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江案》 楔子 十月三十,霜降。凤凰山麓传来的敲击声破开晨雾,一人正用竹棍刮开青石板上的白霜小心翼翼的走着。路险地偏,三尺开外便是直落百尺的悬崖和那滔滔东去的陵江水。 他叫张平安,一个总想着做说书人口中燕南天、李逍遥一般的大侠又对自己平常名字不甚满意的瘦弱少年。 今日县学王先生送亲,他却向父母撒谎出来,实则要去山顶凤凰寺崖下的山洞偷偷“练剑”。说是练剑,其实只是自己在洞内胡乱腾挪飞刺,想着也能像昔年无师自通的女侠阿青一般能一人一剑破越甲三千。 自幼他身体便不好,母亲就常督着他去城北碑林晨跑强健体魄。可他胆子却小,尤其是寒风穿过碑林的啸叫就如同孤魂野鬼在哭嚎一般让他心惊胆颤,就连风吹松柏他都感觉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好赖后来找王先生打听才知这是自秦始皇始到本朝知州李青峰剿匪所阵亡将士的墓园,他这才大着胆子在碑林间、石碑上做些穿梭腾跃,几年来也练得灵敏身姿。 至于练剑山洞则是他与同伴玩耍间偶然发现,洞口内尚算平整。虽然洞壁渗水寒气逼人、地面还有火烧痕迹看似有生人出没,但离凤凰寺倒近,张平安每次来也是小心打探洞内无人后才入内练剑。 PS:以下为原版正文,上面的内容是我对原文的精炼尝试,等小说完结后我会对前三章照此方式统一精炼校对。 —————————————————————————————————————— 十月三十,霜降。陵江县郊凤凰山麓一少年踏着碎石板路的白霜沿着山道正往上走。他走得不快,因为他害怕摔跤,这山道不过两尺,一边靠陡峭山壁一边临崖,崖下就是那滔滔陵江水。他本可以拿着手中的竹棍快步前行,但他很小心,毕竟每年都会有几个从山里挑着山货来县城售卖的老人因路滑掉到江水之中,更何况这根竹竿是他走了很久的泥巴路从溪田村竹林伐来的。 这少年的名字叫张平安,大概是他父母希望他的能平平安安长大,可他却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总觉得这名字太俗气不好听。从小他从说书摊上、街边茶摊听到的大侠名字都是响当当的,比如燕南天、李逍遥,他的梦想也是要成为那样锄强扶弱、名震江湖的大侠,张平安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过普通,但既然是父母取的,加上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他也就有一直没有在意这件事。 他握紧手中的竹竿,刻意避开了去山顶凤凰寺的大路就是为了不太想在这时候让别人知道他的大侠梦,他要去的是凤凰山背面的树林,那里既不会有人时常出入,又离香火鼎盛的凤凰寺只有不到一炷香的距离,万一遇到山匪贼人他就可以快速脱身。当然,他也只是听说这后山的山洞里经常会有山匪和贼人来分赃,但是也没有谁能真正说出什么时间碰到了什么贼人。 到了后山树林,张平安先蹑手蹑脚的靠近山坳的山洞,这个洞不大约莫只能容下5个成年人,张平安以前和县学的同窗玩伴一起来过,三伏天里面都寒气逼人,地面倒是平整有生火的痕迹, 洞壁上还有渗水的水痕,这让他格外确信这里应该就是山匪贼人从县城打家劫舍后分赃的地方。那一天是观音菩萨生日县学散学早,他和小伙伴们想着去凤凰寺吃点免费的斋饭,一顿饱餐后有个胆子大的起哄说要到这个山洞来探险,他本是不想去的, 又害怕别人说他胆子小, 所以知只好壮着胆子进了山洞。后来他觉得这附近适合他一个人偷偷练武,所以每次来他都会很谨慎的靠近山洞,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才放心的练剑。 说是练剑, 其实就是拿着他手上这根笔直的竹竿一阵乱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听他母亲说总是半夜发烧拉稀,看了无数的郎中、换了无数的方子才稍好些,后来有郎中就让他母亲督促他没事的时候多活动活动增强一下体质。换做其他人家肯定是要让自己的孩子多做做担水、洒扫、搬运米面之类的家务杂活,不过他母亲比较心疼他,只是每天五更天的时候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围着城北的碑林跑上半个时辰,这前前后后坚持下来已经过了七八年光景,张平安还真就没再生过大病。 一开始张平安自己去跑步还挺害怕,觉着这黑灯瞎火尤其是寒冬腊月碑林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风吹松柏感觉都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寒风穿过碑林的啸叫就如同孤魂野鬼在哭嚎一般让人心惊胆颤。他不想去,又怕说出他的担心来让他母亲觉得他胆小不像个男孩子,于是总是装睡不醒,磨磨蹭蹭到天边泛光才出门去。但他的心似乎比一般人细一些,脑子也活一些,他自然也知道妖魔鬼怪不过传说,于是找了个空向县学的王先生打听才知道碑林来历,原来碑林自上承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戍卫于此人称“人屠”白起的旧部,下至之后一千来年里各朝各代为了护佑陵水县百姓剿匪阵亡的将士。王先生还告诉张平安,陵水县是始皇帝钦定的县治,所以碑林里是千百年来护佑百信的忠魂墓园。 王先生毕竟是秀才出身,一盏茶功夫就将碑林前世今生讲的明明白白,末了还叹了一口气道:托陵江的福,夔州、潼川、成都各府道县东西南北之货物均籍此水道输运,因此历朝历代商路繁茂,由此匪患也不断。至我朝太祖一统天下后格外照拂我陵江县,大历四年太祖皇帝即令李青锋知州率军剿灭前朝动乱于此的山匪,前后三年历经大小一百五十余场战事,最终荡平匪患,至此我陵江县日月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已过五十余年,现如今大家已把碑林过往渐渐忘却了。 王先生的话张平安还是信得过的,虽然平日里他总是之乎者也的让他们背一些他不太感兴趣的文章,但他也会讲一些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勇者无惧,仁者无敌的英雄故事,张平安由此才坚定的觉得自己将来是要成为一位让世人尊敬、后世敬仰的盖世侠客的。当侠客而不是豪侠也是他打定的主意,毕竟豪侠需要很多钱,而他没有。 话说回来,张平安这七八年围着碑林跑步基本上就没有歇过,一个人跑开始还比较新鲜后来也腻了,反正他母亲也没有在监督,于是他有时候闷头迎着风跑试试看能跑多快;有时候跑着跑着一个急停就绕碑林外围的石碑穿来穿去想象这些都是贼人而他就如同大侠李逍遥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时候他根本就没跑步,就爬石碑然后从一座碑顶跳到另一座;或者干脆就一个个看石碑上的名字。所以这些年来张平安无论是和县学同窗们比赛跑步还是登山总是轻而易举获胜,但是面对小伙伴们的恭维他却从不接话,因为他觉得他将来是一位大侠,怎能和这群见识浅薄的人在这里互相吹捧。当然了,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这叫“假清高”。 张平安在山洞里用竹棍对着空气一阵乱刺,有时候还调到凸起的石头上飞身回刺,虽然说没有师傅没有剑谱,但赖他这些年来碑林跑步的积累,动作倒是灵活,反应也比同龄人甚至很多成人要快,他本人也很享受在山洞里用力刺击时竹棍划破空气那种“嗖嗖”的声音,加上山洞的回音显得他的一刺一挥颇有威力。要说唯一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武功高一些的师父或者需要一本他能看得懂的厉害一些的剑谱。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他知道以前有位女侠叫阿青的也没有师父和剑谱, 她从动物的动作中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法,据说他曾一人一间破吴甲三千,甚至美人西施捧心都是因为被她的剑气所伤而致。张平安也相信自己一定也能练出属于自己的剑法。 凶案现场 张平安踏着山洞石岩串到洞口对外飞刺的时候突然听到洞外顶部一阵人声骚动。山洞顶部就是凤凰寺所在,靠近洞口的位置是寺庙的一处寻常凉亭,就算年节或是大法会一般声音也不似这般大而杂,更别说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在以静修行的寺院凉亭处竟然传来一阵阵人声喧哗。 莫非寺院里出了什么变故?张平安心道,这不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大侠应该出现的场合吗?于是他把竹棍往洞里一扔也顾不得地上白霜黑泥,直奔凤凰寺大门。 到了寺门前从大门里陆陆续续涌出二三十人,看打扮都是来此烧香礼佛的信众,其后跟出来的是庙里几个青布衣沙弥,他们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佛号一边给离去的信众施礼,虽然神态也有些许惊异但举手抬足仍然十分稳重,张平安瞧着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寺庙里有什么变故。当下他的略有些失落,但稳了稳心神便拉住正离去的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众人如此慌乱?” “杀人了,头都被砍掉了!”小男孩一脸激动之情“我要去瞧个热闹……” “莫要在此胡言乱语”边上一妇人赶忙制止“不可在此讲这些,若你再敢对菩萨不敬,回家就给我跪半个时辰”,说罢拉着小男孩径直快步而去。 出命案了?张平安心念一动,也赶快跟上众人。自打他记事起陵江县从来没听说过有命案,甚至是入室偷盗的事他都极少听说,如今不知是何缘故竟然除了如此凶案……跟随众人下了山。 下山后行一二里路便到了陵江桥,桥后便是县城南城门,再行数十步便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城东街市。街市两边都是各种商铺,如茶楼、酒肆、饭庄、 客栈、镖局、医馆、交子铺等等,路边还会有溪田村、黄草里乡、李家村等周边乡村的农户担到县城里卖的各种蔬菜瓜果甚至偶尔还有野鸡等野味,日常县城里的百姓、 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会聚集于此,或是购买吃食、或是贩卖货物、或是打尖歇脚、或是将货卖所得换成交子再乘船从陵江顺江返回或外出采办。 城东街市上有三间交子铺,一大两小,大的交子铺是官办,称陵江交子务,主要为客人为异地客商,因陵江县是东西南北客商路汇聚之地,所以很多远来的商队选择在陵江县进行货物售卖或购进,他们交易所得银钱也大多存于陵江交子务便于回到家乡时从当地交子务支取。 小的交子铺一间是知县王富春的表弟王长贵所开办,名叫江鑫钱庄即取陵江之江与金钱为名另含有金银如江水滚滚而来的意头。县里大小富商、有些规模的商铺大多选择在生江鑫钱庄兑换交子金银,一来拉近与知县王大人的关系,二来县里修路搭桥、灾年赈灾、融通商路扩地建街市多有需要金银之处,而区区县衙哪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所以知县王富春一年半前到任后便通过王长贵与县里各富商、掌柜打了招呼让他们把不用的金银都存进江鑫钱庄。这些银钱除了给表弟王长贵弄些银钱之外,王富春也会在县里需要修路搭桥、赈济灾民、扩建街市的时候先借用他们存在钱庄的现银。作为回报,县里会对这些人予以税赋、新扩建街市铺面位置的照顾。对于这些修建、赈济的工程又可雇佣本县民众或灾民给他们多一份生计,可谓是利官、利商、利民的好法子。不过这种法子是不能上台面的,基本上也就只有知县王富春和他的师爷知道,毕竟抖落出去朝廷是要问责的, 所以就算是他的表弟王长贵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表兄有时候会借用一大笔银钱,几个月后便会返还。 另一间交子铺叫货利来钱庄,是当地茶叶商行行头李庆利开办,至今已经十个年头。陵江县属长江流域山城,县域内多高山丘陵且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是优质茶叶的产地,其陵江毛尖据说在多年前还是贡茶,其名气虽然距顾渚紫笋、蒙顶石花等较大,但依靠其醇厚滋味、浓烈回甘以及较便宜的价钱仍然吸引了不少外地客商前来购买。早些年陵江毛尖多依靠各农户利用闲置山地和农闲时间自行种植、烘制,其品相、味道都不相同,卖不起什么价、也算不得一门生意只是农户补贴家用的一个生计。李庆利家原本就是陵江县上户,他本人早年求学于潭州,经常与州府各文人雅客相聚茶楼,他发现文人清客好茶为论经世之道而其大多又无法负担名茶茶资,恰巧潭州并不出产茶叶,因此他考取秀才之后便回到陵江县,把家中在官庄乡的近一倾山地都开垦成茶园,按潭州达官显贵的喜好对茶叶的种植、采摘、烘制、都做了详细的规定,甚至是如何贩运都是他亲自参与。不出三年,其所经营的陵江毛尖大卖于潭州,达官显贵以下均对其制备的茶叶称赞有加,文人雅士尤其喜爱这种即浓厚又甘醇且价格便宜的毛尖。由此,还带动了官庄乡一些农户跟着他一起进行茶叶种植经营,他便也成立了茶叶商行任行头。货利来钱庄也是他方便商行往来贩运茶叶所设立,名字俗气但是意头却很好,货物与利润都来到手里。 此时街上众人都围聚在江鑫钱庄门口,就连挑着蔬菜担子的农户也踮着脚伸着脖子往圈里张望。张平安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连抓几个人询问,但大多都只说钱庄被劫了,账房被杀了,头被砍掉了,至于凶手是谁、有无银钱丢失等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 张平安觉得这是自己行侠仗义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于是他充分利用自己身材瘦小灵活的特点几个穿插钻挤便到了最前面。钱庄门口占了两个衙役拿着刀背对大门,门前知县王富春阴沉着脸低声在问王长贵一些什么,而王长贵低着头垂着手小声回着话。钱庄大门对外开着,里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木质屏风,屏风正中有一木盆大铜钱纹,透过铜钱纹钱眼张平安依稀能看到县里赵正县尉正在柜台前勘验,其他地方被屏风牢牢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陵江县的房屋格局大体差不多,都是采用一进、两进的院落结构,三进较为少见。一般像街市这种地方的房子大多上下两层,院内有用于住人、储物的厢房,临街门房多用做铺面, 二楼则多是铺面接待达官显贵或酒肆茶楼雅间。因为陵江县整体地势北高南低,北面靠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南面是陵江, 而县城则依山而建, 从靠山山壁到山前坪地再到江边河滩都是各种错落集中修建的院落,院靠院、房挨房,甚至有的院子共着一面墙壁,有的院子里院有和隔壁共用的茅厕,还有的院落里面有依山开垦的菜地并和隔壁院落仅依靠菜地上的竹篱分隔。千年山城,也许早些年有的院落本是一户分家而建,至今除了住在里面的人谁也搞不清楚这些院落巷道究竟哪些是互通的,哪些是共隔墙或是共阁楼的。 江鑫钱庄所在的城东街市也是近两年扩建而来,这片街市位于城东半山一块平地,人称教场坪,是历朝历代陵江县剿匪时驻军、练兵的地方。坪地边有驿道,往西到县城中心并直通县城西门,往东约60步就是县城东门。张平安所经过的县城南门和陵江桥也是近一年才建成,主要是方便县城两岸南北客商以及走陵江贩货的商船,其位置和县城东门仅相距不到百步,所以老百姓成为下南门。至于教场坪因常年有驻军,且有驿道,因此在前朝就陆续有商户从官服购得土地建了一些酒楼,由此又引来一些本地小商户来此买卖一些杂货。自王富春到任知县后便以匪患断绝、振兴商路、惠及百姓为由将此地扩建为街市并兴建县城南门和陵江桥,并于陵江桥下修筑码头取名为东城湾,出了县城南门即可从陵江桥边宽大石阶下到东城湾码头。自此,东西走水路客商可自此停船歇息、入城采办,县城周边于陵水附近的乡村百姓亦可躲开崎岖难行山路从水路到县城售卖一些农家土产,而茶行的陵江毛尖也都在此码头从各茶农手中购入、运入城内分装和转运到潭州。 由于陵江县地势所致,沿河百姓多在陵江中取水,而半山驿道周边城内街市要么打井取水、要么寻山泉泉眼取水。不知是约定俗成还是历朝律令,陵江县无论是水井还是泉眼均不是私产,山泉泉眼处虽有亭盖但亦是捐建,泉眼旁边都有为捐资者所立石碑;水井则巧借四周屋墙为院墙,只留一条通路便于百姓进出取水。因城东街市是半山而建,所以井口不多,而江鑫钱庄所在恰有一口深井。 江鑫钱庄所在的深井原本为剿匪驻军使用,后来来此做驻军生意的酒肆、杂货商铺便在井边修建门房就近取水,为方便驻军取水,井四周还留下了10步左右空地。至后来匪患平息, 王知县扩建街市,于是把环绕深井四周的原有铺屋并新建阁楼练成一片,以深井为中心围出了一个占地不小的院子,并留下了可供两辆马车同时出入的通路。其后,王长贵以捐资助民为由分得了临街靠西的两层新建铺户开办了江鑫钱庄,李庆利则购得临街靠东两层新建铺户开办了一味茶肆;院内原有的一栋三层楼阁一处两层小院因前朝末年战乱、立国之初匪患猖獗无主而破败,后来王知县去潭州府初考时结识了潭州赵员外,由此赵员外便赁下了这两处,一处开了顺兴客栈做往来客商住宿和酒食生意,而小院则挂了个听音小筑的牌子,经常会有城中及周边县的富家子弟进出、不时还从停靠门前的马车上下来一些风姿绰约的小姐,平日里就是一些上门送鱼肉米面、柴火等吃食的农户、渔家等。 张平安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但于各色行业乃至于男女之事也多了然,这一年多来街巷市井关于听音小筑各种传闻他已然可以猜到那是一处什么所在。话说这听音小筑他以前倒是去过,那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和邻里十来个孩子一起玩,有两个年岁稍长的带着他们这班小弟弟妹妹寻一处躲迷藏到了听音小筑,因为这里与他们住的上南门从驿道只消两刻便到,且此处驿道人来人往亦非人迹罕至的危险去处,加之听音小筑院落与旁的顺兴客栈常年无主适合躲迷藏玩乐。张平安原本身材就较同龄人瘦小,那时他又是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加上他头脑灵活身形灵便,在一次躲藏游乐时他意外的发现听音小筑院内右侧一楼厢房靠顺兴客栈有一处墙板松动,他俯下身扒开地上碎木灰尘等杂物只见木板并未钉入地面而是夹在槽格只上。张平安使劲往侧面滑动木板却不曾想木板厚重挪动不得,使了半天劲只得靠近地面一出狗洞大小的空隙。 躲于此处想必他人发现不了, 张平安一心只想着如何躲藏让小伙伴们寻不着, 于是便钻了进去。进去后发现里面并不昏暗,有光从左上透射而下,仔细看他发现这里似是两墙之间的空隙,对面一侧为砖石高墙,想必是顺兴客栈的墙壁。巷道只约一人宽,两三层高,靠近左上有一似天窗的洞口, 外面静寂无声应是听音小筑背面。地上隐约能看到腐朽的木柴和黑炭,墙角斜着拜访一堆似横梁长木对着上面洞口, 看起来似乎是这里原来的主人家存放修房多余木料和取暖木炭的地方。两侧都是听音小筑的墙板,四四方方,难怪从外面看不见这两屋相间的罅隙。张平安从里面把墙板挪正,听着外面小伙伴四处找人的动静,就这样过了一刻种,外面小伙伴大喊都出来他才钻了出去,快走出厢房时他觉得这里可以当做将来玩躲迷藏的秘密之处于是又返身回去挪正了墙板。此后两年他们还时常到此玩了,后来他被母亲赶着去了县学,后来王知县到任新建城东街市,他便再也没来过。 现场衙役把门、王知县在门口、赵县尉在里面,张平安看这情况觉得打听不到什么于是又钻出了人群。也许进去顺兴客栈那边找人打听打听还能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么想着张平安从侧面大院通道走了进去直奔顺兴客栈。 顺兴客栈 顺兴客栈在大院之内共三层阁楼,左边紧邻听音小筑右边挨着一味茶肆,正门面向大院内的深井,背面则可望向东北连绵不绝的武陵山脉,可谓是初见平平无奇、入则远望千里。因此虽名为客栈实则主要生意源自于来次饮酒吃饭的食客。客栈的掌柜赵牧春头脑也算灵活,从潭州府请来了一整班后厨人马,又在县内寻到了几名擅长乡间土菜的厨子,加上每天用料都有农户渔家送上门来确保新鲜,因此生意非常红火,南北客商也多在这里打尖住店。 往日这近午时时间客栈基本已坐满食客,今日却空无一人,只得一和他年纪相仿的店小二坐在门前石阶上望着院外人群。这店小二张平安也认得,与张平安的外婆同是溪田村人,张平安年节去溪田村外婆家时还曾与他玩耍过,村里人都叫他刚子,大概是因为他身体壮实而又比较憨的原因, 至于姓什么张平安到从没问过。 “刚子!”张平安朝他喊了一声,刚子这才回过神定睛一看“张平安……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听说这里出大事了,专门过来瞧瞧热闹。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我二叔,掌柜的去年到村里找厨子相中了我二叔,说是听村长说我二叔辣子炒腊肉、春笋炒鸡菜做得好,就请来当厨子专做乡下土菜。”刚子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娘说农村人认得几个字就行了,于是让二叔带我来城里给他打下手学厨,其实就是觉得我读书花钱还考不上,让我出来讨生活补贴家里……” “先啰嗦了,这边钱庄到底出什么事了?围这么多人” “杀人了啊!” “我知道杀人了,说细一些。” “就是钱庄王账房被杀了。” “我知道他被杀了,怎么杀的?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钱庄被劫了吗?劫了多少银钱?抓到人了吗?” “我怎么知道谁杀的,我要知道我就去衙门领赏了。刚才衙役们还在喊指认凶犯的赏银50贯呢。”刚子一脸憧憬的说。 “我是说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给我讲讲”张平安憋着气说道。 “能看到啥,辰时两刻我就看到对面铺户李大个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店里吃早饭的客官和掌柜、厨子都跑去瞧热闹让我看店,我也偷偷跑过去趴着门沿看了一眼就被掌柜的赶回来了。你说说,这一个人都没有看什么店,让我瞧瞧热闹怎么了……”刚子嘟囔着说似乎有一肚子气要撒。 “对了刚子, 有茶水没有?与我喝一碗,这一早上渴死我了”张平安一听刚子看过铺子里面心道还得好好问问,不若引他进去坐定,待他平复一下再好好问问。 “有有有”刚子一指二楼“早市刚开,茶水都是新煮点制好的,好多人都未喝就出去瞧热闹了,我带你上去喝好的。”说罢便拉着张平安从柜台前的楼梯往二楼走。 到了二楼,刚子拉他在临着客栈北廊的一张四方桌坐下,但见桌上放着三只茶盏,每一盏里都是湛清碧绿的茶末,浮沫之中用深浅不一的茶末和茶匙画出几道水波痕看起来就像一江春水煞是好看,桌子中间放着三个小碟,装着瓜子花生以及凌江特产龙须酥。坐在这里往可以直接看到窗外连绵不断的武陵山脉、畔山的梯田和近处的菜地,果然是品茗畅谈的好地方,难怪这里生意红火人流不断。 