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英雌和她的贤夫》
1. 出鞘
端州以北,黎国边境。
朔风凛冽,卷起漫天飞雪。天地皆白,唯有战场上的血迹,斑驳如梅,刺目惊心。
攻北军铁骑征战多年,为黎国打下三成的江山,训练有素,鲜有败绩。固然功成名就,未曾骄矜自满。
但近些年,战士们虽奋勇冲杀,敌方蛮荒部族兵力却愈加强盛,几番鏖战,终未能攻破端州以北的壁垒。
眼见敌势汹汹,少年将军杨焕之当机立断,鸣金收兵,趁风雪掩护,率残部悄然退去。
“儿子无能,未能攻破壁垒,铩羽而归,请父亲责罚。”杨焕之身长九尺,砰然跪地,目光炯炯而气势颓丧。
卫国公杨肃端坐在营帐内,愁眉凝视着眼前的沙盘。
这是今年第四场战役,还与敌方僵持不下,未能攻破分毫。黎国北战场虽环境险峻恶劣,但无论体能、战略还是装备,攻北军与蛮荒部族相比,向来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可近几年,这蛮荒部族不知为何愈发骁勇善战。虽然装备依旧相对原始,但体能却大大增强,个别强手甚至能对战上百个攻北士兵,其战略也有质的提高,攻北军被围剿的事时有发生。
蛮荒部族若只是坚守阵地倒也不足为惧,可最近却有反攻侵黎之势,常有部落在边境附近埋伏,虎视眈眈,居心叵测。端州渐渐人心惶惶,唯恐被攻陷。
“不能全怪你,今日之局势非你一人能够扭转,及时撤退实属明智之举。”杨肃长叹一声,不过知天命之年,两鬓已花白,“而今粮仓已亏空,待粮草一到,他日重振旗鼓,再谋战略,杀回黎北,一雪前耻也不迟。”
凭着这个念想,父子俩眼底又燃起一丝希望。
“可是父亲,我们四十日前便已呈递文书,照往常来说,半月前就该有回信,这回怎么到今天还没动静?”
“已有四十日之久了吗?”杨肃掐指一算,果不其然。而今粮草已不足两成,若再不送来,恐怕坚持不到过年。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士兵来报:“大将军,有鸿雁传书,请您亲启!”说罢,双手奉上卷轴。
杨肃接过,拆开封印的蜜蜡,正是京城传来的诏书。圣旨先以快马加鞭由京城送往二十四城,后以鸿雁传至端州,不出三日便到。
诏书乃是江奕亲笔所写:
朕膺天命,抚育万方,夙夜忧勤,惟念边陲将士栉风沐雨、戍守疆土。近闻北地军粮告罄,遂敕东南粮仓急调粮秣数百万石,以济军需。待粮队抵境,具体数额自当明谕。
另,西北驿道近日壅塞,往来文书多有滞碍,卿之奏报竟迟十日方达御前。今特命钦差御史萧荣督办驿道疏浚,整饬吏治,凡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在此期间,卿若有急务,可择鸿雁传书,暂避驿道阻滞。待驿路畅通,复循旧制。
望卿体朕苦心,勠力同心,共克时艰。北疆安则社稷安,朕与天下,皆赖卿等肱骨之托。
杨肃读卒,喜笑颜开。
“这西北驿道好端端的,怎么会阻塞?”杨焕之问道。
“回小杨将军,七月底,岭南上前商户携货物北上,前往西幽兜售,在驿道耽搁了许久。许是这个原因,战地文书难以通行。”士兵道。
杨肃眉峰骤然压低,在沙盘中写下一个“宫”字。
岭南是宫家的辖区,与他杨家同为开国三臣之一,分管两地后井水不犯河水,而今却突然北上,杨肃不禁心生敌意。
“他们过后还来吗?”
“回杨将军,听说是过了年还要再来。”
杨肃忽地挑眉道:“递书信到泊州,告诉杨家后生,这宫家人若是再来,定要好好招待一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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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起黄沙,掠过旷野。
萧荣策马疾驰,赤金面具下双眸凛冽,头顶马尾在昏黄天幕下猎猎翻飞,似一柄劈开混沌的利刃。马蹄声碾碎荒原死寂,却未能驱散那耳畔频频回响的太上皇在临行前夕委以重任的字句。
老人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你借疏通驿站之机,暗中调查那批禁物。寡人要你查清源头,斩草除根。”
萧荣单膝触地,掌心托着的紫檀木匣骤然发沉,内里装的是调动紫夜暗卫的玄铁令牌。她心中一怔,万没想到这重任竟堂而皇之地落在自己肩头。
老人见她有些失神,呵呵笑道:“怎么,是瞧不上这紫夜暗卫?”
萧荣连连摇头,紫夜暗卫都是太上皇私底下亲自培养的死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京城之内,再无任何暗卫可与之媲美。
“当然不是,只是臣能力有限,临危受命,诚惶诚恐。”
“寡人培养你多年,也该让这天下人见识见识了!”太上皇低笑,浑浊眼底映出她紧绷的脊梁。
疾风裹着沙粒撞上面具,萧荣猛地勒缰。地平线处,泊州二十四城堞影如獠牙刺破云霄。她反手抚过马鞍,拽出玄铁令牌举国头顶。
“暗卫听令,即刻潜伏,严阵以待!”清越女声在荒原荡气回肠。
百名紫夜暗卫化整为零潜入城中。
“下官泊州知州张时客,恭迎萧大人!”玄铁城门前,尖脸官吏提着袍角疾步趋近,谄笑道。
萧荣翻身下马,身手敏捷:“张大人亲自迎接,本官惶恐。”
张时客见她被风冻僵的脸上毫无笑意,便道:“萧大人舟车劳顿,下官早在城东摆好宴席,为您接风洗尘!”
“接风宴免了,把岭南货单簿册搬来府衙。”
“大人勤勉,真乃黎国之福!”张时客腰弯得更低,绿豆眼却斜睨向身后亲随,“只是这连顿酒都不喝,怕是不合规矩吧,上头怪罪下来,下官也不好交代不是。”脸上的谄媚劲儿转瞬变成色迷迷的猥琐,亲随见状就要去牵马。
萧荣横臂挡住那亲随,不消多想便知这人是看自己是女儿身,想欺负一番。
她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剑柄,赤金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弧:“张大人这规矩,是黎国的律法,还是你泊州自定的私刑?”她向前半步,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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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靴碾过张时客的皂色官靴,“本官奉旨查案,倒不知这酒肉规矩比圣旨更重三分。”
张时客踉跄后退,后腰撞上亲随的肚子才堪堪站稳。
他扫过萧荣单薄的肩头,忽地咧嘴露出满口黄牙:“萧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想着您一个姑娘家,风尘仆仆来这苦寒之地,总得怜香惜玉不是……”
寒光乍现。
腰间软剑游蛇般擦过张时客耳侧,削落半片耳垂。三十名紫夜暗卫如鬼魅般自檐角跃下,卷起的风惊得鸦雀慌飞四散。
“本官奉的是天子剑,行的是斩佞刀。”萧荣挑眉,剑锋挑起张时客染血的耳坠,“张大人若想教本官规矩,不如先教教这些暗卫,什么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血珠顺着张时客的下巴砸进砖石,他抖如筛糠,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下官糊涂!这就带您去查簿册!这就去!”
萧荣收剑入鞘,将虎啸的缰绳递给身后一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女。
张时客见状想上前巴结那少女,手刚要搭上她的腕,就被护腕上一排看不见的刺扎得生疼,举起弹开的手掌一看,竟陡然多出一排血洞。
那少女斜睨一眼便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想活命就老实点,别招惹我们萧大人。”
“玉麟,多嘴了。”萧荣提醒道。
张时客哑声骂着脏话,忽而又变作谄媚迎了上去给萧荣带路。
行至知州府衙,他捂着血淋淋的耳垂,佝偻着腰推开府衙朱漆大门。
“张大人且说一下八月驿道阻塞的具体情形吧。”
“七月初岭南商队过境,单是头一日便塞了三百辆马车……”
七月初,岭南商队如黑云压境。前前后后进四千辆马车首尾相接,满载南图国的丝绸、珠宝与异域香料,车轮碾过官道夯土,扬起遮天烟尘。时令瓜果的清香混着陶器闷响,八千盒珠宝摞得比烽火台还高,商旗猎猎招展,几乎盖过驿站的传令旗。
百余名驿卒在烈日下奔走,汗湿的号衣贴在后背。货单雪片般堆满案头,岭南特供的夹金纸映得人眼花,珠宝要按颗登记,陶器需开箱验损。
“不是下官不尽心!”张时客掏帕子抹了把手,把衙役递上来的热茶躬身奉给萧荣,“咱们这驿道没走过这么多货物,那些个奸商,仗着给朝廷纳重税,连官道都当自家后院使唤!”
桌案上簿册堆成小山,商物簿册、朝廷信物甚至还有百姓信件混作一团。
萧荣随手翻开查看,明细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好,即日起,封锁泊州纵横的驿道,一一清点所有滞留的官家信物,限十日之内清空所有驿站!”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此外,所有运往目的地的信件,出城之时,都要经由我的手下审核,不得私自放行!”
张时客的绿豆眼在油光满面的脸上骤然亮起,他攥着帕子的肥手放松了帕子,似有如释重负之意。
“大人英明!”他躬身作揖,“下官这就调集全城衙役,保准连只传信的鹞鹰都飞不出泊州!”
2. 北上(一)
“三公子好雅兴!”
宫泽尘倚靠在醉心楼的阑干,看着脚下来往搬运货物的人们,心神刚从九霄云外飞回。少年五官流畅柔和,似是远古壁画上雌雄莫辨的仙子。
“你们倒是有干劲儿,明年年初才去西幽做买卖,怎么没入腊月就开始折腾起来?”说着,他酎了口酒,却发现壶里空了,便将壶鋬套在食指上百无聊赖地转着圈。
“三公子怎么消息不大灵通,咱们往常走的是官道,在驿站歇脚,原本是打算出了正月再上路的,谁知月初打京城来了个提督,嫌我们占了人官家的道儿,把驿站连着东西向好几条官道全封了,什么时候解封也没个准信儿。”汪顺话里带着些许不满。
“也不是多金贵的人,那就走土路呗!”
“嘿这话说的,北地打仗打的那么凶,多少逃兵役的落草为寇,走土路白白给他们送银子?多亏了二公子……”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双手相握举起拇指,既是赞许又是谄媚,“现在应该叫宫大人了,我们跟着粮草大军北上,有上万精兵把守,土匪草寇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黎国北地战事连年,曾事农耕的壮丁尽数充军,西北境本就不甚肥沃的壤土接连荒废,加之黎国以东有一小国名曰“莱”,几十年间迅速崛起,尤其是近几年,有向黎国方向扩张的动作。
北地军粮告罄,朝廷遂令宫家从东南粮仓调物资以支援,押运总督正是宫泽尘的二哥宫楚让。
“占完官家的道儿,又蹭官家的兵,可真是给你们占尽好处,要不说你们会做买卖呢。”宫泽尘的调侃令楼底下的百姓们哈哈大笑。
“三公子怎么不说说我们岭南为黎国国库填补了多少亏空,老杨家一撒腿,花钱如流水,国库空了,苛捐杂税就多了,专挤着我们岭南欺负,谁让我们商户多呢,银子上交了,总不能半点好处捞不着吧!”
这老杨家说的是西北杨氏,这家人从祖到孙,从老到少都争强好胜,如今当家的是卫国公杨肃,在北地统军作战已逾三十载,率军北扩疆域三成,功勋直追开国先祖。
汪顺这话倒令宫泽尘颇为赞许,虽然他宫家不缺银子,他宫泽尘自然也不缺银子,但他更愿意看到邻里乡亲生活和顺。琼岭以南皆是他宫家的辖区,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他宫家才能屹立不倒。
“三公子怎么没考虑跟我们一道北上去看看?”
宫泽尘皱眉道:“西北不是荒得很吗,我们岭南是黎国最为富庶之地,那儿有什么是我们这里见不着的?”
他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早对西北心驰神往。传言西北旷野一望无际,烟耸云霄,风摧边关,虽不及岭南繁华,却人人活得潇洒恣意。还有西幽那个神秘的国度,北接天海高原,孕育了各种奇闻异事,他早厌倦了岭南这个被宫家势力笼罩多年的温床,想出去看看,去听听。
“三公子此言差矣,那里确实地广人稀,但那儿当官的多,我可听说当今朝廷上得有五六成的官员都是打西北那二十四座城出来的。”汪顺神色颇有些玩味。
“竟如此夸张?”宫泽尘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两年前,二哥打通了西幽国商路,皇帝为表嘉奖,曾为二哥和容意公主指婚,但二哥却因心有所属而抗旨拒婚,后另行邀赏,想在北地粮仓告罄时担任押运总督。确切说,这一职位并非皇帝钦点,而是二哥求来的。
“难不成,是二哥有入朝为官的打算?不会吧,我们家已经许久没出过朝臣了。”他暗自思忖。
宫泽尘所说非虚,宫家祖上是黎国开国三将之一,早年便看出杨家想要垄断朝廷势力的野心,为明哲保身,鲜少插手朝廷。自宫泽尘的祖父起便只封爵位,不领官职,若朝廷需要,最多临时封个地方官,譬如宫楚让。
这回二哥主动请缨,讨了个押运总督的官儿,倒让宫泽尘对这北地来了兴致。
不多时,宫泽尘下了楼台,一道回到宫家宅邸怀音庭。
朱漆大门巍峨耸立,门环上精雕细琢的莲花纹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向前,两侧种着奇花异草,秋风拂过,幽香氤氲。
宫夫人祝瑶原是南图国贵女,嫁到黎国后想念家乡的光景,宫明烨便在怀音庭为她种满南图国特有的花草。
她平日里从不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宫家长子,自己便打理花草,安度晚年。
宫泽尘一向是不常来她这里的,一来,宫夫人就唠叨个不停,一边担忧他到处喝酒垮了身子,一边怕他在家闷着憋坏了。总之就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见到他来,宫夫人忙放下花洒,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
“娘,我想和二哥一起去西北看看。”
“那儿有什么可看的,这潭州,这岭南还不够你看的?”
“不一样啊,西北有风沙遍野,大漠孤烟,镇北铁骑骁勇善战,万里白雪银装素裹,还有……”
宫夫人不语,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还有……哥哥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宫泽尘直言不讳。
宫夫人捡起地上的花洒,继续浇花。
“你哥哥多大,你多大?端州,那是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去一个你哥哥都够我们担惊受怕的了,再去一个你,且不说楚让能不能顾得来,你自己这一路上要遭多少罪你想过吗?”
“我……我能照顾我自己。”
“你就是去西南白泽湖,去南图国,我都不带担心的,唯独去北地这件事,我不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
“那我不去北地,我就到西遥城,这总行吧?”
“西遥城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去了,人家三两句话就能把你骗到山沟里。京城派到西遥城那个提督你听说了吧?比你都小一岁,还是个丫头,你说她能凭什么在官场上吃得开?”
宫夫人话里话外是觉得这女提督凭借女儿身行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以此说明这西遥城肮脏不堪。
宫泽尘其实是有些怕了的,但若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不过他宫泽尘是谁啊,只要心一横,别问敢不敢,他的面前从来没有退缩这个选择,横冲直撞行不通便先斩后奏。但宫夫人向来说一不二,显然硬来不可取。
夜晚灯火阑珊之时,街上行人零星可数。
汪家铺子已经打了烊,伙计们都已走光,汪顺点完账目,就要熄灯闭店,宫泽尘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汪顺转身看见这么个大活人,惊叫道:“你这泼皮!好生吓我一跳!”作势拎起鸡毛掸子,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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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戳他痒痒肉。
宫泽尘一脸得意,却连连讨饶:“汪叔饶命,看我带了什么过来!”他拎起两包油纸包的点心挡在身前,玫瑰香掺杂着桂花香扑鼻而来,汪顺这才罢手。
这鲜花饼出自怀音庭中专为宫夫人做糕点的叶厨娘之手,汪顺曾到宫府赴宴,偶然间尝到一块,过后回味无穷,常托宫泽尘给他捎来,宫泽尘总是不放在心上,常常过去半把个月才想起来这档子事。
这回汪顺没开口,他便主动送上来了,自然惊喜万分。
“饶你小子一回。”他胃里正打鼓,便解开油纸上的细麻绳,囫囵吞了一块。“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汪顺吃饼这档子,宫泽尘阔步在铺子内溜达了一圈,瞅见窗子边成排悬挂的斗篷便停了下来,挨个拿在手上掂量,又举在身前比划。
这是汪顺打上月从北地回来后,连夜差人赶制的。北上商队需遮风防沙,虽说岭北赤地边也有卖这类行头,但多是粗制滥造却要价不菲。汪顺瞅准商机,早先下手,没出三日便快要售罄。
汪顺撇撇嘴,似乎是早有预见,“怎么,想跟着去了?”
宫泽尘身长八尺,虽武艺不精,却也没少上山抓鸟下水捕鱼,身形还算健硕。罗列的这些斗篷要么不及膝盖,要么还遮不住半条手臂,总之没有称身的。
“娘不许,我哪敢自作主张?”他语气中颇有些嗔怪。
“哎哟喂,小时候逃课打架怎么没没想起你娘的嘱咐,当真是大了,懂事了?”
“我……其实我也没想好,我想去黎北看看,这次跟着大部队,是个好机会,可我不知去了能做什么,恐怕还要劳大家分心照顾……”他放下手里的衣服。
汪顺心头一软,转身钻进里屋,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件墨蓝色的大氅缓缓走来。宫泽尘接了过来,布料厚重结实,油灯下光泽似潮汐暗涌,边缘绣着银线云纹,襟前暗绣的鹤影仅露半翼,鹤喙衔一枝枯松,针脚细密,针法走线有些眼熟。
“今年是你弱冠之年,上半年我们不在岭南,也没送个像样的成年礼,想着明年正月初七再给你补上。赤地风沙大,这氅子可比斗篷厚实。这本南图国贡品,你叔我略施手段给拦了下来,专门留着送给你。”他说着,搓了搓手指头,颇为得意。
宫泽尘眼角微微微湿润,“可为什么这么早就拿出来?”
汪顺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其实我等你许多天了,你娘冬月前来过,这襟前的纹样便是她一针针绣上去的。”
宫泽尘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针法眼熟,但也不解,她为何会来到汪叔这里。
“其实,反对你出去闯荡的是你爹,你娘当然也不希望你涉险,但更不愿见你与你哥哥被区别对待。可毕竟夫为妻纲,明面上还得夫唱妇随,暗地里就托付我照看你。你若决心北上,便跟在大部队后面,不要大张旗鼓,尽量隐蔽,等到了西遥城,我们和粮草大队分手,你愿意在黎北闯荡便留下,想跟我们去西幽便同我一行,都看你。”
此刻,掌心托着的墨蓝大氅重若千钧。南图国贡品的云锦向来寸锦寸金,更遑论襟前耗费心血的刺绣。娘把说不出口的期许都绣进了鹤影里——那本该翱翔九天的仙禽,却藏起半边羽翼。
3. 北上(二)
丰却,边关之城。
窗外风沙大作,钦差御史萧荣端坐于府衙正厅,厅内烛火通明。她身着绯色官袍,乌纱帽檐下目光如炬,在青涩容颜中平添些许沉稳庄重。
案几上堆满了从驿站送来的登记簿册,簿册中密密麻麻记录着驿站的往来人员、马匹数量、物资消耗,以及每一笔银钱的去向。她眉头时蹙时疏,手执朱笔不时在纸上圈点勾画,沙沙作响。
少顷,她张开一方信纸,方方正正写下几列正楷:岭南商贾占用驿站,阻塞官方信物传递通道,经核查,滞留信件皆已经清点无误,悉数送往目的地。情报系统已疏通完毕,适宜投入运作。
张时客杵在一旁假寐,双手插袖,不时睁开一只眼偷瞄,巴望着早点结案,盼着这黄毛丫头早日收拾东西滚蛋。
见萧荣撂笔,他紧忙打开印泥,眼瞅着红字印章落款,咧嘴大笑。
“萧大人操劳多日,劳苦功高,今日顺利结案,下官在城南酒馆为萧大人摆下宴席,咱们不妨碰上几盅。”
“张大人这是要赶我走啊。”萧荣抬眼看着他,似笑非笑。
萧荣的这双眼睛,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凌厉,张时客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忙解释道:“萧大人这是哪的话,我是想着,你一个姑娘家,不停不歇查了十多天的账,难免身心俱疲,您要是累垮了,朝廷怪罪下来,我们这芝麻大点儿小官儿哪担待得起啊。”
张时客是这泊州知州,岭南商贾占用驿站这事儿他脱不了干系。不管他是自作主张还是为虎作伥,过后都得受罚。
萧荣在府衙查了多久的账,他就在边上站了多久。
“张大人多虑了,驿道虽然疏通了,这案子还没查清呢,一时没肃清此案,本官就歇不下来,还得劳张大人多多担待。”她微微颔首,各种繁文缛节从不马虎。
萧荣将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交由信使呈递给皇上。
东西向几条驿道的来往登记簿她都已过目,官方信物这块儿挑不出什么毛病,缺的就是流经此地的那些商货。
公为私用向来是朝廷令行禁止的,但百姓有急事要借用官道,向驿卒卖个人情也时有发生。岭南商户因为缴纳赋税高于地方官员,在很多方面与地方官员享有同等待遇,皇帝也就默许他们借用官道。
但前提是,占了官家的道,就得按官家的规矩办事,运了多少货,过了多少马匹,都得清清楚楚登记在簿,为的就是出了问题好审查。
“驿站所有登记簿都拿过来了?”萧荣已经不知确认过多少次了。
张时客干笑两声,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在这儿了,萧大人。”
“这里只有官方信物的记录,怎么不见岭南商贾和货物啊?”萧荣见他冥顽不灵,便开门见山。
“大人,他们只是借用官道,而且货物众多,一窝蜂全堵过来,我们驿卒就这么多,哪有那么多人手管他们啊?”张时客脸上的肉蜷起来,一股子泼皮无赖劲儿。
萧荣颇有些恼火道:“仲秋时分,岭南上千家商户,数十万货物在此地逗留,你们二话不说,直接叫停驿站运作,把驿道腾给了那些商户,让他们自行安排?”
张时客一下被问慌了,黎国正值战火纷飞之际,国库亏空,朝廷默许岭南商户借用官道,若延误军情,便是朝廷的过错,可若驿官私自渎职,不止张时客,驿站数百名驿卒搞不好都得被革职。
“怎么会啊,我们驿站可没玩忽职守,虽稍稍耽误官方情报的行程,这群商户可是都按部就班送走了。时令果蔬商户先行,入冬服饰紧随其后,珠宝首饰尾随……”
“好,你们如何知道哪些是果蔬,哪些是衣物,哪些是珠宝?”
“这……”张时客哑口无言。
萧荣拍案而起:“说!岭南商物的登记簿藏在哪儿?”
她目光凛然,声若闷雷,夹杂着驿道上隐约的驼铃声。张时客怕就怕在,她这身御史官袍之下是京城提督的官威,登时吓得跪了下来。
“大人明察!下官这里确实没有岭南商物的登记簿,至于如何分清货物品类……那都是进了官道时就安排好的。”
见张时客又陷入沉默,萧荣的耐心渐渐消失殆尽,她拿起巴掌大的石制镇纸,旋即在掌心紧扣,只听断裂声劈里啪啦传来,几道裂痕显现。她松手,指节大的石块砰然坠地,落在张时客的膝盖前。
张时客吓得连磕三个响头,“大人我说!我说!是泊州知府杨大人安排的!”
听到“杨”这个字,萧荣心中一惊:“杨家,不是自诩‘只为武将,不做文官’吗?怎么还当上了知州?”
“回大人,您说的是杨家大宗,这位杨大人,名叫杨恕云,属杨家支脉,可是二十四城出了名的地头蛇。”张时客说着,眼里多了几分诡谲。
萧荣只觉得荒谬,一个知府怎么能和“地头蛇”这样的称号联系起来。但看张时客几番遮掩,想来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便是跪倒在那人的淫威之下。
但不管他是地头蛇还是山中虎,萧荣都得去会一会。
“这杨恕云的府衙在何处,几时办公,手下还有什么人,都一一交代给我!”
萧荣落座,张时客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事已至此,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了。
“杨知州府衙在西遥城城北,逢十休一,今天腊月初十,正逢休沐。手下……有一同知,名叫戚夜阑,也是个女官。”
萧荣对这戚夜阑是男是女不感兴趣,只是逢十休一……这杨恕云未免也太勤奋了些……
“我们现在就去西遥城城北!”
张时客听到这话眼前一黑,与这萧荣的精力比起来自愧不如。
“萧大人,您这一拍脑门,也得给我喘口气的机会吧,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似您这般了无牵挂。”
他说着,用衣袖揩脸,作势呜嚎道:“今早寅时出门,我听我婆娘说,我那五岁稚子白日里时常哭闹。我深更半夜才到家,妻儿早已酣睡,我又不忍扰醒,我儿已经十多日没见过我了。”
他自衣袖缝隙间探出一只眼偷瞄萧荣的神色。
萧荣面无表情,她不消多想也能猜到,这张时客不过是自己吃不消了,想回家让妻女伺候一番。
事有轻重缓急,目前驿道已畅通无阻,无需急于深究案情,正巧这杨恕云休沐,今日就是赶到也未必能见到他。不妨给这张时客放上一假,也遛遛囚在马厩中多日的小马。
“那便给你一日修整,明早启程。”
“哎呦,您终于高抬贵手了。”张时客作揖,眉头舒展,又是谄媚又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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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方才隐隐约约的驼铃声已成了节奏清晰的锣鼓声和马蹄声。萧荣听着,除却没有鼎沸人声,和千军万马过境没什么两样。
“这是……粮草大军?”张时客问道。
萧荣掐指一算,“冬月中旬启程,日行百里,算着也是这几日能到丰却,应该错不了。”
冬月末,腊月初,粮草大队一路北上,行逾百里,蜿蜒如龙,阵势浩荡。
琼岭以北六百里至濛关以西的千里赤地,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粮草队连夜跋涉,只为尽快走出荒野。
破晓前天色暗沉,寒霜骤降,无际的碧草于一夜间凋零,城头矮墙在浓雾中隐灭。暝鸦汇聚,笳声渐起。
眼见沿途的小泽越来越多,领头的宫楚让忽地转身,举起队旗喊道:“大家坚持一下,还有三里地就是西遥城,我们在那歇脚!”
众人鼓舞士气,加快了行进步伐。
宫泽尘这次偷偷溜出岭南,一路尾随粮草大队,也只有汪顺和娘二人知晓。
为了不被人察觉,他选了一匹最轻快敏捷的小马。
这小马是南图国有名的观赏品种“腾云鹤”,奔驰时,通体雪白,唯有黑色鬃毛在风中飘逸,阳光下却是淡淡的金赤色,四蹄轻盈如跃,宛如云中翱翔的仙鹤,与宫中的另一匹腾云鹤乃是一年前,皇帝为容意公主和宫楚让指婚时赐给二人的宝物,宫楚让退婚后便转让给了宫泽尘。
但这马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一路上总是走走停停,离大部队渐行渐远。小马的步伐愈发沉重,宫泽尘下马牵行。
“再坚持一下吧云啼。”
他轻轻抚摸它的额头,苦苦哀求。早知这一道如此受罪,他决计不会让云啼随自己走这一遭。
“什么人在那?”
一道怒喝传来,几个兵卫打扮的人出现在眼前。他们身上的铠甲已是几十年前的样式,有几隅已经锈迹斑斑,粗布麻衣尽显缝补的痕迹,唯有手中的长枪尚且锋利。
尽管杨家战功赫赫,吃穿用度却极尽节俭,与富甲一方的宫家自是比不了的。若非兵卫出示了杨家的令牌,宫泽尘难以相信这几人竟是雄踞一方的杨家兵卫。
“草民奉命北上押运粮草,路过此地歇息。”
“粮草大队一个时辰前便过了此地,看你不像本国人,说!到此地有何目的!”
不怪兵卫警惕,宫泽尘这一身扎眼的行头出现在西北赤地,确实显得有些怪异。
“我是尚国公之子宫泽尘,粮草押运总督是我二哥。”
他从小到大没被少在外闯祸,只要提到父亲的名号,没人敢碰他一根手指。但今时不同往日,北地将士只知卫国公和杨家军,不知尚国公。
“把这人带走!”
杨家兵卫仍不相信,照着宫泽尘的脑袋就要敲下去,宫泽尘的武艺虽不成器,防身还是绰绰有余的。杨家兵卫见他身手还说得过去,也没再打马虎眼。武艺不精的宫泽尘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壮士前后夹击,很难招架得住,前胸后背和大腿各被锤了一拳。这兵卫倒也没有要打死他的意思,揍晕后回去交差即可。
最后一掌还未劈落,一支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掌下,力道恰好将兵卫的掌弹开。
三人就此停战,齐齐看向箭来的方向。
4. 北上(三)
来者衣着乌青铠甲,梳着及腰马尾。一张赤金色面具遮住左半边脸,目光如炬,英气逼人。百步之外,雌雄莫辨。□□之马毛色上乘,油亮的黑枣色不染纤尘,四蹄踏雪,宽而有力。即便是不识马者,也能看出这是上等的良驹。
“钦差萧荣在此,尔等休得胡闹!”
清脆且具有穿透力的声音震慑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众人才发觉这是一女子。宫泽尘惊觉此人便是那小自己一岁的京城提督,不禁盯着她看了许久,暗自思忖:“这萧大人一身正气,怎么看也不像娘说得那般不堪。”
兵卫虽未见过萧提督本人,却认得她腰间的金镶白玉令牌,登时就认了怂。
“小的在此地巡查,见此人形迹可疑,刚想押回审讯,不料惊扰了萧大人,还望萧大人恕罪。”兵卫作揖行礼。
“此人交给我,你们可以走了。”
萧荣发话,兵卫犹疑片刻,却也不敢不听,只好退下。
“粮草大队经过此地已有半个时辰,现在兴许已经到了西遥城,正午时分或许可以赶上,三公子可上路。”
宫泽尘从未见过这萧提督,没想到她竟认得自己,想必是自己名声在外,虽未传到这西北之地,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只是,云啼已经卧在地上呼呼大睡,此时怕是叫不醒它。
萧荣看出了宫泽尘的尴尬,走到云啼的身旁,俯身抚摸它的额头和湿哒哒的鼻子。她扒开它的眼睑瞧了瞧,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颗粒,递到云啼的嘴边,云啼竟睁开眼舔舐着白色颗粒。
“这是?”
“盐粒。”
“北地干旱,云啼喝足了水才上路,为何还要吃盐?”宫泽尘不解。
“腾云鹤这个品种汗液丰足,盐分流失迅速,在南方滋润之地可通过舔舐露水加以缓解,但在北地,则需要额外补充盐分。你的马鼻头湿润,疲惫却未沉睡,应是盐分缺失导致的肌肉乏力。”
说话间,云啼站了起来,原地踏了踏,比刚才精神多了。
宫泽尘两眼发光,赞叹道:“想不到萧大人还懂兽理,实在令在下佩服。”
“只是对此马略知一二罢了,不足称赞。”萧荣故作谦虚,心中却暗爽。
“萧大人谦虚了,他日若有机会,还望能和萧大人碰上几盅!”
宫泽尘起身上马,作揖作别。
“好,那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不多时,萧荣的侍从潘玉麟牵了三匹马赶了过来。
丰却城周水源充分,有不少甘草秸秆供牧畜食用,主仆二人在此遛马。时辰差不多了,正要回城。
潘玉麟看到地上沙土被翻开的痕迹和插在枯木上的那支箭,便道:“方才看到这边有一阵逆风的沙尘扬起,想着是不是有人打斗,便收马赶了过来,原来是大人您在此地。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吧?”
“方才宫家三公子路过,和杨家兵卫打了起来,我过来阻止。那杨家兵卫够识相,没费什么口舌便走了。”萧荣说着,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宫泽尘走的方向。
“原来如此,宫三公子……我记得谕旨里没有他,他在岭南可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宫家二老舍得放他到这穷乡僻壤?”潘玉麟费解地挠挠头。
萧荣一早便看出反常之处,这宫泽尘贵为宫家三公子,周围竟没个三五奴仆跟从。就算是因为马地缘故掉了队,粮草大队没有为个人耽搁的道理,这宫楚让身为兄长,也理应差遣几人等候,怎会放任宫泽尘一人在队外。
“有趣。”萧荣脱口而出,似笑非笑,转身便要离去,“我们回城!”
“……什么有趣?”潘玉麟更摸不清头脑了。
西遥城南邻丰却城,是西北二十四城中距端州最近的城。战地重伤的士兵多先行遣回西遥城救治,这里大街小巷住了不少伤残。
一道上,不少战士截肢后拄着腋拐步履蹒跚,他们多闷头行进,根本没发现街上来了一支粮草大队。偶有一两个士兵驻足观望,确实满面愁容。
宫楚让从城西领队而入,穿过街巷,一道来到城北。
他生得剑眉星目,琥珀色的眸子深邃如潭,鼻若悬胆,英挺的面容带着书卷气。一袭玄色锦袍衬得他气度非凡,肩上的熊皮大氅更是富贵显荣。身量修长,昂首阔步,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泊州知府杨恕云差人为粮草大军腾空了城中西北两向的房屋,此刻正于城北等候迎接宫楚让。
进了城,尾随的岭南商户们便分散到城中各处,汪顺撂下行囊,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回到城西大门等候接应宫泽尘。
两拨人马进了西遥城,杨家兵卫便把西遥城围得水泄不通,只为保护粮草。
果不其然,宫泽尘被拦在了城外。汪顺笑呵呵地给那守城士兵递了些碎银,便把人放进来了。怕宫泽尘被同行的商户认出来,汪顺给他戴上帷帽遮面。
“北地果然与岭南大不相同,我只是穿得奇怪些,就被那些人疑心我图谋不轨。”宫泽尘语气颇有些埋怨。
“这里的士兵多刚从战场上下来,手里多多少少都掌握些情报,严加防范些是应该的。”汪顺悄声道。
与宫泽尘印象中的骁勇善战不同,眼前这些伤残多低眉垂首,没精打采。
他环顾四周,远处几名士兵蜷在墙根下晒太阳,断肢处的纱布被脓血洇得发黄,却无人伸手去挠——他们只是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拐杖歪斜着戳进青石缝里,有个独臂的年轻士兵突然踉跄跌倒。大概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他既不呼救也不挣扎,任由断肢在尘土里拖出暗红痕迹,直到旁人用腋拐捅了捅他的腰,才慢吞吞支起身子。
宫泽尘回想起自己儿时不过跌了一跤,擦破了皮,丫鬟婆子们团团伺候着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愧疚涌上心头,眼眶渐渐湿润。
汪顺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异样,便拉着他快走。
西遥城北,朔风卷起黄沙,掠过青石垒砌的城垣。泊州知府杨恕云立在城楼之下,一身赭色官袍外裹着狐裘,眉梢微吊,眼尾细纹如刀刻,似笑非笑。
“宫大人远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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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可谓是劳苦功高。”杨恕云拱手作揖,声若砂砾碾过铁板,身后一列亲兵按刀而立,目光如钩。
宫楚让翻身下马,琥珀眸中映着城头烽烟,“杨大人镇守西遥,军务繁重,楚让不过押运粮草,岂敢劳知府亲迎?”
杨恕云眯眼扫过车队,忽近半步:“听闻宫家商队借道官驿时,连军报都敢耽搁……到底是岭南豪族,连陛下的驿道都成了私产。”
宫楚让纹丝未动,袖中掌心却倏然收紧。
他缓声开口,“杨家军戍边三十载,粮草半数出自宫家东南仓廪。杨大人若嫌宫家跋扈,不妨奏请圣上,撤了这‘私产’,换杨家自筹军粮?”
风沙骤烈,杨恕云面上笑意僵冷。远处忽有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
那人下马跪报:“报!丰却知州张大人传来口信,明日前半晌,钦差萧大人……”他停顿片刻,看到杨恕云朝他使了个警惕的眼色,便改口:“萧大人前来调查驿站瘫痪一案。”
杨恕云眼神涣散,张时客来报信,必然是没管住嘴。今日本该休沐,一个两个不省心的全找上门来,胸口一时怒火中烧。
宫楚让眼波流转,瞧着杨恕云装腔作势,暗自取笑。但眼下还有要紧事,不便耽搁。
他转身从手下聂恺怀中取来一本簿册,“看来今日是赶上杨大人公事在身,正巧我还要清点粮草,拨四成后日运往端州,这是粮草登记簿,大人若有需要,请自便。”他将薄册递给杨恕云。
杨恕云接过薄册,囫囵翻了翻,抚过朱笔勾画的数目,齿缝间溢出一丝绵里藏针的讥诮,“到底是岭南首富,连军粮都成了算盘珠,拨一拨恐怕都能让北地抖三抖。
宫楚让琥珀色的眸子陡然淬冷,这回他已不屑于理会。
“今日杂务缠身,怠慢之处……”杨恕云倾身贴近宫楚让耳畔,浊气混着北地粗粝的风沙,“还望二公子海涵。”
说罢,杨恕云退后三步,赭色官袍在沙尘中猎猎翻飞。
“来人,给二公子带路!”
杨恕云目送宫楚让一行人远去,指尖碾过簿册边,阴鸷笑意凝在嘴角。他翻身上马,扬鞭直驱城西天乡阁。
马蹄踏碎暮色,西遥城灯火渐次燃起。
戚夜阑倚在窗边,狐裘半褪,露出内里斑斓的织锦短袄。银铃缠腰,随她斟酒的动作叮铃作响。酒盏抵唇时,她眼尾斜飞,瞥见杨恕云掀帘而入,唇角倏然勾出媚弧:“大人姗姗来迟,该罚三杯。”
杨恕云解了狐裘掷向椅背,赭色官袍下肩骨嶙峋如刀。
他落座时带起一阵冷风,戚夜阑斟满的酒杯被推至他面前,酒液晃荡,映出他眼底盘踞的阴霾。
“萧荣明日便到,这刁钻不饶人的下贱胚子,好言好语招待她,还真赖着不走了。”他捏着杯沿,指节泛白,“还有张时客这蠢货,怕是连底裤都抖给她了。”
宫泽尘缩在角落方桌,帷纱下鼻尖翕动。西北的烧刀子辛辣呛人,却比岭南的桂花酿更勾他魂魄。他竖耳偷听隔壁私语,忽闻“萧荣”二字,手中酒壶险些倾翻。
5. 构陷(一)
戚夜阑指尖划过他手背,蔻丹猩红似毒蛛:“慌什么?有问题的货单早烧成灰了,驿站那些涉事的驿卒……”她倾身贴近,银铃脆响混着酒气呵在他耳畔,“舌头都拔干净了,还能吐出什么?”
杨恕云猛地攥住她手腕,不顾美人的痛苦厉声道:“萧荣不是寻常御史,她在丰却查账十日,大小官僚忌惮她京城提督的身份,都陪着折腾!你以为毁几本簿子就能糊弄?”他凑近她涨红的脸,悄声道:“那女人是皇上插进西北的眼,她这般不依不饶,必是掌握了什么线索,若是她真铁了心查到底,迟早查到咱们的货物。”
戚夜阑揉着腕子嗔怪道:“西北二十四城虽是杨家的地盘,却未必安全。大人若是担心,就尽快把咱们的货物转移。”
“说得轻巧,这萧荣在每道城门都安插了眼线,等哪天她挨家挨户搜查,你我就等着被剜心剔骨吧!”
戚夜阑见他郁结于心,眼珠一转,眉梢微扬道:“杨大人莫心急,眼下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这丫头赖着不走。倘若我们有法子构陷她,另请高官将之缉拿归案,而后再将货物运出城,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杨恕云眉头舒展,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戚夜阑。
“那萧荣自诩清正,却有个最要命的软肋。”她低笑一声,故弄玄虚道:“她是个女人。”
杨恕云瞳孔倏地收缩:“你是说……”
戚夜阑朱唇贴上他耳垂,悄声说了些什么。宫泽尘扒着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杨恕云浑身的戾气忽地化作一声闷笑,“妙极!”
墙角传来酒壶磕碰的脆响。
宫泽尘慌忙按住晃动的壶身,帷帽薄纱却被案几勾住。他急退半步,腰后突然横过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将他从酒楼后门拽进暗巷。
“谁?!”杨恕云霍然起身。
戚夜阑指尖掠过窗棂,只瞥见半截墨蓝大氅隐入夜色。她轻笑着拈起碎瓷:“风掀帘罢了。”
窗外驼铃正巧叮咚,掩住巷底急促的脚步声。
汪顺拽着宫泽尘穿过三道窄巷,直到天乡阁的灯火缩成一点萤火,压低声音斥道:“三公子真当自己是梁上君子?那杨恕云养着十来个暗卫,方才若再慢半步……”
“汪叔怎知我在天乡阁?”宫泽尘喘着气打断。
“你这泼皮,打小找不见人我便知道你是往酒楼钻了。这西遥城顶有名的酒楼就是这天香阁,你也真是,早不馋晚不馋,偏偏赶上这俩活阎王吃酒的时候馋。”汪顺颇有些嗔怪。
“幸亏我来了,我方才听说,他们要构陷萧大人……”
“嘘——”汪顺捂住他的嘴,阴影中传来铁靴踏石的闷响。
杨恕云的亲兵举着火把掠过巷口,火星子噼啪坠在青石板上。汪顺拽着少年贴墙挪移,墨蓝大氅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巡兵走远,他才松开手,掌心全是冷汗。
“回去说。”
二人趁天色渐暗,灯火还未全亮,快步回到客栈。
宫泽尘将方才的经历连同前半晌遇到萧荣之事一五一十告与汪顺。
“杨恕云要构陷萧荣......”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汪顺垂眸盯着茶盏里浮沉的碎叶,他深知宫泽尘心地善良,话语里处处是对这萧荣的担忧。
他没正面回话,而是偏转话锋:“三公子可知,杨家支脉为何能在西北这般跋扈?”
