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相他心悦我(重生)》
1. 重生
大夏国,中京,相府。
院中积雪如银,天地一片苍茫。呼啸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被紧闭的雕花窗扉隔绝在外。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纪韶华却已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第几次飘雪。初雪过后,中京风雪不消,反而愈发肆虐,像提前替她哀悼般。
雪茫似素缟装饰着屋子,如她永眠的棺椁。
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垂眸,半蜷缩在榻上,喉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发黑的毒血。
“小郡主!”侍女惊呼,欲上前来,却被她抬手制止。
众人犹豫片刻,终敌不过她如墨色深沉、满是寒凉死气的眼眸,只得默默上前收拾染血锦被,掩去那一地刺目猩红。
纪韶华用手背胡乱拭去唇边血迹,纤软枯瘦的手无力垂下。
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彼时为国为民、声名赫赫的安王府,报君黄金台上意,而今断头台上冤魂命。
谁又能避开奸人陷害、敌过帝王猜忌。
全府上下,终只剩她一人,苟延残喘……
喉头又涌上一股血腥,她蹙眉,硬生生将那腥甜咽了回去。
屋外传来推门声,继而迅速合上,来人小心避免寒气的侵入。
“相爷。”本就慌乱的侍女们如临大敌,纷纷战战兢兢跪下。
纪韶华抬眼望去,来人黑衣貂裘,眉眼漠然冷峻,一双桃花眼望向她时,多出几分隐晦的温柔关切。
多活这一年,全靠眼前这相府的主人——陆崖。一个比她还上心自己死活的人,费心救她,让她竟是活着,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
她曾想,如若当初,楚文帝对安王府痛下杀手,刑部围捕之际,她愿意相信赶来护她逃离的陆崖,而不是三皇子,结局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可现实是,她不信众人口中的奸佞权臣陆崖,转而求助三皇子。一场里应外合、劫法场救安王的计划,让她看清自己错的离谱。那个青梅竹马,对她百般呵护的“哥哥”。竟一直与于妃、于莹莹暗中勾结,筹谋推动了安王府的灭门之祸。
她无法忘却,那日冰冷刑台,刀光闪落,满目殷红……那是她爹爹的血。
“爹爹!”她嘶声喊道,声音凄厉如血似泣。
那一瞬,仿佛被抽空所有气力,身子一软,本该跌跪在地,却被人稳稳地搂入怀中。掌心覆上她的双眼,遮去那刺目的血色。
烈阳高悬,她却只觉寒意刺骨,仿佛置身冰窟,冷得惊心。
陆崖站在门前,抬手拂去大氅上的残雪,随手脱下递予一旁侍女。
他仅着一袭单薄衣裳,方才让人看清,左侧宽大舒袖空荡荡地垂在身侧——竟是失去了一边手臂。
纪韶华避开目光,不忍再看。那是陆崖为救她付出的代价。
一年前,劫法场失败,三皇子与于妃联手追杀下,陆崖为她挡下一支毒箭。当时他满身血渍,却不顾自己的伤势,强逼一众府医为她解毒,全然忘了自己手臂已毒入骨髓。等毒性蔓延,再无回天之力,只能不得不截去手臂。
侍女低着头,用暖炉为陆崖熏过周身,祛尽寒气。他才缓步走近,坐在纪韶华床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仔细而温柔地为她擦拭唇边的血迹。
“疼吗?”陆崖低声问。
纪韶华轻轻摇头,可嗓中腥甜未消,唇角忍不住渗出一丝血迹。陆崖伸手替她擦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王爷,郡主的药。”侍女端着汤药和蜜饯,轻声提醒。
陆崖接过药汤,轻轻吹凉,确保是合适入口的温度,才一勺勺地喂她。
尽管这一年喝了不少苦药,但从小养尊处优的纪韶华,却仍无法习惯那苦涩药味,秀眉微微蹙起。
见状,陆崖取来一颗蜜饯递到她唇边,道:“我寻得一位西域神医,三日后便能抵达中京。”
纪韶华眼睫微垂,无法推拒。
即便两人早已心知肚明,于莹莹下的毒,早已深入她骨髓,药石罔医。陆崖却仍不计代价寻医问药,为她续命至今。
看着纪韶华逃避的模样,陆崖心头一痛。下意识想抬手触碰她的额头,却发现自己仅剩的手中还端着药碗。最终只能克制地握紧碗沿。
他岔开话题:“明日雪停,带你去院里转转。”
纪韶华抬眸,露出一抹浅笑。纵然弧度不大,但脸颊边浅浅的酒窝,却也让那苍白病容难得染上几分暖意。
那一瞬,仿佛又变回从前那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陆崖正欲扶她歇下,纪韶华胸口却骤然涌上一阵尖锐灼痛,原本硬压下去的那口血,无法再克制,随着剧烈的咳嗽涌出。
黑红的血混着药液,触目惊心。
陆崖抿着薄唇,面色发白。待她咳得稍缓,才抬手轻轻帮她顺气。
周围人噤若寒蝉,却无人察觉,陆相为小郡主顺气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纪韶华不愿躺下,轻声问道:“我能……靠着你吗?”
