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孤峤》 1、潇湘春雨 暮春三月,湘楚地界乍暖还寒,春雨不歇,留下残红满地。 不知何时起了雾气,绵延的远山更显得影影绰绰,湘水如玉带般绕山而过,九曲潆洄,放眼望去,渔舟徜徉,水鸟云集,朦胧中竟有神都仙境之感。 在这时节,潭州城内的街道向来是寂寥的。 但今儿个不同,城东安平坊内爆竹声喧,锣鼓之声透过层层雾气,三坊之外依旧清晰可闻。 “郑二公子这番进士科高中,郑家眼看就要更进一步了,也难怪沈夫人今儿个大手笔,竟还派了人在城外施粥!” 府内暖房中,几个妇人忍不住低声交谈了起来,话里话外是掩抑不住的艳羡。 沈夫人闺名换做如晴,是潭州第一药商郑家的当家娘子,做小姐时娘家显赫,又在娘家落败前嫁得金龟婿,人到中年,独子又是春风得意,肉眼可见的将要平步青云了。 “只怕沈夫人此时唯一闹心的,就是缺了一位温柔可心,家世又堪配的儿媳妇。” 提及这个话题,花厅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夫人此时的确在为儿媳妇烦心,甚至可以称得上恼怒,步履匆匆地穿过几间亭台廊阁,走向一座抱厦旁的低矮小院,身后的几名仆妇也均是面色不虞。 水畔蓼花尚未见红,沈峤轻轻地踩着溪水卵石绿茵茵的青苔,脚上的木屐浅浅没入清冽春水,白裙下摆亦被沾湿,留下点点痕迹。 她却恍若未知,一双妙目细细打量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影子。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俊美的少女脸庞,稚气已然不存,一身白衣胜雪,云发如墨用白麻束起,容色憔悴,似是久病。 不相识的人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这少女还在热孝当中。 “这张脸和前世越来越像了啊……” 沈峤不禁有些恍惚。 她穿来这个世界已经十余年了,如果不是右手袖中,那柄工艺精良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手术刀,她或许都要怀疑,所谓前世,只是自己学医成痴的胡思乱想罢了。 这辈子,她是个孤女,有记忆起,就被潭洲城中一处医馆收养。 很小的时候,比她年长几岁的药童就带着她,几乎从早到晚地干活,烧火、洒扫、煎药……凡是琐碎又重复的活计,医馆里的大夫尽数丢给她们,稍有过错,就会遭到打骂。 沈峤太想离开,每每这时,她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籍书,是个黑户;年纪又太小,就算逃了出去,又如何在偌大的潭州城中谋生呢? 直到元令十五年的春天。 不知是谁告密,掌柜发现她竟可以识文断字,大发雷霆,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门前溪水里,怒斥她恩将仇报,暗自偷师学艺。 溪水灌进喉咙,沈峤不知哪来的力气,袖中刀乍现,掌柜一时不防,手上顿时鲜血淋漓。 众人怔愣之际,她趁机向山上逃去,恰好遇上了致仕归乡的沈太医。 沈太医见沈峤聪颖早慧,又惊讶于她的医道天赋,心生喜欢,思及自己与妻子成婚多年无所出,将她收为养女,视如己出。 那一年,她尚不足十岁。 * 沈太医与郑家大夫人沈如晴,原是一对兄妹,少时也是潭洲城的富裕人家。 等到沈如晴到了出嫁的年岁,嫁去药商郑家时,沈家早就落败了。 楚地荒僻,自古是贬谪之地,沈太医正值意气年纪,将妹妹托付给郑家后,毅然离乡去谋前程。 几十载春秋流转,兄妹二人又多年不见,沈如晴看重夫家子嗣自然多过娘家,少时的情谊早已不复从前。 正因此,沈如晴虽为兄长的离世难过,却不能因为这早年的兄妹情,而真的认下沈郑两家的陈年旧约。 若是兄长的亲生女儿,尚需有几分顾忌;可这个沈峤,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养女,谁能说得清是不是从下九流的肚皮里出来的! 自家二郎如今前程无量,决计不能娶她为妻。 “表姑娘,水岸潮湿,您才堪堪病愈,倘若在溪畔玩水受风导致旧病复发……” 一声隐含担忧的关切声在身后想起,沈峤蓦然回神望去,一个身着水杏衫裙,约莫十多岁的侍女举着细蔑八角桐油伞款步而来,面上满是忧色。 撑伞侍女名唤阿竹,是郑家众多侍女中很不出挑的一位,被沈如晴随手指派给了偶尔会随沈太医来府中小住的沈峤。 “无妨,我自己就是大夫,会好好注意的。” 父亲去世后,沈峤大病一场,如今刚刚见好。她回身走向院门,任由阿竹轻轻扶住。 她莞尔一笑:“姑母快要来找我了吧,我们往前厅走走去迎她,难为她不在夫人堆里出风头,倒要跑来收拾我这个小人物。” 此时桃花正盛,烟雨朦胧之际更显娇艳欲滴,沈峤这一笑在阿竹看来,却比桃花更清更妍。 沈如晴不喜沈峤是府中公开的秘密,阿竹年纪尚小,误以为沈峤乃是强颜欢笑。 她忍下心中酸楚,细声安慰:“沈太医才去,夫人断不至于背信弃义,毁了二公子与娘子的婚约。” 沈峤微微摇头,婚约本就非她所愿,沈夫人既然要毁,那便随她毁去。 如今她另有一项紧要事。 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行至银霞湖水榭处,两拨人终于相遇。 沈如晴看着眼前一身缟素的沈峤,心中愈恼,只觉荒谬,脑海里回想起早前各夫人恭维话语中的“事事如意”,心下只觉讽刺—— 身着孝服来祝贺我儿高中,谁看了能顺心顺意! “阿峤。”她强忍怒气,保持着当家夫人应有的端庄:“郑府如今不似往日,来往女眷居多。如今楚地士子进出不绝,来贺你表兄登科,兄嫂也已不在,你未嫁之身,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些太过轻浮?” 沈峤心中冷笑,却不打算此时就将来意托盘而出,只顺着她的话音接口道:“姑母,你不能这样,父亲刚刚去世,阿峤不知自己还能去何处,只有姑母和表哥可以依靠了!” “谁准你叫我姑母,你一个不知来路的野丫头,我兄长好心收留你,你傍上沈家竟然还不知足,竟敢还想傍上郑家,肖想我儿,做郑家少夫人的春秋大梦!” “果然是升米恩,斗米仇,不知感恩的东西!” 沈如晴勃然变色,她向来性格强势,说一不二,自嫁到郑家,大房的生意尽数归了她管,治家颇为严厉,沈峤的反驳更令她心生不喜。 抬起手正欲发作,身旁的刘妈妈处事更加老辣,连忙制止:“夫人,客人还都在湖那头呢。” 虽然后院湖畔少有人来,与花厅女眷待客处还隔着一排厢房,但毕竟相隔不远,觥筹交错之声已隐约可闻。 兼之今日人多眼杂,更是不宜多事。 沈峤故意出门来迎,就是为了与她对峙之时,离前厅再近一点,离被郑夫人打理得如铜墙铁壁的后院再远一点。 阿竹再也忍耐不住,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夫人,那年舅老爷救了老太爷,老太爷亲口许诺要二公子娶表姑娘为妻,您也是答应了的。如今舅老爷尸骨未寒,您不能——” 被一个婢女暗指背信弃义,沈如晴再也按捺不住,抬手就要给阿竹一个耳光,沈峤拉着阿竹退后一步,用手中药箱轻轻格开了这一掌。 “父亲丧期未过,表哥高中本是喜事,阿峤想请姑母和表哥去为父亲上柱香,也是不想朝中有心人来攻讦表哥不孝,哪知姑母这般不欢迎我。”沈峤再也不复之前的柔弱作态,眉色冷冷。 纵是再厌恶沈峤,沈如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无可指摘的美人。而自己并未看走了眼,这美人的内里,绝不是往日表现出来的天真良善。 沈如晴对兄长收养沈峤一直颇有微词,这丫头没爹没娘地在穷街陋巷长大,瞧那模样,多半就是倡优之人偷偷所出,兄长纵然膝下寂寞,也该从宗族过继一个才是。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从我们郑家咬下一块肉来?阿峤,我平日待你不薄,是谁指使你这般败坏我儿名声,真是用心歹毒!” 刘妈妈不欲事态扩大,连忙低声劝导:“二公子的大好日子,夫人可别气坏了身子。” 又上前一步安抚沈峤,柔声道:“表姑娘,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和二公子可是青梅竹马年少相识,什么‘不孝’,这话可不能拿到外面去说!你啊,年少不知事,被外人利用了,等夫人消了气,是不会怪罪你的。” 见沈峤并不答话,仿佛被说动一般,刘妈妈轻叹一口气。 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闺阁少女,她循循善诱:“老爷夫人选在今日设宴,可绝不是不把沈家舅爷放在眼里,实在是……前后就这一天的黄道吉日,再拖下去,那就是对圣上的不敬——” “陛下以孝治天下,若得知新科进士因亲人丧事不设宴席,应当不会怪罪,还该嘉奖。”沈峤突然插话,言语间有些讽刺,噎得刘妈妈一哽。 水榭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沈如晴连日里来的一些心思被这女孩儿戳破,一把抓过沈峤的手腕,从远处看去,真好似一堆亲密的婆媳。 她低声咬牙道:“没有婚书作证,你想嫁到郑家是白日做梦,想以此要挟从我郑家占到便宜,更是想都不要想。你若是连自己的名声都不想要了,就尽管去闹,看看会不会有人站在你这边!” 沈峤见她已不复最初的冷静,突然问道:“年前表哥考取乡贡时,怎么问都不问就拿了我阿爹的三味丸药?那是阿爹有功,圣人所赐。表哥脸色不好,可药却是不能随便吃的。” 沈如晴猛地变了脸色:“你还在这信口雌黄,那时你表哥日日在家闭门读书,如何会去你们康济堂里?” 沈峤心中已然有了成算,表哥那时去了蜀中求学,怎会日日在家读书?姑母为何要对此事避之不及。 就在昨日,她在灵堂中守灵,忽然一支羽箭射出,钉在了沈峤面前不过寸许,箭头上挂着一片生宣,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郑字,她连忙出去查探,却早已不见人影。 思前想后,她决定来郑府稍加试探,否则心中难安。 “阿娘,阿娘!” 一身鹅黄衣裙的少女小跑而来,挽住沈如晴的手臂,又看了看沈峤:“表姊……” 沈夫人一声轻咳,郑学嫣移开眼睛:“阿娘,刺史夫人带着几位官家女眷,要来为哥哥道贺。听说就快到了,阿娘可否要重新梳妆?” 沈如晴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吩咐左右:“让表姑娘好好呆在水榭里,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走开。” 望着花骨朵一般的小女儿,她总算郁气稍减,抬步向外走去。 郑学嫣落后几步,目送母亲离去,挥退下人。婢女们不敢违逆小姐的心意,退后几步,远远地注视着水榭中的一举一动。 “阿嫣,我要的东西呢?”沈峤轻声问道。 郑学嫣从袖中取出一页有些泛黄的纸册,沈峤接过,翻开细细看过,连日里的担忧终于散去。 这是昔年沈太医收养自己时,立下的文契,还有官府的印章,一来为过个明路,另一来,也是为安她的心,告诉她,如今你有家了,不会再将你抛弃。 沈峤不想流泪,眼眶却渐渐湿了。 而如今,只有拿到这份文契,衙门才会许她自立门户,阿爹给她留下的医馆,才能真正握到手中。 郑学嫣却担忧地望着她:“表姊,阿娘她也是……一时气急,婚约的事你不必担心,等哥哥今日事毕,我和哥哥一道劝劝她便是。你……你当真非要立户不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突发状况 去年秋日,表兄郑学鸿寒窗多年,从潭州一路往西辗转,借游学的名义,拜谒沿途长官,一一行卷投名,以期得到贵人赏识。行至剑南道益州,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贡举名额。 今春上巳后的不久,许久未见的郑二公子再次出现在潭州,一派春风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 “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潭州地处偏僻,并非文教兴盛之地,已经有十来年不曾出过进士了。 更何况是弱冠之年的进士。 作为进士郎君传闻中的未婚妻子,沈峤并无半点欣喜,更无暇理会外界的种种目光。 ——就在喜讯传来的前一日,沈太医去世了。 沈峤已经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她清楚,嫁给表兄,不过是把自己生生送入狼窝;以康济堂为立身之本,行医谋生,才是长久之道。 行医再劳累,还能有做人妻子辛苦? 沈峤低声道:“我不瞒你,为了这事,我已经数不清去了县衙和府衙多少次,昨日方才有了转机。” 说来她也觉得奇怪,起初,管事的官吏哄骗她女子不可立户,她就从跛腿讼师处借来一本《大盛律》,与他们掰扯;那些蠹虫见状,抠着律令中的字眼挑她的刺,如此几次后,沈峤忽然明白了,这是银两没有到位啊。 可不知为何,她都打算退这一步,用钱消灾,那小吏却似换了一副面孔,恭恭敬敬地告诉她,只要能拿出当时的收养文契就可。 “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做成的。” 郑学嫣见她执著,泪眼盈盈地握住她手:“表姊,今后你若是有了难处,我、我来接济你便是。” 沈峤蓦然失笑,正要说话,余光中却见郑学鸿身边的厮役走得匆忙,径直向这处水榭而来。 “沈姑娘,嫣娘子,二公子要我传话,前庭的爆竹突然炸开,有贵客受伤,现下只有府医一个,想请表姑娘前去看看……” 沈峤闻言蹙起了眉,当即背起了手边药箱。她虽与郑府有所龃龉,但身为医者,面对伤病绝不会作壁上观。 可郑学鸿的态度却叫她不喜:“你也去问问你家二公子,我若是他家的府医,怎么没见他发我月俸?” 有刺史夫人那样的贵客,郑学嫣也知事态紧急,当即替哥哥赔罪:“有劳沈家表姊走这一趟了。” - 等到两人来到前厅,人群已然疏散,沈如晴去了内院安抚女眷,郑老爷与郑二公子郑学鸿,正在不住地向宾客致歉,脸上冷汗涔涔。 沈峤看向两旁厢房,约有七八个人受伤,面容痛苦得几乎扭曲,却只有一位府医赶到,一时之间显得左支右绌。 郑学鸿余光之中瞥见沈峤,见她容色清减许多,较往日更多了几分脆弱,心中猛然一怔,几乎要忘了此时的窘况。 却见沈峤径直走向伤者,一眼也未曾看他,不由怅然若失。 转而心中念到,其实母亲的种种筹谋才是真正为自己的仕途着想,表妹虽好,身份却太过低微,如今二人更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一阵激灵,如今这爆竹走火伤了人,好几位都在潭洲城有头有脸,纵他此时有了功名,这飞来横祸也没那么容易摆平。 沈峤自不在意郑学鸿心中的弯弯绕绕,急救时间向来是争分夺秒,眼看好几人身上流血还未止住,她连忙拿出及笄时阿爹所赠的金针,看准穴位,几针快速扎下,出血登时减少许多。 府医纪大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女子,一手针灸止血如行云流水,再看她的衣着,心下已明白这少女的身份。 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可惜自己未曾有幸在沈太医座下聆听教诲! 处理完几个轻伤,只剩下两人伤势较重,其中一人纪大夫正在处理,沈峤看向另一人,从药箱中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戴在手上,又让阿竹端来不远处的一盆清水,按住一个面部已呈现焦黑的少年。 或许是离得过近,他的眼球在不断渗血,胆小一点的侍女都偏过头去不敢细看,骤然失明加重了少年的恐惧,发出急促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声。 身旁应该是他的小厮陪着,不住地安慰他。 沈峤就要上手处理,却有一位妇人从后院赶来,哭嚎着扑到床前。 “你们郑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好好的儿子来给你们贺喜,却变成这样一个血人儿,还让你家婢女随意处置,难道连个大夫都没有吗?” 阿竹不由得反驳:“我们姑娘不是婢女,她是顶好顶好的大夫!” 其实她跟着沈峤的并没有多少时日。 阿竹一家是十年前打北边来的流民,被当作奴隶买卖。 多数人只想买她爹娘前去干活,对她这个病得如同骷髅的黄毛丫头,是一点儿也看不上。 爹娘铁了心,要一家人在一起。 正逢归乡途中的沈太医路过,一时不忍,买下几人。 潭州沈家那时已然落败,沈太医就住在自家医馆里,地方窄小,只好让阿竹一家去了郑府。 阿竹虽在郑府待了十年,却还始终记得,是沈太医心善,让她们一家不至于骨肉分离。 而去年冬日阿娘重病,府医粗粗一看,就说乃是时疫,治不了了。 一听这话,郑府中人立即赶了她娘出去,无人敢靠近她们一家。 只有表姑娘,二话不说地来为阿娘诊治,才让阿娘捡回了一条命。 从那之后,沈峤在她心中,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了。 纪大夫闻言不愿多生事端,过来看了看少年,叹口气劝慰妇人:“眼球伤的过重,我先处理一下,至于能否复明,就要看之后的造化了。” 听他如此说,妇人便明白恐怕这眼睛是救不了了,当下嚎哭一声摇摇晃晃晕去,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沈峤眼看屋内变得乱糟糟的,抬手拿起药箱中的用来防身的刀具,往桌上一劈,“嘭”地一声刀尖深深扎入桌面,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看着这个一身孝服,看似柔弱的的奇怪少女,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 沈峤两世里都常常受到别人的注目,因此丝毫不在意投来的眼光,转身皱眉自顾自地检查起来。 见眼球的只是被炸伤一部分,各种组织都还在,只需做好清创,再加以药敷,未必不能保住,这要感谢古代火药没有后世那样的威力。 沈桥看向少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和一点:“你若是还想要你的眼睛,就尽量放松一点,不要再流泪了。” 又转向妇人:“令郎年纪幼小,又突逢大变,一时之间惶恐不安,情有可原。何夫人您是他的母亲,还望夫人能坚强一些,至少不要让令郎再担心您了。” 那妇人愣愣地望着沈峤:“你说,我儿子的眼睛还有救?” 她本也是认识沈峤的,这些年来沈太医在潭州一带行医,沈峤跟随身旁,浑然不似大家闺秀模样。 而她们这些相熟夫人每每提起,也多不信沈峤能学得沈太医几分医术。 然而如今,竟只有这个向来被她们看不起的女郎,敢直接说能救! 纪大夫见沈峤不愿再理会,又被她一手针灸止血术所折服,当即安慰何夫人:“沈小娘子的医术高明,刚刚替老夫处理了这么多伤者,她的止血术,想来是得沈太医真传,若她也不行,我也想不到城中哪位大夫能保得住令郎的眼睛。” 这纪大夫居然如此推崇沈峤,有心者自然起了各种盘算,而沈峤却似乎与这一切无关,拿出一支细毛刷,蘸着药箱里一些瓶瓶罐罐内不知是什么药水,有条不紊地清理好少年眼周外的皮肤。 沈如晴此时匆匆赶来,看见被人群围着的沈峤,恨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本就不愿别人提起在兄长逝世的当口设宴,沈峤这一身打扮出来见人,那是直接把她的脸面往泥地里踩啊! 并非她铁石心肠不念旧情,学鸿赶考之前,她在庙里得遇一高人,她按高人所言每日祷告,学鸿果然金榜有名。 这样的轻的年纪,即便是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也少有得中!她自然对高人的话言听计从。 而高人为她算定了设宴日期,正是今日,她与老爷虽觉有些不妥,但一狠心,还是决意照办。 兄长向来疼他外甥,想必也不会介意吧! 沈如晴正待呵斥沈峤,让她不要在此抛头露面,贻笑大方,郑老爷却一手拉住了她。 转而一看,原是有人来报,刺史大人来访,令老爷前去迎接。 若是早几刻钟,郑老爷自然是不胜欣喜,有几家的喜事,可以让刺史大人亲自来贺。可如今,他只能抑住心中忐忑,暗暗祈祷刺史大人可不要是来问罪。 来到正门,却见来者不只是刺史大人,随行的还有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身后青年提着药箱,莫不成也是个大夫? 他一时惊慌,胡思乱想起来,刺史大人怎么会这么快就得知府上的事故? 那年轻人模样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文士打扮,墨发用白玉发冠高高束起,腰间系着一块剔透晶莹的碧色玉佩,花饰繁重,一看便知家世不凡。 潭州何时来了这样的人物?他竟是半点不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力有不逮 刺史大人面对郑老爷,非常平易近人,一点看不出生气,很是温和地向身旁人介绍道:“这位郑老爷是潭州城中排第一的药商,今日便是他家二郎高中设宴。” 郑老爷连道不敢当,心中暗惊,对刺史大人的态度越发摸不准了。 那年轻人笑道:“在下邓玄籍,现下在永州任职,在周刺史府上得知贵府喜事,不请自来,还望郑老爷多多担待。” 郑老爷更是忙道不敢不敢,心下更加疑惑,你永州的官,来我们潭州是要做甚? 邓玄籍又道:“这位是刚从京城太医院致仕的谭院正,听闻贵府出了意外,谭太医古道热肠,特地赶来相助。” 郑老爷苦笑,这下是恶事传千里了,只盼不要有人揪着不放,让郑家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劫。 自有下人匆匆领着谭太医过去,郑夫人从背后狠狠捏了一把夫君。 按时间算,谭太医与兄长应当曾经共事,只是不知关系如何。 而她如今总算瞧出,那沈峤原就不是个安分的,最会搅弄是非,谁知道她会不会趁机再对郑府落井下石,毁了学鸿的前程! 沈峤默默进行着手下的工作,将外界的一切身音摈弃,用向系统兑换的最后一点皂液清洗好眼球各组织,将其缓缓放好,没有麻醉,她能感受到少年在强忍着剧烈的痛楚。 拿出针线开始缝合巩膜伤口,几针下去,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轻轻的赞叹声。 谭太医已经在这儿看了许久,他刚来后就清退了房中其它人,作为院正,他执掌太医院有将近二十年,自然明白若围观人群过多,则外邪越多,越易侵入伤口导致医治失败。 他眼光毒辣,明白眼前女子并非不懂,而是身份过低,怕是没人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沈峤微微抬头,见周边人群散去,只剩纪大夫与一位老者,又瞧见老者脚下的药箱,便知是这位老大夫帮了她的忙,轻轻点头表示感激。 谭太医见沈峤缝合手法熟练,竟隐隐可以媲美常年在军中疗伤的大夫,心下又惊又喜,知晓这若不是天赋秉异,就是在人后付出了常人难及的努力。 如此人才,虽为女子,若能坚持行医,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 毕竟是在古代,消毒设施匮乏,沈峤不敢将手术时间拉长,以免增加风险。 做好最后的缝合扫尾工作,她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阿竹连忙拿出手帕,轻轻替沈峤擦拭。 于最后的用药,沈峤还有些拿不准,沈太医在时并不许她独自开方,需得经由他的把关才能使用。 如今父亲过世,这边又没有她更熟悉的现代药品,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谭太医看出了她的犹豫,更是喜欢,下药谨慎,对一个医者来说是好事,更何况她年轻技高,却没有恃才傲物,当真是可造之才! 他当即向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道:“潭州竟有姑娘这样的外伤强手,你那一手缝合,在太医院都够用了。” 忽然看到沈峤拿起的药箱,上面刻着一支兰花,谭太医向来好记性,当即便道:“多年前在太医院,我的同僚沈太医有一只同样的箱子,但他致仕时尚且一无所出,姑娘是他的弟子吗?” 沈峤也未曾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父亲的故人,解释道:“沈太医是小女养父,郑夫人是小女姑母,竟未料到会与先父故人在此相遇,小女刚刚多有怠慢,还望大人勿怪。” 谭太医听他言称“先父”,不由得“啊”了一声:“若我没有记错,沈太医致仕之时刚过知天命之年,不过十年时间,他就不在了吗?” 沈峤黯然道:“先父去世刚刚七日,想必也会遗憾未能与京都旧人再见一面。” 谭太医回过神来,他人老成精,又在宫中浸润多年,沈峤身着孝服他初时还很疑惑,此时如何看不出她与郑府的龃龉? 他既爱沈峤才能出众,又怜惜昔日故人之女,自然偏心,仔细查看过少年的伤口,亲自为少年眼上敷药,何夫人已听到他是宫中太医,自然应允。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出此意外,宾客散尽,盛宴自是难以开办。 郑家众人心中沉沉,虽刺史并未出言怪罪,但周刺史在潭州任上五年,行事之风颇为狠辣,此番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再加上对家的攀咬,在郑二公子正式得官之前,郑家怕是要蛰伏一段时日了。 郑夫人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志得意满,脸上疲惫之色尽显,又怕沈峤不依不饶,心中只盼她能赶紧离开郑府。 可沈峤偏偏不如她的愿,她落在谭太医和邓玄籍身后几步,就要出府之时,突然转头看向郑夫人。 “姑母,我今日上门,是想起父亲得陛下御赐的一副字落在了府上,不知姑母可否归还?” 郑夫人还未回话,郑老爷断然拒绝:“那是陛下赐给你父亲,也是赐给沈家的。你不是沈家骨肉,只是个养女,更何况终究要嫁到别人家。沈家无人,御赐之物理当由我郑家来保存。” 沈峤料到他会拒绝,转而道:“既如此,今日是我父亲头七,我欲借字一晚,放在父亲灵前,姑父姑母总该愿意吧?” 郑老爷深恨沈峤步步紧逼,但她身旁还有今日贵客,不能拿她怎样,心中不由怨起了妻子。 妇人之仁!要是她能发狠把沈峤囚在后院不得出来,如今怎么会被这小扫把星克到如此局面。 他不是不想拿出来,而是根本拿不出来! 沈太医去得突然,沈峤为他的丧事奔前忙后,郑家人打着为沈太医收拾遗物的名号,拿走了许多他曾在京都的收藏,其中包括一些宫中所赐。 沈峤那些时日既悲且累,一时不察,等到回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家遭到了强盗洗劫。 那副字御笔亲书书“大医精诚”,是十多年前青州瘟疫,沈太医受命前去抗疫,回来后皇帝大加赞赏,大笔一挥写下这几个字赐予沈太医。 沈峤还记得父亲非常喜欢这幅字,常常拿出来观看,得知它被郑家拿走,当即前去索要,姑父姑母却对她冷嘲热讽,表哥也装作不知。 今日谭太医来此,她故意在人前问出此事,没想到一向好面子的姑父还是不愿归还,这让她不由得多想,那副字到底还在不在姑父手上? 父亲的遗物,郑府的出事,表哥的鬼祟行迹,还有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只羽箭。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穿越大军中的一枚路人甲,而现在暗处似乎有一双手,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打乱。 谭太医与邓玄籍对视一眼,均发现这事有点不太简单,郑二郎眼看就要平步青云,他的父母看身份也不似短视之辈。 何以在这节骨眼上,霸占娘家兄长遗物,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侄女呢? 邓玄籍看了沈峤一眼,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她都是郑家明面上的侄女,若是继续追问,终归于名声有碍。 “陛下的御笔亲书,想来定会让人大开眼界。我听说头七之时,亡者鬼魂会回人间看最后一眼,若沈太医能见到生前心爱之物,在泉下也会保佑郑家。”邓玄籍微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是谭太医的故人,我今夜也当去沈太医灵前上一炷香。” 这是几乎已言明了自己偏向沈峤,谭太医微笑摇头,邓家小子这些年来沉稳许多,没想到今天仍对这小娘子起了怜惜之心。 也不知道邓相得知,会是怎样的恼怒。 郑学鸿也没想道今日好端端的一场喜事竟然变成了这样,这年轻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如此年轻便已出仕,不是才华出众,则必定是在朝中有所依仗。 一转眼发现表妹也望向邓玄籍,心中酸涩顿生,他虽已决意为了前程另娶一门身份贵重的妻子,但这些年来他也曾心悦过表妹,以表妹姿容,哪个男子不会动心? 而现在本该做他妻子的表妹却看向了另一个男人,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当即呛声道:“这是我郑家的家事,沈家表妹尚且与我有婚约在身,大人怕是有些逾矩了。” 他才刚刚考中,还未得到吏部任命,邓玄籍却是真真正正的朝廷命官,称一声大人,才算合乎礼制。 沈峤知道,婚约一事必不能承认,在后世法治时代,婚约有时候仍是加害者的保护伞。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代,女子常常被看作丈夫的所有物。若是郑家以此要挟,她想要拿回父亲遗物,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好在这事并未彻底敲定,郑夫人为了防范她缠住自己儿子不放,一把火烧了婚书,自家那份也早已被她销毁。如此一来,她与郑学鸿之间便只是有些传言罢了。 沈峤眼角泛起一丝笑意,并不看郑学鸿一眼,双目直视郑夫人:“八字没有一撇的事,郑公子怎么能信口胡说,以您进士老爷的学识,还不知道女子名节的重要吗?” 郑学鸿心道,你跟着舅父在外抛头露面时,可从未想过什么名节问题。 