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夏日》
1. 第 1 章
1
易纯第一次到广州是跟她的亲生母亲一起,落地的那一刻,湿热窒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只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前面干瘦的女人便回头要她跟紧。
王琴长黑发,大眼睛厚嘴唇,称不上多漂亮,易纯暂且还没接受她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事实,只不过迟钝木讷的脑子难以转动,在想不出任何回答的话语时,双脚先于大脑行动,小跑着跟了上去。
彼时易纯还听不懂粤语,只觉得腔调好听,他们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圆润饱满,在她低头走路的同时,那些饱满的字音飘进耳朵里,于是她平白想起妈妈种在院子里的那棵无花果树,果实同样圆润饱满。
在易纯走的前一夜,王丽华打着手电筒,用一根木棍将无花果敲下。易纯坐在屋檐下面的小板凳上,抬头看着妈妈略显笨拙的身影,开口便是哭腔地问她能不能不去广州。
王丽华没说话,将敲落的无花果捡起来放进塑料袋里,系好后塞到她的书包,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依旧一言不发,静坐在无花果树下,一动不动,直到半个月亮露出来,映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和飘晃的树影,易纯才看见她肩膀在颤。
于是她不再询问,知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易纯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另有他人,周围邻居曾无数次打趣地问她想不想找亲生父母,或者故意沉脸吓唬小孩一样,偷偷说她是被遗弃的孩子,他们指着在草丛里乱窜的野猫,说易纯跟它们一样,都是没人要的。
王丽华不解释,一味拉着女儿跟人吵架,没人吵得过粗野的乡村女人,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将危险逼退以后带着幼崽回家,之后在四面围起矮墙的院子里,她泄气般坐在地上哭泣。只怪易纯年龄太小,在懵懂的儿童时期,易纯无措地站在她跟前,不懂她为什么要哭,甚至到2007年,步入青春期的易纯同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将自己送回亲生父母身边。
难道只因为自己是她妹妹的孩子。
塑料袋里的无花果在闷热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变质,腐臭的植物味道从易纯坏了的拉链缝隙里散出,她瞧见旁边大人皱紧的眉头还有嫌弃的眼神,一声不吭抱紧书包,用身体掩盖那股味道,怕人发现,怕被要求丢掉,最后却还是没能抵抗住恶劣的味道,王琴没什么表情地跟人道歉,二话不说便精准找到那袋无花果,顺势丢进碰巧过来收垃圾的乘务人员的黑色垃圾袋里。
易纯扭过头看车窗外,不断倒退的山脉上满是绿色的树林,她懦弱胆怯,不敢反抗,唯一对抗的方式只是默默流泪,在将眼泪硬生生逼回去的同时,她想起倒退的河流,还有王丽华如同母狮般跟人吵架的模样。
那是2007年夏天,在之后几年的时间易纯记忆中就只有那年金黄色暴烈的夏天,慢吞笨重的火车南下,在跨越将近一千里之后,她和破旧的书包相依为命。
广州的夏天太复杂,高温天气中总是夹带着某种情绪,时快时慢地流动,那种情绪笼罩在每个行人的头顶,人们互相点头问候,说出一串类似无花果一样淌着汁水的粤语,在高温天气的夹缝中,易纯疯狂想逃,只不过念头胆大。
她是一个胆怯的人。
住处位于一家工厂里的职工公寓,一间能把室内所有摆设看得清楚的屋子,这就是易纯跟亲生父母在广州的落脚点,阳台上悬空挂着腌制腊肠,红彤彤的颜色映进她的眼睛里,她脑海中闪过某种念头,那条被逼退的河流彷佛再次汹涌而来。
易纯快速低下头,问哪里有卫生间。
水从水龙头里流下来,她把脸埋进盛满水的手掌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隐藏眼泪。
两个大人在外面说话,隔着一道玻璃门,她听见他们用方言交谈。
其实易纯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讲什么,只知道她当时一点也不喜欢广州,讨厌身上粘腻的热气。
然后想念妈妈。
易纯小时候曾经见过他们,大概三岁,记忆模糊,妈妈指着一位陌生女人让她开口喊妈,再指着一位陌生男人让她喊爸,尽管不懂,但她照做了,而后她似乎明白“妈妈”这个称呼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产生一种深深的疑惑,她该怎么区分妈妈跟别人。
这个问题困住易纯好长时间,直到后来大人跟她说,可以喊“大妈”和“二妈”,她虽不想喊,但同样照做,因为察觉到王丽华会因此感到高兴,之后再次产生新的疑问,妈妈高兴的同时为什么还要难受。
王丽华嫁过人,在易纯还没出生的时候,丈夫因为车祸不幸离世,从此她便守寡十多年,有人劝她再嫁,亲事都要谈拢了却被迫养了易纯。
王琴生易纯的时候才十八岁,一个月后留下一封信便远走广州,那时她未婚先孕,毫无经验,因为生理期不准所以并不在意许久未来的经期,直到肚子显怀才知道易纯的存在,当时她刚分手两个月(易纯并不清楚后来他们又怎么复合的),本想将孩子打掉,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愿意生下,她十四岁跟着同村的人出去打工,十八岁因为害怕又跑回家里,找到她的姐姐也就是易纯的妈妈,把孩子生下来后再次离开。
期间她打过钱,也寄过衣服,所以在易纯刚有记忆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存在,只不过没怎么见过她,她的脸是一团模糊的云。
易纯跟她并不亲,自然也不想同她住在一起。
房间里有两张床,用一面窗帘隔开,易纯躺在床上扭头便能看到阳台,还有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山上有明灭灯光,星星点点缀在夜空,她睡意全无,听着窗帘的另一面传出来的细微动静。
眼泪是温热的,触感在夜里更加明显,在用窗帘辟出来的两个空间中,两边都极力克制声音,彷佛谁也不曾打扰到谁。
旁边传来一阵清脆尖锐的摔裂声,两边的声音同时停止,隔壁骂骂嚷嚷,随后有摔门声。
“又在打?”
“好像是。”
他们两个人似乎没了兴致,小声嘀咕一句,最后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了句“作孽”,之后又说了几句,易纯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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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琴“嘘”了一声,有些生气地让他闭嘴。
易纯感觉自己的眼睛像即将干涸的泉水,酸涩得稍微闭一下就痛,她保持姿势假装睡着,在听到男人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后轻手轻脚下床,在昏暗的室内找到自己的外套,小心挪到门边,最后开门出去,回想来时的路线,摸索到公寓出口。
易纯记得楼下有家报亭,白天路过的时候看见有红色的座机。
只是可惜时间太晚,等她到的时候报亭早就关门,留下一盏昏弱的路灯。
马路上寂静无人,偶有横穿的黑猫,易纯不想回去,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就如同搁浅的鱼重新归入大海。不远处有海浪声,因此也有海水的腥味,在她想往远处走走找到下一个电话亭时,她注意到报亭后面坐着一个转动打火机的人。
在他抬头的瞬间,易纯看到他一双深黑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与下午在门口遇到他时的眼神一样,是住在隔壁的人。
对于他,易纯唯一记得真切的是他下垂的眼摆,那似乎是天生的弧度,漆黑的瞳仁冷淡,只有眼摆撞出来一丝孩子气的味道,冷淡跟孩子气太矛盾了,于是在那天下午易纯频繁想起那种矛盾感,好像在广州下暴雪,接着便会想起故乡的暴雪天气,以及王丽华高兴又难过的矛盾神情。
火苗从打火机里蹿出,照在他微抿的嘴唇上,投下飘摇的光影,嘴唇旁边是暗青色的伤疤,随后易纯听到他指路,说前面拐角处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声音是冷的,就好比走在路上无意间踢了下小石子,不带任何目的。
易纯没有细想他是如何知道的,夏夜炙热的气息堵在嗓子里,她极为艰难地嗯了一声,或许他觉得对方是个哑巴,意外看她一眼,又不在意地垂下眼睑,继续玩弄那只打火机。
易纯忘记说谢谢,在拐进便利店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那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王丽华的手机不太好用,经常接收不了信号,但易纯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拨通电话,那边传来无信号的提示音,她不死心地又拨了两遍,最后在店员探寻的目光中狼狈离开。
远离目光之后易纯再次忍不住哭出来,外套内衬里有一个很小的布袋,四周被歪扭的针线缝住,她握住里面的纸币,在异地的马路边上生出茫然无措的感觉,混沌的记忆胡乱在脑海中倒腾,邻居说过的那句“没人要的孩子”在易纯耳边响起,她想反驳,但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头一次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易纯怨恨自己的懦弱,如果她懂得反抗,是不是就不会被带到广州,那袋坏掉的无花果是不是就不会被扔掉,可是人开窍太迟。
她走到报亭,在原先坐着人的位置有一只正在咬火腿肠的野猫,毛色混杂。
野猫到处都是。
直到很久以后易纯才反应过来一件事,她跟蒋域初次见面为什么会那样,在彼此沉默的眼神中,他们有类似的对抗。
野草会扎堆生长,她和蒋域短暂地扯开生活的缝隙,或许说他们同病相怜地遥遥相望过。
2. 第 2 章
02
公寓楼彷佛一个闷笼,湿闷,室内的空气晚高峰般拥挤不堪,打开阳台门会好一点,但也只好一点而已,外面粘稠的气息裹着热浪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皮肤里。
那时候正值暑假,于是王琴并不着急让易纯入学,在那间不足五十平方的房子里,她青春时期所有纷扬的心事如同野火蔓延。
她会觉得无聊,站在阳台看向窗外,看窗外的榕树与自己的北方小城有什么不同,隔壁阳台上坏了的花盆里散出湿润的土壤,花盆旁边总是有两双尺码很大的运动鞋交替出现,随后她又想起海水的味道果真是咸的,再忍不住频繁看挂在白墙上的钟表,他们该下班回家了,她该摆出什么姿势,坐在哪里,或者做什么会显得她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显得她不会给别人找麻烦。
小时候易纯觉得那是一种对大人的畏惧,所以会做出一系列类似讨好的事情,只为了让他们觉得王丽华把她养得很好。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易纯躺在床上突然又回想以前,泄洪般顿悟,她曾经在他们面前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某种尴尬的拘束。
他们血浓于水,关系却异常浅薄。
易纯看得出来,他们对自己多多少少带点微妙的打量,不是直白的刀子,是绵密的细针。他们会想让易纯赶快接受新身份、并融入这个家庭,因此偶尔会显得急切,甚至表现得气急败坏,在易纯无意识说出想念妈妈想回北方的时候。
他们并不会打骂她,饭桌上多余的话语是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一声顿响破开原本安静的湖面。
小碗里剩下半碗白米饭,筷子碰撞碗盘的声音平静且清脆,大人开始讲述当初生她的时候如何不易,讲他们并没有将她抛弃,不然不会每年寄奶粉和衣服钱,并说将她放在大姨家生活是怎样的不舍,说到这里他们停下来,在两边人默契对视的一瞬间,易纯竟会在他们眼里捕捉到一丝慌乱,于是他们迅速改口,说是你大妈家。
易纯低头吃饭,并没说话,其实她有想过,怎么说话才能精准打击到他们,她想过很多种回答,每次在话说出口前,她脑海中都会冒出王丽华的身影。
妈妈不会喜欢她这样的。
后来易纯无数次想过,妈妈,在我和你妹妹之间,你还是更爱妹妹多一点对吧?所以在亲情的天平上,你做出了艰难的取舍,也有失偏颇。
只是爱永远占据上风。
话题往往会断在有关王丽华这里,因为易纯不接话,充当迟钝的榆木脑袋,并暗自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多嘴。
易纯,如果想念的话,那就放在心里好了,不然可能会变成伤人的刀,而刀尖无疑是对准你妈妈的。
他们或许觉得对着木头哭诉没意思,或许认为易纯已长大很难再被教育,总之,他们得过且过,维持看似平衡的和平。
广州真的好闷。
/
跟蒋域第二次遇见是在某天黄昏,依旧是再那条不算宽敞的马路上,报亭的老板躺在藤椅上打着瞌睡,旁边有一张潮湿的木桌,头天晚上刚下过雨,黄昏的空气里如同某种气氛一样暗潮涌动,他们穿着短袖短裤,脚上是人字拖,每个人都好像很热。
蒋域蹲在那张木桌旁边,手里是一根王中王火腿肠,火腿肠的另一头是一只狸花猫,易纯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猫,在她看到对方之后便停下脚步不动。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易纯,单手托腮,垂眸看那只猫慢吞吞吃完火腿肠,报亭老板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粤语新闻,易纯听不懂,只知道在进行天气预警。
两分钟前她刚结束跟王丽华的通话,听着王丽华问她是否适应广东的气候,最后又悄悄问她有没有受委屈。
在易纯沉默几秒过后王丽华便很轻地叹声气,然后转移话题般略显着急地问:“吃得习惯吗?”
“她......小时候就喜欢吃辣,现在做饭会放辣椒吗?”
会放,只不过很少,或许照顾易纯的口味,总之那些饭菜尝起来并不辣。
当然,易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在跟王丽华赌气,只是他们不争吵、不冷战,偶然间产生的幼稚思想操控她的行为,在她听到王丽华问的那些问题以后,只回复说:“嗯,挺好的,没别的事情我就挂了。”
王丽华像她一样沉默,尽管她们处在电话两端,她依然能准确知道妈妈当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内心陡然产生刀割一样的快感。
但易纯终究还是不能完全狠下心,像往常一样叮嘱王丽华好好吃饭、不要太辛劳后才挂断电话。
易纯是想念她的。
但并不太想同她讲话。
蹲在墙边喂猫的蒋域让易纯想起坐在无花果树下发愣的王丽华,很奇怪,两个人分明毫无共同之处。
“能帮我个忙吗?”
易纯回神,对上蒋域转过来的眼睛,狸花猫在一侧舔爪子,他维持刚才单手托腮的动作,那双眼睛在黄昏中称得上柔和,但他的表情太淡,淡得好像雨后一团悄然消失的白云。
他讲普通话,只是不太标准,变过声的腔调,能听得出来一点口音,这点口音并不难听,落到最后一个字像是带着钩子,低沉的声音会让人联想到旁边那只狸花猫的尾巴。
蒋域目光持续专注,两个人如同认识好久的朋友,在报亭老板打着哈欠将要醒来前,易纯点头,说可以。
/
拿着蒋域给她的包裹,易纯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找到一家理发店。
那家理发店位于城中村一条胡同里,抬头就能看到晒得密密麻麻还没被收回去的衣服。
七点多,路上陆续有下班的人,街道两边的红绿灯光洇在湿润的气息中,易纯闻到远处雨水的味道,海风是咸的,所以这边的雨水也是咸的。
理发店门口有两排洗好的紫色毛巾,洗发水清爽的气味在周围飘散,倚靠在门框上的是一个长发女人,乌黑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她穿着吊带短裤,手里拿着根橘子味的真知棒,看面前的女孩长时间停驻在理发店门,歪着头打量一遭,并不在意地问:“理发?”
水滴把她的后背还有脖颈打湿,她皮肤很白,因此身上的淤青十分明显,左侧肩膀上有一块红色痕迹,她伸手打死落在胎记上的蚊子,抬眼说了句什么。
表情并不好看,可她又实在漂亮,水湿的头发显得她狭长的眼睛像张蜘蛛网。
当时天色渐晚,昏黄模糊的路灯和暮霭般的蓝色交融,蒋域抿嘴时的表情跟她很像。
“我找阿彩。”
易纯回忆蒋域跟她说的话,努力字正腔圆,她不会粤语,不过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这边的外地人不在少数。
漂亮女人愣了片刻,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她不掩饰的打量目光更加直接,棒棒糖塞进嘴里,她站直身体,易纯这才发现她的右腿有点跛,脚上是一双银色的系带拖鞋,露出染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
“找我有事?”她看向易纯,身子微微向□□斜,“看着不像本地人。”
尽管在看到她时心里已有定数,但是她承认后易纯才表露来意,说有人托我把东西给你。
漂亮女人不作反应,幽深的眸子盯着易纯,最后伸手接过,又递回来,长眉微皱,让易纯拿走。
“我不需要,”她恢复一开始的倚门的动作,不怎么耐烦,“你别来打扰我生意啊。”
后面有人骑着摩的过来,她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笑,能看得到她眼角周围的细纹,彰显她不算年轻的面容,可易纯依然觉得她好漂亮,那些笑起来才会出现的细纹像金丝菊。
她用眼神催促易纯离开,等到理发的客人走近,易纯听到他讲了句“呢个女仔系边个?”
“唔识,嚟问路嘅。”
她说完后转头眯了下眼睛,易纯仓促把东西放到她门前的折叠桌上,没说话便离开了。
等易纯到走到胡同尽头,路面变得宽阔,满脑子都是对方肩膀上的红色胎记,还有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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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蜘蛛网一样的眼睛。
那道身影还在原地,易纯走过去,跟他说:“她不要,我放桌子上了。”
蒋域点头,说了声谢谢。
易纯思忖几秒,还是选择告诉他,“她腿上的伤还没好。”
看不出来是怎么受的伤,蒋域把药膏还有女人的贴身衣物拿来时并没有多说,易纯只好奇问了一嘴为什么不自己去送,蒋域看着易纯的眼睛,说她不会见我。
他们之间存续一种奇怪的关系。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天边尽头只有一丝光线,蒋域比易纯高半个头,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她无端联想到刚才那个叫阿彩的女人。他们五官不同,也只有抿嘴时才有点相似,在她见过阿彩之后才意识到蒋域的长相是漂亮的,那种漂亮跟性别无关,是他气质太淡太苍白,会让人忽略掉他的长相。
蒋域没有说他和阿彩的关系,不过在他们默契的对视和沉默中,易纯想起北方的王丽华,并认为他们是一类人。
为表感谢,蒋域说要请她吃饭,问有没有忌口。
王琴他们肯定早已下班,易纯想起饭桌上的饭菜还有筷子撞击瓷碗发出的清脆声响,摇头回他,没有。
晚上突然便下起雨,猛烈的狂风似乎要把树枝折断,易纯跟蒋域待在一家小饭馆里,隔着玻璃窗看向外面倾盆下来的雨水。
店里人少,饭馆老板拿着菜单过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蒋域没有看菜单,直接跟饭馆用白话交谈,易纯听到他讲方言,依然觉得他们的方言像无花果。蒋域讲方言时语速稍快,他跟饭馆老板似乎关系熟稔,眉眼里多了些松弛和自然,在他们整齐看向易纯时,他替她翻译,问她要吃什么。
说实话,来广东那么久,易纯还没吃过正宗的广东菜,王琴在接过她之后便急匆匆上班,并承诺说等休假以后再带她尝尝本地菜,易纯并没有什么期待。
易纯跟蒋域说不太懂广东菜,让他替她选。
蒋域这时拿过菜单,用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易纯一一介绍。外面是雨声,易纯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他不明所以,最后放下菜单,短暂笑了一瞬,好似无奈,对老板说:“那跟我一样吧。”
易纯得到一点安静和自由,将那间不足五十平方的公寓抛到脑后,蒋域托腮,她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
他们是伴着雨声吃完那顿饭的,屋里的风扇摇晃,扇起来的风带着水汽,易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份安心是濡湿的,在她看向蒋域的同时外面的雨猛地变大。
“易纯。”
他喊名字。
易纯看向他微亮的黑眸,听见他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窗,“以后你有需要就敲一下阳台上的门。”
易纯知道他在说打电话的事情。
“让我给阿彩送东西吗?”
她问。
他轻微转下头,看她两秒,“嗯,”话音刚落,他便继续说,语气中带有打趣意味,“易纯,你挺聪明的。”
易纯确定他听见了清晨自己跟王琴在阳台上的对话,王琴着急上班,让易纯帮忙把好不容易阴干的衣服收回来,在她不小心把衣服落到楼下草坪上时,王琴没忍住说了一句“好笨的手”。
易纯同意了他的提议,毕竟这还算公平。
“放心,”蒋域补充道,“不会很频繁。”
易纯点头,其实很想跟他说声谢谢,不过想到这是一个交易,于是便又打消念头。
在思考好大一会后,她还是选择问出口,“她......”
“她是我妈。”
蒋域答道。
湿闷的屋子里空气凝滞,易纯拨弄碗碟里的一块马蹄糕,听着雨声,“原来是妈妈。”
蒋域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平静,映着屋里的灯光,易纯看到他眼睛里的雨幕。
果然,在同片雨声中,我们有相似的缺口。
她想。
3. 第 3 章
03 杏仁茶、桃花糕
蒋域的父亲在工厂里担任一名科长,易纯曾在公寓楼下和走廊里遇到他,多数时间他的目光会像深深的漩涡一样盯着她的眼睛,含笑客气地问她去哪里玩了。
就在易纯来广州的第二天,便有几位叔叔阿姨来到那间小房子里,好奇又热情地跟她说话,问她的年龄和年级,还有以前住的地方,他们都是王琴的同事。
易纯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在同他们交流的时候她恍若火烤般难捱,滋啦啦火烧的感觉遍布全身,那些年长的叔叔阿姨脸上是笑意,是开在半空中的喇叭花。
易纯产生时空错乱大家跌入无底洞里的错觉。
蒋域的父亲是在那天傍晚敲门进来的,当时只有易纯跟二妈在,他手里提着一箱青苹果味道的汽水,说来看看孩子。
或许因为他算王琴的领导,因此王琴待他也极为客气,搬椅子,倒茶水,催促她赶紧喊人。
易纯喊他蒋叔叔。
他摸摸她的头,眯着眼笑得和蔼,“你长得倒是像爸爸。”
易纯自幼时开始,身边男性长辈的角色便是缺失的,就算她再次见到亲生父亲,他们的关系也很单薄,只有一层名义上的父女关系,更不用说同这类男性有任何接触。
蒋域父亲的手掌很大,透过易纯发育不良的头发,她感受到他手掌心的薄茧,没由头地感到恶心,于是侧开身子,表达她无声的抗拒。
在听到他那句话后,易纯清楚感知到王琴身形一愣,而后笑着让他喝茶。
易纯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叔叔阿姨在她长得像谁这方面意见并不统一。
蒋叔叔只待了一会,临走之前站在夕阳洒落的门前,看向易纯,说他有个跟易纯差不多大的儿子,不太懂事,有空可以一起玩。
王琴笑着应下,在送完人关门的一瞬间她变了脸色,口气严肃,让易纯不要跟蒋家产生来往,她拿起围裙准备做饭,小声念叨说他不是什么好人,然后说他小儿子也不是。
易纯想起头天晚上从隔壁传来的摔打声,没说话。
当然,她也没有好好听话,在之后不久,她便跟蒋域达成交易。
蒋域会借给她手机,她会帮他给阿彩送东西。
蒋域白天几乎是在家的,昼伏夜出,易纯有几次在清晨撞见他满脸困倦地推开阳台门,拧开水龙头捧起水往脸上泼,然后扯条毛巾洗澡,有时他进洗手间,浑身清爽地出来,有时只用打湿的毛巾胡乱擦擦身体。他们偶尔才会说话,很多时候只是互相对视一眼便扭开,他照例是那种眼尾下摆却有孩子气的表情,个子太高,所以洗脸的时候不得不弯腰,弓起来的腰腹呈一条曲线,他本人似乎丝毫不在意形象如何,裸露在外的上半身皮肤白净,只不过跟阿彩一样,上面总有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像是雪地上被水冲开后的地面。
薄荷味道牙膏在口腔里蔓延,阳台外浓绿的榕树热得晃眼,易纯洗漱完后直接回屋,阳台上水流声哗啦啦泼进2007年的夏天,她无事可做,躺在地板上天马行空地乱想,水流声停下的时候,蝉鸣仿佛冲破笼罩,重新变得响亮,易纯便知道他要睡觉了。
二妈白天有时候也不回来,他们在工厂餐厅吃饭,偶尔给易纯带饭,偶尔让她自己煮水饺或者汤圆,冰箱里塞满几袋速冻食品,因为易纯不喜欢那些味道,所以会把吃不完的水饺喂给楼下的狸花猫。
蒋域有时会趴在阳台栏杆上,用惺忪刚睡醒的眼神看她,这种安静的时候在傍晚不常有,如果他父亲回来,免不了会有一场争吵。
蒋叔叔每次见到易纯,都会夸她一声好乖,再说他养不乖的儿子。
易纯费尽心思在二妈他们面前维持乖巧形象,被旁人口中道出以后有难言的滋味,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蒋叔叔这个人,他笑眯眯的眼神还有说话的语气,都令她不适,她不敢单独面对。
第二次给阿彩送东西的时候还是七点多钟。易纯站在阳台上透风,低头就看见蹲在树下摸猫的蒋域,前几分钟他和蒋叔叔争吵后摔门离开,看到他身后的塑料袋以后,易纯换衣服下楼。
蒋域身形精瘦,穿着黑色背心,露出两截白皙结实的手臂,手腕上有一串手绳,中间是一颗黑色珠子。他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住他的眉眼,露出流畅的鼻骨,等易纯走近时他未抬头,说:“来了。”
易纯蹲在他面前,看他手指下的猫,问他怎么知道是她。
他拍了拍猫的后背,那猫伶俐一闪便没了踪影,“鞋。”
易纯低头看了下脚上的鞋,这是妈妈去年买给她的,因为质量一般,所以有些地方微微炸皮,她窘迫地缩了缩脚,问这次要送什么。
蒋域站起身,易纯这才看到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拿起地上的东西,递给她时她飞速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些现金。
或许易纯惊诧的表情太突兀,蒋域平直的眉毛慢慢聚拢在一起,再慢慢展开,解释说:“她需要钱。”
为什么不直接转给她?
他看出疑问,只说阿彩没有银行卡。
易纯点头接过,问他:“她不要怎么办?”
毕竟是钱,不是药膏和衣物。
蒋域半晌没说话,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路旁有两个小男孩在玩玻璃弹珠,他的目光跟随上下跳动的弹珠移动,忽然笑了,转头跟易纯说:“那便请你喝杏仁茶。”
她望着他上扬的嘴角,嘴角的淤青甚至还没完全消下去,并不清楚他是否真心,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阿彩钱。
不过那次是她多虑,阿彩对钱似乎痴迷。
易纯凭记忆走到理发店时,阿彩正给一位客人洗头发,她穿了件无袖的旗袍,露出来的手臂同蒋域一样白,乌黑的发丝像长出来俏绿的嫩芽,整个人如同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桃花糕。
她是漂亮的,易纯一直知道。
转头看到易纯时,阿彩表情立刻发生变化,眉头一皱,让易纯坐在一旁等她,转而继续跟客人说笑。
理发店面积很小,狭窄闷热,墙根一架摇摇晃晃的转头风扇,嘎吱嘎吱在响。理发台上堆满修剪工具,斑驳的墙壁上贴有周杰伦和蔡依林的海报,吹风筒嗡嗡声音响起时,易纯看到那位客人伸向阿彩大腿的手。
阿彩大笑着拍掉,说了句“有孩子在呢。”
“你家孩子啊?”
“我姐姐家的。”
那客人打量易纯一眼,没什么意味地转开,他讲普通话,并非本地人。
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阿彩帮他洗好头,他站起来后手快速在阿彩臀部摸了一下,像是顾忌旁边矮小的女孩,欲言又止,最后要阿彩等他电话。
阿彩双手环胸目送他离开,期间嘴边的笑一直没停过,等到那人走远,她一高一低地过来,泄劲般坐在易纯旁边的沙发上,伸手从抽屉里摸出来一根烟点上,侧眼问这次又要送什么。
她身上透着一股香,让易纯想起那袋坏在火车上的无花果。
易纯小心翼翼地把钱给她,说:“蒋域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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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扯了下袋子,看到之后深吸一口烟,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易纯看到她肩膀上的红色胎记,还有再艳丽的面容也掩盖不住的憔悴,她好像一只慢慢变瘪的气球。
易纯犹豫着起身,阿彩抬头看她,就着白水喝掉一把红红绿绿的药后又吸一口烟,问她还有什么事。实则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要打听什么,阿彩不好奇她的身份,也不过问蒋域的情况。
那双蜘蛛网一样的眼睛望向易纯,最后,阿彩问她是蒋域什么人。
“你们在拍拖啊?”
阿彩笑着问,眼角的细纹变得生动。
易纯摇头,“是邻居。”
阿彩陷入思考,不过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我忘记隔壁住着谁了。”
她这样说,易纯便反应过来,兴许她见过二妈,没准知道自己家的事情,比如当年二妈初次到广州的场景。
易纯更在意二妈为什么要把烂摊子丢给她的姐姐。
阿彩冲她摆摆手,再次赶人走,说出跟上次一样的话。
让易纯不要打扰她的生意。
从理发店离开后,易纯远远看了眼那抹灯光,阿彩一瘸一拐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基因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从气质上来看,蒋域不像她,也不像蒋叔叔。
蒋域蹲在路边,正跟一个小孩子玩弹珠,他比那孩子高出一大截,手法却没人家娴熟,易纯站着看他一会后他才发现,看到她两手空空,眉毛微微上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态。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彩。
作为回报,他把手机借给易纯,让她打电话。
王丽华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易纯猝不及防落泪,温热的液体裹着潮湿的晚风,她在那碗杏仁茶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在闻到阿彩身上的味道以后心里一直有颗气球上下飘动,里面的气体泄露,从她的内脏一直散到口腔,最后消失在广州的风里。
王丽华在那头絮絮叨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沉浸在声音里,如同回到小时候躺在妈妈臂弯上的那一刻。
“要……好好听他们的话啊。”
“不要想我。”
易纯喉咙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王丽华又问,他们对你好吗。
易纯依然沉默。
最后她说不要怪妈妈便挂了电话。
易纯想是不是因为王丽华觉得她在这边过得更好,大城市的繁华总好过小乡村的安宁,粗鄙妇女带出来的孩子还是粗鄙的,城市职工教育的孩子总是光鲜亮丽的。
王丽华一直有这种错觉。
电话被挂断以后,易纯把手机还给蒋域,在她吸鼻涕换气的时候,蒋域托腮问她多大了。
那时候易纯十七岁,骗他说十八。
他不信,“89?”
易纯摇头,“90。”
他低低笑出声,“好,我知道了。”
等易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笑开了,窝在椅子里肩膀抖动,不算粗壮的手臂上有明显的青筋,胳肢窝处露出一点并不茂密的黑色毛发,易纯迟疑地移开了眼。
“易纯,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她很快看他一眼,他还在笑,刚才难受的情绪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占据,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轻松,猛地喘了一口气的轻松。
那是易纯第一次见到蒋域笑得那么开朗,表情生动,跟刚才阿彩饶有兴趣问自己跟蒋域关系时一样。
4. 第 4 章
04
暑期过半,王琴终于想起她忘记的事情,在某天周六下午,她带易纯去香樟街吃了一顿广东菜,并买了两件衣服。
在吃饭的间隙,她双手环胸坐在靠椅上,目光虚虚略过易纯盘子里的芋头糕,最后落在光滑的桌面,说她其实并不喜欢粤菜。
说话的声音和她的目光一般虚,在易纯怔愣几秒钟的时间里,她便恢复原先利落的模样,让易纯慢慢吃。
王琴和王丽华有些神似,眉眼连接处如出一辙,易纯看着她的面容,跟她对视以后心里那抹绵密的疼痛立刻消失,她还是不像王丽华。
王琴身上的利落感体现在她看人时的眼神,快刀斩乱麻一样能将人快速看透,王丽华身上沾了些田间野草似的坚韧,笨拙却风风火火。
易纯在很长的时间里认为王丽华身上有种愚钝感。
“你爸爸这些日子有没有在白天回来?”