两人坐定后张平安随意拿起一只茶盏喝干, 然后又拿起另一只茶盏喝了一小口才开口对正吃着龙须酥满脸白粉的刚子说道“早上谁先喊的啊?” “还能有谁,自然是李大个,每天早上都是他和王账房最先到柜上”刚子不以为然道“今晨我卯时下门板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刚进院子。” “他们作甚要进院子开门?”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原也不知道,以为街市上各铺面都如客栈一半从大门处开门、下门板。来此一年,我才发现原来对面钱庄是从院里开后门进去下门板的。”刚子一脸的得意。 “这确是为何?我着实头一次听说从后门进铺子的。” “一开始我也觉着稀奇,有几次看李大个开门后还跑过去看里面有甚不同,进门过了后堂就奔前厅,跑的急了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只看到一人多高的柜台,黑压压的。”刚子抿了一口茶汤继续说道“我摔这一下把柜面上正开钱柜门的王账房下了一大跳,王账房一边大喊:李大个,快!一边把那把开柜门的钥匙往腰上挂就要抄算盘准备丢过来。” “后来呢?” “后来?钱柜边上我摔进去门槛那里对着的有一道木栅门,没关,李大个从那里走过来看到是我,就把我拎到院里了,还问是不是要偷银钱,还说要绑我见官。”刚子说到这里粗着声音指着钱庄方向道“我怕他怎地,我又没拿他银钱,谁让他们不留人看后门,我只是进去看看。” “你怎如此冒失,人家钱庄柜里多银钱,你大清早招呼都不打就从后门往里闯,是我也要怀疑你是贼偷,少不得还要打你几棍子”张平安心道:这刚子还真是憨货,哪有这样直直往里闯的。 “二叔也是如此说。幸好我与二叔同住,他在后厨听见院里吵嚷便出来看到李大个要绑我,问清了缘由后替我求了许久又许了李大个一餐饭食才了了此事”刚子一脸的懊丧。 “那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何要从后门进铺子?”张平安不想和刚子扯东扯西。 “当然知道了!”闻言刚子急道“过了三日,我刚下完客栈二楼的板子我二叔就与我一个食盒,里面有两个炒菜和一小壶陵江春酒嘱我给李大个送去,让我快去快回,辰时就要迎客了”刚子说“我这次过去是敲了门,李大个应了的,但他不许我进去,只在旁边的马厩那里弄了个草垛子让我和他一起吃喝些。” “他为何要让你一起吃喝?”张平安奇道。 “其实吧这李大个虽然身子高大但心底倒是不坏,算是个热心肠,所以他觉着好酒好菜让我也吃些。” “你又怎地知道他是热心肠?” “我怎不知?!这一年来两家面对面,早起开门都一起,中午我还给钱庄柜上送过吃食,我亲眼看到过几次李大个把他的吃食分给一些来院里担水的破落户;还有你问问,院里哪家大件搬抬他没帮过忙出过力。” 眼看着刚子又要往一边扯张平安赶紧制止道“好了好了,我信, 那你说说为甚他们要从院子开门?” “就是这次我和李大个吃喝时他说与我的”刚子正色道“也无甚不寻常之处,只因钱庄正门内开、柜台还有木栅门一道,均在内上锁,故此须得从院内进门。” 院内开锁进门……张平安心念一动,问道“他们就不怕院内少人经过,夜半之时有贼偷撬门而入盗取银钱?” “喔,这个他也有说与我听”刚子毫不在意“说是卯时我和二叔会开客栈门下板,客栈大门正对他们院内后门,各厨子和伙计都会从院内入店洒扫,起得早的客官也会下楼到院中喂骡马,他和王账房二人也会在此时开门进钱庄,贼人怎敢在此时行窃。” 这个法子好,那卯时以外又当如何?张平安略一思索:是了,白日里钱庄有多个铺户还有王长贵掌柜、来钱庄兑银钱交子的,顺兴客栈这边也是食客如云各色人等往来不断又怎会有贼人敢白日行窃。入夜后若有贼人进院撬锁行窃,一则会惊动马厩骡马,二则马厩旁便是那听音小筑,入夜后时有车马停靠,门口还有迎送客人的伙计,除非身怀武功的强人,否则必被发现。 想到此张平安有些激动,捉拿身怀武功的贼匪,成就大侠的梦想是他一直来的心愿。“一开头你说你扒在门边还瞧了里面,瞧到什么没有?” “那能瞧到什么,开门就是钱庄后厅,扒在门边只能看到后厅靠门边去二楼的楼梯……”刚子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楼梯上咚咚咚一阵上楼的声响,接着上来一大群人,带头引路的是顺兴客栈掌柜赵牧春,后面跟着县尉赵正和两名持刀弓手,再后面就是刚子二叔和客栈一众人等。 “他就是。”赵掌柜指着刚子弯腰侧头对着赵县尉说完回头又对刚子正色道“赵县尉有话要问你, 你要好生回话!” 刚子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赵掌柜这么一交代下意识的点头称是。 “我问你,你是何时到客栈开门下板的?”赵县尉声音洪亮,语气威严,跟着上来窃窃私语的众人听了也都停止私语。 “小,小人今晨,今晨……约莫,约莫……卯时……” “卯时?几时几分?”赵县尉面无表情“想好回话!” “这……”刚子明显一脸茫然,只得往两名弓手边上的二叔瞧去。 赵县尉顺着刚子视线侧头瞪了刚子二叔一眼,回头厉声道“回话!” “赵县尉问你你看我作甚,快快如实回话。”刚子二叔躬着腰急急的抬手指着刚子“你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人连个时辰也分不清?” 刚子歪着头思索了好一阵才回到“应,应是卯时二刻……对, 就是卯时二刻!” 赵县尉面不改色继续问道“你如何得知是卯时二刻?有何凭证?” “肯定是卯时二刻”刚子眼睛放光地说道“卯时二刻隔壁听音小筑打烊,他们会在打烊时在门口挂上铃铛,我睡在一楼靠着客栈大门, 听见挂铃铛的声音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别人关门时是卯时二刻?”赵县尉语气柔和不少。 “五更天打更我和二叔便会起身收拾床铺”刚子大声说到“掌柜的要我等起床整理好大堂的桌椅,洒扫擦净桌椅后再开门下板,我二叔经常说我起床、干活慢,须得两刻才能开门…对,隔壁五更天后才会送客出门,还有送客的车马声,他们送完客井中打水、门前洒扫也需得一两刻时间。” “喔, 如此说来你日日如此?那为何刚才答不出来?”赵县尉厉声喝问。 “方才,方才我只记得卯时,几刻是……是想到我二叔平日唠叨才记起”刚子嘟囔着嘴道“谁会天天记着他的说教和时刻,打扫好开门迎客便是”。 “好!”闻言赵县尉继续问道“你卯时二刻开门可曾见到王账房和李大个?” “自然见到了, 每日开门下班后不多时他们才来开门,此时我还在门前洒扫,怎会见不到。” “那今日你可曾见到他们二人?” “见到了,和往日一样。” “他二人开门后你在哪里?” “我?洒扫完我就打了几桶水送到厨房然后就上楼洒扫了,还需给住店的客官还送水洗脸,有的客官忒难伺候一点都怠慢不得。”刚子愤愤说道。 “你去后厨与上楼洒扫可曾见过旁人?” “那自然”刚子道“后厨有我二叔还有后起来的几个厨子要忙着蒸包子、熬臊子下米粉,我还帮忙递了笼屉。三楼的好几个住店客官还教我给他们送去刚蒸好的小笼包……不信你问赵掌柜,包子的银钱还是我收下来交到柜上的。” “嗯……你在外洒扫时可有见到什么人进院?” “没有啊,要到卯时正刻后才会有食客前来过早,那时候才开始忙哩。” 赵县尉没有继续往下问,转身对着众人高声到“各位,如在下方才在外面所问,今日若有在卯时正刻之前看到有可疑人等进院须速来报我,若有人知情不报或是隐匿贼人,待案情大白之后定遭重罪!”赵县尉对着两名弓手一个眼色,即下楼离去。 “是是是……”赵牧春一边赔笑一边目送赵县尉下楼,等赵县尉去的声音远了赵牧春才直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去去去, 招呼客人去,这一大早的生意全被搅和了……,……,……等会, 都回来!”赵牧春像是想起了什么, 突然一脸严肃用不高的声音对重新围拢过来的一众人嘱咐道“闹出人命案子的是江鑫钱庄,大家记住了,那边王账房让王长贵掌柜料理去, 抓贼凶有赵县尉,我等只管做好经营客栈的本份,至于客栈营生或有奥妙之处,均不许说与他人知道,若好事之人说长道短被我知晓定立时打发他!” 说罢赵牧春便卷起手中账本走出外面悬廊上楼去了。众人眼瞅着掌柜离去互相看了一眼,无话,便各自散去了。刚子二叔此时走过来拉着刚子的手没好气道“让你在门口守着你跑这里偷懒,跟我下去干活去”,说完脸上堆笑对张平安说道“这位小郎君姓张吧?我家也在溪田村,去年村口闹元宵的时候见过你,今日我叔侄还有活计要忙,少陪了,待来日闲暇小郎君再来与我侄儿玩耍吧。”末了,他还添了一句“下次回村记得给你家龚婆婆问好。”说完,就拉着刚子下楼去了。 “嗯,……喔……,好!”张平安听完赵县尉的问话正在想着是什么样的 强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到钱庄杀人,刚子二叔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到心里去,只是随口应付着。 不多时,张平安只觉得耳边嘈杂起来,回过神来一看,周遭已开始有食客落座,陆续还有人上楼,刚子正忙着照应着,也不知这些人是瞧热闹回来继续吃早饭的还是热闹看累了上来喝茶的,只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尽是钱庄凶案: “李兄,你可听宋厨子说?这账房头都被砍掉了,只得脖子那里一层皮连着,惨状骇人……”“不可胡说,非深仇大恨谁能下如此狠手?”…… “张员外,自我朝立国,李青锋知州率军荡平贼寇,这陵水县太平几十年里未曾出过如此大案啊!”“说的是,自王知县到任后,兴修水利、拓宽商路、兴建街市、扶工助农,这才一年半的光景不说县里家家富足,最起码也是市井无乞者,逢灾无流民,怎地今日会发生如此凶案。”…… “哟,龚秀才,这昨日晚上才喝完酒今天这么早又来了?这边坐,这边坐。刚子,给龚秀才看茶,今年新的陵江毛尖……”“不忙不忙,赵掌柜,听说对面钱庄出大事了?”“是哩,骇人啊,王账房被杀了,不过还好,早上对面开门只是洒扫清账,银钱还在钱库里锁着,听说只失了平日存在柜里的几两银子。”“如此说来这贼人必是穷凶极恶之徒, 区区几两银钱竟要人命,那这几日我可不敢晚上再来喝酒……”“龚秀才放心,我陵水县这些年何曾出过事,这两年既无天灾又无人祸,家家安居乐业,像我等也靠着这太平日子讨些生活,这恶贼必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如今案发,他怎敢在此停留,阁下放宽心但来无妨……”赵掌柜话到此处对着龚秀才一个对视,龚秀才会意一笑“说的是……小笼包也给我来上一笼,对了,肉汤里里给我撒点胡椒。”“我懂得,刚子,听到没有,快去告诉你二叔,龚公子来了,老样子,胡椒袋子在我柜里。” “杨娘子,这几日早夜可需注意,你家官人在潭州府做生意,你须得看好家中资财。”“这是自然,刚才我已安排张哥儿给官人送信去了,托他在潭州府买几个壮实的家奴回来,估计这五六日就能办妥,到时候我这心也安稳些。”“唉,还是你家官人有手段,我家相公只知跟着他那一班同窗在夔州做些花椒生意,虽赚了些银钱寄与我但家里其他事全然不管,你看,前两天托人只带来这支金钗把我让他弄些蜀锦的话全然忘到脑后了……罢罢罢,饮了这盏茶我就转回去看好门户。” 众人纷纷嚷嚷议论,客栈众人上下穿梭伺候着,赵掌柜陪着笑一桌一桌打招呼,不时还解答几句食客关于凶案的问话,个个食客都照顾得妥帖周到,个别人比如龚秀才、张员外的喜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也难怪这里生意这么好。 张平安在阁楼外的悬廊站了一会, 一边想着凶案的事一边听着里面零碎话语愈发觉得这个凶案奇特,一个武功如此高强的贼凶避开众人潜入钱庄杀人,竟只劫得几两银子,这和传说中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一点都对不上,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远处武陵山脉吹来一阵夹杂着湿冷气息的寒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肚子正在咕咕作响,陵江毛尖却系好茶,只吃得几盏现在腹内已然空空。看天色也已近午时,远处微微泛黑的云层和扑在脸上冰冷的北风似在告诉他可能有雨雪要来了。张平安觉得继续思索也无甚帮助,于是便下楼离去。 下得楼来碰到了刚子, “刚子,还有未卖完小笼包没有?给我来一笼,我饿了半天了”。“你还没回去吃饭呢?包子好像还剩了几笼,我这忙不开,要不然你去后面找我二叔拿吧,后面还有一些肉汤”刚子端着盘子就急匆匆上楼了。 二楼下来左手边就是客栈大门,前面正对着的就是后厨的帘子和侧面的柜台,张平安看赵掌柜不在,便大着胆子掀帘子进了后厨。后厨不算小,和客栈一楼大堂隔着一到木板墙呈东西走向,对着大堂门帘的是一堵约莫两层阁楼高的石墙,东边一扇开着的大木窗正对着外面的齐大腿高的油菜地,远处就是巍峨的武陵山脉。西边开了四扇小窗,瞧出去能看到院中水井和对面的马厩和听音小筑。这会马厩里外站着五六匹正吃草料的骡马,边上听音小筑大门紧闭,门扇上挂着两个金色铜铃格外显眼。 张平安一眼就看到正在灶台前正炒菜的刚子二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正纠结,刚子二叔扭头去拿备好的食材的时候看到了张平安,于是主动招呼: “你还没回家吃饭呢?” “嗯,这一早上尽瞧热闹去了,忘了时辰。” “你说你们这群孩子就知道凑热闹好打听,去做点什么活计不好。” “呃,今日不用去念书,王秀才乡下表妹出嫁,他吃喜酒去了。” “哟,读书呢?!好好学,将来考上状元,让刚子给你去跑个腿打个杂……”刚子二叔一边给锅里放油,一边歪着头说道,说完又反身拿起边上备料台上的盘子把里面的肉一下丢下了锅。呲啦~~~油爆肉的声音混着香气飘荡向了张平安,紧接着就是花椒下锅的香气,真香啊~!张平安闻着香气肚子又咕咕叫了“那个……二叔,还有小笼包没有?我买一笼。” “买啥买,想吃就你边上窗户那里有,早上蒸出来的。”刚子二叔一边挥动着锅铲头也不回的说道“原是我要吃的早餐,对面这一出事,就放那里了应该凉透了,你拿回去热热吃吧。” “喔,谢谢二叔!”张平安赶忙揭盖蒸笼盖子,拿起一个包子,用手拣掉站在下面的松针叶子一口就把包子塞到了嘴里。真香,虽然是凉的但是带韧性的厚包子皮加上里面五花肉渗出的肉油汁让张平安感到无比满足。两三口下肚一个后张平安左手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右手紧接着从蒸笼里又拿起一个。 “站有站相、吃有吃相”母亲的话突然在耳旁响起,自己这吃相可能确实不怎么好看,张平安鼓着腮帮子一边用力的嚼着一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后厨众人。张平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看着院子里,时间已到午时,院子里的马厩前栓满了骡马,一看就知道是进出城的客商和东城湾码头的船主门都过来吃饭了。牵绳、栓骡马、搬运草料以及拿着大木桶打水的家仆们手忙脚乱,院内嘈嘈杂杂的。 突然张平安注意到与客栈内的吃喝声、院内的杂乱声相比,听音小筑显得格格不入,门前异常的清静。对了,赵县尉有去那里面问过话吗?他们彻夜经营,还有伙计出入迎送客人和小姐,如果贼凶是半夜潜入院内或是潜入钱庄,待得王账房他们入内打开锁住柜门就杀人劫财,那么对面或许有人能看到贼凶或者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看现在的样子,赵县尉似乎先是问了客栈众人的话,再到客栈问了刚子的话就离去了,否则对面怎会大门紧闭不见一人?就算先前赵县尉已经进去问过话,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里面竟连一个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岂不奇怪? 不知赵县尉为何不对此处各色人等问询一二……张平安瞧了瞧听音小筑大门,一边思索一边往院外走去。出院子的左手挨着顺兴客栈的便是李庆利的一味茶肆,临着院子这面一楼没有窗户, 二楼一扇窗子打开着,似有人在上面对院内观望。茶肆,临院无门,二楼有窗, 贼人会不会由此潜入?张平安一念闪过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一味茶肆只有二楼窗户对着院内且紧邻顺兴客栈,不说自上而下跳落必有声响,晚上听音小筑门口客人都会从此路经过,听音小筑门口的伙计迎送客人时也会一直瞧向这边。若是早上行凶就更不可能从这边,因为茶肆、客栈都已有人开门洒扫准备,没有谁会在这时从二楼跳下不被发现还能进入钱庄行凶劫财的,这贼人如何行凶还真的让人难以想明白,总不会是来听音小筑的客人之中有人潜藏某处待天明王账房到了之后行劫杀之事吧……但是听刚子说王账房和李大个一起来的,李大个嫌疑也很大,不知赵县尉有无抓他回去问话,待过几日再来找刚子打听,如果李大个是凶犯又或是凶犯内应则开堂之后一切就都清楚了,张平安一边走一边想。 江鑫钱庄 话分两端,当张平安初到钱庄外张望时知县王富春正用严肃的语气低声问他这个表弟王长贵的话: “怎么回事?怎地就出事了?” “大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还未起床就被下人叫起说钱庄出事了……” “嗯?早上铺里开门你不在?你在何处?” “我在……家里,昨晚多饮了几杯早上起的迟了,未和王叔一起……”王长贵眼神闪烁,垂着的双手轻轻揉搓着袖口,有点局促不安。 王富春这种官场老油条怎能没发现这种异样“哼,我已让人去告知叔母,待她来时我且看你如何计较。” “大哥,别,我说,我昨晚去了对面杨小娘子那里……”王长贵自知理亏,说的声音愈发低了。 “当初姨母怎么交代你的?改掉你好酒色的臭习惯,老老实实学着做生意,还托我将来找个知书达理的门第与你说亲”王富春恨铁不成钢,咬牙道“念在你是我弟弟,我替你张罗了这门营生,还专门让姨母请来本家王叔同你一起打理生意,你倒好,经常夜不归宿,还勾搭上了那姓杨的小娘子……” “这么长时日,我也听人说你把生意都让王叔打理,你成日的花天酒地,你定是时常都夜宿姓杨的娘子那里。”说到这里,王富春压住火气怒道“我也只是过看钱庄账目,数目不差便也没与你计较,现如今王叔被害,你如何向叔母交代?” “王叔被害与我去找杨小娘子何干?”王长贵闷声道“况钱庄买卖多都是你与王叔亲理账目,生意往来都须王叔出面谈得妥帖……对哩,钱庄银钱县丞也多有借还……” “住嘴!”王富春压低声怒道“钱庄生意你休要胡言乱语说与旁人听,我但问你,我教你每日须与王叔、李大个一起开门进铺,理好账目、开柜清点头日剩下的散碎银钱,待得他人到来再到二楼开你有钥匙的那把钱库锁后方可离开钱庄,你可曾按我说的做?” ……王长贵默然不语…… “你定然每晚在外厮混,待得所有人等都到了你才会来开锁”王富春看了一眼外面的围拢得越来越多的人来回踱了两步“要不是你不听我的交办王叔怎会独自一人在柜上被害?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待叔母来我赔她银钱便是……”王长贵还想争辩“李大个每日与王叔同来开门你为何不怨他?莫不是他哪里亏空了于是起了歹心杀了王叔要拿柜上银钱去还债……” “管好你自己的手和你下半身!”王富春沉声打断了王长贵的争辩“李大个是王叔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虽憨蠢但没有你那些花钱的臭习惯,这两年他难道不知柜上只有头日关门时剩下的散碎存银?难道他不知道楼上钱库钥匙在你那里?杀王叔劫财不如杀你去楼上库里拿钱来的快当。” “这……”王长贵一时语塞。 “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告诉我,那边其他的我自会处理,至于一会叔母来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是。”听到王叔母要来王长贵一下老实了。也难怪,王长贵幼年丧父,其母为了全家生计不得已从黄草里乡到县城里接手其父留下的两间卖山货的铺子,早晚坐马车在县城和乡下两头跑,白天到县里经营铺面,晚上赶回乡下照顾王长贵。在白天王长贵则托付给隔壁王叔夫妻照看。 王叔两口子原本生了一儿一女, 但都早年夭折,于是把王长贵当亲生儿子一样照看。王叔本人有时候会去县里教场坪附近担担子卖菜,懂得算账,因此还帮着王长贵母亲去到各山村收一些山货。王叔妻子虽不识字但家长里短操持也算得当,对王长贵更是关爱,但有好吃的都给他先吃,从来没舍得打骂过,甚至在王长贵十三四岁的时候王叔母还追着他喂饭。 王长贵母亲也觉得对王长贵和王叔夫妻多有亏欠,由于铺面需要打理且来回县城每日都须用上一个时辰,所以王长贵母亲只得尽量在吃穿用度和银钱上尽量给到王长贵和王叔夫妻。而王叔夫妻两口子也都尽数把钱花在了王长贵身上,只要他开口都会满足他。 王长贵母亲在铺面生意稳定之后也曾试图花些钱将王长贵送到县学,但无奈她没有时间照看,而王叔夫妻也需在乡下打理田地,更加上由于王叔夫妻的溺爱让王长贵只喜欢玩乐不喜欢读书,在县学待了三个月不但不上学还结交了县里一帮纨绔子弟,甚至还出入青楼,无奈之下只得让王长贵回到乡下让王叔夫妻照看管束。但已经十七八岁的他已经不是当初蹒跚学步的孩子了,他经常趁王叔不在王叔母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县里找他那群狐朋狗友,甚至出入花街柳巷喝花酒。 对此王长贵母亲和王叔夫妻也是毫无办法,好在王长贵并非狼心狗肺之人,平常对其母亲和王叔夫妻还是敬爱有加,出去鬼混也大多是趁他们不在或自己编个借口,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二十岁。他母亲却因为常年奔波操劳,在王长贵二十一岁那年便染病离世,从此对王长贵来说这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了自有照料他的王叔夫妻,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王叔被害、听到王富春说王叔母要来之后说话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原因。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无一技之长又游手好闲的王长贵原本也只能在母亲病故后坐吃山空,缘何又成为了江鑫钱庄的掌柜呢?要说是王长贵命好吧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要说他命不好吧,幼年有友邻王叔一家悉心照料、丧母后没几年其表兄王富春高中进士,随后留京任大理评事。一般的进士都是留京任职三年后便会走门路外放,不知道为什么王富春这一待就是五年,第六年竟直接外放了陵江县知县。按惯例朝廷外放官员都是异地任职,所以王富春任陵江县知县虽然在京城没掀起什么波澜但是却引起了潭州府各级官员的一阵热议。 其实王富春的母亲虽是陵江县人但外嫁到了邵州,其父是邵州走方医生,经常行走各地治病救人,当年正是他到了陵江县黄草里乡救治了正患重病王富春母亲后才互生情愫结为连理。后王富春生于邵州,因此并不算陵江县人。王富春天资聪颖加上自幼在父亲教导下学习认字识药,因此每次随母亲回娘家时乡邻莫不惊奇于他小小年纪便学识渊博。启蒙后,他母亲便在其父安排下带他去潭州府州学就学。 在王富春十五岁时其父夜间出诊行山路不慎跌落山涧离世,一年后他母亲因悲伤过度旧病复发也离世而去,此后不久他的叔伯等人便瓜分了王富春家在邵州不多的田产。