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矜贵夫君跪求我原谅》 第1章新婚 嘉佑十年,二月初八日。 身长玉立的新郎官李持安出现在纪家迎亲,场中宾客一惊,面面相觑。 只因新郎官面戴半块面具遮面,不见真面目。 新郎官李持安另一半脸没有表情变化,朝着正堂上纪家主父与主母躬身作揖。 “岳父岳母,小婿脸有损伤,这才以面具遮面,万望恕罪。” 纪知远眸中闪过几分不自然,因女婿是探事司主司,是刀尖上舔血的职位,受伤也正常,但迎亲日带伤来,确实不吉利。 纪知远只颔首表示知道了。 未久,良辰已到,喜婆牵引着盛服的新嫁娘出来。 只见新嫁娘纪晏书一身青绿罗绣花纹大袖衣,袖口露出的皓腕戴着一对翠玉福禄寿喜镯。 头戴一顶金牡丹花冠,鬓边点缀几只艳丽的通草绒花和华胜,花冠左右各插一对仿翠毛真珠金流苏玉钗和鸾鸟纹簪首垂红小珠金步摇。 国朝禁铺翠以惠养万物。 太祖皇帝曾说,翠羽价高,小民逐利,辗转贩易,伤生浸广,人当念惜福,不可开造恶业之端,所以历代官家三令五申,禁止仕庶以翠羽作为妇人服饰的装饰。 头上的珠冠和颈脖挂着的琥珀璎珞十分沉重,纪晏书手中拿着一柄绣着几枝桃花的圆绢扇遮面。 透过绢扇的小孔,她见她的新郎官一身圆领红罗官服,腰环革带,头戴一顶玄色绢布方顶直脚幞头,幞头上戴一朵罗绢制成的重瓣海棠花。 国朝官员成婚可着官服,她的新郎官是正六品探事司主司,依例成婚可穿官服,戴花则是城中流行的习俗。 新郎官倒是生的牛高马大,一身盛服显得他气宇轩昂,让人觉得他高不可攀,可戴着那半块面具是何用意? 是嫌弃她不乐意娶? 还是觉得她貌若无盐配不上他? 在暖阳和风的日子里,喜乐声和着宾客的说笑声,宅中红罗布满各处,十分热闹。 纪知远瞟了眼院中的天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言笑晏晏地起身。 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一眼后,便转到戴着面具的女婿李持安身上。 语重心长道,“吾之次女晏书,吾爱如掌珠,其性贤淑,友于兄弟,孝于父母,今日出阁,望婿儿顾之爱之护之。” 李持安弯腰作揖,“小婿谨奉命以从。” 绢扇遮面的纪晏书薄唇微微一笑,新郎官声音很好听,很有特色。 纪知远转身看向一身嫁衣的女儿,说出的话十分官方。 “晏儿,你今日出阁了,往之婆家,要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纪晏书收敛唇边的笑意,持扇遮面朝父亲蹲身行万福,“女儿谨诺。” 纪知远见身侧的续弦大娘子余氏愣愣地不做声,忙出声提醒。 余大娘子忙回过神来,对于嫁女儿她没经验,毕竟这个二女儿只比她小六七岁。 余大娘子暗中清了清嗓子,将昨夜背好的词慢声地道来,“汝出门……出阁,要必恭必戒,无违舅姑之命!” 话音刚落,余大娘子就收到纪知远投来的眼神。 这个眼神好像是要她说多些一点,还不能同出嫁的女儿说的那么官方,显得纪家宅眷没有什么感情。 她忙补充:“若受委屈,不可隐忍,人欺你,无需顾虑,必要反之、抗之。” 纪知远眸色微怒,脸上却挂着不自然的笑。 余大娘子瞥见丈夫的愠怒,转眼就将头别过去,一副“老娘就这么说了,你想咋样”的气势。 纪晏书含笑,却没笑出声,道了声:“女儿遵命。” 喜乐响起,喜婆给了条红绸新郎官,由新郎官牵着新娘出门。 头上的珠钗步摇随着纪晏书的动作悠悠摇晃,腰间的玉饰发出叮当作响的清亮声。 鸾车至英国公府时,天色已昏,喜婆引新人入正堂。 司仪高呼:“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拜神明!” 二人随着声音转身面向天地。 新郎手执白色笏板,同新娘躬身拜天地。 “二拜高堂!” 系红绸的喜婆放下毡席,引新人下跪,朝正堂上的四位长辈行拜礼。 李家、孟家两位老国公脸上笑意盈盈,因为这个孙媳妇是他们二老为孙儿挑的。 两侧的李家夫妇见到他们的老父亲笑得开心,平淡的脸上立马挂上喜人的笑容。 幺儿同他们两个说过,逼我成亲,我死给你们看。 “夫妻交拜!” 二人相对时,纪晏书只觉得牵巾执扇的两只手变得汗涔涔的。 她居然有点小紧张! 众人觑目期待新人交拜,但新郎愣愣的一动不动。 堂中的英老国公、孟老公爷忙出声催促,“幺儿,快拜,愣着干啥子哦。” 李持安应声,“是,大父,外大父。” 纪晏书垂眸心想,这是太紧张了? 喜婆轻拉她衣袖提醒,她才回过神来朝新郎微微蹲身,对面的新郎则向她躬身作揖。 随着司仪的一声,“礼成,送入洞房!” 纪晏书被喜婆和一众丫鬟婆子们引入了国公府东侧的青庐。 夜间的晚风吹入室内,扑灭一根正燃烧的花烛,室内瞬间暗了两分。 阿蕊见状,便轻声说:“小娘子,我去把花烛燃上。” “不必了,灭了便灭了吧。” 纪晏书的声音很平淡,想到下车时的事,方才拜堂时的小紧张已经荡然无存。 城中习俗,新人下车檐,应踏青布条或毡席,不得踏地。 她站在下车的车凳上半晌,新郎官也没有命人准备新妇踩踏的青布条或毡席,反而催她快点,免得贻误吉时。 想到阿爹对她的耳提面命,她便也忍了下来。 得嫁高门不易,你需得为纪家多考量! 这是父亲告诫她的话。 “吱呀”一声响,青庐的门被推开,新郎官抬步而入,脸上仍旧戴着半块面具,喜婆、阿蕊、阿莲并余妈妈朝新姑爷道万福。 新郎官颔首,轻轻摆手,四人便行了告退礼下去,并阖上青庐的房门。 黑色的长靴朝新床走来,正襟危坐的纪晏书不觉紧张起来,遮面的绢扇握得更紧了。 新郎官手里端着酒壶,拿着两只酒杯,一面倒酒一面道,“该互饮一盏图大吉了。” 纪晏书闻声一怔,这个声音…… 第2章欺人太甚 她记得迎亲与拜堂时新郎官的声音。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的新郎官! 纪晏书丢掉手中绢扇,豁然起身,拔下头上的一只鸾鸟纹金步摇握在手中,指向朝她靠近的新郎。 她厉声道:“你是何人?” 新郎官止步,歪头轻笑,“娘子说什么呢,我自然是你的新婚官人。” 纪晏书怒目,“你说谎,我认得李持安的声音,你根本不是李持安,说,你是谁?李持安呢?” 门外的喜婆等几人闻听到屋内的争吵声,忙推门进来。 纪晏书急忙跑到余妈妈身后,怒声指着新郎官,“余妈妈,他,他不是新郎官,他是冒充的。” 余妈妈一时摸不着头脑。 新郎官不是新郎官?是冒充的? “晏姐儿,你说什么呢,新郎官怎么不是新郎官呢?” 她从纪家跟到英国公府,新郎官都是这副装束。 纪晏书拉住余妈妈的衣袖急声道,“余妈妈,我识得新郎的声音,他与迎亲拜堂时的新郎不是同一人。” 男子的半张脸换上愠怒,出声喝斥,“新妇不懂事,忤逆夫君,不许夫君亲近,你们做仆人的也不懂规矩吗?” 说罢,怒掷手中的酒壶和酒杯,酒壶碎裂的响声让众人一惊。 纪晏书转向阿蕊,手抖声颤,“阿蕊,你要信我,此人真不是我夫君,他即便带了面具,我也能认得出他是李代桃僵的。” “他真不是我与拜堂的夫君。”声音带着哭腔,摇头否认。 阿蕊反握住自家小娘子的手,小娘子辨声识人的功夫很厉害,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小娘子白日里才和她说,新姑爷的声音有特色,特别容易认出来。 小娘子说此人不是新姑爷就不是新姑爷。 阿蕊怒目横眉,“你才不是我家姑爷李持安,我家姑爷就是戴了丑陋的让人眼睛疼的面具,我也认得。” “你的身量比我家姑爷矮,声音还比我家姑爷难听。” “说,你到底是谁?”阿蕊昂首质问,踏出的半只脚忙又收回来,不止小娘子怕,她也有点怕。 余妈妈知道小娘子辨声识人和阿蕊眼睛丈量东西的功夫有多厉害,她们说这个新郎是假姑爷,那肯定就是假的。 她忙近前将娇娇弱弱的小娘子与阿蕊护在身后,叉腰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我家姑爷呢?” “纪家是诗书孔孟之家,便是这么教育宅中下人的?” 新郎官玩味地一笑,走两步到室中圆桌旁的圆凳坐下,跷起二郎腿。 “教养的新妇不遵妇道,违逆夫君,管教的下人粗鄙,以下犯上,欺侮主君。” 纪晏书眸子暗中转向阿莲,小指拉着阿蕊的袖子示意,才将目光放在那个吊儿郎当的假夫君身上。 “放你娘的狗屁。”余妈妈开口大声骂。 “你李家这般欺负我家小娘子,还有脸说我家小娘子不遵妇道,违逆夫君,说我纪家的下人粗鄙不堪……” 新郎官被激得恼怒,起身就骂,“粗鲁……” 脏话还没骂完,后脑勺“乓”的一声响,一阵晕眩感袭来。 “蜡烛熄了,好黑啊——” 新郎官踉跄倒地,刚感知到后脑勺的疼痛,脖子就被一条红绸缠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纪晏书一把扯下喜婆腰上系着的红绸,跑到新郎官的后头,一脚踩住他扑腾乱舞的脚,用红绸三两下捆住,打了个死结。 纪晏书轻声提醒,“阿蕊,别被勒死了。” “放心小娘子,我勒人勒不死,就是让他多哭几滴眼泪出来罢了。” 阿蕊将红绸向上一勒,趴在地上的新郎官一阵挣扎,痛苦难受地掉眼泪。 阿莲反应很快,用花瓶砸人后,忙把新郎官扯勒脖子红绸的两只手掰下来,两只脚踩住。 新郎官疼得惊呼,“疼,疼!” 见新郎官痛苦地难以喘息,阿蕊将红绸一松,团成一团,一把扯下新郎的丑面具,将布团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新郎官气还没喘匀,满头钗冠的新娘拿着拇指粗的麻绳朝他走来,眉眼笑盈盈的,十分煞人。 将假新郎五花大绑后,纪晏书举烛看清了假新郎的庐山真面目。 假新郎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头发被她们弄得乱糟糟的,要不是被绳索缚住,这副狼狈样收拾干净还真有几分风华正茂的样子。 纪晏书半蹲下,很有礼貌地询问,“假夫君,你叫什么名字?多大的年纪?” “唔~唔~”假新郎少年说不出来话。 她温和地哦了一声,微笑着说,“我乐过头了,竟忘了假夫君你被塞着嘴说不了话。” 她伸手拔掉布团,那少年尖叫出声来,“大父,救命——” “啪!啪!” 脆生生的两记响声十分越耳,纪晏书的巴掌扇在少年的脸上,“还叫吗?” 少年泪眼婆娑,吸着鼻子,摇头表示不叫了。 “回答我的问题,答得好了便放你出去。” 少年郑重点头。 “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少年抽泣道,“我叫洪霄,字鹏举,一十八岁。” 纪晏书平淡地说:“哦,黄毛小子也想学人家娶一个像姐姐这般如花似玉的浑家么?” 她将布团塞回少年的口中,自认为看向少年的眼神极其友善。 “接下来的问题,你如实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了,不费你什么力气。” 少年略一踟蹰,而后点头。 毕竟笑面虎打起巴掌来太疼了! “迎亲拜堂的是李持安本人么?小郎君。”她问。 少年刚想摇头,想到这女人打他太可怕了,立马点头。 “李持安不想娶姐姐?” 少年重重点头,持安哥他一点也不想娶纪家阿姐。 纪晏书的声音很轻,看不出什么有不喜。 “所以李持安在拜完堂后,用你来李代桃僵,替他洞房,目的是想羞辱姐姐是不是?” 余妈妈等人一惊。 要是小娘子没发现新姑爷是假新郎,等生米煮成熟饭,这要小娘子如何自处? 这姑爷……欺人太甚! 纪晏书沉静如水的眸中终是生起了几丝波澜。 男人们不爱护看重女子本身,而是看重她们裙底下的冰清玉洁。 没了这份纯洁无瑕,世人的一言一语对这些女子而言,是桎梏,是利刃,是不见天日中的生不如死。 世人对女子有多苛刻,李持安不知道吗? 不,他知道的,所以用这份耻辱来羞辱她,摧毁她。 李持安……无耻之尤! 阿蕊扶起纪晏书,担忧道:“小娘子……” “没事,”纪晏书敛去眸中的愠怒,“走,我们去正堂。” “去正堂?” “这件事总要解决,欺人可以,但不能容忍他们欺负女人!” 脚刚踏出房门,纪晏书便转回来,朝着地上的洪霄,啪啪的又是两掌。 既然不马上收拾李持安,那就让这个欠打的替他受罪! 人嘛,你欺负我,我欺负你,这才是两不相欠,公平公正。 第3章不能白受委屈 纪晏书逮了个小丫鬟引路,小丫鬟虽然惊诧二郎君的新妇不在青庐里洞房花烛,但也不敢出声过问主人家的事,只应了诺,便引着二娘子走去正堂。 青绿广袖拂过无苔无尘的折廊,摆动的裙裾随着绣青鸟纹翘头履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堂。 英国公府处处是鲜艳夺目的红绸彩带,各式各样的喜灯高挂房檐,照得府中亮如白昼。 英国公府很大,纪晏书走了好一段距离,才至正厅。 堂上有李家夫妇,李家的姻亲洪家、孟家并几家未散的宾客。 宾客见新妇突然出现在正堂,俱是一惊。 李家夫妇惊诧时,纪晏书已冉冉近前,朝他们夫妇行了个叉手礼。 “新妇晏书见过阿翁,见过阿姑,新妇有要事,不得不出来,但请容禀。” 言语中带着几分哭腔。 “晏书这是怎么了?”英国公府主母孟之织听得一头雾水。 上前伸手要将幺儿媳妇扶起来时,幺儿媳妇的膝盖出乎意料地向下跪了下去。 习武的孟之织手疾眼快地将新妇及时搀扶住,没让新妇的膝盖跪下地板。 新婚日新妇便跪地板的恶名声传出去,李家还怎么在东京立足。 纪晏书借势马上直起膝盖,她本也不打算真跪,只不过要装腔作势一番。 婆母孟之织虽然是将门之女,却知礼懂礼。要是新妇在新婚日就下跪,那打的是她李家和孟家的脸。 宾客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孟之织也对幺儿媳妇的举动表示云山雾罩。 孟之织问:“幺儿媳妇这是怎么了?可是二郎欺负你了?” 李持安之父,工部侍郎李烨不解地走过来。 纪晏书退了半步,朝二老行了礼数,才不紧不迫地说:“二郎憎恶新妇,不乐与新妇成婚,竟然以其他男子李代桃僵,替他入青庐洞房花烛。” 李烨满目惊愕,“你说新房里新郎官不,不是我儿子?” “是,青庐中的新郎不是二郎,”纪晏书明确回答,“若非新妇情钟二郎,熟知二郎,又怎能认得出闯入青庐的新郎官并非二郎。” 前片刻,剪水双眸里荡漾着几分对李家二郎的深情款款,却又在得知被辜负后,换上了几分悲戚、楚楚可怜。 这等深情女子被辜负,装得她差点都信了。 堂中人皆惊愕。 