王琴突然开口问。
易纯咽下那块芋头糕,摇摇头,说没见他回来过。
王琴没说话,只不过眉间紧蹙,那双眼睛比常人大,眼窝也深,三层眼皮显得她有些憔悴。
勺子碰到牙齿时有轻微的动静,易纯稍稍抬眼,看见她迅速抹了下眼睛。
易纯低头继续吃饭,保持沉默,闻到隐隐约约的活络油味道后想起易鑫河。
易鑫河回来过,易纯曾在白天见他两次。一次是她在家里午睡,躺在床上听见有人翻抽屉的声音,被吵醒后看到易鑫河着急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易纯闭眼装睡,另一次是上周帮蒋域送东西,回来途中看见他跟一个陌生女人拉扯,那时易纯距离阿彩的理发店只有几百米远,那边是理发店聚集地。
易纯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跟自己并无关系。
只不过从那天下午以后,易纯依稀清楚那个家并非她想象中和平。
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易纯照例睡不着,起床后在楼下报亭待了一会,等那只野猫吃完一根火腿肠以后原路返回。
在开门进去之前,易纯听到剧烈的撞击声,心脏倏地缩紧,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打开,随后她便闻到活络油的味道。易鑫河看到她后脸色微变,暴戾的脸上酡红,冲她脚边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王琴以后骂骂咧咧地离开。
易纯虽听不懂,但听得清王琴颤抖的哭腔。王琴冲到门前喊了声易鑫河的名字,看易纯一眼后张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指指屋里,让她回去睡觉。
易纯点头说好,看着王琴飞奔下楼的身影,关上门,躺回床上。
仍是睡不着,耳边环绕着王琴刚才几乎被压碎的哭声,那副模样跟易纯印象中的她不同。
原来再怎么聪明利索的女人,也会在男人身上变得崩溃。
在她隐忍不发的表情中,易纯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易鑫河出轨了。
当然,这不是他的第一次。
易纯蹲在阳台上跟蒋域说起这件事,他玩游戏空当扭头往她这边看,空气里的蝉鸣裹着热浪,他把手机丢到一边,一声滑稽的“game over”音效响起。
那天蒋域罕见地没有早早外出,易纯在阳台上洗脸,清凉的水流像激荡的浪花,他打开阳台上的门问她是不是要打电话。
易纯已经有几日没给王丽华通话,点头后又摇头,跟他说不打。
于是他们蹲在阳台上,易纯便给他讲了易鑫河的事。
“那天你也看到他了对吧?”
她问蒋域。
蒋域:“嗯。”
易纯:“我没跟二妈说。”
蒋域重新拿起手机,“这跟你没关系。”
她略有疑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蒋域重开一局游戏,等倒计时进入游戏的时候,看向她,平静地重复,“这跟你没有关系,易纯。”
易纯当然知道这跟自己没关系,只不过王琴的脸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追易鑫河的背影总让她想起王丽华叉腰跟人吵架的模样。
“如果想离开,那就不要介入他们的生活。”
蒋域垂下眼睑,手指操控按键。
易纯看见他黑长的眼睫毛投下的阴影,缓慢眨眼的动作像拨弄钟表的时针,滴答滴答几秒过去。
“有道理。”
她回道。
一局游戏结束,蒋域从地上站起,透过中间的玻璃门,问:“想不想出去?”
距离王琴出去找易鑫河已经有三个小时。
夜晚的月光轻柔柔地洒在池子里的水渍上,易纯一抬头就能看到蒋域头顶半透明的月光,没有过分思考,对他说想去。
他爸爸没有在家,所以这个晚上变得异常安静,水龙头缓慢嘀嗒下来的水声被无限放大。
蒋域嘴角轻轻一扬,“走吧,带你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他夜晚上班,白天在家里补觉,挣来的那些钱一部分给了阿彩,还有一部分被他花掉。
易纯人生第一次坐摩托车是在广州夜晚的街头,黑色车身的摩托一直停在公寓后面的停车场,她帮忙倒垃圾的时候会路过那里,曾经在早上碰到骑车回来的蒋域。
他经常穿一件黑色背心,偶尔戴顶鸭舌帽,时间久了易纯便能通过他的装扮猜到他有没有被打,鸭舌帽往往是用来遮掩伤口的。
以前在北方城市,易纯见到在街头轰隆隆骑摩托而过的年轻人,比她大不了几岁,甚至还见过同班的男生,他们手里夹着烟,在冬天顶着皴裂的红脸蛋狂笑不止。
他们有人冲易纯吹口哨,一口一个“妹妹”地喊,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让她回想起镇子上某个鳏夫看向王丽华的眼神。
易纯对那里深恶痛绝,唯一牵挂的是被低矮的墙围起来的四方小院,还有无花果树下坐着的王丽华。
蒋域骑车很稳,不飙车也不炫技,他告诉易纯这辆车是他花大价钱组装的,看得出来他喜欢得紧。
深夜的街上有不打烊的烧烤店,在这样大的城市里,夜晚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蒋域带她拐过三个路口,最后停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建筑前。
喧闹的音乐声仿佛被一顶巨大的锅盖盖住,整座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亮得刺眼。
易纯仰头看面前的大楼,蒋域转过身,替她摘下头盔,问:“你害怕?”
她是一个胆怯的人,一直就这样觉得。
害怕的不是前面会不会有危险,而是未知,因为那种环境她没有接触过,未知才让人觉得害怕。
蒋域笑笑没说话,抬抬下巴让她跟紧。
他似乎跟门口的保安很熟,打声招呼后就被放行了,保安仔细看看易纯有些发育不良的模样,欲言又止,蒋域拢过她的肩膀,说了句粤语。
因为易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说笑时微微滚动的喉咙。
保安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进去,蒋域笑出声,推着易纯往里走。
他领着人穿过一条不算宽敞却很华丽的走廊,脚下是软绵绵的地毯,从一楼能炸翻天的大厅一路往上,乘电梯,一直到了18楼。
那层楼里有类似檀香的味道,安静得跟大楼整体风格相去甚远。
蒋域打开一道门,里面的声音洪水一样泄出,期间他的手一直虚放在易纯肩膀上,不亲密也没有疏离。
里面的男男女女转头看过来,看到他的时候露出笑,易纯好像被港片包围一般,原来电视上一群人讲粤语是这样真实。
从里面来了个穿紫色紧身上衣的女孩,手里握着球杆走过来,易纯跟她对视了,她太漂亮,以至于易纯的眼神下意识想要闪躲,不过还是没舍得移开。她冲易纯和善一笑,问蒋域这是谁。
跟阿彩不一样的漂亮,说不上来。她穿着大胆,栗子色卷发,红色惹眼的大耳环,一双嘴唇吐了蜜似的亮晶晶,比易纯来之前见到的月光还要亮。
蒋域回她:“亲戚家的小孩,刚到广州,家里没人不放心留她在家,带来玩玩。”
前面那些人伸手跟易纯打招呼,她听得懂几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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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怯生生地望着他们,脸憋得通红说了声“你们好”。
紫衣女孩大笑着过来,自来熟地拉住易纯的手,问她叫什么名字,又问蒋域是他什么亲戚。
她太热情,易纯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蒋域替她回答,阿姨家的女儿,过来过暑假。
易纯说出自己的名字。
“叫我小鱼姐就好啦。”
她说话甜丝丝的。
易纯喊了句“小鱼姐”。
他们是一群友善的人,热情不惹人烦的笑脸冲刷掉易纯内心的恐惧,在跟那群人说话的时候,蒋域双手环胸站在最后,看到她后抬起鸭舌帽,挑了下眉。
表情生动,鱼尾瞬间波动湖面的生动。
蒋域在18楼担任台球教练,教人打台球,球技好,长相又出色,一晚上能拿不少钱。
易纯坐在休息区看他教人的模样,小鱼姐跟她说这边是大学城,不少女孩过来打球其实是冲蒋域的脸。
“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哥很帅气啦?”
这边人讲话总是带着旧电影一样的腔调,易纯听着上瘾。
蒋域换了工作装,里面的白色衬衫显得他更加白净,工作时的蒋域多了份清清冷冷的气质。
她没有纠正小鱼姐的称呼,看着蒋域流畅的侧脸,还有他旁边脸色微红局促的女孩,赞同点头:“是,家里人都这样说。”
她也开始凭空捏造,营造出他们家关系很好的氛围。
小鱼姐托住下巴,眯着眼睛看向蒋域,啧了一声,“好型仔。”
这群人仿佛不知疲惫,一直到后半夜,客人依然不减,易纯打过几个哈欠后再也撑不住,歪倒在柔软的沙发椅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条毛毯,小鱼姐已经离开了,蒋域正好收球杆,背对着整理东西。
这里的灯光比她刚到时要暗,亮度就像楼道里的声控灯,刚醒来时眼皮子沉重,易纯迷迷糊糊看见蒋域的微微摇晃的身形,最后动动手指,察觉到他走过来时把眼睛重新闭上。
过了几秒,蒋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睡醒?”
易纯知道装睡被识破,睁开眼看见他略显疲惫的眼睛,那样昏沉的环境里,他前额的头发都有些凌乱。
旁边还有些人在安静收拾东西,易纯看了眼窗外,从厚重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微晨光,再转过头,听到他说:“睡眠挺好,一觉到天明。”
易纯算了算时间,差不多有六个小时,那也就是说,蒋域一直工作到现在。
他的同事俨然没有刚开始的热情,上一夜夜班以后身上有遮盖不住的疲惫味道,他们互相没力气地挥手再见。
蒋域拍了下易纯的头,问她想不想打台球。
她的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迟钝一会接道:“可是我不会。”
她清晰看见蒋域笑了,那张疲惫的脸上透着一丝挺无奈的笑,他用球杆轻轻戳了戳地板,看着她没说话。
对于蒋域教易纯打球这件事,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其实在蒋域带她来台球厅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太正常。
可就算是不正常,那她不也跟着过来了?
他们都清楚,在那样的年纪里,他们不过互相依偎,互帮互助,产生一种情感上的共鸣。
蒋域身上带有很淡的脂粉味,融入他身上变成一种怪异的香,易纯稍一走神,手腕被人捉住。
“看球。”
他说。
窗帘遮光性能太好,打起球来谁也没想到要把灯光调亮,因此室内还保持易纯刚睡醒时的亮度,在瞄准球的时候她总是幻觉自己还没有睡醒。
蒋域站在她身后,看她的动作,偶尔靠过来调整她不规范的手势。
只是易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在教她一个小时后,蒋域终于承认了,让她等自己换衣服回家。
在他换衣服期间,易纯右耳和脖颈之间萦绕着某种带有温度的气息,发烫的。蒋域掀开帘子出来,她站直身子,突然就把小鱼姐那句“好型仔”琢磨透了。
5. 第 5 章
后来几天家里一直很安静,王琴和易鑫河不怎么在家,易纯偶尔在半夜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屋里没开灯,阳台上的声控灯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
她睁开眼看见阳台上两抹模糊的身影,一高一低站着。
浓郁的烟味透过玻璃窗飘进室内,易纯看见王琴捂着脸哭泣,易鑫河站在她面前,一抹猩红色的火点子散在半空,他抽了一口,情绪还算稳定,单手拢过王琴的肩膀,起初王琴还会挣扎两下,最后不动弹了,紧抓着他胸前的衬衣呜呜咽咽哭起来,易鑫河视线瞥向室内。
易纯猜他们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这样分分合合。
就在前两天,王琴向她抱怨易鑫河的时候无意间透露出两个人并没有领结婚证。
易纯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纠缠太多,断不掉。
在她幼时,她曾经问王丽华为什么不结婚。王丽华那一刻的表情很朦胧,眼眶如同水池一般逐渐蓄满了泪水,易纯扯过旁边的毛巾,踮着脚帮她擦泪。
当时易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镇子上的人结婚都是欢天喜地的,红色的喜服和红色的花轿,新娘子脸颊上也是红红的,易纯还缠着她打腮红,顶着床帐扮演新娘开心地转圈。
结婚明明是令人开心的,婚礼上每一个人都在笑。
她为什么要哭?
易纯很多次见她坐在东边窗户下面,抬头看着夜空,大多时候并没有月亮,如果她心情还好,会给易纯讲她和王琴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如何将小自己快十岁的妹妹拉扯长大,等说到王琴谈恋爱后又未婚先孕时,她往往沉默一会,扭过头跟易纯说,她讨厌男人。
王琴生命里似乎只有爱情,她接易纯过去或许是因为这孩子身上有易鑫河的血。
易纯长得不像她,眼睛、鼻子和嘴唇没一处像她,如果她跟易鑫河吵架,她便会拧起眉毛看易纯,说易纯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为什么长得不像她。
这个问题易纯也问过蒋域,蒋域告诉她长得谁也不像,她长得像她自己。
那段时间他爸爸也不在家,于是他们两个人经常缩在阳台上,保持同一种沉默,有时他上班会带上易纯,她已经能熟练地跟他那些朋友打招呼,找到她常坐的沙发,托着下巴看蒋域教人打台球,他周围环绕光鲜亮丽的女大学生,时髦的波浪卷发,嘴唇上亮晶晶的口红,易纯分不清她们谁是谁。
小鱼姐不忙的时候会跟她聊天,告诉她哪里的饭菜好吃,哪里的商场经常打折,向她展示身上漂亮的衣服,用一贯带腔调的口音说:“这件好便宜呀,有空我带你去呀。”
小鱼姐看她身上的衣服,又说:“你这件衣服也好看的,妈妈给你买的吗?”
王琴眼光很好,且在给她买衣服方面一点不吝啬,在买过两件衣服以后,便又带她去了两次香樟街,第二次去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双银色闪闪发亮的凉鞋。
王丽华不太买这些,因为节俭朴素,易纯穿的衣服很多是她自己做的。
“嗯……是我二妈。”
“噢…那她很会买啊。”
在跟小鱼姐聊天期间,易纯得知她的身世,她毫不在意地跟易纯说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也丝毫不掩饰地告诉易纯,她不知道自己爸爸是谁,按她的说法,就连她妈妈也不知道。
“哎呀,她们这一行的都这样,”小鱼姐撩起头发,朝易纯“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城北那边你去过吗?”
易纯摇摇头。
“那边很多理发店啦,不过,”她俯下身子,淡淡的柚子香水味扑面而来,“小姑娘不要去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起身,眨了下眼睛,临走之前往易纯手里塞了根圆柱形的塑料管。
等她扭着腰过去打台球,易纯摊开手掌,发现是一根口红,那是易纯人生中第一根口红。
那段时间易纯不太往城北跑,蒋域有半个月没再让她帮忙送东西。
通往阳台那道门上挂有彩色的玻璃珠,白天阳光照进来,光亮透过那些玻璃珠散出五彩斑斓的光圈,映在白色的墙壁和地板上。易纯有时候蹲在那些光圈里面,眯着眼睛看向外面。
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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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光线在她眼睛里面变成缤纷的颜色,直到酸痛的感觉袭来,她才会闭上眼睛。
八月下旬,蒋域白天也很少回家,他们最长有五天没有见过一面,等再次见到他时,他眼角和脖颈的伤痕已经变成淡黄色
傍晚易纯敲敲玻璃门,喊蒋域过来。
蒋域穿着他那件洗得发旧松散的背心,趿拉着拖鞋,靠在阳台门上,正用冰块敷脸。
他接过易纯手里的药膏,看到了放在手里把玩,问起她入学的事情。
王琴上个月告诉易纯已经安排好九月份正常入学的事情,这段时间她解决与易鑫河的问题,无暇顾及易纯的生活,于是易纯没有再问她这件事。
见易纯没说话,蒋域停下转动药膏的动作,站直了些,问:“他们不会不让你上学吧?”
她摇摇头。
蒋域:“那还好。”
其实她不知道,如果到时她无法顺利入学,那么她离开这里的计划就要提前,但这个计划她还没有告诉蒋域。
易纯指了指脸颊,问他这是怎么了。
脸上有淡色伤疤,脖颈上有细长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他摸了摸脖颈,说没什么。
易纯点点头,让他不要忘记涂药膏。
在易纯转身进屋之前,蒋域喊住她,用喝凉白开一样的语气说,以后不用帮阿彩送东西了。
她怔愣几秒钟,蒋域又说她可以照常用他的手机打电话。
2007年手机已经普及,蒋域的手机是翻盖的,很薄,易纯曾经在电视机上看到这款手机的广告,了。当时同班一个女生偷偷将她妈的手机带进学校,她坐在易纯后面,课间总是聚集一堆人,轮流登录聊天软件,或者用音乐软件小声播放音乐,易纯记得有一次她放了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后来偶然间听她们说是周杰伦的《千里之外》。
每次用蒋域的手机打电话,易纯总是想起在小镇读书的日子,还有后座女生播放音乐的课间。
她想跟蒋域说声谢谢,如果有天她离开这里,一定要跟蒋域好好告别。
6. 第 6 章
06
2007年8月底,易纯住的地方被一场暴雨淹没,破旧公寓门前的雨水积到小腿肚,那一年台风来势凶猛,工厂被迫停工,所有人被圈在家里,一周之后情况才好转。
因为王琴和易鑫河都在家,易纯不好向蒋域借手机,又因为王琴曾经嘱咐她不要与蒋家两个人有过多接触,所以在阳台上碰到蒋域时,她只好背对着室内,冲他指了指里面的人。
蒋域几乎秒懂,点点头,靠在阳台上看她洗漱或者洗衣服,不说话也不回屋。
易纯不着急回去,有时和他一起站在阳台,看向被雨打湿的树木,他在蒋叔叔出来之前转身进去,而易纯因不想跟他爸爸说话,匆匆打声招呼也快速闪进屋里。
暴雨下了将近一周,易纯上次打算跟王丽华通话的时候碰巧遇到提前下班回来的易鑫河,他面色红润地拎着两塑料袋的菜,说要给王琴做一顿晚饭。
而就在当晚便下了暴雨,易纯侧躺在床上,看着阳台外的雨,身后是他们已经克制过的动静。
第二天工厂宣布停工,三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易纯要给王丽华打电话的计划就此搁置。
在停工期间,王琴问过易纯要不要给王丽华打个电话,问她来这边这么久,有没有想王丽华。
易纯想起上个月的餐桌风波,易鑫河讲如何努力赚钱只为了每个月准时给她打奶粉钱,王琴坐在他旁边安静吃饭,偶尔接上一句,或者让易鑫河不要再说。
易纯回复王琴,说王丽华让她没事不要往家里打电话。
她听见王琴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就连表情也开始松动,向来利落的眼神变得柔和,在她恍惚的一瞬间,王琴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有没有埋怨她。
“不要埋怨妈妈,”王琴说,“我当时年龄太小,也很害怕。”
易纯手里拿着刚才在阳台向蒋域讨来的橘子味棒棒糖,笑了下,说没有。
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王琴,毕竟王琴的模样也是这两个月才逐渐变得清晰的。后面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并不是什么讨喜的话。
不过她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想她吗?”
想你的姐姐吗?
她看见王琴眼睛红了一圈,继续说,“她一直都很想你。”
/
公寓这边的便利店还没有开门,易纯撑着雨伞走过两条街才碰到一家营业的超市。
门口已经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雨伞,好像一条条摞在一起的彩虹。
超市里的东西几乎被抢空,货架上散落质量不好的商品,她挑了几袋面包,计划着当早餐,结账的时候瞥见收银台旁边的棒棒糖,抽出两根橘子味的和50元纸币一起递给收银员。
等出门走出好远之后她才想起要帮易鑫河买烟。
钱是他给的,按照他的意思,买烟剩下的钱算作易纯的跑腿费,她记不太清他抽什么牌子的烟,在一众看不懂的烟牌子中挑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烟酒店老板见她年纪小,一开始并不卖给她。易纯最后无奈之下用易鑫河说的方法,说出他的名字,不情愿地解释:“他让来买的。”
老板看她两眼后惊讶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地指着她的脸说:“你生得真系好似佢呀!”
没听懂,易纯只想拿烟走人,老板一把拦住她的手,递给她一盒别的,意思是易鑫河经常抽这种。
红色的盒身上面印着“双喜”两个字,易纯想到婚礼上的“囍”字,怔了一会后付钱走人,最后在公寓报亭前碰到了喂猫的蒋域。
那场暴雨之后,公寓这边的野猫全部躲了起来。在下暴雨的第二天傍晚,她跟蒋域不约而同地找过它们。雨水散去以后,它们便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身上毛发干净,想必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两只狸花猫在吃猫粮,蒋域托住下巴,看到易纯后把手机递给她,她蹲在他身边给王丽华打了个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王丽华就慌张问这边的暴雨停了没、台风有没有走。
在照例回答完王丽华的关心问候后,野猫已经吃饱喝足,蹭着蒋域的小腿撒娇。还手机的时候,易纯看到蒋域屏幕上暂停的音乐,是周杰伦的《晴天》。
“想听吗?”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蒋域侧头看过来,视线落到屏幕上问。
她开玩笑:“在下雨诶。”
蒋域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耳机,展开后插进手机里,将左边那只耳机塞进易纯的耳朵里。
她那把黄色的雨伞在两个人上方,蒋域单手撑伞,另一只手像往常一样托腮,视线落到伞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里。
易纯安静蹲在他身边,保持一截耳机线的距离。周杰伦的声音从耳机线里飘到她的耳朵里,唱到那句“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时,她听见蒋域在一旁轻轻哼出来,扭头就看见他微动的喉结。
那时候易纯早已经上过初中的生物课,镇上的生物老师把生命起源那一章跳过,在讲性别特征的时候就有提过男生的喉结,还有男生的变声期,这些全是发育正常表现。
她快速瞄了眼自己细瘦的四肢,还有发育不良的浅色发尾,然后侧过头不再去看蒋域,耳机里的人一直在唱“刮风那天”。
当时距离《晴天》发布已经有三四年,蒋域跟她说他很喜欢周杰伦,她想起什么,仰头问:“那你喜欢蔡依林吗?”
蒋域眼神似有若无地望过来,滴答滴答的雨声落在伞面上,他笑了一下,说:“阿彩喜欢。”
理发店的墙壁上贴了半面的海报,墙壁上有斑驳的裂痕,那些卷起毛边的海报被日光照得褪色,边角还有发霉的痕迹,时间久远又无人清理。
蒋域脖颈那道细长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他估计也是想起那些,收回视线说:“上次见面,我和她吵了一架。”
那天易纯被王琴拉去香樟街买衣服,蒋域拿着刚结下来的工钱去城北,阿彩的理发店关着门,透过轻薄的窗帘,他看到沙发椅上纠缠一起的男女。
阿彩穿着粉紫色裙子,露出好看的颈肩,等男人的手攀上她的大腿根时,阿彩转头就看到站在窗户外面的蒋域,在阿彩的惊呼声中,蒋域看清楚男人的脸。那男人住在隔壁楼,上个月刚请假回老家结婚,回来的时候还给蒋域和易纯家里送过喜糖。
蒋域一直都清楚阿彩肆意放纵的生活方式。
他跟那个男人扭打一团,阿彩烦躁拉架时不小心划破了蒋域的脖颈,一道狭长洇出血珠的伤口。
阿彩当即愣了几秒,转身用尖利的指甲往男人脸上划了两下,说这样才公平。
然后用没跛的那只脚踢了下桌椅,让他们都滚,粤语夹着普通话骂他们不要影响她的生意。
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在阿彩搬走后,尚在儿童时期的蒋域就经常跟阿彩的顾客发生争执,阿彩不愿意见他,因为理发店利薄她又满不在乎良知,所以心安理得地收下蒋域的钱。
听蒋域说,她生病了需要常年吃药,每年的药钱并不便宜。
经过上次打架事件以后,阿彩严肃告诉他这段时间不想见到他,包括一切与他有关的人。
说完这些以后,那只狸花猫轻脚过来,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脑袋蹭了下易纯的手心。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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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湿过的毛发不柔软,甚至有些硬,易纯想起小时候养过的狗,在雨天喊它回家时它撒泼钻进她的怀里甩水的场景。
易纯不知道怎么安慰蒋域,或者说,她不知道蒋域需不需要安慰。
蒋域把黄色的伞挪开,看向天空,“雨停了。”
雨后的空气混着泥土味道,易纯跟那只狸花猫相互试探着接触彼此,带有小动物温度的身体就在她的手掌下,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亮得发白,她和蒋域身上都带有潮腻的气息,土腥味和海腥味,以及雨水清凉的味道。
耳机里的歌换了一首,她没有听过。为了跳过关于阿彩的事情,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包双喜,问他有没有抽过烟。
蒋域摇摇头,他不抽烟,但是见台球厅里其他人抽过,有一种烟的味道很好闻,他一直想尝试,不过没有抽烟的契机。
那什么时候是契机?
易纯没有问,因为她猜蒋域自己也不知道。
说起双喜,易纯想起烟酒店老板对她说的那句话,事后她学着粤语腔调,蹩脚费劲地给蒋域描述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可能是她的口音实在怪异,蒋域趴在自己臂弯间笑出声,然后露出一双眼睛问,“想知道?”
易纯点头。
蒋域冲她勾了下手指,她凑近了些,听见他说,“他讲你长得很好看。”
他教易纯打台球时留在她耳朵和脖颈的气息如同潮水再次袭来。
她直觉那句话并非这种意思,只是当时雨天刚过,晴天的曲子还环绕在她脑海中,那就这样相信他也没什么。
/
王琴跟易鑫河再次和好,经过易鑫河那顿求和的晚饭以及因暴雨天被迫待在同一个空间的七天,他们的关系回归平常。连易鑫河对待易纯的态度都好了许多,甚至帮易纯解决了在本地入学的事情。
事情办妥当晚,三个人在粤菜馆吃饭时易鑫河要给易纯碰杯,醉醺醺地表示是他们对不起易纯,并说他们很感激大姐把易纯养大。
喝酒后的易鑫河双眼通红,说得情真意切,易纯拿着茶水碰了一下,让他别说了。
醉酒后的男人听不懂话,仍然拉着易纯说个不停,由普通话转变成粤语,最后又用普通话跟她说,“一年以后你就会讲粤语了。”
“易纯,你家在这边。”
易纯坐在半露天的花园餐厅,饭桌上有一半是她吃不惯的饭菜,她看向同样表情寡淡的王琴,两个人对视一瞬间又默契别开。
“我家没在这边。”
易纯同样用方言回他,只不过醉了的易鑫河听不懂,只听清楚了“家”这个字眼,咧开嘴拍了拍易纯肩膀,说她是好姑娘。
王琴适时解围,让他们赶紧吃饭。
回去的时候打了一辆出租车,易纯坐在后排,窗户摇下来后她闻到街上风吹过的味道,车载音乐里唱着“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那一年,易纯才刚认识周杰伦,还不知道陈奕迅的名字。
晚风一阵一阵吹进来,易纯趴在车窗上就在想,十年之后她又在哪里,是不是会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
当晚,易纯去洗澡时看到坐在阳台上打游戏的蒋域,见人回来后松松僵硬的肩膀,远远抛给她一个东西便回去了。
易纯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悄悄用被子蒙住头,按开MP3开关后,把两只耳机戴好,看到泛着蓝光的屏幕上的歌单。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易纯都是靠着那个老式MP3度过的,蒋域给她下载了一百多首歌,窄小的电子产品里面曾经装下过她整个宇宙。
7. 第 7 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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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入学前,小鱼带她看了一场下午场的电影。
小鱼白天的工作会在下午三点结束,于是她们约在那天的四点钟。
下午三点半,易纯站在王琴的梳妆桌前看着上面排列的瓶瓶罐罐,因不懂得化妆品的用途 ,只好拿起王琴惯用的化妆盒,胡乱往脸上拍打,等回神看向镜子里面时,又灰溜溜地跑去阳台洗掉,最后翻出小鱼给她的那支口红。口红在下午的太阳光里是蜂蜜掺了桃花瓣一样的颜色。
在此之前,易纯从未去过电影院,有关电影院的一切全是来源于英语课本上的“cinema”。
老家镇上有一家废弃的剧院,青绿色的玻璃窗蔓延半个大楼,玻璃窗上映着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一到阴天就像加了冰块的薄荷水。易纯想象不到薄荷水如何能与热闹产生联系。
那里平日不允许旁人进去,班里男生曾经组队偷溜进去过,第二天满校园宣传说里面闹鬼,以至于易纯一直对类似剧院的地方怀有胆怯心理,但同时又格外着迷。
小鱼在上次见面时问她喜欢什么电影,得知她没去过电影院后用甜腻的嗓音笑出声,问易纯愿不愿意跟她约会。
当时蒋域刚结束一场教学,仰头喝水的瞬间看了她们这边一眼,小鱼“哎呀”一声,大声说你不要想多哦,女生之间也可以约会的呀!
易纯看到蒋域唇角扬起来一点,很像学生时代被风吹起来的书页,他放下水杯,拿起球杆继续工作。
易纯没有跟别人约会过,这种社交知识也是源自课本,男女迸发感情时会进行这种活动。她在放学后举着课本问过王丽华有没有约会的经历,当时王丽华面色一红,佯装生气地问她从哪里学到的东西。
就像电影院一样,易纯没有去过,所以感到好奇,“约会”这个词王丽华不愿意给易纯解释,所以她内心怀揣一股隐秘喜悦的情绪。
那股情绪从她心脏蔓延至全身的血管,向来讨厌的黏湿天气变成摇摇晃晃的白色雾气,带着她的情绪一直到约会当天。
等到蜂蜜般的口红涂抹到她嘴唇上后,易纯后知后觉,思考小鱼是不是她的朋友。
在她生活的十七年中,她身边除了妈妈没有其他人,到她读书以后,在某一篇讲述老奶奶的课文里学到“相依为命”这个成语,意识到自己跟王丽华的关系。
王丽华前三十年只有妹妹,后来是易纯,而现在变成那颗无花果树。易纯在某些方面显得迟钝,就比如涂完口红以后,她想起小鱼本名叫于思尔。
只是小鱼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别人这样喊她。
易纯从行李袋里翻出上次在香樟街买的米黄色裙子,换好之后在柜子自带的镜子前站了好久。镜子里女孩的脸越看越陌生,最后变成老鼠杰瑞手里化掉的奶酪。
工作日大人们都去上班,公寓楼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响声,像涨潮的海面。易纯走到楼下时抬头一看,蒋域半趴在栏杆上,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狸花猫从他怀里挣开,跳到一棵榕树上溜走了。
“去约会啊?”
他问易纯。
易纯想起那天在台球厅里的事情,配合点头:“对啊。”
蒋域懒洋洋地摆摆手,“约会愉快。”
/
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小鱼跟易纯讲六岁以前住在云南外婆家的生活,提及外婆,她总是以一种轻松愉悦的腔调说起她短暂的童年生活,但说到她妈妈时,她便会挑挑眉,评价道:“她是一个漂亮却很笨的女人。”
“聪明一点的话怎么会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啦?”
她如同一个叽叽喳喳的甜麻雀,吐槽完她妈妈以后皱起眉头,“小纯你今天要提醒我去买一只烧鹅哦。”
易纯当时在系裙子上的蝴蝶结,手忙脚乱最后打成一个死结,回她,“好啊。”
她亮晶晶的紫色眼皮上下眨动,把易纯搂在怀里后揉揉脑袋,“真可爱。”
下午场的电影院观众寥寥,又逢工作日,放映室里只有易纯和小鱼两个人。
室内弥漫一股阴湿的潮气,没有窗户的屋子光线昏弱,一点点的灯光在房间里迟缓挪动,易纯身上的裙子仿佛能拧出水,小鱼挎住她胳膊时能感受到彼此的汗液。
电影是在七月底上线的,小鱼说因为当时工作很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她没有其他可以约着看电影的女孩子。
“她们不喜欢啊。”
按照小鱼的说辞,她周围没有一个能安静坐下来忍受漫长两个小时的人,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易纯成为了她的首选。
易纯没有看过电影,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等到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男主角这么面熟。
“阿域很喜欢他哦,”小鱼轻声指着银幕上的男高中生,“很厉害的。”
谈到蒋域,小鱼便偷偷告诉易纯,他最近一直在攒钱,要离开他爸爸。
他跟蒋思明的关系向来不好,两个人曾经打进过派出所,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蒋思明照旧是温和的模样,于是事情矛头转向冷脸的蒋域,民警调解关系时一直劝他要理解父母良苦用心,问起蒋域的妈妈去哪里时,蒋域叛逆地别过头不愿多说,蒋思明便说他们离婚了。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蒋域,两个人当着民警的面又打了一架。后来这件事情便传开了,谁都知道蒋家父子不和。
这件事是楼下报亭老板闲来无事讲给易纯听的,易纯每次在那里买火腿肠时他都要拉着人说上两句,蹩脚的普通话夹在纯正白话新闻里,易纯偶尔会跑神,思绪飘向泛潮的海边。
“钱都给阿彩啦,他现在身上没有钱,”小鱼收起笑,“台球厅工作我给介绍的,脸好看嘛,不过最近他想再找一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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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辛苦了,你有时间劝劝他。”
电影片尾曲响起来,小鱼对着化妆镜补妆,泄洪一样打开话匣子。
易纯本想说她要怎么劝,转念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是以蒋域亲戚的身份进入他的圈子的,只好点头应下,问道:“那他功课怎么办?”
小鱼学着欧美电影里的耸肩姿势,“不知道咯,他的心思我们猜不到。”
前不久雨天里那首《晴天》的音调易纯还能回想起来,透过歌手本人的歌声,蒋域的嗓音逐渐变得清晰,在当时的伞下凝成一团柔软的白云。
“小纯呢,有喜欢的歌手吗?”
小鱼补完妆,看了眼银幕,饶有兴趣地换话题。
易纯拽着胸前打了死结的飘带,仍是不死心地要把它系成蝴蝶结,点头,“有的。”
“是谁呀?”