然而这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郑夫人听到沈峤斩钉截铁地承认与学鸿毫无瓜葛,本该正合她心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眼看将要改换门厅,从商户变为士宦人家,这扫把星的霉气又染了过来。 眼看刺史大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郑学鸿知道不能再被沈峤为难,放软了声音:“表妹,舅父去世,我知道你很伤心,只是这幅字……我家商队远出,为了求些真龙之气护体,想要带着,我想我家做药材生意,医药不分家,带这个算是合配,就答应了下来。这一时商队也回不来,倒是忘了问问表妹的想法。” 周刺史初时听闻潭州治下出了一位进士,还起了爱才之心,有心结交照拂,这一得见,好感已经消磨殆尽,冷笑道:“你舅父去世,还有心思做生意,不愧是潭州有名的商户人家啊!” 这句话讽刺之意甚浓,可毕竟是潭州父母官,俗话说宁惹州官不惹现管,周刺史还恰好既是州官又是现管,郑家人再心中有气,也不敢再周刺史面前表现出来。 郑老爷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明白了今日几位贵人都站在了沈峤一边,当机立断道:“沈家侄女,你又何必与姑父姑母闹得这般难看,来人,将沈家舅爷的遗物都归还给表姑娘。” 随即又陪笑道:“至于那件御笔亲书的字,实在是没有办法,刺史大人也该通融通融。” 周刺史看向沈峤,见她微微点头,也不在理会郑家,正巧府衙有事来报,他公务繁忙,匆匆携夫人离去。 沈峤不信郑家说辞,但今日却不可能问出更多了,能拿回父亲遗物就已是意外之喜。 离开郑家,谭太医与邓玄籍均要上门再送沈太医一程,几人一并同行。 谭太医感慨道:“我刚成为院正那年,你父亲才入太医院,那时他尚能算是年轻有为。没想到十年前匆匆一别,再见已是生死两隔了。” 见沈峤又有泪水要夺眶而出,邓玄籍轻声安慰:“沈娘子,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沈峤勉强笑笑,自穿越以来,沈太医和沈夫人是她最为亲密的人,她已将她们看作这辈子的至亲,如今相继去世,如何能不痛心。 谭太医沉默片刻,就当他们将要走到康济堂门前,突然问道:“我年事已高,做外伤缝合已经力有不逮,有一个病人,不知道沈娘子愿不愿意帮老夫的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路遇险境 听谭太医言辞谨慎,并不言明受伤之人的身份,沈峤明白这人必然非富即贵,自己若是答应下来,极有可能卷入另一场风波;可若是不答应,受伤之人得知,难免会怪罪于她。 自穿越来,沈峤向来谨慎,藏锋而不外露,即是有系统的存在,也不会过分暴露自己的能力,拿出太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更何况系统也有极多的限制。 谭太医见她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也在意料之中,当即又道:“其实这一趟我和玄籍匆匆赶来潭州,正是想起你父亲沈太医与于疡科一道颇有心得,在郑家见到沈娘子,得知沈太医仙去,又见沈娘子得了沈太医真传,才贸然开口。” 邓玄籍虽只粗通医术,但他京城太医的医术,他太多见识过,沈峤先前展露出来的缝合手段,怕是无人能及,当真可称得上高手出民间。 他明白沈峤的顾虑,今日也已看出,一个弱势孤女,连潭州城内的商户郑家都能肆意欺负,不愿卷入更大的事件中也是人之常情。 当下说道:“我知此事不好开口,也并非要逼迫沈娘子。既如此,我们今日只是来在沈太医灵前吊唁,你就当从未听见过今天的话。” 沈峤心中已作出了抉择,如今呆在潭州,郑府已是恨毒了她,想要查清父母去世的疑点,尚需借一股力。 虽不知这邓公子到底是何来历,但本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世家子弟胸怀大志者,必然会外放为官,若能得其帮助,最不济也能打听到一些她所接触不到的朝中消息。 来此十六年,目睹表哥高中后郑家猖狂的嘴脸,她心中又燃起了一股不甘的火焰,论才学能力,她未必不比表哥,可世道向她打开的上升通道实在太过窄小。她如今想做成一方名医,若此时能有谭太医与邓公子为她背书,也算是打出了第一步。 沈峤微微转头直视谭太医,问道:“病人是什么伤?已经控制住了吗?” 随即又笑道:“我方才犹豫,是想外伤一般需要及时处理,谭太医此时寻我,只怕不是普通的伤口,担心晚辈学艺不精,无能无力。” 谭太医与邓玄籍见她答应下来,心中也并未放松,因为正如沈峤所言,那不是简单的伤口,就算她答应下来,到底是否能救,还是要看天意。 - 沈峤为沈太医守过头七,一夜未眠,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已打理好灵堂,又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安顿好康济堂的一番事宜,只说周边乡县有人疾病请她过去,让两位药童并一位坐堂大夫看着铺子,带着阿竹从后门离去。 堂中诸人并未怀疑,沈太医在时,也潭州周边也常常有人请他前去诊断,沈峤跟随沈太医出门,也在妇人之间有了些名声,此时出门也并未有人起疑。 坐堂的丁大夫很是感慨:“沈太医刚去时,沈娘子大病一场,郑家又不把她当亲戚看,我还在想这样一个弱质女郎,没有亲人庇护,如何生活下去?现在看来,有一手医术在,日子还是能好过不少。” 此时一位前来拿药的病人道:“就凭你家沈娘子的姿容,想嫁个潭州城的殷实人家,又有何难?更何况她又不是一无所有,这个康济堂,如今还未被官府征走,也不见郑家来管,想必是在她名下了。” 听闻这话,不少人心下起了想法,郑学鸿甫一进门,就听到人群在随意讨论沈峤,心中隐隐不痛快。 虽然他不能娶沈峤为妻,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视沈峤为自己的所有物,有了别人盯上沈峤,心中如何能欢喜。 丁大夫也看见了他,连忙问候道:“郑二公子来了?可是府中有什么急事?” 郑学鸿道:“我是来找沈峤的,她怎么不在这里?” “您来得不巧,沈娘子今日有人相请,出城行医去了。” 郑学鸿皱眉:“她一个闺中女郎,如何擅作主张出城行医?这不是舅父还在的时候了。” 丁大夫等呐呐不敢言,不仅是顾及郑学鸿身份,他们心中也存着这样的想法,不过是自己还在沈家医馆里谋生,不好随意对沈峤指指点点。 郑学鸿也没指望着从丁大夫处打探到沈峤去向,转而回家。父亲让他来好好安抚住沈峤,不要在追究那副字的去向,沈峤却在此时出城避而不见,显然还是对郑家有怨。 “看来还是要找母亲谈谈,若表妹为我妾侍,有了依靠,也就不会再闹了……”郑学鸿心中默默想道。 郑夫人听了郑学鸿讲述,恨恨地道:“我早跟哥哥说过那沈峤就是个扫把星,否则怎么会被父母抛弃扔在医馆门前!克死了兄嫂还不够,又来克我们郑家!” 郑学鸿见母亲对沈峤如此不满,只能将心头事压下,默默安慰自己,待我来日仕途得意,想纳怎样的美妾没有,又何必对表妹念念不忘。 - 而此时被很多人念叨着的沈峤,已经快要出了潭州地界,邓玄籍快马先行,走在前边,谭太医年事已高,乘了一辆马车,阿竹坐在马车外,沈峤也是骑马,长发束起,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 “谭太医,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那位邓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在一起?” 三月的楚天还微微有些寒意,跑了半天马后,倒是寒气散尽,沈峤问出了自己心中疑惑。 谭太医哈哈大笑道:“沈娘子,你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就敢跟着我们走,就不怕我们卖了你?” 沈峤敢来,自然是有所依仗,有系统在,她至少可以自保。但这是她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笑道:“我虽不认识你们,却见过周刺史,想必他不会与假冒的朝廷命官呆在一起。” “不错不错,可你毕竟还年轻啊,朝廷命官也未必都是好人。”谭太医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小子叫邓玄籍,现下是永州下属祁阳县的父母官。” 永州地处偏僻,此时多为贬谪官员所在,沈峤又试探道:“邓大人是被贬来此吗?” 谭太医一愣,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沈峤的想法,笑道:“他是自请前来永州的,如今的中书令邓大人,是玄籍的祖父,他哪有被贬的道理。” “至于他为何来此,你就得问他了,我也并不知晓。玄籍未曾出仕前,也十分爱好医术,曾想拜我为师,我自然没有收他,却也教过他一些东西,与他算是亦师亦友,忘年之交吧。” 如今朝廷中枢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长官均可称为宰相。邓相之孙,来了这一下州下县为官,沈峤颇觉有趣,她虽与邓玄籍交谈不多,却能感受到这人心思颇为深沉,不知他选祁阳县外放为官,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谋划。 沈峤又问道:“如今我们是要去祁阳县吗?潭州离永州距离可不算很近,赶过去怕是又要几天时间,病人真的来得及吗?” 谭太医摇头:“不去祁阳,再走一会儿,换道沿澧水东行,后日之前即可到达。” 正在此时,一直在前的邓玄籍突然勒马,沈峤也连忙停下,正要说话,却见邓玄籍取出长弓背在身上,又解下腰间长剑,递给沈峤:“前面林中有人骑马过来,听声音不下十人,手中还有兵器,你拿着这剑防身,我和护卫会尽量护住你们,只希望不要是来针对我们。” 沈峤也已听到,这一路速度极快,马行得疲惫,此时再跑只怕是来不及了。 两人随即牵马入林,沈峤携过阿竹,邓玄籍扶住谭太医,并车夫与两个护卫,几人分散钻入林中。 很快出现了两拨人,约莫十来个黑衣大汉手持刀剑,其中有两个弓手,押着三个满身是血的人经过,其中一人是个女子,那几人显是被经历了一番反抗,身上华服变得破破烂烂。 沈峤心中一沉,这绝不是官府中人,莫非她们遇上了山贼? 其间一个大汉皱眉道:“方才听见了马车声,这时节路上竟到处是人。”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倒是灵敏,这么快就藏起来了,官兵怕是一时半会追不到这里,但我们行踪也不好这么快暴露,看来今日手上又要见血。” 邓玄籍皱眉,眼看不得善了,对方人多且均为男子,若是正面冲突,胜算不大,尤其是有两个弓箭手在,更是麻烦,当取得先机才是。 他不再犹豫,飞速拉弓引箭,射向一个弓箭手,几乎同时,几只短了许多的小箭射出。 射箭之人赫然便是沈峤,她左手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袖箭,机关扣动之声不断。 那弓箭手也是老手,听见拉弓声飞速提盾,邓玄籍的长箭直直钉在那顶裹了牛皮的木盾上,箭尖竟然刺穿,箭尾颤动不休。 那人登时起了一身冷汗,好箭术,这是遇上了高手。 忽然身边另一位箭手倒下,一只短小的铁箭直直插入心脏,被押着的那几人见了,更是吓得瘫倒在地。 沈峤与邓玄籍均震惊地看了对方一眼,没想到一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公子,竟然有如此臂力;邓玄籍更是惊讶,这少女在片刻之间想到先除箭手,且下手毫不犹豫,其心智比自己先前所想还要超出许多。 两人无暇细想,迎面“嗖嗖”两箭连续射来,几人连忙向树后躲避,借着这股箭势,黑衣人提刀上前。 让护卫护着谭太医与阿竹先往前行,钻向树林深处,沈峤与邓玄籍又是几箭射出,这次却是射马,只听“扑通”几声,有马相继倒地,绊住了后来的人手。 沈峤呵道:“你先杀持弓人,我的箭快,来对付前面这些。” 伴随着轻微的弦响,几支利箭又是迎面袭来,两人跃入周边树丛,一回头,树枝猛然抖了几抖,刚才所在的树干上已多了几支长箭。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一阵心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临危不乱 经历这一番缠斗之后,沈峤飞快地数了数,对方还有七人之多,林中利于躲避,箭矢正在飞快地消耗,沈峤心中一沉,问道:“你还有多少箭?” “还有十余支,你的袖箭还够用吗?” 邓玄籍也正在忧心此事,敌方的弓手还在,看样子准备了不少箭矢,若自己弓箭用完,正面对敌,在这些亡命之徒面前,未必有多少胜算。 沈峤勉强笑笑,低声道:“暂时还足够”,却不在多言。 此时又是几箭射来,两人分开闪避,一相互箭沿着沈峤背上的药箱擦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沈峤却被药箱提醒到,灵光一闪,躲在树后飞速地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竹筒,又拿出腰间水壶灌水进去,把瓶塞一盖,转身狠狠地朝黑衣人扔去。 那是她几个月前为了配置一些杀虫药水,从系统处兑换的生石灰,用了一次就被她闲置,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黑衣人均已为沈峤的箭已经用完,此时紧急之下,竟是拿一只竹筒就想伤到他们,果然,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女子。 然而就当那竹筒轻飘飘刚砸到他们面前时,“嘭”地一声爆响,竹筒猛地炸开,里面液体飞溅四方,脸上手臂上但凡沾到,都被热浪烫伤。 突逢此变,黑衣人竟是一时之间呆若木鸡,沈峤趁此时机,扣动袖箭机关,几箭射向那弓手,正中眼球与手臂,又一箭补向膝盖。 那人立时蹲下惨叫,邓玄籍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嗖嗖三箭,箭无虚发,领头之人本就被沈峤炸得最为严重,此时又被箭矢贯穿大腿,当即又惊又痛,狠狠地的瞪着沈峤。 片刻之间只剩三人,沈峤与邓玄籍均是压力大减,但仍不敢放松。那三人本就在黑衣人中身手才智均属平平,又看沈峤身形高挑,面色苍白,均心中骇然,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林间妖女鬼魅? 邓玄籍引弓而出,那三人知晓即使投降,被送往官府,也必然没有活路,倒不如再拼最后一把,也不枉一世丈夫。 三人对视一眼,抽出砍刀,向邓玄籍砍去,邓玄籍一箭引发,射穿其中一人,夺下他手中的刀,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沈峤看得感慨,心中羡慕,她数次想要学武,却苦于没有门路,潭州的武馆没人愿意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至于相熟之人,并无人会武。 其时大盛此时建朝已有百年,天下平定。尚武之风虽依然盛行,可大多还是上层权贵子弟闲暇所学,平民练武者已渐渐消失。在她见过的人中,邓玄籍的身手绝对是数一数二。 原本被黑衣大汉们押着的三人早已摊在地上,沈峤看他们身上多处受伤,已无反抗之力,解开他们身上的绳子,将那群受伤的黑衣人捆成一串。邓玄籍也料理完剩余两人,均只留了一口气在。 劫后余生,邓玄籍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有条不紊扫尾的沈峤,今日这年轻女郎的几番作为都让他叹服,若少了她在身侧,自己独自面对,恐怕生死难测。 虽是如此,他心下有很多疑惑,此时却不便相问。他接过沈峤手中的绳子,突然凝耳贴地,细听片刻,拉过沈峤向东行了一段距离,二人隐入灌木丛中。 “又有人过来,只盼是友非敌。” 沈峤感到一阵心累,今日行路匆匆,遇上这些人又消耗了不少心智体力,若是又敌人前来,怕是难办了。 “系统,再花我一笔积分,看看来的是什么人。”沈峤心中默默念到。 系统收到积分,似乎代码都变活跃了些,很快沈峤眼前出现一幅别人看不见的画面,一队身着官府的兵吏向这边赶来。 虽还未彻底放心,沈峤还是稍稍松快不少,,邓玄籍见她神色坦然,也不由得一笑,轻声道:“沈娘子这般临危不乱,让我也放松不少。” 沈峤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临危不乱,有什么好笑的?” 邓玄籍眼中笑意更盛:“在京城时,那些长辈夸人,总喜欢说少年英才、英雄出少年,可我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英雄出少年,你才及笈不久吧?” 沈峤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我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肯定要比你还大,你却在这里还想当我的长辈。 邓玄籍又道:“这些黑衣人恐怕不简单,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弓手的箭有什么不同?” 沈峤于这个时代的武器并没有什么研究,好奇道:“有什么不同?” 邓玄籍眼睛里露出几分复杂,过了许久,才轻声道:“那种弓叫做稍弓,只有宫中禁卫才能使用,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还毫不遮掩地就这样用上了,不知到底是无知,还是有恃无恐。” 沈峤又不由想起那支突如其来的羽箭,一时思索,默默不言。 声音渐近,两人不在交谈,黑衣人中却有人挣扎起来。一队官兵赶来,为首那人看见树林里的一地狼藉,显然是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不禁哑然,另手下团团围住这些已被打得非死即残的黑衣人。 邓玄籍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向沈峤道:“这是醴县董县尉,与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沈峤微微一笑:“这位董县尉可真是深谙为官之道,做事不紧不慢。” 邓玄籍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若是没遇见他们,董县尉一行人再慢一点,这帮人跑出醴县地界外,自然就不用追了。 董县尉啧啧叹道:“这是遇到了黑吃黑啊,看这下手狠的,一箭给射到眼睛里。” 底下人恭敬道:“大人,我们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这些亡命之徒,真要我们来抓,怕是要费很多功夫。这次回去,恐怕能得县衙不少奖励。” 董县尉正待回话,却听背后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好久不见董县尉,没想到某今日在山中遇到的,竟然是董县尉手下逃犯,看来是邓某僭越了,改日请酒,向董县尉赔罪。” 说话之人正是邓玄籍,董县尉一回头,就见他发丝凌乱,衣袍上沾满了血迹和树叶,身旁一个少女,也是同样的灰头土脸。 董县尉只见过邓玄籍一次,但这样如天上星辉般的人物,一面之缘已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他知晓邓玄籍身份,吃了一惊,又想到自己刚刚把邓大人比作“黑吃黑”,连忙笑道:“邓大人怎在此处?这些暴徒真的不长眼睛,连邓大人的道都敢截!” 他此时已经明白,这功劳恐怕不会是自己的了,只是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位文文弱弱的高门子弟,能擒住这些亡命徒。 邓玄籍见众官兵衙役面露失望之色,笑着周旋道:“我一介书生,哪里能有这般厉害?幸而身旁有位高明的大夫,拿药水泼了他们一脸,邓某才有了可趁之机。又在紧要关头得董县尉相救,才能侥幸脱险。否则,邓某这番回京述职在路上折戟,家中长辈怕是要伤心了。” 董县尉闻言,惊异地看了沈峤一眼,没想到这个美貌小娘子竟是个大夫。 沈峤虽还未在官场浸润,却也是个十足的聪明人,知晓邓玄籍此番示弱,是在卖董县尉一个好,她们几人此时都将近力竭,小鬼难缠,若是真的另这些小兵不满,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也因此,他顺口提道京城长辈,未免没有提醒董县尉的意思。 果然,沈峤目光扫过,众人脸色都好看了不少,董县尉更是笑得脸上老褶都翻出来花来:“邓大人是有福之人,董某先在这里贺大人将要高升了。对了,这几人的事,还需耽搁大人一些时间,烦请大人去我们醴县坐坐。” 邓玄籍道:“那是自然,不过这位同行的沈姑娘是我家故人之女,与家人还有事要办,可否让她们先行离开?” 两个护卫已带着谭太医与阿竹从林中走出,阿竹看起来依然是惊魂未定,沈峤见了,轻轻握住她手,小声道:“没事儿了。” 董县尉看看沈峤,又看看谭太医,心道这好像真是位大夫,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是不同,连出门都自行带着大夫,笑道:“只需邓大人替我们言明事情经过。” 一行人行至醴县城外十多里处,谭太医带着沈峤与阿竹走了另一条路,邓玄籍则继续向醴县行进,虽此时已星辰满天,城门早已落锁,但董县尉一行是有公干在身,进城却是不成问题。 沈峤又随沈太医行了将近二十里路,才终于来到一处农家小院,此处看似与别家没有任何不同,院内也似无人把守,沈峤却莫名有一股被人盯着的感觉。 谭太医走进屋去,沈峤只好在院中等待,奔波了一日工夫,此时依旧不得放松。 过了许久,房门打开,一位样貌魁梧的汉子随谭太医一起出来,双眼如鹰,直直审视着沈峤。 见沈峤始终面色淡淡,毫无惧色,大汉眉头稍稍放松,还是有些犹豫地问谭太医:“沈太医的医术我们确实信得过,可他的女儿还是太小,虽然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但还是太过冒险了吧。” 谭太医道:“我言已至此,实在是将军伤势确无人可根治,我推荐沈娘子来此,是因为她确是如今能找到疡科一道最好大夫,或许只有她可缓解将军伤势。” 大汉又沉默下来,良久,轻声道:“沈娘子去看看将军伤势吧,最终也还是要由将军决定,若是治不好,也不会怪罪于你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大开眼界 夜深人静时,这处低矮的农家小院又悄悄燃起了烛光,沈峤随谭太医轻轻走进内室,屋内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似乎已做过不少尝试。 沈峤这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甚是魁梧,看似并没有什么异常,须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他的手指微微攥紧,应是在极力忍住苦痛。 身旁陪着的两位做医者打扮,略年长的男子一眼看去就与谭太医颇为相像,另一个却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那人轻靠床头,细细打量着沈峤,并不十分严肃,甚至有几分好奇:“你才多大,当真会治伤?” 对于这种质疑,沈峤遇见过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大多数人眼中,医术都是需要经验的积累,越是年长的大夫越容易得到信任。 这位将军还不知是什么身份,沈峤打起精神,谨慎回答道:“我自小随家父行医,于外伤医治还算熟练,但将军的伤既然连谭太医也不敢轻易上手,我还需仔细看过,才能知道能不能治。” 床上男子可有可无地点头:“陈年旧伤,多年前中箭所致,年年复发,这次幸而遇上了谭太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次。” 他说得随意,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脱下半边衣裳,挥手让沈峤上前查看,沈峤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不甘。 “箭伤多次复发,应是第一次处理伤口时,没有清理干净所致。要想彻底医治,需再次打开伤口,将皮肉中的异物清理干净,可若是这样,将军就要再走一趟鬼门关了。” 许久未曾休息,沈峤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查看,心中感慨,这将军还算十分幸运,以大盛朝的医疗条件,伤口未做好清理,多半是去见阎王的命。 宋将军微微眯眼,这小娘子只说医治会很危险,却没有说自己不能治,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年少无知,想拿自己当跳板呢? 沈峤看将军神色有所变化,并不着急,依旧神情自若道:“若我所料不错,将军这些年来也该访遍名医了,各种外敷内用的名贵方子也尝试了不少吧。” 宋将军点头:“是不少了。” “可每到了冷热交替时节,或将军心绪大起大落时,这伤就会卷土从来,让将军苦不堪言吧。”沈峤暗自想道,这人必定位高权重,若是平民百姓、哪能撑得到现在。 宋将军被沈峤说中,不禁对她多了几分信任,问道:“你当真能治?你以前治过箭伤吗?” 上辈子的沈峤所处的时空里,弓箭这种兵器几乎被淘汰,沈峤自然没有治过;而这一世身处潭州,并非边疆战乱之地,沈峤见过的箭伤也不过是山中猎户不小心擦伤自己,并未处理过真正的箭伤。 这算是一查便知,沈峤不愿说谎:“箭伤倒是没有,不过手法相似的,倒是处理过树枝穿过血肉的伤口,以及一些刀伤的缝合。不过,将军伤得太久,我只是觉得可以一试,并不敢担保可以成功。” 谭太医适时道:“我在潭州见过沈娘子处理伤口,缝合手法十分了得。” 宋将军有些被说动,又问道:“那你能有几成把握?” 若能有现代的抗生素在,感染几率大大降低,自然会多几分把握,可系统对这方面的兑换十分严格,沈峤略一思索药箱中的余量,谨慎道:“五六成吧,但若是失败,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即使发生意外也不得而知。” 室内诸人尽皆沉默,生死面前,总是难以抉择。 - 翌日,天蒙蒙亮,沈峤醒来,见窗外细雨蒙蒙,打下满地落花,执伞向外走去。 院内似是无人看守,沈峤却知暗处必然有人在盯着她,只在院中漫步。 门外一阵打马声传来,院门打开,并无人阻拦,只见邓玄籍翻身下马,一身青袍被雨水沾湿,头上斗笠微斜,似是急于赶路,见沈峤静立桃花树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在院里发愁,伤口很麻烦吗?” 沈峤微怔,没料到邓玄籍竟会连夜赶来此处,莫非这宋将军的身份,比她所想的还要更高一层? “是有些难办,你也奔波了一整天,怎不在醴县稍作休息再来?”沈峤暗戳戳地试探道,转身从屋檐下拿过一把伞递给他。 邓玄籍轻声道谢,目光微微扫过沈峤修长莹白的手指,不由想起她用这双手操作袖箭时的果断模样,微笑回她:“怕沈娘子急着处理宋将军的伤口,邓某也是喜爱医术的人,不想错过这偷师的大好机会。” 沈峤摇头道:“宋将军都还未决定,何况我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若是失败,岂不让你嘲笑。” 折下一支桃花,沈峤捻着一片片花瓣,复又言道:“你们这些士人读医书,不都是浅学一下辩证开方,好在集会时有话可聊吗?难道你还对见血的外伤疡科之道感兴趣?” 邓玄籍看她动作,调侃道:“沈娘子不是惜花人啊!” 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行医梦,邓玄籍心中忽然有千言万语想说:“沈姑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我心中‘士’并未比其他人高贵,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医士,对谭太医、对你都是当作朋友来相交。” “我带你来为宋将军治病,也绝没有利用你的心思,宋将军确是难得的好人好官,就算你未能治好,我也会保你无恙,不会有人来怪罪于你的。” 沈峤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大段话惊了一下,好在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保证,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咳咳”,两人抬头,谭太医在屋檐下冲他们一笑:“将军醒了,已经决意要彻底治疗,沈峤,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也会在旁给你打下手。” 沈峤笑道:“有沈太医在旁指导,我也能轻松不少。” 待他走远,谭太医古怪地打量着邓玄籍:“你那番话我都听见了,怎么突然和这姑娘说那么多?” 邓玄籍一愣,他知晓谭太医要说什么,打断道:“许是太累,想到了随口就说了出来,是我逾矩了。” 谭太医微微点头:“沈峤医术精湛,容颜又出众,你这样的少年人一时有些心动也属正常。但邓相已经令你母亲为你相看世家女子,若他知晓横生枝节,你让沈姑娘该怎么办?” 祖父身居中书令已有六年之久,在朝中并不多见,但毕竟年事已高,这一任期过去,恐怕就要致仕归家,如今为后辈打算,想要趁自己还未人走茶凉,再送子孙一程。 邓家与真正的顶层世家相比,底蕴大大不及,邓相正是想通过缔结姻亲,来使邓家再进一步。邓玄籍上前轻轻扶住谭太医,一举一动无不是翩翩君子的风度,笑道:“我对沈姑娘并没有什么想法,沈姑娘更是对我无意,大可令我祖父放心。” 谭太医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微微叹气,一个都不稍作休息,心急如焚连夜赶回;另一个早早在院中等候。在急什么?在等什么? - 沈峤自不知邓玄籍与谭太医复杂的心思,既然决定要医治,她自然要把风险降到最低。 