竟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还未从惊诧反应过来,只听新妇又委屈巴巴地说。 “阿翁,阿姑,新妇要是未认出那是假新郎,天明之时,新妇又如何做人?” 这话直接把李持安和李家架在风口浪尖上。 孟之织不可置信地望向刚过门的新媳妇,袖子中的手不由地颤抖。 不知是不是被自家的孽障吓的? 新媳妇出身诗书之家,父亲是国子监司业,教书育人的,又得姑母纪太妃教养几年,品行自然端正,料想她也不会说假话。 “幺儿媳妇……”孟之织欲言,却又说不出口。 那个孽障本就不乐意娶媳妇,做出这种厚颜无耻、缺德的事,不仅是欺负新妇,也是反抗他们二老。 “爹,爹……”李烨大声惊呼,忙跑过去扶住受惊倒下的老父亲。 “孽障……”英老国公怒目,话没说完就被气晕过去。 孟老国公愣过神来时,大外孙和女婿已经把亲家英国公匆忙带走了,大外孙媳妇忙招来小厮请大夫。 未散的宾客你看我,我看你,似有紧张担忧的,似有偷笑看热闹的,但没人敢插手出言。 “阿翁……”孟之织着急地看向背着公爹走的大儿子,想跟过去,可脚步沉重,怎么都迈不动。 新媳妇说的洞房假新郎一事得要解决。 宾客投来的眼光,让她尴尬、丢脸无比,此刻真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 活了将近五十年,当娘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今天这么丢脸过。 见孟夫人脸上的、眼睛里的满是尴尬、无措、气愤的表情,纪晏书有那么一刻觉得,五颜六色的情绪特别好看。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李家欺负她在先,那就怪不得她不留情面了。 她当即屈膝跪下,从容举手至额,俯身磕头,道:“阿姑,二郎既不愿娶新妇作妇,拜堂后又舍新妇离去。新妇不敢再留下来惹二郎怨怒,愿就此归家自省,望阿姑答允。” 宾客微惊,新妇这是要和离。 言罢,她又向李持安的外大父孟国公磕了个头。 “孟公爷,晏书能得您看重,做您半日的孙媳妇,是晏书之幸,今日与您拜别,愿您与英国公、洪老太爷有如春日载阳,万寿无疆。” 话音才落,她不等孟之织和孟国公回答,就径直起身,嫁裙一旋,转身离去。 阿蕊拉着从头到尾手足无措的喜婆,余妈妈并陪嫁而来的家丁跟上。 阿蕊忍不住偷笑,小娘子这招狠,以祝福反讽,将洪、孟、李三家的最重要的长辈点了个遍,暗讽他们上梁不正下梁歪,才会有李持安这种无耻之徒做后代。 长者不安,后辈也别想有舒坦可过,接下来洪、孟、李三家有一阵热闹好瞧了。 宾客议论不断,孽障不见踪影,孟之织将无措的目光投向稳如泰山的老爹孟国公,“阿爹。” 孟老国公别过头去,当做听不到,端起酒壶就倒酒,“沈大人,杨大人家的名酿椒花雨和金盘露,老夫费了好大劲才弄来这几壶,你尝尝味这是哪种酒?” 沈大人自然知道孟老国公装聋作哑,亦配合他,“酒味芳烈,这是椒花雨。” 孟之织:“爹,您要不要装得那么明显……” 沈大人忍不住低声提醒,“孟公爷,那毕竟是您女儿和孙子……” “啊,老夫孤家寡人啊,沈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脑子也不好使。” 孟之织:“……” 孟之织要出言安抚受惊吓的宾客时,大儿子正好赶过来。 纪晏书等人出了英国公府,走到不远处时,见那街道尾处停着一辆牛车。 侯在牛车旁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见到纪晏书过来时,忙迎了上去,朝她拱手,“东家。” 这是她香料铺的制香师傅。 阿莲褰帘请小娘子入车中,迎亲日的前两夜,小娘子和她与檀师傅说过,让檀师傅找辆车在此处候着,若小娘子没出来则无事,若出来则必受委屈。 牛车缓缓驶离,牛脖子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余妈妈不解地问,“小娘子,为何不抓那假新郎去求证?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对小娘子也,也不好。” 纪晏书取下头上的玉钗和步摇,“余妈妈,那少年姓洪,是锻造司前两任司主洪老太爷的孙子。” “孟、李、洪三家互为姻亲,同气连枝,又都居要职,我若不这么做,那受屈的就只有咱们纪家。” “公侯重名声,我若拿着洪衙内去求证,英国公府、孟国公府和洪家只会说是小孩子家闹洞房罢了。” “到时候遭人口诛笔伐的是纪家,是纪家女小气,无容人雅量,竟与未及冠的小孩置气。” 余妈妈略作思考,眉目间生出担忧,“可小娘子这样做,终究会影响自身,您应该忍一忍的。” 纪晏书恨恨道:“余妈妈,李持安不想娶我是真,羞辱我也是真,甚至心狠想毁了我。我若忍了,面子上是好看了,可我以后呢,在那杀人的魔窟里吃苦受累一辈子?” 纪晏书眼睛看向余妈妈,眸色在半黑的夜色中看得并不真切,“如若今日是大娘子的亲生女儿延姐儿受这般委屈,您会劝她忍气吞声吗?” 明日后,这件事就会人尽皆知。她只有将受屈辱的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让舆论站在她一边,不然她的委屈就白受了。 余妈妈沉默不语。 第4章母慈子孝 英国公府中鸡飞狗跳,六畜不安。 而这边,楼中笙歌燕舞,衣袂飘香,偎红倚翠,好不快活! 李持安神情悠闲惬意地欣赏莺歌燕舞,品尝美馔珍馐。 鬓角垂下的两缕龙须发,再加上那眸子如星,自有一番风流姿态。 楼阁外的树梢间传来出来一阵男子声音。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李持安拿起几案上的一瓶酒,用内力飞出窗外。 “春寒料峭,树无灯火,不进来?” 白衣广袖中一只手接住飞来的酒,树梢间的暗色遮住了他的面庞。 棠溪昭只摇头,道:“我居黑暗良久,不慕人间灯火。” 棠溪昭寻了个树杈靠着,饮酒后,赞道:“玉蛆初泛松花露,琼螺再荐椒花雨,杨大人家的椒花雨,果然名不虚传。” “听说你今日娶亲,不洞房花烛拥娇妻,却跑这里眠花卧柳,不怕你的新娘会要你命吗?” 李持安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脸上的表情对此不足介意。 “弱质女流,又怎么杀我,拿得动刀枪吗?你若是陪我饮酒聊天取乐的,就不要说这么煞风景的问题。” “李君知在下就爱说煞风景的问题。”棠溪昭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长长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 “听说你的新娘子很漂亮,是国子监纪司业的次女,纪太妃亲自教养的,在东京闺秀中素有贤名,这么好的新娘你竟然舍弃,不怕有一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真的很不会聊天。” 棠溪昭的声音中似乎真有几分关切,“言归正传啊,你的那些骚操作,天亮后可就不胫而走,万人皆知,你打算怎么处理?” “自然是两家和离,各生欢喜。我本不想娶纪家姑娘,奈何家里的两个老头子逼得紧,硬要我娶,就只能娶了她应付老头子。” 棠溪昭接话:“所以你亲迎,又与新妇拜堂,待到洞房时让你表弟李代桃僵。” 李持安吃了颗舞姬递来的蜜饯,“我早就听说纪家二娘子辨声识人的功夫厉害,丫鬟有用眼量物的本事,霄哥儿扮我,一眼就露馅。” “纪家二娘子知道我不乐意娶她,又用这种腌臜手段欺负她。她端雅方正,怎么会甘愿受屈,她一提出和离,我马上写和离书。” 棠溪昭哂然一笑,“你李主司不怕今后臭名昭著?” “探事司的哪个有好名声,遭人恨也不差这一遭。”李持安担任的职位,是遭人恨的职位,多年行事,已经有不少人恨他, 棠溪昭摇了摇半空的酒瓶,觉得酒太少了,不够他喝的。 “解决这事的方法有很多,可你却用了最天真的方法,真不知是你见识太少,还是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 李持安似乎有不满,“棠溪兄有何高见?” 棠溪昭轻声说:“高见没有,世俗的浅见倒是有几分,你要听吗?” “说说看。” “纪司业是读书人,骨头软,可就是因为骨头软,所以难缠,纪姑娘虽柔却刚,又重声誉,她受奇耻大辱,名声又受损,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想等着写和离书跟纪家说再见,哪有那么容易。” “骨头软好砍,不足为惧,倒是这纪姑娘……”棠溪昭提到纪姑娘过于频繁了,“你很了解她?” 棠溪昭口中酒差点被吓得喷出来,“事关乎你,未来的小嫂子总要了解一下。女人的报复心很强,我劝你这两天躲一躲,风声过了再回去。” “不需要。” 棠溪昭说:“可那女人拿着你用假新郎入洞房一事,当着宾客的面堂而皇之地出说出来,还把你大父气晕了,你爹张罗着请大夫,现在英国公府闹的是人仰马翻的,很热闹,你不回去看看?” 李持安惊讶,将嘴巴里的蜜饯吐出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窗口外的棠溪昭,“你说真,真的?” 棠溪昭道:“暗夜中人才说敞亮话。” 英国公府,独漉院。 李持安使着轻功飞檐走壁,窜进大父的独漉院。 刚从墙头下来,只见银光闪闪,一把如月色般的宝剑倏地刺出来,朝他杀来。 剑身如月色,这是阿娘孟之织的宝剑月魄。 “阿娘,是我,你儿子。”李持安一个腾空翻身,躲开攻击。 “老娘孤家寡人,没儿子,死绝了!”孟之织怒目,握剑又刺来。 孟之织的剑法是其父孟老国公教的,父女两的剑法都以快、狠著称,且命中率很高。 阿娘的剑毫不留情地直朝他右边的命门砍来,李持安见了不觉一惊,他脚尖一点地面,借着轻功避向左侧。 大哥及时的给他让抛来平时习武用的长剑,他拔剑出鞘,握在手中,月魄刺来的瞬间,竖剑挡住,双剑相击,嗡嗡而响。 月魄的银光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闪动,母子两个你刺我挡,我杀你拆,已过五六个回合。 阿娘的剑法虽然迅捷,但好有几年没有认真地使用过了,加上这个年纪,速度比年轻时慢了不少。 李持安瞅准时机,降低速度佯装使出暴露弱点的平扫剑,阿娘果然如他所料,削向他脖子的剑尖慢下来,他果断引剑一撩,将阿娘的月魄猛然击落。 孟之织一时愣住,这个儿子可真孝顺! 见状,李持安忙收剑,垂头走近呆若木鸡的阿娘。 在两个儿子走近时,孟之织转过身去,扶着额头朝天哭诉。 “阎王爷,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的儿子们太孝顺了,都把我孝顺死了,你把我收了吧,丈夫我不要了,未来的孙子孙女我也不要了。” “阿娘,我错了。”李持安忙跪下,认错快,阿娘有气也不会气太久。 “不,儿啊,是娘错了,娘嫁错你爹,也错生了你们两个大小王,你去你外大母牌位前烧几柱香,求她把阿娘带走了,阿娘想她了。” 孟之织的膝盖弯屈要朝两个儿子下跪。 李持安忙起来伸手扶阿娘,娘跪儿子,倒反天罡,人神共愤,是被人戳脊梁骨骂一辈子的。 孟之织趁势抓住李持安的胳膊,借力使劲,一个过肩摔将李持安摔倒在地。李持安还没反应过来疼痛,就被老母亲点穴,动弹不得。 “阿娘——” 孟之织两根手指又是一点,李持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孟之织直起身,弹了弹身上灰尘,又轻拍了拍长子李持隅的肩膀称赞,“乖大儿,配合得不错。” 随即,又嘱咐大儿子李持隅,“把这孽障拖到柴房关两天,不用给吃喝。他在城北杨楼吃饱喝足了,不需要,也不用留人在门外听他使唤,杨楼里头的浓妆姑娘他都欣赏使唤够了。” 幺儿媳妇那声阿姑她本该高高兴兴应下的,可现在那声阿姑听得她难堪极了,这都是她的孝顺儿带给她这个慈母的。 现在想想,古人说的都是至理名言。 慈母多败儿,她就是太仁慈了,才养出幺儿这个败家、败爹、败娘、败哥、败祖宗十八代的失败儿。 “是,母亲。”李持隅阴险一笑,躬身领命。 李持安瞪着眼睛看向阴晴不定的大哥,请求他文明拖行。 大哥是个很粗鲁的文雅书生,拖他到柴房从不温柔。 第5章父慈女孝 “啪!” 一掌扇过去,纪晏书白净胜雪的脸庞染了一抹鲜红夺目的胭脂色。 真疼啊!父亲真不愧是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之政二十多年,对学生绵软有礼,对自家人倒是硬气得很。 “混账东西,为父怎的生你这般无用的女儿?悉心教养你数年,官家瞧不上你,不肯要你当娘子。” “英国公、孟国公看中你当孙媳妇,为父欢欢喜喜将你嫁过去,结果你都干了什么?” 纪知远今日上值就觉得同僚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同僚还亲切调侃他,官家都给他五日嫁女假都不知道休息,真勤谨上值! 下朝后,几个同僚说起,才知道女儿新婚夜就自己离开英国公府,还当着宾客的面说要和李家离婚。 “李家多好的亲事,你竟然也留不住,为父与你姑母耳提面命,从小就教你们几个姊妹柔顺卑下,你都当耳旁风吗?” “为父年年说,日日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 “作为女子就该柔顺贞孝,先人后己,你竟然忤逆夫君,当着亲家的面提离婚?纪家的脸面名声都被你丢尽了。” 纪晏书捂着辣疼的脸,眸色脸色都尤为平静,对于挨打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她淡声道:“姑母教晏儿谦卑,从来没教作为女子要卑贱。” 人们总说男尊女卑,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卑微。 但她觉得女子是谦卑,从来不是卑微。 纪知远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畏惧,丝毫不把他这个父亲放眼里的女儿,想起同僚们对他的冷嘲热讽,心里怒火更甚,扬起巴掌又扇过去。 