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
1. 引子
“你们可知,这大魏江山的国母迟迟不定是为何?”茶楼中,说书人手中折扇开开合合,声色更是眉飞色舞,吸引所有看官的注意。他手中醒木一拍,“列位看官,且听我细细道来!”
角落一茶桌,端坐一位男人,一身玄衣,面容一半隐藏在黑暗,神情晦涩不清,举手投足间却带十足天家威仪,见这动静只是堪堪投去几眼。
“有道是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方才那惊堂木响处,说的是朝廷风云翻涌,可您道这故事就此了结?”
“嘿!”长须窄面说书人,将折扇唰啦展开,“且看那东南天际乌云压顶,马蹄声碎如骤雨”
霎时,“嘣”地一声扇子往案上一敲,“好戏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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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锣!”
他故弄玄虚,凑近面前一位看客,“诸位可曾嗅到血腥气?那檐角铜铃无风自动,西郊的帝后陵迎来位身着金缕玉衣,口含玉蝉的女尸,可当今圣上从未立后。”
说到这突然拔高声调,“要问这暗流涌动的玄机何在?”手上醒木再拍,“且容我饮罢这盏茶,与诸位细说端详!”
2. 棋子
正光八年,隆冬。
鹅毛大雪随风摆动,在洛阳上空婆娑起舞,随后摇摇晃晃飘下,给宫城内飞檐屋脊上又覆上一层薄雪。
红墙黄瓦下,为首宫装女子手捧木托盘,疾步穿过千秋门,身后还随行几名小宫女。
值守的小黄门远远就认出她,换上一副讨好笑容,跑上前朝她作揖道:“几日不见,慎如姑姑愈发光鲜,怎地,您这是要回含章殿?”
李慎如慢下脚步,撇他一眼,不咸不淡道:“皇后娘娘派我去琼华阁,给崔夫人添置几件像样的物件。”
尚书省近几日新上任位崔大人,掌监督尚书列曹,纠举弹劾百官,权位颇重,乃尚书省佐官。
皇帝笼络大臣是常事,这位崔大人膝下无子,独有二女,长女早些年许给太仆寺少卿之子,而这幼女,自然接下一纸诏书,入宫为妃。
可如今这位徐皇后可不是吃素的主,六年前被皇帝废除后位,褫夺封号,罚入永宁寺,非召不得入宫。
可在永宁寺待了短短三年,天子亲迎,将人接入中宫。废后再立,从古至今怕是没有第二次,足以见盛宠。
崔夫人进宫三月有余,皇上连琼华阁的门都未曾踏入,宫内侍从都是人精,见新入的主不得宠,眼下人人转道,上赶着巴结含章殿。
小黄门深谙其中门道,跟在后头恭维道:“是是是,如今这后宫内,当数崔夫人最不得宠,各位婕妤良人都不愿与之交好,还是皇后娘娘心慈好善.....哎?姑姑,你这盘里东西怎碎成这样。”
“闭嘴。”李慎如加重声量打断他:“摸摸头上几个脑袋,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自己掂量掂量!”
教训完小黄门,李慎如回到含章殿,刚踏入庭院,就见公孙树下远远望过去,有一道人影。
在走进些,瞧着约莫十七八岁少女,衣裙单薄,瑟缩着身躯跪在地面。
枝丫不堪重负,折腰下滑,啪一声砸中莲花纹汉白玉地砖上。
飞檐屋脊皆盖层厚雪,这点衣物怎么能御寒。
李慎如将目光转向值守殿外的两个小婢女,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压低声量:“一刻钟前,娘娘发了好大一通火,随后梵音便被罚跪在院内。”
殿内,珐琅火盆里核桃炭烧得火热,琉璃雕花香炉往外冒袅袅青烟,殿内萦绕温热的香气。
窗边,乌木紫檀榻上,身着华服女人懒懒倚靠,刺骨寒风拂面,她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娘娘。”李慎如欠身,上前将支棂窗合上。
宫婢送上热手帕,女人接过随手摸了几下,便道:“如何?”
李慎如摇头:“崔夫人不肯要,还将东西都...”
“不知死活。”被称作娘娘的女人只瞧了托盘一眼,冷笑道:“还真以为自己那尚书右丞父亲能护得了她?”
“崔夫人不知好歹,娘娘不必放在心里,”李慎如话说着,眼神时不时飘向厅外。
徐皇后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笑话,突然大笑:“放在心上?你也太小瞧本宫肚量。”
李慎如不在言语。
徐皇后慢慢踱步至炭盆旁,用铜铲拨弄核桃炭,外头大雪磅礴,殿内却无一丝寒意。
“让梵音进来吧。”她不疾不徐开口:“别让孩子冻坏了。”
李慎如朝婢女使了眼色,不一会就从外头将人领进殿内。
梵音眉梢肩头盖了一层薄雪,遇到热气便化作雾水,身子却止不住颤栗。
“我让你站着了?”徐皇后未曾抬头看她,继续摆弄炭火。
梵音紧紧攥住裙摆,眼眶微红,膝盖像是上了锈,迟迟不肯下跪,“梵音无错,为何要跪。”
“无错?”徐皇后反复回味这两字,“好得很,没想到本宫花八年养了个不听话的狼崽子!”
徐皇后姣好脸庞上有了一丝怒气,她看向宋今越。
少女柳眉黑而浓,眼尾微微上挑,带出几分凌厉,鼻头小巧精致,嘴角微微朝下,倒是这下颔有些平缓,不是魏朝时兴的模样。
一张极具艳丽,但又颇有英气的脸。要是在低眉顺眼些许,可作狐媚惑主之态,可偏偏让她生一副傲骨。
李慎如上前几步,抬手就往这张脸大力挥去:“你如今是愈发蛮横,娘娘都敢顶撞!”
梵音险些站不稳身子,她偏头,瓷白脸庞瞬间浮现红印。
屋外天色黑如墨,宫婢将烛火台点上,许皇后放下铜产,起身拂了拂衣裙。
烛火铺满殿内每一个角落,霞影纱直裾上的风鸟纹样,被黄澄澄的光亮照得栩栩如生,可不巧,袍角不慎被炭火燎了个小洞。
红脸唱完,该白脸了。
徐皇后拉过梵音的手,将其放置掌中,宽慰道:“你父亲为国捐躯,皇上垂怜让你由本宫抚养,如今你已及笄之年,该为你寻个出处。”
梵音眼底里闪过一丝慌乱,徐皇后阴晴不定,不知她意欲何为。
“本宫一道懿旨,即可封你为婕妤,往后半生皆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梵音立马推脱,“皇上乃天子,梵音蒲柳之姿,出言无状,不堪侍奉于陛下左右!“
徐皇后先是不语,斜睨着宋今越神情,这话不过是想试探她,她怎么可能傻到给自己树敌,随后话锋一转,顺着台阶下,“也罢...倒是本宫的不是,未曾考虑周全。”
未等她松口气,只听见徐皇后又道。
“你与太子少保,沈大人家二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待你及笄,本宫会求皇上,给你们赐婚,如此可好?”
沈大人家的二公子,便是沈砚书。他们从小相识,也算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可沈家虽是太子近臣,但所效忠之人是皇帝。皇后这几年明里暗里都在集权,将自己嫁与沈家,其中之意,不用猜测便得知。
成为宫妃,便如同困兽般锁在这四方红墙之中,为博男人垂怜,不得不将过去的自己撕碎,她不愿意。
梵音知晓徐意欢的脾气,这事是推脱不得,便低声应下。
“你在这国子学,也有六年了吧。”许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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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问道。
她答:“回娘娘,是六年。”
“六年。”徐皇后在殿内来回踱步,脑子里在飞快思索,“可想到学成之后做些什么?”
其他同窗大部分是想入御史台,或者尚书省,射策还未开始,家中尊长就东奔西走,为自家儿郎谋个好去处。
她不求以后高官尊爵,只要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也是一桩美事。
“回娘娘,灵台丞。”
“呵!“徐皇后嗔笑,“你还会观测天象,问天买卦?”
梵音面色平静,毫无被羞辱后的恼怒之色,“年幼时,祖母喜爱黄老之学,家中经常请道长念经文,一来二去,那老道长见我有慧根,便收我做徒...”
话未了,徐皇后骤然打断,“那你来给本宫算一卦。”
“娘娘。”李慎如觉着不妥,皇后乃国母,此番怕是不妥。
徐皇后却叫住她,“无妨。”
“皇后娘娘命格中,大限与流年与吉星相伴,太阳化气为贵,五行属丙火,乃广生之心。”说了一堆废话,她自知太过于敷衍,便想着在编个几句。
殿外传来小黄门尖细嗓音,“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她认出,是皇上身边的小宦官,只见李慎如上前迎道,“是李公公,您到此何事,皇上可有吩咐?”
“灵芝钓台设了席宴,皇上派奴婢前来请皇后娘娘赏脸移驾。”李脱毕恭毕敬,余光扫了一眼梵音。
九龙池中放了不少荷花灯,竹影婆娑,遮盖大半月光,远远就见哪灵芝钓台建于碧水之上,此刻已经入夜,起一层白雾,四周轻纱飘扬,好似玲珑梦幻的江南水乡。
皇帝喜爱烟雨江南,上林苑令便投其所好。
还未走近,皇帝便放下酒樽,起身迎接。
徐皇后朝他福身,“皇上。”
人还未弯下身,皇帝便疾步上前将人搀扶起,“你与朕之间,不必拘泥于此等繁琐礼节。”
皇帝玄色长袍上绣着沧海腾龙图,在烛光照耀下栩栩如生。
两对宫女打帘,李慎如替皇后解下狐皮氅,抖去表皮残雪,由她们带下。
珐琅火盆烧得正热,驱散浑身寒意。
“皇上今个好兴致,大冷天在这赏雪。”徐皇后接过汤婆子落座,笑眼盈盈望着男人。
皇帝肉眼可见喜溢眉梢,双手背于身后,细细与她诉说,“嘉峪关急报,魏铮率军一举击破胡虏,大获全胜,不日即将回程!”
徐皇后听闻,起身道贺,“皇上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此乃大魏江山的绵延福泽!”
宫女太监都起身下跪,齐声喊恭喜皇上。
梵音也不例外。
“朕果然没看错人,魏铮勇冠三军,待他回师,朕要好好赏他。”皇帝托起珐琅寿字花卉纹茶盏,撇开浮沫,小口啄饮。
“都起身罢。”
梵音日跌时跪在庭院许久,膝盖已然冻僵,来时腿脚还不利索,这会子起身不慎踩着裙角,往前踉跄几步,引得在场所有目光。
3. 御笔
“何人在陛下面前失仪!”皇帝未开腔,身旁白面长须宦官抢在他前头开口。
梵音赶忙齐整衣裳,上前磕头,毕恭毕敬请罪,“陛下赎罪,是奴婢大意,踩着裙摆,望陛下饶恕!”
“这是豫州刺史宋嶂之女,陛下可还记得?”徐皇后在一旁替她解释。
皇帝本就不满宦官逾矩之举,只是不愿发作,此刻蹙眉思量片刻,才慢慢开腔,“嗯,她父兄对本朝有功,八年前朕瞧着孩子可怜,便让她由你抚养,你上前来。”说罢,对梵音道。
待她起身,碎步上前,皇帝才看清她面庞,“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如今都快赶上皇后一般高了。”
“女孩子长开了,柳条似地,是皇上您年高德韶。”徐皇后用衣袖掩唇,阖宫上下只有她敢这么打趣皇帝。
皇帝情绪缓和些许,只无奈摇头指着她,“你呀!愈发没规矩。”
帝后和睦,对待下人也松快,几名宫婢低头偷笑,尽收眼底,只是皇帝宽厚,未曾责怪。
“朕听太傅提过你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不错,可有婚配?”
徐皇后听到这,本在点茶的手一顿,遂即放下茶筅,踱步皇帝身侧,“皇上,梵音也算是臣妾看着长大,臣妾想将她赐于沈大人家的二公子,您看这门婚事如何?”
皇帝摸着胡须点头,“甚好甚好,就按皇后意思办。”大有一副全权交予你处置的豪气。
徐皇后得知离目标又近一步,贴身上前轻拉他衣袖,“但皇上您也知道,沈大人一门诗礼传家,大公子夫人乃是四品教习女官,曾替先皇御笔,梵音才学不出众,只怕是要落人下程。”
此话一出,梵音大概知晓徐皇后意图,也罢,她本就是刻意培养的棋子,前途命运一直捏在人家手中,自然是吩咐什么便做什么。
饶是大场面见惯的王总管,也不免瞥几眼天子,想从他脸上得知圣意。
“哦?皇后消息倒是比朕灵通,那你倒是说说看,为这位养女寻得什么出路。”皇帝撩袍坐上太师椅,好整以暇,抱臂看着皇后会说出什么话。
“莫说这洛阳城,放眼整个天下,莫不是皇上您说了算,我一妇道人家能为她翻天覆地不成。”徐皇后亲自倒茶,给皇帝端去,后者很是受用。
“臣妾最大的靠山是皇上您,皇上英勇神武,是明君,在位期间天下繁荣国力兴盛,这会子又平定胡虏,梵音若是能为陛下御笔,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是装也不装了,梵音腹诽,这不是明晃晃给皇帝塞人。正当她以为皇帝要婉拒,没想到意外发生了。
在这人生重要岔路口,这位天子随随便便一个口谕就能决定自己未来,但他缄默不言,似是思忖,随后开口,“朕身旁也缺一个研磨的,那就让她明天来太极殿吧。”
王随堂惊愣在原地,嘴里夸张能放下一个鸡蛋,被皇后一个眼刀过去,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立马跪下捏着嗓子道,“是,皇上,奴婢这就去安排。”
王随堂已退下,梵音还呆愣在原地,被李慎如一推,才后知后觉下跪,“奴婢谢皇上隆恩。”
-
含章殿,香云阁。
鸭蛋青的天空高挂一轮圆月,好似玉版纸上落上一滴水渍。
支棂窗开着,冷冰冰地风掠过树枝,浑身染上草木芬芳,又从窗缝中溜进,月色秋罗帐子被吹个措不及防,在低空中翼然。
梵音在架子床上辗转,从三更天直至此刻,她都没能入眠,索取一个挺身,蹬上鞋,去暖阁点灯。
静谧而单薄的月光给地砖上铺一层霜,宋今越将霜踩在脚下,摸黑拿起火折子,给蜡烛续上火。
一时间,温和柔软的烛光,圈起一小角落,将人包裹进昏黄光圈中。
从灵芝钓台回到含章殿,皇后屏退所有宫人,递给她一样东西,“本宫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只求你不负本宫重望。”
烛火下,青鱼雁符泛着青光,她摸索到背后角落有刻字,翻过查看——忠贞。
“呵。”她不免笑出声。
这鱼符,乃是朝廷官员证身之物,无论造至何状,都采用分而相合,一半归属内庭,属底根。如有君令,需将朝廷那一半合二为一,示意众卿,便知所令确是皇帝颁布。
可眼下,她并未谋得一官半职,吏部那也没挂名,皇后逾矩,越过皇帝,跳过尚书省,直接赐她鱼符,实在可笑。
屋外值夜小宫女听闻这动静,又见香云阁内火烛,以为是梵音没吹烛,正要推门而入。
“谁?”
小宫女止住脚步,低声回道:“梵音姐姐,我是小双,先前看你屋内烛火没吹,我怕惹火,便想着帮你熄了。”
“原是你。”梵音紧绷的神经放松,缓声道:“我晚膳吃多了积食,睡不着才起身点烛火。”
“不是我还能是谁,梵音姐姐你早点睡吧,我先前听娴妃身旁的桃绿讲,娴妃每日要用牛奶沐浴,珍珠敷面,二更便就寝,那皮肤鸡蛋似的。”香云阁门前可避风,小双便抱腿坐下,两人隔着扇门闲聊。
小双比自己小两岁,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冒销军需,隐匿银税,获罪下狱,家人跟着罚入宫中为婢。
不是从小就在宫内伺候,脾气秉性带着官家小姐的天真与娇憨,在贴切点,就是没奴性。
“没想到桃绿还同你说这些。”梵音心中揣着事,只敷衍了了。
“那当然啦,小双打开话匣,“我还听说,皇后娘娘要给你和小沈大人指婚,恭喜贺喜啊,小沈大人一表人才,这不前些日子刚进大理寺,有他那位郡主祖母护着,想来前途无量,说不定你未来还能得个诰命夫人!”
小双愈说愈兴奋,梵音却不为所动。
她对婚嫁之事兴致不高,哪怕那个人是沈砚书,不过自己倒是与他几月未见,不知他在大理寺如何。
“是嘛,那也是极好的…”她垂下眼,抚着鱼符表面的刻字凹槽,低低呢喃道。皇后想让自己嫁与沈家,是别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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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却没听清,她侧过身,扒着门缝提高声量,“梵音姐姐,你说什么?”
“我晓得了。”梵音起身,吹灭烛火,放下床幔,便不出声了。
小双见屋内火光熄灭,不一会也没了声响,才回过身嘟囔,“什么嘛,答非所问。”
-
卯时,天光大亮。
梵音起个大早,梳妆打扮,她不是宫女,不用穿宫服,平日里只需些素色衣裳,不逾矩即可。
她套一件豆青色交领襦,白底绿竹交领外襦,同花纹的豆青齐腰裙,从头到脚都是一股浓浓书卷味,得体而不失清秀。
和皇后问安后,出门就见李脱在廊下静侯,人还未走近,那猴子就谄媚拱手,“哟,小宋大人!”
梵音三步并两步,上前弹他脑袋,又回头看向含章殿,压低声量道,“低声些,你个蠢材。”
她见了老朋友,便一改往常拘束,整个人明快不少。
这小太监本是尚食御典的扫洒,因机灵好动,为掌印太监办了次事,就挪至司礼监麾下。
李脱也不恼,双手揣袖子里,来和她贴近乎,“以后咱两可就是同僚哩,真没想到,皇后那妖婆给你寻这么好一件差事。”
他们走出含章殿,在空旷长街上,李脱也就口无遮拦,逐渐大胆起来。
“当心隔墙有耳。”梵音提醒,“自从上个月她罚了你半月例钱,你便在我面前妖婆长妖婆短的,不怕我去告你一状?”弹指间就被她换个话茬。
“哎呦呵!”李脱听这话来劲了,“您尽管去,我是皇上跟前的人,我小李子要是有错,那也是陛下降罪,哪轮到她越俎代庖,再说,因着上元节,陛下陪王美人赏花灯,禀我去通传,这下可好,你那位娘娘发好大一通火。”他叉着手,说到气处还用力跺跺脚。
尖细嗓音震得梵音耳朵疼,不得安慰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再说,你干爹不是赏了你一对琥珀碗,差不多行啦。”
“你这小娘子,说出口的话真不得人意。”李脱翘起兰花指,对着她脑袋指指点点。
两人拌着嘴,这太极殿也就到了,但有规矩,宫人不能从正门进,李脱带着梵音往偏殿后门进,弯弯绕绕穿过一条回廊,就撞见一人从另一头走来。
李脱巴儿狗似的,滴溜上前喊干爹。
那男人似乎刚下夜值,眼下带着淡淡乌青,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一身广袖蟒袍,英英玉立顿足,站哪就是一副画。
梵音走近些能看清他精致眉眼中带着一丝迷惘。
“督主。”她朝男人福身。
司礼监的提督兼掌印太监,宦官中的大拿,平日协助皇帝批阅奏折,传宣谕旨,整个洛阳城关防门禁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嗯。”陆宪冷冰冰应声,垂眼打量她。
在值房附近见着她有些意外,但想起昨夜皇帝新添了个御笔女官,想必就是她。许久不见,似乎....高了不少。
4. 初遇
陆宪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俄尔,便挪开了。
“干爹,这是梵音,从小在皇后跟前养着,您可记得?”
男人身量高挑,不似其他太监,佝偻着背,李脱抬头看他,“想必干爹也听闻,皇上昨夜下旨,太极殿御书房添个御笔,就是她,承蒙干爹多关照关照。”
这小太监平日里和她插科打诨,关键时刻还是够顶事。
“不记得。”陆宪语气听不出咸淡,“既然来了太极殿,需看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免得惹陛下不快。”
好一幅顶头上司模样,不过皇帝放权予司礼监,腰杆子上多了一节脊梁骨,说话自然硬气十足。
“是。”梵音回道,刚来新地界,不要出头冒尖才好。
李脱和干爹道别,便将人带往御书房,他不是闲人,自然有事等着他去接手。
这时辰早朝已然结束,接下来辰时,她只需在御书房伺候。因这军事机要都在里头搁着,只有不识字的宫人才能进门打扫,梵音只能在门外候着。
须臾,打那头来一队人,浩浩荡荡布满官道,最前头金瓜开道,后是四名执日月旗的黄门,人群中一抹玄色,瞧得不太真切,掌灯侍从和捧香炉的宦官就将自己挤开。
慌乱间也没人追责她未行礼,皇帝就这么被簇拥着,风风火火踏入御书房。
平日在皇后跟前,皇帝是一副蔼然可亲,她便以为皇帝应当是如此。但龙椅上的男人总归是天下共主,到了人前谁不三跪九叩尊一句吾皇万岁。
这不,一只鎏金团龙纹茶盏从里头飞出,价值连城的物件顷刻间化为乌有,金丝楠班台被拍得直打颤,“这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拿着朝廷的俸禄,干得尽不是人事!兖州流民建军起义,如蝗虫过境。兖州刺史温孝通,在朕面前,胸膛捶得放闷雷似的,在三确保三月就能平叛。如今反倒叫人缴旗,脑袋都挂在城墙上示威。百姓坊间跼蹐不安,传这是黄巾在世,要亡我大魏江山,瞧瞧!瞧瞧这偌大的朝廷,百官之中,竟然无一人可用,让朕日后九泉之下如何告慰列祖列宗!”
正光八年冬,漫天飞雪带走中原大地最后一丝生机,田地更是青黄不接,百姓颗粒无收,不少平头百姓只能用泥沙果腹。
魏朝黔首万千,为方便管辖,便画地为分五档,贵籍、良籍、商籍、奴籍、贱籍。最为特殊的是“代迁之士”,与上五者不同,皆为羽林,虎贲之后,成年后便充入军中,女子入宫侍奉贵人。
而这起义军,大多由贱籍和奴籍,规模大,起势迅速。
“斩尽苛吏骨,分田不纳赋。”这是他们最初的初衷,土地赋税高,平民付不起,只能被权贵豪绅给低价收了去。
农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一家老小总得吃口饭吧,在那些个豪绅眼里,人都是用牲口来计量,他们便放话,十两租金一月,且只有一亩田,在物价都用文来计量的年代,租赁后交不起田租,只得一辈子给权贵做工,祖父死了换阿公,阿公死了换儿子,依次类推,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就是不能为人。
起初朝廷不将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派军队镇压,杀了不少人。随之而来的口号就愈发漏骨,呼声在民间愈发激烈,四岁小童歌谣皆是,“家国山河碎,胡马踏中原,执刃复纲常,同祭轩辕台。”
李氏王朝本就是外族入驻,高祖皇帝为汉化才不得已改姓。这不是要揭人老底。
皇帝脸上挂不住,朝廷这才重视,将起义军当作叛国者处理,悬赏十个人头百两金银。
他们抗议高喊,“血染州府旗,誓为苍生屠龙庭!”
这是要和天家对着干,他们质疑皇帝血统,改皮却不换骨,血肉皆是胡人所出,何德何能担任我们中原的最高统治者。
每年九、十月间,各州需将记薄呈报中央。所谓“记薄”,便是个州郡县的一切财政,刑事、民事,盗贼、灾荒事件,这叫上计。尚书省压下各州记薄,觉得此等小事可以解决,没想到纸包不住火,还是叫司礼监的探子给摸清。皇帝为此气得不轻。
王随堂跪在地,不停磕头,“皇上息怒,尚书省这帮子老迂腐,一贯是是享惯清福,此等大事隐瞒不报,实为大不敬!”
皇帝端坐龙椅,脸皮涨红,胸前起起伏伏,不见好转之色,他抬手,指着王随堂道,“传李得晟。”
“是。”王随堂得令,连滚带爬出御书房,叫站丹陛上的梵音看呆了眼,兖州流民的事她不是不知晓,只是没想到如此严重。
不过李得晟的名号还是传入她的耳中,此人乃潭州人士,汉人,正儿八经的江南水乡出身,为官处事倒是有几分文人风骨,是乡举里选出来的贤良,但入仕后只是担任太常丞,掌宗庙祭祀礼仪。
一个闲散官,不知皇帝召见他干嘛。
她腹诽,懒洋洋坐角落丹陛上,这块有石柱遮挡,想着一时半会也用不着自己,这会子偷个懒。
哪知自己被一处阴影遮挡,回头看,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着玄色织金衮龙袍,束镶玉革带,眉骨高挺,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眼下带着淡淡阴鸷,唇角似笑非笑,棱角分明的脸,五官精致得不切实际。他眸中熠着光,连带着后背的朝阳都黯淡失色。
男人捏着小叶紫檀,居高临下看着她。
这模样越瞧越眼熟,梵音骤然站起,朝他福身,直起身才发觉这人高出自己一头。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余光瞥见他手中玉扳指,才得知眼前这位是皇子。
“你是御书房新来的御笔?”
他声线低哑,字字透出威严,压的人喘不过气,梵音暗自腹诽,这种人大概生来就是掌权的,连嗓音都带着对权力的渴望。
当今陛下有六子四女,可偏偏相貌不出众,但娴妃所出便是例外,想必这就是五皇子。
“回殿下,是。”她稍抬眼睑意外撞进一道视线,淡漠而又晦涩不明。
“怎么在外头呆着?”李承胤蹙眉望着她,随后余光瞧见地上的碎瓷片,便了然,“父皇因兖州流民一事愠恼,你不必放在心上,跟我进去吧。”随后转身就踏上丹陛,径直往殿里去。
他身后的小宦官,扭头打量自己几眼,随后冷哼一声,便屁颠屁颠跟上前去。
。
陆宪回到值房,刚坐定,小太监便捧着金盆来到他面前,边上侍立两个,一个捧白巾,一个端皂豆。
他净了手,屏退他们,一人独坐堂中。
茶壶里泡着今年新上贡的铁观音,他给自己添一杯,看着茶水在盏中打沫,沨沨水声使他陷入无端回忆。
那是六年前的深夜,他刚从中书省回太极殿,预备着给皇帝回命,南边战事吃紧,片刻不得耽误。
大氅已然湿透,他撩袍踏进宫门,雨丝淅淅沥沥飞进庭院,天色是森冷的孔雀蓝,迷雾罩着四方庭院,廊下的灯笼受潮,透出里头扑闪的烛火。
风吹得杂乱无章,三级台阶上布满湿漉,帘子后伸出一个小脑瓜,雨雾飘摇至她门面,皮肤白到透光,女孩扑闪的睫毛上滁满凝珠,一双眼好空灵,藏在朦胧中,就这么直愣愣看着自己。
他本以为是哪个宫的小公主,贪玩才跑来着,待走近些,那女孩一闪身,又躲回帘内。
陆宪自然不会好心陪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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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只冷声让人过来,没想到那女孩竟顿了,随后乖乖朝他碎步走来。
“你是哪宫的,太极殿可不是你撒泼的地。”瞧她衣着,不像是尊贵的主。
“我跟皇后娘娘来的。”
一双圆眼,连带着脸也是圆的,白白嫩嫩,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小童,就连声线也是脆生生的,莲藕一般。
陆宪第一次面对怎么小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你跟我来。”
他转身朝偏殿走去,余光瞥见,那小女童竟也朝自己走来,只因一步抵她三步,他便慢下脚步,好让人跟上。
“你就在这呆着。”说罢,他就要走,但衣摆一顿,回身看,是她拉着自己。
“这里黑,我害怕,哥哥能带我去找皇后娘娘嘛?”
皇后和皇帝在一起,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自己也不能贸然闯入,索性就留下陪她。
“皇上与皇后有要事商议,你与我在此等候片刻。”他不会安慰孩子,只硬生生搬出这几句话。
好在那女童乖巧,不吵也不闹,就挨着自个,手捧着脸,小心翼翼端坐的。
他知晓,豫州刺史宋嶂父子为护城,以身殉国,只留下独女,朝廷垂怜功臣,下旨令宋家女入宫,由皇后抚养。
女童歪歪斜斜,靠在他臂弯处,陆宪下意识闪开,“宦官身上污浊,恐脏了姑娘衣裳。”
谁知那女童打着哈欠揉眼,含含糊糊回道,“您别妄自菲薄,阿爹告诉我,这天下之人,就连当今天子都是女人裙下所出,生来就是赤条条,怎来贵贱之分...”
越说,声量越小,他侧过头,女童趴在膝臂上,已然睡去。
“督主!”一道尖细声响打断他思绪,外头传来通报,小太监急忙禀道:“陛下传您入御书房。”
-
穿过翡翠斑竹屏风,就见皇帝端坐龙椅,李得晟侍立一旁,场上目光转移至两人身上,准确说是李承胤身上。
“儿臣参见父皇。”李承胤撩袍行礼,梵音也规规矩矩行跪拜礼。起身后随李得晟侍立一旁。
“承胤,你来得巧,朕问你,这兖州流民,你可有应对之策。”人还没直起身,皇帝就迫不及待将人扶起。
李承胤背着身,梵音瞧不见他神色,谁知他接下来回话让在场人都惊骇,“任由其自灭。”
“这...”皇帝迟疑。
“这流民不过八千,且大部分屯兵在元城,离泗水河百里,我们只需派军队围守,断了官道和水源,他们出不来城没粮食吃,自然就成不了气候,届时放一把火,他们就算是想出城也没办法。”他声调极其沉稳,除有些沙哑外,听不出情绪起伏,好像口中的流民,只是宣纸上冷冰冰的数字。
“不可。”这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甚至没经过思考。
三位男人都侧目看过来,皇帝这才意识到殿内有位“外人”。
“哦,御笔还有什么良策?”皇帝觑着她。
梵音上前几步,与李承胤齐肩,随后跪下磕头,又道,“这流民,大多是贱籍与奴级,都是佃户和工匠,大魏的盐铁矿三大业都是朝廷掌握,秦朝前的井田制早已废弃,如今是“耕者有其田”,田地均为耕农所有,若是碰上家境困乏,田地就可以买卖。但陛下不知,朝廷对田地的税收不多,可田主对耕农的租额高,甚至到了什五之利润(百分之五十),耕农为生计,将地卖给田主。此弊端,正是因“耕者有其田”所起,这其中有了买卖,就有了兼并,才使贫者无立锥之地。”
此话一出,殿内寂静无声,皇帝一步步踏下丹陛,来到梵音面前,“接着说。”
5. 杏林春宴
“皇上可想,这佃户工匠们,要的不就是能有口饭吃,我们就顺台阶而下。”
皇帝摸着齐腰高的云鹤香炉,缄口不言,似是沉思,片刻后,他才开口,“可这群刁民,一路劫掠,还扬言要灭龙庭,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未免太便宜他们!”