不得已,王富春只得托人送信与黄草里乡的姨母也就是王长贵的母亲寻求帮助。王长贵母亲在丈夫去世后打理县里铺面每月也赚到不少银钱,加上王长贵不喜读书、王富春已考取秀才将来极有可能考中举人而入仕,于亲情于俗理王长贵母亲都是不吝钱财支助王富春在潭州府的学业和生活,甚至于身染重病因后怕王长贵坐吃山空还把售卖了铺面的银钱分成两份,一份交由王叔夫妻嘱他们照看好王长贵,一份交与王富春让他安心参加会试。 再之后王富春经过会试、殿试最终位列二甲第三名。与他表弟王长贵一样他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不同的是他没有旁人的照顾,家产被夺、孤身一人求学于潭州,既要寒窗苦读又要面对异乡的市井百态。幸得他姨母足以银钱接济方得金榜题名。正所谓世事如炉铸人心,在潭州府苦读的这些年月让王富春深谙世情百态,无论是市集酒肆的迎来送往还是官场士林的酬酢应对,他言行举止都如宦海沉浮多年官吏、久历江湖的的商人一般老道,完全不似寻常而立之前初入仕途的儒生。在留京任大理评事的五年中,他除了实心任事之外还多方结交同年,凭着早年父亲教他的一些初浅医术和留下来的土方子还时常出入街巷、药房替人把脉看病。 由此无论是同年、上司还是在京城里对他都交口称赞。原本三年期到吏部要外放他去扬州,却不知道为何尚书省以户部缺员甚急为由将他充调到户部度支司,又过两年后直接外放到了陵江县任知县。 到任后王富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给县里积了不少银钱,于是便开始修路筑桥、开街市、起码头,水陆商路都通畅后客商往来不绝陵江县慢慢的繁茂了起来,县里老百姓靠着往来商客或到县里帮工、或售卖土产也大多生计无忧,遇到灾荒岁月县里有粮米赈济还有以工代赈,所以陵江百姓生活也算安稳。 感于姨母的恩情也碍于朝廷规制,王富春出资让王长贵开了江鑫钱庄并坐上掌柜的位置。王长贵自知自己醉心酒色且也无心经营铺面,于是便以需要人手帮忙操持为由将王叔一并带入钱庄当了账房。好在王叔多年往来县乡担担卖菜又曾帮着王长贵母亲进山收过山货,懂得经营算计,到得钱庄后虽说只是账房但其实钱庄生意大都是王叔在打理。久而久之钱庄的账目、银钱收支都由王叔出面报与王富春,而钱庄上下各项活计的安排什么的也都由王叔说了算。外有表格王富春内有王叔操持王长贵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虽然每月发放料钱时王叔都送账本与他但他从来不看,只是签押然后拿到自己那三十五贯钱就转身出去了。 钱庄刚开张的时候王长贵还算勤快,每天早上辰时刚到便依着王富春的嘱咐带着王叔、李大个去钱庄开门,开门后李大个去院里打水、门口洒扫准备。王叔到柜上开柜锁拿账本开始对头日柜里剩余散碎银钱清点记账, 等待一天的生意开始。王长贵则会到后厅泡一壶茶,再到顺兴客栈那边买一笼小笼包回来,一边吃一边喝, 待得辰时一两刻,钱庄其他的伙计陆续来到,王长贵就上楼把楼上钱库的锁打开,接着亲自打开大门便出去找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玩耍去了。而王叔则会在伙计到齐后带着李大个上楼用随身钥匙打开钱库另一把锁,并安排锁上后院大门便开始等待商客上门。 后来听音小筑开张,前来陵江县的客商尤其是顺兴客栈的食客多起来后,王叔觉得辰时开门等待准备妥当已到辰时正刻,这样会错过来顺兴客栈吃早饭和早起赶路客商的生意,于是便和王长贵商议卯时正刻前开门,伙计则须在辰时初刻前到齐。王长贵则以时辰太早无需太多人呆守柜面为由只教王叔带李大个先去,他辰时再来开钱库的锁。实际上王长贵此时与杨娘子打得火热经常夜宿听音小筑。 听音小筑 听音小筑,张平安小时候进去玩耍过还在躲迷藏时发现了存放有木炭的夹墙,因为后来他和玩伴们多次去躲迷藏玩耍,每次他都没有被人找到,所以对此他记忆深刻。至于里面的布局他也能大体记起,这是一处两进宅院,进入大门之后正中便是堂屋,与后院之间有至横梁的木板墙相隔,木板墙两侧便是进入后院的通路。大门两侧便是两件厢房,共两层,楼梯就在堂屋中间位置, 楼梯的另一侧是堂屋靠里的厢房。而夹墙所处便在进门靠右手的厢房里,这间厢房从外面看和顺兴客栈紧紧相邻。 穿过堂屋中间木板墙,两侧通道只有几步深,通道两侧又各有一间厢房,而左右通道之间还有一约七尺高两步深的的砖砌屏风,至于上面嵌的什么画已然看不清了。屏风之后便是青石板铺的天井,天井两步见方,开阔的天井让天上的光亮把后院照的亮堂堂的。天井两侧各凹进去两三尺便又是两间厢房的大门和雕花窗格。 再往里地势略高, 从几级青石阶往上边能看到里院堂屋,堂屋前是齐膝高的门槛,门槛外便是大石板铺的一尺宽的长长的步廊,步廊两侧的尽头便是两架小木梯,顺梯而上能看直接看到前院厢房二楼尽出的砖墙。张平安曾经尝试躲在二楼,但他刚上去就发现木板似已腐朽且整个二楼阁楼并未用木板分割出厢房极易被玩伴发现,这之后他才发现那出夹墙。 跨过门槛往里, 中间便是两层高堂屋,堂屋两侧共有厢房4间。与前院不同, 这后面的厢房都只有一层,可能因为后院地势较高的缘故,所以厢房宽大且高,只是靠里的厢房光线暗弱, 仅靠侧边一扇两人多高的尺寸天窗才略引些光照。过了后院堂屋的木板墙,便是一约容两人并肩走的窄廊,窄廊靠着堂屋木板墙放着一些破旧的木桌和坏掉的大水缸。窄廊一侧有砖砌的厨灶,另一侧是个破败的茅房。 整个院落外以砖石,内用良木,青石板铺地,方正而雅致。地方虽不大但房间却多, 两进两出层叠有致,前堂屋木板墙加上中部天井将前后院分隔开各取幽静,中堂浮雕石屏风更显风雅,其隔开了中部左右厢房,使得各自自享门前三尺安宁。 小院厢房虽多但并不似普通人家的院子各房独置一处屋各有顶盖,屋外天顶开阔院内还种有果木,听音小筑说是一处小院实则所有厢房和堂屋共一个青瓦屋顶只留中部的天井用以通风采光,若从高处望下或还以为这是哪座宏伟寺庙的殿阁,真不知是哪朝的达官显贵又或是地方豪强所建又作何用处。 待得王富春任陵江知县时这里仅仅剩下砖墙和木板墙以及破漏的青瓦屋顶。饶是当年建房时用的上好木料,所以整个院落的各处横梁、支柱都算完好扎实。赵员外在顺兴客栈生意逐渐红火之后不远辛苦的去了一趟夔州府,在那里雇来百几十个工匠还拉着砖石木料不多时便把听音小筑重新修葺一新。 陵江县百姓原来以为这是赵员外给自己在县里营建的一处府邸,后来不知从谁那里传出说此处做私寮营生,有起得早的百姓偶然瞧见了从这里出来的马车帘子里私有妙龄少女。就这样虽然传言如此但陵江百姓都不知此处究竟作何用处,曾有好事者碰到巡街的都头也曾直言相问结果被训斥一通威胁说再要无事生非、谤诽他人定要打他几板子。也有与赵县尉较为熟络的人与他在顺兴客栈吃早饭的时候打听过,赵县尉则回莫乱猜疑,青年才俊、富家子弟、文人雅客一起吟风弄月的能有甚见不得人的勾当,过往商客常年在外奔波,路过我陵江县得一消遣之处听个曲观个舞又有甚可议论的。 话是如此说却也没有听说有谁进去消遣过,所以一开始街头巷议纷纷扰扰。只是听音小筑白日紧闭门户,晚上周遭百姓也未闻听有大的声响,但有出入车马或有动静也不扰街巷安宁,甚至日常的柴米、 肉菜、酒水都有农户商家定期送至门口,可以说其存在与周遭百姓毫无相干,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再去议论此事。 那么王长贵又是怎么和里面的杨娘子勾搭在一起的呢?这就要从顺兴客栈掌柜赵牧春和江鑫钱庄掌柜王长贵认识说起。 两个铺面同在一个大院、共喝一口井的水,在顺兴客栈住店的多是经常行走于此的往来客商,前来吃饭的也大多都是本地庄主富户,这些人要么觉着方便,要么看知县王富春的面子或多或少都与江鑫钱庄有银钱生意往来。说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王富春选择在此处开办江鑫钱庄的眼光。往往是客商前脚到客栈放好行李住下,后脚出门就去钱庄兑交子或银钱,因此客栈掌柜赵牧春趁着王长贵时常和一帮纨绔子弟去吃饭喝酒的时候时不时的送他一壶酒、上一两盘刚送到的菜肉,王长贵只当他巴结自己好教自己多去照顾他生意,加之觉着在朋友面前面上有光也乐得照单全收。 两人熟络之后王长贵便经常在晚上外出喝花酒归来时顺路去去客栈里弄两个小菜当宵夜。有一次王长贵趁着酒劲拍着赵牧春的肩膀说“赵,赵掌柜,我看,看你人心眼好,好……好!会,会做生意。你要是,要……要是把……把柜上银钱到,到,到,到我柜,柜上兑交子,我……我……我不,我不,我不收你工,工墨费,费。” 赵牧春连忙表示“王掌柜有所不知,东家人在潭州且经常往来东西二京经营一些官府采办,故此柜上银钱不得不入钱到交子务……” “哈哈哈……”王长贵端着酒杯拍着赵牧春肩膀大笑“我,我,我王,王长贵岂是,岂是小肚鸡……小肚鸡肠之人,赵兄今后,今,今后,但有使唤~尽管,尽管,开~开口!……”。 就这样两人经常的你来我往,在晚上喝酒宵夜好不痛快,王长贵也习惯了晚上去客栈里找吃食。有时候王长贵好奇的问过赵牧春听音小筑里到底是甚生意,怎地白天关门晚上迎客, 而且自己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的时候他们这群浪荡公子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有的人晚上径去敲门却被把门的伙计挡了出来,说是此处只接待文人雅客。赵牧春每次都不以为然的回他说“给那些衙内郎君卖弄一些诗文的地方有甚好打听,不如你我此间饮酒痛快。”王长贵喝了花酒回来,又几杯陵江春酒一下肚也是晕头转向,好多次的就这么被赵牧春一说事情也就过去了。 这天王长贵和那群浪荡子弟突发奇想下乡去抓野鸡尝个新鲜,结果在山林里钻来钻去折腾了一天都无有收获。山里的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天色就以昏暗,他们这些纨绔子哪有这等准备,山路崎岖,下山时又有人把腿给摔断了。于是一大群人抬着摔断腿的又跑去附近村里找车马,等到了县里已然亥时初刻了。 王长贵肚子咕咕作响,他踉跄着撑着一根拇指粗树枝闷头就往顺兴客栈那边闯。恰巧此时一辆马车进院,“咚”的一下王长贵就撞到了马车轿厢,那手中的枝杈就这么从侧面纱帘直直刺了进去。 “啊~~~~!”只听一声娇呼,一人从车里爬了出来。 哎呀,闯祸了!王富贵心中一惊,他赶紧丢掉树枝攀着马车就往前查看轿厢出来的人有没有受伤。待得他到了前面马夫正欲扶起那人。借着顺兴客栈门口的灯笼王富贵抬头一看,是一女子,外衫只得一半在身上,另一半应是被树枝戳烂挂在轿厢里,青边白底的抹胸处酥胸半露,王长贵不由得看的呆了,一句“有没有受伤”硬生生的没说出口。待得那女子被车夫扶住抬起身来, 只见得: 鹅梨香自帐中来,步摇叮咚凤翎偏。雪脯微颤润如玉,青丝拂面拨心弦。 娥眉粉黛春含水,醉后芙蓉惹人怜。累丝掩映荷花钿,凝脂纤纤染凤仙。 晕霞浮颊梨花堕,吐气幽幽沐香兰。弱柳销金扶风起,疑是太真落人间。 王长贵虽常年混迹于花街柳巷但何曾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俏娘子,摇曳的灯光下美人双峰微微斜露、销金裙揉叠到了膝盖之上,裙摆下修长的玉腿正跪坐于车轼处,可能是过于惊吓, 她眉头微蹙皓齿紧咬朱唇更是让人怜爱不及。 “何人夜间吵闹?”赵牧春的声音传来。原来赵牧春正在客栈里等着王长贵来喝酒,忽然听到外面撞击声和布帛的撕裂声还有女子的叫喊,他害怕是有贼人夜晚行劫盗之事于是抄起柜台上的算盘就跑了出来。 赵牧春这一喊,王长贵回过神来,赶忙拱手细语对女子问道“小娘子可安好?小人眼拙冲撞还请恕罪。” “妾身无碍,郎君勿忧。”这女子稳住心神,虽是惊吓后仓皇而出摔跪于车轼,但依然细语温稳,她一边对车夫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将剩下的半边轻纱外衫覆于双肩,待得坐正之后顺手将裙子捋顺放了下来。只是她起伏不定的胸膛和两颊尚未散尽的红晕都显示出王长贵这一撞让她惊吓不小“只可惜了这冰绡衫再穿不得了。” 此时听音小筑门口迎客的伙计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于是举着灯笼齐齐跑了过来“小娘子勿惊,我兄弟二人在此,看哪个贼人敢……”两名伙计或以为有胆大贼人公然劫道,于是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朝马车跑过来“哟,王掌柜,赵掌柜,二位这是……?” “我亦是听到响动才出来”赵牧春先开口道“我当是有贼人进院……”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手中的算盘“有人在我客栈门口呼叫自然要来相助。” “是我不慎冲撞了小娘子”王长贵指着地上的树枝“钱庄里生意繁忙,伙计脱不开身,我出去与一些庄主做田契交割,乡野路途难行,方才归来时险些伤到她。” “奴家谢过赵掌柜”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左手拉着外衫右手提裙对着赵牧春微微屈膝“衣衫不整施礼不周还望见谅。” “杨小娘子说哪里话”赵牧春双手一揖但只是侧身指了一下客栈“夜深天凉,我去客栈里寻一间上房让小娘子更衣。” 听音小筑两个伙计连忙接话“李员外已经到了……” “如此前去岂不失礼”赵牧春语气不变“还是先进去更衣梳裹方是待客之道。” “赵掌柜所言有理,我等在此守候杨小娘子便是。” 杨小娘子抓着纱衣和裙摆刚准备往里走却被一旁的王长贵叫住“且等一等……”“今日小人不但冲撞了小娘子还弄破了车帐和衣衫我愿照价偿还,还请告知这是哪家裁缝手艺, 我定去讨件新衣奉还。” “夜深灯暗,事发仓促之间奴家车马未及避让亦有过错”杨娘子声音清丽“没伤到官人已是大幸岂敢要官人偿衣”,言罢杨娘子微微颔首“奴家还有去处要做计较还请官人见谅”。说完不待王长贵开口杨娘子便碎步上楼而去。 晚风徐来,从客栈内飘过来似有若无的清甜果木香气连带着那飘飘裙摆把王长贵的魂都要勾走似的,不自觉的王长贵也欲迈步跟进客栈。 “王掌柜这边……”赵牧春看王长贵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上前拉着王长贵的胳膊另一手指着柜台前面摆着酒菜的桌子“等你好久了,看你这样子今天是没打到野鸡反蚀了米啊!” 这一拉总算是把王长贵的魂拉了回来,他定下神来也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于是便顺势过去讪讪坐下“是哩,今日下乡饿了一天,就等着来你这里寻点吃食。饿着肚子路都走不稳方才闯下祸来。”王长贵刻意说得大声,毕竟他已经是县里大钱庄的掌柜不再是当年的乡下浪荡子了。 此时听音小筑的伙计早引着车夫去马厩了,文雅一点那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梦寐思服”,实际上大约是这场面他们见得多了,同是男子,哪个对突然出现的妙龄娘子不心动呢。 钱库交易 往日都是赵牧春像个陪酒一边帮着倒酒一边听王长贵自我吹嘘,今日王长贵却格外殷勤的给赵牧春倒酒,话里话外都绕着怎么做生意,要是旁人见到还以为是一个初入行市的青年郎君向前辈请教如何做生意。 “赵兄,客栈生意一向兴旺,可有要诀?”王长贵起身给赵牧春倒酒“可否告知小弟一二?钱庄生意本利不增已半年有余,真是让我挠头啊。” “王掌柜说笑了”赵牧春拿起手边的青瓷莲花壶也起身给王长贵的酒杯倒满,另一只手把王长贵轻轻按着坐下“江鑫钱庄莫说在陵江县,就是在潭州府也是人尽皆知,怕是就连京城的那些势家也听得江鑫钱庄的名号吧,怎地向我打听经营之道。” “小小钱庄有甚能耐让那些州府京师的大人们知晓”王长贵举起白瓷盏和赵牧春碰了一下“要不是仰仗着我表兄接济的银钱开了这交子铺,小弟怕是还在乡下种田哩。”王长贵顿了一顿“来,干!” 赵牧春陪着和王长贵就这样东拉西扯喝了半个时辰已然微醺了。陵江春这酒虽比不上刘太后开办的樊楼佳酿,但入口绵柔、微甜,微醺时间长后劲上来的慢,所以颇受往来客商喜爱,传出去也算得陵江特产。 “王掌柜,你说……你说你今晚怎么了?”赵牧春舌头已经有点打卷“怎地关心,关心起,关心起做生意来了?” “唉~赵兄也知道,我父母早丧至今尚未立业成家。”王长贵倒是清醒“我虽托名钱庄掌柜,但每月只得几十贯银钱怎能置地买房……”他夹起一根晒兰肉丝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说道“所以今日特意向赵兄请教经营之道。若我能像李庆利掌柜那样也买得几倾地……那将来托媒人说一门上等亲事岂不容易。” “原,原来,原来王掌柜是,是,是想娶,娶妻,娶妻生子,生子啊。”赵牧春笑到“看上, 看上哪家,哪家的小,小娘子可,可说与,说与我……我,我,我找,找个能说,能说会, 会道的媒,媒婆,定能如,如你所愿,所愿。” 闻言王长贵眼睛一亮,赶紧凑到赵牧春耳边低声道“方才那杨小娘子赵兄认得?” “不,不认得,不认得 ……”赵牧春一头倒了下去,看起来是酒后劲上来了。任王长贵怎么推摇,赵牧春只顾自的趴在桌上打着鼾。王长贵见此也只好喊着在角落里正拼桌子铺床的伙计把赵牧春扶上楼休息,末了还在柜上留下几十文钱。刚转身要出客栈,王长贵略一停又回来掏了一块半角染绿的玉牌放在方才吃饭的桌子上这才出了客栈。 不出王长贵所料,第二天上午他刚到钱庄门口就看见赵牧春守在那里。看到王长贵赵牧春举着那块玉牌就迎了上来“王掌柜,你这玉牌可是你落下的?” “噫!”王长贵赶紧摸了摸腰间然后拍着头道“果真不在身上,想是昨晚喝多了落在桌子上,还好在赵兄这里,不然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昨晚我也喝醉了”赵牧春把玉牌递给了王长贵“还好伙计送我上楼后下来看到桌上的玉牌,不然早上开门可真真的就失了。” “这可真是多谢赵兄和店里的伙计了”王长贵拉着赵牧春的手“来来,赵兄,来我铺里喝盏茶,顺便拿些钱给赏给伙计。”说罢,王长贵也不顾赵牧春的拒绝硬拉着他从院里就进了钱庄。 进了门王长贵直接引着赵牧春就上了二楼钱库,此时门上其他锁具皆已被王叔等人打开只省一把刻有福字的长锁。王长贵取出自己的那把钥匙在锁上一翻拨弄后朝楼下喊了一句“李大个,守好院门,我在楼上,你们休得上来搅扰。”便插上门栓和赵牧春径直走了进去。 赵牧春何曾进过钱库,他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只见窗户尽皆用铁钉钉死,左手边一字排列的三五尺不等高的木架上满是麻绳穿起来的铁钱,右手边也是一字放着有貔貅浮雕、黄铜包边、挂着吉字锁的楠木柜子,中间一张大方桌,上面放着一些散碎的铜钱、碎银、几杆秤还有一些铜板和印章。远处前方的台面上放着五个三尺见方的红漆木柜。 王长贵似是有意让赵牧春四处观看,他从右手边走过去时顺手摘下一把垂挂着的吉字锁,柜门敞开,里面程亮的大钱密密麻麻垂着挂在那里像瀑布一般,柜子上面的格子还放着由绸缎覆盖的漆盒,想必里面装的也是一些值钱之物。王长贵也没理会正四下张望的赵牧春只是抱着双手慢慢的踱到正前方的红西木柜,只听得“哗”“叮”“啪”的声音,王长贵背对着赵牧春左一下右一下的拨动着柜锁不一会柜门便被打开。王长贵一侧身满柜的黄白之物便出现在赵牧春眼前。 “王掌柜,你库里如何存有这许多金银?”饶是赵牧春跟随赵员外于行市浮沉多年也未见过哪家交子铺的钱库有如此场面“我看京师樊楼钱库也未必能存着这许多。” “哪里哪里,这都是钱庄主顾和往来客商兑换交子的存银”王长贵朝天一拱手“多得他们照顾还有我表兄照拂,我王长贵可没有这等造化赚得这许多”。他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隔板上抽出五片金灿灿的叶子用靛蓝锦帕包了起来然后关上柜门上了锁便朝赵牧春走过来。路过中间大方桌他又顺手抓了一把大小不一的铜钱一并塞到了赵牧春怀里。 赵牧春赶紧推开王长贵的双手“王掌柜这是为何?” “自是感谢赵兄替我拾回玉牌”王长贵不顾赵牧春的拒绝坚持把钱往他怀里推。 “此等比芝麻还小的事怎当得这些银钱”赵牧春看王长贵表情决绝,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疑惑:莫不是他故意把玉牌落到我店里,今日以此为由邀我到他钱库好送我钱财,彼定有所求……也好,省去许多功夫。 心念至此,赵牧春接过锦帕放于手边大方桌上正色道“王贤弟,你我二人相识时日不长然交情不浅,如贤弟有用得到为兄之处尽可明言,不然为兄怎敢受此厚礼。” “坐,坐,坐!”闻言王长贵赶紧扶着赵牧春在桌边坐下,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拿掉门栓对楼下喊到“李大个,沏两杯茶上来!” “喏!”李大个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 王长贵刚转身走了两步马上又回身喊到“去厢房里拿前几日李掌柜送来的今年的陵江毛尖!” “知了,这就沏来!”李大个声音洪亮,连在屋中的赵牧春都听得真切。 王长贵搬了把方凳也在桌边挨着赵牧春坐下“赵兄,说合买卖与牵线做媒同是一理,我这一不是三贯牙钱二不是五匹红定,单借赵兄一张嘴两条腿,送个物事你予相识之人。” 原来如此,与我所想暗合,此刻赵牧春心中已有计较。“贤弟何必如此客气,但有使唤直说便是,何况举手之劳。”赵牧春不动声色捻着胡须道“敢问所托何物?送予何人?愚兄来此时日尚浅,怕是有误贤弟之事。”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掌柜,茶来了!”门外响起李大个的声音。 “进来,门没栓”王长贵正了正身子。李大个用肩膀顶开房门双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只见托盘中两只青绿荷花盏中满是湛清碧绿的茶沫。赵牧春接过一盏抿了一口“好茶,香、醇、清!没想到王掌柜私藏了如此好茶。” “让赵掌柜见笑了,我们家是交子铺,虽说略有些好茶那也只是面上招呼一下客官,怎能比得上客栈里招呼显贵的好茶,你看这点出来的茶比我上次去你那喝的差远了。”王长贵挥手示意李大个出去“下去分出两团包起来送到赵掌柜柜上。另外,人若到齐记得锁好院门,只从前门出入。” “喏!”李大个反身带上房门便下楼去。 王长贵端起茶盏吹了吹,又抿了一小口,听得楼梯下哗啦的锁门声传来才开口道“此事非赵兄不可”,说着从腰间把玉牌拿了出来“劳烦赵兄将此物送予杨小娘子。”,他把玉牌放在桌上往赵牧春面前推了推“赵兄应也看出来我对杨小娘子一见倾心,恨不得立时托媒人递草帖,只是昨晚狼狈之下不慎弄破了伊的衣衫,故此特托赵兄约其明日相见于凤凰寺当面赔罪……至于玉牌,权当尝其衣衫银钱。” “贤弟何出此言?”赵牧春一脸惊讶“昨日你我皆初见杨小娘子,今日却又为何托我行此说合之事?”他站起身来把玉牌交到王长贵手中“况私相授受于礼法不合,约其明日相见这又教我到哪里去寻他?莫如贤弟向乃兄打探他家住何处、父母是谁,我寻一能媒帮你上门递草帖……” “赵掌柜!”王长贵啪的一下把茶盏放到桌上,旋即又压低声道“你与杨小娘子定然相熟,做甚要欺瞒于我?” “贤弟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哼哼,赵兄瞒得过他人却骗不过我”王长贵低头把玩着玉牌“昨日既是初见,那杨小娘子为何知你姓名呼你为赵掌柜?”他放下玉牌盯着赵牧春的眼睛“若不相识他怎肯去你客栈里换衣衫?” “他或从旁人处知晓也未可知”赵牧春放下捻着胡须的手掸了掸衣袖“况他衣衫破损实为不雅,近前就便到我客栈空房换整衣衫有甚稀奇。” “赵兄真要我说破?”王长贵寸步不让,此时的他完全不似平日浑噩浪荡“昨夜那两名护院教头体格精壮、哨棒在手,怕不是从哪里特意寻来的吧?我闻得他们催说李员外已至在催等杨小娘子,为甚依你安排进客栈整理衣衫而护院教头亦遵照而行?莫非小筑内无更衣之所、主事之人?” “我王长贵虽出生于乡野,厌学而浮浪,然花街柳巷、酒肆茶坊混迹二十年…这里最要紧的就是心细,不然定会白白佘去许多银钱。