父亲的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将纪晏书扇倒在地,头磕到桌腿,疼痛感袭来,不由得呲了一声。 纪晏书伸手一抹额头,手上没有温热液体的触感,只是磕红了,没有流血。 眼睛从指缝看入,门外小缝的那双小眼睛正看着他。 是旭哥儿。 大娘子余氏生的,纪家的独子,纪承旭,年方五岁。 旭哥儿的小眼睛湿漉漉的,捂着嘴巴不敢哭,想来是被父亲吓的。 她朝旭哥儿摇头微笑,表示她没大事。 纪知远喝道:“你个逆女……” 纪晏书轻笑:“我受屈反抗,怎么到了父亲眼里就成了逆女?与父亲做了这些年的父女,父亲早该知道我不是温婉恭顺的女子。” 她爬起来站直,下巴微扬,眼神中颇有些轻蔑的意味。 “父亲宣扬的那套逆来顺受,忍辱受屈,你乐意承受,我可不乐意。” 紧着她一声嗤笑,“父亲赞扬和歌颂贤女贤妇,您不如给我一索子,我吊了脖子,做个贞孝节烈的女子,以全您的名声。” 竟然还以死相逼,这个逆女简直无法了。 纪知远气得吹胡瞪眼地惊呼:“你,你怎么跟你外祖母、你母亲一个样?全不把妇言妇德放在眼里,违忤亲长,任性自专,枉顾礼数?” 纪晏书接话:“父亲眼里,或许我外祖母、我母亲离经叛道,可她们从未有一日后悔。” “可她们死了……”纪知远声音一沉,不知道想到什么,语调变得委婉下来,“女子守在规矩之内,方能安全,明白吗?” 纪晏书垂目沉吟,她这条命是父亲与姑母花费大功夫才保住的,她更该惜命。 父亲对她恩同再造,她如此对父亲,岂不让他心寒,九泉之下的母亲会不会怪她? 想到此处,她当即跪下来,“父亲,晏儿错了。” “既知错了,那就改。明日送你去觉明寺斋戒礼佛,罚抄女则女戒三十遍,好好反思己过。与李家的婚事,为父会替你解决。” 言罢,纪知远拂袖离开。 这件事虽然是李家那个混账有错在先,但李家是公爵之家,又与孟洪两家姻亲同气连枝,自家的混账还把英老国公气病了。 纪家门户微小,即使是有个当太妃的妹子撑腰,他的软腰杆也不直起来。 还是让纪管家备份礼物,看看英老国公,顺道打探一下工部侍郎李烨夫妇想怎么解决。 阿蕊望着小娘子被打得红肿的脸颊,不由一阵心疼,“纪司业也下手太狠了吧,竟一点也不心疼,疼不疼?” 阿蕊是纪太妃宫中的宫女,又到了快出宫的年纪,纪太妃同太后、皇后请示过,由她继续在纪晏书身边差遣。 纪晏书起身,摇摇头说,“还好。都准备好了吧,觉明寺住宿条件差,不比大相国寺,看父亲的意思,怎么着都要住十天半个月。” “都备好了,小娘子放心,夜里清寒,我还多备了一床被子。” 小娘子对纪司业了若指掌,知道他会如何惩罚犯错不听训的女眷,所以提前准备。 “呜呜呜——” 缩在门外的旭哥儿哭哭啼啼地走进来,小脸沾着泪水,挂着鼻涕。 “旭哥儿?”纪晏书转身,她以为这个小豆丁怕被父亲发现,已经离开了。 旭哥儿抽噎道,“爹爹坏,爹爹打人,姐姐疼不疼?” 纪晏书半蹲下,笑而摆首,“姐姐不疼哦,旭哥儿不哭。” 旭哥儿摇头,“姐姐骗人,阿娘说,男人打女人最疼了,比阿娘打我屁股还疼好多倍。” “好,姐姐疼,姐姐好疼,那旭哥儿以后保护好姐姐好不好?” 旭哥儿点头,“嗯,阿娘教我要保护姐姐的,不能学阿爹打人。我以后会保护好姐姐,大姐姐,还有三姐姐和四姐姐的。” 纪晏书用绢帕擦掉旭哥儿的眼泪和小鼻涕,“那旭哥儿不能哭了,哭唧唧的旭哥儿是保护不了姐姐们和你阿娘的。” 旭哥儿拿袖子抹了一把鼻子,“我没哭,我不哭。” 纪家女儿多,长女纪承姒已经出嫁,三女纪晏欢年将及笄,四女纪承延是余大娘子所出。 次日一早,纪知远就让纪管家套了车,让人备好一大堆讲妇德妇言的书跟随纪晏书一同前往城外的觉明寺,要她在佛祖面前读书,静思己过。 余妈妈出声嘱咐,“晏姐儿,主父说了,要你好好静思己过。” “余妈妈,您老要是闲着,就去操办欢姐儿及笄礼的事儿,延姐儿练字不好,你多管管。” 余大娘子对余妈妈一脸的不耐烦,仗着有几分年纪,手越管越宽。 纪知远前头娘子的留下三个女儿,她最喜欢这个二女儿。 余妈妈闻言,心里忍不住生气。 晏姐儿当面与公侯家提离婚,又与父争执被罚去寺庙反思,欢姐儿上蹿下跳没个闺秀样,天天与父顶嘴,这些坏名声出去,那是要连累延姐儿的。 她真心为大娘子想,大娘子竟然这般对她。 余大娘子说:“晏儿,不该读的就不读,不该反思的就不用反思,佛祖管不了咱们。过几天你等回来,咱们去大相国寺吃炙猪肉去。” “好。”纪晏书应下。 第6章觉明寺 觉明寺不是官方开办的寺庙,香火鼎盛却不输城中官府开办的任何一家寺庙。 据说觉明寺的佛祖百求百灵,城中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娘子都爱来参拜。 听管家叔说,大姐高嫁侯门,旭哥儿的出生,都是父亲向觉明寺的佛祖求来的,所以父亲对觉明寺有很高的赞誉。 觉明寺的佛像不像大相国寺和其他佛寺的佛像那般庄严肃穆。 觉明寺的佛像是微笑的,举手投足都很像人,更像是人扮的神仙。 送她来觉明寺反思,父亲是真觉得觉明寺的菩萨能让她反思悔改,可她并没有错,为何要改。 来觉明寺,就当休假享受生活了。 纪晏书跪了一会儿,念了几句佛经,就起来了。 正逢春时,即使经过冬日的冰霜摧折,般若门外的树仍然长出嫩绿的枝芽,人也一样。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黑暗之后就是破晓。 午后的天王殿几乎没有什么人。 “二姐,二姐。” 三妹纪晏欢的声音似乎从山门就传进来,还带着几分急切。 纪晏欢提着裙子跑进来,一把抓住了刚转身的纪晏书。 “二姐,二姐……”纪晏欢喘着粗气。 她的脸有几分婴儿肥,梳着两个朝天的丫髻,系着珍珠发带,上身穿一件海天霞色的交领短衫,外套一件同色的绣有密蒙花纹的对襟短袄,下着一条窃蓝的三裥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衬得她十分青春活力。 纪晏书伸手替妹妹整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跑这么急作甚,也不怕摔了。” “我,我方才和管家叔,还有阿爹去李家了……” 纪晏书注意到三妹裙摆和衣襟的泥印,看着也不像她自己摔的,“泥印怎么回事?李持安欺负你了?” “二姐怎么知道我找李持安了?” “你什么样,二姐能不知道么。” 纪晏欢边拍了拍衣服上已经干了的泥印,边说,“我爬李家的墙,想看看欺负二姐和咱们家的李二长什么鬼样子,还没见到人呢,就被人从墙上撸进院内。” “二姐,你知道撸我进内院的人是谁吗?” 三妹干得出爬墙头偷看的事,毕竟在家也三天两头爬墙偷溜出门,纪晏书好奇地问,“谁啊?” “李持安,我二姐夫李持安。” 纪晏书脸色一沉,三妹这声二姐夫就这么水灵灵的、这么轻快地叫出来了。 纪晏欢改口极快,“呸,他才不是我二姐夫呢,他是恶棍,他是没有道德的小人。” 阿爹是大声狗叫、大力扇巴掌的可怕,二姐是脸色阴沉和笑意盈盈的可怕,在二人的淫威下,她的求生欲很强。 “李持安那大老虎爪子轻轻松松地就把我从墙头撸下来,丢进院子里。” “然后呢?他打你了?” 纪晏欢垂目,“然后,然后天就黑了。” 纪晏书:“……” 这是被吓晕了。 “接着天就亮了,再然后,我就来找二姐了。” 这时阿蕊正好从外面回来,朝纪晏书福身后,又向纪晏欢行了礼。 纪晏书说:“我与李家的婚事,李家是怎么说的?” “李侍郎夫妇给咱们家赔了罪,请咱们原谅,说了一堆二姐好,他们幺儿不好什么的。” 对于这些开场前的说辞,纪晏书能猜得到,“还有呢?” 纪晏欢说道:“李家说,主要还是看咱们家的意思,要是咱们坚持要和离,那就和离,二姐的嫁妆会如数退回来,之前纳成的聘礼不用退回,赔二姐五万贯,还会多赔些田产铺子,再给二姐置办一座宅子。” 纪晏书嘴角微翘,李家还真大方。当初李家给她下聘的聘财是五万贯,和离再给她五万贯,再加上赔付的一些田产铺子和那座宅子,那她就是妥妥的小富婆了。 这婚嫁得值,离得也值! “阿爹又是怎么说的?” 纪晏欢说道:“阿爹说,我女本无大错,却逼得她不顾脸面,当宾客的面提离婚。李二郎不愿娶我女,李家早说就是了,我纪家也不是非要赖着李家不可。” 纪晏欢学着父亲的样子,说:“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有多少人指责我女儿不够温婉贤淑,小孩儿闹洞房罢了,竟也这般计较,还任性地提离婚,没半分把夫家放眼里。你们想赶快离婚为你家二郎断干净,我女儿呢,我女儿就得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骂。” 阿蕊安静地听着三娘子讲,纪晏书觉得三妹学得真像。 “李家夫妇听了这话,脸臊得恨不得掘地把自己埋起来,阿爹的软腰杆越说挺得越直。”纪晏欢似乎想到了李家夫妇的难堪表情,不由的哈哈一笑。 纪晏欢当即垂头丧气,“最后阿爹说,风口浪尖上提离婚,我家只会更加声名远播,等风声过后再说,到时候离婚就没人知道。” 听罢,纪晏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个爹她了若指掌,只可惜小富婆梦碎了。 纪晏欢见自家二姐的这副平淡表情,说:“二姐你知道啊,你未卜先知吗?” 纪晏书脸色郁闷,“猜到的。” 纪晏欢出声劝慰,“阿爹这个人就是过分,他就想托这桩婚事为旭哥儿谋前程,二姐,你别不开心,这个婚一定能离掉的。” 纪晏书拉起纪晏欢的手,道:“欢欢,你为二姐好,二姐知道,二姐为此万分感激,但你不能这么说阿爹,阿爹是长辈,得要敬着他。”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我也反感你这套。”纪晏欢不由得凝眉,“二姐,这婚暂时离不掉,你还是李家新妇,接下来你该怎么办,要住到李家吗?” “我自己有宅子,干嘛要住李家。” 她会做生意,香铺、酒楼每个月的收入都不错,再加上近几年攒的,年前就买了一所宅子。就算不住纪家,她也有落脚之地。 “接下来我还要忙开分店的事儿,铺子都装修好了,开业的日子也定好了。” 纪晏欢:“可你都出不去,以我对阿爹的了解,他这回肯定不会让你在觉明寺只斋戒反思三五天的。” “所以需要欢欢你帮我呀。” 纪晏欢转悲为喜,“好,那二姐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能不能再多一点。” 纪晏书点头答应,她的两个妹妹,四妹延姐儿有她母亲余大娘子疼爱,独独这个三妹没有母亲疼爱与庇护。 与三妹交代几句,三妹便离开了。 阿蕊道:“小娘子让印的女戒印好了。” “辛苦了。” 纪晏书知道,父亲不会检查她抄没抄、抄了多少,但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准备。到时候把印好的女戒放下面,再写几张放上面,想父亲也看不出她偷工减料。 佛殿中的弥勒佛是笑口常开、慈眉善目的模样,一看就是心地善良且通人性的好菩萨。 “这弥勒佛一颦一笑都与众不同,怪不得能有那么香客参拜,我也得拜拜才行。” 纪晏书提起裙摆跪下,朝高高的弥勒佛合掌祈祷。 “佛祖在上,小女诚心诚意发愿。” 第7章李持安 “一愿我那官人李持安,抓犯人是兄弟,入水救人溺水。” “二愿他再娶妻被骗,不得所爱。” “三愿他儿女留不住,鳏寡到终老。” 纪晏书躬身虔诚一拜。 “若能实现,小女纪晏书日日三柱清香供奉,四时八节肉食不断,香火不歇。” 这么通人性的好菩萨,一定能实现她的愿望。 纪晏书似乎听到有人喝茶喷出来的声音,起身探头去寻,看弥勒佛左侧无人,见右侧也无人。 “小娘子?” “无事,可能听错了吧。”似乎有风吹进,纪晏书不由得一抖,“阿蕊,我还要参拜一会,你把门关了吧,有点冷。” 阿蕊只当是小娘子身子骨儿弱,受不得春寒,两步到门前,将左右的两扇大门阖上,光线瞬间暗下来。 纪晏书一指佛像的右侧,阿蕊即刻明白,脱下一只鞋子拿在手里。 纪晏书从左侧夹击。 她看见身量高大的后背朝她退来,这是着蝦青色长衫的男子。 “你偷听我们讲话?” 纪晏书的话让蝦青长衫男子吓了一跳,他忙转身过来。 春光透过门户的小洞漏进来,纪晏书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生得真是“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这要是放到她的佼人馆里,妥妥的头牌,那得有多人会点他呀! 见美色你就想赚钱,纪晏书,你可耻! “你是谁?在这里鬼祟,莫不是穿窬之盗?” 青衣男子只摇头,不作声。 纪晏书不由得疑惑,这个人是哑巴? “你不会说话?” 青衣男子点头。 “你是香客吗?” 青衣男子颔首。 纪晏书摆了摆手,“阿蕊,没事了,一个不会说话的香客罢了,把门打开吧。” 阿蕊把鞋穿上后,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明亮的春光照进来,让纪晏书有些恍眼。 她转身回眸间,瞧见青衣男子身上的挂着一个金腰牌。 腰牌有半个巴掌大,约厚三分之一寸,牌面上刻了七个凹凸的字,十分亮眼。 探事司主司李绎! 她的新婚夫君,正是探事司主司,姓李名绎,字持安! 她的眼中生起一抹愠怒之色。 纪晏书忍下胸中的怒火,后退到佛祖香案旁,一只手将香筒拿在手里,藏在后背。 李持安这个狗子,真是踏着脖子敲脑壳——欺人太甚! 她不去寻他算账,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出现在她的眼前,还不知羞耻地装聋作哑,不打他一顿难消心头之恨。 刚想动手,李持安就转过身来。 纪晏书忙后退,后背碰到香案,她趁势将香筒放回香案上。 李持安多年习武,他能把欢欢一把从墙头撸草似的扯下来,身手肯定不凡。 她要是逞一时之气贸然动手,只怕还没打到李持安,她就被李持安一巴掌扇飞,贴墙扣都扣不下来,一脚踢到般若门外,然后天一黑,醒来就得搬家到地府。 命重要,命重要! 