着令宋将军的手下找了一间干净简单的房间,将艾叶、檀香、苍术、白芷等药材混合,熏蒸室内,做古法消毒。又拿了一瓶酒来喷洒,偷偷混进一些医用酒精,就算无法做到无菌无毒状态,也比此时普遍的医疗环境好了许多。 宋将军见她尽力,心中莫名安定几分,打发走满脸担忧的下属,含笑道:“之前在京城请太医来疗伤,也没见他们这般用心。” 谭太医仍是笑眯眯的:“将军这是对老朽不满,指着鼻子在骂我呢!” 沈峤有条不紊地拿出自己的一套工具,这些小刀钳子之类的,都并非系统出品,而是由沈太医帮忙置办,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简单的外科小手术,沈峤的行为并不打眼。 将这些工具又做了一次消毒,谭太医也煮好了用于麻醉和止血的草药,他也不愧执掌太医院二十年,在这方面颇有研究。 用了谭太医的草药之后,沈峤稍稍测试一下,效果竟还不错,又看了一眼炉子上煮着的陈醋和床头用于照明的蜡烛与铜镜,不再犹豫,看向宋将军的旧伤,拿起夹子用烈酒先进行消毒。 沈峤再次将伤口打开,宋将军似有感知,肩膀微微一动,谭太医与儿子谭大郎站在一旁,见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就这样划开皮肤,暴露出里面的血肉,都暗自惊叹,好稳的手法! 鲜血涌出,沈峤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白纱,往伤口一按,纱布瞬间变色,谭大郎还没见过这番场面,别过头去:“这……当真没事吗?” 谭太医瞪了儿子一眼:“禁言!” 沈峤手中不停,用钩子撑开刀口,让谭太医拿好,自己再次洗手消毒后,拿过镊子在皮肉中仔细翻找起来,宋将军微微呻吟一声,显然是能感受到疼痛。 看来古代的麻醉药还是不太够用啊。 沈峤终于找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渣,轻轻夹出,扔到床边放置的水盆里,略一挑眉:“将军的旧伤是木箭所致?” 看见这些黑黝黝的木头残快,均没有一粒米的大小,谭太医对沈峤的医术又在心中提升了一个层次:“正是,这些残渣,就算当时是我为将军清理,也未必能挑得出来。” 谭大郎望着那些碎屑,怔怔出神。 他本以为父亲为人向来慈悲和善,如此看重沈峤,不过是看在旧日同僚的面上,想要照拂一二。今日很可能是亲自上手,让沈峤从旁协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从沈峤划出的第一刀开始,整个过程都出奇的顺利,这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少女,对人体的熟悉程度好似庖丁解牛一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各言其志 沈峤又快速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遗留,拿过剪刀,快刀减除周围已经坏死的组织,宋将军苦笑:“此时也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可是任凭沈大夫宰割啊!” 不知不觉间,他对沈峤的称呼由“沈娘子”变为了“沈大夫”,显然是已经认可了沈峤的医术。 虽然已经做完了多半,沈峤还是丝毫不敢放松,想了想,拿出药箱里一只小瓶,那是她前些日子从系统处兑换的双氧水,如今还剩半瓶左右。 系统商店所需要的积分都是通过救人来获得,只与病人伤情有关,治好的病人伤得越重,积分也就越多。但为了不让宿主所在小世界出现过多不属于这个位面的科技产品,哪怕只是简单的医用酒精与双氧水等,所需的积分都高得离谱。 沈峤有些郁闷,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达到兑换抗生素的资格,否则,宋将军的箭伤,治愈的概率会提高不少。 拿双氧水反复冲洗过伤口深处,沈峤感受到谭太医的自制麻药似乎药效快要过了,宋将军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不少,开始咬牙忍耐,她加快速度,开始做最后的收尾。 鲜血还在不断溢出,看着很是可怖。而在沈峤眼里,这点出血量还远远没达到需要大夫紧张的程度,她再一次洗手消毒,拿出曲针,用此时疡科大夫常用的桑白皮线一层一层将伤口缝合。 人皮很是坚韧,若是不够熟练,难免显得吃力,沈峤却轻松得像是在缝一件衣服,谭大郎初时听父亲夸赞这女大夫的医术,还以为只是客气,谁知她的手法当真神乎其技。 做好缝合后,谭太医取出自制的金创药,也学沈峤给双手消毒,替宋将军抹在伤口处。 整个过程只有不到一刻钟,屋内几人却都感觉过去了好久,沈峤将线头剪短,替宋将军盖好被单,将沾满鲜血的镊子、剪刀、针线等器具扔到水盆里,才感觉到双手指节无比酸痛,整个人都几乎脱力。 沈峤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感动,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个小手术,在这个时代却几乎称得上“神技”。 就算没有抗生素,若是能够改进消毒术和此时的麻醉技术,就不知能减去人间多少疾苦。 谭太医看沈峤的目光更是充满了赞叹,沈峤已经不是第一次带给他惊喜,他也曾到过军中,可没见过一位大夫,能有这样的技艺来为士卒疗伤。 看见沈峤三人相继走出,守在门外的刘都尉连忙上前,见他们神色平静,心头压着的巨石终于放下。 “谭太医,沈大夫,将军怎么样了?” 沈峤看向谭太医,谭太医却摇摇头,笑道:“果然是后浪推前浪,沈大夫的医术很好,将军旧伤中的异物已经取出,目前情况还算平稳,让沈大夫跟你讲吧。” 刘都尉还是对沈峤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反驳谭太医,只好不情不愿地道:“沈大夫,那这么说,我们将军是大好了?” 沈峤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自从她穿到这里,更恶劣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好脾气地笑道:“若是今明两天不会发热,这次才算是挺过去。至于大好,还需要仔细修养才是。” 刘都尉长期在军营中,向来直来直去,听闻沈峤的谨慎说辞,忍不住嘟囔起来:“你们这些大夫说话总是含含糊糊,不肯给人个痛快。” 沈峤仍旧笑着:“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正在此时,沈峤先前见过的红衣少女“哇”地一声轻呼,几人看去,见她正在拿镊子夹起银盆中的一块木渣,眼中满是好奇,似是充满了星光。 谭大郎轻声斥到:“阿芜,不可放肆。” 沈峤对这个似乎也在学习医术的同龄人十分感兴趣,笑着看向这个名叫“阿芜”的女孩:“阿芜妹妹是谭太医的孙女么?可是也在学习医术?” 谭芜回头,一双妙目打量着沈峤,好一个美人啊,比起宫中的娘娘,也差不了几分。 她声音中有些兴奋:“先前祖父来信提起沈姐姐,我自恃在宫中医女中医术拔尖,还有些不服,这次看到宋将军的陈年顽疾被你治好,才算真正服了你。你这么年轻,是怎么练出来的?” 提起这个,沈峤只能微笑应对,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已经做过多次,还有系统可以模拟。 “我自幼随父亲行医,或许是他很放心让我上手,熟能生巧罢了。” 谭芜苦了脸:“我祖父与父亲可从来不放手,我连开方都要他们再三把关。” 谭太医对这个很有些天赋的孙女也颇为宠爱,笑骂道:“你想让我放手,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水平。就连你父亲,我都不太放心呢!” 沈峤急忙打圆场:“我也只擅疡科一道,从不敢随意开方,父亲在世时,也是不许我单独开方的。” 见她提起去世的沈太医,几人都不便再言,沈峤想到方才谭芜提起的宫中医女,好奇问道:“太医院中还有医女吗?” 谭太医默默胡子,解释道:“那是自然,后宫娘娘总会有些男子不便察看的病症,有了医女,总会方便不少。” 沈峤又问道:“那她们医术如何,会有能当太医的那一天吗?” 谭太医摇头:“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女太医了?这些女孩儿大多是太医家的女儿,就和谭芜一样。十三四岁选入宫中,二十岁时就要出宫嫁人,这样几年的时间,能够学会多少病症?” “那要是有人不愿出宫嫁人,只想做医女呢?” 谭太医一愣:“哪有这样的人?唉,或许你对这些还很懵懂,其实我们太医虽也算官职,但地位终究是低了些,这些女子有了这份进宫的经历,便多了一份嫁入高门的可能。” 谭芜却是轻声道:“我才不想嫁什么高门,就想做太医。” 谭大郎见女儿又在人前胡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太医岂是你想做就能做,一个姑娘家怎么总说胡话?也不怕别人笑话。” 沈峤拉住心情低落的谭芜,安慰道:“不做太医,也可以做名医呀。都是治病救人,谁说在宫中看病,就比在民间看病高贵呢?” 众人均是一愣,一直沉默着的邓玄籍却忽然开了口,双目灿然若星:“沈大夫说得很对,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只要坚持下去,女子又为何不能成为名医?沈大夫,此番之后,你还会在潭州开医馆吗?” 沈峤觉得邓玄籍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对她的称呼都换成了沈大夫,奇怪地看向他。 “或许吧,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不过我一定会继续行医,说不定邓公子以后在别处为官,还会再见到我呢。” 谭芜好奇地问道:“沈峤姐,你是想要做一个云游郎中吗?” 沈峤微微摇头:“家父去世不久,等我回到潭州,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至于以后,真的还未彻底决定。” 谭太医忽然道:“若是你也想进宫去做医女,我尚有人脉在,可以为你担保。” 想了想又道:“我祖籍在潭州下属小县,此次也是为归乡而来,若是你不愿去往京城,我可在你家医馆坐堂行医,你和谭芜都跟随我身侧学习医术,也能做个伴儿。” 沈峤疑惑道:“阿芜不去宫中做医女了么?” 谭芜长长叹了口气:“我家人都要回潭州,怎么可能自己留在京城?” 沈峤点点头,她此时心中尚有很多疑惑,对自己未来的去路又感茫茫,忽然之间,她想起了路上遇袭时那支出自宫中的稍弓。 向来安稳平静的潭州地界,底下也是暗流涌动,不似表面那般平和呢。 是夜,沈峤与谭太医轮流照看着宋将军,刚要回屋稍作休息,抬头却见邓玄籍坐在桃花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沈峤出来,他露出几分笑意:“我见你之前似是有话要问我,是想问路上的事吧?” 沈峤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也是席地而坐:“那些都是什么人?” “据醴县县令所说,只是些拿钱办事的小山贼,我是不太相信的,只好连夜让我的侍卫将那把稍弓送往京城,看看是否会有什么线索。” “至于那几个被绑的男女,是醴县的药商,家境很是不错。” 说起药商,沈峤又想起了郑家,这却不便与邓玄籍多言。 邓玄籍忽然伸出右手,手心中放着一柄箭尾,赫然与沈峤所收到的一模一样,她不禁眉头轻颤,觉得此时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你见过?” 邓玄籍没有错过沈峤一瞬间的神态变化。 沈峤垂眸,这两日她虽与邓玄籍共同经历了生死,关系亲近许多,但两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最好还是不要交浅言深。 “只是觉得这支箭不像是之前见过的,有些好奇。” 邓玄籍脸色未变,只是微微点头,看不出来信了还是不信。 “从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找到的,但却不是那个弓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是心上人 待到三月中旬,沈峤已在醴县乡下小院待了五天之久,院中桃花只余两三支还点缀在枝头,宋将军的伤已无大碍,整个人一日较一日地精神起来。 刘都尉一行人也一改初时对沈峤的戒备,毕竟他们都是行伍中人,很是需要结交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 “表姑娘,我们到底何时可以回去啊?”阿竹毕竟年幼,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这些时日里,她似是有些害怕总是突然出现在院中的兵卒,若是无事,几乎不踏出房门一步。 沈峤也由着她,她身边还未习惯有人跟着,阿竹于她,更像是妹妹,而非婢女。 “应该就这两天吧,我瞧着宋将军手下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恐怕他们也有要事,不能耽搁太久。” 两人正说话间,传来一阵敲门声,原来是刘都尉。 “沈大夫,将军有请,怕是要给你赏赐。” 沈峤很有些意外,她来此治病,并非抱着要什么赏赐的心思,能与这些朝中要员结下善缘,就已经达到目的。 转念一想,沈峤却是微微一笑,心中想开,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夫,在这些大人物眼里,怕是不值一提,自然要用钱财来了却因果,若是欠下人情,反而难办。 两处相距不远,片刻间就来到了宋将军的居室,沈峤抬眼望去,只见堂中摆了几张禅椅,宋将军坐在上首,满脸威严之色,丝毫瞧不出病态。 邓玄籍正姿坐在宋将军下首处,他今日穿了件青色圆领袍衫,衬出宽阔挺拔的肩背,头发高高束起,更显的他身如修竹,气清神秀。 见沈峤过来,依然是白衣白裙,一尘不染,绰然如曲苑风荷,淡雅素净。又忽地忆起谭太医的提醒,不由移开眼,默默低头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宋将军对这种事却要迟钝许多,笑着拍了拍邓玄籍:“沈大夫治好了我的老伤,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玄籍你说,我要怎么付沈大夫的诊金呀?” 邓玄籍抬眸,快速看了一眼沈峤,见她脸色毫不变色,依然是一副平静模样,笑道:“世叔真是会开玩笑,救人的是沈大夫,自然要问问她的想法,我怎好替她做主?” 沈峤早有准备,她上辈子读的是最好的医学院,毕业后又留在了国内最好的医院,有权势的病人还是见过不少。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能挟恩图报,更何况,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的天职。 “我们康济堂处理外伤,向来收取五十文,将军的伤格外麻烦些,就收取九十文吧,再加上我出诊的路费,一百三十文足矣。” 宋将军与邓玄籍一时之间都愣住了,两人这几日来知晓来沈峤品性,知她颇有风骨,医德出众。可也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回答! 邓玄籍嘴角不禁微微扬起,这沈姑娘可真是个妙人,早在来时路上他便发觉。若是男子,他真恨不得与这人浮三大白,彻夜长谈引为知己,不醉不归。 可沈峤毕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女郎,二人能相识至此,已是幸运,虽此时风气较为开放,也不该再有更进一步的交集了。 想到这里,邓玄籍忽然忆起前些天沈峤所说的萍水相逢,是啊,他与这女郎本就是萍水相逢,怎么人家看得清楚,自己却略过了这一点? 宋将军笑了起来,可又怕撕扯到伤口,很快收敛了情绪:“沈大夫,你这是太和我客气了,你们医馆收费便宜,那是沈太医与你心怀大德,在京城,以你们的医术,可以说是千金难求啊!” 沈峤连忙道:“宋将军谬赞了,只是将军受伤,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我深受将士庇护,才能在此处安然行医,我为将军疗伤,实在是不敢要什么报酬。” 宋将军见她坚决推辞,也不再坚持,笑道:“就算沈大夫你只收一百三十文,我也不好意思只给你那么多。” 说罢,从桌底拿出一支玉柄雕花的匕首,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峤手中。 入手冰冷,不过五六寸长,拿着却很有分量,刀鞘渡了一层金粉,更显得极为华贵。 “你再推辞,便是嫌这不够好了。”宋将军佯装生气,言语却带着笑意,“我还有件礼物要送你,直接命人送去了你的康济堂,好替你们医馆扬一扬名气。” 沈峤一愣:“将军的伤不是不能被人知道吗?” 她此时已然知晓,宋将军乃是当朝正四品忠武将军,先前镇守河西,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出现在潭州附近。 想来定然有朝中不可外传的任务在身。 宋将军一笑:“我的妻族在荆楚一带也也算望族,打着潭州李氏的名号,料想你回去开医馆也会顺利不少。” 这确实算得上一份大礼了,沈峤知道,此时推辞反倒不美,连忙谢过宋将军。 - 替宋将军拆线过后,这一队人便似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来过这间平凡的农家小院。 刘都尉留下一小队人马,护送几人回潭州,一路上倒平安无事。 沈峤这些天实在太过劳累,于是并未骑马,与谭芜、阿竹一起坐在马车之中。 行至潭州城外十多里地,沈峤拉开帘子随意打量着沿途的春景,忽见前方香樟树下垂手站着几人,身着官服,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邓玄籍放缓行马速度,轻声解释道:“那是我认识的人,应当是京城那边收到了我的信件。” 正说着,一位身披银甲的青年男子打马奔来,向着邓玄籍调笑:“陛下命你进京述职,你却在路上耽搁了这么多天,让我来抓你回京去好好拷问一番呢!” 说罢向马车中一瞥,正对上沈峤好奇的目光,又见这女子杏眼桃腮,一时之间颇感面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邓玄籍伸手使力在他肩上猛拍一下:“许三郎,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姑娘瞧,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银甲男子这才回过神来,拱手笑道:“我见姑娘有些眼熟,像是一位故人,一时之间又有些想不起来,这才入了神,还请姑娘勿怪。” 沈峤连忙回礼,心中却起了波澜,这个许三郎不像是在说假话,那么她到底像谁? 只盼不要因此引出什么麻烦才好。 邓玄籍眉梢微挑,疑道:“我与你自幼相识,怎地不知你还有位故人长得像沈姑娘?” 许三郎摇头失笑:“许是我看错了。”心中却更加犹疑,不知自己到底何时见过与沈峤相似之人。 两人开始说些公务,虽并未避人,沈峤依旧放下帘子,在车内细细凝耳。 快到城门处,邓玄籍敲了敲马车车壁,声音略有些抱歉:“沈姑娘,我这些日在路上耗了不少时间,现在需得极速进京,就不进城去了,会有人护送你到康济堂门口。” 说罢,不待沈峤回应,便与许三郎疾驰而去,行了一二里地方才驻马回头,只见那辆马车还依稀可见,最终消失在拐角。 许三郎被他这一番回头给惊住了,在他的印象中,邓玄籍对人向来淡淡,只做君子之交,少有对其他人这般关切。 “你来永州做官,是怎么和这个潭州小娘子相识的?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听见“心上人”一词,邓玄籍心脏狠狠一动,连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脸上却未变色分毫:“慎言,沈姑娘的父亲原也在太医院里,与谭太医颇为熟识,谭太医归乡,我前去探望,才见到沈姑娘。” 他毕竟也还是个从未历经过情爱的少年郎,此时只觉沈峤聪慧有趣,才华出众,是个有些特别的女郎,“心上人”一词,只是在脑中一想,就令他心如擂鼓。 许三郎长长“哦”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问道:“你怎么在潭州耽搁这么久?” 邓玄籍当下已平复心绪,面色严肃:“你来这里,怕是也看到我送回京中的消息了吧。” “宫中禁卫经历了数年前那次大乱,有东西流出,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邓玄籍睨了他一眼,摇头到:“若真如你说的那般轻松,圣上也不会如此匆忙让你接我归京了。 - 多日不见,康济堂里生意有些零落。 先前沈太医在时,病人都是奔着他来;近一两年来,也有女患习惯找沈峤看病。 如今沈峤不在,丁大夫又非名医,每日只零散开几例风寒方子,日子也算轻松惬意。 甫一进门,沈峤就见柜台前两个药童正趴着打瞌睡,丁大夫也有些无所事事,在纸上随意乱画些什么。 沈峤轻轻叩了叩药柜。 几人惊醒,毕竟是东家回来,连忙迎上前,问道:“沈娘子这次出诊,怎么走了那般久,前些日子,好多府中主母派人来请娘子前去看诊呢。” 沈峤并不多做解释,转身请谭太医一家进来:“这位是刚刚致仕归乡的的谭太医,与我父亲曾是同僚,今后也会在堂中坐诊。” 这话如惊天炸雷一般令丁大夫等人目瞪口呆,沈太医去后,他们本以为康济堂要折在这小娘子手中,都开始去找下家。 谁知就这么几天,沈峤又找来了一位太医坐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尽力而为 楚地多雨,暮色四合之际,雨滴又悄然洒落,湘水两岸被冲刷成一片新绿。 郑夫人斜倚窗前,向北方望去,雨水沿着屋脊流下,与淡淡雾气形成一道缥缈的帘幕,远山若隐若现,挡住了望向京都长安的视线。 “也不知道学鸿此时行到了何处?此去京城关试,可得顺顺利利才好。” 此时的科举并非选官的主要途径,进士及第之后,尚需通过吏部的“关试”取得一个出身,之后守选三年,再参与吏部的“冬集”,经历这层层关卡,才能真正解褐为官。1 刘妈妈缓步入内,拿起一件披风给郑夫人盖上:“夫人又在思念二公子了吗?若是二公子知道,定然会感念夫人一片慈母心。” 郑夫人轻轻叹道:“这点小事,怎么好打扰我儿?他此去京城,需要打点的物什,都带齐了吧?” “那是自然,二公子的事情,上上下下都放在心里。” 说到这里,刘妈妈却是一顿,仔细打量着郑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言道:“康济堂那位回来了,眼下就在铺子里看诊。” 正闭眼盘着手中串珠的郑夫人一顿,眼神冰冷地看向刘妈妈。 “这么多天不见人影,我还以为这小扫把星攀上京城公子哥的高枝儿,去给人家做通房丫头了。怎么又灰溜溜回来了?” “莫非人家公子哥看不上她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又被当垃圾似的扫出来了?”她冷笑道。 刘妈妈自是不敢接腔,陪笑道:“夫人说的是,只不过……这表姑娘不知走了什么运道,李家的人给她送来满满一车的礼物。” “说是要谢谢表姑娘治好了他家老太太的风寒。” 郑夫人长长的指甲此时已经掐到肉里,哪里还需问是哪个李家,自然是在京城有一位国公爷的潭州李氏了。 这祸害精还真是左右逢源。 “你也别一口一个表姑娘了,想起她我就觉得晦气。”郑夫人皱眉,她才摆平郑二公子进士宴上的事故,可大大割下了一块肉。 看见那些平白舍去的银子,她就觉得头疼,更加认为沈峤就是扫把星,有她在,必然没有好事发生。 刘妈妈又小心道:“沈姑娘这次回来,是和那位来过我们府上谭太医一起,听说……谭太医也要留在康济堂坐诊。” “咔嚓”一声脆响,桌上新添的青瓷茶盏碎了一地。 “兄长走了,他的亲侄儿是半点没沾到余荫,倒让这个外来的野种占了便宜。” 按照郑夫人原本的打算,沈峤一个无亲无故的弱势女流,康济堂的生意,怎么可能撑得起来。 那时候,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康济堂,郑家是药商,要是有了康济堂这个牌子,说不定生意能更好上几分。 而现在,沈峤搭上了谭太医的路子,康济堂怕是一时半会拿不到了。 郑夫人心头更恨,眼下对付沈峤,却是不能明着来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字一顿说道:“既如此,告诉庄子上胡五家的,最好让李氏的人和谭太医都知道,这丫头就是个妖女扫把星。” - 李氏当家的李大夫人也很好奇这位沈峤姑娘到底是何许人物。 几天前婆母忽然收到妹夫从京城寄来的信件,看过之后,竟是要她备谢礼去送给一个女大夫。 沈峤虽在潭州上层贵妇之间有些名气,多出入的还是商户人家,李氏这样的望族,自然用不到这样一个小小女医。 但当她命人查探到沈峤与沈太医、谭太医都颇有渊源时,便觉此事或许不简单,决定亲自上门去。 沈峤正坐在柜台前看诊,在这世道,“太医”的名头还是很管用,这日康济堂的病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这两日来的病患,多数是些伤风感冒、腹胀食厥之类的常见病症,偶有跌打损伤,她多年苦学,自然是应对自如。 谭太医也没有丝毫不耐,连带着谭芜也上手查看了几位病人。 沈峤看见一位通身气派的夫人走进门来,似是有些好奇,想起宋将军的话,登时便明白了是李家的人。 她不紧不慢地写好了手底下的方子,侧身迎出,笑道:“是李夫人么?!我招待不周了。” 李夫人微微摆手,也不在意,低头打量了一眼沈峤的字,见其一手草书笔走龙蛇,翩若游龙,不似女孩儿的字体,却能看出字中筋骨,竟是比很多自家族学里读书的郎君还要好些。 “单看这一笔好字,我就知道沈娘子心中有丘壑,难怪能得老太太看重。”李夫人语气赞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欣赏沈峤是真,老太太看重却是做戏给旁人了。 “是得了京中的将军看重啊!” 李大夫人心中暗叹。 沈峤一笑:“夫人说笑了,我们做大夫的与天争命,写字不过是快了点儿,这才看起来有几分唬人。” 宋将军虽暗示她可以借李家的势,她却不能太过轻易相信李氏。 若是不能给对方带来同样的利益,她在李氏这样的大家族眼里,也不过是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门中客罢了。 李大夫人见她客气,脸上笑容不减,这女孩儿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是通透,来前她已知晓沈峤处境并不算好,却也并不急着夤缘攀附。 “若是沈大夫有空,过几日还请再来家中,难得遇上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我家女孩儿们也想请个平安脉。” 沈峤明白这也算是李家的一种试探,不能不应,当即笑道:“李夫人有空直接派人找我便是,这几日我都在铺子里坐诊。” 送走李大夫人,沈峤令几个药童去收好礼物,见堂中暂时清冷下来,自去药柜前收拾药材。 谭太医见状,问道:“你家医馆里的药材,都是从哪里得来?” 沈峤低头,让人看不清面色:“郑家是药商,我父亲在时,一直是买郑家的药材,现在用的,都是之前剩余的。” 谭芜一听,不由撇撇嘴:“阿峤姐,那你现在都和郑家撕破了脸,还敢用他家的药材吗?咱们应该去找找别的药商才是。” 沈峤转身,拿起茶杯轻啜一口,缓缓道:“现在还不能换,继续用郑家的药材,他们在意招牌,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在药材中做什么手脚;要是急着换了,只怕他们便无所顾忌了。” 谭太医笑道:“正是如此,阿芜,难为你在宫中做了两年医女,还如此天真不知事。” - 再过半个钟头就要宵禁,谭太医等人已先行回去。沈峤正在收拾打烊,忽闻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仔细一瞧,却是郑府府医纪大夫,带着一位夫人,原是前些日子那个被炸伤眼球少年的母亲。 纪大夫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放在桌上,样式极为普通,看不出任何玄机。 见沈峤目光疑惑,甚至有些戒备,笑道:“何夫人想来谢谢沈大夫,又有些不好意思,托我做了中间人,来送沈大夫一份礼物。” 沈峤瞧了瞧那只盒子,只怕太过贵重,当即推辞:“夫人客气了,已结清诊费,为令郎治病也是我该做的。” 何夫人摇头,当面打开了木匣:“那日情况危急,若无沈大夫,我儿只怕后半辈子都要成了瞎子。” “你瞧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是自家所做,料想沈大夫会喜欢。” 沈峤垂眸望去,很是惊讶,只见匣子里放着几把做工精良的小刀、银针、钳子等,都是她那日曾拿出来的工具。 拿起一支组织剪仔细看了看,居然做得很是准确,细节也颇为精致,还做了简单的雕花。 这样的做工,一看便知花了很多心思。 何夫人瞧她表情,也露出了笑意:“我家开着一座银楼,又是铁匠起家,家中还算有几个手艺尚可的匠人,以后沈大夫想要什么工具,只管找我便是。” 纪大夫也笑吟吟道:“宝剑赠英雄,沈大夫这样的手艺,当要配上好刀才是。” 沈峤也确实需要一套更趁手的工具,虽知何夫人必然还有事相求,也不再推辞:“何夫人的一番心意我收下了,改日上门为令郎复诊再谢过夫人。” 何夫人见她收下,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也不瞒沈大夫,我确实还有事相求。” 沈峤点燃蜡烛,烛光闪烁,随着阵阵微风,室内忽明忽暗。 何夫人继续说下去:“家中小姑背上生疮数月,起先以为可自行消退,又因即将出嫁不便见外男,故而没有就医。可谁知,竟是越来越严重,今日发作,晕了过去,才请了回春堂的范神医,可他却说,让我们直接准备后事了。” 说着已是声音哽咽,掩面而泣。 “我知晓一事不劳二主的道理,可人命关天,我想到沈娘子的医术,还是想为那可怜女孩儿争条活路。” 