陆崖未曾作答,只是默默起身,换了个方向坐在床头。为了让她倚靠得更舒服,特意往里坐了些。他轻轻揽住纪韶华,她整个人的重量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身上。
纪韶华从未想过,有一日两人会靠的如此近。
近到她能清晰察觉那空荡荡的左臂,背上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和他身上浅浅的木质雪松香。
而这,竟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陆崖……”她轻声唤他,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
“如果……我死了,你会生气吗?”她问。
陆崖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会死。”
纪韶华靠在他怀里,头无意识往他颈窝处贴近几分,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次闭眼,总能看见那日刑场——泛着寒光的刀,刺目鲜红的血,还有刑台上的家人……
意识逐渐模糊,她阖眼一瞬,一句“谢谢”轻轻落于陆崖颈侧。
怀中人的体温渐渐散去……
陆崖俯身,温柔地、浅浅地在纪韶华额上,落下一个她永远不会知道的吻。
只觉眼底酸涩,却落不下一滴泪来。
*
失去知觉后,是无边的混沌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屋外的喧嚣,唤醒了纪韶华微弱的意识。
平日冷寂安静的相府,今日却反常地嘈杂,屋外来往的脚步声凌乱,夹杂着低语与物件碰撞的声响。
纪韶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被这嘈杂扰得眉心微蹙,心中生出一丝烦躁。
半梦半醒间,意识恍惚回到当年那日——刑部之人冲进安王府,惊呼、哭喊,刀光血影……
“不要!”
纪韶华猛地睁开眼,被强行唤醒的身体,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要冲出胸膛。她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着,耳边好似还回荡着刑部士兵的脚步声。
然而,她却未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已许久未曾如此强有力地跳动过了。
“小郡主,怎么了?”听见屋内的叫喊,侍女小翠慌忙推门而入。
纪韶华的感官被担忧淹没,并未察觉出周围的不对,只忙问:“相府怎么了?”
“相府?”小翠怔愣片刻,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细看之下,小郡主刚从梦中惊醒还未梳洗,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眼中布满血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居然有几分狼狈。
小翠暗想:小郡主是不是魇着了?梦见那恶名昭著的陆相,对付我们安王府了?
她忙给小郡主倒了杯温水,递去安抚道:“小郡主莫怕,那陆相爷再猖狂,也没本事对付咱们安王府的。”
纪韶华却怔怔的看着她,喉咙发紧:“小翠?”
眼前的小翠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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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鲜活,熟悉而又陌生。
“小郡主?”小翠见小郡主表情奇怪的盯着自己,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脸。
为了今日的及笄礼,她特意上厚了些粉,难道很难看吗?
有些心虚地开口问:“小郡主,您是不是魇着了?”
纪韶华则难以置信地,直愣愣地盯着小翠。她清楚地记得,这个从小陪着她长大,感情极深厚的贴身侍女,在王府被抄那日,就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
可眼前的人,分明是活生生的。
纪韶华脑中多出几分清明,兀然拉过小翠的手——是温热的……
又像是回过神来般,慌忙松开。
她环顾四周,打量屋中环境。与相府冷清装饰不同,这里一看便知是女子闺房,繁复而温馨,每一处都有着她昔日的回忆。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还是王府小郡主时的家。
眼前熟悉的景物,让纪韶华眼眶一热,心尖泛起阵阵刺痛,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她害怕这是场梦,是死后的幻觉。
怕一眨眼,就什么都消失了。
浑身不住的发抖,紧张下她攥紧被褥,指尖发白。难以克制的情绪汹涌而来,纪韶华忙侧过脸,隐去了微微发红的眼角。
“爹爹呢?”她嗓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不知现在是哪个时间节点,是距离皇帝对王府下手还早,还是……就在须臾之间?
见小郡主似是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着答道:“您忘啦?今日是您的及笄礼,皇上特意吩咐在宫里操办。王爷一大早就进宫忙这事去了。”
听见安王在宫中,纪韶华不由心下一紧。
她记得,当年一切的开端,便是干爹被诬通敌,安王长跪宫中三日,只为求楚文帝听一句解释。
可当有人递来除掉安王府的刀,皇帝只会在乎刀锋利与否,却不在乎所谓的真相。
最终,安王力竭晕倒,被宫人如破烂般送回府中。身心俱损,当夜便大病一场,高烧不退。
她费尽心思出府寻医。可寻常医馆惧怕牵连,皆闭门不出。她四处奔求,昔日的交好安王府之人,也都尽数冷眼旁观,避之不及。
只有陆崖……
因担忧而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想到陆崖时,又不自觉松开了些。
纪韶华努力控制着情绪,仍不放心的继续问道:“那干爹呢?”