这流民一事,说到底是朝廷疏忽,州郡官员乃至尚书省玩忽职守,都高高挂起,眼睛长在额角上,看不见百姓疾苦,实则可笑。
“陛下,奴婢...”还未说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你是御笔,也算半个芝麻大小的女官,以奴婢自称,成何体统。”
梵音心中好似有一滩泉水,渐渐泛起涟漪,小小的欣喜涌上心头,她神情活络起来,“臣认为,兖州流民一时,其根本在于土地,要是一味镇压,诉诸武力见效快,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已经出了个兖州,难防日后个州郡不效仿。”
李承胤冷不丁道,“难道靠教化改造他们?”
“并非。”梵音直起身,“五皇子所言过于偏激,臣敢问,这普天之下,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这流民身上血肉皆是我大魏所出,从古至今没有将刀剑对准自己臣民的道理,在者,南军是皇宫卫队,不可轻易出动,北军是边郡卫戍,若调兵南下,胡虏则难防。”
“如此,就无两全之策了?”皇帝背手而立,眉眼中是说不尽的愁容。
“陛下,臣有一计。”梵音能知晓这么多兖州流民的机要,多亏皇后,她的胞弟正是元城太守,在起义军攻陷前一晚,带着他的娇妻美妾弃城而逃,此刻正在洛阳城哪个犄角旮旯养着。
“朝廷自秦汉以来就有的规矩,举国壮丁按册籍编定,每人每年一月,替国家义务做工,也称更卒。况且流民入城时,未伤百姓分毫,倒是盘踞于此的地头蛇与豪绅被抄家,可见他们并非好坏不分,皇上可下旨赦免,将元城土地封为皇田,由这些个流民耕种,每年所产粮只需什一之利,剩下均可自留。”
李得晟在一旁附和,“陛下,此举可妙,即解户籍田地之祸,又破流民作乱之忧。”
皇帝转头看向李承胤,“就依御笔所言。”这便是赞同了。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脚步声,打眼看,是司礼监提督太监。
“陆宪,你来的正好。”
陆宪上前几步,给皇帝行礼。
“吩咐尚膳局,这几天活络起来,三月初十魏将军班师回朝,届时给他接风洗尘。”
放眼武官,只有那一个姓魏的,在西北打了胜仗,不日将班师回朝。皇帝大喜,赐虎贲中朗将一职,掌宫廷宿卫可谓是前途无量。听闻才弱冠之年,大抵要尚公主,是如意驸马好人选。
眼瞅着日头高挂,就到了用午膳的光景,皇帝自然是要去与皇后共用的,临走前不忘叮嘱李承胤,“此事交予你去办。”
“儿臣接旨。”
皇帝没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过身,指着宋今越道,“你辅佐五皇子,就当朕给你的“策问”。”
梵音正愁呆在太极殿不痛快,此举是正中下怀,于是立马抻了裙摆谢恩。
-
转眼间,就到了三月初十,洛阳城开始有了朝气,不仅仅是因为打了胜战。
春天快到,万物都散发蓬勃生机。
宫人忙碌碌,在黄瓦红墙下来回穿梭,如走穴潮蚁,迎接这位从北疆归来的年轻将领。
梵音闲散无事,逆人流来到九龙池,这树叶光秃秃,花也未开,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午后皇帝留在含章殿小憩,这段时间她是自由的。
听闻九龙池的荷花是一绝,但如今也没□□,几条根茎横七竖八歪在水面。
她来了兴致,捡起小石子扔下去,池底积攒淤泥因这动静开始往上翻滚,顿时黑了一小块区域,宋今越瞅着一团阴翳发呆。
皇帝吩咐自己与五皇子着手解决这件事,已然过去三五天,她连李承胤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说什么公文计谱。
皇子嘛,有些倨傲是正常的,自己大人有大量包容一下。
她一贯是会安慰自己的。
天幕是生了铜绿的佛青色,积水顺着屋檐石柱滑下,淌在台阶上,化作一滩水被一双皂靴踩在脚下,汉白玉台阶上溅起不少泥点子。
沉闷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她回身看,一抹红色朝自己慢慢逼近。
他换下以往戾气戎装,殷红色广袖交领,袖口用护腕束起,黑金革带,布衣不掩虎背蜂腰。乌发高高竖起,能看见衣袖上的虎纹,与腰间垂坠下的红玉髓很是相配。
梵音有挑灯夜读的习惯,时日久了,稍微远一点的东西就看不甚仔细。
随着他不断靠近,她看清模糊的脸庞逐渐清晰,男人剑眉斜飞入鬓,风目不怒自威,本就生得俊俏,打眼望过去,还以为是洛阳王城中哪家的尊贵世子爷。也是奇了怪,驰聘沙场的少年将军,周遭没有刀剑气。
他双臂环胸,噙着唇角的笑意尽是喜悦。
梵音指着他,嘴开开合合,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宋今越啊,我才走三年,这就把我给忘了?”
“魏无相?!”梵音喊出口,神色惊喜,语气都带着欢快不少,“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和陛下谢恩?”
魏铮微微低头看她,“想见你,就来了。”说出口后觉着不妥,又解释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一块,我上赶子凑什么热闹。”
“也是。”梵音笑道,往后你可是从四品中郎将,以后要多多关照我这个老朋友啊。”她用手肘顶了顶他,提起和这位大将军处好关系,没坏处。
魏铮忍不住笑意,弹了她额头,“以后托我办事要上帖子,不然我可不见你。”
“好哇。”梵音忍不住生气,“这旨意没下来呢,就给我拿腔拿调,哎!你还敢跑!”
后者一个闪身,就到她身,遂即躲开她的攻势。
两人就这么追赶,夕阳逐渐爬起,昏黄撒满洛阳城。
负责掌灯的宫人跳着灯笼来到屋檐下,将长杆抬起把花灯一盏一盏往上挂。今个席宴要比往年热闹,杏林春宴与庆功宴撞一块,殿试中第者约莫五人,在加上北疆将领,足足十人,可谓是满堂青年才俊集于一堂。
这时候,各宫娘娘使出浑身解数,将公主打扮的貌美如花,只为寻的一个如意驸马。
最受青眼的应当是我们魏铮啦。
只是碍于礼法,都未上前交谈罢了,不过席间不少目光朝他投去,梵音开始后悔坐在他旁侧。简直是如坐针毡,可偏偏魏铮看不见似的,除了给皇帝回话,就是一个劲的与自己搭话。
八金莲花灯沿着汉白玉台阶依次悬浮,灯芯燃烧着蓬莱国进贡的鲛人脂,淡蓝色的小牙齿将殿内照的如若白昼。
小叶紫檀长案上,花阴鎏金食盘里的白玉方糕冒着腾腾热气,最底部还有天山暖玉维持温度,宋今越看得眼冒金星,只是皇帝未动筷,她也不好轻举妄动。
水墨屏风后的几名乐师奏的事霓裳舞曲,箜篌弦飞出悠扬乐声。舞姬踏着乐声起舞,石榴裙摆扫过地面,飘出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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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冷香。
皇后座下,一名身着华服男人瞧着舞姬挪不开眼。
梵音却无心观赏,眼巴巴看着白玉方糕,眼睛就快冒出星星来。
随后,一块热腾腾方糕就到自己盘子上,扭头看,魏铮笑眼盈盈看着自己,“饿了就吃,我给你挡着。”
她自然不敢,况且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不,自己只是坐在魏峥旁边,准确的说是这位新晋将军。
她将腰间玉带勒紧,摇摇头道,“没事,我不饿。
直起身,喝一口梅花酒,在抬头,恰好与对席的李承胤撞上,他一半脸庞都埋没在阴影里,两两相望,双眼眸中仿佛浸了墨,幽暗不见底,只凉凉看了她一霎,便挪开眼。
梵音没多想这目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皇帝喝了酒,也尽兴,挥手示意舞姬退下。
随后,王随堂端着圣旨,捏着尖细嗓音道:“魏铮何在。”
“臣在。”魏铮起身,他个子高,迈步也大,不一会走到殿中,场内世家女的目光也就跟随着他。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总寰宇之威权,夙夜孜孜,惟思良将安邦。咨厉威将军魏铮,忠勇性成,韬略夙秉。自总戎旃以来,摧锋陷阵,克复三镇;肃清边尘,殄灭虏酋。运筹则决胜千里,临阵则叱咤风云。实社稷之干城,诚军旅之柱石。
今特晋尔为虎贲中郎将,领都督三州诸军事,食邑一千户。另赐蟒袍一袭,玉带二围,许专阃外之权。尔其恪守臣节,宣威疆埸,尚期持重,永固金瓯。倘遇军机要务,可驰奏达阙,朕必虚襟以纳。
麟阁图形,非虚誉也;凌烟勒像,在尔勉之。勿矜功而骄逸,毋恃宠而懈驰。钦哉!”
“臣接旨。”
梵音趁宾客注意都在殿中,偷偷塞了个白玉方糕,脸颊被顶到突起,只好用衣袖掩着下半张脸,在端起茶盏送下。
领过圣恩,皇帝才开口。
“你此去北疆征战三年,大破胡虏,为大魏江山打下百年安稳的基业,立下如此大功,你可有想要的赏赐,听闻你二十有二,至今未娶,可看上哪家千金,朕今日便做个媒人,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皇帝衣袖随风摆动,对着殿下指指点点。
此话一出,宾客席开始活络起来,女郎们秀帕掩唇,一双美眸时不时落在魏铮身上,期待这位小将军会选中自己。
“臣心已有所属,谢殿下美意。”
梵音听这话呆愣住,险些一口没吞下方糕。
场内哗然,春闺梦里人已经有了心上人,彼此都纷纷打量,想看看是哪位女郎这么好福气,叫这位人中龙凤给瞧上。
梵音不想掺合进这场猜忌大会,刚才自己与魏铮的举动虽不热络,但一定被人瞧见,此刻已然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尿遁啦。
她提起裙摆,借口说出去散散酒气,绕过屏风,就往后殿走去。
只是不一会,席宴上也走了一位。
月色寂寥,是晕染开的鸭青色,偏殿不似主殿热闹,只几名小宦官提着夜灯来回穿梭。
刚才借口说散散酒气,没想到这酒劲就上来了,她能感觉到自己脸庞开始发热,在一看,已经走出偏殿之外。
她担心夜路湿滑,便回过身要往回走。
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只是离花房愈来愈近,能听见隐隐约约地嘤咛。
梵音几乎是下意识清醒——有人在杏林春宴的偏殿私通!
6. 花灯
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不想去凑这热闹,只是这花房旁侧就是御书房,有重兵把守,她不可能从哪过。
这下倒是好,只眼前这条路,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自认从小没有青梅竹马,更别说经历这种男女之事,花房是冰裂纹窗棂,能接着月光依稀瞧见里头人影憧憧。
梵音放轻脚步,提着裙摆,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她开始纳罕,这御书房的守卫难不成是聋子,如此不恭敬之事,就这么放任,实在不像他们屁大点事都要管一管的性子,除非这屋里的人他们惹不起?、
要知道之前自己未担任御笔时,在太极殿宫墙附近站一会,都要被当成闲杂人等驱逐。
就这么想着,腰间的如意玉佩在转弯时碰到石柱,发出“叮”地一声。
“谁在外面!?”花房里衣料摩擦发出窸窣,里头的人要出来了。
她慌不择路,回头就要往林子里跑,但下一刻手腕被大力攥住,接着自己被拉进一出窄巷,多窄呢,大概是两人面对着都要卡住的程度。
然而在隔扇门被推开的最后一刻,他们没入黑暗。
“哪个不长眼的打扰小爷兴致?”
这声音!
梵音心头立马浮现一个名字——徐从笙,皇后胞弟!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只有这位爷敢在大内之中如此放肆,全仰仗他的皇后姐姐。
她眼中满是不屑,也难怪守卫无动于衷。
这么想着,手背处传来刺痛,她既不能抬手看,只估摸着是擦破皮,待会回宫让小双帮忙处理就是。
梵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贴人,而且是男人。窄巷中活动空间有限,她艰难侧过头,相看清那人模样。
那人比自己高出一头,空气中四溢杜衡香让人心安,她只能瞧见昏暗阴影中的侧颜,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看够没?”
熟悉的声线传入耳中,她骇然,压低声音道,“五殿下?”
好一会,那人才开口,“嗯,是我。”
不知是这衣料香气的缘故,她躁动不安的心逐渐恢复。
有这么一出,徐从笙也没了兴致,在这这是皇帝的宫殿,自己不好放肆,只吩咐内侍收拾残局,自己带着小美人走了。
李承胤其实完全没必要躲着,只是看这她慌乱模样,下意识的心虚,待反应过后,自己已经拉着人藏进这窄巷,弄的狼狈不堪。
梵音能感觉周遭气氛愈发不对劲,便贴着墙抽身而出,站在空旷下整理衣裳,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
李承胤瞧着她举动有些不解,“你身上有跳蚤?”
“没有没有。”她有些心虚,答应的声也带着底气不足。
月色下,他一身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是朱红白玉带,端得是天潢贵胄的气度。
梵音腹诽,李家子孙要论相貌,倒是只他一人出尘。
她看着眼前人出神,忽有一道尖细嗓音响起。
“你是什么人,赶在太极殿瞎转悠!”
还未看清那小宦官模样,李承胤不动声色将自己挡在身后。
那小宦官见了他,立马翘起尾巴,“五殿下,您怎么在这....失敬失敬!奴婢眼花冲撞你。”他跪下磕头,将奴颜屈膝体现个淋漓尽致。
“滚远点。”
“是是是!”接着那宦官便连滚带爬滚出两人视线。
平日里自己花银子打点的宫人,如今一句话便解决,感情权力真是好东西。
“你来这干嘛?”
面对李承胤的质问,她不着急回,反倒回问,“臣觉着里头闷,出来透透酒气,倒是五殿下您....”
梵音视线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故作姿态道:“您贵为皇子,席宴走不开...”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打断,“我一不受宠的皇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人注意。”
这话她当然不能接,只能干笑,“殿下真会说笑,呵呵呵。”
“杏林春宴过后三日,你我便启程。”李承胤背着手,好整以暇看着她。
三日,启程?梵音猛地抬头,“去哪?”
“兖州。”
-
回到席上,梵音一直心神不宁,魏铮一眼就看出来,回来时她就不在,本想着去找她,但听小宦官讲是去更衣,自己便不好跟随。桌案下的手忍不住偷偷扯她衣袖,压低声量道:“梵音,你脸色不好。”
后者恍然,摸着脸,带着心虚的笑,“有吗,你看错吧。”
魏铮在面前的连逐渐模糊,一张一合,“兖州一事由你我二人全权负责,陛下密诏,望你不辜负他老人家期望。”
接着一只大手在面前挥了挥,“梵音,你没事吧?”
梵音猛地回神,只是神情恍惚,像魂丢了似的,“我没事,我没事....”她呢喃着,眼睛却落在虚空处。
陛下密诏,派自己与五皇子前往兖州,难道只是调查流民一事嘛,未必如此,这背后一定还有缘由。
贾无忌在便殿附近找到他主子,提着灯笼便跟了上去,“殿下,你要离席怎么不和奴婢说一声,害的人家好找。”
人走后,李承胤独自一人站了好一会。
“你回府后,收拾行囊,我要去趟兖州。”李承胤吩咐道,随后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异样。
兖州一事朝堂上下皆知,他自然是知晓,“主子,我跟您一起,兖州这山穷水尽的地方,我好伺候你。”
这猴子机灵,从小跟在他身边伺候,是个忠心的,虚头巴脑讲一大堆,李承胤嗯了声,这便是同意了。
主仆二人往主殿走,贾无忌眼尖,在他腰侧盯好一会,咦了一声道,“主子,玉革带上都是血!”
他低头看去,果然腰间一点铜钱大小血渍。
贾无忌慌神,将人左看看,右边看看,生怕这位主子爷破点皮。
李承胤看着这点血渍,怔了好一会,嘴上敷衍道“无事,你去给我拿一件新的替换。”
席宴散场后,她刻意没跟着皇后鸾驾回宫,皇帝留魏峥在御书房议事,她要等他。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冷风寂寂,好在没让她白等,须更,荣华门从里头推开,王随堂臂弯上挂着拂尘,一手提着灯笼,端着手请道,“将军好走。”
魏铮一抹红衣在黑夜中格外显色,他余光撇见暗处,随后叫住宦官,“王随堂留步。”
王随堂回过声,一脸谄媚看着他,“将军有何吩咐?”
“劳烦随堂为我备一辆马车,前阵子晨练扭了腰现如今还未痊愈。”
不等他解释完,王随堂便吩咐四名宫人架来一辆鎏金马车,魏铮谢过,撩袍上车,望东直门去了。
梵音看着这辆奢华非凡的马车朝自己踱步而来,下一秒帘子掀开,一双手朝自己伸来,“上车。”
坐垫是虎皮,车内空间大得让人不适应,宋今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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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缩在一角,转头回脑地打量内饰。
“我们这是要去哪?”
“今夜洛阳城无宵禁,城外热闹非凡,我想着带你去看看,在宫内闷坏了吧。”魏铮将自己的狐皮大麾披上她肩头。
梵音闻到清冽的梅香,深深吸口气,顿时觉着心安不少,“皇上派我与五皇子去兖州。”她说完后,抬眼瞧他脸色。
魏铮眉间黑压压透着阴沉,那笑意凝在唇角,眼神逐渐冷下。
梵音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上前扯扯他衣袖。
后者表情缓和,随后开口道,”我们大抵是一块,皇帝命我不日调兵前往兖州。”
他看着梵音,眉间积压愁云,随后缓缓叹息,一字一句道,“皇后胞兄隽养私兵,多次与北狄妖族通信,此事你可知?”
一击惊雷在脑中炸开,她惊得说不出话,嘴唇微张,呆愣在原地。
“看样子你不知晓。”魏铮一贯会察言观色,看她这模样便松口气,好在这呆瓜不参与其中,通敌叛国一罪压下来,是要诛九族的,自己就算有通天本事,也保不下她。
“这怎么会?皇后是疯了嘛!竟这般纵然母家作乱,日后东窗事发,光隽养私兵这一条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徐家树大根深,陛下这要怪罪下来,少不得牵连一众官员。”
况且这大魏江山不保,于她而言有什么好处。她内心暗骂,自己保不齐都要深陷其中。
随后双手被握住,抬眼看是魏铮,他弓着腰,俯下声,定定看着自己,“哪些人替徐家做事,是罪有应得,与我不相干,倒是你…”
魏铮沉沉看着她,“我只在乎你有没有事。”
梵音脸一下子烧起来,立马抽回手,说出口的话也跟着结结巴巴,“这…这马车内好热,你没感觉吗。”说着,撩开窗帘,用手扇风,脑海里都是那句“我心已有所属。”
魏峥直起身,看了她好一会,随后才移开视线,低声骂一句,“哼,胆小鬼。”
车轮碾过宫道上的小碎石发出“吱呀吱呀”声,宋今越打帘往外看,临近阊阖门,城门下里里外外守着不少侍卫,东面流民作乱,连带着洛阳城门禁加强不少。
她放下帘子,看一眼魏铮,后者摇头,示意自己安心。
马车很快被叫停,铁甲与长剑碰撞声停留在马车前,领将粗声道,“车内何人!还不快快传下鱼符。”
那小宦官解释道:“回大人,车内是中朗将,这会子王随堂吩咐我们送他回府。”
厚重的帘子也挡不住酒气,那领将估摸是喝了酒,话语间含糊不清,“哪位中朗将,我怎么不知。”
这旨意是今晚才下,只五品以上官员才得知晓。
梵音捏了把汗,倒不是担心自己被发现,只是周遭空气愈发严寒。
魏铮板着脸不说话,那将领愈发没规矩,“大人大人,使不得,别冲撞了贵人。”
“我倒要看看,这车内坐的是哪位贵人!”
门帘猛地被掀开,刹那间,梵音发觉自己身子一轻,自己竟坐在魏铮腿上。
他覆上女孩的后脑,将人靠在自己肩上,狐皮大麾包裹住她,将脸庞盖了个严实,从车外看,是禁忌又香艳的一幕。
那领将揉揉眼,睁大眼睛,看清男人面容后,一个踉跄往退,酒醒一大半,抱拳作揖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末将有眼不识泰山!”
魏铮嗯了声,语气无甚波澜,只冷道,“明日去校场领一百军棍,你可以滚了。”
7. 小娘子
残冬的寒气尚未散尽,洛阳人来人往的铜锣街,空气中开始蒸腾起融融暖意。
琉璃灯台沿街次第排开,银绸似的月光落在河道里。
梵音裹着狐裘站在河畔下,万千盏明灯将绸缎似的河道烫出个金红的窟窿。她平日不出宫门,依稀记得上次出宫是三年之前,简直恍若隔日,眼前一切开始不真切起来。
魏铮抱臂看着她,点评道,“你这副样子让我想起画本子里第一次化作人形的狐妖。”
梵音挖他一眼,头也不回朝集市走去。
魏铮在后头大步跟着,“你带钱了吗,掌柜给你扣下我可不赎你。”
两人没入热闹非凡人群中,慢慢不见踪迹。
红绡裁就灯谜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绢面上墨迹未干的"无边落木"谜面,被往来人群带起飘扬。
穿紫绮襦的孩童举着饴糖奔跑,糖丝黏住飘落的缎带,让他好一阵烦恼。
魏铮在她身后护着,生怕哪个小童没轻重冲撞了她。
“瞧一瞧看一看!系个同心结赠心上人喽!”
她在一家彩绳铺子停下,花花绿绿的系绳让宋今越挑花了眼,她解下腰间如意玉佩,递给小贩,“麻烦帮我编个同心结。”说罢便左看看右看看,魏铮被自己打发去买糖画,看那铺子前挤满人,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的样子。
“好嘞,小姐,您这玉可稀罕,送人可惜啦。”小贩接过,拿起几条红绳开始编了个平安结,随后在收尾处编了个同心结,寓意平安如意,恩爱两不宁,永结同心。
他抬眼看着她,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洛阳城内怕是找不出能与她比拟的女郎,一双眼盈盈,小粉扑子脸,眼睛长而媚,举手投足间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闺女。
“这是护身玉,是我母亲在我未出世前,去灵隐寺求的。”说罢她接过,提着在手上端详,越看越喜欢,从荷包里掏出银钱递给小贩。
那小贩接过一看,是一颗金瓜子,随后要叫回人,抬头看那小姑娘已然不见踪迹。
魏铮拿着糖人往回走,就见梵音端着不怀好意的笑,他将糖人递过去,“怎么,带你出来玩还想着什么坏主意整我?”
“哪有。”梵音眉毛一皱,把脸别过去,拿着糖人就走。
魏铮则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比三年前跟高一些了,就是这小孩子脾气还没改。他不知道,宋今越只在他面前透露出这性子。
远处桥上人影绰绰,熙熙攘攘传来惊呼声,宋今越被吸引,拉着魏铮就要过去。
他们沿着河道走,护城河漂满沉香木刻的莲花灯,烛泪顺着花瓣滴落,在墨黑色水面上凝成点点琥珀珠泪。
忽听得西街爆开喝彩,魏铮耳力好,只是久经沙场,不免警惕过头,他任由宋今越拉着自己,回头看原是有人猜中了那盏走马灯谜底。
老举人颤巍巍摘下"云母屏风烛影深"的红笺,露出后面金墨写的“嫦娥”二字,围观人群呼出的白气在灯下氤氲成一片银雾。
不同宫内肃静,不如西北风沙粗粝,这才是人间。
“你放过河灯嘛?”魏铮提着兔子灯,一手帮她拿糖人,看着她摆弄手中零散的荷花灯。
“你小瞧我。”接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灯捧至他面前,“这么样,姑奶奶我厉害吧。”
昏黄烛火映这她脸庞,因着狐皮大麾缘故,她脸颊浮现一团红晕,看着娇俏可爱。活脱脱一只邀功的小狐狸。
“厉害厉害。”魏铮看着她,满心怜爱化作一滩泉水,撒得到处都是。
梵音催促他,“快快快,把你的火折子拿出来。”
“是是是。”他从衣袖中掏出,拨开盖子吹一口气,将灯芯靠近荷花灯。
梵音捧着花灯弯下身,轻轻放入水中,顺带波动周围水面,一阵涟漪,承载着她美好心愿的荷花灯歪歪斜斜飘进河中央。
她赶忙闭起眼,双手合十。
“无相将军麾下,愿他挥斥三军如点茶击拂,银枪过处尽起雪涛,纵马河西犹对弈纹枰,征衣裂时自有春风。
若遇胡杨林里星子低垂,不妨取出盏中倒影,这夜汴河灯阵琉璃光,是我早早押在将军命盘里的生辰纲。望他平安如意,事事顺心。
甲辰年桃月既望梵音墨瀋。”
心中默念完,魏铮便火急火燎追问,“你不吱声这么久,许得什么愿?”
梵音眼睛滴溜一转,转过身去往人群处走,“我不告诉你,自己猜。”
“好姑娘,快告诉我,请你吃酒。”他快步追上她,拉着她衣袖。
“不说不说,告诉你就不灵了。”她捂着耳朵往前跑,不管不顾,也不怕伤到自己。
“好了好了,我不追问便是,你别跑。”
两人闹够了,找了家酒楼,就着二楼支棂窗而坐,看着街上灯火攒动,连带着空气中都洋溢着热闹。
小二端来一盏梅花酒,将洁净的杯子放置二位面前,“客官吃点什么。”
正巧晚宴没吃饱,在得到魏铮示意,她也不端着了,“要一碟子栗粉糕,糖蒸酥酪,蟹肉小饺,玉露酥山,在一碟子杏酪。”
小二一一记下,甩着白帕子便下楼报菜去了。
一下子点这么多菜,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只解释道,“今日我及笄,寿星多点不打紧吧。”
魏铮撑着下巴,挑眼看着她,“不过分,多吃点,你太瘦了。”后又从桌案下拿出一方螺钿盒,推至她面前,“打开看看。”
她本以为世上无人知晓自己的寿辰,难为魏铮还为自己准备礼品,宋今越拿过螺钿盒子,缓缓打开,是一支镶玉花红蓝宝石双珠纹发簪,在灯火下,险些叫人晃眼。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猛地盖上,将首饰盒推回去。
魏铮缓缓拿起,将里头发簪取出,随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着她脸颊,视线落在她的发际,后将发簪稳稳插上发髻,俯下身,在她耳旁道,“发簪是正妻之物,梵音,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嘛。”
周遭嘈杂声仿佛离自己远去,耳畔只剩下男人的喘息,潮气给耳廓染上红晕。
“我...”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前阵子皇帝给她许下的婚约,大概是要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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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拿着刚才猜灯谜的朱砂笔,顷刻间断成两截。
街上叫卖声传入楼阁,魏铮见梵音侧头望着街市,忽而咳嗽一声,开口道“去年你给我来信说,在话本子里瞧见,那将军为心爱之人将虎符融成兔儿的模样,所以我……”
梵音摩挲在同心结玉佩上,闻言后,倚靠在支棂窗沿,“我只不过随口一提,你不会将自己的给溶了吧?”
刚喝了不少梅子酒,她眼尾泛滥着红,月光下美的动人心魄。
“才没有!我哪有怎么傻,当然是溶敌军的啦!”他不好意思挠挠头,眼神飘忽没落个实处。
他将螺钿盒子放入她掌心:“小时候还吵着闹着要嫁给我,怎么?现如今要反悔了”
梵音笑回:“咦,我怎么不知晓,感情将军真的将我的一字一句记得比布防图还牢”
“你说的每一句,我都记在心上,你还说上元节的灯会愈发无聊,连个烟火都没有。”
魏铮随即拽断腰间被溶成兔儿模样的虎符,摆在她面前邀功请赏,“我直接拆了北疆王庭一座烽燧台的硫磺,托人运回洛阳,正好用作今夜断桥上的烟花。”
今日冒险带她出宫,就是为这一刻。
引爆的焰火霎时腾空,黑幕上布满五彩斑斓万寿菊模样的烟花。
“现在全天下都看见我的聘礼了,你是要我跪碎这阊阖门的砖石,还是干脆绑你去河西拜天地?”
梵音手托着腮帮子,古灵精怪看着他,“那你可知点燃火硝那瞬,我在你眼底瞧见什么?”
“烟花的倒影?”
“不。”她将虎符按进魏铮掌心,抬眼看他“是我。”
-
魏铮的玄铁护腕磕在栏杆上,震得桌面上的茶盏都要移位。
在第三次去扶被夜风吹歪的灯笼时,梵音终于搁下酒盏:“将军再晃那灯架,掌柜要以为我们在拆楼。”
河里正浮起斑斑点点的星火,莲花灯顺着水流缠住酒旗的影子。魏铮把攥了半宿的随身玉佩拍在案上,“这个...给你。”
梵音拈起玉佩对光端详,青玉上歪歪扭扭刻着梵字,“你这是要干嘛,又是烟火又是金钗,想收买我可不值这价。”
她笑了,开始拿他逗闷子:“不过中郎将的雕工倒是挺别致。”
“在泾州大营刻的。"他耳尖难得泛起红晕,指腹在茶盏沿口画圈,茶水沾染上指尖,滑出一片湿漉。
他目光炽热就要将眼前人吃拆入腹,“你说过,战场上腥风血雨,保不齐会被不干净的东西跟上,玉佩就该刻梵文才镇得住煞气。”
魏铮突然笑了,眸光被光影照亮:“后来才想明白,你不是要镇煞...”他喉结滚了滚,抓起她搁在案上的手按向自己心口,“是要镇这个。”
梵音眸中难得漾起波澜,胸腔的震颤逐渐与掌心中的跳动同频:“你这是…”
他指尖沾着茶水,在她掌心胡乱画着,“从三年前阊阖门灯会开始,每次见你我都…”
梵音却俯身捂住他的嘴。
两人眸光中的倒影,皆是彼此。
8. 识破
昨夜的糕饼难克化,撑的梵音一夜没睡,今早研墨时,头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要不是皇帝提醒,她怕是要倒头就睡。
“专心些,误要将朕这乌金墨条给挣断咯。”皇帝拿着奏折拍了拍她。
梵音揉了揉眼,随后专心研墨,只是这上下眼皮总是打架,只好硬撑着,忍住困意。
随后皇帝放下御笔,喝一口茶,在叹口气,连连摇头。
“陛下这是身子不爽利,臣吩咐王随堂...”话还未尽,被皇帝摆手打断,“罢了罢了,朕只是批阅奏折有些头疼。”
龙体欠安,那还了的,她朝皇帝作揖,就要传太医,又被叫住,“不碍事,你给朕念余下这些。”
梵音瞌睡虫一下子全飞走了,一颗跳动的心震得胸膛打颤,自己是皇后的人,难道皇帝毫无防备嘛?
她拿起一本奏折,余光撇一眼皇帝,后者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嘴上还催促,“快点。”
她不再推脱,拉开奏折,开始念下去,“弹劾大理寺卿...”好家伙,一开头就这么猛嘛?