沈峤连忙扶她坐下,安慰道:“何夫人不必多礼,我是大夫,既然知道了,就会去看一看的。” 复又微微皱眉,从药柜里拿出几幅药材塞进箱子:“背疮难治,听夫人所说已到了生死之际,我也只能尽力而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病入膏肓 何家距离康济堂并不甚远,赶在宵禁之前,几人匆匆进了何府。 府中婢仆见了何夫人,皆轻声问好,凝耳听去,后院隐隐传来一阵啜泣。 何夫人心中一紧,忙问旁边的侍婢:“五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侍婢不敢隐瞒:“似是更加不好了,范神医说治不了,老爷与二爷又请来了城中几位有名的大夫。” 何夫人望向沈峤和纪大夫。 沈峤微微点头:“还请夫人先带我们去看一看,多个人总能多分希望。” 几人来到后院,此时何府已经顾不上什么外男不外男,有三位郎中大夫围在一张床前,似是思索,均是眉头紧皱。 沈峤没有贸然上前,问何夫人道:“五娘子是怎么发病的?” 按理来说,何五娘家境优渥,上身衣物必然干净细腻,不会过分摩擦皮肤,纵使生了背疮,也不该恶化得如此之快。 何夫人道:“五娘年纪还小,生母又早逝。起初生病,许是害怕不敢说给我们这些嫂嫂。直到洗衣的婢女发现她衣物上的血迹,我们才知她身上原来起了疮。” 抬头看向左右,又避开纪大夫,拉着沈峤悄声言道:“五娘已经定了人家,过几月就是婚期,老太太觉得若是传出去,难保婚事不会生变,对女孩儿的名声有碍。便只请了往日用惯的范大夫,开了几幅膏药。” “之后似是好了些,昨日里几个别家姑娘约五娘去寺里拜佛,五娘也想问问姻缘是否和美,便出门去了。许是吹了风,回来后就病倒了,请来范大夫也不管用,一直烧到了现在。 沈峤长叹口气,在这时代,富裕人家的女孩儿得病,尚要等到忍不了了才去看医生,何况穷人呢? 何夫人显然对五娘的症状没有更多的了解,沈峤背着药箱走过去,两个锦袍中年男子在门口神色哀伤,不住地叹气。 沈峤轻声问道:“五娘子怎么样了?我可否进去看一看她?” 屋内围在窗前的几个头戴珠翠的妇人抬头望了过来,见沈峤十分脸生,愣道:“小娘子是我家五娘的朋友吗?” 沈峤摇头:“我是康济堂的大夫,想要看看五娘子的病情。” 听闻这话,本来并未注意沈峤的几位大夫也纷纷看了过来。 何夫人适时赶来,解释道:“沈大夫是先前沈太医的女儿,想必几位也都见过。上次子衡的眼睛,就是沈大夫出手医治的。” 范大夫没忍住打量了沈峤几眼,何子衡的眼睛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那日事后何大老爷不放心,又请他来细细检查了一番。 那时他就惊叹,能处理得了这伤势的沈峤,恐怕不仅仅是得到了沈太医的真传,其天赋也必然超群。 屋内一位妇人反应过来,赶紧让沈峤进门,另一位马大夫不由撇撇嘴:“这都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沈峤撇他一眼,并不答话,只见床上趴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用薄被轻轻盖着,脸色通红,身体不时地抽搐。 放下药箱,沈峤微微屈膝,拿出被中的一只手腕,凝神搭脉,众人被她的谨慎带动,都屏息不敢出声。 “脉沉而细弱,想是溃伤日久不敛,气血耗伤严重。”1 听她如此说来,马大夫一声嗤笑:“但凡学过点医术,就能看得出来。” 同行相轻,眼看康济堂就要倒了,他也能跟着分一杯羹,谁知这沈峤竟硬生生撑了下去。 沈峤抬眼看他:“好啊,那我便不说脉象了。几位前辈用的方子,想来是内服化毒消肿托里散,清热疏风,凉血解毒,还算对症。”2 马大夫不屑道:“痈疽发背,不就这么几个方子,你能猜到,有什么稀奇?” 沈峤向来不是吃亏的性格,叹道:“马前辈为人一定十分谨慎,这么和缓的药力,若是发病之初,或许还能有点用。” 马大夫听出她的话外之意,这是在嘲讽他为了自己名声,只给五娘子服些不功不过的方子。 范大夫忽然插口道:“沈娘子,这是我的方子,马大夫的方子是用三黄汤泻心火,以此解毒。” 沈峤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高看马大夫了,原来您都不清楚是什么引发了五娘子现在的病症。” 马大夫被一个晚辈嘲笑,一张脸气得通红,伸出手狠狠地指着沈峤:“我见过的病人你拍马也及不上,还在这里嘲讽老夫不会治病?那你自己去治,看看谁才是庸医!” 范大夫微微皱眉,在他看来,何五娘已病入膏肓,将责任顺手推给一个女大夫,未免有失体面。 沈峤却不再搭理他们,问道:“我想要看看五娘子身上的疮,是否有什么避讳?” 床侧的婢子看向何二夫人,何二夫人一愣,随即了然:“既然如此,还请范神医几位稍作回避。” 几人出门避开,沈峤揭开被子,见她身上皮肤已经溃烂,微微流出脓水,显然已经经历过放血处理,但手法却不敢恭维。 沈峤见状,拿出银针,向身侧何夫人道:“夫人所赠银针,倒是在自家人身上先派上了用场。” 何夫人苦笑,却是一锤定音:“沈大夫尽管放手来治,我也看出来了,其他人都已束手无策。即使不好,我们也算对五娘尽心了,不会怪你的。” 沈峤飞针而下,刺入五娘子悬枢、风门几处穴位,手指捻转捣动,银针微颤,看起来极有章法。 紧接着,她从药箱取出艾柱点燃,又在其背上几处大穴吹灸,屋外几位大夫闻到艾草气味,却又似乎有所不同,仿佛加了金银花、大黄等,互相对视一眼。3 不一会儿,五娘子渐渐不再抽搐,呼吸也趋于平稳,虽还未清醒,肉眼瞧着,却比之前要好得多了。 何夫人心中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沈峤眉头紧锁,毫无喜色。 “本不该那么早放血清毒,现在毒邪入体扩散,反倒平添了难度。” 沈峤又看了看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孩儿,定了定心神道:“请何夫人将屋子再打扫一遍,先前屋内人多,风邪也多,五娘已经因风邪而休克,屋内还是干净些好。” 打开房门,外面等着的马大夫等人听见沈峤的话,面色涨红,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嫌他们脏吗? 这却是误会了沈峤,他们囿于时代,且不算当世顶尖名医,虽对风邪有隐隐的理解,到底轻看了这些空气中的微粒。 沈峤看了看范大夫,她曾经也与他打过照面,知他医术医德都算不错,而自己虽擅长疡科之道,于内调开方却经验有所不足。 “范大夫是潭州名医,晚辈不过初出茅庐,只精疡科,适才无礼,也是一时为五娘心急,还请您勿要责怪。” 范大夫淡然点头,他与沈太医还算交好,又对晚辈一向宽容,何况,沈峤对何家公子的诊治手段,也让他颇感兴趣。 沈峤目光真诚地看向范大夫,任谁看到这样一张脸提出要求,都很难拒绝。 “不知范大夫有没有增补气血的好方子?好给五娘吊住一口气,此时她太过虚弱,不能操之过急。若是能熬过今晚,我才好做下一步的治疗。” 范大夫沉吟许久:“倒是也有,只是并不能保证她能挺过今晚。” 随即提笔写下方子,并不交与旁人,让自己的药童亲自抓药去煎。 何五娘已不能自主吞服,沈峤给她灌下,又用金针刺她几处穴位,脸上痛苦之色稍减。 两旁观摩的几位大夫见她手法,心中都起了思量,只道沈太医不愧是宫中太医,沈峤有此家传绝学,何愁不能在潭州站稳脚跟。 安顿好何五娘,早已是宵禁之时,沈峤在何府住下,倚窗而立,见一轮缺月悬在树梢,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醴县郊外那间农家小院。 也不知道邓玄籍是否到了京城,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同一轮月下,邓玄籍快马奔袭,终于赶到了长安家中。还未来得及换衣,有侍从前来,道是邓相早已在书房等候。 房门未关,邓玄籍入内时轻轻掩上,转身望向桌前灯下,祖父更加苍老了几分。 他心中一片酸涩,泪意有些上涌,连忙低头问候。 “这么晚了,阿翁怎么还不歇息?” 邓相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归来的孙子,三年不见,他清减了许多,也似乎稳重了些。 “玄籍,你如今已外放三年,此番之后,是想留京,还是继续历经州县?” 他已决意致仕,中书令的位置,他呆了实在太久,此次全身而退,已是最好的结局。 与陛下几番辞让过后,约莫年尾,便可交代好一切。 而孙儿玄籍的前路,又最令他操心。 邓玄籍知晓祖父心思,打起精神笑道:“阿翁,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的事您不必太过操劳。” “京中权贵太多,孙儿不愿与其周旋,还是更想去州县为官。” 邓相冷哼一声:“三年了,我还以为你会有所长进。州县底下更是盘根错节,你一个外人,没有手段,想做事又何尝不是处处掣肘?” 言罢,又缓声道:“你前日里送来的那支弓,已呈到了陛下面前。虽然陛下并未说话,但听吏部的意思,却是过问了你之后的调任。” 邓玄籍心中一紧,忙问道:“陛下亲自过问,会是哪里?” 邓相撩起眼皮:“你是在哪惹下的这个麻烦呢?自然是潭州。” 紧攥的手指微微一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家传秘方 次日天还未亮,素月悬空,玉露沾衣。 邓玄籍身着绿色官袍,孤身打马穿过几重街巷,早早地来到望仙门,有宫中内侍在此等候,引他入内,等候圣上传召。 夜色缓缓褪去,悠扬的晨鼓声从远方传来,邓玄籍微微抬头,宫阙台阁巍峨矗立,隐隐可看到已泛出金色的天际线。 今日并无早朝,又有内侍来报,道是陛下在延英殿中等候。 邓玄籍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中一叹。 延英殿并非朝参场所,乃是陛下平日里休息与读书之地,只偶尔在此召见外臣。 他既非朝中大员,又非陛下心腹,能得陛下在此召见,恐怕也是要借此施恩祖父。 邓相儿女均早逝,膝下荒凉,唯有幼孙玄籍才刚刚出仕,还未长成。 他此次上书乞骸骨,京中已起了风声,邓家怕是要就此没落了。 陛下此时于延英殿中召见邓玄籍,意在显示自己宽厚念旧,让这位三朝元老安心离开朝野。 殿内并无过多装饰,邓玄籍敛神入内,不紧不慢地跟在内侍身后,神色恭谨,仪态步伐均挑不出半点错处。 两人停在一台紫檀木的桌案旁,案后空无一人,随意摆着几封朱批奏章。 内侍悄然退下。 邓玄籍始终目视前方地面,右侧书架后似有布料轻轻摩擦,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良久,殿中响起了一道略有几分沙哑的声音,似是染恙未愈。 “邓相的孙子,还算是一表人才。” 邓玄籍转身行礼,书架后走出一人,披一件明黄披风,衣着随意,双眼精光四射,不怒而自威。 “邓卿在潭州忙活了数日,只顾着宋将军的伤势,却让朕一阵好等。” 皇帝慢悠悠地言道,语气漫不经心,然而任谁也不会认为这只是随口一问。 邓玄籍斟酌语句,谨慎答道:“宋将军在楚地暗访,旧伤复发之际寻微臣帮助,微臣自然要尽心尽力,也是在为陛下效力。” 皇帝笑道:“那你知否知晓宋将军在查什么?” “……天子密令,微臣无意窥探圣意,自然不会得知。” 邓玄籍心头一凛,只觉背上一片冷汗。 “自朕登基以来,朝野上下都觉得朕得位不正,心怀不满,邓卿也这样觉得吗?” 初次面圣,皇帝这一连串看似玩笑的诘问,压得邓玄籍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帝并非先皇之子,二十余年前,有边将叛乱,拥镇自立。先皇闻之,惊怒交加,派征西将军苏文铎前去剿灭叛军,竟是大败。 陇右三州失陷,先帝震怒,立斩苏文铎,要御驾亲征,太子劝住父皇,请命前去平叛。 之后朝廷势如破竹,收回陇右一道,太子声望更上一层,如无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可还未班师回朝,太子就急病而逝,举世震惊。 先帝也因此病重,还未来得及重新挑选继位者,就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朝野动荡不安,先帝诸子为争大位血洗长安,诸藩王亦是蠢蠢欲动,最终,当时还是河间王的皇帝得即大统。 这二十年来,败走的诸王残余势力每隔几年就会跳出来一次,十几年前更是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那几日长安城中血雨飘摇,待到结束,又是一轮的大清洗。 邓玄籍的父亲,前金吾卫左司阶,也是在那场宫变中丧身。 也是这几年,方才彻底稳定下来。 “非常之时,自不可用常理视之。陛下应天命而出定山河,又如何是得位不正。” 皇帝闻言,大笑几声,摇头道:“什么天命?想杀朕的那群人可还没有死心呢。” “你也该知道,江南士族向来对朕心怀不满,岭南更是有贼子流窜潜藏。你送来的那支弓,可是很有意思啊!” 听到此处,邓玄籍忍不住微微抬眼看了看案后的皇帝,却见皇帝也是面露微笑,直直打量着自己。 “潭州乃江南西道重镇,不容有失。你又在周边永州为官三载,对楚地有所了解。此次你调任潭州,最是合适不过。” “朕命你为潭州下属化县县令,对外佐助刺史周同益,暗中配合宋将军巡防南境,挖出暗中藏匿的乱贼余党。” 终于尘埃落定,邓玄籍连忙拜谢:“微臣定当竭力而为,不辱使命。” 皇帝瞧了瞧他的绿色官服,笑道:“潭州是上州,化县又是上县,虽算升迁,却也未能让你换上绯色官袍。” 待到邓玄籍离去,帘幕之后出来一个阔面方耳的青年男子,身着赤黄色衣袍,腰系九环玉带。 “父皇,此时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既然看重这个邓家郎君,为何又令他出走长安?” 皇帝看着这个总不能令他满意的长子,微微叹道:“朝中得用的老臣,哪个不是在外历练多年?何况少年人的脾性,还需多做打磨。” - 沈峤只睡到五更,就被窗外雨声惊醒,再无困意。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何夫人满脸疲态,神色紧张:“前半夜都还好,这雨一下,竟一下子又烧了起来,都失了神智!” 沈峤急忙赶到,不一会儿,范大夫等人也匆匆赶来。 看来昨日的抗菌中草药不太管用啊,沈峤皱眉,脑中苦苦思索,还能用什么药材呢? 她手下不停,取出自己最常用的金针,迅速用烈酒消毒一遍,几针刺下。马大夫上前搭了搭脉,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瞧了沈峤一眼。 沈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却忽然闻到身侧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草?”沈峤脑中一闪,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何夫人微怔,拿出自己身上的香囊:“是我小女儿拿后院的花草随意做的,本来也该换了,这几天为了五娘的事,都忘了这茬。” 沈峤解开香囊,拿出里边的花儿,这一看就是小孩儿玩闹所做,各种花瓣混合,显得毫无章法。 范大夫几人一看,见都是些普通花草,并无什么异常,沈峤却看到其中一朵打蔫的紫花,长长舒了口气。 “何夫人,这种花儿,府上是否还有?” 沈峤挑出这支后世常用到的紫地丁,此时却还未有人发现它的作用。 何夫人忙令下人去挖,范大夫几人冥思苦想不得,不由出声问道:“我怎从未听闻紫地丁还可以入药?” “自然是家传秘方,并不常用到,才一时没有想起。”沈峤淡淡道。 马大夫却挑眉冷笑道:“你养父不在了,自然什么都可以推给家传。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练的一手开刀之术,我却是有所耳闻。” 沈峤一愣,马大夫必然不会知晓前世与系统之事,那他话中所指的是什么意思? 范大夫与纪大夫也疑惑地看向他。 采药回来的下人打破了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沈峤稳定心神,不再多想,按照前世记得的方子开始配药。 “此方多年未用,若是当真有疗效,我自当赠与几位,或许令更多百姓少受病痛。” 此话一出,范大夫虽然意外,但到底是祖辈行医,也有不少家传,尚还镇定;纪大夫却是贫苦出身,从药童做起,到底是外人,连师父也未将看家本事教给他,更知道愿意分享的可贵。 马大夫嗤笑一声:“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沈峤亲自煎好药,床边婢子赶紧接过,待五娘喝下,沈峤又令她背部朝上,清洗过疮疽,敷上刚刚制好的膏药。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时分,何五娘悠悠转醒,沈峤为她搭脉,见她脉象已无衰竭之相,透出一股生机,终于轻舒一口气。 范大夫几人重新把脉,也是大受震撼。马大夫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道:“我听说纪大夫见过沈娘子缝针,是不是她缝人就像缝衣服一样简单轻松?” 纪大夫有些不解,回应道:“是很熟练。” “我听到一个传言,这些年南郊坟场每到夜里,都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是诡异。人们大都敬畏鬼神之事,不敢靠近,悄悄在坟场边上祭祀。” 沈峤迎上他的视线,眼色幽深:“马大夫的话让我搞不懂了,你不会觉得那响动是我搞出来的吧?” “这事我也听说过,已经有些年头,与沈大夫能有什么关系?”范大夫抚须疑惑道。 马大夫直勾勾地盯着沈峤:“架不住有些人想浑水摸鱼,为了成名,连死人也不放过。” “不然,沈娘子你能否解释一下,怎么你对人体,就如庖丁解牛一般熟悉呢?” 沈峤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以为自己去坟场剖尸,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我是怎么学的无需向你自证,你与其在这里捕风捉影,还不如好好精进一下自己的医术。” 马大夫被她讽刺,面上更加挂不住,当即冷哼一声:“今早有人去官府报官,状告自己父亲的尸身被人挖出来用刀划伤,又用线缝合。有更夫作证,常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进出。我听这描述,可不就是沈娘子你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言之凿凿 听他如此言之凿凿地指责,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其实范大夫等人心中也曾嘀咕,沈太医虽也擅长疡科,但他曾投军近十年,之后才被选入太医院,有充足的病例来给他练手。 沈峤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女郎,又从小生活在潭州城,以往也多是深宅大院里的女眷请她看诊,最多偶尔处理一些跌打损伤。 何况此时疡医地位低于疾医,普通百姓,若非必需,更是不会让人随意开刀。沈峤的疡科医术远超他人,不是简单一句家传说得清楚的。 范大夫不欲多起争端,何况这两日来,他见沈峤纵有几分孤傲之气,但治病时心思缜密,不骄不躁,虽还年稚,已有了几分名医气度,不似心术不正,走歪门邪道之徒。 “南郊坟场与康济堂隔了不少距离,沈大夫真要过去,自然会有人见到,这些年从未传出过这样的风声。这事太过惊世骇俗,怎么能未加确认,就随意推在别人身上。” 沈峤心中一动,掩下眼底的冷意。 这事恐怕就是冲自己而来,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使这些阴私手段。 在现代,医学生学习解剖使用尸体被尊称为“大体老师”,足以看出敬重。古人讲究“生荣死哀”,随意剖开尸体,可是国法不容的。 若她真与这事扯上关联,只怕不止自己遭殃,康济堂的名声连同父亲的身后名,也会大加折损。 这般恨不得要置她于死地的,除了郑家,还能有谁? 沈峤抬眼瞥向马大夫的药童,两人对上视线,那人似是心虚,急忙移开眼神。 是了,昨日傍晚马大夫初见她,虽也态度平平,却未提及此事。按他的性子,岂会不当场嚷得世人皆知。 原是今早药童前来报信,只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城中已经传开。 何夫人见几人僵持,心中又偏向沈峤,使了个眼色令侍女去取早已包好的红封,递给几位大夫,笑道:“都是为五娘前来,几位何必伤了和气。现下五娘好转,我给各位略备薄礼。” “至于沈大夫的事,我是断断不信的。何况人言可畏,这些伤人的话还是不要随意出口的好。” 见何夫人眉宇之间已有不悦之色,毕竟是人家府上,马大夫悻悻然没在多言,瞟了一眼沈峤,随即请辞。 沈峤留到最后,从自己药箱中拿出几只安神助眠的香包,笑道:“方才拆了夫人的一只,现在赔上。这是我闲暇时所做,夜间挂在帐上,夫人的失眠会好很多。” 何夫人方才的维护她看在眼里,自然也生出投桃报李之意。 何夫人也不客套,直接系在腰间,复又担忧道:“我知晓那人必不会是你,但这传言来得奇怪,背后人像是冲着你来。” 沈峤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箱子,灿然一笑:“兵来将挡,焉知我没有自证之法?” - 春日里天气多变,不少人都得了场风寒,比起谭太医初来时的热闹,康济堂这几日却稍显门庭冷落。 沈峤甫一进门,就见谭芜独自坐在抓药处,手中书页翻飞,一看就并未用心,脸上犹有怒色。 毕竟有了这些时日相处,沈峤知道谭芜看似跳脱,性子却颇为坚韧,其刻苦不在自己之下,若无特殊原由,绝不会如此心神不定。 心思一转,她已明白过来,怕是谭芜也听说了有关自己的传言。 “阿芜前几日还说每日要多读些医书,怎么今天就这么不耐烦了?” 谭芜听她口中挪揄,声音隐含笑意,还有心思打趣自己,似是外面的风言风语不能打扰她分毫,先前的怒气也不由消散了几分。 “我这是在担心你,不知为何,今日坊间忽然起了传言,说我们康济堂暗行不法之事,对逝者没有敬畏之心,不堪为医。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人去官衙状告你辱他父亲遗体,似是还有人作证。” 沈峤一愣:“已经去过官衙了?怎么没有衙役来唤我?” “是因为这事若想澄清,说难很难,说不难道也不难。” 谭太医慢悠悠地从二楼走下,一身灰色道袍,一眼看出,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 “事情刚发生时,周刺史就下令不准传出。立时就派人寻你,我替你去了。他说的那个日子,我们都在醴县乡下,自然知道你的清白。”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变:“醴县的事不能说出来,如此只能去请李家帮忙,但李家毕竟与我们不算熟悉,我也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沈峤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了对方在打什么算盘。这事证据显然不足,恐怕郑家也没打算能定她的罪,而是要用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来撬动康济堂的根基,进而让她在潭州无立足之地。 难怪周刺史并不急着传唤,原来他也看穿了那些宵小的心思,故意多留给自己一些时间。 事情的最关键处,在于证明自己的技艺到底从何而来。 - 京城长安。 自那一日离开皇宫,邓玄籍推了京中旧友递来的所有邀约,也不见客,每日空闲时刻,总是待在书房之内。 此次调任并非只有他一人,而是大做调整。好几十处地方官员的任地都有所变动,虽有吏部先行报上名单,皇帝多疑,总要细细思量其中关联。 因此,陛下宽限他两月内到达潭州即可,并不会影响交接。 三年未见长安春日,他年岁渐长,知晓自己能与祖父、母亲相伴时日愈来愈短,因此也不急着上任,合该多陪家人几日。 更何况,每当他想起沈峤就在潭州,竟颇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母亲卢夫人见他不去交游会友,只闷在家中,心中自然担忧。多次遣人前去察看,都道郎君并无异状,只是在专心作画。 作画?卢夫人一愣,在她印象中,玄籍并不爱好这些君子技艺,除却公爹让他必须完成的,绝不多画一笔。 终归是长大了。 卢夫人怅怅叹出口气,见身边婢子眼含担忧,转而笑道:“走吧,我们去看看玄籍在外三年,笔下是否多了些才思。” 邓玄籍正自静坐读书,听闻脚步声,知道是母亲来此,连忙放下手中书卷,开门来迎。 “六郎这几日都在家中,怎么也不去城中逛逛?这么晚还在挑灯夜读,你幼时读书也没有这般用功。” 邓家排齿序是按族中来排,因此被称作六郎。 听闻母亲看似埋怨的关爱,心中一暖:“让阿娘操心了,玄籍这几年在外为官,方知自己能力是在有限,才想着多读些书。” 卢夫人微微一笑:“你祖父那般严格,都说你做得还算勉强过关。多少人想得“勉强”二字,都得不到呢。” 转而吩咐下人:“去厨房端一碗面来,六郎不日又要出京,想吃家中饭菜都难。” 邓玄籍这才觉得腹中饥饿,起身收拾桌上书画,温声道:“阿娘也和我一同吃些东西吧。” 卢夫人目光扫过桌面,却是微微一愣,抬手止住邓玄籍的动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桌上这张上好的生宣。 纸张微皱,墨色轻洇,最远处是半轮残月;由远及近,山岳高耸,流水烟雾环绕,最近处却是一片桃林,初看似有些突兀,细细一瞧,却极有趣味。 卢夫人是山水画的行家,在闺中就颇有美名,多年过去,眼光更是老辣。 看了良久,忽然叹道:“这是湘水吧,我虽未去过,能在你画中窥到几分,也算一件幸事。” 随即转头看向邓玄籍的眼睛:“你作这幅画,可不是为了画山水吧。这片桃林,才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画出的。” 邓玄籍见母亲看出,也是洒脱一笑:“回京途中遇上几株桃树,很是喜欢,念念不忘,才付诸笔下。” 卢夫人听他如此说到,终是证实了心中猜想,眉头更紧:“可这幅画,分明是在诉衷情。玄籍,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中意之人?” “难道你不知晓,我与你祖父,都着意从卢家为你选一门新妇,好亲上加亲,助益你的仕途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带了诘问,甚至有几分哭腔。 邓玄籍心中一紧,没料到母亲竟如此敏锐,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内心翻滚,轻声安慰道:“好端端的,阿娘怎么又生气了?您身子不好,不宜多动肝火。” 屋内一阵沉默,两人各自僵持。 卢夫人见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玄籍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坦诚道:“我知道祖父的不甘与阿娘的期望,只是……婚姻大事,玄籍每每想起,都觉惶恐,还望能再过些时日再做打算。” 卢夫人定定地望着已经成人的儿子,忽而忆起了亡夫,已经过了太久,她都快要忘却,自己出阁时似乎也并不那么欣喜。 婚后夫妻感情也是淡淡,直到丈夫去世,寡居多年,那人在心中才只剩下了好的回忆。 终是不再坚持,幽幽叹道:“若你能说服你的祖父,我也不会再有意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胆大妄为 终于熬过了连绵的阴雨天气,风中寒意退散,湘水之上,波光粼粼。 正是樱桃花开的好时节。 春耕之际,上下官吏有半数都去了乡下,于阡陌之间劝课农桑。虽他们也未必比田里耕种的老农更懂,府衙的态度却是必须摆出。 繁樱如雪,刺史夫人广邀潭州城内的官家女眷,还有少数的商户人家。一群穿红戴绿的夫人小姐,纷纷前往距离衙门不远处的樱园赏花。 以往这样的活动,刺史夫人身边围绕着的,自然是司马、别驾等下属官员的女眷,郑夫人这样的商户,却是没有资格上前。 而今日,刺史夫人专门点出郑夫人,笑吟吟地邀她坐在自己身侧。 园中各人无论如何心绪流转,也都围坐上前,笑着向郑夫人道贺。 长史夫人轻握茶盏,走上前来,腕上玉镯在阳光下更显剔透:“郑二公子眼下也该到了长安罢,我就说郑夫人是有福气的,二公子高中的时机可真是刚刚好!” 郑夫人亦是心中欢喜,微笑点头。 按照朝中原本的规定,新科士子需得待选三年,方能正式授官。可说是三年,僧多粥少时,若出身贫寒,无人襄助,等个十年八年未曾得到一官半职的,也大有人在。 而如今,学鸿寄信回来,道是老臣纷纷致仕归乡,前些年的朝中清洗又有了很多空缺,陛下决意这一届的新科士子,不用经过三年待选,只要通过吏部的考试,便可直接授官。 甚至还暗示道,皇帝极有可能亲自出题擢选,还会查看答卷。若文章出众,能得陛下青眼,留在翰林京中,可真是一飞冲天了。 确是“刚刚好”,若早一届,就得在忧心中蹉跎三年时光,还要花费多少银子处处打点;若迟一届,朝中瞬息万变,未必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阿弥陀佛,保佑我儿再遇贵人赏识,平步青云,富贵一生。”郑夫人原不信佛,如今却专门从妙福寺请了菩萨玉像供在家中,腕上珠串也不离手。 刺史夫人折下一支开得正盛的樱桃花,亲自为郑夫人簪上,笑道:“听刺史前日里言道,郑二公子在京中亦是出类拔萃,国子祭酒蒋大人闻其才名,邀他前去国子监为生员讲了一课,怕是不日就要上达天听了。” 京潭二地一北一南,相距甚远,消息不会那么快传来,郑夫人竟是不知,然而以刺史夫人的身份,必然所言非虚。 郑夫人按耐下满心的骄傲与欣喜,谦虚道:“我竟还未听闻,多谢夫人告知。学鸿能有今日,也多亏刺史大人力建官学,使潭州文脉兴盛。” 刺史夫人微笑受下,客气之余,并不显得亲近。 起先得知郑学鸿高中,她并非没有起过心思,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郑家门第不高,还需依靠自家提携,翁婿之间在官场也可相互扶持。比起嫁入高门,或许更能让她放心。 