她舒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几年父亲和姑母把她包装得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任何时候不会举止大乱的大家闺秀,她得装作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不能撒泼打滚和他争执,就怕她泼妇状还没发起来,人家一掌把她拍飞了。 纪晏书站得端正,两手交叠放于腹部,微微躬身颔首。 “纪家晏书,见过李主司。” 李持安微愣,她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纪家二娘子辩声识人的本事是很厉害,但他没有说话,成婚那日也是戴着面具的,她是如何认出来的? 李持安愣声问:“你是如何人出来的?在下并没有说话。” 这是承认自己就是李持安了。 阿蕊眸子泛起惊讶的波澜,但并不出声,此事由小娘子自己解决为妥。 她忍下心里的不喜朝李持安行了礼数,后退两步到旁边候着。 光天化日之下,谅他李持安也不敢动粗。 纪晏书淡淡瞟了眼,李持安可以啊,欺负她都欺负到眼前了,还在她面前学狗鼻子插大葱,装象。 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李主司的腰牌已经表明了身份。” 腰牌是黄金的制成的,换成铜板至少有一千贯,能在城西买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了,毕竟翰林院章学士供房钱买的宅子也就一千贯左右。 可惜了! 这么值钱的腰牌竟是李持安这厮的! 纪二娘子脸上的镇定自若,让李持安讶然。 或者是因为纪二娘子是纪太妃教养出来的缘故。 官家有时会他诉苦,说宫中的女子静默恭谨,又古板无趣,是标准的方块女子。 一是因为这个原因,二是不想做家长逼迫他之事,三是他对纪二娘子不熟,没感情。 “纪二娘子,”李持安知道自己对不起纪家女儿,老太婆进罗汉庙,尊尊都要揖一下,他忙躬身作揖后,“对不起!” 纪晏书并没有理会这个作揖道歉,李持安做的事远不是一声对不起就可以抵消的。 她直接开口说:“既然李主司以真面目示人了,又有缘在此处遇见,不若聊聊您与奴家的这门婚事。” “父辈们已商谈过了,在下……”李持安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淡淡的颤音。 这纪二娘子冷静过头了! 下半身的脚步不觉离远一点,看着纪二娘子平静湖面下似乎藏着的翻江倒海,让他有些惊怕,就怕不经意间一声怒吼,卷起千层浪,能把他淹死成水鬼。 女子如狂风巨浪般地讨债斥骂,是摆在明面上的,并不可怕。 女子若海不扬波般地暗中问罪,捉摸不透才可怕。 纪晏书淡声:“父辈商谈是纪李两家的事,奴家与李主司商谈的是你我二人之事,这有本质的区别。” “天大地大的事,摆在桌上摊开说,总得有说明白的时候。” “说明白了,事情能就解决,能解决此事,对你我都好。” 这言不由衷的话说得她都想给自己两巴掌。 要不是为了那金山银山,还有铺面宅子…… 五万贯的钱山,比元宵灯节堆起来的大鳌山还高,谁会和钱过去了。 这家嫁不成,再换一家就是了,有了这笔钱,还愁没有好日子过? 李持安稍稍抬眼就瞧见了,纪晏书那一张玉质凝肤的脸,绰约而窈窕…… 第8章要和离书 好色慕少艾,李持安你不要脸! 纪太妃是纪二娘子的姑母,纪太妃原本教养纪二娘子是为了给官家做娘子的,官家不愿枕畔有双眼睛盯着,才推拒了纪太妃的好意。 能入纪太妃眼睛的女子,多大都品貌非凡。 薄薄铅华淡淡妆,更让纪二娘子风致嫣然。 不要脸的想法过后,李持安朝纪二娘子点首。 这件事不解决,两人就会永远捆绑在一起,痛苦不堪。 纪二娘子都如此坦然对待,他作为一名男子扭捏推辞,就更像个伪君子了。 “佛前不语人间事,恐污菩萨清听,李主司可介意换个地方谈?” 李持安像个孩童般听话地点头。 眼前的女子一举一动从容不迫,端庄大方,一字一句徐徐说来,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完全不像表弟说的,那女人是笑面虎,笑盈盈的就给人一巴掌。 反而是他妄自尊大,目中无人。 “般若门外不远有一菩提树,那有一凉台,曰明镜台,沙弥清扫后,第二日才会去清扫,目下人少,不失为一个谈事的好地方。” 纪晏书提裙摆跨出门槛,走下石阶,向般若门外走去。 李持安跟上,却不敢靠近。 阿蕊随后。 般若门是天王殿的前门,顺着般若门朝前看去,可见依山而建的整座觉明寺。 寺庙殿宇各处栽植的青松翠柏,让觉明寺在料峭的早春中显生机勃勃。 明镜台处在半山腰,视野开阔,平视可见汴京城外的御河,垂眸亦可见山脚上的三四个樵牧。 纪晏书缓声开口,“李主司,奴家知你不愿娶,可你不该如此待奴家的。你若不愿意娶,可以同你大父、你外大父明说,二老皆是通情达理的,儿孙不愿之事,想必也不会强按牛头喝水。” 李持安心中羞愧。 纪二娘子的样子根本就是看不上他,对他不屑一顾。 棠溪昭说的对,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解决,他偏偏用了最天真的办法。 他只能躬身作揖赔礼。 “李主司是话也不愿多说几句吗?” “非,非也,是李某有愧二娘子,怕多舌徒惹二娘子生气。”李持安说得很诚实。 李持安的操作真是气得如来佛出虚恭! 纪晏书平复心里的波澜,为了那金山银山,还有宅子,就得要用李持安的这份愧疚多捞点油水。 她朝李持安摇了摇头,“奴家并不气,奴家应该哭才是。” 李持安眼眸中疑惑。 “李主司是男子,自然不会知道女子的处境,也不会知道女子被夫家如此对待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这个世道贵富轻贫,尊男卑女,男人犯的错,他们只会指责女子的不是,女子受了委屈,他们也只会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没,没二娘子说的那么夸张。” “李主司是说觉得奴家夸大其词?”纪晏书不由气得一笑,同朱门大家的男人说话就是头疼。 ”那李主司不妨这几日到酒楼茶坊瓦子去走走,去听听,看看她们指责你的多还是我的多。” 纪晏书尽量压着嗓门,提醒自己不能太爆粗口撒泼,免得那张巨额交子被气没。 李持安这两天听府里丫头说过两嘴,当夜的事已经满城皆知,有的说他混账,有的说纪二娘子无礼气晕老爷子。 但他并没有亲耳听到。 李持安选择沉默,纪晏书笑了笑,似乎是自嘲。 “李主司出身公门,身份高贵,淡泊一切自然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他不说,那就她说,总得要把心里气出的话吐出来。 “视锦绣如弊帛,视爵位如过客,视金玉如砾石,视女子如粪土。” “你想如何解决?或者想要什么?”李持安开口说。 她费了这么多话,李持安终于上道了,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人们说百年结成伉俪是前缘,奴家与李主司是有缘,但是孽缘,所以需要快刀斩乱麻。” 纪晏书微蹙的眉头一松,“李主司,咱们和离吧。” “你父亲,纪司业说,风波过后才和离。”父亲李烨是这么同他说的。 “奴家的父亲这么说,自然有他的考量,但听李主司的意思,这事你想要拖延下去,然后不和离?” “没有,”李持安否定地很坚决,“在下也想快些和离。” “奴家也想快些结束这桩没有感情的婚姻。” 快快和离,钱山快快来。 纪晏书打开腰间的绣囊,从里头取出一份叠好的纸,边展开边说。 “签了这份和离书,奴家与您李主司便各自分离,各自欢喜,更会无期了。” 李持安接下递来的和离书,转眸间仿佛瞥见二娘子眉目的欢喜。 这也好,二娘子乐观豁达,他这般伤她,状态都这么快恢复,和离后会更加好。 他定睛看和离书,这内容…… 纪李二家姻缘,天神震怒,人皇拍案,何乃结为夫妇? 李氏子衣冠禽兽,比肩魑魅魍魉;人面兽心,堪若猪狗狼狈……问其可存于世否?合该墓木作拱。 什么都人间脏词都骂完了。 骂的真是狠!还咒他早点死! 末尾还不吝啬地夸奖自己几句,陈述自己的委屈。 态度分明,嫉恶如仇,很有个性! 李持安看着这份和离书,忽然觉得这个婚也不是非得马上离。 纪二娘子,静默恭谨,温柔贤淑,是她的表象;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才是内里。 知女莫若父,纪司业说风波过后再离,可谓是先见之明。 李持安将和离书对折后放在石桌,“无笔。” “给,李主司。”纪晏书双手奉上一支紫毫小笔。 李持安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过紫毫小笔。 准备真齐全! “无墨。” “有,您放心。” 纪晏书掏出腰包里的小砚台和墨块,放在石桌上。 “没有水,没法研墨。” 阿蕊走近前来,提着从弥勒佛前香案上端来的茶壶就往砚台滴了几滴茶水,放下茶壶,拿起墨块磨起来,磨好后,就立在一旁。 纪晏书将和离书摆好,态度比看到铜板还要虔诚,“您请。” 第9章蒸猪肉 李持安眸子微圆,这两人办事跟东京府衙办案一样周全。 李持安捏着紫豪小笔点墨,弓着身伏石桌,将名字写上。 纪晏书适时将印泥拿出来,“手印。” 李持安食指一点一按,名字上落下他的指印。 纪晏书拿起和离书欣喜一笑,小心翼翼将折好。 这张和离书可是值钱的交子。 “多谢李主司,还请莫要忘了英国公府对纪家的承诺。” 二娘子欣喜的笑声传入耳中,李持安明白,原来纪二娘子和离是为了那五万贯。 原本就是他有错在先,父母又答允和离后会给予赔偿,这个承诺自然要实现。 风吹拂,吹翻鬓角的碎发,李持安转眸间,正好瞧见纪二娘子额角青一块紫一块的。 不由得出口问:“二娘子额头的伤?” 想到此处,阿蕊一脸的愤愤不平,“还不是拜李主司所赐,若非您用假新郎羞辱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何至于被逼着到堂上自请归家。” “主君得知,恼羞成怒,可不就是要拿我家小娘子撒气,就连来这觉明寺斋戒反思,也是拜您所赐。” “你额头上的伤是你爹打的吗?” 纪晏书:“是又如何,与你李主司……” 话还没说完,李持安一把和离书抢过来。 “和离书还我,李持安,和离书还我……” 李持安一跃,离纪晏书甚远,将手中的和离书一撕,“对不住啊,二娘子,过段时间李某会给你一份和离书,但不是现在,在下不希望因我之举,连累二娘子你再被纪司业打。” 言讫,李持安转身,脚底一点石头,使着轻功朝山下离开。 “李持安,你回来,你回来。” “我不告诉我爹不就成了,”纪晏书被气得喘气,“和离书没了,银钱也没了。” “阿蕊,咱们的小富婆梦碎了……” 回到寺庙的禅房,阿莲正好过来,说了些店铺开第一家分店的事情。 “阿莲,有事要你走一趟。”纪晏书拿出枕头下写好的折子戏递到阿莲手上。 “你到东角楼街南的桑家瓦子、旧曹门旁的朱家桥瓦子寻个瓦伎,叫她们好好唱一出,用的钱从我屋里拿。” 阿莲颔首,领命下去。 “小娘子写折子戏,是为了出气吧。”阿蕊将倒好的温茶水拿过来。 纪晏书接下那杯茶水,“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以人言善我,我必以人言善他,以恶行欺我,我必以恶行报之。” “李持安多过分啊,我不曾作贱他,他倒以假新郎戏我,我怎么可能轻飘飘就放过他。” 阿蕊轻轻一笑。 小娘子这是被李持安气极了,富婆梦触手可及,转眼间就能碎,能不气吗? “阿蕊,我告诉你啊,人受欺负、被霸凌了,不要打破牙和血吞,不要忍气吞声,一定要去反击。” 这两天的日子很悠闲,纪晏书本想今日睡个大懒觉,却不想被一阵作作索索的声响惊醒,而后便传来阵阵钟磬音,听得她耳朵刺挠。 睡意全无,索性早起活动,在禅房廊下耍了套五禽戏,只是右眼皮跳个不停,惹得她掉眼泪。 阿蕊还笑话她,这么大个人还哭! 今日晨间没有初日照高林,反而下了场廉纤小雨。 这是场催花雨。 催花雨后万紫千红,东风吹走轻寒迎绿树。 之后,便是春日的无边光景。 去大殿拜完佛祖,纪晏书便向寺中小沙弥提出想要参观游览,来了几日,还没有好好参观过寺中景致。 小沙弥朝她合手提醒:“女施主可参观寺中各殿,但后山塔林是本寺高僧坐化圆寂之地,还请女施主勿要踏足,扰我寺历代祖师安宁。” 纪晏书合掌,“这个自然,多谢小师傅提醒。” 觉明寺依山傍水,占地很大,寺庙何处植有四季植物,眼下是二月中旬,寺中的茶花红艳如霞,十分照眼。 寺庙前殿拜佛人多,后院人就少了。 “小娘子,你有闻到啥味吗?” “吃的味道呗,馋虫犯了?” 阿蕊颔首,“这是猪肉的味道,闻起来还不错。” 穿一个小门,便见一个醉酒的和尚傲慢地坐在廊下,口中念着些听不懂的话。 她们二人刚走近,醉酒的和尚似乎大惊,立马醒了过来,开口就是厉声,“谁允许你们香客踏进塔林的?” 阿蕊闻言就不爽,“你个和尚,好没礼貌,我们哪只脚进塔林了?” 和尚洪惠扫视周围,才想起这里塔林前门,他是塔林的守门僧。 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而后才合掌躬身,态度明显好转,“二位女施主勿怪,是小僧醉酒冲撞了二位女施主,但请原谅。” “和尚还喝酒啊,你是真和尚吗?” “阿蕊,不可对师傅不敬。”纪晏书假意训斥阿蕊,近前半步致歉,“师傅勿怪,我姊妹二人初来贵寺,不了解寺中僧众。” 惠洪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喝酒的僧人也是有的,不独小僧一个。” 纪晏书道:“这个自然,师傅不就是在吃肉吗,方才走来,便闻到一股香味,所以才循着味道走到这里。” 惠洪想到灶头刚做好不久的蒸猪肉,便欣喜一笑,终于有识货的香客了。 他的蒸猪肉可不比大相国寺惠明的炙猪肉差。他向香客们推销过他的蒸猪肉,香客们说卖相不好,肯定不好吃,所以这么久都没卖出一份。 惠洪询问:“二位施主可要来一份小僧的蒸猪肉?” 纪晏书迟疑地看了眼阿蕊,她吃过大相国寺的炙猪肉,还没吃过蒸出来如此香的猪肉,点头说:“来一份。” “施主放心,小僧的蒸猪肉不贵,一份才十五个铜板。您等着,小僧给您端去。” 言讫,惠洪忙转去灶头。 阿蕊看着走去灶房的和尚,忍不住道:“和尚都这么市侩的吗?” “大相国寺的惠明师傅也这样,你怎么不说人家市侩。” 