再者说若不仔细计较表兄怎敢把这私家交子铺托付于我。”说到这里王长贵一直眯着的双眼突然圆睁、眼神炯炯“先前闻得表兄言听音小筑与顺兴客栈皆赵员外产业,要我切勿搅扰多行照拂……交子铺钱库原本不必备有如此之多的金银细软,想来这都是给听音小筑的客商行方便吧!” “这……”赵牧春将椅子朝王长贵那边移了移“贤弟好眼力、好算计,之前是为兄低看你了,只是这杨小娘子……” “赵兄,我有言在先,此事并非牵线说媒亦不是说合买卖,只是托兄约其相见以解相思之苦。”王长贵把茶盏往赵牧春面前略微一推“凤凰寺人多眼杂,听音小筑却是一个相见的妙处……” “王贤弟,你的心意我已知了,只是这东家立有规矩,听音小筑概不接待陵江县官民及非请而至之人。”赵牧春把王长贵推过来的茶盏又往回推了推,桌面只留下两道浑浊的水痕。 “赵兄深受赵员外器重外放到陵江县执掌如此大的生意小弟我是羡慕得紧呐。”王长贵抹了一下桌上水痕,接着又双手把桌上靛蓝色的锦帕和茶盏一起推到赵牧春手边“做这等隐秘买卖想必甚是辛劳,各项开销也是不小,这些是给赵兄准备的花红钱,国法行规还是须得遵照而行。” 玉牌迷雾 “唉……为兄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亦知世情之事,多日来我已深知贤弟盘桓之意。”赵牧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是小筑是东家的紧要买卖,贤弟出入须得按我指引,入内后我替你安排厢房准备妥当,切记不可随意出入,不许与生人交谈,尤其须躲避员外、客商等金玉穿戴模样的人。” “小弟省得”王长贵站起身来捧起靛蓝锦帕托到赵牧春面前“还劳烦赵兄费心安排。” “事我来办”赵牧春起身接过锦帕掂了掂,旋即又放到了他和王长贵正中间桌面上“然贤弟身份不比旁人,杨小娘子是否愿意还须顺着他的意思勉强不得。” “自古行商愿买愿卖,主顾出价、东家收钱,天经地义。任他东市勾栏西市瓦舍就算是京师樊楼只要出了银钱那也饮得皇家陈酿,天底下哪有秤杆不压星的买卖。”眼见赵牧春抹掉了沾在手上的靛蓝粉印又把锦帕放于桌上王长贵颇为不乐“赵兄执此生意竟做不得主?” “若是寻常人等我定替贤弟安排妥帖,唯独这杨小娘子不同”赵牧春拨弄着锦帕半枚貔貅暗纹的一角“他是东家从京师请来的花魁,只供曲舞之乐。休说我,就连东家都难称驱使。” “赵兄何不向东家请来鱼符一用?或有契书?小弟愿以两倍银钱求得杨小娘子一会。”说着王长贵急急起身就要向红漆木柜走去。 “且等一等!”赵牧春赶紧伸出手来拉住王长贵衣角“杨小娘子一无契约文书,二无青铜鱼符,三无荷花云鬓……他既是乐妓又是贵客……” “怕不是贱籍罪眷吧!”王长贵打断了赵牧春的话“应入乐籍却逃脱了,赵员外也是手眼通天之人呐。” “这话可不得在外乱说”赵牧春心里突突直跳,暗忖:王长贵看似浪荡不经浮于酒色,实则心细如针,加之他常年混迹于风月之地对这些勾当是一清二楚,再让他问下去恐惹祸事,权且应下他,待今晚休书信到京师且看东家如何计较。主意已定,赵牧春把手搭在王长贵手臂上说道“贤弟万勿胡乱猜度,此话易招惹祸事。” “赵兄提醒的是,是小弟我想见杨小娘子过于操切了”说着王长贵把手上把玩的玉牌放到了赵牧春手心“若把玉牌奉还给杨小娘子再说以利害想必赵兄定然不负小弟所托。”说罢在玉牌的那染翠的一角轻轻点了一点。 “这玉牌不是贤弟的?”赵牧春奇道“那这玉牌是?”他看着那翠绿的一角没发现有什么奇特之处,用手指反复摸摩挲,隐约感觉有弯曲的纹路。他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走到窗前把玉牌对着窗户抬头借着光亮仔细观看:鸾鸟纹!!! 果真是他的!这下祸事了!赵牧春暗自惊诧。“赵兄,要不是小弟方才把玩还不知其上竟有孔雀暗纹。”王长贵不缓不急的话从赵牧春身后传来“这贵人家的物事端的精细,不细细摩挲谁人能知这翠色一角还有这般玄机” 原来他不识此物,方才是诈我,这人和三教九流混得久了也颇通心计,赵牧春闻言心念闪动顺势放下了正欲将玉牌放入怀中的手。他转身捻着须朝王长贵走去缓声道“贤弟好眼力,愚兄佩服……”到得桌边他顺手便把玉牌塞进那靛蓝锦帕中“贤弟思慕之心、偿衣之意、还玉牌之情我定然带到。不过杨小娘子虽非贱籍罪眷亦非东家府上贵人,然东家有大恩于她,我须得劳烦东家出面说合方办得妥帖。”说罢, 便将那锦帕拿起朝王长贵一拱手“贤弟静候佳音便是。” “且等一等”王长贵看赵牧春要走赶紧起身按住他拿着锦帕的手“牧春兄,明晚可行得?” “哈哈……”赵牧春莞尔,他拍了拍王长贵按着他的手背“长贵贤弟赶趁不急这般如何见得天上仙子,每年菩萨生日去凤凰寺烧香也须得先斋戒三日……且放宽心等待,我修书信与东家。” “既如此那三五日即可得便?”王长贵依然按住赵牧春急急追问。 “老弟也太过心焦,杨小娘子只每月十五、三十共两日在此地供奉乐舞,昨日你撞见他恰是机缘巧合正逢十五,今日卯时他便离去,想来此刻已去得远了。”赵牧春轻轻拿开王长贵的手笑盈盈道“且耐心等待,愚兄定不负所托。” 话至此处王长贵也无可奈可,想想方才自己火燎眉毛的失态他只得躬身抱拳讪讪回道“一切就全赖牧春兄处置了。” 赵牧春微微躬身回礼,起身后似有意无意瞧着正对面敞开貔貅木柜轻声丢下一句“好纸好墨好财源。王老弟,钱库这等紧要之处勿须锁好柜门,财源自门进自门出,不锁好容易破财招祸啊!”话音落下伴着关门声和楼梯的嘎吱声他已下楼去了。 伴着楼下隐约传来李大个“赵掌柜好走!”的声音王长贵才回过神来,待他也转身望向那貔貅浮雕的楠木柜子时才陡然反应过来:祸事了!只顾得展露资财好教他约定杨小娘子,不曾想他竟然能猜到柜内漆盒装有楮纸。对了,他方才拿锦帕时掸掉的粉印……“私印交子”这四个大字浮现在王长贵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要速速说与表兄吗?不,不不。王长贵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那听音小筑也不见得能放上台面,还有那孔雀纹玉佩……那应该是孔雀纹吧,该死,我不应点破此事,若先寻得一先生或是表兄查验一下那究竟是何纹饰再行今日之事方不至于埋下祸患……还有那玉牌方才就不应教他拿去……王长贵的心从一开始的热切到刚才的冰冷再到现在的空自懊恼,他吞了吞口水突然感觉口干的紧,端起桌上两盏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啪”“啪”,茶盏落在桌上“李大个,收拾收拾,我要出门去。” 出得钱庄大门王长贵先向西边疾走了百十步又停了下来:不,先不用去县衙找表兄,要先把玉牌拿回来。接着又翻过身来往院里赶。院门口此刻已满是吆喝的小贩“新出炉的灯盏窝……”“两文钱一把,两文钱一把”“你为何要占我地方?我往日都在此处摆摊……”人来人往甚是吵嚷。而王长贵似乎听不见这些声音,被来往行人、商贩的扁担推来撞去的他也浑然不觉,满脑子思索着怎么要回玉牌。 “掌柜,这都巳时三刻朝食早已收了。不若外面买个灯盏窝到后堂略吃一些午时再去客栈吃中食吧!”李大个正送一锦衣客商出门,迎面瞧见了正在往院里走的王长贵。 “我有计较,你且守好本分。”王长贵抬了抬手头也没回便应声而去。这个李大个,喊这么大声,什么朝食收了,我堂堂掌柜在你等眼中难道就只有吃喝?王长贵心中正是烦恼,突然一念闪过:朝食收了……!!!对,赵牧春没有眼见实证定是猜度诈我! “李大个,快随我上楼!”王长贵一边撩起长衫扎到腰间,一边撞开门边的伙计就往后堂跑,李大个刚打开柜台边的木栅门王长贵就冲了过去, 紧接着就听得“啪”一声“哎哟~”声传来,原来王长贵被前后堂中间的门槛给绊倒了。 “掌柜你没事吧?”李大个赶忙上去扶起王长贵“这半尺高铁角门槛也忒碍事,上次刚子也在这里被绊了一跤。” “刚子是何人?为何进得后堂?”王长贵一脸迷惑,语气甚是不快。须知开交子铺的尤其是江鑫钱庄要入后堂须过前柜边防贼偷的木栅门,后堂楼上便是钱库大门,平日只有王长贵、王富春等人才进得。 “喔~~”李大个一边帮王长贵拍打膝盖上的灰尘一边搀着他往楼梯边的椅子走。 “扶我先上楼”王长贵一手指着楼梯一手把长衫从腰带里往外放,脚下也是一瘸一蹦的往前走:“嗯?你说啊,刚子是怎么回事?” “哦~”李大个攀着楼梯把王长贵往上拉“那日卯时我开门洒扫就让客栈的小伙计刚子给这边送两笼小笼包,孝敬掌柜一笼,也留一笼我和王叔分着吃,想是他端着蒸笼被水汽迷了眼,就在这里被绊倒了。” “哼,我到时为何没见包子?”王长贵觉得李大个在骗自己,声音不由得高了三度。 “…………”李大个一时语塞,只顾着扭头用力拉着王长贵,脑门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长贵你呀,走路做事稳便些,现在你已是掌柜,不要一天到晚慌慌张张行事没个分寸。”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槛那边传来,王长贵回头一瞧,王叔扶着墙站在那里“人摔了包子自然也掉在地上不能吃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再买来留与你吃?” “是呐”李大个感激的看了王叔一眼, 抬手抹了一把汗“掌柜,我扶你进去。” “王叔教训的是”王长贵哈着头小声说道“你老在柜上好生坐着,有事吩咐他人去做。”王长贵又指了指钱库门“我且进去做些计较。” 王长贵自己扶着钱库门一边往里蹦一边回头低声嘱咐李大个“去,找王叔把符印拿上来”关上门时他又叮嘱了一句“带个铜脸盆上来。”说罢便关上库门。 “拿去吧”李大个刚下得楼梯王叔便已从怀中把半块鱼符掏了出来递了过去,同时还喃喃自语“唉~自幼便教他休好卖弄……唉,迟早惹出祸来……”转身便走向柜台。 李大个只得身体强健却不明所以,他依王长贵吩咐拿铜脸盆进得库内。此时王长贵已取了一个漆盒放在地上,边上丢原是覆在上面的红色绸缎。着看得李大个上来便嘱咐到“符印拿来,把门栓了!” 王长贵接过半枚鱼符后从腰间也摸出一半鱼符,只见他把鱼符合二为一后嵌入漆盒,略一旋转“啪嗒”,漆盒打开,里面层叠堆放的全是楮纸。“烧了!”王长贵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套递给李大个又指了指楮纸和铜脸盆。 “喏!”李大个从皮套里熟练的拿出火镰、燧石等物事略一擦碰便在铜盆里引燃了火绒,接着便蹲下身来将楮纸一张一张的丢进火盆。“掌柜,那今晚我与王叔拿甚来印?”李大个一边放纸一边用火镰小心挑动盆里正熊熊燃烧的纸张。 “烧完了拿下楼去,用水细细的把盆洗干净”王长贵并未回答李大个的话“再把符印交还给王叔,就说隔壁赵掌柜今早来钱库喝了盏茶,我与他有些计较,近段时日我与他一同吃夕食。” “喔,那掌柜不去客栈和赵掌柜一起喝酒了?”李大个懵懵懂懂的追问到。 “若非王叔和你晚间在此我又何必日日去客栈喝酒?”王长贵背着双手冷着脸没好气的说道“晚间之事再教我听到你与他人说定然把你赶回乡下去,看你老娘怎么管教你。” “理会得”李大个低下声来自语到“掌柜今天火气忒大……”“咳咳咳~”刺鼻的白烟熏的李大个一阵咳嗽。 王长贵站在一旁脸上映着幽幽绿焰,就连白烟飘起他也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背着的双手不断磨搓着:此番虽不好与表兄解释然有王叔应付,近期风调雨顺亦无土木之工,想来只要账目无差表兄应不会知晓此事。心念至此王长贵才觉得离得火盆太近脸上已略略发烫,他往后踱了两步:楮纸烧尽赵牧春已无凭证,况且他也只是诈我一诈又能怎地?即便他有所察觉量他也不敢将此事捅漏出去,知情不举亦是死罪。罢了,也不知他会否守诺能让我与杨小娘子一会,事若不成……嘁!又折去许多金银。 市井少侠 话说张平安从顺兴客栈出来就顺着县道往西走去,他也不敢回家,因为王先生今日送乡下表妹出嫁不开课的事他并未告诉他母亲。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去山洞练剑,没曾想碰到了王账房被杀的凶案,在客栈耽误了一早上,虽吃了笼包子但也饮了几盏陵江毛尖。陵江毛尖植于武陵山脉之南麓,朝夕有云雾,夏有骄阳为邻、冬有霜露为伴,明前采摘,饮之解腻去油、醒脑提神,尤其对张平安这正值长身体的少年来说,茶水下肚、腹内空空、虽舌尖回甘徐来然脑中凶案画面却如滔滔陵江水一般让他难以平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相貌模糊、武功高强的贼人暗中窥视,潜入院内,趁钱庄刚开门天还未明时入内杀人劫财的画面。 哼,倘若我在,虽不是他对手,然定倚仗熟悉地利之便与之周旋,任他武功高强却不如我身子小跑动灵便。张平安一边想一边左躲右闪,将身边的路人、街边摆放的菜篓子当做钱庄内的桌椅板凳、院中的草垛水桶,想象着和武功高强贼人相遇、周旋的场景。就这样,张平安一边左穿又躲一边轻挥这竹棍下意识的往城中通河桥市场跑过去。 此刻已近午时,通河桥市场里人群熙熙攘攘,有从乡下担着鲜货的农户、晨出提着鱼归来的渔夫、两脚泥泞拎着装满泥鳅篓子的老汉、从大竹篓子里拿小木凳摆在路边准备卖米豆腐的妇人各色人等,叫卖声也是起此彼浮好不热闹。 “看仔细些,摸撞到我家孩儿”,“灯盏窝一文………喂!莫冲撞了热油!!!”,“这是谁家小官人?行得冲撞忒没体统”,沿街的商贩、路人一边叱责张平安一边慌忙躲避, 不急躲避的卖灯盏窝和蒸包子的小贩还急忙起身护住油锅和炉灶。张平安脑子里全都是和贼人追逐打斗的画面,周围这些商贩、货摊在他眼里都是用来与人周旋的朦胧物事,旁人的呼喊在他耳中还不及蚊子的嗡嗡声。 吃我一记回马剑!张平安往前一窜紧接着腰胯发力回身往后一刺……“啊!~呀!”只听得一身大呼,张平安回身时恰好撞到了右边走过来一个酒楼伙计。伙计的喊叫、肩膀的疼痛感以及空气中的酒香让张平安的心神一下回到这通河桥熙熙攘攘的市场。 他这一窜一回身,身子略略腾空,凭着这些年碑林跑步腾挪、山洞舞剑练出来的底子张平安收腹沉腰一发力又把身子扭转回来,看眼自己和那伙计要倒地,他立刻收回竹棍轻点了一点地稳住了自己的重心接着足尖点地稳稳落下身来。再看得那伙计直接被撞得往后连连撤步,原本双臂环抱着的三个系着红布的经瓶应声脱手而出,一瓶飞向伙计侧后的人群,另两瓶向前对着张平安飞来。 张平安眼见得那两瓶飞散在自己肩膀处的酒坛却未伸手去接,只是借着落下来的势头一个侧身让开,右手竹棍指地,左手背在背后,立定之后看起来颇有侠士风范。 “接住!”突然一个雄浑的北方口音传来,只见一穿着青绿绫衫、黄皮束腰、面貌微黑的壮汉一个弓字健步身体顶住退步欲倒的伙计,左手挥出嵌有银丝云纹的手刀刀鞘对着飞向人群的经瓶一招托天式轻触紧接着急旋手腕,右手顺势抓住瓶颈稳稳接住。 “多,多谢……”伙计话音刚起便想起了“啪!”“啪!”两个清脆的瓷瓶碎裂声。张平安听得壮汉的呼叫是让他接住经瓶,但他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酒瓶落在脚边碎裂开,飞溅到鞋子和裤腿上的的酒水伴随着醇厚沁人的香气让张平安有些恍惚:碎了,我刚才可以接住的…… “好功夫!”,“好厉害的军爷!”这壮汉电光火石间一套行云流水的扶人、卸力、接瓶动作让周遭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叹。 “看这刀鞘,莫不是西军校尉?”一胡商模样的喊道。 “是西军?听说几年前他们有统制内通西夏连丢黄土、玉芝、定边三城,从上到下都被朝廷处分。”一粗布衣衫小贩模样的人接话。 “是哩,是哩,我也听说,黄土城一千五百人战三万铁骑,西夏竟然一触即溃,此间定有勾结。”旁边端着碗瞧热闹的一粗短汉子咽下嘴里的米豆腐附和着。 “休听人乱说,朝廷去年底已经下诏平反,言西军慕容统制力战而死依律优抚其妻儿老母” “诏书?我未曾看见榜文” 街边小贩、买菜妇老、路过客商都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今年元宵我去表兄家时在潭州西门见过榜文”一青衫书生朗声道“榜文上真真记着黄土城西军一千五百人出城死战,斩杀铁鹞子队长四名,官家还特旨嘉奖,准黥面十数人除籍复民。” “原来如此……” “那前两年被诬或死或逃的的西军官兵也得安心了。” 突然人群里一阵骚动“何事喧哗?”,两名巡街弓手推开人群挤到那名伙计身边“你等作甚不顾好各自营生在此……”话未说完他们瞥到那名壮汉愣了一下,旋即止住话语躬身抱拳“校尉大人在此,不知有何公干?” “某乃鄜延路延州驻泊都监狄……”壮汉正将手刀挂与腰上回礼自报姓名,身边伙计突然大喊起来“天杀的莽撞小厮,赔我酒来!”他一边哭喊一边指着张平安“二位公差,是这厮撞翻了我五年陈陵江春……还有,对,还有衡山窑彩绘经瓶两只,他须得赔我”,说着他不停的对弓手作揖喃喃自语“东家定怪罪于我……两瓶酒值我两个月例钱。” 张平安正懊恼自己明明可以接住酒瓶却坐视酒瓶落地,又沉醉于壮汉大拙于巧的反应和武艺,却被伙计和弓手这一闹一嚷给拉回神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闯的祸需要银钱偿补,不然杖责之刑怕是难逃。“小子该死!撞破阿兄的酒。是贵是贱定原价偿你。” “货值不到百文!”未待弓手开口,人群里走出一绣有缠枝纹边蓝褐锦袍的长须长者,老者手持靛蓝账簿对狄都监、弓手和众人一拱手道“红布封口酒宴已散,观泼洒出来的酒水不过三合,经瓶云纹歪斜釉色粗粝,定是十里外太常乡窑制仿品,并不值得几文。” “原是张行首,我等有礼了”两名弓手认出这是通河桥酒肆行首张之礼,两人对张之礼一抱拳,互相对视一眼便后异口同声道“既然行首在此那定能处置妥帖,我兄弟二人巡街毕还须回衙门公干,且告退。”言罢又对着狄都监一拱手便挤开人群离去。 “行首须得依货估价,怎可偏向外人”那伙计赶忙站到张之礼身边弓腰作揖“五年陈酿一合酒须得两百文钱,三合理应偿我六百,怎说是百文。” “哼,你是哪家雇的跑腿?敢在我面前诈取钱财?”张之礼背起拿着账册的手抬头捻着胡须往下瞧着他“你等偷拿酒宴残酒重新装作一瓶,此等丑事还须我明言?” “竟有此等下作之事?” “如此残酒怎当得百文银钱!” “这是哪家酒肆?将来定不去他家吃酒。”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这伙计只得低头不语。 “多谢行首释疑解围”狄都监朗声笑到“小郎君身手灵便甚合我意,值百钱!”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把大钱递给那名伙计“去吧!此足以向你东家交差。” “谢过都监大人,谢过都监大人!”那伙计哪敢抬头,双手举过头接下钱来数也不敢数便低头挤开人群急急往南而去。 看着伙计的背影张之礼大声喝道“回去说与你东家做老实营生,若再被我遇见定报官与他计较,看他抵不抵得六十大杖!!!” “我替这位小郎君谢过张行首仗义执言”狄都监对着张之礼揖礼道。 “都监言重了。”张之礼赶忙回礼“此乃我分内之事,陵江行市向来是童叟不欺、量足价公,今次竟让都监见到此宵小卑劣之事,我这行首真真无地自容啊。” “行首哪里话”狄都监赶忙双手扶起揖礼的张之礼“自古阴依阳生、邪为正敌,但有行首这样不偏私、敢揭短处,为行为市为民之人在,些许粟鼠不足为虑。” “狄都监过誉了”张之礼拉住狄都监的手指着身后涎香楼道“若不嫌弃,可否赏光与老夫共进中食?” “张行首客气了”狄都监退了半步揖礼到“在下只是路经此地,晚些还须坐船去往益州公干,故此就不叨扰行首了。” “喔~既如此,那都监请自便,若来日再来陵江老夫定尽地主之谊请都监品尝我陵江吃食。”张之礼揖礼后对着众人道“都散去各做各的计较,莫要阻了都监去处。”说罢便踱步而去。 “散了,散了!” “噫?午时了?可得回去准备中食。” “灯盏窝一文一个……” “让一让,让一让,留神热汤……” 众人散去,通河桥又吵嚷起来。 张平安何时遇见过这等风云突变的场面,只有身边蒸笼里吹来夹杂着水汽和肉香的热风和涎香楼迎风飘动旗子的“呼啦”声在告诉他应该要感谢面前这位武功高强的狄都监。 他望着狄都监,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只是躬身揖礼似也不足以偿都监百文,若说要照数偿他张平安两袖空空更不敢回家去报与老母,只是无意识的拿着竹棍在地上“咔咔”的点来点去,手心之处被竹棍抵得通红他也不觉痛:父亲制纸母亲贩木,这百十钱抵得他二人一日工钱,我如何有脸去讨要?少不得在街市寻些书写跑腿活计…… 巍巍西军 “小郎君,附近可有面摊?”狄都监似乎看出了张平安的局促主动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连日赶路刚到得此地还未进早食哩。” “啊~喔。有,我替官人引路。”张平安慌忙躬身答道“待得两日我与坊市寻些活计做工得钱来偿与官人。” “哈哈,区区百钱抵不得军汉一顿羊肉,小郎君何必挂在心上。”狄都监抚着肚子笑到“面摊可有棋子面?自洞庭湖入荆湖以来沿路面条吃食皆不如意,现下馋的紧呐。” “对了,你可在此稍待片刻,我且去换身便衫”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又指了一下涎香楼,似是要去借其后院便利之处“这身衣裳恁地扎眼,若非去县衙……”他一边自我独嘟囔一边走进涎香楼。 “棋子面?小人未曾听过。”张平安听到这个吃食名字甚是惊讶,不过也难怪, 陵江县属长江以南自古雨水丰沛,居于此地的人祖辈以稻米为食。这两年王富春当上知县后广开坊市、安定陆水商道,籍着益州重归一统近七十五年西民尽皆归心,江南一带众多客商近些年均愿乘船沿陵江由此入益州,由此江宁府一带的银丝面也传到了陵江县。只是当地百姓甚少尝试,因此整个县城只得东城湾码头处一个面摊。 张平安正抓着头想象什么是棋子面狄都监却已换了葛布短衫出来了,肩膀上挂着的包裹鼓鼓囊囊的。他见张平安正茫然挠头突然醒悟过来:这荆湖路沿江一带哪来的棋子面,更休说这少年郎可能都未曾听闻过。 “但行无妨”“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肩膀,与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来撞去“棋子面铜钱宽、两指厚,佐以肥厚羊汤,恁他什么壮实军汉一碗就饱。” 铜钱宽……张平安心里默念“对哩,此处倒有一样吃食和官人说的相似,只是并非面食”张平安一边用手推开前面站着和小贩讨价还价的路人一边回头道“市井称之为米面,是以千丘田乡产的粘米制成,形似铜钱宽厚,也是用水烫开后佐以肥厚肉油。” “勾住我的剑…竹棍……小心些”张平安扯了扯被挑担农户竹楼勾住的竹棍,一手引着狄都监继续往前走去。 “噢,这倒新鲜,以前未曾听过……”狄都监咽了咽口水。 “官人,这边有三年陈酒,快进来吃两碗行路都有力气些”路边酒摊的小贩打断了狄都监的话。 “某今日不吃酒,要吃米面!”狄都监爽朗笑到“小郎君可带某去吃来。” “喏!”狄都监虽是官身但言谈举止都让张平安有邻家大哥的亲近感,他说话间也轻巧了起来“官人这边走,那摊子也在东城湾码头,还有百步就到。” “官人官人,叫起来恁的不顺耳”狄都监仰着头用力嗅了嗅河风吹来混杂着鱼腥味、水草喂和米、面、肥肉汤的气息“你就称呼某狄大哥,某军营中那班兄弟不当值时皆是如此。” “喏,官……狄大哥!”张平安也欢快的语调似是彻底忘却了方才的事“前面便是了,我去占个位置与你。”说着便紧走几步进了米粉棚子。 此时可能连张平安自己都没注意到一连串的疑问已经浮现在心底:大侠不是应该扶弱锄强吗?为甚狄大哥要给诈我一个贫穷少年钱财的恶人百钱?为甚不教训他,不抓出他的东家绑了见官?他们残酒作新酒狄大哥、张行首又为甚至只是给他解围而不去计较? 这些问题虽是后来他问过吃喜酒归来的王先生,然等他真正听懂时已过三十年了。 “一碗米面,多加肉汤!”张平安冲在前面占住方桌前一张长凳。 “好嘞!马上来~”帐篷外炉火灶前一半露着膀子的汉子一边擦汗应声一边熟练的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抓起一把米面。