可那日去过郑家后,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沈峤与郑家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眼扫过,就清清楚楚。 才高中就迫不及待扔开此前婚约,这样的人他日得势,恐怕昔日落魄时别人给予的恩情都会被认为是自身污点,还是不要深交为好。 夫人们已经转变了话题,开始聊起近来城中的趣事。刺史夫人听得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沈峤的名字。 “听闻康济堂的那位沈娘子,一身医术竟是从死人身上练出来的,好生瘆人!” 另有人惊异道:“怎么会?我瞧她不过及笈的年纪,就有那般胆大妄为吗?” 郑夫人端坐椅上,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檀木扶手,面色依然端庄得体,仿佛毫不关心。 - 申时,潭州府衙公堂之内。 堂上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主审官员,并非周刺史,而是主管诉讼的通判刘大人。 沈峤与一位神态悲愤的男子前后进入堂中,抬头看一眼四周,见这位刘通判目光清正,不似奸邪小人,微微松了口气。 “大人,小人王二,我家多年前逃难来此,家父去世,未能落叶归根已是遗憾,没想到……还有人丧尽天良,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让亡父得以安息!” 面前这人刚一进来,就哭倒在地,不住地使劲磕头,周边几个衙役思及自己父母,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怎么会有人拿自己的父亲说谎呢? 一时之间,沈峤感到几道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刘通判为官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不少,眼前此事纵然离谱,也不会轻易做出结论。 他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抚须道:“你如何肯定是沈氏女辱你父亲尸身?可有人证物证?” 沈峤分明看到这王二眼中精光一闪,像是专门等着这句话,立马回应道:“自然是有!小人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也明白不能诬告的道理!” 听他说得肯定,周边记录的小吏也不禁抬头扫了一眼沈峤,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娘子,背地里竟喜欢做一些仵作都不愿多做的活计? 沈峤并不慌张,甚至有闲情仔细观察古代的庭审。忽然想到,若是上辈子的那场医闹,自己能侥幸活着,或许也能作为原告经历一场现代的庭审了。 “来人,将此案的人证物证都带上堂来!” 不多时,一位鬓发花白,身形憔悴的老者随小吏上前,身上衣服显然穿了多年,颤颤巍巍地打量着堂内,显得有些畏缩。 他是南郊坟场那一片的更夫,那日夜间,正按往日的路线例行打更。经过南郊坟场时,却见大晚上的,一个白衣女郎独自在坟地待着,不知是人是鬼。 他看着诡异,又实在忌讳,并不敢上前查看,远远瞧了几眼就赶紧走开。没料到第二日,竟有人寻来,说自己亡父尸身被辱,请他作证。 初时听闻,那人说得凄凄惨惨,声泪俱下,他也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中的人了,自然是感同身受,震惊不已。 又听对方仔细描述了沈峤的样貌,他想了想,虽然不够确定,却觉得很像此人,再加上这王二承若若能替亡父讨回公道,必然重金酬谢。他一时迷糊,咬牙答应下对方为其作证的要求。 可一进了公堂之中,看见两侧神情肃穆的衙役,登时心中没了底。 刘通判扫了眼卷宗,以他的阅历,自然看得出其中的盲点,也不急着指出,慢悠悠地问道:“更夫齐五,看你之前的口述,是在八天前的夜间看见有人在坟场之中?既然如此,沈娘子可否说明,那日你在何处?” 沈峤稳了稳心神,脊背挺拔,眼神不遮不避,坦然道:“我与谭太医乡下出诊,连夜赶路。” 王二怒不可遏地瞪向沈峤,喝道:“你撒谎,有人证在此,还敢满口胡言。我父亲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没想到去后受此侮辱! 说罢,长跪在地,泣道:“大人,这妖女需得上刑,才能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王法!” 那更夫却被吓到了,他又仔细看了看神经,发觉记忆中那道身影实在太过模糊,可当堂翻供是什么后果,他万万不敢尝试,只好讷讷低头,不去看沈峤的眼睛。 沈峤目瞪口呆,她被这人一番操作整得很是无语,有些不敢置信,郑夫人找来的人会这样愚蠢吗? 她理了理衣摆,走到那更夫面前,目光直直地过去,让他避无可避。 “敢问老伯,那日夜间,你可有看仔细了?你离我又有多少距离?若是说不清楚,刘大人,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在诬陷我?” 刘通判只道:“是得说清楚才是。” 齐五心急如焚,频频看向王二,见他不理,只好颤声答道:“我是在坟场西边那条路上看见的,姑娘就在王二家坟前。” 有一小吏插口道:“我去过坟场查看,约摸有一百步的脚程。” 沈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隔着这么远,老伯当真看清是我?” 齐五话已出口,又见高台上刘通判冷冷盯着自己,知道此时已经不可挽回,咬牙道:“是!我常年行走夜路,并无夜盲症状,瞧得清楚。” 沈峤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让齐五感到避无可避,良久,才听她清冷的声音缓缓道:“齐老伯,你该知道我是个大夫,或许你年轻时眼睛不错,现如今,你早就看不清了吧。” 齐五一愣,还未说话,王二却是暴怒道:“你这小婢,是被戳穿恼羞成怒了吧?还想混淆视听,给证人没病找病,大人,您可万万不要听信她的鬼话!” 沈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此时王二在她眼里,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蚂蚱。 “大人,我此时还身在案中,自然不能妄加诊断。您可以从城中随意找几位信得过的大夫,来让他们看一看,这位齐老伯的眼睛到底病得如何?” 又转头看向齐五,她眼含笑意,在齐五看来这美人却如毒蛇一般,连她清棱棱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刺耳。 “州府之内多位名医会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齐老伯不会不愿意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何以自证 听她言语中颇有嘲弄之意,齐五本就心虚,且他大半辈子唯唯诺诺,不曾与人红脸,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嘴唇不住地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的王二见势不妙,暗暗后悔没有找个更为伶俐的人作证,脸色愈发阴沉,伏倒在地。 “大人,这女人就是个疯子,否则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她的花言巧语不能信!这……公堂之上,请郎中前来也不合适吧?” 此话一出,沈峤知道王二已是色厉内荏,当即向着刘通判深深一拜,转身看向身旁王二,已是泪眼朦胧。 “小女父亲也是逝世不久,初闻令尊所遇的飞来横祸,也是心有戚戚,想与你解开误会。我不知你为何听信一面之词,一口咬定是我所为,但令尊在天之灵,也必然希望找到真正的仇家,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微颤,素白衣裳衬得她如一支迎风摇曳的清荷,言谈吐息间尽是痛苦与哀愁。 听她小小年纪亦是父亲心丧,堂中官吏想起家中儿女,不由起了几分怜惜;又见她此时仍在为状告自己的王二考虑,更是觉得这女郎善解人意,怎么会与尸体扯上关系? 说到此处,穿越以来与养父母的相处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峤忽觉痛彻心扉,言语中的悲伤更加真切,仰头望向高台上的刘通判。 “还请大人下令,请潭州各名医来看看齐家老伯的眼睛,不仅是为小女洗清身上脏水,也是为亡者讨一个公道。” 刘通判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专研刑律已有近二十年,自然知晓公堂之上,不能因言语而偏向任何一方。 但请郎中来查验证人却是律法所允许的,是以并未拒绝:“拿官府的文书,去请五位在城中素来有声望的名医前来。” 此话一出,王二额边冷汗丛生,想起背后之人的威胁。 半月前,他久病在床的父亲离世,压在自己头上的最后一个长辈终于不在了,纵有几分悲伤,但想起以后无人管束,也不禁感到几分轻松。 一时没忍住心痒,去了赌场,他本就疏于自控,又遇上专为他设下的局,一夜之间家财散尽,还欠下一笔巨款。债主来自家一顿打砸,妻子带着儿女惊惶回了娘家,那几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差点要了他一条命。 正当他以为在劫难逃之际,为首的人却意外开恩,提出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要求。 他万分纠结,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如何能让他死后遭受这样的痛苦? 可看到这些打手手中的刀斧,他害怕了,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咬牙答应下来。 不就是对付一个小小孤女,事成之后,再多烧给父亲一些祭品,父亲对他想来溺爱,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丢了性命吧? 死人哪有活着的人重要啊,我也是为了妻子与孩子。 王二默默安慰自己。 沈峤窥他神态,也猜到了几分。郑家行事向来小心,否则也不会做成楚地第一药商。这人必然被抓住了把柄,且就算他说出有人指使,也未必能牵扯出郑家。 不多时刻,有小吏前来,恭敬行礼道:“启禀大人,已请来了回春堂、济世堂等处的名医,均与此案并无关联。” 刘通判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扫过堂下几人,一拍左手边的惊堂木:“宣!” 震得众人心中一凛。 沈峤微微侧身,瞧见为首的人是前几日见过的范大夫,马大夫也在其间,另外三人,她并不认识。 先前她借着与那更夫说话,见他似是有些畏光,且眼球充血,瞳孔呈淡青,必是有眼疾,若她所料不错,应是后世的“青光眼”。 这病并非现代才有,此时中医称其为“绿风内障”,虽并无有效的治疗方法,作出诊断并不是难事。 范大夫几人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缘由,官府交代的差事,自是不敢有违。相互谦让几番,依次按照资历上前,兢兢业业地进行望诊。 齐五不敢不配合,打更赚的几个银钱,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已是万般艰难,眼睛出点儿小毛病,对他来说并不打紧,自然舍不得去医馆看病。 可此时这些名医轮番为自己看诊,他却更是惶恐,恨不得从未来过此处,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这些大夫翻看自己的眼睛。 沈峤默默瞧着,自她穿越以来,潭州从未有过战乱,已经算得上一处安定富足之所,然而生活在此处的百姓,大部分依然挣扎在温饱线上,有了病痛,除非忍不了,才会去医馆看病。 齐五这人,一看就知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突然被许以重利,一时之间鬼迷心窍,也算是情理之中。 沈峤理解,却并不原谅,这世道谁不可怜? 上辈子,她一腔热血要做个好医生,却在莫名死在一场医闹中;穿到古代,自有记忆以来就举目无亲,被沈太医夫妇收养,也只相处了十年时光,又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傍。 许是感受到了沈峤的目光,齐五的眼神与她对上,带了些哀求之色,沈峤平静地与他对视,眸光中不带一丝情绪。 五位大夫都检查完毕,范大夫声望最隆,也不再推辞,作了一揖回应道:“回通判大人,此人确有眼疾,瞳色淡绿,观其脉象,肝胆火邪亢盛,热极生风,风火攻目,是绿风内障无疑。”1 刘通判颔首,望向其他几位大夫,见他们并无异议,令书吏记录下来,又让几人签字,算作证据。 “既然如此,本官想知道,有此眼疾可否在夜里看清百步之外的人?” 范大夫摇头道:“自然不能。”转头看向马大夫。 马大夫纵然再不愿意,也不敢在通判大人面前说谎,只好附和道:“不错,齐翁眼疾已算严重,白日里也未必能看得清。” 终是尘埃落定,沈峤无视了马大夫难看的脸色,向范大夫几人行了一礼。 刘通判抚须点头,眼神扫过齐五两人:“你可知作伪证是什么罪过?” 齐五此刻脸色灰白,早已说不出话来,衙役给他灌了几口水,方才反应过来,颤身跪倒在地:“大人!我那日的确看到一个白衣人,但阴森森的没能看清。听了王二描述,觉他形容得有些相似,一时糊涂,这才……这才来作证,我并非故意要害人啊!” 沈峤冷冷言道:“白衣人人能穿,怎么就一定是我?既如此,若是有更夫杀人,我也可以直接说是你了。” 王二见他反水,心下一横,大声道:“就算齐翁没有看清,家父身上的刀伤和缝合确是板上钉钉,整个潭州城,不是只有你能做到吗?” 说罢已是双目赤红,恨不得将沈峤生吞活剥,仿佛她真是自己杀父仇人一般。 沈峤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双目神采奕奕地看向刘通判:“大人,既然人证已推翻,刘老先生的遗体算是物证,不知大人是否看过了那些缝合痕迹?若是看过,我自有办法证明非我所为。” 此话一出,堂中诸人都被惊住了,这要怎么证明? 范大夫却是灵光一闪,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沈峤,是啊,若她所做的缝合远远超过那遗体上的缝合水平,岂不是就可说明,并非她所为。 但这要一来,她又要如何解释,自己是如何提升技艺的呢? 刘通判初时只觉得此案有些胡闹,当堂审问并不算用心,现在却来了几分兴致,吩咐道:“遗体已送到仵作房中了吧,去问问冯仵作,现在是否方便去看一眼?” 王二不知沈峤此举为何意,却知道这女人必然不安好心,当即阻止道:“大人,这……死者为大,外人怎能随意查看家父遗体?” 刘通判奇道:“你先前报官时,已有人提醒过你,你还说若能为父伸冤,并不会在意这些吗?何况,这是此案关键证据,衙门自然有资格查看。” 王二见他露出不悦之色,顿时呐呐,又想起背后之人的威胁,背后衣物已被汗水浸透。 衙门里的冯仵作已经干这行已有三十余年,见他们过来,掀开白布一角,为刘通判解释道:“这些都是刀痕,深入骨血,疑犯的缝合做得相当不错,我做了半辈子仵作,缝了百来具遗体,也才堪堪达到这个水平。” 说罢,他一眼望见人群中的沈峤,瞧了片刻,笑道:“若真是这位女郎所为,我就要遗憾没早早收了这个徒弟。” 沈峤站的不远,自然也看见了那些缝合,几乎所有创口,用的都是单纯间断缝合法。在这个时代,已算得上高手所为。 可她在缝合时,一定会根据具体情况来选去最适合的方法,最终呈现出的效果,自是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她向冯仵作微微一福,问道:“不知此处是否还有需要缝合的遗体,仵作大人是深谙此道,想必我一下针,大人就能看出到底是否是我所为。” 冯仵作一愣,转头看向刘通判,见刘通判微微点头,才道:“确有一具,是路遇盗匪血拼而亡,情状惨烈,你当真敢?” 沈峤自然不会拒绝,轻声言道:“壮士遗体,我只会敬佩,怎会害怕?还请准许我去堂中拿回药箱,用自己趁手的工具。” 刘通判自然应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技惊四座 沈峤在工具箱里挑挑拣拣,又向冯仵作借了一些可能会用得到的。 仵作缝尸所用的针线都与她做手术时的工具不同,与缝衣针更是沾不到一点边。 冯仵作看向旁边的木板,迟疑了一瞬,说道:“缝合好尸体至少需要两个时辰,通判大人要事缠身,当真要留在此处观看吗?” 刘通判一愣,赞赏地看了冯仵作一眼,他自然只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又不是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为何要看完整个过程? 冯仵作倒是有几分机灵,恰好给他递了一个台阶。 “既然如此,本官先回去处理公务,等这边结束后,在着人前来寻本官。” 冯仵作恭谨一笑,又转头看向沈峤,组织了一下语言,笑眯眯地道:“沈娘子,你也只是要证明自己,那你只缝上半身好了,都让你缝了,衙门的工钱,我可不想分你一半。” 沈峤脑子一转,立时明白了冯仵作的意思,这人是个男子,大庭广众之下去缝他下身,纵她不介意,也难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感受到冯仵作的善意,沈峤也不再坚持,点头行了一礼:“我听冯大人的安排便是。” 冯仵作打眼扫了一圈房内,见沈峤已经收拾好头发,用棉布罩住口鼻,心中有些赞赏,不再迟疑,翻开白布,将其盖到腰部以下。 沈峤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仔细打量着这具尸体,这人明显受过利器所伤,腹部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应是刀伤,上肢也有多处伤口,显然打斗十分激烈,还被人补了刀。 范大夫看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沉声说道:“近来潭州地界不太平静啊,我已听说官道上出了好几起盗匪杀人劫财的事件。” 沈峤心中一动,手下动作不停,问道:“很多吗?” 她与邓玄籍在醴县郊外遇匪,醴县也属潭州治下。 不知这些人是否有所关联。 范大夫幽幽道:“这春日里已有了四五起,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想必刺史大人也在为此烦心吧。” 沈峤默默思索着,去年冬日,北方异族来犯,虽未占领大盛的一州一县,却听闻边城死伤惨重,十存一二。 边城与潭州隔着千山万水,可那时她就感到一阵不安,疑是乱世气象初显。如今不过四月有余,不到半年,潭州已然较往年更不太平。 冯仵作“咳咳”几声,打断了范大夫的话头。 毕竟是在官衙里,这话又有点像在暗指刺史大人无能,被有心人传出,难保大人不会生气,迁怒于他。 沈峤毕竟没有缝过尸体,初时还有点生疏,几针下来,略做调整,竟是越来越熟练。 冯仵作都看在眼里,见她针法与常见的不同,细看却像是根据不同的伤口在做调整,不由啧啧叹道:“我真信了那不是你缝的,看了你的缝合,之前那些针法显得太过拙劣。” 马大夫听了这话,有些坐不住了,凑上前去观看,他并非庸才,自然看得出其中门道。 看罢沉默片刻,终是不甘心,疑惑道:“沈娘子,就算你技艺过人,你究竟是怎么学来?平日里没那么多病人需要缝合吧?” 见冯仵作等人也好奇地看着她,沈峤放缓了手中操作,仔细斟酌道:“几位都是从小学医,冯大人也必定颇通医理,大家初学针灸时,也不会直接在别人身上扎吧?” 范大夫点头:“那是自然。” 沈峤笑道:“从小家父教我医术,但凡家中吃肉,必然让我先缝合一遍。” 马大夫冷笑道:“别人也是这样练的,怎么就练成你那样的手艺?” 沈峤抬眼看他半晌,盯得马大夫一挥衣袖,转过头去,怒道:“你看我做甚?” 沈峤不紧不慢地理好手下外翻的皮肤,悠悠道:“同样是从小练起,不同绣娘的手上功夫也大有差别,你说是为什么呢?冯大人,不知官衙内有无生鸡蛋?” 冯仵作一愣,不知沈峤这是何意,还是答道:“伙房里应当会有,若沈娘子需要,我可派人去拿。” 马大夫此时脸庞已涨成猪肝色,他自认对医术极有天赋,还不到不惑之年,已在潭州已有一定的名望,谁不对他赞一句年轻有为? 这个沈家女却话里话外暗指他没有天赋,自己却拿她无可奈何,不禁冷哼一声:“难道一个生鸡蛋就能证明你天赋过人,远超我们这些老头子吗?” 这话却是将范大夫与冯仵作也拉了过来。 范大夫微微一笑,自是不在意,他已年过六旬,此时看沈峤与马大夫之间的暗流涌动,就像看两个小孩玩闹一般。 沈峤自不会如此傲气逼人,当即回道:“我的天赋不过尔尔,只是专研一道罢了。等此间事了,若几位还有兴致,可以给几位前辈看看,我这十年如何苦练。” 范大夫家世代行医,深知有些独门手艺,该如何习得也是绝不外传,就如他家传的针灸术,绝不许自家子弟道出如何练习。 因此打断道:“沈娘子不必如此。” 沈峤知他所想,更加敬佩范大夫为人,却坚持道:“家父在世时,也曾想将一身医术授与更多人,无奈因身体原因未能做成,他见我如此,必不会责怪。” 几人见她坚持,不再多言。 转眼已是夕阳西下,沈峤终于理好了最后一处线头,之前血肉模糊的尸体,登时变得整洁严肃起来。 冯仵作对缝合术亦是十分熟练,沈峤的手法虽新奇,却并不复杂,他在心中琢磨多时,已大致明白,笑道:“下半由我来缝,我可得用到沈娘子的缝合法,否则,家属必然怪我不尽心。” 沈峤一笑:“我自没有藏师之意,冯大人只管去用便是。” 王二见大势已去,面色灰白地坐在地上,任由衙役拖他出去。 冯仵作带几人回到公堂,却见堂中人多了近一倍,连周刺史也亲自前来,刘通判与另一位长史大人陪在身旁。 “此案的堂审记录我已看过,仵作房中的细节也已有人禀报,王二,你可知诬告是何罪责?” 刺史大人面沉如水,他周身气势较刘通判更甚,堂上威压压得王二双腿一沉,砰砰地连着磕头哭诉。 “刺史大人饶命啊!我也是被人逼迫,赌坊……对,就是平远赌坊!是他们的人逼我这样做的!” 此话一出,周刺史有些意外,沈峤也是皱起了眉头。 王二不似在说谎,有无债务在赌坊里,一查便知。难道郑家还与赌坊有所关联? 周刺史凝视着匍匐在地的两人,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平远赌坊的大名。 第一次是几个时辰前审理前几日的盗匪案时,从抓获活口的口中听闻。 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却有些犹豫,在他印象中,这个赌坊与岳州的恒王府有所关联。 没想到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案件,竟被一座赌坊联系在了一起。 周刺史面色不改,让差役带两人下去签字画押。 终于了结了此事,沈峤心头一松,向周刺史几人道谢,刘通判微微笑道:“听说沈娘子想要用一枚鸡蛋来证明自己的手艺,老夫听说很是好奇,不知有没有这个眼福?” 沈峤听他如此道来,连忙施礼:“大人言重了,我不过雕虫小技,怕是只能让大人一笑。” 周夫人笑吟吟地从堂后走出,拿出几枚生鸡蛋递给沈峤:“在樱桃园里吹了一日的风,回来听说此事,也想看看沈娘子的手艺。” 本朝对女子限制并不十分严格,刺史夫人出现在此处,众人也并不感到于礼不合。 沈峤接过其中两个,一大一小,从药箱中拿出一柄钻刀和一个形状怪异的架子,把两个鸡蛋轻轻用架子上的圆环卡住。 周刺史并不懂医术,转头看向范大夫,见他也是满面疑惑。 再看沈峤,只见她小心翼翼地用那把看起来并不精致的小刀把一小圈蛋壳磨掉,稍作停顿,让他们都能看清。 蛋壳已经落在桌上,那层薄薄的蛋膜却还在,依稀可以看见内部的蛋液。 众人哗然,单是这一步,冯仵作看看自己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沈峤又拿出一把弯曲的剪刀,沿着蛋膜的纹路,在最顶端剪下一片圆形,轻轻放在盘中。 马大夫直直盯着那片圆圆的蛋膜,心中五味杂陈,没有模具的情况下,凭手艺剪得如此准确,不知每日与布打交道的绣娘要用多少年?又能否在鸡蛋上剪出? 做完此步,沈峤依然满脸轻松,拿出一块比蛋膜缺口稍大的白布,轻轻拿镊子夹住,盖在刚刚剪去的地方。 冯仵作看出了几分门道,又有些不敢置信,震惊道:“你是想要缝合蛋膜与这块白布吗?” 沈峤一边穿好针线,一边回答道:“有段时间没有练过,不知道还能不能成。” 其实这样的小练习,都是她前世在医学院读书时喜欢做的,没想到穿越后竟还能派上用场。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沈峤深吸口气,用镊子夹住针线,众人只觉眼前一闪,那细细的桑皮线如游龙般翻滚,葱玉一般的手指有条不紊地上下游走,好似在织就一副完美的绣画。 人人几乎屏息,目不转睛地瞧着,似是过了良久,又似只在片刻,白布熨贴地伏在了蛋膜之上,恍若一体。 沈峤打好最后一处的结节,将线剪断,也在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还好没有翻车啊! 一抬头,她又是满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向刺史夫人道:“夫人大可以拿起来看看,把它倒过来也未尝不可。” 刺史夫人回过神来,也不推辞,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在手心里,惊叹道:“沈娘子好巧的手,你练这一手功夫,怕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马大夫接过,将其倒立,未见蛋液渗出,心绪复杂地看了沈峤一眼。 范大夫忽然道:“沈大夫,我们回春堂下个月打算联合其他几家医馆,做一场义诊,刺史大人已经同意,不知你们康济堂是否有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湖上心绪 春日长安,风和气清,流水映碧。 吏部铨选在即,从各州县赶来的士子挤满了灞桥古道。 今科不必待选三年,这消息如一阵风吹进了池塘,令无数人欣喜若狂。 这一番刺激之下,今岁的长安城也较往年更为热闹。 此时四境之内还算安稳,但车马遥遥,路况颠簸,楚地士子结伴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长安地界。 众人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前方高耸的古朴城楼,心中激荡难言。 这不是他们头一次来到长安。如若上次春闱赶考,是与这座城的匆匆会面,带着些破釜沉舟的伤感;那这次再来,就有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还欲再看,又想起自己风尘仆仆的模样,不愿被长安人看了笑话,纷纷放下车帘,理理头发,暗自回味。 “京城比之地方州府,真不知壮观了多少倍,怪道我等士子寒窗数载,就为了一览这长安春色!” 一个鬓边已生白发的士子神情激昂,似是感慨万千。周围不少人微微点头,他们来京数次,终于得中,比之少年得意的士子,更多了几分感触。 五十少进士,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郑学鸿窥他们神色,略有些不屑,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一派春风和煦。 “路途艰难,如今总算平安赶到。家中仆从已经先行前来,租下一处院落。”他笑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言道: “若各位不嫌弃,可先行前往敝舍稍作休息,再令侍从去寻合适的宅院。我等修整仪容,恢复些气力。晚间我楚地士子结伴出行,同游曲江,把酒吟诗,迎风赏月,也算一件风流雅事。” 他年纪最轻,春闱名次却是最高,一路同行,又知其家中亦是豪富,这些时日来,言谈之间更是透出见识非凡,已隐隐成为这些人中的主心骨。 “既郑公子开口,我等也的确尚无去处,就不故作姿态了,只好厚着脸皮去贵府先行拜访。” 听他如此相邀,除少数几人推辞不去,其余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均自答应下来。 郑学鸿也不在意别人心中想法,进京之前,他早已考虑过,自己家世低微,无人帮扶,这些同乡就是官途初始的最佳人脉。 而其余士子,亦是看重郑学鸿年少有为,且无婚配。若能得京城大官看中,择为佳婿,平步青云后能拉自己一把,此番交际就不算亏了。 掩下各自繁杂的心绪,城中有些拥堵,马车又行了几刻,终于停在了一座三进院落前。 家中有余力供养读书的,都不会是极贫寒的人家,看到这间院落,纵有所心理准备,仍不由暗暗吃惊。 三进的院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在长安租到,何况此处已算是好地段,四邻左右,说不准就有朝中官员居于此处。 各士子又对郑家的豪富,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郑家院落里,已有了多名下人来回洒水迎客,郑学鸿微微皱眉,摇头苦笑道:“还是来早了些,新采买的仆役手脚不伶俐,未能尽善尽美。” - 明月湖临近曲江禁苑,四周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与流水绿荫相映,每逢节日,必然是笙歌鼎沸,游人如织。而湖上来来往往,规格各异的游船,则象征着来客的身份,客潮来临之际,常常一位难求。 许三郎拉着邓玄籍来到一条装饰华贵的船上,船头船尾高翘,船身由匠人绘制,有江水映衬,山岳孤云恍若就在眼前。 进了船舱,邓玄籍扫了一眼,见座中人即使并不熟悉,也都在长安城中还算眼熟,微微放心,挨着许三郎落座,并不饮酒,只偶尔吃几口热菜。 “邓郎外放出京,没有沾上地方豪杰的英气,怎地反倒更为沉默了?” 