她看着被电影光照得明明灭灭的黄色裙子,笑道,“应该是Jay吧。”
/
小鱼心情很好地拎着一只烧鹅往城北的方向走,在她说完要去城北看妈妈以后,易纯便犹豫跟她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骗了她,其实自己去过城北。
在人头攒动的广州街头,小鱼弯下腰捏捏易纯的脸,笑成月牙眼,说她一开始就知道,并表示同时也知道她跟蒋域不是亲戚关系。
她从小在那边生活,很早之前就见过阿彩,也就是说,蒋域当时说的那通话其实是说给别人听的。
不同于她对自己妈妈的评价,她说起阿彩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易纯一直记得当时的场景,小鱼像是陷入回忆,紫色眼影闪着亮光,说阿彩是一个很奇妙的人。
她站直身子,点了下易纯的鼻子,还是一样嘱咐易纯不要经常去那边。
她的裙角消失在街的另一边,等易纯回神以后,已经站在了公寓楼下的玻璃门前,树叶摇晃的倒影仿佛从她身体里穿过,她变成湖绿色河水表面的波纹。
旁边有盏坏掉的路灯,在夜晚八点钟会准时亮起微弱不起眼的灯光,因此它周围的草坪颜色都不太活泼,连同玻璃门上的光都很弱,上面映着易纯的身影,胸前的飘带终于被她打成了蝴蝶结。在上楼之前,易纯从口袋里掏出口红,轻轻往嘴唇上抹了一点。
草坪里有虫子跳动的声音,她一步一步踏上楼时每一层的声控灯软绵绵地亮起,开门进去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的路灯落成地板上的灯柱。
她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想要告诉蒋域约会的感觉,还想告诉王丽华女孩子之间的见面也可以称为约会。
不过那天晚上蒋域并不在家。在易纯踢掉走了半天的鞋,光着脚丫子站在阳台上听歌时,另一边的蒋域正在一家酒吧当临时驻唱。
台下观众举着酒杯肆意律动身体,蒋域往下按了按帽檐,唱出烂俗无趣的歌词,断断续续的音乐像极了满篇错别字的作文。
8. 第 8 章
08 将我变成透明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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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之后,这座城市留给易纯的印象只剩下两种颜色,一种是闷热的绿,另一种是凌晨阴霾的蓝。
王琴和易鑫河熟睡以后,易纯经常站在阳台上对着那片阴霾蓝发呆。远处的山风或是海风裹挟情绪,将她变成透明的同类,于是她能站在上帝视角再次经历一遍八月以前的生活,那些是她已经熟悉了的故事开头,比如用强硬的态度反驳邻居说的话,劝说在东边窗户下的王丽华不要朦胧落眼泪,比如在踏上去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前,不要赌气,要转身给王丽华一个拥抱,以免自己在难捱的八月里频繁懊悔。
再往前,是在四五岁时告诉王丽华,妈妈就是妈妈,没有大妈和二妈之分。
不过忽闪的星光或是空气中闪电轰鸣会将易纯的发呆打碎,让她突然意识到,刚才想起的那些事情无法被复刻,同样,她也不能再次经历。
易纯偶尔会碰到半夜下班回来的蒋域,他背着一把吉他开门进来,吵醒早已睡着的蒋思明。易纯听见蒋思明不满的责怪声,而蒋域不说话,拿起衣物出来洗澡,见到她后关上阳台门,问有没有吵到她。
起初他还会劝易纯早些睡觉,后来便跟她一样站在阳台上,对着同片阴霾蓝发呆。
蒋思明敏锐感知到易纯跟蒋域的关系非比一般,在某天下午空气飘着闷热的绿意时,试探性地问蒋域这些天在忙什么。
他温和的模样不好描述,易纯有时会觉得跟他对话时宛如拿出一块卖相很好的面包,咬过一口以后,发现里面坏掉的蓝莓酱,在夏天坏掉的蓝莓酱,异味充斥在周身。
易纯不怎么在外面遇到他,多数时间是他站在阳台上,用他惯常温和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当他喊出易纯的名字时,那股坏掉的蓝莓酱味道缓慢钻进她的鼻腔,这也是她讨厌蓝莓酱的源头。
如果只有易纯自己在家,她会装听不见,躺在凉席上,耳机塞进耳朵里自动屏蔽掉他的声音。
如果王琴在家里,她便会用怪异的目光看易纯一眼,然后脸上带笑地出门,问,“蒋科长,喊我们家小纯有事啊?”
“没什么,好久没看见她,我跟这孩子有缘分。”
“瞧您说的,是我们一家人跟你有缘。”
“哈哈哈,小王你真是。”
大人们之间的客套话会让人昏昏欲睡,王琴结束对话,进来以后嘴角立马放下,皱眉看向易纯,红润的厚嘴唇微微一撇,不是告诉过你少跟他接触?
她这样质问易纯。
易纯是讨厌蒋思明的,所以谈不上跟他有什么接触,张张嘴以后想要争辩,王琴有些生气地把围裙系上,语气却带有某种不可名状的郁闷,“易纯,你可以试着相信我的。”
于是易纯刚冒出来如同青草芽的争辩欲望陡然消失,海水退潮。她点点头,说好的。
王琴系围裙的动作停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三眼皮的褶子抖落一下,扭过身进了厨房。
王琴瘦小的身影在磨砂玻璃窗上摇晃,没过多久,易纯看见她的肩膀同样在抖。
跟当时王丽华的动作如出一辙,只是,只是。
易纯拿起MP3去了阳台,多数时间只是在发呆。
发呆会给她带来思考的能力。
通过这两个月的生活,在与蒋域、小鱼、王琴和易鑫河甚至楼下报亭老板的相处中,易纯逐渐明白一件事,音乐要唱给海水,话要说给母亲。母亲是具体的,音乐是抽象的,她无法定义音乐,也无法定义母亲。在思念王丽华的同时,蒋域会告诉她音乐会指引人往前航行,易纯问他为什么不是奔跑,他笑了笑,抱着他那把旧吉他,说因为这边要敬仰大海。
那时他已经在酒吧驻唱一周有余,一天做两份工,他们一般在凌晨以后才会见面,如果易纯还没睡着的话。
最后易纯也没能把那句关心说出来。
因为往远处航行的路程中,在前行的不是她一个人。
/
蒋域拨弄吉他弦,心情不好的时候弹出来的曲子像干脆面碎渣。
酒吧里的音乐是老板指定的,那天下午一点多,他背着吉他去半山腰处一家酒吧面试,清清冷冷的酒吧里只有老板在,他坐在卡座上,扬起下巴打量蒋域的模样,让他抬头,两秒之后眼神闪烁了一下,问他多大年纪,家住哪里。
蒋域心知这是同意录用的意思,但仍然固执地扶住自己的吉他,问酒吧老板能否听一听他的曲子。
老板将一杯茶水递过去,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分钟之后,老板抬起手腕看时间,表示对他的音乐风格已经了解,问他能不能当晚就过来,之前的驻唱歌手回老家后再也没回来,这边很缺人,并对蒋域保证工资好商量。
蒋域在酒吧门口蹲在了半个小时,炽热的午后阳光将他的后背晒透,他莫名想起易纯之前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双喜,易纯当时问他会不会抽烟。
他说没有要抽烟的契机。
自那日与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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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发生争吵以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见到她。他有时会路过城北区,绕路走上一圈,或者托小鱼在看望妈妈的时候顺路看一眼阿彩。
她有时精神很好,有时候又不好。小鱼让他不要过去刺激阿彩,并且毫不客气地笑着说,阿彩恨你啊,你为什么还要上去讨人烦?
阿彩恨他,蒋域一直都明白,甚至蒋思明都看不下去,在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为蒋域感到不值,阿彩生下他后没有抱过他一次。话再说得严重些,蒋思明会直言那种烂人还管她做什么,而这也往往是两个人打架的原因。蒋域产生过要搬走的念头,只是他挣来的钱,一部分给了阿彩治病,另一部分攒起来防止出现意外,小部分被他花掉,偶尔的挥霍会让他产生一种急速溜走的快乐感。
蒋域回到酒吧,跟老板说晚上就可以上班。
那天他躺在床上,经常喂的流浪猫顺着树干爬到二楼,姿态优雅地走进他家里。虚晃的阳光里蒙上一层浅绿色的金光,刺眼,蒋域捂住眼睛,听见隔壁有唱歌的声音,不成调的曲子像歪扭的小路,他突然就笑了。等他循着那条歪扭的小路走到尽头,他托起在一边偷吃猫粮的狸花猫,在阳台看到穿着黄色裙子的易纯。
她仰起脸往上看,绿色的金光落在她脸上显得透净,秀小的五官让蒋域想起小时候有位阿婆做给他的鲜汤面,清淡的面汤上飘着两片青菜。
看到她比往日还要红上几分的嘴唇,蒋域笑着问她是不是去约会。
易纯被太阳照得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明亮的黄色消失,怀里的狸花猫跑开,他无聊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晚上九点钟,他拿到老板给他的曲子,站在不起眼的小台子上掉了一整晚的干脆面碎渣。可是等他晚上背着吉他走到公寓楼下,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二楼听歌的易纯,她约会结束后的黄色裙子还没换下,光脚踩在阳台栏杆上,远处的风吹起她的头发,那碗鲜汤面里的青菜跟着轻轻飘动。
易纯发现他,趴在栏杆从上往下看,眼睛亮晶晶地问:“蒋域,你去哪里啦?”
蒋域站在原地,后退两步,面前玻璃门里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阴霾蓝和阳台上的黄色这两种颜色逐渐融为一体,最后变成公寓楼下独有的闷热绿。那时蒋域尚且不知道,在他以后反复回想、用心铭记的每个瞬间都在提醒他,2007年夏天留给他的只有明亮的黄色。
蒋域歪了下头思考,最后回她:“我去约会了,易纯。”
9. 第 9 章
09 种子在雨天潮湿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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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记得,那种黏稠的绿意持续很长时间。直到她入学,空气中弥漫的仍是湿溟的味道,新学校距离公寓楼一公里,王琴帮她办了城市公交卡,她捏着薄薄的卡片站在阳台门前,易鑫河侧躺在沙发上,脚上的拖鞋掉下来一只,他拿起遥控器换到新闻频道,仰了下头嘱咐易纯好好念书,并说起他在中学时代引人为傲的好成绩。
王琴低下头帮她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新闻频道里穿插天气预报,易纯心想,这里为什么要这么潮湿,潮湿到心里的种子开始疯狂发芽,同时她又能预想到,发了芽的种子长不成浓郁的绿色树木。
一公里的距离很遥远,易纯很多次在那条街道上逗留,熟知那里的每一寸土地,看过无数次的落日余晖,晕染的黄昏从高处灰色建筑物洒过去,易纯看不清顶层的天空,傍晚放学的时候,那里充斥着金属生锈的味道,血红颜色落在街道上每一个人身上,人们顶着迷茫的神情在生锈。
易纯感觉自己也在生锈,她背着厚重的双肩包,站在街边看不远处卷起波浪的蓝色海洋,她等不到这边的天空变黑,海边的夜晚总是蓝色交融的颜色。等到空气变得清凉,她会揉揉酸麻的膝盖,起身回到那座公寓楼里。
在学校的日子比在公寓时过得快,易纯坐在教室倒数第三排,靠近窗户的位置,同桌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同学,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总是保持低头的姿势,她们很少交谈,易纯通过前后桌同学之间的聊天,得知班级里她跟同桌两个人是外地转学过来的,不过她与同桌不一样的是,这个班级里,只有她不会说粤语,所幸的是,老师授课并不会经常使用白话,偶尔冒出来一两句她听不懂的,她便问同桌是什么意思,同桌在草稿纸写好翻译推给她。在这样循环几次以后,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蒋域教她粤语。
而蒋域给她的回答是,如果是她想学的话他会教,如果她问要不要学,那他建议不要。
易纯果真没学,直到蒋域后来会似笑非笑、逗趣一般故意说出她听不懂的话时,她才会产生一丝后悔心理。
入学后一个晴天,易纯在那条街道上碰到同样背着书包的蒋域。
那是一个空气中仍旧飘散着生锈味道的傍晚,学校的月考成绩下来,她排在班级后十位,同桌在看到名次的那一刻瞬间就趴在桌子上哭了,易纯原本想开口安慰,但是瞥见同桌的名次时便闭上了嘴,把一根橘子味的真知棒放到她桌子上。
易纯没办法开口用自己更垃圾的成绩安慰班级前十名。
就在前一晚,易鑫河便在饭桌上问她有没有考试,适不适应这边的学习节奏,并对王琴说早应该把易纯接过来读书的。
王琴给易纯夹了一块腊肠,目光悄然闪了那么一下。易纯低下头避开他们的视线,也没有回答易鑫河的话。
她无端产生一种怨气,狭窄的餐桌上像被吸去了氧气,无数条藤蔓捆住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在餐桌上推开饭碗,没有将碗筷送回厨房,只跟他们说了一声要去洗手间。
易纯看着往下流动的水柱,不断地想,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要对我抱有期待?
你们凭什么呢?
洗手间有面很小的窗户,打不开,易纯站在塑料板凳上往外看,她看得到外面树叶晃动、飞鸟轻巧路过,但她感知不到。
月考成绩下来后,易纯郁闷几分钟后便有了一种无所谓的心态。只不过耳边传来同桌细碎极力压制哭腔的声音,她托着下巴想起第一次考试不及格时王丽华凶她的场景。王丽华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句话,什么读书翻出大山啦、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啦,什么跟着我做农活有什么出息啦……
放学铃声响起,易纯以最慢的速度收拾书包,记下今天需要订正的作业,在值日生的催促声中走出教室。同桌重新戴上厚重的眼镜,眼睛红红地把作业本塞给易纯以后迅速走开。
易纯在公交车上打开那本作业,是很爱在课上讲粤语的数学老师今天讲的解题步骤,易纯当时被窗外两只打架的猫吸引注意,等她回神以后数学老师已经开始布置下堂课要讲的练习题。
车窗外的树影不断后退,易纯站在车厢中央,前后左右全是放学下班的人。按时间来算,王琴今天下早班,这会儿应该在超市买菜,还有,她今天该给王丽华打电话的。
她没有想好怎么应付王琴和易鑫河,同时也不知道如何向王丽华讲述这些天的生活,不知道在听到王丽华枯燥单调的生活以后,她要如何回复。
易纯握着作业本,乌泱泱的人群压着深深的热气,她耳朵边有汩汩的流水声,外界的声音被挡在玻璃罩外,周围凝结的水珠跟儿时早起独自上学的清晨一样,她心里多出来一点让她无所适从的荒凉,她无法讲清楚那点困顿的迷茫和挣扎出来的委屈与难过。
公交车抵达站点,易纯从摇晃的公交车下来,看到蒋域背着双肩包,左肩膀上挎着他的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上,无所事事地踢脚下的石子。
泛白的日光开始变得血红,这边多雨,晚霞同时也多到泛滥,铁锈色落在蒋域那件白色夹克上,他转头看到易纯,随意晃了晃手掌。
蒋域就读的学校在另一片城区,从公寓楼出发需要转两趟公交,蒋域大多时候骑车过去,易纯偶尔会在公交车窗外看见飞驰而过的身影,两个人宛如两个短暂相遇的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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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
他们之间不过问功课,但在见到易纯表情的那一瞬间,蒋域便脱口而出问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穿着挺括的外套,身上带着些混不吝的气息,易纯便收回了口中那句吐槽话,让他说些好听的。
蒋域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透过他略显张扬的表情,眼尾摆出来的莽撞孩子气,易纯猜出他有好事发生。
“酒吧老板同意让我唱些不一样的曲子,”蒋域对她说,“他让我自己选曲子。”
或许因为蒋域年少却格外成熟的嗓音,又或者因为他出挑的身高与长相,他顺利留在半山酒吧,老板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并且愿意让他自己发挥,只要能留住顾客。
易纯去过的很多地方,第一次都是蒋域带她去的,位于十八楼的台球厅还有半山酒吧,一些不允许未成年人踏入的地方。蒋域骑着车带她一路向前,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夜晚,易纯用很长的时间怀念那些夜晚,用话语、用呼吸去诠释,或许用蒋域的话说,他们在同一片海中航行,他们共同拥有头顶并不单薄的月光还有两颗鲜活、疯狂跳动的心脏。
抵达半山酒吧时天色变得灰暗,易纯再次以蒋域亲戚的身份进入那片热闹的区域,她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便于她观察周围又不惹人注意。
易纯看见蒋域走路扬起来的衣服一角,在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走到台上时,她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长得其实并不孩子气,他转过身面向听众时露出来的嘴角还有嗓音低沉说话时滚动的喉结,易纯掏空毕生所学的生物知识也没能解释明白自己莫名的情绪波动是什么意思。
而就在蒋域开口唱歌的那一秒钟,易纯心跳突然加速,连同她映在灯光里的影子也在抖动。
她突然很想问蒋域,你为什么要唱《晴天》呢?
酒吧里的流水假山在她右方,似雨的声音撞击固体,易纯在蒋域的嗓音中想象阳光撞在玻璃彩珠上散出来的波澜光芒,以及回忆起在她五岁的时候不小心打碎的一只玻璃杯,满地的碎片闪闪发光,王丽华教训她过后又带着她将玻璃碎片捡起来,告诉她这是地上的星星。
于是,持续几个月的信念在蒋域的七个音阶中轰然崩塌,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悉数在易纯脑海中翻腾。
易纯你快些承认,想念的种子在潮湿雨天里疯长得更加厉害,无论你如何挣扎、如何佯装不在意,最终还是会输给记忆中的那条模糊的河流以及满地的玻璃碎片,拜托放弃那些沉默寡淡的赌气,你明知道她不懂怎么应对,也会迷茫心痛。
所以她要怎么做,易纯用海盐柠檬气泡水压下心底的翻涌,在蒋域下台找她的时候声音颤抖地说:“蒋域,我可以用下你的手机吗?”
10. 第 10 章
10 葡萄落日和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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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的心跳映着听筒里的电流声,直到电话自动挂断,对方关机的提示音潮水般涌进她的耳朵里。
当时的记忆被面前的潮水声音密封保存,易纯心底因回忆突然爆发的情感被击退,在电话挂断后的几秒钟时间里,她获得一种坦然的安全感。
如果电话被接通,她不确定要说些什么。无论是闷热的夏天还是难看的成绩单都让她产生逃跑的冲动。
对面半山处灯光依旧明亮,在蒋域带她过来的途中,她被海风吹成一只气球,里面填充好的勇气一点点跑光,最后成为混在沙土堆里干瘪的橡胶制品。
易纯将手机还给蒋域,蒋域没有立即接过,提议过几分钟再打过去,可能手机没电,可能在忙别的事情。
沙滩上寥寥几个穿着亮色的游客,不远处的环海公路上有几盏路灯,洒过来昏黄的颜色让易纯心头一动,家里的院子有盏老式灯泡,夜晚亮起来的时候整座院落都是黄澄澄的日暮,就像金黄色的日光泡在王丽华酿的葡萄酒里那样。
易纯走前半个月,王丽华刚把酒罐子封存好,告诉易纯再过不久就能尝到葡萄酒的味道。王琴回到小镇之后,易纯每天下午都要偷跑到厨房,将没酿好的葡萄酒搬出来,玻璃罐光滑明亮,她趴在桌子上,看着日落掉进玻璃罐里,变成一颗缓慢落下去的紫葡萄,带起来一连串透明的气泡,她撅起嘴唇轻轻吹气,当一条泡在葡萄酒里的金鱼。
那是王丽华突发奇想的首次尝试,可她最后还是没能喝上一口葡萄酒。她们在电话里所言不多,谁也没有提起那罐被遗忘的葡萄酒。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说你不开心的原因。”
一直保持安静的蒋域突然开口。
易纯的手指反复摩挲手机侧面,上面微微凸起的触感发出一点声音,其余便是游客的说话声。
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晚上,她和蒋域又在对着一片阴霾蓝发呆。
她不介意蒋域知道自己的成绩,甚至对此感到无所谓,在蒋域话音落下去后,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问题:她要怎么将背后不开心的因果关系准确描述。
“没有不愿意,”易纯摊开手,看自己的掌纹,再虚握,“蒋域,其实我不想回家。”
蒋域看她垂下的眼皮,露出一小片扇形状的眼尾。王琴眼窝很深,三层眼皮显得眼睛很大,易鑫河单眼皮,到了易纯便是开扇型的内双,很窄的一层,只有眨眼或者垂眼的时候才变得明显。
这个特点或许易纯自己都没有发现。蒋域看了两秒,说:“也不想留在这里。”
易纯点头,“你知道吗,我家住在一个很小的镇子,两条街,一家破落的剧院还有几排梧桐树,一到夏天青蛙和知了叫得人头疼,冬天又很冷,你有见过皴裂的脸吗?”
“南方肯定没有,在北方很常见,”易纯两条胳膊撑在背后的沙滩上,“我经常见到冻伤的脸。”
小孩子脸颊上被冻伤以后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可是他们的眼睛又很亮,黑亮清澈。
“我在电影里见过,”蒋域回想,“天气太冷。”
易纯摇头。
蒋域并不了解,问她原因。
“太穷了,”易纯看见夜空里闪过一颗星星,想不起这个方向是不是北斗星的位置,“他们的爸爸妈妈夏天不会回来,冬天也不会回来,他们留守在那座大山里。”
易纯没有留守过的经历,在她幼时并没有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有王丽华就谈不上留守。她记得从秋天开始,王丽华就要往她手上还有脸上涂羊油膏,这在当年价格不菲,王丽华没有很多可以谋生的手段,靠着她裁缝的一针一线尽最大努力为易纯织好一张通往外界的网。易纯全都明白,她踏着那张网摇摇晃晃地奔跑,只是她现在也变成一个留守儿童,王丽华是留守妈妈。
滞后的不适应与难过,全是在她清醒知晓一切的情况下产生。而蒋域却提起跷跷板的另一边,“你妈妈很爱你。”
易纯忽然看向他,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安稳,在持续注视的同时,易纯注意到他漾起来的笑。那一刻她不确定蒋域在想什么,如果她足够敏锐,或许能感知到蒋域撕裂的气息,并体会到他受潮气鼓舞即将倾倒出来的情绪,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在之后不久,易纯再次想要变成透明的风,回到这个故事开头,主动问一句“那么你呢?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人这一生要拥有多少底气才能足够应付这个世界,易纯不知道,王丽华没能教给她,蒋域告诉她底气或许来源于自己。
易纯却笑,问他对这句话的信任度有多少。
蒋域开玩笑道:“大概只有百分之七十。”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去了哪里?”
蒋域顺着她的话思考,眼里带着温润的月光,最后摇了摇头,指了下手机,“可以再打一次。”
在他笑着的眉眼中,易纯将王丽华脸上的皱纹还有阿彩的跛脚联系在一起。
母亲是具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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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易纯感到意外的是,王琴并未对她的成绩多说什么,反倒是易鑫河反应激烈,没收住脾气的时候手掌往茶几上一震,旁边的玻璃水杯打了个转掉到地面,飞溅起来的玻璃渣划破易纯的耳朵。
王琴大叫了一声,拉起坐在对面的易纯,嚷嚷着问易鑫河想干什么。
易鑫河表情怔住,听到王琴的指责后略显心虚,脸色迅速变化,伸出去的手又收回,嘟囔一声“我没留心。”
玻璃渣划到耳朵时,易纯并没有反应过来,在感受到疼痛前一秒钟,她耳朵里还是易鑫河忍不住说落她的声音,随后便是王琴跟易鑫河互相斥骂声。
她只觉得周围全是泡了水的跳跳糖,五颜六色地、劈里啪啦地吵个不停。
“别吵了。”
易纯说。
跳跳糖炸开水面,易纯站起来,感受到有热流从耳朵里缓缓流出,犹如温暖的触手爬到她的脖子上。她闭了闭眼,最后拧开门出去。
公寓外面有家职工医院,护士帮她清理伤口的时候易纯看到窗户外面步履匆匆的王琴,别过眼神没有说话。
护士见她年龄不大,问她家长在不在。
易纯摇摇头,说他们今天上夜班。
护士见怪不怪,说:“伤口挺深,再深一点就要伤到耳道里面了,跟家长打个电话吧,医生说需要消炎,免得半夜起热。”
易纯:“拿点药就好了。”
护士挺生气地教育她不懂得关心自己身体,得知她未成年以后直接让她背家长的电话号码,要打给监护人。
王琴进来的时候护士刚结束对易纯的教育,易纯低着头,右耳朵红红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先说话,护士先反应过来,表情不太好地看向王琴,“这小孩家长是吧?”
易纯抠抠手指,很想挠一下耳朵。护士说了王琴几句后让她们赶紧去领药。
“你一声不吭地跑什么,”到了外面的走廊,王琴开口询问,“我找你好久,小姑娘耳朵有什么毛病怎么办?你妈.....”
她停下来,抿抿嘴,“你坐着等我,我去给你拿药。”
易纯鼻间萦绕药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她以前好像在易鑫河身上闻到过,或许不是同一种药,但刺鼻是它们的共同点,都不太好闻。
她点头:“好。”
王琴的背影消瘦,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夹在几个高个男人之间,排队的时候在看药单,偶尔回头看一眼易纯,担心易纯再次一声不吭地跑掉。
等针扎进易纯的血管里,两个人沉默地对坐几分钟,消毒水的味道混杂泥土翻新的味道,易纯抬头看见斜对面没有关紧的窗户,宽厚的芭蕉叶微微晃动,她心想这里是不是又要下雨,实在不想再次经历一遍困在公寓的阴窒日子。
在收回目光的时候与王琴看她的视线错开。她无聊地观察自己血管的颜色,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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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色蜿蜒到手腕处逐渐变成窄窄的紫红色,开始想象葡萄酒里的金鱼从她身体的河流中缓缓游动,默默计时什么时候可以游至全身。
那条金鱼刚游到手腕处的紫色河流时,王琴便坐直身子,开始跟她说话。
成绩的事情我不会骂你,只要下次比这次有所进步,你爸爸今天工作不顺利,情绪波及你身上属于无妄之灾,我不会替他给你道歉,至于你记不记恨他我都无所谓,因为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过让你跟他处好关系。
金鱼融化在手腕里,易纯的视线从紫色血管上移开,开口:“我今天有跟妈妈打电话。”
似乎没想到易纯这样说,王琴话音一顿,闭嘴听她讲。
“我跟她说了这次的成绩,她说了我几句,嘱咐我好好读书,并让我体谅你的不容易,”易纯默默开口,“她问起你跟他的感情状况,我不晓得怎么说,只好告诉她你们感情很好,他前不久还为你做饭哄你开心。”
王琴的肩膀松动,慢慢吸了一口气。
“我还没有适应他于我而言的父亲关系。”
从易纯抵达广州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之间便存续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
“那袋无花果是她装好的,她跟我说是这季度最后一波果实了。”
易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这些,深绿色车厢里腐烂的无花果味道连同记忆飘散进来,最后王琴听不下去,猛地起身,不太稳定地说回家帮易纯做饭,易纯今天晚归,饭早已冷掉。
装无花果的破旧书包原本挂在柜子里,王琴在带她去香樟街的时候顺带买了新书包,她背过两天以后又将那只旧书包翻出来背上。在今晚出门前,易纯没有任何犹豫地拎起旧书包出门,那道公寓的门是关是开都不重要,她弄不清楚王琴对王丽华若有似无的怨气,但这也同样不重要了。
外面有芭蕉叶扑打玻璃窗的声音,易纯看见穿着黑色背心的人灵巧地翻窗进来,避开陆续过往的病人,蒋域没有任何遮掩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揣着一个盒子朝易纯走过去。
易纯的右耳道里还存留药水的味道,里面堵着白色药膏,有短暂失聪的错觉。
蒋域带有一身露水气息过来,将怀里的杏仁茶打开,让易纯快些喝,他特意绕开王阿姨进来,看了下易纯的耳朵,想叹气又忍下来,重复说了句“快些喝。”
易纯用空闲的手拿过勺子,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蒋域一边注意门口,一边回忆在公寓里听到的事情,那时候他正跟蒋思明谈条件,他要搬出去,但因为他没满十八岁,需要先说服蒋思明,再去说服房东。
这些事情他简单略过,问起她的伤口是不是被易鑫河打的,隔着一面玻璃门,他只听得到王琴和易鑫河因她吵架的声音,在易纯关门出去的后一秒他便穿鞋要走,蒋思明问他的去向,他说要去看阿彩,等蒋思明说完阿彩以后,他出门便碰到了王琴。
杏仁茶是他看到易纯处理好伤口后买的,塑料袋外面还带着他的体温。易纯眼眶迅速酸沉,摇头说是被玻璃渣划到的,她眨眨眼后低头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要翻窗户进来?”
蒋域那口气息终于在这时叹出来,说:“我原本待在窗户那边,想等王阿姨离开再进来,最后忘记......”