宫泽尘摇摇头。
“杨恕云与戚夜阑这般勾结,无非是仗着大宗嫡脉的荫蔽。卫国公杨肃在北地扩疆三成,他们支脉便在地方张扬跋扈,朝廷早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杨家便蹬鼻子上脸。如今派这萧荣来,恐怕不止查驿道瘫痪一案这么简单。若这萧荣真是块硬骨头,还软硬不吃,迟早被杨家捏碎。”
宫泽尘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难道就由着他们颠倒黑白?萧大人分明是清官!”
汪顺叹口气,指腹轻轻抹去案上的水渍:“清官?你不过见一面,怎得知她秉性如何?再说,杨恕云敢动钦差,必是算准了京中有人兜底。戚夜阑那毒妇献的计……”他顿了顿,喉间溢出冷笑,仿佛对那伎俩了如指掌:“说萧荣是女人,便是要往她身上泼最脏的污水。流言杀人不见血,可比拔舌头的驿卒狠多了。”
茶杯中荡漾的水纹渐渐弥散,映出宫泽尘清晰的脸。他顿悟这杨戚二人的卑劣想法,胸口一紧,难以想象萧荣那副凛厉的尊容如何经住污言秽语的攻击。
“她不过是一个还没我年长的女子,何故蹚这趟浑水?”他愤愤不平。
“三公子觉得,萧荣为何偏偏此时来查驿站”汪顺见他冥顽不灵,只好多说几句,“杨家霸占黎国兵权多年,皇上既要杨家守国门,又怕它拥兵自重。萧荣这枚棋子落得妙啊……若她能扳倒杨恕云,便是削了杨家一支爪牙;若不能,也算敲山震虎。”
宫泽尘怔住,帷帽薄纱被夜风掀起一角:“汪叔是说,皇上故意……”
“嘘——意会便好,莫要言明。”
“可这杨家虽在西北雄踞一方,也没见其做什么出格的事啊,皇上为何要这般敲打啊?”
汪顺原本是不愿告诉他这些尔虞我诈之事的,但宫家而今已有插手朝廷的苗头,宫泽尘作为宫家嫡子,将来有权接管宫家和岭南,朝廷上的事也该多少了解。
“杨家早些年靠军功邀赏,尚无野心垄断朝中势力。但近几年,北拓疆域却举步维艰,仗越发难打,军功也就越发难邀。杨家何以巩固势力?只能向朝廷伸手。杨氏一族不单单在西北如日中天,杨肃胞妹杨漫天执掌中宫,嫡长公主昭阳又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杨家权柄横贯朝野边关,已是皇权咽喉之刺。”
宫泽尘的指尖在茶汤表面划开涟漪,倒映的烛火碎成点点金鳞。回想起母亲的劝告,才深切见识到这西北的阴暗面。
“如此说来,这萧荣是皇权的一枚卒子,杨家若吞了卒子,便要暴露咽喉;若退避三舍,皇家便另遣车马长驱直入。若能攻退杨恕云,萧荣便可全身而退,可若不慎遇险,难保不会沦为皇上与杨家博弈的一枚弃子。”他攥紧拳头,眉头紧蹙。
汪顺听出这少年话语里对那女官处境的忧虑,深知正值意气风发之年的宫泽尘难免意气用事。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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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开口,声音铿锵有力:“我可警告你小子,你当萧荣是清官,可这西北的百姓或许正骂她是断人财路的瘟神;你当杨家是恶虎,可满朝武将谁不赞杨肃是护国柱石?”他抬手截住少年欲辩的话头,“我且问你,若萧荣真被构陷,你能如何?是冲到杨恕云府衙前击鼓鸣冤,还是连夜修书求宫家施压?”
宫泽尘动了动喉结,支支吾吾道:“至少......至少该提醒萧大人早作防备!”
“防备?”汪顺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倾身逼近:“她若连这点算计都防不住,早被朝堂生吞活剥了。倒是你,西北驿道说到底还在杨家的地盘,你今日救萧荣,明日杨家便能以‘勾结钦差’的罪名断了宫家商路!你爹娘尚在岭南,你二哥就要往端州押粮,宫家上下千百口人,经得起你一时意气?”
听了汪叔一番话,宫泽尘适才想明白,宫家百年基业,靠的就是谨慎权衡,明哲保身。
他踉跄跌坐回条凳,帷帽歪斜着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三公子……”汪顺的语气忽地软下来,枯瘦的手掌覆上少年颤抖的指尖,“你心善,见不得污糟事,这是宫家的福气。可世道容不下赤子心肠,你若非要蹚这浑水……便先想明白,你救不救得了萧荣,宫家又救不救得了你。”
汪顺这番话可谓是苦口婆心,他希望宫泽尘这一趟能得到历练,可眼前西北势力错综复杂,也怕他因一时冲动而跌入万劫不复。
他轻拍宫泽尘的肩,只愿他能分清利害关系,保全自己。
夜晚,宫泽尘独卧在客栈顶层的厢房内。月光从漏窗斜劈进来,将那撂在床边的墨兰大氅胸口的银线鹤喙割成两截。冬风呼啸如擂鼓,每一声都像在叩问他胸腔里躁动的热血。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大氅内衬的棉絮,白日里戚夜阑那句“她是个女人”蛇信般在耳畔游走。
他忽然想起萧荣策马而来时,箭镞破空的清啸声势明明能断送那兵卫的小命,可却未舍得伤他们分毫。那样的人若是折在腌臜手段里,实在是天道不公!
“蠢货。”他对着虚空骂自己,翻身将脸埋进衾被,汪顺入暮时分的话又将他拽回沉重的现实。“可萧荣不是我,她没有醉心楼可躲,没有汪叔拽着衣角规劝。”他辗转反侧,盯着漏窗外的弦月喃喃。
许是奔波数日,太过疲倦,他思忖着便昏睡过去。
夜半狂风骤起,窗棂被砂砾击打得噼啪作响。宫泽尘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中衣,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梦中残像仍在眼前晃动:萧荣官袍染血,被数名蒙面人逼至断崖。她乌纱坠地,赤金面具碎裂,露出半边苍白的面容,唇间呛出的血沫随朔风飞散,而崖下是无尽深渊……
“萧大人!”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帐飘摇的纱幔,汪顺的警告与萧荣策马而来的清叱在耳畔交错轰鸣。
宫泽尘踉跄扑向案几,他抖着手研墨,狼毫笔尖悬在特制的草纸上方挥舞,从小到大一直歪七扭八的字迹此刻却工整如军行。
“杨戚欲以下作手段构陷,万望警惕。”写罢,他谨慎叠好,静待黎明。
6. 构陷(二)
晨雾未散,宫泽尘裹紧灰布短衫,牵着云啼悄然出城。
马鬃上的露水沾湿他袖口,寒意沁入肌理,他却浑不在意,只压低斗笠,反复摩挲云啼耳后绒毛:“好云啼,昨日救你那姑娘有难,我们要去救她,你可千万要带我寻到她。”
云啼低嘶一声,蹄尖轻刨地面,穿过枯黄草浪。一人一马在城南野草丛徘徊,同遛马的闲散人家混在一起,未被兵卫发觉异常。
突然,云啼甩头朝城南野草丛奔去。宫泽尘伏低身子,任由马匹在雾中穿行。
雾中渐渐看清一行人马,正中间那梳着高马尾的挺拔女子正是萧荣。
“云啼,你听我的,我们冲上去,不必撞翻他们,只要碰到中间那女子的臂膀便好。”
宫泽尘猛挥缰绳,只见白影如电,直冲向道中那匹枣黑色骏马。
萧荣正与张时客并辔而行,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倏地翻身滚鞍,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地。
云啼前蹄高扬,堪堪擦过她马尾,宫泽尘顺势歪斜着摔下马背,蜷在冻土上哀叫:“哎呦!我这老腰……”
张时客惊魂未定,正欲呵斥,却被萧荣抬手止住。
她眯眼打量地上灰衣人。斗笠歪斜,露出一截墨蓝衣领,正是昨日那件大氅的内衬。
“这位公子可要本官替你请郎中?”萧荣抱臂而立,她并未揭穿宫泽尘身份。
宫泽尘暗怪她不上钩,索性翻身抱住她右腿,手指趁机探向靴筒:“大人马术了得,却害我摔断腿,总得扶一把吧?”他指尖刚触到牛皮革缝,萧荣膝弯陡然发力,将他震开半尺。
“放肆!”张时客横插一步,腰间佩刀铿然出鞘,“萧大人乃朝廷钦差,岂容你这登徒子纠缠!”
宫泽尘借势滚到萧荣另一侧,袖中草纸滑入她左靴缝隙,口中仍嚷着:“草民冤枉啊!分明是这马发了癫……”
萧荣足跟一颤,已觉异样。她垂眸瞥见少年狡黠上扬的眼尾,忽而轻笑:“张大人,此等小事何须动刀?本官瞧他腿脚灵便得很。”说罢翻身上马,扬鞭前意味深长地扫过宫泽尘,“公子若真断了腿,不妨去城西济世堂。那儿的夹板,专治装瘸。”
张时客狐疑地瞪了宫泽尘一眼,匆匆追着萧荣离去。
宫泽尘瘫坐在地,掸了掸衣袖上的土,望着萧荣远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云啼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脖颈,他顺势搂住马脖子低语:“瞧见没?她靴筒抖了半寸,定是瞧见信了!”说完又慌忙捂住嘴,贼兮兮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听去。
他忽然想起昨夜汪顺的警告,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可胸口却怎么也压不住雀跃。抬手摘了斗笠往地上一扣,他歪头对着冰面照了照。倒影里的少年发髻松散,脸上还蹭着泥道子,偏生眉眼亮得惊人。
他戳着冰面嗤笑,“小爷我今日可是救了位青天大老爷!”
晨雾渐薄,官道两侧的霜草在蹄声中簌簌震颤。
萧荣端坐马背,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左靴筒边缘微微翘起的缝隙。她余光扫过随行的张时客,见其正缩着脖子与副吏闲谈,便不动声色地屈指一勾。眨眼间,那张皱巴巴的草纸已滑入掌心。
指尖碾过纸面,宫泽尘歪斜的字迹撞入眼底:“杨戚欲以下作手段构陷,万望警惕。”她眉梢微挑,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远处枯枝上的寒鸦倏地惊飞,扑棱声搅碎了雾霭。
“宫泽尘……”她默念这名字,眼前蓦地浮出少年摔马时装瘸的拙劣模样。那般莽撞又笨拙,连塞信都要借纠缠之机,倒像是话本里被人当刀使的蠢角儿。戚夜阑与杨恕云勾结之事,连她安插的暗桩都未探明,这纨绔如何得知?
爱马虎啸忽地偏头蹭了蹭她持缰的手,温热鼻息拂过腕骨。萧荣垂眸,见马儿唇边黏着一绺草料,心念电转间将草纸揉作一团。她假意俯身抚弄马鬃,指尖一弹,便将纸团送入马口。
“萧大人爱马如命啊!”张时客谄笑着凑近,却见萧荣袖口一振,半截碎纸屑随风飘落,混入道旁霜草,眨眼湮灭无踪。
“张大人说笑了。”她勒缰回身,“畜牲贪吃,总得防着它们乱嚼不该嚼的东西。”
张时客讪讪退后,萧荣已扬鞭催马。
她目光紧盯西遥城渐渐清晰的轮廓,暗暗琢磨少年的信。若宫泽尘所言非虚,杨恕云此刻怕是正布着天罗地网。可那草纸上的墨迹太新,字迹太颤,连“构陷”的“陷”都少写半笔,像个临时起意的蹩脚圈套。这少年冒险送情报,于意何为尚且不知,不可轻信,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人一道来到知府府衙。
府衙朱漆大门前,杨恕云负手立于阶上,双眼半眯。戚夜阑半倚门框,一习石榴红裙,全然不像个女官模样。她远远望见萧荣一行,便笑吟吟迎了上去。
“萧妹妹可算到了!”戚夜阑未待马匹停稳便挽住萧荣手臂,“瞧瞧这脸都瘦尖了,十五日连轴转查账,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她打量着萧荣的全身上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双眸,眼波流转,好不怜惜。
萧荣不着痕迹抽回胳膊,眸光如刃:“戚同知谬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谈辛劳?”
“到底是京城来的贵人,说话都透着股板正劲儿。”戚夜阑掩唇轻笑,“这西北到底不比京城,天干物燥,风沙遍野,吃的多是荤腥野味,定是比不得京城佳肴细腻可口。”
“城东天香阁来了个黎东的厨子,京城菜系手拿把掐,萧大人不妨赏个脸,移步天香阁,当是下官为萧大人接风洗尘。”杨恕云微微颔首,手臂指向城东。
面对这二人一唱一和,萧荣心里犯起了嘀咕。
“不必。”她担心杨戚二人再动手脚,便径直跨过门槛,“本官此行只为查验岭南货单簿册,不必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带我到簿册存放处吧。”
戚夜阑疾步跟上:“公务再急也得用膳,我亲自下厨烧几道小菜可好?萝卜羊肉汤最是暖胃,青蒜腊肉……”
“本官不饿。”
“那便饮盏姜茶……”
“不必。”
杨恕云额角青筋暴起,突然冷脸正要说着什么,戚夜阑忽地横插半步,广袖拂过他攥紧的拳头,笑吟吟冲萧荣道:“既如此,下官便带萧大人去文牍库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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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荣给潘玉麟使了个眼色,潘玉麟便退出门外。
“萧大人请。”戚夜阑引着众人穿过阴冷的回廊,腰间银铃每响一声,暗处便有铁靴轻挪的窸窣。
萧荣警惕着周遭的声响,宫泽尘的警示浮上心头。“听张大人说,岭南货单交由杨大人管理,本官可否问一句,杨大人为何对这商货感兴趣?”
“商货官物并行,本官怕驿卒处理不善,怎么,萧大人觉得有何不妥吗?”杨恕云话中带刺,暗示萧荣管得太宽。
萧荣转而一笑,“杨大人贵为泊州知府,自然没有不妥。那所有簿册应当都在此处了吧?”
戚夜阑推门的动作微滞,旋即娇笑道:“那是当然,七月岭南簿册七十六本,全都在此。”她葱指抚过漆木架,捻起最上层一册。
晦暗的库房中仅有一扇窗子透光,萧荣取出戚夜阑手下的一册,对着窗子摊在手中细细查阅。一股墨香混着龙脑香扑面而来,墨迹泛着细碎微光。她忽地倾身凑近,鼻尖几乎贴上那字句,墨迹未干透的潮气裹着一股微妙的异香直冲灵台。
戚夜阑的呼吸陡然急促,广袖下的手帕已被冷汗浸透。
萧荣纤长的睫毛轻颤,“这墨”话音未落,萧荣膝弯一软。赤金色软甲委顿在地,脸上的半扇面具滚落,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清秀面庞。
戚夜阑俯身拾起那面具,葱指轻轻拂过萧荣苍白的脸颊:“妹妹这般玉质冰肌,何苦来西北吃沙子?”
杨恕云抬脚便要踹向昏迷之人,却被戚夜阑定住身形。她转头嗔道:“大人急什么?待把这脏水坐实了,自有京城的老爷们替咱们料理。”她说着瞥向缩在门边的张时客,“张大人说是不是?”
张时客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下官……下官今日什么都没瞧见!”来府衙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已汗珠如雨。
府衙外,萧荣的手下正严加看守。
戚夜阑指尖掠过萧荣绯色官袍的盘扣,忽地停在中衣系带处。杨恕云见状蹙眉:“明日前半晌,岭南商户大队便要西行,这时候还磨蹭什么?”
“坐实这丫头的罪名靠的就是这一步!”她葱指勾出半截鹅黄肚兜系带,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暗室中若隐若现,“京城提督的官服自有尚衣局规制,可这贴身物件……”玉指挑开最后一层遮掩,露出肚兜右下角绣着的篆体“萧”字,旋即从怀里掏出款式一样的肚兜。
杨恕云瞳孔骤缩:“你从何处…….”
“萧荣自诩清正廉明,收支明细里有每一笔钱财的说明,她一到泊州,我便差人递来萧大人的底细,这是萧荣上月自丰却城西衣坊买的贴身衣物,我亲自去那衣坊买来同种样式。”她将新肚兜覆在昏迷之人心口,莲纹位置分毫不差。
戚夜阑拾起为萧荣换下的肚兜,倏然斜睨杨恕云。
杨恕云会意,猛地掐住张时客的脖子,将他抵上积灰的漆木架。张时客双目暴凸,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
杨恕云贴着他耳畔低语,浊气裹着杀意,“张大人,你抖出本官时,可想过自己也有今天?眼下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指节骤然收紧。
7. 构陷(三)
府衙外,潘玉麟焦躁地来回踱步,掌心被佩刀纹路烙出深痕。日头渐高,府衙内却死寂如坟。
半炷香后。
萧荣眼睫微颤,模糊的视野中浮出戚夜阑妖冶的笑靥,缓缓撑身而起。
“萧大人可算醒了?”戚夜阑拈起一本登记簿,随便翻开一页道:“这墨里掺了北地特产的‘玉息草’,未干时遇阴冷潮气便会释出毒雾。不过嘛……日头一晒,毒就散了。”她推开半扇木窗,天光倾泻而入。
萧荣喉间灼痛,冷笑道:“这毒可是用来对付本官的?”
杨恕云面色骤沉,戚夜阑却含笑扶起萧荣:“大人说笑了,这香是西北文牍库专门用来防蛀的,萧大人中毒,实属下官无心之失啊。您既无大碍,不如移步正厅?张大人备了上好的大红袍,正候着您查案呢。”
正厅内,张时客哆嗦着斟茶,茶汤泼湿半幅袖管。
萧荣步入正厅,潘玉麟见她神色如常,紧绷的肩头微微一松。
案几上摞着七十六本簿册,墨香尚存。
“戚大人,”她头也不抬,随手翻开一本,“岭南货物明细倒是记录得一清二楚,为何这簿册上的墨迹竟比本官昨日批的公文还新?”她拈起一页对着日光。
戚夜阑挨近案几:“萧大人有所不知,冬月初西北突降暴雨,文牍库草顶经不得冲蚀,一面墙的簿册遭水浸霉烂,加上您手执的这一册共有二十册遭了殃,这也是为何您方才去的库房墙壁加高加厚,为的就是再降暴雨,这些簿册能免于灾祸。下官生怕少了登记簿,哪日朝廷怪罪,连夜命人誊抄补全。”
杨恕云冷笑一声,掌心重重拍在案上:“戚同知为保朝廷文书殚精竭虑,倒成了错处?萧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库房查验浸坏的旧册!”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向张时客,“张大人,你说是不是?”
张时客的茶盏“当啷”磕在瓷盘上:“是、是……那场雨足下了七日,护城河都漫到衙门口了……”
萧荣自然记得那场暴雨,西北历来干旱,每场雨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久旱逢甘霖。二十四城周边的小泽与牧草便得益于冬月初的暴雨,戚夜阑这话倒是难寻漏洞。
经过驿道的所有货物均需遵循严格的登记制度。自岭南出关,货物登记簿便已形成,途径的所有关卡均需驿丞核对来源、数量、目的地等明细,“一物一验”后签字画押。杨家再怎么野心勃勃,不可能伸鞭到岭南,所以旧簿是无法造假的。
“兰琢打探到的那批铜器到底在哪?又是如何混入商货中的呢?”萧荣近几日无数次叩问自己。
她怀疑这新誊的登记簿有伪造的嫌疑,旧册既以浸坏,恐怕难以再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算是有,沆瀣一气的杨戚二人恐怕早已想方设法消除。直觉告诉她,眼前的新旧簿册之中一定隐藏着蛛丝马迹。
“你们都退下吧!”
眼前的线索太隐秘,萧荣需要安静的环境来梳理思绪。
杨恕云喉结滚动正要言语,却见萧荣转身负手,仰头而立,案头烛火陡然窜高半寸:“玉麟留下。”
戚夜阑掩唇轻笑,“萧妹妹可别熬坏了身子。”说罢,挽住杨恕云的手臂走出房门。
萧荣使了个眼色,潘玉麟反手扣上门闩。
“方才你在案牍库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把我吓坏了。”潘玉麟紧攥着刀柄的手松了下来,目光掠过萧荣略显苍白的脸,“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不过是我在案牍库昏倒之时偷换了我的贴身衣物。“萧荣嗤笑一声,“这种雕虫小技还想瞒天过海,泊州地头蛇也不过如此。”
潘玉麟一拳砸在漆柱上,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可是当着那两个臭男人的面?”
“怎么,你指望两个烟花柳巷的常客能有什么君子做派?”萧荣一脸不屑。
“大人,为了将计就计,您牺牲太大了!等此案了结,我定替您剜去那二人的双眼!”她又握紧长刀,隔着木门指向厅外的杨戚二人。
潘玉麟自幼嫉恶如仇,萧荣正是瞧着她血气方刚才向太上皇求来留在身边,但这丫头年纪尚小,行事还有些莽撞,萧荣为她废了不少心思。
萧荣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得失,而是缓缓转向潘玉麟道:“那二人自有国法惩治,眼下要想方设法揭露这几人的罪行。”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潘玉麟疑惑了一路,回回旁敲侧击,萧荣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钦差此行并非疏通情报系统这般简单,而是另有重任。萧荣害怕情报泄露出去,一直没有告知手下。她是以身入局的诱饵,真正抓敌的是以潘玉麟为首,潜伏在二十四城各个角落的紫夜暗卫。眼下,杨戚二人已经对自己动了手脚,狐尾将露,也该将此行的真正目的告知潘玉麟了。
“临行前那把用羊皮包裹的器物可在你手里?”
潘玉麟拆下腰包,拿出一卷羊皮,递给萧荣,“大人千叮万嘱我好生看管,这一道上不曾马虎,一直随身携带。”
萧荣接过来,小心翼翼拆开皮绳结,指尖抚过羊皮卷的纹理,金红短剑在日光下泛着诡谲的暗芒。
“金红色……不是我黎国规制的铁剑。”潘玉麟从未见过这种颜色,顿生好奇,伸手正要触碰,就被萧荣一手弹开。
“莫碰!这是铜剑。”
潘玉麟虽未见过铜器,却晓得铜矿在黎国较为稀有,黎国建立之前,东部不少部族在接触铜器之后会引发中毒反应,严重时甚至丧命,因此被禁止用来锻造器物。
“铜剑?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她只好放下手,身子凑近细看,剑身竟布满细密鳞纹,似蛇蜕般层层交叠,而剑柄的形制却让潘玉麟呼吸一滞。那弧度蜿蜒如未舒展的藤蔓,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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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膨的球状体被磨得发亮,竟与她在春芳图里瞥见的某些禁忌轮廓微妙重合。
“这、这铜器怎生如此邪气?”潘玉麟耳尖漫上血色,猛地别过头去。
“不铸成这般模样,如何害得兰琢满身生疮?”萧荣双眼半眯,满目愁容。
潘玉麟回想起一月前,还在京城之时,兰琢不知怎得突然暴病,现在终于明白了。
————
十月初七,潮气裹挟着烟花柳巷的脂粉气,让京城更加闷热难捱。
京城提督的工作无外乎练兵、巡逻、维护治安。作为京城二十四提督中唯一的女提督,萧荣的工作略有不同。在青楼、乐坊和后宫这样女子众多的地方,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借助女色迷惑监察的官员而瞒天过海,滋生了藏污纳垢的不良风气,被视为京城监察系统的死角。
为解决这一问题,吏部尚书元珂提出,设置女提督来专门监管这些特殊地点的安危,而萧荣便是黎国史上首位女提督。
萧荣上任后,在青楼探听到不少官宦的秘密,碧落轩的头牌小倌兰琢便是潜伏在碧落轩打探情报的重要人物。
可这兰琢已经整月没有接客,连他素来爱巴结的萧提督都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萧荣怕他死在屋子里,便决定硬闯。踹开兰琢厢房时,床幔深处传来压抑的呛咳,昔日光艳照人的小倌裹着素绢静卧在重重帘幕之内,苦涩的药汤味直冲灵台。
“你已整整一个月没到廊前接客,什么病,一个月了还好不了?”萧荣捂住口鼻,用剑挑开幔帐,惊见兰琢脖颈爬满猩红疹斑,脓水浸透的绢布黏在溃烂处,“这是……”
“提督莫看!”兰琢慌忙扯过锦被,蜷缩在墙头,“奴这副模样怕是再也不能接客,再也不能为萧大人探听情报了……”话音未落,喉头又爆出一串闷咳。
萧荣见到枕前和兰琢眼角的泪痕,心痛不已,但她不能表露分毫,强制镇定道:“你听话,告诉我为何病成这样,我才可保住你的性命!”
兰琢似是许久未见过光,眯眼想要看清萧荣的脸,只觉得刺眼,但那高挑又结实的身形令他委实心安。
他颤巍巍撑起身子,“上月泊州来的王官人赏了把短剑,奴寂寞时总爱摩挲剑柄。”
他抖着手掀开枕匣,羊皮裹着的铜剑泛着幽光,“不出一日,颈间便起了疹子,原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菜,断食了几日,可这疹子竟遍布全身,时至今日,溃烂化脓,便猜到是这剑的问题……”
“这是铜剑,是黎国禁物啊!”萧荣险些从他手中夺走那剑。
“奴不懂这些,只知这颜色新奇诱人,才铸成大错……那王官人提了一嘴,说这是新进的稀罕货。”
萧荣头顶的弦倏地绷紧:“可有说是从哪里进的货?”
兰琢摇摇头:“奴只听来那一句话,再无其它。”
8. 构陷(四)
萧荣紧急将此事禀报太上皇,太上皇认为当下不宜惊动百姓,目前铜器还未流入民间,当摸清脉络,切断源头,遂遣萧荣带领紫夜暗卫暗中调查铜器的下落和经手人的罪证。
“黎国铜矿稀缺,倒是天海高原盛产铜矿,难不成……”潘玉麟凑到萧荣耳畔悄声说道,“这是从西幽国偷运过来的?”
“没有实证,任何猜测都不成立,但我有直觉,眼前这些簿册当中,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岭南商物初至丰却时,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只因服饰、珠宝商户的货物滞销多年,这回逮着机会都想争到前头卖个好价钱,各色货箱杂沓堆叠。果蔬与绸缎混装,珠玉共陶器同车,车辙碾过官道,直搅得驿站人仰马翻。
杨恕云一纸令下,命商队按“时令果蔬列为首批,衣履次之,珠玉殿后”分门别类整合登记内容与货物,而后按每日一千车重新装订簿册,便形成最终的七十八册,分三十九日通过驿站。
萧荣觉得,可做手脚的地方在于新簿册的货物总数,便与潘玉麟逐一加和核对。
不出一个时辰,两人便核对完毕。
“数目都对得上。”潘玉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新誊的二十册总运量分毫不差,连散货的零头都算得严丝合缝。”
萧荣的指尖在算珠上顿住,杨戚二人诡计多端,不像会使用做假账这般拙劣且容易留下把柄的手段。
她用指尖在白皙纸页上轻轻摩挲,触感细腻丝滑,掀起一角轻扯,纸张韧劲十足。萧荣眉头微蹙,忽然将新旧两本簿册的封皮同时抵在案头。
“玉麟,”她声音极轻,却让潘玉麟浑身一颤,“你瞧这两本簿册扉页的纸张纹理。”
潘玉麟凑近细看,簿册在日光之下映出金色暗纹,“这是印上的?”
萧荣不答,将新簿的扉页撕下一角,浸入茶汤,那纸角遇水后浮起了细密的金丝。
“黎国官造笺纸素以银丝为记,但岭南却善用双层夹金工艺来造纸。”她将同样撕下的旧簿纸角浸入茶盏,金丝也浮了上来。
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这新簿册是在西遥城誊抄的,看这色泽,不像是陈年旧纸,西北连兵卫的衣衫都打着补丁,哪来的银钱用夹金纸!”
“冬月初那场暴雨,商队早已回到岭南,这纸张应该不是宫二公子或是商户提供的……”萧荣俯下身子,两只手同时翻阅新旧簿册,忽然灵光一闪,“玉麟,我们把所有簿册尾页的货物总数誊抄到纸上。”
她展开一方白宣,随着潘玉麟念出的数目,执笔写下簿册封皮的日期以及货物类属。
写罢,二人盯着这一串数字思忖良久,萧荣忽然开口:“这新簿册上的货物……”
“都是珠宝首饰和陶瓷器物!”潘玉麟脱口而出。
萧荣点点头,“珠宝和陶器,新簿二十册,旧簿十册,我瞧着,这新簿的货物总数均低出旧簿不少。”
经她这么一说,潘玉麟也发现了,旧簿登记的货物都是数以万计的,新簿册中却不过六七千。
为排除货物大小带来的差异,萧荣又去翻看册中具体明细。珠宝首饰以盒为计量单位,尽管大小没有统一的标准,但容积大概都在四到八升;陶瓷器物以箱为计量单位,容积约莫两千到六千升。
由于数目众多,二人渐渐有些眼花缭乱。
萧荣揉揉眼:“玉麟,你先派人去打听,这二十四城有没有售卖或制造岭南夹金纸的商贩,或是否有人从岭南购入,注意隐蔽!尽快安排,最晚今夜子时上报给我。安排完速回,我们估算这些货物的体积大小。”
“是!”潘玉麟从她话音里听出些紧迫感,拿起佩刀紧忙冲出了厅房。
暮色如墨,潘玉麟闪身钻入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茶肆。她压了压斗笠,指节在柜台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柜后老者眼皮未抬,手中算珠却陡然一滞,“客官要什么茶?”
“青柑普洱,”潘玉麟指尖蘸了茶水,在台面飞速写下一个“查”字,“要今年新采的。”
老者浑浊的眼珠倏地精光迸射,袖中铜铃轻摇,后厨帘幕随即掀开一道缝隙。
两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贴近潘玉麟,她将萧荣亲笔密令塞入其中一人掌心,低声道:“查清西遥城所有夹金纸的源头,尤其是近两月从岭南流入的,子时前务必回禀。”
蒙面人颔首,身影如烟消散于街角。
天香阁飞檐之上,戚夜阑轻拢袖角,指尖捻着千里镜,镜中蒙面人鬼魅般穿梭于街巷,所过之处惊起零星犬吠。
“这阵仗,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两把刷子。”她朱唇轻启。
廊柱阴影中,杨恕云焦躁地踱步,“萧荣的手下好像来头不小哇,身手和组织都不像寻常暗卫。”
萧荣放下千里镜,伸手轻抚杨恕云的脸,“你担心了?”
“我……我只是怕她背后有人……”
“怕什么,不管她背后有什么人,黎国国法只认罪不认人。我们的贵客明日一早便到,不管萧荣吐出什么象牙,我都能让她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她的手从杨恕云脸侧滑落,指尖抵上腰间的剑鞘,笔直抽出寒刃,月光映着二人的脸。杨恕云瞥见自己脸上浮现出不同于白日在人前那般狠厉,与身旁运筹帷幄的戚夜阑相比倒显得有些怯懦,便不自觉地向她靠了靠。
戌时末,潘玉麟将算盘重重一推,珠串噼啪撞在檀木框上。
“每日百车货物,新簿竟比旧簿少装四十万余升!杨恕云这老贼,当真以为我们算不出这窟窿?”
萧荣指尖仍停在纸页上,墨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你瞧这装珠宝的盒子,新簿均比旧簿多记了两百余盒。“她将两本簿册并置案头,“可一盒珠宝按六升,两百盒不过一千二百升。而陶器少装八箱,每箱三百升,这缺口……”
“八百万升!”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用珠宝充数,遮掩陶器短少的空缺!可为何要省去这般庞大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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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驿卒偷懒?”
萧荣忽将两册扉页叠在灯下:“你再细看这字距。”她指尖戳向新簿册松散的列距,“旧簿每页录五车货物,新簿不过三车,标注更多,字距也不一……”
她两指掐住册脊一捻,新旧两册厚度竟分毫不差,“这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潘玉麟突然直起身,手指重重戳在账簿缺口处:“萧大人是说,省去的这些空间,实际上是在偷运铜器?”
“不错。”萧荣颔首,笔尖在“四十万升”上轻轻一点。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藏到哪里?”
萧荣抬眼,“二十四城都是我们的眼线,这十多日没有打探到任何风声,要么是这铜器不在二十四城,要么……除了杨戚二人,无人再知道这铜器的下落。”
“那便只能直接提审了!”
“这二人是迟早要审的,但我心中始终有疑。”
“哦?”
“这杨戚二人大费周章将铜器运入官道,我在想,他们为何不从土路直接运来。”
“土路不是有匪寇么?这么大的数目恐怕花了不少银两,走官道虽然麻烦,毕竟保险。”
萧荣摇摇头,“那是对于北上的商户来说,这铜货八成是自西北方向运来的,黎国流匪多集中在岭北至千里赤地,自端州到二十四城以北要少得多,从这里过来,未必就比走官道危险……”她思路陡然一转。“除非……”
二人目光猝然相撞,几乎异口同声道:“他们想把铜器藏在二十四城!”
潘玉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镇北军和攻北军所使用的兵器,朝廷那里均有记录,但眼下他们竟敢私藏禁物,不免让人怀疑这杨家有造反之意。
联想到粮草北上,萧荣缓声道:“讨要粮草,窝藏兵器,这杨家之心昭然若揭啊!”
“所以表面上是这杨恕云和戚夜阑在算计,背后可能有整个杨家帮衬,他们今日对你的所作所为,搞不好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局,你可千万小心啊!”潘玉麟攥住萧荣的衣袖,忧心忡忡。
萧荣心底是有些暗自生怯的,但她怕的并不是杨戚二人如何算计她,哪怕是要置她于死地,她都坚信自己有回天之力。她怕的是自己不能撕开杨恕云的伪装,让杨家暴露咽喉,白白让数百名紫夜暗卫陪着自己在此地潜伏半月,也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要斟酌审慎。
“你莫要太挂心,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便好。”她轻轻推开窗子,周遭已静得针落可闻,“你去休息吧,我还要等暗卫回信。”
“不,我留下来守着你。”潘玉麟提起佩刀在地上重重一锤。
这姑娘刚过及笄之年,家世很好,爹在朝中是二品武官,可她身上却没半点骄矜劲儿。萧荣见她果敢有魄力,就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时有些心疼,本欲推脱,却瞧她娇憨的脸上颇有些倔强,留下了陪着自己倒也不错,抬头看看还能解乏,便应允了。
9. 构陷(五)
不多时,三更梆子敲碎沉静,萧荣仍在伏案疾笔整理爰书,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砖墙上,忽明忽暗。
潘玉麟抱刀倚柱,眼皮刚沉下三分,便被一阵急促的“笃笃”声惊醒。
“是信鸽!”她跃上窗台,一只灰羽鸽正用喙轻啄棂格,爪上绑着细竹筒。拆开信笺,便见两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人请看。“潘玉麟将信纸递上,“暗卫查到,知府府衙上半年从岭南购入夹金纸一千张,规格两尺乘三尺。”
萧荣指尖抚过纸面,眸光骤亮:“一张夹金纸若裁成簿册用纸,约莫可切三张。一千张原纸,正好是三千张簿页。”她倏然起身,案头簿册被风掀得哗啦作响。
潘玉麟忙阖上窗门:“新誊的二十本簿册,满打满算一千页也够了,大概用去三百三十三张夹金纸,那应该剩下六百余张。我们拿着这个数去找杨恕云对峙,看他怎么解释!”
萧荣瞧着这两行字地下还有些黑晕,将信笺凑近烛火,一行蝇头小楷在火焰中显形:“刑部侍郎沈昭已至东城,协审驿道案。”
“驿道案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难道是太上皇派来协审铜器案的?”潘玉麟喃喃道。
萧荣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目前铜器一案只有太上皇知晓,就算与皇帝通过气,朝堂官员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太上皇也是不会用这些人的。
“此人多半是冲我来的。”萧荣目光笃定,眼底映出烛光。
“那怎么办,我去让人把他拦在半路!明日咱们先审杨戚二人,再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荣见她又有些急性子了,便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道:“莫要急着对付他,玉麟你记住,我们的谋略是将计就计,不管他们做出什么动作,我们只静观其变。他们做的越多,就越有可能露出破绽。等待时机成熟再下手,才可一网打尽。”
潘玉麟耐下性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午夜时分,宫泽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起身来到院中。
明日卯时商队便要启程,汪顺特意将他的行囊塞在最末一辆马车,若是后悔了,随时能掉头回岭南。
他抬手挡住月光,又缓缓张开五指,似是偷窥那皎洁的月。
风越大,那轮明月似乎就越亮。
白日里萧荣俯睨时那玩味的神色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般疏离难以捉摸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宫泽尘喃喃自语,眼前浮现起萧荣也因狂风大作而难以入眠,独立中庭的画面,竟痴痴笑起来。
但很快,那画面便被前一晚的噩梦吞噬。
“她应该是看到了我递的信,她会相信我的话吧。”他心头突然打起了鼓。
云啼在厩中焦躁地刨着蹄子,宫泽尘鬼使神差解开缰绳。白马亲昵地蹭他掌心,鬃毛间还沾着前日萧荣喂的盐粒。
他正欲翻身上马,汪顺幽灵似的从货箱后转出来,手里拎着半壶烧刀子。
“三公子这是要当夜游神?”
宫泽尘勒缰的手一紧,云啼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他望着城北那点飘摇的灯火,喉头滚了滚:“汪叔,会有人明知前头是刀山火海,偏要往里跳吗?”
“那定是瞧见了比命更金贵的东西。”汪顺仰头灌了口酒,浑浊的眼珠映着少年绷直的脊梁。
“比命更金贵的东西……”宫泽尘反复琢磨这几个字。
汪顺虽酩酊大醉,脑子却清楚得很,看宫泽尘这架势便知他又想往外跑。
“这天都这么晚了,别在外面闲逛了,省的招上风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汪顺拽进他的衣袖往屋里拖。
翌日一早,薄雾未散。
宫泽尘被街上的喧哗声惊醒时,窗纸才透出蒙蒙青白,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翻身下榻。
“不是说巳时启程……”他嘟囔着推开木窗,晨雾中乌压压的人群正朝城北涌动。
有个裹着破棉袄的货郎举着糖葫芦杆子嚷嚷:“快去看啊!京城来的沈侍郎要协审驿道案,动静和不小哇!”
宫泽尘抓起大氅就往门外冲,正撞上端着早膳的汪顺。瓷碗里的白粥泼在门槛上,汪顺一把攥住他手腕:“小祖宗,这时候凑什么热闹?”
“我看时辰还早,想去看看这京官儿是什么阵仗,去去就回。”他嬉皮笑脸地挣开汪顺的手,就要往前冲。
“等等!”汪顺从怀里摸出半块玉牌塞进他掌心,“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把这个给粮队的聂恺。”
宫泽尘来不及多问,将玉牌揣进内襟便挤入人潮。
知府府衙前的青石坪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宫泽尘仗着身形纤瘦钻到前排。
珊瑚红色轿辇在晨雾中缓缓落定,轿帘未掀,先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即便有侍从躬身掀起帘幔。
“沈大人一路辛劳!”杨恕云疾步迎上,一改往日的目中无人,面上竟堆出十二分热络,“下官已备好接风宴,全按您素日喜好的口味……”
话音未落,戚夜阑也移着莲步缠了上来,她葱指搭上沈昭臂弯:“大人舟车劳顿,真是不辞辛劳,实在让小妹我又佩服,又心疼。”眼波流转间,她已将人引至萧荣跟前。
萧荣抱臂立在檐下,食指指节轻轻敲打着大臂,赤金面具之下是戏谑的神色:“本官记得沈侍郎最厌车马劳顿,去年秋狝连猎场都不肯去,如今倒肯跋涉千里来审这驿道小案?”
“萧提督说笑了。”沈昭拱手作揖,“圣上听闻西北官道阻塞月余,特命刑部协查。倒是萧大人……“他抬眸轻笑,大概是早些知道了什么,目光掠过她襟前,“女子孤身查案,才是真真教人敬佩。”
萧荣自然能听出他这明恭暗讽。
“你我就别说客套话了,这案子有不少新进展,咱们进去聊。”她张开左臂,微微躬身做出请势。
“萧大人客气了。”沈昭自知官低两阶,也紧忙躬身回请。
“来人,把大门关上!”戚夜阑吩咐道。
萧荣见她此举异常,问道:“今日公审案情,何必关上大门?”
戚夜阑捂嘴笑道:“大人莫急,公审之前,有些事是要交代清楚的。”
萧荣想看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转身走上公堂,杨恕云让人给沈昭搬来座椅,坐于萧荣西侧,杨戚二人则立于堂上。唯有张时客,畏畏缩缩戳在大厅一角,眼神慌张,左顾右盼。
戚夜阑遣散了吏卒,堂上只余五人。
“不知萧大人昨日查案有何进展?”沈昭问道。
萧荣指尖轻叩案上摞叠的簿册,赤金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她转向沈昭道:“沈侍郎可知,岭南商队七十六本货单簿册中,新誊的二十册珠宝项,每册比旧册多出两百余盒?”
沈昭含笑抬眼:“萧大人这是何意?”
“按每盒八升算,多出的两百盒应填一千六百升。”潘玉麟突然将算盘往案上重重一推,猛地指向账目缺口,“可新簿陶器项竟比旧册少记八箱,每箱三百升,整整八百万升的空缺,杨大人作何解释?”