只见得他左手抓着米面往身边装着水的陶缸里略一抖便丢到了右手边放在滚着开水锅里的竹提篓子。 “狄大哥快来, 这里有坐。”张平安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回头冲着狄都监招手大声招呼着。 狄都监一边走着一边好奇的观望着这个米面摊子。米面摊子就在大石板砌起来停靠船舶和上下货物的码头台阶外面鹅卵石河滩上,四根粗竹竿支着一块泛黄带黑的白布当顶棚,棚子里面并排字形放着两张泛着油光的破方桌,方桌四周放的尽是五尺长无靠背的长条木凳。灶台一大一小在棚子外面,大的灶台上是一锅滚开的水,小的灶台上热着褐色的大罐肥肉油汤,边上一张齐腰高的小方桌摆满了装着盐、蒜等调料。 棚子边上还有食客或端碗站着或搬了长凳把碗放在长凳上蹲着“呼啦呼啦”大口吃着米面,葱蒜的香气混着肉香和水汽笼罩着周围歇脚等着货船的挑夫和等待寻船走水路的商旅。 狄都监刚坐定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米面便已上桌,他端起碗“呼”喝了一口汤“此汤甚是扎实!”,“咚咚”,他又从桌上筷筒里拿起竹筷在桌上顿了一下便夹起一大筷子米面“嘶溜”一下直接滑进了他的肚子。 “你不吃吗?”狄都监又夹起一筷子准备吃的时候瞟到了站在边上的张平安“某还未问小哥姓名。” “小……小人姓张名平安”张平安搓着衣角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我不饿……” “哈哈,张小郎君,某虽身无长物然银钱倒是不缺,且坐这里”狄都监爽朗一笑“今日相见亦是缘分,某身系公干不便与你饮酒,请你吃些米面肉汤权以表相识之喜。” “再来两碗米面!”狄都监也学着张平安的语气对灶台前的摊主大声招呼。 “理会得,稍待,这就来!” 狄都监和张平安正吃着,桌子对面刚有人起身便又坐下两人“张大郎,照旧例!”其中一人对着摊主招呼到。 “理会得!米面四碗,双份草鱼臊子!” 嗯?鄜延路强调……听起来甚为耳熟?正端碗埋头吃粉的狄都监抬头一看,前面两名皮肤黝黑的壮汉,一人额上一道到耳根的刀疤,一人只有一只手,两人短打劲衫手持乌木短棍皆是护院教头装扮。 这两人相貌何故如此眼熟?似在西军………狄都监端着碗一时闪了神。 “校尉何故看我?”刀疤脸的汉子发现狄都监盯着他甚是不悦“莫不是某二人扰了官人吃米面的雅兴?” 是他们!狄都监认出这二人乃当年西军三城血战时慕容统制遣至黄土城的传令亲随。 “喔?你如何知晓某乃官身?”狄都监撩起额前披散的头发温声问道。 “银丝云纹刀鞘乃吾西军……”刀疤脸汉子毫不畏惧用雄豪之声答道,但他看到狄都监额前“配隶西军”刺字时声音立时颤抖起来“你……你是……?”他身旁独臂汉子也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张平安瞧去,他的舌头位置赫然空了一截。 “哈哈!”狄都监从包袱里拿出一青面獠牙铜面具覆于脸上“李大郎、李三郎,你二人可认得某?” “你是狄指挥……狄大哥!!!”这二人登的站起身来,长凳翻倒“狄大哥!!!某,某兄弟……”两人一个健步站到狄都监身边抓住紧紧抓住他的手,浑身颤抖着“慕容统制他……”声音哽咽,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让他已经无法继续说出话来。一旁的断臂汉子也是双眼通红,眼泪簌簌而下。 “那日西夏铁鹞子围城,某率全军出城死战并让你兄弟三人趁机突出去报信与慕容统制,为何你等一去毫无讯息?”狄都监抓着李大郎的手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摸出几枚大钱放在桌上后便引着他二人沿着鹅卵石河滩往河边地阔人稀的地方走去。张平安见狄都监的包袱手刀尚在桌上,于是也赶忙拿起并落下一句“米面钱在此!”便匆匆跟了上去。 “那日为某兄弟三人趁狄大哥率军死战铁鹞子从南门突出,刚出城外十数里便遇上西夏步卒截杀,二郎战死,我头上中了一刀,是三郎以手挡刀救我出来。某二人骑马急行了三日才遇上了正在玉芝城巡检的慕容统制和童监军……”李大郎摸着脸上的伤疤望着滔滔陵江边走边回忆着“慕容统制谓监军童彬道匪贼军虽众然匪首李元昊生性多疑,他可亲率轻骑分兵突袭其侧翼,请童监军率步弓手两千人守中军作进击之态,彼不知我军虚实必然退却……” “此计甚妙!”未等李大郎说完狄都监忍不住拍手道“那日黄土城只得步骑一千五百余,李元昊不知我军虚实, 是以某才定下敞开城门与其死战之策,此亦是料定李元昊多疑,彼用兵在未知我虚实之时只肯小股试探而重兵置于后以备随时北逃,故此某当年才得以以寡击众……” 说到此处狄都监抬起头望向西北,远处有若隐若现的起伏群山还有山巅流转的薄云,他似是回想起出城那日看到的森然如山的铁鹞子大军和死战后满天的硝烟,又似是有些不解,顿了一顿他转过身来问李大郎“那为何某等在黄土城守了三日,直到李元昊撤军而去还未见到慕容统制?” “唉,童监军闻言道:李元昊贼子狼行狐性,我大军此去亦需五日,然黄土城实则不过五尺土墙三尺藩篱,城中只得千五百步卒,如何能抵得三万铁骑?其中必有缘故,我意速回定边城收拢军马,且留轻骑百骑兼步弓手千人于玉芝游击以为疑兵,并另遣心腹报之范相公再行计议。”李大郎说到此处一脚踢飞了一块鹅卵石,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唉~”,似乎甚是懊恼无措。 “喔~童彬倒是有些计较,只是不知是怯战还是真有韬略……那后来又是如何?”狄都监从张平安手上接过手刀,又从包袱里扯出一尺黑布缠绕起刀鞘遮住了银丝云纹“某只在依范相公军令回撤到延州后闻说统制不听将令通敌自裁。” “统制自是和童彬争执,慕容统制言黄土城千五百军士皆如手足,为国守土怎可见死不救?且统制自认狄大哥必能死战拖延时日且此去黄土城不过八十里,此刻应速发玉芝城及手中兵马趁敌立足未稳不明我军虚实之前尽速击之,如此必获全胜。”李大郎紧握乌木短棍并用力挥舞了一下,旁边李三郎“啊~啊啊”的附和着,两兄弟眉目紧拧,神情激昂,张平安仿佛看到了他们穿着天青绫衫阵前御敌的热血模样。 “童监军定然不允,我朝自太宗已降,边军皆以监军为大,且调拨多地边寨军马须得监军报范相公得枢密院勘合,慕容统制擅调边军范相公莫说保他不住亦会受其牵连。”狄都监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言道。 “狄大哥说的是,童彬见统制执拗便呵斥道:汝莫不是想让范相公复蹈水川之役三万将士覆亡之祸耶?”李大郎垂下声来“统制自然不服,黄土城皆卫国守土忠良之士,上命我等统兵御敌,岂能坐视匪军毁我边关杀我子民?”言道此处李大郎看了一眼狄都监,见他默然不语便继续说道“童彬这厮却与统制言道:黄土城贼配军死不足惜,我意已决,收拢玉芝城兵马与我等速回定边城,另遣人去延州请范相公发兵来救……” 突然,狄都监眼神一亮侧身抓住李大郎双臂急切问道“某且问你,你兄弟三人从黄土城突出时南门外可有巡弋轻骑又或是步弓手阻你?” “未曾遇到,只见得东西两面有车马尘烟滚滚而来,想是匪军初到未及围住南门。”李大郎被狄都监这一抓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某再问你,截杀你兄弟之匪军有几人?有无弓弩手和轻骑?三郎救你逃脱后他们可曾追赶?” “不曾有弓弩手和轻骑,只是三五名步卒伏于路边用绊马索套翻我等,二郎躲避不及身中数刀,三郎以手挡刀救得我性命, 我额上亦吃了一刀。”李大郎圆睁着血红的双眼恨恨说道“趁乱我砍翻两人,匪军一时不敢向前,恰得马匹翻身起来在三郎身边,我用脚踢起地上黄沙让其睁眼不得,三郎和我这才侥幸逃得性命。”说罢,他看看了身边正低头扶着断臂处的李三郎。 “唉,中计矣!”听到李大郎如是说狄都监急急拍手叹道。 “此话从何说起?”李大郎和李三郎茫然望着狄都监“童彬那厮也曾说此必有诈,还说我和三郎是李元昊派来细作要赚大军出城。” “后来我到延州看得邸报,慕容统制私下调动玉芝城、定边城亲军五千步骑去黄土城投敌,监军童彬以黄土城军士手书证其反迹,再其后其与李元昊计较不成反被围住,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好自裁。”狄都监望着激荡拍岸的灵江水默然说道“你等看这滔滔江水冲击礁石,亦如铁鹞子电击云飞,礁石水露于水面然江水却将其团团围住,浪头拍之、湍流围之,岂会水未退而石出?!” “手书……”李大郎默然,李三郎亦垂立“狄大哥……那手书……是,是某的画押……” “你说甚?”狄都监不可置信睁大眼睛,旋即抬起一脚便把李大郎踢翻在地,紧接着一脚踏上前去就要拔手刀,只是手刀刚才被他自己用黑布已然缠紧,立时拔不出来。 李三郎见状一个飞扑过去抱住狄都监的手,嘴里不断的“啊~啊~啊~”,似是让狄都监冷静下来听李大郎解释。 “快说,为甚要出卖慕容统制!”狄都监涨红着脸用缠着黑布的手刀指着李大郎“今日不在此说个明白定让你粉身碎骨!” “咳咳咳~”李大郎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抹去嘴角边的鲜血“待某说完任狄大哥处置,这些话已在某心里许久……” “扶他起来”狄都监对李三郎和张平安说道“且听你如何说,若你说时与某所知略有差池,哼,今日定教你知道某的手段。” “咳咳~”李大郎接过张平安递来的短棍撑着身体被李三郎扶起“那日童彬令大军回定边,行得一天待晚上扎营时统制以其贴身短剑并手书“贼寇犯边”与我命速去玉芝城予其子慕容昭都监并以:血染黄沙四字以为信,令他速备强弓硬弩、辎车以为计,并备十日粮草,等统制到时即赶往黄土城救援。” “那为何某在黄土城血战三日,又在数日间被匪轻骑反复骚扰直至二十日寻隙而退依然不见统制大军?” “慕容统制伪作去督玉城芝大军回撤,实则先向西然后向北进军想击匪军侧翼……咳咳咳”李大郎嘴角躺着丝丝鲜血寻了一块半尺大的鹅卵石坐下,用乌木短棍在河滩上画了两个圈, 一个圈里写黄,一个写着玉,在黄字圈的三面画了一个半弧形旁边写着匪,然后画了一个箭头从玉字往左再往上直指匪字“但玉芝城大军只出得城来不到五十里便在三河沟处撞上了铁鹞子。统制急命后军以辎车围城一圈,内置强弓硬弩,令轻骑置于辎车之后巡弋以防归路被截断,旋即又命我快马赶回定边报与童彬,言说匪首李元昊以黄土城为饵实则诱我大军前出。然彼铁鹞子大军并不善持久力战,且李元昊自以为得计定然全军围拢而疏于外围防范,请童彬速率轻骑从侧后翼接应击之定获全胜,他在此处将辎车翻覆为垒强弓硬弩为屏足可支撑十日。” “那就是了……”狄都监也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他把刀直指插在身边河滩之上用手指着河滩上的“黄”字道“三日血战某只见小股铁鹞子冲杀,其余皆为轻骑步卒。待得过了三日只在夜间有轻骑袭扰……”说着,狄都监从“黄”字另一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玉”字后方,紧接着又写了一个“定”字圈了起来“待到近二十日,夜间袭扰也甚是少了,白日里更不见匪军兵马,探马报城外二十里不见匪军营寨,加之你等突围已过二十余日不见回音亦不见援军,某猜度你等遇上撞令郎已然殉国,索性黄土城筑垒不久内无百姓辎重,方下令大军回撤。又恐李元昊多诈佯攻黄土城实则去取玉芝和定边,于是便往东南绕过玉芝直直去往定边。”说着,狄都监拿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重重砸在“玉”字与“匪”字之间的箭头线上“唉, 未曾想统制正在此处血战,某之过大矣!” “竟是如此?!”李大郎听狄都监这么一说甚是困惑“狄大哥二十日后方率军回撤,那为何某刚到定边见到童彬便被其诬为西夏细作抓了起来。只听他言道慕容统制私通李元昊以黄土城为饵要赚我五万大军姓名作水川故事,完全不听某言便将某关了起来。” “啊~啊~”话到此处一旁的李三郎急切的拍打着李大郎似是有话要说。 “喔,三郎可有话要说?”狄都监看到李三郎如此急切“方才只听得大郎言道三郎挡刀断臂,那这口舌只伤又是为何?” “唉,这是后来慕容统制自裁慕容昭下狱,某与三郎出得牢笼后三郎写血书于某方才知晓”李大郎叹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河滩上的“玉”字说道“统制第二日方走,童彬便将三郎下狱严刑拷打,逼其承认是西夏细作替慕容统制与李元昊之间传递消息,还逼其承认此番是慕容统制率军叛逃并赚定边城大军入伏以为名状。三郎誓死不从,怒骂童彬至于被割去舌头……” “是也~慕容统制戍边数年,童彬初到不久,二人常有争执”狄都监接话道“统制父子与李元昊鏖战经年,受朝廷军马辎重掣肘始终不得进故此多有怨言,童彬想来是有枢密院又或是知政院授意故意如此。” “因是如此”李大郎望着李三郎怔怔道“某入的大狱倒未受刑,只是问某慕容统制如何调兵及目下在何处。然只得三五日,童彬那厮便拿着某送与慕容昭的短剑手书让某签押,某以为他已发兵去救,只拿这些物事与枢密院补调兵勘合便如是画押。直到某出得打大牢接到三郎才知那厮不但拒发援兵还以慕容统制父子通敌断绝粮道并捕了慕容昭下狱,那短剑手书乃抄家所得。” “是某方才冲动,这里向大郎三郎谢罪!”话到此处狄都监站起身来对二人抱拳深深揖礼。 “狄大哥何必如此。”二人慌忙站起也躬身扶住狄都监“只是某等不知为甚童彬不将某兄弟监送京师,蒙冤慕容统制又蒙谁相助去年得以下诏平反。” “此狄某亦是数月前方知晓”狄都监拉着两兄弟的手坐下“前年得诏予某除籍并擢升为驻泊都监,后一直驻巡定边,直到五个月前范相公召某去延州公干某方才知晓当年是范相公深知慕容统制父子为人,疑童彬证物有诈,特以:军士皆为他个人蒙蔽,不知者不罪。为由才对所有军士不予计较。想来童彬也不愿因此与范相公结怨故加之所涉西军士兵众多,故此才放你兄弟二人出来吧。” “那平反特旨?” “慕容昭监送京师虽历经死难拷打亦不屈招,况范相公在西夏军中早布有暗子,三河沟一战或有降卒为撞令郎,或有人死战得脱,几相印证范相公便上书弹劾童彬。”狄都监闭起眼睛感受着吹打在脸上微湿的河风感慨到“还未及上刑童彬便招认是他再半年便满回京之期,不想以身犯险或承无勘合冒进的战败之责,故此设下毒计,可惜慕容统制及那几千名军士的性命……” “若说童彬与慕容统制不合有意害他某信,然童彬亦是官家明诏、范相公向知政院推举,彼亦在秦凤路监军数年,岂会设下如此荒唐又不堪推敲之计?”李大郎瞪圆双眼抬头瞧着正闭目听风的狄都监大声急问。 此刻,江水激荡、水花四溅,江面的号子声、码头力工的喊声、岸边摊贩的叫卖声顺着风逆水而来“休做无源之水、无人之声、无动之风妄自揣测”狄都监微微睁开眼睛,回身看着码头上人来船往、摊贩煮面烧水、食客大快朵颐的画面轻声道“我西军将士只需守边用命,上报皇恩浩荡之恩下保黎民安平之乐……如此则此生足矣!” 李大郎、李三郎闻言亦是默然呆立不语,只听得那奔流而去“哗哗”的陵江水浪如当年黄沙战场上震天杀声一般远去。 张平安兀自坐在一旁捡着瓦片般的鹅卵石打着水漂,脑海里此刻却翻涌起王先生教他的那句话:上有庙堂之高,下有江湖之远。一叶扁舟沉浮于大浪之巅,上下全凭天意,是进是退但凭本心。 侠魄忠魂 众人矗立良久,狄都监先开口问道“大郎你和三郎为何在此地?” 三郎闻言眼泪又止不住淌了下来,李大郎顿声道“某二等回得延州老家见过老母,老母问起这期间故事,某怎敢隐瞒便将二郎战死,三郎入狱,某签押慕容统制手信一事如实相告,谁知老母闻言大怒,斥某兄弟上不能为国尽忠、下受奸人利用残害忠良,逼某二人持三郎血书上京为慕容统制讨还公道。”说着,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某二人自以为脱的牢狱已是大幸又怎能到得京师上得天听,便推说不去。岂料老母刚直,第二日趁某带三郎去看郎中一把火烧了院房蹈火而亡……” “婶母却是忠烈异常”狄都监忍不住道。 “为何要焚毁院房蹈火而亡?”张平安甚是不解,他往日里不听话母亲总是持逐荆条鞭打,为甚要毁屋自蹈于火中? “不为忠良昭雪何以为家?家有子如此则父母无颜见世人。婶母以此明志,迫他二人上京状告童彬。”狄都监对张平安柔声解释。 “正是如此”李大郎接过话来“某与三弟贱卖了地契与行商并扮做客商才到得京师,不几日便已身无分文,亦不知去往告不得童彬,那时休说三弟的草药钱,就是饭也未吃不起。行将饿死之时于大理市外碰到了赵员外,他看得三郎血书便接某兄弟去其别院,饱以酒食又请来郎中为三弟治伤。看某兄弟出身行伍又让某兄弟替他行护院之事并教某兄弟说范相公已然知晓此事定会替慕容统制昭雪。” “噢~这赵员外颇有侠义之风,应是哪家衙内竟和范相公有些牵扯。”狄都监奇道“那你二人如何来到这陵江县?” “去年平反诏书出来后赵员外问某兄弟打算,某思筹慕容统制业已昭雪、老母遗愿已了,某兄弟二人也无颜再回延州,为报赵员外恩情便受他差遣来此地为一名为听音小筑之处为护院教头。”李大郎侃侃说道,他瞧了一眼狄都监也问到“狄大哥因何在此?某看大哥葛布短衫似是不想招摇,然银丝云纹刀鞘手刀甚是扎眼,如现在这般黑布包裹较为妥当。” “大郎说的是”狄都监抚着黑布包裹的手刀道“某去京师受封时范相公又予某枢密院加急文书嘱某溯洞庭而上陵江去益州督办都作院置办铁甲限期送往军前,又得范相公嘱托替他送一诗信与岳州藤知州,行将出得京师范相公又示某韩经略书信嘱托某去时定到陵江县拜会王富春知县,书信上言王知县是他故交,教某去拜会王知县时代为问候,可盘桓一两日听其差遣。”狄都监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张平安“从县衙出来未及换衣衫遮掩便于市集碰到了张小郎君……想来也是天定数教我再逢故人。” 原来如此,张平安心道。通河桥市集狄都监替我解围时着官服,明着持着手刀,是刚从城东县衙出来。 “难怪狄大哥虽穿葛布短衫但吃米面时手刀刀鞘却是扎眼。”李大郎恍然道“那狄大哥接下来何往?不若今晚与某兄弟不醉不归。某这就去找掌柜请他人代为轮值。” “待他日再把酒言欢,今某拜会王县尊本欲依韩经略钧命多行问候,但见他甚是忧劳,言县内卯时有劫杀重案。某岂敢以私谒扰公事?况军需大事亦耽误不得,某须得立时坐船去益州方为妥当。此番某已调秦凤路差遣,在韩经略麾下岂容迁延。”狄都监一拱手,指着码头边的船道“今日相逢已是天大缘分,某即时去寻了船便要走。” 截杀重案?张平安心里一咯噔顺嘴而出“今早江鑫钱庄王账房被贼人杀害了,王知县正着赵县尉四处侦缉……” “此话当真?”李大郎抢着问张平安。 “人命关天,这怎当得假”张平安似是不悦“我今晨在顺兴客栈还见到赵县尉问话找寻凶嫌。” “狄大哥既然要走某兄弟亦不便强求,且江鑫钱庄所在有东家产业,既有此变故某兄弟须尽速前去看看东家是否别有安排。”李大郎和三郎对着狄都监一抱拳“山高水长定有再逢之时,就此别过。”说罢便匆匆沿着码头石阶往南门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狄都监不忍叹了一口气“唉~人各有志……”随即转身看着张平安“张小郎君,你说江鑫钱庄是怎么回事?” 于是张平安把早上所见直到通河桥坊市闯祸的经过一五一十夹杂着自己对武功高强贼人的想法全部讲了出来。 “哈哈~原来如此!”狄都监拍着张平安的肩膀笑到“某还以为小郎君得了失心疯故此在闹事四处冲撞。” 张平安立时羞红了脸,只得低头轻轻踢着脚边的鹅卵石随着狄都监往码头走去。 “船家,某要去益州可否稍带一程?”狄都监见码头边刚靠岸了一手两层桅杆大船便朝船头船东模样的人大喊。 “客官可有货物?一行几人?此船只到渝州贩运蜀锦!” “只得某一人,船钱定然给足,只消船家管某酒食便可!” “行得,上来吧,现午时已过立时就要开船!” 狄都监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张小郎君心思细密、身手灵便且颇有向侠之心,可认真读书习武他日求取功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侠也。” 张平安闪了闪眼睛正待要开口说自己希望做个锄强扶弱的大侠狄都监便又俯过身来在他耳边说道“你心念未动是以手未动,心不至此无以成江湖浪侠。昔年汉武帝曾言:侠以武犯禁。切不可逞一时之快凭一时之勇,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得功名方能使侠之要义惠及天下。” 一席话说得张平安似懂非懂,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见着狄都监放下额前长发跨上包袱往船上走去,望着他包袱上若隐若现的青铜面具轮廓他心念一动问了一句“为国杀敌作甚要带上面具?莫不是遮掩刺字?” “问得好!”狄都监在船头端坐下来,将包袱至于身边带上了那青面獠牙铜面具,手刀横着放在膝前“当年兰陵王高长恭以区区五百精骑破北魏十万大军,他面带青铜獠牙面具,陷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得胜后入得城来满城官民夹道相迎,军士以盾为筑击之高呼得胜,百姓同声和之,后人以此谱《兰陵王入阵曲》……某是真想有朝一日入京一闻啊……”说罢,他拍打着大腿,伴随着开船的号子和激荡拍岸的水浪声渐去渐远,张平安虽听不甚懂然总觉得这一击一打之间让自己身体变得炙热、胸中一股沸腾之气不断翻涌…… 西军来客 “且都下去!”知县王富春摘下官帽并退左右,低头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方才那狄都监来时说是韩相公嘱他去益州公干时务必来此代为问候……近一年来我私下于韩相公军前多有助力,此皆隐秘之事不可为外人道,韩相公此时遣此人前来又无特别嘱托和书信却是为何?………… 王富春走到桌前用茶筅拂了一下茶汤,旋即又放在桌子上,眼前浮现起两年前在京师开封府外他与韩相公分对饮春酒作别时别时韩相公之言:我与贤弟昔年同勘开封疑狱,感佩贤弟恤民慎刑之德,此番兄去西北即主进取以补正夏经略退御之缺,军需资财皆凭中枢调运但三司转运多有迟延或拨付不足,如去年鄜延路请拨铁甲万领,至岁末竟只得三千,贤弟既得吕相举荐而擢升三司部判官,但有请万望贤弟能助我一二! 王富春思筹半晌不得解:想是我任知县两年只在钱粮、安民、开市之间计较,朝堂政事却无暇顾及……“来人,把沈师爷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喏!” 沈师爷于钱庄买卖代为走动于州府和京师,平日也与中枢衙内们开办的的商号掌柜多有往来,且问问他看西北至中枢情势如何。倒是王账房被杀一事且得用心处置,若只是寻常杀人劫财倒也罢了,若是……此干系重大,我需细细查证再计较是否修书与吕相。 “东翁唤我?”一身着素色直裰的精瘦老人走了进来“你等皆在外五步守候,不许他人近前”沈师爷捻着灰白长须吩咐到随即关上了后堂大门。 “噢?”王富春以手示意沈师爷坐下说“师爷可有指教?” “只有些许疑惑……”沈师爷正了正头上黑边青巾,靠稳圈椅梅鹊背靠后缓缓道“东翁唤我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吧。” “师爷果真知我!”王富春端起几案上建盏放于沈师爷手边,拂衣坐在沈师爷边上“师爷与我相交于微末,自我为官以来只专于计较当职之事,宦海世故都倚仗师爷代为谋划,今日之事师爷以为如何?” 沈师爷从腰上接下算袋至于茶几上“还是东翁先告知我这督监来意如何,其出入竟只他一人而无随从岂不奇怪?” “哦,方才来的乃是狄姓都监,言说是西北军前立功回京受封都监”王富春拂了拂袖子“他持枢密院文书,言韩经略已上书枢密院请即拨付去年铁甲未尽数,并时以依入中法募商贾纳铁于秦凤路,三司核验后发交引五千,铁百斤兑茶盐一引,铁料悉数交益州并成都府路诸作院。范枢密料定转运司定然拖延时日、克扣数目,遂请枢密院加急文书命其转道益州督查都作院铸甲之数。” “原来如此”沈师爷轻轻叩着圈椅继续问道“方才我在后院观东翁引他至后堂时只得他一人,为甚无有随从?