开了手上的火烷衣,笑眯眯地道:“我看,这火烷衣跟你的身型挺合适的。不如轩之来点火,你负责入火试衣吧。” 元曜正要庆幸,那小太监却急忙用行动作出了选择,他飞快地拢柴堆,泼松油,并利落地用火折子点燃了篝火。 元曜垂头丧气。 火油交加,风助火势,篝火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飞香殿的庭院。 火焰燃起,惊醒了在大殿里睡觉的离奴。 离奴拉长了脖子,睡眼惺忪地探头,往外看去。他看见白姬和元曜在庭院中玩火,突然想到了什么,睡意顿消,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跑了。 白姬将火烷衣放入了篝火。 火焰立刻吞噬了灰色的旧衣。 火焰仿佛水流一般,缠绕着火烷衣,温柔地燃烧着。 灰色旧衣在金红色的火焰中燃烧,逐渐变成冬雪一样的纯白色。 白姬见烧得差不多了,就伸手从火焰中取出了火烷衣。 火烷衣变得雪白而崭新。 月光下,白姬抖开火烷衣,对着月光观察了一番,笑道:“轩之,火烷衣没有破损,烧不着你,快来穿上吧。” 元曜只好走过去穿上。 火烷衣刚从火焰中取出,却一点儿也不烫热,而是触手冰凉,十分柔腻。 元曜披上火烷衣,走到篝火边,他心中忐忑,抬脚试了几次,还是不敢踏步入火。——因为太紧张和害怕,他完全没有察觉,一些火苗早就已经因为夜风的吹动而缠绕了他的身体。 火烷衣隔绝了灼热,元曜丝毫没有烫热的感觉。 白姬见了,有些不耐烦,她伸手推了犹豫的小书生一把,将他推入了火海中。 元曜踉跄入火海。 刚一站定,满目火焰,吓得小书生原地蹦跳,嚎叫了起来。 “啊啊——火——火——烫死小生了!烫死小生了——白姬,救命啊——” 白姬笑道:“轩之,别怕,你冷静一些。你用心感受一下,真的烫吗?” 白姬温柔的声音传来,元曜顿时冷静了,他用心感受,发现自己虽然站在火焰中,却没觉得烫热。反而,因为披着火烷衣的缘故,周身还有一种清凉感。 元曜小心翼翼地转圈,伸手抚摸着周围跳动的火焰。 “白姬,好神奇!居然不热!小生在火焰中也安然无恙。” 小太监看着火焰中手舞足蹈的元曜,惊得目瞪口呆。 白姬思考了一下,她拎起一桶松油,朝元曜兜头浇去。 火焰冲天蹿起,元曜顿时变成了一个火人儿。 小太监吓得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 白姬笑道:“轩之,现在热吗?” 元曜细心感受了一下,回答:“有点温。不算热。” 白姬开始了她的尝试,又将几桶松油都浇在了元曜身上,询问元曜的感受,元曜如实回答了。 普通的火,无论多烈,元曜都没有一丝灼热的感觉。 白姬便念诵咒语,火堆中腾起了蓝色的妖火。 元曜还是没有感觉到灼热。 白姬又换了一种咒语,妖火变成了绿色。 元曜仍旧没有觉得灼热,只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白姬又换了一种咒语,火焰变成了金色,并且状如莲花。 元曜顿时觉得热浪袭来。 白姬眼疾手快,她一把抓住元曜的手,千钧一发之际,将这个在火堆中手舞足蹈的火人儿拉了出来。 元曜离开了火堆,惊魂未定。 白姬关切地问道:“轩之,你有没有烫着?” 元曜镇定下来,他查看了一下身体和手足,一切完好无损,并没有被火焰灼伤。 “没有。还好白姬你将小生从火中拉出来了。” 白姬笑道:“没事就好。” 元曜好奇地问道:“白姬,为什么火焰突然变热了?” 白姬有些发愁,道:“我刚才用凡火,妖火,神火都试了一下。这火烷衣只能辟凡火,妖火,而对神火没有用。一旦湿婆发怒,喷射出神火,凡人舞者哪怕穿着火烷衣,恐怕也难以完好无缺地跳完送神之舞。” 元曜也发愁,道:“那该怎么办呢?” 白姬想了想,道:“还好,我去隔壁上清观翻看光臧的宝贝藏书时,发现道家秘籍里有一种辟火神咒,说是能辟三昧真火(1)。三昧真火都能辟易,想必湿婆的神火也不是问题。我依葫芦画瓢,将辟火神咒用朱砂笔画在火烷衣上,看能不能让火烷衣辟神火。” 元曜道:“只能试试看了。” 白姬、元曜主意已定,在白姬完成辟火神咒之前,也就不需要再试火了。 元曜把火烷衣脱下,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 白姬正要吩咐小太监拿水灭火。 