“杨思文好断袖之风?”
她合上奏折,又看一眼,没拿错啊。
“臣闻杨卿近日着魔,强撮吏部王侍郎与翰林院李编修结契兄弟,更放言“不成婚很难收场。”。堂堂三品大员,竟将《断袖录》当案卷批注!臣夜观天象,紫微垣犯桃花煞,皆因杨氏逆天改命乱牵红线……”
“皇上,这...”梵音一脸为难看着皇帝。
“这有何不妥?”皇帝一脸坦然看着她。
这难道很妥嘛!?
“你接着写,朕来念。”
梵音拿起朱砂笔,“爱卿既通星象,速算王李二人八字合否。若天作之合,朕亲自赐婚;若不合——”
皇帝直起身,撕下一片宣纸,在上面飞快写道,随后递给她,“夹隔层里吧。”
她接过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把杨卿那本《断袖录》借朕看看。
接着又是某官员送来拍马屁的画像,旁还附字,“陛下容颜如日月辉映!”
梵音垫起脚举着画像,皇帝左看看右看看,随后朱批上写道,“画得不像,朕的下巴更尖,重画!”
“....”
“御史李大上奏,尚食局太监偷藏八只火腿,十只肥鸡!”
看皇帝一副无言模样,挥挥手让她自行决断。
”大司农丞奏:“臣下乡考察租驴车,花费三钱银子。”——皇帝朱批:“准了,下次再写‘驴车颠得臣痔核复发’,朕就让你徒步回洛州!”
廷尉丞参御史;“刘大人穿破靴上朝,有损官威!”
御史反参廷尉丞:“许大人靴子崭新,怕是贪十车银子!”
皇帝朱批:“明日你俩换鞋上朝....”
“....”
忙活一上午,为皇帝处理的都是这琐碎之事,她怀疑难道大臣上朝都是在过家家吗。
今日她不得闲,皇帝是她的顶头上司,五皇子也不例外,刚收到请帖,邀自己去皇子府上下棋议事,那平日跟着他身边的小宦官,眼睛都要长到额角,没个好声好气。
不过她也不在意,从小在宫内受到冷眼多了去,这算个什么。
皇后的消息总要比旁人快些,刚路过千秋门,李慎如便在宫道旁侯着,顺带和陪她走一段。
“梵音近日可好,太极殿的丹陛倒是比其他宫殿高些,叫你走了一遭遍不认得来时路。”话语讥讽,也是,自从离了含章殿,自己在没去和皇后请安过,如今不日即将启程,她不慌神也奇怪。
“姑姑那里话,这是要折煞我了。”她游刃有余和她打太极,见人说人话,谁不会呢。
“此去兖州,山高路远,梵音可要小心才好。”
她低下头,眸中冷意被遮盖,随后应道,“梵音知晓了。”
宫道的穿堂风,撩起她的裙摆,一路吹至西郊,掠过永宁寺佛塔的哑铃,顺带吹落男人手上的香灰。
“母后这次出宫,怎么不带上慎如姑姑?”
李承胤将香插入香炉,不经意问出这句。
香炉青烟缠上皇后鬓边凤钗,徐意欢当没听见似的,“胤儿且求支姻缘签。”她自动略过这话。“主持送的观音,倒是有些不合,众皇子中,太子承翊已然有子嗣,承徽上月刚迎了中书省侍郎家的小姐为良娣,承虞自小孱弱多病,承徽年岁尚幼,只你与承闵,最是让本与你父皇操心。”她叹口气,吩咐身旁女官,眼睛则看着李承胤,“让他去换一尊月老,好为你俩的姻缘牵根红线。”
此刻倒是一副贤良淑德做派,李承胤心下暗讽。
皇后指尖抚过签筒,筒身的凤尾纹映入他眼底。昨日玄都观才呈上密报,说永宁寺这批新制的佛器皆由凤阳徐氏供奉,而那铸铜世家,正是皇后母族的钱袋子。
这玄都观,归五皇子管辖。
竹签撞出清脆响,他拾起第三十九签,“青鸟殷勤为探看。”最后晒笑,“母后可知,这青鸟在《山海经》里唤作''三足乌''?”
不等皇后应答,李承胤忽然用签碾灭长生灯的烛火,“日御羲和驾此鸟巡天,最善...”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会,看着皇后双眼,说出口的话却寒意彻骨,“啄瞎窥伺九霄的蝼蚁眼。”
皇后袖口下,指甲慢慢嵌入掌心,但面如平湖:“佛门净地,胤儿莫要妄语。”
哼,装腔作势谁不会,半月前皇子府出事,他早就料到是皇后所为,为的就是扫清她儿子登上帝位的阻碍,近几年太子昏庸,皇帝是愈发不器重,连带着动了另择皇子立储的想法。
“儿臣近日倒读得句禅语。”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鼓声骤响,惊起殿外屋脊飞鸟。李承胤将竹签扔回签筒,“母后挑的这尊送子观音甚妙,眼尾描金处...倒像极了你膝下宋姑娘眉梢的痣,可惜父皇如今年岁昏庸...”
他指尖抚去皇后肩上落叶,凑近她耳畔,冷森道,“这帝位,我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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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骤然睁大双眼,青筋爬上额角,猛地转头死死盯着他。
李承胤心情大好,头也不回离去,只给她留下背影。
-
皇子府上茶水苦而浓,她吃惯甜腻之物,实在喝不下这茶。
可刚巧,五皇子要自己陪他下棋,她在前厅等候多时。直至黄昏爬上半坡,可算把人盼来。
这下马威可谓是与皇室作风如出一辙。
暮色渗进书房,正落在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梵音跪坐案前,月白色袍袖口虚虚扫过棋盘。
“御笔的‘拆二连扳’,倒似父皇批红的笔法。”棋子叩在“三三”位。
梵音垂眸落子,黑棋封住白龙气口:“殿下谬赞,臣不过是摹写圣谕时学了些皮毛。”
庭院中忽起一阵风,将翻涌在空气中的剑拔怒张抖落出来。
李承胤忽地扫落三枚白子。棋子滚向棋盘东南角,撞翻珐琅彩麒麟纹香炉,炉灰泼在宋今越月白色袖口上。
“父皇的朱批里……”他蘸着茶汤在案面画圈,水痕勾出“开仓放粮”四字,“‘开’字第三笔的顿锋,与御笔誊的《梅花令》如出一辙。”
棋子“啪”地钉在“天元”位。梵音的睫毛颤了颤,她没想到最先看破自己身份的人是他,只可惜她刚动手脚,便叫他看破了去。
那缄默不语的模样,在他眼里是实打实的投名状。
“好一个御笔侍诏!”李承胤猛然擒住她手腕,“你当这天下,真就是皇后的囊中物了吗?”
棋盘轰然倾覆,百枚云子坠地。宋今越对他冷笑:“殿下既知我是皇后的人,何不直接禀明圣上?”
是啊,为何自己在知晓宋今越是皇后的人,还是不去御前禀明,那封奏折上,压下的都是自己藏不住的私心。他不愿将她彻底推向皇后阵营,哪天在御书房她献计,他就看出了此女日后必将不凡,对大魏江山有益之人,不该沦落徐氏夺权的棋子。
“一年前豫州水患,工部贪墨的银两全流进了徐氏钱庄。”他扯开她襟口,拽出贴身藏着的青鱼符燕,“你以为我看不出?所谓御笔,不过是母后扎进父皇眼里的针罢了!你骗得了旁人,却骗不到我。”
烛火“噼啪”爆响,“殿下若真忠心圣上,五年前户部贪腐案后,为何私藏那封指认皇后的账册?”五年前这事,是皇后与李慎如夜谈时,她无意间偷听到的。
“再者,我是陛下御笔,帮忙批写折子有何不妥?”
李承胤见她这般无赖,突然发怒箍住她脖颈,“兖州之事,你若敢动从中作梗。”
“我便让皇后看看她养了八年的雀儿,是怎么被拔折断羽翼锁进金笼的!”
“殿下不妨猜猜……是臣的刀快,还是殿下的棋狠?”她不甘示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便要拿话呛他。
李承胤突然放开她,“明日便滚去兖州!”
梵音措不及防被他推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记着,你的命是含章殿最后一枚棋子,别轻易喂了狗。
9. 好友
梵音在洛阳,是有几位狐朋狗友的,年少在国子学相识,整日罚抄尚书典籍交来的革命友谊,自然是深厚些许。
梵音掀开湘妃竹帘,正瞧撞见临窗那株老梅抖落白玉似的花瓣。
陆扶瑶早已占着靠栏杆的雅座,葱白指尖捏着细瓷酒盅,斜眼瞥向楼下来往的车马:“再不来,这坛二十年陈的梨花白可要被我独吞了。”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耽搁片刻。”梵音解下月白披风,露出鹅黄衫子银红裙。
裴云英摇着新得的洒金折扇从楼梯转上来,见大伙都在,顿时笑颜,“好位置都叫你们占啦!”
骤然,薛明的大嗓门在屋中炸开,“掌柜的!先切二斤酱鹿肉,要后厨张师傅亲手卤的那锅!”
他黑铁塔似的身子挤进雅间,木地板咯吱被踩得咯吱响,“宋丫头这趟去兖州,可别瘦成柳条儿回来!”
一言甫毕,几人捂嘴笑作一团。
八仙桌渐渐堆满青花瓷盘。陆扶瑶捏着银签子戳水晶肴肉,琥珀色的肉冻颤巍巍裹着桃仁,看着让人不禁咽口唾沫,“兖州虽产好花,到底不比洛阳城的胭脂水粉。前日托人制的玉簪粉给你备了两盒,记得掺着蔷薇露用。”
“她哪用得上这些?”裴云英指尖虚点宋今越发间素银簪,“上回花灯会,魏将军送的玉珠发簪都没见她戴过。”
“我说宋妹妹,前些日子的花灯会,断桥上那烟花,是魏将军给你放得吧?”裴云英探究看着她,“快快从实招来,那夜在护城河边,一起放花灯的两人,是不是你们?”
陆扶瑶接过她话茬,“原真是你,那夜我还怪云英看走眼。”
薛明灌下半盏梨花白,袖口沾了酱汁也不理会:“说到这个,前日巡防营的兄弟瞧见魏将军在西市转悠半日,抱回捆红绸缎,莫不是要扎嫁衣?”他故意拖长声调,害得她筷尖的松鼠鱼险些落回青瓷碟。
梵音放下筷子,撒了点酒水往薛明脸上泼去,“叫你混说!”
后者一个闪身,被他躲开了。
趁着她挥手间隙,裴云英忽地倾身嗅她衣襟:“这熏的可是鹅梨帐中香?”葱指捏着罗帕往窗下一指,“铜锣街拢共三家香铺卖这香,偏巧有家掌柜今晨被玄甲卫盘问半个时辰。”
她帕子角的并蒂莲暗纹恰对着楼下拴马桩,枣红马鞍旁露着半截玄色披风。
梵音耳尖微红,嗔怒道,“你们再浑说,这桌酒钱我可不管了。”
话音未落,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蟹粉狮子头进来,青花海碗底沉着枚油纸包。薛明眼疾手快捞出来,三层油纸剥开竟是包糖炒栗子,颗颗裂着笑口。
“宝玺斋何时添了这道茶点?”陆扶瑶轻敲栗壳,簌簌落下的糖霜里混着桂花碎,“听闻囚凤桥头王婆子的糖炒栗子最妙,偏她家摊位今晨被个黑脸将军包圆了。”
梵音捏着栗子的指尖顿了顿。忽想到那夜魏铮笨手笨脚举着兔子糖画,肩头落满雪粒子:“给你。”他耳垂发红,糖画尾巴还缺了半截。
陆扶瑶突然往她鬓边簪了朵酒盅里泡着的白菊:“兖州风大,仔细吹皱这张俏脸。”指尖顺势拂过窗棂,惊落几粒花瓣,正飘向楼下虎贲军的乌皮靴。
薛明嚼着鹿肉含糊道:“要说魏将军也是死心眼,上次刚回洛阳城,被皇上派去剿匪负伤,昏着还攥着半块玉佩——哎哟!”桌下挨了却裴云英一记窝心脚,酒盏险些打翻。
玉佩,她倒是想起,那夜他攥在手心的玉佩,正是薛明说的这块。
茶水不慎漏出些许,正巧顺着杯沿滑落,少女捏起茶盏,底下赫然显现出一个“魏”字。
这杯具是半小时前,店小二神秘兮兮送来的,说是东市新开的淮香酒坊特供,可那坛子底下分明沾着漠北独有的红泥胶。
这漠北山高路远,只有行军打仗之人才会前往。
陆扶摇见状,不免打趣:“哟,我们今个也是拖梵音的福,这又是栗子又是美酒,感情魏将军真不放心,生怕我几个刁难你呢。”
梵音却不作答,只是笑看着她。
“兖州可没有会雕梅花刀穗的人。”陆扶摇突然捏住梵音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脉门,“梵音啊,你这脉象不对。”
梵音突然想到昨天被李承胤揭穿的事迹,不免发愁,眼下这可怎么办才好,去兖州少数六个月,长则数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无心,只敷衍,“怎么?还能是死脉不成?”
陆扶瑶突然俯身凑近她,笑得不怀好意,“倒像是被人下了相思蛊?”
梵音挑眉,猛地拍上桌案,踢开邻座圆凳,“陆姐姐莫不是把错了脉,该给楼下那的几位瞧瞧。”
话语未落,二楼雅间的珠帘忽然随风摆动,落下几片沾染上酒气的梅花瓣。
“魏将军的马都在楼下吃第三把草料了。”
楼上的欢笑声传处,魏铮正与副将在一楼喝酒,陈探辞将话语尽收入耳,他放下酒盏,中气十足道,“兄弟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当年夜袭北疆王庭,在风沙下埋了三个时辰都不要紧,如今却要陪你在这守女郎,你说这偌大洛阳城,还能叫人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了去,原是那宋姑娘的相思脉,只有你能解。”
魏铮难得红了脸,一拳打在陈探辞肩膀,嘴角却忍不住笑意,带着三分不吝的痞气。
跑堂店小二抱着酒坛,探头探脑报,“楼上那宋姑娘叫了三次炙鹿肉,说是要尝遍宝玺斋的一百零八味调料,还说要记您账上。”
陈探辞看热闹不闲事大,扯着嗓子道,“店家你可别搞错,那炙鹿肉该是给我们上才对。”他对魏峥挤眉弄眼,手肘推了推他手臂,“别叫我们中郎将夜半泄了阳元,隔天连陌刀都拿不动!”
军中的汉子没大没小,什么荤话尽往外冒。
他放下酒杯,赌气似的说道,“不吃了。”说罢,便大步走出,自顾自骑马去了。
...
梵音禁步上的流苏缠住了裴云英的罗帕穗子,解到一半忽闻街面马蹄声急。薛明探出大半个身子:“呦,这不是魏将军麾下的赤焰驹?鞍鞯上挂的食盒看着眼熟....”
“是东街刘记的杏仁酥!”陆扶摇道:“他家卯时开炉,要排两刻钟队才买得着。”
裴云英慢悠悠斟满最后一轮酒:“这宝玺斋的酱鹿肉虽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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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刚出锅的杏仁酥配茶。”眼风扫过梵音泛红的脸颊,“梵音你说是不是?”
宝玺斋时不时传来少女的欢笑,顺带飘扬着酒楼的旗帜,街下小贩叫卖声与其交织,窗棂下的夕阳正巧映在桌案。
梵音接过跑堂送来的披风,系上时摸到袖袋里硬物。
油纸包着的杏仁酥还烫着,酥皮印着浅浅的指痕,是有人攥得太紧留下的。楼下赤焰驹轻刨前蹄,鞍具上玄色披风随风翻卷,露出内衬暗绣红底虎纹。
“替我带句话。”陆扶瑶突然往她怀里塞了个锦囊,沉甸甸装着玉簪粉,“就说兖州月色虽好,不如洛阳城的烟火有人气。”
薛明大笑着往赤焰驹鞍袋塞了包酱鹿肉:“魏将军,巡防营新来了批漠北好马,等你回来比试!”油纸包渗出酱汁,在玄色披风上晕开深色痕迹。
梵音拉着魏铮的手翻身上马间隙,禁步琉璃珠碰撞出清越声响。转过铜锣街角前最后回望,宝玺斋二楼窗边晃着几盏灯笼,似天上落下的星子浸在梨花白里。
那三人身影逐渐模糊,依稀还能看见他们朝自己招手。
梵音眼眶微红,被他圈在鞍前,琉璃禁步磕在马鞍上叮当脆响,倒像是给赤焰驹的蹄声打着拍子。
马蹄踏青石板声响彻御街,月色落在两人肩头,给平日里驰聘沙场见刀舔血的将军镀上一层银辉,他看向怀中人的目光倒是比月光温柔。
“攥着缰绳。”魏铮低沉的嗓音响在耳后,带着未散的硝烟味。他左手虚虚环着她腰肢,右腕玄铁护甲却将缰绳缠了三圈。
五年前教她骑马时落下的习惯,总怕她摔了。
梵音忽地往后靠了半寸,鹅黄衫子的立领蹭过他下颌:“有你在,我可不怕。”
后者的唇角微微一扬,只是梵音未曾瞧见罢了。
赤焰驹转过朱雀桥时,河面飘着的巨大莲花灯却炸开星火。魏铮突然收紧臂弯,战马扬蹄跃过青石板的裂痕:“当心。”
梵音袖中滑出块杏仁酥,故意往后递:“刘记的酥皮要趁热......”,话音未落,魏铮低头咬住半块,糖粉沾在她指尖。他喉结滚动时,不甚蹭过她耳垂。
“没前几夜的糖画甜。”他沙哑嗓音夹杂马蹄声,震得她脊背发麻。玄色披风不知何时裹住两人,内衬布料擦过她手背,酥酥痒痒的。
行至玄武街,赤焰驹忽然缓了步子。魏铮的护腕不知何时褪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她腕间银镯:“兖州多雨,记着带烘暖手炉。”宫墙里探出的梅花扫过两人交叠的手。
“将军怕是忘了,你不日也要前往兖州,与其拿暖炉,不如牵着将军的手。”
梵音反手将糖炒栗子塞进他掌心:“将军的暗卫跟了三条街,今日朝廷上下休沐,您如此苛待下属,不怕被御史得知去参你一本。”
魏铮到不在意,任由她打趣,和她拌嘴他总是落下风的一个。
突然灵光一闪,玩心大起,不顾梵音劝阻,策马冲过最后百步,赤焰驹扬起的鬃毛扫落宫灯流苏。
守门侍卫慌忙低头,只瞥见玄色披风下银红裙裾翻卷,琉璃禁步的脆响混着将军闷笑。
10. 兖州
晨雾还未散尽,阊阖门前的汉白玉石阶已跪满文武百官。
皇帝的龙辇停在丹墀之下,玄色冕旒垂落的玉珠遮住帝王神色,唯有腰间新佩的螭龙玉玦泛着血丝般的纹,那是三日前灵台进献的陨星玉。
“兖州流民之祸非比寻常,五皇子监军,魏将军随行,宋御笔协理。”冕旒轻晃间,宋今越不经意瞥见帝王耳后新添的刀疤。
心下不免起疑,难道大内还能进刺客不成?
晨光之下,魏铮的玄铁甲胄泛着冷色,陌刀横于马鞍,刀鞘上的金环随赤焰驹踏蹄轻响,身后跟着的是五千名虎贲骑兵。
他余光扫过宋今越,见她腰间新系的青玉禁步正是自己猎的白狐尾所制,嘴角不觉微扬。
在满城欢呼声中,他们迎着夹道百官营送,踏上前往兖州的路程。
暮春的官道浸在槐花香里中,宋今越掀开车帘,正瞧见魏铮策马掠过青石板的背影。玄色披风扬起槐花瓣,她腕间银镯也跟着轻晃。
“御笔可要尝尝新焙的云雾茶?”李承胤车驾的帘子半卷着,他捏着汝窑天青盏,茶水表面映着官道旁新栽的垂柳,“兖州知府上个月递的折子说,这茶能清心明目。”
梵音今日套一件橘黄色交领襦,外头是玉兰花的黄白襦,在罩一件鹅黄沙衫,下身是与交领襦同色的火焰纹半裙,玉革带绞得腰身愈发纤细。
婷婷玉立地端坐在自己马车一角,他心中冒出个昏庸念头,她应当坐在自己的腿上。
只是如今畏畏缩缩躲在一角,生怕自己将她吃了不成。
也怪那日自己压制不住情绪,吓着她。
梵音刚要答话,忽闻赤焰驹长嘶。
魏铮的陌刀破空声里混着金属相击的锐响,几丈外的槐树林突然惊起漫天黑鸦。
马车忽地急停。琉璃帘子撞出窸窣响动,魏铮的赤焰驹横在车前,陌刀劈开三支淬毒箭。
李承胤的车驾纹丝未动,帘后传来茶盏轻叩声:“魏将军,看来兖州的迎客礼颇为别致。”
“是西山鬼刀客。”话语间隙,魏铮的陌刀劈断半截飞索,“三年前出征前,就该剿了这帮杂碎。”
一言甫毕,百余道黑影自山壁跃下。宋今越的裙裾忽被铁爪勾住,魏铮回身斩索时,暗处突然射出连环弩,箭簇竟全冲着李承胤的车辕。
但车驾纹丝未动,玉扳指叩击案几的脆响竟压过杀伐声:“本王倒是未曾见过如此胆大的山匪。”
话音未落,车顶突然凹陷,淬毒铁爪穿透檀木直取他咽喉。
魏铮一手用百斤重陌刀格挡,刀峰于铁爪相撞刹那突然迸出火星,点燃了铁索上的火油,帘子瞬间烧起。梵音趁机滚出马车,橘黄色衫子沾满泥土。
“进槐林!”魏铮喊道。梵音瞥见林间闪过虎贲军特有的虎纹箭羽,心下稍安。正要奔向李承胤车驾,脚踝忽被冰凉铁索缠住。
须更,自己就被拖行百米,手心滑过碎石,将肌肤磨去一层。
“将军若敢轻举妄动...”那独眼匪首弯刀挑起她下颌,“这小娘子立刻血溅当场!”。李承胤的辇轿纹丝未动,玉扳指叩击的节奏却乱了两拍。
良久,滴滴答答的水声传入耳中,梵音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湿冷,定睛看到,自己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腕间银镯正撞在岩壁。山洞深处淌着暗河,水声里混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响。
她试着挪动右臂,发现腰间束着的锦囊不翼而飞,内里装的不是诗文,是魏铮亲绘的兖州布防图,昨夜便交由自个保管。
“小娘子好俊的身手。”粗粝嗓音自头顶传来,独眼匪首的弯刀对准她,“魏铮的姘头果然不同凡响,昏着还能卸我兄弟三根手指。”
梵音嗅到弯刀上的狼毒草味,随后故作镇定,轻笑道:“大当家可知这毒见血封喉?”说话间腕间银镯机关弹开,趁对方还在琢磨她的话,淬毒银针直取匪首独目。
匪首躲避不及,捂着眼哀嚎。
她发间银簪已割断脚踝麻绳,梵音用力挣断绳索,往外跑去。
洞外忽起喊杀声,魏铮的赤焰驹嘶鸣如雷。宋今越贴着岩壁疾奔,橘黄色衫子在幽暗中忽明忽暗。
转过第三个弯时,她猛然刹住脚步,断崖边悬着条藤桥,桥头火把映着男人侧脸,看清来人不由心下惊愕。
“殿下好兴致。”梵音抹去唇角血痕,出言讥讽,“看戏的位子挑得妙极。”
李承胤把玩着锦囊,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魏卿的丹青越发精进了,连兖州城下密道都画得分毫不差。”
魏铮手持陌刀劈开最后一道门,因动作幅度过大,他后背旧伤正往外渗着黑血。千机引的毒顺着经脉游走,眼前景物已现重影。但他分明看见断崖处腾起的硝烟。
“将军!”副将突然拽住他战袍,“前面是鬼见愁的连环索桥,踩错半步就要粉身碎骨!”
“魏无相,我在这!”
漫天火光,兵刃交加碰撞声中,忽闻熟悉嗓音,魏铮不在迟疑,抛下副将,攥紧缰绳,夹着马肚往前冲去。
赤焰驹踏过铁索桥,梵音肩上却多了一件黑披风,李承胤却不见踪迹,魏铮当然认出,他伸出一只手,将人拉上马。
残阳坠入山坳,梵音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听见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下马。”魏铮揽着她滚进岩缝,玄甲擦过青石迸出火星。宋今越的襦裙却不慎勾住荆棘,裂帛声里露出腰间青玉禁步。
三匹灰狼自灌木丛现形,幽绿兽瞳盯着玉玦。魏铮突然咬破指尖,血珠弹在陌刀苍狼纹上:“这畜生,倒比兖州官员识货。”
刀锋上映着月色,划出一弧光,头狼颈间金铃应声而碎。
雨砸在玄甲上的声响,犹如战场上刀光剑影。魏铮背着梵音大步冲进山洞,散落的青丝顺着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挠得人心痒。
“别动。”魏铮扯下浸透的披风,玄甲鳞片擦过她湿透的襦裙。梵音背抵着冰凉的岩壁,看他在黑暗中摸索火石,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方才被劫匪扯断的链子还缠在他刀柄上。
"你背后的弩箭要化脓了。”她攥着金疮药逼近,火光照亮他脊背狰狞的伤口。
魏峥皱眉,倒吸一口凉气,宋今越看着他这副模样,不自觉红了眼眶。
山洞深处突然传来碎石滚落声。梵音的外袍滑落半肩,腕间银铃蹭上魏铮欲拔刀的手,安抚道,“是山洪。”
换好药后,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取暖,洞穴深处似有暗泉,淅淅沥沥水流声使得魏峥无法入眠,干脆守在宋今越身旁。
洞外雨幕渐稀,这赤焰驹竟从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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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着半只野兔回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官道两侧的垂柳上还凝着露水。
魏铮策马转过山隘时,正撞见李承胤的玄色辇轿停在十里亭外。
梵音伏在他背上,晨风掀起她松散的青丝,发梢扫过魏铮玄甲缝隙间未干的血迹,惹得赤焰驹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魏将军好大的阵仗。”李承胤掀开车帘,玉扳指叩在楠木窗沿,“御笔倒成了将军的贴身护卫。”
梵音翻身下马间隙,鹅黄官袍下摆裂开寸许,露出昨夜仓促包扎的绢帕。
嘶,李承胤觉着扎眼,忽然伸手勾住她腰间玉带:“御笔这身官服,明日换套新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扯松了魏铮亲手系的止血结。
贾无忌呈上托盘,盘中叠着套月白锦袍,梵音垂眸接过。
李承胤道:“启程,兖州官员该等急了。”
兖州城门的百丈红绸在晨光中如血浪翻涌,青石板上零零散散落着桃花瓣。
兖州新任刺史刘昶率众官跪在城门洞下,绯色官袍连成一片灼目的霞红。
……
刺史府的夜宴悬着琉璃灯,梵音的月白官袍被映得如浸在星河里。
梵音压低声量与魏铮交谈,“这刺史府的手笔也愈发大度,都快赶上皇宫里的席宴,听闻在我们来之前,这兖州刺史派人围了元城,如此做派,简直不将圣意放在眼中。”
乐师拨动箜篌的瞬间,檐角铜铃突然齐声悲鸣。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撞开献舞的胡姬,枯枝般的手攥着卷泛黑的帛书,直扑向李承胤的食案。
“青天大老爷!”嘶哑的喊声割裂了弦乐。魏铮的陌刀横在御前,却见那老妇突然撕开衣襟,褴褛的麻布里裹着具婴孩骸骨,森森白骨上刻满蝇头小楷。
梵音骇然,但也很快镇定下来,思来想去,这刺史府重兵把守,怎么会突然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给闯了进来。
“三年前御河改道,我儿被充作人桩......”老妇的指甲狠狠抠进青砖缝,“他们用童男童女的血混进堤坝泥浆!”
梵音心下疑虑,魏朝为方便分别贱籍,会在她们耳后刻字。
她上前伸手挑开老妇乱发,露出耳后黥着的"工"字刺青,这正是河道衙门的苦役印记。
刹那间,满堂烛火被一阵狂风吹得齐齐爆芯,顿时只剩月光寂寂。
暗处忽然飞出银针。魏铮旋身将梵音护在身后,陌刀劈开暗器,但祸及三根梁柱,顿时碎木如雨纷落。
可那老妇却似癫狂,抱着白骨撞向灯架:“那碑文都刻在我孩子骨头上!大人为我做主啊”
禁军刀锋架住老妇脖颈的刹那,梵音见事态危急,起身直呼:“臣请殿下亲验童尸!”
魏铮的刀尖抵住刘昶咽喉,满堂官员见状皆是慌作一团。见虎贲军鱼贯而入,变纷纷不敢动弹。
又见廊下百名衙役的佩刀,柄柄缠着褪色的长命锁。
梵音与李承胤不知,民间有传闻,拿小儿自小佩戴的长命锁,可有康强逢吉,遇难呈祥之效。她们不知其中深意,只暗骂这群衙役愚钝,白白送上证据。
看来这老妇所言未必是假。
李承胤冷笑,起身时玄色袍角扫翻酒樽,对着刘昶“刘卿备的接风宴,可真叫本王大开眼界。”
11. 人桩
好一个虎狼之地,初到此处就经历西山匪患,再是朝廷官员拿小童当作人桩,此等残忍的巫蛊之术,朝廷早就下令禁止。看来元城流民一事,大概要搁置上几天。
刘昶身上的火早已被扑灭,被压着送往地牢。刺史府一片狼籍,虎贲军顺势接管护卫权,将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
甲胄摩擦声响至阖府上下,火光照亮后花园的鱼池,惊扰一众好梦。墙内外都站着一队虎贲军,其余大军驻扎在城外十里处,随时听候魏铮差遣。
那三百衙役刀柄上的长生锁,早就被卸在青石板上堆成小山,忽而一只如同枯槁的手插进,那老妇跪在地上,颤抖着拨开查找,呢喃道:“我儿的长生锁...怎么找不见了呢。”
宋今越在廊下瞧着,于心不忍,正想上前帮她,但被李承胤叫住,“御笔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书房堆着各郡的文书和待交朝廷的计谱,还等着你批阅。”
她将手抽出,冷道:“臣一介小官,如此要紧事还是殿下亲自批阅吧。”
回眼看,那老妇已然找到长生锁,由着下人搀扶走了。
“她是重要的人证,贾无忌已经着手安排了,你大可不必忧心,一个普通百姓,不值得御笔伤神。”
入夜冷风将后花园的树上的叶子撂倒在地,宋今越摸上腰间的琉璃禁步,撩上被风吹落的发丝挂上耳后,朝李承胤施施然行礼,“殿下若无事,臣去西郊大营看望魏将军了。”
“我怎不知你与魏卿关系甚好?”