莫不是亲随在堂前等候?” “非也,门子报狄都监至我亲自出门相迎,确只他一人立于门外。”王富春起身踱步“八品都监,既无亲随亦不束发,只一身官衣、***刀、背一行囊而已,在县衙之外甚是扎眼。” “大人,大人,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门子的声音。 “进来吧!”王富春走到后堂前台阶上横着的大书案后坐下。 一会布短衣系着黑色腰带的门子走了进来,关上门后躬身立于阶下“大人,那指挥出得门去在通河桥市场出手帮一位莽撞小厮偿了损毁酒钱百文,其后便到涎香楼换了甚葛布短衫便随那小厮到东城湾码头米面摊吃米面……” “嗯?你说他换了葛布短衫?”沈师爷插嘴道。 “是,我看得真切”这门子转头对着沈师爷道“一莽撞小厮在市集撞翻了他人两瓶残酒,那指挥甚是欣赏小厮身手,是以百钱替他解围。其后便去了涎香楼,片刻间就换了衣衫出来。” “噢?……”王富春也是不解,抬手招呼这门子“后来他又何往?” “我一路小心跟随,离得远了不知他与那小厮作何言语,只见得他到米面摊上遇到两个护院教头模样人,后来那指挥又用黑布缠了手刀”门子一边比划一边说“米面摊在河滩之上, 周围空旷,小人不敢近前只在南门码头上观望,想是那两名护院教头与指挥有些言语不合后被指挥打翻在地, 另一人抱着求饶才算了结。” “哼,县里坊市日渐繁茂,这些本地庄主、外来的富商赚得钱来便蓄养一些市井无赖,平日里亦是无事生非嚣张跋扈,早晚我要治他一治。”听到这里王富春切齿言道。 “后来又如何?”沈师爷起身踱到几案前示意门子继续说。 “后来那两名护院米面也未吃便匆匆离去了,那指挥在码头边寻了一艘商船也即时离去……”门子抓了抓头“喔,还有一奇事……” “嗯?何事?” “那指挥上得船去便从包袱中取出一青面獠牙面具带在脸上,看得教人心生寒意,甚是可怖。” “喔,下去吧。此间事不可与他人说”沈师爷回到侧面坐下。 “喏!” 待得门子关上房门王富春便急不可耐的从书案后下来坐到了沈师爷身边“师爷以为如何?” 沈师爷望着手边茶床用茶筅轻点着茶盏口沿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响声默然不语,王富春亦是默然。 片刻过后,王富春微微起身按住了沈师爷拿着茶筅的手低声道“仿兰陵王高长恭铜面慑贼故事……我想起邸报上……” 沈师爷此时亦抬起头来看着王富春的眼睛“黄土城,千五百步卒战三万西夏铁骑,斩铁鹞子队长得首级四,全军十之存六得还,上特下诏除籍,擢升驻泊都监……” “是他?!!!”王富春眼神一亮,旋即又暗了下来,他缓缓坐下道“韩经略嘱他入益州时须来陵江县问候于我,然若为私事他却官服齐整立于县衙之外甚是招摇,若为公事来时不带亲随出得县衙又换葛布短衫并以黑布遮掩手刀,似是有意遮掩身份……” “他乃贼配军出身,额前定有刺字”沈师爷接话道“去年东翁教我去益州交子务兑现银以济韩经略军需之用时曾听入中纳粮商户言:西军有一贼配军武艺了得悍不畏死,杀贼子无算,是以一年见几次拔擢,尤得范枢密赏识。后黄土城死战之时以青面獠牙铜面具覆面,斩敌酋得首级四,且用兵或攻或守极有法度,颇有兰陵王之风。” “哦,如是说他乃西军近年新锐……”王富春沉吟半晌“那师爷以为此番韩经略嘱他来此是何用意?” “我以为他手持枢密院加急文书,是以去益州办军务为真”沈师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韩经略远在泾州,于公上书依入中法求拨付铁甲,于私作书与范枢密教其让狄都监沿江而来时当面拜会东翁以对示东翁私里接济军前用度的感佩之情亦是真。” “那狄都监如此行事却是为何?”王富春甚是疑惑“办公差,八品都监亲随数人乃规制。前来见我虽为私情亦顺路而为无伤大雅。他却私事公办,公事私办,这倒奇了。” 清浊文武 沈师爷站起身来往前踱到堂中,又反身过来对着王富春说道“我上月替东翁送银钱至京师时曾听客栈有人议论,当年韩经略高中之时于东华门外自得:得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彼时韩经略骑马游街好不风光。这狄都监据说是代兄刺配,西角楼外避让新科进士车马之时刺配之众皆仰面而羡,独狄都监傲立面西而言:好男儿当报国安民以自强,夫谁是英雄且待后人评说。” “噢~此语甚是狂妄为当世所不容也。”王富春闻言为之动容“报国安民匹夫之责也,然我朝自太宗皇帝以降,非科考入仕者不得登庙堂。以文制武、以中驭边国之策也,世人皆以登科为志,狄都监此言甚是犯讳,休说那时吕相及西军夏经略,就是当下韩经略亦不能容。” “既如此东翁可解狄都监招摇而来、隐迹而去之意否?”沈师爷笑道。 “这……还请师爷赐教。”王富春朝沈师爷一拱手,语气甚是诚恳“狄都监刺配军出身,虽得拔擢然只愿沙场报国不喜官场名利,不带亲随简装而行乃其亲民远士,是也不是?” “哈哈,东翁此言差矣。狄都监若有勇无谋岂能得范枢密拔擢韩经略重用?”沈师爷接话道“我以为于公,狄都监定然已遣亲随先他一步到益州暗中行督作之事。于私,狄都监便装而来行韩经略嘱托之事,事毕又即刻前去益州不误军机。此乃真丈夫也!” “既如此他又何必在光天化日之下、县衙之外、众目睽睽之时以官身叩门?”王富春疑惑不解“莫不是叫人传说韩经略教他以私废公?” “以他之志焉能行此粗鄙之事,况此等行事只会教人以他与东翁有私,又岂能牵扯韩经略,于狄都监亦有害无益。”沈师爷拂着胡须顿了一顿,又缓缓开口道“以老夫愚见,此乃他以此向朝堂明志不愿攀扯两党争斗而已。” 清浊党争!!!这四个字就如惊雷一般让王富春浑身一颤,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背上涔涔而下……这个问题王富春之前私下替韩经略以江鑫钱庄金银、陵江茶叶籍入中法私下补西军军需之缺时有过闪念,然他以为钱庄金银等物皆以入中法之客商换成军需送往军前,只教沈师爷暗中督办。且每年征榷补阙、钱庄联保发行交子所得银钱更是足数奉与朝中宰执。故此他不愿再往深处细想。此时沈师爷提及这四个字让王富春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后堂静寂无声,沈师爷亦闭目不言,王富春呆立半晌突觉口渴难耐,此时他以忘记呼唤从人再上新茶,但见沈师爷手边还有半盏茶便伸手去拿,端起茶盏只觉得似有千金之重恁地把持不稳,但要喝时瞥见晃荡的茶汤之中自己的倒影好似带上了一副刑枷,“啊~!”他一声惊呼便把茶盏丢在地上。 “哐当!”茶盏碎裂。门外从人急声问道“县尊大人无恙否?” “无,无事!”王富春强自定神吩咐道“不意被茶汤烫了手,不妨事,你等且候在外面,晚些再来收拾。” “喏!”……“茶汤已上三刻怎地烫手?”“嘁,守好本分,少不得县尊罚你。”……门外传来一阵议论旋即又安静了下来。 “师爷是说中枢已知我私里接济西军军需且钱庄私印联保交子亦已泄露?”王富春俯身到沈师爷耳边急切问道“似此如之奈何?莫非今晨王账房被杀亦有此因?不是中枢便是新党所为。” 沈师爷依旧闭目不言,王富春也无奈何,只得颓坐一旁,满屋之中只听得沈师爷以指叩击茶床的“咚…咚……咚………”声。 一盏茶时间过去…… 又一炷香时间过去…… 屋内静得可怕,若不是王富春看着身边的沈师爷和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声那这屋里他是片刻也不愿呆下去的。 “老爷,夫人问你是否要吃中食。”门外丫鬟的不大的声音如惊雷一般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不吃!”王富春对着门外不耐烦的喊道“告诉夫人我此刻有紧急公务需的处置妥帖,让他自己吃罢。” 这二人一言一语让沈师爷睁开了眼睛。他伸出三根手指扣住那黑釉泛光的茶盏,轻轻端起放在嘴边——空的,他又轻轻放下, 旋即又闭上了眼睛,向后靠稳。 “来人,换两盏茶来!”王富春见状赶忙走到门边打开门对门外吩咐道“再去街上买一件龙须酥来,速办!” 说罢王富春关紧房门又回到沈师爷身边坐下,见沈师爷依然是闭目不语,他便也动了动心思暗里思筹:自刘太后临朝以来广开科举多用贤良、恤民抚官,上至皇亲国戚、朝廷中枢下至各州府道度支甚宽,然冗费、冗兵、冗官糜费日重。至太后崩今上亲政,吕相两落三起皆今上不用而不得其人之故。及至西夏李元昊兴兵作乱于西北,吕相虽排众议用范枢密、韩经略御边颇得效用,然范韩两位大人却阴成一党指斥中枢欲行新政。然前有景安三年吕相弹劾范枢密结党,后有元丰二年韩经略水川之败,今上对范韩定有疑虑。我蒙吕相恩蔽得外放陵江县抱得展骥足,与韩经略又以恤民报国之志相交,今上态度亦两可之间,遂借入中法之名虚增数额、借官牒征商贾之财补韩经略西军军需、奉吕相用我之心、通商贾水陆之道、补百姓灾荒之缺,不到两年全县市井繁茂商贾尽得其财、路无流民百姓莫不安居乐业,如此无论清浊两党皆不与我为阻,及至大考定得拔擢。今狄都监明志不党,然两党之争已成定势,亦如陵江水滔滔于其表、漩涡于其中。我本意两相帮衬,如此看来实乃进退临渊啊。 正思索间门子敲门“县尊,可否进来上茶和酥糖?” “进来吧。”王富春站起身来背手踱到堂中,看着堂前挂着的他亲手写下的“恤民如水”的字轴。 门子进来瞧了一眼便将两盏刚打了沫的茶汤和一小碟龙须酥至于沈师爷周边茶床,顺手捡拾地上碎散的瓷片……“啊!”一声轻呼,王富春正凝望着字轴上的“水”出神被这声音惊醒,转身来看原来是门子不小心被瓷片划破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青砖转瞬渗入只留淡淡褐痕。门子赶紧扯下衣摆抹布裹住手指,然后用袖口搽干了地上的血滴和茶汤便关门退了出去。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落下沈师爷的声音传来“此间原只有一只茶盏,东翁推与我饮,我且饮过一口便被东翁又端起饮尽,二人共饮一盏茶何来清浊之分?” 噫?……!王富春闻言陡然转身走到沈师爷身边坐下俯身来听,只见师爷不急不缓茶盏抿了一小口,又三指捏起一小撮散在碟边的龙须酥丝放入口中,接着又抿一口茶满意的说道“东翁打碎茶盏,茶汤撒于地何来清浊?终只得下仆跪地擦拭收拾细碎刺得满手鲜血民苟活于清浊之间而已。” 沈师爷指了指王富春道“清浊两党共饮一盏茶又岂会打碎茶盏?”紧接着又朝天上指了指,又指了指茶床上两只茶盏道“目下上将一盏茶分为两盏,茶叶本无清浊,皆以水和浮沉汤沫具为一体,边疆宁则天下安、天下安则百业兴。” “噢,师爷之意两党源出一处,皆仰赖天子之赐,茶盏之茶汤乃庶民之税赋,而我等皆茶盏也?”王富春恍然。 “然也。”师爷用手指蘸了蘸茶汤,在茶床上画了一个圈,又画一条线将圆圈一分为二“现茶分两盏一为西军一为中枢,打仗军需赖百姓民脂、中枢治世仗百姓膏,现西军责中枢三冗日重克扣军需要行裁撤行政,中枢责西军借入中法虚增盐引茶引毁市井商贾根基,只恐争抢之间茶盏碎裂而祸及庶民啊。” 王富春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咽了一口口水等着沈师爷继续往下说。 “我在京师与东翁定下这从中取便之策,本意是两党斗而不破,既济军需、又附中枢,以商贾之财还能惠及下民,是以陵江县上下有现如今百姓富足而忘饥寒之繁盛。”沈师爷端起盛着龙须酥的小碟放到嘴边,连酥糖带那些糖粉糖渣一并放入口中,接着又将面前茶盏一饮而尽,后又拿起王富春面前的茶盏用茶水漱口之后也吞了下去“近年朝廷度支失衡逾烈,恐今上意废其一党。入中法虚增茶引,东翁之干系牵连西军;强征商贾之财于江鑫钱庄,然联保交子未送三司,东翁之干系又系于中枢……东翁夹缝取利,施惠陵江百姓,却遭商贾怨恨。” 王富春看了看茶床上两只空盏一只空碟,背手起身在房里踱了两圈,想起他来陵江之后以官威压服市井商贾行联保交子之事,又以利结好中枢避开三司监察,虽有茶盐引得百万然中枢所得实银,西军所获粮米新陈各半……思路至此他回到茶床边对沈师爷道“韩经略托狄都监来此以示拉拢。然狄都监招摇明志,中枢若是知之必疑我,加之江鑫钱庄凶案……” “钱庄之紧要只在于陵江十六户联保,每岁需纳钱至少百贯,实则三十六户纳钱千贯。此外各商贾仍须纳旬奉于钱庄换交引之权。”沈师爷翻覆桌上茶盏后道“东翁既知账册无恙、凶嫌得钱不到三贯,须得从速了结此案不至核钱库实数。只恐迁延时日商贾中有怨者借机告之于上,恰值两党互为翻覆之时,则暗流将变滔天巨浪之祸矣。” “师爷一席话令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王富春轻轻拍着额头对沈师爷不无叹服。 “东翁过誉了……唉……”沈师爷长叹一口气面露忧色“我虽知大势如此然无回天之法,只是暗祈此番凶案不会掀起什么波澜,两党亦虑东翁为公惠民之心而从别处计较。” “是极,我这就去处置妥帖。”王富春从几案上拿起官帽戴好,对沈师爷一拱手便开门出去去,伴随着房内沈师爷的一声长叹和关门声,院中隐约传来王富春威严的安排“唤赵县尉速来大堂……” 易断之案 王富春衣冠齐整立于县衙大堂之上,他右手扶着空空如也的公案,抬头看着公案之上“明镜高悬”牌匾两侧他到任之时以颜体亲手写下的那副现下有些斑驳的对子: 天下财皆民财,毋私取私用 民之事即国事,当夙兴夜寐 他还记得刚到任时前任政务荒废公案之上案牍成山,衙内衙役亦因上有克扣、市井庶民困窘难以榨取常例钱而面有饥色;时秋汛刚过,市井遍地流民,房屋土墙坍溃露出芦苇只余梁柱,街巷尽是腐草泥臭;城外陵江水黄浊如浆,河滩之上满是淤泥秽物,只得三五豪强商贾庄院华贵齐整、护院紧守挂有“输粮济困”匾额的大门…… “明府,县尉巳时末回衙时称案情紧急他已请主簿复核,吩咐我等待明府签押完立时报潭州府后便出去了,说是巡街查可疑凶嫌。” “嗯?事发骤然且有枢密院来人公干,为不误上报时辰是以我先行签押,本意待公人走后再与他计其疑点,县尉明知如此为甚做如此安排?”王富春听到当值衙役如此说甚感以外“验状可发出?” “巳时末立时就发出了,命案依律需驿卒快马急递即时上报不得拖延半分。” “我自然知晓律令,此乃本县近两年来大事,岂可如此草率?巳时初签押尚可有一两时辰议其是否有遗漏亦不误画时申州规制。”王富春微怒“值此紧要他竟不在县衙,你二人速去寻他来见我。” “喏!”两名衙役领命而去。 “你等还在这里作甚?拿那边书案上主簿拟好的悬赏帮我我已签押,速去各门张贴。”王富春对着堂下另两名衙役道“并教市井传说凡提供切实线索者赏钱两贯,但有见过凶嫌者赏钱五贯,能抓捕凶嫌者赏钱十贯。” “喏!” “钱县丞……”待堂上衙役尽皆离去王富春走到正侍立一旁的钱县丞面前。 “明府有何吩咐?”钱县丞后退半步躬身揖礼问道。 “不必多礼,来!”王富春扶起钱县丞柔声道“王账房遭此横祸我甚是哀恸,然目下督办凶案为王账房报仇申冤最为紧要。平日我县政事民事用钱之处多得江鑫钱庄相助,你与王账房虽因公事往来然于一年多来私交亦不算浅,王账房之妻你可认得?” “认得,近年多得江鑫钱庄银钱助力是以县里百业兴旺、水陆商道尽皆得通,此亦有王账房颇为用心之故。故我平日与王账房于公于私多有走动,他之妻王氏我亦熟识。”钱县丞低头答道。 “好。依着我老母那边的关系我也需叫他一声王叔母。”王富春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云纹小锦袋放到钱县丞手中“且去江鑫钱庄将袋中银钱大多交与王叔母,就说验状已送潭州府,让他尽早将王叔送到乡下安葬,教他不需忧烦,我不几日定将凶嫌缉捕归案为王叔报仇。”说罢伸出三指放在锦袋扎口处示以常例三成。 “喏!属下这就去。”钱县丞会意的掂了掂锦袋便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且等一等!”钱县丞刚走出两步便被王富春叫住。 “明府还有何嘱咐?”钱县丞赶忙转过身来紧走两步到王富春跟前立住。 “到得钱庄告诉我那不争气的表弟,教他亲送王叔回乡安葬,并一切开销须得他来办。”提到王长贵王富春便没好气“教他守灵七日,待王叔头七后方得回来。” “省得了。”钱县丞弓着腰点头称是,旋即又往前略移了移步低声问道“只是王账房这一去白契上的名字须得明府从速安排,不然王掌柜是明府表弟,同县经商不合规制恐惹人议论。” “县丞有心了,去吧。”王富春满意的点点头“教王长贵下乡时贴出叔母签押的告示,就说寻钱庄买主。其他待得头七之后王长贵回来我再做计较。” “喏!若明府无其他嘱咐我这就去了。王账房得空时也喜与我小酌,我便买上几坛上好的陵江春也去送他一程。”钱县丞躬身揖礼便往后小退着出了大堂。 此时大堂之上只剩王富春一人,他翻看着验状陷入了沉思:验状记录齐整,无疑点。王账房与李大个卯时二刻开门被顺兴客栈伙计见到,卯时正刻未到便是李大个发现王叔被害,这中间只有不到三刻时间。客栈伙计刚子说他二刻后在门外洒扫,李大个亦在院内打水洒扫,二人虽不能自述其洒扫时间但据二人自述应卯时二刻至四刻之间。其后客栈伙计回客栈内,李大个去马厩旁茅房,待其回到钱庄发现王账房被害,即时说凶嫌在卯时四刻至正刻见入内行凶。此时院内无人,院外亦无商贩行人……对面听音小筑卯时二刻亦闭门送客……无人证!!! 思虑至此王富春翻开验状:颈部被利器斩断,伤口斜长,上阔三寸下狭一寸,深及喉骨,皮肉卷缩伴三处贴近砍痕。天花梁柱西北角处有扇形喷溅血痕,被害者伏于柜台尸斑集于胸腹背脊无尸斑,柜台边缘于尸首处血泊断续滴落,墙上血迹与王账房倒伏方位一致,推断系凶犯背后挥刀,王账房倒伏于柜台上后又行补砍,此景应无伪造。从血迹看死者衣衫皆尽染其血,然除梁柱、柜台边缘外他处皆无血痕,以此推断尸首未曾遭人移动。以伤口处看似此劈柴乱砍手段应非凶恶惯犯所为。地上无血足印,或是凶嫌立于死者背后行凶,血液只向前向上喷溅,加之凶嫌应是只拿得手边散碎银钱便逃走,是以不曾沾染血迹。至于凶器仵作比照马厩柴刀架凹痕断为同型刀具所留。钱庄伙计李大个供词称他到得院内时马厩草垛边有柴刀一把案发后众人遍寻不见。嗯,寻常柴刀,院内柴刀遗失,无物证!!! 无人证物证,王富春松了心神便再看失物页所载:柜台里侧手柜散两贯四百文。楼上钱库完好,钱庄账册锁于钱库未失。用手边利器杀人劫财,账册锁于钱库未失,所获甚少,若蓄意为之怎会放过钱库金银,若是西军亦或是中枢派人而来必索得账册后方杀人灭口,且钱库锁匙正副两把,王账房身上副匙等钥匙串皆在,故可推定此乃凶犯临时起意而为。 王富春当年任职大理寺评事三年,颇为通晓侦缉刑狱,辰时接报后他去现场县尉已至,此验状上验尸格目、正背人形图俱全且有县尉及主簿签押应无虚言。他到后在钱庄外问得王长贵情状,此时看到验状他心里大约已有计较:此乃偶然,非他人指使有意为之。验状与事情无二。现时只消依律封存初检文书,便可申牒于临县请差主簿复检,稍待教县尉赵正相干人等在复检时依律回避,待复检无误后再行侦缉,彼时虽有损政考然于大局我无忧矣…… “明府,禀明府,我等街市四处寻县尉不到,现下如何还请明府示下。”四名衙役进了县衙在堂前朗声报道。 哼,必是昨晚在听音小筑……此刻在家睡觉。王富春暗想,嘴上却说“既寻他不到且案情紧急,我已依律签押了申牒,你等及时将申牒送辰江县请其差官核检并同时急递送提点刑狱司。” “喏!”前面两名领头的衙役上前顺着王富春手指处从旁边案上拿了两份申牒揖礼便出。 “你二人可去县尉家寻他,教他速来见我!”王富春对剩下两名衙役说道“我就在此处等他。” “喏!” 为官之道 随着县衙大门打开外面街市传来“扎实的角子,两文便饱!”“修镪刀、磨翦子咯!”“豆腐、水豆腐,清甜的水豆腐!”各色小贩叫卖之声;衙役离去大门合上,堂内旋即又陷入了王富春初到陵江县时的沉寂。 王富春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回到公案后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双手扶着两侧已有圆润包浆的出头扶手,一如他当年勤勉审理积年旧案那样审视着堂前左右。他闭上眼睛,往事如徐徐展开的画轴将他来陵江县之时的画面又展现开来。彼 时堂下百姓多衣衫褴褛面黄肌肉,左右衙役亦油滑推诿索常例不愿任事。贫农诉庄主以倍称之息逼压田契,商贾诉灾民偷抢财米果腹,衙役报山路失修水路淤障,州府斥陵江税赋不足数而误西北军需……千头万绪理还乱。 一连多日他废寝忘食处理政务积案,然或因耕种所获不足农户需向庄主富户借粮米度日、或因漕运淤塞陵江山体坍溃所以商道阻滞税赋难收,或因秋汛夏旱县里赈济资帑多被克扣致乡兵溃散流民于市井生事,大小细碎不一而足。而六房胥吏动则以案牍不全、河道图纸遗失、积年田契簿册应付推诿实则暗锁常例而皆无可用。 王富春本是聪慧之人,得沈师爷点拨他马上就明白任他如何勤勉任事亦都是倒果为因,若不能治其根本他将终日困于疥癣之疾,他年政考之下他将复蹈前任之责。所幸他外放之前曾任三司判官,执度支之事,很快王富春便招到了一切的根底那就是:钱! 正因无钱至赈济岁用不足至里正勾结庄主让百姓失了田产,正因无线至秋汛淤塞河道无以疏通而致漕运不畅粮米价贵,正因商路坍溃不通致商贾经营日困而税赋难收,正因百姓失了田产稍有天灾便成流民乃至于哄抢米铺。王富春发现外放之时他那“慎刑恤民”“度支有数”皆不足医陵江县之疾患。 夜不能寐时王富春又想到四年前他在大理寺处置的那起可能掀起巨浪的诡名挟佃案。彼时韩经略还在开封府任推官,而他也只是大理寺一名评事。开封府祥符县一吴姓佃户携状于巳时正至开封府衙外当街跪地状告吕相亲侄吕陵勾结贼匪纵火毁他田地,连带乡里三十五户共三顷麦田。后又勾连乡里员外吴有才以陈年粮谷每户十石诱他并三十五户农户倍称之息抵押田契,约定年后用新粮一次清偿。 谁想西军兵败水川,败讯传至京师朝野震动,宰执枢密皆计无所出,众人皆言宜速遣良将足额给付军需粮草至军前。各大小粮商闻得兵败之时便计谋一处囤粮抬价,京畿周边粮价亦涨数倍。吕陵趁机逼夺田契并诡名寄于原农户名下强要其以市价四成代为耕种偿粮价不足之数。后里开封县尉捕获一伙流寇强匪,其招认曾在祥符县收受吕陵、吴有才银钱二十贯纵火毁田。以吴姓农户为首到祥符县衙状告吕陵、吴有才要求返还田地治其纵火重罪。然祥符县令慑于吕相之威又受吕陵等人银钱贿赂而迟迟久审不决。 吴姓佃户闻得开封府新来一韩姓推官为人清正、处事果决,遂才在开封府衙之外当街跪地鸣冤。王府尹接状后左右打探知其案情简单但牵扯国事,时上时有流露起复吕相当此西夏扣边之危难之意,而此时若因吕陵之案牵扯吕相则于国事不利,然不秉公处置又有官官相护之嫌,思来想去他便授权与韩推官处置,自己则申牒大理寺称此案可能牵扯宰执要其另派员协办,其后大理寺便派王富春与韩推官一共侦办。 最终他二人查明此乃吴有才出谋、吕陵操办,吕相此时正致仕老家寿州毫不知情。为正世人视听、平朝野议论,猜度上意之后王富春自荐亲往寿州拜问吕相打探其对此案态度。王富春仍然记得到之后便开门见山将此案吕陵一事告知吕相问起如何处置。 吕相并未回答,反而对王富春道“王评事此来面上为民请命实则为老夫正视听,为官家起复老夫持中稳边塞悠悠众口铺路,真勇有谋胜于老夫当年多亦!” 吕相不愧是三朝老臣久掌中枢,一眼便看穿了王富春的心思,王富春来时路上想到的如何应付吕相托词、如何一展自己才华的种种计谋硬是一样也无法施展,他只得老老实实回复吕相“吕相言重了,为官当上报君恩下恤庶民,似此案下官与开封府韩推官已查实与吕相无涉,滤及吕陵乃吕相亲侄,为吕相清誉计就算吕相乃一布衣下官此举亦是份内。” “好!”闻言吕相抚掌大笑“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我吕家子弟要能有王评事之见识手段此生我心便无憾了。” “吕相虽蛰于寿州然仍心系天下,此亦晚辈毕生之榜样。”王富春恭维道“既然吕相已知在下来意那下官就不扰吕相清静了,下官这就回开封复命:此乃吴有才筹谋、吕陵受其蛊惑,吕相于寿州毫不知情。” “且慢!”王富春正揖礼要退下,吕相喊住他问道“王评事高中后以留大理寺三年,未知三年期满外放之事可有计较?” 这突如其来一问教王富春一怔,旋即脱口答道“三年期满原调三司执度支之事两年再谋外放。” “哦?”