离奴却提着一个食盒飞快地跑来了。 “主人,别急着熄火,离奴还有用火之处!” 离奴飞跑站定,将漆彩食盒放在地上。 离奴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条腌制好的大草鱼。 原来,宫廷菜肴华而不实,且不合离奴的口味,离奴晚饭没吃饱。他刚才看见白姬、元曜玩火,就想到了烤鱼,于是就去了一趟御膳房。离奴躲开值夜的人,溜入了后厨,桌案上正好放着御厨们为了明天备菜而腌制好的一条大草鱼。 “借鱼一用,多谢了。” 离奴笑道了一声,就不客气地将大草鱼用食盒装了,提到了飞香殿。 见离奴要烤鱼,白姬、元曜的嘴角流下了口水,两人都没有反对。 小太监想反对,又不敢开口。 烤鱼时,出了一点岔子,离奴只顾着拿大草鱼,而忘了从御膳房拿烤鱼的家什。 在缥缈阁里,离奴烤大草鱼不是用铁架,就是用长叉,现在空对着一整条鱼,他也不知道怎么烤,有点束手无策。 元曜见状,问小太监道:“小兄弟,飞香殿里有拨火棍吗?拨火棍勉强可以当成烤鱼叉了。” 小太监摇头,道:“没有。现在是炎夏,拨火棍早就跟火盆一起收起来了。” 离奴想了想,道:“上清观里,牛鼻子们夏天也生火炉炼丹,他们有拨火棍。喂,太监,你去隔壁敲门,找他们借一下。” 小太监无奈,只好领命要去。 “等一等。”白姬叫住了小太监,笑道:“顺便,再借几坛好酒。还要三个杯子,三个盘子,三双筷子,最好再借一些干果蜜饯,甜瓜葡萄。” 小太监一脸震惊地去了。 不多时,小太监还真从隔壁上清观借回了这些东西。玄清担心白姬不满意,会找上清观的麻烦,还额外多送了一盘刚切好的红西瓜。 月光下,篝火边,白姬、元曜、离奴三人一边饮酒,一边烤鱼,一边吃瓜果,一边赏月,把太初宫当成了缥缈阁后院。 离奴一边用拨火棍烤鱼,一边嘀咕,道:“这拨火棍不好用,用着真不趁手,鱼尾巴都烤糊了。早知道要在皇宫里烤鱼,就把捡回来的那把铁叉带来了。皇宫里的菜难吃得要死,根本吃不饱,只怕以后还会夜里烤鱼填肚子。哎,好在缥缈阁离皇宫也不远,明天早上回缥缈阁一趟,把那铁叉取来吧。”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吃饱喝足,洗漱完毕,便去睡觉了。 注释(1)三昧真火:三昧是佛教用语,来自于梵文Samādhi,也译作“三摩地”、“三摩提”。真火是道教词语,两者相融合,产生“三昧真火”一词。三昧真火又名三昧神火,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和道教文化中经常出现的词语,一般认为“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膀胱,即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第十三章 祭典(上) 第二天,离奴一大早就回了一趟缥缈阁,取他在厄雨之中捡到的三叉戟。 白姬、元曜、离奴不在的日子里,妙音鸟独自待在缥缈阁里,它一边帮着看店,一边自得其乐。 离奴拿着三叉戟要走时,被妙音鸟叫住了。 “等一等。丑猫,送神之祭准备好了吗?” 妙音鸟仰头,用下巴对着离奴,高傲地道。 听妙音鸟叫自己丑猫,离奴十分生气,他本想用手中的三叉戟去叉妙音鸟,但是一想到送神的大局,和白姬、元曜、自己这几天的辛苦,便忍下了怒火。毕竟,送神祭典离不开妙音鸟,如果把它叉走了,就会很麻烦。 离奴忍住怒气,但也不服输,他也把头高高地扬起,只用下巴对着妙音鸟,傲慢地道: “还没准备好。” 妙音鸟道:“最近,天将有异象。你告诉白姬,尽量让举行祭典的日子避开异象发生的日子,否则双厄相逢,灾难更难送走。” 离奴一惊,它不由得低下了头,问道:“天有什么异象?” 妙音鸟也难得地低下了头,它用宝石般的眼睛凝视着离奴,缓缓道:“日蚀,光隐,天地无明。” 离奴有些吃惊,道:“天狗食日?” 妙音鸟点头。 离奴顿时心中不安。日食对人类来说,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情,它被赋予了厄运、灾难、天罚的寓意。日食对于大部分行走在阳间的非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情,因为它会导致某一个瞬间阴气达到鼎盛,阳气一丝也无,这会让一些非人的阴气、阳气错乱,导致妖力衰竭,受到伤害。