“二爷?他替王爷去军中巡视了,”小翠一边回答,一边招呼侍女们进来伺候梳洗。
她拉过小郡主在铜镜前坐下,安慰道:“一会晚些入宫,小郡主便能见到王爷他们了。”
纪韶华点点头,心中稍稍安定。
今日既然是她的及笄礼,那便还未到皇帝对王府出手的时机。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
坐在梳妆台前,一众侍女熟练地伺候小郡主梳洗。玉梳轻轻梳过那乌黑如瀑的长发,纪韶华望着雀铜镜,恍惚间有些失神。
镜中少女一双清亮杏眼,面若桃花,双颊丰润泛着健康的红晕,笑起来时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眉眼间还带着独属于那时她的娇憨。
是她,却又不是她。
病到后期,她已不敢再看镜子,陆崖也不愿她看。
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模样……
小翠见小郡主盯着镜子发呆,又想到一早她被梦魇吓醒,不免有些懊恼开口:“王爷想着您今日要去宫中,定是忙累的紧,特意早上吩咐不让叫醒您。结果害您给噩梦吓醒了。”
纪韶华回过神来,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无妨。”
小翠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又回到了失神模样,只好闭上了嘴巴。
不知为何,这样的小郡主,看着叫人心疼。
小翠叹了口气,转身去取妆盒,却未注意,铜镜中的纪韶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这一世,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2. 再会
大夏皇室没有公主,王府出事前,纪韶华的规制皆按公主的标准安排。彼时的她,于中京人眼中看来,就是大夏最高贵、不可高攀的天之骄女。
虽她年幼时,生父赈灾返途染疫,未等抵京便病故离世,母亲悲怆之下不久也撒手人寰。因而得楚文帝怜惜,亲封郡主,过继给了因断袖之癖、注定无妻无子的安王。
她身世特殊,也无怪楚文帝特意吩咐,及笄礼由宫中操办。
一切看似盛大而井然有序,无事发生。
不过是前世她太过天真,心无城府,及笄礼于她,不过一场盛大些的宫宴。
宫中规制森严,及笄礼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名利场。权贵公子按着家世地位排队,想方设法接近她,妄图攀附安王府的权势。
只是,那时的她,被安王护得极好,哪里知晓这背后暗流涌动?她只当这不过是一场热闹宫宴,吃着精致的糕点,听着丝竹笙乐,笑着迎来那一场盛大及笄礼。
然而,她却忽然想到那夜唯一偏离规制之人——陆崖。
觥筹交错间,她独自走在宫中游廊,避开喧闹。
忽然,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小郡主,你的礼物。”
她微怔之下,猛然回身。
便见一人立在檐角阴影之中,手上捧着一个木盒,
月色落在陆崖眉眼间,那是一双男子中少见的桃花眼,眼尾微扬,却因他骨相棱角分明,身型高挑,整个人堪称漂亮却无半分女气,反而生出几分逼人的侵略感。
下意识接过木盒,纪韶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冰凉的温度令她微微一颤。
抬眸,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深邃目光,似山雨欲来前的平静,看不清底色。
她不由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得体行礼,语调淡然:“多谢陆相。”
随后便将木盒交给侍从,再未多看一眼。
如今回想,纪韶华已记不清盒中是何物,唯一深刻的,便是陆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藏着什么未说出口的话。
未等细想,小翠便打断了她的思绪,问道:“小郡主,您看今日还是穿您昨日选的这件广绣长裙吗?”
她瞥了一眼那明红绣线混着金丝的长裙,是她从前最喜爱的样式,华贵繁复的花纹在光影流动间暗光闪烁,张扬而夺目。
可如今的她,与已昨日天真烂漫的小郡主不同,也不想做过去一样的选择。
“不必,换素色的吧。”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道,“华贵未必合时。”
小翠虽不解,但还是应声而去,换来一件月白色对襟流珠长裙。
虽不似前一件张扬夺目,可复杂精妙的绣工,穿上后却意外贴合她如今的气质,清雅脱俗间,透着几分冷冽的疏离感。
望着镜中的自己,纪韶华心中思绪万千。
若要避开安王府必死的局面,仅凭她,自然略逊三皇子和于莹莹一筹。但或许,她可以利用陆崖之势,他定会帮她……
未时晚些,阳光已柔和了许多,不再如午时般灼人。几缕金色的阳光穿透步辇的轻纱,纪韶华忍不住伸出手,细碎的光洒在掌心,带着些许暖意,被她轻轻握住。
指尖微微摩挲,她感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温度。
前世去世时,是个风深雪重的冬日。如今的她,格外珍惜这种温暖,阳光的温度,给了她真实活着的感觉。
步辇轻晃着驶入正红朱漆的庄严宫门,纪韶华心情愈发沉重。
高高宫墙中,这诺大巍峨的皇宫,令她无比熟悉却陌生。生母逝世后,作为亲姑姑的皇后,便时常留她于宫中。那时楚文帝总说,她既是王府的小郡主,也是大夏皇城的小郡主,便许给她随意出入宫门的许可。
爹爹总告诫她,在宫中要乖,别乱跑免得冲撞了圣驾。
彼时从未曾将爹爹的叮嘱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或许从很早开始,安王便早已察觉背后汹涌暗潮。
只有被保护着的她,从未察觉,直至灾祸降临。
缓缓停下的步辇外,薄纱帷帐外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难掩心中翻涌情绪,纪韶华哽咽着掀开了帷幕,视线被那抹她思念至极的身影填满。
安王一袭锦袍,身姿挺拔,温润俊美的眉眼间漾着浅淡笑意。那笑容,与前世法场之上,她被陆崖救出之际,最后回头望去那一眼的笑重叠。
鬓发沾满血污,满身狼狈跪于刑台之上,却仍旧微笑安抚着她的安王。那抹笑,狠狠地刺痛她的心。
泪水决堤而出,她扑入安王怀中,紧紧抱住了眼前活着的安王。
声音哽咽,带着思念和委屈,以及失而复得的恍惚:“爹爹……”
安王微怔,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继而心疼地搂住她,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几分慌乱不解:“小宝,怎么了?“
一旁的小翠忙上前解释:“王爷,小郡主早上做噩梦了,想必吓得不轻。”
安王轻叹一声,轻声细语安抚着她的情绪。
此时,一道熟悉的温柔嗓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何人胆敢惹哭我们小郡主?”