杨恕云额角青筋突跳,戚夜阑却已扭着腰肢挨近案几:“萧妹妹有所不知,珠宝首饰最是繁琐。每日写进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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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的货量不是看这车能运多少,而要看驿卒能查多少。”
“哦?”萧荣想看看她怎么打圆场。
戚夜阑蔻丹划过账页,在“翡翠璎珞”字样上逡巡,“大人觉得货量少的那些时日,珠宝首饰罗列的格外多,殊不知光是这串璎珞便要拆作三十六颗玉珠、十二枚金扣单独造册,自然耽搁时辰。”
她广袖扫过沈昭案前茶盏,打断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照戚大人这样说,就是看这珠宝昂贵,才审查仔细喽!”沈昭先一步开口。
萧荣任由茶雾漫过面具,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单据:“本官昨夜查得,知府衙门半年前自岭南购入夹金纸一千张。”她将单据拍在案上,惊起浮尘点点,“若按每张裁三页算,誊抄二十册不过耗纸三百三十三张……”
潘玉麟适时递上暗卫密报,萧荣指尖戳着末尾小字:“余下六百六十七张夹金纸,如今藏在西遥城何处?”
戚夜阑抚鬓的玉簪蓦地戳痛耳后,她万没想到萧荣的手下办事能如此得力,便向沈昭抛了个祈求的眼色。
沈昭忽然轻笑出声:“萧大人办案当真细致,只是听闻冬月初突降暴雨,损耗了不少……”
“损耗?”萧荣霍然起身,玄色官靴碾过满地晨光,“纵使誊抄错漏百张,也该余五百之数!”她缓步走向戚夜阑,“还是说,杨大人要用这纸,给什么见不得光的货物造册?”
戚夜阑和杨恕云几乎同时张口结舌,他们深知萧荣此话一出,定是心中有数。
戚夜阑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忙想对策。
萧荣俯身逼近戚夜阑骤然苍白的脸,赤金面具几乎贴上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顺势逼问:“还不快说!”
与任何时日都不同,萧荣此刻那双阴鸷狠厉的眼让戚夜阑回想起荒原上直击猎物时劈风振翅的鹰隼,明明是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却有猛兽一般的磅礴气场,骇得她心胆震颤。
尽管如此,戚夜阑还是努力保持镇定,一边想对策,一边思忖如何把话锋转到早先设下的局。
杨恕云从未见过戚夜阑缄默不语的样子,倒先慌不择言了,“这夹金纸本是怕登记簿意外受损才备下的,从……从未挪用给什么货物造册,萧大人不要含血喷人!”
萧荣就知道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转身瞧他,而是直盯着戚夜阑的一举一动。
戚夜阑顺着他的话道:“夹金纸确实从未挪为他用,只是大人不知,这纸在岭南是三尺长,两尺宽,到了北地一遇冷便缩了一指,无论如何不能满打满算裁成三张啊,有些裁成两张,有得就只能裁成一张……”
萧荣没想到她会在这纸张大小上做文章,一时竟有些佩服在心底涌动。
她直起了身子,缓缓鼓了几掌。
“戚大人真是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便可暗度陈仓。这样的本事,怎么甘心就做一个小小的同知?”
这话虽正中戚夜阑下怀,她以为萧荣是有挑拨离间之意。
“萧大人前脚还咄咄逼人,后脚就这般谬赞……”她仰起脖颈,喉间溢出破碎哽咽,话锋一转道:“莫不是要将脏水泼尽,好遮掩自己的丑事?”
萧荣眸光骤然冷凝。
“戚大人这话,本官听不明白。”
“下官有些事要私下同萧大人聊聊,不知萧大人愿否赏这个脸?”她脸上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险的笑意。
萧荣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引蛇出洞的机会,她故作犹疑片刻便应允。
“张大人也随我来吧。”戚夜阑皮笑肉不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10. 构陷(六)
三人来到后院,萧荣扫视一周。戚夜阑早将差役遣散,眼前四下无人。
忽然,她捕捉到一点风吹草动,抬头瞥见潘玉麟卧在墙头,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十”字,示意杨戚的人在城中有所动作。萧荣回以肯定的眼神,潘玉麟一转眼便销声匿迹。
步入后厅,戚夜阑拍手道:“来人!带张王氏进来!”
门外不知哪里冒出一个衙役,带上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她瑟缩着跪在地上后,衙役便下去了。
萧荣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妇人,并不相识。
“此人昨日夜闯府衙,说是有要事禀报。”戚夜阑转向张王氏,“张时客之妻王氏,你有何冤屈,且向萧大人道来,大人明察秋毫,定会为你做主!”
那妇人抬眼望向张时客,浑浊泪珠滚落:“民妇作证……萧大人查案之时,我家官人夜夜在府衙逗留,三更天才归家。回来时衣衫不整,领口还沾着女子口脂……民妇原是不信我夫会这般无耻的,便偷偷跟去了府衙,哪知竟正巧撞见两人颠鸾倒凤,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萧荣听闻此话,心中一怔,却也只是抱臂而立,挺拔如松,静静扫视着王氏和身侧二人的神色。
戚夜阑挑开怀中锦匣,鹅黄肚兜丝滑地垂落在她掌心。金线缠枝莲纹下的“萧”触目惊心,右下角还染着暧昧的胭脂渍。
“这可是从张大人枕下搜出的?”她将肚兜举到萧荣耳边,笑声癫狂震颤,“萧大人好手段,用身子换张时客替你伪造线索,倒打一耙构陷忠良!”
张时客突然扑跪在地,额头将青砖磕得砰砰作响:“下官糊涂!是萧大人以色相诱,逼下官谎称杨大人和戚大人在簿册上做了手脚,这才引得两位大人惨遭怀疑……”他扯开衣襟,锁骨处赫然印着几枚指痕,“这便是那夜萧大人情急时抓的!”
戚夜阑指尖摩挲肚兜上的纹饰,目光在萧荣与肚兜间流转:“萧大人不妨亲自认一认,这肚兜,还有那指痕是否熟悉?”
萧荣忽然低笑出声,“我当你们那日为何迷晕我,原来是为我做了个局。”
“萧大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这人证物证可都齐全了,若是等下对簿公堂,对萧大人的名声可不好啊!”她凑到萧荣的面前,逆转了攻守之势。
萧荣听出了她的画外之音,“戚大人这是要拿本官的贞洁做筹码啊。”
戚夜阑后退半步,眉梢挑起三分悲悯:“萧妹妹年轻,怕是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寻常妇人失了贞洁尚且要被沉塘,更何况是女官?”她指尖轻叩案上的肚兜。
萧荣闻言,眼底确实闪过一丝慌乱。尽管当今朝堂已经为女子敞开了大门,但女子若想爬到与男子相当的高度,要付出的心血,承受的代价要远远高于男子,她这一路走来,怎会不知?
她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猛兽,而是久经风霜,饱尝痛楚后,碾碎恐惧而傲立于世的战士。
所以戚夜阑的威胁于她来说,不过是早已愈合的万千伤口之一,她还铭记那痛楚,却早已不在乎了。
尽管如此,戏,还是要做的。
她故作慌乱,拽住胸口的衣襟,眼神飘忽道:“真的这般恐怖?”
“恐怖?哈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京城提督的官袍,是踩碎多少贞节牌坊才披上的?”戚夜阑欺身逼近,轻抚萧荣的额尖,“若教百姓知晓您用身子换人证,你猜他们是信这铁证如山,还是信您冰清玉洁?”
萧荣踉跄跌坐身后坐椅,窘迫地扫视了眼前这三人,哑声问:“你要如何?”
“多简单呐。”戚夜阑笑着拾起肚兜叠成方胜,“待会儿公审时,您只需说连日操劳看错了账簿,本官自会替您圆场。”她将方胜收入广袖中,“妹妹若是听话,姐姐不光会帮妹妹保守秘密,还会求沈大人到圣上面前为您美言几句,再加上您疏通驿道之功,定能帮您坐稳提督之位!”
萧荣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在拉拢自己,这戚夜阑野心真不小!可想而知,杨恕云固然在泊州飞扬跋扈,背后少不了戚夜阑的推波助澜。
萧荣猛地攥住她手腕,“我若照办,你当真守诺?”
“自然。”戚夜阑挣开桎梏,“毕竟本官也盼着萧大人步步高升!”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
四人辗转回到公堂,门外喧哗声浪涌来,戚夜阑还不忘伏在她耳畔提醒一句:“大人,可别唱错了调。”
堂上之人各怀鬼胎,她抬首时已换上三分惶然,连肩头都微微瑟缩,仿佛真成了被扼住咽喉的困兽。
大门轰然洞开,晨光如剑劈入公堂。围观百姓散去半数,余下的多是伸颈张望的闲汉。
宫泽尘的俊美面容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四目相对的刹那,萧荣想起少年摔马时装瘸的笨拙模样,竟觉心头微暖。然此刻容不得分神,她将目光钉回沈昭案前堆积的簿册。
“诸位父老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想来都是挂心驿道案,萧大人、杨大人还有张大人已劳碌半月之久,此案也终该有个了结了。”戚夜阑立于堂上,说话席间,门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看客。
“戚大人这么说,莫不是萧大人已勘破此案?”杨恕云应和。
“此案几经波折,确实酿造不少误会,还望萧大人开诚布公,把这来龙去脉一一道明。”她退后两步,给萧荣让开路。
萧荣缓步上前,忽然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
“各位乡亲父老愿配合本官查案数日,本官感激涕零。”说罢,她深深鞠了一躬,堂下躁动的人群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驿道是官家运输信物的渠道,历来是不允许公为私用的,当百姓也有紧急函件时却无从传递,借用驿道也是无奈之举,这是朝廷考虑不周。但近年来,北地战况窘迫,驿道畅通与否,关系黎国存亡,岭南百姓与西幽、南图两国行贸易往来,固然占用驿道,却积极缴纳赋税以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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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扫视门外的百姓和周围各个官吏,堂上堂下,一片肃静,无不侧耳倾听。
萧荣广袖一振,赤金面具下眸光如淬火寒星。她指尖抵上案头簿册,声如裂帛:
“七月岭南商户西行之时,货物虽杂沓,却是数十年行商形成的默契。果蔬固然需要抢鲜,但岭南早有锁鲜之法,晚几日并不会耽搁,且不必深入幽国,在边境便可倾销,倒是那绸缎珠宝,需运往幽国富有之地方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因此为了协调往归时间,果蔬商倒该让道于绸缎珠宝;陶器车队更无需编排,西幽国多崎岖山路,这般庞大易碎的器物必然会多停留,自有脚夫停车腾道。这流水般的秩序,在南图国行商数十次从未出过岔子!”
堂外百姓交头接耳,几个岭南口音的商户频频颔首。杨恕云额角渗出冷汗,赭色官袍下的肩胛微微战栗。
“可一到泊州——”萧荣猛然转身,绯色官袍在晨光中翻卷如血浪,“杨大人偏要商户按货物类型重新列队,时令果蔬列前,珠宝陶器殿后。光是清点货物,分门别类,便费了四五日,再重新钉装簿册,一车一车放行,足足耽搁了十日。八月初才全部放行完毕。”
戚夜阑银铃骤响欲要插话,却被萧荣凌厉眼风逼退。
“这般大费周章,当真只为维护秩序?”萧荣话锋扭转,“戚大人先以暴雨浸湿旧簿作为新簿册的由来,再以珠宝核查费时为由,搪塞本官比对新旧簿册时发现的八百万升货物空缺,最后借岭南夹金纸遇冷皱缩解释五百余张夹金纸的去向……戚大人找了找了这么多借口,恐怕都是为了掩护私运的黎国禁物吧!”
戚夜阑精心描绘的眉眼骤然扭曲,她万万没想到方才萧荣怯懦窘迫的样子竟是为这一刻伪装。
“萧提督好一张利嘴。”她忽然低笑,“可这黎国刑堂审案,何时轮得到你空口白牙定乾坤?”她猛挥广袖,抖落一方鹅黄肚兜。
金线缠枝莲纹在晨光中粼粼生辉,右下角“萧“字暗绣刺得人眼生疼。堂外百姓哗然,宫泽尘一怔,攥住朱漆门框的指节泛白。
“昨夜张王氏击鼓鸣冤,说其夫张时客受你蛊惑,伪造证据构陷忠良。”戚夜阑指尖勾着肚兜系带,“这贴身之物从张大人枕下搜出时,还沾着萧大人的胭脂。”
张时客应声扑跪在地,衣襟大敞处指痕斑驳:“下官认罪!都是萧大人以色相诱,下官鬼迷心窍才编造谎言污蔑的杨大人和戚大人,下官……贱民愿听候发落!”
一旁的张王氏也扑通跪了下来,脸上早已泪痕斑驳,“戚大人说得句句属实啊,若不是草民亲眼所见,怎会连夜鸣冤呜呜呜……”
戚夜阑适时捏着帕角轻拭眼角:“可怜张夫人孤儿寡母,被这淫威吓得不敢声张,忍气吞声数日。若非本官公之于众,此刻恐怕早已被杀人灭口!”
戚夜阑话音方落,人群骤然炸开沸响。
11. 构陷(七)
跛脚老妪颤巍巍啐道:“我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原是靠裤腰带办案的贱蹄子!”几个地痞趁机哄笑,正要将腰间酒葫芦掷上公堂,却被衙役拦下。
“朝廷派个娘们儿来查案,果然没安好心!”络腮胡屠夫朝大门内狠啐一口。
妇人们交头接耳,鄙夷道:“早听说京城贵女爱养面首,不想连地方官都不放过!”
污言秽语震得萧荣耳畔发麻,她依然镇定自若地看着眼前的百姓。
宫泽尘紧紧攥着拳头,喉间灼痛,怒气郁结于心。
“都住口!”少年清越嗓音劈开谩骂,人群霎时静了半瞬。他踉跄挤到最前排,“大人若真行苟且之事,何苦孤身查案十余日?你们莫要上了那妖女的当!”
戚夜阑见状给人群中几个壮汉使了个眼色。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是那女官的狗吧,我们西遥城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那几个壮汉推搡着把宫泽尘挤出人群。
宫泽尘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拴马桩上。他刚要发作,一只枯瘦的手突然钳住他手腕。
“三公子,热闹看够了就该收场了。”汪顺压低斗笠,“粮队卯时三刻启程,再不走就真要掉队了。”
“可是萧大人被诬陷了!我不信她如那女官说得那样!”
“证人证物都摆在明面上了,就算是把黑的说成白的,这萧荣也是无力回天了,你不信也无济于事。官场复杂,不是你一个局外人能掺和明白的,我们快走吧!”汪顺作势掺上宫泽尘的胳膊。
宫泽尘无力反驳,只好随着汪顺往回走。
“轰”的一声闷响,城楼传来号角。
粮队最前方的玄色旌旗迎风展开,宫楚让的熊皮大氅在瞭望台上醒目,押粮官挥动令旗,车马大队浩浩荡荡走出西遥城。
粮草大队一走,便是岭南商队。
宫泽尘不情不愿地将一早收拾好的行囊拖入商队队尾车内。想来终是无缘,回首驻留片刻便上了路。
一路上,他握着缰绳的手沁满冷汗。车辙碾过砂石的闷响,也没能将萧荣独立公堂的背影从他脑海中驱散。
“要过流沙坡了,大家伙注意看路!”
宫泽尘悚然回神,这才惊觉商队已行至西遥城郊。
远处枯柳虬枝刺破铅灰天幕,几簇鸦群盘旋不去,正是商户昨日提及流寇出没的险地。
他本能地攥紧缰绳,忽见前方数百辆马车毫无征兆地左转西行。
商队本该沿城区向北行二十里后再向左转入驿道,这些马车何故提早转向?
他定睛一看,能看到的队尾几个左转的商户都很脸生,许是相隔太远的缘故,他觉得该追上去提醒。
“左拐!”他扬鞭欲追,后颈忽地一凉。寒铁锁喉的触感激得云啼人立而起,潘玉麟的嗓音裹着北地风沙劈入耳膜:“臭小子,这是要去给杨恕云报信?”
只见一队黑衣蒙面人从流沙中飞身跃出,惊得那批左转的商户人仰马翻。
少年僵在马背上,余光瞥见女子的轮廓和飞扬的马尾,蓦地想起那日在西遥城外一队人马中寻找萧荣时,这女子便是其中一人。
他喉结滚动:“姑娘误会,我不是杨恕云的人!”
“哦?”潘玉麟冷笑,腕间力道又重三分,“商队本该沿官道直行二十里,这些西转的马车载着什么,你当真不知?”
“疼疼疼!”宫泽尘帷帽落了下来,潘玉麟一眼便认出这是那人想要绊倒萧大人未遂之人,这才送了手劲儿。
“怎么是你,说!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尚国公第三子,押运总督宫楚让的三弟,宫泽尘。我以为是这波人马记错了路才想上去提醒一下。”宫泽尘揉着肩膀,小声嗔怪道。
潘玉麟回想起他便是那日在丰却城外遛马时,萧大人说有趣的那人,方才明白他并非杨恕云的人。
“抓住他们!”她大吼一声。
百名紫夜暗卫手腕一振,玄铁锁链如灵蛇出洞,爪钩劈开风沙,铮然作响。百道魅影自流沙坡顶飞身跃下,铁链交织成网,霎时将三百余辆马车困在垓心。
“收!”
暗卫齐声暴喝,爪钩瞬间扣住马夫的腿骨。数百马夫被勾拉着拧作一团,暗卫齐上,收紧缰绳,马夫倾倒在地。
潘玉麟足尖点过马背,凌空翻入敌阵。利刃出鞘,捅入被封死的木箱,潘玉麟双臂充血,奋力挑开铁钉,木箱崩裂间竟滚出成捆的铜矛。
她反手扯住个虬髯大汉的衣襟,寒刃已抵上喉头:“说!是谁指使你们搬运这铜器的!”
那汉子狞笑着啐出血沫,突然浑身抽搐。
潘玉麟暗道不好,却见七窍涌出黑血的尸身栽进沙地。
“留活口!”她厉声呵斥时,已有数十俘虏相继自戕。唯剩几个年轻的面孔瘫坐在地抖如筛糠,□□洇出腥臊水渍。
宫泽尘被暗卫拽到阵前,墨蓝大氅沾满黄沙。他挨个细看这些灰头土脸的面孔,越看越心惊:“这些人……我随商队行商三月,从未见过!”
潘玉麟闻言眯起眼,“你当然不曾见过,这些人冒充商队,就是为了把禁物悄无声息地运出城!”
宫泽尘云里雾里,潘玉麟现在也没功夫给他解释,伸手把缰绳递给他:“劳烦三公子当回人证。”
“我?”宫泽尘虽然对西遥城颇为留恋,但若真留下来,心里倒有些不安,况且汪叔还不知道自己掉队了,若是发现自己人没了,定会心急。
潘玉麟见他眼神躲闪,磨磨蹭蹭,急不可耐道:“你想什么呢?我们萧大人亏待不了你,你若做好人证,到时候便能和萧大人进京领赏!”
一听到萧大人,宫泽尘定了定心神道:“怎么,我来作证便可以救萧大人吗?”
潘玉麟满是不屑,暗忖:“就凭你,救萧大人需要你?”但又想到,这人出面作证确实可以帮助萧大人翻案,见他对萧大人颇为关切,只好佯装友善道:“那可不是,三公子若肯出手,那便是帮了萧大人一个大忙啊!”
宫泽尘倏地眉开眼笑,方才的不安和忧虑都抛在脑后,接过缰绳便飞身跃上马。
“所有人原地待命!堵上这些假商户的嘴,也堵上你们自己的嘴,这箱子里的东西,谁若是敢传出去一个字,原地绞杀!”
“是!”暗卫齐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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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流沙坡,潘玉麟也翻身上马,扬鞭指向西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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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之上,谩骂声浪如钝刀剐骨。萧荣垂首静立,脖颈青筋绷直。她扫视人群中的每一双眸眼,任由唾沫星子溅在耳畔。
戚夜阑广袖掩唇,目光掠过萧荣僵直的脊梁。她指尖摩挲着袖中鹅黄肚兜的绣纹,仿佛抚弄着猎物的咽喉。
半月前萧荣初至西遥城时何等威风?赤金面具,寒铁令牌,金镶白玉令牌……连杨恕云都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凛然官袍裹着的不过是个被唾沫腌透的玩物,这般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堂外百姓仍在聒噪,跛脚老妪的谩骂混着地痞的浪笑,织成一张让人无法挣脱的密网。
萧荣目光扫过人群,忽见一稚童攥着饴糖踮脚张望,澄澈瞳孔里本映着天真无邪的光芒,却在耳濡目染中伸出了手指,指着自己的鼻梁耻笑。
那些浑浊的、亢奋的、狰狞的面孔在稚童身侧扭曲成鬼影,她倏然惊觉:这世间的恶意原不分青红皂白,只需一粒火星,便能将盲从的愚民烧作吃人的火海。
“沈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您还要纵容这淫/妇狡辩?”杨恕云似笑非笑。
萧荣余光瞥见沈昭端坐案前,正用杯盖拨弄茶沫,仿佛眼前不是公堂而是戏台。目光辗转落到张时客和其妻王氏身上,一个蜷缩如虾,抖如筛糠,另一个面不改色地瞅着沈昭,却一眼也不敢和自己对视。
“萧大人,”沈昭终于搁下茶盏,“本官奉旨协查,总不好只听一面之词。你可有辩词?”
戚夜阑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萧荣。
萧荣抬起头,目光倏然凝聚,先是如利刃般回瞪戚夜阑,戚夜阑险些打了个寒战,又缓步上前,迎上百姓的鄙视。
“本官确有一问。”她嗓音沙哑,却铿锵有力“白日里,我不会和张大人单独相处,多有衙役在一旁协助,王氏既然说看见我与张时客在府衙行不轨之事,那必是在夜晚。既然是夜晚,王氏可确定所见之人就是本官,而不是眼花认错人?”
王氏先是和戚夜阑对视一眼,后恶狠狠地抬起头,声音毫不怯馁:“你们二人点着烛灯,彻夜欢歌,好不淫/荡,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会认错!”
“那好,我再问一句,张大人与我交/欢之时,可记得我大腿内侧那胎记是在左腿,还是右腿?”她咬字清晰,为的就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时客登时慌了神,扭头望向戚夜阑。
戚夜阑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怒指萧荣嚷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这污言秽语胡搅蛮缠!”
她话音未落,人群突然炸开一阵哄笑。几个泼皮无赖挤到最前排,为首的地痞歪着脖子高喊:“青天大老爷问案,自然要查个清楚!张大人既说和萧提督有私,总该知道她身上有什么记号!”
“就是!”跛脚老妪浑浊的眼珠泛着精光,“你倒是说说,这胎记长在左腿还是右腿?”
见戚夜阑挡不住这群看热闹的百姓煽风点火,杨恕云拔剑出鞘,剑指百姓,怒吼道:“起哄者斩杀!”
堂下瞬间肃静。
12. 构陷(八)
“杨大人和戚大人这般遮掩,莫不是怕了?”萧荣双眸淬光,眼瞅杨恕云面露难色,暗自窃喜。
“淫/妇狡辩多时,我看是黔驴技穷了!”戚夜阑心中已有些慌乱,强装镇定走到沈昭面前,“沈大人,固然这萧大人是京城提督,您不能直接问审,但您身居刑部侍郎之位,合该弹劾此人,奏报陛下,以正朝纲!”
沈昭正欲开口,就被萧荣抢先道:“你还记得本官是提督啊,这么大一盆脏水泼在本官头上,还想文过饰非?”她转身面对堂下众人,“今日百姓齐聚府衙,想知道这块胎记在本官的左腿还是右腿,本官都不介意袒露事实,这戚大人、杨大人、张大人怎么倒怕了起来,莫不是心里有鬼!”
戚夜阑见硬来不行,只好来软的,“萧大人何苦自揭私隐?这般作践自己,岂不是亲自踏碎了这贞节牌坊,以后哪还有人敢娶你为妻?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父母,为你未来丈夫的脸面考虑啊!”
萧荣无暇再同她来回拉扯,掏出腰间佩剑直指张时客的颈部。
昔日被削掉半片耳垂的肉在此刻忽然疼痛大作,张时客的脸涨成猪肝色,冷汗顺着鬓角滑入衣领。他下意识捂住那边耳朵,心想瞎蒙一个还有半对的可能,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破碎的颤音:“右、右腿……”
“好……来人!验身!”戚夜阑想着,好在官府稳婆都是自己人,配合撒谎许能瞒天过海,她就不信这萧荣一点廉耻心都没有,还能随便让人看自己的私密之处。
萧荣广袖一振,率先踏入偏厅。稳婆佝偻着背,她反手扣紧门闩。
“老身得罪了。”稳婆枯枝般的手探向萧荣腰间玉带。
“婆婆在抖什么?”萧荣见她眉头紧锁,动作生涩。
稳婆手骤然停在半空,她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大人饶命!老身孙儿还在杨府当差……”
萧荣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但她实在不忍对这老妇人大动肝火,强压着怒火道:“既如此,你便按她们交代的来吧,不必担心得罪我。”
稳婆瞳孔骤缩,喉间溢出呜咽。
正厅烛火被穿堂风掀得忽明忽暗。
戚夜阑正在堂侧不安地来回踱步,见稳婆踉跄而出,忙问道:“如何?”
“回、回大人……”稳婆伏地颤抖,“铜钱大小的胎记,确在右腿内侧!”
谩骂声浪轰然炸开,围在府衙大门的人越来越多,吵闹声也愈加剧烈。
“淫/妇还有何话说!”杨恕云怒指萧荣。
萧荣在谩骂声中依旧傲然挺立,她深知无论自己如何辩言,戚夜阑总有招式对付自己。
此时,潘玉麟和宫泽尘也已赶到,见大门紧堵,二人只好飞身跃上墙头。正要叫停这场闹剧,将捕获的禁物向萧荣交代。
却见萧荣猛然撕开右裤腿,米色肌肤在阳光中泛着暖玉般的光泽,腿肚线条骤然收束犹如鹤颈,那些经年累月踏雪逐风的痕迹,都化作肌理间暗涌的力道,冲击了在场所有人。
“诸位可瞧见胎记了?”
人群哗然,稚童被母亲慌忙捂住双眼。龌龊的地痞流氓倒是挤到前排细看,却不见任何痕迹。
张时客瘫坐在地,他仓皇望向杨恕云,却见对方也瞠目结舌。
“看来张大人记性不好。不如再想想,那夜烛火摇曳时,你究竟摸的是哪条腿?”萧荣就这样袒露着右腿,一步步走向张时客。
张时客回头求救戚夜阑,却见她捂着胸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左腿!是左腿!我与你相对,从你那边来看,是左腿!”他涕泗横流地改口。
萧荣突然哄堂大笑:“好!”她又转向堂下众人,撕开左裤腿。
同样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胎记抑或是疤痕。
堂外如沸水炸锅,喧嚣骤然凝固。
跛脚老妪攥着拐杖的手一松:“这……这咋没胎记?”
先前哄笑的地痞哑了火,伸长的脖子僵在半空,几个妇人交头接耳,窸窣声里掺着惊疑:“莫不是冤枉了人?”
杨戚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是上了萧荣的当!
“方才戚大人说得好,要我顾及父母和未来丈夫的脸面,现在可听好了!”萧荣固然身下发冷,仍挺直了身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股阴亦如是,我敢把这股阴公之于众,便是无愧于父母所赐之身躯!至于这莫须有的丈夫,若是连区区贞洁都视作脸面,那他还比不上我这所谓‘一介女子’的胸襟胆识!”
她顿了顿,扫视人群中的所有女子,这其中,有人唾骂过她,有人看她的笑话,她没半点怨恨,而是朝着她们轩昂道:“望女子周知,人人都怕失去贞洁,可‘贞洁’明明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枷锁,却压迫女子千年。
女子不必害怕失去贞洁,因为我们越怕它,它就越会成为别人拿捏我们的把柄。今日我若畏惧丢了这贞节牌坊,我的坦荡、我的正义还有我的责任便都会葬送。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这天底下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压垮我们的脊梁!”
这一番话,浇灭了堂上堂下的躁动。
朔风卷着萧荣撕碎的衣角,妇人们交叠的衣袖下,十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枯槁的面容映着冬阳,却似蒙了层灰翳。她们的目光掠过萧荣裸露的腿,又仓皇垂下。有人翕动嘴唇,喃喃着“伤风败俗”,可语调却空洞如枯井回音。
人群边缘,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脚攀着朱漆门框。她听不懂“贞洁”二字的分量,只觉得堂上那女子比年画里的门神还威风。母亲拽她后退,她却挣开桎梏,紧扒住门框仰望着萧荣那金闪闪的面具,眼底跃动着点点星光。直到母亲一巴掌拍在她后脑,那光才倏然暗了,化作噙在眼眶里将坠未坠的泪。
宫泽尘率先高喊:“萧大人是清白的!杨戚二人构陷忠良!”
紧接着,潘玉麟也应声大喝:“萧大人是清官!”
声浪如星火燎原,顷刻烧尽了愚昧的盲从。
杨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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踉跄后退,喉头“嗬嗬”作响,似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他目光涣散地扫向戚夜阑,却见她也惶然失神,朱唇翕张却吐不出半个字。
沈昭也不是蠢人,见风向陡转,只好明哲保身。他缓缓起身,指尖轻叩惊堂木,清脆声响压住满堂嘈杂:“人证虚妄,物证存疑。此案尚有蹊跷,本官即日奏请三司会审!”他目光如刀剐向杨戚二人,“来人,押杨恕云、戚夜阑两人到泊州刑狱,细说这‘夹金纸’与‘商货漏洞’的干系!”
潘玉麟嘴角翘起三分野性笑意:“大人这招‘釜底抽薪’可太妙了!”
身侧宫泽尘帷帽早不知丢在何处,墨发被朔风掀得凌乱。他怔怔望着萧荣袒露的双腿,忽地翻身跃下墙头,脱下大氅,披在萧荣的肩头,就这一瞬间的功夫,耳尖便漫上血色,本想说些安抚的话,喉结滚动数次只憋出一句:“萧大人!流沙坡截获铜器三百车,潘姑娘已命暗卫原地待命!”
萧荣自然地整理好那大氅,潘玉麟也跟了下来,见萧荣地举动便愣在原地:“大人,这……”
“玉麟,你做的很好,等下我们还要当面对质,别犯愣!”
潘玉麟见宫泽尘毫不见外地跟在萧荣旁边,气的直跺脚,真恨自己刚才没有眼力劲儿,若是回到方才,定要扒下这宫泽尘的大氅亲自给萧大人递上。
她横插到二人中间,一躬身把宫泽尘挤到一丈以外,顺势还白了他一眼。
“沈大人且慢!”待沈昭驻足转身,萧荣继续道:“此案人赃并获,剩余疑点,便交给本官来审查吧!”
话音未落,她举起腰间的金镶白玉令牌。
朝廷官员皆知,这金镶白玉令牌是太上皇部署手下所赐,其效力高于圣旨。
沈昭见此令牌,一改往常的镇定,脸上竟浮现出几丝慌乱。若早知她此行是受太上皇之命,他决计不会冒这个险帮那杨戚二人。
他立马躬身退让,“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挡了萧大人的路,这就把府衙让给萧大人。”
“沈大人留步,圣上既然派沈大人来了,空手回去如何交差?不如到偏厅审讯张时客夫妇,也算是协审此案。”
沈昭见这萧荣非但没有罪责自己,反倒高抬贵手分功劳给自己,心悸之余陡然生出些许愧疚与敬意。
“萧大人宽宏大量,体恤下属,下官……实在心中有愧!”
“沈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只是有句话说来与您一听,”她不容沈昭请示,直言道:“朝堂风云动荡,生死之卦未卜,莫要急于站队,黎国是江氏的黎国,泊州是黎国的西北,沈大人合该分清大小王……”
萧荣点到为止,沈昭闻言一怔,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隐蔽,却还是被萧荣看穿。这个在京城凭空出现,无身世无背景的女子,身后一定藏着诸多秘密。
“玉麟,将西遥城城北破庙清理出来,把禁物运入庙中,每日调集一百暗卫轮番看守,非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13. 贞洁
厢房屏风后,萧荣系好腰间衣带缓缓走出,透过窗纱缝隙,少年单薄的肩背在暮色中绷成一张弓。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将马厩笼进一片暖金。宫泽尘半跪在干草堆旁,手执木梳漫不经心地划过云啼的鬃毛。
“沙沙……”
木梳忽地卡进一处毛结。他指尖发颤,眼前又浮起公堂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还有萧荣撕开锦袍的裂帛声,比惊堂木更震耳欲聋。
“那手明明在发抖,她当时一定很痛苦吧……”仿佛当时在堂上撕开裤腿的是他自己,明明很难堪,却要和那污蔑和谩骂抗争……他想到自己儿时被教书夫子说长大后没出息,永远比不上哥哥,因此就破罐破摔不再认真完成功课,便觉得自惭形秽。
几滴泪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在云啼的鼻息下吹得发凉。
萧荣提着宫泽尘的大氅缓缓走出,他忙胡乱擦干眼泪,起身恭迎。
“你该和岭南商队一道北上吧,为何中途折返?”
“是玉麟让我回来做人证,方才已经给商队发了飞鸽传书,告知我已返回西遥城。”
“原来如此,”听他声音有些颤抖,萧荣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斑驳的泪痕,话中蓄意带了几分嘲弄道:“才离开家人不到半日,便偷偷抹泪,看来是委屈三公子了。”
宫泽尘忙解释:“不是的,我……我给云啼梳理毛发,被沙子迷了眼。”
“是这样啊,”萧荣眼底微微抽动,将大氅归还给宫泽尘,“多谢三公子。”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宫泽尘。
萧荣身长七尺有余,在女子当中算是比较高挑的,再加上她周身笼罩着一种凛然正气,除却张时客和戚夜阑那般长久周旋于官场,贯爱见人下菜碟的老油条,旁人尤其是男子通常不敢逼近。
宫泽尘亦是如此,被那凛冽的目光扫量,耳尖渐渐泛红,眼神飘忽,不敢逼视。
萧荣嘴角微扬,注视着他面部的细微变化,似乎在明目张胆地窥伺着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波澜。
“萧大人不必客气,相较于那日对我小马的救助之恩,这些都只是举手之劳。”他微微颔首。
“哦?”她尾调微扬,“我谢的是三公子那日冒险来送情报。为我披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任何一个婢子都可以做。但……”见宫泽尘缓缓抬头,她继续道,“但这情报,对本官来说,却如雪中送炭般珍重。”
朔风吹得她眼底含光,她贴近宫泽尘,眉头微蹙,佯装感激。
宫泽尘心底暗潮翻涌,眼神却被她强大的气场逼得左右避闪。
他踉跄退了一步,萧荣便撤回了前进的步子。
“三公子这般紧张,莫不是被我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裤腿的举动吓怕了?”她试探道。
宫泽尘连连摇头:“当然不是,萧大人独身与众人抗争,为证清廉克服恐惧,我自愧不如,仰慕至极,何来惧怕?只是……萧大人这般英勇,让我觉得自己不配靠近萧大人。”他倏然迎上萧荣的目光,她忽觉心跳停了半拍。
比起自己假意靠近,宫泽尘那双情真意切,带了几分稚气的眸子倒让萧荣也有些惭愧,她适才想起,这宫泽尘也不过和自己相仿的年纪,只因他姓宫,家世雄厚,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拉拢。
似乎是内心的秘密被他看穿,萧荣又露出锋芒。
“恐惧?我萧荣心如磐石,坚不可摧,何来的恐惧?你莫要以为可以揣度我!”话刚脱口而出,萧荣便后悔了,这样反驳倒觉得是自己惧于露怯。
宫泽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连连掌嘴,“呸呸呸!我这张嘴真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萧荣终是没憋住,被他滑稽的举动逗得笑出了声,但碍于形象,立马又收住。
宫泽尘愣住,这是第一次见她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
残阳如血,将废庙斑驳的墙垣染成锈色。
暗卫们正将最后一捧尘土扫出庙堂,掸了掸袖口的衣角的灰尘,如释重负,都想着把这脏活累活了了便没有什么苦差事了。
潘玉麟抹了把额角汗珠,望着焕然一新的破庙长舒一口气:“弟兄们好样的!今日好说歹说,也算是打了场胜仗,一会儿把东西搬过来,这活就算是忙完了,萧大人定有嘉赏!”
“官爷这是要作甚?”一道尖细嗓音刺破暗卫们忙碌后的宁静。
潘玉麟转身,见一面容白净的青衫文士摇扇而立,身后乌泱泱跟着数十百姓。
“萧大人有令,此庙暂充库房。”她以为这些人是特意来帮忙的,便没拿刀,净身踏出庙堂,“我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不劳烦各位了!”说罢,她躬身致意。
文士合扇轻笑,扇骨敲打掌心:“萧荣好大的官威,以为谁都要腆着脸贴上去?不过是一介女流,当众袒衣露体,伤风败俗!如今还要占庙藏赃,当真以为黎国百姓都好欺负?”
人群嗡然骚动,老妇攥着菜筐颤声应和:“祖宗祠堂都被这荡/妇玷污了!”
潘玉麟只觉晴天霹雳,这百姓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纳闷间,忽见寒光一闪,烂菜叶伴着臭鸡蛋劈头砸来。她侧身避让,腥黄蛋液仍溅上衣摆。
“都住手!”她厉喝如雷,却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破庙霎时沦为秽物战场。
潘玉麟本想一刀捅了这带头作乱的衣冠禽兽,却谨记没有萧荣的命令,不能对百姓动手。
虽不能还手,她也不忍心让暗卫门以身为盾去护那庙堂,便叫他们先撤离此地。
“听我指令,先撤退!”她咬破下唇,血腥味混着恶臭直冲灵台,强忍怒火,眼睁睁看着刚擦净的梁柱又被泔水泼污。
顷刻之间,焕然一新的庙堂便成了粪秽之地。
“告诉你家主子,贞洁乃是女性千古年来的美德,她这般低劣的行径,要将那些坚守贞操的好女人置于何地?她不要这贞操,千千万万的女人要这贞操来谋得丈夫的怜爱!今日她能撕衣证清白,明日自有千万人撕碎她的皮!”
“你……你胡说八道!”潘玉麟被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但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驳回去,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那文士的脸和屁股劈里啪啦一顿揍。
光是这样还不解气,她反身挑起树下的长刀,三下两下将那人的衣衫刮破,胸前腹下全露了出来。
“姑奶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那文士本想伸手抓潘玉麟的马尾,却笨如狗熊,只有挨揍的份儿。
“我让你满嘴放炮,我让你乱咬人!”潘玉麟见他连连讨饶,那张脸已经被抓烂,屁股也被揍开了花,便松手放了他。
闹事的百姓此刻也消停了。
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还没到跟前便开口道:“潘姑娘不好了,府衙着火了!”
潘玉麟赶到府衙时,整座院落已裹在赤色火舌中。
青砖墙被灼得发黑,窗棂折短,噼啪爆裂,火星裹着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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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直冲天际。衙役们提着木桶往来奔走,水泼在烈焰上腾起阵阵白雾,却压不住愈燃愈旺的火势。
“萧大人呢!”她揪住个灰头土脸的衙役。
“火是从文牍库烧起来的!”衙役呛着烟指向东侧,“萧大人冲进去抢簿册了!”
潘玉麟踩着焦黑的梁木跃进火场。
浓烟深处,萧荣和宫泽尘正奋力推开挡在门前的木梁。
“大人快走,这里我来!”潘玉麟冲了进去,和她们一起推,“方才破庙来了帮暴民,不知是何人指使!”
萧荣定了定心神,察觉到几分异常。
“调虎离山!”她脱口而出,“他们真正的目标在城西!你快去保护铜器!”
“可……这里太危险了,属下不能扔下您不管!”潘玉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要哭了出来。
话音未落,头顶木梁轰然倾倒。宫泽尘飞身将萧荣扑开,燃烧的檩条擦着后背砸下,焦糊味混着血腥在火场弥漫。潘玉麟挥刀砍断缠住萧荣裙裾的火蛇,却见更多烈焰正顺着桐油泼洒的痕迹包抄而来。
“铜器和簿册一样重要,我们都要守住,快去城西!”见她还犹豫,萧荣推了她一把,歇斯底里地喊道:“快去!”
潘玉麟泪水夺眶而出,却也转身奔走。
木梁倒塌,门框也松动了,萧荣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热浪扑面而来。
文牍库内已是一片火海,焦黑的木架噼啪炸响,堆积如山的簿册在烈焰中蜷缩成灰烬,纷纷扬扬飘落。
看着眼前如炼狱一般的火海,而身后就是光明的白日,萧荣突然心里发怵,心跳猛烈,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火是她最恐惧的东西,儿时那场大火夺去了母亲,也成了她十年来无数个梦魇。但那簿册却关系着太上皇的信任,她必需不辱使命。
“萧大人,我来!”见她反应异常,宫泽尘心一横,便冲了进去。
萧荣绝不可能放任他不管,扒开衣袖,狠狠咬了下去,直到腥涩在翅尖缠绕,身子不再颤抖,她也冲了进去。
“在那里!”宫泽尘扫视一周,指向角落铁柜,整整四摞簿册几乎完好无损地立在柜中。
宫泽尘抄起半截断木撬进柜缝,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狰狞暴起。柜门轰然洞开的刹那,他欢呼雀跃。
“咳咳……快!”萧荣压抑的咳嗽声在耳边炸响。
宫泽尘胡乱抓起簿册塞进怀中,转身时瞥见萧荣手臂上正淌着淋漓鲜血。
两人饶有默契地将配合着,萧荣将剩下的簿册尽数抬到宫泽尘怀里,解下外衣,盖在自己和宫泽尘头上。
火星溅在手臂上像被刀剜割般烧得生疼,萧荣一声不吭,护着宫泽尘和簿册跑出了火海。
轰然巨响中,文牍库的穹顶彻底崩塌。
热浪将两人掀翻在院中青石板上,萧荣怀中的簿册散落一地。她撑起身子,看见宫泽尘蜷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没事?”她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宫泽尘抬头,脸上黑灰被冷汗冲出道道沟壑,却扯出个笑:“没事。”
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猝然崩断。
萧荣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血肉斑驳,而地上的簿册完好无损。
远处救火的呼喊、木材爆裂的轰鸣忽然变得极遥远,只有涌上心头的恐惧和痛苦真实可感。
她突然紧紧抱住自己,掩面呜咽,任由泪水在襟前流淌。
14. 火海
宫泽尘怔怔望着这个总是刀枪不入的女子,此刻缩成小小一团,哭得浑身发颤。
她颤抖的脊背竟与记忆深处一道瘦小身影陡然重叠。
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的盛夏……
祖母的云锦袖口擦过他发顶,顽皮的他正探出半个身子到马车外,和流云般飘过的一群宫娥打招呼。
“尘儿乖,等会儿见了姑母可不许胡闹。”
他仰头去看祖母紧绷的下颌,步摇垂下的珠串晃得人眼花。
他的姑母宫明焰正值盛宠,再过一日便是生辰,江奕特许老宫夫人进宫探望。
贵妃宫阙的琉璃瓦在朝阳下流转着赤金辉光,宛如天宫垂落的一片霞帔。门扉缓缓开启时,鎏金铰链轻响如乐,似有仙娥拨动箜篌,昭显着这宫主人的煊赫身份。
若说宫泽尘的样子是宛如谪仙,那宫明焰便是真真生在天宫的神仙妃子,不然不会皇恩浩荡长达十载。
祖母一向豁达乐观,宫泽尘打记事开始,祖母便一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不曾悲伤过。可今日见了姑母却泪雨潸然,两人家长里短了好一阵,但都是他听不懂的话。
“看这孩子,倒不像他爹娘,偏偏像你,你说奇不奇!”老宫夫人招呼宫泽尘过来,把小手递给宫明焰。
宫明焰环着他的腰身,一手抚过他额间碎发,细细打量了一翻。
“母亲别说,还真是,连晟儿都不如尘儿这般像我。”她温柔的目光照得宫泽尘心底泛起一阵暖意,盯着那随笑意显现的梨涡,宫泽尘也笑了起来。
打他出生起,姑母就进了宫,从未见过面,没想到这姑侄俩一见便觉得格外亲昵。
“谁是晟儿啊?”