易纯开口:“谢谢你蒋域。”
她想,她应该不会忘记与蒋域相处的日子,他们被圈在同一片海域里,用无所谓或者沉默消磨时光,航行和奔跑,丢掉全部,等待。
蒋域那天摇摇头,他脱去了鸭舌帽,因此易纯看得清他下摆孩子气的眼尾。他不带任何情欲地摸了下易纯耳朵后的软骨。
其实是我应该谢谢你。
雨水,海浪,葡萄落日以及烂掉的无花果,易纯用平静的心情接纳,在她从沿途的绿皮火车落地后的短暂逗留中,他是一头凶猛的小羊,撞向易纯时柔软毛发上带着夏日的雨水,每滴雨水都关联着世界上陆地和海洋的碰撞,每次碰撞都是一场新的交融。
11. 第 11 章
11 耳朵软骨、国王和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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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耳朵折磨易纯好多天,不能沾水,也无法侧躺睡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望着天花板,上面因为潮湿已经出现斑驳的细小裂痕,它有时像一棵倒立发根的树,整个世界都是倒立的。
耳朵的伤需要及时换药,易纯需要往医院跑一周。每天傍晚放学以后,王琴或者易鑫河会陪她过去,如果他们晚上需要加班,便让易纯独自前往。
易鑫河心知这次错在自己,在去医院的路上会有意找话题,只是那些话题比凉白开还要无聊,易纯偶尔应声,大部分时间会往左耳朵塞一只耳机,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二的晚上,易纯从换药室出来,没有见到易鑫河的身影,往医院走廊扫了一眼后便直接离开。
职工医院与公寓楼之间有一条开满异木棉的街道,粉红色的花蕊开在薄雨里,如同水粉。在浓郁的水粉中,易纯瞥见易鑫河与陌生女人拉扯的背影,易鑫河背对她,于是她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模样。
与王琴截然不同的风格与气质,蓝白色的碎花裙、透明的凉鞋、还有她乌黑茂密头发上绑好的红色发带,易纯觉得她长得像上世纪的港台明星,那张香港电视剧中经常出现明艳的脸。
他们似乎在争吵,酷似香港明星的女人注意到站在医院门口的易纯,红色的嘴唇稍动,易鑫河便猛地转过身。
易纯从侧边一条小道上抄近路回家。
没过多久,易鑫河趿拉一双蓝色的凉拖回到公寓。易纯已经打开英语周报做题,这边的英语节奏很快,她很难跟上,自从知道月考成绩以后,她便请蒋域还有同桌分析了自己的薄弱点,打算克服,毕竟她在岭南地区终归无所事事。
耳机里的英语听力前奏刚响起几个字,易鑫河便面露尴尬,局促地往桌面上放了一瓶青苹果味道的汽水,还是蒋思明之前送过来的,至今仍没有喝完。
易纯摘下耳机,想跟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是王丽华,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男女感情。但是易鑫河丝毫未提及这件事情,只对她说学习不要着急,慢慢来。
他的语气缓慢,带有口音的普通话显得笨拙,易纯得以仔细观察他的五官,似乎有些明白王琴还有站在异木棉下的女人为什么对他钟情。
青苹果味道在房间里爆发,易纯与易鑫河两个人之间存续的关系却细雨般连绵,低调、难言、不可名状,他们并不在意这段关系。但一想到自己身体流淌的河流是从王琴和易鑫河身体中分出来的支流,她就感觉血缘关系好奇怪,这种天然存续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束缚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你的血管好明显,”护士姐姐瞥见她额角上的青筋,“脸颊上也能看得到。”
每次给她换药的护士姐姐已经认得她的名字,期间两个人总会闲聊几句,上次她还问起易纯不讲粤语,是不是从小不在这边生活,今天她注意到易纯的血管,表示很好扎,实习来的小护士很喜欢她这种血管。
在给易纯换完药后,她突然问道,是否跟蒋域的关系很好。
类似的问题只有阿彩提过,那时候她和蒋域不算亲近,勉强算得上交易关系。在那之后,他们平时的交流场所要么在老旧公寓楼里的阳台上,趁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听歌或者打游戏,要么蒋域骑着摩托车带她出去,有时是他工作的地方,有时是附近的海边。
如若问起她与蒋域的关系属于哪一种,易纯想不出答案。
护士姐姐没了那天晚上的严肃神情,易纯跟她接触下来,发现她其实和善可亲。
她将纱布和药膏放回去,说起这两天她在医院里见到蒋域的事情。期间蒋域来过两次,上个月这边街道发生一起抛尸案,就在易纯右耳受伤后的第二天早上,早起跑步的市民碰到一具无头女尸,广播和新闻频道播报好多天,市里已经组成专案调查组,不过仍是闹得人心不安。
因为她右耳受伤,又因为最近的社会事件,蒋域便不再带她出去闲逛。早晨上学和傍晚放学他骑车跟在公交车后面,易纯大多时间只能站在车厢里,拽住横杆扶手维持平衡,幸运的话她能透过坚硬不怎么透气的人群,看到一点蒋域摇晃的身影,如果目光交汇,他们就是两艘船上航行灯的呼应,在波动的海面上发出来的信号。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易纯向来把蒋域划在一个全新的区域里。由她自身延伸出来的不同圈子中,与她有关联的人脚下似乎都有一个小圆圈,比如王丽华属于亲人区域,小鱼待在朋友区域里,沉默寡言的同桌暂时待在好同学的区域里,而蒋域待的全新的区域她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这么一看,她好像一个富裕的国王,没来得及给战功显赫的将军封号。因为她没有取好名字,所以一时觉得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向旁人解释。以她与蒋域目前的交情来看,蒋域显然不能是作文书上的佚名。
“他以前经常受伤的,”护士姐姐没留心她兀自的发呆,“所以我跟他很熟,昨天下午他路过这里,问起你耳朵的情况。”
“你们关系很好哦,”护士姐姐自问自答,“他很关心你诶。”
透过护士姐姐的神情,易纯猜她产生了某种误会,只好用他们住在彼此隔壁、他帮她很多消解这种误会。
易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临走之前她开玩笑说你的右耳朵安全咯,但是近三天不要沾水,如果洗澡的话要继续用塑料袋包住。
易纯走出换药室,医院长长的走廊被尽头的窗户映成深绿色,坐在一侧座椅上的人转头看过来,摘掉耳机,见易纯站着不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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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挑眉表示疑问。
下一秒钟窗外便电闪雷鸣,顷刻之间雨水猛地降落,前些日子没下成的雨终于在今天晚上下个痛快。整座医院大楼仿佛都在震动,落到地面上的水汽向上凝聚在建筑物周围,刺眼的电灯光包裹走廊上的人群,水汽和灯光浸湿他们的身体,呼吸沉重而清凉,站成雾气弥漫森林里沉默的植物。
易纯仿佛听得到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无端想到那天晚上蒋域翻窗进来的场景。
所以她和蒋域是什么关系?才能解释蒋域频繁帮助她的原因。
易纯直接开口询问,蒋域,你觉得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只是太过突然,蒋域表情迷茫两秒钟眼神才缓缓舒展。
易纯,你觉得你同我是什么关系?其实这个问题你不用向我确定,你想要是什么关系都好。同样,我也不会这样问你,我们彼此都拥有给关系下定义的主动权,不过以后我可能会向你询问,你关于我们关系的定义。
蒋域说完这句话伸出手,路过她右耳的软骨位置时稍作停顿,轻声说:“希望到时你会回答我。”
暴雨不停歇,易纯在一阵雨声中思考蒋域话中的含义,头一次觉得脑袋里的知识匮乏得可怜。
自她记事以来,在与外界建立一切关系的时候,世界自然存在所属权,好比王丽华将她看成自己的女儿,王琴也将她看成自己的女儿,她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是不同的所属物,甩着水扑向她的小狗也是这样,它是易纯的小狗,所以属于她。
时针再次拨回某天易纯追问蒋域自己长得像谁的时候,易纯长得就像易纯,为什么非要在自己身上找他们的痕迹。
如果身体中的河流可以倒流,血缘关系就会不存在。如果河流持续向前,无论是支流还是干流,它们最终还是要汇入无际的海洋,支流从何而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蒋域停在耳朵软骨上的手指继续往上,迟疑一会,最后将整个手掌放在她头顶,很像摸猫的手法,易纯察觉到那是一种安慰讯号,于是接收之后点头,表示她现在还不太明白,但是相信过不久就能理解,并能给蒋域一个合适的答案。
不料蒋域略带无奈地笑出声,轻轻刮了下她的软骨部位,“理解什么呢。”
“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也能把我当成任何人,至于答案什么的,等我问起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在他们即将踏入那场暴雨之前,蒋域是这样对她说的。就在同一天,蒋域告诉她快要攒够独自生活的费用,不久后便会搬离公寓,易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蒋思明商量的,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交易。
脱下来的湿裙子泛着潮味,易纯闻着这些气味跌入被水汽浸湿的被子里,迫切想要寻求那个问题的答案,最好赶在阳台外的暴雨结束之前。
12. 第 12 章
12 企鹅账号里的无花果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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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12月,易纯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社交账号,起因是有款游戏很火热,她没有id账号无法绑定游戏。
她记得那天刮了很大的风,期末前的最后一场月考成绩出来,她同样乘着公交车回公寓,从生锈的街道往回走的时候碰到路边一家网吧,游戏的海报立在网吧门口,音响里播放游戏里的曲子,是一首英文歌,听起来很像从地球乘坐飞船飞到太空。
在路口见到蒋域的时候她提起这款游戏,并说那首英文歌真的很好听,蒋域便问她想不想玩。
她想起小镇上后桌的女同学,课间十分钟时常响起来的歌曲,翻盖手机里传出来的音乐质感带有年代气息,磨砂玻璃般模模糊糊,穿越一千多公里后落到易纯的耳朵里,她回道很想试试看。
蒋域带她去了网吧,特意让老板开一个角落的电脑,免得易纯感到不适。易纯第一次去网吧就对那个地方印象不好,一楼大厅烟味呛人,很多跟她差不大的学生也在其列,她看到里面有位成绩总是排在前三名的男同学,他们对视后表情尽管讶异但仍是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看到,并且各自明白谁也不会举报到班主任那里。
二楼人很少,两台电脑在最后一面窗户旁边,窗户没有关紧,外面的风吹乱里面的蓝色窗帘,透过蓝色蒙蒙的光,蒋域边开电脑边说可以申请一个企鹅账号,这样跟同学联系会很方便,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不要随意交友,网上骗子很多的。”
“打游戏的话也需要一个账号。”
他让易纯过去坐,指着电脑页面复古的头像让她挑一个,并让她取一个网名。
易纯看到那些头像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在回潮,她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对于易纯取名谨慎这件事,蒋域很有耐心地等她思考完毕,只是她拿不准主意,频频看向早已开了一局游戏的蒋域,“这样就可以?”
蒋域瞥见电脑屏幕上的名字,忽地笑了,“这个就可以。”
2007年12月24日18:32分,易纯注册好账号,用鼠标小心点了确定,页面上弹出来小窗口,恭喜她成为第XXXXX位用户。
“无花果国王”这几个字挂在游戏页面的时候,易纯恍恍惚惚地盯着看好几秒。蒋域那天晚上有工作要忙,他们只能在网吧待两个小时,蒋域结束一局射击游戏后便登录自己的账号,添加易纯为好友,带着她打了几局游戏。
或许学习的潜力发挥到了游戏领域,易纯熟悉游戏规则之后便能直接上手,第三局已经能和蒋域打得有来有回,蒋域惊讶地夸赞她的游戏手感,并计划着下次带她玩一玩当下很热的射击类游戏。
外面的风吹动梧桐树叶,发出洒沙子那样的声音,蓝色的光照在键盘上,宛如一台温柔的时光机,缓慢吞噬那些画面,事后易纯回想起来,仍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感到最开心的场面之一。
她的社交帐号列表中只有蒋域一个人,且他们的聊天框里没有任何交流信息,易纯彼时没有手机,偶尔去一次网吧也是跟蒋域打游戏,或者听喜欢的歌手最新发布的歌曲。后来那款游戏停服,易纯登录账号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某天她想不起当初随便设置的密码,当时已经很少人会用企鹅号了。再后来,还是因为要玩游戏需要绑定账号,易纯费了些精力找到旧帐号,但因当初没有绑定手机号码所以只能作罢,已经搜索到她账号的游戏好友截图过来,并发消息打趣道,你第一个网名居然不是非主流。
当时距离注册账号那天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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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不喜欢打网络游戏,无聊没事情做的时候,会和易纯打一两局单机游戏,手机上自带的贪吃蛇或者俄罗斯方块,几局下来便失去兴趣,拉着易纯闲聊。易纯很喜欢听她讲起以前的事情。
那天下午小鱼将云南和广州的海比较完毕,第一次谈起自己前男友,说到激动处叉腰站起,对着四点多的日光恶狠狠地挥舞拳头,骂道什么破男人居然真的要跟老娘分手,骂完后又坐回石墩子上,垂着脑袋扯易纯裙子上的蝴蝶结玩,说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破。
她拿着橘子味棒棒糖,问易纯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人,她跟前男友就是在云南的小学认识的,后来在广州重逢后才好上。
易纯咬着棒棒糖,右侧脸颊鼓鼓的,迷茫地歪了下头。
小鱼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脸,自顾自地说:“小纯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些人真的很难忘,他像猫尾巴、像蒲公英和柳絮,风一吹你就想要打喷嚏。”
易纯重新把她扯乱的蝴蝶结系好,心想那和感冒了有什么区别,多难受。
闲聊之后,小鱼带着易纯往香樟街跑,说街上新开了服装店,或者广横食府里面新推出了香港那边的饮品。她请易纯喝太多饮料,易纯过意不去,在她生日之前,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礼物,她喜漂亮,易纯打算买副耳环送她。
易纯原本想找蒋域参谋,但是想到男女性别有差,蒋域的眼光小鱼不见得会喜欢,最后还是凭借自己的心意买了对白色带有黑色波点的大耳环。前些天王琴给她买了几套新衣服,其中有一条颇长的裙子,她私底下用剪刀剪短后还剩下些白色的布料,放在柜子里没有丢。
她通过蒋域得知小鱼的生肖,凭借着从王丽华那里继承的一些缝纫技术,最后又用多余的面料给小鱼做了一个小兔子发卡。
小鱼生日那天,邀请易纯和蒋域去广横吃饭,原以为那里会有很多人,易纯已经做好如何打招呼的准备,当她跟蒋域过去后发现,不大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三个人围着一个圆形餐桌,小鱼用茶就酒,最后喝得醉醺醺,趴在桌子上开始哭。她说自己二十岁了,今天来广州整十四年,还是不喜欢这边的气候,她想念昆明的春天。她真的醉了,抱着易纯问有没有背过谁谁的一篇课文,写昆明的,小学语文课本上那个,最后呜呜咽咽地说是《济南的春天》。
蒋域将她从易纯身上拉起来,“你记混了于小鱼。”
她摇头,说抱歉,自己念书只念到初中二年级便出来工作了。易纯见她泪眼婆娑,握握她的手,先是学蒋域摸自己那样摸了摸小鱼的头,然后拿出小兔子发夹,夹在她头上,给她唱了一首跑调的生日快乐歌。
于小鱼视线模糊地破涕而笑,嚷着让易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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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帮她戴上新耳环,包厢里没有镜子,她打开手机摄像头要看,擦擦脸上的泪拉着易纯拍照,咔嚓的快门声宛如生活连续剧按下了暂停键,点击开启以后灰色的场景逐渐变成奶油色的画面。
在蒋域第二次把醉倒在易纯身上的小鱼扶正以后,于小鱼再也忍不住,生气地站起来,头发上的兔子发卡也跟着蹦跳,她骂骂咧咧地向易纯控诉,“你这个亲戚到底怎么回事,小纯你能不能管一管啊?”
蒋域坐在一边只是弯着眼笑,易纯安慰她道等下会好好说他。
一顿饭持续有两个小时,从饭馆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零零散散闪过烟花,易纯抬头看被烟花照得忽明忽暗的夜空,忍不住想起故乡的鞭炮声。
易纯穿了件薄毛衣,外加一个牛仔外套,如果在北方,她这会应该裹着厚厚的棉袄缠着王丽华说冷,王丽华会嚷她几句,再去添火炉里的柴,用树枝滚动烤好的红薯或者橘子,喊她不要玩雪,赶紧趁热吃掉,这样身子才会暖和起来。
王丽华并非王琴那样瘦弱的体型,她丰满、高大、皮肤莹白,所以在她印象中,王丽华一直是高大的。
厨房灶台矮小,空间狭窄,她做饭的时候经常无法灵活转动身体,出去寻易纯回家时,易纯往往最先看到的是她宽阔的身影,进而才是她清晰的五官。一到冬天,她显得更加臃肿,坐在火炉前给易纯烤红薯的姿势并不利落,易纯那阵子痴迷于中央频道的《动物世界》,捧着雪热乎乎地回来,趴在王丽华背上,喊她企鹅妈妈,喊自己企鹅宝宝。
王丽华向来不会主动说这些亲昵的话,听到后别别扭扭地咧开嘴笑,重复易纯的话,“企鹅妈妈,企鹅宝宝,小企鹅快吃橘子。”
后来易纯又在《动物世界》看到北极熊,改称王丽华是“熊妈妈”,所以王丽华喊了她一段时间的“小熊猫”,易纯纠正她是“小北极熊”,不过她老是记不得,易纯也就随她去了。
三个人从烟花海底下穿过,蒋域瞥见易纯侧过身抹了下眼睛。
小鱼拎着一只打包的烧鹅要去城北区,蒋域也要去那边看望阿彩,易纯不想太快回到公寓,于是三个人辗转到那边,昏暗的夜空中的烟花渐多,在一个岔口处,他们遇见穿着红色旗袍的阿彩,她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座穿过小道。
易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
她瘦很多,脸色也更憔悴,厚重的粉遮不住她眼底的乌青,在黄色的路灯下面像隔夜的桃花糕,原本的粉颜色变得萎缩,易纯感觉她整个人的时间被折叠了。只是她的眼神还像易纯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所以在某一瞬间,易纯又感觉她什么也没变。
阿彩换了新发型,原先黑长直发烫成波浪小卷,耳垂上是两颗珍珠状的耳环,手里提着蓝色的针织挎包,可能因为跛脚,她脚上是平底皮鞋,在路灯下遇到他们时,眼神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摩托车轰隆的引擎音从地面上传至半空中,声音如同拉长的泡泡糖一样慢慢回弹消失。
小鱼拎着烧鹅摇摇晃晃地钻进小胡同,转过头对出神的蒋域嘟囔一声,“你说你何必呢?”
喝多的人不自觉重复,“蒋域你说把自己搞那么辛苦何必呢?”
13. 第 13 章
13 一棵从心脏长出来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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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刚结束最后一门期末考试那天,跟王琴发生一场争吵。
她回到职工公寓时王琴罕见地没有上晚班,那天窗外是过分灿烂的晚霞,屋里没有开灯,餐桌上的晚饭安静躺在保温罩下。
王琴站在阳台,双手环胸,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看眼易纯,问她今天考试怎么样。
她的成绩比刚入学时稍有进步,不过仍是达不到王琴的期望,王琴虽没有明说,但是每次紧皱的眉与下意识的摇头都表现一种不满。
易纯放下书包吃饭:“还不知道。”
王琴进屋,很轻地笑了一下,“你自己的考试,你没感觉吗?”
易纯摇头:“没有感觉。”
她本意并非要顶撞王琴,只是话出口以后太容易让人误会,而那天也恰好遇到情绪化的王琴,易纯猜还是跟易鑫河有关系。
王琴眼神怪异地看她,厚厚的嘴唇往下撇,问,易纯你在不满意什么?
她那副表情,太像站在后窗抓到违纪学生的班主任,易纯曾经在课上画画时被抓过,画得入迷时从斜上方探过来一只手,将她的画本和铅笔一并收走。
王琴的原话是,易纯目前拥有良好的教育和居住环境,几次晚归王琴与易鑫河都没有责怪她,也没有探究她的隐私,就算她的心没有在这边,没有在亲生父母身上,他们后来再也没有在餐桌上说些她不爱听的话。
她在这座公寓中拥有极大的出入自由权力,大人们从未限制她交什么样的朋友,同样也没有揪着她的成绩不放,他们尊重她的意见,周末去哪里玩吃什么饭菜都会询问她的喜好,王琴还会定期带她去香樟街,买什么风格的衣服都是由她自己决定。
你到底在不满什么?
王琴这样连问易纯。
易纯从饭碗中抬头看她,迎着日暮光,晚霞灿烂繁华,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质问的语气总让人有种犯了滔天大错的感觉。
但易纯盯着外面的云彩,仍然跑神想起背过的火烧云课文,王丽华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听她一字一字地背诵。
王丽华小学毕业,要说有多少文化也谈不上,听完易纯的背诵后要在课本上签字,她写的字歪扭歪扭,嫌弃不好看最后画了一只圆乎乎的北极熊。
她手巧,会缝纫,也会画画。
王琴没有注意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接着说,“我说过,姐姐把你养大我很感激她,但你......”
“但我还是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对吧。”
易纯突然安静问她。
王琴的身形顿了一瞬。
易纯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是真的很想问一问,王琴和易鑫河起初并没有往碗里添水,她该怎么端平?
失衡的天平和端不平的水,到头来不是一个意思吗?
王琴再次被偶尔露出尖牙的易纯呛住,被刺激到后仍旧保持她冷静的语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给她打电话。”
“你跟蒋域很熟,从第一天我就让你少跟他接触,你不相信我。”
易纯没有否认,“他愿意帮我,愿意借给我手机。”
王琴恢复轻笑的语气,“你在怪我不让你跟她联系?”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总是挂脸?”
她估计说到痛处,声线有些抖动,却还是那副利落的表情,“你知道吗,我情愿没把你带来广州,你痛苦,我也痛苦。”
“你和易鑫河不亲近情有可原,但你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看着三楼的同事和她女儿都很羡慕。”
“其实你两岁的时候我就想带你出去,可是姐姐她不同意,我回去那么多次,你总该记得我是你的母亲。”
“我有时候又怀疑你有情感障碍,后悔没有早些把你从小镇带出来。”
易纯仿佛失去支点,听着她颤抖的声音,没由头感到烦躁,“你错在把我生下来。”
兴是这句话伤到了王琴,晚霞犹如融于海水的颜料,浅淡的暮光洒进来一点,易纯看到她的眼泪时一时失措,伸出手掌后犹豫着放下。
过了很久,王琴揩了下眼角的泪,从围裙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之后丢给易纯。
易纯低头看到屏幕上拨出去的一串数字,响过两声后对面接通,小琴?
易纯的泪顿时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打错了吗,小琴?”
王琴一言不发,易纯的心脏怦怦直跳,那棵倒立的树木彷佛从她心脏里生根,疯狂汲取心脏血管上的养料。
王丽华试探又慌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夹在电流中的声音如同老式收音机。
最后易纯呼出一口气,哭腔被堵在喉咙里,她喊道:“妈。”
安静几秒。
“小纯?你妈呢?”
从她心脏长出来的树木要冲破她的胸腔,她没回复,把手机塞回王琴手里。
她知道,这是她一辈子也填补不了的空缺。
王丽华曾经说起王琴的时候,总是让易纯原谅她年轻时的任性,她年纪太小,做错事无人可投靠,长得聪明实则很笨,生孩子的时候不过十几岁,被骗也甘愿,我骂她、怨她、恨铁不成钢,最后还是心疼她,她从小不愿跟我亲近,我都知道,但我也很笨。
易纯不知道那通电话最后是如何挂断的,她只记得她和王琴两个人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她流泪,王琴也流泪,流到河水干涸,外面下过一场雷阵雨后天上又出现星星。
以往她不明白在面对亲情的话题上为什么会难过,小学三年级的作文课,语文老师布置一篇“感恩”的命题作文,交上去的作文千篇一律,冒雨接孩子的父母、偷偷带自己买冰棍的祖父母,那堂课后,语文老师特意将易纯喊到办公室,指着她的作文本说,“你把时间先后顺序写错了,怎么只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生育之恩不用感谢吗?”
那是她与所有人的暗暗较劲,执意不肯在作文上感谢生育之恩,语文老师不明白她的身世,只当她故意与自己作对,把帮人裁衣服的王丽华喊到学校后提到她的作文,王丽华笑着给老师赔不是,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家的路上问她原因,易纯翘着两条腿,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妈妈你又没有生我,他们生我的时候也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呀。
王丽华笑她的话太傻,蹬自行车路过糖铺子,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来到这边后,易纯逐渐清楚她们各自难过的原因,王丽华被身体中的河流困住,那么她呢,她被爱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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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琴和易纯的争吵没有答案,没有结尾,一场暴雨过后雨过天晴,谁也没有说起一棵被雨水摧残的树木。
王琴恢复正常交流的方式和王丽华一样,饭前询问易纯要吃什么,饭后问易纯想不想去哪里玩。
那段时间易鑫河又经常不回公寓,易纯偶尔失眠,听到王琴辗转翻身的声音。
有时王琴会开口跟易纯讲当初恋爱的事情,喜忧参半,忍不住吐槽易鑫河的不思进取,家里的电器坏掉还要向周边人寻求帮助,并嘱咐易纯如果谈朋友,一定不要像她这样跨越千里。
有时她独自起身,披件外套站在阳台上,像王丽华那样抬头看月亮,但她比王丽华倔强不少。
她有一次谈起蒋思明与阿彩,说蒋域是被迫生下来的孩子。她虽不愿意易纯跟他们有过多接触,但提及蒋域时,话语中总是带有母性与生俱来的怜悯。
她说阿彩也是一个可怜人。
当时蒋域已经从公寓里搬出去,他带易纯参观新租的公寓,距离他们住的旧公寓有不远的路程,196路公交车一路晃悠到木棉站。
下车后街道两边有花的香气,易纯被花香眯了眼睛,在前面领路的蒋域都成了一道热气腾腾的波浪。
他们慢慢往前,路过一盏盏的路灯,人影长短错落,圆圆扁扁,像在黑白琴键上跳舞。
当时易纯背着小鱼送她的汤姆猫毛绒背包,软和的触感像洒了一瓶酸梅酒进去,她很想问蒋域是不是不会再回去了。
易纯停在新公寓楼下,气息一时没上来,她没弄清楚原因,只好宽慰自己因为天气太热。
蒋域指了指楼上,“在六楼,顶层。”
他们原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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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楼,几米高,前面梧桐树的树叶能伸到阳台上,楼下的狸花猫同样能顺着墙壁跳进房间里,易纯偶尔从楼下路过,抬头也能看清楚睡眼惺忪的蒋域,连同他垂下的睫毛。
易纯对数字不敏感,她没有算出六楼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但她明白站在楼下说话,六楼的人不一定会听到。
公寓里目前只有几件基础家具,蒋域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开门让易纯进来,递给她一瓶堆放在墙角的酷儿橙汁。
易纯看向这座公寓的布局,空间面积并不比旧公寓大,却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的栏杆上有缠绕的枝蔓。
易纯在楼下就已经看到这边种植的爬山虎,它们进入休眠期,叶子零星点点,棕中带绿的枝蔓密密麻麻爬满整面墙壁,好像雪地被冲刷以后裸露一片深褐色的地面。这种植物精力太旺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蓬勃到六楼,堂而皇之地攀爬到阳台。
因为室内没有清扫,蒋域扯过来两把椅子放在阳台上。阳台对面就是大海,易纯闻到海水混着植物的味道,比在职工公寓的要浓。
新公寓里有台式电脑,放在简易折叠桌子上,主机和显示屏尚未连接,蒋域注意到易纯的视线,解释:“我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如果做得成,其余工作就可以辞掉。”
那时候国内智能时代已经逐渐开启,互联网的概念易纯来这边之前接触过,北方小镇远离时代中心,学校里新学期开始虽然会分发信息技术课本,但是没有老师教,去年秋天从市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支教老师,教了半个学期的信息课后忍受不住落后的教育条件,没有跟学生告别便返回市里。
互联网对于易纯来说是头顶朦胧的月光,而蒋域就已经可以利用互联网赚钱。
她想到小鱼生日那天说给蒋域的话。
蒋域一直在换工作,就易纯所知道的,他已经尝试过三份工作。
如果单是为了阿彩,他未免太辛苦。蒋思明在厂里有职位,每月工资算得上体面,只是蒋域固执地跟他划清界限,从公寓搬出来已表明立场。
蒋域不久之后就会成年,已经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无论阿彩和蒋思明是如何将他养大的,他都没有必要再待在他们身边,阿彩那边他会继续支付医药费,他自愿这样做让蒋思明不要多管,学费还有往后的生活费会自己承担,以往十几年的养育费用他会定期还给蒋思明,至于他们的父子关系,是否存续也失去意义。
攀到阳台上的爬山虎枝蔓盘根错节,蒋域说起这段时日的经历,远处的星光和海风环绕在他眼睛里,下摆的眼尾荡着风,这些最后都变成一只越过迷雾森林的飞鸟,海风追不到他,头顶的星空也追不到。
易纯意识到他身上撕裂气息的来源,那股气息轻飘飘地蓬松成一团云,他不会再回到旧公寓。
“那猫呢?”
易纯又感受到他那股气息,内心鼓胀出绿色的草芽,挂着早晨露水的草芽锯齿刮到她的脚踝,或者是帮妈妈倒醋时没拿稳,袋装醋汁嗞到她的眼眶中。
感觉是共通的,她感到一点酸疼,这种感觉是她的初体验,以前从未有过。
在话音落下后的短暂空隙中,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像只撒欢向前跑的小狗一样努力思考,当初在火车站看着王丽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时产生的感觉,与她当下这点酸疼到底有什么不同。
易纯摸着汤姆猫的耳朵,问,蒋域,那几只猫怎么办,它们认人,有时并不会理会我,故意躲在阴暗处,看我拿着火腿肠或者猫粮咪咪地喊,我喂猫的时候找不到它们怎么办?
蒋域先是没有说话,然后摊开手掌放到易纯面前,易纯心不在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手掌相贴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易纯看到蒋域眼神闪了闪,随后看向她手里的酷儿空瓶,“你喝完了吗?”
易纯手指蜷缩回去,将空瓶子递给他手里,“嗯。”
夜里那些植物彷佛苏醒过来,安静的公寓开始变得喧闹,他们身上环绕一层白炽灯的光晕,柔软得失去边界。
蒋域把两个空瓶子丢进垃圾桶里,没有立即转身,叹了声气说:“易纯,你不要哭,我没有在跟你告别。”
14. 第 14 章
14 荡秋千的白色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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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住进医院的时候,易纯刚从学校领完通知书回到职工公寓大门。
那阵子王琴和易鑫河冷战,房间里的气氛冷得能凝出水汽,她不太乐意回,走到公寓大门时总要磨蹭一会才上去。
蒋域那天回来喂猫,手里的猫粮还没放下,报亭的老板扬起红色的话筒喊他过去。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是阿彩理发店的顾客之一,他不清楚蒋域的手机号码,也不敢打给蒋域,将阿彩送进医院以后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用,再多的费用也拿不出来,只好打给公寓的报亭老板,原意是让报亭老板转告蒋域,却没料到蒋域那天就在报亭附近。
易纯跟蒋域过去医院的时候陌生男人已经离开,管床的护士告诉他,那人走前说不用蒋域偿还垫付的费用,以后也不要给他打电话,阿彩生病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他已经仁至义尽。
阿彩具体生的什么病易纯并不了解,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她从只言片语中得知阿彩心脏上长了东西,如果要活下去只能安排手术,只是手术成功几率并不高,当时的医疗技术支撑不了高精度的手术。
免疫力低下引起一系列的并发症,医生的言语中含有责备之意,问蒋域知不知道她母亲吸烟、酗酒,后来医生眼中不忍,不愿在他面前谈起他母亲的病情,让他喊父亲过来。
易纯待在诊疗室外面,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她不陌生。
王丽华有遗传性糖尿病,隔段时间总会往医院跑一趟,易纯小的时候,王丽华每次跑医院都会将她放在镇子上一位心善的奶奶家里,等太阳落下后疲惫地把她接回去,王丽华背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她睡得迷迷糊糊时抬头看,要么是满天星斗,要么是冬天的白雪皑皑,雪花落在王丽华的头发上,她突然在雪夜里嚎啕大哭,让王丽华不要变老,不要变成善良奶奶那样满头白发。
幼时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她对生病有概念的时候是上小学的事情了,等初中上过生物课后,她学到糖尿病这种疾病,并且能够在王丽华测量血压的时候,通过血糖仪上的数字判断血糖是否超标。
只是看病拿药的时候,王丽华并不总会让她跟着,安排她老实坐在医院走廊或者大厅的长椅上。
那时她不懂得苦痛是难看的,也不懂得苦痛是被遮掩的。
她扶着门诊室的门框,从乌压压的表情淌着苦瓜汁一样的人群中找到王丽华的身影。
不久后蒋域从诊疗室出来,手里拿着诊断单子,易纯头次从他脸上看到迷茫,像她养过的那只小狗,某次走丢后缩在废弃的纸堆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易纯,以为被遗弃一样不敢靠近她。
易纯像在订试卷的时候被订书针猛地扎了一下,她印象里的蒋域身体里总有一种孤勇的气质,对很多事情抱有无所谓的态度。
他们坐在长椅上,思量再三,易纯抬手,笨拙地摸了摸蒋域的耳朵软骨。
蒋思明下班后来到医院,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两个人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沉默,最后蒋思明点了一支烟,蒋域让他掐了。
蒋思明没有动怒,掐掉烟后问他这病能不能治好。
蒋域没说话,盯着手腕上的手串发呆。
蒋思明继续说:“你很清楚,一次次的化疗会让她生不如死。”
他们少有这种能安静谈话的时候,蒋思明开会时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他扯开领结,“我早跟你说过你做这些毫无意义,她不会念你的好。”
他瞥见蒋域的手串,“她随手扔的东西你也看成个宝贝。”
其实他想说在养育蒋域这件事情上,他做得比阿彩好上百倍,但是蒋域并不领情。
蒋域用力搓了搓脸,说:“你知道她不愿意见到你,你不要去病房了,她的事情也不要管。”
蒋思明过了一会才回:“我就不明白了,蒋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蒋域摩挲着手串上的珠子,声音暗哑,“就凭当初她生我时难产差点丢了一条命吧。”
蒋思明无话可说了,走前良心大发,蒋域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
易纯有时去医院看望阿彩,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她看到阿彩躺在床上的模样。
因为病痛,阿彩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瘦弱,脸颊上的颧骨瘦得凸出,两颊凹陷,从被子里露出的手臂像一根枯树枝。
雪白的被子下面是她一点点溃烂的躯体。
易纯不知道她是从身体哪个部位开始衰老的,从乌黑发亮的头发,还是从如同蜘蛛网一样的眼睛,她弓起背躺在那里,干瘪成沙滩上无人注意的贝壳,海水将她带到沙滩上,退潮时再将她带回海里。
阿彩清醒的时候不愿任何人接近,拒绝蒋域进入病房,也拒绝治疗。
蒋域那段时间忙于公寓和医院之间,回到公寓继续为阿彩挣医药费,折回医院照顾阿彩,或者赔付医院的损失。
如果他时间来不及,会拜托易纯把饭送到护士手里,因为阿彩不愿见到任何一个熟人。
只是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处于昏迷状态。
医生告诉蒋域阿彩需要转换心态,心情好的话有助于后续治疗。
隔壁病房有位患癌的阿伯,确诊的时候医生跟他的子女说最多只有半年寿命,但今年年底,是他确诊的第三年。
那时候距离春节没有几天,易纯想找个时间跟王琴商量回北方过年的事情,机会还没找到她就打断了这个念头。
起因是王琴终于忍受不住易鑫河频繁不回家,在一天下午,从香樟街一家宾馆中抓到出轨的易鑫河。
她揪着易鑫河衣领出来的时候,易纯和于小鱼正在旁边的店铺为阿彩挑选帽子。
易纯跟王琴对视几秒,王琴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周围群众聚集起来,易纯听到王琴怒声骂道自己哪里对不起他,易鑫河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冒着冷汗让她回家再说。
看热闹的和打抱不平的人声海水一样淹没那片区域,后面的事情易纯便不知道了,挑好帽子以后于小鱼拽着她往反方向跑掉。
她们跑到附近一条小河,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木,于小鱼让她不要多想,安慰人的方式像很多人一样俗套,用自己的经历缓和对方的难过。
小鱼说起她的父母,告诉易纯其实自己当初也有所隐瞒,她知道父亲是谁,但因为她妈妈不愿意承认,她也跟着装糊涂。
在云南的时候,那人跟外公外婆住在同一条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他女儿,在自己五岁那年被他拖进废旧的祠堂,喊破喉咙之后才被好心的过路人救下,老实一辈子的外公外婆忍气吞声,每当他路过家门口时她都要锁紧大门,等人走后再出来。
不久后,那个人因短时间内多次犯罪而被送进监狱,从此便没了他的消息。
她有时候记恨她的妈妈,因为她妈妈以同样的方式生下她,为什么还要将她丢在那条街上,但有时又觉得妈妈仍是爱她的,在那件事情不久,她便被接到了广州狭窄的廉租房里。
易纯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小兔子发夹,说:“小鱼,我不在乎他们,你不用讲这些。”
于小鱼眨动眼皮,紫色的眼影在日光下晃动,她回道:“其实我也不在乎这些了。”
广州的天气是潮的,昆明的天气是暖的,于小鱼说她们是浸泡雨水后被阳光晒干后的干燥味道。
易纯疑惑地歪着头,这是什么味道?但不妨碍她夸于小鱼好会说。
于小鱼搂着她哈哈大笑,其实我很想当一个诗人来着,但我下学太早,不怎么认字。
由于王琴和易鑫河在处理分手的事情,易纯便没有提要回去过年的念头。
她来时的车票是王琴买的,所有的身份证件并不在她身上,王琴也并无多余的精力处理她的事情。
易纯对他们分手的事情抱有怀疑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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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王丽华通话的时候提到他们,说:“他们好像要分开欸。”
王丽华问她原因,是不是易鑫河做了什么对不起王琴的事情,早就劝过王琴不要一门心思栽在他身上。
易纯忽略这句话,接着问:“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王丽华安静了,先是询问易纯王琴的状况,见易纯执意不说以后,回她:“妈没有赶你走。”
“只是你现在应该往外跑,回什么头呢。”
易纯觉得她也变成了一只飞鸟,不停地绕着一座高山盘旋,想要降落。
当时距离鼠年没几天,易纯蹲在蒋域公寓的阳台上,广州各个街道早已经挂好迎春的红灯笼,不同城区的花市也早已开放,只是那年年底发生太多事情,她想不起那年的年味。
她扯掉栏杆上的枝蔓,听到王丽华的话后有种沉重的释然。
王丽华似乎已经使出浑身的力气,她的力气只够将易纯送出家门口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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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和于小鱼挑选的那只帽子是针织雷锋帽,还没送出去两边的毛线团就开线了,于小鱼气不过要拿着帽子找无良老板退钱,易纯拦住她没让。
她们已经跟蒋域约好了要去医院看望阿彩。
可能因为生病耗费阿彩不少精气神,她没有力气跟蒋域闹,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很艰难,也因此没有再开口拒绝易纯她们的看望,但她从不和她们交流,每次都会闭眼睡觉,用被子蒙住脑袋,露出来快要掉光的干枯卷发。
于小鱼问帽子怎么办,这会重新买一只也来不及。
易纯从柜子里翻出那条从未穿过的白裙子,又剪了一圈裙摆,在于小鱼震惊的眼神中做出来两只白色的小熊,用针缝在开线的毛球上。
走去医院的路上于小鱼扯着那两只荡秋千似的小熊,还是觉得惊讶:“卧槽呀,易纯你这什么慈女手中线?”