当然,也有一部分渴盼日食的非人,它们是盘踞在地狱和深渊里的阴暗之物,它们会随着日食而苏醒。 白姬、离奴是行走在阳间的非人,日食对它们体内的阴阳之气有害无益。如果送神之日再碰上日食,那就会因为天时不对,增加很多困难。 离奴扛着三叉戟,忧心忡忡地离开缥缈阁,去往太初宫了。 回到飞香殿,离奴去见了刚刚起床,正在梳洗的白姬,向她转述了妙音鸟的话。 白姬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有些麻烦了。我今天去司天署问一问老司天监,看他能不能测出天狗食日的具体时辰。如今,湿婆的幻象越来越清晰,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切随缘。希望,能够顺利送神吧。” 离奴愁道:“主人,咱们是妖怪,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人类呢?而且,那湿婆也不是因为咱们闯祸才跑来神都,闹着要毁灭世界的,为什么非要咱们来承担这么沉重而危险的责任?离奴听说,鬼王早就带着玳瑁一行人躲去饿鬼道了。臭狐狸一家也收拾细软,离开翠华山,去灵界探亲了。邙山那独角蛇也早就躲去更深的地下深渊里,不再出来。多罗菩萨也躲去西天了,只丢下一堆烂摊子和一只自恋鸟给您。不如,咱们也跟他们学,能跑就跑了吧。躲去地府,躲去天界,躲去灵界,都可以的。等湿婆发完怒,神都毁灭了,咱们再回来。” 白姬想了想,摇头,道:“不行,轩之肯定不同意这么做。如果世界毁灭,神都不复存在,朋友们自此永别,轩之肯定会伤心的。” 离奴道:“哎,主人,你管书呆子的心情做什么?咱们把他也带走,让他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白姬笑道:“还是要管轩之的心情的,他整天哭丧着脸,咱们也会不开心的。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能拯救神都,我会觉得心中难过。这神都里的鲜活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他们与明轮圣螺毫无关系,更不曾对萨蒂不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湿婆与萨蒂是谁,他们不应该被牵连进这场莫名其妙的浩劫之中,更不应该被这突如其来的神之怒碾压,而承受死亡的厄运。我希望能够拯救这些无辜的生命,哪怕需要让我做出一定的牺牲。” 离奴不由得惊愕,道:“主人,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像书呆子了?” 白姬不同意,反驳道:“离奴,我怎么可能轩之一样蠢呢?” 离奴挠头,道:“可是,离奴就是觉得,你们越来越像了。书呆子老是说救人,助人,离奴从不理会他,您却都听进去了……” 白姬想了想,一边洗脸,一边道:“离奴,我拯救众生也不全都是为了助人,救人。你想一想,这世界毁灭,人类和没法逃离的非人都死了,我这缥缈阁还怎么开?我还怎么收集因果?我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因果。” 离奴叹了一口气,道:“哎,不跑就不跑吧。但愿赶紧送走那个三眼瘟神,一切顺顺利利。” 白姬笑道:“离奴,放心吧。有我在,没事的。” 这一天,过得平静而忙碌。 白姬带着火烷衣去了上清观,在藏书阁里找到了辟火神咒,用朱笔描摹在了火烷衣上,并且加上了法术。 白姬还去了一趟司天署,与老司天监一起观察了天象,但是两人也无法预测出天狗食日的具体时间,也就听天由命了。 离奴继续教薛怀义和张易之跳送神之舞。 薛怀义和张易之一旦跳得不对,离奴就用从缥缈阁取来的三叉戟叉他们。 离奴恐吓说,一旦在祭典上跳错了,后果十分严重,自己严格要求他们,是为了他们好,薛、张二人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忍受。 