幼童稚嫩的声音惹得贵妃心头一软,“晟儿是姑母的儿子,也是尘儿的表哥,嗯……比尘儿大两岁呢!”
“尘儿想和表哥一起玩儿。”他抬手去拨楞贵妃簪头的翡翠吊坠。
老宫夫人忙阻止道:“方才说什么来着,尘儿可不许胡闹!”
宫泽尘绕过贵妃的臂膀,躲到她身后,“尘儿想看看哥哥,尘儿想看看哥哥~”
贵妃被他逗得咯咯笑,“母亲不必太过谨慎,小孩子喜欢交朋友,都是一家人,从小认识认识,长大以后情谊才更深不是。”她转身抱住宫泽尘,“尘儿,姑母领你去瞧瞧哥哥在做什么,好不好?”
“好!”宫泽尘也紧紧抱着贵妃,偷瞄祖母的脸。
“你可真是惯着他!”老宫夫人佯装埋怨,一转眼就跟着笑了出来。
没走几步,就见不远处的宫殿火光缭绕,上方黑烟冲天。
“走水啦!”尖利的呼喊撕碎往日的宁静。
“晟儿!我的晟儿!”宫明焰甩开宫泽尘的手,金丝护甲刮过孩童细嫩的手背。她无心顾及这些,直愣愣冲下轿辇,踉跄着扑向火海中的宫殿,几次险些栽倒。
老宫夫人见状忙催紧宫人们赶过去。
火舌舔舐着窗纱,将宫殿吞入赤色炼狱。
宫人们提着水桶奔走如蝼蚁,有太监顶着浸湿的锦被要往里冲,却被热浪掀翻在地,锦被霎时燃成火球。
随祖母赶到宫门口,只见贵妃挤破头想往里冲,却被被宫人死死拦在门外,“我的晟儿,放我进去!”
“贵妃娘娘,侍卫们已经进去救了,您可万不能冒这个险啊!”
宫明焰挣脱不开,只好跪在地上痛哭。祖母也过去劝阻,抱着她一起哭。
宫泽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慌了神,一扭脸,瞧见对面宫门门槛上坐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女童,杏黄襦裙溅满黑灰,琉璃似的眼珠映着冲天火光,却空洞死寂。
终于,大火被扑灭,母女俩也哭得昏天黑地。
“皇后娘娘——!“凄厉的哭喊刺破云霄,一个灰头土脸的宫女跑了出来。
宫明焰起身紧紧扒着她的胳膊问:“我的晟儿呢?”
“皇子他,皇子他……薨了!”
宫明焰眼前天旋地转,险些轰然倒地,幸而宫女及时扶住。
不一会儿,只见火海里抬出一大一小两具焦尸,皆以白布覆盖,看不出是何人的尸首。
祖母枯瘦的手掌及时捂住了宫泽尘的眼睛。
温热的泪滴落在他后颈,老人哽咽着念诵佛号,檀香混着焦糊味直冲鼻腔。
透过指缝,宫泽尘看见姑母被人架着拖离火场,自己也被抱着离开了皇宫,到此,记忆就模糊了。
再后来,他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两具焦尸分别是在位的煊熠皇后,和大皇子江晟,也就是自己的表哥。煊熠皇后彼时正在对面宫殿,见火光倏然,许是想到皇子可能困在火海,便冲进去营救,哪知这场大火火势发展异常迅速,非但没有救出皇子,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而那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的女童,竟是煊熠皇后的女儿,也就是三年前皇帝指婚给哥哥的容意公主,江宛。
“所以……那女童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冲进火海,而后化作焦尸被抬了出来的……”宫泽尘后知后觉,头皮发麻。
记忆中那女童的冷静镇定与周遭众人格格不入,细细想来倒真和萧荣有几分相似。
许是内心涌起对那女童的同情,看着萧荣蜷缩在石狮一角,宫泽尘忽觉心疼不已。
他挪过去,烧焦的袖管轻轻环住她肩膀,却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也砸在了手背。夜色吞没了西遥城的火光,两颗灼烫的泪珠坠入废墟,在滚烫的余烬中蒸腾成无人知晓的雾。
见一个臂膀搭了上来,萧荣不由自主地抽走身子,“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本官顶天立地,不需要他人的安慰!”
宫泽尘没有再凑过去,只是解释道:“抱歉,我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遇到的一个女孩儿,也是在这样的尸圈火海,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丧命于火海,却没有一个像我祖母那样的人抱抱她。如果有越界,望萧大人原谅。”
萧荣闻言一怔,紧接着两串汹涌的泪水滑过脸颊,“她需要的不是拥抱,而是能回到母亲进入火海之前,一定不要母亲踏进去,她的女儿比这天底下的任何人都需要她!”声如嘶吼,比她在公堂上还要激昂。
宫泽尘心头被无形的石锤猛然一击,想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萧荣深呼吸,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将地上散落的簿册收拾好,搬到了自己的住处。
见她忙碌起来,宫泽尘也不好意思闲着,便跟在后面帮着搬,他怕说多错多,就保持沉默。
“大人,我想城西潘姑娘那里也许需要你,这里就交给我吧。”他思来想去,眼下自己能为萧大人分忧的就只有这点小事了。
萧荣的心情平复地差不多了,也觉得方才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见宫泽尘还算有眼力劲儿,便嘱咐了一句:“那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簿册,直到我回来。”
听她语调平缓,宫泽尘才踏下心来。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是镇北军在城外练兵结束后返回的队伍。
萧荣冲了出去,挡在队前,举起腰间的金镶白玉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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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首的长官抬手,勒令停止。
“各位将士们,西遥城有禁物暴露,目前还在城西,可否请将士们随我前行,把禁物护送到城北庙宇?”萧荣语气缓和,一点也听不出方才的波澜。
那长官一进城就听闻她在朝堂上“伤风败俗”的事迹,不禁心生厌弃,瞥了她一眼道:“萧大人身居高位,有命令下达,我等岂敢不听?但……”他顿了顿,“这天色已晚,将士们操练一整日,身心俱疲,合该问问将士们愿不愿意!”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队伍怨声载道,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
萧荣无奈,她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
这时,宫泽尘跑了出来,站在萧荣身边。
“各位将士哥哥们,可否给小弟赏个脸,小弟颇有些家产,若是大家愿意跟萧大人走一趟,我给大家伙每人一锭银子吃酒!”
萧荣没有阻止他,也是想看看这样奏不奏效。
抱怨声骤然停止,紧接着是细细簌簌交头接耳的算计声。
那长官见宫泽尘衣着打扮的确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颇为所动,“小兄弟出手这般阔绰,真是这西遥城的稀罕事,那大家伙就跟萧大人走一趟吧!”
宫泽尘脸上毫无得意的神色,只是冲萧荣微微一笑。
“感谢三公子出手相助,今日花费的银两,他日定当全额奉还!”萧荣虽神色镇定,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欣赏。
宫泽尘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向将士们喊道:“大家伙可听见了,这是萧大人赏给大家的酒钱,可不要辜负萧大人的美意!”
“一定!”众将齐声道。
夕阳西下,萧荣戴好面具,领着一队镇北军策马疾驰。
城西一阵烟尘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迷香气味。她的心沉了下去,知道事情不妙。
赶到城西时,潘玉麟和几名暗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萧荣翻身下马,迅速检查了潘玉麟的脉搏,确认她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她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超过半数的马车内本该堆积如山的铜器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只留下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
“玉麟,醒醒!”萧荣轻轻拍打潘玉麟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潘玉麟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萧荣,她猛地坐起身,急切道:“大人,铜器被匪寇抢走了!那些匪寇……他们的身手不一般……和镇北士兵的如出一辙!”
萧荣眉头紧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扶起潘玉麟,沉声道:“你先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玉麟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刚把铜器装上车,准备运回城北庙宇,突然冲出一大队匪寇。他们人数众多,身手了得,尤其是他们的配合和步法,明显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我们人手不够,虽然勉强抵挡,但对方突然借着风沙的掩护使用了迷香。我当时就觉得不妙,让不少弟兄们服用了醒毒剂,却无济于事,还是昏迷了。”
“迷香……镇北军……”萧荣低声喃喃,随即转身对潘玉麟说道,“玉麟,你立刻带人去追查那些匪寇的踪迹,这里风沙大,他们还没走太久,应该能留下脚印,趁天还没黑,你拿羊皮卷画一个地图给我,标好他们撤退的方向。好在你和他们周旋的久,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禁物运走,咱们也不算是功亏一篑!”
潘玉麟的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铜器丢了,萧荣非但没有指责她,还能如此沉着地思考对策以尽量挽回损失,心底涌起仰慕。
15. 急报
经历白日这几遭,萧荣换上了官袍,想着这官袍对百姓和官吏或许能多几分震慑力。
回到府衙之后,她便差暗卫调查了府衙纵火的原因。不过是晌午在后院换衣物休整的功夫,纵火凶手便将案牍库及就近一带的房梁门窗倒满了桐油,若目的只是商物簿册,他们大可以直接偷走,抑或是烧毁簿册。显然,这样大动干戈就是为了分走自己的注意,好为劫走铜器争取时间。
而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泼洒桐油的人,要么身手了得,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要么便是官府的人,抑或说是杨家的人。
好在岭南夹金工艺之中需将纸张淬入防火涂料,以防金丝形变脱落,那簿册除去封面有些烧灼的痕迹,扉页和内页都完好无损。
她又差人核对全城桐油买卖记录。果不其然,城东商铺的桐油库存和账目对不上。
“说!是谁买走的桐油!”暗卫持刀恐吓。
那商贩也是嘴硬:“大人我真不能说啊,说出来便是死路一条,横竖都是死,不如你先给我个痛快吧!”
萧荣当然不允许手下滥杀无辜,敌暗我明,也不好给这商贩承诺什么以引导他吐露实情,只好找别的突破口。
但答案几乎就摆在谜面上。
“看来只能用点诈术了。”
府衙内烛火摇曳,案头堆积的文书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萧荣将最后一卷证供收入檀木匣,发觉现在已是二更天了。
沈昭垂手立于案侧,目光掠过她缠着纱布的右臂,关切道:“萧大人伤势未愈,不如今晚早些歇息,杨大人和戚大人已被关进县狱,审讯之事明日再行也不迟……”
萧荣见他身子微微佝偻,眼皮也搭拉着,碎发苍苍,便知他体力有些不支了。若是换作玉麟,恐怕这个时候还活蹦乱跳呢。
罢了,毕竟不是自己的直属下属,也不能强人所难。
“天色不早了,沈大人先行休息吧!”
沈昭这时脸上才多了点儿活分劲儿。
待他走远,萧荣回过神来暗自思忖:“张时客虽供出杨戚二人指使他构陷本官,却对铜器来源一问三不知。杨恕云与戚夜阑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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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县狱。
萧荣携司录早在鸡鸣时分便来审讯,沈昭闻询也匆匆赶到。
廊下铁甲侍卫无声让道,寒刃映出萧荣凛然如剑的身影。
衙狱深处,戚夜阑斜倚在霉湿的草垫上。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她懒懒掀起眼皮:“萧妹妹这身官袍倒是衬脸色,比那日撕衣证清白时红润多了。”
萧荣驻足铁栏外,抬手止住欲呵斥的狱卒:“你如此大费周章,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被困在这狱中,何苦呢?”
戚夜阑低笑一声:“怎么,萧大人是来与我叙旧的?”
“叙旧?”萧荣纵然出公望私,想到戚夜阑在公堂之上泼脏水的前因后果,心里难免介怀,冷脸道:“你若肯实话实说,本官或可奏请圣上,免你凌迟之刑。”
“凌迟?呵呵,本官何罪之有啊!”戚夜阑猛地起身扒住铁栏,铰链刮着地面斯拉作响。
萧荣不为所动,而是镇定地输出:“纵火焚衙、煽民毁庙、勾结流寇劫禁物,光这三桩罪,就够你凌迟百次。”
戚夜阑双眼半眯,“萧大人好手段,这罪名罗织得倒是痛快!”她忽地探头逼近铁栏外的萧荣,呼吸混着牢狱浊气喷在萧荣耳畔,“可惜啊,纵火时我早已锒铛入狱,毁庙之事更是一无所知,至于流寇……萧大人若有实证,何须与我废话?”
“午时三刻收押,未时二刻府衙起火,这中间半个时辰,足够你安排心腹泼桐油、布火引。”她从袖中抖出一卷事先差人伪造的账册,“杨恕云私库的桐油采买记录,与纵火当日泼洒痕迹分毫不差。戚大人掌泊州财账多年,不会认不得这笔迹吧?”
狱中光线灰暗,戚夜阑挤着眼睛勉强辨认出那字迹和格式,的确出自杨恕云的管家之手。
她暗自咒骂杨恕云拖后腿,明面上却表现地风平浪静,以免被萧荣突破防线。
“萧大人既已证据确凿,何不直接斩了杨恕云?账册是杨恕云的,要定罪也是定他的罪,大人口口声声说是我安排人纵火,可没有证据啊,这难道不是诬陷吗。”
不出萧荣所料,戚夜阑说得滴水不漏,她的手段和心术实在非常人能够拥有。
萧荣后退两步,“来人,堵上戚夜阑的嘴,把杨恕云带进来!”
杨恕云被衙役押进牢房时,脚步踉跄,脸色苍白。显然,他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他被带到戚夜阑对面的牢房,隔着铁栏相望,眼神中透出一丝慌乱和无措。
萧荣站在牢房外,语气平静道:“杨大人,戚大人已经招供了。是你买了桐油,随后又命人放火烧了府衙。你可有辩言?”
杨恕云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戚夜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愤怒。
戚夜阑斜眼狠瞪杨恕云,警告他别忘自己身上引祸水。
可这杨恕云离了戚夜阑就慌了,根本看不懂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挑衅。
“不……不可能!”杨恕云声音颤抖,“我……我只是买了桐油,但放火的事是戚夜阑指使衙役干的!也是她让我买的桐油,她说只要烧了府衙,就能把所有的证据都毁掉!我……我只是听她的命令行事!”
萧荣微微挑眉,示意衙役松开戚夜阑嘴里的布条。
戚夜阑一得自由,立刻扒着铁栅栏尖声斥责道:“杨恕云!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的账本,是你买的桐油,也是你放的火!证据确凿,休想栽赃到我头上!”
杨恕云愣住了,茫然的目光在萧荣和戚夜阑之间兜兜转转,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账本?什么账本?”
戚夜阑也愣住了,她猛地转头看向萧荣。萧荣不语,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萧荣伪造账本,使了招离间计让他们互相猜忌,最终自乱阵脚。
杨恕云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你这淫/妇,好生歹毒!”
萧荣已经听惯了这些辱骂的字眼,斜身去看司录的笔录,杨戚二人的供词被完完整整写了下来。
“毁坏庙宇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们,比起火烧衙门和抢劫禁物,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来人,把杨恕云拉走,单独审讯!”
萧荣挥袖,正欲离去。
戚夜阑预感大事不妙,二人一但坐实火烧衙门的罪名,就势必与拦截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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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不了干系。萧荣既然怀疑到这了,肯定会想方设法拷问杨恕云,这缺心眼的若是落到她手里,把铜器的来历给抖落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瞬间,杀死杨恕云的念头在戚夜阑心中闪过。
门外衙役突然冲了进来,掐灭了戚夜阑的念头。
“萧大人,驿站有急报!”
“咦——”萧荣转身,心生疑惑。
说到急报,她只能想到战地讯息,可驿站才刚刚投入运作没几日,这个时候应该还没通知到端州。
“说!”
“大人,西疆来报,西幽国派使者携西幽密诏来访,请萧大人代泊州知府接应西幽使者。”
话音刚落,戚夜阑便悄然后腿两部,将身子埋入阴暗中,脸上浮现出周围人不可察觉的笑。
“西幽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派使者过来?”萧荣疑惑不解。
“这几年西幽国与黎国来往愈加密切,盛夏时分,宫二公子带商队前往西幽,也算是半个使者了,现在派人回访,算不得稀奇。”
沈昭说的不无道理,萧荣点点头,问道:“西幽使者到哪里了?”
“赤地东西向一千六百里,急报送来花了十日,应该还有十日便可抵达西遥城。”
“好,你退下吧。”
“是。”
萧荣原本就分身乏术,现在还要代管泊州知府的职责,实在是力不从心。正好接下来要审讯铜器来历,不便让沈昭知晓,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将他支走。
萧荣思索片刻道:“沈大人,得烦请你即刻回京,上奏陛下,将案情进展交代给陛下,另请陛下提拔一位泊州知州。”
“明白。”沈昭没多想什么便答应了。
他正欲躬身告退,忽听铁链哗啦一响。杨恕云猛地攥住胸口衣襟,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青紫面皮痉挛着扭曲成一团。
“救……”他凸出的眼球死死瞪着戚夜阑的方向,黑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保护大人!"暗卫飞身撞开牢门,如黑潮般涌入,化成肉墙挡在,将萧荣护在阵心。
一个暗卫敏锐察觉到戚夜阑方向的异常杀气,抽身扣住她琵琶骨,“不许动!”
“萧大人!”潘玉麟闻声寻来,从上到下检查萧荣有无受伤,确定无碍后,便冲到戚夜阑面前。
她剑锋挑开戚夜阑襟口,半截寒制机括应声坠地。簧片犹在震颤,细如牛毛的毒针在幽暗中泛着莹绿冷光。
萧荣忙撞开人墙,半蹲在杨恕云尸身旁,指尖掠过死者胸口针孔,喷出的血已凝成墨色晶簇。
“异域奇毒,见血封喉,已经咽气了。”她起身接过潘玉麟递来的那枚机扩,封装的毒针正好与杀死杨恕云的针相吻合。
见杨恕云没了气息,戚夜阑正欲咬舌自尽,就被暗卫掐住喉咙,嘴不由自主地长大。潘玉麟见状,撕下袖口衣布塞到她嘴里。
面对这顷刻之间发生的一切,萧荣心中出现前所未有的混沌感。
眼前这个背景不明的女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她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杀死杨恕云,显然是为了灭口。
看来,杨恕云只是戚夜阑的提线木偶,若真如此,那私运铜器的始作俑者很可能不是杨家,而是另有其人。
那戚夜阑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
16. 梦魇
经过一番折腾,戚夜阑碎发凌乱,嘴里已经鲜血淋漓。她颊肌抽搐,双眼布满血丝,将阴险的恨意笼罩在萧荣周身。
萧荣巡守京城之时,虽料理过不少贪官污吏,但那些人多臣服于皇权与律法,略施手段便跪地讨饶,她从未见过戚夜阑这般无所畏惧,罔顾权威之人。
她和杨恕云好歹同僚一场,下手时却毫不留情,这样冷血的场面,萧荣也曾见过不少,但那时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如今这场面竟和自己近在咫尺,抑或可以说是自己间接促成的。
想到这里,她倒吸一口冷气,心乱如麻,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捆住她的手脚,你们留两个人在此看守她,别让她自寻短见!”
她怔怔看向潘玉麟,眼神已然飘忽,“玉麟,我们先商讨禁物被劫一事,等这个疯女人镇定下来再行审讯!”
潘玉麟见她神色有些异常,遮掩在衣袖下的手在颤抖,便挽住了她的胳膊走出县狱。
“大人,您方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潘玉麟问道。
萧荣深吸一口气,颅间隐隐发胀,“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无碍。昨晚交代给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潘玉麟从腰间掏出羊皮卷,指尖划过炭笔勾勒的辙痕:“昨夜风沙虽大,但匪寇撤退时车辙深重,属下循迹追至赤地东麓……”
话音忽滞,她瞥见萧荣扶额的指节正微微发颤,“大人?”
“无妨,接着说。”萧荣闭目捏了捏眉心,耳畔嗡鸣如蜂群振翅。
“沙丘背阴处发现马蹄铁碎片……”潘玉麟语速渐快,忽见萧荣目光涣散,“大人脸色怎这般苍白?大人!大人……”
任凭潘玉麟呼唤,萧荣张开口想回应,却无法组织语言。视线里潘玉麟的五官渐渐模糊,与日光融为一体,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潘玉麟横抱起她,冲向城南医馆。
路上的颠簸没能让她清醒,反而让她坠入意识的深渊。
又是那个梦魇,那个缠了她十多年的梦魇……
梦里,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自己的身形已经高过了母亲。她正慈爱地为自己捆上头绳,捋平鬓边飘逸的碎发。
“救命!救命!”男童嘶吼声从河对面传来,母亲双手滞在半空。
萧荣回头,在母亲的瞳仁中看到了狂舞的焰火,眉目已拧作一团。
一条长河在脚下奔腾不息,河对面是被火舌笼罩的宫殿。
“宛儿乖,娘去去就回。”那张永远定格在二十八岁的面庞温柔如初,绣着云纹的衣袖却倏然从指缝滑走。
母亲趟过长河,纵身跃入火海。
“母亲!回来!”萧荣惊觉自己的嗓音竟是成年后的嘶哑。
她踉跄追进河里,浮尸般的水草突然绞住脚踝,怎么也挣不开。
对岸的琉璃瓦正在融化,火舌直冲云霄,一个锦衣男童在烈焰中伸出焦黑的手。
“大皇子——”母亲惊呼。萧荣眼睁睁看着她将男童抛入河中,自己却在火海中化成灰烬。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她嘶吼着扑向随波沉浮的男童,拳头穿透幻影砸在水面上。
男童在漩涡中朝她微笑,紧接着便化作泡影散开。
水草突然疯长成锁链,将她拽向河底累累白骨,她想呼唤母亲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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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医馆的竹帘被狂风掀起,药香裹着血腥气在堂内横冲直撞。
潘玉麟时而起起坐坐,时而焦躁地来回踱步。
她第五次掀开诊室门帘时,正撞见老郎中捏着银针悬在萧荣眉心。
“再乱动,这针可就扎歪了。”郎中耐着性子警告这躁郁的少女。
潘玉麟猛地缩回手,生怕影响了郎中的诊治。
诊榻上的萧荣面色惨白如纸,额角细汗浸湿了散落的碎发。郎中枯瘦的手指在她腕脉上反复按压,忽然从药箱底层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
“你要作甚!”潘玉麟的刀鞘重重磕在案几上。
“放血。”郎中眼皮未抬,刀刃已贴上萧荣虎口,“郁气攻心,毒火淤积,不放些血,今夜都醒不过来。”
暗红的血珠顺着瓷盆边缘滑落,潘玉麟的呼吸随每一滴血砸在盆底而愈发急促。
窗外日上三竿,镇北人马大队踏过,脚步声纷至沓来,却盖不住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忽然,她余光瞥见一个蓑衣罗锅老人,斗笠压得极低,在医馆门口来回踱步,但她的思绪一直被萧荣勾着,便没在意。
馆厅内佛像前的香倒了半根,她再一次掀开门帘,“半炷香了!怎么还不醒?”
“当——”
一声清越的银铃响穿透喧嚣,潘玉麟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那铃声似冰泉灌顶,将她满脑子的焦躁涤荡一空。她茫然转头,见医馆外的枯槐下立着的那位老者枯枝般的手正抚过一串缠满红绳的银铃,便从容地走向了他。
“月公公吉祥!”她微微颔首,收起方才狂躁的模样,变得端庄镇定,“您怎么突然来了?”
“隐蔽处说话。”
两人绕到了医馆的背后的枯树林。
“荣丫头第一回执外勤,太上皇挂念不已,派老朽来看看。一进城便听闻荣丫头晕倒在县狱,可诊断出是什么症结?”老者嗓音纤细轻柔,却别有几分威慑立。
“那郎中说是什么郁气攻心,萧大人这将近二十日几乎是连轴转,没怎么歇息过。这禁物的案子……”
潘玉麟还没展开说,老者便抬手让她打住,“荣丫头身子要紧,案子的事待她醒来我会亲自询问。”
虽是借萧荣的身体状况搪塞,但潘玉麟能听出来,月公公只是不信任自己,不愿听自己道明。
“在西遥城不要叫我月公公,叫我老爷就行。”他语速缓慢,虽无半点责怪之意,却已令潘玉麟暗自汗颜。
“是!”在潘玉麟目光躲闪之际,他颇有些嫌弃地白了一眼。
这月公公是当今皇宫资历最深的宫人,也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总管太监月无弦。他评判人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是太上皇的心腹之一。当年不少朝臣都是太上皇问询过他的意见之后拔擢的,萧荣能当上京城唯一的女提督便是他出的主意,紫夜暗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提拔出来的。
唯独这潘玉麟没经过他手,是萧荣向太上皇求来跟在身边的。月无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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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着她姑娘家家的,却缺根筋似的莽撞无礼数,没少当着她本人的面白楞她。但月无弦把利害关系看得明明白白,不会因为潘玉麟而对萧荣产生什么偏见。
两人回到医馆内,静静等候萧荣醒来。
待那香火全部倒下,医馆小厮续完香后又过了约莫半刻,里堂有了动静。
“母亲!母亲——”
萧荣的梦话虽咬字不清,却如嘶吼般格外响亮。
潘玉麟紧紧攥着门帘,眼睁睁看着萧荣在竹榻上辗转反侧。
数十根银针随着她剧烈的挣动簌簌发颤,细密汗珠从额角滚落,浸透了枕布。
萧荣指尖痉挛不止,那双手白日里握剑执笔都稳若磐石,此刻却在虚空中抓挠,仿佛要撕开什么无形的罗网。
“母亲……别去……”破碎的呓语混着哽咽,萧荣脖颈青筋暴起,赤金面具早被卸在一旁,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
月无弦眉心微动,尽管有些担忧这边地郎中的医术,但瞧那郎中手法熟练,像是胸有成竹,便没打断。只是心头已经暗暗捏了把汗,毕竟萧荣是他看着长大的,又是对太上皇极为重要的人。
老郎中突然并指叩击檀中穴,萧荣猛地睁眼弹坐起来,银针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瞳孔涣散如坠浓雾,喉间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十指死死扣住榻沿,生生将硬木掐出裂痕。
潘玉麟刚要上前,却被月无弦横臂拦住。
“姑娘莫急。”郎中往萧荣口中塞入参片,苍老手掌覆上她颤抖的脊背,“督脉阻滞,魂不守舍。来,吐纳——吸,三息;呼,五息……”药香随着他的指引沁入肺腑,萧荣紧绷的肩胛渐渐松弛,只是四肢还没缓过劲来,指尖仍未伸展。
就这样缓释了几个来回,萧荣终于恢复平静。
郎中为萧荣擦去额头流淌不知的汗液,低声念叨着:“寸关尺三部弦紧如刀刃,肝气横逆犯胃,心火灼伤津液。”
月无弦见他诊疗作罢,缓步来到榻前,“先生,这丫头是何病症?”
郎中擦拭着银针叹息,“这位大人近来忧思惊惧不得疏解,任脉虚浮如絮,督脉却刚硬如铁。今日急火引动躯体化症状,好比旱雷劈开积雨云,肝郁化火,心阴亏损,需得镇肝熄风汤配伍天王补心丹。但最要紧的是,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可劳神动怒,否则惊风入脑,轻则偏枯,重则殒命。”
潘玉麟闻言踉跄半步,突然想起昨夜萧荣蜷在火场废墟里发抖的模样,原来萧大人不是铁打的战神,只是把伤痛都嚼碎了往肚里咽。
窗外忽起朔风,卷着沙粒击打窗棂。
萧荣终于找回神智,哑声笑道:“先生莫吓他们,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她缓缓睁开眼,惊见月无弦站在榻前,便想起身恭迎。月无弦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你身子欠佳,保重要紧。”
“萧大人在西遥城查案半月有余,日日鸡鸣时分便来到府衙,三更天才离开,甚至接连数日直接睡在衙门,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之身也遭不住啊。”他愁眉紧锁,起身来到桌案旁,伸手拈来一方白宣,挥笔写下药方,“照这方子到廊头抓药,先服用三个疗程,最重要的事情不要忘记,要静养!”
17. 慕强
萧荣闻言,心头又有些急躁。她望向月无弦,恳切道:“老爷,私运禁物一案未结,西幽使臣将至,我不能就这样歇下来啊!”
“郎中说得是,荣丫头,身子要紧,你手头的案子不妨先停一停,待这病养好也不迟。”月无弦道。
铜器一案变数太多,目前被劫铜器下落的线索已经被潘玉麟收集完毕,当即刻追查,以免错过最佳时机;撬开戚夜阑的嘴,揪出其背后的指使者,难度就比较大了,需要另想对策;关于铜器流入黎国以及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萧荣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但缺乏足够的证据,急需取证检验,这一箩筐的事都需要解决,现在停下来她实在是放不下心。
“可是……”
没等萧荣开口,月无弦便打断道:“若你实在不放心,便把案子的进展交代给老朽,老朽报给上头,看看上头有何指示再行安排。若你实在闲不下来,也该先静养十日,十日后接应西幽使者,这差事倒是不费什么心神。”
这下萧荣无可反驳了,她大概能猜到月无弦此行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太上皇另有安排。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好点头应道。
“老夫有一事想问。”郎中突然开口道。
“请讲。”
“这位萧大人的祖上是否有岭西夏氏族人?”郎中轻捻胡须。
萧荣和月无弦警惕地对视了一眼。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个孤儿,沿街乞讨为生,并不清楚家中谱系,郎中此言恐怕难以印证。”萧荣机敏答道。
“这样啊……”郎中陷入沉思。
这时,馆外一道风扫了进来。
宫泽尘几乎是撞开医馆竹帘冲进来的,墨蓝大氅下摆卷着沙粒,鬓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踉跄扑到诊榻前,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浑然不觉疼似的攥住萧荣的袖口:“萧大人太不容易了,怎么就生生昏倒了,一定是累坏了身子!”
少年哭腔里浸着北地风沙的粗粝,泪珠大颗大颗砸在萧荣手背。
潘玉麟额角青筋直跳,抬脚就要踹他后腰,却碍于月无弦在场而硬生生收势,转而揪住他后领怒喝:“萧大人好好的,你哭哭啼啼地做什么!”
“我……”宫泽尘抽噎着抬头,正对上萧荣微怔的眼眸。
她卸了赤金面具的脸苍白如雪,眼角却噙着星点笑意。这神情与他记忆里策马破风的凌厉女官判若两人,倒显出几分少女的鲜活。
“不许哭了!”潘玉麟见他呆愣,趁机甩开手。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还从未有人为自己哭泣,眼前少年哭得泣玉啼兰,倒让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三公子。”萧荣撑身坐起,“郎中说了,我这病最忌聒噪。”她嘴上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比往常温和百倍,“再哭下去,倒显得本官要驾鹤西去了。”
宫泽尘慌忙用袖口抹脸,墨蓝云锦蹭得鼻尖发红:“是我不该莽撞……”话未说完,余光瞥见月无弦霜雪似的白发,这才惊觉屋内还有旁人,忙不迭起身作揖:“晚生失礼了。”
月无弦欣赏的目光在少年俊美的脸上逡巡:“萧丫头,这位是?”
“岭南宫家三公子,宫泽尘。”萧荣拢了拢散开的衣襟,借着伸手拍了拍宫泽尘的臂弯,“这位是我家中长辈,月老爷。“
宫泽尘心头一跳。萧荣向来以铁面示人,此刻竟用“家中长辈”这般亲昵的称谓,足见这老者身份贵重。
他忙行晚辈礼:“泽尘见过月老爷,晚辈本该随岭南商队西行,中途恰逢禁物一案需晚辈佐证,便留在了西遥城。”
“原来如此,”月无弦见他很懂礼数,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宫楚让是你什么人?”他忽然发问。
“正是家兄。”宫泽尘答得恭谨,耳尖却因方才失态和萧荣的肢体触碰微微发烫。
“早闻宫二公子自幼谦恭儒雅,卓尔不凡,名扬岭南,令无数世家大族艳羡不已,没想到这三公子也是谦逊有礼,品貌兼备啊!”月无弦给足了宫家面子。
“晚辈以为,世家大族青年才彦辈出,晚辈实在是有些忝列其中了,若是再同哥哥相提并论,那更是自愧弗如。”他颇有些羞怯地垂下眼皮。
月无弦哈哈笑道:“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和荣丫头年岁相仿,正是鹰击长空的好时候。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立不世之功,岂能学那檐下燕雀,缩头藏尾?“他眼尾皱纹里藏着暗芒,如同老渔夫端详着网中银鳞。
宫泽尘敛袖垂眸:“月老爷教诲的是。只是家父常训‘满招损,谦受益’,晚辈不敢忘怀。”他抬首时眼波澄澈如潭,“不过今日听您一席话,倒觉少年人确该有些锐气。”
萧荣斜倚软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背伤疤。
月公公素来惜字如金,今日这般谆谆善诱实在反常。榻前两人仍在谈笑风生,她却觉寒意顺着脊梁攀爬。这看似温情的勉励,分明是月公公最擅长的牵丝戏……不好,月公公恐怕是要将这宫泽尘作为棋子收入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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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潘玉麟抓完药,四人一道回到府衙住处。
“玉麟,你找婢子学一下如何煎药,三公子,我同月老爷有些话要说。”
宫泽尘识趣地走开了,萧荣同月无弦来到里屋。
“太上皇进来身子可好?”萧荣用清水漱了茶盏,斟了一杯刚沏开的大红袍。
月无弦定了定睛道:“圣上身子骨倒是安好,就是挂念你挂念的紧,每日捧着你为他祈来的平安福,摩挲不止。”
萧荣眼神闪过几丝莹光,怕生硬哽咽便缄默不言,转身将茶奉给月无弦。
月无弦见状忙起身推脱,“使不得啊,哪有主子为奴才奉茶的道理!”
萧荣轻轻扣上月无弦的手,将茶平稳放在他的掌心,“月公公忘了?在宫里我是主子,在这宫外,您是我的上级,不止人前要遵守礼数,这人后也要把规矩守好。”
她目光温和,是打心底里敬重月公公。
“好,好!”月无弦点头应道。
他捻着茶盖,目光掠过窗外正与潘玉麟比划煎药火候的宫泽尘,少年眉飞色舞的模样映入眼帘。
“宫三公子倒是个热心肠。”月无弦吹开茶沫,眼尾余光扫过萧荣缠着纱布的腕子,“听闻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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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案牍库大火,他陪你一同冲进火海取出了簿册。”
“三公子古道热肠,待贩夫走卒亦是如此。这般赤子心性,在世家子弟里确是难得。”萧荣自然知晓这是月无弦试探的话术。
见萧荣委婉否认,月无弦又追道:“哦?我可听说那日公堂撕衣,满城唾骂里独他敢为你仗义执言。这般孤勇,可不止''古道热肠''四字能蔽之。”
“月叔说笑了。他若真待我不同,也该是钦佩我敢撕碎世俗枷锁。就像孩童仰慕话本里大闹天宫的孙行者,不过慕强猎奇罢了。”
这话倒让月无弦无可辩驳了,话锋陡转道:“说到公堂撕衣这事……荣丫头可知,今晨老朽途经城北废庙,见那庙门楹联被刀斧劈作两半,横批上还泼着狗血?”
萧荣正欲添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沸水溅在紫檀案几上,腾起缕缕白雾。
“百姓愚昧,总需时日教化。”她垂眸擦拭水渍。
“教化?”月无弦闻言一怔,觉得这样的字眼不该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不管这女子是何身份,“黎国要务里,可没有教化百姓舍弃贞洁这一条,这可是你一己私欲?”
萧荣适才发觉自己把所思所想说漏了嘴,忙辩解道:“这次是我莽撞,不该出现那样过激的行为。只是当时境遇窘迫,我若不这样干,就坐实了以色行便和贪赃枉法的罪名。”
她将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告与月无弦。
月无弦闻言收回话锋,“这招实在是铤而走险,老朽也是担心你,今日他们能污你名节,明日便能将你钉上荡/妇柱,后日不知又要有什么卑鄙手段使在你身上。”
“月公公说的是,我第一次亲自办案,有些火候确实拿捏的不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也好得心应手。”
月无弦点点头,“既如此,只能下次做好防备了。”他把茶放到案上,“好了,说点正事,把铜器案的进展交代一下吧!”
萧荣又将核对簿册与审讯杨戚张三人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阐述了一遍,月无弦原本舒展的眉目渐渐拧在一起。
“荣丫头以为,这私运铜器之人是何居心?”
“余以为,他们是要将铜器先安置在安全之地,也就是西遥城和丰却城,而后伺机将其在京畿一带散播。京畿一带青楼众多,娱乐发达,也有不少官员有私藏兵器的喜好,一旦接触铜器,便可能像兰琢那样中毒,所以这幕后黑手的目的是想残害京畿一带的百姓。”萧荣一掌拍在案头,颇有些义愤填膺。
“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居心叵测。”月无弦也咬牙切齿。京畿是黎国的心脏,对方意图,可见一斑。
“我曾怀疑过是杨家人所为,可目前来看,每次出主意的都是戚夜阑,幕后黑手可能并非杨家,而是想以此嫁祸给杨家。眼下只有找到被劫铜器下落,想方设法撬开戚夜阑的嘴,才有可能找出幕后黑手。”萧荣道。
月无弦坐不住了,起身踱步好几个来回,细细思考萧荣交代的这些事。
忽然,他点头道:“老朽明白你方才为何急于办案了,眼下北地战事胶着,东莱又有攻黎的苗头,国内又疑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若不尽快解决,后患无穷啊!”
18. 话梅
萧荣见月无弦忧心忡忡,便想趁此机会再争取一下。
“所以,月公公,可否待我接应完西幽使者便协理此案?”
月无弦闻声回过神来,“这恐怕还是要看太上皇的意思,毕竟你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不管怎么说,名利,功绩都是身外之物,都比不上你的健康和性命。”
这番话萧荣听过很多次了,但不管哪一次听到,都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妥协,这次也不例外。
月无弦似乎是看出她心有不甘,心念电转间想了些能让她彻底断念的话:“荣丫头,必须得知道……”
萧荣闻言洗耳恭听。
“……太上皇早已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他老已年逾古稀,夜里起身都要人搀扶。你大概不懂,人一上了年纪,怕的就越多,要你来这西北查案,太上皇已然是提心吊胆。若你的安危出了什么差池,便是要剜了他的寿数,如何教他安度晚年啊!”月无弦借势掏出帕子抹眼泪。
萧荣心里“咯噔”一声,想到查案数日,已将“百善孝为先”抛在脑后,便惭愧不已。
“我明白了。”她攥紧拳头,轻咬唇角,“待西幽使臣之事完毕,我便回到京城当差,以便于侍奉太上皇。”
看着萧荣眼角闪着泪光,月无弦暗自窃喜,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你有这份孝心,太上皇一定欣慰不已。”
他退后两步,瞥向窗外正帮潘玉麟扇药炉的宫泽尘:“十日后西幽使团入城,你需个世家子弟撑场面。我瞧这三公子品貌俱佳,又是岭南宫家的嫡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依我看,你直接护送使臣入京也未尝不可。太上皇爱孙薨逝多年,若是还活在这世上,想来大不了这宫三公子几岁,带他进京给太上皇瞧瞧,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身子骨能更壮实些。”
萧荣闻言心一惊,这月公公果然是看中了宫泽尘。
“那便听月公公的。”
话音未落,廊下骤然传来瓷盏碰撞的脆响。
“喂!药要洒了!”清越的少年声刺破平静。
“那也用不着你,让我来!”稚嫩少女声顶撞道。
竹帘猛地掀起,潘玉麟端着青瓷药盅疾步踏入,宫泽尘攥着锦帕紧随其后。药盅在两人推搡间左摇右晃,褐色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溅在绯色官袍上。
好在潘玉麟反应灵敏,盖紧瓷盖,那药汤才没撒出来。
“萧大人,药煎好了,你的手上还有伤,我来喂你吧!”潘玉麟横过手肘挡在宫泽尘胸前,将药盅捧到萧荣面前,生怕这药被他夺了去。
宫泽尘自然不好意思靠萧荣太近,便退了回来。看着潘玉麟颇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松手。”萧荣将指节扣在瓷盖,眸光微凛,潘玉麟触电般缩回手,药盅稳稳落在她掌心。
揭开瓷盖,浓苦药气扑面而来,萧荣蹙眉屏息。
本以为会苦涩难捱,谁知瓷沿触唇的刹那,却尝到一丝清甜在舌尖化开,另有几分梅子的酸意中和了苦涩。
她诧异地望向药渣里浮沉的暗红果核:“这药里掺了话梅?”