这次吕相倒是颇感意外,他缓步踱到茶床前端起一青绿琉璃盏抿了一口,放下时又用茶筅拨弄了一下茶末并在茶盏口边敲了敲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王富春此时亦不知吕相思虑,正惴惴刚才是否失言时吕相问道“此是为何?凡高中者莫不以及早外放任官为念,久在京师上不得拔擢,私不得渔利,久徊于六部琐碎公事何年何月才得一展抱负留名于世?” “吕相所言甚是。”王富春躬身抱拳正色答道“为官者治民,治民之事无外刑与财两者,不明刑狱、不善度支,似此无能之辈外放怎能造福一方?下官任评事三年自以为粗懂刑狱,所短之处度支也,只愿再得两年度支之事,其后外放必能大治一方。” “好,好!”吕相面色微红拍案而起,他端起那琉璃盏走下堂来一手扶起王富春一手递上茶盏“老夫以茶代酒敬王评事。老夫敢断言王评事必能得偿所愿!” 三年任满,王富春果然被中枢调三司执度支,任职三司满两年吏部侍郎又亲问其外放之意,他答曰陵江县,一个月后调陵江县任知县政令便送到了他手上。 上任不到三月,王富春原意借陵江县水陆商道通途之便、陵江茶叶特产之地利的富民之愿便被击得粉碎。顿之间沈师爷教其“借鸡生蛋,以蛋育鸡;多则奉上,余则济民,往复无穷之法”。旬月间王富春教县尉赵正秘搜庄主富户借天灾假人祸侵夺农户田产之罪状要其以银钱偿之,其以黄草里乡庄主田员外为榜样,责其买通里正从外县引入亡命徒夜来放火焚毁即将收割之稻田,其后以高利假济乡里二十三户纳粮之困,岁末即行催逼,得田一两顷全数诡寄于原农户名下,其后强要农户为其耕种,每岁付其银钱不足市价三分之一强名曰补足先前所欠。此乃徒三年之刑,王富春皆教县尉私里示田员外罪证并暗指此乃“盗匪纵火”重罪,待田员外惴惴不安托胥吏来问时又表其新官上任不究过往但求借银抚困安民之意,田员外不得已出资五千贯以银钱抵罪。 得此五千贯钱王富春抽其五成密托沈师爷兑成淮盐交引私下奉与中枢获陵江县试办特许交子务之权,另抽三成以白契请王叔开办江鑫钱庄并私里以表弟王长贵为喉舌、以县里各商贾隐秘乃至往年犯禁之事为质逼其做商户联保托江鑫钱庄行交子之事并将经营所得大半兑存于江鑫钱庄,另分一成与县衙上下结众人之心。 其后王富春对全县庄主富户、大小商贾依田员外故事积钱数十万,此刻他展其度支之能、刑狱之术,抽两成假称西北军需暂借实则为“常平钱”放贷,所获皆入私库;奉三成于各转运乃至中枢;拨两成拓水陆商道,取两成拓建市井反哺于商贾;留一成以备荒年赈济、常例给付、上下打点之资。因陵江县地处链接益州与江南、中原与岭南之水路要冲,至此一年不到外地商旅不断、市井繁茂,百姓皆得活计加之近无天灾,是以全县自胥吏到庶民无一不称王富春为能,至潭州府及中枢宰执亦时有嘉许,只是县里那些原本的庄主商贾颇有私议然。 先前被王富春尽榨其财得庄主富户私里也找过转运使司或提点刑狱司状告王富春以刑狱挟私利榨取他们钱财造陵江县繁茂之景象,然王富春早已暗中将常平钱放贷所得一半兑茶盐交引奉与他们,加之水陆通达后外地之客商及因王富春新政得益之商贾庄户皆称王富春既能且廉,因而州府通判皆意王富春借区区数户之力得陵江全县之盛此乃瑕不掩瑜之能,上及至中枢亦多对其维护有加。 左膀右臂 “明府,明府,又出甚大事如此排场寻我?”县衙大门被推“砰”的推开, 伴随着街市上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声,县尉赵正那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王富春的闭目沉思。 王富春双手紧紧握住那已经被握得圆润包浆的出头扶手,缓缓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县尉赵正和他的两个弓手弟弟赵二郎、赵三郎一手正系着衣襟一手拿着帽子气喘吁吁的站在堂下,后面紧跟着得是两名去寻他的衙役,看他们垂手头低的样子和身上隐隐约约的脚印。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王富春对着这两名衙役略挥了挥手,右手指甲又在出头扶手上紧紧的扣了一下留下一道新的划痕后在公案上排出十枚铜钱并补了一句“先回去换了衣衫,再到脚店用些点心。” “喏!小的谢明府体恤。”两名衙役听得王富春如此安排原本阴着的脸瞬间挤满了笑容,一名衙役紧赶着上前将铜钱一把抄在手中,另一衙役则是连连揖礼,两人忙不迭就出了县衙。 县尉赵正看王富春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打发衙役出去顿觉不妥,他微微把手往后一摆,赵二郎和赵三郎便退回堂外立于廊下。看着县衙大门关上赵正也将铁刀连鞘解下置于刑具架上,随后正了一下帽子才上前一步揖礼问道“明府急召我来可是因王账房命案?巳时我已着书吏按仵作正背人形图录得格目正待明府勘验画押,可是验状尚有疏漏?” 王富春似是没有听到赵正如此一问,他站起身来指着右手边书吏的公案温声道“坐吧。” “谢明府!”赵正并没有动,只是往王富春这边又走了两步垂手立于侧边“明府但有吩咐在下定处置妥帖。” “你我相识几年了?”王富春缓缓坐下两只手搭着支在左边那满是划痕的出头扶手上。 “回明府,我兄弟自开封县吕陵案起追随大人已有五年余。”赵正毕恭毕敬答道“若非明府替我家讨还吕陵侵夺我家的田产又蒙明府奏补荫监生方授得陵江县尉,我兄弟三人恐早乞于街市做不得人矣。” “王账房被杀一事你怎么看?”赵正话音刚落王富春便面无表情的接问了一句。 赵正一怔,他没想到王富春又将话头转到江鑫钱庄凶案,略一思筹他便开口道“从正背人形图来看伤口凌乱手段颇为生疏,在下以为此案似贼人临时起意非江湖惯犯所为;以钱庄所失两贯四百文散碎银钱来看亦非久有预谋之人所为。在下斗胆推测凶犯临时起意,恰逢院内无人王账房独自一人在柜内,于是这贼人以院内草垛的柴刀为凶器悄然入内从王账房身后将其砍杀。事发后或是恐人发觉亦或是院内李大个等人声响教其恐慌,只随手拿走柜边散碎银钱便携凶器逃匿。” “哦~?”王富春面微微一笑向后靠稳在椅背之上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依你之见李大个会否便是贼人?” “这……”赵正顿了一下旋即朝着王富春拱手答道“应是不会。李大个院内洒扫之时有客栈伙计可为人证,况且他是王账房自小料理长大又一同入得钱庄两年余,进出便利,若要取用柜上银钱自趁无人注意之时偷拿便是,何必杀害有养育之恩又同事一处之亲人……” 说到此处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手记,翻开后指着刚子供词道“卯正时刻未到客栈伙计便听到李大个的呼喊,客栈一众人等皆于此时进入钱庄后报官,卯时二刻至卯时三刻李大个于刚子同在院内洒扫。若是李大个在卯时三刻后行凶至卯时正刻未到是呼喊,他如何有时间匿藏凶器和脏银?院内外、水井中皆以细细搜索,未能寻获凶器并丢失的银钱。此一无动机、二无必要、三无时间,以在下七年来的的勘验之见断不会是李大个。” “县尉之意李大个断然不是凶手?”王富春直起身一手似随意的翻动着案上的验状一边盯着赵正“依你来看若贼人趁四下无人入钱庄行截杀之事再逃将出去需要多久?” “嗯……”赵正心里略一盘算答道“依正背人形图来看,后颈处凌乱刀伤数处,第一刀致命,若非惯常杀人越货者……入内、劫杀、逃匿,半盏茶功夫足矣。”赵正说罢不待王富春问便回头对着廊下立着的赵二郎、赵三郎大声问道“勘验之时我教你等进出仿贼凶之行事手段,二人可曾记得需费时多少?” “回明府、县尉,我二人依现场勘验时之推断仿贼人进出行事,只消须臾便可。”赵二郎赵三郎拱手揖礼朗声答道。 “噢~县尉依然如初到陵江县时一般仔细,不枉我当年托赵员外行拔擢之事。”王富春拿起验状放到眼前看着。 赵正未曾想王富春又重提当年籍赵员外之能对他荫补拔擢旧事,但又不知王富春言外之意只得躬身揖礼毕恭毕敬附和道“仰赖明府恩蔽、赵员外疏通方有今日之赵正,是以明府初到陵江县荆棘遍地我敢不效死命以为报答一二。” “我亦知你等报答之心,只是此案与刚到陵江县时所办逼押农户田契的庄主富户案不同。”王富春端详着那尚有墨迹指印的验状“先前我去应酬西军来客后你等不在县衙,我素知你办案细致,未免误了画时申州律令是以签了验状。方才我仔细看来此案尚有可疑之处,这才让人去寻你。” “可疑之处?”赵正自知王富春任大理寺评事三年深通刑狱,于侦缉之事亦有心得,但这几年来但有案情王富春皆是委他这个县尉处置,只要他所办之案验状等文书王富春只是做些合议复核的表面功夫,实则只要主簿签押王富春便签了。不知今日王富春为甚突然要他来复议案情。 廊下赵二郎、赵三郎亦是面面相觑,到得凌江县以来他两人只在初办庄主富户诡名挟佃案时见得王富春亲与赵正指点侦缉紧要,且都是直指侦办之要害,似此次话说半句还留三分他们均是头一遭遇见。两兄弟立于廊下听堂上二人计议良久心中惴惴,赵二郎不断的用衣角擦拭心的汗水,赵三郎则不断轻轻踏着步。 “李大个卯正时刻未到便发出呼喊,而他卯时三刻方洒扫完毕去如厕……此间李大个无人证且有行凶时间,怎地就断定贼人不是他?”王富春放下验状用手指点着写满了字的那一页问道。 “明府慧眼让小人佩服。”赵正听到王富春如此问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不紧不慢答道“或有如明府思虑情状,若贼人为李大个,则他行凶到呼喊之间不过一盏茶时间,然柜上所失两贯四百文铜钱重十三斤,加之凶器柴刀亦有一两斤,这两者他如何有时间藏匿而不被我等搜索发现?” “柜上所失两贯四百文是谁人告诉你?”王富春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赵正面前盯着他问道。 “自是李大个……”话刚出口赵正便发现此间确有疑点,他转过话头继续说道“便是李大个欺瞒我等并不曾有银钱或如此多银钱被劫,然我遣人遍搜钱庄内外、各处院房乃至于院中水井皆无所获。是以属下推断贼人必然携凶器逃匿,而李大个无此时间。” 说罢,赵正扯了扯官服理了一下衣襟后退了两步对王富春躬身抱拳补了一句“凭属下办案多年心得,似此敢以身为其作保,伏乞明府明察切勿让好人蒙冤。” 两面鬼神(神) “我自到任陵江县,无论商贾农户市井经营、亦或是公干政务,我皆允县衙众人私下索取少量银钱以补其生活用度不之不足,此朝野公知、各地皆许之事。”王富春放下验状双手扶案缓声说道“我独不允你兄弟三人向市井百姓索取常例钱,可知为何?” “我等晓得明府之志在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赵正听王富春如是问立刻揖礼朗声答道。 “我与三郎原是乡下农户,被吴有才、吕陵逼夺田产,幸得大人与韩经略刚直不畏吕相威势,秉公办案还我等三十六户田地,此如再生父母之恩。”赵二郎伏地而答“大人此番安排必有计较,我兄弟不愿妄自猜度。” “二哥说得在理。”赵三郎也伏于赵二郎身后,他身材魁梧,膝盖和额头将那石板地阶碰得砰砰直响“我随大哥、二哥去县衙状告吕陵、吴有才这两厮,衙门公人明知我等被夺了田产又无银钱还向大哥讨常例钱二十,大哥不给竟被他们乱棍打了出来,说是无状私告扰乱公堂。”赵三郎说道此处拉开衣襟露出身上条条伤疤,这黝黑的七尺男儿竟然流下泪来,泪水滴滴在阳光下竟溅其一缕可见的烟尘。 “二郎三郎说得是!”赵正亦走到廊前跪地拜伏“向市井索常例钱乃公门陋规,大人到此为官除我兄弟三人再无亲随,若一概废除常例钱虽能正风气、利百姓,然处置县里大小事务时必遭六房胥吏阴设梗阻,如此则政令不通,怎能让市井有今番样貌。若我兄弟不能念及大人恩情又岂配为人。” “说得好,三位不必行如此大礼,请起。”王富春站在堂上对赵家三兄弟道“赵正,你三兄弟重情重义我心甚慰,只是当年我初到陵江县一则手中钱粮、二则衙内有梗阻、三则外有豪强为祸,所幸赖你兄弟全力扶持陵江县方得如此之繁盛, 这里我却要带全县百姓拜谢。”说着王富春就躬身揖礼。 赵正见状双掌扶地一个冲车式腾地跃到王福春面前跪下,双手托着王富春抱拳的手“大人如此是教我等有何面目在立于公堂之上?但有指教还请大人名言。”赵三郎也赶紧理好衣衫和赵二郎前脚并后脚冲到公案前跪下“还请恩公明示,赴汤蹈火我兄弟百死不辞!” “起来说话”王富春收敛起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感概之色回身走到公案后坐下“赵正,我且问你,今晨我听江鑫钱庄伙计言卯正一刻未到你便到了凶案现场?” “回明府,确是如此。”赵正和赵二郎三郎起身依次排在公案左边“昨夜我与二郎三郎多吃了些狗肉燥得很,睡得也不甚安慰,卯时正刻便和二郎三郎去顺兴客栈准备吃点,谁曾想离那院子还有百十步便听得有人大呼杀人了,我兄弟三人便是如此到得现场,后才遣伙计回县衙请明府派仵作、主簿等前往。” “哦,赵员外近来可好?”王富春并未理会赵正的话语,话锋一转问起赵员外。须知这赵员外乃是王富春刚办完吕陵案后在调三司的宴席上由复为三司使的晏枢密引荐而结识,由此无论是王富春调三司执度支事或是疏通上下帮赵正荫补拔擢皆是由这赵员外从中调和。 赵正三兄弟在赵员外来陵江开顺兴客栈、听音小筑时倒经常用闲暇时间去帮忙听从差遣。此时问起来赵正一时也摸不透王富春用意,只得老老实实回说“我等已许久不见他来陵江县,再如我等身份和赵员外亦无私信往来,只是我兄弟三人感赵员外之恩时常去顺兴客栈用些早点中食照顾一二,偶有托赵牧春掌柜代为问候。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昨夜你们在何处当值?”王富春用手指点了点公案,发出的“咚~咚~”声在赵正耳朵里就如如惊雷一般,他额上豆大的汗珠突然就冒了出来。 未及等赵正开口, 赵二郎和赵三郎“咚”地就在案前跪下了,这两人手指紧紧扣着地上青砖发出细细的吱嘎声。 “禀明府,往辰江县申牒已送至辰江驿站,今日晚间即能送到辰江县张知县处。”县衙大门打开,一衙役推门而入,随之进来的便是带着油锅肉香的市井之气。 “知道了,你且先下去”王富春打发了衙役之后又厉声喝问到“怎么,要本知县亲自说吗?” “大人息怒,我们说。”赵二郎赶紧跪着走了两步拉着赵正的衣角让他跪下“大哥,你就如是和大人说了吧,此亦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对大人何必隐瞒。” 赵正惊恐间被拉着跪下,又听得赵三郎声音“大哥,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赵员外亦是大恩人,报恩本就不违天理,你若不说就我来说。” “回大人,昨夜我兄弟三人倚着赵员外差遣在听音小筑内当值。”赵正素知律令,事已至此若再不说以王富春为官之性情恐将以枉法罪治之,而赵二郎和三郎亦免不了杖责之刑。 “你兄弟三人昨晚在听音小筑当值,是以卯时二刻之后小筑打样送客,你三人见李大个、客栈伙计刚子院内洒扫是以在内窥视等待,待得他们洒扫完毕,客栈伙计回客栈内而李大个进入茅厕之后才赶将跑出院外吧。”王富春语调平静,听不出一丝不快亦或是愤怒“我在大理寺核办各类奇诡之案多矣,你等怎敢瞒我?” “伏乞县尊恕我等之罪!”赵正听到王富春对那时情状竟如亲见一般,不得不叩头求饶,心底亦是佩服“两年前赵员外来此开办顺兴客栈和听音小筑时与我兄弟有言,赵牧春掌柜在此执掌两处尤以听音小筑最为紧要,里间或多涉富商显贵,其他行院教头皆不是陵江县人是以只教他们在外看护,我兄弟皆任职陵江县担缉捕职责,所以教我等夜间轮流在内值守,只须看得无陵江县人入内扰其生意便可,昨夜是我当值,二郎和三郎皆不在内。今晨是二郎三郎昨夜吃了狗肉醒的早,知我在小筑内当值,是以来遇我一起吃早点。没想到我出得大院刚遇上二郎三郎便听到院内呼喊……” 两面鬼神(鬼) “常例几何?”王富春敲着公案打断了赵正的解释。 “赵掌柜月给我兄弟三人共一贯。”见王富春已显不耐之色赵正立时收起先前那些啰嗦话语,敛了乞怜之相,只是正声应王富春之问。 “还有!” “茶行行首李掌柜每旬代各茶行给付一贯。” “还有!” “通河桥街市酒肆行首张之礼每旬代各酒肆给付一贯。” “还有!” “除此旬入五贯外别无他人再予常例钱,我兄弟从未向他人强行索取之事。”赵正再拜说道。 “从未向他人强要常例?哼!”王富春冷笑一声“两年前办田员外、一年半前李庆利在官庄收拢茶山土地……” “大人,恩公!”赵正抬起头抱拳对王富春切齿言道“恩公素知我兄弟在开封县时遭吴有才吕陵逼押田产,我等依着恩公交办私里搜罗到田员外这厮众多欺压农户之罪证,此和吴有才等禽兽又有何异,是以……” “是以你等便挟私索要常例钱五十贯,诓骗他从轻治罪,事毕又将其罪证全数交于李推官并向我来邀功?!”王富春一拍惊堂木——啪,“好大的胆子!革职、杖责、充军你等皆逃脱不得!” “恩公,我兄弟乃是想起当年被吴有才欺压之事,又想此皆田员外的不义之财,我等取之不到毫厘,于市井百姓亦无所害,况我等抛家舍业追随大人来这千里之外陵江县,二郎和三郎也需银钱置产娶妻……况恩公交办不正也行此……”赵正似是慌不择言,里里外外点着这是王富春当年交办。 “是也,自追随大人以来大哥常教我和三郎应酬大人惩恶恤民之志向,对奸恶之徒尤其是如吴有才此等欺压农户的庄主商贾应用非常手段教其知道厉害。”赵二郎赶忙接话到。 “是本官私里交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然怎有今日陵江县?本官如何行事岂容你等置喙?”王富春并未理会赵二郎的话,他冷笑一声只对赵正说道“李庆利收拢茶农土地之时你等为何要强索常例钱?难道这也是本官交办?” “李庆利乃势利商人,大人自主政陵江县他便对大人颇多不满,其时还多次与大人初来时抗阻大人的那些恶商勾连要去府衙告大人挟私刑阴夺他等钱财。是以我等便自作主张仿大人处置田员外之事与李推官商议各分一半常例钱。”赵正言辞愤愤“后来果被我和李推官搜到这奸险之人低价逼夺十数亩良田改种茶树的恶行。” “此等事我岂不知反要你等籍我官名强自出头?!”王富春叹了一口气“我思你等有功于陵江百姓,平日办事也算尽心尽力便不与你等计较,但今日王账房之凶案你乃李大个非贼凶证人,你却隐瞒于我,似此我断不能容!” “恩公且赎罪,非我等故意隐瞒,实是小筑确是紧要,若我出面作证,提点刑狱司来人复核恐于赵员外之生意不利。” “恐怖不光是赵员外生意,还有我的官位和你等性命吧!”王富春盯着堂下这三兄弟一字一顿的说道。 “恩公……”赵正三人再也无话可说,只能伏地叩头。 “罢了,念你等随我多年也算得上情深义重之人,我且看在你等拳拳报恩之心的份上饶恕你等。” “谢恩公!”“谢大人!”三人再次叩首拜伏。 “记住,如你不能替李大个做人证,此验状疏漏我亦难挽。若是辰江县来人我尚可应付,提点刑狱司那边我亦会去打点,若有人要借此命案掀出两年前之事你等切勿自作主张,只待我的安排行事。”王富春轻轻一放惊堂木——啪“若有半个字泄露休说是我,赵员外那边亦会先取你等性命。下去吧!” “我等省得了”赵正三兄弟咚咚咚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又大声答“喏!”便起身往廊下走去。赵三郎抢在前面替赵正拿那刑具架上的佩刀时脚下一软“哗啦”,刑具架上上的水火棍、夹棍等被碰了一地,赵二郎慌慌张张的上去帮忙抬那刑枷,他和赵正这两个平日能开一石弓的壮汉抬了两次才把刑枷重新放到刑具架上,中间赵二郎左手一滑还差点砸到脚。 王富春冷冷的看着这三兄弟一眼便起身快不朝后堂走去。 入得后堂,沈师爷正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品茶,听到开门声他便把那青瓷盏放下,又用茶筅拂起了茶汤。 “师爷,你刚才可在后面?”王富春关上门后便疾步走到师爷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叮~~~~!”沈师爷拿着茶筅敲了敲盏口回王富春道“明府可想好了?若他日捕得贼凶当如何?” “凭据皆无之案全在于我,提点刑狱司和西军那边还要劳烦师爷走动走动。”王富春握住沈师爷的收低声嘱咐到“王长贵今日应在钱庄料理善后,师爷可代我前去问候,教他上二楼多备些厚礼,你明日就出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常之事常行之便成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又如何能当得这寻常之世?!”沈师爷把茶筅往盏里一丢发出“咚”的一响。 “李大个自由无父无母,王叔料理他长大,我定会厚葬他和王叔,两人虽非血亲然情同父子,一起上路也算有个照应。” “印交子的人都不在了,楮纸、油墨那些物事我也替你嘱长贵烧了吧”沈师爷闭着眼睛看也没看王富春“贼人不劫钱库反倒要傻账房,或是临时起意行劫杀之事,或是……若不提前处置妥帖恐留后患。” “是,劳师爷费心。”王富春侧身坐在沈师爷身边,俯下身对沈师爷说道“师爷也可教长贵再多取些寄回家里。” “不必了!”沈师爷睁开眼睛却并未看王富春,他起身踱到堂前几案处背手看着堂上挂的王富春亲手写的“恤民如水”的匾额缓缓道“我父乃西夏人,母亲汉人,然我生于汉地。父亲不善耕种只得同母亲靠于西夏汉地往返贩售青盐。然边军重镇多欺压胡人,朝廷于市井商贾亦多以繁苛税赋榨夺,我虽自幼苦读立志考取功名而会泽市井,然自两国交恶以来我只能在熙和路一带私贩青盐于边军,幸遇明府执度支理互市之事。多番交往我意明府能代我行未偿之志,遂追随以至此地……” 说到这里沈师爷竟走上堂前台阶,站到王富春惯常坐的檀香木圈椅上,他用手抚着那个“水”字,说出了唐太宗李世民那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往明府能顺利渡过此难不忘本心。”说完, 沈师爷走下来对着王富春深深揖礼便走了出去。 后堂只剩下王富春一人怔怔地坐在那里,四下静寂无声,但沈师爷方才用茶筅敲着茶盏口沿的那声“叮~~~~”却一直回荡在他耳中不禁让他回想起去寿州时吕相敲击茶盏的那个时候。 少时侠客 陵江边东城湾码头,随着艄公号子的远去太阳已然从张平安的头顶悄然滑向西边凤凰山巅凤凰寺大雄宝殿的金顶。狄都监那让人莫名热血的拍打声随着陵江潮水冲刷码头的“哗啦”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你心念未动是以手未动,心不至此便做不得江湖侠客。”狄都监临上船时在他耳边说的这句话却从张平安心底陵江浪涌一般在心头激荡起来。 那两个酒瓶我一伸手就能接住,只是当时没曾想接,怎地就做不得侠客?张平安一边踩着湿漉漉的码头石阶往上走一边想着,两只酒瓶一个在我左肩处、一个在我右前额,若我想接时只消抬抬手便能接的稳当……不过狄都监武艺确实了得,刀鞘卸力之巧如柳学士写字一般心正手稳……。 做不得侠客?……张平安一步两阶的从码头上来,又过下南门城门时一抬头便望见二十步外那江鑫钱庄的幌子正被吹得朝西北招展。今晨我心念早已动了,只是不在接酒瓶。张平安侧身瞧了瞧城门边的日晷——未时三刻,还未到申时散学时间,且看我做一回江湖大侠。心念至此,张平安握了握手中竹棍便朝江鑫钱庄东侧的一味茶肆走去。茶肆东家李掌柜也兼营交子铺,今晨辰时出来我还瞧见他二楼窗户大开对着院内,若不去打探一二岂不是心念动手未动?!张平安一边疾步走着一边提气在胸。 到了一味茶肆门口张平安听得“咚咚”响声, 抬眼一瞧,原来是茶肆门口挂着的桐木镶铜钉嵌有“茶引兑付凭牒”等细碎文字的木牌被风吹得撞到门柱。茶肆大门敞开,两边窗户微微支起只留得三指宽的缝隙,门内正堂是一漆木雕花中间有靛蓝底洒金茶字屏风,屏风两边支柱上还刻着一副褐底红字的对子: 杯中雨前绿,舌尖又逢春。 茶禅本一味,鹤发童心人。 张平安两步跨上茶肆门前石阶,扒着门朝屏风里面使劲瞧了瞧,看不见里面动静只隐约听得有算盘的“噼啪噼啪”之声。 突然张平安觉得右肩微微一沉“啊~~!!!”三魂七魄被这一惊都散了一半,张平安一边心底暗叫一边往门外左后撤步。只见他收腰下沉,右脚尖发力往前一点,踉跄间向廊下疾退,退却时左手扶着茶肆墙壁右手举起竹棍对着前方。 “小郎君好俊的身手,然在我茶肆门口如此行事是否孟浪了?”一身高六尺的褐衣锦衫中年男子笑吟吟说道“申时散学未到又手持竹棍浪荡于市井,你家先生姓甚名谁?” 这人便是茶肆掌柜李庆利,去年数十车马来兑茶引轰动全县,张平安于人群里巧热闹时见过他。