出言挤兑的是卫国公的孙子卫隆,累世勋贵,自觉宰相不论如何轮换,只要朝廷不倒,他家的爵位就一直都在。 对邓玄籍的家世,他并不看在眼里。 “莫非是邓相即将退出中枢,邓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来到这座画舫之上,心有不甘,觉得好日子即将到头,才说不出话,只想多看一眼这精美画舫?” 许三郎正要还嘴,邓玄籍却从桌下轻轻拉他衣摆,见他不愿,只好瞪了卫隆一眼。 “某不日南下,今夜来此,得见旧友风采依旧,心中怎会不快?此番离去,恐怕的确多年不会再回长安,来此画舫游船。” 邓玄籍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微带笑意。 又唇角微勾,不紧不慢地说道:“来日回京,不知今日画舫之上,能与某同游曲江者又有几人?” 说罢,他看向窗外最为华美的那几座画舫,所载之人除却王公贵族,皆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看罢转身,淡笑着平视桌前众人。 卫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个的邓玄籍,是在说来日他定然功成名就,执宰为相;而他们却说不定只能终身凭借父辈的庇荫,安居在这条画舫之上。 “好好好!少年人就要有此志向!来,卫郎、邓郎,我们当浮一大白,来日朝中砥柱,必然有我等姓名!” 组了此局的李七郎立马出来打圆场,他出身士族高门,若如意外,父亲会是下一任中书令,诸人自然会给他这个面子。 湖上清风袭来,水波荡漾,船楼二层珠帘微摇,传出一阵清脆的打击声,邓玄籍忽地感到一股视线正盯着自己,虽无恶意,但他本能地不喜别人暗中窥探。 抬头望向楼梯之上,帘幕之后是个身着葱倩衣裙,白色幂篱掩面的女子,看其衣饰打扮,显然是官家女郎,并非船上歌伎。 见他发觉,登时一惊,略显慌张地退回房间,只剩珠帘摇曳。 邓玄籍稍一作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联。颇为无奈地看了身旁许三郎一眼,不愿在这画舫中再待下去。 许三郎见他无意,也是一叹,看来自家妹妹的心愿,终究是要落空。 二人略坐片刻,起身告辞,移船上岸,沿着曲江随意游逛,只见两岸灯火璀璨如星,再往远处看去,却宛如无边黑夜。 长安城中也并非都是富贵人家,能点灯如昼的,自不用说;只能借着月色来得到一点光亮的,贩夫走卒,不外如是。 邓玄籍轻叹口气,向身旁许三郎道:“京城百姓,能点灯者尚不足十之一二,我刚到祁阳时,有时连官衙里都难以找到一支蜡烛。” 许三郎笑道:“那你留在京中,谁能短了你的烛光?” 邓玄籍摇头,衣袖迎风飘摇:“朝中党争日盛,我若留下,必然困于择队;到了州县,也许拼尽力气,还能做点实事。” 说罢,忽然想到:“你怎地又将你妹妹带来?难道你不知……” 话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 许三郎明白他的意思,随手折下一支柳枝,遗憾道:“我和我哥都在船上,她又不会有事。原本我对她说,你需娶卢氏女增添助力,她才放弃。前几日有人试探邓相,言道想做亲家,邓相未提及卢家之事,却说你的婚事虽未定,却不急。” 他一脸玩味地看向邓玄籍:“邓相膝下无子无女,只有你一个孙儿,怎会不急?外边都传,这是要为你好好挑一位新妇,说不准还要看你的意思。我妹妹一听,这不又起了心思?” “我拗不过她,才带她过来,有我兄长守着,不会有事的。” 说道此处,见邓玄籍始终面色淡淡,正色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潭州小娘子,想要娶她为妻吧?” 忽地,他想到了邓玄籍的调任之地,登时一惊,失声道:“我糊涂了,难不成你是专程运作去的潭州?这么说邓相也知道了?他竟然同意?” 邓玄籍并不直接回答,悠悠解释道:“此去潭州,可没有什么运作,陛下亲定,谁能运作?” 许三郎白了他一眼:“那你的意思,这叫做姻缘天定?” 久久凝望着河岸边的灯火,邓玄籍又想起了当日林中,那女郎果断的一箭,和她那句萍水相逢。忽然就很想看看,沈峤再次见到他会是何种神情,不由展颜一笑。 “我不过是想专注仕途,你不要多想,免得平白生出祸端。更何况,我就算有意,那女郎却未必,难道我还能强娶不成?” 许三郎听他说出“强娶”二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河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邓玄籍:“你这样一说,我更想跟着你去潭州看看,那位沈娘子到底是何等人物?” 邓玄籍接过他手中柳枝,轻点水面:“你若是有病去找她看,想必她也很乐意见到你。” “你才有病!” 听邓玄籍打趣,许三郎笑骂道。 却见邓玄籍不再玩笑,而是多看了几眼湖上靠近岸边的一条游船,他打量片刻,见是十多位新科士子。 “有熟人吗?不去打个招呼?” 邓玄籍回过神来,摇头道:“是楚地的士子,应是前来参加吏部试,有眼熟的,却也不便打扰。” 随即转身离去。 船头上迎风而立的正是郑学鸿,他今日略饮小酒,有些微醺,定定地看着邓玄籍远去的背影。 如他没有记错,那日郑府之外,表妹与这人言谈之间颇为亲密。 他怎也在此处? 新结交的一位京城读书人举杯向前,看向郑学鸿目光所及,眉头微动,问道:“郑兄在京中也有相识之人?” 郑学鸿回头,虚行一礼,笑道:“不算相识,只是有些面熟,一时未曾想起来是谁。兄台久居京中,不知是否知晓那两人身份?” “一位是陇右道监察御史之子,许恒;另一位是中书令邓相之孙,对了,他外放三年,方才结束,似乎就在楚地。” 郑学鸿微微点头,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知为何,他初次见到此人,就极为不喜,绝不只是因为表妹的缘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我非君子 已是三月末,沈峤数着日子,替父亲过完四七。向窗外望去,后院药园里往岁栽种的女贞子,已是郁郁葱葱,不由一阵恍惚。 死者长已矣。 只沈峤上楼取药的一会功夫,距门口不足五步的地方侍立了一位青年男子,样貌俊美非凡,整个人显出一副淡漠冷冽的气质,华服玉饰,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却不知为何,身旁并无侍从守候。 此时街上行人均已换了春衫,这人却仿佛还处在冬日,一身黑色貂裘,罩住他身着紫袍、有些过分清瘦的躯体。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双目如古井一般,直直望向康济堂内。 周边百姓见了,有胆大的,走近看了那人一眼,正对上那双眼睛,不禁一愣。 原来是个瞎子,可惜了这一身好皮囊。 沈峤从楼梯上下来,正好看见门前一阵春风拂过,巷中海棠被吹落几瓣,落在那人身上发间,他却依然不为所动,仍是如一座雕塑般静立。 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眼波流转,微微一怔,是个盲人啊,莫非是来求医? 沈峤快步迎上前去,敲了敲药童小石的脑袋,似是埋怨道:“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请进门来,让人在门外等候。” 她言称客人,并不提治病之事,这样的人,未必会缺大夫。 “这位郎君站得久了,不论是不是来康济堂,都请进来休息片刻,一壶清茶,堂中还是请得起的。” 沈峤隐下心绪,她实在不愿与这些一看就非寻常百姓的人打交道。 那人沉吟片刻,沈峤几乎以为他是故意前来找茬,他方才开口:“可。” 惜字如金。 同时伸出手来,要沈峤去扶。 小石终于伶俐了一回,见沈峤尴尬僵持,连忙上前:“我来扶公子入内。” 紫袍人微一皱眉,甩袖弗开,却不再为难,拿出敛于裘中的一柄黄杨木拐,前探几下,径自入内。 沈峤更觉古怪,左手触及腰间那只宋将军所赠的匕首,心中顿时清明几分。 “沈大夫近日在城中名声鹊起,听说极擅医术,想必也能看出我有眼疾。” 换上一壶热茶,紫袍人只嘴唇碰了碰,便轻轻放下,不知是嫌过烫,还是粗茶难以入口。 沈峤眉梢一动,若真是只来看病,那她只需尽心看顾病情,不必多做人情周旋,倒能省去不少心神。 支开窗户,堂中暗色减去不少,沈峤细细瞧着面前这双似与旁人无异的眼睛,道声“失礼”,净手后用指腹轻轻翻开他的眼帘,认真查看眼球的状况。 感受到指尖刚浸过水的冰冷触感,那人眼皮一颤,随即放空身心,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五感之上,仔细感受着沈峤手指道轨迹。 真是……好灵巧的一双手。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几日前那具尸体上缝合创口处的触感,不禁心绪激荡。 那时,他无比地痛恨自己的盲眼,恨不能亲眼目睹这天工之作。 察觉到面前人的异状,又见他嘴角古怪扬起,像是联想到什么,沈峤一惊,飞速收回手,心头泛起一丝不悦。 莫非这人有什么怪癖? “公子的眼疾,某学艺不精,怕是无能为力。” 她声音冷淡,言语中已是送客之意。 紫袍人听出她的疏离,并不感到生气,拢了拢身上裘衣,疏朗一笑,嘴角的痣平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沈大夫还未为我把脉,更未询我病情,就此草草下了结论,看来,“望闻问切”四字,沈太医只来得及教了沈姑娘第一步啊!” 他的称呼从初时的“沈大夫”,换做话尾的“沈姑娘”,调笑之意溢于言表,手指轻叩桌案,静静地等候沈峤的回应。 堂中两个药童见这两人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态势,更是不敢出声。 沈峤忽地一笑:“先父的本事,我的确只学得一成。听公子的话音,似是已得家严出手诊治。既还未痊愈,恐怕要另寻高明,小女惭愧,未能青出于蓝。” 面前人仍是神态迷离,双目却空旷而呆滞,使这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显出几分怪异,也多出些零零落落的破碎感。 沈峤见他不动,不愿在与他接近,起身轻轻收拢好自己方才饮过的茶杯,就要去药柜处稍作整理。 耳边茶水晃荡之声传来,接着,那道浅浅的呼吸声似要走远,紫袍人猛地站起。沈峤只觉片刻之间,腕上一紧,左手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锢住,手中陶瓷茶杯跌落,满地狼藉。 她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反射般做出选择,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袍人脸上多了一道红印。 两人各自怔住,门前已聚集了一圈好事的周边友邻,探头向堂中看来,沈峤率先抽出自己的手,还未等她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沈大夫,你不要怕!我们都看见了,是这人突发癔症一般去拉你,去官府也好,让他赔礼也好,我们自然都会为你作证!” 说话的是在对面卖汤饼的杨寡妇,她青年丧夫,并未再嫁,独自带着一个女儿行商讨生活,最是明白女子谋生的不易。 因此她留意到今日只沈峤在铺中,格外对她关注些。那紫袍人进了康济堂起,她更是得了空就看一眼。 才能在感到气氛不对时,早早拉来巷中邻居寒暄,目睹了整个过程。 余者纵畏惧那人身份,却并无人走开。 沈峤感激地冲她们行了一礼,冷眼瞧着紫袍男子,见那人脸上掌印未褪,嘴角却带着些许笑意。 许是感受到了沈峤的目光,那人微抖衣袍,手持木拐转过身来,似是略有些惊慌。 “沈大夫,某癔症发作,未能自控,还望见谅。” 他说得看似诚恳,沈峤却分明听出,他语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嘲弄。 紫袍人不等沈峤回应,缓步向外走去,早已有暗中隐匿的护卫现身,冷冷地把持在康济堂外,引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当他行到与沈峤几乎并肩之时,忽然低头轻语,声音几不可闻。 “沈姑娘不必慌张,某自认于缝合一道极有天赋,却在见了姑娘的佳作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宿夜难眠。这才按捺不住来寻姑娘,想看看是怎样一双手,能于此道胜我一筹。” 沈峤立时联想到,王二父亲那具尸身上平整有序的缝合痕迹,虽不算尽善尽美,然而据冯仵作口中所言,这样的技艺也算得上当今翘楚。 她突然心口一跳,侧首望向眼前人,他眉色之间带上了许些骄矜之意,显然极为自得,然而语中深意,令她不寒而栗。 “某姓李,姑娘若有意寻我,自然能猜到该去何处。” “我非君子,姑娘只管恨我好了。” 扔下这一句话,李公子在一众仆从的护拥之下,施施然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屋内传来一阵轻响,沈峤回头,只见桌案上多了一只极为精美的木匣,四下望去,不见人影。 谢过门外友邻,沈峤心绪跌宕,无暇他顾,索性关了铺门,脑中将近来发生的这些意外都一一串联起来,细细咂摸着方才紫袍人的一番话语。 这人必然与平远赌坊颇有因缘,据传平远赌坊身后势力,乃是藩王之尊。若说只是郑家搭上这位王爷,借势想要报复她,未免有些说不通;然而她不过小小医女,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天家贵胄所觊觎的呢? 今日这位李公子来此,不知当真如他所言,只是好奇而致;还是奉幕后之人所命,来给她一个警告。 既想不通,沈峤并非极端之人,不愿过多折磨自己,拿过医书,令自己不再去想。不管外间风雨如何,她自岿然不动,过好自己的日子,才算不枉多活一生。 - 四月十三,到了与范大夫等人约定义诊的日子。 地方定在了城北郊外妙福寺,虽是郊外,寺内香火鼎盛,来往游人香客络绎不绝,热闹之处,比城内更胜。 兼之临近乡里,四野八乡百姓如若进城,多要经过此处,义诊之事,也更便于宣传。 鸡鸣时分,马车徐徐驶出小巷,不急不缓地向城外而去。沈峤与谭芜、阿竹同行,谭大郎骑马护送,也想趁此机会,与潭州名医交流医术。 不多时刻,一行人出了城门,行至城外官道上。 三个女孩儿都正值青春,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沈峤打帘向外望去,只见今日官道上车马较平日里多了几倍,不时还能遇见肩挑扁带的货郎,瞧这方向,竟都是去往妙福寺。 谭芜有些震惊,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向沈峤问道:“潭州百姓对义诊竟然这般热情吗?我在京城时,也曾随祖父见识过一次,并未见到如此盛况。” 沈峤已隐隐瞧见妙福寺的轮廓,回想近日城中趣闻,恍然道:“前几日似乎是听范大夫谈论,寺里邀请了京城高僧前来讲经,似乎就在这两日。我不通佛法,一时间竟是没想起这茬。” 她穿越以来,于鬼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自己的来历本就奇怪,世间有几人轮回之时,能逃得过一碗孟婆汤?如她这般记得前尘往事的,才是此间异类。 正自想着心事,忽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似有一道眸光刺来,凝神寻去,早已不见踪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心如擂鼓 又行了片刻,前方的马车渐渐都慢了下来,几个穿着赤色僧衣的知客僧正在路旁引导。妙福寺建在半山之间,虽路途并不陡峭,驱车马直入却仍是有所不便。 因此,行至寺前山脚,不论身份高低,人人需得下车步行,只少数体弱多病或不利于行的来客,方能乘肩舆上山入寺。 这样一来,不仅能使道路通畅,不致因拥堵而导致纠纷,殃及寺庙;还能在山道上每隔一段距离,放置一座功德箱,自会有信徒或多或少捐些香油钱,以示对佛祖的诚心,寺里又多了一份进项。 沈峤几人下车,她今日穿了一身黛色衣裙,头上不饰钗环,如瀑长发用青色发带束在身后,更多了几分端庄气蕴。 清晨山间,还有许些寒意。走了片刻,四下人群少了许多,蓦然,前方传来一声疾呼,声音中充满了惊慌之意。 沈峤与谭芜对视一眼,携手上前,谭大郎见状,连忙跟在她们身后。 走近一看,周围已围绕了四五个家丁,正警惕地寻找着什么,稍一打听,原来是这家公子不知怎的,被忽然出现的蛇咬了。 身旁婢子不知从哪听闻被咬伤后要看清是哪种蛇,才能对诊下药,一时捉急,伸手去抓,却被反咬了一口,蛇也脱手溜走。 沈峤正要上前查看,身旁一位老者施施然走出,叫道:“我是山间药师,在这座山里采药多年,若各位能信得过,就让老夫瞧瞧。” 说罢不等回应,径直揭开那公子的裤腿,沈峤凑近一看,那人膝盖以下已经呈青紫色,被咬伤的创口几乎发黑,肿起一片,不禁眉头微皱。 那人疼得满脸抽搐,一抬头,看见一个样貌美丽的黑衫少女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几缕微光从树叶间隙中洒下,照得她脸庞忽明忽暗,大大吓了一跳,几乎要晕过去,以为遇见了山间鬼魅。 “你……你是人是鬼?这处不是佛寺地界吗,该有佛祖金光庇佑才是,你可不能靠近我啊!” 沈峤一愣,还以为这蛇竟然这么大的毒性,才片刻就让人出现了幻觉。却见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现出恐惧之色,不由一阵无语。 不就穿了身黑衣,竟然被人当成了妖鬼。 “我是个大夫,听见这边出事,才过来看看。” 沈峤一边回答,一边蹲下,与谭芜一起安抚住被咬到手的小丫鬟,见她已然说不出话,似乎意识有些散乱。 那老者听闻沈峤自称大夫,很是奇怪地瞧了她几眼,看见她身旁的谭大郎一身医士打扮,不由暗自失笑。 原来是这位中年大夫带着两个女儿,这姑娘却是个不怕人的,才学了几天医术,就敢自称大夫。 家丁们终于抓住了那条蛇,满头大汗地拿了过来,沈峤只瞧了一眼,心中一阵恶寒。她从小就有些怕蛇,分辨出种类后,就不再多看。 那蛇几乎有手腕粗细,颜色赤红,三角头上带着些黄褐色斑块,赫然便是赤练蛇。 “这赤练蛇怕是冬眠醒来,还没有饱食过。” 谭芜拿出布带,往这丫鬟手腕处紧紧扎了一道,皱眉到:“这一咬,怕是攒了整个冬天的毒液都吐出来了。” 老者听这两个女孩儿竟认识毒蛇,稍稍高看一眼,拿出一瓶黑黝黝的膏药涂在手心里,混着唾液替那少爷涂在腿上,又给他口服少许。 “我今日出门没有带足解药,只堪堪能给一人解读。老夫住所距离此处不远,你们可派人去拿。” 转眼一瞧,却见沈峤正拿着一把模样怪异的刀具,往丫鬟手上伤处切了十字形的切口,不由一怔,随即一声怒喝。 “谁教你这样解毒的?你做父亲的,也由着女儿拿人命胡闹吗?” 后一句却是对着谭大郎。 谭大郎性子敦实,不善言谈,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老大夫将沈峤当作了他的女儿。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解毒方式,但自他认识沈峤以来,早已习惯了她常常有惊人之举,或许这也是沈太医传授给她的独门秘方。 “老人家误会了,沈姑娘是我师妹,不是女儿。师妹医术医德都为上佳,决计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那老者见他说得诚恳,虽心中还是怀疑,却不再指责。民间奇人无数,这女郎说不准当真有妙法。 沈峤听谭大郎叫自己师妹,也是一怔,随即恍悟,谭太医与沈太医平辈论交,这样算下来,虽谭大郎年纪大过自己许多,却还真算是自己师兄。 周围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那位公子身上,见老者的草药并未让伤处褪色,家丁们不由着急,转身看向沈峤,咬了咬牙问道:“这位娘子,你可否也来看看我们公子,他的中的毒看着比小环严重多了。” 沈峤瞟了一眼,见浮肿其实已经有所消退,便知道那位老者是有真本事的。隐于山间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怪脾气,自己贸然上前,只怕有些无礼,更何况自己手下也有病人。 “几位有所不知,你家公子的被咬在腿上,这位小环姑娘却被咬在手上,离心脏更近,血液带着毒素也会更快到心脏处,若是血毒攻心,就彻底没治了,自然是要先救急患。” 几个家丁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却听出来她说婢女伤势更重,不愿先治公子。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太过逼迫,只能作罢,暗暗祈祷这老大夫的药能快些起作用。 场中懂医之人,均是眼前一亮。此时血液循环之说还未被医者归纳出来,沈峤的说法十分新颖,老者在心中默默咀嚼片刻,抬头认真看了看沈峤。 眼前女子怕是真正于医道有所造诣,这一席话,与他多年行医心得颇有共通之处。 沈峤一遍遍地用清水处理创口,谭芜与沈峤待了不少时日,知晓了不少急救术,用手指挤压四周皮肤,将毒血排除体外,紫黑色终于没有继续扩张。 拿出药箱里当日救过何五娘的紫地丁,沈峤将其碾碎,加入自制的蛇药中,涂在伤处,那老者见状,沉吟片刻,拿出另一瓶膏药。 “小娘子,我瞧你已控制住毒液扩散,那便可用这瓶膏药,虽不对症赤练蛇,却比你用的那瓶普通蛇药好得多了。” 沈峤见状,也不推辞,接过膏药一闻,单是其中可以辨别的几种药材,就知比自己的药更加对症。 敷好药后,沈峤开始行针,不一会儿,皮肤上紫色明显看出消退,显出正常的血色来。 老者亦是在行针,他的药见效更快,手下那条原本黑漆漆的腿,也不再那么可怖。 谭大郎瞧这两人手法,不由得“咦”了一声,看向谭芜:“阿芜你瞧,沈姑娘的手法和这位老大夫,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老者听到,凝视片刻,心中将“沈”字回味片刻,问道:“沈如钧是你什么人?” 沈峤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父亲故人,然而父亲从未提起过师门,忽然见到疑似同门,心中喜忧参半。 “不知前辈竟是先父故人,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了。” “一别二十余年,他不是去了京中做太医吗?怎么就去世了?” 老者大吃一惊,一枚金针险些扎歪,连忙收手,盯住沈峤,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良久,他幽幽叹道:“京城居,大不易1。何况是宫廷之中?他是……被皇帝砍了吗?” 谭大郎一愣,赶紧看了看四周,提醒道:“老伯,皇帝不砍太医。但……您也要注意不要祸从口出啊。” 老者冷哼一声:“天高皇帝远的,我一介布衣,半截身子都埋到了土里,早就不在乎了。” 沈峤见他面色怆然,有些疑惑地问道:“我父亲是病逝,在此之前,回潭州已有十年,两位既然是旧相识,难道期间从未见过?” 老者收好金针,愣神许久,才道:“那许是我的过错,当年我们算是不欢而散。后来我隐居山中,除妻子外一概不知行踪,他回来后若寻过我,我恐怕也不会得知。” 耽误了这么多时刻,沈峤看天色不早,又见两人性命已无大碍,起身告辞。那公子一行人觉下山路远,还不如去寺中静养。于是邀沈峤同行,也为了让她帮忙看顾自家公子的伤口。 “我记得沈如钧可不信佛,怎么他的女儿要去听高僧讲经?” 老者有些奇怪地问道。 沈峤知他误会,只好解释道:“今日寺中要举行义诊,康济堂受邀参与,我与堂中诸人这才前来,没想到遇上了讲经。” “若前辈无事,可随我们一同前去。”沈峤眸光微闪,她也很想知道,一些有关父亲的往事。 老者定定看着她,似是想从她身上找到故人的影子。 他已多年不曾入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拒绝:“不必了,康济堂我当年是去过的,等你此间事毕,我自会找机会前去拜访,在你父亲坟前祭拜一番。” - 知客僧引几人前往义诊处,范大夫早已在此守候。 沈峤有些不好意思,虽是救人耽搁,终究也算迟到;让几位鬓边已生白发的老人等候,很是过意不去。 还未等她道歉,范大夫含笑道:“听闻沈大夫途中已经救了人,这可是我们义诊的首个医案啊!” 沈峤听他如此豁达,也不再纠结,洒脱一笑,正要询问自己的诊室是在何处,余光中却瞥见一人伫立菩提树下,满眼含笑,静静凝望着她。 霎那间,心跳如擂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低她一辈 还未至鸡鸣时分,邓玄籍就觉辗转难寐,起身打开行李,生平第一次觉得衣裳似有些不够穿。 此时与沈峤遥遥相望,见她着一袭黛色衣裙,如画中墨莲一般疏朗清致。向来孤高自傲的邓郎,竟无端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他微微偏过头去,见沈峤似是在与一众大夫说话,眼光却不时瞥向他,一时间面色微红,只好含笑走近。 范大夫见他过来,微笑着向沈峤引:“这位是新上任的化县县令邓大人,负责这次妙福寺义诊和高僧讲经的事宜。” 化县是潭州下属的附郭县,其治所仍在潭洲城内。就如长安、万年二县是京城的附郭县。 邓玄籍作为化县县令,自然可以来操持此次妙福寺法会。 沈峤恍然,与眼前这人分别才将将一月,他竟又回了楚地,看来往后几年,少不了见面的机会。 不知他此去京城,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忽觉心头被羽毛挠了一下,长日里来的压抑情绪减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喜悦。 邓玄籍神色颇为谦逊,似是很好相处,向范大夫点头道:“药材的事宜我已经让张主簿盯着,各位只管开方便是。周刺史亲自安排了衙役巡防,若还有人前来闹事,只管遣人寻我处理。” 范大夫自然不会以为他作为一县之长,会对义诊之事这般看重;只道这少年县令此番前来,更多是为了京城高僧一事。 他也不点破,拱手道:“邓大人只管去忙,妙福寺义诊年年都有,您无需太过操心。” 邓玄籍微笑摆手,转身看向谭大郎,解释道:“我与谭大夫乃是故交,此次义诊过后,再行叙旧。” 不知怎的,谭大郎莫名觉得邓玄籍口中的叙旧,并非是对他说,压下心中古怪,将注意力转向病人。 - 沈峤的位置在药师殿前最靠里的地方,只稀稀拉拉排着几位抽空前来上香的乡下妇人。 她们原本并不打算看诊,在这些人的观念中,一些小病小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若真是大病,就算看了大夫,也多半治不好,不过是多花些银子,平白给家中增添负担。 更何况身上有些妇人家的小毛病,也不方便说给外男听。 正当她们上完香,想去远远瞧一瞧京中大师的风采时,一位长相俊秀的郎君笑眯眯地拦住她们,说是药王殿前有女大夫看诊,官府包了诊费,若是身体有不适,可以趁现在人还不多,先去看看。 也不会耽搁聆听大师讲经。 两两对视一眼,都决定去看看。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不去才是吃亏。 可当她们看到医棚下是两个年轻姑娘时,又有些犹豫,这么年轻的女大夫,当真能治好病吗? 不会只是为了扬名的世家小姐吧。 沈峤打量着排在最前面妇人的脸色,沉吟片刻,请她坐下,轻声道:“你是还在经中吧,是否每次到了经期,小腹都会很痛?” 妇人有些惊讶,她还没说自己的症状呢。 “其实也不打紧,女人嘛,多多少少都会都有这样的毛病。” 沈峤微微摇头,询问了一些细节,让谭芜记录下来,很多问题太过直接,问得妇人双颊通红,连谭芜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问诊原来这般详细吗?” 谭芜有些感慨,她在宫中做医女时,每次跟着太医去给娘娘们看病,只是隐晦地稍作询问,娘娘们都会对她露出不喜的神色。 那时她见到的问诊相比此时眼前的,就像是走个过场一般。 沈峤令她伸出舌头,见舌质偏红,是肝郁气滞之相。 妇人见她面色有些严肃,不由踹踹:“沈大夫,我的病很严重吗?” “没有,我给你开个方子,可以先吃两剂,看看效果。” 妇人却犹豫了,问道:“我听说今日的药材是官府提供,那若我两服药下去还没治好,岂不是还要自己花钱买药?” 沈峤一愣,想了想道:“要是你不急着回去,我替你扎一次针,或许会好很多。” 妇人眼睛一亮,身后几人也连忙问道:“沈大夫,我们也能扎针吗?” 沈峤仔细看了片刻,见大多数人从面色看都只是些小毛病,笑道:“这得我诊过脉,才能说得准,扎针也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扎。” 领妇人入了内室,让她躺在榻上,沈峤撩开她的衣服,在小腹周围扎了几针,妇人顿时感到一阵暖意袭来,疼痛减轻不少,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等她出来,发现队伍长了不少,几乎都是女子,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沈峤满意地点点头,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遇上这些女子来寺里参加法会,顺道来看诊,算是意外之喜。 一直看到正午时分,沈峤看过了将近十位病人,放眼望去,队伍并未见短。有人为避免再次排队,也不去吃饭,拿出干粮就在队伍中等候。 沈峤微一思索,穿越以来,她好久没在一天之内见过这么多的病人,令她想起了曾经累死累活的规培时光。 比起那时候,可是轻松了许多,成就感也更强烈。 一口气看到今日义诊结束,也不是不行。 她转头看向谭芜与刚刚交流回来的谭大郎,正想叫她们先去吃饭,不用等自己,却有一股面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一抬头,却是邓玄籍提着一个食盒翩然走来。 “我见范大夫等人都去了前面的斋堂,等了许久,也没见你们过来,就自作主张,给你们带了过来。” 他说话时向着谭大郎,似乎并未看见沈峤。放好食盒拿出碗筷,却是转身先递给了沈峤。 “妙福寺的素面做得很是不错,比之京城大慈恩寺,也差不了多少。沈大夫劳累了一上午,先来尝尝?” 