宋今越内心翻去白眼,脚下止步,没好气道:“昨夜魏将军为救我,后背受了箭伤,臣这刚好有去菌的药物给他送去。”
李承胤一顿,被她呛得说不出话。
宋今越见他半天不吱声,便一扭头拍拍屁股走了。
-
从城头往外看去,能瞧见模模糊糊几团小点,和星星灭灭的火点。
帐外呼啸的风卷动魏字营旗,拴马桩上几柄长矛在月光里投下细长黑影。虽然临近开春,可入夜寒气还是叫人招架不住,值岗士兵铁甲森冷,呵出的热气出口在拳头上取暖。
远处篝火堆噼啪炸响火星,惊起两匹战马不安地刨动黑土。
一阵风掀开帐门,桌案上青铜灯台的火苗忽然矮了半截。
魏铮布满裂口的拇指碾过牛皮地图上的血渍,墨迹洇染处正是几日后要强攻的鹰嘴崖。
三更梆子穿过鹿砦传进大帐,他抓起案角的酒灌了两口,先前军营医官来看过,后背的伤参了毒,好在伤口不深,剪去腐肉,在厚厚敷上一层药。伤口需透气,他只穿一件中衣,酒是用来暖身子的。
更漏将尽时,帐外传来马蹄铁踏碎枯枝的脆响。魏铮猛地按住地图,手攀上刀柄,正欲起身。
宋今越掀开鹿砦,一阵寒光劈出一道风刃,将她鬓角的的发丝吹得扬起,直朝她的面中冲来,下一秒,那刀却骤然收住,气浪铺面,随之而来的是浓郁血腥气,刀剑的血还在往下滴。
陌刀的刀尖悬在她睫毛半寸,血珠顺着凹槽滚落,在她鼻梁上拖出一道红线。他背后的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火星。
魏铮见着是她,立马收回刀,宋今越凝滞的呼吸骤然松口气,偏过头抹一把鼻梁上血渍,“魏将军这是要我的命?”
“原来是你,要来通传一声就行,我好去接你。”他放下陌刀,取来棉帕打湿,上前轻轻替她擦拭血迹,语气责怪,“陈探辞这厮,也不知道派个人来通传。”他叹口气,动作轻柔像碰一块豆腐。“怪我怪我,没个心眼,吓着你没?”
她倒是不在意,总归自己没事,“是我让副将别去通传,顶多晚上做个噩梦,无碍无碍,倒是你背上的箭伤得多加小心。”
她余光撇地图,顺势坐上翘头案,翘着腿拿起牛皮仔细端详,“这么快要去反攻?你伤势未痊愈在缓上几日不行嘛。”
魏铮拉上营帐,中衣因为动作幅度而滑落,他干脆任由它掉落在地,直接裸着上身,漏出精壮上半身,大大小小疤痕遍布,人鱼线分明,险些叫青铜台灯的烛火闪了腰。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可不管你受多重的伤,要是每次都和姑娘家似的休整,早就被敌人笑掉大牙了。”
他不知从哪勾出一匹圆凳,大马金刀往宋今越面前一坐,“要是你日日帮我敷药,不日便可痊愈。”
她却炸了,立马捂眼,“哪有你这样的,快把衣服穿上,叫那些将领看见,我清名往哪搁!”
魏铮乐了,抱臂平视她,嘴角挂上顽劣的笑,“你一个女朗,这深更半夜....来主将大帐的时候,就不怕清名丢了?”他歪着身,侧过头打量她被遮挡住的脸,“你怎么脸红了,该不会是被本将风姿绰约的...”
他未说完,怀里砸进一方圆盒,“谁...说的谁说的!我这是离烛火太近被烤的。”她起身要走,但又被握住双臂。
魏铮笑得更开心了,拉开她手腕,“这得离的多近啊,你别挡着脸,让我看看眉毛燎到没。”
“哎呀,你别动我。”
两人推搡中,那营帐忽然被掀开,陈探辞握着佩剑,大步流星走进,“五皇子那的宦官来要人,说是让宋姑娘去....唉!我什么都没看见啊,你们继续继续。”
两人立马收住,宋今越红着脸,魏铮将外袍穿上,整理一番后,转头对外喝道:“别在外头蹲墙角,滚进来回话!”
陈探辞憋着笑,朝他草草作揖,随后正色道:“五皇子来话,郡守,郡尉,郡监,郡丞四人已全然招供,大魏律法既‘奉召六条察州’不该犯的全叫他们犯了个遍。”
“五皇子一人抽不开身,那户籍、田地、政务均有言行相悖,正要个帮手呢。”他朝魏铮眼色,这感情是拉你媳妇作伴。
一听是公事,宋今越便没理由继续留着,这关系到百姓,她是一刻也不想耽误,魏铮也不好在留她,只亲自牵马,送她回城。
-
果真如贾无忌所般,李承胤没有诓骗她,露布和申状层层叠叠堆满书案,她一夜未合眼,硬是批阅至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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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北王家,皆是白丁出身,大字不是一个,还能做乡长?”梵音揉了揉眼,仔仔细细读着手中名册,发出感慨。
李承胤倒是不以为然,合上申状递上桌案,见怪不怪道,“银钱使足,就是县令也当得,莫说着小小的乡长。”
这其中根源,不可深挖。但凡碰至官吏任用,上至三省长官,下至县令,皆由皇帝或吏部指派,并非刺史一人拍案,顶多做个中间人引荐,兖州这地连县令都能标上价码贩卖,可见朝廷之腐败。
李承胤是皇子,经常帮皇帝处理朝堂之事,宋今越虽入仕不久,但也能根据这话猜出一二,两人都知晓其中门道,只是不想摆在明面上,太过难堪。
“真是有眼无珠,若是臣能担任这县令,定要做个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她并不觉得说出口豪言壮语而羞愧,有野心而已,不丢人。
李承胤倒是一笑,正色直言道:“那我就瞩望御笔有朝一日能够一登龙门。”
贾无忌端来早点,在一旁等主子把话说完,才弓着腰端上前,“殿下,你一夜未合眼,用些早点去歇息吧。”
他将托盘放置桌案,撇一眼梵音,欲言又止。
“说罢,什么事。”李承胤道。
“任城王早早在府上大摆席宴,邀您今日到任国一聚。”
魏朝的封爵制度规定,凡成了宗王封地,皆改为国,其行政长官郡太守也随之改为国相。
这任城王原名徐维忧,正是那当今皇后胞兄,与其弟徐从笙不同,此人自小知书识字,并非纨绔子弟,早些年中举,一家子渣滓浊沫出了个风尾,皇后颇为重视,回宫后便向皇帝请求封赏。
只是年少成名,太过倨傲,竟拖至第二日才相迎,简直不把皇子在眼里。
李承胤倒是不在意,“兖州与任国不过五十里,想必昨日的动静早就传入他耳中,知道我们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只是这人得父皇青眼,要是他有问题,倒真不好随意下手,如今是敌暗我明,这每走一步还是小心为妙。”
梵音倒是对这人印象颇深。
皇后跟前不知李慎如一位心腹,还有一位与她年岁相仿,叫若梅,皮肤白皙容貌清秀。皇后入宫多年,许久不见家人思乡情切,为此郁郁寡欢了一阵,还闹出病来,皇帝念在她入宫多年,就准了她回家探亲。
李慎如与若梅侍奉左右,可偏偏回宫后,只见李慎如一人。
平日里都是姐妹,宫女无不好奇,都纷纷向李慎如打听,一开始她口风严谨,只说在回程途中遇到劫匪,让歹人给强了去。
仔细想想,哪家强盗吃了豹子胆,敢拦皇后卤簿?
后来时间久了,李慎如不慎漏嘴,在宫女口中传开,原是被徐维忧和他的一伙狐朋狗友给看上要了去,第二日发现时在后花园的水塘中,浑身没一处好地。
什么翩翩公子清风朗月倒是虚的,表皮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腐烂不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没开始呢,殿下这就怕了?”
12. 梅园
徐维忧与皇室沾亲带故,财力颇为雄厚。各州郡不少房产庄园,兖州城里火热地段最属淮南坊的梅园,午宴自然就安排在这。
院内楼阁台榭,无一不缺,占地足有二十亩。
梵音婉拒了与李承胤共乘一车的好意,她按辔徐行,牵着缰绳跟随车队。
今个一早魏铮将赤焰驹牵来,说是其他马匹性子烈,赤焰驹虽是战马,但很是稳健,从未发生过应激驰逐。
只是这梅园太大,绕着外墙走了有一炷香。从马背上往内看,院子内画阁朱楼,园林水榭,估摸着占地足有二十亩。
打远就瞧见金柱大门前黑压压站一群人,为首那位更是头戴金冠,身着锦袍,快步前来相迎。
“殿下舟车劳顿,想必是困乏至极,需得偃息,本王昨日未曾叨扰,今日在府上设宴款待,还望殿下见谅。”
待那男人抬头,梵音才看清面貌,模样倒是俊朗,只不过这双眼睛里始终透出这精明。
“无碍,任城王有心了。”李承胤道。
随后贾无忌端来下轿凳,扶着主人下车,梵音也紧随其后下马。
话说她一介小官,徐维忧贵为宗王,是不用和她通问,但他还是朝梵音颔首,倒是让她惊愕。
管家在弓背哈腰在前头带路,梵音跟在李承胤侧后方,身后又是长长一队随从。
从正门踏入,前方就是一面朱红色八字照壁,中间一块是麒麟纹样,模样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活物,饶是梵音在宫内见多识广,也被小小震撼一番。
管家领着往右拐,上了垂带踏跺,经过小屏,眼前霍然,荷花小池塘中央堆放着假山,葱葱郁郁倒映在水面,不远处游廊下站着婢女,风吹动香云纱帘子,颇有弄月吟风之意境。
过了花厅,她发觉这是来了戏楼。
“数月前一班组途经兖州,本王瞧着戏唱的不错,便收用了,今日他们能为殿下献技,简直如天之福。”徐维忧摊手请他上座,周遭婢女端上一盏热茶,随后恭恭敬敬退至一旁。
梵音注意到,这看台上除了李承胤与徐维忧、贾无忌、管家,这三个半男人,其余皆是婢女,还是容貌姿色上好的婢女。
她心中哂笑,这是冲李承胤来的。
这出唱的是霍去病讨伐匈奴,只见一男人扎靠背旗轻盈跃出,开腔唱道;“狼胥峰顶云裂帛!”他使出趟马圆场,马鞭虚指北面,快板与小锣声为他伴奏。
“看!北斗斟我杯中雪!”
梵音对戏剧没兴趣,她只想看李承胤怎么招架这些个美姬。
许是今早的餐点太咸,李承胤已经喝空茶水,一婢女眼尖,立马上前添茶,他抽手慢一步,婢女就顺势蹭了蹭,这一幕恰好给梵音瞧个一清二楚。
她自知失态,便强压着唇角笑意,索性偏过头当作没看见。
台上闪出一位四龙套扮作匈奴兵,翻筋斗围上霍去病,旌旗上描绘单于金鹰徽。
匈奴王唱着扑灯蛾韵的调调,“祁连山是长生天腰带,焉支花做阏氏胭脂红!汉家儿郎莫轻狂,草原弯弓射大雕!”
李承胤皱起眉头,略有不满,他侧过头去看梵音,就见她满脸通红,正憋着笑,这孩子不帮自己解围,反倒在一旁看热闹。
他看一眼贾无忌,后者立马会意,不动声色走到梵音身后,低下头压着声量道:“请御笔挪个位置。”
梵音受惊,立马止住笑,不等她反应,贾无忌就叫来位婢女,拿上圈椅放置李承胤身旁两拳距离。
早知道不幸灾乐祸,她暗想,于是不情不愿坐了过去,老老实实看戏,台上霍去病一个劈叉扫堂旋子,腰间环首刀寒光追月。
“马蹄踏碎焉支月,刀光照雪胭脂灭!”打板声愈来愈快,霍去病顺势斩落匈奴王翎子。
两位婢女端来手炉,分别给徐维忧与李承胤送去。
梵音还是没忍住看一眼,那婢女身姿婀娜,轻移莲步款款而来。穿一件青绿色衣裙,花纹煞是好看,脖颈上洁白无瑕的皮肤,低着头还能瞧见一对酒窝,整个人娇艳欲滴。
光是衣裙就与旁人不同,梵音后悔只穿这件月白色官袍,倒衬得自己假小子似的。
青衣婢女将汤婆子呈上,随后抬起一双杏眼,双眸含情看向李承胤。
只是他只撇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
她心有不甘,临走时“不慎”踩着裙角,往李承胤腿上坐了下去。
梵音睁大双眼,身子往左侧偏,不忘捂着嘴偷笑。这伎俩太过拙劣,还不如光明正大将人送去明月堂。(刺史府上李承胤的住处)
刹那间,贾无忌上前将青衣婢女一把拉开,“大胆!什么腌臜货,也敢惊扰殿下!”
徐维忧见状,赶忙赔罪,朝李承胤作揖,“殿下受惊了,王管家你去处理,将人拖走。”
“是。”王管家应下,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冒出两位杂役,不顾她求饶,将青衣婢女给带走。
贾无忌愤道:“这就是王爷的待客之道,我家主子自小束身自好,从不娇养姬妾,王爷此举欠妥当了!”
外姓宗王总归与皇子不同,无权无兵,只是荣誉称号而已,身份和血脉都有差距,而皇子保不齐日后荣登大宝。贾无忌能与王爷叫板,也是天家给的底气。
王管家见一个腌货都能趾高气扬,不免气愤,正想回嘴,但给主子拦下了。
“贾公公说的是。”他一个抬手,看台的婢女便悉数退下,换一批男仆侍奉。
李承胤全程没说什么,只是心情肉眼可见差了许多。
戏台继续唱,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
可梵音知晓,那婢女在坐上李承胤腿之时,朝腿心摸了一把,简直胆大至极,她一边为李承胤失洁叫苦,但看他吃瘪架不住发笑。
她笑够了,便抬头,突然发觉右侧凉飕飕的,以为是看台漏风,转头看去是李承胤黑着一张脸盯着自己。
下一刻,座下的椅子猛地朝李承胤移动,竟是他一只手将自己拉过,接着见他朝自己阴测测笑,“梵音别生气,我心里总归只有你一个,旁人我瞧不上,待回洛阳,我定向父皇为你求个宝林的位分。”声量不大,但刚好叫徐维忧听个清楚。
他知道自己小字!?
梵音脸上的笑凝住,举动开始不受控制,猛地站起身。内心暗骂没想到这人会将自己拉下水。太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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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狡诈至极!
一旁贾无忌也是呆愣,不知主子爷葫芦里卖什么药。
徐维忧本以为这小女官只是李承胤身旁亲信,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随后带着歉意,与李承胤道:“是本王考虑不周,害得保林呷醋,待会库房的首饰端上来,任由宝林挑选,也算是本王的心意。”
这下脸黑的人倒成了梵音。
李承胤朝她挑眉,笑着将人拉下,“来,陪我好好看戏,待会陪你去挑,也算不枉费王爷的心意。”
话到这份上,梵音不好发作,皮笑肉不笑,只能挨着他坐下,可李承胤得寸进尺,一把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顺势拿了一块葡萄递到她嘴边。
她压着火不敢发,只能吃下这颗葡萄。
好不容易熬到午宴,她正欲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但奈何手被牢牢握住,两人大眼瞪小眼。
“殿下与宝林情深意切,真是羡煞旁人啊!”徐维忧在一旁捧眼似的。
梵音现在只想他快点闭嘴。
一行人就这么来到一座水榭,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乌金阁。
一丈高的柏梁台,殿顶上的鸱吻吞着烈日光辉,穿过三道道朱漆槛窗,宴厅穹顶的蟠龙藻井正滴落龙涎香雾。
她下意识到这席宴怕是逾矩,龙涎香只特供皇室,也不知徐维忧从哪得来的香料。
席宴上,西域进贡的冰鉴正渗出缕缕寒雾。蟠螭纹的方尊里,岭南快马送来的荔枝浸在碎冰中,个个泛滥着鲜艳的红。
梵音挨着李承胤坐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道:“这是鸿门宴呐,要是传入陛下耳中,怕是要祸及殿下。”
“无妨,我有分寸。”李承胤回道,随后倒是想到什么,开腔打趣她,“宝林放心,就算父皇大怒要夺爵,我也能保住你。”
梵音一时语塞,不明所以皱起眉头看他,随后白一眼,往外挪和他保持距离。
但肩膀忽然一紧,自己顺势倒向他,李承胤搂着梵音,低头看她,语气微扬带着玩味,“做戏要全套,宝林饱览群书,这点道理都不懂嘛?”
随后,穿曲裾深衣的侍女们捧着黄花梨木漆盘碎步疾行。李承胤也就顺势放开她。
盘中猩唇泛着蜜色光泽,豹胎裹在荷叶里蒸得酥软,连盛放熊掌的陶瓮都描着朱砂云纹。
梵音整理衣裙,刚才他那举动搅得自己心慌意乱,眼下看着这些冒香气的菜肴,实在没食欲,只捡一颗荔枝拨开放入口中。
也不是她挑食,只是这些野味太过骇人下不去口,也不知任城王搞什么名堂,弄来这些菜招待她们。
出神片刻,几位踏摇娘已踩着波斯绒毯旋入殿中。
水袖抛起的香粉混着椒桂辛气,惊得梁上金粟簌簌而落。弹琵琶的乐伎指甲染着凤仙花汁,在弦上扫出优美旋律。
“来!”徐维忧朝她们这一块抬起酒盏,“这三十年的陈酿,特意为殿下与宝林接风。”
但李承胤笑而不语,未有接下这酒的动作,梵音正要回敬,但手腕被他按下。
后听李承胤发难,“三日前,济州通往滑台城的路上,在铜壶关截获十二车精铁与辎重,这事王爷可知晓。”
13. 城门
徐维忧的笑凝住,神色闪过一丝慌乱,但又很快恢复自然,“此事从未听闻。”他装作思考模样。
可是恰好被李承胤所见,他继续道,“官府将人扣住,那为首的押运官非说这十二车辎重与精铁是王爷点名要的,济州刺史生怕受连,便连夜上书父皇,称此事...”
“此事如何?”徐维忧追问,身子往前探道。
梵音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她们从洛阳赶来兖州,不过十日,半月前她还在为皇帝批写奏折,根本没见过从济州来的折子。
李承胤却欲言又止,一副反应过来表情,“我倒觉着是有小人攀污王爷,父皇哪没什么动静,只是害得母后操心,数夜未曾睡好觉。”
他捏着酒盏小啜,随后又道,“这事非同小可,朝廷定要查个清楚,还王爷一个清白。”
踏摇娘舞姿随着旋律进到尾声,朝桌案上几人行礼,随后便退出乌金阁。
徐维忧到底历练老成,即便胸有惊雷,面上还是犹如平湖,“殿下对本王深信不疑这就足够。”
这一插曲过后,徐维忧亲自相送,待车队走出百步,便急不可耐吩咐,“老刘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先前就已告知,哪怕绕远路,也不要走滑台城,想必是他为图个方便,好早些日子来王府拿赏金,现下可坏本王大事!”
他神色慌乱,对王管家道:“你且派人前去打听一番,有消息立马回禀!”
这私铁自然有一番用处,不光铁剑,矛、箭等兵器都要比青铜耐用,鳞甲,头盔,盾牌都皆有铁制。
这车队每年三、四月便会来回一次,幽州的上谷郡与平州治所襄平,均设有铁矿,徐维忧派人与铁官打好交道,每年上贡朝廷的份额里,从手指缝里溜出那么点,也无人察觉。
车队会伪装成商贩,掩人耳目,只是这辎重太过显眼,又走不了水路,需将其分之为三份,派牛拉车,只是这步伐便慢了,普通马车走十天能到,他们需要半个月。
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披露,一时间被李承胤揭露不免慌乱。
王管家哪敢马虎,得了令就下去吩咐,还因走太急未注意脚下台阶,摔了个狗啃泥。
梅园离东门近,平坦的道路需得经过东门,绕好大一圈,煞是费功夫。
烈日当空,黄沙漫天。
梵音勒马向东,拿帕子擦去脸上一层灰,心道晚上要将玉簪粉拿出来用,只是不知兖州城内的胭脂铺有没有蔷薇露卖。
就这么想着,眼前赫然出现悬山顶,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瞧不真切。
在走进些便瞧见那用夯土包转砌的城墙,千斤闸的铁链牢牢固定在门洞上,城门下几个芝麻点在来来回回移动。
˙骆驼剪影映在地面,两侧悬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驼峰上的波斯地毯拖着地面,被一双手捡了回去,那骆驼身后跟着几位金毛碧眼的人正在用不知名的话聊天,皮靴踩着青石板咯吱响。
“那是什么?”梵音从未出过远门,见来往商都不免好奇。
“楼兰人。”
还未等她提出疑问,李承胤就解释道:“父皇三年前下恩旨,允许他们进关贸易,只是身份需严加查验,每年这时候,他们从西面来,途经六镇,售卖货物,顺带买些种子回去。”
因着是皇子轿辇,异于富贵,在这城中十分扎眼,已有好几道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车轮在青板上留下痕迹,守城官兵拿着刀剑在城门巡逻,盘查来往行人。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入城为何?”
校尉翻那人递上的文书,打量一眼那男人,随后目光落在牛车上,眼神示意官兵用刀尖挑开苫布,粟米从麻袋破口处簌簌洒落,引来几只贪吃的鸟儿争相啄食,他觉着没问题便放人走。
待车队驶进,那骆驼商队也被拦下。
“文书呢?”校尉对着为首楼兰人道。
那高个子口齿不清,说出口的话也让人捉摸不透,只比划手势,指了指骆驼上的包袱。
那校尉不耐烦,“我知道你是楼兰人,但进城需要文书,你把文书拿出来我瞧瞧!”
他们后面排着老长队伍,想要进城的百姓见前面卡着一队鬼人,(魏人对楼兰的称呼)不免开始抱怨。
“停车”李承胤道。
梵音勒马,随后不解问道,“殿下?”
随后帘子从里面掀开,李承胤曲腿而坐,饶有兴致看着不远处,“那么早回刺史府也无聊,你来。”他向梵音招手,“陪我看会戏。”
梵音下马,翻身上马车,与李承胤保持距离,坐下后便将视线投入城门。
势头瞧着不对,那高大的楼兰人开始与校尉发生推搡,情急之下官兵挥刀,朝那人砍去,刹那间,人头落地,血液飞溅而出,地上凝了一滩。
“官兵杀人啦!”人群开始骚动,不少胆小的已经拉着包裹四处逃散,不一会就少了大半人。
梵音看不过,这楼兰人虽不是魏朝臣民,但只因没有文书这一件小事就杀人,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
她下了车,跨上马,勒绳朝城门奔去。
“唉!你这丫头。”贾无忌指着她背影,“这不是给殿下添乱。”
他用余光打量主子,见他神色未显露出不耐,反而有点...欣然。他向来是不喜欢梵音的,从第一眼就不喜欢,她是皇后的人,而且多次对殿下言行不逊,只是李承胤纵着她,自己身为奴婢也不好说什么。
“让她去吧。”李承胤道,随后也下了马车,“我也去看看。”
这哪成!未等贾无忌作答,李承胤就已经不见人影,只剩他在后头操心,“殿下!殿下,您等等奴婢。”正想拔腿跟上,但转念一想,还是叫上十个护卫跟着保护殿下安危。
“住手!”梵音勒住缰绳,朝他们喊道。
那校尉正想对一名女孩下手,听到这话,便放下刀,朝声源看去,想瞧瞧是那个不要命的。
”你个小娘们哪冒出来,不要妨碍公务,不让把你给抓了!”那校尉拿剑指着她,好不客气道。
梵音撤下腰间玉牌,示意众人,随后中气十足,“我是五皇子府上御笔,你们还没资格拿我。”此话一出,城门下所有百姓都往这边看来。
那校尉一听是皇子,知晓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随后放下刀,毕恭毕敬朝她作揖,“原来是大人,小官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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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没想到这普普通通一块玉牌,如此好用,其实不然,这块只是自己的贴身玉,情急之下才拿出来震慑他们,又害怕自己名头不够响,顺带借用李承胤的名号。
“律法中可没有哪一条说过执行公务时可以打杀外族人。“她拿着马鞭,指着校尉道,“陛下金口玉言,准许楼兰人进关贸易,他们只是忘带文书,去府衙上名册查验便是,何故要伤人性命。”
这大魏的户籍,分别有官印、过所、军信,黄白籍。
官印即雁符,朝廷官员所执,用来验明身份。过所都是一般商旅平民所有,多用帛书皮纸所制,但需个州府联署,否则不得生效,军信即铜符,一般制为虎符,唯领将独有。而黄白籍,即用来分辨士族与庶民。
这外来商队,也是征用过所,只是这楼兰人运气不好,将这验明身份的东西丢了,但也非无可回转,只需去府衙名册上查验便是。
这校尉躲懒,不愿费功夫,见他们是外族人,便拿起官威来了。
那楼兰少女险象脱身,躲到一女人身后大哭起来。
“小官也是见此人口齿不清,担心是外来奸细混作商队,这才...”
“刘昶贪污枉法,死不足惜,没想到手下的人也是如此,这般懈怠公务,该当何罪。”
他抬头见那女人身后站着位男人,贵气十足,一身窄袖蟒袍,冷冷地觑着自己。
那校尉起初弓着腰,见到李承胤后立马下跪,“小...小官参见殿下!”
不一会,梵音见官兵与百姓跪了一片,乌泱泱地脑袋挨着,不敢窥见来人。平日里在皇宫,太后见得,太上皇也见得,她对皇子这个身份已经见怪不怪,如今来到民间,才意识到阶级的台阶上一层,就能压弯一群人的脊梁。
她正准备下马行礼,忽而觉着手腕上一紧,低头见是李承胤正握着自己,“你免礼。”
李承胤对地上校尉道,“你带他们去府衙验明身份,在账房领这一年的薪饷,就随后不用来了,朝廷的俸禄不养闲人。”
“谢殿下赏!谢殿下赏!”那校尉哪还敢造次,忙着朝李承胤磕头,哆哆嗦嗦也不敢起身。
贾无忌领着人赶来,事情已到末尾,见百姓跪了一片,生怕惹出事端,高喊道,“都起来吧,殿下让你们起身。”他会做事,来时揣一包金瓜子,让侍卫分散给百姓。
虽说储君已定,但当今太子昏庸无用,大魏未来的天子怎么能是个糊涂人,难保陛下不会废储在立,而自己主子龙凤之姿,从小聪慧过人,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此刻正是好机会。
梵音见贾无忌忙着给民众分发赏赐,莫名欣慰,这小太监虽然处处挤兑自个,但还算是有点良心,正想着,一颗玻璃球沾上灰尘朝自己骨碌碌滚来。
她翻身下马,拾起那珠子,就见刚才那楼兰少女眼巴巴盯着自己,随后上前几步,将玻璃珠递给她,“还给你。”
那少女估摸着比她小几岁,接过球后向她咧嘴一笑,深深鞠躬。
梵音被这举动逗笑,随后扯下她脑袋上的杂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未曾想那女孩听得懂中原话,思量片刻,用一口带着浓浓口音回道,“乔月。”
14. 仵作
“你从小就这么爱管闲事?”还未等梵音回应乔月,李承胤就将人拉走。
梵音趔趄一下,差点被拽倒,随后不满嘟囔着为自己辩解,“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遭难,我可做不到。”说着便翻身上马。
“这世上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钱的。”李承胤不知为何冒出这句话,后自然牵过缰绳,拉着她往回走。
倒是把一旁贾无忌看得心惊胆战。
主子自小都是金尊玉贵,哪侍奉过人,这小妖女不知给殿下喝了什么迷魂汤,日后他定要寻一位高人好好给主子驱邪。
李承胤没发话,梵音倒是不自然起来,她俯下身,想从他手中拉回缰绳,“我只一介小官,殿下为我牵马,实在是折煞我。”
可他像是听不见似的,“你很机灵,知道借我的势来威慑他人,但此举属实僭越。”
“...”
梵音被看破,一时窘得脸颊微烫,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李承胤脑回过头来看她,“我允许你偶尔放肆。”
梵音惊得一颤,迅速低下头,但红晕已爬上耳根,“殿...殿下说这些做什么,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何故拿我取笑。”
贾无忌在后头巴不得上前捂住李承胤的嘴。
这宋家女虽说身份显贵,父亲生前乃封疆大吏,但政绩也随生命而消亡,眼下两人身份实属不相配。
且不提娴妃娘娘早就相中光禄大夫家的小女儿,要让她知晓,宋今越虽说有皇后护着,但在朝堂上的仕途怕是走不平坦。
行至刺史府门前,天上传来一阵鸣叫,抬头望去,是一直黑鹰在头顶盘旋。
梵音自小就怕这尖嘴羽毛的玩意,可偏偏魏铮就爱养这些,说是送信方便又安全,比鸽子靠谱。
李承胤看出她不安,随即拿来弓箭,反手从狼髀石箭囊中抽出一支鵰翎箭,随后拉弓射出。
梵音制止已经来不及,“别!”
箭簇破空的瞬间混着风声嘶鸣,饶是那鹰再机敏,也措不及防被射中翅膀,犹如断线风筝坠落,不知掉在哪处窄巷。
“这是魏将军的鹰,他特意留下送信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迅速翻身下马,也不管什么君君臣臣繁琐礼仪,朝李承胤发一顿脾气,随后头也不回找鹰了。
贾无忌差点气得翻白眼,翘起兰花指点她背影,“好!好一个没规矩的野丫头。”
李承胤不知这鹰是魏铮留下,心中鄙夷,早知射死了事。“你派人跟着,别出什么岔子。”随后冷一张脸,撩袍下车气冲冲地回府。
贾无忌虽讨厌梵音,但吩咐下的事不得不做,不情不愿叫几人,跟着梵音去找鹰。
明月堂偏殿,香炉升起熏香,桌案上摆着几本帐谱。
李承胤在这翻了快一个时辰的文书,也不见有人来找他。
纸上的字一个也瞧不进去,都像是在嘲笑他矫情自饰。自己好心替她,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李承胤将文书拍在桌案,“这里外的人都死哪去了!”
没一会,进来十几位下人,弓着腰朝他行礼,贾无忌稍迟几步,脚步悬浮差点给门槛绊住脚,“殿下有何吩咐?”
他里里外外打量一眼,见梵音不在人群中,问道,“宋今越滚哪去了?”
贾无忌低着脑袋,眼珠却骨碌一转,回道,“御笔此刻在小花厅,让医官给那畜生相看呢。”一言甫毕,又去瞧主子脸色。
李承胤当即起身,朝小花厅赶去。
老远便瞧见,庭中半蹲一位白须长面的老者,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瓷瓶,往地上黑鹰的翅膀上撒。梵音则在三步开外,弯腰打量,但又不敢上前。
李承胤不禁发笑,满腔怨气瞬间消散,这模样是从来没见她表露过。
梵音瞧得仔细,并未发觉有人站身后,待医官将黑鹰包扎完毕,李承胤才上去拍了拍她。
“一只畜生而已,值得你这么上心?”