此时被他一问张平安顿觉方才惊乍形状不但不像一名侠客倒像极了受惊的猫。张平安讪讪站直了起来,把竹棍往身后轻轻一丢便朝着李庆利揖礼道“小子张平安,方才失态还请李掌柜恕罪。”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倒是我刚才惊吓小郎君了”李庆利捋着黑色长须笑道“读书与习武乃是一道,闻鸡而起日落不辍,小郎君不在县学读书偷逃出来玩耍不是精进之道啊。” “李掌柜怎知我在县学读书?又怎知我好习武?”张平安奇道。 “白衣襕衫岂不是县里学子装扮?”李庆利上前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又指了指他的袖口和脚后跟地上的竹棍“袖口扎紧又以竹棍为剑,身形敏捷,有如我少年时散学后扮李太白《侠客行》中剑客模样啊!” 闻言张平安愈发觉得尴尬,脸嗖的红了,他赶紧解了袖口扎带,双手抱放在腹前垂头看着地面“小子莽撞,让掌柜见笑了。” “不比做如此羞愧状,我少年时亦是如此,总也是想着江湖行侠。”李庆利道“今日为何偷逃出来?你家先生呢?” “今日非偷逃出来…只是……”张平安顿了一下想再扯个谎,但又觉得自己和李庆利不相干实话实说也无不可“只是今日县学王先生家中有事,是以我才出来玩耍。” “王先生?王真?” “正是,王真先生乡下表妹出嫁,他送亲去了,且得好几日才回……” “原来如此,所以你未实告父母,只是穿着上学的襕衫出来浪荡。”李庆利字字句句皆中张平安所思所为“方才我在涎香楼听闻,午时正刻前有一莽撞少手持竹棍年大闹通河桥集市不得脱,后幸得一西军校尉行侠相助,那少年应就是你吧。” “啊……是…”张平安没想到自己闯祸的事已变成食肆间笑谈,而狄都监反倒成了他心中行侠仗义的侠客,脸就愈发的红了,原本胸口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泄了个干净,这回话也是有声无力,他恨不得这就转身逃回家去。 “自古谁人不少年,些许莽撞事不足为怪,小郎君何必作此小女儿状。”李庆利上前拍了拍张平安的肩膀道“王真乃我少时同窗,恰逢今日隔壁铺面有大事惹了公家往来频繁,我这茶肆也乐得一日清闲,来来,去里间饮盏茶。”说着就往门里迈步。 张平安哪里敢动,他本是来“行侠查案”的,结果只是被李庆利轻拍肩膀便露了丑态,加之王先生又是李庆利同窗,他还在通河桥惹出坊间谈资,这桩桩件件除了丢尽体面和“侠客”二字毫不相干,更不消说李庆利还请他进去喝茶了。 “进来吧,此时回家恐惹父母家法,不若申时后再回,此亦益于小郎君明日再来行侠仗义。”李庆利似是看透了张平安心事,进得门里又转身说道“蒙隔壁铺面恩赐,今日茶肆应无客商需我应酬,难得再遇我少时侠客,且进来叙上一叙。”说罢便用右手拿着不知是账册还是书卷敲了敲门柱。 “既如此小子谢过李掌柜”张平安只得躬身抱拳,刚进茶肆便又跑出来捡起竹棍跟上了李庆利,“今日虽丢脸已极,然终归是进了茶肆”张平安心里暗自安慰道。 兰阁闲话 进得茶肆绕过屏风,迎面便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榆木柜台,一名穿着蓝绸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轻轻拨弄着算盘在一边的账本上记着什么。在这老者身边站着一名年轻的伙计, 他一边侧头瞧着前面的账本一边从柜台里抱出一大叠楮纸凭据一张一张翻着,还时不时用笔在账本上的字迹旁画圈。年轻的伙计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动抬头发现是李庆利便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招呼到“东家来了。” “嗯~辰时我不是交代今日且休息一日吗?你和李老还对着账呢?” “东家是做如此吩咐”伙计回道“我爹说反正今日无人来兑茶引,其余伙计亦不在此间吵嚷,不如将上一月的账盘一下,将一些茶引挑出来待得东家看过再行处置。” “喔,你爹是个细心人,你要用心向你爹学,将来也好替他分担一二。”李庆利走到那老者身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李老,柜上的事你旦吩咐二郎,休要累坏了身子。” 这时那老者才发现李庆利来了,他将笔放在青石山形笔架上,回身对李庆利叉手道“自门口挂得那凭牒,各种腌臜事这般多,不似当初东家你领着我等庄户守着茶山往来潭州贩茶那些个好时候喽。”说着指了指旁边李二郎面前那一堆楮纸“虽然老朽耳背,趁着身子骨还能动弹,就多教小子一些,教他也能报答东家一二……” “东家,这是要去楼上饮茶还是?”李二郎看着跟在李庆利背后的张平安“小人这就去把舍妹三娘唤来点茶。” “不必如此,你大哥去官庄茶山未归,你和你父又在此间,我料今日亦无生意计较,你家四娘年幼,婶母身子也不好,且让三娘在家照顾吧。”李庆利摆摆手说道“楼上雅阁可生得炉火?龙泉山溪水今日可曾送来?” “按父亲嘱咐,刚把用松炭煨着活火,龙泉溪水贮在青瓷瓮中。”李二郎指了指柜台左侧的楼上“想是再有一炷香便可煎水击拂。” “如此便好”李庆利满意的点了点头“隔壁这一出事今日却用不得这许多水,晚些时候你可担些回去莫要浪费。”说完又轻轻虚按李老肩头大声道“李老,我且上楼去饮茶,你也莫如此劳累,稍待片刻便和二郎回去吧。” “喔,忙完就回。”李老又拿起笔开始拨弄着算盘珠子。 “东家放宽心,小人陪着家父”李二郎也重新翻弄起那一堆纸来。 李掌柜为人甚是和善,钱庄出如此凶案公家已将现场封锁,他应是估摸着客商一时也不敢来,是以让伙计也得一日休沐。张平安正这么想着,李庆利便在柜台左边的满是茶叶的架子巷道里招呼张平安“小郎君这边来,莫扰了他二人整理账目!” 张平安跟着李庆利穿过满是茶叶清香的巷道,攀着“茶”“禅”“一”“味”四字扶手柱头的台阶上了二楼。二楼对着楼梯的一间厢房大门开着,张平安一眼就从对着门的窗户瞧见了外面江鑫钱庄二楼阁楼紧闭的窗户。原来今晨看到茶肆敞开的窗户是二楼雅阁……张平安恍然。从楼梯口升腾过来的茶叶香气和雅阁窗户吹进来微凉的风让张平安感觉耳清目明、格外受用。这件雅阁门柱上挂着一黑底鎏金木牌,上面一个颜体“兰”字。雅阁左侧依次几件厢房门口分别挂着“竹”、“梅”,看起来一共是三间雅阁。 入得“兰”字房来, 张平安发现里面并不大只约莫七八尺见方,进门右手便是一张雕着草纹的四方茶几,茶几下放着一炉已然烧旺的炭火,茶几上依次放着青瓷茶瓮、青瓷茶盏、竹制镂空雕花茶筅并一个插着胭脂白木芙蓉的黑色瓷瓶,此时狮钮三足铜壶中的水正发出“咕咕”之声。 李庆利等张平安进去后便将一绘有竹叶镶边题着: 溪涧山水入瓮来,春色尽在杯盏间。 方寸闲话天下事,且饮座前陵江鲜。 落着“庆利书于兰阁”的诗句的活动屏风从门后拉出来,挡在了门口,指着茶几边上一绣着“茶”字的蓝色棉布坐垫说了声“请坐。”便也在在茶几后坐下一手扶着桌上黑色兔毫纹建盏,一手用将沸水注入,并快速用茶筅拂着茶汤,不一会盏口沿边就聚满了乳白花色茶沫。 “小郎君且试一试今年新的陵江毛尖”李庆利对着张平安招呼到“虽已至霜降今年过得大半,然此茶已然甘美醇香。” “喔,喔~~~!”张平安哪里懂得品茶之道,囫囵一口下去顿觉茶汤甚烫。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敢吐出,只得扭过头去皱眉含着,一丝茶汤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李庆利好似全然没注意到,看到张平安扭着头他笑道“小郎君,何故从上来时便一直瞧着窗外?你这侠客可理会得此间大案?” “喔……”张平安做饮茶状将茶盏放在嘴边以衣袖遮掩实则偷偷吐了一半茶汤到盏里,勉强吞下嘴里剩余的茶汤后才回到“小子辰时来时从客栈伙计那里打听得钱庄凶案,好似武功高强之人所为,竟神不知鬼不觉犯案于须臾间……” “原来小郎君今晨来过……”李庆利在盏口敲了敲茶筅便放在案上“你不在此间行侠查访怎地又跑去通河桥街市和人撕扯?” “这……”张平安脸一红,把茶盏放在茶几上一方寸黄竹片上,抓了抓头发才不好意思的把在通河桥市场如何闯祸的经过说了出来。 “哈哈,我少年时也如你一般总是想着行侠济世,后来去潭州府求学才发觉世事皆有其法度。”李庆利啜了一小口茶汤,望着窗外的天空上的流云缓缓说道“行侠只得一人之力, 又如何济这天下千万之人,况一人之力连这盏里的滚烫茶汤都受不得。” 张平安闻言只得起身躬身叉手“小子无知,适才失礼了,还往李掌柜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李庆利摆了摆手示意张平安坐下“烫了自然要吐出来些,但又恐失礼于我,以茶盏掩饰之乃顺势而为,不为罪。”李庆利拿过张平安面前的茶盏倒掉茶汤,又重新为他击拂,发出有节奏的“铛铛铛”声“小郎君早间来此查访可有收获?何故又去而复返到我茶肆门口窥探?” “此定是武功甚高贼人所为”提到凶案张平安顿觉一振“我在客栈闻得赵县尉言语,又得伙计刚子说与我平日院内之事,故知那贼人杀人劫财只在卯时三刻之后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携银钱凶器逃匿,故此无人得见……” “哦?卯时三刻之后?”李庆利右手指点了点茶几,又站起来瞧着右边窗外道“卯时三刻我亦在此间雅阁,并未听得洒扫之外声响,后来听得有人呼喊,我便开窗查看方知王账房被杀……” 原来那时李掌柜在二楼,我从客栈出来时见到这窗户大开是那时他在二楼观望时所为……嘁,我还以为能有一些线索,不曾想只是前来丢脸,也不知他日李掌柜会否将此事告知王先生,那时少不得又挨一顿训斥。张平安听到李庆利如此说来心里甚是失落,只得学着李庆利模样三指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后接话道“如此说来李掌柜却是熟知此间情状,小子还以为……”话将出口张平安便后悔了,硬生生的将后面半句:以为贼人藏匿于二楼,观院内无人时便从二楼跃下入钱庄行凶咽了回去。 “嗯?小郎君可有话说?”李庆利看张平安话说一半便追问到“小郎君去而复返在我茶肆门口窥探莫不是疑此间有贼人?” 齿间江湖 “非也非也,小子岂敢做如是想。这二楼窗户离地丈五有余,任他贼人轻功卓绝若从这里跃下岂会无声无息”张平安“啪”的放下茶盏赶紧摆手道“是那狄都监说小子心念未动手未动当不得侠客,小子心里不服,是以斗胆再来探查……” “狄都监?……”李庆利站起身来背过去望着墙上挂的“山水绵长”字轴,旋即又转身问道“可是在通河桥替你解困的西军校尉?” “正是他!”张平安急忙接话“他要我带他去东城湾吃米面时我说起此间凶案,他便说我心念未动,后又劝我进学考功名,小子不服,上得码头来才行如此之事。” “未曾想一军汉竟也能有此见识”李庆利坐下来饮尽盏中茶汤“我亦闻得他换了市井短衫,这却是为何?” “这小子却也不知,只闻得狄都监言道刚从县衙出来,穿着官服甚觉扎眼。”张平安如实答道,他很奇怪李庆利为什么如此在意对狄都监更换衣衫一事,暗自定了定心神,便不似放才那样如竹篮倒豆一般急躁。 “这到奇了,西军都监便衣而行,还与你这小小少侠同去码头吃米面,哈哈”李庆利笑道“你说他姓狄?可有名有字?” “只知他姓狄,不曾闻得名字。听得他自己言道要去益州公干,此番在京师受封后有西军经略嘱托他路过陵江县拜会王知县。”张平安隐约觉得不应将狄都监与护院教头牵扯西军往事说与李庆利,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只是捡了他觉得不甚紧要的话对李庆利略做了回应。 “噢,西军经略竟与王知县有旧交……”李庆利一边用茶匙舀出茶膏一边提壶冲水,一线冒着热气的沸水如松间清泉落入得黑色盏中,刹时就浮起一圈白沫“小郎君可识得我这茶肆门口凭牒?” “凭牒?可是那撞的门柱直响的木牌?”张平安心下奇怪,李庆利为甚要问他一少年生意场上物事“方才在门口有瞧上一眼,但不知作何用途,还请李掌柜教我。” “我在官庄乡下有茶山一顷,又在县里府里开有茶肆,目下一斤陵江毛尖市值十八文,我那茶山每年可制茶八千余斤,该得钱百五十贯。”李庆利并未解释凭牒作甚使用,只是用茶筅拂弄张平安盏里的茶膏“然每年我实得钱不足百贯,小郎君可知为何?” “小子不知,王先生不曾教得我营商之道。”张平安觉得李庆利先前对狄都监一事甚是关切,此刻又和他谈论起经营算计之术甚是不解、亦觉乏味,只想着恭维两句少时便走。 “依朝廷法度,商贾可依入中法送军需于西军兑得茶引,后凭茶引至产茶州县足数兑得茶叶,茶肆需向持引商贾购入茶叶进行售卖。”李庆利打好茶沫放在张平安面前并以手示意张平安喝茶,随后又倒掉了自己盏中余茶。 “噢,如此倒是两便之法,军前有市井商贾助力军需,然其兑茶引亦可得茶叶贩售之利。”饶是李庆利的话去繁就简,也亏张平安聪慧灵敏,一下便听懂了“只是不知李掌柜方才所言货值百五十贯万茶叶只得钱不满百贯却是为何?” “哼,货值百文粮草依依入中法到得西军军前竟能兑得货值百五十文茶引。得茶引商贾并不来兑茶,只以百文之资半价卖与江鑫钱庄。” “小子不懂,这依入中法货值百文粮草为何能兑得货值百五十文茶引?为何又百文原价贱卖与江鑫钱庄?”张平安完全不明白李庆利所言。 “购茶须得茶引,商贾以递送军需路途遥远为由勾结西军,虚估所送粮草之价,其本为新陈掺半之粮却以当年新粮价钱兑得茶引。商贾所得茶引他亦不愿承贩运之苦,便百文卖与江鑫钱庄这等有资财、州县照拂商铺。我虽有茶山然此间茶肆若要售茶仍需持茶引到官办合同场购茶来卖。” 说道此处李庆利将茶筅“啪”地一下放在茶几之上,震得茶盏“咣咣”作响。张平安亦被李庆利这骤然一拍惊得一缩“李掌柜何故如此?茶肆不能直接采办自家茶山茶叶是有不妥,然茶叶都需由官府定价收购再售与持茶引商贩乃是依律而为,如刚才李掌柜所说入中法于国于商皆是两便。” 李庆利起身从怀里掏一个张印有朱红货期印的楮纸恨恨道“我茶肆若要售茶须经西军虚估粮价、商贾半价卖、我全价从县里够得要受合同场官吏索要,这西军、府衙上下皆从我处得利!” “狄都监应不是此类人,李掌柜怕是多虑了。”张平安急忙将江畔狄都监所言所为一一告知李庆利“如此豪杰又于国有功,定不屑行此宵小之事。” “原来如此,听起来这狄都监倒也是个英雄好汉……”李庆利捻着胡须沉吟道“想是我多虑了。”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江鑫钱庄“已近申时,小郎君怕是要稍作准备散学了,不然怕是明日难以出来行侠啊。” 张平安一看窗外,原本的淡淡流云已然渐浓染上了一丝血色“既如此小子便不再叨扰,只是小子想请教李掌柜一句,今晨卯正时刻这院内……” “小郎君莫不是怀疑我亦是那武功高强贼人?”李庆利将张平安盏中余汤倒在边上瓷盆“哈哈,丈五高的地方我如何能下去,走前门行凶亦对不上时辰,茶肆上下所有人等可是一年多来都不曾入得院内了。” “茶肆上下皆不入院内?这茶肆用水……?”张平安正准备揖礼告辞,听李庆利这么多颇感意外。 “烹茶需用活水活火,是以每日我都教人从龙泉山溪涧取水送来。院中深井极阴之死水,如何烹得好茶?” “烹茶之外总有些用水之处……” “井中水不净!”李庆利打断了张平安的话“我素有卯时烹茶之好,近两年冬春寒冷之时常见似西军逃兵亦或是流民偷偷宿于马厩草垛之中,为避人耳目不敢去茅房竟偶有人便溺于井中,是以我教茶肆上下不用井中之水,日常用度皆出下南门到东城湾码头取用。” “竟有此事,若不是李掌柜说与我听我倒不知竟有人行如此粗鄙之事。”张平安正回话一个年头突地浮起“今晨莫不是有人藏于草垛,趁院内无人入钱庄行劫杀之事?” 他刚说出这番所思李掌柜便接话道“我亦有此疑问,或如此才是命案之真相所在,且看王知县、赵县尉等如何计较。”说着便拉开屏风引着张平安下楼。 张平安还想细问但又不得不往下走,只得赶着问了一句“此事李掌柜可有告知县尉?” “又不是昨夜今晨我瞧得人夜里在草垛中御寒,如是禀告县尉他且问我这人何时来得,样貌如何我却如何作答,岂不有扰办案视听?”李庆利走到柜台前与张平安说道“小郎君还须以学业为重,将来考得功名主政一方,或惠及下民、或平定边疆哪样不是行侠仗义之事。” 狄都监也如此劝我……张平安心道,出得门来便对李庆利揖礼告别“小子今日多谢李掌柜茶水,方才一席话让小子获益不浅,且待来日寻机致谢。” “哈哈,小郎君何必如此,相识便是缘分”李庆利对着张平安一拱手“今日之你恰似昔年之我,与小郎君一席话乃我欲语之于我少年时也。” “掌柜教诲小子定然铭记在心,告辞。”张平安还礼后便大步朝东而去。然刚才在雅阁一席话他并不甚懂,尤以李掌柜愤愤之茶政为甚。然他却在想看似风光文雅的茶行行首私地里却也有受人盘剥欺辱之苦。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分离时本只怀疑李掌柜茶行可能牵扯王掌柜命案却意外听到寒冷天气曾有流民或逃军夜宿草垛之中的线索,或许这应是命案真相。 李庆利望着张平安的背影心里暗自思忖:西军……王知县……范经略……枢密院……知政院……,我需马上作书一封将此间情状报之于提点刑狱司周敏芝大人,似此边军通过陵江知县与中枢有牵扯之事甚是紧要……。 庙堂侠士 要说这李庆利早年求学潭州,州试得中之后常与一班同年纵酒欢宴,时而访僧道于山林之间,时而论时政于茶肆之内,尤与一名叫周敏芝同年脾性相投。二人曾于于一茶肆内起身怒斥向茶肆掌柜索常例钱的一般衙役,若不是因有举子身份恐就地会被锁拿。幸而其他同年向衙役为其求情,而茶肆掌柜亦多出十几大钱才得幸免。 后李庆利省试不中又遭逢老父故去,于是便回到陵江经营茶山生意。所幸他虽然为学普通但颇有经商天赋,籍着同年照拂和自己的手段,竟也赚得一顷茶山和县里一间茶肆。 周敏芝则经省试殿授得同进士出身。此间他二人时有书信往来,后李庆利将陵江毛尖贩往潭州府还多得周敏芝居中牵线搭桥并调和转运使司和各部衙门,李庆利对此甚是感激,一次他贩茶去潭州私下宴请周敏芝时问及所授何官职,缘何他贩茶之事能得各部衙门便利。周敏芝则回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专司官吏贪赃枉法之事,转运使司的账簿若有不端他自有弹劾之权,是以才卖他几分薄面不过是为少些麻烦。 他教李庆利若在寻常经营觉察有各衙门官吏有可疑之事可直接作书与他,他定会细细查探不教好人蒙冤小人得势。后李庆利感周敏芝与他贩茶之事多有助力,便时常将其所见作书与周敏芝。只是这王富春调任江陵知县之后,赵正借他茶山园户闹事索常例钱、王富春用官牒逼押其做联保、江鑫钱庄行交引铺之实、乃至于王富春以入中法之名强要他兑茶引时另加饶一成半,此间种种周敏芝皆回复他上许王富春是治世一方能臣干吏,些许变通手段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似此上不使庙堂烦忧下不扰市井安宁又能造福一方行事不必太过计较。 李庆利望着张平安远去的背影正在思忖着怎么给周敏芝作书,李二郎的声音响起来了“掌柜,账盘出来了。” “哦,今年市利几何?”李庆利将门口的凭牒木牌收了进来并掩上了大门。 “今年官庄茶山产新叶五万三千,制得成茶八千四百五十斤,官庄榷山场估价十文一斤得钱百贯一千四百钱。”李二郎扶着李老坐下靠着歇息,然后举起李老刚才书写完的账本借着窗棂照进来的阳光道“茶肆从江鑫钱庄购得短引三百共兑得成茶七千五百斤,柜上支钱百十贯又两千五百钱。” “皆硕鼠也!”李庆利一把从李二郎手中抢过账本“我自家茶肆从自家茶山购茶竟还要佘去十一贯又百文钱。”李庆利正切齿间突然将账本重重甩向窗户,落地时阳光中激起无数尘埃四处飞舞“为甚又要给付张家五贯钱?” “咳咳~咳咳咳~~”正闭目靠在椅子上的李老一阵咳嗽“当年他家十亩茶山你可只与人家二十贯,尚欠他二十贯。” “真是好生难缠。”李庆利强自吐出一口气来便慢慢走到窗下捡起那靛蓝染黑的账本“当年的事还提他作甚,是他家自愿以十亩茶山作价四十贯与我父同去西北贩运青盐,折了本钱自然要以地契抵债。” “可独他家大郎遇到兵灾殒命,你父却得还,言张大郎青盐尽皆被匪兵劫走。”烟尘落地,李老不再咳嗽“你父亡故后,你从潭州回来便催逼他家还债,还去县里改了红契……” “提及此事我倒要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凭书、中人俱在,他家却几番吵扰,那县尉赵正三兄弟借机索我常例五贯否则依田员外事要治我重罪……哼!今番还有脸再要钱财,此事我定不允。”李庆利“啪”一声将账本重重拍在柜面,指着李二郎道“你托人带话与你大哥,教他将这五贯钱讨回来!” “这……”李二郎一时无措,不知是要应承李庆利还是拒绝,他眼巴巴的瞧着他那靠在椅子上的老父亲“爹,李掌柜如是吩咐你看……?” “不可!”李老睁开眼睛,直直望着窗棂,似是盯着那从窗户缝照进来的飘荡着粒粒灰尘的阳光“我与你父自幼长大,他曾与我说过此事,张家大郎被匪兵所杀皆因其倒伏护在运盐车上,那车上装的还有你父的青盐。你父恐如实说来张家不肯干休,是以只说张大郎被杀之事,然你父在世时却从未催逼强要张家茶山地契。此事你父临终时对你应有嘱托。” “李老,家父确有此说法,然张家大郎所护盐车之上有他家货值四十贯青盐,计较起来我家和他家青盐各半,我按凭契收他家山茶时亦补起二十贯”面对李老的话李庆利不由得低下声来,他右手虚职官庄乡方向“况人是匪兵所杀,于我家何干?我依国法行规经营这些许生意,往日被贪官污吏逼榨钱财这气自己吞了也就罢了,如今却还要受他家这等无赖敲诈,这教我如何忍得?” “还记得田员外事情否?咳~咳~咳~”李老用手撑着座椅扶手强要起来,李二郎赶忙上去搀扶“王知县手段你应见识过,依老夫看他与县尉赵正三兄弟甚是憎恶逼人田产之事。” “那又怎地?”李庆利也赶忙从柜台左边绕进去扶着李老“我有契约凭书,又不似田员外那等人勾结盗匪纵火……李老,你小心些,早些和二郎回去歇着吧。” “民不与官斗。”李二郎打开茶肆大门,回身扶着李老出去,李老一只脚跨过门槛时侧头对李庆利说道“十亩茶山红契你早已办妥,便是补他家二十贯又何妨,做生意看长利,莫给人落下话柄。” “省得了,我便不与他家斗气,再偿十五贯便是。”李庆利见李二郎扶稳了李老便松开手从怀里掏了十来枚大钱塞到他的袖子里“二郎,回家教三娘去通河桥买只鸡炖了给李老和你娘补一补。” “多谢掌柜。”李二郎扶着李老对李庆利哈着头说道“掌柜留步,我爹有小人照看着。店里现在无人,隔壁凶案还未找到凶犯,掌柜也多小心些,早早锁了门回去吧。” “知了,我还有些计较”李庆利站在门槛里面看着这二人缓步而去才反身拴上茶肆大门,大门合上屋内顿时一暗,似是传来李老在不远处的一声叹息。 且待我作书与周敏芝,先前都说王富春逼押我等商贾乃权变之法,上以其治县之能不愿做计较,然今日这勾结边军、内连中枢这等捅破天之事看有谁敢替他说话。 李庆利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柜台,从柜台下贴近柜面的暗格处取出了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光洁铜匣,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鱼符开得铜匣,取出了一张边角有茶叶印记写满了字的信纸和一个装有明矾粉末皮质小袋。 他将明矾粉末小心倒在在身边笔洗中略一调和,便沾水在信纸背面将狄都监、王知县并凶案之事尽数写了下。待得纸面水干,纸上便无刚才所写半字。旋即李庆利便将信纸叠好封于一竹桶茶膏之中并与竹筒外书十月三十奉茶潭州、请君品鉴、庆利赠等字样并用蜡细细封好。后便顺手将这桶茶膏放在柜台边的竹制茶篓子里,然后踱步开门准备锁门离去。 他捻着胡须前脚才迈出门槛,顿时心念闪动,另一只脚定定立在门槛里,旋即他便又掩上铺门快步回到柜前,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柜下一个檀木匣子,从里面取了五张没有火红漆印的楮纸又复封于刚才的竹筒里,这才满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