纪韶华瞳孔骤缩,指尖微颤,心下一紧,竟是连哭也忘了。
来人一身绀青缎锦祥云袍,腰带白玉带以暗金丝线织就,其间系着碧色环佩,看似低调,然温润俊朗的眉眼中难掩贵气,让人一看便知绝非凡俗。
一众侍从认出来人,忙屈膝行礼:“三皇子殿下。”
楚垣……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前世纷乱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霎那间,她周身遍寒,脸上血色尽褪。
“楚垣见过皇叔。”他颔首间,语气恭敬谦逊。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略带笑意:“我奉皇后之命来迎韶华妹妹,不料来得不是时候。”
安王无奈摇头,正欲替纪韶华解释,怀中的少女已擦干泪水,转身平静道:“只是惊了梦魇”
与仇人相见来得猝不及防。她心中有恨,却不得不掩饰,以防露出破绽。
努力回想着前世此时是如何与楚垣相处,纪韶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故作轻松:“惹垣哥哥笑话了。”
可笑,彼时的她,竟还此般亲昵地唤他“哥哥”。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紧握,掌心被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血痕蜿蜒,她却浑然不觉。相比楚垣温润如玉皮囊之下的虚伪、狠毒,她的掩饰显得那么拙劣。
楚垣察觉到她情绪似有些异样,只当她因哭泣被撞破而不自在,并未多想。转而自袖口中取出一精致的小盒,递到她面前。
“本打算宴席后再寻个机会送你礼物,如今只好提前拿出来,讨我们小郡主开心了。”他的语气温柔亲昵,与他外表一样,极具欺骗性。
象牙木的盒面光泽温润,上面镶嵌着珍贵的玛瑙宝石,光看盒子已是华贵非凡,更遑论其中的礼物。
不需要打开,纪韶华便知道里面是何物。
安王见她发愣,以为她被礼物哄住,笑着问:“不想打开看看吗?”
纪韶华回神,装作期待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
果然如记忆中一般,是一支异常华美的步摇,金丝掐制的纹饰间坠着一颗品相极佳东珠,价抵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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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她收到后极为喜欢,当即让小翠为她戴上,直至宴席结束回到王府,才依依不舍的取下,珍而重之收好。
而有些人送的礼物,她却连盒子的样式都记不清了。
眼前景物既刺眼又可笑,可她面上依旧是一副颇为欢喜的模样,却是随手将盒子递给一旁的小翠,“收起来吧。“
楚垣笑着问:“既然喜欢,怎么不戴上?我看到挺衬你这一身。”
前世,纪韶华一袭华丽红裙,确实适合这支金贵华美的步摇。
可如今,她特意换了一身低调的素色衣裙,楚垣居然还能睁着眼睛,说出衬她的瞎话。
纪韶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随意找了个借口:“今日与皇后娘娘说好由她为我装扮,一会若皇后觉得合适,自然会戴。”
楚垣正欲再言,忽然,一辆紫金华盖、镶金嵌宝的马车辘辘驶入宫门。几层素色绉纱遮挡中,一道带着几分玩味和调侃的声音传来——
“这宫门前有金子不成,引得安王和皇子在这扎堆?”
一双素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帘子,掀帘下马的动作带着几分随性散漫,毫无半分礼节拘束。
整个大夏如此不知礼数,又无人可奈何半分的,唯有他陆崖一人。
楚垣笑容微滞,安王神情也多了几分严肃。
纪韶华心却忽的漏跳一拍,莫名的情绪在心口涌动,忍不住抬眸望去。
陆崖缓步走来间,脸上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看似含笑却又似讥笑,配上他深邃的骨相,削弱了眼中温柔错觉。
他目光微转,正巧撞上她的视线。纪韶华心跳骤然一滞,竟生出一丝慌乱。
察觉出她的注视,陆崖也不理会旁人,薄唇微勾,笑意未达眼底,挑眉带着几分戏谑问道:“小郡主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她忙尴尬地收回目光,随即故作镇定地回:“觉得......巧。”
陆崖轻笑,似是被她的回答逗乐,毫无敬意可言。
安王心中不满他此冒犯轻浮之举,却又不愿今日惹事,不动声色将小郡主藏于身后,隔开陆崖的目光,冷冷道:“小郡主骄纵惯了,有些冒失,还请陆相见谅。”
纪韶华却有些恍惚,似乎她很少见陆崖笑。
在安王府遭逢变故前,她对陆崖记忆都是极为模糊的。后来,许是顾及安王府惨状,那时他的言行举止相比如今,更加温柔,像是收敛起了周身的锋芒。而不是此番鲜活又嚣张,带着上位者独有的侵略性的模样。
陆崖……原来是这样的吗?