梵音则是一抖,见来人是他,不免松口气,“这可不是普通的鹰,能日行千里,要不是殿下箭术精湛,它怎么可能负伤。”
李承胤自小骑射由皇帝亲自教导,加上他天赋异禀,十岁上下即可穿杨射柳,每年冬天围猎他所得猎物最多,皇帝为此赏过他不少好玩意,那把牛角弓便是。
“我就当你在夸我。”李承胤不免得意,连带着心情宽络不少。
那医官将鹰立在腕间,只是摇摇晃晃保持不了平衡,宽慰道:“在修养几日便好。”
梵音点头,“麻烦您好生关照,我必有重谢。”她送走医官后,贾无忌便带着一人赶来。
只觉一阵尸味扑面,那两人便在庭中站定,“殿下,仵作有要事禀报。”贾无忌朝他弓腰,随后便识相退下。
那仵作是个矮小男人,面如黑铁,头发用木簪扎起,下巴一小撇胡须,背着一包袱,倒是有茶馆说书人的味道。
他朝梵音看一眼,李承胤便道,“无妨。”
“前几日殿下要求小人验尸,眼下已有眉目,那具骸骨年龄九岁,因这常年劳作缘故,身子要比一般孩童矮小,头骨上刻的梵文,小人翻阅古籍并未找到相关诠释,但梵文是出自天竺,要想知晓其中奥秘,需得寻来一些天竺古书。”
李承胤对这线索有些失望,只道,“这还不简单,天竺年年朝贡,我届时向使者要几本便是。”
那仵作咧嘴一笑,漏出黑牙,“那是再好不过。”
梵音追问,“先生,就没有其他线索吗?”
许是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自己,仵作一愣,忙道,“贵人称小人金六便是。”
随后他从包里拿出一颗头骨,拿一块绛色布头垫着,指着后脑一块黑处道,“这块是被硫磺给碰过。”
两人即刻蹲下身,朝那处看去,金六指头在上面摸一把,随后揉捻,空气中瞬间散出一股味道。
他又将头骨翻面,朝眼眶骨指去,”殿下,贵人,请看。”
梵音俯下身,眯着眼仔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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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骨头上布满蜂窝状的孔,她问道“这些小孔是怎么来的?”
仵作打量她一眼,“这是被硝石给腐化的。”
“不错。”李承胤点头,“只是这硫磺与硝石都有朝廷管控,地方州府只有在作战期间,才会下发,而且由户部记造在册,难不成这刘昶真有通天的本事。”
梵音默思良久,突然开口,“我看未必是刘昶。”
她看向李承胤,“殿下在梅园向任城王发难,绝非无心之举。”
“哦?”他漏出玩味模样。
“济州刺史根本没给朝廷递折子,至于这消息,不过是殿下放出去让任城王着急罢了。”
梵音娓娓道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故意让任城王知晓,告诉他自己手中有把柄,但不知道是虚是实,能抓个现行,却要让他们以为目前下不了手,未出一兵一卒,先让对方乱了阵脚,殿下这孙子兵法用得极妙。”
一言甫毕,梵音煞是得意,自己聪明剔透,一眼就瞧出其中门道。
李承胤倒也惊讶她这么快就能瞧出端倪,恭维道,“御笔灵心慧性,学富才高,就是将我府上的幕僚先生一齐加上,也无可比拟”
梵音听后,随即嫣然一笑,自夸道,“殿下缪赞,不是小臣夸大,我这样幕僚,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平日里李承胤对她不是奚落就是嘲弄,难得听他开口夸人,不免更加得意。
见她如此,李承胤倒是没开口,只觉着她笑起来好看不少。
仵作禀告完毕,便不在停留,朝他们行一礼,便带着头骨告退。
现下无事,两人也就闲庭漫步,预备着回书房处理公文。
小径两旁桃花盛开,被风捋下几片花瓣,幽幽晃晃落砸青石板上。
梵音盯了好一阵,突然开口,“我一直想不通,那日刘昶设宴款待,平日里守备森严的刺史府,怎么会让以为手无寸铁的老妇给闯了进来。”
她余光细细打量李承胤的脸色。
谁知他也不瞒着,“在启程前几日,我的暗卫就查清楚,接风宴就是个幌子,皇后的目的就在拉我入局,好叫父皇觉着我无用,渐渐厌恶罢了,既然戏台搭好,不唱两曲不是辜负人家好意?”
梵音未曾料想,此人在动身前就将一切安排妥当,心下不免佩服,但转念一想,此人若是与自己为敌,怕是个难缠的对手。
“殿下妙算神机,小臣自愧不如。”
李承胤笑回:“这种挤兑的话,也就你敢对我说。”
梵音还想问,这鬼刀客殿下如何识得,兖州城密道图对他有何用处。但思忖片刻,便将话留在肚子里,毕竟知道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
现下空出脑子,忽然想到魏峥,今日他启程,自己与李承胤赴宴抽不开身,不知他现在如何,鬼刀客一行人盘踞在此许久,鹰嘴涯地势险峻,饶是官府在他们身上也吃了不少亏。
虎贲军此次意在拿下这些山匪,望他大获全胜,借此扬名。
15. 郡守
日头流水一般过去,梵音陪李承胤看完所有文书帐本,找出十处假报田产,给城南权贵王家开后门三次,收受贿赂二十次,冤假错案十九桩,贪污公款千余两。
安抚完百姓,解决烂账,整治世家花费他们不少功夫,眼下事情了结,难得松快,梵音愣是睡至日上三竿才起身。
前阵子魏铮日日来信,虎贲已逼近鹰嘴涯,任由他们叫板可敌人龟缩不出,自己好生无趣有多想她,可到了这几日,便一封信也没有。
梵音心中生疑,但也只道是前线战况吃紧,没时间罢了,再者鹰嘴涯离开兖州不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就能得知,这么一想也就放下心。
刺史府上有一窝狸奴,和一只小黄狗,她整日招猫逗狗,嘴馋了就去集市上买零嘴,听闻坡子街一家做的小笼包一绝,她日一醒就直奔哪。
既无公事,她便不穿什么劳什子官服,一件淡黄对襟小衫与同色蓝条齐胸裥熠裙,外头披上一件淡蓝冷灰大袖衫,披帛选用鹅黄挑色,甚是俏皮。
她难得打扮,丫鬟给个梳流云髻,侧边上系上红绳,在簪上双珠纹发簪,对镜端详片刻,身后的小丫头碧螺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真是少见,简直与天上的神仙娘娘一般。”
这小丫头本是厨房烧火的,贾无忌瞧着机灵,便指派给梵音差遣,伺候日常起居,毕竟自己可不想给她呼来唤去,好歹也是小总管,是有一份体面的。
梵音倒无所谓,有位小丫头与自己聊聊天也是好的。
碧螺也高兴,这位主子好说话,模样天仙似的,她自当用心伺候。
梵音一番打扮后,举止也端庄不少,提起裙摆道,“我们走吧,去玩了人家可不等我们,届时再去胭脂铺瞧瞧有无蔷薇露。”
兖州城难得下雨,下的还是太阳雨。
打廊下穿过,就瞧见不远处有人走来,李承胤没细想,可脚步却不自觉停下,那贾无忌一头撞上主子肩胛骨,捂着头也不敢叫唤,只探头望他道,“殿下?”
清晨的白雾是软绵绵的,待日头一出,又悄悄地走了,此刻晨光熹微,透过枝叶照下,青石板上树影婆娑,来人犹如画中人现世,撑一把油纸伞,她身后一片光亮,半张脸都被阴影覆盖,只一双眼璀璨又夺目。
梵音见李承胤,朝他一笑,眼睛弯成新月,俏丽十足。
雨珠淅淅沥沥砸向地面,这万千雨丝从云端极速跌落,他内心庆幸噼里啪啦的响声掩盖自己呼之欲出心跳。
年幼时与太傅读诗,每每念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倒是无师自通。
“殿下。”梵音朝他微微屈膝,随后擦肩而过,踩着轿凳上马车了。
晨雾散尽,晨光也跟着走了,在看她来时那条小径,顿时觉得平平无奇,索然无味,贾无忌喊他好一会才回神。
“今日各县郡守前来拜见,人已在前厅候着。”
-
可惜不巧,那家铺面老板告假,叫梵音跑空,“无妨,姑娘,前头有家胭脂铺子,我们去瞧瞧。”随即让马夫启程往临街赶去。
梵音扶着碧螺的手下车,只见牌匾上刻着几个大字——露华轩。
还未进门,那女掌柜就甩这帕子出门相迎,随之而来一股香风,“哎哟,这位小姐,想来小店买点什么?”
梵音未开口,就被女人风风火火迎进铺面,“您叫我香云就是,这膏脂类啊,有从波斯进口的玫瑰髓。”
她端来一盒香膏,用鎏金盒装着,朝另一款努嘴,“这山榴花胭脂,是春日山的石榴花捣碎凝成块,七七四十九日才得这么一盒,涂上脸就跟肌肤自然晕出一般。”
梵音见她嘴皮子利索,讲解也卖力,便道,“拿一盒罢。”
香云心道这玫瑰髓与山榴花价格不菲,今是来了贵客,随即笑开颜,更加卖力推销,“小姐小姐,您瞧。”
梵音朝她指尖所指望去。
“这是南海珍珠末,和玉女桃花粉,兖州城贵女们常备,买三送一...”
未等她说完,梵音便与碧螺道,“拿银子,这些我们都要。”
香云大喜,将几盒胭脂水粉包起,拿过算盘噼里啪啦划起。
期间,街上迎来一对车马,从露华轩门口走过,梵音瞧一眼,只觉着古怪,这牛车上的东西届用毡布包起,车夫与随行人员神神秘秘,像贼似的。
她不免疑惑,便走至门口,见百姓对此唯恐避之不及,空气中也弥漫一股怪味。
还未等她深究,那香云便毕恭毕敬将东西送上,“小姐,下次常来。”
这一举动便打断梵音思绪,碧螺接过东西,便搀梵音上马,预备回府。
-
刺史主座已被撤去,李承胤此刻是以天家身份巡视,自然换上紫檀龙纹屏风。
太师椅上的男人扣着青花茶盖,瓷器声碰撞在殿中回荡。
大殿中央的青鹤香炉冒出袅袅青烟,左右个四只蒲团依次排开,上面跪着青衣官吏忍不住瑟瑟发抖。
“昨夜子时,鲁县仓实存米二千六百石,可黄册记载为一千二百石,比诸位联名奏报少一千四百石。”贾无忌捧着文书,捏起嗓子,高亢的声量在殿中回荡,惊得青衣官吏们心肝胆颤。
良久无声,李承胤不免笑出声,“众卿何故无言,难不成这一千四百石粮食都长上翅膀飞了不成?”
右侧列为第一的青衣官吏,弓着腰起身,朝坐上人作揖,随后道:“殿下息怒,并非臣谎报,实则是鼠耗为患,兖州地界久旱无雨,那鼠儿无庄家树皮啃噬,便将主意打在粮仓上,不止鲁县,平阳、邹县、曲埠等地皆是如此啊!”
李承胤主仆俩互相对视一眼,贾无忌会意,将所说之地的黄册拿出对照,果然如所说一般。
“王大人,你起来罢。”
“谢殿下!”
搭在椅臂上的手玉扳指不断敲击,磕托磕托撞向小叶紫檀,李承胤蹙眉不语,视线轻飘飘扫过场下众人,随后道,“那倒是本王思量不周。”
此话一出,官吏们松一口气,还没等喘上,只听台上人又道,“可粮食短缺,百姓日子可就不好过,传我令谕,向齐州,南青州,徐州,济州,就近征粮,三日内集齐,本王在此地无亲信好友,众大人无事,便在此留宿几日,待粮草备齐再回不迟。”声音不大,但无形之中蕴含压迫气势让人心头一紧。
这断了众人想要通风报信机会,粮草一事本就无人管辖,郡守掌一切话语权,每年丰收季从粮仓内拨出一半,待困乏时期高价卖出,借此收得大笔酬金,这是兖州郡守们心照不宣的事,只有几位为官清傲者,不堪与之同流合污。
刘昶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这位皇子是个好糊弄的主,没想到此举竟是堵死众人退路,现下心慌不堪。
正想推脱,只见李承胤已然起身,那内侍吩咐着下人收拾厢房给几位大人留宿。
见众人坐立不安如热锅蚂蚁,他便知这一步棋走对,豁然就心情大好,吩咐贾无忌派人严加看管,断绝通风报信可能。
掀开流苏帘,踩着轿凳下马车,梵音抬眼见府门前停靠不少轿撵马车,便问道,“今个是什么事,有客造访?”
那门吏回道:“是个府衙的郡守大人,殿下召他们来回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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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正在明月堂议事呢。”
本想向李承胤说起在露华轩一事,现在还是不打扰好。
这么想着,随即带上碧螺,就要往住所去,穿过小花厅,就见李承胤身后跟着贾无忌朝自己走来。
“回来了?”
梵音点头,“去买了点胭脂水粉。”但想着自己同他说这些干甚,又道,“殿下不是与郡守大人们议事?”
“无事可议自然就散场。”李承胤回道,随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西院那处我让人腾出给那些老家伙们住,你无事别往哪走。”
梵音一笑,又点了头,乖巧道,“就算殿下不说,我也不回去。”她朝男人施施然行一礼,就要带着碧螺走。
李承胤一愣,随后神色开始不自然,“等一下。”
梵音扭头,似乎不解,神情带着疑惑。
“你...你穿便服比官服...难看。”丢下这句话人便走了,留梵音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碧螺在一旁捂嘴偷笑,打趣道:“殿下这是夸姑娘好看。”
梵音白了她一眼,“别瞎说,晚上不给你做酸梅汤喝了!”凝眉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碧螺自知说错话,赶忙上前巴结,“哎哟,好姑娘,别生气,我下次不浑说就是!”
-
多亏碧螺嘴皮子溜,把梵音哄得服服帖帖,现下两人又重归于好,小姐妹似的乐呵,在梳妆台前挑拣胭脂。
夜色落幕,掺了水的朱红色泼向庭院,碧螺依然下去烧水。
梵音卸下珠钗,对镜端详,一张轮廓分明的少女脸出现在眼中,慧眼修容,琼鼻檀口,英气之余还透着点抚媚,她自来是得意于这一副好皮囊。
父亲自小对自己严苛,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不仅女儿家,男儿朗的技艺她也必须会,只恨自己未曾生在皇家。
就算是女帝,她也当得。
思绪被窗外传来震翅响打断,梵音推开支摘窗,一只白鸽子就轻巧落在窗沿,她心下一惊,从桌案上捡来只狼毫,将鸽子腿上的小信给拍落。
她绕开鸽子,将信摊开——任城有难,必要时你当助力。
当真是给诈出,她暗自腹诽,徐维忧拥兵自重,用朝廷的俸禄与铁矿养活私兵,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想到父兄惨死,自个受皇后抚养之恩,纵然自己在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正苦闷之时,忽然计从心来,当即研磨,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几段话,用两只狼毫夹着,颤颤巍巍放入信筒。
鸽子刚起飞,雕花隔扇门从外推开,原是碧螺烧好水,提着桶热汤,来给温室浴桶倒上。
“姑娘,浮石,木屐,浴凳都已备好,碧螺替您更衣吧。”她朝里头喊一声。
梵音连忙拒绝,“你先下去吧,我不用守夜,待会你直接回屋歇息。”
碧螺应一声,随后将门关起退下。
梵音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走远,才放下心脱衣。
温室里暖意拂面,只是桶中撒满花瓣牛乳,她暗叫浪费,但现下人已退,自己总不好光着出门,只能奢侈一把。
皂豆子滑过肌肤,她舒顺不少,将头埋在水中憋气,混沌中,模糊意识到今日在街上诡异牛车,才惊觉有大事未报。
她攀着桶沿起身,只拿布胡乱绞干头发,套一件白纱直裾,散着头发就往明月堂奔去。
今日之事怕过去良久,在想抓个现行就难了,要是能在信到达洛阳前,徐维忧先露出马脚,那皇后必受其牵连,她泥菩萨过江,自己便不用受掣肘。
想到这不免心下欢畅,提起裙摆,步伐快上许多。
16. 出城
明月堂。
贾无忌守在殿外,弹开衣袖上的落叶,挥手伸懒腰,打哈气间隙,朦胧间瞧见门外飞来一道白影,未等起身阻拦,明月堂的门就被推开。
“殿下!”
梵音气喘吁吁,就见李承胤松松垮垮套一件中衣,曲一条腿斜坐在罗汉榻,单手扶额,正持一本书看着。
见动静便抬头,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模样,从李承胤的视角望去,梵音乌发还在往下落水,衣领肩膀处已然透出,只是她自个未发觉。
李承胤正盘算着要不要提醒,但梵音像是意识举止不妥,正拔腿要往外走。
“站住!”他哪里肯,三两步越过她,顺手将门关上,留贾无忌一人在月色下吹冷风。
“夜闯皇子住所,是要被杀头的。”李承胤背着手,好整以暇看她。
梵音也顾不得其他,把今日在露华轩所见所闻一一全盘托出,“殿下,现在去已经晚了,只是这辎重与精铁必有藏处。”
可李承胤心思好似不在这上。
“那还不简单,三日后待我公事了结,你我二人前去任城探查一番便是。”这样的事,贾无忌来通传一番就好,哪犯得上火急火燎闯进来,不过今日未曾见她几面,此刻人就出现在眼前,说不欢喜是假。
“就我们?那魏...”
提到魏铮李承胤就心烦,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怎么着?离了他你是活不了?”
梵音一哽,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缓过神来,为自己辩解,“并非,我是瞧着两人都不会功夫,万一吃亏怎么办。”
“御笔大可放心,本王并非李承翊那般无用,去年围猎让狮狗钻空子,武艺虽不及魏卿,但对付几个毛头还是绰绰有余。”李承胤话语讥讽,脸色更是不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个面前自称本王,到底是皇室,言语中带足威仪。皇子中独李承胤一人有爵位,皇帝在他们出发前就拟定封号为魏,赐国姓。
可见对此子重望。但有趣的是,未罢黜太子,朝廷上下暗传,这是要让五皇子为摄政王,辅佐储君。
可梵音却不见得,“殿下人中龙凤,臣倾佩不已,只是事关太子,殿下莫要妄言。”
此话一出,李承胤怒气更重,冷笑出声,“父皇不就是为了看这些个皇子厮杀,龙脊铸的宝座是用历代皇室的血浇筑的,不然怎么镇得住底下跪着的三省六部,万千黎明?”
梵音心头一惊,霍然抬头盯着他,“殿下莫要胡说。”
府上住着许多官吏,要是被有心者听去,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就连自己也要被牵连其中。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殿下可知此番道理?太子愚钝,但仍是储君,尚书,中书省内三位辅政大臣正值壮年,皇上未起罢黜之意,还请殿下暂收锋芒。”她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这眼看就可摆脱皇后控制,可不能关键时刻出岔子。
“韩非子的爱臣第四,想必你看了不下十次吧。”他捏着梵音一缕还滴水的秀发,“你倒是有担任国子学博士的资格。”
梵音抬头,瞧见李承胤眸中藏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但转瞬即逝,“殿下!”她嗔怒,声量加重些许。
李承胤收回手,朝她一笑,“御笔莫要生气,这几日好好准备着,三日后咱们就启程,快回去歇息吧。”
他倒是难得这样大笑,梵音第一次发觉,李承胤这张脸上最不符合的就是这一对梨涡,明明长一副孤傲又狠辣的脸,但笑起来周遭阴鸷全无。
这大概经常冷脸的原因吧。脸色太好镇不住下面的人。
-
接连三日梵音未曾收到魏铮消息,倒是从周边采买粮草的属官带来密保。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些人未曾受到消息,都以为是郡守的人来高价回收粮草,竟然连标有官府印记的麻袋都更换。”
梵音伫立,捏着墨条研磨,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咯——”
梵音思绪回笼,瞧见李承胤带着玉扳指的手轻扣桌案,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
低头见墨溢出砚台,文书的边角遭了殃。
那官吏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立马弓着腰下跪。
梵音正要处理,李承胤摆手,接着唤来贾无忌,又叫起那官吏,“与你无干,起身吧。”
“谢殿下。”
“这件事你干的不错,回头去皇子府的帐房,找孙先生领赏。”
那官吏高高兴兴退下,李承胤则伏案写奏折上报朝廷。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屋外树荫倒影在窗扇,香炉正袅袅往外冒烟,如此一副心旷神怡场景,梵音却觉着静得心慌,“殿下预备怎么处置涉事郡守?”
“郡守皆有朝廷指派,自然是由朝廷领回。”他不咸不淡应道。
“殿下果真明察秋毫,现下人赃俱获,这些人正好一个个打包押送回洛阳,由吏部与大理寺处置,朝廷上下定要夸赞殿下...”
“无事殷勤。”李承胤没好气,“你是想问本王魏铮的事吧。”
魏铮前往鹰嘴涯剿匪,李承胤派了一位监军,这几日见贾无忌三番五次来传信,自己只能看着着急。
一眼被李承胤看穿,不禁面上一副讪讪模样。
“他此次剿匪,只带一千人,鹰嘴涯地势险峻,那鬼见愁一干人等久居深山,熟识地形,虎贲纵然勇猛,但都是骑兵,在山中难以施展,那奸贼知晓抵御不过,便东躲西藏,与他们玩起猫捉耗子的把戏。”
他虽不喜梵音这么上心魏铮,但见她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到底还是将此事悉数说与她听。
“那他怎么样?”魏铮出发前伤势未愈,要是普通的破口也就罢了,但那千机引的利爪上掺了毒,伤口愈合慢,在经奔波劳碌,怕是要复发。
梵音把焦急二字写在脸上,李承胤心中不快,也不回应,就全当没听见,自顾自捏着狼毫书写。
梵音有些不解,自己问的是魏铮,他在这吃什么飞醋?但细数这几日相处,忽然从里头品出点苗头,心中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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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念头,但不敢深究。
李承胤未免对自己太纵容,自个也是个榆木脑袋,竟现在才发觉。
“殿下不说,我不问就是了。”她对李承胤并未男女之情,可眼前之人终究是皇子,敬畏之心不可无。
-
两人挑在黄昏时刻出发,一人骑一匹马,沿着官道策马扬鞭,往任城赶去。
这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人都已换寻常衣裳,梵音则戴一顶帷帽,堪堪遮挡至腰间。
北方多黄土,为的是沙防风防沙,还可以遮阳。保险起见,梵音并未骑乘赤焰驹,叫有心人瞧出,于两人行动不利。
本是贾无忌死活要跟上,可李承胤觉着碍事,再者他是损阳之体,一言一行于寻常男人不一,叫人看出也是一桩麻烦事,索性言辞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自从梵音知晓李承胤的心思,平日里会刻意与李承胤保持距离。
李承胤何等玲珑心思,自然也觉察出她有意无意疏离。
这一路上,皆是一言不发,你不说话,我自然也不开腔。
待到任城,先前准备的路引派上用场,进城门时一切顺利。
只是守城官兵因这两人通身气度不凡,尤其是那位相貌俊朗的男子,便多看了几眼,本想上前阻拦,但转念一想没准哪家落魄富户的子女,倒也没说什么,就放两人过去了。
任城不必兖州热闹繁华,但沿街商铺小贩还是有的,两人正预备去客栈包房歇脚,但忽闻人声鼎沸,打眼望去,是一群人围着在叫好。
恰好那附近对门就是一家客栈,两人也就上去看个究竟。
在闹市区只得按揭徐行,梵音坐马背上,比行人高出一截,自然能将人群之中尽收眼底。
隔着层纱瞧不真切,她嫌碍事,抬手掀开一角,眯着眼往人群之中望去,竟是那日在兖州城门的一队楼兰商人。
那乔月手捧着铁盘,向观众们要赏钱,身后一位赤着上身男人,仰着头正一点点把宝剑从嘴中抽出。
她担心李承胤被认出,立马从褡裢里抽出带着面纱的斗笠,随后递给他。只是这斗笠是女子样式,她特意带了两顶来替换,没成想自己没用上,倒是给他占了个先机。
“殿...小五哥哥,把这个带上,那女孩认得我们。”
此次出行,两人真实身份不能示人,便以兄妹相称,李承胤本就年长她八岁,这一安排在合适不过。
平日里几位公主都称皇兄,也就向他撒娇卖乖时喊哥哥,现下换了人来,自己倒是浑身不自在。
“嗯。”他接过带上,在耳垂泛起红晕之前。
行至客栈门前,梵音翻身下马,正要进门开上两间厢房,却见李承胤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殿...”
一句殿下正要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改口“小五哥哥?你不下马吗?”
“你先去,我待会就来。”这句话像是咬着牙脱口而出。
梵音还以为是他身子金贵受不了颠簸,倒也没多问,径直踏进门槛,自顾去喊来小二备房。
17. 青楼
“哟,二位,实在不好意,这客房只剩一间了,但床榻有两张,您看二位要不将就一下?”店家带着歉意,与两人解释。
梵音面露难色,不甘心追问,“怎么就只一间厢房了?这城中只你一家客栈吗?”
店家拨算盘记帐,梵音便往他手上瞧去,无意撇见中指食指间有一层茧子,又听他回应道,“城中只我一家客栈,“本来还剩下四间,但您瞧。”他朝门外努嘴,“就这群人包了三间,您来的实在不巧。”
一言甫毕,他抬头打量这两位客人,适才听闻这位女郎称男人为哥哥,想必是对未婚夫妻。
两人看着是不缺钱的主,再者独剩一间上好厢房,来往旅人可禁受不得起,随后灵机一动,“娘子,我瞧您和这位郎主相貌非凡,这间厢房坐北朝南,窗外就是一片桃花林,景色好,私密性也好,风水先生可瞧过啦,这块地聚宝聚财,前一年有对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与她夫婿在小店下榻,您瞧怎么着,今年就生了对龙凤胎!”
梵音一心只想这人闭嘴,想剪断他的话却插不上嘴。转头向李承胤寻求帮助,但见他似笑非笑,表情古怪。
“行,这间房我们要了。”
梵音的表情从恳求变成惊惶,李承胤像是看不见,直接将一锭银子交与店家,不等梵音制止,那店家脚底抹油,招呼伙计备房,生怕她们反悔似的。
经这耽搁,门外那几名楼兰人已然收摊,正准备回店内歇脚,梵音与李承胤见状,拔腿就往楼上走。
两人身影刚没入拐角,就听那乔月用带着口音的中原话道,“老板,来三斤卤牛肉,一盏烧酒,一盘白切鸡,一碟饼,最后一盘缹茄子。”
李承胤探头望去,一方桌上,正好四人,两女两男,估摸着三十上下,其中一浓眉男子,瞧着岁数最大,但坐下后却忙前马后,给几人斟茶倒水。
又见那乔月,一副领主做派,从腰间掏出钱袋子,拿出银钱交与小二,看那沉甸甸的份量,他心下不免疑惑,转头与梵音道,“我瞧他们服饰并非大富大贵,怎么出手如此阔绰?”
接下几人交谈皆用方言,两人听不懂,便也不在停留,拦住一位提热汤的伙计,让他领着上厢房。
不出店家所言,厢房内装潢摆设,皆是上乘,两张床塌,一面在东,一面在西,相隔约有十步,中间由桌椅隔断,再将床幔放下,就算是穿一件中衣入眠,也不用顾及。
“咱们此处出行,意在找出徐维忧的私兵,按照那十二车辎重,给每个官兵佩一把兵器,如是长矛,估摸着有两千人,如是刀剑,则七千人,就算是弓箭手,也有四千人上下,咱们取个居中,算五千,那关键是这五千人他会藏在哪?”梵音心中疑云重重,但此事事关重大,担心叫人听去,便压低声量问眼前人。
李承胤细品梵音这段话,正要开口,但听门外有极其轻微脚步声,梵音见他欲言又止,刚想追问,但被他抬手打断。
李承胤指了指门外,示意梵音隔墙有耳。
梵音忽然灵机一动,稍微变了声调,朝李承胤说道,“小五哥哥,咱们此次前往邹县,是要接回你的干爹干娘回济州,好为我们主持婚事,但明明送书信一封即可,可偏偏你非说,仁孝之心大过天,爱做这面子功夫,这一路上颠簸,害我几夜未曾睡好觉!”
她担心是店家对两人身份存疑,特意派人来探听,故而急中生智,编下这一套谎话,好叫店家安心。
李承胤当然懂,但见她扯谎如此得心应手,想必是习以为常,随即笑回,“娘子这话对我说便罢了,见着干爹可千万要把住嘴,他向来尊礼法纲常,就算嘴上不训斥,也心中不满,觉着你泼辣蛮横。”
这话夹枪带棒,变着法奚落自己呢,梵音也不示弱,佯装嗔怒,“怎么?难道因为长辈几句话你就要悔婚不成,那好罢!我知道你与哪主薄女儿青梅竹马,她家在大内有人脉,你这酸儒书生五年县试都不过,定是瞧上她家权势,罢了罢了,我就是丝绸商人的女儿,哪配得上你,咱们就此别过,这姻缘还是断了吧!”
话语甫毕,抄起桌上包袱,就要往外走。
李承胤听他暗讽自个,只觉得梵音好生霸道,他虽是皇子,但未曾纳妾,哪知晓女人生气是这副模样,当下也是一慌,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上前去拦着人。
“你休要胡说!我...我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你。”他不会说什么情情爱爱的誓言,眼下倒是把这几日心思全都抖露出来,不禁耳垂泛红。
梵音哪知道短短一瞬他心中思虑万千,看他脸憋得涨红,还以为是自个了得,竟让他吃瘪,心下骤然欢喜。只道他这话是作秀,没成想是真心。
那偷听之人见屋里要出来人,心下惊慌,便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梵音一把推开门,只瞧见拐角处一抹紫袍翻飞,但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故意朝外喊一句,“看在你这么诚恳份上,我就原谅你吧。”随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李承胤意识到自己失态,暗道不妙,余光打量梵音,倒是见她神色自若,也放下心来。
见她转身走来,莫名心中一凛,自个从小孤傲,洛阳城里头的世家贵女,一个也瞧不上,平日里都是对他曲意逢迎,哪像现在这样...倒是碰上梵音,连话带着都多了不少。
从前对这些无足轻重的事,他是思量一会都觉得浪费时间,没想到如今也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神情而左思右想忸怩不安。
“咳...眼下要事在身,我就不追究你。”
梵音轻哼一声,压低声量道,“殿下得罪了,回头你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这话说的,倒是每次她逾矩不敬,自己有怪罪过似的。
“白日里人多眼杂,黄昏时刻我们在出门探风。”
-
本以为这座小城相较兖州要落后一些,但没想到居然有夜市,灯笼从半空中横穿,街上人群赞动,热闹非凡。
两人并肩走着,又见东街处,人群之中,一团火焰凭空冒出,犹如一条火龙,观众纷纷惊呼,胆小的孩子竟突然放声大哭,只不过很快被人声淹没。
李承胤身量高,一眼就看清是乔月一行人,他自然而然握上梵音手臂,拉着她要走,“这群人精力倒是好,一天两场,也不怕急猝。”
梵音觉着他嘴太坏,正想开口,但听人群之中有推搡,转头就见几丈外,王管家身后跟着两人,正要朝这边走来。
她立马扭过身,拉上李承胤快步往前走,但又怕身后人觉察,只得低声贴着李承胤肩旁道,“王管家在后面,不要回头!”