“是岭南的法子。幼时染了风寒,母亲总在药罐里埋几颗腌梅,她说良药苦口,可若能将苦熬成甜,病气也能化成福气。北地没有腌梅,我便拐了几个街口找见风干话梅,同药一起煎了,萧大人喝着好下咽多了吧!”他说着,揉了揉被药气熏红的眼尾,水波在眸中流转,好不动人。
药盅不似方才那般烫手了,萧荣握紧道:“这法子不错,确实让这药消减了几分苦涩。”说着,心底升起朦朦胧胧的暖意,转念一想,回到京城后倒是可以给太上皇的补药里也放些梅子。
“多事。”潘玉麟抱臂冷哼,“药方里可没这梅子,若冲撞了药性,你可担得起责任!”
月无弦将刚酎了一口的茶碗放在案头,“《本草拾遗》有载,梅实味酸平,至下气除热烦满,与镇肝熄风汤配伍正可缓其燥烈之性。”
潘玉麟心头一怔,适才想起月公公还在旁边。
“潘丫头若是不信,回京之后不妨到黎歌城北的藏书阁翻看一下。”月无弦这话中无疑是带着对潘玉麟见识短浅的嘲讽,潘玉麟听了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萧荣也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忙解围道:“潘姑娘兵书翻看了上百回,你若是问她那奇门遁甲之术,她能跟你唠叨一天一宿,足见她在武学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哪还有时间去参悟那医术药理,别说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若不是听月老爷讲,我也不知道这话梅竟还有如此功效呢!还得是咱们月老爷博学多闻知,我们这些晚辈后生还差的远呢!”
宫泽尘望着萧荣温言解围的侧脸,喉结轻轻滚动,这是他头一次见萧荣说了这么多话。他忽然联想到那从未见过,但却追慕已久的寒梅,看似冰雕雪砌,却在暖阳下舒展着温润内里。
潘玉麟揪着腰间刀鞘的流苏,耳尖漫上血色。她从未想过素日冷面的萧大人会替自己周全,更没想到月无弦竟真的被这番话哄住。方才的羞恼化作细密的暖流,在胸腔左突右撞,最后凝成眼角一点泪光。
“老朽这点浅薄学识,倒叫你们夸出朵花来。”月无弦抚掌大笑,众人也都陪着他一起笑。
“潘丫头,将匪寇行踪图呈来,老朽要看一下接下来的任务如何部署。”月无弦话锋陡转。
潘玉麟下意识望向萧荣,见对方颔首,这才从腰间解下图谱。
刚要展开讲解,月无弦已劈手夺过卷轴,“荣丫头好生歇着,老夫带这莽丫头去偏厅参详。”说着揪住潘玉麟的衣袖往外拖。
潘玉麟本想说些什么,却憋在胸口道不出,凝噎许久才憋出一句:“那萧大人好好休息!”
宫泽尘望着晃动的帘影,突然意识到这方寸天地间只剩他与萧荣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药盅明明已经空了,残留的药渣余香却在沉默里愈发浓郁。
宫泽尘的目光拂过她缠着纱布的腕子,又飘向案头已出现轻微裂痕的赤金面具。那日策马而来的飒爽英姿与眼前病恹恹的女官重叠,教他喉间泛起酸涩。
“大人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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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要护送使臣回京?”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这分明是偷听来的私语。
萧荣微微一怔,这宫泽尘的耳朵倒是挺尖,怪不得那日能偷听到杨戚二人的对话。
“那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萧荣紧了紧话弦。
“没有没有,我只是买话梅回来想先给你送进去一些,只听你们谈到三公子和进京便退了出来,墙外偷听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宫泽尘慌忙摆手。
萧荣见他一板一眼的样子,没绷住笑:“可你前几日分明还偷听了杨恕云和戚夜阑的对话。”
“可……那是听到他们说要算计你啊,萧大人怎么这般……”话滞在嘴角却说不出口了。
“这般怎样?”萧荣目光如炬,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这般……忘恩负义?”
宫泽尘闻言生吞一口气,心悬在半空,身子倒差点跪下来,
但见萧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发觉她并无责怪之意,倒是贯爱逗弄自己。
不过宫泽尘倒也不生气,只觉得能让这如刀锋般的女子笑出来,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还怪有成就感的。
趁着萧荣高兴,宫泽尘试探道:“萧大人,其实我一直有个念头。”
“哦?什么念头?”
“不知萧大人是否还记得,那日在火场,我说您让我想起了一个小姑娘。”说到这里,宫泽尘注意到萧荣笑意凝滞,但他还是继续道:“她坐在火场对面,眼睁睁看着母亲冲进去救人,却连哭都不会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煊熠皇后的女儿……”
“容意公主金枝玉叶,岂会与我这粗鄙武官相像?”她没想到,和宫泽尘稍稍熟络,就被试探起来,“三公子莫不是被火场浓烟熏花了眼?”
“也许吧,只是想到萧大人贵为京城提督,不知有没有在皇宫执过勤,说不准和容意公主熟识。”
“容意公主久居深闺,我们这些游荡整个京城的外官是不常见到的。”言及此,她瞧见宫泽尘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唔……你似乎很关心容意公主啊。”
“容意公主千金之躯,自然轮不到我们关心,只是我作为宫家晚辈,总觉得宫家挺对不住这容意公主的。”
萧荣立马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对不住了?”
“容意公主被二哥拒婚后,遭人说了不少闲话。固然公主身份高贵,那些污言秽语可能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可我觉得她不该白白受人指指点点。”说这话时,他愤愤不平,“不过也着实令人佩服,这腾云鹤灵得很,我哥不要了,这马有阵子不吃不喝,我守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容意公主却没有抛弃小马,传闻还养得很好,单这一点,我哥就输了!”
“你说的不错,一己私欲不该牵连无辜,这是容意公主的行事准则。那些流言蜚语,在容意公主看来,连耳旁风都算不上,怎会放在心上?”萧荣并非不知自己话说得有些多了,但她没有遮拦,而是坦坦荡荡地讲出来。
眼前意气凌人的少女和彼时撕衣证清白的女官一样,深深烙印在了宫泽尘的心头。
19. 伤兵(一)
“话说回来,若是能见上容意公主一面就好了,我想还是应该当面致歉,如果能让我的云啼见见它的兄弟,那便再好不过了。”
少年天真烂漫的样子让萧荣没有去细究这话的用意,她转念一想,不如就借这个话茬引诱他入京。
“正月初一是太上皇寿辰,京城所有皇亲贵胄,嫔妃佳丽都会出席,容意公主作为太上皇爱孙,必会入席。届时我们京城提督须到皇宫维护治安,三公子若是愿意,不妨随我护送使者入京,说不定能有机会见到容意公主。”
“当然愿意!”他几乎不假思索。
萧荣没想到他能答应的这么干脆利落。
“你先是私自离了大部队,而今又要独自入京,不知会你哥哥一声吗?”萧荣对这个问题好奇很久了。
宫泽尘却嘻嘻笑道:“二哥身担朝廷要务,哪有心思管我啊。再说,我在萧大人手底下,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萧大人一定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萧荣几乎可以笃定这西遥城有宫家的眼线,所以宫泽尘才能只身留在这里,只是不知这宫泽尘是否知晓,若是他知晓,那说这番话时他定是留了个心眼儿,若是不知,那他便是一个实打实的糊涂蛋。
“你倒是脸皮厚,京城忌惮我的人是很多,但想杀我的人也不少,你当心我的仇家找上门来,顺带着连你也杀了。”萧荣一本正经的脸忽然扮上一个阴险的笑。
宫泽尘听出来她又想吓唬自己,便佯装打了个寒战,眼睛瞪得圆溜溜。萧荣没发现他这是装的,便哈哈大笑。
宫泽尘见她难得开心,也陪着她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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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无弦掌握了案情进展和手头证据后便匆匆回京,潘玉麟则是日夜操练紫夜暗卫,闲暇时才陪萧荣说说话。倒是宫泽尘连着几日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萧荣问了婢女马夫,谁也不清楚他去干了什么。
闲下来的时光对于萧荣来说度日如年,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症状也在短短不到五日之内便好转。
她再也按耐不住想要投入工作的冲动,但又怕紫夜暗卫当中有月公公安插的眼线,便想着先去医馆复查一下病情,若是已无大碍,便开个证明,等真被问起来也好有个托辞。
城西一条街上伤残的士卒比前几日多了不少,伤势也比以往更加严重。
医馆外的青石地面上横陈着数十张草席,断肢残躯层层交叠,化脓的伤口被简单包扎后渗出黄绿汁水,溃烂的皮肉隐约可见。角落里,一个少年士兵正死死咬住木棍,军医握着烧红的烙铁压上他齐根断裂的右腿,皮肉焦糊的滋滋声混着喉间压抑的嘶吼,震得街边枯树枝丫上的积灰簌簌而落。
见到这般景象,萧荣胸口隐隐作痛。
“你们可是端州回来的战士?”她忍着恶心问询街边伤残士卒。
许是头部受了重创,那些士卒多目光呆滞地看着萧荣,缄默不语。
终于,在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士兵朝她招手,他左眼已经坏死,一张嘴,露出仅剩下零星几颗牙碎齿的牙堂子:“攻北军……呜呜……败了……死伤了……万……”
那人已经口齿不清,拿手比划个“八”,萧荣勉强理解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攻北军败了,死伤八万。
看着眼前本该风华正茂的少年却被战争折腾成这副模样,萧荣心里揪得紧。她在胸口摸到一些碎银,刚想掏出来救济眼前少年,却发觉周围伤残将士都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可她身上银钱有限,根本救不了这么多人,便放下捏在指尖的碎银,讪讪抽出手来。
她只好转身踏入医馆。
馆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腐臭,连草药味都难以将其掩盖。
只见馆内伤残的情况比馆外更严重,医师们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
“止血散!快!”
郎中嘶哑的呼喊从东侧传来,萧荣转头望去,见两名医仆正按住个股侧开裂的老兵。脓液从破甲处汩汩涌出,指尖在血泊中微微抽搐。老兵涣散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房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夏郎中,止血纱布不够了!”
“昨日不是刚从东遥和丰却调来物资吗?”
“伤残太多,已经用完了!”
萧荣惊觉,那日医治她的郎中竟然姓夏,只是不知这郎中和岭西夏氏有何关系。
夏郎中双手叉腰,额尖汗珠淋漓。
萧荣想着自己或许能帮上什么,脑筋急转道:“夏郎中,本官记得泽西城上月购入不少医用物资,我可率手下前去调取。”
夏郎中闻言摇头道:“泽西与西遥都是近端州之城,伤残想来也少不了,大人去了不大可能调得来。”
“那我便往南去看看!”
“萧大人……”夏郎中正欲开口,就听驼铃混着马蹄声破空而来。
萧荣循声望去,只见馆外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一匹腾云鹤通体如霜,墨蓝大氅在朔风中翻卷如垂天之云。
“吁——”领头少年翻身跃下马背,“辛苦大家伙把箱子抬下来!当心一点,不要伤到路边的战士们!”
夏郎中和萧荣走出医馆,见少年鼻尖和两颊都冻得通红,碎发凌乱,额角还沾着风尘。
“三公子?你这是……”萧荣又惊又喜,眼前少年潇洒肆意的举止浑然不似初到西遥城那般扭捏。
宫泽尘见萧荣也在,便请了清嗓子道:“这里有二十箱物资,有金疮药、止血散、纱布绷带,还有石膏,刚从二十四城东边那几座城调来,应该够用上一段日子了,唔……琼岭往北的州郡也有这些物资,我已派人调遣,不日将送到,到时候我就不一定还在西遥城了,还得劳夏郎中查收。”
宫泽尘朝车夫一招手,队前头的几个箱子便被打开,露出塞得满满当当的药包和瓷瓶。
夏郎中惊掉了下巴愣在原地,宫泽尘以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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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钱的问题,便道:“您放心,这是我宫泽尘自掏腰包给受伤将士们捐赠的物资。只希望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记住萧大人的好,萧大人在西遥城查案数日,也是为了黎国的百姓免受禁物的残害,希望日后萧大人在西遥城查案时,大家不要为难萧大人!”
“好——”伤残的战士们在方才的一片死寂中复苏,哑声呐喊道。
萧荣闻言,眼眶湿润。泪影斑驳的视线里,少年的眉眼渐渐模糊,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却真真切切,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萧荣从前从未在谁的身上见到过。
“多谢三公子!三公子一片赤子之心着实令老身佩服啊!”
夏郎中拱手作揖,宫泽尘忙上前扶起,“郎中为攻北战士们义诊,才是真的劳苦功高,医者仁心,此举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义诊……萧荣来泊州近一个月了,都不知道这医馆竟如此厚待战士们,惭愧之余更是对宫泽尘刮目相看。
“‘见义勇为,乐善好施’,是我岭西夏氏的祖训,老身只是潜心躬行罢了。”
萧荣心一惊,没想到这郎中竟是夏氏族人,怪不得那日他会问自己。
夏郎中说着,瞧了瞧馆内馆外道:“战士们还等着老师救治,就不招待三公子了,等大家伙都安然无事了,老身定亲自下厨款待三公子和萧大人!”
“救人要紧,您且去忙吧!”宫泽尘道。
“见义勇为,乐善好施……”这句话一直在萧荣耳畔徘徊,在此刻,也在儿时。可她不知道,这句话竟是夏氏祖训。
她忽觉自己这点小病小灾同百姓罹难相比,实在不足挂齿。
其实,太上皇的晚年安乐,也无法同将士们的生死,乃至百姓们的安危相提并论吧……
思绪忽然闪回,萧荣一个激灵,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萧大人怎么也到医馆来了?是不是药不够了?”宫泽尘关切道。
“不……药还有很多,本来是想让郎中看看我这身体恢复的如何,现在看来,实在是没有必要了。将士们都在面临生死大关,我去了只会给他们添乱……”萧荣颔首,声音越来越小。
宫泽尘隐隐感觉自己的风头出得有些过了,甚至可能打击到了萧荣的自信心,“怎么这样说啊,萧大人封锁驿道,及时止损,阻止禁物流出二十四城,不知救了多少百姓,为着这个案子伤了元气,就该好好恢复,怎么能说是没有必要呢!况且今日这个情况,换作谁进去都是添乱,今日医馆只为战士义诊,不为百姓接诊,和你没有关系的!”
虽然萧荣的不悦无法宣之于口,可听了宫泽尘的话,她心情好转不少,长舒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们便看看这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吧!”
“好!”
两人将药物清点了一通,分门别类规整到药房和储柜。医仆在医馆忙不开,宫泽尘和萧荣便将救治完的战士安置在隔壁厢房,两人配合得煞有默契。
20. 伤兵(二)
医仆为战士们换下在端州临时包扎的纱布,便为医师打下手,来不及清理的纱布就堆在犄角旮旯里。
那纱布裹着污糟气,玷染了医馆的环境,墙角堆不开的都飘到了过道。萧荣怕医师和将士们被绊倒,便提了个木桶,蹲下身来清理。尽管她用衣袖掩住口鼻,腐肉与金疮药混合的腥气还是能直冲喉头。
她猛地偏头干呕,胸咽中一阵酸麻。忍住恶心一鼓作气将那些纱布清出门后,才倚靠在墙边,从胸口掏出一颗话梅含在嘴里,终于驱散了那股污浊之气。
“大人!”潘玉麟的皮靴碾着砂石出现在萧荣的视野里,“您怎么在这儿干这种粗活?”
萧荣清了清嗓子道:“总比躺在榻上数房梁强。”她将一团血布扔进火盆,火星“噼啪”炸开几点猩红,“府衙粮仓还剩多少黍米?去熬些稠粥来。”
“给这些战士们吗?”潘玉麟回头扫视一周,盘算着粮食用量。“不知这次伤残将士为何这么多,晌午又送来三百伤兵,府衙的屯粮恐怕不够,若是把粥熬的稀一些……”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荣打断:“不可!这群将士们刚从战场下来时,端州粮仓已经快要告罄了,他们恐怕没吃几顿饱饭,回到西遥城怎能继续挨饿?”她辗转想起前些日子粮草队在泊州留了不少粮食,便问道:“岭南仓廪调来的粮食呢?不是还剩三成没有调往端州?”
问到这里,潘玉麟迟疑了,这粮食虽是国之公产,却因要充军需被杨家镇北军管理,不归府衙管辖。所以这事儿得由萧荣出马与镇北军军方洽谈,不是潘玉麟传个指令就能调来的事儿。
萧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看我这脑子,走,我们去趟司军部。”
司军部的铁门在朔风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萧荣抵着寒风匆匆赶来,潘玉麟抱着刀紧跟其后。
司军长杨怀山正跷着腿翻看军粮账簿,见萧荣踏入堂内,眼皮都未抬一下:“萧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上回为那批铜器案折腾得鸡飞狗跳,这回又要唱哪出?”
“杨司军,西遥城医馆已收治八百伤兵,近日恐怕还要陆续接受上万伤兵,府衙粮仓见底,还请司军部拨三百石黍米救急。”萧荣指尖叩在案头,震得茶盏微晃。
杨怀山合上账簿,鹰钩鼻在油灯下投出阴鸷的影:“军粮是留给前线活着的将士的,下了战场的残废还算什么兵?”他嗤笑一声。
潘玉麟刀鞘“铿”地砸向立柱:“他们是为黎国断的手脚!杨司军这般苛待,不怕寒了二十四城将士的心?”
“心?”杨怀山霍然起身,“北地蛮荒野族压境时,心能挡箭还是能充饥?本官只知粮草关乎战局,不像萧大人……四处施舍,妇人之仁!”
萧荣从腰间解下金镶白玉令牌拍在案上,龙纹在烛火中凛凛生光:“见此令如见太上皇,杨司军是要抗旨?”
杨怀山枯瘦的脸颊抽搐一瞬,突然放声大笑:“萧大人好大的威风!既如此……”他猛地掀开身后帷幕,露出堆积如山的樟木粮箱,每箱封条皆烙着血红的“杨”字,“且容我传信于杨将军,太上皇号令虽不可抗拒,但这军粮起码要知会杨将军一声,少了几百石,战场上恐怕要有上万战士没饭吃,那可要容杨将军早做打算……”
这伶牙俐齿道显得萧荣里外不是人了,知会杨将军恐怕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伤兵将士们早饿死了。
潘玉麟的刀已出鞘半寸,却被萧荣按住手腕。面具边缘映出她绷紧的下颌线,喉间滚出的话却平静得骇人:“杨司军今日的话,本官记下了。”
两人只好转身离去。
萧荣解下面具,递给潘玉麟:“这面具虽不是纯金铸造,却也能值不少钱,你去当了换些银子,看看粮铺还有多少存货,都买回来,若是粮铺也不够,便抬高些价格到百姓家里买。”
“好!我现在就去!”潘玉麟接过赤金面具,径直来到当铺。
刚到门口,她犹豫了,想起萧大人曾告诉她这是太上皇赏给自己的。指尖摩挲着那精细的纹路,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当了去。
灵光一闪,她指尖划过腰间刀鞘,摸到上面一块凸起,将指甲嵌入凸起后反扣,解开一枚暗扣,从中拈出一枚鸽卵大小的珍珠。这珍珠浑圆莹润,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晕,是临行前父亲塞给她的保命之物,说是南图国进贡的宝物,价值连城。她咬了咬牙,掀开当铺的蓝布帘子走了进去。
“老板,看看这珠子值多少银两!”
檀木柜台后坐着个干瘦老头,正眯眼拨弄算盘。见有人进来,他懒懒抬眼,目光却在触及东珠的瞬间凝住了。他猛地直起身子,喉结滚动,枯枝般的手颤巍巍伸出:“姑娘……这、这可是南海红珠?”
潘玉麟走的急,没细听父亲唠叨,不知道这珠子叫什么,但看那老板像是识货的样子便点点头。
老头哆嗦着捧起红珠,从抽屉里摸出个放大镜,对着珠子左照右看。镜片后,他浑浊的眼珠越瞪越大,呼吸都急促起来:“这纹路……这光泽……老朽活了六十载,头回见到这般品相的红珠!”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给我换成银票,这可是为你们西遥城百姓换粥钱,你别克扣太多!”
他偷瞄潘玉麟一眼,见她神色焦灼,忽然叹气摇头:“可惜啊,如今战乱,珠宝行情大跌。这珠子若在太平年月,少说值五百两,如今嘛……”他比出三根手指,“顶多二百两。”
潘玉麟冷笑一声,伸手将刀刃架在他肩头:“前阵子我才找岭南商户瞧过,这品相至少出价四百两,都说了这是西北战士们的饭钱,你心可够黑的!”
“姑奶奶饶命!”老头慌忙缩手,珠子险些跌落。他额头沁出冷汗,讪笑道:“姑娘既识货,老朽也不瞒你。这珠子确有瑕疵……”他指向珠底一处针尖大的白点,“您瞧,这儿有个沙眼。这样,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潘玉麟盯着那所谓的“沙眼”,分明是老头指甲掐出的印子。但想到医馆外那些断腿残臂的将士,她一把拍在柜台上:“成交!”
银票刚揣进怀里,帘外忽有人影一闪。潘玉麟警觉回头,只见个青衫背影仓皇消失在街角。脑筋急转,正是那日被她当街扒衣的文士。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往医馆赶去。
医馆前,潘玉麟支起铁锅,将新买的粟米倒入沸水中。米香混着药材苦涩飘散开来,几个饿极的伤兵拄着拐杖围拢过来。她正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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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搅粥,忽听身后一阵嘈杂。
“就是她!萧荣的走狗!”那青衫文士领着二十多个百姓冲来,脸上还带着未愈的抓痕。他尖声嚷道:“这些米面都是咱们的血汗税银,反倒让她和潘玉麟落得个好名声!”
潘玉麟的刀鞘“铿”地撞上青石柱,“放屁!这五十石黍米是老娘自掏腰包买的!”她翻出当票甩在众人脸上,“睁大狗眼看清楚!”
人群顿时炸开锅。
几个猥琐老头子抓起砂土就要往锅里撒。
潘玉麟拔刀横在锅前,刀刃映出她猩红的眼:“谁敢动粥,我剁了谁的手!”
“好大的威风!”文士躲在人后阴笑,“萧荣当众脱裤子的本事,你倒是学了个十成!”
话音未落,萧荣的身影倏然挡在潘玉麟面前:“有什么事冲本官来,若毁了一粒军粮……”她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锋抖出嗡鸣,“便以谋害将士论处!”
百姓们被这气势所慑,一时噤声。那文士却抓起块石头狠砸过来:“呸!不要脸的贱人!”
石头呼啸而至,萧荣不避不闪,以肉身挡住飞沙走石,辗转间将锅盖覆上。
忽然,一道黑影从斜里扑出,三下两下撂倒了那文士——是那个独眼的少年伤兵!他便敲打那文士边吼道:“萧大人清正廉明,轮不到你们污蔑!”
仿佛冷水溅入热油,医馆内外瞬间沸腾。
能走动的伤兵全都冲了上来,断臂的用头撞,瘸腿的抡拐杖。不能动的则在草席上捶地怒吼:“保护萧大人!”
征战过沙场的将士们总是身躯残破,意志仍然坚定,他们气势如虹,上百人的声浪震得屋檐积尘簌簌坠落。
青衫文士被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揪住衣领,吓得尿了裤子。
百姓被这阵势吓退了,纷纷扭头逃窜。
宫泽尘和夏郎中听到这动静时,没有匆匆冲出来,待手里的活儿都利落完成,才来到医馆门前。
二人听萧荣概述了事情的经过,忙查看她与潘玉麟有无受伤,两人都多少受了些皮外伤,但并无大碍。
“萧大人,这人就是那日带着百姓毁坏废庙的流氓,别看他穿得人模狗样的,心眼子坏的很,教唆百姓说了您不少坏话,您可不要轻易放过他!”潘玉麟指着文士道。
萧荣这几日在西遥城听说不少有关自己的污言秽语,大多是针对自己公堂撕衣衍生出来的谣言,什么暴露癖,什么借□□上位,甚至还有私养面首等等。传谣者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萧荣以为只是公堂上百姓的闲言碎语传播开来,便没放在心上。
她思索着眼前这个人的行径,察觉那些谣言或许和他有关。但萧荣与他无冤无仇,甚至从未见过,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说!是谁指使你毁坏城北庙宇的!”萧荣瞬间恢复了女官的威凛。
那文士呵呵笑道:“你这泼妇,好大的官威!那庙宇是我们西遥城百姓的,就算荒废了,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私自占用!我们只是扔了些东西,并未毁坏那庙宇的一砖一瓦啊!你这泼妇简直信口雌黄!”
夏郎中细细打量着这文士的模样,瞧着不像西遥城的百姓,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21. 伤兵(三)
“本官竟不知,这西遥城还有你这般刁民,玉麟,把他关押到府衙,听候审讯!”
“哈哈哈,看看,这就是京城来的提督,对百姓不满就提审,审不出来就屈打……”他还没说完就被潘玉麟找了一片纱布硬塞进嘴里。
“我们继续忙……”
夏郎中忽然伸手挡住萧荣的去路:“萧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荣见他神色凝重,便没有推辞,正好也有些话想问他。
夏郎中领着萧荣来到一处僻静的街角,四下无人,只有寒风卷着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他压低声音道:“萧大人,老朽有一言相告,无论您与那位月老爷是何关系,都需谨慎提防。”
萧荣眉头一皱,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夏神医此言何意?月老爷是我敬重的长辈,何来提防一说?”
夏郎中叹了口气,目光凝重:“老身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月老爷出现在医馆那日,并非他初到西遥城。前一日,我便在城南见过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书生。方才那文士被押走时,我才猛然想起,那书生正是他!”
萧荣心头一震,仿佛被一盆冰水浇下。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冷声道:“夏神医,此事非同小可,您可看真切了?”
夏郎中郑重点头:“老朽虽年迈,但眼力未衰。那书生身形瘦削,举止畏缩,与今日这文士如出一辙。月老爷与他交谈甚密,绝非偶然。”
萧荣的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脑海中闪过月无弦慈祥的面容和文士狰狞的嘴脸。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月公公是太上皇的心腹,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长辈,怎会与这污蔑自己的小人有所勾结?
“夏郎中,此事我会留心,只是你我并无交情,何故对我讲这些?”。
夏郎中轻捻胡须,语重心长道:“孩子啊,你可还记得那日我问你祖上有无岭西夏氏族人?”
这话也正是萧荣想问的,她点点头。
“萧大人可觉得奇怪?老身初诊时便发现您脉象异于常人。”夏郎中从药柜底层取出一卷泛黄的古籍,“《夏氏脉经》有载,岭西白泽湖水至阳至暖,我夏氏族人自古守护白泽湖,饮湖水维生,血脉温厚如春泉……”
他说着,翻开手中卷册,指给萧荣看。
“你腕脉虽沉涩,却隐有暖流盘桓。这正是我族嫡脉特有的脉象,可你肤色红润暖黄,又不像我夏氏族人这般肤白如雪,因此老身推测你父母当中只有一位是我夏氏族人。”
萧荣垂眸看去,古籍上的内容还有夏郎中精准的推测让她心虚得汗毛直立。她想起幼时太上皇总爱将手掌覆在她额间,说她的身子像块暖玉,与这脉象之说暗合。
眼下她的身世还不能公之于众,只好暗暗琢磨如何搪塞过去,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夏氏百年不通外婚,唯有二十三年前……”夏郎中忽然收声,浑浊眼珠闪过痛色,“罢了,大人既不愿言明身世,老朽也不强求。只是血脉相连,见大人有难,老身绝不会坐视不理。”
萧荣双眸微颤,若非身不由己,她也不愿这般隐瞒。见老郎中语重心长,并无恶意,萧荣为之动容。
“感谢郎中体谅,其实前辈所言非虚,恕晚辈目前无法悉数告知,将来定有机会向您吐露!”她深深鞠了一躬,“在这里见到您,晚辈欣喜万分,得知您不远千里来到这不毛之地,为北地战士义诊,更是钦佩不已。”
夏氏一族原是居住在西南白泽湖和琼玲一带的部族,通医术,善药理,近些年有不少名医迁居于西北二十四城,为战区输送军医。
“白泽湖一带水土富饶,药草茂盛,夏氏族人可以说是丰衣足食,更不用遭受战乱之苦,远比这西北百姓幸运的多,但我们同为黎国百姓,一方有难当八方来援,老身同夏氏族人来到此地义诊,并非是谋得一个高尚的虚名,而是我们作为黎国子民的责任。”
“责任”二字磅礴有力,萧荣作为京城提督,兼任钦差御史,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的奋不顾身,难道也是因为责任?
“见义勇为,乐善好施……”余音又在耳畔徘徊。
“晚辈受教了!”萧荣作揖。
————
入夜十分。
西遥城的夜幕压得极低,残月被风沙啃噬得只剩一弯惨白牙印。城头经幡猎猎翻飞,抽打着西北风,似荒原孤狼呼啸不止。
厢房里,二十几个伤兵挤在三条长凳上,缺角的陶碗盛着黍米粥,热气混着血腥味在梁柱间盘旋。潘玉麟蹲在灶台前添柴,萧荣和宫泽尘则和战士们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宫泽尘不知什么时候差人从天乡阁提了几罐烧刀子来,战士们顿时两眼放光,却被夏郎中告知养伤要忌酒。
宫泽尘不忍心自己喝独酒馋着大家伙,只好将酒搁在一边。
“那帮蛮子的箭镞上淬了毒,”独眼老兵啜了口粥,米汤从豁口的门牙漏出来,“从前他们只会直愣愣冲阵,如今倒晓得绕到侧翼放冷箭。前日端州城外那场仗,我亲眼瞧见个蛮兵单手掀翻了两匹战马——”
“何止!”旁边断臂的年轻士兵突然摔了木勺,“他们挨了刀跟没事人似的,血都是黑紫色的!要我说,这哪是蛮荒部族,分明是阎罗殿爬出来的恶鬼!”
宫泽尘正给一个高烧的小卒递饭,闻言蹙眉道:“沙场血战难免夸大其词,许是你们饿昏了头瞧岔了?”
“三公子没上过前线自然不信,”独眼老兵冷笑,“端州城外三百里有个乱葬岗,蛮子屠完村就把人串在木桩上。前夜我们去收尸,你猜怎么着?那些尸体全不见了,地上连滴血都没剩!”
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潘玉麟猛抖了下。抬头见萧荣听得出了神,盯了她许久。
灯火映着萧荣的脸,晦明变化却面不改色,清秀隽永好似神佛雕像。
萧荣注意到她的目光,放下瓷碗道:“玉麟,是不是饿了,你来这里吃,我去熬。”
潘玉麟不太习惯坐在那群大她十几岁的男人们之间,忙推辞道:“不是的大人,我还不想吃,你慢慢吃!”
萧荣见她语气急促,眉头微蹙,很快便意会她的心思。
潘玉麟刚要搅动手中的汤匙,忽而又停了下来,望着萧荣道:“只是瞧着大人俊朗的眉眼,想着大人若是男儿身,不知要令多少女子为之倾倒呢!”
此话一出,引得不少将士们回头看向萧荣。
“潘姑娘说的没错,萧大人年少成名,又生得丰神俊朗,真是才貌双全啊,我瞧着前几日遇到的那个押运总督和萧大人比起来也差点意思!”那独眼的少年伤兵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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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就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边关十几载,还从未见过萧大人这般菩萨心肠的官人,不光亲自施粥,打扫医馆,还陪着弟兄们一块儿吃饭,反正以前那些个狗官是做不到这个份儿上的。”独眼老兵摆摆手。
“前辈言重了,严格来说,这些活儿本就该由百姓的父母官来干。晚辈本是来此地查案的,并无权参与这些事,只是案子告一段落,上头另有安排,晚辈就闲下来了,想着能为大家伙做些事也好过无所事事,倒也无关菩萨心肠……夏郎中、宫三公子、潘丫头,还有来帮忙的医仆都为大家做了不少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听见没有,这才是百姓的父母官该有的胸襟!”他说着,作势拎起一坛酒。
“前辈,夏郎中说……”
宫泽尘还未说完就被独眼老兵打断:“我们就喝一碗,碍不了什么事的!”
萧荣瞧着地上不过三坛子,在坐伤兵一人一碗也就分完了,这点量应该对病情没什么影响。
弟兄们纷纷将粥吃干抹净,伸过来接酒,没过一会儿就分完了。
独眼老兵走到萧荣面前,将酒抬到额前,另一只手捶了锤胸口道:“萧大人,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些伤残,对攻北军,乃至黎国来说,就是一群废物,也不怪从前那些狗官不拿我们当回事。今日萧大人肯拿我们当人看,我和弟兄们感激不尽!虽然我们这身子骨是不能返回战场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我们伤好了,这西遥城便没人敢惹我们!我把话放在这,日后谁要是敢欺负萧大人,我和弟兄们一定冲上去把他们揍扁!”
“就是,就是!”上百位伤兵几乎齐声应和着。
萧荣眼底浮出泪光,她扭身给自己斟上一碗酒,举到胸前:“诸位是为黎国征战沙场的战士,你们不是废物,你们是黎国的荣耀。能有幸结识众将士,是晚辈殊荣,晚辈先干了!”
她说罢便将酒酎入肚。
“萧大人好生爽快!这样,我们连同三公子和潘姑娘一起敬!”独眼老兵举杯,众人随同。
“干了!”宫泽尘和大家伙对饮。
喝罢,战士们又聊起战地怪事。
“更邪门的你们都没说……”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跛脚老兵突然开口,“每隔一个月,天海高原那头就会传来哭声。那声调像极了女人,一响起来就彻夜不息!”
宫泽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碗边沿,“荒漠多诡风,或许是气流穿过岩缝……”
“风声?”老兵直摇头,“我们在战场待了十年,风声哭声会分不出来?若是风声,定有个强弱缓急,不该像那哭声,一直都那一个调,一响起来没个停歇。”
“可哭声也该是时断时续的,哪有哭起来不喘气的?”萧荣费解道。
“嘶——这便不得而知了。”
“你们说,会不会和西幽国频繁失踪的少女有关?”独眼少年伤兵道。
“没准还真有关联。”老兵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西幽国少女接连失踪是几十年前就有的传闻,汪顺自西幽国回来就同宫泽尘讲过,几十年间失踪少女总数少说也得几万,连一直远在京城的萧荣也听说过此事。
只是萧荣没想到,这竟不是传闻,而是真事儿。若是她生在西幽国,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查这个案子,找出拐走少女的真凶。
22. 使者(一)
“西幽国没人阻止这样的事吗?”萧荣问道。
“西幽这个国家怪得很,地势崎岖,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西幽王荒淫无度,举国子民极度崇尚美貌,易容整骨之术风靡全国,三公子应该熟悉这些事吧!”老兵以为半年前宫泽尘也跟着商队西行。
“这些事商户们都同我讲过,当时哥哥将我的画像拓印了上万幅,同货物捆绑销售,只一趟,就将滞销黎国的商品全部售空。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还觉得十分荒谬,难以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会把容貌看得那么重……其实我这次北上,也有部分原因是对这西幽国的好奇。”宫泽尘坦白。
萧荣想到他答应接应西幽使臣入京,答应的那样痛快,原来是有这个前因,心头竟有些许莫名的失落。
“前几天听闻商队又去了,三公子怎么没跟着去啊?”
“这不是来给萧大人查案作证吗?”萧荣和他对视了一眼,阻止他详说案子的内容。
“可是那杨氏私运禁物的案子?这案子听萧大人提起好几次了,一直觉得很奇怪……”独眼老兵道。
“哦?前辈有何见解?”萧荣忽然提起兴趣。
“见解倒算不上,只是觉得杨家不至于这么做。我曾跟过护国公,也跟过小杨将军,他们是都有些傲气凌人,却不像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其实晚辈也这样认为,此案线索分散琐碎,不好查啊。”萧荣若有所思,虽有些不甘心这样放手此案,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处理这样的案子还不够得心应手。
宫泽尘察觉到萧荣的不甘心,忙安慰道:“萧大人还年轻,你已查到这不是个简单的走私案,已经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既如此,那么此案或许涉及很多危险,将此案搁置或许正是出于对你的安危和此案的重要程度的考虑。”
这一点,萧荣还真没想到,也不曾从月公公口中听出。想来月公公也是不想让自己涉险,才去回禀太上皇再作打算的吧。
烛火摇曳,萧荣瓷白的脸颊渐渐染上酡红。她握着空碗的指尖微微发颤,伤兵们粗犷的笑谈声忽近忽远,像是隔着层雾蒙蒙的纱。
宫泽尘正沉浸在谈笑风生的自在得意中,肩头忽然压上绵软的重量。
“萧大人?”宫泽尘僵在原地,少女鬓角的碎发扫过他颈侧,带着略有些湿润的呼吸拂过锁骨。
潘玉麟惊得扔下了汤匙,飞身扑来,萧荣却下意识往温暖处又蹭了蹭。
夏郎中闻声拨开人群,三指搭上萧荣腕脉,片刻后却忍不住轻笑:“脉象浮滑如珠走盘,一碗醒酒汤便能治好。不妨事,这丫头心里绷着的弦松了,醉一场倒是好事。”
医馆离府衙住处不远,宫泽尘和潘玉麟告别了战士们便一起搀着萧荣回到府衙。
萧荣困得睁不开眼,但意识还勉强清醒,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萧大人总是这样勉强自己,明明不能喝酒还……”宫泽尘小声嘀咕的话语被潘玉麟收进耳中。
“你懂什么?萧大人虽表面上冷酷威严,却也是性情中人,什么叫勉强自己?萧大人这是到了兴头上,若是她不愿意,凭你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贵胄,她滴酒都不会沾,倘若她愿意,纵使是布衣草莽,她都甘愿敬上一杯!”
潘玉麟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刀和萧荣的佩剑递给宫泽尘,自己则把萧荣拉到身边。
“萧大人还是我来搀扶吧,你替我们背好家伙什就好。”
宫泽尘无奈地摇摇头,想不通这小丫头怎么对自己那么见外。
回到府衙后院,潘玉麟为萧荣脱去外衫,解下束发钗,忽然觉得她床头空荡荡的,这才想起下午搬米前将萧大人的面具留在了寝房,便忙去拿来。
宫泽尘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发现潘玉麟不在屋内,本想等她回来再一起进去,但脚步还是不由控制的踏进了屋。
月色如银纱漫过窗棂,斜斜铺在萧荣枕边。她阖上双眼,乌发散在素白枕布上,被夜风撩起几缕碎发,轻轻扫过微蹙的眉尖。
月光吻在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薄霜似的清辉。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影,随着呼吸轻颤。鼻梁下折出一道莹亮的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最终溺进衣领的阴影里,恍若天河坠入深潭。白日里刀锋般锐利的轮廓,此刻被夜色柔化成水墨画中晕染的线条。
宫泽尘端着瓷碗呆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荣,褪去官袍与面具的她,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敛尽后,露出玉质剑柄上被岁月摩挲过的温润。
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白日里能言善道的唇舌此刻像被蜡封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些便会惊散这捧落在人间的月光。
许是不敢惊扰已经沉睡的萧荣,又见到宫泽尘远远站在门口,潘玉麟没有大声驱赶。
“我们萧大人美吧?”潘玉麟悄声问道。
宫泽尘只是痴痴地望着萧荣,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潘玉麟颇有些讶异,毕竟在京城,萧大人身边那些可恶的男官员只会背地里调侃她是男人婆,宫泽尘是极为罕见的,能欣赏到萧大人风姿的男子,何况还是这样未施粉黛的素净模样。
凭空多了一个如自己一般倾慕萧大人的人,潘玉麟心中难免产生敌意,但想到宫泽尘为萧大人做的那些事,她也渐渐卸下心防。
宫泽尘猛然回过神来,只见潘玉麟将赤金面具擦好,轻轻放到萧荣的枕边,抬头小声道:“愣着干嘛,把汤放到几案上,萧大人醒来后会喝的。”
直到放下瓷碗,他还在纳闷这潘玉麟竟没有恶语相向。看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房屋。
这一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动人,久久笼罩在他的心头,惹得他夜不能寐。
——
腊月廿一,西幽使臣抵达赤地边沿。
天地混沌如蒙白纱,雪片大如鹅毛,簌簌砸在城楼青砖上,顷刻碎成冰屑。
城墙内外皆被吞入一片苍莽的雪幕,飞檐兽首披着半尺厚的银甲,檐角铜铃冻成了冰坨,风过时只发出闷钝的呜咽。
萧荣抬手拂去眉睫上的霜花,玄狐氅领的绒毛早已凝满冰珠,沉甸甸压着脖颈。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是赤地今年第二场降水,她盼望这雪能下得大一些,好让这块贫瘠之地肥沃起来,明天说不定能种上粮食,再无需南仓北调,劳民伤财
她垂眸望去,城下街道空无一人,连往日蜷在墙根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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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都缩进了草棚,唯见几串凌乱的蹄印转瞬被风雪抹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这片苦寒之地。
使臣的墨旗从雪雾中刺出,紧接着,车马队如蚁群般蠕动而来。
玄甲骑兵的铁盔覆满雪壳,马鬃结成冰棱,每踏一步都溅起丈高的雪浪。
队尾油布马车吱呀摇晃,积雪压得车辕咯吱作响,拉车的骡马鼻息粗重如闷雷,喷出的白雾与风雪绞作一团。
中央红木车辇的赤绡纱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缀满红宝的鎏金手炉,袅袅白烟刚逸出帘外,便被凛风撕成碎片。
一只鹞鹰刺破长空,叼着不知何处撕来的布条,许是要赶回筑巢。
突然,它本能地感到异样,一股腥甜渗入咽喉,调转方向向下俯冲。
只见那车辇内探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一条腕子粗的猩红色蛇吐着信子盘绕而出。
翎羽破开雪幕,直到利爪触到蛇鳞的刹那,车帘骤然掀起三尺,苍白指尖拈着银针破空而来。那针细若牛毛,却在穿透鹞鹰左眼的瞬间膨大成荆棘铁刺,将整颗头颅绞作血泥。
尸身尚未坠地,赤蛇已张开蛇吻,竟比鹞鹰的臂膀还要宽阔,暗紫色信子卷住残躯拖入帘中。猩红蛇腹鼓胀如灯笼,被撑薄的鳞片下凸出鹞鹰翅骨的形状。
“好孩子。”车辇里飘出带笑的男声。
他抬头望向苍茫大地,余光瞥见鹞鹰叼着的那布条勾在了窗边,伸手挑起抚在鼻尖闭眼深嗅。
“是女子……”他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两颗虎牙。
亲卫凑近问道:“可是……明昼?”