沈峤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见他睫羽微颤,眸光中带着些许笑意,而这人嘴里还一本正经,装作与她不熟,不由心中好笑。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愣,等等,她俩真的很熟吗? 轻轻接过碗,这素面做得极为用心,黄花菜与木耳作为浇头,更添了几分鲜香,之前她倒是不知,妙福寺竟还有此一绝。 饮了一口汤汁,沈峤见邓玄籍只含笑看着她们几人吃饭,微微别开头去:“邓大人已经吃过了吗?您候在这里,可别耽误了公务。” 她说得十分客气,都用上了敬语,似是不想与自己待在一处。邓玄籍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中午法会稍歇片刻,过一会儿,我就去那边瞧瞧。” 谭芜一双大眼绕着这两人转了几转,玩笑道:“我可不敢劳烦县尊大人再去为我们送碗。” 说罢,忽然想到:“邓六,你在京城都和我平辈相称来着,今天在范大夫面前,怎么反倒叫我爹‘谭兄’?” 谭大郎也看向他:“你今日那一声谭兄,可把我给惊到了,平时见你乖巧,怎么现在反倒没大没小起来?” 邓玄籍看了一眼沈峤,脸上又显出笑意:“您说沈大夫是您师妹,我可不想低她一辈,只好委屈一下谭芜了。” “都成了县令,还这么孩子气!”谭大郎无奈道。 其实邓玄籍虽常常出入谭家,与谭太医探讨医术,几乎算得上忘年交。和谭家晚辈来往,并没有定下什么辈分大小。 - 午间沈峤并未耽搁,继续不紧不慢地看诊,她的病人多数依然是三两结伴的妇人,偶尔有人抱着小孩前来。 正在医棚内给一位妇人扎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匆匆赶来,还混着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很是让人心悸。 处理好手中的病人,沈峤出来一看,只见范大夫等人都已围在了一处,一个官吏打扮的高大男子抱着个小孩,旁边是对失魂落魄的夫妻。 “这孩子高烧不退,口中溃烂,手足和腰上都起了疹子,范大夫正在瞧。” 见沈峤出来,围在外圈的一个大夫很是友好地给她讲起了病情。 沈峤听得皱眉,这描述很像是后世的手足口病,范大夫没有防护直接上手查看,很有可能感染上病毒。 虽然这病大人很少并发,却能携带病毒传递给家中小孩。可现在人群都围着范大夫,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不好贸然上前。 想了想,她提笔写下一张纸条,轻轻递给范大夫身边药童,转头看到那官吏的正脸,不由一愣,原来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原来此间女子也能为衙役?之前竟然从未注意到。 那女子见她看着自己,也是一笑,轻声道:“我姓陈,在化县做点差事,前边各殿里巡逻时,见到这对夫妻带着孩子求神拜佛,想到这边有义诊,就让他们过来看看,说不定大夫的手艺,比佛祖的垂怜更可靠些。” 沈峤听她言语,更觉得她很是不凡,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道:“我也是大夫,让我抱着吧。” 陈娘子一愣,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这小姑娘是看出了她身上有伤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星星之火 沈峤接过陈娘子怀中的小孩,摸了摸他的脉象,更加确认这就是手足口病。 这个病症她在古代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奇地看向范大夫,不知他会怎样处理。 范大夫瞧她口鼻皆用布条掩住,想起她的提醒,略一犹豫,还是学着她的样子遮住了面部。 “沈大夫,你也诊过脉了,敢问你是如何辩证呀?” 中医带教是传承的根本所在,范大夫此前又得了沈峤知无不言地讲解缝合术,知她于方剂一道有短板,此时也投桃报李,把她当作自己的徒弟一般提问。 沈峤略一思索,按照中医的说法斟酌道:“应是毒邪侵袭,热郁三焦。” 范大夫抚须,又令她开方,沈峤心中早有考虑,并不做推辞,提笔写下。 她向来知晓,自己作为女医,本就面对着更多的不信任;若是不够自信,在人前露了怯,就算写对了方子,也会被多番质疑。 周围大夫与她不熟,只知道沈太医的女儿似乎于缝合术颇有天赋,不久前还闹出一场小官司。纷纷探过头去,想看看她的医术,究竟有几分成色。 这一瞧,单是那一笔行草,就让不少人汗颜。 沈峤的字并不是寻常的“大夫体”,一般人认不出来;而是真正苦练多年,一笔一画如龙蛇竞走,纵逸非凡。 所谓字如其人,不少大夫因这笔好字,就对沈峤观感好了几分。 范大夫只稍微调整了两味药材的用量,就将方子交给自己的药童去煎,又接过孩子,在他后背轻轻拍了片刻,那孩子的哭闹声竟小了下去。 夫妻两人见状大大松了一口气,向周围大夫连声道谢。沈峤拉着陈娘子,回到自己的医棚前。 陈娘子见到长长的队伍,很是不好意思:“沈大夫,我的伤不要紧,等到了晚间,你在给我看看。” 四周的媳妇姑娘们见这女子身材壮硕,颇有几分凶悍之气,左手更是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腰间刀柄,都面色讪讪,不敢与她相争。 “这……这位娘子,不如还是您先来?我们都是小病,也不打紧。” 陈娘子更显窘迫,只好先行告辞:“我在前边还有公务,等我下值,再来找沈大夫。” 沈峤看了看她的左臂,显然已经十分痛苦,需要撑着刀柄分散力道。 可她仍不愿因自己的事扰乱其她人,沈峤只好叮嘱:“你的伤不宜再用力,巡查时一定要小心些。” 陈娘子与她告别,又匆匆前往别处。谭芜好奇道:“潭州竟还有女子在衙门当差吗?” 排在最前面的妇人很是自来熟,一边等着沈峤给她诊脉,一边答道:“那人与我算是同乡,原本在化县县衙的伙房里做饭,是个厨娘。” 周围人听见,也纷纷竖起来耳朵,等待这妇人继续说下去。 “她丈夫就是原先的孙捕头,去年年初剿匪战死,本以为那之后她就要带着孩子回乡下,谁知道县衙没有辞了她,依然让她做厨娘,现在还似乎成了个官差!” 提起去年匪患,沈峤也有了印象,不知哪来的一伙人盘踞了云梦泽,成为一方水匪。 岳州不堪其扰,折冲府却并不发兵。岳州刺史只好求助于荆州、潭州,举三州之力,才剿灭那帮水匪。 原来陈娘子的夫君,就死在了那场匪患里。 这时轮到了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女郎,由一位老妇人陪着,坐在桌案前,嘴皮微懂,向四周打量几眼,却是没有出声。 沈峤一看,引她们进入医棚内,又拉上帘子,果然见她们放松了不少。 “这孩子才生产过,本来一切都好,奶水也很充足。可这都好几个月了,你看看她这胸前……” 说话的是年长一些的妇人,一双眼睛充满不信任地打量着沈峤。 她家就住在这附近村中,早先有拜佛回去的同村人,说妙福寺义诊有一位女大夫,医术还挺不错,或许能让她瞧瞧自家儿媳身上的毛病。 可现在看到医棚内这两个女大夫,她真是大大吃了一惊,这么年轻的两个姑娘,怕是都还没有成亲吧?怎么会看妇人身上的病情呢? 沈峤眼光移向那小娘子胸前,见她穿了好几件衣服,胸前仍有隐隐的湿意,心下了然。 看过舌苔后,沈峤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见她神色紧绷,就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生产至今已经多久了?” “都快三个月了,就因为我这样,春耕也不能下地去干活。” 她说着,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急忙拿衣袖去擦。 沈峤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问哭了这个小娘子,张张嘴巴,看见她打满补丁的衣裳,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她若是说你刚生产完,本就不能下地干活,在对方眼里,是带着一种何不食肉糜的高傲吧? “这是你生产时耗气太多,气虚不固,其实现在已经不那么严重了,可下地还是要再养一阵,免得添了新病,又要花更多的银子去治。” 那位老妇人反倒笑了:“沈大夫,你是担心我家对兰娘不好吗?我们并不少她一个干活的,而且她在家里也闲不住,又补衣服又喂鸡,总是不肯歇着。” 沈峤见兰娘微微红着脸,低头不语,也不再关注别人的家事,低头写下方子。 老妇人看着沈峤写字,想起家中想要读书的孙子,不由羡慕道:“沈大夫还识文断字的,您是……城里人说的那个书香门第吗?” 沈峤摇头,替室内另外几个正在扎针的病人拔针后,才回答道:“那倒算不上,我爹是个大夫,写字和医术,都是他教我的。” 老妇人有些欲言又止,儿媳已经看完了病,见沈峤要出去,终是咬牙开口道:“沈大夫,你……你爹还收徒弟吗?我家有个孙子,还算机灵,任打任骂,就是给你们打打杂也是使得的!” 沈峤很是意外,见屋内另外几人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摇头拒绝道:“我家不缺药童,现在世道不好,各家都艰难,我家也养不起那么多人。” 她并未提及父亲已经去世,毕竟人心难测,若她们知道只余自己一个孤女支撑门庭,指不定现下就要纠缠不休。 老妇人面露惋惜,叹道:“是啊,世道不好,前几年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还有人送孩子读两天书,现在根本想都不敢想。” 沈峤犹豫一下,问道:“村中有识字的人吗?” “里正是识些字的,若有人问,也有耐心教着念几句诗。” 沈峤从药箱底部抽出一枚小册子,只有几张纸,上面规规整整地写着正楷字。 老妇人不由眼前一亮。 “这是我之前写过的一些常见病预防的条例,若是你家小辈真有心要学,可以找人教他认这上面的字,等他都认识且会写了,想必在城中找个差事不会很难。” 周围几个病人见状,也眸光晶亮地望着这几张字,老妇人见状,急忙拿过来紧紧纂在手中。 在这个知识被少部分人垄断的年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一页有字的纸。 沈峤见状,将自己的脉案本撕下几张,分给周围几个女子。 “我没带多余的,你们若真的想要,照猫画虎抄下来,也可带回家去。” 这也算是她给这个时代带来的一点星星之火吧。即使只有一户人家重视并遵守,也算物得其所。 那几个女子看了看沈峤手中白花花的纸,又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去接,而是展开自己手中的包袱,笑道:“我们都不会写字,怎么敢用这么好的纸,抄在这些布条上就可以了。” 沈峤没有再劝,将那几张纸放在一旁,临出帘子时,转头说道:“若是家中真有人想要习字,拿这几张纸回去,也能当个激励。” 说罢不再回头,只余那些妇人们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 夕阳西下的时候,将高僧讲经处的人群安全送离寺外,邓玄籍与陈娘子一前一后来到义诊的摊位前。 今日来的人很多,各个大夫的诊位前都还有两三个病人,若非组织的衙役提前截止了排队,此时还会有更多的人没走。 陈娘子见到新来的县令大人,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上那双带着几分寒意的眼睛,总让她心中莫名发怵。 但毕竟算是顶头上司,不能不打招呼,只好上前行礼,问候道:“大人怎么还在此处,不赶回城中歇息吗?” 邓玄籍笑了笑,他对这位陈娘子也印象颇深,记得其在寺中巡逻时很是严谨,回道:“高僧讲经三日,周刺史对此十分重视。县中事务暂由县丞代理,我这些日也会留在寺中,等法会结束再回去。” 复又疑惑道:“陈娘子也不回去吗?怎么还等在这里?” “某身上略有不适,约了沈大夫结束后为我看看。” 邓玄籍微微点头,眼光看向沈峤,见她神色认真地提笔写下药方,晚霞的余韵映在她的身上,泛出淡淡的金色光环。 他一时看得呆了,心中忽然想到,所谓救苦救难的仙神菩萨,恐怕也就是这般模样吧。 陈娘子见他周身气势忽然软了下去,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沈峤终于忙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陈娘子,抬手笑着招她过来。 邓玄籍见她向这边招手,心中欢喜,就要快步迎过去,却见陈娘子比他更快,一路小跑到沈峤面前,两人相携进入医棚内。 拉下帘子,没一个人再看他一眼。 邓玄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润物无声 医棚中都是妇人,邓玄籍不好贸然入内,只能在外面等候。 却见陆续有几位妇人出来,皆是面色欢喜,手中拿着一个似是写满了字的布包。 “敢问几位乡亲,你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邓玄籍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些妇人自然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县令,还当他也是前来问诊的病人,又见他一身读书人的打扮,料想不会与自己争抢。 其中一个颇为好心,展开包袱,笑道:“抄了沈大夫写的一些东西,据说和什么疾病预防有关,我也不懂,主要是拿回家让我儿子看看,这年头买一本书的钱能买不少粮呢!” 邓玄籍心念一动,凝神细看,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的还缺胳膊少腿,显然抄写之人并不识字,就像描花纹一样誊上去。 他通读一遍,发觉句式并未采用书面语体,而是如平常说话一般,十分简单易懂,就算是乡下人家听过一遍,恐怕也能记下不少。 邓玄籍摇头失笑,忽觉心中一块柔软的地方被击中。 忆起自己最初为官时,策马出长安,一路南下,目睹京中人人歌颂的所谓盛世,治下百姓大多仍是仓廪不实、衣衾不暖。 边境不时有烽烟燃起,朝中党争却丝毫不歇。 他空有扶世济民之心,却被皇帝当作安插在南境的一颗棋子。皇帝只令他做一附郭县的县令,不能单治一县,职权被大大制约。 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让他把心思放在寻找叛贼余孽上。 今日见到沈峤此举,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一时起意,他却窥见了那个眉间清冷的少女未曾说出口的志向。 润物无声。 把包袱递还给妇人,邓玄籍心中已是一片澄明。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只管当好这个化县县令就是。 何况这条路上,又非空无一人。 陈娘子随沈峤进入医棚内,见里面均为女子,也不扭捏,笑道:“我这伤已有一段时间,平日里都没人看出,沈大夫怎么一眼便知?” 沈峤伸手,在她的手肘处轻轻触碰,又控制力度捏了片刻,看了看她的反应。 “你抱小孩时,手臂的姿势就有些怪异,不过那也可能是你不太熟练;真正确定下来,是你左手一直紧握刀柄,从未见你伸直手臂。” 沈峤让她坐下,伸手搭上脉搏,沉思片刻,说道:“这应该是受伤所致吧?” 陈娘子不再隐瞒,卷起衣袖,手肘处高高肿起,内部是一大片淤血。 “这应是外伤所致,且当时伤得不重,若找人及时处理,怕是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了。” 沈峤望着她的伤处,瘀血雍滞,已经导致了痹病,关节处韧带僵直,听其脉象,内部也已发炎。 虽不至于不能治,终归是有些耽搁。 “前些日子城外不太平,我随众人追捕匪盗时,意外受了点伤。回家后一看,觉得并无大碍,就让我女儿随意上了点跌打损伤的药。” 陈娘子苦笑,她身为女子,能凭借一身功夫留在官衙,没被扫地出门,已是庆幸。拖着一双儿女,更不敢因小伤而告假。 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人逮到错处。这衙门里有的是人看不惯她,想要顶替她的位置。 为了不让别人瞧出来,她早间操练,丝毫不松懈,甚至比往日里更加卖力。直到今日来被派往妙福寺,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峤欲言又止,她有些好奇陈娘子是怎样以女子之身当上衙役,但又觉问出来有些不妥,像是看不起人家。 随即自嘲一笑,低头去写药方,问与不问,人家都已经当上了衙役,自己一个经历过后世的人,怎么反倒大惊小怪,比古人还要封建。 陈娘子看出她脸上纠结,爽朗一笑,问道:“沈家妹子,你是想不是想知道,我一个女人,是怎么在衙门里当差的?” 沈峤被她看穿心思,微微脸红道:“陈姐姐叫我阿峤就好,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自己心中,也存了一点入仕为官的妄想。” 陈娘子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怔住,望向沈峤,见她眸色坚定,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阿峤,这可是很难很难的,我也远远算不上什么为官,甚至称不上为吏,不过是在衙门里讨生活,也不知能干多久。” 说罢,看着沈峤凝神细听的模样,长日里来的一腔苦闷,突然很想倾诉出来。 “我是城外山中九里乡的人,与村中人关系平平。后来随丈夫来到潭洲城里,日子还算可以。去年他随县尉去往云梦泽剿匪,就没再回来。好在我们夫妻平日里与人为善,前任县令又看中我有一身武艺,才准我临时留在县衙里当差。” 沈峤心中一动,看来化县这位前任县令,是个很有善心又会用人的好官。 如此厚待烈士家属,虽然也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但这些常常出生入死的小吏,必然对他忠心耿耿。 “不知前任县令去何处高就了?” 听沈峤如此问道,陈娘子神情有些低落。 “姜县令从去年冬日起就一直病着,县令夫人甚至从东都请来了名医,还是没有起色。邓大人到来之前,他就已经很久没来衙里了。” 沈峤点头,说起东都名医,她也有了印象,那时父亲也在病中,不顾她的阻拦,拖着病躯应邀会诊,原来是为了姜县令。 说话间,沈峤已写好了两个药方,递给陈娘子:“一个外敷,一个内用,我都给你做了标记,先用这三天看看,要是还不好,来康济堂,我不收你的诊费。” 陈娘子笑道:“我也算官衙中人,怎么能占你的便宜!” 沈峤亦是含笑:“往日里我也一直想学武艺,可惜识得的人中没人能教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陈娘子是否愿意教我武艺?”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样一说,又好像是我在占便宜。不如这样,刚才听闻陈姐姐你也有儿女,若是放心,可以白日里上值时送到我家医馆里,那边总会有人在,你也能放心些。” 陈娘子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微微失笑,沈大夫虽然医术高超,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儿,还正是对什么也好奇的时候。 “不是我不愿意教你,学武最重要的是童子功,我爹是个猎户,我也是从小苦练,才能练成这样。你身子已经大致长成,想要练得好,是很困难的。” 沈峤自上次林间遇匪以来,一直想要学武,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当下双手托腮定定地望着她。 “陈姐姐,我也不是要做武林高手,只是一个人生活,难免会遇到些麻烦事,想学一些自保的手段罢了。” 陈娘子一愣:“你一个人生活?” “嗯”,沈峤轻声言道:“三月初我爹去世,现在只有月余,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陈娘子顿起怜惜之意,想了想道:“那好吧,阿峤,每日我下值后,可以去教你一些武艺。最初一段时日要打开筋骨,你可得吃些苦头。” - 等了许久,邓玄籍都快要怀疑这两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强忍着没有掀开帘子。 范大夫等人看完最后几个病人,起身告辞,他们今日都要住在寺中。 有人好心提醒道:“谭大夫已经与他女儿一道,前去斋堂用饭了。” 邓玄籍仍是一脸挑不出错的笑容,解释道:“各位先行回去便是,我既然总揽了法会的事宜,也该等沈大夫看完病人才是,不能独留她在此处。” 众人连忙称赞县令大人鞠躬尽瘁,有想留下来套近乎的,却见邓玄籍冷冷淡淡,似是不愿多话,自然也不敢触他霉头,只好讪讪离去。 晚间的山风吹起桌案上的一摞纸张,邓玄籍连忙上前去捡,轻扫一眼,原来是沈峤这日记下的脉案。 望着那一行行潇洒疏狂的字体,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一张塞进袖中。 一抬头,却对上陈娘子略显震惊的眼神和沈峤强忍笑意的脸庞。 他顿感进退两难,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好笑,平生第一次做贼,就这样被主人抓了包。 灵机一动,板起脸来,假装正经道:“给周刺史交差,总要有些依据。我瞧沈大夫的脉案写得不错,可以拿去给周刺史瞧瞧。” 陈娘子见到顶头上司,自然不信也要装作相信,她还要赶回城中,连忙先行告辞。 药师殿前此时只有他们两人,沈峤见他脸红,笑盈盈地看着他:“周刺史就算真要看脉案,也该先看范大夫的,你不问他们要,怎么悄悄拿我的?” 邓玄籍撇过头去,不让她盯着,搓了搓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 “既然你不愿给周刺史看,那我自己收着好了。” 沈峤看着他的背影,山风将他的衣袖吹得舒展开来,显得他身姿飘然。腰间长剑,是曾经递给她的那把,更显出几分侠士的不羁。 “那些脉案还要整理收藏,你得还给我。你若是真喜欢我的字,我专门给你写一张好了!” 她对自己的书法向来颇为满意,但一直不太清楚,在这古代到底算什么水平。 邓玄籍自幼长在京中,想必见识过不少名家之作。这样的人,还见猎心喜,要偷拿自己的字,想必自己写得也算初入门径了吧! 听到沈峤言语中带着些欢喜,邓玄籍心中砰砰直跳,回头望她。 “当真?” 沈峤微笑:“我何时说话不算数?” 邓玄籍却起了和她玩闹的心思,拿出那张脉案,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袖中。 “等你写好了,我再还给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再遇刺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寺中的斋堂。 此时人已经不多,沈峤也有了兴致,着眼打量寺庙的景致。 斋堂前的廊柱上悬挂着一副古色古香的木制楹联,上书“计功多少,量彼来处”1几个大字。晚间的钟声响起,更觉意蕴辽远。 邓玄籍见她看得出神,出声解释道:“斋堂也被叫做‘五观堂’,是说出家人用饭时要作五种观想。眼前这句是其中之一,意为要思量每一颗粮食的来处。” 沈峤见他几乎脱口而出,不由好奇道:“邓大人信佛吗?” 此时佛教昌盛,更得朝廷大力扶持,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乡民黎黍,多有信仰。 “你信不信?”邓玄籍反问道。 沈峤迟疑了一瞬,还是委婉地说道:“或许是我没有慧根,也曾听过讲经,并无什么感触。”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初,也曾恐惧此间会有一些非自然力量,看出自己的不寻常。可对于这些神鬼仙佛的事情,还是不太相信。 邓玄籍就笑了起来,说道:“我也不信。不过懂的人看我名字,就知道我家必然有人相信。” “玄籍?” 沈峤将这个名字在口中轻轻咀嚼一遍,有些出神。 听她轻言细语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红色瞬间从脖颈处蔓延到他的耳尖,他此时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好似被打了结,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嗯……是我祖父取的,‘玄籍’也指佛家的经籍,是想要我修生养性,行善积德。” 沈峤了然地点头,忽然问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邓玄籍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自己,低头看她,见她双目澄澈,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心思转了几转,答道:“云开露崖峤,之前听你姑母唤你名字,就记住了。”2 却未提他几番打听,才知晓是哪个“峤”字。 沈峤听他提起郑夫人,不禁有些烦闷,道:“姑母可没当我是侄女。对了,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不在人前时,你直接叫我沈峤就好。” 说罢,自顾自地端了一碗面,又打了一份酸菜笋丝的浇头。 邓玄籍见状,不由问道:“午间拿给你的那份黄花菜木耳,不喜欢吗?” 沈峤听他疑问,心中忽然一动,他不会是特地来给自己送饭吧? 转头看向邓玄籍,却见他面色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微微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两人见面不过几次,唯一拉近关系的也只有上次遇袭,他没有理由对自己这般殷勤。 “没有不喜欢,只是我这个人啊,就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 沈峤说得漫不经心,邓玄籍听她言语,默默记在心中。 两人均不在言语,夜色渐浓,放置在桌上的莲花灯座里,灯芯燃起,一团团黄色的光晕霎时吹开了屋内阴影,灯花闪烁,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活泼。 山路幽深,寺中此时早已不似白日里的热闹。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高大神像,阴影如网一般附上金身上,看不清神色,周围松柏森森,走在其间,有阵阵凉意袭来。 客房在后山,男客与女客分开,相隔并不甚远。邓玄籍与沈峤同路而行,落后她一两步,右手握住剑柄,面色淡然,心中仍有一根弦在紧绷。 今日来客,太过鱼龙混杂。 沈峤忽然想起陈娘子提起过的姜县令,料想邓玄籍应当会更清楚些,问道:“化县的前任姜县令,如今病得怎么样了?还在潭洲城中吗?” “姜县令么?他确实……病得很重,三月初我与谭太医来潭州,也去瞧过他一回。据谭太医说,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邓玄籍虽不明白沈峤怎么忽然问起了姜县令,但这也并非秘密,他自然对沈峤无所隐瞒。 想了想,又道:“前日一早我到潭州,也立刻前去拜访交接,见他精神还算不错,并不混沌,只是整个人分外痛苦,难以缓解。” 见沈峤若有所思,他也回想起姜县令的病情:“是严重的肺积,我见到他时,他劳咳不断,几不能言。你是想去看看他吗?” 沈峤正要答话,余光中瞥见一只利箭袭来,直冲邓玄籍后心而去。 一时情急之下,拉住他向树后一靠,同时扳动手上机关,一枚袖箭射出。 几乎就在同时,邓玄籍听见耳畔传来不寻常的风声,拔剑一挥,剑光闪烁之下,利箭已断为两段,偏离轨迹射向草丛之中。 两人向对面树丛望去,那边地势更高些,若有多人埋伏,恐怕难以脱身。 一只黑影匆匆闪过,似是被袖箭射中,暗夜之中,两人均未上前去追。 良久,四周再无动静,只余夜间呼啸的山风。 沈峤此时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双手却并不冰冷,一低头,原来自己还拉着邓玄籍的衣袖。 她连忙松手,低声道:“失礼了。” 手臂上的那道力卸去,邓玄籍只觉心中有些空落,将剑入鞘:“阿峤不必放在心上,我还要谢谢你拽我那一把。” 听他直呼“阿峤”,沈峤心中有了一丝异样,虽是自己要他唤自己名字,却也不是这般亲密;忽又想到,两番出生入死后,她两也算得上生死之交,终是没有纠正。 她蹲下身子,从草丛中翻找出那支断成两节的羽箭,借着月光查看,心下一沉,见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那支箭,赫然与沈太医头七之时,射入灵堂的几乎一致。 是谁一直在暗中盯着她,又究竟是敌是友? 不管如何,她都讨厌这种被窥伺的感觉,如毒蛇一般阴冷。电光石火间,她脑中浮现出一双毫无光彩的盲眼。 当日那位李公子,给她的也是这种感觉。 邓玄籍见她沉思,似有所悟,轻声问道:“想到什么了吗?” 沈峤反应过来,听见邓玄籍关切的问候,沉默片刻,还是只说出了后者。 “前些时日有个盲眼人来康济堂中闹事,那人也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邓玄籍记在心里,决意派人细细打探当日之事。 又出言安慰:“刚才那支箭是径直冲我而来,或许你才是受我连累,遭此无妄之灾。” 客院前,灯色稀疏,沈峤远远瞧见谭芜立在窗前等候。 转头向邓玄籍告别,却被他叫住,见他从袖中取出两节蜡烛。 “寺中鱼龙混杂,你晚上歇息时,记得燃着蜡烛。我夜间会在附近巡视,看着也能安心一些。” 沈峤接过,两人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均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 “你这个父母官当得还算用心。” 邓玄籍摇头:“出了今晚的事,已经是我的失职。” 