惠明师傅的炙猪肉闻名京都,十分火爆,远近都称呼他所在的禅院为烧猪院。 “那能一样吗,惠明师傅的炙猪肉好吃到想买都买不到。” “二位施主,蒸猪肉来了。”惠洪端着一碗蒸猪肉走过来。 碗中装的是切成薄片的蒸猪头肉,上头浇一层杏浆。 阿蕊拿着筷子夹了一片入口品尝,肉混着蕉叶和杏浆的香味,吃起来又香又软。 不由得竖拇指称赞,“师傅,您这蒸猪头肉味道确实别具一格,好手艺!” 纪晏书掏了十五个铜板给惠洪和尚,正想寻块干净地儿坐时,却瞥见了院中深浅大小不一的脚印。 第10章失踪 纪晏书:“师傅,来您这买蒸猪肉的香客多吗?” 惠洪接过铜板数着,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抹疑惑,但随即笑说:“不瞒施主,小僧这蒸猪肉品相不佳,无人问津。” “今日开张大吉,是佛祖保佑小僧遇着您二位识货的施主了。” 纪晏书尝了一片蒸猪肉,虽然没有大相国寺的烧猪肉好吃,但也不错。 “师傅说假话了,这么好吃的蒸猪肉怎么会无人问津?难道这一两日都没人来找师傅买吗?” “踏足小僧禅院买这蒸猪肉的,只有您二位。” 纪晏书目光在那杂乱无章的脚印上停留片刻,才回收目光。 她轻启朱唇,语气温和,“师傅手艺非凡,想是宣传不够,我回城里时,替您宣扬一二。” 惠洪双眼眸一亮,随即又露出几分迟疑:“这……如何使得?岂不是要烦扰施主?” 纪晏书笑得温婉,“无妨,我亦是爱食之人,遇见美味自当分享。” “那……便有劳施主了。”惠洪和尚双手合十,表示感激。 * 客居禅房。 阿蕊有些着急:“小娘子,你又乱描什么呢,纪司业说罚你抄女戒三十次,您好歹抄一次放在印好的上头遮掩啊。” 纪晏书坐在榻上,伏案着笔,不知在绘什么。 阿蕊叹气,小娘子是有点懒毛病身上的。 “纪司业到时候检查,瞧您一次都没抄,又得打手板了。” “阿蕊,”纪晏书的声音一顿,将笔搁于青瓷笔架上,眸色中有几分淡淡的哀伤,“我想我娘了,还有琼珠和高妈妈。” “以前我总找理由拖着不去学堂,我娘和琼珠也是这么催我的,如珠和高妈妈就在边上偷笑。” “我课业不精,柳夫子也爱打手板。” 她原本是杭州商户之女,因一场巨变而家毁人亡。母亲因人陷害而含恨死去,而她成了弑父杀母的十恶不赦之徒,是回乡省亲的纪太妃伸以援手,救她性命。 获救后,她才知道母亲是纪家女。外祖母因外祖父年年纳妾,气愤之下放言称。 宁得休书死,不沉苦海生。 最后外祖母舍儿弃女,领着休书在杭州城外的小村庄教书为生,晚年虽过得清苦,却怡然自得。 纪太妃是母亲的姐姐,也就是她的姨娘,现在的父亲是她的舅舅。 纪太妃救她,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阿蕊知道小娘子心里的苦,所以她从不会提起小娘子从前的事。 “小娘子答应嫁到英国府,不止是因为纪家的原因吧。” 纪晏书明亮的眼眸漫上了一层水色,“我爹,也就是我舅舅,他待我虽然凶,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姨母又救我性命,这份恩,这份情,得还啊。” “李家门第高,又有实权,我嫁过去,对纪家有助益,对我日后翻案或许也有帮助,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嫁过去的。” “但李持安不乐意娶我嘛,又那么天真地用假新郎羞辱我,逼我去和离,那我就随他愿呗,反正我又不是非他李持安不可。” 纪晏书不由得浅叹一声,“就是可惜那张被撕的和离书。” 那可是张价值五万贯的宝贝纸! “对了,阿蕊你瞧瞧。”纪晏书将案上画好的纸拿起吹了吹微干的墨迹,而后递给阿蕊。 三尺斗方的纸上画着三只并排且大小不一的脚印。 “脚印?” “你量量。” 阿蕊虽然不明白,还是仔细地照做,凝神扫视纸上的脚印。 “第一只脚印约长七寸两分,第二只是七寸四分一厘,是成人男子的脚印,第三只脚印是女子的,约长五寸五分。” 阿蕊不解地问:“小娘子画脚印作甚。” “这是惠洪师傅禅院的脚印。” “自己住的禅院有自己脚印不是正常嘛。” “惠洪师傅说,这一两日只有我们两个女子踏进他的禅院。” 阿蕊恍然大悟,目光落在纸上的小脚印上,“这个长度的脚印不是与我与小娘子,是其他女子的,小娘子是说惠洪师傅院里有女人?” 惠洪师傅入灶房拿蒸猪肉时,地上留下的湿脚印她瞧过,倒与第一只脚印的大小符合。 纪晏书微微点首,“我观察过惠洪师傅禅院的脚印,乱得没有章法,不像是正常走路留下的,倒像是慌乱踩踏时留下的脚印。” “我总觉得那脚印怪怪的,但说不上来,还有啊,今早起来我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你说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阿蕊只觉得小娘子说得有些好笑,可能是因为纪李两家这桩婚事给闹的。 “小娘子还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还信眼皮跳是灾是财这些迷信呢?” 阿蕊笑着摇摇头。 “二娘子,二娘子……” 纪宅的管家急匆匆地冲进屋内,猛地一顿,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阿蕊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即将跌倒的纪管家。 纪管家喘着粗气,脸色因疾跑而涨得通红,额角上滚落着豆大的汗珠。 “二娘子……”他喘息着喊道。 “管家叔,”纪晏书见纪管家神色慌张,眼中泛起泪光,一副欲泣之态,“怎么了?” “欢姐儿没了,不见了……我们找不到……”纪管家语无伦次,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欢欢出事了?”纪晏书闻言,惊得从榻上猛地跳起。 纪管家忙将事情道来,越说哭得越厉害,并捶胸顿足责备自己没有看好欢姐儿。 原来昨日欢欢与王学士家的五娘子夜宿五指山绝净院,准备第二日天不亮到附近的扶光台看日出。 刚行至青林时,一阵雾气吹来,将人笼罩,同行的奶娘小厮全都晕了过去,醒来时欢欢与王家五娘子就不见了。 “二娘子,如何是好啊,欢姐儿还这么小……” “走,带我去看看欢欢失踪的地方看看。”纪晏书眉头微蹙,抓起纪管家就疾走。 阿蕊快步跟着,双脚刚踏出门槛,忙得转回来,抄起小娘子的鞋,追了上去,“鞋……” 她心中焦急,欢欢是小娘子最喜爱的妹妹,若真有个万一,小娘子定要伤心欲绝。 觉明寺主持绝明大师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令牌,目光落在令牌上犹为醒目的三个字上——未遮山。 第11章遇到危险 未遮山是他的上头的代号,这两年来屡屡要挟他,要求他拐妙龄女子,进行交易。 他们称这套交易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从接头人的嘴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让人觉得寒冷得如同三尺冻冰。 “货物准备好了吗?公子说,晚间来验货物成色。” 绝明大师广袖中的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指节关节部分因用力而变得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但想到剑悬颈上,为了保住性命和身后清名,又不得忍气吞声。 三番五次的交易,他已经学会将眸中的愠怒隐藏,双手合十,朝接头人微微躬身回话,“已准备好。” 纪晏书朝寺外快走,边问:“我爹他们呢,知道欢欢丢了吗?” 纪管家手汗津津的,微抖不止,说出的话带着颤音,“主父……知道,他带着小厮家丁在青林左近的村庄找先去了。” “为什么是带着家丁小厮去找?”纪晏书急问,“报官了吗?” “没有报官。” 纪晏书急得跺脚,厉声一吼,“人丢了不报官?” 纪管家急哭泪流,“主父不让报官。” 纪晏书气得气血翻涌,人命关天,这个父亲竟然在意那些虚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父亲是觉得掳走欢欢与王家小娘子是男人,怕知道的人越多,越会影响他那假清高真虚伪的面子和名声。 刚出般若门,细细的白色粉尘迎面撒来。 三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子一阵绵软,脚步踉跄虚晃,阿蕊、管家叔当即晕厥倒地。 纪晏书瘫软倒地,视线模糊昏暗,“迷药,阿蕊,管家叔……” “药效不够强啊,还有没有晕的。” 黑影人带笑的声音刺入纪晏书耳中,她只见一条长长的棍子朝她脖子打来。 别,别打,会颈椎骨折的…… 疼痛刺入骨髓,然后天就彻底黑了。 墙上燃着窝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地下的几间牢房,牢房里的几双眼睛透过栅栏看向牢房外,掳她们来的人又掳个女孩回来。 这是第十个了! 不知道是哪家的倒霉鬼! 拐子扛着那女孩,走过她们的牢房,走到她们隔壁的一间牢房,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牢房的吉字口锁头,将人直接丢进去,而后锁头落锁。 窝在角落的少女晚菘看着第十个掳来的女子被单独丢进一间牢房,就知道这女子是拐子眼中的值钱货,用的锁头都比她们高几个等级。 她们用的是老百姓常用一字型的铁锁头,好几个挤一间牢房,她们被定价为平民价。 第十个倒霉鬼用上好的吉字口铜锁头,这种锁头是富有的人家用的,她是达官显贵价。 牢房锁上后,惠洪刚一转身,身后的白衣蒙面长发男子就扬起巴掌就朝他扇用力扇了一巴掌。 “蠢货,被人起疑心了都不知道,真是蠢如猪头!” 这长发男子是他们的接头人,真实名字不知道,知道他有个代号叫做未遮山。 惠洪脸色虔诚恭敬,未遮山公子武功高强,三两下就能结果三脚猫功夫的他。 为了活命,即使未遮山公子对他非打即骂,也只能忍气吞声,“是,是,小人蠢笨如猪,此番多亏有未遮山公子。” 未遮山公子长发垂过腰,即使是蒙着面,在昏黄的灯下仍然能看得出他的身材极好,伟岸挺拔,虽然显瘦,但健硕有力。 纪晏书被扔进牢房时,与地面碰撞的震感刺激着她的肉体,让她的手指不觉轻轻地动了动,但因迷药的作用,眼皮怎么都睁不开,身体像面团泥巴,软的很。 未遮山指着那牢房吩咐:“看好她,这个可是个上等货,可比隔壁几颗便宜价的大白菜贵多了。” 惠洪刚点头哈腰称是,就听到一阵响亮且愤愤的声音传来。 “白菜怎么了?碍着你们了?” “嫌我们白菜价,你们拐子就别掳我们来啊。” 未遮山闻声好奇,抬眸看去,胖乎乎的小丫头嚯得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牢柱子,怒目圆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抬步靠近,不由得哂笑:“还是棵有脾气的白菜。” 眼睛扫视牢内的几颗小白菜,觉得品相还不错,比上一批的白菜好了许多。 牢内的三棵小白菜见状噤若寒蝉,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们是普通白菜,你是翡翠白菜。” 未遮山说笑完这一句,转身准备走时,听到惠洪出声道:“未遮山公子,关一起的丫鬟和老头怎么处理?主持说人是您逮的,由您处理最为妥当。” 那五只洁白如玉的手指悄悄动了动,纪晏书能听到这里的人说的话。 刚才说话的是……惠洪师傅! “要本公子处理,怎么,你们下头的人也配指挥本公子?”未遮山眸色不悦,看向人的目光冷了几分。 那这个人又是谁? 是用迷药迷晕她们的人吗? “那丫鬟年纪大,品相差,买主看不上,找个牙行卖了。” 丫鬟是阿蕊,她在哪儿? 纪晏书用力想将眼帘撑开,挣扎着想要让自己的睁开眼,但迷药的药效将她困在黑暗之中。 未遮山冰冷如霜的声音传来。 “老头儿不中用,没人要,不如照着你们觉明寺的老规矩,把人做成塔?” 未遮山张扬放肆的笑声中尽是冷血无情。 惠洪脸色不觉一敛。 觉明寺立寺近百年,寺中弟子圆寂后会进行火化,将骨灰存于瓮中,埋于地下,坟上方会修成佛塔,以塔为墓,以塔供佛,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寺里的老规矩。 偌大的塔林,不全都是先辈的墓塔,泰半是虚墓。 “公子说笑了,塔林是历代先师想长眠之地,怎可沾染鲜血?” 未遮山转向惠洪,不觉轻嗤一声,“本就是手满手鲜血之人,还说什么怎可沾染鲜血?真是贻笑大方!” “惠洪师傅可是忘了两个多月前,就在塔林之下这几间牢房里,你们还打死了一个。” “塔林新添的那座佛塔,便是她的吧。” 惠洪合起双掌,闭眼念了句佛号。 不知是求心安,还是向颢穹祈求宽恕。 第12章大白菜上 眼帘打开,映入眸中的是昏黄的烛光照着石墙和碗口粗的牢柱,地面的寒冷侵入后背,让纪晏书打了个寒战。 纪晏书侧翻身体,手撑着地面将上半身撑起,弯屈双脚,同时手支地面借力,可身体绵软,站起来十分费劲。 纪晏书心焦呢喃:“阿蕊,管家叔……” 软糯带着小奶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你醒了?” 纪晏书闻声抬眸望去,和那小奶音的目光相撞,那双带着善意看向她的眼睛水灵灵的。 纪晏书脑袋一动,脖子被打的地方痛感加重,她痛得凝眉,呼出声来。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逡逡的杀才,都撒迷药了,还心狠手辣地给她补一棍。 那迷药药效很强,就算不补那一棍,不多时她也会晕过去。 小奶音隔着牢柱看着她,带着几分关切:“你怎么样了?姐姐。” 纪晏书没有理会小奶音,用力撑着自己站起来,淡淡春山般的眉蹙着。 她缓慢挪着脚步到牢墙,双手抓着牢柱撑着像棉花一样软软的、没有力气的身体,眸子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有四五间牢房,牢房里关押八九个小姑娘,定睛细看,这些小姑娘的年岁都差不大。