陆崖未答,只是眸光微垂,掠过少女方才哭过的红眼尾,眼中还透着雾气,眼角坠着泪光,隐约透露出她方才的失态。
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那双杏眼中什么复杂的情绪都有,却独独没有往日的防备。
楚垣察觉到安王的防备,微微一笑,淡声道:“陆相,真是不巧。现下时辰不早,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
安王顺势接过话:“若陆相无事,本王与三皇子便带小女先行一步。”
陆崖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得安王心下发寒,也不顾陆崖回应与否,带着纪韶华,和一众宫人便往前而去。
犹豫间,纪韶华已被安王带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微微抬手,冲他轻轻挥了挥。
陆崖站在原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袖中木盒。最终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满是愉悦,留下意味深长地一句:
“小郡主,今日倒是格外有趣……”
3. 及笄礼
凤鸾宫中,皇后一见纪韶华,便是微微一愣。
小郡主妆容早已被泪水晕染,眼睛微微红肿,平添几分憔悴之色。皇后心疼不已,忙差人取来冰敷,亲自吩咐宫女为她重新补妆。
安王因主殿有要事相商,虽不放心地再三叮嘱,最终还是匆匆离去。
“真是关心则乱了。”皇后打趣轻笑。
纪韶华依依不舍地目送安王远去,这才将注意力转眼前雍容华贵的皇后。
她虽年岁已长,可仍保养得宜,举手投足间,既有威仪贵气,又透着母仪天下的端庄大方。
她的生母乃皇后的亲妹妹,二人皆出自尚书令沐家。母亲离世后,安王府无女主人照拂,皇后这个亲姑姑便似母亲般,是除安王府众人外,最为疼爱她之人。
可前世,眼前这待她如珠如宝的姑母,为替她求情,触怒楚文帝。虽顾念沐家势力,未取皇后性命,却将其幽禁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那时纪韶华因中毒卧病,偶然从陆崖口中得知,皇后在冷宫中得了疯病……
无法想象,眼前温柔端庄的皇后,有朝一日被囚困于冰冷萧瑟的冷宫,最终落得疯癫凄惨的下场。
念及此,纪韶华嘴中发苦,心中酸涩难忍。
皇后不知她心中起伏,只是含笑立于一旁,温柔注视着宫女替她细描补妆。待一切妥当,才亲手执笔,蘸取金粉,为她在额间勾画上一朵莲花。
“莲者,步步生莲,乃吉兆。”皇后轻放画笔,端详片刻,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轻拍纪韶华的手背,柔声嘱咐:“可不许再哭了,今日该要多笑一笑才是。”
纪韶华鼻尖微酸,点了点头,唇角带出一抹笑意。
此时,一名宫女匆匆上前,“皇后娘娘,于嫔那边已准备妥当。”
纪韶华怔愣片刻,眼底寒芒杀意一闪而逝。
皇后却并未察觉,闻言含笑道:“小韶华,随我一同过去吧。“
御花园内,参宴的贵女和女眷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赏花闲聊,气氛倒是热闹。见皇后娘娘与小郡主来到,纷纷起身行礼请安。
众人暗自调整位置,试图更贴近二人,以便自己的恭维之言能被清楚听见。
“小郡主今日当真光彩照人。”
“这额间花钿样式甚美,衬得郡主更添风华。”
“不愧是小郡主,气质与我等自是不同。”
……
环绕在耳畔的赞美声络绎不绝,纪韶华面上虽维持着得体笑意,心底却是一片冰冷。一路上,贵女们依旧欲找话攀谈,她也只淡淡敷衍,冷漠非常。
这些人前世嘴脸,她何尝不熟悉?
如今她是小郡主,众人趋之若鹜。可前世安王病重,正是眼前这群昔日对安王府极尽奉承之人,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当面嘲讽。
她虽有郡主脾气,却从未刻意为难旁人。可那时,她不过是落难,无权无势,便是人人可欺。
纪韶华忍住心头愤懑,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当踏入偏院,目光落在前方缓步而来的身影时,神情还是有一瞬的失控。
她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骤然翻涌的情绪。
于莹莹,好久不见……
“皇后娘娘。”于莹莹走近,脸上挂着温柔和煦的笑意,恭谨行礼。
随即,她转身向纪韶华,语调温柔笑盈盈地问好:“好久不见,小郡主。”
于莹莹并非那种夺目惊艳的美人,却胜在笑容如春日暖阳,温柔明媚。五官虽不张扬,却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诗情画意,眉眼间透着一股清雅与灵动。而左眼下方一粒鲜红的小痣,又为她平添几分妩媚动人。
她能一步步坐上妃位,靠的不仅是容貌,更是处事的周全妥帖。宫中上下,无一不对她赞赏有加。
皇后亦对她颇为欣赏,微微颔首:“莹嫔素来细心,本宫自是放心。”
说罢,便示意众人随她落座。
殿中丝竹低奏,琉璃熏炉中青烟袅袅,侍女们步履轻盈,有条不紊地煮水斟茶。纪韶华安静地坐在皇后身侧,垂目看着炉上水沸,侍女烹茶,不愿参与品茗间的闲谈,也不愿他人分心思于她身上。
然总事与愿违。
一侧的于莹莹轻提广袖,起身缓步上前,将亲手煮制的花茶奉至皇后案前。
茶汤清亮,茶香四溢,仿若雨后清风,拂过堂中,引得众人侧目好奇,小声议论。
“好香啊……“
“好似不止单茶香,还有花露。”
众人议论间,于莹莹微微一笑,柔声介绍,声音不大,却恰能落入众人耳中。
“臣妾用茉莉、玫瑰,配以上好的毛尖,煮制时再添一缕蜜糖,名曰茉莉蜜茶。此茶清润和神,有养颜之效。”
皇后抿唇轻啜,入口甘甜间花香弥漫,颇为满意地点头,微笑道:“莹嫔总有些巧思,这花茶着实不错。”
“谢娘娘谬赞,”于莹莹羞赧一笑,又似不经意地叹息道:“不过是妾身故乡特产罢了。”
“哦?”皇后有些意外,又轻抿一口花茶,微笑道:“倒是不曾听闻金城有此风物,也是拖莹嫔的福了。”
“此茶得娘娘喜欢,才是妾身福气。”于莹莹盈盈一笑,语气谦卑而妥帖。
说罢,她端起茶盏,走到小郡主身旁,贴心为她斟上一杯茶,嗓音温柔似水:“小郡主也尝尝吧。”
香气萦绕,柔声入耳,暖意盈盈。
然而,那张灿若烟霞、毫无破绽的笑脸落入纪韶华眼中,却似毒蛇吐信般阴冷森寒。
一丝冷意自心底蔓延,心头蓦然涌起难以名状的恶寒。
前世,她亦见过这样温柔的笑,亦曾信过这副娴雅无害的面容。
家人血溅刑场那日,陆崖护她逃至京郊。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困境之下,前方三皇子的亲卫缓缓退开,缓步走出一袭华裳的悠然身影。
于莹莹依旧挂着那招牌的温婉笑颜,看似温柔和善,说出的话却如毒蛇覆骨:“小郡主喜欢我为你安排的情节吗?”