男子笑意凝在嘴角,“那个蠢东西,十多日没动静了,怕是废了!”
他将布条缠在虎口,掀开窗帘探出头,凝望着立在城楼上的萧荣:“黎王好大的脸面,派一个女子来接应,本王倒要看看,这女子是何方神圣!”
——
推开门,檐角积雪疏疏飘落,在宫泽尘眼前形成一道雪幕。
鹿皮靴刚踩上积雪就陷了进去,靴筒瞬间没入半尺深的雪窝。
宫泽尘惊叫着拔出腿,却在另一脚落地时又跌进更深的雪坑。这般狼狈模样惹得守城士兵们哄笑,他却浑不在意,索性张开双臂仰面倒在雪地里。
“原来这就是雪!”他捧起一抔晶莹往空中抛洒,碎玉般的雪粒落进他大张的嘴里,激得他咳嗽连连。发间缀满冰晶的少年突然翻身,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画了只圆头圆脑的兔子。
城楼上的萧荣被下方动静吸引,垂眸便见那抹墨蓝在雪幕中翻飞。
“萧大人!”少年忽然仰头高喊,睫毛上凝着冰花。
萧荣无暇分心理会,待宫泽尘裹着满身寒气冲上城楼,她正背对众人远眺使臣队伍。
“萧大人,这西北的大雪可真美啊!”他话音刚落,就顺着萧荣目光望去,瞧见那使臣队伍还有不出百步就要到城下。
“今日西幽使臣来访,就不陪你玩闹了,大雪路滑,你小心脚下。”她头都没扭过来。
宫泽尘见她有回绝推搡之意,忙凑上前道:“我不玩了,不玩了,萧大人不是要我一同接应使臣吗?”
萧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跟我走吧。”
23. 使者(二)
宫泽尘随萧荣下了楼,见整个西遥城楼附近除了衙役和百姓各扫门前雪外,没什么别的动静,嗔怪道:“大人,我才知道这使臣大队就要到了,怎么大家伙都没有列队欢迎啊?”
话音未落,就见潘玉麟急匆匆跑来,“萧大人,镇北军军队已整装待发,不知调多少人马出城迎接?”
萧荣脑筋一转,把问题抛给了宫泽尘和潘玉麟二人:“你们觉得呢?”
潘玉麟愣了片刻道:“黎国论疆域和兵力,天下无以匹敌,我觉得得彰显我们大国风范,震慑四方,仪仗规模自然是越大越好!”
萧荣只是颔首,并未评判,转而看向宫泽尘。
“我与潘姑娘看法有异,倒觉得大国应该谦让小国,更何况西幽国和黎国是友邦,派出的人马数量应少于西幽。”宫泽尘道。
萧荣不紧不慢走到二人面前,似乎已将那使臣队抛在脑后,唠家常般同二人分析道:“天下格局确定之前,杨氏和宫氏两位神将曾起过争执,前者认为西幽部族多精于算计,不可让他们分去过多领土,否则后患无穷,便在划分疆域时将其逼于起伏不平的山地地域;后者则认为应适当让利,划分部分平坦土地给西幽,也就是现在的千里赤地。双方争执不休,最后因黎王偏袒,采取了杨氏的想法。西幽国经年累月屈居于那逼仄狭小的山区,一到黎国便见到这千里赤地杳无人迹,定然心生嫉妒之意,若是再以强盛兵力刺激,不利于两国交谊。但玉麟说得也不无道理,我黎国不必故意示弱于西幽,旗鼓相当便好。”
“好,那便调三百精兵出城迎接!”被萧荣肯定后,潘玉麟一早因接洽镇北军而疲惫的脸上乍然露出欣喜之意。
车辙尽头,西幽车辇的赤绡纱帐微微颤动。铁甲骑兵的马蹄声在紧闭的城门前戛然而止,玄甲上的冰晶随着战马躁动的鼻息簌簌而落。
“王……大人,这黎国好大的架子!”亲卫拳头重重捶在窗口。
“气什么?黎国气数已尽,能这样蛮横无理的日子所剩无几了,你该觉得可笑才对。”男人轻扇手炉逸出的白烟,闭目深吸。
忽然,车外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城门铰链发出沉吟。
三百镇北军铁骑破雪而出,玄色旌旗猎猎翻卷,在暴雪中劈开一道通路。
金钲声穿透风雪,七十二面琉璃钟悬于城楼,奏的正是黎国迎宾古曲,旋律悠扬婉转。
萧荣与宫泽尘策马行至阵前,赤金面具覆着薄霜,双眸凛凛生光:“京城提督兼钦差御史萧荣,恭迎西幽使臣。”
云啼不知何故突然仰头长嘶,前蹄重重踏碎冰面。宫泽尘勒紧缰绳,也无法阻止坐骑将积雪甩向车辇。
赤蛇倏地昂首,猩红竖瞳倒映出白马的如瀑银鬃,萧荣轻夹马腹上前半步,恰好挡住蛇信探向宫泽尘的势头。
“黎国待客之道当真别致。”车帘无风自动,一黑衣男子探身走出,一个哨声便将那赤蛇唤回到衣袖间。
男子墨发未束,发间缀着的红宝石泛着诡异的弧光,“迎客奏哀乐,纵马溅污雪,萧大人是嫌本使者命太长?”
西幽国崇尚美貌,萧荣今日倒真是见识了。
来者冰雕玉琢的面庞上,眉峰利刃斜飞入鬓,鼻梁如孤峰陡然而起,在鼻尖处勾出个凌厉的弧度,眼窝深邃,唇薄如纸,此刻正噙着讥诮的笑意,将那道天生微翘的唇珠抿成钩。
如果说宫泽尘是出尘绝俗的柔美,那此人便是极富侵略感的邪魅。只是,这样的美貌在萧荣看来没有任何吸引力,倒生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尽管使者话里带刺,萧荣面上却维持着友善:“使者有所不知,西遥城近日雪虐风饕,方才闭门是为扫清官道积雪。这《湖灵颂》乃是我朝最古老的迎宾曲,纵然曲调颇有些陈旧,却是只有接待最尊贵的来客时才会演奏,至于小马……”她忽然俯身作揖,“畜牲敏感,惊扰贵客,本官代它赔罪了。”
“哈哈哈哈……”
使者忽然仰天大笑,伴随着冰天雪地中的狂风呼啸,笑得宫泽尘脊背一阵凉意,拽着云啼向萧荣凑了凑。
“我说笑而已,没想到萧大人竟当真了。”他绕着萧荣和宫泽尘二人走了一圈,时而上下打量,时而低头轻笑,盯得宫泽尘心里发毛,萧荣却是面不改色。
他辗转回到二人面前,双手搭成山形抬过头顶,折腰颔首行礼道:“西幽使者殷书绝见过萧大人和……宫三公子。”
萧荣和宫泽尘颇有些惊奇,宫泽尘尚未表明身份,这殷书绝是如何认得他。
“看三公子这样诧异,许是不知在西幽,你的这张脸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纵然你尚未到访过西幽,已受幽国万人敬仰。三公子的美貌当真是天神下凡,我等倾慕已久。”他又行了同样的礼,二人虽看不懂,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诚意。
他们这才想起宫楚让借宫泽尘画像倾销商物一事,宫泽尘彼时就觉得夸大其词,现在仍不敢相信。
“殷使者谬赞了。”宫泽尘心虚道。
“只是……这美貌是三公子的,好处却被二公子捞了个一干二净,三公子当真甘心吗?”尹书绝绵里藏针,刺痛了宫泽尘的心。
“二哥从头到尾忙里忙外,所有的结果都是他应得的。”宫泽尘淡然道。
“哦?”尹书绝突然转身背对二人,“我怎么听说,借画像倾销商物其实是三公子的主意,最后却张冠李戴,被二公子夺了去?”
宫泽尘闻言心如擂鼓。
自战势骤变以来,国库亏空,赋税抬高,百姓纷纷勒紧裤腰带,不仅南图国进口的货品供大于求,连黎国本土的商物销量都大不如前,尚国公宫明烨和宫楚让为此头疼不已。
宫泽尘那时灵光一闪:“在黎国卖不出去,便卖到西幽国,顺便宰上一宰!”
“说得轻巧,岭南离西幽国边关上千里,差旅费用谁来出?再说,西幽国未必看得上南图国的东西,到时候没人买,又搭上路费,岂不赔本?”宫楚让反驳道。
“西幽国不是崇尚美貌吗?我们找最好的画师给黎国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画像,和货物一同贩卖,我不信他们不买咱的账。”
说出这话时,宫泽尘自己都觉得离谱,只当是开了几句玩笑。
可谁知,宫楚让后来真的照做了,用的还是宫泽尘的画像。
他带领商队西行的这一趟,不单单是清空积年累月的存货这么简单,他还借机和西幽当地商户商榷,每年年初为西幽输送南图国货物,因此打通了西幽国商路,岭南不少因经济颓靡而倒闭的商户也重新运作起来。因着这档子事,宫楚让在岭南名声大噪。
宫泽尘不止一次在人前愤愤不平,澄清这是自己的主意,但无人相信,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宫楚让忙来忙去,他却一直待在岭南,不是吃酒,就是闷头大睡。
只是,这档子陈年旧事,宫泽尘早翻篇了,不知这西幽使者是从哪打听来的。
“殷使者恐怕是被人哄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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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是哥哥想出来的,事情也是哥哥做的。岭南百姓生计得以恢复,于我宫氏而言,已是无上殊荣,于我宫泽尘而言,更是荣幸之至。”
这是萧荣第一次见他正言厉色,颇有些刮目相看,忙追道:“不管怎么说,西幽和黎国的友谊得以加深是真真切切的……”
她抬头见雪没有停的意思,便想趁早岔开话题:“殷使者舟车劳顿数日,不妨入城稍事休息,我们详谈一下进京事宜。”
殷书绝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二人,嘴角平增一抹弯弧。他转身回到车中,并未撂下帘子,而是暗中直勾勾盯着宫泽尘。
“起轿,进城!”
使臣大队碾过积雪,在萧荣的引领下缓缓驶入城西,分散修整。
“萧大人方才听到了吧,他是要挑拨离间,这人来到黎国肯定是别有用心呀!”宫泽尘一边为自己的“精明”见解沾沾自喜,一边忧心忡忡。
萧荣又怎会听不出来来者话语中的异常,只是此人携西幽王密诏而来,是否有别的用意还尚未可知,眼下只能多加小心。
“来者不善,但你刚才反应很快,我们都要多加小心。”萧荣双眼半眯,见云啼前膝有些擦上去,便道:“腾云鹤对那赤蛇似乎格外恐惧……”
这么一说,宫泽尘也颇有些疑惑。
黎国蛇种多细小无毒,以鼠兔类为食者居多,对于腾云鹤来说不足为惧。而在南图国,这马种倒有一天敌,名赤硝蟒,蟒吻伸张力巨大,一条成蟒可吞下五月龄的腾云鹤幼马。
宫泽尘幼时随母亲回娘家途中见过一次,那蟒蛇就盘踞在沿海的银叶树上,当时他差点吓破胆,所以记忆犹新。
“别说,那条赤蛇和赤硝蟒确实有些相像,都是红色编织纹路,黑色斑纹,而且个头不小。但和赤硝蟒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赤硝蟒喜湿耐热,会在西幽国出没吗……”他说着,陷入了沉思。
“那蛇凶厉残忍,来的路上生吞一只鹞鹰,不管是何种,都要尽量远离。”萧荣关切地看向他,想起方才云啼异动,她也心有余悸。
这是她第一次关心自己,宫泽尘受宠若惊。
——
赤蛇盘踞在殷书绝臂弯,原本因饱食而肿胀的身躯已恢复流线形。
他在一铁盒中取出杏子大小的活鼠,用砖块压住鼠尾置于木桌之上。转而伏身近地,那赤蛇循着食物的鲜美而去。
殷书绝待它脱离自己,迅速悄声离开房间。
亲卫明河无声无息地闪身入室,见赤蛇就要张口,他左手如铁钳扣住蛇颈七寸。赤蛇感觉到危险后躁动不安,扭动着躯体妄图挣开。
明河死死扣住它,先前套上玄铁薄刃的右手精准刺入背部逆鳞。赤蛇浑身鳞片乍起如刀山,蛇身疯狂扭动,却被钉在刃尖动弹不得。
随着刃尖在鳞片下剜出半寸,蛇口突然大张,两颗毒牙间金线骤亮,腥臭的黄液如箭矢激射而出。
殷书绝倚在门边看得入迷,只见那毒液在半空划出弧光,分毫不差地落入琉璃瓶中。
待毒液流尽,旁边一个手下忙点燃迷香凑近赤蛇,直到它晕厥过去,不再动弹。
明河将琉璃瓶封住时已经大汗淋漓,殷书绝给他递上一只帕子道:“这一道上喂饱阿雪耗了不少毒针,方才杀死那鹞鹰时,机括刚好空了,你休息好了就把毒针装上,以后不要再等我提醒。”
“是在下疏忽,不会再有第二次。”明河接过帕子,擦去满头大汗。
24. 使者(三)
少顷,赤蛇抽动着身体逐渐复苏。
“受苦了我的好孩子,爹爹为你报仇!”殷书绝扭头给明河使了个眼色。
明河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乍现,熟练地在离大臂一处结痂旁不到一寸处剜下一块肉,因痛楚而颤抖的手将那块血淋淋的肉递给殷书绝。
殷书绝俊美的脸因狠厉而扭作一团,接过肉团,就见臂弯处依偎的赤蛇骤然目放寒光,吐着信子缓缓爬向那块肉,一口吞下。
“阿雪放心吧,不管欺负你的人是谁,爹爹都会为你报仇。”他指尖轻轻划过赤蛇的颅顶,沿着背脊直至尾尖……
不多时,一手下匆匆赶来,“大人,已知悉明昼下落,被关押在西遥城县狱。”
殷书绝闻声双目紧闭,忍着怒火道:“这个废物……有没有管好嘴?还有,铜器呢?”
“明昼指使掩护铜器撤离是杨恕云供出的,铜器的来历和用处都没有被供出,他们似乎正要开始调查,至于铜器流入黎国的途径,他们大概也还未查明。大部分铜器已被顺利转移到据点,还有部分……被拦截在城北废庙。”
殷书绝缓舒一口气,幸亏明昼还算嘴严,事情没到太糟糕的地步。
“他们拦下多少铜器?”他追问。
“差不多两成。”
才两成……殷书绝暗自庆幸,想着弃了这些,断尾求生。
“黎国这些年重武轻文,连个御史都要武官来兼任,结果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查出来,也算是自食其果了。”他将那小蛇收回怀中,颈弯亲昵地蹭着小蛇的头颅。
手下闻言低下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位萧大人确实有些手段……”他将萧荣来到西遥城查案的经过以及撕衣证清明的来龙去脉铺陈开来。
殷书绝知晓东西向的驿道如今已严加防范,不禁心头一紧,但很快便释然。他更好奇那突然出现在医馆的老者是何来历,怎么他一出现,原本可以继续查下去的案子就戛然而止。
“你可打听到那老者的长相?”
“见过那老者的人不多,目睹其样貌之人更是屈指可数,卑职只打听到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有些驼背,但身手不错,好像……是个习武之人。”
“哦?”他背过身陷入沉思。
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他嘴角扬起一抹冷弧道:“那老者的声音可是细得像女人一般?”
手下点点头:“好像是有医仆这么说。”
殷书绝走到窗边,望着那漫天飞雪,缓缓摇头道:“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殷书绝笑声恣意,有着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该有的从容,门外枯杨枝条上的雪都被抖落了下来。
一早在府衙等候的萧荣和宫泽尘虽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那笑声却是一点不模糊。
“人怎么可以放荡成这样?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啊?”宫泽尘一听到他的笑声就头皮发麻,想到自己在岭南已然是无所畏惧,却也未曾到殷书绝这个地步。
萧荣原本只是静静端坐在大厅之上,听宫泽尘这么一说也不禁多想了些。
“他当是深受西幽王喜爱才会放纵至此。”萧荣端起桌角晾了片刻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何以见得啊,传闻西幽王荒淫无度,说不准他是离了西幽王的侵扰才放开拘束。”
萧荣端茶的手滞在半空,觉得宫泽尘说得也不无道理。
“你的想法在理,是我没想到的。”萧荣撂下茶杯,“西幽王室姓尹,这使者姓殷,却没因犯了忌讳而被改姓,足见西幽王室对这殷书绝偏爱有佳。他的穿着打扮都不俗,还有那宠物,都非同寻常。当然,最明显的还是言谈举止,我觉得他颇有些无礼,不是一般的主子,在黎国,我只见过一些妃子像他这般阴鸷。斗胆猜测一下吧,他大概是西幽王的近臣,亦或是个外姓王爷。”
比起自己全凭感觉,萧荣分析得言之凿凿令宫泽尘目瞪口呆,“能和萧大人这般智勇双全的女子同行,简直是我宫某的荣幸。”
“也只是猜测,过些时日或许可以知晓。”
话音未落,就听到衙役急匆匆赶来,“萧大人,西幽使者求见。”
“带他进来。”
殷书绝带了三两随从浩浩荡荡走来,宫泽尘一眼就瞥见他袖口之内的凛冽蛇瞳,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萧荣察觉到宫泽尘的恐惧,凑身过去,挡在他身前道:“西北地广人稀,物资有限,若是照顾不周,还请使者多担待。”
殷书绝摆摆手:“小事。我这次来访,主要是护送西幽王密诏,此密诏关乎西幽与黎国共同的未来,为此本官风雨兼程,不曾懈怠,所以还劳萧大人尽快安排进京事宜。”
萧荣引殷书绝来到案上的舆图旁,指着东西向的驿道,“若殷大人今日休整完毕,着急赶路,就明日卯时三刻启程,经官道入京,十五日即可抵京。但在此之前,车马需按黎国驿制编队,贵使所携人马、辎重、贡品,今夜须由户曹逐一造册,凡铁器、药材、香料等物,皆需开箱查验。”她抬眼望向殷书绝,目光如炬,“殷使者可有异议?”
殷书绝双眼半眯,似乎有些不满,“萧大人这般细致,倒让本使想起西幽王庭的掌灯女官。她们也爱将每盏宫灯擦拭三遍,连灯穗的编法都要查验。”他忽地倾身,“可灯油燃尽时,谁会记得穗子编了几股?”
“灯油燃尽自有新烛,但若灯座藏着火星,烧的便是整座宫阙。”面对殷书绝的故意找茬,她从容不迫地向前一步,与殷书绝只有咫尺距离,“西遥城到京城途经三州十驿,每处关隘都要核验册目。使者不必担忧劳神费心,此事当由本官的手下全权代劳清点。”
殷书绝低笑一声,“难怪黎王如此重用萧大人,萧大人这般能言善辩,思虑周全,让我等自愧弗如啊。”
还未等萧荣搭话,他便后退三步,“明河,严格遵从萧大人所说,把坐骑的鞍鞯都拆了,杉木箱的暗格都启开,还有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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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尊金佛像,也都请萧大人一一核验,免得萧大人疑心我们在佛像腹腔藏了脏东西……”他说着,脸上挂了个不合时宜的笑。
“是!”说罢,明河带衙役核验马匹物件以登记造册,直至深夜。
衙役们举着火把穿梭在驿馆廊下,明河则抱臂立在檐角阴影中,鹰隼般的目光追着每一只翻检箱笼的手。
在众人都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差事时,一道黑影掠过墙头,和明河短暂对视后便消失在黢黑的夜幕。
更漏声乍起,雪已停,衙役们终于合上最后一箱经书,一切归于平静。
————
车马大队一路向东,雪迹逐渐淡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壮美景象。
残阳斜挂,黎北边境的天帐山脉若隐若现,待雾散去,目极峰雪顶在暮色中泛起金红辉光,如一把淬火长剑劈开云层。
车马大队在驿亭旁停驻,萧荣也翻身下马,与众人一同瞻望奇景。
“黎国当真是沃野千里,容得下孤峰与平川共沐天光。”殷书绝广袖一扬,拍手叫绝。
“西幽国层峦叠嶂,自难见这般孤峰擎天的景致。但听闻西幽丘陵连绵,云雾终日锁山腰,恍若人间仙境。想来只是殷使者久居仙境,相看两厌,才觉得这旷野孤峰新鲜。”萧荣出于尊重,反赞西幽。
殷书绝转向萧荣,许是被这壮美山河所影响,之前阴险的笑竟变得纯净许多,“萧大人胸中沟壑,倒比这山河更气象万千。”
“殷使者谬赞了。”萧荣解下腰间皮囊仰头猛灌一口,“南图水泽养龙蛟,西幽山魄铸铜器,黎国沃土生万民,山河无高低,各孕其灵。”
殷书绝被萧荣的胸怀和见地所震慑,直言:“如此看来,能配得上萧大人的,当是这天下最出色的男子。”
一旁正在喂马的宫泽尘闻言,驻足倾听。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出色之人比比皆是,锋芒毕露的,不适合我。”萧荣轻笑,“曾有豪杰抒怀:‘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要恋就恋最美的人’,我固然没有攀云摘月的本事,也不自量力地妄图美人,只为心中畅快,不愿将就!”
她今日不知怎得,有些畅所欲言,但也无伤大雅,都是些与官场无关的私念。
殷书绝抚掌大笑:“西幽王庭美人如云,萧大人适合到西幽,说不定能觅得良君……”
“殷使者此言差矣,美的准则在我心,不在尘俗……有人见牡丹倾国,我独爱雪莲凌霜。殷使者看惯胭脂色,自然不识冰魄魂。”她下意识地看向宫泽尘,却见他正凝望着自己,恍惚间忙收回眼神。
“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他忽然倾身逼近。
萧荣听出他话语中的暧昧之意,便错步避开:“使者若休息好,便启程吧。”
残照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殷书绝望着那道与孤峰重叠的剪影,阴险的笑又在他的脸上浮出,他也注意到不远处,宫泽尘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萧荣半寸。
25. 密诏
使者大队行至京畿六城的西城瑥都,城头旌旗残破,褪成灰白的旗面耷拉着,神兽图案已经斑驳不清。
黄石街面裂痕丛生,缝隙间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缩颤抖。沿街商铺十之八九闭了门,窗纸碎成蛛网。
殷书绝掀开车帘时,正撞见一队披甲卫兵策马掠过街角。马蹄声惊起蜷在墙根的野狗,那畜生怯生生地瘸着后腿蹿进暗巷,竟不敢朝人狂吠。
“这京畿之地怎么如此破败不堪?”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赤蛇冰冷的鳞片,眼神擦过街边一栋大门半坍,门环锈蚀成红色的宅邸。
萧荣策马从队尾疾驰而来,她望向面如死灰的殷书绝,淡淡道:“殷使者可是舟车劳顿?脸色这般差。”
“我只是好奇,黎国京畿不该是万商云集之地?怎的此地倒像遭过兵祸?”他眼神涣散,不像是好奇,倒有一股落拓之意。
萧荣半眯双眼,觉得他的表现很奇怪,试探道:“此处原是开国功臣薛氏的封地。”她扬鞭指向远处一座倾颓的望楼,“十五年前鹳阙之变,薛氏私通敌国的密信从望楼鸽房截获,九族尽诛。此后瑥都管辖权收归皇室,旧日与薛氏交好的朝臣纷纷告老,如今住的多是刑部与兵部新贵。官员更替如走马,百姓自然活得小心。”
“不是在薛氏宅邸搜到的密信吗?怎么成了鸽房截获?”殷书绝疑惑地望着萧荣。
他说得一点不错,萧荣头一斜,迎上他的目光:“哦?殷使者怎知那薛氏的狐狸尾巴是如何露出来的?”
殷书绝这才反应过来萧荣在试探他,轻笑一声道:“鹳阙之变,我在西幽亦有耳闻,那世代清正廉明的薛氏竟在一夕之间沦为乱臣贼子,这样的大事,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萧荣知道他在打马虎眼,西幽与黎国京畿相去几千里,就算是坏事传千里,也不该传的如此具体,萧荣不免怀疑这黎国有西幽的眼线。
但眼线不宜拆穿他,以免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让殷使者见笑了。我们马上就要进京了,黎歌可比这瑥都热闹多了,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殷使者。”
———
为赶早朝,萧荣带领使者大队一早便忙不迭赶往皇宫。临近新年,黎歌城还笼罩在睡梦中,就见八百坊市悬起红纱灯笼,似火河蜿蜒。
尽管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已有不少商户开始装点门脸,鳞次屋宇升起袅袅青烟,酒肆支起描金水牌,烟火气远比瑥都浓得多。
到了萧荣的地盘,宫泽尘以为她该从容得多,但她却神色严肃,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行至提督府,一车夫忽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挡住萧荣的去路。
“萧大人可有吩咐?”他戴着草帽,单膝下跪行礼。
萧荣走到宫泽尘旁边道:“三公子,劳烦你跟着李叔先移步本官宅邸,等下了早朝,我自会来找你。”
宫泽尘有些不乐意,他原以为可以入宫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但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听从萧荣的安排。
早朝已开始,萧荣和殷书绝二人得传令官传唤,一道来到宣阳殿外等候。
宣阳殿内肃静得针落可闻,文武百官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东莱在我国东边境安营扎寨,西南军力尚不足十万,镇北军坐拥三十万军力竟也一毛不拔?他卫国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江奕衣袖骤然一甩,一阵风扫过宦官的脸,背脊下沉,头垂得更低了。
满朝文武当即跪下,无一人敢应。
“启禀陛下,西幽使者已在门外静候。”
江奕强压怒火道:“传!”
二人齐步走入大殿,神色各不相同。
萧荣面不改色,步伐稳健,一种不同寻常的威严令她在帝王面前也毫不畏惧。殷书绝则昂首阔步,尽管已收敛不少,与那秋收稻穗般的文武百官比起来却是放浪十足。许是感知到大殿威严的氛围,赤蛇正在他广袖中焦躁地绞紧鳞片。
“西幽使臣殷书绝,奉吾王之命献上天海高原冰水玉璧一对。”他折腰,将玉匣展开,双手奉给掌事的宦官,赤蛇突然从他腕间窜出,蛇头鼓成拳头大,在江奕腕上盘旋而上。
“护驾!”宦官大惊失色,却不敢上前剥落那赤蛇。
一群禁卫军鱼跃而入,围在江奕和殷书绝的周围,为首的提督正要伸出刀砍断那冷血畜生,却被江奕漠然伸出手阻止。
只见那赤蛇张开嘴,吐出一枚核桃大的稀世珍珠,刚好落在江奕肩头。他面色凛然,毫无恐惧之意。
那珍珠泛着金光,如同扛起一轮明日,照彻四方天地。
“陛下果然是真龙天子,能接的住这灵蛇吐出的祥瑞福泽,臣代表西幽万千子民祝黎国和平安泰,陛下万寿无疆!”
“好哇,好!使者有心了,带朕谢过西幽王。”江奕取下那枚明珠,指尖拂过蛇鳞,“殷使者这驭蛇之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
“陛下谬赞,陛下英勇神武,才真真让在下,乃至天下都心悦诚服!”
江奕龙颜大悦,念及本国的颜面,即刻令百官起身,方才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天下不敢说,黎国境内风调雨顺,朕便心满意足了!”他将明珠举在手中细细端详,欣喜溢于言表。
殷书绝忽地抬首,展开话锋:“一个黎国,已经不足以配得上陛下的九五至尊了!”
江奕笑意凝滞,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殷使者的意思是……”
“臣此次来访,除了和贵国行礼之往来,还携来一密诏,事关两国未来……”他与江奕四目相对,意味如琢如磨。
“还请尹使者快快呈上西幽密诏。”他将明珠交给宦官。
“陛下莫急,启封密诏需要一盆炭火。”
侍女将炭火呈上,只见殷书绝脱下外衫,解开腰间捆绑的衣带,拿到火盆上正反两面反复烘烤。不久,衣带上便出现密密麻麻的字迹,殷书绝将衣带呈交给江奕。
“微臣背负西幽王之命解黎国困境。西幽王知悉东莱崛起,有向西攻黎之势,黎国将腹背受敌。西幽与黎国乃友谊之邦,不忍黎国陷入危亡,愿出二十万军力援助黎国。”
江奕细细解读密诏的内容。
“西幽王的条件是,不止驱逐,而是攻占,而后幽黎两国瓜分东部大陆?”
“正是如此。西幽王的意思,若这二十万幽国大军直接攻打东莱,则西幽国优先选择战后疆域。”
任谁都清楚,此番必然对黎国不利,江奕追问:“若是我黎国想要优先权呢?”
“若是黎国优先,则调镇北军至黎国东部,西幽大军代替镇北军抵御北地蛮人。当然,西幽与北地有衔壤之境,可不进入黎国而攻略北地。”
东莱野心昭昭,若只是驱逐,恐难长久,能一劳永逸倒也未尝不可。西幽大军直接攻打东莱,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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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经过黎国领土,二十万大军,直接吞并黎国也并非没有可能。但若是镇北军东迁,军事重心改变,于黎国也有不利之处,且势必要说服杨家。
江奕倾向于后者。
明里,镇北军东迁而西幽军伐北,黎国可优先挑选战利的疆域,且可避免西幽军入境,还能节省人力物力。
暗里,杨家在西北的势力固着已久,镇北军东迁是撼动杨家垄断地位的好机会。
无论怎么看,此番策划对黎国和皇室都是利大于弊,杨家的同仁固然想要阻拦,也实在难挑出什么错。
“陛下,西幽策略不失为一桩妙计,但我国军事重心迁移,风险不容小觑,西幽和北地仍是隐患,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兵部裴尚书固然和杨家走的很近,但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中肯,不管是何立场都有附议者。
江奕点点头。
“昭阳公主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昭阳公主江驭辰在美人如云的京城是出了名的美貌。她容色绝丽,顾盼生辉,穿着官服的身形纤细挺拔。
作为嫡长公主,她从小便受到严苛的教育,特别是皇后,一直将她当作储君来培养,她在朝堂的一举一动不光是影响着自己的前途,也牵动着杨家势力的生息。可以说,杨家不在场,她便能代表杨家的意思,因此百官洗耳恭听。
“回禀陛下,儿臣认为,西幽策略是解我黎国困局的不二法门。镇北军历来便是为我黎国安定而生,而今北地之争能得西幽援助,那么镇北军东迁,义不容辞。”
江驭辰话音刚落,朝堂上便窃窃私语。百官没想到,杨家能这么轻易妥协。
“至于裴尚书的顾虑,自然也不容忽视。我黎国镇北军储备十万,加上现在攻北军力十五万,共二十五万,不必全部东迁,攻打东莱,只需调派十万军力即可。”
“长公主的意思是,余下十五万要用来守住西北?可若是这东迁的十万军力不够该如何?”裴尚书问道。
“那便再另行调遣。之所以不能全部东迁,怕的便是西幽和北地蛮人转而攻黎,东迁的十万军力耗光之际,西幽和北地双方军力怕是也已经所剩无几,届时再有突发状况,留下的镇北军也可一举平定。”
话音落,朝堂上又陷入一片死寂。江奕眉头紧锁,在殿上来回踱步。
忽然,他拍手叫好,群臣的称赞声也接连响起。
“启禀陛下,长公主才智过人,如此上策无可挑剔,实乃我黎国之幸。若在镇北军撤离北地之际,西幽军便能从北部天海高原东下进攻北地,为赢得最佳时机,臣以为,可派戍守境内的镇北军先行东迁,待攻北将士归来再行调遣也不迟。”裴瑛补充道,顺便拍了个马屁。
多方军力同时并举可以节省时间,攻北军队撤回西北要塞要不了半月,这段时间西幽就算有攻黎的打算也过不了黎国边疆。
江奕即刻下达旨意,命通事传旨于卫国公。
殷书绝早闻昭阳公主才智过人,及笄之年便可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今日一见竟非徒有虚名。大殿之内也有三两女官,多在而立之年,似乎迫于官场之道而遮蔽锋芒,远不如昭阳公主这般锋芒毕露。
他将目光停留在身边的萧荣,发觉她与西北赤地那个盛气凌人的萧大人有些不同。那时,半张面具都无法掩盖她的锐气,而眼前的她却好像蒙上一层阴翳,将初见时的那个她完美隐匿于众目睽睽之下。
26. 本分
“朕正为东莱的动作发愁,殷使者的喜讯来的正是时候,对我黎国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想来殷使者跋涉数月,已然是身心俱疲,正值新春佳节,使者不妨留下同朕,同百官共度新年!”江奕喜上眉梢。
“能有此殊荣,臣欣喜万分,但在此之前,臣要将陛下的反馈遣人告知西幽王。”
“好,朕正有打算,安排礼部带使者参观我黎国京城与官僚系统,那就……礼部尚书接洽殷使者。内务府,在城北腾出最宽敞的宅子,以最高礼节招待殷使者!”
“臣在此叩谢陛下款待。”殷书绝礼罢,退后三步。
江奕的目光落到了萧荣身上。
“萧卿此番疏通驿道,拦截禁物,功在社稷,朕要赏!不知萧卿有何愿望?”他龙袍一震,落座龙椅。
朝臣原本沉浸在西幽密诏带来的喜乐中,听江奕这话,纷纷噤声。
众所周知,萧荣原是太上皇狩猎时捡到的孤儿,不少有心之人暗下调查她的身份,未发掘到任何异常。也正因如此,她深得太上皇信任,被赋特权游走在官宦系统的边缘,出将入相任凭太上皇发落。
更多时候,她像是一个任由太上皇摆布的活人工具,从未受过任何摆在明面上的奖赏,也从未表露任何私欲。因此,有功不赏一直以来都是江奕和萧荣之间不成文的潜规则。
江奕突然提出要赏赐萧荣,实在是一反常态。
殷书绝也觉得众人的反应有些反常,静静观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之本分。”萧荣广袖下已经拳头紧攥,暗自惴惴不安。
江奕霍然起身,变脸比翻书还快,怒指萧荣道:“好个本分!当众撕衣辱没贞洁时,你可曾记得女子本分?”
众臣见江奕发狠,又低下了头,连殷书绝都被吓了一跳。
萧荣噗通跪地,腰杆仍挺得笔直,“陛下若说臣有错,臣认错,可……”
没等她辩解,江奕便开口:“朕要问问满朝文武!一个当庭袒露股阴,诋毁贞洁美德的妇人,配不配执掌京城提督印?”
丹墀下的窃窃私语化作无形利箭,射向萧荣挺直的脊梁。她早该料到,彼时的义愤慷慨终抵不过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眼前的一切就是反噬。
“陛下三思!”一道阴柔拈嗓声从殿外传来,刺破殿内压抑的无形阴霾。许是怕江奕拦那人在殿外,那声音又响起:“老奴奉太上皇口谕,有要事觐见!”
江奕深吸一口气,驳了谁也不能驳太上皇的面子,便压住怒火摆了摆手。
“宣月无弦觐见——”
罗锅老人迈着碎步走来,明明已经年过花甲,腿脚却灵活得像个年轻人。
“月公公有何急事,偏要在这早朝时候传旨?”
月无弦在御前伫停,开门见山:“萧大人撕衣证清白,正如蜥蜴断尾求生。若当日她囿于妇德任人构陷,此刻泊州禁物恐怕早已不知所踪!陛下要斩的,并非是失贞女子,而是……护国利刃。”
江奕双眼半眯,难怪月无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原来是算准了时候过来为萧荣开脱。
“好一个护国利刃,既然太上皇发话了,朕就暂且饶过你。但这所作所为终究是影响恶劣,来人!把萧提督‘请’下去,赏三十大板!”
众臣哑然失色,萧荣却面不改色。
三十大板放在成年男子身上尚且有伤筋动骨的风险,更遑论她一个女子,纵使是少时习武之人,也终究是素体凡胎,一遭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臣叩谢陛下赏赐!”萧荣目光炯炯,面具掩盖下的她毫无悔过之意。
月无弦跟着萧荣一道来到辛者库。
阴森的辛者库坐南朝北,寒气逼人,萧荣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暗红痕迹,深知那便是历代罪臣干涸的血迹,而现如今,她萧荣的血也要在此叠上一层。
“萧大人,得罪了!”许是已得知她的罪行,怕玷污自己的双眼,行刑官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颅。
凉意沁骨。
木板破空如边关疾风,几板子下去,她听见自己后襟撕裂的轻响。冷汗顺着脊椎流进腰窝,像有蚂蚁在啃噬骨髓。
围观的官吏中传来窸窣议论,某个声音说:“女子皮肉终究是嫩些。”
而萧荣则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额角青筋暴起,紧攥的拳头止不住颤抖。
“二十七……”行刑官的声音开始发飘,杖头沾着的星点血珠随着挥动甩出一道弧线,飞溅在三丈以外的月无弦脚上。
月无弦无奈地连连摇头。
萧荣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流进眼角,又顺着泪水而下,但她仍一声不吭。
“三十!”
最后一杖击在尾椎时,喉间涌上的血腥味,下半身已经被疼痛杀得麻木不仁,但更痛的是她的心。
她深知自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将贞洁强加给女子。男子沾花惹草袒胸露肉就是风流不羁,女子只是撕开裤腿自证清白便是淫/荡无耻,她为自己不平,也为天下女子不平。
月无弦见她大口喘着气,趴在刑案上无声地啜泣着,遣散了周围众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姑娘受苦了……”纤细的声音涌入耳畔,萧荣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陛下这样做并非刻意针对,而是正朝纲,杀鸡儆猴。”月无弦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当今天下,是男为尊的天下,你的义勇无异于螳臂挡车,不光男子要反对,女子也一样要反对你。所以,不要妄自尊大,你的力量渺小,根本无法对抗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
萧荣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哭声也逐渐沉寂。
“幸亏这次太上皇早有预见,派老朽赶来为你求情。你可知,你一介女子,坐上提督之位属实不易,受陛下旨意赴边关查案更是难上加难。满朝文武哪个不眼红你,若是跌下来恐怕无力回天。”他苦口婆心,眉头紧锁,可惜萧荣无力独自翻身,看不到他声情并茂的表现。
“太上皇的恩情,萧荣感激不尽,我亦有愧于太上皇的偏袒与重视。”萧荣这话是实打实从心坎儿里说出来的,让他老人家这般费心,萧荣实在愧疚。何况她也没有将铜器案了结,不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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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簿上如何写,都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你的孝心和忠心始终是太上皇最看重的,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经过去,不必太过自责,吃一堑长一智吧。”老者语重心长,“太上皇听说你要回来,一早高兴得多吃了好几碗羹,看看你何时能下地走,去见见太上皇吧。”
“萧荣记下了……”她胸口发紧,绷着劲儿吐出这几个字就再无气力了。
————
碧落轩是黎歌最有名的青楼,妓女小倌个顶个的俊俏,第一个在京城发现铜器的兰琢便是这碧落轩的头牌。昔日他因铜器而全身溃烂,萧荣连夜到京畿六城之一的鹳城为他求医,经过一位岭西夏氏门外弟子的救治,他浑身上下的肌肤与美貌已经恢复如往昔,现如今仍稳坐头牌之位。
兰琢的屋内摆满了式样繁复的饰品衣物,可他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地勾眉勒眼。镜中的他略施粉黛,身上也只是着了一件素白色薄衫和淡蓝色长袍,低矮的发髻盘了一条薄纱发带,好不娇媚。
“兰公子,妈妈叫您打扮得明媚一些!今日萧大人回京了!”