过了一会她猛地反应过来,捂住自己脑袋上的发卡,“我这兔子跟这熊是一家的?不行你得再给我做一只它俩好配对,哪有人送礼物送单数的呀!易纯你不要笑!等等我!”
那天早上她们碰见阿彩的主治医生,他对阿彩说你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一定不要情绪化,要配合治疗,是有希望的。
阿彩靠在医院的白墙上,黑色的眼珠动了动,别过了头。易纯注意到蒋域听到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
病房里还有一位患乳腺癌的阿姨,刚住进来一天,很热情地跟阿彩说话,阿彩不理她她也不在意,开口问她:“你没头发都这样好看,以前该多漂亮哇?”
阿彩又把头转过去,拉开抽屉想拿东西,被蒋域按住了。
随后蒋域把抽屉里的烟没收。
那位阿姨跟着说:“对啊,不能抽,生病了还抽烟,你不要命啦?”
于小鱼:“对啊,生病了还抽烟,不能抽。”
“你儿子这样关心你,你要开心一点啊。”
“谁说不是,开心一点啊,蒋域这么心疼你。”
她相当健谈,只有于小鱼才能接上两句话茬,她们两个跟逗哏捧哏似的,一瞬间易纯感觉病房里装了好几只喇叭,阿彩最后被吵得受不了,终于皱着眉开口说话:“好吵。”
阿姨看了于小鱼一眼:“她会说话啊,”转过头继续,“你讲普通话啦,我不是本地人。”
“你怎么了,生的什么病?几年了?”
阿彩表情无语地又把头别过去,她生病没有力气,腿脚不便,没办法下床。
蒋域从始至终没说话,削了四个苹果,给了那阿姨一个,轮到阿彩的时候她不接,蒋域便咬一口自己吃了。
易纯趁阿彩睡觉的时候帮她戴好小熊帽子,摸摸她几乎掉落的头发。
等下次再来看望她的时候,那位健谈的阿姨透露,当天起夜的时候看到阿彩戴着帽子坐在床上,差点没把她吓死。
阿姨悄悄问易纯,她还是愿意活下去的是吧?
15. 第 15 章
15 玻璃罐里装着七彩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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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想不想要活下去暂且不清楚,不过她没有再那么抵触进食。
易纯见过她握棉花一样握勺子。蒋域要喂她,她不愿张口,旁边的阿姨挽起袖子接过蒋域手里的碗,说她实在看不下去跟塞牙似的吃饭。
阿彩偶尔情绪失控会张口破骂,让蒋域走,说她听天由命,这条破命谁想收就赶快收走。
阿姨就赶紧呸呸呸,“你说什么胡话啦?”
她排泄的时候不允许病房里有其他人,别人要待在病房外,等她整理好之后才能进来。
她只能用排泄容器,某次从床上摔下来后用力地将床上桌摔向墙壁,骂蒋思明,骂蒋域,最后连自己都骂。
热情的阿姨张张嘴,忍不住开口问蒋域,你是她亲生的吗?
那一年春节,南方地区遭受恶劣天气,京广路瘫痪,广州火车站滞留几十万的旅客,无数种乡愁在现代历史页上被称为春运,08年的春运尤为特殊。
春节前空气中总是笼罩阴沉沉的乌云,易纯趴在栏杆上听歌,不远处的海水都如同浸了污水的抹布。身后新闻频道播报火车站的最新状况,城市西部有些地方已经设置了临时候客区,呼吁广大市民轻易不要前往火车站附近。
王琴忙于自己的感情生活,等她想起易纯时,就算想要带她回北方也没时间了。
自从出轨被抓以后,易鑫河没回来过。
王琴说如果他要回来,就用剪子把他下面的玩意儿剪掉。
易纯头回听到王琴讲这么粗俗的话,下定某种决心要给易鑫河好看,而易鑫河估计真的担心她会那样做,没敢露面。
除夕当天,王琴在厨房里忙活一天,做了一桌子北方饭菜,吃饭的时候王琴从橱柜里面搬出来一个玻璃罐子。
远处的烟花聚集在空中绽放,SHE在晚会上唱着《中国话》,在热闹的节日气氛中,易纯看到玻璃罐子里面酿好的葡萄酒。
葡萄酒是浅浅的紫红色,那些与果皮脱离的葡萄果肉像一条条金鱼,玻璃罐子上方漂浮一圈金鱼泡泡。
那天晚上沉入玻璃罐子里的不是落日,是春节的七彩烟花,落入玻璃罐里后就变身为流星。
饭桌上,两个人之间还持续尴尬安静的氛围,直到王琴倒了一杯葡萄酒,问她王丽华有没有酿过。
王琴的酿造技术是在网上学到的,厂里有人带了家乡的葡萄过来,说这种康贝尔葡萄适合酿酒,北方小镇上不产葡萄,因此几乎没人酿制。
酿出来的葡萄酒其实并不好喝,王琴喝完一杯后才意识到当初糖放少了,对易纯说:“如果她酿的话...”
易纯抬眼看她,她顿了几秒钟,“应该会很好喝,她很会做饭。”
易纯扒着碗里的饭,怎么也想象不到王丽华是如何把王琴拉扯大的。
在上世纪很贫穷的年代,王丽华只能用有限的食材做饭,她做饭好不好吃,其实王琴比易纯更清楚。
易纯的姥姥姥爷去世很早,王琴比王丽华小了近十岁。
在她之前,易纯的姥姥已经生过三个孩子,全部是女孩,其中两个夭折一个送人,生下王琴以后见又是女孩,打算寻个缺女孩的家里收养,人家都已经找好了,城市里的职工家庭,夫妻俩全是教师,结婚多年一直怀不上,他们不分孩子性别,只想圆当父母的梦。
接孩子的车停在村口,姥姥姥爷这边要把孩子送走,王丽华就背着箩筐护牛犊一样抢过王琴,使尽撒泼的力气,坐在地上哭,紧紧抱住王琴说这是我妹妹,你们不能把她带走。
之后没人再敢收养王琴,都知道他们家有个蛮横不讲道理的王丽华。
王丽华当初不知道双职工家庭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上一个妹妹被送给一对双目失明的贫穷夫妻,有人跟她说五岁的妹妹每天要做饭照顾他们。
但是面前的大山一座又一座,翻过一座还有一座,她两条腿走不到。
她像一只被拴住的羊,年轻时的她只顾横冲直撞,最后被撞得头破血流,长大以后她被可计量的几百块钱安排进婚姻,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孕育新的小羊,在丈夫去世后,她挣扎出一些单薄的反抗意识,但她脖子里的绳子早已深深嵌入她的血肉,母羊甘愿俯首。
镇上的人不知开玩笑还是真心,毫不避讳地说王丽华这人太傻,太轴。王丽华不在乎,心情好时接上几句,心情不好便叉着腰跟他们吵。
易纯拉着王丽华的手指,认为那些人眼瞎,分明他们每年都会找她妈妈做衣服,怎么就傻了?
总之,易纯不确定王琴对王丽华的埋怨是不是因为错失良好的生长环境,随着她慢慢长大,她想这份埋怨兴许还有一部分因为自己。
那一年春晚费玉清唱了《千里之外》,熟悉的音调响起,易纯便想起千里之外的王丽华,玻璃罐里的七彩流星一簇一簇地闪过,她想,这没准也是王丽华此时眼里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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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会进行到后半部分,王琴被三楼的阿姨拉过去打麻将,易纯背上汤姆猫去跟蒋域和于小鱼会合。
2008年春节,他们心里似乎都怀揣不同的心情,谁也没有过得很轻松。
世界上流光溢彩,他们那群人蹲在这些色彩中等待,不知道在等什么,蹲着蹲着就成了一串省略号,像片看不到尽头的海域。
逛花灯的时候于小鱼被她妈妈喊走,三个人一起去喝夜豆浆的计划泡汤,最后蒋域领着易纯来到当初那个苍蝇小馆。
老板家中无人,一直营业到深夜。
易纯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个雨夜,那时她刚好帮蒋域送完东西,听着雨声吃完了一碟马蹄糕,她记得蒋域眼里的雨幕。
在等上菜的时候,蒋域跟易纯讲这家餐馆开了快二十年,原本是夫妻餐馆,大概八年前,国内发了一场特大洪水,伤亡人数不计其数,老板的妻子就是在那场洪水中去世的。
他们外出旅游刚好经过那边,妻子去世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没有孩子,当时只养了六只猫,选择丁克,这在当时是不少人的茶后谈资。
老板处理好妻子的后事,先是带着六只猫回乡下养了一年多的病,回来后重新装修门面,一直开到现在,每年中秋和春节他不闭店,回家喂完猫以后继续营业。
蒋域偶尔会在晚上过来,在店里看会新闻或听会音乐。
“你猜我是怎么跟他认识的?”
蒋域拖住下巴,扬了扬嘴唇。
易纯看了圈店里的环境,认真地回他:“你在这里打过工?”
蒋域笑出声,“不是,他家里第七只猫是我替他抓的。”
“一只得了口炎的猫,他让我帮忙抓过去治病,那只猫长得很卡通,领养不出去,老板只好自己收养。”
易纯好奇有多卡通,蒋域让她想一想黑猫警长的形象。
“它长得跟黑猫警长差不多,只不过黑白颜色长反了。”
易纯想象一下,掖了下发丝,没忍住笑出来,“多有趣,怎么就领养不出去?”
蒋域的目光持续放在她身上,托腮的手放下去,“其实是老板最后不舍得,长得太卡通是他的托词。”
易纯还在笑,评价道:“口是心非啊。”
蒋域往前伸手,易纯以为他又要摸自己的头发,都坐直准备好了,发现蒋域只是轻轻蹭了下她的嘴角痣,“是啊,口是心非。”
他这样看人,易纯慢慢地不笑了。
她那处嘴角痣其实并不明显,比圆珠笔点上去的还要浅,不清楚是在这边晒太多太阳,还是因为到春天了,连黑色素都想发芽,这粒痣最近才冒出来。
他们坐在原先的位置,靠近玻璃窗,天上的烟花不停,易纯先是听着烟花绽开的声音,后来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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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清楚了自己的心跳声,再之后便分不清楚到底是从哪里传出的动静。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场雨起了作用,在他们各自被困在昏黄灯光下的时日里,不知道该用什么消弭不安,用凌晨阴霾蓝下面生锈的街道、闷热绿色中明黄的裙子,还是用深色的绿皮火车和一场场的暴雨抵消他们心底的惶惶。
易纯思考要如何做出回应,纠结片刻,用食指碰了碰蒋域的指关节,耳边的几绺头发再次掉落,她没有管。
在易纯抬头的瞬间他们被餐馆里的一位陌生男人打断。
蒋域收回手后低下头,易纯匆忙望过去的时候两个人视线一碰,眨下眼睛后就分开了,像突然从水里扎出来,发现终于可以呼吸了。
陌生男人拿着自己的照相机,很有礼貌地跟他们解释,刚才他打算拍外面的烟花,没有留心他们的入镜,拍出来后发现这张照片构图意境都很好,他不忍心删掉,问他们是否介意,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买下。
易纯喝口茶,蒋域看向她,用眼神征求她的意见。
易纯摇头,“没关系,你可以留着,”她想到蒋域之前教她如何识破网络骗术,加上一句,“只要别犯法。”
陌生男人连连摇头,让她放心。
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戴透明框眼镜,鸭舌帽后蓄着长发,看不出年龄。
长发男自来熟地问能否坐在一起,他刚从国外转机回来,打算北上回家过年,但是被迫留在这里近十天,苦于无人交谈,快要憋坏了。为证明自己身份,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我不骗人,真的大三在读。”
易纯看到黑色学生证上的学校logo,发现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去年学期伊始,学校便请了考入这所学校的三位学长做学习经验交流,但她当时沉迷于一本短篇小说,躲在会议室后排,耳机戴了两个多小时。
长发男读计算机,当时很有前景的专业,蒋域也因此跟他多交谈了几句。
他直言自己是个计算机废物,摄影是从小就有的爱好,这次寒假出国参观摄影展,没有料到会被滞留,这些天在当地旧街寻找灵感。他翻出来自己的社交帐号,说他的摄影作品一般会放在上面,然后不好意思地笑,梦想着有一天他的作品能出现在各大艺术展上。
那天他们一直待到凌晨,长发男临走前问能不能拍张合照留作纪念。
易纯记得当时是猪年最后十分钟,餐馆老板举着照相机,挥动手臂调整他们的位置,他让易纯的表情不要僵硬,蒋域的眼神不要老是往旁边瞟。
易纯不自然地牵起笑,蒋域帮忙把她耳朵边的碎发掖到后面,餐馆老板直接按下了快门。
老板仰起脸,打算重拍,但看眼照片后打量了下易纯跟蒋域,把相机还给长发男,甩手不干,“就这样吧,挺好的。”
蒋域加了长发男的联系方式,接收到照片后让易纯过去看。
最后一秒钟屋外的烟花集中爆开,在同片夜空中,易纯和蒋域围着一小片屏幕看刚才拍的照片,旧公寓里的王琴搓着麻将看向窗外,稍一愣神,随后丢出一个三条,千里之外的王丽华坐在那棵光秃的无花果树下,抬头时擦了下眼角。
2008年春节是一个热闹到夸张的节日,举国人民欢庆“奥运年”,易纯对除夕夜的印象宛如用消字笔写下的字,过段时间总会慢慢褪色,印象较深的是在餐馆里,有陌生人拍下她和蒋域的第一张合照。
他们站在餐馆门口跟长发男告别,回乡的人前往火车站继续等待北上的列车,他们则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公寓。
他们在那片颜色里等待什么。
等待海上亮起航灯的轮船、取代阴霾蓝色的海上日出,一场冲刷雪地的暴雨和载满月光的绿色车厢。
那时谁也不知道,他们短暂的相遇会在书本上掀起一页。
16. 第 16 章
16 梦里的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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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天,新学期开始,易纯所在的学校进行改革,按照成绩名次划分班级。
易纯的成绩排在全校中游,几张贴在学校公告栏的分班名单,把尚未建立牢固的同学情谊也一同划开。
易纯与班级里的同学交往甚少,甚至和她的同桌也很少交流。
起初她以为同桌跟自己一样只是不爱说话,快要到学期末,学校组织体检时她排在同桌后面,拿体检单时无意间得知同桌有高功能自闭症。
易纯在蒋域的电脑上搜过这个专业名词,长条状的搜索引擎框住那几个字,页面上只有简单客观的描述。
她把搜索历史删除,对着电脑屏幕缓缓呼气。
分班名单上没有对方的名字,易纯为此还鼓起勇气找到原先的班主任,班主任用很有嚼劲的普通话告诉她,胡思敏转学啦,她爸爸妈妈接她回香港。
易纯当时对于香港的印象还停留在香港澳门回归时镇子上喇叭广播好多天,每走过一家店铺,桌子上的收音机里的新闻必然是关于香港澳门的。
她学过《七子之歌》,老师并没有讲太多歌曲的背景故事,她一直认为香港澳门离她特别遥远。
从办公室出来,她看到上午的阳光从教学楼前的香樟树叶间晃动而过,忽然对香港有了实感。
易纯往后再也没见过胡思敏,她也不知道期末考试那天是她跟胡思敏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某天夜晚,她翻看以往的日记,看到胡思敏的名字,悄无声息地感到唏嘘,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谨慎,没有把胡思敏划在好同学区域中,她们的故事线是否会多一项告别的戏码。
新班级的同学她一概不认识,新同桌是个话很多的男同学,入学没一周,就已经事无巨细地将自己家庭情况翻了个底朝天。
老师讲课时夹杂一些本土方言,易纯也不会再写纸条问新同桌是什么意思,不过后来新同桌知道她不懂粤语,直接在课堂上用普通话给她翻译,也因此被老师揪出来骂了几次,让他不要在课堂上打扰其他人听课。
易纯过意不去,表明她听得懂,不用再帮她翻译。
她偶尔看到新同桌欢脱地跟前后左右聊天,时不时想起那位眼睛红红地塞给她作业本的女孩。
她们在课间向来是安静的,左侧窗户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这边的夏天很长,那些浓烈的绿意仿佛溢出香气,将她们深深淹没,在两桌之间传递的纸条都带着夏天的热度。
易纯将这些事说给蒋域时,他正在电脑上劈里啪啦敲键盘,屏幕上是她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和符号。
蒋域跟春节认识的长发男成为网友,长发男回校以后帮他列了很多专业课书目,他已经不用再去酒吧兼职,学校、公寓和医院三点一线,偶尔抱着吉他在阳台上唱歌。
蒋域听她跟吃饭掉饭渣子似的,碎碎地讲最近发生的事,拧开一瓶橙汁给她,说还是教她粤语吧,不要麻烦同学,特别是热情的男同学。
但后来粤语还是没学成,因为不久后学校就出了新规定,要求全体师生紧跟国家政策走,学习语言规范法,在学校里要讲普通话。
某节体育课,班里几位女同学坐在操场上聊天,易纯听见她们说学校出新规定,是因为外校有人往教育局写了一封建议信,教育局局长亲自回复,两封信登上了本地的晨报。
新闻都会变成明日黄花,除了当天的报纸,谁也不会记得那两封信,易纯当时在操场听见后,在心里无比感激勇敢写信的同学,不过后来她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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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的生活轨迹也很固定。
她白天上课,晚上写题,一周去两三次医院,并已经很好适应新班级的进度。
年轻老师讲标准普通话,老教师们的普通话要么有一种面条的劲道感,要么有红薯烫嘴的感觉,不管是面条还是红薯,都比无花果流汁似的粤语好懂得多。
她试着跟班级其他同学交谈,讨论习题,体育课上也有女同学向她发出组队邀请。
那段时间于小鱼不常出来,其中一次与易纯出来看电影时,太累,歪在易纯肩膀上睡到电影结尾,醒来后还在打哈欠,说她最近太忙。
所以有几次易纯是单独去医院的,次数多了就被王琴察觉到。
王琴早年与阿彩关系不合,也因此扯过架,她不喜欢阿彩招摇的姿态,阿彩同样不喜欢王琴整个世界都欠她的态度,偏偏她们都是硬石头,针尖对麦芒。
得知阿彩生病住院以后,易纯原以为王琴会呵斥自己,勒令她不要往医院跑,但王琴什么也没说,跟着易纯来医院,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环胸站在门外,最后扭头走掉。
同样在她们都失眠的晚上,王琴说到阿彩时会有意识避开,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阿彩其实很可怜。
如果是在家,易纯会追问王丽华原因,但她对王琴开不了口。
她还是觉得,自己跟王琴之间总是有一块薄膜,且两个人都没有要戳破这块薄膜的想法。
她们的交流不深,不要求回响。
阿彩的病情暂时得到控制,春分那天,易纯放学后去医院看她,蒋域还没买饭回来,同房阿姨也不在。
易纯放下王琴托她带过来的果篮,照例问候几句后打算回家。
阿彩突然问易纯能不能推她去外面看看。
自她住院起,她就没有下过这层楼,还没见过今年的春天。
天上落了春雨,易纯从护士站借来一辆轮椅。
医院里的棕榈叶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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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绿得鲜亮,淅淅沥沥的雨水透着明净。
阿彩告诉她,这边春分时要吃春分饭,但她从来不过这些。每年这个时候举办宗亲仪式,她也从不参与。
她没宗亲,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春分那天的春菜也不喜欢吃。
“我就喜欢抽烟,”她精神稍微好些,话也变得多,“早些年,也是一个春天,有人给我带了一盒烟,红色的盒身,上面有两只鸟,我跟他分着抽完,抽完后窗外天黑雨停,他就离开了。”
“妈的,我没有问是什么烟,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
“后来我就遇到了蒋思明。”
阿彩冷笑一声,又骂了一句不是东西。
易纯张嘴想要接话,只是阿彩似乎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听,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更漂亮,在剧院里演话剧,你可以去香樟街打听,就算你问路边撒尿的野狗它也认识我。”
“这条腿怎么废的,”阿彩掀开腿上的薄毛毯,“你以为跟蒋思明和蒋域没关系?”
“其实我也很讨厌你的,”她直言不讳,“我也讨厌你妈妈。”
“阿姨,你为什么会讨厌我?”
易纯没忍住。
阿彩瞥眼过来,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什么也没摸到,眉皱得更深,“你看,就连讨厌原因也要问具体,硬梗啊。”
易纯听懂了,低头笑笑,“其他能改正,这个我没办法。”
阿彩一梗,嘟囔一声:“蒋域就死气沉沉的一张脸。”
从她口中,易纯很少听到蒋域的名字,更不用说有关蒋域的事。其实易纯无数次想问她为什么一直把蒋域拒之门外。
前些日子,她在学校的图书馆翻到一本讲亚洲家庭关系的书,作者在解释母子关系时持有一种观点,亚洲人擅长将关系倒置,母亲是小孩,小孩是母亲,父亲的角色是空缺的。
有些人的亲情缘分很浅,他们只是恰好成为了母子。
春雨越落越大,雨水也是绿色的,呼吸的气息被青翠的绿意包裹,易纯却从她身上嗅到一种衰败腐烂的味道,与植物或者果肉腐烂的味道不同,没处理好内脏丢在潮湿土壤里,泛着腥味。
几次化疗之后,阿彩的头发脱落得越来越快,稀稀疏疏,她皱眉看镜子,说这比她咯吱窝里的腋毛还要少,烦躁地让同病房的阿姨帮忙推平了。
她的皮肤也逐渐松弛,整个人就像一张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的人皮。
衰老总在瞬间发生,易纯握不住心里莫名的恐慌,拽着她不停下坠。
阿彩说那么一通话,几乎耗光她的精力,她看向被雨水打击的棕榈叶,问易纯可不可以给她买盒烟,随便什么烟都好。
下一秒易纯看过去,她已经睡着了,眉间紧皱,像在梦里躲雨。
17. 第 17 章
17 月亮月亮啊,我邀请你回家做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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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过去不久,医院准备为阿彩安排手术,但因否了几个手术方案,手术一推再推。阿彩每天要接受各种检查,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蒋域那段时间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医院陪着。
易纯感觉那年春天太梦幻了,她每次想起来眼前都飘浮晃动的光影,打开日记本也只是寥寥数语,她本能地忘记一些事情,总会对着空白的日记本流泪。
可能因为雨水太多,她回忆起来的事情也都像从水盆里拎起来的湿衣服一样,不停地往下滴水。
三月底的一个周末,易纯踩着水亮的柏油路从医院回来,沾了一身的潮气打开门,发现王琴早已下班回家。
她坐在阳台上,只开了阳台的一盏灯,转头看见易纯,顺手将手里的烟摁灭。
易纯假装没看到,换鞋的时候浑身都有一种暖潮的感觉。
她对王琴说声回来了,放下书包后从柜子里拿出睡衣打算洗澡,棉质面料像在阴天洗后没有晒干,总觉得潮,但在余光中看到没有动弹的王琴,又将睡衣放回去。
饭桌上没有保温罩,易纯从书包里摸出一袋面包,就着凉白开,边做题边吃掉。等她吃完那袋面包以后,王琴在玻璃门外喊她。
阳台门上挂着的七彩玻璃顺风响起清脆的叮咚声。
“如果我跟你爸爸分开,不在广州,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王琴问她。
易纯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不太懂她的意思,“走去哪里?”
是回北方还是去其他地方。
王琴:“先问问你的意见。”
易纯没说话,盯着试卷上的楷体字,过一会默默回她:“我的意见重要吗?”
易纯没看王琴的表情,但她猜王琴此时一定会慢慢蹙眉,“我这不是在问?”
易纯重新拿笔写答案,“都行。”
她还是一个胆怯的人,易纯想。
用洗脸掩盖哭过的痕迹,这个方式她是来这边后才学会的,她现在已经能很好地藏住自己的情绪,用无所谓、好商量的态度对抗,到头来仍是一个胆怯的人。
她明知道看似平静的海面后是怎样的波涛汹涌,清楚她目前的处境如何,明知道反抗也无结果。
况且对于王琴要跟易鑫河分开这件事,易纯一直存疑。
等易纯写完一页试题,王琴抱过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一言不发在键盘上操作。
她走到易纯身边的时候带来一股香烟的味道,与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融合。
电脑屏幕上显示视频正在连接,信号接通后王琴将电脑放在她面前,“她今天打来电话。”
“很想见见你。”
王琴这台笔记本是易鑫河买来送她的,花了两千多块钱,也是作为这次求和的礼物。
当时易纯不在家,回来后看见桌子上有一台深粉色的电脑,王琴扔那没动,她虽然收下,同时也将易鑫河赶了出去。
屏幕上人脸卡住,信号并不流畅,熟悉的方言如同断线的珠子,王丽华的脸占满屏幕时易纯心脏被拽着下坠的感觉再次爬上来。
王琴瞥过一眼,又回到阳台。
“小纯,”王丽华笑得没有眼睛,咧开嘴时露出上排缺了虎牙的豁口,“怎么样啊?”
易纯没有算过具体有多久没见过王丽华了,王丽华出现在她梦里、在她脑海里,模糊的一团人影,短暂时间内她肯定没有忘记王丽华的模样。
只是屏幕里的人与现实中还是存在不同。
她不记得王丽华脸上的皱纹有这么多,以前也没有刻意关注过。
她亲眼见过阿彩的衰老,王丽华的衰老是从眼泪开始的。
人长出皱纹以后眼泪也会发生变化,从眼眶流出来顺着不同的纹路往下,细细的一条溪水,或者一颗滚动的露珠,皱纹加深就好比加宽河道。眼泪流多了,就会不停冲击那些河道,皱纹变得越来越深。
王丽华松散的眼皮褶皱弯出一条绵延的山脉,从山脚延续一条狭窄弯曲的河道,溪水缓缓流过时遇到黄褐色的石头,被挡住路后停下,最后渗透到土壤里。
“我挺好的。”
易纯喉咙哽住,眨了下眼睛。
背景音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在问王丽华易纯现在是在哪里,念几年级了。
王丽华飞速揩下眼角,侧过头说:“在广州,跟她妈妈在一起,都快要读大学啦。”
那人回:“真是熬出来了,多幸福啊,有两个妈妈嘞。”
王丽华笑笑:“是吧!”
易纯看见她眼角闪闪发亮,太像自己打碎玻璃杯后落在地面上的星星。
易纯想象不出王丽华是如何在阳光底下,眯起眼睛按下一个一个的数字,拨通王琴的手机号之后犹豫说她有些想见易纯,又是怎么硬着头皮找到镇上有电脑的人家,请求用他们的电脑跟远在广州的女儿视频。
王丽华汉字都不认得多少,可她从话家常闲聊的人群中知晓这个世界上能用网络进行视频。
她好奇地摸摸电脑屏幕,说你瘦啦,随后笑得开心,问易纯她的手机能不能用来视频。
她的手机还是几年前买的,灰色的机身和屏幕,按键又软又重,按下去时总有一股阻力拦住。
身后的人替易纯回答说:“不能啊,你没网啊。”
王丽华便接道:“怎么没有,我家里有网啊。”
“不是咱们捕鱼的网,是...哎!”
王丽华也没兴趣听他们说,扭过身继续扬头笑着问她学习怎么样。
她剪了头发,耳朵上面扎了一层毛茸茸,显得脸盘更圆。
隔着电脑屏幕,易纯想念她身上的肥皂香味,干净又清甜。
大部分时间是王丽华在说,易纯在这头听着,时不时躲过屏幕擦下眼泪,骗王丽华说网络不太好。
王丽华跟她讲院子里的无花果树新长了绿叶,绿莹莹得可好看,屋后的几棵杏树也要开花结果啦,你不是爱看油菜花嘛,镇子东边开满啦,特别黄,好喜人,柳阿婶家的母狗下了小崽子,有只长得跟你以前那只像的啊,黄毛黑嘴巴。你那边是不是下雨啦,你跟小琴说,衣服要及时收回去,不然沾了湿气对身体不好。不要担心我,你好好学习,我现在身体可好了,血压血糖都不高,胃口也很好。
她絮絮地说着,什么都说什么都问,蒲公英被风吹散一样散到到处都是。易纯看她脸上新增的皱纹,看她的头发依旧是黑色的,才恍然安了心,那股拽着她往下的力道慢慢消失。
她们的通话并没有持续多久,王丽华说:“这肯定很费钱,下次再跟妈聊天吧。”
那人便接:“那有什么,你俩多说会。”
王丽华:“不说了,都好好的,没什么要说的。”
易纯好像浸泡在一缸水里,四周并不流通,耳边传来王丽华闷而响的声音,易纯回到小时候,回到她趴在王丽华背上看夜空的时候,她问月亮为什么一直追着她们走。
王丽华笑声爽朗,月亮想跟你玩,又怕你不答应。
易纯仰起小脸,大声喊,月亮月亮啊,我邀请你回家做客好不好?