局势在静默中凝滞,杀意悄然逼近。
她并不急着动手,只是缓缓道来——她如何在三皇子身后筹谋多年,如何将所有人一一引入绝境……
若非她亲口道出真相,纪韶华或许到死都猜不到,原来三皇子背后,还有一个她。
这是一个本该只存在话本中的神鬼故事。
于莹莹,并非于莹莹。
她是一缕异世孤魂,夺舍了原本躯体。又或者,用于莹莹自己的话来说,叫穿越。
“我知道故事的发展,所以我能掌控你们的命运,也能为你们书写命运。”
“天命所归者,唯有三皇子。他注定登基,而你们,皆是为主角铺路的命数。”
“既然结局注定,不如我来成全,让你们早点死。”
“而你,纪韶华。”她眸光森冷,唇角微弯,“你就该活着,看着你的至亲至爱,在你面前一个个死去。”
……
往昔噩梦与眼前笑颜重叠,如利刃剖开她血淋淋的回忆。
一瞬间,胸口仿佛压上千斤巨石,窒闷难当。
纪韶华突兀起身,袖间轻扬,指尖微动间,茶盏随之倾覆,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正中于莹莹手背!
“啊!”于莹莹惊呼,手中茶壶一颤,瓷器落地,摔个粉碎。
殿中登时一片混乱。
皇后微怔,又忙唤侍女收拾残局。贵女们或上前关切,或交头私语,气氛顿时浮动不安。
纪韶华敛眸,掩去翻涌的情绪,扯出一抹并不如何悦色的笑,语气漫不经心:“一时没坐稳,竟失了手。于嫔,可有烫伤?”
于莹莹低头看了眼被烫红的肌肤,旋即笑意依旧:“无碍,小郡主定然不是有意的。”
“于嫔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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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厚。”纪韶华意有所指,唇角微勾。
然这一番拙劣的情绪发泄,却并未平息她心中翻涌的情绪。
与于莹莹共处一室,便仿佛被毒蛇窥伺,哪怕再冷静,终究是会露出破绽。索性向皇后撒娇寻了个借口,便翩然退场。
走出偏殿,冷风扑面,纪韶华这才觉出自己呼吸顺畅了几分。
前世中毒卧床时,她也曾无数次思索过。
或许,与自己重生一般,于莹莹也是经历过旧事的一缕孤魂?又或许,她并非夺舍,而是精通巫蛊邪术,能窥破天机?
无论何种可能,于莹莹的存在,都是她重生归来后最大的变数。
现如今,她不过区区嫔位,伏低做小,可不久便会晋封妃位,联合三皇子将安王府拉入深渊。
不论他们之间是否结盟,情势都相当危急。
直至及笄礼开始,纪韶华仍为此忧思不已。楚文帝说的场面话,未曾听入耳中,亦无心在意赏赐珍宝。唯有皇后执起一支华贵发簪,轻轻插于她发间,赞冠之时,她才微微回神,拜首谢恩后,方作礼成。
宫中盛宴,惯例少不了才艺表演,那是有心人争宠的舞台。于莹莹果然如前世一般,早早备下一支舞。轻盈曼妙的舞姿流转间,仿佛群蝶纷飞,绕身萦绕。楚文帝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殿中众人也纷纷低声惊叹。
纪韶华兴致索然,撇过头掩去厌恶,不去看大殿中央的于莹莹。
余光却无意瞥见上位不远处的陆崖。
与被于嫔吸引目光的众人不同,他正一手支颐,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眼神却带着几分探究。
纪韶华不自然的移开目光,耳根莫名微热,心下忍不住腹诽:
大庭广众,轻浮!
却未察觉,方才因于莹莹而萦绕心头的阴霾,竟因这一插曲,悄然散去几分。
宴席尾声,年岁已长的楚文帝面露疲态,先行离席。皇上一走,席间拘谨顿减,氛围也随之轻松不少。期间有人借机离去,更多的人仍留席间,举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攀谈结交。
纪韶华低垂眼睫,静坐席间,觉得与眼前场景甚是割裂。她看似宴席主角,却不过一个被借用的名头。
不愿与人虚与委蛇,便悄然起身离席,无人阻拦,也无人注意。
不远处的陆崖,正随意应付着周围的人的奉承,深觉无趣,心思和眼神却一直似无在纪韶华身侧逡巡。
见她离席,他眉头微挑,眼中探究之意更浓,却未显露分毫,只淡淡收回目光。
周围人仍在絮絮叨叨,将他夸赞的天上有地上无,仿佛他乃朝之栋梁,不世奇才。
陆崖冷笑,他名声虽差,但人只要权势滔天,哪怕背地里这群人对他嗤之以鼻,当面却不得不趋炎附势,曲意奉承。
无事时,倒无妨将这些虚情假意当个乐子,听听便罢。不过现在,他却没那个耐心……
唇角折起一抹不带笑意的弧度,陆崖冷漠而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带着刺骨寒芒,周围人瞬间噤若寒蝉。
陆崖起身,随意摆了摆手,看起来就像在驱赶一群讨人厌的蚊蝇。
“很吵,本相头痛,不听了。”
语气轻描淡写,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众人面面相觑,面上是挂不住的发青,却无人敢开口反驳,只得神情尴尬地退至一旁,为他让出一条路。
陆崖信步而出,才走出大殿几步,便望见廊下那道清瘦的身影。
柔和的月光浅浅洒落她肩上,银辉流转间,却不似往昔周身的温暖气质,而是凉的像初春的雪,有着不合时宜的矛盾。
他不自觉地皱眉,抬步向她走去。
一旁的小翠最先察觉陆崖的靠近,待看清来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行礼:“陆相。”
行礼之余,又忍不住偷偷抬眼,余光瞟向小郡主,心中暗暗嘀咕:
这两人,怎么又撞到一起去了?