“什么?萧大人回来了?”兰琢霎时间泪眼婆娑,他扒在小轩窗,朝传话的丫头问道。
“可不是嘛,方才听一官人说,一早就看见萧荣的车夫扬鞭催马疾驰在去往紫宸宫的路上。”
“萧大人……”兰琢嘟囔着,翻箱倒柜把最好的胭脂水粉都摆了出来,开始描眉画黛,重新梳妆。
兰琢对萧荣的感情早就非同一般。
早年他凭借出色的容貌和高超的技艺当选花魁,赢得不少官人的垂爱,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权当兰琢是个任人鱼肉的玩物,不是言语羞辱便是肆意亵玩。
萧荣上任后,常常夜晚来碧落轩巡视,逮住不少借打赏之名转移赃物的贪官污吏,其中也包括欺负兰琢的官员。
萧荣私下给了兰琢不少金银珠宝,却不是买他过夜,而是求取这些官员的谈话内容。尽管这些财宝大几成都被老鸨收走,兰琢还是受到不少优待。
兰琢被萧荣的刚正不阿所打动,对她倾慕已久,想通过“动之以情”傍上萧荣,能为自己赎身最好,不能的话也要她成为自己的靠山。
他有这样的自信绝非空穴来风,凭借为妓多年的经验,他每次诱惑萧荣的时候都能觉察她微微动容,所以便下决心攻下她的防线。
事实上却次次碰壁。
他去萧荣府邸求见,她从不亲自迎接,只是叫仆人回绝亦或是置之不理。他每晚打扮成不同的样子等待萧荣来巡视碧落轩,她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从不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兰琢觉得,她似乎禁锢了自己的情感,她身边也不曾有过别人,因此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够打动萧荣。
直到自己患上那场大病,萧荣非但没有抛弃自己,还连夜求医,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在萧荣心中自有一席之地。可打那之后萧荣就离开了京城,兰琢日思夜想,严遵医嘱,只为再次见到萧荣之时能将自己最完美的样子展现给她。
如今,她回来了,兰琢自当使尽浑身解数。
27. 敌意
宫泽尘觉得,接应萧荣的马车夫看起来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古怪。硬要说的话,他不似寻常车夫那样笑脸相迎,能说会道,甚至要自己抛话题才肯开口。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少年刻意放软声调。
“在下姓李名铎,叫我李叔就好。”他声音沉稳冷静,面庞上斜亘着道淡色疤痕,自眉骨蜿蜒至下颌,却被浓密虬须掩去大半,“三公子,得劳您坐马车前往萧大人府邸。”
“啊?可我还要牵着小马。”宫泽尘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安排,但看到街边已有三两百姓驻足,上下大量着自己,便知这萧大人可能不愿太过招摇。
“三公子的马可先又宫门侍卫代为看护,等下萧府自会派人来接走,三公子不必担心。”
宫泽尘见他考虑周到,又像个靠谱的人,便答应了,独自上了马车。
他还从未坐过这般简陋的马车,左看看右看看,木制的车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坐处只铺了一层皮革,没坐多久便觉得屁股硌得生疼。两侧的窗帘大概从粗糙的布匹上裁下的,毫无纹饰。
也难怪,萧大人那么忙,应该无暇去装饰这些。
一路上,李叔沉默寡言,把宫泽尘这般话唠的人憋闷得厉害。
“李叔随萧大人有些年头了吧?”他终于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有……五年了,萧大人五年前上任京城提督。”
“五年前……那不是才十四五岁?我还以为萧大人是刚提拔上任的,没想到那么年轻就坐上了这一品武官。”宫泽尘回想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还逃学闹离家出走呢,简直就是相形见绌。
“大人十五岁领兵荡平潜入瑥都的马贼,十七岁缉拿城东乐坊窝藏赃物的贪官污吏,萧大人资质过人,且锐意进取,三公子当知,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途。”
“萧大人的智武双全,我在西遥城便见识过了。这般雄韬武略,若是在有个十年八年,黎国上下恐怕再难有女子能与之媲美。”宫泽尘由衷地赞叹道。
李叔只是笑笑,却不再搭话,气氛微妙难捱。
行至青石板小巷,马车缓缓慢下来,窗外青瓦墙檐如浪,不似皇宫那般危檐耸立。
宫泽尘刚一下车,就撞见一个青漆大门前停了一顶坠满繁复花饰的斑斓轿子。
许是感知到马车上的人走出来,那轿内之人也匆忙掀帘,跳了下来。
“萧……”那人怔住。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你是谁?”那人指着宫泽尘鼻子尖道,语气中透着敌意。
宫泽尘上下打量着此人,只见,他身着一袭绛红色锦袍,衣料上绣着繁复的金线牡丹,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要溢出衣料般艳丽夺目。衣襟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撩人意味。
“我是萧大人的朋友。”宫泽尘答。
“朋友?你是萧大人何时交的朋友?我兰琢与萧大人相识五年,怎么从未见过你!”他话语中带着警惕与尖锐,身形纤细的他远没有宫泽尘壮实高挑,柔媚的气质更是比不上宫泽尘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从容,所以他心里是有些生怯的。
宫泽尘听出眼前之人话语中的敌意,又见他只是在萧大人府邸大门口等待,无人领他进门,便猜他是萧大人的仰慕者。
“我同萧大人是在西遥城相识的,萧大人邀我来京城一同护送使臣,兰公子莫要见怪。”宫泽尘刻意在“邀”字上加了重音。
兰琢听得怒火中烧,挺直了身子道:“怎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萧大人可是为我连夜去城郊求医,那时候你还不认得萧大人吧?”
宫泽尘一改往日的谦逊,竟凑进一步到他跟前:“怎么,兰公子是要与我论个先来后到吗?”他微微颔首,一股他从未在人前表现过的压迫力朝兰琢席卷而来。
兰琢虽倒抽一口冷气,气势不能被压垮,仰头恶狠狠盯着他。
一旁的李叔见二人话语间针锋相对,怕为萧大人添麻烦,便横身插在二人之间,挡住宫泽尘。
“宫三公子舟车劳顿,萧大人已经派管家安排好,为三公子接风洗尘。三公子莫要耽搁太久,府里请吧!”他故意不去看兰琢,伸臂引宫泽尘入门。
兰琢气得直跺脚,同萧大人认识了五年都没能踏入萧府半步,这个毛头小子竟然初来乍到就能进萧府,还是被李叔请进去的!他不服!
兰琢只能眼瞅着他随车马进入萧府大门,下人又将大门合上,无可奈何。
“等等,宫三公子……难道是那开国名将的宫氏?”兰琢忽然心头发慌,若真如此,他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一股失意涌上心头。
“是姐姐回来了吗?”一道算不上年轻但又有些稚嫩的女声绕过影壁传来。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一头撞上宫泽尘的前胸,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年近而立之年的女子,穿着打扮却是正值豆蔻的女童模样。
那女子摸摸脑袋,疼得嗷呜直叫,一旁婢子忙赶上了给她按揉。
“小姐,这是萧大人的新朋友,宫三公子。”李叔介绍道。
女子缓过来,上下打量着宫泽尘,忽然喜笑颜开,将方才的疼痛抛在脑后:“真是个美人儿!”
她凑到宫泽尘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把宫泽尘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李叔,这位是……”
“这位是萧大人的义妹,名叫萧媛,是大人在北疆目极峰脚下捡到的。那时她神智异常,大人想着应该不是从太远的地方走丢的,便为她寻亲,可惜三年无果,只得将她留在府上。郎中说她是因为受了刺激而失忆,神智也有些混乱,所以一直管大人叫姐姐。”李叔解释道。
萧媛正痴痴地看着宫泽尘。
听了她的悲惨身世,宫泽尘不禁心生同情,但她又是幸运的,能遇到萧大人这般善良又有担当的女子。
“李叔放心,我定小心和小姐相处,不会欺负她。”少年攥拳捶捶胸口,义正言辞。
李叔瞧他真诚,颇为赞许地点头道:“三公子能被萧大人请入宅邸,定然是一言九鼎之人,在下信得过!”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日上三竿,“在下还有要务,还请三公子独自在府上等候萧大人。”
宫泽尘正要拜别,就听一女声传来:“李叔且去忙吧,这位公子自有本姑娘亲自款待!”
后院一个眉眼清秀,笑容明媚的女子扭着腰身婀娜而来。
“那就交给静影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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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便退出大门。
宫泽尘扫视了萧府的院落和房屋才注意到,这里的下人除了李叔和看门守卫,几乎都是女子,她们见李叔一走,便都凑到宫泽尘身边围观。
他有些局促不安,紧紧攥着行囊杵在原地,佯装镇定。
许是察觉到他有些无所适从,静影拍拍手道:“姑娘们别偷懒了,等下萧大人回来,忙不过来可不要抱怨!”
待姑娘们让出路来,静影引宫泽尘来到会客厅。
厅内摆上了丰盛的酒菜,香气沁人心脾。
一眨眼的功夫,萧鸾已经端起碗筷吃了起来跟着出去,宫泽尘也想拿起筷子来大吃特吃,但见静影忙不迭地给自己端茶倒水,盛饭加菜,忙阻止她道:“管家先不要忙活了,我还是等萧大人一起吧。”
静影把饭放到他面前,便驻足道:“公子不必客气,叫我静影便好,萧大人恐怕还要一个时辰才回来,公子可先用膳,我萧府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这样啊……那静影姑娘也坐下来吃吧。”他从身后给静影端了把椅子。
“这就不合规矩了吧,萧大人虽不看重尊卑,却要守着秩序,我是萧大人的手下,不该和公子小姐一同用膳。”她欠身退后一步,“萧大人回来之前,府上还有不少事务要处理,恐怕不能陪公子和小姐了。”
“好,那姑娘先去忙吧,小姐我来照顾!”
“有劳公子了,若是有什么问题,直接叫下人唤我便好!”说罢,她便退下了。
屋内只剩宫泽尘和萧媛,还有几个侍奉在侧的婢子。
萧媛吃东西倒是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常抬头看着自己傻乐。
“目极峰……她有没有可能是从北境蛮荒之地翻山越岭过来的?”宫泽尘脑子里总是蹦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妨试探一下。
“小姐,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看呀?”他柔声问道。
萧媛还没来得及吞下那口丸子,嘿嘿笑道:“以前我们家没有漂亮的人,在京都抬不起头。你来了,要给我们家撑场面!”
宫泽尘闻言一怔,努力理解她所说的话。
“为什么有漂亮的人就可以在京都抬得起头呢?我不漂亮就不能昂首挺胸了吗?”宫泽尘纳闷儿。
哪知萧媛撂下筷子,眉头紧蹙,指着他道:“混账话!不漂亮的,只能为奴为婢,漂亮的,才是人上人!”
宫泽尘一下子懵了,继续问:“那你觉得萧大人漂亮吗?萧大人可是人中龙凤啊!”
她思索片刻,撇撇嘴,“姐姐还不算漂亮,所以姐姐很辛苦。”
宫泽尘想说,萧大人辛苦是因为她对自己严格要求,但怕萧媛不能理解,便没说出来。
迟疑间,他忽然想到,萧媛这话倒很符合那古怪的西幽国国风——举国上下极度崇尚美貌。
顺着这个猜想,他继续追问:“那我想问问小姐,小姐所说的京都,可是西幽国的国都?”
“京都就是京都,不是什么国都!”也许是觉得宫泽尘问的问题奇怪,萧媛有些恼怒,笑意消失不见。
宫泽尘见她神色异常,不敢再问,只巴望着萧荣快点回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28. 暧昧
明日的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西厢青瓦间,前庭姑娘们忙碌的身影渐渐稀松,只留几个婢子收下庭中晾晒的衣物和被褥,直到在两侧长廊换上崭新的红纱宫灯,整个黎府在夜幕到来前焕然一新。
宫泽尘望着大厅东侧的半亩方塘,冻结的冰面倒映着廊角垂下的几枝枯枝,不时有寒鸦在那里停歇。每当寒鸦惊飞,宫泽尘都得看看是不是大门口来了人,可每次不是姑娘们掸土便是萧媛扔石头砸冰。
天色渐渐暗沉,萧府上下还没来得及点灯,宫泽尘猛地瞥见西厢暖房的窗子正透出暖黄的光。那光牵引他穿过回廊,直抵尽头。
推门而入,暖房中央置着三尺高的琉璃鱼缸,清水里几十尾锦鲤正甩着红绸似的尾鳍,缸壁上蒙着薄薄的水雾,指尖触上去便凝成水珠滑落。他才注意到鱼缸的后方是燃烧的炭火,那光便是炭火透过琉璃形成的。
他回头转身,只见群鸟翱翔,目眩神迷。
原来鱼缸不止占了一面墙,而是南北西三面,让这些本该在塘底蛰伏的生灵得了暖意。
“都小心着点,进去别碰碎鱼缸!”一串脚步声混合着静影的叮咛从屋外传来。
六七个壮汉端着盆盆木炭鱼跃而入,宫泽尘连忙让路退到静影身后。
她对宫泽尘这么个大活人熟视无睹,一门心思扑在那炭火上,目光扫过撂在地上的每一盆炭火,暗自盘算着总数是否和怀中账目对得上,许是心中有数了,她撸起袖子掐着腰道:“有劳哥哥们了,等下随沉壁到东厢房吃茶!”
“得嘞!”粗犷的声音此起彼伏,壮汉们扫视了宫泽尘几眼便离开了暖房。
“静影姑娘,这些鱼可是萧大人养的?”宫泽尘问道。
静影再次细细核对了一遍那炭火的数量,确定无误后才理会他:“是啊,萧大人素日忙碌,没什么爱好,曾经搭救过的百姓为报答萧大人,便送了两尾锦鲤,养在方塘,这鱼寿命长,能活个七八年,萧大人不忍它们冬日被冻死,便移养在西厢房。这鱼寓意好啊,陪着萧大人事业蒸蒸日上,萧大人一条都不舍得杀。”
“原来如此,难怪萧大人为人节俭,却对这锦鲤百般呵护。”宫泽尘蹲了下来,抬头望着“纷飞”的鱼群,这样它们就好像飞得更高。
见宫泽尘看的入神,静影提醒道:“三公子先慢慢看着,等下我就要叫姑娘们换炭盆了,琉璃易碎,何况是这薄壁鱼缸,姑娘们都得谨慎着,到时候还劳三公子不要搅扰她们。”
宫泽尘忙回过神来:“静影姑娘提醒的是!”
院内的灯烛次第亮起,他方觉眼前一亮,便听一股邪风过长廊。
“啊——”大风掀倒婢子正要点燃的烛台。
院外几声犬吠伴随着车辙碾石声纷至沓来。
“萧大人回来啦!”几个耳尖的姑娘尖叫着跑了过去。
静影波澜不惊的脸上立刻荡出笑意,和宫泽尘前后脚赶了过去。
萧府上下原是喜悦盎然的,大家伙都盼着萧大人回来,可一到门口,既不见萧大人飞身下马的飒爽英姿,也不见她从马车上掀帘而下。
只见李叔半截身子探入车帘,似要搀扶那车内之人。大家伙都纳闷儿,萧大人从前从不需旁人搀扶。
“大人,当心台阶。”他半蹲身子,双臂环住车辕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静影抢过身边婢子提的灯,照亮李叔的视线,也叫众人看清那人的面目。
“萧大人!”静影轻声呼唤,察觉到萧荣异常虚弱,双眼霎时间噙了泪,但理性又叫她冷静下来,“大家伙都回到府内,给萧大人让出路来!”
三十大板的刑伤让萧荣腰腹几乎使不上力,膝盖刚碰到踏脚板就猛然打弯,整个人重重撞了李铎一个趔趄,好在宫泽尘推了李铎一把,两人才没有跌在地上。
红烛灯火映照下,萧荣的脸依旧苍白如纸,她双眸暗淡,刻意避开了宫泽尘的眼神,是历经磨难过后的颓丧与无力,其中又夹杂着些许无助。
在西遥城晕倒后她都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宫泽尘忽觉胸口发紧,一股郁气化作泪珠挂在眼角。
“萧大人这是怎么了?”静影声音哽咽。
“挨了慎刑司三十大板,趴了一下午,到傍黑子才能勉强起身站起来,宫里的御医给瞧过了,大人身强体壮,没伤及筋骨,就是整个腰背都肿了,姑娘们都纤弱,三公子来搭把手。”
宫泽尘愣了一下,立马凑到萧荣另一边,搀起她的胳膊。
原本是不敢靠她太近的,但为了借力,萧荣的手肘贴上了宫泽尘的腰,飘扬的发带扫过他的颈,他霎时间耳尖发烫。
来到萧荣的寝室,宫泽尘和李铎小心翼翼扶着她趴在事先铺好的床上。
“李叔,御医可有配药?”静影为萧荣脱去外衣。
“药和医嘱都在车上,姑娘差人同我去取一趟吧,等下要给大人上一些金疮药。”
待人都散去,一路上没舍得只言片语的萧荣终于开口道:“你们都退下,三公子一人留下。”
静影纳闷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且不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萧大人伤得这样重,总要留婢子侍奉呀。
许是察觉到她的迟疑,萧荣又道:“静影,下去吧,我的伤不急着治,区区三十大板,能奈我何?”
静影不敢再磨蹭,遣散婢子后便出了屋。
萧荣用被子捂着脸,一言不发。
宫泽尘缓缓来到她的床边蹲下,轻声问道:“萧大人,可是还疼呢?”
昔日刀枪不入的女官,此刻竟颤抖着哭泣。
宫泽尘想要伸手去拍拍她的背,却似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只能在床边陪着她一起哭。
无声的啜泣化作沉闷呜咽声,又忽然明朗。
“你这么大个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她抬起头伸拳重重砸向宫泽尘的胸口。
宫泽尘没有躲,而是任由那镇痛袭来,紧接着双手握住她的拳头。
萧荣泪眼凝滞,温热的暖流顺着他的掌心渗入冰冷的拳头。她一时慌了神,攥紧的拳头竟缓缓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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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没有抗拒,宫泽尘向前凑了凑,“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撒在我身上,不要总是自己憋着,好不好?”
少年泪眼婆娑,哭的梨花带雨,又是那样真诚,萧荣怎么舍得拿他撒气。
“我在问你哭什么?”她不好意思接话,慌忙扭转话锋。
“我也不知道,只是见你痛苦,我便心头发慌,一发慌,就止不住泪。”他抽出一只手擦去泪水,另一只手却舍不得离开,“我想,我大概是林妹妹转世,来为萧大人偿还眼泪的。”
若是放到平常,萧荣听了这话定会笑出来,此刻却无以撼动笼罩在心头悲恸,但那沉重到要窒息的感觉倒缓和了许多。
“你坐下。”少女声音还夹杂着抽泣,语气却似命令。
宫泽尘乖乖坐在床边,手上却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萧荣把拳头抽回去。
忽然,她将手反扣在宫泽尘的手背,力道适中地握住他手腕。
接着,她的手顺着拇指和虎口抚过他的五指,在两指之间最柔软的皮肤摩挲着。
宫泽尘只觉得一阵酥麻从手指席卷全身,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荣手上的动作,任由她摆布,耳尖漫上血色,两颊绯红。
好在她是趴着背对自己,不然宫泽尘一定慌得不知所措。
“你可有过不被理解的时候?”她冷静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与暧昧的气氛。
宫泽尘艰难回过神来,慌忙飞速思索着如何答话。
“这要看不被理解的程度了,唔……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不一定要所有人都理解,这时候也许只是孤独,但若是不理解的人反过来打击我的想法,那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他轻声细语,生怕措辞不当戳到萧荣痛处。
“如果不理解你的人,是你的至亲呢?”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许是早先猜到一二的缘故,宫泽尘并未诧异,不过,他又何尝不被父亲忽略自己的所思所想,但比起萧荣,这点痛苦实在不值一提。
“如果我们有把握自己是对的,那么就不要归咎于自己,任何时候坚持正确都不该是一种错。不能理解我们还反过来打压,这样的人才是错的!”宫泽尘有些愤愤不平。
萧荣闻言,心中畅快许多,“你真是这样想?”
“当然,是非不能颠倒,善恶不能扭曲,如果现实逼迫我们不得不让步,我们也该明辨是非,一心向善,等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时才能扭转乾坤。”
若不是不能轻易动弹,萧荣一定得给他鼓掌,想着果然没有看错他,他道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照你所说,至亲无理,我们便要被迫让步,可这样是否有违孝道呢?”她轻轻抚摸宫泽尘的指节。
“孝是尊重长辈,回报哺育之恩,这囿于我们在家族中的身份,而思想是我们作为独立个体的所有物,不该与孝道捆绑,孝道也不该是压制个体思想发展的工具。”宫泽尘这样正经地表达观点,萧荣竟有些不适应,但她早就觉得这宫三公子不似外界传闻那般平庸无为。
29. 萌动
“也就是说,即使是亲近之人,也很难做到处处体谅理解……”萧荣声音越来越低,扭头换了个方向,顺带着把手抽了回来,“也对,我们本就是独立的个体,独善其身已经很难了,哪有那么多精力理解别人。”
“萧大人的想法有些消极了,其实……理解是相互的,但如果做不到的话,也不要强求嘛,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因为往事而影响当下,太阳照常升起,这些事情终究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萧荣不再回话,月公公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再分辨个是非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宫泽尘注意到,萧荣的思绪非常跳跃,虽然她总能独当一面,但并非没有后顾之忧,只是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冲在前面,却常常瞻前顾后,这就导致她每一次做决定都消耗极大的心力。公堂撕衣如是,冒火抢救簿册亦如是。长此以往,必然有损元气。
“萧大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多和我说说心里话,我会理解你的。”他也将手收了回来。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是何表情,也猜不透她此刻在想什么。像是一场豪赌,押真心,换真心。
“谢谢你……”
泪水从她鼻梁滚落,打湿了刚晒好的棉被。从小到大,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内心想法,他们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恶意打压,都不愿倾听她,所有的苦楚都被她生生咽回肚子里。
很幸运,宫泽尘赌赢了。
“与朋友交心,不必言谢。”他声音婉转动听,却是在极力掩饰内心的喜悦。
咚咚——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传来。
“萧大人,时辰到了该换药了!”静影在门口伫立,目光试图穿过狭小的门缝,探探屋内人在做什么。
萧荣本来想和宫泽尘说说那西幽国密诏的内容,却不忍让静影一直在门外候着,便中断了和宫泽尘的对话。
“时候不早了,三公子去歇着吧,明日再聊。”
宫泽尘依依不舍地退下了。
萧荣的起居饮食一向是沉壁负责的,抹药这种事当然也是她来做。只是萧大人刚回来,府上大小事务都要静影汇报,两人便一同留了下来。
掀开纱布,那血肉模糊的腰背触目惊心。
“萧大人忍着些。”沉壁为人冷静,丝毫不惧怕这场面,从容不迫地为她涂抹伤口。
萧荣咬住衣袖,强忍着疼痛,没发出任何声音。
“萧大人,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萧府内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只是您走后约莫十天,府里进了个盗贼,沉壁在书房抓到他时,似乎是在翻看什么,我们一看,不过是一些经书。后知后觉,可惜当时下手太早,他该是还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萧荣警觉起来,脊背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嘶”一声,沉壁手停了片刻。
“无碍,那人现在在哪里?你们可查过那人什么来历?”
“我本已将他扣押在后院,却不知是被谁报了案,衙门就把他抓走了。不过,后来听街坊四邻提起,说亲眼见过那人进了袁一野的府邸,虚实就不得而知了。”
袁一野的爹曾是丰却一小小县令,娶了杨家支脉的女儿为妻,竟一飞冲天,攀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任谁都猜的出,他暗地里定是得了杨家不少扶持。
而这袁一野没有承恩荫混个一官半职,却是长公主的门客。长公主不常出宫,他便是长公主的眼,盯着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
那盗贼若是袁一野安排的,必是和长公主有瓜葛。想到这,萧荣愁上眉梢。
她与长公主本无纠葛,从来都是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但长公主几次三番对她有拉拢之意,都被她婉拒了。理由是她不过一介武官,只知效力于太上皇和陛下,不愿参与朝廷的拉帮结派。
许是这次到泊州查案令长公主疑心了,她便开始有所动作。
“书房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偷?”萧荣疑惑不解,“你们做的很好,至少他们没有得逞。有了第一次,必然会有第二次,今后要严加防范。”
府上姑娘不少,大多是不愿年纪轻轻就被家里安排远嫁的,还有几个是她瞧着实在可冷,从青楼老鸨手里硬抢来的。萧荣答应她们家里人,若是肯放姑娘来萧府做事,就承诺发给她们和男仆役同等数额的月钱。
一来是给她们脱身的机会,二来是买她们的诚心。同样,萧荣也要保证她们的安危。
而今的黎国早已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尔虞我诈的京城更不可掉以轻心。好在静影和沉壁都是宫里出来的丫头,一个心思缜密,一个武艺高超。萧荣公事在身,常常无暇顾及府上琐碎,都是靠着静影和沉壁忙来忙去。
“是。”静影应声答道,“对了萧大人,兰琢公子的皮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留下些疤痕,但听说打上胭脂水粉便可从前无异,现在又开始接客了。”
“好消息啊,他也是个可怜人,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合该善待。”萧荣漫不经心,生怕回忆起他满身溃烂时的模样,“他最近可有再来?”
见萧荣心力较方才恢复的不错,静影踏下心来,“怎么没有,他病一好,就跟着了魔似的,三天两头往咱们这跑,不为别的,只为探听萧大人回来没有,是否得知何时回来。这不,今日三公子刚到大门口,就撞见兰琢公子了。”
“三公子见过兰琢了?”萧荣似乎明白了什么,怪不得觉得今天宫泽尘的胆子大了些,定是受了兰琢的刺激。
她暗自窃喜,还好自己算准兰琢得了消息一定会在萧府门口候着,才让李叔先把宫泽尘接走,给他们制造偶遇的机会。
不过,她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刺激宫泽尘,而是希望兰琢知难而退,不要再打她的主意,更不要再缠着她了。
“可不是嘛,听说俩人有些不对付,要不是李叔拦着,就要打起来了。”沉壁涂完药,擦了一把汗,这才搭话。
“是啊,有姑娘说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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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那兰琢面前是个不好惹的,但一进萧府就和气得像个听话的小猫。”静影和沉壁对视了一眼,在一旁煞有默契地添油加醋。
两人探着头,想看清萧荣的神色,只能从背面见她脸颊抽动了一下,不禁相视一笑。
萧荣清了清嗓子:“兰琢身世可怜,有时言语偏激,可以理解。倒是三公子心地善良,你们可不要欺负他啊。”
“好,三公子是萧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们当然要好好招待,小心照顾喽!”月影故意说得夸张,惹得萧荣忍俊不禁。
月影聪明得很,萧荣最忍得皮肉之苦,一般的委屈也是不足以乱其心智的,她打一回府就哭丧的脸,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在和宫泽尘单独相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后,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说明这三公子很合她的脾性,她也一定对宫泽尘颇有好感。
——
宫泽尘的寝室和萧荣相错,刚好可以看到她的窗子。
婢子给他倒好洗脸水,他不舍得让那只被萧荣抚摸过的手沾水,洗去她的气息,只好用另一只手囫囵揩了几把。
“公子是右手受伤了吗?”婢子看了好一会儿。
“没有没有,姑娘莫要见怪……”他实在想不出好理由遮掩,“姑娘去忙吧。”
婢子以为这许是不同地区的习俗,便试图理解。
月色入户,万籁俱寂。
他趴在窗子前看了许久,待萧荣窗内的灯火熄灭,才转过身依靠在墙头。
映着月光看着自己修长的五指,幻想着萧荣那只有力的手牢牢将自己握住,他便笑得合不拢嘴。
有多少个夜晚,他因萧荣而难以入眠,他数不清了。从她出现在千里赤地,救下自己,他便丢了魂似的被她死死牵住。
起初,他臣服于她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和果断杀伐的气魄,那是他不曾拥有却向往至极的。后来,他的情绪被萧荣的一举一动所支配,她快乐,他便快乐,她痛苦,他便心如刀绞。
其实他早就清楚,萧荣在他心中有着特别的份量,或许这便是喜欢,但他觉得,“喜欢”一词太轻了。
他活了这二十年,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在这短短一个月内,他救簿册,调物资,送使臣……回想起同西遥城伤兵们谈天说地,夏郎中收到物资时的喜笑颜开,还有那边城大雪和壮阔山脉,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满足感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处处被哥哥压一头的纨绔庸碌之辈。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萧荣为他提供的机遇。
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荣是他的灯塔,而他发誓,要守护好这座灯塔,因为她要照亮更多的人,那是她的信仰,也是自己的信仰。
在住进萧荣的府邸之前,他是谨小慎微的,害怕萧荣瞧不上他,更惧怕萧荣排斥他,可没想到她……他将手捂在胸口,回味无穷。
虽不能确定萧荣的心意,但她至少不排斥自己,这已经够他彻夜难眠了。
30. 诱惑
翌日,黑云压城,阴风怒号,礼部府衙灯火摇曳。
在殷书绝的协理下,礼部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给西幽王的回信,另起书信送往端州北战场,通知卫国公杨肃转攻为守,待西幽军队自天海高原而下,转移北地蛮荒部族注意力后,再带攻北军退回泊州,而后调集兵力东迁至黎国国东。
殷书绝的主要任务是措辞,再将江奕的意思翻译成西幽国文字。
礼部尚书元诠瞧这殷书绝语言功底扎实,似乎精通黎语,即便是某些个聱牙晦涩的用词,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翻译成幽文,便心生好奇。
“殷使者不愧是西幽王钦点的使臣,不知这翻译本领是师从何处啊?”
殷书绝抬眸浅笑:“我祖母是黎国人,后迁居西幽,我自幼随祖母一起生活,黎国的语言和文字也就懂得多了些。”
“原来如此……”尽管元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犯嘀咕,即便家中有黎国长辈,学的也该都是些家常话,这些书面用语该很少涉猎才对。
元诠的母亲,就是那位提出设立女提督一职的前任吏部尚书元珂。他的缜密心思,便是得了他母亲的真传。
礼部将信件封装完好,便听衙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门外竟列着凤鸾仪仗,金漆雕凤轿辇重重落地。
“昭阳公主驾到——”传令声惊得府内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鱼跃而出,跪礼恭迎。
殷书绝透过轿子的纱帐,朦胧看到昭阳公主头戴凤冠霞帔,却不跪拜。
直到大丫鬟晴芜掀帘,扶着江驭辰摇曳而下,殷书绝才将双手搭成山形,单漆跪地行礼,一下子就吸引了江驭辰的注意。
“殷使者行的,可是你们西幽国的礼?”江驭辰的目光在殷书绝的脸上徘徊,自打大殿初见,她便牢牢记住了那张脸。
“长公主果真是聪慧过人,下官所行正是西幽国的‘敬山礼’,西幽敬重山神,只有面见地位尊贵之人,才可行此礼。”他缓缓抬头,用那富有侵略感的眼神迎上江驭辰的翦水秋瞳。
霎时间,四目相对,众人未觉处,似有火树银花怦然四溅。
“殷使者的心意,本宫心领了,都平身吧。”
待众人起身让出一条路来,江驭辰缓缓走入府衙大厅。
衙役为她呈上黎国回信的草拟稿,她简单过目,煞是满意。
“元尚书可盘算过,将此文书交到西幽王手里,最快要多久?”
“快马加鞭,再使用鸿雁传书的话,最快大致要四十日之久。”元诠拨弄手指,低眉顺眼道。
四十日呈递文书,二十日西幽调兵遣将,再有二十日,镇北军便要东迁,满打满算不出三个月的时间。黎国军事重心迁移,就意味着杨家势力迁移。她要如何部署,才能将杨家势力在黎东铺陈妥当。
之所以答应转移军事中心,一来是局势所迫,杨家不占理便不得不占个情,二来是杨家势力固着已久,已有在西北僵化之势,此次东迁或许是一泉活水,能改杨家之困境,这些是她的意思,也是母亲以及杨家各位参谋的意思。
目前杨家势力虽在六部各有分布,但牵扯朝廷命脉的那几位重臣却都秉持着不站队不跟风的原则,无论她江驭辰如何收买,都纹丝不动。若这些人都没打点好,杨家势力便分散黎国东西,不利于维持杨家在黎国的垄断地位。
三个月……江驭辰要绷紧弦,仔细部署,便感压力倍增。
殷书绝见她扶额沉思,心不在焉,便猜到她在为杨家局势发愁。
“昭阳公主可是对这时间有疑?”
江驭辰缓过神来,“那倒没有,只是……本宫瞧着,东莱国在黎国边境驻扎的规模并未到能令黎国忧心的程度,或许他们本无攻黎之意,我们是不是不必这样急于去歼灭,或者说,我们是不是有更和平的手段来阻止他们?”
殷书绝眼底浮过一丝讶异,在他看来,即便昭阳公主本意只是想拖延时间,但她也对歼灭东莱一事有所怀疑,不像朝廷上那群傻子,稍稍一哄就着了道。
他双眼半眯,暗自思忖:“江奕啊江奕,曾经薛氏给你指了条康庄大道你不走,反而信了杨氏那群糊涂蛋,现如今,你亲生女儿都能看清的局势,你反而蒙在鼓里,真是可笑!”
“昭阳公主的顾虑不无道理,但我们的目的可不是防范于未然,而是……东拓版图。”
突然,雷声乍起,屋外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罕见的“雷打冬”让江驭辰心头一颤,眼前俊美的面庞在视线中渐渐模糊。
先前只顾着考虑杨氏在黎国的势力转移,却忽略黎国东拓版图必然对东迁的杨氏有利呀!
小雨在转瞬间变成瓢泼大雨,殷书绝今日游园的安排也泡汤了。
“殷使者的话,本宫明白。”她缓缓起身,来到窗前,神色淡然。
“今日突降大雨,不知臣可否到公主的宫中一坐?”殷书绝眉头微挑,神情玩味。
昭阳公主的驸马廖氏时任东疆节度使,而今不在宫中,江驭辰若是公然带殷书绝回寝宫,难免惹人非议。
“殷使者找本宫了解宫中规矩,讨论皇祖父寿辰事宜,你们可有异议?”
“臣不敢……”众人甚至没有面面相觑,只是煞有默契地齐声道。
殷书绝看在眼里,渐渐觉得这昭阳公主便是黎国储君的不二人选。
仪仗大队冒雨将二人送回昭华宫。
“殷使者私见本宫,可是有要事?”她倚靠在镌刻着蟒纹的金丝楠木软榻,纤纤玉指轻揉额角,却抹不平积年的头痛。
“事关今日之局势……”他故意卖关子,待江驭辰命宫女都退下后才继续道:“西幽王祈愿天下太平,为此心系友邦安危,便倾力相助。然黎国郁结之症不止外忧,更有内患……”
江驭辰突然警惕起来,皇室忌惮杨家是不争的事实,若尹书白暗指杨家,便留不得此人。
尹书白透过她的神情窥伺着她的内心。
“两嫡争储,暗潮涌动,臣早在西幽便有所耳闻,可依臣之见,久卧病榻的容意公主之流,不过是太上皇的苟延残踹罢了。真正能制霸天下的,唯有长公主您!”他皮笑肉不笑。
江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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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眯着眼看着他:“所以你方才说的内忧是……”
“正是容意公主。”
容意公主的生母煊熠皇后曾为救皇子殒身火海,在世之时便被贵妃杨漫天仰仗母族军功屡屡挑衅。卫国公杨肃北征大捷后,以拒绝封赏为筹码扶胞妹继任中宫之位。为嘉奖功臣,皇帝应允。
煊熠皇后薨逝后,容意公主孤苦无依,明眼人皆知她必将命不久矣。但为告慰煊熠皇后的在天之灵,太上皇将她养在身侧,极尽偏袒。尽管她背后的势力无法与江驭辰抗衡,因有太上皇撑腰,一直被江驭辰视为眼中钉,屡屡望除之而后快。
江驭辰呵笑道:“你才到黎国,从未见过容意公主,如何一口笃定本宫就能制霸天下?”
溜须拍马之辈,她从小就见怪不怪了,但她头一次见能如此口出狂言之人,制霸天下……怕是连她那个皇帝爹都不敢这么想。
“长公主才貌双全,臣昨日在朝堂之上便领略了,臣虽未见过容意公主,但臣知道,即便她有通天之能,也无法与长公主相提并论。”
他顿了顿,见江驭辰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便继续道:“才干,兵权,人脉,财力,朝中势力……这些都是容意公主和您比不了的,而最关键的是,您有一位多谋善略的参谋,能助您前途似锦,顺利登基!”
说到这,江驭辰忽然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她暗暗琢磨,杨家那些个参谋水平都大差不差,凡事也都是集思广益,没有格外出挑的
“本宫怎不知殷使者说的这位参谋姓甚名谁?”
他试探性地朝江驭辰挪了几步,眼神略带挑逗之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想干什么?”江驭辰胸口燃起一团火苗,只需一把干柴便可轰然炸开。
“臣的第一个使命已经完成,而臣的第二个使命才刚刚开始,那便是留在长公主身边建言献策,为长公主排忧解难,直到……您坐上皇位!”
江驭辰在他话语中感受到了权力的诱惑,她走上前,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精致的五官加上魅惑的神情,惹得江驭辰颈间生出一股燥热之气。
“这……可是西幽王的意思?”囿于警惕而谨慎开合的丹唇惹得殷书绝呼吸急促起来。
“是西幽王的意思,也是臣的意思。”
江驭辰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卸下端庄温婉的假容妆,葱指似白骨一般紧紧扼住他的脖子。
他跪坐在地,脉络鼓动,冲击着她的掌心,掌下胸脯起伏得更加剧烈。殷书绝偏偏一动不动,享受着濒临窒息的快感。
看着方才口出狂言的男人在自己的股掌之间臣服,江驭辰的控制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好,我会想办法让你来到我的身边。”她松开手,在他脸上摩挲,尹书白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一脸邪笑,见她有挣脱之意也未松手。
“啪!”
江驭辰一掌打在他的脸上,他这才松手,眼神也变成了恐惧。
“你最好乖乖听我摆布,若你想耍花招,我有一百种手段折磨你。”
她背光而站,俯首睥睨。
31. 拐卖
殷书绝捂着火辣辣的脸,暗生爽意,他没想到这外表端庄典雅的长公主,内心竟如此泼辣,驯服这样的女人对他来说可有点挑战性了。
他假意后退两步,魅惑的眼神却像勾子一般拉扯着江驭辰的心弦。
“长公主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就算是为您手刃对手,臣也甘之如饴。”他作揖行礼,这是他来到黎国后第一次行黎国之礼,意味着对长公主的臣服。
江驭辰看着眼前这个疯子一样的美貌男人,心头为驸马坚守已久的忠贞开始渐渐动摇。
但警惕还是不可轻易消除的,她顺着话题道:“容意公主是我的亲妹妹,我只要她陨落,再也不能撼动我的储君之位。你若是不想给我安上个残害手足的罪名,就别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
“臣明白,只是不知,这容意公主久病不起,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
江驭辰转身缓缓坐下,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殷书绝谄媚地凑到江驭辰的身边,江驭辰见状放下手,任凭他伸手为她摁揉痛处。他气血丰沛,力道适中,来回几下便让江驭辰眉头舒展。
“这个病秧子,从小就弱不禁风,那谦华殿常年药气熏天,她鲜少出来走动,凡新春佳节,皇宫宴会,倒也会出席,只是常以面纱遮盖那惨白的脸色。我信她装的了几个月,却不信她装的了十多年。”
殷书绝听得出来,江驭辰并不明确知晓这容意公主重病的虚实。
“长公主得容臣说一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容意公主过于神秘,积年重病搞不好是障眼法,她私底下干着什么勾当恐怕不得而知啊……”
“难道这丫头还有两幅面孔?”江驭辰突然睁大双眼,她积年累月投身于前朝大小事务,确实未曾有精力打探过江宛。
殷书绝停下手中的动作,擦过她耳后碎发,落在她的肩头,“臣知道,朝中那些重臣之所以不敢向您投诚,就是因为有两个嫡公主在,即便容意公主只是徒有虚名,也贯为那些人拒绝您的幌子。但长公主不必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探查,再找准弱点扳倒她,一点一点蚕食那些中立势力。”
江驭辰长舒一口气:“如此,便有劳殷使者出谋划策了。”
“这是臣的本分……”他转而为江驭辰捏起了肩,江驭辰舒服地合上了双眼,“眼下有一人,公主不得不谨慎提防……”
“哦?是谁?”
“萧荣。”
“那个丫头啊,那是太上皇的人,怎么,太上皇的人你都怀疑?”
“不敢,只是臣觉得,太上皇对她的偏袒有些过分了……”
这话不用他说,明眼人都看的一清二楚,可又能怎么样呢,眼红她的人真不少,但她只是个工具人,行为作风上又挑不出什么错,偏袒就偏袒呗,对她江驭辰算不上威胁。
“那又如何?”
江驭辰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让殷书绝大跌眼镜,他忽然觉得这长公主似乎并没那么善权术。
“她背后可是太上皇,长公主不觉得她极有可能和那容意公主成为一丘之貉吗?”
江驭辰呵呵笑道:“就凭她?她本职是个武官,权力最多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在京城可以调令几支禁卫军罢了,至于那监察地方的差事,不过是临时派遣,拿不到什么实权的。”
说着她掩面笑了起来,“你没见她那副狼狈的样子,什么赏赐没捞着,反而被打得下不来床。她这种人,只是得了皇室眷顾,一辈子为皇室卖命的看门狗罢了。”
江驭辰笑得合不拢嘴,看来是真对那女提督毫无防备。
“长公主,臣虽然并不熟悉这萧大人在京中的身份地位,但却觉得有一事您不得不知情。”他小心翼翼的,不似方才那般肆无忌惮了,生怕浇灭江驭辰的兴头。
“以后有话就直说,不必卖关子。”她止住笑。
“这次护送臣进京觐见的还有一个世家子弟,就是岭南宫氏三公子,宫泽尘。臣瞧着,这三公子和那萧大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啊,疑似有……男女之情。那萧大人恐怕是心虚了,在我们进入紫宸宫之前,便差手下将三公子接到府上。”
“有这种事?”江驭辰颇为诧异,“宫氏清高,素来看不上为官的女子,宫家历代夫人多是南图国和黎国的贵女,那萧荣都没有家世可言,何以被宫家的三公子瞧上?殷使者莫不是看走了眼?”她语气似有责怪之意。
“长公主说的是,可臣在世二十八载,这男女之情不会轻易看走眼,若是这萧大人真的傍上宫家,长公主不得不防啊。”
江驭辰长叹一口气,觉得殷书绝说的不无道理,“怎么防?”