王丽华笑她童言童语,她搂住王丽华脖颈说她喜欢月亮,也喜欢妈妈,以后就喊她“月亮妈妈”。
过段时间她又喜欢摘屋后的杏花,王丽华又变成“杏花妈妈”。
那些摇晃的时光是海面上的小船,咣当进入隧道的火车,被风吹动、收集阳光的玻璃瓶。
易纯赶在视频挂断之前,跟王丽华说了一声:“妈妈,我也很爱你的。”
/
易纯是一个很经常表达爱的人,只不过有时口头笨拙,十分的感情也讲不出三分。
倒是王丽华不会说,很久之前易纯就知道,她是老虎的性格,兔子的心。
奥运会倒计时100天,那首传唱度很高的《北京欢迎你》正式发行,易纯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公交车上,这首歌都能从角落里传出来,音乐老师特意抽出一节课的时间,教会他们怎么唱。
易纯记得那时的医院都被泡在金色的日光里,病房里的陪护偶尔看手机,跟人谈论今年要举办的奥运会。
当时同房的阿姨已经出院,离开前往易纯和于小鱼怀里各塞了一盒大白兔奶糖,说这是她侄子从上海带回来的。
她家不在这里,易纯在她走前两天碰见她在厕所跟人通话,属于北方某地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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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姨的侄子一脸疲态地来到医院,与她热情的性格形成反差,一声不吭地将她接走。
阿彩半梦半醒,昏迷数日,等她醒来后看到旁边病床上已经换人,她问易纯那位阿姨去了哪里。
易纯跟蒋域对视一眼,说:“阿姨病情好转出院了。”
阿彩点头,又睡过去。
当天晚上,易纯忍不住哭着对于小鱼说,其实医生并没有安排阿姨出院。
通过她勉强听得懂的方言,她跟于小鱼透露,是阿姨主动放弃治疗。
医院厕所的窗户很高,日光透过玻璃落下一片金色的四边形,在陈旧的墙皮上有雨水淌过的痕迹。
易纯听见隔壁有人说,这不能闷在屋子里,心情好病才能好。
你不要劝我呀,姑姑真的很想回家,姑姑放不下家里那两只羊。
易纯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蒋域,她生怕蒋域坚强的表面之下是连小雨都能淹没的泥潭。
于小鱼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不停地说,没事的,没关系,小纯没事的。
后来小鱼跟着哭,跟她说对不起啊小纯,这段时间没有陪你。
对不起。
阿彩手术前一天,蒋域被医生喊去值班室,易纯坐在阿彩病床前削苹果,削出来长条状没有中断的果皮时,突然听到阿彩说,你手很稳。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易纯把苹果皮丢进垃圾桶,抿唇笑了:“我之前有帮妈妈裁衣服。”
阿彩问她:“王琴吗?”
她摇摇头。
阿彩不再问了,转头看窗外,“能帮我买盒烟吗?”
她费力地皱下眉,“算了,你蛮无趣,肯定又听蒋域的话。”
“你是不是很怕他?他有没有恐吓过你,那家伙打架很凶的。”
易纯想了想,替蒋域说话:“他很好的,”易纯看着手里削得圆整的苹果,说,“他对你很好的。”
阿彩盯着窗外一片掉下来的叶子,那叶子打着旋儿落到地面,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她开口:“你先回家吧,我想睡会。”
走回公寓的路上,易纯路过经常帮易鑫河买烟的店铺,店铺老板夹着一支烟,正准备卷帘下班。
易纯停在店铺门口,思索片刻,问他是否卖一款红色盒身的香烟,上面有两只靠在一起的鸟。
老板认出她,但因之前易鑫河的事情在香樟街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好多问,张着嘴巴思考一会,说:“你知道不知道上面画的什么鸟?”
易纯:“不太清楚,我没有见过。”
老板乍一下想到什么,“你说的是不是相思鸟呐?我记得上面有两只黄色的鸟,湖南那边的烟啦,今年都要停产了,我们这边不卖的。”
易纯想到阿彩前后两次跟她说的话,她转身往外走。
老板在她身后继续推销:“芙蓉王也很好抽的,你爸爸之前也抽过这款。”
易纯迎着暖烘烘的晚风往下一家烟酒专卖店走,她跑完整条香樟街后又去了另外的城区,在《北京欢迎你》的背景音中得到一些回复。
“没有听说过。”
“停产啦。”
“跑去郴州看一看,没准还能买到。”
按照情理,易纯的寻找应该停在香樟街的街头,或者停在其他城区,那些反复询问得到相似的答案,循环往复的事情本身毫无意义可言。
但是易纯突然想起王琴大年初一早上拎回来的冰糖橙,说三楼阿姨的丈夫是湖南永兴人,她公公婆婆从老家来这边过春节,顺便帮忙带孩子。
她已经无暇顾及永兴到底属于湖南哪个地方,她呼吸着广州四月里的空气,海水潮湿同风里的暖意扑到她的眼睛里,想到一种不让泥潭继续深陷的方法。
晚上十点钟,易纯背着汤姆猫回到公寓,在楼下玻璃门前迎上出来寻她的王琴。
王琴举着手里的一封信问:“晚上下班以后在邮箱里发现的,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对易纯脸上的焦躁十分疑惑,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易纯看见信封上面的名字和地址,连呼吸都忘记。
她抬头往上一看,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明白了于小鱼前不久“对不起”里面的含义。
18.第 18 章
18 一份自由与解脱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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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转身就往外面跑,路过关门的报亭时猛地反应过来,问王琴借手机。
打过去的电话显示信号中断,循环几次过后,她把手机还给王琴,一声不吭地上楼。
她在公寓阳台上打开那封信,上面的手迹写得很用力,笔画横直分明,有练过的痕迹。
看完那封信,易纯趴在栏杆上,眼睛里闷着一瓶醋,怎么也倒不出来,风吹啊吹,把她的眼睛都吹干涸。
那轮弯月被树叶穿过,悬在半空,像要被虫子咬掉。
第二天又下雨,易纯去往医院途中,经过以前给于小鱼买耳环的店铺,玻璃门上写着“低价转租”字样,A4纸、黑色水笔,潦草的字体被雨水打湿,晕染成一片废弃的商品条形码,室内只剩下几个空架子,废弃的白色塑料袋像断了翅膀躺在地上的白鸽子。
她的心脏忽然被刺了一下,后悔忘记再给于小鱼做只兔子,那些玩笑的承诺话也应该得到重视。
于小鱼说,她二十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停在原地打转,自愿把大部分的记忆丢在童年,所以她活得不太稳重。
母亲的爱太少,支撑不住她的自尊心和底气。
外公外婆的爱太笨拙,容易让她产生负罪感。
她自认并不缺爱,但是缺少什么呢,所以频繁交友、钻进热闹场合,以免自己陷入虚无。
十八岁谈到对她很好的男朋友,只是五岁时的印象太深刻,她无法进入亲密关系。
她好像跟谁都能交朋友,又好像讨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交很多朋友是图热闹,但大多时候,她很讨厌那些笑声。
春节当天,母亲把她喊回家,告诉她自己已经怀孕三个月,隐晦惊喜地跟她说你可能要当姐姐。
美丽又很笨的女人肚子里又孕育一个孩子,孩子父亲呢,母亲不敢看她的眼神。
于小鱼清楚母亲想要儿子的心理,她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她又这样傻。于小鱼不是不知道有个小她二十岁的弟弟意味着什么,那时她脑子里疯狂在想,跑啊,赶紧跑,跑出这里,也不要再回昆明。
她与母亲相连的脐带,到她二十岁这年才想着割断。
三月份,母亲拿起化验单给她看,指着灰色图像上一个地方,你看这里,是个弟弟。
她没有能看懂影像的水平,但知道母亲说的是男□□官。
她推开母亲跑到院子里呕吐。
于小鱼最后在信里写道,她并非有意不告而别,实在不晓得如何面对,她母亲存有她的旧号码,等她跑到别处、安顿下来,会用新号码联系易纯,她没有告诉蒋域,知道他这段时间也很难捱。
她实在痛苦,允许她短暂逃离。
易纯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全世界的人都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别,再不停地做约定。
那天上午,距离阿彩手术前几个小时,她在一个装满水的水盆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头上还戴着那只小熊帽子。
病房里的陪护家属对她待在洗手间的时长起疑,敲门无人应答,喊来医生护士,打开门以后发现一头栽进水盆里的阿彩,没有挣扎过的迹象,那两只小白熊被水打湿后笨重得再也荡不起来。
易纯赶到医院,在走廊碰见站在病房门口的蒋域,他望过来时,迷茫得站成一个很窄的影子。
四周的人群站在门口张望,他们的的嘴唇缓慢张开,眼睛缓慢眨动,所有的声音被屏蔽在耳膜之外,走廊上所有的颜色都变成黑白,易纯看到从病房里缓缓推出来的病床,一只白色小熊滴着水珠,水珠落到地板上,啪嗒一声,她和蒋域视线相碰,声音和颜色如同泄洪一样猛冲过来。
“谁是陈苹彩家属?”
“陈苹彩家属联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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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的葬礼是王琴帮忙操办的,王琴请了三天假期,蒋思明一定要她说明请假原因,不然不好批假。
她拢起头发,掖到耳后,看他一眼后转身就走,出门后她的手指在抖,也担心工作不保,下一秒便整理衣服,面无表情地下楼。
灵堂设在阿彩的理发店,一个几十平方米的房间,她无父无母,没有亲戚与朋友,送行的只有三个人。
因长久无人居住,店里的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尘,室内满是霉菌的味道,抽屉里除去剪刀和洗发水,还有乱七八糟的药盒以及没抽完的烟。
阿彩很不会收纳,屋子里的东西摆放毫无秩序,穿过的衣服积在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上,易纯怎么也没找到她另一只银色的拖鞋。
易纯帮忙清理屋子,用抹布擦掉镜面的污垢,看到镜子里的蒋域对着墙上的海报出神。
斑驳墙壁上的海报人像模糊,经过前段时间的回南天以后,那些卷边的海报被潮气入侵,有些已经掉落,露出一片发霉的白墙。
蒋域其实很冷静,在医院知晓来龙去脉以后,收拾阿彩的遗物,取回阿彩的尸体并联系殡仪馆。
只是易纯偶尔会看到他面对空气发呆,几秒钟的时间。
给阿彩整理遗容前,王琴问蒋域要给他妈妈穿哪件衣服。
蒋域打开阿彩的衣柜,发现里面只有一件用防尘袋包裹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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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他从未见她穿过,想来也是她住院前就准备好的。
那是一件红色的旗袍,袖口上绣有几只画眉鸟,旗袍下方还有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高跟鞋。
阿彩出殡那天,阴雨连绵,城北区店铺的霓虹灯光在雨水里湿漉漉的,有股令人窒息的潮热。
她当时的模样已经跟一开始的粉桃花完全不一样,易纯无法清晰感知她的决心,她到底抱有多深的执念才能用一盆水结束生命,甚至选择在距离蒋域不远处的病房里。
阿彩爱不爱蒋域,易纯一直没有想明白,也想不明白母子缘分与爱恨存不存在关系。
或许吧,或许阿彩爱过他,只是对于她来说,爱并不是永远占据上风。
王琴说,自己来这边工作时,其他人都喊她“阿彩”,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香樟街剧院里。王琴和易鑫河约会去听粤剧,阿彩当时是演员,她长得太漂亮,桃花脸,狐狸眼。
后来王琴搬到公寓和易鑫河同居,在隔壁阳台上看到翘着腿唱戏的阿彩,再一次被她晃了下眼睛,那时阿彩还没有离开剧院。
两个人起争执是因为阿彩说王琴长相不好看,皮肤不白,身材也不丰满,个子又低。
王琴说她惯会勾引男人,眼神随便一甩就能甩出几分情。
口舌之争,偏偏都戳中对方最在意的事情。
蒋思明花很大功夫才追到阿彩,因不满她身边总是环绕太多男人,便主动帮她辞去剧院工作,后来阿彩怀孕,某次外出寻找应酬的蒋思明时不慎摔倒,送去医院检查发现她骨盆畸形,蒋思明以此为借口,杜绝她外出。
她临盆时又遭遇难产大出血,在阎王爷那里捡回来一条命后腿便瘸了。
“陈苹彩”这个名字,王琴在2008年才知道。
但阿彩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因为她没有墓碑。
火化前,易纯看着她旗袍上的画眉鸟,那些鸟从她身体中扑棱翅膀飞走,带起一阵飘向海面的风。
易纯仿佛看到开满的桃花全部顺着风掉落,剩下干瘪的桃核。
蒋域十八岁当天,捧着阿彩的骨灰盅站在珠江入海口,将她的骨灰撒进大海。
早些年阿彩经常跟着剧院全国到处跑,有段时间风头正盛,省报专门报道过关于她的新闻,昔日红极一时的演员,最后选择了海葬。
易纯站在岸边等蒋域回来,一轮橙黄色日落掉进海里之前,她看到远处甲板上一道弯曲的身影。
后来蒋域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阿彩送给他的成人礼。
一份关于自由与解脱的成人礼。
19.第 19 章
19 藏在贝壳里的浪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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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域知道于小鱼离开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在木棉站的公寓里,易纯蹲在阳台上剪爬山虎的枝蔓,蒋域趴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易纯知道他没有睡觉,从海边回来以后,他常用这种方式抵消滞后的情绪。
蒋域身上的情绪并不低沉,易纯感觉那更像是一股夏天傍晚的气息。
安慰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易纯既不会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不会像于小鱼那样用自己的经历抹平对方的痛苦。
但是蒋域告诉她,他并不觉得痛苦。某个支点消失,他突然有些迷茫。
他歪过头这样说的时候,易纯想起于小鱼给她写的那封信。
春末夏初,树木蓬松地绿着,易纯感觉自己也变得蓬松,然后变成一团不明物体飘到天上,俯瞰被雨淋湿的建筑物,它们身上有孤寂深沉的颜色。
她挑挑拣拣告诉他于小鱼已经离开广州,提及离开原因,她没有想好措辞,只说于小鱼顺着大海游走了。
蒋域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将脑袋重新转回去,问:“易纯,你什么时候走?”
易纯的手指沾有爬山虎枝叶上的雨水,凉凉的。她动动蹲麻的双腿,“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她小心剪下几根藤蔓,继续说,“你知道他们在闹分手,好像还很严重。”
“我去哪里无所谓咯。”
易纯拍掉手心的雨水,回头看到一颗黑乎乎的后脑勺,“蒋域,如果我走了,你会想念我吗?”
蒋域没说话,易纯只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将阳台上的藤蔓插进花瓶里。
“这句话只有表面含义吗?”
蒋域开口问她。
易纯把来时买的几枝玫瑰花剪枝,依次放进花瓶,头也没回地说:“对呀,我会很想你的。”
蒋域突然笑了,笑声闷在沙发抱枕里,看着她的侧脸问:“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易纯特意转下身子,跟他注视:“如果你同样想念我的话,我们应该还会再见。”
蒋域的目光一直落在阳台,易纯蹲在那片孤寂的绿意中认真地给玫瑰剪枝。
雨停下来,水洗一样的天空猛地变得透亮。
蒋域心脏快了几拍,过一会,开口说让她不要太担心于小鱼,并讲起小鱼前年春天独自去日本打短期工的事情。
于小鱼在日本被中介骗,在那边三个月,钱虽然没有挣到,还贴进去不少,但是莫名其妙学会日语,尽管并不精通,与当地人进行日常交流并无问题。
从日本回来以后,她告诉过蒋域打算攒钱,自己还是想要念书的。
“于小鱼是天赋怪,”蒋域跟她说,“她学什么都很快,生命力很顽强的。”
“不要担心,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会,会再找你的。”
易纯忽然就落泪了,眼前的玫瑰花变成一滩被雨水浸泡过的红色。
蒋域趴在自己胳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终于哭出来了。”
易纯擦了下眼睛,“别不承认,哭出来是不是好多了?”
蒋域直截了当。
易纯看着几乎被水泡白的手指,抬起朦胧的双眼看过去。天色变暗,蓝色时刻把他们吞没。
攒起来的眼泪好像因雨水发泡的树根,在这种天气里有股燃烧木柴后焖透的味道。
易纯深呼吸,问:“蒋域,你是不是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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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时刻过后是琥珀色的暗沉夜晚,易纯不去想蒋域哭的原因,他们大抵有类似的缘由。
他们维持那种状态很长时间,易纯眼泪蒸发掉,听到阳台之外的声响,那是如同贝壳装有海浪般的声音。
小镇不靠海,最近的海距离他们很远,遥远的东西总是令人向往。
小学五六年级那会,班上流行去河边找小贝壳,将贝壳贴在耳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易纯跟随班上男同学去找过小贝壳,半路却被顽劣的男生丢下,直到天昏暗后被王丽华找到,当时的天空也是蓝调,她们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蓝色。
王丽华知道原因后,打着手电筒带她去河边,母女俩在长满青草的河边找了一个多小时的贝壳。
易纯觉得她和王丽华就像寻找宝藏的蓝精灵。
当然,易纯没有找到海边的贝壳,后来她明白过来,河边怎么会有海水的浪潮声。
她第一次见到海,第一次真正听到浪潮声音,还是在广州。
贝壳积攒海浪的记忆,易纯觉得她在广州的记忆也好像被收集在贝壳里,落在沙滩上,等着被人捡走,如果无人注意,那些记忆就会像镜子上的灰尘一样被遗忘。
三四月的日子柔软坚韧,一颗怎么咬都咬不断的橡皮糖。
小鱼的离开与阿彩的过世到底还是没能让他俩好过,由此产生的一些夏日傍晚似的情绪缠着他们,怎么甩都甩不掉。
易纯跟蒋域同时蹲在时间的影子里,只是等待,等待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
他们默契地不提阿彩、不想小鱼,用书本或者游戏填满生活。
蒋域即将毕业,他在高一入学第一个学期,就已经自学完高中所有的知识,易纯才明白他时常不去学校的原因。
接触游戏的第二年,蒋域终于带她玩了一下之前的射击类游戏,只是她兴趣不大,兜兜转转还是挂上无花果国王的称号,玩最初的入门游戏,在某次与王丽华通话时无意间提起,被好一顿说。
不过易纯已经能很好地安抚她的情绪,逐渐学会用不尖锐的话予以回应。
她谈起王琴时语气轻松,甚至开玩笑地问王丽华,他俩如果彻底分开,她应该跟王琴还是易鑫河。
王丽华在电话那头“哎呀”一声,“你跟易鑫河干什么?是不是疯啦?”
易纯笑出声,回她,我谁也不跟,我就想跟着你。
王丽华接道,我才不会跟着你,你尽管往前飞。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易鑫河了,其实他们交流不多,易鑫河在她的印象图画里,只有两处是加深的颜色。
一处是在青苹果汽水味道弥漫的公寓里,他欲言又止后的讪笑,一处是在香樟街他满脸通红的模样。
仍旧是在小学作文课,在写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时,她握住笔,很想冲到讲台质问语文老师,怎么没有考虑一下没爸爸的学生?
她自然知道自己有爸爸,但易鑫河对她来说还是太遥远了,比广州距离小镇还遥远,远成一个小黑点。
她是语文老师的头号关注对象,作文课上对她三令五申,一定看清楚作答要求,不要任意发挥。
那篇作文她没有及格,拿回家给王丽华签字的时候,王丽华正给别人做新娘服,拿多余的布料往易纯身上比划了一下,说可以裁出来一条红裙子。
月亮升到半窗高,易纯摊开作文本,失望地告诉王丽华今天的作文写得很糟糕。
王丽华没有看,用剪刀利索剪开布料,让易纯念给她听。
易纯便趴在八角桌上,映着桌子上一盏台灯,开始念:“想必大家都有爸爸......”
念到一半,王丽华刚好缝好裙子的腰,让她过去试试。
易纯把作文本扔到一边,没有爸爸好像也无所谓。
她第一次见到易鑫河,在院子里的无花果下,王丽华拉她起来,说这是爸爸。
她快速喊完,只为好交差,实则她没有什么印象。
王丽华让她喊到王琴时,她犹豫了,怎么也不愿意开口,弄得三个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最后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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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妈妈,还是因为听到王琴跟王丽华商量将她带走之后,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原因,王琴带她走是为了培养感情。
因此,为了待在王丽华身边,她别别扭扭地开口喊王琴妈妈。
她喊过之后下意识去看王丽华,王丽华脸上露出欣慰却难过的神情,表情复杂,她并不能一下子理解,但因此明白,这算得上是讨王丽华欢心的方式。
在阿彩去世后不久,易纯跟王丽华打电话,想起这件事,问她王琴当初回来是不是为了带自己走,只是她并没有同意。
王丽华连忙否认,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易纯并非不相信王丽华口中的话,只是王琴再三表示自己很早就想带她离开,但是王丽华一直以易纯年龄还小为由不放人。
在三个人之间,王琴向来认为易纯怨恨自己,只因为没有照顾过她,而王丽华认为易纯是在抱怨自己没有提供良好的生长环境。
她们都认为易纯心中有怨念。
易纯不解释,知道解释也不可能拧转她们的想法。
在王琴询问易纯想不想跟着她走后不久,她跟易纯说这次打定主意要跟易鑫河分开,等她读完高中就离开这里。
那段时间,易纯大多时候会待在蒋域的公寓里。王琴知道她的去向以后,起初因为蒋域失去母亲而选择沉默,以免刺激到他的情绪,后来忍不住勒令易纯不要往那边跑,男孩女孩单独待在一起,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她脾气上来,质问易纯的语气都显得坚硬,因此易纯思维得以发散,想到砸不开的核桃。
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让女儿不要往男孩家里跑,脸色不好地跟她讲女孩要怎么自爱,要怎么保护自己。
易纯不解地看她:“可是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王琴显然不相信她的话,问她周末不回家学习,在男孩家里待着像什么样子。
易纯不觉得有什么,王琴绷紧表情,告诉她要洁身自好。
可是你不是没结婚就生下我了吗?
十八岁的时候生下我,像我这样大的时候,你也在跟易鑫河谈恋爱。
那我和蒋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易纯是这样说的,就算她没有跟蒋域谈恋爱,她也在表达自己的不理解,单独跟蒋域待在一处,除了恋爱就没的事情可以谈吗?
当时并不流行“性缘脑”这个概念,王丽华也很少教她有关男女性别概念的东西。
王琴这种观念为什么会存在,易纯大抵可以猜到。男女有别刻在骨子里的教育,提醒人,男女除了恋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不过易纯当时并没有想通王琴为什么要那样质问自己,总之那次她们不欢而散。
王琴跟同事调换班次,给易纯定好门禁时间,周末也以学习任务重为由,要求易纯待在家里复习功课。
易纯偶尔望着茂盛的绿意发呆,偶尔会在扔垃圾的时候看到在楼下等王琴的易鑫河。
他们纠缠不休,依旧争吵。易纯趴在阳台上,耳机堵不住他们的声音,雨声、音乐声和他们的争论声一股脑挤进她的耳朵中。
她有时会碰到隔壁的蒋思明,他自从知道阿彩过世以后,一直想要蒋域搬回来,并请求易纯当说客,明白易纯与蒋域的关系不一般。
通过他暧昧的眼神还有温和的微笑,易纯装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易纯和蒋域之间的关系并不单纯。
她在某次下雨的周六,得到允许出去买试卷的时候拐到木棉站,并将此事告诉蒋域。
蒋域做完最后一套冲刺卷,看着她的眼睛说,他现在可以重新询问易纯关于他们关系的定义。
看到易纯缓缓睁大的眼睛还有懵懂的表情,蒋域换了一种表达:“如果说我的确不单纯呢?”
20.第 20 章
20 雨后蓝调时的青提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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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域说完那句话以后,易纯坐在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的软糖好长时间没有放进嘴里,她放回去又拿出来。
青提软糖的味道蔓延至周身,易纯几乎要被青提味道腌入味。
蒋域收好试卷,转过椅子,下巴垫在胳膊上,面对她说:“不要有负担,只是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件事,我没办法骗你。”
易纯咬了口软糖,里面的青提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酸了她一下。
他下摆的眼尾轻轻挑着,眉间舒展,曾经装有雨幕的眼睛亮亮的。易纯头一次在两个人对视的时候想要移开目光,险些接不住。
易纯从小到大,其实很少会有人直接向她表达喜爱,王丽华尽管快人快语,但遇到爱依然下意识回避,不会直接说“我爱你”。
于是她吞下那口青提味道,在雨声中沉默几秒,问蒋域:“你说的是喜欢吗?”
蒋域愣住,嘴角慢慢抹开笑,眼皮稍稍往下垂,“是,”他抬眼,“易纯,我刚才说的是喜欢。”
这次换易纯垂下眼皮,“是哪种喜欢?”
蒋域反坐在椅子上,“你认为呢?”
易纯拿出最后一颗软糖,上面裹着的糖霜沾到她的食指指头上。
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还是像王琴和易鑫河那种喜欢。
王琴无疑是喜欢易鑫河的,可就算再喜欢,现在还是要分开。
王丽华拥有过爱情吗?易纯不知道,但她撞见太多次王丽华对着月亮流泪的场景,那或许是怀念的具象化。
“我讲这些,并不是想要你给我回应,”蒋域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睫毛,“跟之前一样,你不用过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想要什么关系都可以,我现在依旧这样想。”
“易纯,我不求回应的。”
他虽这样说,易纯明明可以卸下包袱,不用有负担,可是刚才酸酸的感觉重现,从软糖中间流出来的青提汁水,好像沿着她心脏的血管缓缓流出。
那个长有一棵大树的地方,树根重新变成细长的河流,血液缓慢流动。
在蒋域张嘴要说什么的时候,易纯突然把那颗青提味道的软糖塞进他的嘴里。
在对视的瞬间,两个人重新捡起雨水里的沉默。
沾有糖霜的手指触碰到蒋域的嘴唇,上面有一小块糖霜化开,易纯放在嘴边抿了一下。
青提软糖是酸的,上面的糖霜是甜的。
易纯用很长的时间找到准确描述当时的心境,用名人作家的话或者用某篇诗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某次闻到一款香水的味道,多年前的心境彷佛重现。
柜姐跟她介绍,这款香水闻起来灵动自由,前调是青提味道,到后调就变成牡丹味道,很像由纯真浪漫的初恋慢慢走到成熟的婚姻。
易纯恍惚意识到自己错过什么。
香水闻多会腻,易纯买回来以后喷过几次便闲置了,一直没闻出牡丹味道的后调。
被青提软糖味道充斥的那天,易纯觉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等回到家看天气时,才发现当时下的只是小雨,那该怎么解释她心中如同暴雨雷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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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感觉自己心里要下雷阵雨了,雷阵雨下起来很像人打喷嚏。
她这种感冒的症状持续到初夏。
五月份的一天,易纯正在上数学课,刚过完周末尚未完全收心。
在她昏睡的时候教学楼突然开始喧闹,看到桌子上的资料书掉到地面还以为自己头晕,还没清楚发生什么数学老师立马放下粉笔,让他们赶紧出去。
同桌疑惑地看向窗外,以为是哪里起火。
乱哄哄的学生撤到操场,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起初大家都没有当回事,后来亲眼看到晃动的教学楼才意识到事态不对,偷拿手机的人已经开始往家里拨号,其他人脸色变得紧张慌乱,整个操场如同炸开的爆米花。
易纯夹在人群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教室,班主任告诉他们可能是地震,不要慌张,刚才只是震感。
回到家后新闻在播报受灾情况,气氛凝重。
那是个晴天,晚上七点多钟天色还亮着。易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被石头砸中脑袋一样久久没能回神。
她小学毕业那年夏天,家那边山体滑坡,砸伤好多人,就在事发前半个小时,王丽华将她从镇上善良奶奶那里接回家。那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当时她还不理解死亡的含义。
那次伤亡人数过多,善良奶奶在事故中受重伤,一天后便因抢救无效死亡。
王丽华给她穿好黑色的吊唁衣服,牵着她参加善良奶奶的葬礼。下葬前,她偷偷跑到屋里,看到老人僵硬的身体以及了无生气的脸庞,躺在床上如同一块腐朽的浮木。
她没觉得害怕,只感到有股难言的涩感,像吃到一颗没熟透的青苹果,涩到舌头都发麻。
善良奶奶的家人并不欢迎王丽华和易纯的吊唁,失去亲人的悲恸转移到相关人员的身上,他们崩溃,迫切要用什么堵住悲伤的伤口,于是迁怒到王丽华和易纯身上。他们怨恨,为什么旁人能够幸运逃生,做尽善事的老人却难逃灾难。
明知道与她们无关,王丽华仍然拉着易纯不停地说节哀,说对不起。
同桌跟她讲过玛雅预言,等到2012年,世界就会迎来末日,并说那是天灾,易纯每次都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同桌还开玩笑地说她真是惜命。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意味着离别,离别是人们避无可避的话题。
在经历过善良奶奶的去世以及与死神擦肩而过的12岁之后,易纯对灾难一直怀有极其悲伤的情绪。
新闻说灾情严重,易纯缩在那张狭小的沙发上,眼前浮现小镇当初楼房坍塌的状况。
从学校回家后她就已经用王琴的手机跟王丽华通过电话,两个人开口第一句都是询问对方那边情况怎么样。
王丽华说下午她刚种菜回来,坐在屋里喝水的时候看到头顶的灯泡在晃,本以为是她眼花,并没有在意,后来村里的广播响起,她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嘱咐易纯不要出去,一定绕开高楼和树木。
易纯已经无意识哭了出来,同样把这句话重复好几遍。
蒋域气喘吁吁地骑自行车赶回来,在公寓楼下喊她。
那天工厂停工,王琴也在家,听到蒋域的声音以后眼神变得警惕。
易纯换鞋出门的时候她喊住人,让易纯不要走远,如果十分钟以后没回来,她就会下去找人。
易纯的脑袋还处于下午晕乎的状态,点点头后关门下楼,冲向公寓楼下玻璃门前时几乎摔倒。
直到她下楼,意识到手心里的冷汗,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害怕。
蒋域身后还背着包,看到她的身影后肩膀才缓缓松下来,趴在车把上喘气。
易纯不知道他下午就要出校找她,只是学校警戒太严并不放人,放学以后他骑车直接去易纯常坐的公交车停站点,十分钟过后没有等到人,才一路跑回旧公寓,喊她几遍后无人应答,蒋域已经在心里猜测她是不是前几天回了北方,他们上次分开以后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见过,之后又猜测易纯会不会跟着王琴去了其他地方,他知道王琴已经跟易鑫河分开,没有立即离开这边只因为易纯还没有毕业。
易纯没有手机号码,也没有手机,企鹅账号的密码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如果她就这样走掉,蒋域不知道要往哪里找她。
这些事情易纯全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蒋域当时那样在意她的原因,那份在意并非出于单纯的喜欢。
蒋域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在看到她红着的眼睛时抬起手,下一秒便看到站在二楼阳台的王琴,两个人的视线接触,他犹豫了一下,很短暂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易纯轻轻碰了下他的衣摆,两个人好像初次见面要交换气味的小狗。
王琴在楼上喊易纯,并跟蒋域说天黑赶快回家。
易纯没有回头,低声问蒋域怎么突然回来这边,蒋域跟王琴打完招呼,听见易纯的话后一口气没来得及叹出来,她便拽了下他的衣角抬头说:“你是不是也害怕?”
蒋域眼神逐渐变得平稳下来,易纯便知道了答案。
易纯原先跟他说12岁那年的经历,只是王琴一直在阳台注视他们,她同时担心蒋域碰见蒋思明。
蒋域临走前,易纯喊住他。
蒋域转过身,用眼神表示疑问。
易纯摇摇头,说没事。
回到公寓,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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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间一直紧皱。她无法以身作则,说出来的各种道理也毫无可信度,尽管易纯说再多她跟蒋域并没有在恋爱,她依然不相信。
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我也能够理解,毕竟我从你们这个年纪走过,感情萌芽很正常,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学习,进而影响你的前程,我现在说这些你肯定不愿意听,但是再过十年,不用十年,再过五年你就能明白我的用心,知道年少那些感情多么幼稚没用。
严格来说,蒋域不是一个坏孩子,因此从一开始我就算知道你跟他接触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在你们相处过程中,易纯你有没有产生过别的心思?
王琴让易纯坐她对面,两个人围着那张餐桌再次开启一场谈话。
易纯没坐,站在她对面,迎上她的目光,想了想还是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所以你认为我在感情经历上也会重蹈覆辙?”
王琴迅速皱了下眉,像是不满意易纯这句话,“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劝你要清醒,以后你必然要离开这里,从一个妈妈的角度,”她说到这里停下,再开口时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不希望你交一个没有家庭托举的男朋友。”
易纯敏锐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看向她,摇头:“我没有想那么多。”
王琴:“所以我需要为你早做打算,感情萌芽最好断,难过几天就会想开,不然以后你结婚......”
易纯:“我从来没想过要结婚。”
王琴慢慢拢起眉毛,“你说什么?”
易纯没有重复那句话,像在思考,抬眼问道:“你认为结婚很好吗?”
王琴似乎尚未消化她这句话,眉眼间带着浓浓的愁意,“是不是因为我和你爸爸,所以才这样想?”