李承胤本不明所以,正想回头看,但听她这么说便立马止住,任由梵音拉着自个往前走。
行至百步,听闻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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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娇音,梵音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是家青楼老鸨,身旁几位女子,衣着暴漏,正朝来往男人吆喝,见王管家一来,立马拥上奉承,一行人风风火火就进了门,真是一刻也耽搁不得。
梵音见状,也要拉着李承胤就往里头走,但却怎么也拉不动。
“小五哥哥,我们去瞧个热闹。”
李承胤见她要去青楼,不禁有些恼怒,微微红着脸,“我不去,堂堂...去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皇室子弟那个不是三妻四妾,就偏偏他例外,自己一女孩都不在意,他倒是忸忸怩怩,好不大方。
“那我去,你在外头等我。”她正要走,但手腕一紧,不回头也知是李承胤拉着自个。
李承胤平日不近女色,但也知公主之中,虽未嫁驸马,但哪个府上没几个男宠,想到这,不免心中一股无名火按耐不住,皱着眉头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梵音挣脱不开,只好另想法子,随后朝他招手,示意他弯腰。
李承胤心中一动,竟鬼使神差照做,那清幽馨香便扑面而来。
梵音将手拱起贴着唇角,靠近他耳旁,“小五哥哥,我一个人进去不安全,我们一道,你保护我好不好。”
...
“小公子,怎么逛青楼还带小姑娘呀~”
一女妓手摇团扇,依靠着门框,上手要摸李承胤的脸,“瞧瞧这张脸,要是想玩双?飞,奴家可是愿意哒。”
李承胤偏头躲过,心中嫌恶,也不想理她,只将身子与梵音贴近不少。
楼内灯光暧昧,席间总隔着一层薄纱,从穹顶落地,女人的曼妙身姿在纱后若隐若现。
男男女女的调笑声时不时传入耳中,鼻间总萦绕一股莫名香气。
又见身旁之人左看右看,神色倘然自若,倒不像是第一次来。
梵音将这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共四层,瞧着也是四四方方,毫无奇特之处。
平日来逛青楼,多是男人,倒是不见有小两口一块来的,这下不免心生好奇,都探头朝这边望来。
“两位这是...”一位年轻妈妈见状,上前来询问。
只见她胸口两团雪白就要溢出,李承胤当即转过头去不看她。
两人似无头苍蝇,眼下有人主动上前,她心下大喜,回道,“妈妈好,实在叨扰,来此地实则是家兄生性风流,家中嫂嫂闹着要合理,我们兄妹二人不忍瞧两位小侄子家门瓦解星散,这才前来宝地,就是为了寻回家兄。”
那妈妈见她唇红齿白,模样出挑,嘴又灵光,不免放下疑心,“哟,原是为这这事,可是你瞧,我这这么多位男客,瞧着你们年纪轻轻,怕是....”
未等她话说完,梵音便道,“咦,妈妈,你瞧着气色可好,平日里可用什么花粉敷面呀。”
李承胤不方便与之交谈,便凝眉四处打量,忽而瞧见王管家搂着一半漏香肩女子进了三楼雅间,当即轻拍梵音,“我瞧见他了。”
那妈妈见她们要上去拿人,便冷下声,“小朗君,我这地可不是你们撒野的,要是惊扰一众宾客,我让你们好看。”
梵音立马止住话柄,“妈妈别生气,我们兄妹俩有分寸,只是劝阿兄回家,定不会在您宝地上闹出事来。”
只是那妈妈似是不信,仍然不走,梵音拿出一枚金蝉,往她怀里塞。
18. 线索
一抹金灿灿的光闪入眼中,妈妈会心一笑,刹那间又变了脸色,“还算懂事,不过你们可别闹太难看,我这客人都在,姑娘们还要靠脸吃饭呢。”
李承胤黑着脸没说话,梵音倒是应下,待她走后,这才开始上楼寻找王管家所在的雅间。
男男女女的娇吟时不时从隔扇门里传出,饶是梵音在想忽略也不能,只觉着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走廊外时不时有小厮与醉酒男人走过,两人不好有太大动作,只得凭借耳力分辨王管家具体在哪一间。
放眼望去共十五间,已然行至过半,两人只得走走停停,待慢慢踱步至第十间,李承胤忽然停住脚步,往那间撇一眼,梵音会意,慢慢往后靠向烛火找不见的地方,以防身影被倒映在隔扇门的油纸上。
“我说王大人,您瞧这都多久没来聚芳楼了,莺莺还以为您贵人事忙,早就给人家忘到九霄云外了呢。”听口音吴侬软语,怕是南方人?
见李承胤伫立扶栏边,为自己望风,身影正好能将自己遮个严严实实,便也无所顾忌,微微侧身将耳朵贴近,只听那王管家道。
“不是我不来,这段时间王爷心急军事,我是他得力下属,自然要忙前忙后,这才耽误来见你,小美人别生气。”
“军事?难不成是那辎重?这几年不一向平安无事,怎地,难道叫朝廷给知晓了?”崔莺莺跟了王管家足足三年,是他的枕边人,男人免不了在心爱之人面前吹嘘,所以这一些事崔莺莺自然也知晓。
“可不是,那济州刺史真不是东西,王爷给过他多少好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他都一一照收,结果转头就将此事通报朝廷,正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王管家不免为主子生气,语调却带着无奈。
“眼下王爷是草木皆兵,本想书信一封质问那老头,可要是被五皇子知晓...”
“五皇子?”崔莺莺奇道,“怎地牵扯进皇室的人?”
王管家来此就是为了疏解心情,见她一直追问,不免开始敷衍,“说来话长,哎?莺莺,我怎么摸着你腰愈发纤细,难不成是想我想的茶不思饭不想?”说罢就开始动手动脚,对其上下手。
崔莺莺娇嗔道,“别在这,我们去厢房。”话音刚落,只听布料窸窣,王管家将人抱起,就要往推门而出。
梵音心下一惊,她们在梅园见过,这要是碰面那还了的。
赶忙后退,拉着李承胤就跑,只是这走廊长,要跑到尽头怕是不能够。
李承胤余光撇见一间厢房门户大开,屋内无人,便带着梵音闯进,两人慌不择路,只见屋内角落有间衣橱,屋外脚步声夹杂男女调笑声逼近,来不及思考便拉开柜门躲进。
李承胤身子高大,只得屈起长腿靠坐,梵音有些犹豫,她要是在进去,就得缩在他两腿之间,这姿势太过暧昧。
见她呆愣,李承胤一把手将她扯进,在隔扇门从外面推开的同一瞬间关上衣橱的门。
梵音手撑在李承胤肩头上方保持平衡,下身鸭子坐,别提多憋屈。
衣橱中空间逼仄,两人紧贴着,但还是隔着一圈距离,只是昏暗中她未能瞧见,李承胤手肘抵着衣橱木板,虚虚拢着自己的腰。
一层木板可不隔音,那王管家进来门,就将人抱上床塌,开始宽衣解带,两人正调笑着,却突然止住。
两人正暗叫要目睹一场活春宫,哪知是这王管家箭在弦上,却突然嘣了。
崔莺莺早已习惯,纵然心下不快,但面上仍然不显,只道,“爷今个操劳,心神不宁也是应当的。”说罢起身,将桌上的香炉点燃。
不出一盏茶功夫,香气溢满全屋,也不知这是什么香饼,梵音猛地嗅一口,只觉得煞是好闻。
慢慢地,女人娇吟声透过木板传入两人耳中。
李承胤暗叫不对,这香怕是有问题,可要捂住口鼻已是来不及,梵音发间的馨香仿佛化作千万条丝线,从下至上一点点的缠住心脏。
吞咽声在狭隘空间格外刺耳,他紧紧握拳,指腹缺无意划过她的玉带,借着缝隙中挤进的月光,他的目光从锁骨滑至腰线,隔着衣料细细打量梵音的身驱。
梵音觉着不对劲时,面色已然潮红,呼吸开始急促。温热的喘气交织,带着情欲的渴望,李承胤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梵音...”李承胤拖着尾调,声线有点低哑,又带着轻轻的喘息,撩拨得她心中发痒,耳尖发烫。
床塌上两人早就身影交叠,哪听得见两人低语。
梵音不免心惊,下意识去捂他的嘴。
李承胤见她有举动,本就年轻气盛,现下哪心爱之人在怀中,哪还忍得住,骤然抬手扣住梵音后脑,另一只手继而箍住她的腰肢,将人猛地贴近腿心。
李承胤的五官逐渐放大贴近,淡淡的杜衡香在空气中萦绕,梵音能瞧见他眸中翻涌欲出的欲望。眼前骤然一暗,杜衡香愈发浓郁,随后唇角一湿,才发现是他试探性舔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起初是浅尝而止,带着轻巧的试探,唇瓣之间的贴合,慢慢转变成了猛烈索取侵掠。
梵音心中抗拒,突如其来的吻像暴雨一般使人措手不及,细滑柔软缠上自己舌尖,她脑中一片空白,推开不是,接受也不是。
见梵音不抗拒,李承胤心中欢喜,深深吻了上去,扶在腰间的手也慢慢下滑,一把将人抱起。
慌乱中两条纤细软软的手臂搂上自己脖颈,唇齿相碰,血腥味在两人口腔中散开,丝丝麻麻的痛感传来,更是叫他欲罢不能。
喘息交杂间漏出“嗯...”随后就融化在唇间,舌尖搅动的水渍声逐渐清晰,在黑暗中更是被放大。
两人鼻尖交抵脸颊,偶尔有急促的吞咽混入。李承胤觉得心中甜丝丝的,连带着嘴里的唾液也是甜丝丝的。
月光透过窗洒落,像是给地板铺上一白霜。床塌上两人早已结束,可李承胤还未餍足,咬着她的下唇不放。
梵音被他吻得开始喘不上气,脑袋开始发晕,她伸手去推了推他,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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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胤理智逐渐回笼,随后轻轻一声“啵”,唇齿间黏腻的细丝被拉长,两人注视着对方,慢慢地,刚才暧昧的情欲逐渐消散。
梵音心中大囧,此刻应该说什么?嗓子里像是堵上一团棉花,她开始想象自己变成空气中的一粒微尘,也好过呆在如此尴尬的空间里。
在看李承胤,他看着倒是没什么波澜,好似刚才失控之人不是他一般。
一整衣料窸窣,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两张帕子,随后递给自己,“捂着口鼻。”
梵音还未回神,就见他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后又拿出火折子,打开后,里头却在冒烟。
“等他们睡晕过去,我们就走。”
梵音心中腹诽,有这宝贝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一炷香功夫,床塌上的王管家已然开始打鼾,李承胤见时机成熟,便轻轻推开,拉着梵音走了出去。
这层来往人不多,前半夜战况激烈,怕是早已睡下,走廊外竟是空无一人。
待走出青楼,夜市早已收摊,街上人迹寥寥,哪还有先前一副热闹模样。
“丑时三刻,平安无事!”更夫走在街尾处,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挥梆,“咚——咚!咚!咚...”街坊邻里早就关窗就寝,只剩更夫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大街。
两人并肩走着,李承胤正想拉起梵音的手,但被后者躲开了。
“刚才...刚才...”梵音支支吾吾,一副难为情模样。
李承胤只道自己糊涂,先前在梅园打趣要许诺她宝林的位份,如今倒是要兑现,但又觉着委屈了她。
“我知晓你性子,待我们回洛阳,我就启禀父皇,求他赐婚,封你为侧妃。皇后哪你不用担心,她不敢动我的人。”
“殿下,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从此以后不要在提起了。”
他没想到梵音会出此言,饶是平日稳重,也不免心中一慌,想到自己母家权势,娴妃曾提过将光禄大夫家的小女儿许给自己,母妃性子又阴晴不定,担心梵音是为这才不肯,急道,“那...那就正妃,你不用怕我的母妃,我不愿的事她强求不得,再者光禄大夫家的女儿我一点都不喜欢。”
梵音本想解释,自己喜欢的是魏铮,但见他如此诚恳,心中不忍开口。
“殿下金尊玉贵,梵音与您身份悬殊,怕是不能相配。”她声音轻轻的,仿若一片羽毛轻轻落在自己心上。
李承胤平日在朝廷之上庄重肃穆,与群臣辩驳巧言利口常常逼得谏官哑口无言,此刻倒像是着魔一般,一句顺畅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们走走停停,到了河边一片草地,身后是成片成片的梨花林,枝叶茂密,亭亭如盖。
正是繁星在天,花影遍地,月光将两人身影倒映在草地上。
梵音从未见李承胤如此低三下四,堂堂一国皇子,正降尊纡贵,甘愿做自己裙下之臣。
李承胤低着头,垂眼看她,一字一句道,“除你外,我身边不会有其他女人。”
19. 觉察
李承胤目光炽热,倒是梵音被搞得不知怎么回应。
“殿下,我...”话音未落,就见黑夜之下,李承胤身后的河对岸亮起忽明忽暗一火点,
定睛看是几名衙役提着一盏油灯,瞻前顾后地打量四周。
梵音顺势闪身树后,又将李承胤一把扯过,“有人!”
他正期待梵音会做如何回应,突然被那群狗才打断,心中不免郁闷,想瞧瞧是哪些狗腿子坏自己好事,于是朝梵音所指方位望去。
任城的街区呈回字形,中间被一条护城河隔开,好巧不巧,梵音二人正好绕过一圈,此刻正位于青楼背面。
三人围着一辆牛车,其余两人弯腰有起身,忙前忙后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是他们!”梵音压低声音惊呼,李承胤投来的目光带着不解。
梵音见他迷惘,提醒道,“是那日在露华轩门外碰上的车队。”
“看样子是把东西藏在青楼下面了。”李承胤冷哼,“还算聪明,要不是今晚被你我二人撞见,怕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借青楼为幌子,实则地下早就被掏空,徐维忧千算万算,终究是落了空。”
从青楼出来后,本以为无功而返,没想到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们误打误撞碰上。
“这事只教咱们瞧见。徐维忧背后是皇后,万一她下场,皆时三司会审,怕是不能够钉死他。”梵音担忧,隽养私兵按律法谋反处理,要是不抓他个人赃并获,就怕此次断不了他们命脉,日后蛰伏待机卷土重来,想起此事自个落井下石,皇后一定会找自己算账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李承胤扫她一眼,“再者....你难道不是皇后的人吗?如今顶头上司遭难,你还幸灾乐祸起来了?”他低声笑起,带着戏虐,却又让人心安。
“小臣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殿下您,只要您不出事,小臣自然无碍。”梵音朝他吐舌头,表示自己不满。
李承胤伸手弹她眉心,“鬼精。”
交谈间隙,远见那几个衙役将毡布掀开,随后把一箱箱东西望地窖搬。
“这辎重是找着了,那私兵呢?”梵音疑道,“这五六千人能藏到哪去,总不能和辎重一样,都养在地下?”
“你当线索是这么简单能给你发现的?”李承胤道,“此事事关徐家一门生死,他们定不会掉以轻心,看来你我二人还得在任城住上一段时日。”
梵音心下不安,沉吟片刻后,正色道,“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此事还需尽快了结。”
两人在树下受蚊虫叮咬好一阵,见他们磨磨蹭蹭,梵音抱膝坐下,与李承胤硬生生等他们走了,才绕过河前往查看。
后半夜虽没人,但青楼周围还是时不时有男宾来往进出,两人在暗处观察,要绕后还需左右防备,以防让楼中之人得知。
终于找到机会,趁那老鸨回身喝茶,一溜烟便奔入黑巷之中。
李承胤一马当先,手拉梵音大踏步往前去,巷中地面泥泞磕碰,他觉察后者就要跟不上,下首脚步放慢,余光时不时往后撇,生怕她一个不稳跌跤。
九天之上,皓月当空,周遭晕出的光晕给中天之下镀一层斑驳陆离,落在两座楼阁的重檐顶之上,又顺着屋檐飞脊慢慢流淌夹缝窄巷中,清清亮亮的月光夹杂着水珠滴在两人肩头。
梵音抬手触摸,奇道,“咦,难不成下雨了?”
李承胤未曾表态,很快,两人便来到辎重藏身之处,后远处杂乱无章,零零散散铺一层稻草,不远处角落堆着几件灯台与锄头。
“东西呢?”
李承胤扫视一圈,视线停那一摞草上,上前扒开,“这下面有东西。”
梵音跟着上前帮手,在拉开最后一层稻草,眼前赫然出现一方方正正木门,两人皆是心下一喜。
她上手去拉那门环,却纹丝不动。
她顾不得空气中翻涌的灰尘,一条腿借力踩在半墙土墩上,猛地拉起门环使力,仍然毫无变化。
李承胤本以为她能使出什么好计,瞧了半晌,不免嗤笑出声,上前轻扯手臂拉开她,“你瞧不见这有锁嘛?”
梵音一愣,眯起眼俯身凑近,果真见右侧一排小铜锁,仔细数有五六个,随后反应过来,脸颊不免泛红,“原...原来还有锁呐,我有些夜盲,这才看不见。”她虽难为情,但还是游刃有余为自己辩解。
李承胤充耳不闻,只衬得她无地自容。
“要见着这辎重也简单,拿锄头砸几下就了事,但不过不免打草惊蛇,待找着徐维忧的私兵,届时我们回兖州调兵前来,抓他个人赃并获。”李承胤上手拎起小锁瞧了瞧,又抬头看向梵音,“怎么样说...御笔大人?接下来有何指示?”
梵音后背一阵发凉,“您在说什么,什么吩咐不吩咐的,这真是要折....”
未等她说完,李承胤便接过,“真是要折煞小臣了。”
见梵音皱着眉头似是不解,
临街深巷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猫叫,恰好此时浓雾四起,白日还热闹非凡的集市,在黑夜笼罩散发出丝丝鬼气。
街上出现一高一矮身影,梵音脚步飞快,下首袍角翻飞,李承胤则提着灯笼,慢慢跟在她身后。
“你犯不着这么急,父皇并非秦二世胡亥那般不明是非的糊涂君王,你要是考虑弃暗投明,我不介意身旁在多个助力。”
李承胤这一番话倒是让梵音动力恻隐之心,“如若皇后倒台,非要带着我下地狱,黄泉路上作伴呢?”她停下脚步看他,“殿下虽说是皇子,但并非天下共主,手中权势到底是陛下所赐,隽养私兵一事被捅出,饶是陛下在垂怜皇后,也不可能宠溺至如此地步,而我作为皇后的人,八岁就养在她膝下,莫说这养育之恩大于天,朝廷上下都视我属徐家一党,皇后出事就是徐家倒台,我作为她的养女必然要受其牵连。”
梵音装作认命,长长叹一口气,好似要将心中所有憋闷与愁虑通通吐出胸腔之外,“多谢殿下记挂,梵音无父无母,自小受皇后恩泽,届时出来平地风波,我自当随皇后而去,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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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于世。”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只是言语恳切,倒把李承胤弄得一头雾水,但也宽慰道,“你小小年纪,有此豪气,我自当佩服,只是可惜这大好年华,我虽是皇子,但在御前保下一位小女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梵音这言论,实则心下拿不准,自古以来拥兵谋逆,干涉皇权,动摇继承根本是历代帝王忌惮,更是提都不能提,更何况龙有逆鳞,触及必死,饶是自己也无十足把握。
“梵音多谢殿下所留退路。”
李承胤却道,“也不至这一条,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是肯,这正妃之位非你莫属,父皇在恼怒,难不成还能杀了自己的儿媳嘛?”
梵音很是为难,“殿下莫要说笑,此事我当没发生过,我视贞洁于无物,不用殿下负责。”
一言甫毕,便回身走了,也不等李承胤作答。
梵音个子不算高,李承胤一步抵她两步,瞧着她背影不免觉得有趣,心下开始回想适才在衣橱中两人...
脚步不免放慢,脑中思虑翻飞片刻,梵音已然走出几丈远。
“你快点,往巷子里走,不用绕远路。”
李承胤听梵音留下这句,抬头见她走入拐角处。
他心中隐忧,便拔步追去,待走进巷子,眼前哪还有人。
李承胤呼吸骤然一滞,浑身如同踩空一般。
只见月光寂寂,一只黑猫正趴在石头顶舔爪,见着他逼近,凄声一嚎,浑身炸开毛,厉声挥舞,将提灯纸窗撕破,纵身跳上屋檐,瞬间就没了影。
“人呢?梵音!?
“你在哪?”
倒一盏茶功夫,一大活人久不见踪迹,消失的悄无声息,李承胤不免开始慌乱,心跳的好快,他只期盼是她戏弄自己。
“梵音,你快出来,这不好玩。”
“快出来,宋今越!”
回应他的只有夜风与夜莺。
他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寻找,将两人走过路线在重复好几遍,这才意识到梵音可能遭遇不测,天际开始翻上鱼肚白,街上已然出现零散行人,李承胤额角冒出冷汗,只觉得坚如磐石的墙波浪似的起伏摇晃。
他开始责怪自己粗心,要是自己牢牢紧跟着梵音,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一味懊恼,什么人会绑走梵音?只怕是两人行踪早已被那人知晓,客店?青楼?
自己孤身一人,饶是再三解释,这任城官兵哪知晓五皇子是什么模样,难保徐维忧不会下黑手,他思绪稍稳,立马想到对策,当即狂奔回客店,跃马扬鞭,星夜兼程赶回兖州城。
贾无忌睡的正熟,就被通传仆吏叫醒,随即慌慌张张穿戴衣衫,往明月堂赶去,狂奔之际府内灯火通明,心下不满慌乱。
李承胤已然伫立许久,“你让本王好等。”
贾无忌对上他猩红双眸,哆哆嗦嗦回话,“殿...殿下赎罪!”随后猛地跪下,疯狂磕头。
只听上首道,“传令喻,调兵遣将,赶往任城”
20. 失散
溪水撞击岩石水声与阳光夹杂,透过土墩草屋的墙与破败的窗户传入,落在草墩上女孩侧脸。
她睫毛一颤,眼前是一片红幕,梵音动了动手腕,想抬手遮挡,但双手被紧紧捆绑,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挣扎一番后只见那光柱下,毛絮与尘灰悠悠扬扬飘在半空。
梵音两只手撑地,左右转动借用惯性起身,直起腰靠在背后草垛上,四周打量着。
一间窄长屋舍,四壁空空,陈设简陋,正中摆着一副桌椅,上面早已布满指甲盖薄厚的灰。
梵音后颈突一阵剧痛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活动身躯,只觉着浑身酸软似要散架。
她心中回忆,自己昨夜走入巷中,不出几步,好端端的石壁却开了道门。
黑洞洞的豁口出站着一高一胖黑衣人,不等她惊呼,那高个子抢上前去,用事先准备好的手帕捂住自个口鼻,但她挣扎剧烈,手脚挥舞,竟是一点办法都没,随后狠心在她脖颈后用力一劈,梵音眼前一黑,瞬间遁入意识虚空。
要算起来,这也是自己第二次被绑,当真是运气好,要是与魏铮一般武艺高强,便不会三番五次遭次横祸。
梵音叹口气,随后开始琢磨怎么逃出去,手脚均被绑上死结,发髻在挣扎过程中散开,头上的簪子已然掉落不知所踪,在想开结很是困难。
思绪片刻,见那桌上放着一瓷碗,心下稍动,她双手均被别在背后,要起身不易,但此刻自身鱼游釜中,不得冒险一试。
她将身子歪到右侧,待大腿侧碰地面时,猛地往□□斜,这双腿膝盖自然形成跪坐姿态,身体往后轻倒,屁股与脚皆蹲站地面,紧接着一用劲,便摇摇晃晃直起身,险些朝墙壁撞去。
梵音心下一喜,急忙稳住脚步,朝窗外探看一眼,便朝着桌椅跳去,一声清响,瓷碗碎成数片,只是她手脚施展不开,只能看着碎片干瞪眼。
这动静不大不小,难保不会惊动黑衣人,梵音一狠心,直直跪了下去,挺起胸膛,腰往下压,几根手指去触碰碎瓷。
哪知一个重心不稳失去平衡,身子往侧边倒,手腕与臀侧重重压在瓷片上,一股锥心之痛涌上,她只觉着几根手指被压断,但担心闹出声响,便死死咬住嘴唇,直至鲜血流出也不敢哼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脑中好似数千只蜜蜂在脑中来回穿梭乱撞,每喘一口气都是疼,眼前一阵恍惚,她蜷缩起身子,瓷片刮破衣裳布料,刺进血肉之内。
屋外穿来脚步声,随后在不远处停下,一男人在院中喊道,“黄胖子,你干什么去了?!”
屋舍右侧估摸十五步开外,一男声回道,“嘿嘿,我瞧着死丫头身上的玉佩成色极好,便拿去当铺置换,谁知那老头是个古板,非说这玉佩上有字,他不收瑕疵品,你说气人不!”
那黄胖子又道,“陈老四,你读过几本书,来帮我看看,这是叫什么字!”
脚步往黄胖子走去,“让你平日就知吃喝嫖赌,这是梵字。”
两人刚回,陈老四去给主人回命,临走之前交代黄胖子看管好屋子里的人,可黄老三贪财,见梵音死死昏过去,又瞧着她浑身上下就这一值钱物件,便给搜罗去预备换酒钱。
两人对话传入耳中,梵音这才堪堪清醒,想到自己处境危险,便咬牙忍着剧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摸上瓷片,随后紧紧握在手心。
她捏着瓷片慢慢地从里头割,防止行至一半两人推门而入。绳索缠绕太紧,来回滑动极易割破皮肤,眼下也顾不得许多。
屋外,黄胖子挠挠头,“你就光知道教训我,你看你读了几本书,还不是落得同我一般境地,脑子虽然有,但不够用啊,你要是在聪明点,何至于被王管家派来做这杀人越货的脏事。”
陈老四乍一听,琢磨着这胖子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随后猛地一愣,面色涨红,怒喝,“你说什么呢!死胖子。”
梵音听着他们声量骤响,不由得心惊,手上动作也跟着加快,每打磨一下都会在皮肤上刮破一道口子。
黄胖子见陈老四要作势动手,赶忙跑开几丈开外。
陈老四懒得和他计较,这胖子做事粗心大意,自己和他搭档也是倒霉,但想着王爷吩咐要严加看管那姑娘,黄胖子离开虽不久,但也心下一悬,随即往屋舍走去。
推门而入,哪还有人影!就见地上一小滩血迹,与满地瓷片,不远处有小土堆高的绳索。
顿时肉跳心惊,不用猜也知水碗是黄胖子饮毕后顺手放的,这回可要惨了,他觉着项上人头不保,也慌了神,大步上前,还未转头查看,后脑一阵剧痛,陈老四当即下蹲,担心遭对方横批一刀。
但心想那丫头手无兵刃,怎么伤的了自己,当即转身,见地上碎作几片的木板凳,和那狂奔至院中大门的背影。
“死胖子,人跑了!快追!”当下拔步,抄起砍刀跟了上去。
梵音顾不得方向,脚下生风一般拼命驰骤,狂风在耳边破空呼呼作响,听得身后两人怒喊,“站住!”她心跳如惊雷,当下也感受不到断手之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但也不免讥讽这两蠢货,竟然将瓷碗这种物件放在屋内,这才让自己钻了个空,但下首不敢稍停,只怕叫人赶超。
饶是梵音跑得再快,那高个子男人占天然优势,不一会就追上自己。
她只觉着陈老四大呼吸已然喷在后颈,心中一凉,难道自己要在被捉住不成,正悲戚之际,但见左首前方有一片密林,如茶盖一般将光亮遮盖,心下大喜,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即发力朝之大步飞奔。
林中杂草缠绕,树枝横七竖八交错,梵音一下往这跑,一下往哪钻,陈老四竟拿她没招,不一会人就跟丢了。
“他爷爷!这死丫头兔子一般乱窜,让我逮到非把你剁成十七八块!”
梵音听着声后不远处陈老四叫骂,得意至极,便未瞧见脚下是一斜坡,竟踩空猛地往前摔去。
一阵天旋地转,梵音压着枯黄落叶滚落,细小树枝在她眉骨上方划破一道小口,她挣扎起身,抬头看去是十米宽的大坑。
陈老四呼唤黄胖子的声响在上方响起,梵音急忙下蹲,将全身埋入树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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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灰与树叶气味刺进鼻腔,她忍着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很快,脚步声逼近,两人交谈在土坑上方响起,“这小妮子跑哪去了,不会摔死了吧。”黄胖子扶着树探头看去,脚下沙石纷纷滚落,他急忙收回身。
“阿弥陀佛,这么高怕是活不成了。”
陈老四在他后脑一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去找个绳索爬下去,把尸首捡回来。”
说罢,就转身去找树藤编绳索。
梵音听脚步走远,才漏出一颗脑袋张望,随后拨开树海踉踉跄跄往前走去,还不忘回身将痕迹打乱。
约莫一炷香功夫,听得远处传来溪水潺潺,她走到一处交叉口,见前方是一条小河,心中思量着只要顺着河流走,就能找到村落。
但已是疲惫不堪,走上去见着倒影,只见自个披头散发,衣袖都是血迹,满脸脏污。
她找来手指长的木棍,蹲下身从裙摆撕扯一条小布,忍着痛给骨折的手中按上支架,在用布条缠绕。
她用未受伤的手捧一把水,在脸上胡乱摸一把,随后喝了一口,自己平日吃得多,眼下已然好几个时辰没用餐,早就是饥肠辘辘,恨不得吃草。
河堤附近长满灌木丛,葱葱绿绿之间结了不少红色小果,她摘下几颗果腹,虽酸涩无比,但好歹是吃上东西。
随后又摘了几颗放入囊中,从石滩上寻来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棍,在空中挥舞几下,便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
自个浑身衣裳破烂,裙摆撕裂至脚踝之上,再配上这木棍,倒真有叫花子的风范。
梵音沿着小河慢慢踱步,她目前主要的任务是找到一户人家,随后借一匹马。
事实证明她的思路没错,行至三里地外,就见一户农家住宅,正房两间,东西厢房,一门一户,她心下欢喜,加快脚步往哪赶去。
梵音拍拍衣衫灰尘,拢起头发,随后敲门,“主人家,有人在吗?”
一出声就发觉,原来自己咽喉嘶哑,发出的声调如同小鸭,乍一听倒是滑稽十足。
不一会,从正屋出来一位女子,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异域长相,瞧着三十上下,待她走进,梵音这觉着越发眼熟。
但终究心下生疑,少有听闻这外国异域之人能在魏朝国土定居。
那异域女子打开门,上下打量她一番。
梵音担心她错认自己来打秋风,赶忙解释,“我是济州人士,此次特意来任城寻亲,只是途中遭遇劫匪,与郎主失散,还望姑娘海量接我一匹马,待我寻回家人,必然重金酬谢。”
那女子皱眉侧头,梵音便加重声量,在重复一遍,但那女子还是一副木头做派,梵音便不免不耐,“您能说句话吗?”又见她指着嗓子摆摆手。
啊,原是不能开口。
梵音心下悯惜,只是暗骂自个嘴快戳人痛点,正想着用手语怎么与她比划解释,只听得正屋传来清亮嗓音,只是操一口方言,梵音听不懂。
异域女子侧开身,梵音瞧见正屋出来一位身着红装女孩大步朝门口走来,定睛一看,竟是乔月!