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衣着装扮,大多是中户之家的女儿,且都生得雪肌秀艳。 城中去岁就有消息说,潘楼东十字街的商户女儿失踪了,天桥下南斜街食肆的女儿被人拐走了。 开封府受理后,派出一众捕快寻找,一连寻找多日,一无所获。随着迎新年、元宵灯会、外番来朝等大事到来,这些事便无人议论提起。 纪晏书蹙额问:“你们是被掳来的吗?” “对啊,姐姐,我是掳来的,”晚菘指了指与她同牢房的三个同伴和对面牢房的三四个小姑娘,“被关在这里的,都是被那个猪肉和尚和他的拐子兄弟逮来的。” 其他的几个小姑娘看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我也是被拐来的……” 纪晏书焦灼不安地问:“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妹妹?她也失踪了,她,她叫欢欢,纪晏欢。” “你是晏书姐姐吗?”晚菘急切地问,“欢欢,纪晏欢,她是我朋友……” “你是王学士家的……”纪晏书沿着牢柱子连忙跑向王五小娘子,“欢欢呢?欢欢在哪里?” “姐姐,欢欢在……” 纪晏书神色焦急,一把拉住王五小娘子的手,“你快告诉我呀,我欢欢在哪?在哪里呀?” “姐、姐姐,你别说话,你让我说话呀……”晚菘试图想要这个情绪激动的纪家阿姐平静下来。 纪阿姐的话跟夏天暴雨似的,又快又大声,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你说,我欢欢在……” 晚菘一声吼出去:“打住,晏书阿姐……欢欢在这里,在我这间牢房。” “欢欢……”纪晏书瞥见牢房一角的麦秆躺着一动不动的三妹欢欢,不好的感觉登时窜上脑门,急得她直跺脚,清炯炯的两眸漫上水色,“欢欢,欢欢……” 晚菘握住纪晏书的手,发现她的手急得冒出汗水来,“阿姐别急,欢欢没死,没死,她被猪肉和尚用药迷晕了。” “没死,真的吗?” 晚菘颔首,“没死,就是被迷晕了。” “没死,太好了……” 温热的泪珠滚过清铅素面,从下巴滴到地上。 纪晏书来到纪家时是十六岁,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她总是闷在房间里,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言不语。 当时十岁不到欢欢每天都给她送花,她会笑着说。 给姐姐送花,姐姐要开心! 每次喝药的时候,小丫头扶会给她一大盒糖瓜。 姐姐疼,吃糖瓜就不疼了! 有一日放学回来,学着一副摇头晃脑的老夫子模样。 “沙洲之宿莽经雪不死,墙角之白梅霜中作花。” 小丫头是要她坚强不屈! 她被小丫头的滑稽逗得一乐,突然小丫头过来抱住她。 “姐姐是有家人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是姐姐的妹妹!” 她心在那一刹那触动。 是啊,她还有家人,这个家人就是三妹! 她前半生的春景随着家破人亡而消失,那纪家则是她后半生冬景中的春华。 晏欢是最特别、最温暖的那片春华! 纪晏书脚下一软,直接瘫坐下来,四四方方的牢房,灰暗的烛火,昏迷不醒的欢欢,让她感觉到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种无力感在杭州地牢时也经历过,但那更多的是绝望、不甘。 纪晏书的两眸看向王学士家的女儿,这个小姑娘跟欢欢差不多的年纪。 脸若银盆,圆润白净,软乎乎的很有肉感,像个刚蒸好出锅的大白馒头,皮肤嫩滑细腻像块一掐就碎的豆腐。两侧的头发梳成垂挂髻,点缀着几朵蔬菜状的青碧色华胜。 水翦双眸点绛唇,王学士这个女儿照着唐代仕女图养的,养得白白胖胖的,可见王学士有多喜欢这个女儿。 她眸子望向昏迷的欢欢,心里甚为担忧。管家叔说欢欢是晨间被掳走的,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不能让她昏睡太久。 “王妹妹,帮姐姐掐欢欢的人中,就在鼻唇沟中上之交的地方,使些劲儿,让欢欢醒来。” 晚菘点头应了一声嗯,走到欢欢处坐下,轻手轻脚地将昏睡的欢欢半抱起来,左手托着欢欢的上半身,右手的大拇指用力一掐欢欢鼻梁沟中上之交的位置。 欢欢被迷晕后不久,她就想掐欢欢让她醒来,但欢欢脾气暴躁,一醒来肯定会大喊大叫,破口大骂,对着牢房墙壁拳打脚踢。 猪肉和尚心狠手辣,肯定会打骂欢欢,婷婷姐说,让欢欢睡着好,不吵不闹就不会被打死了。 婷婷是最早被拐来的小姑娘,潘楼东十字街的商户顾家的女儿。 纪晏欢眉宇吃痛紧蹙,双目猛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圆润有光泽的脸。 “大白菜,”纪晏欢哇的放声哭出来,蒙蒙的水雾笼罩那双明眸。 听到欢欢如雷声的哭声,纪晏书紧着的心一松。 纪晏欢扶着晚菘坐起来,手抓着晚菘的手臂,把头扎进晚菘的胸怀。 “大白菜,我以为我死了,我见不到你了……” 第13章大白菜下 在昏黄的灯光中,晚菘看到欢欢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流下的眼泪,眸中满是害怕与恐惧。 长睫颤抖,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臂膀,不断的呜咽声传到耳中。 她后悔、内疚、自责,她不该约欢欢看日出的! 她双手揽住欢欢的后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 “欢欢,对不起!” 纪晏欢微微仰起头看着大白菜,而后摇摇头,扁嘴呜咽,“我不该拉着你走青林的。” 青林是济水江分支凌云河一带的树林,是通往扶光台看日出乌云海的路径之一。 “欢,欢欢,”纪晏欢手劲大,臂膀被她抓得很疼,晚菘轻推一把,“你晏书姐姐也在,她也被抓来了。” 大白菜说得很淡定,落在纪晏欢耳中却如雷劈她,简直天方夜谭! “欢欢。”纪晏书隔着牢墙叫了一声。 纪晏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二姐的脑袋趴在两根牢柱间的缝里。 不可能的! 二姐那个聪明劲是计算谋划一把好手,她能被拐子拐来,怎么可能? 可那张美如芙蓉、净若香雪的脸就是她二姐的脸。 她不可置信地狠狠地用双手揉着一双睁得滚圆的大眼睛。 那果然是她二姐! “二姐,二姐……” 纪晏欢忙连滚带爬过去,拿出两只手就是一掐二姐的两颊,哭声呜咽。 “疼,纪晏欢,你掐泥巴呢。”纪晏书抬手打掐她脸的三妹,药效未过,打出的力气小的很。 “纪晏书,你怎么被抓了?你怎么能蠢蛋到被拐子抓呢?” 纪晏欢嘴上骂着,脸上却没有半分嘲笑。 纪晏书三言两语说来:“找你呗,刚出般若门,迷药撒来,棍子一敲,天就黑了,醒来就在这了。” “我还指着你救我和大白菜呢,你都被抓了,我们肯定不能活着出去了。” 纪晏欢不由得又放声一哭,边开口置詈词。 “纪知远那个搅肚蛆肠的老虔公,为了他那可憎可恨的清流名声,肯定不会报官找我们的。” 纪知远自私虚伪,重男轻女,眼里就只有旭哥儿这个宝贝儿子,女儿们都是他可以随意买卖交换的货品,攀附权贵为他的旭哥儿铺前程道路的工具。 她们拐子抓走,就算被救回去,以纪知远的心狠无情,只会责怪她们没用被抓。 “欢欢,别哭了,”纪晏书伸手轻抚着三妹的后脑,“多省着些力气。” 闻言,纪晏欢哭声渐歇,她得要留着力气,得要想办法出去。 “二姐,你现在怎么样了?”纪晏欢吸着鼻子,二姐刚才打她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要是平时抽她,脑瓜子都能被二姐抽得嗡嗡响。 纪晏书轻轻摸着三妹的脸颊,摇头说:“二姐没事,就是药效没过,人软乎乎的没力气,你也别怕,二姐在呢。” “二姐……” 纪晏欢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滑到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她嘴唇紧抿着,抑制着哭声,那一抽一抽的哭腔听着令人心疼。 纪晏书眸子上扬,打量着这几间牢房,牢房一面用石头做墙,另外三面由一根根碗口粗的柱子隔成。 地面寒凉,铺了许多用于防寒麦杆,这是地底下的牢房。 掳她的人是未遮山,关她在地牢是蒸猪肉和尚,这是塔林下的地牢! 晚菘凑近好奇地问:“纪阿姐,你看什么呢?” “看牢房。” “牢房有什么好看的。” 纪晏书回答:“这里是觉明寺塔林底下的牢房,掳你们来的是觉明寺的和尚,看守的猪肉和尚是塔林看守人惠洪和尚。” 纪晏书神色震惊,“二姐是说,觉明寺是拐子窝?” 晚菘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旋即复如平常。 纪晏书注意到这个泰然自若的小姑娘,她是与欢欢一同掳来的,似乎对被人掳来用于交易这件事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她对于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纪阿姐是看我吗?” 纪晏书如实点首。 “我是拐第三次了!” 晚菘弯腿坐下,后背牢墙,缓声讲述她与拐子的二三事。 四岁时,偷偷跑出门,被拐子用一碗荔枝膏水骗走,幸好同街的食店主发现了她,将她从拐子手里抢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被拐! 第二次被拐,是八岁的时候,那时的她肉嘟嘟的像个大福娃娃,和爹娘去看元宵灯展,转身就被拐子大娘弄晕抱走。 拐子说这福态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孩子,把她卖去富贵求子的人家,这叫以凤引龙。 纪晏书有些讶然。 这是什么倒霉孩子,竟然被拐三次! 这也是幸运的孩子,拐子拐走还能好好地回来! 晚菘眉眼弯弯的一笑,趴着牢柱看着她,“所以啊,纪阿姐,欢欢,你们不用怕,你们会平安回去,还有你们,也都会平安的。” 纪晏书眸子微垂,瞧见小姑娘袖口中微抖的手。 这个小姑娘明明害怕,却反过来安慰她和欢欢不要害怕。 这是多好多暖人心的孩子呀! 这是一个爱笑的小姑娘,她的笑容如风恬日暖荡春光,看得人暖暖的。 同牢房的其他三个小姑娘也随即道:“不怕,我们会平安的。” 纪晏欢应声:“对,我们会平安的。” “小姑娘,谢谢你!”纪晏书言由心发。 她真心感谢这个身处险境仍然给她关心问候、安慰她不要害怕的小姑娘。 “阿姐,我叫晚菘,是‘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的晚菘。” 晚菘即大白菜,王学士以此为爱女作名,是希望爱女如白菜般健壮,心存良善。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晚菘妹妹是秋末生的罢。” “阿姐知道啊,我和欢欢是同年生的,但我月份小。” 纪晏书试图找点轻松话题,让这孩子要不那么害怕,“喜欢吃白菜肉饺吗?” 晚菘似乎知道纪家姐姐的用意,将手上因害怕而冒出的汗水擦去,用说笑的口吻道:“喜欢啊,我最喜欢白菜肉饺了。” “是嘛,我家欢欢是春日生的,小时候爱吃韭菜鸡蛋饺子,有一回她沾糖水吃,甜齁,后来她也没吃了。” 纪晏欢气恼地反驳,“才不是呢,是二姐捉弄我,那是分明黑糖水,却骗我说是醋,沾糖的饺子是最难吃的东西。” “我有五个兄弟姊妹,我哥哥姐姐们都很疼我,但他们名字都怪怪的,不好听。” “大哥叫繁实,二姐叫紫茄,三姐叫绿芋,四哥叫王离离。” …… 第14章 晦气女婿 此时另一边,纪家和王家。 余大娘子得知欢姐儿丢了,在丈夫纪知远领着家丁仆妇去找时,忙差余妈妈到东京府衙报官,又让纪管家到觉明寺请纪晏书回来。 二丫头最宝贝这个妹妹了,不管有什么,都紧着这个妹妹。当然了,二丫头对她的四丫头和旭哥儿都不错。 二丫头稳重,可比那个只知道顾名声的合伙丈夫要靠谱有主意得多。 余大娘子跟着官府的人赶到青林时,正好遇见同样报了官找女儿的王学士。 府衙的捕快根据报案人和未被掳走的家丁奶妈说的,很快将现场勘验完。 着儒家装扮的王学士关切地问:“梁捕头,怎么样?” 余大娘子蹙着眉心,薄薄的汗水沁在额头,因担心焦急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梁捕头,能知道是谁抓了我家三丫头么?什么时候能找到?” 梁捕头出声劝慰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余大娘子,“余娘子稍安勿躁。” 余大娘子眼眶微红,“孩子都丢了,当爹娘的能不急吗?” 虽然三丫头不喜欢她,总拿脸色给她看,觉得她强占了她母亲的位置,但这不是三丫头的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还是纪知远这个老头的问题。 纪知远不肯报官,认为名声重于性命,是个迂腐冷情的老顽固! 梁捕头道:“从勘验来看,掳走纪三娘子和王五娘子的至少有三个人,他们借助晨风撒迷药,待人晕后,将人掳走,与前几起失踪案应是同一伙人。” 梁捕头声音放缓,安慰两个心急如焚的报案人,“王学士,余娘子,您二位放心,府衙会尽快人寻回来的。您二位要是有消息,也请及早告知府衙,不要擅自行动。” 二人应下,让家丁丫鬟拿着自家小娘子的画像到附近的村市打听询问。 梁捕头召来一个捕快厉声吩咐:“你让府衙多派些捕快过来,扩大搜索范围,如人手不够,奏告府尹,请巡街司的差吏过来,把各个村都翻个一遍,我不就不信找不到。” 捕快第一次见捕头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愣住。 “快去啊,人命能等吗?”梁捕头恼得抬腿就要踢。 捕快忙不迭应声,拉来马,翻身上去,鞭子抽马腹,忙朝城内赶去。 梁捕头咬牙切齿,怒气冲脑,让他脑子疼得厉害。 