易纯再次摇头,从她小时候知道婚礼上并不是人人都开心之后,她就模模糊糊知道结婚并非皆大欢喜。
望着月光流泪的王丽华,坚韧却难以割舍感情的王琴,还有心中始终存在相思鸟香烟的阿彩,她们性格迥异,外貌不同,过往经历也毫无相似之处,却不约而同地在感情上尝尽苦头。
易纯有没有对蒋域产生别的心思,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她第一次见到蒋域时便注意到他下摆的眼尾,之后是他胳肢下面的体毛,还有他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她关注到他作为男性的生理特征,而这些生理特征无疑能够吸引住她。
她有段时间困于自己和蒋域的关系,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相处都要有一个名字,就像往各自身上盖了一个章,互为所属物。
易纯不喜欢这样,奋力思考也没有想出一个很好的答案,直到蒋域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
她想是什么关系都可以,不用向对方求证。
王琴生下她,天然成为她的生母,王丽华收养她,又自然成为她的母亲。
阿彩不愿意承认蒋域的身份,不会将他看成自己的儿子,而蒋域心中一直念着这个母亲,所以在他看来,他们依然是母子关系。
在与王琴谈话的过程中,易纯的思绪跑回那个雨后的蓝调时刻,弥漫青提味道的公寓中,蒋域问她关于二人关系的定义。
一周过去她还是没有想好答案。
但是在今天,王琴跟她诉说心中所想时,她似乎想明白一些什么。
于是她突然向王琴表示感谢。
王琴嘴唇微动,好半晌说出一句,易纯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易纯的固执,在将她接回广州时,或者再往前,是十几年前易纯不情不愿喊她妈妈的时候。
于是她脸上出现妥协的神情,问易纯是不是觉得她作为一个母亲很失败。
她问得突然,易纯在心里琢磨措辞,不清楚是不是出于怜悯,亦或是血缘关系起作用,易纯那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把感情放在他身上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王琴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只不过她很快速地擦掉,背过身,很逞强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
易纯没再说话,抱起睡衣去洗澡,在淋浴头下热雨时,她钻进热带森林中,不去想自己与王琴的关系,也不再想自己跟蒋域是什么关系,但是下次见到蒋域的时候,她应该能回答那个蓝濛濛的问题。
21.第 21 章
21 蜷缩猫尾巴、圆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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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与王琴的谈话,易纯躺在床上看外面那棵梧桐树,那棵树已经不会再有狸花猫攀爬,在蒋域搬走第二周,餐厅老板已经将其绑架回家,取名小八。
蒋域后来知道以后嫌弃名字不好听,听起来很像在骂人小八嘎。
小八把那棵梧桐树当作猫爬架,曾经压坏一根树枝,垂到两家的阳台中间。
那根树枝摇摇欲坠,易纯看了一会后听见身后翻来覆去的声音。
易鑫河走后,整座公寓的空间都变得宽敞。她和王琴中间那道帘子依然存在,她们有时隔着帘子讲话,声音变成几缕烟一样从帘子那边飘过来。
她修正曾经的想法,在易鑫河搬走将近半年以后,开始相信王琴口中的话,他们这次没准是彻底分开了。
她将此事同步给王丽华后,王丽华喜忧参半。
王丽华不掩饰地评价易鑫河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可以看,其他毫无用处,但是她又说,脸能有什么用,心性不稳定,只会招惹各种女人,眼尾都要炸开花了王琴还执意不离开,易鑫河也真的是,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直纠缠王琴,客观来说,王琴模样并不出挑,但纠缠王琴最深,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王琴。
她也直言自己的顾虑,担心王琴受伤陷进情绪中,并嘱托易纯要好好安慰,不要惹王琴生气。她恨不得连夜坐火车来到广州亲自劝说,但同时担心王琴并不想见她,她们之间的误会太深,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对于易鑫河出轨,王丽华不意外,某次通话时说漏嘴,跟易纯说王琴想要用孩子拴住易鑫河,只是没有想到易纯是个女孩子,且性格顽固不讨喜。
她说起这些时是意外,估计心情太好一时没注意。
易纯挂掉电话以后,坐在阳台上久久没有说话,想到王琴曾经哽咽说因为王丽华的阻拦所以才将易纯留在小镇。
在王丽华眼中,年幼的易纯并不具备好好照顾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与大人对抗的条件,易鑫河不喜欢易纯,王琴又太喜欢易鑫河,王丽华从来都是清楚的。
走前一天晚上,易纯看着敲打无花果的王丽华,想不明白王丽华为什么一定要送她去广州。
当时易纯认为,是因为自己是她妹妹的孩子,并认为她经过艰难取舍以后,心里那杆秤还是偏向了王琴。
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王丽华不懂得解释,笨拙地认为,长大以后的易纯已经可以面对陌生的亲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消化委屈和不安。若那些委屈和不安发生在年少的易纯身上,她的年龄那样小,连无助都不晓得该如何描述。
所以她甘愿在两边充当笨蛋坏人,闷不作声,被误解后保持沉默。
王丽华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她外强中干,对外犹如一头母狮子,她不光要在人言可畏的镇子上养育幼崽,也要学着雄狮那样守卫领地。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流露悲伤,或者对着一无所知的易纯流泪。
她讲,我这么老,你又那么小。
王丽华没有明说,在她泪眼婆娑的背后,她的潜台词是年轻她十岁的王琴理应可以成为易纯的靠山。
心疼这种情绪会迟钝发生,易纯承认,想念的种子在雨天里会疯长,她已经决定放弃那些沉默寡淡的赌气,知道王丽华也会迷茫心痛,不懂得如何应对她那些冷淡的情绪。
易纯给王丽华回拨电话,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喜气洋洋地问她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她着急跟同村的人去街上买菜,并说今天天气太好,她晒着太阳都觉得开心。
易纯握住手机,说:“没什么事,我现在很想你。”
王丽华笑了几下,在几个妇人的欢声笑语中不自然地说:“妈也想你。”
她不坦白原因,兴许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该怎么坦白,易纯便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秘密会长出密密匝匝的草丛,变成一片飘着青草香的青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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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不轻易在蒋域面前提起妈妈,跟王丽华打电话的频率也随之降低。
蒋思明询问过易纯关于阿彩的事情,易纯避无可避的时候会装糊涂,说她并不知情。
阿彩自杀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大街小巷,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当地报纸突然刊登这篇新闻,只不过新闻里并未点明阿彩的姓名,在报纸中间夹缝里几厘米的地方,用寥寥几句话介绍了她的一生,最后用“珍爱生命”作为结束语。
那日报亭老板看着当天报纸,对放学回来的易纯说,报纸上写的是蒋域的妈妈吗?
易纯背着书包路过,戴着耳机匆匆离开。
蒋思明认为这是一件丑闻,向来喜爱外出的他生生闷在公寓好多天,他无聊时喊易纯,头几次易纯还会礼貌地搭上几句话,后来意识到他肆意打量的眼神时,再次想起在夏天坏掉的蓝莓酱。
蒋域让她不要跟蒋思明说话,也不要多跟他接触,单独在家的时候不要给他开门。
他当初能在众多男人中赢得阿彩欢心,并非只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有一天他突然问易纯,是不是在跟蒋域谈恋爱。
他们都在关心这个问题,蒋思明更多地带点着暧昧的意味。易纯否认过两次,他虽点头说明白,但眼神依然表明他并不相信。
后来他的打量变了味道,他的视线停留在易纯略显干枯的头发上,往下看到易纯不算高挺的鼻子,还有像是没有发育好的身高,犹如在打量一个是否合格的商品。
这被王琴撞见过两次,并在晚上睡觉时自言自语,要不要搬到其他地方,或者辞掉工作早日离开这边。
但是一想起易纯的学业,又烦闷地打消念头,并透露她后悔带易纯出来。
蒋域给过易纯新公寓钥匙,如果王琴也不在家,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因此,她往木棉站跑得更加频繁,一开始是因为阿彩过世,她担心蒋域想不开,后来便成了习惯。
要是碰到雨天,她会晚归,王琴给她设了门禁时间,时间久了,也形同虚设。
王琴一直对这件事心怀芥蒂,并认为易纯不洁身自爱,她说过几次难听话,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
易纯觉得她那些话没有道理可言,她们之间的矛盾原因已经发生转变,从王丽华身上转变到蒋域身上。
但看在易纯逐渐进步的学习成绩,她也不再劝说。
到学期末,易纯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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绩已经提到学校中上游,稍微加把劲就能跑到上游。
因为与易鑫河决裂,王琴早已经谋划早些离开这边,易纯的成绩仿佛是加速剂,她迫切希望易纯的成绩继续上升,好让她们离开的理由更加充分。
但她并不相信易纯待在蒋域那里能够学习,她以成绩作为筹码,跷跷板两边一头是学习成绩,另一头是易纯和蒋域,且在放弃管教易纯以后表示,只要成绩没有下降,她会睁一只眼闭一眼。
在她眼中,易纯和蒋域依然是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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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域听到易纯这样说以后没忍住笑出声,用食指敲敲她面前的英语题,跟她说这个语法点已经错过两遍,事不过三,再做错就不合适了。
当时进入雨季,他们那里连下半个月的雨水,易纯待在蒋域公寓的时间越来越晚,回去越来越迟。
在一次暴雨晚上,易纯委婉地表示能不能让她借住一晚,外面雨水太猛,回到家里也会浑身湿透,没有等蒋域回复,她轻车熟路地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给王琴发短信,没有撒谎,也没有多么委婉,告诉王琴不用担心。
过去十分钟,王琴回复她一串省略号,问她是不是要气死自己。
易纯回她不是,然后问蒋域还有没有青提味道的软糖。
从一开始,易纯和蒋域大多时候在晚上交流。在旧公寓的时候,他们各自坐在阳台上,看着凌晨时的夜空,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以至于易纯每每回想起蒋域,背景都是一片阴霾蓝的夜空。
那天晚上,爬山虎的叶子被暴雨打得瑟瑟发抖,迸溅进来的雨水打湿到室内的布艺凳子,公寓的空气湿润,易纯皮肤的毛孔放佛都被水汽堵住。
她问蒋域能不能唱首歌。
蒋域拿出吉他,拨了下吉他弦,让她选歌。
易纯托住下巴,说:“唱首《晴天》吧。”
蒋域试了试音,学她当初的语气:“可是现在下雨。”
易纯拉动凳子,离蒋域近了些,催他赶紧唱。
他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潮,易纯认为这是能够让她安心的味道。
类似的还有王丽华身上的气味,与任何香水无关,王丽华从来不喷香水,只是很喜欢用香皂或者六神花露水,夏天她拖地时,会往拖布上洒些花露水,屋子里的窗户敞开,四面八方的风从外面吹进来,满是好闻的气味。
王丽华身上带有暖烘烘的香味,像香甜的麦穗味,也像蒸馒头出笼的气味,闻到便安心。
蒋域身上的气味更加清凉,像一捧雪,也像一杯加冰柠檬水,易纯嗅嗅气味,揉揉鼻子。
蒋域在弹唱的同时,易纯小声哼着,因为音准较差,所以唱歌七扭八扭,把一首歌唱成蜷缩的猫尾巴,虽不在调,但低低的嗓音总能让人心头一痒。
他们的人影在客厅墙壁上晃动,连同外头的雨水也跟着摇晃,那雨声时大时小,在潮热的灯光中,易纯和蒋域身上有种圆满的寂静,流动的音调活过来,从吉他弦上飞到雨夜里。
昏黄的一面阳台玻璃门后面,易纯拽了拽蒋域的衣角,抬起闪亮的眼睛说:“蒋域,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22.第 22 章
22 小鱼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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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不记得那个拥抱持续多长时间,她努力闻了闻蒋域身上清凉的味道。
气味是清凉的,他的拥抱却很温暖。
易纯对这个拥抱产生依赖感,头回意识到蒋域给她的感觉和王丽华很像,和他们身上各自气味一样都能让人安心。
与母亲相似的人或者事物,总能轻而易举赢得易纯的好感,因为会让她产生一种躺在母亲臂弯的感觉。
蒋域被她十八岁的生日打个措手不及,因为不知道日期,所以连礼物也没来得及准备。
易纯听见他语气里的自责,告诉他自己只想要一个拥抱。
王丽华记性很差,在数字方面很糊涂,她曾经记错过易纯的七岁生日,易纯清早醒来便问她有没有礼物可以收时,她才反应过来,保证不会再忘记,三年后,她又忘记易纯十岁的生日。
易纯清楚她在这方面是个马大哈,并不会因此感到生气,也不会因此便认为王丽华不爱她。
毕竟王丽华连自己生日都记不住。
王丽华不过生日,也很少庆祝节日。
易纯后来听她讲以前的事情时才知道,从来没有人给她过生日,久而久之她也会淡忘,问及她是哪一年出生,她同样不清楚,掰着手指头算,“那一年好像闹灾荒......”
她只记得自己的生肖,让易纯帮忙算今年的年龄。
所以她再次忘记易纯的生日时,易纯也不觉得有什么。
王丽华对节日没有概念,对成人礼也缺少认知。
易纯在十八岁这一年,用一个拥抱庆祝自己的成人礼。
她跟蒋域说,很小的时候她有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机会。
王琴生她时难产,折磨王琴一天一夜,最后顺产转剖腹产,在基础设施落后的乡下医院,医生冷静地让王丽华做好心理准备,孩子很可能保不住。当时王丽华顾及不到未出生的孩子,她只想要自己的妹妹活命。
所以易纯的出生在医生看来,也算是一个奇迹。
六岁那年和同村的小孩去河边玩,望着清凌凌的河水,易纯好奇跳下去是什么感觉,但因她怕冷,挣扎无数次,最后同行的小孩喊她赶快跟上。
还有一次她在家里翻东西,误食了王丽华用来引诱老鼠的食物,上吐下泻两天,王丽华蹬着三轮车带她去医院,她硬是没事,依旧活蹦乱跳。
她安安稳稳长到成年,一棵歪扭的小树苗颤颤巍巍长成一棵还算坚硬的树木,应该已经具备抵抗外界纷纷扰扰的能力,风雨世界她总要亲自摔跤。
蒋域用指腹蹭蹭她的耳朵软骨,庆贺她有好好长大,她被妈妈养得很好。
几秒钟过去,蒋域感到自己胸前濡湿一片。
多像外面的雨下到他的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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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纯十八岁的生日过去几天后,王丽华终于想起来自己又一次错过女儿的生日,通话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多说。
而正因为她这份孩子气,易纯只觉得心疼。
在她再三表示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之后,王丽华才停止说自己对她的亏欠。
易纯小时候并不明白王丽华为什么总觉得对不起,说过很多次她没有办法提供很好的生长环境。
在她看来,易纯应该长成一棵笔直的树,待在她那里只会变成歪脖子树。
直到易纯逐渐长大,她对王丽华的亏欠也慢慢增多。
因为她偶尔产生坏脾气,因为她故意跟王丽华赌气,但看到王丽华迷茫困惑的神情时,她又觉得难过。
王琴也不记得易纯的生日,也许她不愿回想被生育折磨的痛苦,有意识忘记痛苦的同时,日期也随之变得模糊。
遗忘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过一段时间之后,王琴在饭桌上提起她的年龄,问她是不是快要过生日。
易纯摇头,她不过生日。
王琴便没再提起。
两天之后,她在易纯桌上放了一款MP5。
易纯把它放进抽屉里,从来没按过开关键。
那天是奥运会开幕式,易纯关上抽屉听见外面有广播声,这座公寓楼的所有住户仿佛都坐在电视机前。
整条街道都是沸腾的,连空气也欢呼跳跃。
蒋域已经投入下一份工作,之前攒下来的钱因为阿彩已经全部花掉,甚至在外还欠过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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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会期间,他在攒自己的大学费用。
在T大的长发男一直为他介绍工作,并说自己的师兄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工作室,蒋域可以考虑要不要考去北京。
成绩下来当天,蒋域在听过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以后,最终填报了隔壁,气得他两天没有跟蒋域说话。
这些事情易纯全程看在眼里,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好奇地提到这件事,问蒋域是不是打算以后在北京定居不再回来。
上下楼层传来欢呼声,易纯看了眼电视,国内赢得了一枚金牌,于是让蒋域等她看完比赛再回答。
蒋域是这样回答她的,他无法保证以后留在北京,他是一个目标导向者,做过很多工作,需要在擅长的事情上获得价值。而广州已经没有什么他可以留念的地方。
他没有什么一定要停留的地方,他这样的人注定要漂泊。
说到这里时他看眼易纯,说易纯早晚也会离开,且不会回来。
当时王琴已经投入到一段新的恋情,易纯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只是王琴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兴奋。
王琴很冷静地处理这段感情,并告诉易纯兴许不久后就要离开这里。
他们都是要离开的。
从蒋域公寓回去的下午,易纯选择一个人步行到公交车站,路过一个电线杆时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上面有年轻女孩眯眼笑的照片,这样描述外貌:长相漂亮,双眼皮,棕色卷发,左右耳各有三个耳洞,身高一米七左右,失踪前穿了一件紫色连衣裙,头上有白色兔子发卡,如有发现,必有重谢,联系方式为:XXX XXXX XXXX
A4纸没有被晒过的痕迹,上头有崭新的纸墨味道。
易纯转身去看四周,在下一处电线杆前,看到身材浮肿的女人正在用胶水固定纸张。
在她背上,有一个酣睡的婴儿。
她转头时易纯看清楚她姣好的面容,只是脸上有操劳疲惫的印记。
易纯看到寻人启事上的名字,狠狠心撕下走掉。
转身离开的瞬间,易纯眼前浮现女人笨重的身影,最终忍不住眼眶湿润。
小鱼现在应该已经游向大海了吧。
23.第 23 章
23 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
易纯最先收到于小鱼的消息不是通过电话,而是一封信。
自从于小鱼跟她说,安顿下来后会主动联系她之后,易纯每天上下楼都会检查旧公寓的信箱。
因为年代久远,信箱本身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木质信箱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圆形孔。
易纯听报亭老板讲过发生在公寓楼的故事,公寓信筒原先是铁制,有天早上一排的信箱全都不见了,因有人倒卖废品,这些信箱就变成了木制。
她看到木箱子里面的信封时心里咯噔一下,拿起信就往上跑。
她放下书包,洗了手,甚至倒杯水喝下润润生涩的嗓子。
信封上的寄出地是她很陌生的地名,收信地址下面有一栏“〈易纯收〉”。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易纯看到第一行字,闭了下眼睛后用纸巾擦掉桌面上的浮尘以后继续读。
信的内容并不多,一页纸占有三分之二的面积。
在易纯读信的时候,于小鱼坐上一班公交车赶往下一个拍摄地点。
小纯好:
我已经找到一个暂时落脚点,因为离开时手里的钱不多,我没办法继续往前走,只能在这边边打工边攒路费。
不要为我担心,我能很好养活自己,在这边找工作的第二天,很幸运地被人抓拍到,并问我要不要当一个外景模特,难道因为我长得太漂亮?
这工作挺好的,就是不怎么分昼夜,有时凌晨上班,到清晨才下工,我回到出租房洗把脸后倒头就能睡着。
好在工资可观,再干两个月,我就能去下一个地方。只是我没有想好要去哪里,所以现在的我还算不上稳定。
我打算先攒钱,再送自己读书,没能继续上学一直是我心里的遗憾。
我也希望可以早日拥有一个属于我的地方。你最近还好吗?希望你一切都好。
易纯拿出那张寻人启事,与这封信叠在一起放回信封。
在此之前,蒋域曾经她电视台上已经播报过这则新闻。
小鱼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电视里痛哭流涕,一共十几秒的镜头,她眼花闪烁地让小鱼快些回家,不要和妈妈生气。
报纸同时刊登这条消息,标题加粗字眼,“思尔早日回家”。
报亭老板躺在藤椅上翻看报纸,又问路过的易纯认不认识这个女孩,怎么看上去很眼熟。
他好八卦,语气跟当初问自杀的人是不是蒋域妈妈时一样,易纯照例没有多加理会,买份报纸后匆匆回家。
桌面上摊着两份报纸,两则新闻全部刊登在报纸中间的夹缝中,也再没有后续。
易纯和蒋域也都清楚,这两件事有一天总会蒸发掉。当时网络没有如今这样发达,无人谈起一个女人的自杀和另一个女孩的离家出走,慢慢就会被遗忘。
他们两个人有天也要离开这里,记忆只能短暂储存,久而久之也会变得模糊。
易纯把小鱼的信念给蒋域听,念到“希望你一切都好”时,蒋域问她想不想给小鱼回信,按照小鱼信里的话,这两个月内应该都不会离开。
于是在那个上午,蒋域跑到街上给易纯买信纸和信封,易纯拿笔写了两个小时,废掉好几个版本。
她问蒋域需要多久才能抵达小鱼手里,又问那个地方距离他们有多远。
可她又说,她应该等小鱼完成自己的心愿。
等于小鱼认为自己安稳下来,自然会跟她说见面的事情。
小鱼好:
我和蒋域一切都好。
过不久蒋域就要去北京读书,我可能也要离开这里。
不用担心,我们走之前会告诉你新的地址。
蒋域已经从他的家庭中解脱出来,我也想通很多事情,我的亲生母亲计划过段时间就要彻底解除婚姻关系,并解决掉我户口的问题,他们分开之后,我肯定要跟着她走,悄悄告诉你,她新认识的男人貌似很有钱,只是我没有见过,好像并不在国内,所以我不清楚自己最后的归宿,她跟我说,离开这里以后,会带我回北方看望我的妈妈,并保证以后不会阻拦我跟妈妈联系,我猜这或许是她对我的弥补,或者是一些安抚。
真的好想见到你,这样我就能跟你口述,书信实在不好表达,对了,你的字很好看,蒋域说你偷偷练过,他还说我的字体很像圆滚滚的汤圆,意思是不是我的字体不好看?
总之,能收到你的消息我很高兴,你离开这段时间,香樟街发生很多事情,未来见面的时候,我再好好跟你讲。
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
于小鱼下一封回信是奥运会闭幕式当天,她在信里说自己并不喜欢拍摄工作,夸张地表示她逼迫老板给了她应拿的工资,写完信之后会继续往北部走,下一处落脚点她还没有确定,但是她好像爱上这种流浪者的生活。
她最后还问到易纯和蒋域当前的状况,并跟易纯透露,在蒋域第一次带她去台球厅之前,他已经找过自己,要自己好好照看她。
王琴和易鑫河经常上夜班,蒋思明行踪不定且手脚不老实,易纯单独在家并不安全。可是她性子又很内向,台球厅的人太过热情也会吓到她。
电视里上演“伦敦八分钟”,蒋域坐在沙发上,拉开一罐汽水跟易纯说闭幕式快要结束了。
他侧脸清晰,电视灯光打在他的喉结上,因喝汽水上下滚动的动作变得柔和。
易纯不认为蒋域当初善意的照顾是出于喜欢,他愿意向易纯释放无声的善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向易纯敞开自己的心胸。
喂流浪猫的时候,蒋域告诉过她猫咪的一些喜好,比如那只狸花猫就很喜欢用胡须蹭一盆薄荷草,会被薄荷味道的东西本能吸引。
那她呢,也是无意识被一些善意吸引。
王丽华问过她,自己是不是很傻,她告诉王丽华是因为你太善良,所以外人才觉得你傻。
收起这些回忆,易纯盯着蒋域看。
蒋域转头,不太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你怎么了?”
易纯笑笑,“蒋域,你能再给我一个类似伊娃和瓦力那样的拥抱吗?”
/
那部科幻动画电影易纯是上个月看的,蒋域带她去的电影院。
易纯对伊娃和瓦力最后的拥抱印象深刻,后来她对蒋域常做这种要求。
拥抱是很简单纯粹的,次数多了不用易纯说什么,蒋域便会默契地伸出胳膊。
这是一场隐秘而让人感到兴奋的行动。易纯预想过蒋域怀抱给人的感觉,真正被稳当压实抱住时,她浑身的毛孔都在悄悄舒缓。
犹如躺在舒服的床上,头下是松软的枕头,枕头里还散发棉花的清香。
他们拥抱的时候也很安静,不怎么交谈。外面雨水的潮气或者阳光的进来时,他们的呼吸变得潮湿或者干燥。
皮肤必然会相碰,也带有雨季里的潮热,肌肤相贴带来温热的触感,汗液会交融。
墙角的风扇摇晃脑袋,呼呼的风声裹挟闷热的气息笼罩在他们周围,谁也记不清是谁先用嘴唇碰了碰对方的脖颈,之后是耳朵软骨。
易纯偶尔反应缓慢,连当时的场景也想不起来,眼神摇晃一片,七彩琉璃光从她眼中滑过去,她只觉得更热,呼吸喘息时很像被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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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的鱼,想要暴雨,那感觉如同溺水,及时漂过来一块浮木,抓到后才得以喘息。
每逢雨天,他们的拥抱和自然的接触都让易纯感觉,他们两个人是海里泡烂的木头,湿淋淋的。
他们不提以后,也不做约定,不说离别,也不讲承诺。
/
月底,王琴跟易鑫河解除婚姻关系。
易纯因为已经成年,因此并不涉及抚养关系。
易鑫河这次答应这么快速,易纯听说是因为他的新女友已经怀孕,王琴当时便说,这么多年他在外并没少养情人,为什么迟迟没有听到外头怀孕的消息?
总结下来就是易鑫河自身出了问题,谁知道新女友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而这个说法在后来得到证实,不过那时王琴早已离开,在地球另一端。
易纯并不清楚王琴到底是不是因为钱,她与易鑫河结束以后,又很快结婚。
她的男朋友外貌并不出众,他请易纯吃过饭,站起来时比易纯只高一点,可对待王琴还算殷勤。
他送易纯一条围巾和一个方形挎包,还有一盒巧克力,跟易纯说话时甚至会不好意思。
饭局结束后他开车送人回家,望着轿车尾气逐渐消失,王琴问易纯这个人怎么样。
易纯对她选男人的眼光不做评价,问她最看重男人哪一点。
王琴目光悠长,摇了摇头,不愿意回答,但劝易纯不要重复走她的老路。
她说自己已经过了还愿意相信爱情的年龄,她依旧是喜欢易鑫河的,就算知道他性格再顽劣、做事再没担当,她还是会喜欢。
只是她快要四十岁,往后几十年再耗在他身上也太可怜。
易纯明白她没再管教自己的原因,在易纯还不知情的时候,她便做好离开的打算,甚至规划好易纯往后要走的路。
那些路易纯不一定愿意走,但怎么看都是一条最好的路,且这也是王丽华乐意看到的。
王丽华用尽浑身力气将易纯送出大山,接力似的让王琴继续为易纯托举。
易纯想这或许就是身不由己,中国父母的爱太沉重了,王丽华的爱也太沉重,沉甸甸压在她胸口,既能让人觉得安心,同时也会让人呼吸困难。
很早之前她问过蒋域,底气剩余的百分之七十来源于哪里。
他们都没有说出那个答案。
也许来源于母亲,与之带来的压力也同样来源于母亲。
王丽华等她羽翼丰满,等她独当一面,要让她快乐,也希望她幸福。
易纯全都明白,无法凝视她殷殷期盼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已经溢出来的不舍几乎要将她淹没。
又在一个雨天的傍晚,易纯的额头顶在蒋域胸前,第一次在阿彩去世以后提起她,问蒋域是不是很想念她。
蒋域否认,他只有在阿彩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消沉,后来再也没觉得难过。
“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怀念,”蒋域说,“蒋思明和于小鱼曾经都说过我活该,她分明不会领情,我还是执迷不悟。”
“消沉的那段时间我想过,她是不是带着对我的怨念走的,不然为什么选择在医院里自杀,她明知道我会亲眼见到。”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自杀地点不在我面前,我当时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易纯的手摸上他的耳朵,“你可以任意做自己的事情了。”
蒋域埋在她的头发里,洗发水的果香扑鼻,他轻轻闻了闻,“虽不想这样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过一会,易纯仰起脸,说:“蒋域,我就要走了。”
“在我离开之前,你有想对我说的吗?”
24.第 24 章
24 潮热的绿以及青蓝色的雾
/
来木棉站之前,易纯就已经打包好自己的行李。
她来这边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双肩背包,里面装着几本书、两件衣服和一袋闷热的无花果。离开前,她的行李依然很少。
横在阳台中间的梧桐树枝被风吹得乱颤,她站在阳台上给王丽华打了一个电话,如果顺利的话,过两天便会到家。
她有了自己的手机,这是王琴给她的奖励,明确表明给她奖励是因为她很爽快便同意了自己的决定。
先离开这里,回北方老家看望王丽华并且办理签证,出国以后会支持她继续完成学业,如果她想要继续深造也没有问题,她继父有的是钱,并很喜欢易纯这个孩子。
但等她完成学业以后,王琴便不会再为她提供学习和生活费用。王琴不要求她以后偿还这些,只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毕竟以后自己不会再进行生育,她继父虽然现在对自己言听计从,不代表以后也依然如此。
易纯只答应前面的要求,最后一条保持缄默。
打包好行李,易纯换衣服出门,王琴喊她早些回来,晚上还要跟继父一起吃饭。
路过邮筒的时候,易纯往里面塞了一封信。小鱼上封信里说她目前重操旧业,在一家台球厅里工作,但是她没有说再次离开是什么时候。
易纯在回信上附上自己的新号码,让小鱼下次可以直接电话联系她,时间来得及的话,她还能在出国前接到小鱼的来电。
她来时给蒋域带了一束玫瑰花,剪好枝叶以后摆在阳台上,雨水打湿了玫瑰花瓣。
听到她的问题以后,蒋域眼中流过一瞬的讶异,并未表现出异常,他看向易纯时很平静。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蒋域回她,“易纯,临走前给我一个拥抱吧。”
他笑着继续说:“就像伊娃和瓦力那样。”
阳台上的玫瑰花彻底被雨水打湿,易纯彷佛跌进浓浓的花香中。植物的草本气味和雨水混一块,清凉的气息裹着她,带给她清醒和眩晕。
她时而清醒,看得清楚蒋域那双眼睛,在分辨里面有什么情绪时再次变得眩晕,蒋域的身影变得模糊,像下雨天的车窗玻璃上蜿蜒的细流,也像洗浴室飘散在磨砂玻璃上的濛濛水雾。
那些细流和水雾慢慢进入易纯的身体,她感到自己被清晨雾气弥漫的森林紧紧包裹住,脚下松软的土壤能够将她抛到云里,淋过一场细密的小雨,进而是瓢泼大雨。
易纯浑身湿透,努力寻找清凉气息的来源,迷蒙之间注意到蒋域微动的喉结,突起来的地方像是某种开关,易纯伸手按了一下,说:“开机。”
蒋域配合她说话,她再伸手关机,让蒋域闭上嘴巴。
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这项游戏,如同玩玻璃弹珠的小孩子。
她轻轻笑,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的氧气逐渐被清凉气息占据。
她开口问蒋域是不是下雨了,不然为什么两个人身上冒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与此同时,在公寓之外,从地上面升起潮热的绿意,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所以他们可以尽情奔跑。
受到某种怂恿,易纯追逐那些绿意,拥抱,嵌入自己的身体,揉碎在自己身体的河流里。她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急速落向潮热的绿色山谷。
混杂气味在公寓中游离飘荡,卷起类似兴奋、好奇和饥渴的躁动,令他们全身投入到比刚才更深层次的游戏中。在游戏里,他们像是两股对抗的浪潮,退让、拉扯、融合。
易纯意识到自己的大脑早已停止思考,不知不觉间变成一张空白的信纸,不知道自己要被蒋域寄到地球的哪个地方。身边的空气都在抖动,抖动的气流彷佛一条条绑住他们的绿色布带。
易纯从未感觉自己和蒋域相距这么近,近到听见他不稳的呼吸声,对外界所有声音暂时失聪,不知道那场雨什么时候失去力气。
当她从深深的绿意中抬起头,外面早已弥漫青蓝色的雾。
易纯会永远记得那个湿漉漉的傍晚,绿色的雨水悄声低语,青蓝色的水雾漫过房间,两股浪缓缓退潮。她开口便觉得有一辆绿皮火车穿过黑暗的隧道,吞掉车厢旅客的声音和漫无边际的车厢味道。
她被雾气包围,问蒋域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
在夜空将要落下帷帐之前,蒋域跟她说不会。
薄薄的天蓝色床单被划出一道道辙痕,一道道被风吹皱的河水,易纯对他口中的笃定感到意外,这话实在是狠心,她转过身,看到蒋域下嘴唇冒出来的一点红颜色,感受到阳台上的玫瑰花突然绽放。
蒋域用食指的指腹擦去上面的血迹,第一次说出如同承诺的话。
如果下次见面,你亲我的时候可以轻一点吗?