21. 虚无
乔月似乎没认出自己,面带狐疑地上下打量。
梵音心道正好,她认不出自个也省去不少麻烦事,正待上前解释,刚踏出一步,脑子便昏昏沉沉,周遭一切跟着天旋地转,一口气倒回直直往嗓子眼儿里掉,紧接着就昏了过去。
在意识混沌之际,依稀可辨认,天空是掺了墨的灰白,此刻阴阴绵绵下着细如丝线的毛雨,潮气中带来一缕草木清香,慢慢悠悠飘向三进院落,庭院中一颗矮小的黄花风铃木枝桠上冒出绿芽,在风中瑟瑟发抖。
仆役端着漆盘在回廊穿梭,其中两名女仆并肩走着,脚下裙摆翻飞,时不时叽叽喳喳交谈,“小双你听说了没,郎主带回一位江南女,听闻早年间还是官宦世家来着,结果南朝皇室勤王夺权被连累下狱,这才没入,也不知怎么的勾搭上我们郎...”
话未落地被另一位打断,“你懂什么,那江南女人娇娇柔柔,男人可欢喜着呢,人以后就是咱府里的正头大娘子,若梅你就趁早死了这颗心吧。”
被奚落女仆转过头,漏出脸颊处一小片麻子,怒道,“我就看不惯她这狐媚劲!”
一言甫毕,迎面走来一队人,两女仆见着,立马收声,低着头摆出恭敬姿态,生怕引起注意。
哪知那脚步在面前停下,扑面而来淡淡的檀香,随后响起空山新雨后水雾一般地嗓音,“我竟然不知二哥府上有这般伶牙俐齿丫头,还是成对。”
女仆暗叫不妙,只等硬着头皮领罚,那孔嬷嬷突然抢着开口,“娘子莫怪,二哥为人宽厚,这丫头没规矩被惯坏,您莫要与她们置气!”
那女子扯起手绢一角捂嘴笑,“二哥常年在外,这府上到底还是孔嬷嬷做主的。”
一番挤兑的话说出口,场上人不免惊愕,孔嬷嬷本是府上老人,兢兢业业伺候数十年,德高望重,连郎主也敬着,没想到新来的娘子这般跋扈,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饶是孔嬷嬷经历颇多,也不由得呆愣,反应过后脸色大变,皱着眉头也不吭声。
“你们俩抬起头来。”
脑袋不听使唤,跟着她话照做,娘子的眉毛是一弯精细的冷月,鼻头小巧伫立面中,眉眼弯弯勾起眼角,笑眼盈盈看着自己。
果真是...狐媚,若梅颊上一红,眼神却不知往哪放。
“看着我。”女人命令。
若梅不可不从,慢慢抬起脸。
刹那间,清脆一声
“啪——!”
若梅脸上浮现一红掌印,她捂脸,满眼不可置信,“你...你!”
未等她把话说完,又是一声,“啪——!”
孔嬷嬷阻拦不及,在一旁看呆了眼。不少小厮仆役做着手上的事,眼神却往这处撇。见那女人接过帕子擦手,环视周围一眼,那仆役小厮便纷纷回头收回目光。
“这里里外外的人都给我听好。”
闻言后,又抬头看去。
“从今往后,这阖府上下,我说东,没人可以往西。”
女人斜睨孔嬷嬷一眼,“能明白?”
孔嬷嬷见她面如谪仙,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惊怯,当下不敢反驳,恭顺低头,福身行礼,“奴婢晓得了。”
至此,大伙都知晓府上来了位好生厉害的娘子,连孔嬷嬷这位老人都不放在眼里,虽说为奴为仆,但也不是随意打骂的猪狗!这谣言不知怎地,传的愈发厉害,硬生生给说成刺史府上的大娘子喜怒无常苛待下人。
正厅内,云鹤香炉袅袅冒着烟,一路飘至平闇,中轴以下,中堂之上,男人高坐主位,神色一半埋在阴影处,捏着盖纽,来回刮着杯沿,蹭掉浮沫。
孔嬷嬷正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絮絮叨叨一半,只听上首传来轻笑,“她真这么说?”
孔嬷嬷一愣,“娘子当真这么说。”她道是郎主不打算呵斥那女人,又趁机添油加醋,“还扬言这阖府上下,要属尊贵,只有她一人,她要是说一,我们不得说二。”
言语甫毕,见男人摆摆手,似笑非笑,指尖漫不经心扣着案几,“她年纪小,嬷嬷多担待。”
“郎主,这...”孔嬷嬷还想多说几句,却瞧见男人盯着自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可慢慢的那笑意却变了味道,瞧着她的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她肥矮的身躯一抖,顿时寒意从脚底冒起。
“娘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说罢,撩袍起身,朝门外走去。
难得下一场雨,一刻也不得停歇,郎主到了明月堂,肩头已然湿透,里屋的小丫头见状,立马回身拿干布,又喊道,“娘子,郎主来啦,郎主来啦!”
脚步声由远及近,待男人看清来人,神情也跟着柔和不少,“舒荷。”
白舒荷见来人是他,不由得轻啧一声,也没给他好脸色,转身就回内屋。
小丫头端上帕子,男人接机打听,“娘子怎么了?”
未等她回话,内屋便丢出茶盏,摔裂在地,“宋嶂你给我滚出去!”
宋嶂自然不肯,屏退丫头,背手踱步走近,里屋与外屋隔着一道珠帘,他指尖挑起,微微侧着头注视塌上之人。
白舒荷伏案,拿着香扫扫去浮灰,宋嶂见人不理他,便慢慢逼近,直到阴影将桌案上的百福缸覆盖,她才抬头,皱着眉看他。
“娘子好大火气,连我都不理了嘛?”
宋嶂上手拍落她发丝上的香灰。
白舒荷也不躲开,只是压香粉的力道加重些许。
见人不语,宋嶂又道,“好了好了,我已经教训过孔嬷嬷,从今往后这府上的女主人独你一份。”
白舒荷重重将香勺啪在案上,倒是把他吓一跳,“我怎么担得起!眼下城内官僚人家都在传,你刺史府上有位母老虎,要把她惹急了可是要吃人的!”
想到这就委屈,不免眼角发红,“这下好了,我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被传成深山老林里的丑妖怪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宋嶂见她落泪,心中爱怜,愈发觉着可爱,面上却是哭笑不得,撩袍坐在她身旁,扶着她腰,柔声安慰,“那些个深闺怨妇混说呢,这也要放在心上?回头我敲打他们男人一番,给你出口气,好不好。”
他抬手为她擦去泪水,怀中的人一抖一抖抽泣,鼻头红红的,突然噗嗤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敲打敲打。”
两人轻笑声透过窗户传出,庭院中那颗黄花风铃木抽条似的猛涨,冬去春来,远远瞧去,树上炸开一朵朵海碗大的金花。青石板历经风吹雨打,渐渐地磨去一层砂岩,覆上一层粗盐薄雪,宋嶂踏着来回踱步,当年意气风发的刺史大人早就老了十岁。
内屋中女人尖锐嘶喊划破寂静,不间断又女仆端出一盆接着一盆血水,宋今澜瞧着心惊,上前拉着宋嶂衣角,语气带着哭腔,“爹....爹爹,娘她疼,您快想想办法,您快想想办法!”
这时,厚厚的帘子被掀开,满手是血的稳婆跑出,嘶哑着声,“郎主,娘子没力气了,在这么拖下去,大人小孩都保不了!求您给个主意!”
宋今澜一听,疯狂摇动宋嶂衣袖,“爹,澜儿要娘!娘不能死!”
宋嶂将手覆上宋今澜小脑袋,以示安抚,可语调中的颤抖确实掩盖不住,“无论如何,保她。”
稳婆会意,拔腿回身,小丫头眼疾手快拉开厚帘。
内屋中女人的嘶喊逐渐变轻,宋嶂眼眸满是猩红,一颗心不受控制往下掉。
雪愈发大,将天地融入一片茫茫,厚厚一层落在宋嶂肩头,宋今澜早就被嬷嬷带下,他年纪小,在自己跟前也是添乱。
蟹壳青的天际开始浮现鱼肚白,日头出来了,内屋女人的哀鸣低低的,一声接着一声。
猝然,丫鬟们惊喜道,“出来了,出来了,是女娃娃!母子平安!”
宋嶂好似一点点活了过来,跌跌撞撞上前掀开帘子,正巧语端着水盆的丫鬟相撞,落得一身湿漉也顾不得,急忙朝床榻奔去,那边昏昏暗暗的黄花梨木大床上,黑色的香云纱幽幽垂落,宋嶂放慢脚步,到了床榻跟前直直跪了下去,去摸白舒荷的手,冰凉的,毫无生气的。
他将手放至唇边哈气,白舒荷缓缓便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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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额头汗津津的,脸色毫无血色,“二哥...”
未等宋嶂言语,丫鬟怀中的女婴突然放声大哭,那哭声透过窗棂,透过梅花暖帘,在庭院中来回盘旋。
黄花风铃木在风霜雨雪中褪去青涩,已显老态,花瓣经受不住一朵朵往下掉。
女孩嬉笑如铜铃悦耳回荡在庭院,白舒荷靠着摇椅,脸色灰白,瞧着病怏怏一副模样,但目光所及皆是她,“梵音莫要顽皮,爹爹回来可要生气了。”眼眸含水柔和的不像话。
梵音在院内捉猫逗狗,小脸蛋上早就东一抹灰,西一缕狗毛,她不管不顾,小跑至白舒荷身边,抱着她小腿,“娘和阿音玩游戏好不好。”
白舒荷面露难色,但看女儿一副可怜巴巴小花猫模样,终究不忍心,柔声道,“好,娘陪你。”
梵音眼珠滴溜一转,“阿音躲起来,娘数到十,就来找阿音好不好。”
见白舒荷点头,梵音拔腿就跑,穿过小花园假山,与白舒荷所在庭院隔一道墙,听她一遍遍倒数,“十——九——八——七。”
梵音觉着此地不隐蔽,见一旁有密丛,便往那钻。
“六——五——四。”
她竖起耳朵听,白舒荷的声量却愈来愈小。
“三...咳咳——二....”到此便没了声响,只听见白舒荷的珊瑚珠掉落在地,丝线崩断,珠子骨碌碌撒落满地。
梵音只道她耍赖,没喊足数就来找人,但左等右等,不见来人,便麻利钻出,想要回庭院中看看。
刚奔至拱门便,见白舒荷阖眼靠着摇椅,双手交叠放置腿心,梵音走上去,拉了拉她衣袖,“娘。”
白舒荷安安静静,不声不气,见她不应,梵音又道,“娘,轮到你来找阿音了,快起来。”
摇椅上的人浑身蒙上一层灰,皮肤冰冷好似白蜡,她开始慌神,“娘?快起来,娘!娘!”
女仆听闻梵音呼喊,急忙上前喊道,“娘子?娘子?”她伸手探白舒荷鼻息,皆是一惊,连滚带爬跑去书房,“郎主!郎主,娘子没了!”
梵音在回味这句话,什么是没了?
要下雨了,梵音抬头见天际西南角处黑压压一片乌云,似万马奔腾的军队气势汹汹赶来,枝叶在狂风摧残下摇头晃脑哗啦啦响着,青石板上的落叶在半空盘旋打转,空气中翻涌湿润泥土与青叶味芳香。
刺史上下众人皆挂缟素,灵堂摆在庭院,哭声遍地,宋嶂目光失焦,望着虚空处久久出神,心中肝肠俱断,用力攥了攥手,又把苦涩忍下。
左侧跪着宋今澜哭声嘶哑,靠在父亲肩头久久不能自已。
梵音只是磕头不起,嘴里呢喃,“娘....娘....”襦热的呼吸一茬接一茬喷在地面,泥沙灰土被扫走,地面顿时深了一小块。
她看着屋檐下吊着无数白帛,面露凶相,一步步走进将自己包裹,火盆中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冲来,从脚踝缠上脖颈,痛苦似千军万马奔腾,惊天动地呐喊,黑压压地占据精神高地。
天空传来一计闷雷,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娘!”梵音惊醒,猛地起身,清清冷冷的泪水顺着眼窝流淌至脸颊,见乔月端着水碗朝自己奔来,“你醒啦!”
梵音喘着粗气,乔月便在她背上来回顺气,“我睡了多久?”
“你足足昏迷了一天呢,我们见你做噩梦,不敢叫醒你。”
乔月笑道,“你没事就好,我认得你,你是兖州城门帮我们解围的姐姐。”
梵音因这梦,额头后背不断冒出冷汗,一颗心疯狂跳动,久久不能恢复。
良久,稍稍恢复心神,她朝乔月道,“真的谢谢你。”正待她说出下一句,见屋内摆设已然收空,地上还摆着三四包袱,疑道,“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嘛?”
乔月摇头,“不是,听说任城要打仗,我们才搬走的,本来打算将你带走,可我们都骑马,实在不方便,眼下你醒了,我们也好赶路。”
“打仗?”
“是啊,也不知这任城王怎么得罪皇室的人,是从兖州发的兵。”
22. 意外
天地之间好似过一道水,洗去浮尘才窥真面,碧天白云,春光明媚灿烂,透过绿油油的枝叶隐隐绰绰映在地面。
翠绿青山角下,夹杂着一简陋凉亭,清风起自山间,从四面八方灌入,青竹倒影在茶水之中,带着玉扳指的手紧紧捏着杯盏,“本王耐心有限,多时不候,王爷尽快决断。”
徐维忧看着眼前男人,周遭透出的桀骜贵气与这屋舍格格不入,年岁虽小,但行事举止已有天子风范。
“殿下这是什么话,倒是把我给弄糊涂了。”徐维忧掌心冒汗,余光撇过他身后,只见几丈开外,黑压压骑兵勒马而踞,黑马鼻孔此起彼伏喷出气柱,蹄铁踩踏,马尾轻扫。
偶尔山风送来,扬起沙灰,模糊一众好景。
胸有惊涛骇浪而不显于形,大抵是如此,李承胤在赌梵音没死,而徐维忧在赌李承胤不会发兵,很显然,有一方输了。
李承胤将茶盏放下。
“我来要人。”
“什么人?”
“我的人。”
被直白挑明,徐维忧面上一愣,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又恢复原先神态,“殿下原是为着宝林前来,这份心意可贵,我歆羡不已,只是这兖州与任城虽相隔不远,但也有一段距离,宝林时刻相伴殿下左右,怎会无缘无故到我这地呢?”
原他早就知晓二人偷偷前往,只是引而不发罢了,李承胤一声不响听完,冷笑一声,“王爷果真巧言利口,三两句便将自个摘得一干二净。”
他摩挲扳指,“本王说她在,那便是在。”
徐维忧心下一慌,稍稍定神,“殿下好生霸道,倘若她不在呢?难道您要将这任城搅个天翻地覆不成?我虽是外姓王,但背后靠的终究是徐家,要动我,需得掂量掂量自个的份量。”
“王爷不妨先考虑怎么与朝廷交代私兵一事,自古以来与皇帝作对没有好下场,饶是十个徐家也无济于事。”李承胤起身,正待要走,“既然王爷不愿告知,本王亲自去城中找人。”
走出几步,就听一声,“且慢!”
见他身后一众骑兵让道,从中走出一人,“殿下。”
李承胤仿佛一点点活过来,呼吸开始急促,血液开始跳动,眼前不再是灰白一片,他忍住要上去拥起她的冲动,满腔惊喜化作一句,“你...你回来了。”
梵音伫立,喘着粗气,脸色苍白,轻道,“我没事。”
一旁贾无忌见状,欣喜万分,拿出李承胤备用衣裳,给梵音披上。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殿下您瞧,宝...”未等徐维忧说完,李承胤拔出御剑直指他面中。
徐维忧大气不敢出,此次赴约,他未带一兵一卒,深怕私兵一时被看出被通报朝廷,要是这李承胤翻脸不认人,自己怕是在劫难逃,只能一缕冤魂去见地下祖宗。
虎贲军跟着魏铮征战沙场,刀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精锐,此刻见皇子起势,一众将领也跟着拔刀,落叶划过刀刃破成两半,一排兵刃在林中泛着寒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气氛推向极端。
马蹄声忽然踏碎寂静,惊起林间众鸟高飞,一驿卒伏在马背上疾驰而来,人未至声先到,“报——兖州急疫,一日之内伤亡者过百,城门已乱!”
李承胤脸色骤变,当即将御剑一把丢给贾无忌,骤然回头扫过徐维忧脸上得意的笑,“王爷以为这人祸能抵得过私兵?兖州若乱,你这王位也坐到头了。”
徐维忧讥笑,反讽道,“殿下还是先处理好这事吧,我听闻最近天象异端,怕是鬼神作崇,要让你这皇子有去无回。”
-
骑军浩浩荡荡占据官道,骏马疾驰,扬起漫天黄沙。
梵音勒紧缰绳,朝左前方喊道,“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她谢绝乔月好意,告别一行人急奔青山脚下。
眼看就将此事了结,明明当场就可一网打尽,在找出辎重,就算没有私兵照样可以治他的罪,免得夜长梦多,可关键时候掉链子真是让人不痛快!
“兖州西市渔人巷,一户渔民的小儿子染疾,发病不出五个时辰便没了。”李承胤额角冒汗,“疫症来势汹汹,接连几户人家遭祸,眼下兖州无高官待职,我们便是他们的父母官。”
“梵音,你得帮我。”
情况比想象中要糟糕,打眼望去,朱红色大门,不断有百姓从城门缝隙爬出去,不少人挤不进,便从城墙上吊一根绳索,试图慢慢攀爬而下,但一个不慎跌落,拍在地面成一团红浆糊。
梵音见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人听令,撕下袍角掩住口鼻,封锁城门,胆敢私逃,就地问斩!”
虎贲军分两路,一路接管城防,部分随着李承胤进城。
平日攘往熙来的街市空无一人,摊贩杂物横七竖八堆满道路,众人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前行。
梵音踏过一口铁锅,见医馆药铺已然被洗劫一空,悬壶匾额裂成数块,台阶上尽是细碎药渣。
“”可曾查到什么,发病时何人在他身旁?”梵音朝身后男人问道。
男人朝她作揖,“回大人,称小人影卫即可,那渔夫与他婆娘皆在场。”
梵音转头,“他们人呢?”
影卫皱着眉思量,“还在渔人巷,说是要为儿子下葬后在走。”
梵音与李承胤对视一眼,心下一沉,齐身道,“带来见我。”
火把照亮刺史府的前厅,里里外外围一层人,个个瞧着精神十足,只梵音东倒西歪瘫在椅子上打瞌睡。
睡眼惺忪见,恍惚瞧见从门哪头摇摇晃晃飘过来一黑影,猛然间嗅到一股浓烈酒味,随后惊醒。
“殿下,人带到了。”
李承胤挥挥手,影卫便退下。
“叫什么。”
那醉汉大大咧咧躺在地面,只见他光着脑袋,钢刷一般胡子,黄豆眼,眼珠还在眼眶中骨碌碌地打转,随后目光定在梵音身上,又打了个酒嗝,嗓音黏在一块,慢悠悠道,“爷爷我的名是能让你小子知道的?”接着爬起身,死死盯着梵音,“小美人你从哪里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李承胤黑着脸,压制下想要一剑杀了这醉汉的冲动,长长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与人拉开距离。
“大胆,无知宵小,你知道面前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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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是谁吗?”梵音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骂道。
衣袖往后缩了几寸,李承胤一眼就瞧见梵音手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
醉汉嘿嘿一笑,“我管他是谁,就算是天地老儿我也不怕!”
“好,还算是个男人。”梵音点头,对一旁贾无忌道,“让人提一桶水,在端一窝炭,烧的越红越好。”
贾无忌看了眼李承胤,后者颔首,他便退下照办。
“你下去歇息吧,这里我在,你大可放心。”李承胤盯着她半晌,发觉梵音脸色煞白,眼下一团乌黑,憔悴不堪。
出门一趟,被糟践成这副模样,心下怜惜不已,只是面上不显,当即唤来医官,为她敷药包扎。
手指因扭伤而肿胀发红发紫,梵音皱着眉任由医官包扎,李承胤则是背过身不去看。
结束后,三根手指白萝卜似的,滑稽又可笑。
她朝李承胤挥手,想给他瞧瞧这幅模样,可后者只是余光扫了一眼,淡淡嗯了声。
这人脾气古怪,先前对自己一副情意深深,眼下倒像是变一个人,梵音不在深究,想着皇子比寻常人家傲气也是正常,只要他不将心思都放在自个身上,那就万事大吉。
正思量着,贾无忌便使唤两人提来水桶和碳盆,哐当摆在正中,几滴水飞溅至炭火上,瞬间冒起白烟发出“滋啦”一声。
李承胤道,“我在问你一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儿子死前接触过什么人?”
“我呸,我儿子是观音娘娘座下的仙童,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直呼其名,天爷啊!求您降一道天雷劈死这狂逆之徒...”
一旁影卫听止于此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摩挲刀柄。
李承胤向来进退有度,饶是梵音也少见他动怒,这醉汉撒泼无赖,实是将他惹怒。
“想明白,要是在不答,这张嘴也别想要了。”
影卫上前用铁钳拾起一块红炭,就要往醉汉嘴里塞,梵音抢上前去,拿着水瓢舀起一碗水朝醉汉脸上泼去。
“你这贼子,在出言不逊,我就让人打你十七八个板子,在剁成十七八块喂狗!”未曾想一日不见,梵音脾气变得如此泼辣,倒是让一旁的李承胤和贾无忌惊诧。
那醉汉浑身湿透,眼神涣散,摇头晃脑站起身,口流涎水,指着梵音道,“观音娘娘下凡了!观音娘娘下凡了!求你救救我儿,救救我儿!”说罢,冲上去去扯梵音裙角,结结实实在地上磕头。
李承胤反应快,一把将人扯过,自己挡在梵音身前,“狗奴才!还不快将人拉走。”
梵音却从他身后探出一颗脑袋,赶忙喊句,“且慢。”
影卫们看着自个主子,等待指示,后者轻轻点头,几人也就将醉汉放下。
梵音走出几步,李承胤伸出的手一顿,停在半空却没了下一步。
“娘娘问你话,可要如实回答?”梵音居高临下,对着他道。
醉汉见梵音走来,误以为是天神下凡,赶忙下跪,磕几个响头。“娘娘尽管问,小人什么都说,只求您能从阴曹地府带回我的儿子啊,小人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说到最后语气哽咽。
23. 疫民
“你叫什么?”
“小人名唤钱仁。”
“那我问你,可要如实回答?”
钱仁又手撑着地磕几个响头,“娘娘尽管问,要是有一句谎话,叫小人一辈子倒霉,出不了头,断子绝孙。”
梵音无奈叹气,“你儿子什么时候发病,表症如何,发病前后可曾接触过什么人?”
钱仁又磕一头,“回娘娘话,小儿是昨日拂晓时开始发热症,胡言乱语四肢抽搐,退热后浑身发冷打颤,一直喊头疼,口唇手爪发紫,反复几次后,今早变没气了...”说到这他声量变小,之前的中气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抽泣小会,用衣袖擦泪,接着道,“前儿他与村头的老王老吕家的孩子结伴去东郊山头脚下的小溪捉泥鳅,回来便说困,我瞅着他胳膊肘上几个包,想着是花蚊子嘴毒,用黄酒涂了一道,次日一早他便开始发热,期间孩子二婶一家与小舅一家来看过一眼,没呆多久便走了。”
梵音心下了然几分,点点头,“行,这段时日你就在这住下,我们会保证你的食宿。”
钱仁一听,黄豆大小的眼泪又从黄豆大小的眼睛里掉出来,忙跪下磕头,“小人多谢娘娘,小人多谢娘娘!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来时定做牛做马偿还!”
“带下去吧。”贾无忌唤来仆役。
李承胤看一眼影卫,后者立刻会意,一个纵身跳上屋檐之上,如雨水入海,瞬间没了踪迹。
明月挂当空,清风来相送,影卫踩着瓦片,在黑夜之中穿梭自如,宛如一只灵巧的雀儿,在即将到达渔人巷时,正要飞身跃起最后一片屋顶,下首猛然响起人声,“将夜?别来无恙啊。”
将夜脚下猛然踏空,顺手攀上飞檐,用劲一荡,便稳稳站住脚跟,他恼火至极,来回张望,见不远处脊兽上猫蹲着一黑影。
“和殿下出门游山玩水,快活吧?”
将夜指尖摸上一片落叶,手腕用劲甩出,破空声响起,那黑影侧身躲过,可不巧面罩系绳被划断,漏出一张白白净净小脸,嘴角还挂着弧度,朝他轻挑眉。
“你阴魂不散啊?我们都来兖州了你还跟着。”将夜白他一眼,“谁让你技不如人,殿下出门尽不愿带你。”
白脸小郎君却笑了,声音闷闷的,“我说你就是太听话,殿下去任城,让你别跟着你便当真,这下好了,小娘娘出事,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将夜起身就要揍他,“将行你是不是欠!”
将行猛地闪开,扯了个鬼脸给他,“被我说中了吧。”
后者不想与他计较,反应过后,问道,“小娘娘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让殿下神魂颠倒的小娘娘喽。”将行不知从哪摸出小鱼干,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为什么叫小娘娘?”
将行将鱼刺吐出,“殿下是未来的...难不成叫老娘娘。”
将夜挠挠脑袋,附和,“那倒也是。”
“哎。”将行吃完小鱼干,凑近过来,将手指在他身上抹一把,“小娘娘好不好看啊。”
将夜脸一红,磕磕巴巴道,“殿下喜欢的人自然是好看的。”
“我问殿下喜欢的人,你脸红个什么劲。”将行面露鄙夷。
“行了行了,我去办正事,你别缠着我。”将夜起身拍拍衣袖,“等我回来要赔我一件新衣裳。”说罢,纵身跳下,消失在巷子中。
将行暗道,你不让我去,那我偏偏要跟!随即跟着跳下屋顶,放开脚步追了上去。
-
散场后,梵音再也支撑不住,与李承胤道别后,便回房就寝,一觉睡到天亮。
起身后,碧螺端上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梵音皱眉,“这是什么?”
“乌鸡肝粥,清热明目,姑娘夜里瞧不清东西,吃这个最好不过。”
梵音眼前一黑,打着不浪费的旗号,只得闭气一口闷,结束后逃似的离开。
李承胤一晚没睡,派贾无忌寻来不少工匠,将西市的三件三进院子合并,成疫坊,东的照做,成避开疫坊,在北另设一区,以备不时之需。
梵音刚踏进书房,李承胤正写完递朝廷的折子,随后贾无忌收好,退下安排去了。
李承胤靠着椅背,捏了捏眉心,“你来了?”
梵音上前为他沏一盏茶,放置他手旁,“殿下劳累,快歇息吧。”
李承胤摆摆手,随后起身,“你跟我来。”
从城门之上望去,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城门涌动,随身的包袱粮带与牵着的畜生,如翡翠珠宝一般死死嵌如其中。
商铺的木门早已撞破,货架倾倒,盐罐与药包在众人争抢中破裂,在空气里散发药粉的苦涩。
狭窄的城门已经成了求生之路的生死隘口,车马相撞,人群如一浪接着一浪的扭曲肉墙,孩童的啼哭被淹没在推搡与叫骂中,一女人攀着人伸手去够,只撤回一片破碎的粗布。
李承胤向身旁的副将低声吩咐几句,那男人便带着一对兵马下城墙,疏散人群。
“乌泱泱挤成一团,那还分得清到底有没有染病。”贾无忌在一旁唏嘘不已,宫里长大哪见过这种场面。
梵音手覆在石墙上不断捏紧,“殿下,将街上百姓都安置在北市,按家室户籍而分,一户人一间,非诏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五日之内未患疾者,在挪至避疫坊。”
李承胤点头,随后走下城门,梵音则跟在后头。
人声鼎沸,他放慢脚步,弯腰侧头在梵音耳边,“昨夜我让人去将城中的医官与大夫召集起来,眼下人就在刺史府旁的普济堂候着,你与我一同前往。”
温热气息撩拨得耳垂变红,梵音没应声只是点点头。
百姓见此处有官吏走来,便如潮水般涌来,衙役们只好围成一个圈,防止有人接触到贵人。
一丈开外,忽听得有人惊呼倒地,人群开始往那处拼命拥挤,梵音见状,命十来名侍卫开道,将部分人群疏散至空地,待散开后,见是一名白发老者,。
“梵音。”李承胤在不远处唤她,回头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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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与这尘世隔一道屏障。
梵音对那老者道,“你走吧。”
说罢,拔腿就往李承胤哪赶着,可哪老者起身追上,“大人大人,小的是西郊乞丐帮的弟子,这从南到北的趣闻轶事小的都知晓,平日里给您解闷逗趣,只望您大人大量收留,给小人一口饭吃。”
“怕是不能遂你心意。”梵音本想从衣袖里拿出银钱给他,但周围全是百姓,给了这个就少了那个,只好作罢。
那老者紧跟不舍,待梵音上车后,一直跟随车驾,大帘往后看去,那老者不吵不闹,就这一双草鞋,浑身破破烂烂,透过衣裳的破洞可瞧见一张皮皱巴巴贴在肋骨处。
梵音扒拉着窗沿,回过头看李承胤,模样甚是可怜。
“你当我这是收容所?不肯。”
李承胤冷硬拒绝。
梵音不语,只是默默看着他。
“....”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梵音跳起来,拉开车帘对侍卫低声说几句,随后便心满意足坐回。
李承胤靠在椅背上,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唇角不自觉上扬。
跟随在车驾附近的贾无忌听到此处,唉声叹气摇摇头。
大概是离官府近的好处,这座医馆未曾被捣毁破坏,未入门便闻见一股药香,踏入其中就见里头陈设颇为别致,药格从地面一直延伸至天花板,面前是一张人字形台柜。往左通道进入后院,只见一年轻男人正弯腰晾晒什么。
“咳。”贾无忌咳嗽一声,那男人像是觉察到什么,立马回过身,“末学见过殿下。”
李承胤不咸不淡应声,“就你一人?”
那男人回,“师父数月前出门云游,师兄不日前携一家老小搬至洛阳,现下只剩我一人。”
“敢问先生尊讳?”梵音问。
那男人朝她作揖,“末学季修爻。”他抬头,看清来人容貌后,怔愣片刻,随后移开视线。
李承胤蹙眉不语,上前几步挡住梵音,“季先生上坐。”
季修爻心中警铃大作,自己哪配得上与皇子并坐,当下拒绝,“多谢殿下,季某站着就行。”
梵音噗嗤一声笑出,随后低头。
季修爻目光又落在梵音身上,待他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这才发觉李承胤睨眼冷冷瞧着他,当即打一冷颤,视线再也不敢乱飘。
“先生这是冷嘛?可要寻件衣裳?”