目送沈峤进了屋内,他又驻足片刻,才转身离开,开始着手加强寺中的巡防。 一夜无事。 - 翌日,沈峤一大早就来到药师殿前,打眼一看,已有人早早候着,看来今日要比昨日更忙了。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这是沈峤两日来的第一位男病人,她不由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这对夫妻看其穿戴,显然日子过得并不差,女子面色红润,神态坦然,不似身患疾病;看向男方,除却面露几分尴尬,也似并无异样。 桌案前坐着的王二郎也是尴尬地打量着沈峤,昨日晚间他妹子回娘家,提到妙福寺义诊有位女大夫,医术很是高明,话里话外暗示他前来看看。 拗不过自家母亲和妹妹,他只好与妻子过来,可这样年轻的女大夫,不说她能不能治,他也不好开口大谈自己的隐疾啊! 静默了片刻,沈峤先开了口:“不知两位有何病症?” 王二郎瞧了一眼妻子李氏,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知她还抱有期望,只好看看左右,低声言语。 “这位大夫,我家算是殷实人家,平时也行善积德,可唯有一件事,让我实在忧心啊。” 对于这种说话喜欢顾左右而言他的人,沈峤耐心并不太多,她已大致猜到这对夫妻所求为何。 她点点头,语气很是善解人意:“既然是难言之隐,我作为大夫,必然会守口如瓶,还请两位不要隐瞒。” 听他这么说,王二郎反倒更不放心了,试探到:“沈大夫是吧?你应当还没有成过亲吧。” 沈峤有些无奈:“我虽未成亲,但也能看出,您是在忧心子嗣的问题吧。” 王二郎见她说中,且面无异色,仿佛在她眼里真的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病症,也不禁放松了几分。 转头瞧瞧,见旁边人与他还有些距离,又压低声音道: “我与内人成婚已有整整十载,膝下一直无所出。头两年还觉得是缘分未到,可三年五年没有动静,家里人也急了。” “内子求医问药不成,又给我抬了几房姬妾,没料到她们进门,也是毫无动静,我这才知道……可能是我的问题。” 沈峤点头表示知晓,这年头,生育的事一直被不由分说地按在女人头上,她曾向父亲提出过后世的结论,可父亲听闻后,虽然赞同,却不许她再对外人提起。 手指搭了搭他的脉搏,随口问道:“是从来没有过孩子吗?你说的子嗣,可不能只包括男孩。” 谁料对面却是一阵沉默。 “最初……是有过两个女孩,可我娘说女孩会挡了她们弟弟的来路,就……沈大夫,你懂的。” 沈峤听懂了。 他们溺死了两个刚出生的女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道不经传 沈峤前世读到《韩非子》中“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时,就觉悲愤莫名。 来到大盛朝后,与父亲出入城间乡下行医时,在湘水泽畔,更是亲眼看到了不少被遗弃的女婴。城中虽有育婴堂,却也无力一一挽救。 甚至于这一世的她本身,就是被人抛弃在康济堂门口。当时的掌柜见她可怜,一时心软,才收留了她帮忙做些杂活。 王二郎见沈峤突然就冷淡下来,他有些心虚,莫名觉得沈峤的眼神中带了些鄙薄。 被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医看不起,他声音中也带了些不满。 “沈大夫,这是我的家事,本不必对你说。看在你是个大夫的份上,才知会你一声。这样的事你去城中看看,哪家没做过几次,你摆出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 还未等沈峤回答,谭芜面上已燃起了怒火,忍不住道:“看你穿着,也不像家中贫寒养不起孩子,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向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李氏见丈夫与这两个女医起了争执,又见谭芜虽衣饰简单,发间珠钗却不似凡品。她不欲把事情闹大,连忙安抚道: “两位娘子还未成亲,自然对这些事情还很懵懂。你们想想,若每对夫妇都向我们一样子嗣艰难,这样的事也会少些。但更多人家每年都要添丁,怎么会养得起?” 她说得隐晦,沈峤却一听便知。 此时的女子出嫁后,有很多人几乎是不间断的怀孕生子,直到身体老去,不能再生。 更不幸些,在不断生产的过程中,就因过度损耗了气血,早早逝去。 她忽感一阵疲累,冷冷地道:“我观这位郎君的脉搏,已是肾衰无精之相,某无能为力。” 虽生气,沈峤穿越前后都得良师教养,绝不会大声说出隐私之事,给病人难堪,因此声音极低。 王二郎却误会她不愿与自己多做交谈,又见她说得直白,面上十分挂不住,冷笑道: “潭洲城中又不止你一个大夫,你小小年纪,不过是会治点女人的病症,还真当自己是名医了。告辞!” 说罢,拉着妻子就要回去。 刚站起身来,却见自家家仆拉着一位药童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心中忽然一紧,生怕是家中出了意外。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家仆见到他,声音颤抖,叫道:“二爷,昨日里三公子打马球坠马,送去了城西同心堂中,不知怎么地,本来只是小伤,三公子却……却高烧不退,眼见就不好了!” 王三公子是王二郎兄长的儿子,自幼却几乎是他带大,叔侄两人十分亲密,几乎可以算作父子。 王二郎一愣,随即大骂:“怎会如此?若是明郎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将那个大夫送去见官!” 说着就要快步下山,却被家仆拦住。 “二爷,那位马大夫说,要我们来妙福寺找一位姓沈的女大夫,他说,此时或许只有这个人会有办法!” “我寻思着您今日不是恰好来了这边,就立马赶来,二爷您见到她了吗?” 王二郎诧异地看向沈峤,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你说……只有她才能救?” 李氏却更快地反应了过来,想要握住沈峤的手,却被避开,只好抬手一抹眼泪,声音悲戚。 “沈大夫,我们刚刚多有得罪。但我家明郎只有十岁,一时贪玩而已,怎能因为一个庸医断送了性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去救救他吧!” 沈峤脑中正在快速思索,马大夫究竟做了什么,才出了过错,还把她给扯了进来? 想到一种可能,她心中一沉,莫非他动了刀,却失败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旁边的药童哀求道:“沈大夫,您也算与我们同心堂有过交集,请您去看一眼吧!” “马大夫到底做了什么?”沈峤皱眉道。 “师父他……他给王公子清理伤口,没想到王公子半夜里伤口开始出脓水,继而高烧垂危,我们束手无措,才来找您。” 沈峤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多半是马大夫在做清创时,没有注意给刀具消毒。 可这已是昨日的事,耽搁太久,又缺少药品,自己也未必能治。 王二郎见她不语,以为她还在记恨先前的事。他也能屈能伸,当即跪下。 “沈大夫,方才是我无礼,请你不计前嫌,救我侄儿一命!” 他这话却是把沈峤架了起来,若是她不去这一趟,难免会被人认为心胸狭隘;可她去了若治不好,恐怕更会遭到王家记恨,认为她不够尽心。 “烂疖之症,又耽搁了一晚。我二十多年来访遍各地名医,也未见几人能救回来。你说的这位马大夫,自己治坏了人,难道还要拉我的师侄下水吗?” 沈峤眼睛一亮,说话的竟是昨日林间遇到的那位老者!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站在佛寺中显得很是突兀;背篓里盛着满满的草药,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 范大夫忽然“啊”了一声,喃喃道:“瞿道长……” 瞿道人冲范大夫微微点头,日月如梭,这些潭州故人,都已经很是面生。 他走到沈峤面前,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笑道:“前人所言‘医不叩门,道不轻传’,你初出江湖,总是不信。今日可感受到人心险恶了?”1 他话中是在斥责,语气却不严厉,显然是在护短。 沈峤听出他在指点自己不要轻易教别人医术,免得被人反咬一口,心中感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多谢师伯指点。我并未教过马大夫,只是他旁观过我治病……” 瞿道人笑眯眯地道:“哦?原来他是偷师。” 那药童见他在众医面前说师父坏话,脸涨得通红,又无法反驳。 沈峤定了定心神,看向王二郎:“听你的家仆所言,你侄儿已危在旦夕,这世间不是所有病症大夫都能救回来,不知你明不明白?” 王二郎已经听出那位马大夫与沈峤似有过节,只能苦笑,那人提起沈峤,恐怕真是想拉这女医下水。 正浑浑噩噩忧心之际,又听沈峤说道:“毕竟是来找我的病人,我可以跟你去看看。我既去了,就必然会尽心。” 瞿道人也道:“我也许久没见过病人,和你一起去瞧瞧。” - 刚到了寺门,沈峤还未上马车,忽听背后有人匆匆赶来。 “沈峤!” 邓玄籍行色匆匆,疾步上前,似是专程前来寻她。 他不笑时,身上全然没有了往常的温和气蕴,剑眉英挺,眼中寒光尽现。 沈峤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情,一时有些微愣。 他却不看沈峤,而是冷冷地盯着王二郎:“你带走我们义诊的大夫,都不和周边巡视的衙役说一声吗?” 王二郎不知这是何人,气道:“人命关天,你又是哪冒出来挡道的?” 邓玄籍不再多话,转身让沈峤上马车,自己也跨步上前,低声道:“同心堂么?我驾车送你过去。” 王二郎见他疾驰而去,不禁一愣,连忙令仆从驾车跟上。 马车在官道上奔行,车内还坐着瞿道人,沈峤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人,但同在一处,反而不好开口。 瞿道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颇为感慨地叹道:“不愧是年轻人啊!”说着,向前扬一扬下巴,自是在挪揄两人。 沈峤微微有些脸红,她没料到邓玄籍要专程送她,撩起帘子,看着他的背影。 “你生气了么?” 沈峤探出身子,坐在车辕上,望着邓玄籍被风吹起来的墨色长发。 邓玄籍听她和自己说话,身上气势顿时收敛,又回到了沈峤熟悉的模样。 回头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对你生气,我听闻有人要带你下山看病,又想到昨晚的事,怕有人借着治病一说骗你下山,对你不利。” 沈峤听他如此关怀,不由笑道:“其实也不必这么风声鹤唳,难道我以后出诊,你都要跟着我不成?” 邓玄籍沉默一瞬,幽幽道:“你若是愿意,我自然奉陪。” 沈峤没料到他竟然答应,有些无措,忽而想到一事,随口问出:“你还要负责今日法会的事宜,就这样跟我出来,不算渎职吗?” 听到“渎职”二字,邓玄籍张了张嘴,忽觉自己此刻在沈峤眼中,好似是个无所事事的官场蠹虫,不由又气又好笑。 扬鞭加快车速,无奈答道:“那些都是原本就安排好的,我在与不在,都不会乱套。” “何况你的安危,不也在我此次职责之内?” 沈峤偏头看向四周农田:“花言巧语。” 到了城中,沈峤正要给他指路,却见他驾着马车左拐右拐,似乎很是熟悉。 “你在潭州生活过吗?怎么这般熟悉。” 邓玄籍轻笑:“那倒没有,上次与谭太医来时,随他走过好几家医馆,正好去过同心堂。” 沈峤就不再问,那一定是在为宋将军寻摸大夫。 瞿道人也拉开帘子,望着潭洲城略显冷清的街道,久久不语。 见邓玄籍跳下马车,周边景致不再变化,才从回忆里抽出神来,微微摇头,调笑道: “少年人还是不够贴心,此时你就该扶姑娘家下车。” 邓玄籍被他说得一愣,向沈峤伸出手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画虎不成 沈峤自行跳下马车,一转身,同样伸出手臂,笑吟吟地看向瞿道人。 “多谢您老人家今日替我解围,还是让我们来扶您吧。” 瞿道人也是一笑,并不推辞,扶着两人下来,望向同心堂高悬的匾额,悠悠道:“多年前我也曾在此处坐过诊,走吧,进去看看。” “沈大夫!” 一个颤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快步走出,马大夫跟在他身后,飞快地抬头看了沈峤一眼,却对上邓玄籍冷冰冰的眼神,不禁一愣。 这人是谁?是王家的人么? “这位就是犬子常常提起的沈大夫?果然是年少有为!犬子无状,多有得罪,如今出了大错,还需您来救场,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马老大夫已经快到古稀之年,此时却对沈峤这样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女极尽谦卑,他的几个徒弟见师父如此,有气性大些的,狠狠瞪了马大夫一眼。 他此时对自家小儿子又是担忧又是心痛,本来好好的伤口,上了金疮药再加以调养,未必不能好;偏偏要学这女医用什么缝合术,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峤也曾见过这位马老大夫,父亲沈太医对他的医术颇为赞许。此时见他为了儿子,不惜在后辈面前放低姿态,心下微叹。 “前辈过誉了,我哪里称得上救场?都是同道中人,马大夫既然相邀会诊,我自然不会拒绝。最终如何,还要看过病人再说。” 见她一派客气的冷淡模样,马大夫心中五味陈杂,他自恃天资卓然,看过沈峤的手法后,觉得自己未必不能一试。 谁知道这一试,就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王明郎被安置在二楼一张木床上,马老大夫的大徒弟正在安抚着王家的一大家子人,几乎把室内堵满。 沈峤皱眉看向马大夫:“在何府时我就对你们说过,诊室里最好不要有太多人,否则多半会感染,你连这一条都没放在心上,怎么就敢随意动刀呢?” 马大夫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脸上通红,却还是嘴硬道:“这孩子的亲人那么担心,我要是拒之门外,也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瞿道人冷笑一声:“人情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马老大夫自进门以来就一直打量着他,虽然眼熟,却有些不敢认,这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阁下曾经也来过同心堂吗?” 瞿道人就回头看他,却对沈峤说道:“阿峤,原来少时旧相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都是对面不相识啊!” 沈峤觉他意有所指,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父亲,默默在心中接道,更令人伤怀的,就是阴阳两隔了吧。 马老大夫确认了自己心中猜测,却更是疑惑,瞿道人与沈如钧虽是同门师兄弟,又曾一同投军,可他们不是多年前就割袍两断了吗? 怎么如今,他竟与沈如钧的女儿这般亲近。 沈峤已经看清了王明郎的伤口,很明显能看出,起了烂疖之后,马大夫还做过一次清创补救,可这种手法与她之前做过的伤口处理并不相同,需要将周围感染的组织全部切除。这次失败的补救,反倒又加重了病情。 马老大夫见沈峤一言不发,有些着急:“沈大夫,你看还能救吗?” 瞿道人也好奇地看向沈峤,要是在军中,这样的伤患是一定救不活的,在他的印象里,沈如钧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沈峤略一沉吟:“耽搁太久,想救还要再次动刀,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命。很可能救治之后,只是让他平白增添些痛苦。” 王家人听说还要动刀,登时眼前一黑,瞪着马大夫,哭道:“好好的孩子送来这里,你说缝合会好得快些,我们就答应了。 现在治坏了,你们又要几次动刀,难道是在拿我们明郎练手吗?” 马大夫只好不住地赔罪:“沈大夫是真正的伤科好手,若是她出手,许是还有几分可能。” 王老爷终于决定,拍板道:“好!我就再信你们一回!” 转而恨恨地瞪了一眼马大夫:“若我孙儿有一个不好,我和你们同心堂没完!你这歹人心肠不好,还想拉别人下水,我可只认准了你!” 这一会功夫,他已令家仆打听清楚了沈峤,知道她两次救过何家的小辈,与何家颇有交情。 两家同是商户,有生意场上的往来,他一来不愿得罪何家,二来这女医于此事,的确关系不大,他也不愿多生事端。 既决定要动刀,沈峤借了一间屋子,从系统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换上,才背着药箱出来。 不知怎的,邓玄籍想起那日林间,沈峤从药箱拿出的那罐忽然炸开的药水,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她背上一看就很沉的木制药箱。 原来她会在箱子里装很多东西吗?下次自己该替她拿着的。 沈峤将多余的人都打发出去,屋内只剩下她与瞿道人。马大夫本想留下了看着,却被马老大夫拎了出去。 瞿道人笑道:“我也曾与你父亲一同做过军医,虽已很久没有上手,给你递递刀具,应当不会出错。” 沈峤拿出何夫人帮她打的那一套工具,与此时常见的很是有些区别。瞿道人见状一愣,笑道:“看来我在山中许久,还真跟不上这世间的变化了。” 他到底功底尚在,比起谭太医,更加专精此道。看了一刻钟左右,心中已经有数,两人一递一接,逐渐默契起来。 直到过了午时,此间方才结束。沈峤一出房间,就对上几双期待又担忧的眼睛。 她一边在药童端来的水盆中洗手,一边解释道:“只是处理好了伤口,不至于进一步恶化。孩子还在高烧,能不能挺过,还要看这几天。” 王老爷见状,当即道:“今日我请醉仙楼的大厨来为几位准备餐食,还请沈大夫对我家明郎多多照看。” 沈峤笑道:“术业有专攻,以我的年纪,能学得伤科一道已是不宜,后续的看顾,马老大夫应当比我更加擅长才是。” 马老大夫颇为尴尬,他心中清楚,沈峤于此事已是仁至义尽。所谓医不叩问,自家儿子却是用言语逼她出手,若如今还要强留,同心堂怕是要被杏林同行更加看轻。 - 驱车走出一段距离,沈峤心中烦闷,怔怔地看向帘外流动的街道。 她从未有过藏师之意,也曾幻想将自己手中所学,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人,以此使生民少受些病痛。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有人只看到了皮毛,就随意上手尝试,甚至连自己多次说过要注意的都不放在心上。 王明郎的伤势,本也用不上缝合,遭受此番苦痛,根源竟是因她而起。 瞿道人看出她的心事,微微摇头,这女孩儿天赋好、心肠也好,可于处世之道,还是有所欠缺。不过经此一事,怕是会想通不少。 邓玄籍见她低落,想起与她在寺中的交谈,温声问道:“阿峤,你不是想去看看姜县令吗?此时天色还早,我们过去,也不会太过打扰。” 沈峤一愣,有些疑惑道:“我们不需要赶回寺中吗?” “这时候赶回去,等到了山上,怕是都已经结束了。我们明日一早过去,也来得及。” 沈峤被他说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瞿道人,问道:“先生也要与我们同去吗?” 瞿道人笑道:“怎地不叫师伯了?你莫不是以为是假的?” 沈峤一时间睁大了眼睛,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师门之事,于沈家的事,其实也了解不多,只以为他的医术是家学渊源。 原来父亲少时也曾拜师求学,为何他从来未曾提起,也不见他与师门中人有所走动? 见她当真不知,瞿道人叹出口气,复又笑道:“我们这些老头的事,本来也离你们很远。我在城中还有事要办,你两随意!” 邓玄籍又邀道:“瞿前辈,姜县令也在寻名医看诊,您若前去,并无不妥之处。” 瞿道人叹道:“先前江夏的李道长来时,已经与我探讨过,我知这是不治之症。” 说罢,飘然离去,走出老远,回头笑道:“我还有儿女在城中,你们不会以为我无处可去吧?” 此处距化县官衙不远,两人将马车停下。 姜县令的居所就在附近,街道上,朱门紧锁,不似康济堂所在坊中那般热闹。 沈峤忽然有些担忧,停下脚步,问道:“我就这般贸然前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嗯?”邓玄籍看向她,回忆起前几日见到的枯瘦老人,目光闪闪地跟他讲起化县,讲起潭州,不禁有些心酸。 缓声对沈峤道: “我见过姜县令一面,他人很好,也很健谈。那日他虽然咳得很严重,还是拉着我说了很多话。我怕打扰他养病,才匆匆离开。临走前姜夫人说,他儿女均不在身边,很喜欢有人去探望他。” “姜县令在化县任上六年,见到自己治下百姓还念着他,也会很欢喜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觅得佳偶 姜夫人见到邓玄籍,满是疲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她也是范阳卢氏的女儿,与邓玄籍的母亲是堂姐妹。两人同样出自旁支,待字闺中时,常常在一处读书习字。 虽出嫁后两人再未见过,此时看着邓玄籍,眉眼间与她竟有几分相似,更是打心眼里当他是自家晚辈。 沈峤静静地跟在她们身后,才进了门,就听见一阵极力压抑的咳嗽声。 姜夫人让侍女沏茶,苦笑道:“自你上次来过,他心情不错,咳得也比往日里少了许多,可精神头却更差了,我已给你几个表哥都去了信,也让他们有所准备。” 表哥?沈峤惊讶地看了邓玄籍一眼,没想到这人与姜县令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细想却又不觉得奇怪,此时士族之间多有通婚,几个大姓嫡系之间更是只在内部联姻;身份低一些的小士族,也多以娶到这几家的女儿为荣。 邓玄籍的祖父官至中书令,他的祖母或母亲出自这些士族,也是情理之中。 正自想着,却听邓玄籍说道:“姨母,这位沈大夫,是先沈太医的女儿,也是我的朋友。她在潭州多年,对姨丈很感敬佩,故而前来探望。” 姜夫人微怔,起先她并未注意这个一直沉默的女孩儿,这时细细打量,见她面容沉静,眼神清亮,就知不是轻浮之人。 她朝沈峤微微一笑:“沈姑娘有心了,去岁你父亲沈太医抱恙,还来为外子看诊,我都记在心上。” 沈峤连忙回礼,盈盈一低头,更显得端美非凡,犹如山间清露、泓月清辉一般。 姜夫人心中一动,眼光扫向邓玄籍,不由试探道:“六郎,我记得卢氏那边曾有风声,言邓相想要亲上加亲。听闻卢家似也有意将嫡支的女郎许配于你,如今可有定下是哪位淑女?” 邓玄籍没料到她突然提及此事,在沈峤面前说起自己的婚事,总令他心中密密麻麻如针刺一般不安,却不能不解释。 “祖父是曾有意,只是卢家并无年纪相当且未婚配的女郎,只好作罢。” 见沈峤一脸好奇,他不禁多说了几句:“现下京中,如我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也不在少数。祖父允我先行立业,再提婚事。” 姜夫人摇头,轻轻掀开茶盖:“所谓成家立业,成家总是在立业之前。过了及冠之年,或许没成亲的还多,没定亲的可不多了。” “其实就算年纪不相当,先定下来,你等个几年,不是刚好?再过几年,才是耽搁。” 说罢,她抬头觑了一眼邓玄籍神色,见他只是微笑,却不点头,心中就有了数。 想到前些日子母家的来信,她微微叹息,她本以为是邓相要退,卢氏反悔;原来当事的两位小辈也均不情愿,诸番因素干扰下,这才真正作罢。 她又转头看向沈峤,轻声问道:“沈姑娘也未曾定亲吗?” 沈峤笑笑,她与郑学鸿曾经的婚约,两人都不欲再提,自然作废。 如今政令对女子还算宽松,她作为独女,可以继承父亲留下的医馆,不必交由官府或宗族。既然可以自食其力,她自然不愿再与别人有所纠葛。 “父亲走得急,我只愿能深研医术,继承父亲遗志,也没有定亲的想法。” 听她这样说,姜夫人一愣,失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一样的说法。只是你是姑娘,若一直拖着,可是真的会耽搁一辈子。” 沈峤只是微笑,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姜夫人一叹:“年纪上来了,总是容易关心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走吧,我带你们去探病。” 姜县令倚在床上,室内由一名医士,并几个婢女在一旁侍候。 他喉咙中不时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显然是十分气短,整个人形容消瘦,面色枯槁。 沈峤一看,就知这是严重的肺积,用现代的话来说,已经到了肺癌晚期。 她心中摇头,这是真的不治之症啊! 看见沈峤背着的药箱,他笑了笑,微微点头以示招呼:“玄籍,其实我心中清楚,我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你关心县中事务,不必再为我费心。” 邓玄籍笑道:“沈大夫很是敬佩您这位父母官,一定要来探望您的病情。” 姜县令就好奇地看向沈峤,挣扎着想坐直身子:“我任上六年,并无什么功绩,很是惭愧,小娘子怎么会敬佩我呢?” 话还没说完,喉咙中发出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沈峤连忙上前扶他坐好,顺便搭了搭他的脉搏,对他微笑道:“我无意认识了一位陈娘子,得知是您留她在衙门中当差,觉得您很有魄力。” “想必衙门中的一个小吏,盯着的人都不少吧?” 姜县令就笑了一声,似是很放松,笑道:“我记得她,是个拿命拼的女人。楚地近几年来匪患严重,我留下她,其实并没受到什么阻力。” 说罢,他忽然想起一事,叹道:“听说今年匪患较之往年还要严重,你新上任,可要多多费心。” “主簿向来不满我给死去衙役的抚恤太厚,后来我也发觉,账上开支几乎撑不住。但你若贸然更改,只怕会遭到反噬。我可是给你留下了一个难题啊!” 他们谈起公事,也不避讳,沈峤第一次接触古代州县的实际管理,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姜县令兴致很高,却也不能多说话,只过了不到一刻,沈峤就见他有些乏力。 “姜大人,若是您信得过我,我可以为您扎一次针,或许能减轻些痛苦。” 姜夫人眼睛一亮,这些时日,姜县令的痛苦她看在眼里,每日咳出来的血,都不知道有多少。 沈峤没有贸然上手,而是转头看向屋内候着的医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稻草制作的模拟小人,在上面扎了几个穴道。 屋内正是自江夏而来的李道长,他于针灸之法亦是擅长,此时见沈峤手法精妙,穴位的选取也是颇有讲究,忍不住闭目回忆思索。 良久,才睁眼道:“这样的方案我虽未见过,却可以一试,对助眠应是很有帮助。” 姜夫人见他赞同,不禁对沈峤多了几分好感,怪道这女郎说要精研医术,原来真有一些本事在身上。 沈峤不紧不慢地下针,姜县令并不感到疼痛。随着她的手经过的地方,泛起了一阵暖意,他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姜夫人见状,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最是知道,丈夫这几个月以来病痛难忍,即使在夜间,也很难入眠。 “多谢沈大夫了!”说着,她看向沈峤一笑:“匆忙之下,没来得及准备礼物,等过几日,我一定给沈大夫奉上一份诊金。” 沈峤连忙推辞;“我这次过来,本就不是为了诊金,夫人客气了。” 李道长却笑道:“沈大夫,你若是不拿,我却拿了,也是心中有愧。” 话锋一转,问道:“我看你的手法,有些像我一位朋友。” 沈峤知他说的是瞿道人,也不提自己父亲与他的关系,只是笑道:“的确得到过瞿前辈的指点,他也向我提起过您。” - 距离宵禁还有些时候,黄昏沉沉,拉长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 邓玄籍咀嚼着她对姜夫人说的话,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阿峤,那位郑二公子,曾是你的未婚夫君吗?” 那日在曲江之畔见到郑学鸿,目光相接,他能看出对方对自己的敌意,当然,他对郑学鸿也是毫无好感。 何况,他也承认,郑学鸿能在春闱之中名列前茅,自然才学不浅;楼船之上,更是风度翩翩,样貌不凡。 那日曲江沿岸的女郎,不少都在瞧他。 沈峤她虽与郑府有隙,却似乎是与郑学鸿青梅竹马长大。表哥表妹,难保不会生出几分情意。 否则,她又怎会在言语中隐隐透出不愿再成亲的意思? 沈峤听他语气古怪,不由仰头看他,笑道:“你在笑话我吗?是啊,就像话本中那么俗气,他高中之后,第一剑就斩向曾经未婚妻。” 她语气十分轻松,毫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听到邓玄籍耳中,却又是令一重滋味。 她是在强颜欢笑吗? “是他的错,我怎么会笑话你?” 邓玄籍忍下心中吃味,幽幽问道:“他就那般令你难忘么?今日听你言语,仿佛都不愿意再嫁他人。” 沈峤愕然地望向他,能甩掉与郑家的婚约,高兴还来不及。她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郑学鸿念念不忘。 “你想多了,我本就不愿嫁与郑二公子。至于重找他人,那就更没意思了。我啊,就是想要做一辈子的大夫,困在后宅中相夫教子,才是我不能忍受的。” 邓玄籍默默思索着她的话,一时不言。 沈峤也没想着让他回答,她不会妄想一个古人,能懂得自己的心意与坚持。 “邓大人也未曾定亲,不过以大人的丰姿,自然可以觅得佳偶。” “相识一场,来日邓大人成亲时,定要知会我一声,就算我难以赶到,也会备一份礼物,以贺大人新婚之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