轻一点吧,易纯,不要这么用力。
这就是易纯在广州发生的故事,戛然而止,博主并没有继续写下去。
我偶然间在某个社交软件上读到这个故事,当时期末周压力太大,疯狂看小说和电视剧,在冲浪的过程中被主页上的一条转发吸引注意,后来便一直追读。
博主会定期在周二晚上六点发布,且从未透露个人信息,但我通过文字笔触,猜测她是一名女性。
后来她在某次发布之后回答读者的疑问,说她只是代发,请求大家不要过度关注作者的生活。
我一直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但是博主如同人间蒸发,再后来我发现她的头像变成灰色,显示用户不存在。
因为阅读这个故事的人并不多,所以在她注销账号以后,这个故事也像蒸发了一样。
只是它一直留在我心里,我偶尔想起这个故事,仍然为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感到难过。
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这个故事难道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2024年夏天,我因旅行在广州逗留半天,无事可做时找到一家书店,打算待至晚上便回车站。
《庸俗夏日》这本书是我在书架上随机拿的,因为它浓郁的绿意实在好看,在看到熟悉的文字时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出来。
它摆在新书首发的推荐上,与它同时发行的还有几本书。因为另外几本书面前围了很多人,我没有挤进去。
可能因为这本书题材不出众,也可能写这本书的人并非大陆作家,因此得到的关注并不多。
我翻开作者简介,发现她的常住地在香港,且目前是某家上市公司的法律顾问,职业与文字关系不大。
我在高铁上用两个多小时读完这本书,转头彷佛能看到车窗外有一棵绿油油的梧桐树。
被什么驱使,我迅速翻到前面的序言部分(因为我看书不喜欢读序,会直接跳到正文),作者序言是这样写的:
“很早之前有人约我写一则关于青春期的故事,当前青少年心理健康不受重视,且自杀率越来越低龄化,让我写点什么健康读物。
当初跟编辑坐在咖啡馆里聊这件事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没多少写作天赋,学生时代也很无聊。
她便问我在学生时期有没有很难忘的人,或者对我影响很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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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易纯,但是我跟她只做了半年同桌,后来我转学离开广州,甚至都没有跟她告别。
我幼时生病,经常跑医院,对很多事情很敏感,情绪失控在我身上很常见,很矛盾的是,我又对世界上很多事情“晚熟”,很难理解人类之间的情感。
但是我很喜欢易纯,她经常在我桌子上放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我喜欢糖,喜欢一切带有甜味的东西。
在我心里,她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时常读不懂她眼里的哀。
她身上是有故事的,很神秘,在我泛善可陈的中学时代,我只记得她。
很多年后,我跟她在美国一家卖甜甜圈的店铺里重逢,分明已经那么多年没见,但我依然一眼认出来她。
我很幸运能重新捡起这段友情。
编辑说动了我,我把这件事讲给易纯,她笑着说可以,这个故事我前前后后准备了大半年,往易纯家里跑了很多趟,琢磨该怎么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是我学识一般,功底较浅,也不太会写书。
编辑告诉我只要写出来就好,于是我便在某年夏天,落笔写下“庸俗夏日”这四个字。
完稿那一天,易纯读了一遍,问我这算什么健康读物?青少年能看吗?
我没想这么多,写完之后才发现离题太多。
实际上这本书的确波折颇多,这本书写完之后,起初先在社交平台上连载,但是读它的人实在少,所以后来只在港台发行,且销量惨淡,之后因为有人在社交媒体上推荐了这本书,引起一波关注,再后来便有大陆的出版商联系我。
尽管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做推荐的那个人是谁,不过据易纯所说,她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我不认得他,生活中也很社恐,所以一直没能见到他。
在这里,我依然向他表达我的感谢和敬意,如果不是他,这本书可能仅停留在少数人的记忆里。
易纯这个人,有种清醒的单纯。
我觉得爱情并非感情的主旋律,所以在这本书里我用很多笔墨描写她与母亲的关系,在写书过程中难免主观,诸君选择是否继续阅读,如果产生不适感,可以及时退出。
书里的人名是化名,地名也进行了模糊处理,但易纯的故事是真的,她在这个世界上确有其人。
感谢为这本书提供帮助的所有人,原谅我不善言辞,谨以此书,献给世界上所有的母亲。”
我读完序言后,又翻到书本的最后一页,没有后序,但我仍觉得这个故事仍有后续。
我是那种追不到结尾誓不罢休的人,没有结尾的故事就像是烂尾的电视剧。
比如我很关心的问题,易纯离开广州以后去了哪里?后来有没有跟于小鱼和蒋域重逢?王丽华现在是否还在北方小镇?
我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好让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的自己安心,不然我会产生一种be的感觉。
只是作者没有放出社交账号,早些年连载这个故事的博主早已注销账号。
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作者的名字,首页跳出来的是她新书发布会,但她没有出席。
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作者在序言提到的推荐人,如果我能找到那个人的社交帐号,没准能知道他与易纯的关系,得知易纯的近况。
隔壁位置的小女孩儿送我一颗软糖,我剥开以后,青提的味道弥漫在车厢里。
咬着那口青提糖果,我感觉自己也被清凉的气息淹没掉。
这可能是某种特殊的缘分。
我默默祝愿,希望早日找到这个故事的真相。
25.第 25 章
25 我们要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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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中将这本书重新读了一遍,用水笔勾勾画画以便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本书于2024年夏天在大陆出版,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是在18年年末,只是当时这个故事并没有名字。
那天是冬至,我从被窝里探出头,看到窗外一抹白色。
南方很少下雪,所以我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印象深刻,博主更新不稳定,我断断续续读到2020年春天,博主突然消失不见。
期间我注销过账号,原先的手机号码也不再使用,所以花了两天的时间在公共平台查找当时转发的博文。
我用各种关键词查找,除了少数人最新发布的阅读记录,六年前的记录基本空白。
因为我妈妈有手写电话号码的习惯,所以我给她打电话,从她那里得知我以前的旧号码,打过去发现是空号。
那就是说,这个号码目前并没有人使用。我不确定这个号码中间经过几个人使用,失去找回旧帐号的线索。
我尝试在网上求助,带上这个故事的相关tag,一天过去,一无所获。我又开始犹豫,但不相信这个故事真的只有我记得。
去年整个夏天我赋闲在家,受不了家中爸妈的唠叨,一气之下带着一猫一狗搬出来。
我住在郊区一座安静的小区里,去哪里都要带着那本书,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很多遍作者的名字。
但她很注重隐私,个人信息除了简介上那几句话以外,我什么也不了解,她的名字甚至是笔名,如同文中的易纯和蒋域,这些名字全是虚构的。
我尝试过联系出版社,但是消息石沉大海。
朋友对我这项疯狂寻找答案的举动不理解,他们认为我在家闲出病,需要出去与外界接触,不然会得精神疾病。
我爸妈当时已经帮我挂好号,一位与我们家相熟的精神病院的医生,检查报告显示我对周围没有安全感,很委婉地跟我爸妈表示,我很可能受到某种刺激,所以对过往的记忆产生错误认知。
比较毒舌的朋友甚至直接问我是不是得了臆想症,我拿着书给他看,书是真实的,那就说明故事也是真实的,怎么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
他很不在意地告诉我,你看书就看书,为什么执着于找答案,文学创作都是经过艺术加工,这本书他也看了,作者都表明故事有虚构成分,问我就算知道答案又能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一种写作的惯用手法?
他说我总是这样,在一些并不值得的地方过分固执,不如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忘掉这件事,再好好考虑该怎么摆脱延毕两年的学生身份。
他问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回想起于小鱼给易纯写的那封信。
她不想陷入虚无,所以一直在追寻什么。
我想我跟她一样,朋友递给我一个白眼,说过两天他要去北京出差,举办一场摄影展,看我实在太闲,让我过去当他助理。
他前两年博士毕业,在德国工作一段时间内便辞职回来,因为性格挑剔,讲话难听,要求又高,身边助理的位置总是空缺。
我跟他从小认识,带我过去倒不是真的要我帮忙,估计也担心我一直陷在这件事情里出不来。
实际上,我到北京以后,确实没有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我是被一圈很有出息的朋友围绕的人,小时候他们学习成绩出色,各种比赛获奖与一路保送,我爸妈常拿我跟他们做比较。
爸妈的工作在外人眼中很体面,他们也很爱我,我却成为世界上的流浪汉,一点不让他们省心。
不过我的确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我整个人生就像一只转圈拉磨的瞎眼驴子。
扯远了,言归正传。
因为摄影展举办地在北京海淀区,我便开始主动帮忙,在朋友开会听策划案的时候提供一些自以为很专业的建议,后来他让我自己转转北京的公园,我往几所大学跑过好多趟。
但我也知道2024年距离2008年太遥远,不知道蒋域是否真的是计算机专业,甚至不知道蒋域曾经是否在P大就读过,还有他偶然间结识的长发男生,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我同样一无所知。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力量薄弱,要在缤纷的网络世界中找到那些人如同大海捞针,更何况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从北京回来以后,我找到一份不嫌弃身份的工作,开始接受现实,忙碌于三次元生活,跟父母关系缓和,慢慢忘记了这件事情。
因为会定期治疗,所以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沉迷虚拟世界,开始感受外界,甚至偶尔会恍惚一下,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
2025年元旦第一天,南京是个晴天,我蹲在阳台上边给猫梳毛边回复消息。
公众号推送一条关于摄影展的推文,点开以后,我发现是两个月之前的文章,文章内容更像是一种宣传,介绍参与者与评论人员的信息。
我可能缺少艺术天赋,并不会鉴赏艺术作品,去美术馆也只会夸这个画得真好看,于是在看那些摄影作品时,我只是粗浅地掠过。
顺着文章内容往下,我的手指最终悬空在一幅摄影作品上。
那幅作品下方是作者的姓名:林之恺。
我看不出这幅作品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在看到第一眼的时候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要破土发芽,主体部分是景,但是在作品右下方,有两个对视的人,高中生模样,从他们身上流露的气息以及他们身后的环境都表明拍摄时间并非近期。
于是我迅速在床边找到那本书,翻过密密麻麻的标注,最终找到书本上的某一页,视线落到之前圈出来的“合照”这两个字上面。
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人与人之间的遇见肯定存在一定的缘分。
我将这篇文章转发给毒舌朋友,直接问他有没有林老师的联系方式。
他很快回复我,说林老师行踪不定,只有林老师助理的邮箱。
聊天框随之加上一条,让我不要太莽撞,据他所知,这位林老师的身份信息也很神秘,从未公开露面,且只有工作邮箱,如果我冒昧联系,很可能被认成垃圾邮件。
最后他忍不住劝我放弃,理性跟我探讨这件事已经影响我的生活,尽管我已经很少提起这件事。
不过他在之后仍然将邮箱地址发给我。
他这一番话让我冷静下来。
我只是受到一种驱使,莫名其妙的勇气驱使我找到故事真相。我曾经长时间被一些无意义的、虚无的事情困住,找不到情绪宣泄的出口。
18年冬至,我无意间打开那个转发,读到中间时,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我与他们命运不同,但是在某一刻,我跟他们产生一种共鸣。
于是,被那股勇气驱使,我在元旦假期结束后,怀着极其忐忑的心情写出一封邮件,点击发送,我瘫在座椅上,心脏快速跳动,跑到厕所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她刚上完一节课,问我怎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握住手心那点汗意,跟她说:“没事,妈,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结果。”
/
六天以后,我在医院看望奶奶的时候收到回信。
我和当时的易纯和蒋域一样,站在被绿意包裹的医院走廊上。闻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打开那封邮件,从胸腔里飞出无数只小鸟。
“张小姐,您好:
我很意外会有人给我发这样一封邮件,如果不是那天我亲自处理邮件,我们两个人的隔空对话或许不会存在。通过您的邮件内容,我已经察觉到您紧绷的情绪,很遗憾,我目前已经与蒋域失去联系。但请您看到这里时不要太过紧张,深呼吸之后再往下看。”
我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眶猝然变热,心中千斤重的东西似乎变得轻松,我顾不得擦泪,低头继续往下读。
“我曾经的确有过您提到的经历,2008年春节前后,我滞留在广州时遇到过两个读高中的学生,并与其中一个男生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是目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于2014年经历一场车祸,在外养了几年病,后来我回到国内,我那位朋友已经离开北京。
他是一个十分自由的人,我并不知道他如今的住处。
因为您是因为一本书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么我也按照您的习惯,称他们书中的名字,只是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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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多,希望能够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蒋域在北京待过几年,他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好,工作室的人都认为他前程似锦。
除去学习和工作,我很少见他将时间花在别处,挣来的钱一半捐给慈善机构。
我们并不理解他这种做法,曾经在酒过三巡后问他原因,我们起初都以为他家庭困难或者想要攒钱娶妻生子,后来才知道他孤家寡人,并不需要养家糊口。
容我想想,应该是在一个项目结束后的庆功宴,他喝了些酒,没有回答我们关心的问题。
最后在外等待司机时,他蹲在我脚边,吞吞吐吐地跟我说,其实他也很后悔。我想起那位在广州的女孩子,不解地问他那个女孩子去了哪里,我当时给他们拍下一张合照,而且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是在谈恋爱。
他眼神涣散,突然就哭了。我没有再继续问,那些事我并不知道,抱歉只能讲到这里,但是我们应该都知道他们关系很亲密。
在我和蒋域相处的那几年里,他每年春节都会让我帮他拍一张照片。
他博一那年,飞回广州操办他父亲的葬礼,回来后大瘦一圈,我以为他因父亲过世太难过,还是等他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只是突然很怀念他的母亲。
他母亲的确是自杀,书中没有模糊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对蒋域影响很大,过去很多年后他还是会在半夜醒来,梦到他母亲栽进水盆的场面。
他跟我说过,那段时间是靠着易纯活下去的,他口中所说的不难过是一种谎言,他迷茫得几乎想要从六楼公寓跳下去,但是想到易纯第二天会过来,她会害怕,所以就打消念头。
他高兴时会跟我讲一讲易纯,其实我一直觉得,蒋域比易纯身上的潮湿得多,也要比易纯脆弱。
蒋域什么都想得通,与之而来的痛苦也会增加。易纯这个女孩子,很像一棵根基稳定的树,她内核是稳的。
我不知道他们期间有没有见过,因为蒋域很少讲起他的私事,所以更多的东西我也无从说起。
忘记一件事,蒋域博一结束的那个学期,申请了休学,后来我因车祸住院,又转到国外养病,知道的消息也断断续续的,有人跟我说他不是休学,而是主动退学。
他是随时可以与外界失去联系的人,所以对他的消失,我不觉得意外,仍会将他视为朋友。
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是我想,他应该过得还不错,应该已经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或者在追寻的路上,张小姐您觉得呢?
我很少提笔写字,也很少跟人长篇大论,回忆的事情不成段,希望您不要介意。
《庸俗夏日》这个故事我早些年读过,也曾经转发过,是的,您不必怀疑自己,现在并不是只有您认为他们真的存在。
某次偶然的机会,我去香港参加艺术展览,在展览上结识一位美术编辑,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她跟我提过这个故事,当时这本书刚在港台发行不久。
我问她是否知道作者的联系方式,但她跟我说,这位作者不愿意出面,所有的联系都转交给别人,就连他们也见不到她。
我在序言看到她与易纯是朋友,猜测这个故事已经获得易纯的发布许可。我原本认为故事只是巧合,在读到长发男出现时我便确定文中的蒋域是我那位朋友,而易纯是照片中的另一位。
但因为车祸后遗症,我没办法把时间放在这件事情上,体力和精力都很差,在努力两个月后,我放弃寻找蒋域和易纯。
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我庆幸能参与到其中,也很高兴能收到您的邮件。
您提到自己生病住院,是靠着那本书慢慢走出来的,我想这就是故事的价值。我在回复这封邮件之前,已经与那位美术编辑打过招呼,她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如果你想再多了解他们,可以联系她,她可能会告诉你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最后,不管您是否还要继续寻找答案,我都由衷地祝愿您早日康复。”
我认为医院的时间在倒流,回忆起易纯口中倒退的河流。
那些青翠的绿色在我面前摇晃而过,我追寻着,追寻着什么,以免自己陷入虚无。
26.第 26 章
26 阳光明媚,万事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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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交辞职申请,订好去往香港的票和酒店之后,在家庭微信群通知爸妈。
两分钟后,我妈打来电话,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快速查询天气,并且联系朋友,麻烦他帮忙照顾我的猫狗。
手机被我丢在桌子上,听见我爸安慰我妈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
劝说没用,我妈问我是不是因为她的教育方式太严厉,所以我的叛逆期格外漫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内心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的空白,这片空白永远是虚的。
我瞥见背包里的《庸俗夏日》,把书名发到微信群里,让他们有时间可以翻两页。
走前我跟他们说,其实我不奢求他们的理解,只希望他们能够尊重我的想法,就算他们同别人一样认为我精神不正常,也不要嫌弃我看似无用的追求。
候机的时候,我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是一张购买书本的订单截图。
我扣灭手机屏幕,盯着头顶的灯光,感受灿烂的银河倾洒进我的眼睛里,随之,眼睛像素逐渐降低。
我胡乱擦两下,在广播声中准备登机。
在飞机上无事可做,我再次快速读了一遍那本书。
我的猫之前在床头打翻水杯,半杯水悉数落到书上,其中有几页发皱,上面勾画的字迹模糊一片,我摸着那几页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触及易纯手腕上紫色或者青色的河流。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皮肤很白的女人,长相温婉。她前半程闭眼休息,醒来后或许因为无聊,她问我借了那本书,看过几页后又还给我,问我是旅行还是求学。
我想了想,跟她说是去旅行。
我一直认为交朋友讲究磁场,彼此的脾气秉性不一定要有相同之处,但是灵魂在某种方面一定要契合。
经过短暂的空中飞行,我与旁边的女人相谈甚欢,在知道她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之后,那日在书店想要出声尖叫的冲动再次上演。林之恺先生在邮件里告诉我,不是只有我记得那个故事。不久,我就又在飞机上认识一位拥有相同记忆的人。
抵达深圳后,我们交换联系方式。
她会在这边出差几天,并约好如果有机会可以一起吃饭。
等我到达香港的酒店房间,我从背包里掏出那本书和一个笔记本,写下几种可能性,并且制定要完成的计划。
我不是一定要找到确切的结果。来这里的路上,我便已经想清楚,我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继续认真生活下去的可能性。
易纯,蒋域和于小鱼带给我的是什么,我很多次缩在龟壳中流泪,拒绝接触外界,丧失基本话语能力之后,依然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是永远向上的希望。
我的毒舌朋友读博期间时不时在半夜给我打电话,阴沉沉地说想要吞安眠药,我的瞌睡被吓醒,打开软件查询最近一班飞往德国的飞机,机票都定好了,这个人又发消息说论文还没写完,还是先别吞了。这种事情经常上演,但后来他也靠着内心某种说不清楚的信念撑了过去。
之前读研的时候,我跟几个同门一起聚餐,从饭局辗转到KTV,最后都会以醉态作为结束,互相追问到底是什么人在快乐。现在想来也蛮幼稚,我们那一届,当时有个受压榨发不出论文的男同学,毕业无望后从导师家的顶层一跃而下。就在前一晚上,我还因遭受论文的折磨,厚着脸皮向他请教实验数据方面的问题。
还有我家隔壁的叔叔,在一场火灾中受了重伤,身上百分之八十的皮肤面积被烧伤,失去劳动能力之后被父母接回老家,我不知道他如今的状况,但是听我妈妈提过,她有次去超市的路上,碰到他在路边帮母亲摆摊卖菜,长衣长裤,遮阳帽和口罩。他之前在婚庆公司担任司仪,出事之后,他便丢了工作。
我更渴望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从困顿的生活中破开一条窄小的裂缝。
抱歉,又在自顾自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条自言自语的帖子热度突然这么大,在发布上一条要去寻找答案的帖子之后,我在后台收到很多关心我的私信,也有很多跟我有同样心境的网友。
对于一些处于迷茫时期的小朋友,我没有多少很好的经验,只会很讨人厌地劝慰你们用功读书,在掌握基本生存技能之后再去寻找虚无缥缈的事情。(虽然我说这些也很没有说服力,因为我自己都做不到)
不用担心,我现在精神状态很稳定,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我们继续回归正题。
我事先已经跟林老师那位朋友取得联系,并约在出版社楼下的咖啡馆见面。
寒暄过后,她便直接告诉我,想要找到《庸俗夏日》的作者很困难。
之前见过作者的约稿编辑与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相熟,如果作者不想暴露身份信息,那位编辑也肯定会守口如瓶。更何况,她已经退休出国,老编辑向来不会将生活与工作混在一起。
“至于作者是谁,”她看着我说,“你也知道的,这属于隐私信息,先不说这合不合法,我没有办法帮你问到。”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她看我实在无助,缓和语气:“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仍然不明白你和林之恺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我想一定有你们的理由。”
“去年我参与过新书发布会,作者虽没有出面,但我得知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你说过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是在18年,博主也表示自己只是代发,在发布会上,的确有一位女性代为出席,为保护隐私,她拒绝拍照。”
“在与她交流过程中,她提过自己是作者的一位朋友,并与丈夫隐居在一座小城。”
“她再三提醒我们不要泄露作者任何信息,作者因为特殊情况,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生活。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些事情,直到林之恺联系我时,我才将前后事情连在一起。”
“她在保护作者个人信息,她的身份是你要找的易纯,还是当初代为转发的博主,我觉得这都有待考量。”
一杯咖啡喝尽,她面带抱歉,遗憾地向我表示,她也爱莫能助。
周围传来低声粤语腔调,我心里泛起一些酸杏的气息,能够将书中开篇描写粤语的句子倒背如流。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就结束了,就像林之恺先生所说的那样。
它更像是一场家乡的梅雨季节,雨水蒸发成湿腻的空气,只有我还保持浑身湿透的状态,水珠浸润到眼里,看什么都模糊,以至于我错过这世界上很多次四季流转。
我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感觉浑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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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躺了一天,我与刚认识的朋友约了一顿饭。
吃饭期间,我跟她讲了这件事。
我原先以为在做好心理预期之后并不会太难受,但从咖啡馆出来,并不夸张地说,我很想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哭一场。
如果我的毒舌朋友知道又要骂我有病,水人一个这么能哭。
我想读过这个故事的人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就好像你看电影看到高潮部分,突然插进来一场长达两分钟的广告,且不能直接跳过,好不容易看完两分钟的广告,屏幕上又出现一道解答题,答对之后才能继续观看。
我这位朋友靠在椅子上听我说话,眉眼始终是弯的,她问出那个老掉牙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执着。
我看着她的笑起来的眼睛,恍惚间以为我们认识很长时间,跟她说话时,我处于放松状态。
我跟她讲了我的经历。
读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处于人生低谷,和书中的几个人一样,每天对着凌晨阴霾蓝出神发呆,当时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门,房间里堆满杂志和书籍,只是书本上的字变成小蚂蚁,从我眼前爬走,书上是一大片空白。
那些小蚂蚁爬到我身上,一点点啮咬我的身体,我失去基本说话能力,甚至在一段时间内不能自如行走。
我很像一片被咬得破破烂烂的树叶。
我说到一半,朋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让我不要再回忆了。
她说你哭得好伤心。
我不喜欢讲起这些,如果把生活的期望寄托在一本书上,是不是太虚无缥缈。可是我确实靠着这个故事慢慢走出来。
海鸥声嘹亮,她同样跟我讲起她的一些经历。
几年前,她丈夫患癌住院,几乎花光家里所有积蓄,好在他们之前做过理财,尚且能够维持日常开支。
她丈夫在重症监护室住满一个月后转为普通病房,在那一个月里,她与妈妈几乎求遍知道的所有寺庙。
当时她的膝盖不能弯曲,每天晚上会被疼醒,一直到现在,她的膝盖到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总是提醒她那一个月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丈夫曾给她写过两封遗书,交代好后事准备自杀,但是都被她及时发现。
她妥善保存好两封遗书,打算等他好起来的时候拿给他看。
“我当时就跟他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他的病又不是无药可医,为什么要放弃呢?”
“他是一个悲观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她说话期间声音带有轻微的后怕,“我尽管不想他离开,但也知道他的病是一个定时炸弹,他总觉得是他拖累了我,其实他不知道,一直都是他领着我往前走,很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这次只不过是暂时互换身份。”
后来她丈夫的病情得到控制,出院之后休养两个月重新开始工作,她丈夫是个工作狂,经营一家规模还算可以的游戏公司,他每年定期体检,癌细胞已经两年没有扩散了。
我意外发现手机里有款游戏就是由她丈夫公司推出的,在我找不到书中答案之后,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恰好那时有一款组队解谜类游戏正热。
我想这是上天安排好的缘分,在我认识她不足三天就已经成为朋友。或者说,在她问我借书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互相倾诉之后,我们安静好长时间。似乎都因对方揭开伤疤而感到悲伤。
分开之前,她让我不要难过,说出与林之恺先生同样的话。
能够让我多一份继续生活的希望,这或许就是故事本身的意义,我因这个故事认识的一些人,懂得的一些道理和重新燃起的生活火苗,这些全部是故事带给我的意义。
我没什么不知足的。
/
回家之后,我着手摆脱延毕两年的学生身份。
对此改变态度的人是我向来严厉的妈妈,她担心我遭遇挫折后再次一蹶不振,每天晚上陪我散步并宽慰我学业其实没那么重要。
甚至工作也没那么重要,社会上一切的规则都不重要。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努力让自己开心。
年过半百的妈妈告诉我,他们目前只希望我生活愉快。
毒舌朋友说出的话依旧犀利,我们在一个周日见面,他坐在我对面,直接点明我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走到死胡同才想要转弯。
我说其实并不是很想转弯。
他听到我的话后忍住要骂我的冲动,用一杯冰水压住即将爆发的脾气,询问我的生活近况。
我当时往返家与图书馆之间,偶尔匆匆赶路的时候看到街道上抽绿的梧桐树叶,会恍惚一下。自那日回来以后,我很少想起这件事情。
我与林之恺先生通过邮件,跟他简单说明这次旅程并没有多少收获,回复我的是他助理,客气礼貌地告诉我,林先生做完手术后在静养,他留给我一张照片,并祝愿我余生顺遂。
因为一些琐碎意外,等我真正拿到那张照片时已经三月下旬,那天下了绵延细雨,我刚认识不久的朋友与丈夫错峰旅游,刚好途径这边。
我见到了她丈夫,话不多,人也清瘦,但是精神还可以。
我跟她经常联系,得知她家里最近新添了成员,某天下班她丈夫在小区里绑架了一只小猫,并告诉我她准备辞职。
她与丈夫没有孩子,并且并没有要做父母的计划。她说这些年在工作上花费太多时间,年轻的时候认为要努力挣钱,以生活为代价获得事业上的一些成功,在经历母亲住院和丈夫患癌之后,她一下子惊醒,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等她处理好人事关系,之后便要与亲人过一种旅居的生活。
我在微信上用很羡慕的语气说她心态很好,在跟她聊天中,我获得夏日傍晚那样的静谧。
她为我出主意,帮我出谋划策。
她是我很想要成为的一类女性,我准备毕业的那段时间,一直以她为榜样。
我曾经说过我周围有一群很厉害的朋友,他们越是厉害,我的获得感越低。
他们靠着天赋跑得飞快,我凭借算得上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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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勤奋,艰难地打怪升级,学生时代赢得一些奖项、读的还算可以的学校,在他们眼里只是开胃前菜。他们也是很好的人,只是无意间显露出来的优势能够将我努力堆垒起来几米高的积木压垮。
我妈妈让我心态放稳,不要跟别人比较,然后又向我提起她同事女儿的年薪,或者我哪位朋友事业和婚姻都已经稳定,问我什么时候打算振作起来。
我爸爸很会说好听话,为人正直,且工作负责,情绪价值给得很足,毫不抱怨地陪我妈妈逛街买单,也不吝啬表达对我的爱,但是在很多家庭大事面前,他几乎是隐身的。
跟我朋友讲过之后,她给我发来一段文字,没有劝我怎么放下心结,她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知道的话,想要什么直接去争取就好了,这世界是个多么大的草台班子,让我不要害怕,如果不知道,她不介意陪我找到。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些话。
身边的人都在告诉我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但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可以不做。
我拥有选择的权利。
她年龄稍长,身上并没有年长者的气势凌人和好为人师的味道,我能感知到她内心的坚韧,并一直以她为目标前进。
那两个月,我将她看成情绪的另一个出口,在疲惫的生活夹缝里得以顺畅呼吸。
陪他们闲逛的时候,她提起自己家乡的梧桐树,其实也很茂盛。
去往下一个旅行地前,她抱住我,跟我说不管小鱼还是小虾都会游到海水尽头。
三天之后,我的毕业论文通过外审,小论文也被接收。
那天晚上我坐在房间里,得知消息之后只有坦然,气球缓缓下降。
关上电脑,我拿出被放在书架最里层的《庸俗夏日》,坐在窗台读到最后一句,窗外飘进来一点雨,等感觉到凉时,我又把书页哭成凹凹凸凸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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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中旬,毒舌朋友甩给我一条消息,我点开链接,里面是一则有关《庸俗夏日》的新闻采访。
我快速阅读一遍,再逐字阅读。
在回答“为什么当初没有写完这个故事”这个问题时,作者是这样说的:
“其实这本书更像是以易纯的视角创作出来的,她听到的声音、看到的颜色,随之带给她的感受,全部变成笔下的文字。易纯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这个故事并非由我单独执笔写成,她很大方地借给我2007年与2008年的日记,我在写作过程中的灵感来源只有那一本日记。易纯离开广州以后,我们一致认为故事就该结束了。
我们都考虑过,读者会对这个结局抱有遗憾,因为开放性结局总让人心脏悬空,不会感到踏实。
同时我们又认为,故事没有结局这种说法,毕竟所谓的人生也没有结局可言。
所以我们后来保持当初的看法,将故事暂停在广州,读完这本书之后,我们就在广州告别,大家也要继续下一段行程。”
“有些朋友很关心后续,首先表示抱歉,故事没有结束,只是这本书没有续集了。我们都很担心暴露太多,也不愿意这本书影响我们的生活,但是借这个机会,我向关心易纯和蒋域的朋友转达一下他们的近况。
目前他们过得很安静,或许十多年前有人在p大的校园里与蒋域擦肩而过,又或许有人曾经像我一样,在美国街道偶遇过易纯,只是这并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或者,读到这里时,他们正从一些人身边路过,你们素昧平生,但又相识多年。
读完这个故事,我们也都要各自出发,希望《庸俗夏日》是一本合格的健康读物。
祝愿大家,阳光普照,万事灿烂。”
猫再次打翻一只玻璃水杯,玻璃碎在地板上,清脆的一声响,将我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现实。
它看向我,甩着尾巴飞快溜走。
我将这条消息转发给程思言,她跟丈夫从我这里离开后又去了两个城市,现在已经到家。
一个小时她前问我要不要打游戏,是那款她丈夫公司新出的解谜类游戏。当时我在看新闻采访,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忘记回她。
她很快回复,问我心情怎么样。
我并没有想太多,两年前,我得知自己要延期毕业,回到家里我妈问我为什么脸色那样难看,我借口说知音漫客停刊太难过。再后来是爸妈带我去精神科,一次次拿药做测量,上周那个精神科叔叔面带笑意地跟我说可以停药了,我妈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而我只觉得疲惫,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我明白为什么程思言的丈夫觉得自己是拖累。
我妈那样干练不苟言笑的中年妇女,当着医生的面哭出声,我产生一种羞愧感。
《庸俗夏日》不会再有续集,我并没有产生撕心裂肺的悲伤情绪。
我感觉追寻答案的那段日子很摇晃,摇晃得很像微醺后走路的人,走过一条歪扭的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在很久之前,在我痛哭流涕的夜晚,我反反复复劝说自己要放下一些东西,在知道不算答案的答案之后,我变得更加轻盈。
我跟程思言表达感谢,她让我先感谢自己,并发出组队邀请。
这款解谜类游戏我玩过几次,需要走剧情,因为我耐性一般,再加上后来太忙便搁置下来。
玩家要历经千辛万难,在地图上找到自己的同伴。地图上所有的游戏玩家没有性别之分,外表相同,只有头顶id不相同,且id只能在进入游戏中才能设置,中途也不能退出。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提示,只能靠通关提示或者彼此的默契才能找到对方,进而一起破解难题。
这款游戏很难,在言语交流区,只能发出既定的话语,不能自由发挥。
我把收集线索的过程看成过往那些经历,耐心收集好,并且分享出去。
在游戏中,我收集完线索前往玩家选择区,释放线索以期能够找到与我有同样任务的程思言。
有人接收我的线索,并且放出来一些信息,我逐个验证,系统显示我与他们并不是同伴关系。
等到我跑到区域边缘地带,有个长得跟我一样的玩家选择跟我交换线索,交换成功后我们头顶的乌云会被雨水冲淡,进而显示各自的账号名字。
那场雨结束,我看到同伴头顶上的id,上面写着“无花果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