季修爻忙道,“不...不用,多谢姑...”
李承胤不满情绪就要写在脸上,打断道,“你对这疫证怎看?可有对策?”
季修爻像是被问道难处,他本是门外弟子,刚跟着师父不过半年,哪说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半晌,扯东扯西,提不到要处。
梵音对医书典籍不甚了解,听得云里雾里,虽然觉着不对劲但也未曾提出。
李承胤不然,他身旁能人异士不少,自小熟读圣经贤传,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从他说第一句话便看穿这是个半吊子,不免心下讥讽。
24. 熏艾
季修爻脸皮涨红,饶是梵音也看出来端倪,厅上寂静无声,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季先生第一次目睹天家真颜,现下是手足无措,无妨无妨,你且在医馆住下,待有眉目了在回话也不迟。”一番场面话说的漂亮,季修爻下了台阶,看向梵音的目光带了几分感激。
两人就要离席,刚走出几步,季修爻追上去几步,忙道,“只是这几日要多收集艾草,将其焚烧熏城,有避疫效果。”
梵音正要回话,李承胤骤然打断,“劳驾多言,就算你不提起,本王也知晓。”话音落地,带着梵音便走。
看他黑一张脸,梵音莫名觉着耐人玩味,要是皇后这条大船倾覆,李承胤便是能让她喘息的浮木。
她低下头,唇角勾笑,无人觉察。
好在是落实一件事,饶是夜猫子李承胤也熬不住,兖州无主,诸事也就落在他的肩头,对于有政治理论但无实践经验的他是个难题。
要上报朝廷,捉回出逃疫民,隔离与集中救治,处理尸体,物资调配,安抚百姓颁发相关减税免税调理,尤其最后一则,需要经过朝廷也就是皇帝批准。
明月堂。
李承胤靠坐椅背,他看着刀架上御赐的承影剑,随后起身,慢慢踱步至前,上手握住剑柄。
相传这把剑与“含光”“宵练”成为帝王剑,他不免冷笑,内心暗讽,父皇啊父皇,既然无立我为储之心,何必反复试探呢?
皇帝不了解他,当初弱冠之年他敢接下这把剑,便有了坐上龙椅的野心。
他内心忐忑并有所察觉,自己不是皇帝的即为人选,朝廷当中关于另择储君的风声越吹越盛,可皇帝就是无动于衷。
梵音有一点说的不准,陛下动了则储在立想法,但那个人不是他。
可那又怎么样,他想要的东西,皇位也好,人也罢,都必须得到。
父皇,你且等着瞧。
收回剑鞘,门外就传来一阵骚动。
是将夜就来了。
他轻手轻脚进门,朝李承胤抱拳行礼,“殿下。”
李承胤坐回椅子,捏起一只毛笔在指尖把玩着,“说。”
“钱仁所言属实,将夜昨夜前往探查,正巧碰见那几家亲戚出逃。”
“人呢?”
“已经处理了,殿下安心。”将夜又道,“那钱仁如何处置?”
李承胤挑眉,“做得不错,回头找孙先生领赏。”
将夜大喜,眼中金光就要冒出,见他一副藏不住事模样,李承胤无奈一笑,他是影卫中年纪最小,但办事最稳妥的,做白手套最适合的人选。
将夜又道,“那钱仁如何处置?”
李承胤指尖一愣,差点就忘了这一茬,钱仁在梵音面前露过面,又是她亲自留下的,就这么杀了怕是不好解释,片刻后,他狼毫又在指尖动了起来,“先留着,过几日找个由头,送去避疫坊。”
将行又道,“殿下还有什么烦心事要将夜帮忙处理。”他得了赏赐,不免动力十足,巴不得这样的事在多来个十七八件。
李承胤皱眉,忽而想到医馆的季修爻。
“医馆那小子....”
李承胤停顿片刻,又开口,“把他眼睛给我挖了。”
将夜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想要追问,但到底没开口。
殿下要杀的人,都是该死之人,不需要理由。
他朝李承胤弓腰,随后就要退出,但却被叫住,将夜回头,见椅子上的男人指尖转着狼毫,漫不经心道,“既然偷偷跟来了兖州,就让他滚来见我,东躲西藏耗子似的。”
这声量,就连屋外的贾无忌都一字一句听清,他余光看了一眼左上方,屋脊之上的人身躯一抖,脚下一滑,随后迅速稳住身,差点就摔落庭院成个狗啃泥。
...
次日,派去收取艾草的人不出一个时辰便回,虎贲军大部分安插在城门与避疫坊,这期间不断有人染上时疾,人手不够,梵音亲自上阵,与府上的仆役蒙着口鼻,在寂寂无人的大街上熏艾。
梵音推开一户民舍的门,快步走向屋舍里头,将艾条点燃,放置桌案,随后关上所有门窗退出。
按道理避疫坊更需要人手,可李承胤不让自个去,这样也好,省去自己找借口。
她自行惭愧,虽没有忧国爱民那样的宏图大志,但也不想为此丢了小命。
昨天收留那位老人,倒是有点用处。
她看向街角,那老者一手提着粗布袋,一手推门进屋安放艾条,也算得上是手脚麻利。
“你叫什么名字。”
清脆女声在背后响起,老者当即一愣,回身发觉那女郎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随后嘿嘿一笑,“老头子无名无姓,行走江湖外号老姜头。”
梵音捂嘴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既然如此,那我便唤你老姜头,可好?”她觉着这人实在有趣。
“大人喊什么都行,只要有口饭给我吃,上刀山下火海老姜头也愿意。”
梵音背着手,看老姜头身影透过门窗穿梭在屋舍之间,当即疑惑,“你去避疫坊也是可以的,殿下下令,一日三餐少不了,为何非要跟着我们?”
-
西郊荒地。
黄土之上,木柴堆起一丈高大火,虎贲军纷纷套蒙上口鼻,两人一组搬一具尸体,流水线似的将其抛入火中,结束后去到一旁营帐之中换下衣物,用烈酒洗手,在熏一道艾烟才能回城。
死人过道高温,衣物被烧成灰烬,烧焦的手臂与小腹暴露在火舌之中,再过一会,便流出燎焗后的油脂,在火光中噼里啪啦作响。
一道油腻案板上的死猪味扑面而来,李承胤皱眉后退几步。
贾无忌便吩咐人砍下附近的樟树枝叶放置其中一起焚烧,好掩盖死人身上冒出的尸油味。
环顾四周,平地上浮现两道黑影,正飞快朝这边袭来,一盏茶功夫,就见碧螺身后跟着将行,两人气喘吁吁,毕恭毕敬向李承胤行礼,“殿下。”
贾无忌睁大了眼睛,看清来人后开始暗自幸灾乐祸,随后低头用余光打量主子,就见李承胤也不应,只背着手好整以暇打量两人。
将行弯着腰,低头看着鞋尖,只觉着目光幽寒,脖颈后竟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在他就要忍不住跪下认错后,上首传来一道赦免令,“起来吧。”
将行暗自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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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口气,庆幸殿下未曾追究。
“不是让你暗中跟着她,怎么?”李承胤目光和语气都带着审视。
碧螺虽未做错事,但仍然心下一颤,暗自叫骂这将行,千不该万不该,就应该让他自个来。
“姑娘她不让我跟着...”
“三七,你如今是愈发不会做事了,谁给你的胆子违背我的话,宋今越吗?”李承胤眉峰轻蹙,语气带了几分呵斥。
碧螺立即下跪磕头,声音嘶哑,“殿下您是主子,那宋姑娘便是我们未来主母,三七岂能违抗主母之命?”
她脑中飞快想出对策,“三七忠于王妃娘娘,便是忠于殿下!”随后朝猛地磕头。
将行表情复杂,合着平日里说不爱看书都是装的,只有自己当真整日吃喝玩乐,真是个内心深沉的悍妇!
他将目光看向李承胤,只见男人脸色缓和不少,柔声道“东西她乖乖喝了吗?”
碧螺起身点头,“喝完后,姑娘听闻殿下一劳累一夜,起身便往明月堂赶。”
将行又见殿下唇角似乎有若有若无笑意,不免佩服,这悍妇虽说平日对自己非打即骂,但嘴皮子功夫了得,当即心下默记这一套话术。
“起来吧。”李承胤道,“你回去,继续保...跟着她。”话未说出口又换了个词。
碧螺松一口气,随后告退。
将行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跟着溜走,刚转身就被叫住,“将行留下。”
碧螺暗自窃喜,朝他做一鬼脸,随后头也不回,脚下生风,没一会就走出十来丈远。
将行忐忑回身,瘪着嘴道,“殿下。”
尸体烧得差不多,虎贲军上前禀报,他们打道回城,李承胤翻身上马,轻扯缰绳,身后众人便跟在他一人身后慢走。
“洛阳怎么样?”
将行乖乖跟在侧后方,听上首发话,当即回道,“太子党的人没动静,瞧着是要坐山观虎斗,皇后的人倒是找过几次,但都被拒之门外。”
马背上,李承胤乐了,“李承翊倒是愿意帮她?徐家连带着背后那群魑魅魍魉现在倒是过街老鼠,这紧要关头,谁敢与他们扯上关系。”
随后话锋一转,“陆宪那边怎么说?”
将行回道,“我瞧着与平日并无端倪,只是...”
“嗯?”
将行支支吾吾开口,“目前查到...此人好像和宋姑娘刚入宫时有牵连。”
“是吗?”李承胤挑眉,“那就在查下去,我不听没有因果的暗报。”
“将行知晓。”他冒出冷汗。
“此人难缠的紧,让将训好生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与我禀告。”李承胤看着手中马鞭,“必要的话...”他抬手,拿着马鞭在自个脖颈出比划一下。
将行会意,“是!”
半空中掠过一只鹰,飞得及低,一道黑影飞快划过众人头顶,朝不远处城头逼近,与它身后众人拉出好大一截路。
天际东南角出黑压压一片乌云朝这边袭来,忽起一阵狂风,黄沙迷眼,落叶盘旋,雷声在云层之上低低轰鸣,一时间震得神州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这片土地即将迎来一场暴风骤雨。
25. 交易
李承胤动了要杀陆宪念头,梵音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皇帝扶持陆宪上位,其目的就是为了与皇后抗衡。
可这里头风险不言而喻,司礼监与皇后一族争权,派人暗杀陆宪再正常不过。
但是,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拼个你死我活,获利者是魏王以及他身后的世家——洛宁肖氏。
肖氏盘踞洛州,门生遍布,多数皆为中央官吏,百年以来族中出了位皇子,定是要全力拥护扶持。
这是李承胤上位的最大助力,也是让他同太子与皇后抗衡的底气。
宦官陆宪是皇帝跟前人,此时只需按兵不动,观望即可,此刻若急于求成将他拉下水,不是明智之举,他们优游自若,太子党定是要坐不住。
只要成功扳倒皇后,那自己连同身后世家定是水涨船高,太子自然要忌惮。
只怕之后的路不好走。
李承胤叹口气,不禁略感身心俱疲,头昏脑胀,想是这几日事物繁重,并未多思根由。
进城后,朝四周看去,见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艾条,仿佛眼前浮现梵音在前后忙碌的身影。
“宋今越呢?”他将视线落在右侧跟从贾无忌身上。
后者呃一声,嗫嚅道,“许是去医馆了?”
男人轻扯缰绳调转路线,一行人朝医馆行去。
话说这头,老人被梵音这么一问,局促一笑,“我老头子年轻时行走江湖,最是看不惯那些个豪绅欺压百姓,劫富济贫之事倒是常干,可这也不是办法,能赚到大钱的商人往往与官吏交好,而官府这头,但凡是个九品芝麻官,就能将我们平头百姓踩在脚下!”
老姜头说道气处,声量拔高,口中唾沫横飞,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但片刻后,面色讪讪,挠挠耳根,“那年乡选,老头子本想去凑个热闹,可不成想闹了个笑话,第一回就未曾跨过...”
梵音瞧着老姜头不愿再说,便也没追问具体情由,不过心下倒是了然几分,“所以你是想借此机会,来为此尽献绵薄之力,所以才再三相求要跟随于我们?”
“正是正是。”老姜头笑道,“索性大人心慈,不嫌弃我这老头子。”
梵音见眼前老叟头发花白,面相蔼然,没成想一靠着沿街施舍的乞丐,心中仍尚存心系黎庶之志,不由心下佩服。
但想到自己先前一番小算计,觉着汗颜无地。
忽而记起,那医馆的季修爻,他虽是个不入流,但不知眼前这位老者可通医术,“你可知晓医理之术?”
老姜头回,“曾有段日子,讨不得饭吃饿昏在途中,所幸被一老医者所救,在他家中白吃白喝一段时日,日日看他抓药写方子,也略懂皮毛。”
梵音大喜,“可是识得字?”话出口便懊悔,“我忘了你先前...这样罢,我们去医馆瞧瞧,可能帮上什么忙。”
老姜头朝她作揖,“那再好不过!”
-
两人刚入医馆,李承胤一行人就从街角转道而来,脚程稍慢一步。
梵音从前厅步入,只见里头空无一人,饶是季修爻的身影也没看见。
“季先生?”梵音踱步走向后院,见眼前景象还是如昨日一般,就连桌案上的茶水都未曾撤走。
老姜头探头看了一眼,“会不会是在寝屋里头歇息?”
说罢,两人看完东厢房处,只隐隐约约听见人声低地呻吟。
梵音足下一顿,听着响动,还以为又是什么男女之事让自己撞见,心下鄙夷这季修爻不成体统,正想回身就走,哪知那道声说起话来,“哎哟,别走。”
仔细一听,这是明明是男人在呜咽。
两人当即快步上前,也顾不得体统,推开格扇门,只见一男人爬倒在床榻边,两只手虚虚捂着眼睛,“哎呦,哎呦!”直叫。
梵音止步不前,试探性问道,“季先生?”
老姜头见状,便上前将人扶起,这不扶不打紧,搀着男人直起身,就见衣襟领口满是血迹,侧脸上早已是猩红一片。
老姜头大叫,松开手往后摔坐下去。
她立觉不对,只见男人朝这边看来,梵音顿时全身如电流击中,从头顶麻到后背脊柱。
那是张青灰色的脸,本该是眼球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血窟窿,还带出暗红色如同细小红蚯蚓似的东西从里头带出,丝丝缕缕挂在脸颊处。
梵音抬手捂住口鼻,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好似有两只手在用力绞拧,她拔腿就往外走,脚步踉跄至廊下,趴在栏杆上干呕起来。
一股酸液涌上喉间,脖颈处青筋暴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她依稀瞧见水塘中倒映,自己苍白的脸布满泪水,还随着干呕声抽搐,仿佛自己的眼球也要从眼眶中钻出一般。
几人一踏入后院就瞧见这幅场景。
李承胤见状立马上前搀扶,单膝跪地搀着女人手臂,一手在她背上来回移动给人顺气,贾无忌则是取来干净茶盏,倒上茶水递上前去。
将行在一旁看呆,想必那女子便是殿下的心上人,他现在才明白三七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根据,原来是小娘娘已然有了身孕!不,应该是王妃娘娘,但不过都一样,重点是以后这王府上要有小世子啦!
从将行视角只能看清她穿一件藕粉色纱裙,身形苗条,乌发如瀑从肩头散落,心下先一步断定,着一看背影就觉着是个美人,合着将夜没诓骗自个。
他津津有味打量眼前这幅场景,殿下是极其爱护她的。瞧瞧这关怀备至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人这么上心,还是女人。
将行咂嘴,内心暗骂这将海是个长舌夫,得亏没信殿下有龙阳之好的谣言,那段时日自己见了殿下就瑟瑟不安,生怕被看上当成男宠。
思绪回笼后,他瞧着,李承胤搀扶着梵音起身喝水,看清容貌后不由得呆滞原地,许是茶水喝得急躁,唇角留下一点水渍,好似白玉托明珠,换作别人倒是要显得狼狈不堪,话本里扶风弱柳这四字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李承胤见将行呆愣原地,不由得蹙眉斜睨他。
将行误以为是殿下斥责自个不知礼数,趔趄几步上前朝她鞠礼,“小娘娘金安!”
梵音好不容易回口气,听他这一喊又开始难受起来,喘着气,虚虚指着他道,“你叫...什...什么?”
我字音发不出声,将行以为是小娘娘问自个姓名,便道,“娘娘称将行就好。”
李承胤面露窘态,神色复杂,笑得勉强,咳嗽几声,示意将行先行退下。
“哎?你别走,你刚才....”梵音似乎要将话问个明白,李承胤却叫住她,“行了行了,那小子脑子搞不拎清,一时间说错话也是常有的,倒是你...”
“我怎么了?”梵音被他岔开话,便将刚才那一出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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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端端的,来医馆做什么?”
梵音回,“我想着带那老者来查阅典籍....”话未落地,外头急奔来一驿卒,高声喊道,“殿下,皇上敕令,命殿下弃城!”
-
明月堂。
烛火摇曳,桌案上堆着临边州郡传来急报,称齐州,城外西郊处发现一例,南青州官吏则在城门前拦下三名染病疫民。
千防万防,终究有几条漏网之鱼,疫病蔓延至兖州城外,现下是到烈火燎眉之际,还未查清是和病症,李承胤心忙意乱,胸中憋闷,接连咳嗽不断。
梵音见状,立马放下书信,替他倒一盏茶水,宽慰道,“殿下莫急,总会有法子的。”
“父皇命我们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即刻动身返往洛阳...”李承胤从塌上撑起身,梵音上前搀扶。
待坐定后,他叹口气,冷风从窗口幽幽灌入,桌案上烛火一瞬扑闪,两人望着彼此被昏黄火光照亮的眼眸,相对无言,城内尚存万众百姓,这是要他们等死。
“那百姓怎么办?”梵音还是开口,“难道只有弃城一个办法嘛?”
李承胤敛眸,脸色稍沉,沉思片刻,便唤来贾无忌,“你拿着验明本王玉契,去将通往齐州,南青州,徐州,济州的四条官道,两条水路封锁,发现疑似染病者,就地绞杀。”
“是。”
梵音侧身坐在李承胤床塌边脚踏上,见贾无忌退下后,本想开口说此举是否太过残虐不仁。但见床榻上,男人脸色不佳,便将话收回肚子。
“殿下瞧着脸色不对劲。”
李承胤朝她俯身低头,用意不言而喻,梵音只得伸手去探试他额头温度,觉着有些发烫,惊呼道,“殿下这是!”
后者松口气,直直往后靠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患病后便没了往日的桀骜锐气,眉梢眼角都连带着温顺几分,“此事不可声张,我要是病倒,你可不乱了阵脚。”
此话一出,梵音瞬间没了主心骨,嗫嚅道,“殿下这是要将兖州全权交予我?”抬头见李承胤缄默不语,心下了然,不由慌神,“殿...殿下,小臣从未着手过民生政事....不....不行的。”
李承胤下榻,与她一同坐在脚踏上,扯过梵音的手,拿出印信拍在她手中,“我不回洛阳,就在兖州陪着你,你大可安心。”
梵音不解,“殿下将此物交予我,不觉着交浅言深了嘛?”
言下之意便是,你也太放心我了。
李承胤神情萎顿,四肢酸软,但还是强撑着开起玩笑,“你当真觉着我是被美色迷了心窍,现下得病头脑糊涂,才将象征皇子身份的印信交予你嘛?”
见梵音眸中迷惘,又道,“不如我们合作?”
“怎么说?”
“你能将兖州之事摆平,定是大功一件,于你而言,绝对是好事一桩。皇后倒台,不免殃及池鱼,朝廷定要处置一批人,而你就在其中,届时将功补过,岂不妙哉?更何况,这还能成为你步入仕途的敲门砖。”
梵音脑中思绪万千,片刻后,回道,“功劳我拿,那于殿下而言有何好处?”
李承胤乐了,“你可知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梵音还是有些迷惘,未等她开口,李承胤摇摇头,“罢了罢了,要是你能借此机会自保脱身,魏王府上便多了个助力,于我而言就是好处。”
26. 安抚
“殿下这么帮我,就不怕娴妃娘娘动怒?”
李承胤皱眉,试图理解她此番用意。
“我在宫中便听闻,娴妃娘娘似有意将光禄大夫家小女儿许给殿下。”梵音自顾自说道,余光还不忘瞧他神色。
李承胤本垂眸仔细聆听,但到此处,心中愉悦,当她呷醋,只面上不显,唇角浅浅笑着。
“要是让娘娘知晓殿下与我关系,况且我还是皇后身边的人,您猜会怎么着?”
“自然是除去祸患。”
“殿下既已明了,为何还要拉我归并?”
李承胤身子放松,靠着床塌手撑着脑袋,重重叹口气似是惋惜,“你不愿做王妃,那只好当盟友,你替我扫清障碍,我助你平步青云,双赢。”
梵音面上一窘,“还望殿下能约束好下属,要是让有心人听去,于你我都不利。”
她细细谛思‘平步青云’这几个字,心下纠结思虑万千,最后只想出折中之策,“先把兖州疫民这事解决,再说这些也不迟。”
李承胤睨她一眼,终究是没在开口。
-
到底是有了实权,说不动心是假。
次日一早,梵音便让贾无忌带路,将夜将行连同老姜头也跟随其中,几人穿过来到北市,方圆几里用一丈高的篱笆围起,顶端还插上不少木刺,这便是为了防止有人翻墙而出,疫坊门外,已听得里头喧哗哭喊之声。
几名虎贲军眼熟梵音,见她到来不免吃惊,但也不忘见礼,“贾总管,宋大人!”
梵音朝他颔首。
贾无忌已然用帕子捂住口鼻,但还是用衣袖挡着一层,闷声道,“宋御笔真要进去?虽说殿下将印信交予你,可你一女儿家,又是久居深宫,当真能挑起这根大梁?要咱家说,不如早早护送殿下回...”
他自顾说着,待抬头发觉眼前早已没了人影,虎贲军毕恭毕敬为梵音开门,梵音跨过门槛,后头老姜头跟随她身后。
将行也跟着跨过,身形一顿,随后回头朝他做个鬼脸,“贾公公你未免话多,还是老实干好份内事,要是惹着小娘娘不高兴,让殿下知晓,看他怎么收拾你!”
贾无忌嘿一声,“你这小兔崽子!”但也不好直接与他起冲突,这小子在自己眼中就是一只会发出桀桀笑声的小耗子,偷吃王府膳房东西被自己逮着一次,告发至殿下跟前,便怀恨在心仗着武艺高强,没想到竟夜半装鬼来吓唬自己。
这口气他现在都没咽下!
不过殿下连贴身亲卫都派去守护左右,还真是偏袒这宋家女。
一番思量后,只得无奈叹气,打道回府。
这地多由临时征用的街巷废弃院落搭建而成,只因人众过多,时常为一间床铺两家人大打出手。
梵音刚进门,便见里头熙熙挨挨挤着不少物件,足下落地只觉得踩中绵软之物,移开一瞧,是药渣。
老姜头见将行将夜在旁,不敢上手拉过她,只道,“大人快跺脚,莫要在踩着药渣。”
梵音问,“可是有什么说法?”
“民间传言,将熬煮过后药渣倒在路边,以便来往行人能够带走病气。”老姜头回道,本想在说几句,便被打断。
将行不屑,“这种说法也就骗骗你这不知事的老头,我们小娘娘千金玉体,吉人天相,又怎会被这...”
梵音又听他提起这称谓,啧一声,只觉着这少年口无遮拦,不等他一口气吐完便直言打断,“谁允许你这么称呼?是你家殿下?”
将行见梵音与自己搭话,喜不自胜,但听语气之中颇有责怪之意,她又是殿下的枕边人,饶是平日口舌之上争强好胜,也只得服软,但又暗暗为自个鸣不平,“殿下中意姑娘,您自然是我们的主母,不叫小娘娘,叫王妃娘娘总可以吧。”
梵音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朝他摆摆手,眼下也不想与他争论,“你叫我宋大人就行。”说罢,径直往里院走。
老姜头被奚落一番,也没与将行计较,只将肩上要滑落的药箱带子一提,快步跟上梵音步伐。
将夜咂嘴,“拍马屁拍到马腿了吧。”随后也跟上前去。
艾草与药渣焚烧,其中又混杂腐臭与血腥之气,梵音捂住口鼻,又见墙角堆叠草席,里头漏出一只粘满泥污的脚来。
穿过窄巷,只见左右院墙两处用竹草编织出一人高的篱笆,中间用白布代替隔断门帘。
梵音掀开白布帘踏入庭院,呛人烟雾裹着铜铃声只冲鼻腔,嘈杂声扑面而来。
院中神棍披灰布袍,脸上涂着朱砂符咒之类的字,手举火把,双脚交错跺地三下,将黄纸一把抛进火盆,火星轰一声,四处飞溅,他尖声高喊,“疫鬼退散!”
此话一出,不少病患家属磕头下跪,“求神明保佑,护佑弟子全家免受病痛之苦!”
梵音蹙眉,打量这四周,约莫六丈宽的庭院,横七竖八的草席上躺卧百名病患,各个都是衣衫褴褛,地上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更有高烧者,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将夜盯着庭院中央神棍,挠头不解,“这是在干嘛?”
“这是我们这有名的神医师,每日需十枚铜钱才肯做法。”几人脚边跪着一汉子,“几日前老张家的儿媳妇便是拿不出钱,这才惹怒瘟鬼,一家老小早就病死,一把草席卷起来烧干净了。”
汉子余光见几人鞋袜样式非寻常百姓,不由得面上生疑惑,当下转头打量,只见一白发老者背着医箱,两名少年眉目清秀,中间那女人朱唇粉面,脑中闪过一画面,想起那日在城门之下遥遥一望,“你....你是那皇子身边的人?”
当初留刘昶在城内高调迎接,城中百姓早就知晓有皇子前来。
话音刚落,那神棍指向他们方向,一火龙当面朝他们喷来,将行眼疾手快,一手护梵音小腹,一手扯老姜头衣领,足下点地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
将夜不知从拿摸出小石子,指尖稍稍使力,那神棍喉头一滞,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随后从口中将石子吐出。
“大胆刁民!装神弄鬼不想活了?”
听这响动,庭院中所有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是官府来人了?”
“您是来救我的?我们不想死啊!求大人救我一家老小!”
“呸,上头那些人哪顾得了我们,还不如求这神医师,他还能救我们小命。”
“对对!我们在这三五天了,也不见官府的人想出药方子来医治,怕是没这能力,让我们在这等死罢了!”
桩桩件件大小事压上肩,李承胤这几日东奔西走,哪还有闲暇之余安抚百姓,再者疫坊染病之人甚多,他贵为皇子实在不至于做到这份上。
到底是千防万防,前前后后好生伺候,还是让那位爷给沾上病气。
梵音本想上前解释,可角落那道粗粝嗓音好生没眼力见,使劲撺掇添柴加火,生怕民怨不够沸腾,“皇帝老儿早就下旨意,让这些狗官护送他儿子先离开,哪还轮得上我们,派这女人来只是为了稳住咱们,最后一把火将城内烧个干净,好解后顾之忧!”
梵音霎时惊骇,这旨意独有李承胤贾无忌与自个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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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虎贲军众人也未曾告知,就是担心此事传出百姓惊慌,不知此人是何许人也,当下抬头看去,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人,哪分辨得出是谁。
“你们可曾瞧见是谁在生事?”梵音心生警惕,侧头压低声量问道。
将夜将行摇头,“此人怕是存心躲着,故意挑唆,既是有备而来!”
“你们唧唧歪歪说个什么!”一烂菜叶朝梵音面中袭来,将行见状,担心其中夹杂暗器,后撤半步,抽出环首刀反握横扫,“嗖!”地一声,菜叶折腰而断,并无异样。
梵音不免暗自佩服,怪不得李承胤在三叮嘱,出门巡查时务必将二人带上,原来身手如此了得,心下感慨,他倒是还挺...贴心的。
但也不想在深究,多欠个人情罢了,凝神片刻,又回身着手解决当下难事。
“诸位听我一句,朝廷并未下此旨意,这都是小人在其中挑唆。”
可那道粗粝之声再次紧接着响起,“那为什么五皇子没有与你一同前来!”
“是啊!为什么皇子没有和你一起来!”
话音未落,就有石子和药渣朝这边扔来,“你这个小娘们,是皇帝老儿的走狗,自甘下贱沦为李姓家奴,为这茹毛饮血的关外野人办事,来夺汉人江山,我呸!老百姓不稀罕你们虚情假意,快给我滚!”其中一浓眉络腮胡男子,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言语不堪入耳,肮脏至极。想必是几日以来怨气堆结,现下又仗着人多势众,胆子也就大了几分。
将行袖腕擦刀,眸中戾气甚浓,视线死死咬着庭院中闹民。将夜皱眉,双手紧握子午鸳鸯钺,两兄弟就要起势,朝那络腮胡小子杀去,可刚踏出一步,就被梵音拦下。
“娘娘!”两人压低声量,齐声惊呼。
“这些个刁民,何故要与他们解释,只要娘娘一声令下,我和将夜便杀个干净,正好解了殿下与娘娘的后顾之忧。”
“他们受人挑拨三两下便着起火来,难道你们也是嘛?你们殿下病重在身,朝堂之上哪几个政党不是虎视眈眈盯着?如今再生出事端,当真是嫌你家主子仕途太顺畅。”梵音蹙眉呵斥,话音气魄不输李承胤,倒是把将行给拿住了。
将夜担心她遭刁民为难,正要拦她,却被一把甩开,“我行事自有分寸。”
她回过头,上前几步直面众人,高声道,“刚才那位小兄弟说的不错,我是汉人,身上流着和你们相同的血,可你说李家来夺汉人江山,我认为却有不妥之处。”
下首叽叽喳喳开始谈论质疑,梵音也不在意,而是用更高亢的嗓音盖过他们喧嚣,“你们可是忘了,前朝高祖宣皇帝,当街弑君,至此礼乐崩坏,他的后人夺嫡内斗,同族自相残杀,才让这些关外野人趁虚而入,将中原大地当作他们发泄□□的乐土,男人屠杀殆尽,女人则被当做畜生圈养,白日分之众人淫乐,夜间烹食,这一切缘由,如此下场,当真全是一人一族所造成的吗?”
言语落地,方才嘈杂声止住,百余道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正是因为前朝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即可决定一个王朝命运的大人物。都以贪名逐利作为自己从政的最高准则,以继天立极作为家族扶摇直上的唯一宗旨,面对百姓乞求,他们互相推诿,他们忙?他们可当真是忙得很啊!忙着争名夺利,忙着尔虞我诈,忙着结党营私,谁考虑国家前途?谁在意百姓生死?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亲手断送了汉人的王朝?难道不是他们!断送了祖宗江山百年基业?这样的国君,这样的朝臣,这样的家国,也值得你们去惋惜,去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