“臣觉得,该仔细打探这萧大人的底细,想来长公主应该多少掌握京城这些重臣的情况,但萧荣不一样,她几乎不在官僚系统之内,长公主不能从吏部入手探查,而要去找她的身边人。”
“本宫不是没想过,但她府里精明的人太多,没法见缝插针。”
“长公主明察秋毫,萧大人府邸戒备森严,恰恰说明她有问题要遮掩。但这条路行不通,长公主不妨换个切入点。”他俯身贴近江驭辰的耳鬓,“听说青楼有个头牌和萧大人走的很近,从那小倌下手,说不定能刺探出点东西。”
江驭辰一下子来了精神,拉拢萧荣仍在她计划之内,也正好试探一下身后这个突然自荐的异国男人。
“好,你住在宫外,趁着脸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再过几日便是太上皇寿辰,我倒要看看那萧荣和宫家小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
——
幸亏萧府上下赶在萧荣回京之前就把吃穿用度买齐了,大雨骤降,婢子下人们便得了闲,只需备好一日三餐,别的差事就等雨停再去干。
萧荣一宿睡到翌日下午,醒来后竟然可以尝试着从床上翻站起来,只是腰背还不能弯折,否则便会剧痛难忍,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累了伤了不要紧,只需要沉睡一晚,元气便可恢复得差不多。
“等下把冬瓜汆丸子和红豆薏米粥端到萧大人面前。”
宫泽尘的声音穿堂而入。
“萧大人可是醒了?”敲门声伴着那悦耳温柔的嗓音近在咫尺,给萧荣原本就睡饱的满足感上又平添些许愉悦。
她缓缓走去,打开门扉,少年俊美的容颜还是和初见时那样让她眼前一亮,百看不厌。
“萧大人竟然可以站起来了,让我看看。”
他绕到萧荣身后,见她后背绷得僵直,小衫松垮地挂在肩上,见她只能扭头还不能转腰,宫泽尘便知道她准是还疼着呢。
萧荣见五个婢子立在门口,个个手里端着瓷盘,肉菜清香唤起了她胃里的馋虫,“我已经好多了,你可真会瞅时候,我一醒这饭菜就端上来啦!”
宫泽尘连忙引婢子们来到小客厅,揭开一个个瓷盖,美味佳肴映入眼帘,掩盖了那徘徊一夜都没驱散的药气。
宫泽尘贴心地扶萧荣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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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特意找了一块又大又厚的稻壳靠垫放在她身后,这样既不会过于柔软,又可以支撑她的背,供她倚靠。这些活儿原本是沉壁的,却被宫泽尘死皮赖脸抢了去。
“那说明萧大人和我……”他见周围的姑娘们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便凑到萧荣耳畔小说道:“心有灵犀。”
萧荣眉头轻轻一皱,忙遣散了众人:“我和三公子有些话要说,你们先退下吧。”
婢子们纷纷憋着笑离开了。
宫泽尘端起碗筷,为萧荣盛菜,“萧大人,这冬瓜和薏米都是缓解肿痛的食材,是我特意为您做的,您多吃一些,伤口就没那么痛了。”
眼瞅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冬瓜递到嘴边,萧荣有些不好意思,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服侍过了,但见宫泽尘那水汪汪的眸子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张开口吃下。
味道还不错,冬瓜的清甜伴着牛肉的鲜香浸入汤汁,让人忍不住多吃几口。就是对于一向重口味的她来说有些清淡,不过这手艺倒让萧荣刮目相看。
“味道很好啊,想不到你还会做菜。”萧荣给了个中肯的评价。
宫泽尘喜上眉梢,又给她添了不少菜,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小孩子得了什么荣宠一般。
萧荣抢过碗筷嗔怪道:“你在高兴个什么?我自己有手,这样的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
“好好好,都倚着萧大人,讲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为萧大人做菜,我就很开心,很幸福。”
萧荣觉得他与在北地时给人的感觉略有不同,他很聪明,很讨喜,但一直不变的是他的乐观积极。
而萧荣恰恰需要这样的人在身边。
许是落下两顿饭的缘故,她把宫泽尘做的全吃光了,宫泽尘把盘子翻过来,竟然一滴不剩,情绪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记住,以后再做,要放辣椒,最好再放些麻椒,如果再放些豆瓣酱就更好了,当然,我不介意把丸子换成鱼,或者牛蛙。”萧荣打了个饱嗝,一本正经地说。
“萧大人兜了这么大圈子,其实是想吃水煮鱼吧,得,等您把伤养好了,我顿顿给您做。”
“爽快!”
宫泽尘见她心情大悦,就想起了正经事。
“萧大人,来到萧府之后我大致了解的萧媛小姐的来历,但关于她的身世,我有些突发奇想,想与您说说。”
他话锋陡转,倒令萧荣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宫泽尘也不拐弯抹角了,便开门见山:“听说她是您在目极峰脚下捡到的,我和她一起用膳之时,偶然听她提起,‘只有长得漂亮,才能在京都抬得起头’,我一想,这不正合西幽国崇尚美貌的国风吗,所以我觉得她该是西幽国的人。”
萧荣纳闷,西幽国离这里几千里,她是如何一路来到黎歌的?
且不说进入黎国要核验身份,便是东西向的重重关隘,若非有些身份地位,都难以一路向东而来。若真是走了该走的流程,萧荣早年问访守关的官差,不该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若真如你猜测的那样,那她一定是通过非/法途径进入黎国的,搞不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但又很奇怪,那人贩子为何不远万里将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子送过来,何况青楼是不会收这样的女子的。”
“这……”宫泽尘陷入沉思。
“人贩子……拐卖……”萧荣忽然灵光一闪,“你说会不会和西幽国频繁失踪的少女有关?”
32. 拙劣
“你是说,萧媛就是西幽国失踪的少女之一?”尽管一切都不清不明,宫泽尘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失踪和拐卖,很难不让人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只是,倘若西幽是将拐来的少女卖到黎国,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萧媛一人被发现。况且我黎国地大物博,人丁兴旺,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在岭南实行拐卖都比那西幽国人员充沛。”
许是担心宫泽尘会介意提到岭南,萧荣连忙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你莫要认真。”
“萧大人不用这么小心,我懂你的意思。”宫泽尘莞尔一笑,让萧荣松弛许多,“黎国确实没有必要那样做。”
思绪戛然而止,但两人总觉得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又处处说不通。
少顷,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得,端州伤兵提起过那天海高原传来的哭声吗?”
那时,他们也是将那哭声和西幽国失踪少女联系在一起。
“当然记得。”
“倘若那哭声就是来自那些被拐走的少女,是不是就能说明西幽国没有把那些少女卖到黎国?”萧荣理性分析着。
天海高原属于西幽国领土,并不与黎国相接,即便是黎国西北边境的端州也离天海高原相去甚远。非要说可能经过天海高原的就只有攻北军,但那刀光剑影的战场,战士们都自顾不暇,更遑论分心护着一群妇女了。
“这倒是,但就算萧荣不是被卖到黎国的,我还是觉得她像西幽国人。”宫泽尘相信自己的直觉,萧荣则持中立态度。
既如此,萧媛的身世又成了一个迷。
不多时,雨停了,明日攀上云层。
这场冬雨是黎国东南部突然袭来的一股暖流,与西北部寒流交汇而形成的。
即便如此,雨后还是冷得出奇。萧媛偏偏不怕冷,趁那雨水还未渗入土壤,雨一停,就来到庭院趟水玩。
“这姑娘的体质确实不像黎国人,起初,我们以为她是神志异常才不觉得冷,现在看来,可能是她根本就不怕冷。”萧荣开始渐渐代入宫泽尘的猜想。
见两人出现在门口,萧媛蹦哒哒跑了过来:“姐姐,漂亮哥哥,我们去逛街吧!姐姐不在家,没人敢带我出去,我都要在家里憋坏了!”
萧媛出门上街历来都是要经过萧荣批准的,她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静影和沉壁不敢自作主张带她出门,就这样在府里待了近两个月。
宫泽尘刚想说萧大人受了重伤,还没好利索,就被萧荣抢先开口。
“媛儿乖,刚下完大雨,街坊们还没出来呢,我们明天再去好不好?”她比萧媛高出一个头,俯身轻抚萧媛的脸颊,语气极尽亲昵。
宫泽尘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温柔的样子。
话音还未落,就听街上传来吆喝声:“油条——老豆腐——”
还有五日便是新年了,若不是大雨耽搁,这会儿街上定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也难怪,一看雨没有再下的意思,大家伙儿就打扫打扫门脸,次第摆上摊了。
“你看嘛,外面马上就热闹起来了,我们去嘛,去嘛!”萧媛拽着萧荣的袖子撒娇道,混像个五岁的孩童。
“姐姐身体不舒服,漂亮哥哥带你去,好不好啊?”宫泽尘俯下身,学着萧荣的语气和样子。
“好呀好呀,那姐姐要好好休息。”
萧荣摸摸她的脑袋,转而从屋中拿来一枚白银令牌,递给宫泽尘。
“京城人多眼杂,这是提督令,带上它,没人敢碰你。”
宫泽尘接过令牌,左看看右看看,稀罕了一把。
本来是想着揣到怀里,有用之时再亮出来,但这可是萧荣给他的,怎么也得让街坊四邻都看看,所以煞有介事地系在了腰间。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黎歌城条条街就热闹了起来,
“哟,萧小姐来啦,刚出炉的驴打滚儿,我拿给您尝尝。”
老板将冒着热气的驴打滚在黄豆粉里滚上几圈,拎出来切成指节长短,放到瓷碗里递到萧媛面前。
“好香啊!”萧媛捧着热乎乎的碗,深吸一口,宫泽尘在旁边直咽口水。
但凡认得萧媛的百姓,若非昂贵之物,只要她喜欢,便都无偿赠与。没见过她之人,也都知道她与萧荣的关系,只要一提名字,便对她照顾有加。
只因萧提督在整个京城名声极好,几年前还不时有提督向商户小贩收取治安费,但自打萧荣上任以来便再无此事发生。全城的商户小贩都对她非常敬重,只是非她巡逻之时常见不到此人。
老板见她身后跟了个陌生男子,难免有些警觉,但见他倜傥俊朗,一下就明白了。
“想必萧小姐身后这位便是住进萧大人府邸那位公子吧。”
宫泽尘暗自惊叹,这萧大人在京城竟如此万众瞩目,自己才住了一宿,便连小商贩都知道了。
萧媛放到嘴里一块驴打滚,点点头。
“好看吧?”她凑到老板面前,悄声道:“将来说不定会是我姐夫呢!”
老板只当她是说了些玩笑话。
萧媛吃不了的驴打滚转手送给宫泽尘,宫泽尘也不好拒绝。就这样串了好几个铺子,萧媛恨不得这一条街都知道就是这美人住进了萧提督的府邸。
行至西街的碧落轩,兰琢正在大门口接客,刚巧撞见宫泽尘和萧媛迎面走来。
兰琢还记恨昨日在萧府门前丢了脸面,横身挡住了宫泽尘的去路,下颌扬起,目光挑衅,却只字不言。
“小姐等等我!”宫泽尘无心与他争高低,只想着要跟紧萧媛,便道:“我与兰公子无冤无仇,还请兰公子不要为难我。”
“我为难你?是你把萧大人从我身边抢走的,你是一个强盗,你根本配不上萧大人!”兰琢死死拦着他,咄咄逼人的言语惹得他怒火中烧。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萧大人并不需要一个能配得上她的人,她需要能理解她体谅她,能任她冲锋陷阵,也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人,而这个人,只能是我。”话音温柔却绵里藏针,兰琢的防线不攻自破。
他并不像兰琢那样恶语相向,反而浅浅一笑,宽恕了兰琢的冒犯。
萧媛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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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乖乖听话等着宫泽尘的,突然灵光一闪想吓吓他,扭头钻进胡同。她猛地一拐弯,不知撞到了什么人,被弹了回来,坐倒在地。
揉揉额头,眼前的一片乱麻逐渐散开,她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在她眼里,那人周身散发着一股煞气,那双熟悉的双眼像蛇一样极富侵略感,盯得人毛骨悚然,萧媛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内心深处地恐惧比记忆更快地认出了这个人,萧媛畏畏缩缩挪动到墙根脚下。
那人见她行为反常,兀自步步逼近。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萧媛吓得想要逃跑,却发现腿脚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宫泽尘听到萧媛的叫声,一把推开兰琢。赶到胡同口,连忙扶起萧媛,他抬起头,眼前之人一袭墨绿色长袍,正是殷书绝。
萧媛害怕地躲在自己的身后,死死抓住自己后背的衣服,一只眼睛在身侧探出来,惶恐不安地盯着殷书绝。
宫泽尘察觉到气氛中有一丝诡异,萧媛虽神志不清,却也不会平白无故对陌生人产生恐惧,直觉告诉他,这二人之间必有隐情。
“真巧啊,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殷使者。”宫泽尘道。
“三公子夸张了,你我同在京城,能遇上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殷书绝皮笑肉不笑,暗自窥探着宫泽尘的内心活动。
萧媛在宫泽尘身后瑟瑟发抖,掐了下他后颈肉,踮起脚来小声哀求道:“快离开这。”
宫泽尘嘶的一声,一手抚摸自己的后颈,一边飞速思索如何结束寒暄。
殷书绝探头,眯着眼注视着萧媛,“这姑娘是……”
“这是……”宫泽尘正想回答,又被萧媛掐了一下,险些痛得叫出来,旋即脱口道:“这是我路上撞见的……不认识。”
“哦?不认识的人,举止就可以如此亲密,三公子就不怕萧大人责怪?”
宫泽尘已无心辩解,只想赶快带着萧媛离开。
“来日若有闲暇,我定请殷大人吃酒,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尹大人您慢慢逛。”
宫泽尘说着,转身搀扶萧媛欲离去,萧媛腿使不上劲,他便将萧媛背起来走。
“拙劣!”殷书绝的脸刷地阴沉下来,也没阻拦他们。
长公主派给他一名培养多年的暗卫,名叫飞盏,京城这些大小事他悉数了解,自然知道萧媛和萧荣的关系,连同萧荣的住处也都一并告与了殷书绝。
宫泽尘驮着萧媛回到府中,萧媛惊魂甫定,突然干呕起来。婢子见状连忙为她端上热水,轻拍她的背。
“小姐这是怎么了?”静影穿堂而来,萧荣也赶了过来。
宫泽尘把方才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家伙,萧荣便差人去请了郎中。
“刚捡到萧媛时,她情绪还不稳定,常常对高大的男人产生恐惧,但近几年没再有过类似的症状,怎么第一次见到那殷使者,反应就这么剧烈……”
萧荣说话间,已经想到她身份的疑点,那殷书绝也是西幽人,萧媛说不准认得他。
“她认识殷书绝。”萧荣与宫泽尘几乎异口同声。
33. 悔婚
现在,萧荣也倾向于相信萧媛是西幽国人了。
“那殷书绝行为乖戾,萧媛这么怕他,定是被他惊吓过。”
殷书绝的御赐宅邸位于黎歌城北,虽说他今日得批准入宫,出来后也该往北走,为何会在西南边的碧落轩撞见宫泽尘?
看着萧媛躺在床上,眼睛翻白,嘴里不知呓语些什么,萧荣隐隐担忧起来,“静影,这段日子就不要带萧媛出门了,等西幽使臣走了,再听我安排。”
“是。”
这时,大门口传来一阵犬吠。
萧荣眉头微蹙,“不是刚派人去请郎中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婢子推开大门,只见一排家奴模样的人挡在门前,他们穿着打扮不俗,衣服上星星点点缀饰着京城都不常见的珍珠玉石,造型独特,不像本地样式。
能看的出,这是富贵人家,可京城的皇亲贵胄向来都乘轿辇,他们身后却没有车马。
家奴们拆散队列,靠边而站,一个披着湖蓝色大氅的夫人出现在视线中。
“小姑娘,我要见你们家大人。”她丹唇微启,声若幽泉。
这是一个雍容典雅的女人,萧荣见到她时,便被那周身散发出的华贵气质所感染。
天底下最该配得上“雍容典雅”这个词的应是皇后,不管是已故的煊熠皇后,还是继任的杨皇后。可萧荣觉得,她们都没有眼前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自信。
那是被权力和财富长久滋润出来的,但不同于杨皇后的野心勃勃和盛气凌人,她有一种能够泽被百姓的仁慈,这也是身世普通的煊熠皇后无法担当起来的。
“娘……”宫泽尘跑上前去,挽住她的手臂。
“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娘。”宫夫人瞥了他一眼。
以萧荣的身份地位,该是宫夫人先向她问候行礼,但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她作揖道:“萧荣见过宫夫人,不知宫夫人来访,小女子有失远迎,还望宫夫人海涵。”
宫夫人却转向萧荣:“我初来乍到,不知这京城是什么规矩,跟着百姓唤您一声萧大人吧。您的名讳,我在岭南便有所耳闻。泽尘贪玩,说是跟着商队北上见见世面,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随萧大人进了京,这些日子有劳萧大人照顾我们家泽尘了。”
她说话倒是很接地气,与闭口不言时判若两人。只是这话听起来略显生分,一口一个萧大人,萧荣听着有些别扭。
“夫人太客气了,”她说着,让出路来,“天色尚早,不如夫人到前厅吃杯茶,我叫后厨烧些京味儿特色菜,给您接风洗尘。”
“不必了。”宫夫人抬手,只见两个家奴抬着一箱沉甸甸的东西来到萧荣面前。
“泽尘,给萧大人打开。”她吩咐道。
明晃晃的金条映入眼帘,在场之人纷纷瞠目结舌。
“承蒙萧大人照顾小儿,这是一百两黄金,聊表寸心。太上皇寿辰就要到了,泽尘与我受邀出席,有诸多事宜要商榷,就不在萧大人府上逗留了。”
一听这话,宫泽尘慌了,黄金代表着交易,母亲虽借黄金表示谢意,言外之意却是要自己与萧荣划清界限。想起母亲在岭南对萧荣的评价,便知她对萧荣印象并不好。
萧荣混迹官场多年,怎会不知她是何意。
“宫夫人若是找三公子有事,可自便,但这黄金,还请宫夫人收回。”萧荣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萧大人好骨气,是我冒犯了,这京城史无前例的女提督就是不一样,什么没摸过,什么没见过,这区区一百两黄金,自然是进不了萧大人的眼。”
她抬手,家仆又搬来两箱黄金,总共是三百两黄金,“怎么样,这回萧大人总该赏个脸收下了吧?”
宫泽尘拽着宫夫人的衣袖摇摇头,意思是劝她不要为难萧大人。她却瞪了宫泽尘一眼,盯着萧荣的一举一动。
萧荣做提督兢兢业业一辈子恐怕也拿不到这么多钱,这对于宫家来说不过是剔剔牙缝的事,但她不明白宫夫人为何要这样做。
“宫夫人这是执意要羞辱本官啊?”她不再低眉顺眼,而是迎上宫夫人那表面上虽无敌意却暗藏杀机的眼神。
宫夫人装作一副被误解的无辜模样,“萧大人哪儿的话,都说了这只是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她不信萧荣不为所动。
“静影,老规矩!”
只见静影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接下那三箱黄金。他们并没有搬到库房,而是径直抬到大门口,撂在门外。
“我萧荣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整个萧府上上下下,还有我身上的一切,都是我萧荣凭本事换来的。别说是三百两,曾经有人出过上千两黄金来买我的情报,我都弃之如敝履,所以不管宫夫人是何用意,都不要再煞费苦心了,对我来说,无关痛痒。”她面色冷淡,刚正不阿。
萧荣的腰伤因怒气而疼痛加剧,在宫泽尘的视线里微微颤抖,他忙来到她身边,在耳畔轻声道:“萧大人不要动怒,身子要紧。”
见宫泽尘对萧荣举止亲密,宫夫人和善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无措和一丝怒意。
她早通过宫家在京城的眼线得知,宫泽尘与萧荣关系不一般,而今得见,传言果真不假。
“说了这么多,萧大人就这句还算爽快。既如此,我便先把话放在这!我们宫家的大门,不是谁想进就进的,泽尘很快就会有一桩婚事,对方是黎国内身份最尊贵的姑娘之一,你们交朋友我没意见,但若是纠缠不清,有了别的意思,我祝瑶绝不会坐视不理。”她下颌扬起,神气十足。
萧荣和宫泽尘闻言都愣在原地,一个觉得遭到了羞辱,一个觉得天塌了。
“宫夫人觉得,我是看上了三公子的家世,想进宫家的大门?”
想起宫泽尘为讨她欢心做的那些事,她真想一一抖落出来,甩在宫夫人的脸上。但宫泽尘没有做错什么,不该这样伤害他。
她冷哼一声,尽管后背还疼的钻心,还是抱臂而立,瞬间比宫夫人高出半个头,气势不能输。
宫泽尘见大事不妙,冒着被骂的风险,横身挡在萧荣身前,“母亲大人,不要这样对萧大人,萧大人她其实是……”
他本想说出自己的猜想,但怕对萧荣不利,便强转话锋:“其实……是我喜欢萧大人!”
此话一出,他耳尖漫上血色,两颊也刷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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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荣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姑娘,这下可倒好了,原本酝酿的气势一下子被这小子给浇灭了。
这句不合时宜的告白回旋在她耳畔,她偷偷一笑,微不可查。可惜宫泽尘背对着她,她真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宫夫人气得头发胀:“我不管你们谁喜欢谁,从现在开始,给我一刀两断!”
“娘,我觉得,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宫泽尘挽着她胳膊就要往屋里走。
哪知宫夫人一把甩开他,厉声呵斥:“宫泽尘,今天你要是不乖乖跟我走,我就叫家仆们把你捆起来,送回岭南,这辈子别想再踏出宫家半步!”
见宫夫人气恼,萧荣心里倒是畅快不少,“既然宫夫人都这么说了,我也放一句话在这,紫宸宫的大门,我尚且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所以宫家的大门,我不稀罕,谁爱进谁进!”
说着,她长舒一口气,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罢了,太上皇的寿辰才是大事,我府里也不是休闲场所,姑娘们一堆活儿要干,就不留宫夫人……和三公子了。”
她这样说,也是不想宫泽尘左右为难,给他一个台阶下。
宫夫人舒缓怒气,“泽尘,这萧大人也没有留你的意思啊,还不收拾收拾跟我走?”
宫泽尘不情不愿地收好了行囊,连那提督令牌也依依不舍地还给了萧荣。
趁宫夫人在门外等候的空当,宫泽尘认真地对萧荣说:“萧大人,我母亲她正在气头上,说的话有些难听,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先跟她回去,好好劝劝她,一定改变她对你的看法。”
“偏见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何况我方才说的都是认真的,不是气话。你既然就要有婚约在身,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吧。”她神色淡漠地看着宫泽尘炙热的双眸,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萧冰冷的话令宫泽尘心如刀绞。
他不甘心,片刻之内,他脑中闪无数个画面。
这其中有他亲眼目睹萧荣和别的男人成婚的画面,有萧荣看着自己和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成亲的画面,有他们天各一方,死生不复相见的画面,也有自己跨越千里从岭南来到京城寻她的画面……
他越想,胸口越痛,这些都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将这些画面撕碎了,他要重新拼凑一个未来,一个他想要的未来。
“我要悔婚!”他斩钉截铁。
“你说什么?”萧荣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并非因宫泽尘有这样的想法而高兴,而是害怕,怕宫泽尘因为自己闹出乱子来,她很怕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萧大人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牵连到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捶捶胸口。
“宫家的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可千万要慎重,没有缘分的事不必刻意强求,”萧荣见他毛毛躁躁,只怕他意气用事,所以千叮咛万嘱咐,“你听到了吗?”
“泽尘,你还要逗留到什么时候?”宫夫人催促道。
“萧大人放心,元旦之前,我一定回来找你!”他说着,拍了拍萧荣的肩,转身离去。
萧荣目送他们离开,心底有些惶恐,冲着宫泽尘临走时的话,对他实在放心不下。
34. 不屑
宫泽尘故意将自己的小马留在了萧府,为的就是将来的某一天来萧府能有个借口。
他走到街口才反应过来,母亲来萧府根本没乘马车。
“娘,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吗,怎么不坐马车?”
祝瑶知道,他是盼着能住得近些,但很遗憾,并非如此。
“那是为了让黎歌的百姓们看看,你是宫家的人,和萧大人只是萍水相逢。”
街坊四邻果然纷纷驻足观望这一队人,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议论什么。
宫泽尘没有因此而低下头,而是学着萧荣的样子,昂首挺胸,阔步向前。
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拒婚,首先就是母亲这一关。母亲心气高,硬碰硬是行不通的,得来软的,循循善诱。
“娘,和我订婚的是哪家的姑娘啊?”他放软了语气。
祝瑶本来想着到了住处再告诉他,但怕他这一道上又生出歪心思,不如趁早说出来让他死心。
她环顾四周,冲宫泽尘招招手,待他凑过来道:“是容意公主。”
廖廖几字,令宫泽尘惊诧之余平添几分欣喜。
祝瑶见他神色异常,以为他还一时接受不了这件事,便道:“这是皇恩浩荡,更是你身为宫家嫡子的责任。你不是个小孩子了,该清楚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话音冰冷,不掺杂任何感情。
宫泽尘当然明白,宫家已经拒绝过和容意公主的联姻,而今不可能再拒绝一次,否则把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
“原来,这地位尊贵的姑娘,是容意公主。”他小声嘟囔着,因喜悦而生出的泪水在眼眶内匍匐着。
“对,就因为是容意公主,所以这门亲事没得商量……”
忽然,宫泽尘挽住宫夫人的手臂,“娘,我同意这门亲事。”
他的反应出乎宫夫人的意料,导致祝瑶觉得他是要耍什么花招。
“太上皇寿辰在即,连同这门亲事可是双喜临门的大事,你可千万不要起别的心思啊!”祝瑶停了下来,将手搭在宫泽尘的肩头,眉头微蹙,语重心长。
她实在担忧,宫泽尘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每次念转都不带任何征兆,她怕这次也是如此。
看出了母亲的担忧,宫泽尘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娘放心,孩儿是认真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何况是和皇室的联姻。”
“你能这样想就好。”祝瑶将他额角碎发别到耳后,脸上比方才多了几分怜悯,“今日对萧大人的态度有些强硬,明日我会按规矩给萧大人送些礼物,不会亏待了她。”
宫泽尘傻呵呵笑了笑,他知道母亲之所以那样说,那样做,也是为了劝服自己。她和萧大人毕竟是在不同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那样的方式或许是她能想到最妥善的解决方式了。
“娘,其实和萧大人同行这两个月,我收获了很多。”他想和母亲说一说萧大人给自己带来的积极影响,说不定能让母亲对她有所改观。
“哦?有何收获?”
“前阵子沸沸扬扬的泊州驿道案,您应该有所耳闻,其实在驿道案的背后还隐藏着禁物案。但具体是什么禁物,就不好跟您坦白了。我正要跟汪叔西行,没走几公里,就发现一群冒充咱们岭南商户的人,萧大人的手下把我拦了下来,让我回西遥城做人证,中途还冲进火海抢救了重要证物,所以这个案子到时候还得记我一笔功劳呢!”
他眉飞色舞,却没注意到宫夫人若有所思。
“还有还有,我发动了岭北商户为端州下来的伤兵捐赠了医疗物资,他们都记着咱们宫家的好呢!”
祝瑶并没有因他的讲述而面露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
“母亲,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祝瑶这才反应过来,“没有,你勇敢,有善心,母亲为你开心。只是……西遥城毕竟是杨家地盘,我有些担心杨家因你的义举而记恨,毕竟那一大家子祖传心胸狭隘。”
宫泽尘确实忽略了这些,杨家对宫家虽无深仇大恨,却暗中不平衡很久了。
“不过你莫要担心,有娘给你撑腰,只是下一次要三思而后行。你哥哥应该这几日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和你哥哥学着点为人处世之道,将来总会用得到的。”
“好的娘,孩儿知道了。”
母亲似乎有心事,他们走了一路,可到后半程,母亲便一言不发。
直到进了内务府专门为黎国各地来京的王公贵族准备的豪华宅邸,关上大门,祝瑶遣散了众人。
宫泽尘好奇新环境,本来要四处逛逛,却被祝瑶拦住。
“泽尘,你记住,不管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要站在你哥哥这一边。”她神色凝重,话里有话。
“嗯?”宫泽尘有些不解。
祝瑶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也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明明是宫泽尘听不明白的话,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即使还没有击穿地心,却已经点燃了荒芜的丛林,静待火势蔓延,吞噬这片大陆。
——
从西遥城到黎歌这两个月,对于萧荣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做这场梦之前,她是一座孤岛,而太上皇就是持续为她供给的大陆。她漂浮在浅水区,安然自得。在西遥城的那段日子,是她这座孤岛第一次设身于深海,与大陆的连结开始因距离拉远而松动。
但她发现,可以为她供给的,不止那座大陆,还有无数座孤岛。若是有一日,一把利剑将她与大陆的连结劈开,她这座孤岛该何去何从?
几滴泪水划过两颊,混入还为干涸的雨水,销声匿迹。
她伤心了,为何会伤心?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只是一场梦罢了。
是梦太美好?还是现实太痛苦?她也分不清。
她唯一分的清的,是她讨厌这个患得患失的自己。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既然一切尚未明朗,不如埋头于确定的当下。
她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要继续等下去。宫泽尘,这个突然闯进她的世界的少年,还没有资格让她思绪纷乱,更不配让她等。
郎中已经为萧媛诊断过,是过度惊吓导致的旧症复发,这种病根不明的心病是无法对症下药的,只能开一些安神的汤药,静养一段日子,再让她参与一些新鲜的事务,以新的记忆取代受到惊吓的痛苦回忆,就能恢复得大差不差。
“静影,照顾好小姐,切记千万不要让小姐走出大门,待过年后我回府再行安排。”她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大人你这就要走了吗,可是你的伤……”
“我的伤我自有分寸,你只需照做就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坐下,执笔推砚,写下一封短信。
“若是三公子这几日来萧府,不必让他进来坐,代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静影接下,“大人,这样对三公子是不是太冷漠了?”
萧荣转过身,眼神飘忽。
少年临行前的目光是炽热的,她这样冷漠,无法坦坦荡荡地说自己问心无愧。
可若不对他冷漠,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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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委屈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对他?世事难两全,我没有那么多功夫去照顾他的感受。”
她话中掺着几分恼意,静影许久没有见她这般不耐烦,便知她对三公子还是在意的。
“是。”她只好先退下。
若非重要行程,萧荣离府是不会告知下人们的,哪怕是静影和沉璧这样的管家和贴身侍婢也不会单独同知。但下人们都知道,萧大人早出晚归是巡城,连夜不归,那便是进宫了。
萧荣走的第二日,宫泽尘便喜出望外地来到萧府,为了避免被宫家的人发现,他还特意选在夜深人静之时出来。
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
静影将萧荣的信交给他。
“展信如晤。
自与君相识,倏忽两月有余。此乃吾生平至幸之事,然细思之,实有“彩云易散琉璃脆”之叹。缘法之事,非人力可强求,诚如古人云“缘至则聚,缘尽则散”。
窃观君我二人,前路殊途,终难同归。吾不愿外人改吾之前程;亦恐因一时之念,累及他人终身。闻君有拒婚之念,私心窃以为未妥。婚姻大事,关乎两家之谊,更系闺阁女子终身名节。若因吾之故,致令无辜受谤,宫门蒙羞,此心何安?
然吾亦知,人生在世,当有追求良缘之志。唯愿君三思而行,勿以吾为念。天涯路远,各安天命,方为上策。
临书惘然,不知所云。”
宫泽尘读卒,泪眼婆娑。
尽管他知道,萧荣的内心一定不是字里行间表现得那般冷漠,但冰冷决绝的字句无视理性的思考判断,死死牵制住他的情感。
“三公子,你还好吗?”眼瞅着宫泽尘从刚到门口时的期许满怀一点一点变成此刻的失魂落魄,静影便大概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内容。
美人失落,任谁见了能不怜惜。
他以假笑扮从容:“没事的,有劳静影姑娘出来送信。”
宫泽尘后退几步,仔细看了看萧府的大门,还有不高不矮的院墙。光线晦暗,他其实并未看清。
不多时,他拜别道:“宫某,告辞。”
静影很想留他下来吃杯茶,但府里的活还不少,等下还要给萧媛喂药,便任他离开了。
宫泽尘高估了自己在萧荣心中的份量,尽管他早就猜到,萧荣就是容意公主江宛。
想到这里,他就没那么难过了。
“谁说有缘无分?分明是天定的良缘!”
所以太上皇寿辰那天,他要扳回一局。
沉思间,他忽然瞥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向大门方向。
心中一凛,好奇心顿起,于是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借月光一看,惊觉此人竟是李叔。
只见他行至一尊石像后,身形隐没,行迹可疑。
宫泽尘不敢轻举妄动,便藏身暗处,凝神观望。
不多时,李叔自石像后转出,步履匆匆,渐行渐远。
见他走远,宫泽尘方敢近前,绕至石像后一探究竟。
谁知这一看,竟令他心头大震,石像后赫然躺着兰琢的尸身。
兰琢仰面倒地,双目圆睁,眸中犹带惊恐之色,似是在临死前见到了极可怖的景象。颈间掌痕触目惊心,大概是生前被人扭断,皮肉翻卷,筋骨断裂,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眼球突出,布满血丝,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仿佛在最后一刻仍试图抓住什么。
宫泽尘见此惨状,吓得双腿发软,倚靠在石像旁,胃里一阵翻腾。
35. 抢功
接下来的几日,宫泽尘常常坐立难安,兰琢的惨状时时在他眼前徘徊,让他不得不去猜测兰琢的死是否和萧荣有关系。
但为太上皇准备寿礼的忙碌又很快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在宫家打通西幽国商路后,黎国国库亏空情况略有好转,但还算不上不富裕。
考虑到未来几年,黎国战事频繁,太上皇以身作则,勤俭节约。装点寿宴的很多物件都是往年用过的,被宫女们翻新一下接着用,可以省下一笔不菲的开销。
旭日东升,为皇城的红墙金瓦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加之北地战况迎来新的转机,皇宫上下,焕然一新。
“肃静。”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名声,紫宸宫外等候多时的王公贵族们整肃衣冠。
“陛下有旨,众卿依序入宫贺寿——”
宫门缓缓洞开,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早已设好仪仗,上千名禁军分列两侧。
忽然钟鼓齐鸣,乐官们奏起《万岁乐》,众人齐齐跪拜。
太上皇江乾的明黄銮驾正从崇华宫方向缓缓而来。皇帝江奕九五至尊,也乘着步辇跟在太上皇銮驾之后。
两人落座龙椅后,嫔妃、王公贵族和二品以上官员才纷纷落座。
江宛和江驭辰两位嫡公主站在龙椅两侧的汉白玉台阶上,前者透过眼前的白色面纱,窥伺着那些锦绣华服下的百般心思,而后者,则注视着前者的一举一动。
这是江奕继位以来,皇室成员最齐全的一次宴会。
宫杨两家的人与几位王爷同座在最前排,杨家来席的只有杨夫人和两名嫡脉小姐,宫家则是宫夫人和两位公子。
殿内歌舞升平,来宾次第献礼。
宫泽尘被殿外一队穿着乌青铠甲的侍卫吸引了目光,约莫三十多人,其中一个身材相对纤瘦的,显然是个女子。
“那队穿着铠甲的是什么人?”他指给身边的宫娥,问询道。
“回三公子,那是京城提督,今日他们要分守京城和皇宫。”宫娥悄声道。
“提督?京城提督中有几位女子?”他此刻有些慌乱。
“只有一位萧大人。”
宫泽尘闻言胸如擂鼓。
那位女提督身形高挑,戴着和萧荣一模一样的赤金面具,距离太远,实在看不出她到底是不是萧荣。
可如果她是萧荣,那高台之上的容意公主到底是谁?
他慌了,他不敢相信,难道他猜错了吗?萧荣并非江宛?
“岭南宫氏,进贡东珠两颗,九窍玲珑璧一台,南图良骏六百匹……”
宫泽尘思绪纷飞,一时没听到宦官传令,宫楚让派手下推了他一把,这才回过神。
他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强装镇定来到大殿中央。
“臣代家父尚国公,携岭南万民之心,恭祝太上皇福寿康宁!民间有谚:‘家有老翁如有一宝,国有圣君如得天佑。’今太上皇慈德广被,百姓安居,实乃苍生之幸。愿太上皇寿如南山,福满乾坤,千秋万岁,长乐未央!”他声音有些颤抖,但好歹是说完了,没给宫家丢了脸面。
四个小太监吃力地抬上红木展台,掀开鲛绡的刹那,整座大殿突然盈满流水般的清光。
东珠的昂贵自是不必多言,倒是那玉璧足有磨盘大小,通体剔透。
最奇的是璧身布满孔窍,宫泽尘挥挥手,周围献舞的宫娥如游鱼般环绕在玉璧四周,携来的风穿隙而过,玉石发出高低不同的乐音。
这南图国的稀罕玩意,比前面那些寿礼有趣多了,太上皇龙颜大悦。
“你就是宫家三公子?抬起头来!”
宫泽尘缓缓抬起头,目光时不时飘向一旁的容意公主。
“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美男子!”太上皇老眼昏花,其实并未看清殿下之人的眉眼,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清丽气魄,太上皇是能感觉到的。
“父皇瞧着,这孩子是不是像极了明贵妃?”江奕突然插了这么一句,令殿上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宫明焰。
“真像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宫家世代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一时间,议论纷纷。
江奕轻咳两声,殿上霎时间肃静。
“宫家世代接管岭南,可谓是兢兢业业,朕深感欣慰。而今岭南商业风生水起,尚国公和大公子忙得抽不开身,朕已有近十年未见过宫卿了,见到你,便如同见到你父亲。”
江奕说得情真意切,宫泽尘听了也颇有些感慨。
“不对呀,他为何只对自己说,不对哥哥说?”他暗自思忖着,望向坐在一旁的哥哥,宫楚让正不急不慢地抿着一口茶。
“家父得知陛下惦念,一定感激涕零。能代家父承蒙圣眷,是泽尘的荣幸!”宫泽尘颔首。
“泽尘今年已是弱冠之年吧?”江乾捻着花白的胡子,“也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宛儿啊,来朕的身边。”
宫泽尘警觉,他看向江宛,那抹白纱随风而去,却看不到容意公主的真容。
“宛儿从小没了娘,在朕的身边侍奉,朕不能不有所偏袒。宛儿马上也虚岁二十了,与泽尘相配,再合适不过了,皇帝说呢?”太上皇笑意和蔼,却还能依稀看出帝王的威严。
“父皇英明,今日双喜临门,朕顺太上皇之意,为宫家三子宫泽尘和容意公主赐婚,接旨吧!”
宫泽尘眉头紧蹙,踌躇不决,转头看向殿外,提督大队已经消失不见。
殿上众人各揣心思,惊讶又发愁的杨家,看热闹的王公贵胄,还有镇定自若的宫家……
他们眼瞅着江宛已跪下谢恩,宫泽尘却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他看看江奕,又看看江宛,那双面纱遮掩的双眸也在凝望着他。
“泽尘,还不快谢恩!”祝瑶强装镇定提醒道。
“我……我……”宫泽尘支支吾吾,豆大的汗珠已从两颊滚落。
无数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打架,他开始后悔自己太自以为是,凭什么根据云啼和大火就猜测萧荣就是江宛?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在铸成大错之前,他在考虑要不要拒婚?
哥哥都曾拒婚,他也该有权利拒绝,可若他也拒婚,要置容意公主于何地?
杨家自然是巴不得毁了这桩亲事,但面上又不宜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江驭辰给殿下的殷书绝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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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马意会。
“三公子这样犹豫,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殷书绝装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此言一出,殿上立马议论纷纷。
“前几日是听说这三公子和那萧提督走的很近……”
“俩人不会私定终身了吧……”
“没想到这个三公子看着柔柔弱弱,能降得住那个‘男人婆’……”
嘈杂的声音如万蜂振翅,让宫泽尘头绪更乱了。
祝瑶拍案而起,坦坦荡荡地盯着尹书白的双眼道:“这位就是西幽国使者吧?我和你一样,都不是黎国人。但既然来了黎国,就要守黎国的规矩。大殿之上,非礼勿言,没有确凿证据的事,就是恶意栽赃,还请这位使者不要公然妄议他人隐私。”
尹书白笑意凝滞,但既然目的已达成,他转瞬间就切换得毕恭毕敬:“受教了,在下初来乍到,多谢宫夫人教导。”
他举杯,敬了宫夫人一杯酒。
“泽尘,你若是个男人,就起来表个态!”宫楚让悄声提醒道。
宫泽尘不为所动,他仔细看着江宛,想趁最后机会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萧荣。
江宛见他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正欲抬臂掀开面纱,让他看个真切。
似乎是听到了萧荣在他耳畔轻言:“婚姻大事,关乎两家之谊,更系闺阁女子终身名节。若因吾之故,致令无辜受谤,宫门蒙羞,此心何安?”
此心何安……
江宛掀开面纱的刹那,宫泽尘扑通一声跪地,错过了她的目光。
“臣,谢主隆恩!”
她手臂停在半空,面纱随风而落,再一次将她与众人隔绝。
他的这句话,几乎牵扯着殿上所有人的心情。
“好!也算了结了朕的一桩心愿啊!”
江奕和太上皇龙颜大悦,马上吩咐内务府择良辰吉日,让容意公主风光大嫁。
无人在意的角落,宫泽尘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若不是宫夫人让宫娥扶他起来,他怕是要一直在殿中央跪着。
明明萧荣不在场,仿佛殿上的每一张脸都是她。他抬不起头,不知如何面对她。
欢笑声中,江奕忽然回过神来:“听说宫二公子也准备了一份贺礼,现在不呈上来,更待何时啊?”
“陛下,太上皇,臣弟既然已代宫家祝贺,臣便开门见山吧!”宫楚让阔步来到大殿中央,几名仆人抱着一摞摞书册紧随其后。
“好。”
宫楚让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
“臣自端州交接军粮后便返回西遥城,奉命接手禁物走私一案,现已查清禁物流入西遥城的途径和过程,以及被劫禁物的下落,走私禁物的幕后主使目前还在调查当中。但请陛下放心,这些禁物的所在地已被臣严防死守,不会有任何扩散的风险。”
众人都将目光聚焦于这位年少成名的岭南名门贵子,殊不察觉,江宛衣袖之下颤抖的拳头已经攥得关节发响。她紧咬后槽牙,想要看看那案卷到底是不是出自她的另一个身份——萧荣之手。
但碍于现在的身份,她不能出手。
宫泽尘也纳闷儿,二哥怎么还抽空去西遥城破了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