4. 合作
纪韶华特意在与前世相同的地方等他,见他现身,自是不觉意外,反倒是等待的过程让她有些焦虑。
她轻轻一笑:“又见面了,陆相。”
陆崖笑意却不达眼底:“纪小郡主今日,似乎不怎么开心。”
不是疑问,是带着些看破的笃定。
纪韶华未答,只低声似叹息般轻笑一声,算是默认。晚风轻轻拂过发丝,带来几丝凉意。
陆崖没追问,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她面前,语气随意:“送你的,及笄礼。”
眼前一幕,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合,而她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她吐露出两个轻柔而真挚的字:“谢谢。”
纪韶华眼中,带着陆崖读不懂的真诚。
在陆崖认知中,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应是疏离而客套,偶尔交谈几句,都多了,没有多停留的必要。然而今日两次,纪韶华给他的感觉,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仿佛两人认识许久。
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把做工精致的短匕首。精致小巧,比寻常匕首都要小上一圈,更适合女子持握。
她凝视掌心之物,心跳陡然加快,快得仿佛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动。
她知道陆崖对她存有好感,可自己呢?自己是什么感情?
可灭门之祸面前,她无暇去思考情爱。也很明白,不该牵扯陆崖,不该利用他的感情。
可她却只有他能信任。
纪韶华握住匕首的那一瞬,好似读懂了陆崖。他并非寄托于珠钗华美,而是给予她一件保护自己利器。
好像不论她如何选择,陆崖从最初,便选择了她。
或许陆崖真是她的生路。
她再度抬眸,眼底漾起一抹笑意:“不知陆相,是否愿意与我谈一场合作?”
*
两日后,中京,福满楼。
身处闹市,此楼却是玉砖碧瓦,沥粉贴金,袅袅琴音作伴,处处透着华贵雅致,非寻常人能踏足之地。
纪韶华带着小翠刚走进,管事眼尖,立刻迎上前,满脸堆笑,亲自引着她们往楼上雅间去。
“小姐,真要去啊?”小翠欲哭无泪,带着丝绝望确认。
纪韶华浅笑:“你在外面候着,我进去与他谈。”
“您一个人?”小翠瞪大眼睛。
谁家姑娘,及笄礼当日便约男子共宴,次日还要独处一室?何况此人,还是京中无人不惧的奸相陆崖。莫说朝中大臣避之不及,京中孩童闻其名都夜不敢啼。
传闻他行事疯癫,不则手段,管你皇亲国戚,凡与他不合者,无一善终。
小翠只觉两眼一黑,深觉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但凡回府王爷问起,解释不清,大概只能当场去世。
纪韶华轻笑,安抚开口:“放心,陆崖不会对我如何。”
小翠腹诽:但凡您换个人,我可能就信了。
即便百般不愿,她最终还是被留在了门外。
纪韶华推门而入,屋内灯影浮动。
陆崖一身玄色锦衣,衣上绣着精致暗纹,墨色长发简单束起,倒真有几分像哪家贵公子前来赴约。可屋内不只他一人,还有一名全身黑衣、戴半张银色假面的暗卫。
纪韶华认得,此人是相府暗卫首领——寒鸦。如非必要,此人定是寸步不离、或明或暗守于陆崖身侧。此刻,却见陆崖抬手示意,寒鸦微顿,最终还是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至此,屋内真正只剩他们二人。
雅间不大,装潢却十分雅致,最重要的是房间的私密性极好,正适合商量要事。
“你的胆子很大。”陆崖眯眼打量了她半晌,才悠悠开口。
斜睨她一眼,眼神依旧清亮,毫无惧色。陆崖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笑意玩味。
虽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不妨碍他对此局面感到愉悦。
他随意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道:“我倒想听听看,纪小郡主特意约我,所求为和?”
纪韶华:“正如那夜所言,我想求陆相合作。”
“合作?”陆崖眉毛一挑,倒是有几分好奇,“安王也算中京数一数二的正派人物,你竟要与我合作?”
他话语中有意无意透着警示之意,纪韶华敏锐查觉,却并未回应,只是沉默地与他对视。
无畏无惧,亦不问不答。
陆崖收起散漫笑意,指尖缓缓摩挲着手上翠玉扳指,起身,步步逼近。
“当年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朝堂还由宦官一手遮天,安王联手谢老将军,于大殿之上斩杀宦党,助圣上重掌朝权,开启大夏盛世。”
他步伐缓慢而沉稳,眸色深沉。
“而后南疆叛乱再起,安王自请披挂上阵,平定边塞。如今更是接管着禁军右营,保卫中京安危……”
他踏前一步,站定在她面前,眼神微敛,阴鸷冰冷的气息透着一丝玩味的锋利:“而我陆崖凶名大盛。我擅杀人,却从不轻易帮人。”
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所以,与我合作……”
一抹奇诡的笑浮上唇角,他声音在她耳畔压低,带着蛊惑般的笑意:“纪小郡主可想清楚,要付出什么代价?”