元曜代替白姬与礼部官员商谈,处理了祭典上除了祭品之外的一应琐事,并代替白姬去了一趟天堂,向武则天做了汇报。 武则天一边礼佛,一边命令元曜,一定要把送神大典办好。 元曜跪着答应了。 明轮圣螺的残片还没有找全,这让元曜十分发愁,他看见平日里懒散的白姬、离奴都在忙碌,没有偷懒,也就想多帮他们分担一些。 目前为止,祭典的各种事情都安排得七七八八了,只差祭品还不齐全。 下午没什么事情,元曜又去了一趟白马寺,他强忍着恶心,去了茅厕的挖掘地,在满地污秽之中,希望能够又涌起灵感,感应到丢失的残片。 也不知是元曜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凑巧,反正元曜一去,就有寺僧在污泥浊水之中搜寻到了如海丢弃的残片。 众人大喜。 负责寻找残片的僧人急忙让人打来清泉,将明轮圣螺的残片清洗干净,继而焚香祝祷,在念经声中,净化残片。 在送神之祭开始之前,明轮圣螺的残片都会被供奉着,僧人们将在袅袅佛香之中,以鲜花与诵经声来净化它。 元曜见明轮圣螺的残片找齐了,急忙骑马飞奔回太初宫,向白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白姬十分高兴,众人继续筹备,准备在原定的日子举行送神之祭。 邙山之上,湿婆的幻像越来越清晰,第三只眼也睁开得越来越大了。 从明轮圣螺的残片找到,被白马寺的僧人供奉与净化的那一夜开始,诡异的明月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让人心中不安的彻底的黑暗。 夜晚,没有明月,也没有繁星,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好在,天明时分,太阳仍旧会照常升起。 这几天时间里,白姬将妙音鸟请来了太初宫,让它待在飞香殿里,在薛怀义和张易之练习跳送神之舞时,也让它合拍唱歌。 迦陵频伽的歌声十分美妙,绕梁不绝,响彻了整座太初宫,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武则天都从天堂下来,前来聆听佛鸟仙音。 元曜惊愕地发现,妙音鸟在缥缈阁时,既自恋,又倨傲,还喜欢骂人,但是它来到皇宫之后,仿佛换了一只鸟。它不再口吐人言,也就不那么傲慢无礼了,除了按照白姬的要求引吭高歌,它就保持沉默,以高贵而神圣的姿态,温柔而慈悲地俯视众生。 从女帝到百官宫人们,都会带着鲜花、鲜果来膜拜这只西方极乐世界而来的美丽神鸟,妙音鸟的歌声洗净了一切的躁动与恐惧,平复了大家的恐慌与不安,让众人的内心变得宁静平和。 众人无不称颂造物神奇,佛法无边。 自从妙音鸟来了,飞香殿里就堆满了众人供奉的鲜花和鲜果。 白姬吩咐宫女们把鲜花铺作圆形的鸟巢,妙音鸟就在带着露水的鲜花之巢里安眠。至于鲜果,白姬三人就不客气地拿来吃掉了。 白姬将辟火神咒写在了火浣衣上,几次和元曜一起尝试和改进之后,火烷衣终于可以让凡人不被神火灼伤了。 白姬去了一趟白马寺,查看了被净化的明轮圣螺残片,她觉得也没什么问题了。 在白姬的构想之中,在洛水边举行送神祭典,走完祭祀的礼仪之后,奉上明轮圣螺的残片、鲜花、香料、与宝石,祈求湿婆的宽恕,再让迦陵频伽唱妙音之歌,让献舞者跳一曲送神之舞。运气好的话,湿婆也就拿着祭品走了。运气不好的话,湿婆就会发怒,他会睁开第三只眼,喷出毁灭的火焰。这时候,只要她化作巨龙,用自己的力量去遏制湿婆的愤怒,同时献舞者能够躲避神火,继续跳完送神之舞,湿婆不走也得走了。——毕竟,湿婆只是幻象,不是真实的神体,而邙山上的幻象只是神之怒气。平息了神的怒气,也就平安无事了。 至于献舞者能不能躲避神之怒火,跳完送神之舞,白姬对自己加持过的火浣衣十分有信心,凡人穿上火浣衣之后,即使被神火烧上一整天,也能平安无事。 至于天狗食日,老司天监派人来说,从天象和占卜的情况看,至少十天后,才会发生。而那时候,送神祭典早就完成了。 白姬也就放心了。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都很顺利。 但是,祭典举行的前一天,却出了一个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