这拐子简直无法无天,这两个月已经发生了七起失踪案,府衙派出捕快,将城内外店铺酒楼,居房民宅,山林野外,都找了个遍,连拐子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余大娘子跟着带着几个小厮跟着梁捕头在青林一带寻找,拿着画像逢人就问,仍一无所获。 余妈妈微愣,意识到什么,“大娘子,纪管家寻晏姐儿去了,怎么这许久了,纪管家还不带晏姐儿来?晏姐儿最宝贝欢姐儿了,没理由知道欢姐儿失踪了还不来的。” 余大娘子闻言一惊,纪管家去了半天都没回来,二丫头最宝贝三丫头,知道三丫头不见了恨不得像马儿似的飞奔过来。 现在还不出现,除非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别不是出事了吧,这里到觉明寺不远,我领人去瞧瞧,你跟着衙门捕快找,有消息立马报来。” 余大娘子忙招呼两个家丁,跟着她去觉明寺。 赶到觉明寺,刚开口询问,主持明觉大师便前来回话。 觉明大师着一身海青色僧衣,挂着紫檀佛珠的双手朝余大娘子合十,态度十分温和。 “老衲见过施主,午饭后,尊府管家前来接尊府的小娘子,寺中小沙弥瞧见三人神色焦急地奔出山门,之后便未见过了。” 得知消息,余大娘子朝主持回了合十礼,“多谢主持。” 余大娘子眉宇闪过不悦的神色,她跟纪夫子跑来跑去找人,他们倒是不见人影。 二丫头搞什么,妹妹不见了,不帮着找就算了,还到处去跑。 纪管家也不知好歹,接了二娘子也不来找她。 转身,抬步,跨地柎,下石阶,出门山。 余大娘子下到山门,合十向主持微躬,以感谢主持相送,便听到一阵马蹄声。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只见二十来人骑着高头大马踏泥而来,蹄声如雷。 二十来人都穿着玄色的窄袖袍子,挂着长刀长剑,为首的一人俊爽有风姿,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那张脸上满是冷意,这个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有点暴殄天物了。 余大娘子正想上马车时,那黑袍的年轻人勒马在她眼前停下,翻身下马,近前朝她作揖,态度很友好,“余大娘子。” 余大娘子神色微愣,想着自己是哪里欠人钱了。 李持安淡声:“在下李绎,李持安。” 李绎?李持安? 二丫头的官人! 想到这混账做的事,余大娘子懒得搭理,头也不抬,提着衣摆就要上马车。 这刚过门就要和离的女婿比扫溷藩的扫把星扫还晦气! “岳母大人!” 李持安不由地咋舌,他也惊呼自己是怎么叫出这几个字的。 毕竟余大娘子只比他大三四岁。 余大娘子是纪司业的继室,按照辈分和礼节应该这么称呼。 余大娘子心中有些气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里,轻轻抿唇后,开口道了声:“李主司。” 李持安带戴着佩剑,没有表情的一张脸都透着不好惹三个字。 她一个柔弱妇人,还是要敬而远之,毕竟探事司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这个李持安更是恶鬼中的恶鬼头子。 李持安闻声道:“听闻尊府三娘子外出未归,不知可有消息了吗?” 近来城中发生多起少女失踪案,开封府尹卫长君借调探事司协助调查。 他刚至浚仪桥之西,即开封府,便见梁捕头带着一班捕快行色匆匆离开。 询问之下才知道,纪司业和王学士家的女儿失踪了。 他翻阅过此前的卷宗,档案中记录拐子会使用混有迷药制成的大象藏香,大象藏香中还含有特别的须曼那华香。 大象藏香多为佛门道观用香,城中纪三娘子和王五娘子在青林失踪,他便领着探事司的兄弟们在附近的佛寺道观搜索。 余大娘子拿着帕子扫了扫两只袖子除晦气,将头别向一边,并不理会李持安。 他做出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缺德事,他不要脸那是他的事,她纪家的女儿还要脸。 她能应着礼节叫一声李主司,已经是给他天大地大的脸面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李持安神气无变、举止自若,好像当两家的事不存在一样,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跟随的小厮近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人行礼。 这个人是姑爷,又不是姑爷! 第15章须曼那华香 小厮朝半真半假的姑爷李持安躬身作揖。 “禀李主司,我家三娘子还没有消息。” 小厮忍不住偷看两眼,这真假参半的姑爷生的还真有几分风姿神貌,只可惜为人无耻无德。 要是他嵚崎历落,与二娘子倒是一对壁人。 见纪家人不搭理他,李持安便没再说话,掏出一张盖有探事司与开封府官印的巡查令展示给主持看。 李持安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官势足却又不失该有的礼貌,“觉明大师,吾乃探事司主事李绎,奉上令协助开封府调查少女失踪案,还请行个方便。” 觉明大师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旋即恢复如常。 他看着眼前的官爷微微歪着头,眉宇张扬,半点也不像是来搜查,倒像是来打家劫舍的。 他微笑着合十朝李持安躬身,“这个自然,李主司,您请!” 他脸上的笑意是温和,侧身让路,客客气气地伸手做出邀请。 李持安点头,撩袍抬步上石阶,却听到纪家小厮的嘀咕。 “咱们家近来真多事,早间不见一个,现在又不见了一个。” “你说谁不见了?”李持安踏上石阶的脚退下了来。 小厮见李主司冷着一张牛头马面脸,说话都有些结巴,“小人家、二娘子,管家接她回来找三娘子,现在连管家都不见人。” 李持安惊疑,“不应该啊,你们的二娘子最疼的就是她三妹妹,知道妹妹失踪却不出现,这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姐姐该做的?” 这两日他如言去了酒楼茶肆瓦子等人多的场所,关于他与二娘子的婚事,确实有不少人指责二娘子的不是,说得不堪入耳。 他的行为的的确确给纪家和二娘子造成了伤害,并不是和离和赔偿能补偿得了的。 纪家有五个孩子,二娘子与三妹妹感情最好,也最疼爱三妹妹。妹妹失踪,做姐姐的不出现,令人不得不多想。 余大娘子从气愤中反应过来,二丫头就算再不稳重,也决计不会做出置三丫头性命不顾的事情来。 她转身再问:“主持,确定见着我家的管家来接我女儿了吗?” 觉明大师双掌合十,“寺中弟子所见,老衲怎敢妄言。” “让他来回话,算了,我亲自问他去。”余大娘子提着裙摆,越过李持安,向寺内走去。 重入寺内,觉明大师当即吩咐小沙弥,让他把人带来回女施主的话。 带来的沙弥是个十多岁的小僧,面容清秀白净,容止有度地见过众人后,便回复余大娘子所问的话。 “我府管家是何时到你们寺的?” “过了未时,约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到的。” “何时上车走的?往的那个方向?” “刚好未时一刻时出的山门,往、往北向走的。” 余大娘子和纪夫子多次来觉明寺拜佛,走北向是入城回纪家的方向,看来纪管家是带着二丫头回家了。 李持安将手下的一众兄弟分成几个小组,分散到寺中各部巡查。 见天王殿香案上的七宝博山香炉轻烟袅袅而出,李持安靠近弥勒佛前的香案,吸着鼻子轻嗅飘出来的香味。 这香微有香气,味如甘露,是大象藏香。 李持安转过身来,面色从容,随口便问:“主持,不知殿中博山香炉里燃的是什么香?” 觉明大师虽然不知道这个李主司问香是何意,但还是如实告知:“禀李主司,是大象藏香。” “哦,是大象藏香,在下还以为是多伽罗香呢。” 觉明大师解释:“大象藏香与多伽罗香味是有相似,多伽罗香味因加了旃檀香的缘故,味比大象藏香要浓一些。” 李持安走到弥勒佛正中间,便朝高高在上的、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躬身拜了拜。 觉明大师倒是有些疑惑了,这个当官的不去搜查,反而拜佛祖? “寺中的大象藏香倒是与众不同,可是加了什么特别的香?” “须曼那华香。” 余大娘子听到李持安与主持的聊天,心中怒气翻滚。 吃官家粮食的人,不思为民做主,却尸位素餐,不务正业,不尽心尽力为他们百姓找失踪的女儿,竟然跟这个老和尚讨论香料。 这个女婿她绝对不会认的,找到三丫头,马上催老头子和李家离婚。 这种人根本配不上二丫头! “这须曼那华香是觉明寺独有吗?” 听到须曼那华香,李持安的属官齐廷当即反应过来。 齐廷二十三四的年纪,身材魁梧,肤色如麦,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玄色的劲装显得他英气十足。 开封府的差吏问了不少香铺子,才在百香居师傅那里闻出拐子遗留下的大象藏香粉末里含有须曼那华香。 他们走访过几家寺庙道观,所用的大象藏香多含有价格亲民的青赤白莲华香。 须曼那华香是从拂菻国贩来的,价格昂贵,非富即贵的庙宇才用得起,正因为价高,大多数的寺庙都不用。 觉明大师察觉到官爷看似与他聊香料,实则是在探问。 他回道:“须曼那华香是走海运从拂菻国贩运而来,千金难买,像大相国寺、开宝寺、天庆观、延庆观等几家寺庙道观亦有须曼那华香,不啻本寺独有。” 大相国寺是国寺,开宝寺是官府开办的寺庙,天庆观是朝廷管理道家事物的机构,延庆观则是皇家道观,其所用的须曼那华香是朝廷赐予的,自然不会蠢到用须曼那华香制造迷药作奸犯科。 主持可大言简意赅说不是,没必要扯这一大堆。 “是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这些寺庙道观也用须曼那华香。” 觉明大师暗中睨视这个装痴扮傻的探事司主司李绎。 朝廷赐香,那是荣耀,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官爷却装傻充愣。 李持安态度半眯着眼睛微笑着,“说到香,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主持可否帮忙?” 觉明大师不由得在心里嘀咕,官爷还真是一套不行,又来一套。 “李主司请讲。” 李持安做出一副为难状看向觉明大师,“我家娘子昨儿还来信说觉明寺的须曼那华香极好,问在下能否同主持讨要个三五斤回去,主持不知可愿意允在下一些交差?” 第16章搜查 觉明大师眸色微惊。 觉明寺是买了昂贵的须曼那华香,但只有他与几个主要的僧人才知道,寺中弟子都不知。 李主司的宅眷是怎么知道觉明寺有须曼那华香的? 用得起须曼那华香的寺庙是腰缠万贯的富贵庙,所以大多数庙宇都隐藏其财产状况,觉明寺也不例外。 朝廷征税征的对象不分主、客户,连行商、道观佛寺都要缴税,征税以地税与产税为主,财产越多,征收的税就越多,还要分夏秋两季缴纳,是一笔不少的支出。 这个官爷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要是他抓着须曼那华香一事不放,那势必会查出觉明寺瞒报财产少交税一事,对觉明寺势必有影响。 再者说地牢少女一事,万一被查出来,觉明寺和一干僧众都得玩完,倒不如顺着李主司,满足他要求。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但须曼那华香昂贵,千金也难买半斤,他一开口就要三五斤,简直比打家劫舍的恶徒还要可恶! 觉明大师做出一副谦恭态度,朝李持安道:“李主司容禀,寺中虽有须曼那华香,但并不多,您若要三五斤,寺中委实拿不出来。” “拿不拿得出来不要紧。” 李持安忽变脸色,薄唇微微抿起,没有一丝笑意,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拿下!” 李持安一声令下,身后两个差吏立刻应声而动,上前将觉明大师扣下。 “李主司,这是何意?” 觉明大师越是挣扎,身后两个差吏扣住他的肩膀就越用力。 擒住他臂膀的一个差吏道:“抓你吃饭。” 当然是请他吃牢饭! “觉明主持,贵寺瞒报田产,屡屡匿税,有违律法,劳您跟我们走一趟。” 官府不是酒囊饭袋,不会没有证据就上门拿人,觉明大师不再挣扎。 “李主司,匿税一事,老衲认,还请不要为难寺中众僧。” 朝廷有令,匿税者笞四十。只要他诚恳认错,及时补缴税额,三司都勾院的四十杖未必会打下来。 “法度明朗,不会罪责无辜者,这个就不劳主持费心了。” 李持安面容冷峻,盯着主持的眼神如刀锋般锐利。 “现在还几件事需要向您和贵寺的僧众证实,还请您在边上看着。” 话落,李持安随即便问:“人都到了吗?” 齐廷道:“头儿,稍待。” 旁边的余大娘子见此情形,只觉得天王殿中的空气都变成了戾气,压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 不多时,天王殿的外庭乌泱泱的站了满僧人。 看着门外站着的弟子,又见差吏们拿出数张纸和红泥,觉明大师终于感觉到大事不妙! 他眉宇紧蹙,一挣扎,被擒住的双肩就越痛。 齐廷接过同僚林平递来的纸,垂目见纸上画有三只脚印,脚印还画上细致的鞋纹。 低头细看脚印上的鞋纹,齐廷忙走到李持安处。 “头儿,这是林平在一间禅房发现的,你看是不是与掳走纪三娘子和王五娘子现场留下的脚印很像?” 李持安双手接过,目光一扫,便瞧见纸张右下角写的这几个小字上。 塔林前院之印! 这几个小字多肉微骨,歪斜不正,是名副其实的墨猪字。 但目光只在右下角的几个狗爬字停了一瞬,就往上一挪,看向纸上的三只脚印。 齐廷适时展开一张此前所画的图纸,供头儿比对脚印和鞋纹。 李持安眸子左右转动,比对两份图纸上脚印的大小,以及鞋纹的相似程度。 第二只脚印的大小、鞋纹样式与青林现场留下的相似度很高。 “头儿,一样吗?” 李持安线条分明的下颚一点,淡声嗯了一声。 “这是谁画的?可认得这墨猪字?”李持安逮着觉明大师问。 听到墨猪字这三个字,余大娘子一顿,忙过来抢过李持安手上的画纸,目光落在纸上圆润的狗爬字上。 “这是我家晏姐儿的字。” 老纪说,晏姐儿写字如画狗,越描越丑。 纪太妃也说,晏书着墨,笔拙字丑,如雷贯耳。 “确定?” 余大娘子不假思索点头。 林平匆匆跑进来,“头儿,指纹是一样的。” 李持安松开,拿过林平手中的两张蝉纸,走到殿门口,蝉纸高举至眼前,借着天光比对两张蝉纸的红指纹。 李持安从指纹的形状、疏密程度一一做了详细比对,发现与现场遗留的指纹确实是一样的。 唯恐弄错,又将蝉纸上的两枚指纹交叠比对,见两枚指纹的形状、疏密果然一致。 开封府苦寻不到的拐子竟然在觉明寺! 他当即吩咐:“给我围住觉明寺,一根飞羽也别放出去。” 李持安眼神冷峻,抬起右手,放在觉明大师的肩上,指节一紧,掌心用力向下一按,觉明大师的膝盖瞬间弯屈,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人在哪儿?” 觉明大师因吃痛而咧嘴,殿中石板的寒凉侵入疼痛的膝盖,咬紧牙关,辩解道:“我不知李主司说什么。” 对于这种嘴硬的犯人,李持安向来是实践重于语言。 他半蹲下,眸光与跪地的觉明大师齐平,伸出右手握住觉明大师的手,唇角微扬的同时,咔嚓的脆响传入耳中,如玻璃碎裂、树枝折断。 一记刘伶敬酒,断了觉明大师的拇指骨。 觉明大师听到清脆的咔嚓,紧着便是一阵虫蚁啮心的疼痛。 李持安的声音冷冽如冰,狠厉如刀,“人在哪儿?” 觉明大师明白,断手指是探事司端不上桌的小菜,再挣扎只会招致更多的痛苦,索性直接招供。 “在塔林地牢!” 塔林,地牢。 远远看见一帮劲装公服的差吏将寺内僧众赶至天王殿,惠洪就意识到不妙,忙躲于暗中,且偷偷打量着现场情况。 瞟望间,却见塔林冒出了白烟,惊得他马上转地牢。 地牢设在塔林之下,以地面上几座中空的虚塔为通风口,若是燃烧,轻烟必定从通风口飘出。 惠洪来到地牢,正好见牢房中的青衣女子高举着一捆燃烧的麦秆,对着通风口。 第17章扎他 开锁的声音让纪晏书一惊。 她们听到地上有人声,细听之后发现是觉明寺外的人,忙大声呼救,但上头的人步履匆匆似乎听不见她们的叫喊。 纪晏书望见牢顶上的通风口,心生一计,忙捆起一卷长长的麦秆,伸到牢壁上油灯点燃,竖着对向通风口。 只要上面的人看到塔口的烟,就一定会问清楚,她们就能得救。 纪晏书刚转头,惠洪就已到她眼前,一把将那捆麦秆夺走。 “你以为这样就有人救得你吗?” 惠洪动起手来,一把抓住娇娇嫩嫩的纪晏书,横拖倒拽,拉出牢房,拽到另一间牢房。 顾婷婷见猪肉和尚将纪姐姐拖到另外一牢房,就知道他要对纪姐姐做什么,忙厉声道:“放开纪姐姐,放开她……” 牢里的纪晏欢看着被拖走的姐姐,“二姐,二姐……” 惠洪一脚踹开牢门,将人扔进去。 他的眼睛上下扫了眼纪晏书,话里带着兴奋。 “还真是个标致的小娘子。” 惠洪的目光透着淫邪,像盯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烧鹅那般盯着她,边宽衣边朝她走来。 纪晏书顿时惊慌,忙向墙角爬去,却被一把拽了回来。 男子像虎一般扑来时,纪晏书抬脚用力一踹男的下裆。 男子痛得张口,发出一阵呻吟。 纪晏书趁机爬起来就跑,却被手疾眼快的男子一把拽住,按在地上。 男子见她挣扎反抗,气恼极了,当即两个耳光过去。 男子的耳光很有力道,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两颊火辣辣的疼,嘴角沁出血来,脑子似乎一片空白。 男子见她屈服,将腰间短刀抽出来放置一边,边解衣带边欺身而上。 男子笑的中有极致的兴奋,“若得与美人娘子成云雨,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是涸辙之鲋,但不会等着死亡。 在男子趴在她身上拽扯她天水碧色的绣罗衫时,她握住那柄短刀,用力朝男子后背一刺。 男子吃痛还没反应过来时,突如其来的一脚猛地朝他踢来,把他踹翻倒地。 李持安身姿笔挺,那玄色的眼睛如开了刃般的宝刀凌厉。 “纪二娘子。”李持安单膝半跪,将躺着的纪晏书扶起来坐着。 眼睫翕动时,无意中瞥见纪二娘子的玉颈。 不过刹那间,他便将眼神挪开,轻声细语问道:“你还好吗?” 虽然淫贼没有得逞,但这种事对于女子来说是奇耻大辱! 纪晏书没有理会李持安,而是站起来,面容平静地整理好半开的罗衫。 惠洪拔下后背的刀,杀气腾腾地刺来,李持安忙将纪晏书推到身后,并侧身躲过这一击。 但因推的力气大,纪晏书后背撞到石墙,令不由地龇一声。 惠洪刺空,恼羞成怒之下,又径直刺朝李持安杀来。 李持安身手不赖,一把擒住惠洪的手,夺过手里的刀,同时一记顶心肘朝他脖子击去。 本想接着用一招断头台结果淫贼的命,但想到还有那么多个小娘子在场,为了不吓到她们,只得使一招走马活携将人摔在地上。 响声进入耳朵,十分美妙。 纪晏书将地上的青绸对襟褙子捡起来穿好。 她垂眸看了眼地上吃痛的惠洪,又侧眼看着李持安,朝他伸出手,严色道:“刀,给我。” 这副镇定自若的神色,让李持安不觉多看了两眼。 手上的那柄刀十分听话地递了出去。 拐子罪有应得,欺负女子的拐子更是罪有应得。 纪二娘子要是想结果这淫贼,他倒是可以在她犹豫要不要下手时帮她一把。 纪晏书握住蹲下,淡声问:“我家阿蕊和管家叔关哪儿了?” 惠洪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要想知道他们在哪儿,放了我。” “放你?好啊。” 纪晏书丹唇带着浅笑,握紧手里的短刀,缓缓举起。 李持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开始时她的眼神犹如一滩无波澜的潭水,在刀缓慢举起时,那眼神似有风拂过,荡起涟漪。 纪晏书的眼神让李持安一震。 平静、微怒、憎恨、杀意,刹那间递进转化。 他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纪二娘子双手短刀以极快的速度落下,扎穿惠洪的左手掌。 “啊!” 惠洪痛苦哀嚎,眉宇紧皱。 她眼神的杀意如浪腾涌,冷冷地看着惠洪。 李持安难以置信,如利刃般锋利的眼神,杀红眼的眼神,他只在外大父身上看过。 外大父是戎马倥偬、南征北战的将军,杀敌戍守三十多年,他有这种杀意到极致的眼神并不奇怪。 像纪二娘子这般养在深闺的女子竟然会生出如此令人惊骇的眼神? 这是一个柔弱女子该有的眼神吗? 然而那眼神与外大父的眼神又有本质的不同,那是一种带着疯魔的眼神。 他疑惑之时,听到纪二娘子啮牙恨声再道:“说,人在哪儿?” 她带着杀意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的牢房中,拔刀的动作比落刀时更为干脆利落,鲜红的血滑到刀尖,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后山石室。” “二、二姐。” 闻声,纪晏书猛地抬眸看去,欢欢在牢门外,双腿发软瘫了下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睛愣愣地看向她。 欢欢的眼眸漫上水色,满是害怕。 欢欢看到她刺了吗? 是她吓到欢欢了吗? 想到这儿,纪晏书马上敛起狠厉的眼神。 她不能吓到欢欢。 在欢欢眼里,二姐是温柔善良的,而不是眼前这个残忍嗜杀的二姐。 李持安注意纪晏书的眸色变化,忙挡在她身前,隔绝姊妹二人的的对视。 二姐举刀落下、提刀拔出,纪晏欢都看在眼里,她虽然震惊,也害怕地颤抖流泪,但一想到父亲曾说过二姐的经历,心中不禁为她悲痛,眼泪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太妃姑母说过,二姐从绝境中存活下来,一旦遇到她认为的危险之境,她比任何人都狠。 “李主司,烦请您让人到后山石室把阿蕊和管家叔救出来。” 纪晏书矮身叉手行礼,“晏书在此一并谢过。” 第18章无辜 将地牢中的少女解救出来,探事司的差吏将其安排在一间干净的禅房,并让探事司的编外人员韩晚浓看着。 这一班少女或放声大哭,或静默无言,韩晚浓知道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受伤的她们。 她伸出一双臂膀轻轻地抱住沉默的顾婷婷,让她头靠在她的肩上,缓缓地顺着她的头发轻抚。 “婷婷不怕,不怕,我们安全了,韩姐姐会送你们回家的。” 顾婷婷闻言,双手不觉微颤,抱住韩晚浓的腰肢,眼泪汪汪的。 “雪儿死了,被打死了……” 言讫,泪如迸泉,捶胸顿足。 探事司办事极快,很快将参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交易的僧人与寺中没有参与的僧众区分开来,并分别关押看守,等开封府衙囚车的到来。 李持安到少女们待的禅院,从门外看进去,见到韩晚浓柔声地拍背安抚小姑娘,纪三娘子紧紧拉着她姐姐的手,脸上已经没有方才的害怕模样,还有那个肉乎乎的像大福娃娃般的王五娘子笑着安慰其他小姑娘…… 齐廷走来,见头儿在禅房门外,便走进来。 “头儿,梁捕头带人过来了,现下正在安排。” 他们找到拐子窝救出被掳走的小姑娘,开封府尹卫长君就不会顶着黑眼圈来烦探事司了。 李持安颔首,便收回眸光。 齐廷往屋内望了望,这些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个娉婷胜天仙。 “美韶容,何啻值千金,拐子为了钱财,把别人家如珠如宝的女儿掳来当货品卖赚钱,千刀万剐了那些死货都不够。” 李持安淡声道:“走吧。” “哎,头儿,等等我。” 听得外头的动静,纪晏书抬眸从窗看去,只见李持安步履匆匆出了禅院的外门,他的属官忙跟在后头。 她们能平安出了地牢,多亏有探事司和梁捕头。 * 梁捕头等人拉来不少囚车和马车,连夜审问,将一干犯事者从觉明寺僧人中摘出来,问明拐人的时间、地点、人数、交易去向等,一一登记成册。 齐廷带着一帮捕快和探事司的几个兄弟来到塔林,支起灯火,拿着铁锤、铁锹、撬棍、锄头等用具,推石塔,掘地。 满地月色,若梨花白。 风中松叶树,灯下白骨人。 排得整整齐齐的一地尸骨,饶是办案多年的梁捕头也不由得惊愕失色。 梁捕头将头别过去,定了定神,良久才开口道:“齐指挥。” 齐廷闻声放下手里的骷髅头,起身走到梁捕头的面前,摇了摇戴手套的双手,“梁捕头,我不便,就不见礼了,勿怪!” 梁捕头见齐廷身上挂着各种沉甸甸的验尸工具,嘴鼻用口巾捂得严实,只露出半个脑袋和眼睛。 “如、如何了?” 齐廷道:“如他们说的,十座小塔埋了十个小孩儿,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五六岁,从尸骨的伤口看,有的是钝器打碎脑袋死的,有的尖刀刺死的……这些孩子死前受了不少的磋磨。” 梁捕头闻言沉默良久,步履似乎有巨石束缚,靠近尸骨的步伐格外沉重缓慢。 他矮下身子,看向地上残损的孩童尸骨,眼眶不由得漫上水雾,心如刀割般疼痛。 “这些孩子该有……有多疼啊!” 说罢,泪如雨下。 这些孩子长至现在,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或许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或许读书科考登第赴琼林。 他们本该有光明璀璨的未来,本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 一朝不幸,百事成空。 梁捕头抬手抹干眼泪,扶膝而起,恨声道:“那帮挨千刀的杀才,不让他们死在刑律下,我梁正明扒了这身捕快服。” 梁捕头转身离开。 齐廷脸色平淡,“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小弟弟,别觉得哥哥冷心冷情,哥哥见多了生死离别,对这些习以为常了。” 合手朝地上的孩童尸骨躬身拜了拜,“这个地儿不干净又冰冷,你们不喜欢,哥哥也不喜欢。” “你们在那头若听得见,便托梦给哥哥,告诉哥哥你们爹娘在何处,让哥哥与梁捕头叔叔送你们回家。” 作尸格的逻卒走近,“齐哥,你不给颗糖,这些孩子可不会理你。” 齐廷睨他问道:“都记录好了?” 逻卒将小笔的墨汁甩干,收入尸格册的小夹缝中,“身长、年岁、性别、尸骨破损处等都记录好了。” 齐廷淡声吩咐:“明日中午时,我要这些孩子的画像交到开封府。” 逻卒埋怨道:“齐哥,头儿难我们下头的就算了,怎么你还难我们,描骨画像哪有那么容易。” 头儿说明日傍晚要画像,还要做成寻人招子送到开封府,到了齐哥这里,时间改成明日中午了。 上头使唤下头,下头压榨下下头,这份差事干得真是辛苦! 齐廷闻言,沉重的脸色被气得轻声一笑。 他不由得厉声道:“我们穿的这身衣服是老百姓给的,你们不思百姓辛苦,反而抱怨我难你们,你们对得起给你俸禄的百姓吗?” “这些孩子,他们也曾是父母的掌中宝,如今却成了这冰冷石塔之下的无名枯骨。若不尽快让他们回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又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通话发下来,齐廷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忙躬身作揖,语气委婉下来。 “对不住了各位兄弟,有劳诸位再辛苦一阵,咱们多费些心力,早日让这些孩子回家,咱们的心也能早些安定。” 逻卒闻言,神色一凛,忙收起满腹牢骚。 齐廷卸下身上的工具,转到一头,借着灯光,铺纸,拿起削尖的铅椠笔,眸光定案上的头骨上,根据三十六骨点法和三庭五眼,分析头骨面部肌肉的走向,进而推理还原死者生前的五官。 夜渐深,塔林内的灯火依旧明亮。 松风吹过,似乎带着孩子们的哭泣,让人心生寒意。 逻卒拿出身上的帕子,悄默默放到齐廷的桌案上。 齐廷余光瞥见案头的帕子,偷偷瞧了瞧,见兄弟们低头忙着,无暇注意他,忙拿了帕子将眼角要掉下的眼泪擦掉。 东风软,如积水空明的庭中的竹柏影轻轻摇晃。 颀长的人影投近,囚车中的人猛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