纪韶华望着他,目光依旧沉静:“只要我能做到,皆可。”
陆崖微微眯眼,像是要仔细看清她的表情,确认她说话的真假。
他又朝近几分,本就年长她不少,又长得比寻常男子高些,相对而立时,她才将将到他胸口的位置,要仰头头才能看见他的表情。
灯影摇曳,投下的阴影整个笼住了她,带着沉沉压迫感。
“你确定?”
“我确定。”
她努力的克制想移开的目光,并不是害怕他,而是两人的距离有些过近,让她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奇异情绪。
纪韶华自然是确定他一定会答应自己,可这人性格中带着恶劣,她也知道,就算是要答应,也定是会好好捉弄她一番才肯作罢的。
但不知为何,纪韶华却莫名觉得这样的陆崖很有趣,看着他森冷的脸,反倒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
有意思......
见没吓到她,陆崖收起刻意吓唬她的冷脸,回身坐回了原位,又恢复了那有些懒散的模样:“说来听听。”
说到正事,纪韶华反而沉默了一瞬,斟酌再三,才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缓缓开口:“我做了一个梦,真实的不行的梦。”
“梦?”陆崖微微偏头,哂笑:“如果是解梦,那小郡主不该来找我,应该去找钦天监的天师才对。”
“或许,这听来有些不真实,甚至是荒谬,但那个梦真实的可怕。”纪韶华声音微微发颤。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深吸一口气,似是要稳住心神,缓缓道:“我梦见皇上,早已对安王府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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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心。安王府陷入牢狱之灾,最终……是灭门之祸。”
说到最后,她眼眶微微泛红,仿佛重回那段无力挽回的梦境,甚至连空气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崖原本漫不经心的笑意,在这一刻,彻底敛去。
沉默片刻,他方才开口,声音不复先前的慵懒,而是透着几分沉思的冷意:“这梦,你告诉过旁人吗?”
“没有。”纪韶华摇头。
“那为何是我?”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定定地望着他,反问:“那你,会害安王府吗?”
陆崖指尖微顿,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倒是未曾想过,她竟会如此问他。
这些年,他在高位浮沉,初时是皇帝最顺手的那把刀,行事尚有收敛。可当他培养出自己的势力,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的刀再无约束,世家大族奈何他不得,他的手段便也更狠辣果决,任何挡他路者,皆成刀下亡魂。
安王府的人,他并非没有动过。
可安王本人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向来不掺和朝堂之争,连早朝都不必参加,皇帝对他表面上仍有兄弟之情,甚至给予了不少封赏。即便从利益上考量,除掉安王府,也无甚意义。
更何况,他确实从未对安王府怀有敌意。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轻信纪韶华的目的。
“在梦里,你没有害我爹爹。”纪韶华凝视着他,声音坚定,一字一句补充道:“甚至,只有你,帮过安王府。”
“哦?”陆崖眉峰微挑,似是有些意外。
这种意外,并非来自梦境中那个或许存在的未来,而是他没想到,安王府的小郡主,因此便要信任他?
她是不是……有点太容易相信人了?
陆崖微微眯眼,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底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随着年岁渐长,皇帝疑心愈发深重。别看他如今身居高位,一直深得皇帝青睐,可若不是当初的楚文帝需要一把刀,见血封喉又能保住自己名节的刀,也不会看重与他,给予他极大的权势。
最初,他奉命清理的是那些脱离皇权掌控的朝臣;之后,便是手握重权的世家与老臣。
而先皇子嗣稀薄,如今在皇帝身边唯一的皇亲贵胄,便只剩下安王。
不得不说,安王看似无害,可早已楚文帝心头的一根刺。
而既然是刺,便迟早要拔。
纪韶华所说的梦,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可他不信什么预知梦。
陆崖深知,她隐瞒了些什么。他本该问清其中关窍,却在瞥见她单薄瘦弱的肩膀时,忽然生出一丝懒意。放弃去想一个从小被王府捧在手心的小郡主,又如何推测出这等朝堂风云?
“你说,是三皇子一党推动了安王府之祸?”陆崖似笑非笑,语气不明,“可我记得,他与你关系不错。”
“是。”纪韶华淡淡应声,忽然笑了笑,笑意里带着自嘲。
说罢,她自袖中取出那日及笄礼,楚垣送她的步摇,金丝勾勒而成的流苏上嵌着细腻的珍珠。
“这是那日三皇子所赠。”她轻描淡写地道。
话音未落,她扬手狠狠摔下。
脆响乍起,金丝断裂,珍珠滚落,碎了一地。
那一刻,纪韶华眸色淡漠,仿佛这并非什么珍贵的信物,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5. 暗涌
楚文帝的子嗣不多,只今仅育有六位皇子。
大皇子为薛贵妃所生,因早产体弱,性情喜静,成婚后便隐居京郊别院,纪韶华与他素无往来。
二皇子楚琛,乃皇后嫡出,贵为太子,又年纪长她许多,端方持重,自幼养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虽有皇后这一层关系,她却不愿与之亲近。
唯独三皇子楚垣,出身最为低微,乃楚文帝醉酒后宠幸宫中女官所生。那女官命薄,未能熬过几日风光便撒手人寰,楚垣自幼寄养在皇后宫中。虽身处寄人篱下之境,他却性情温润,善于察言观色,待人接物恰到好处。因此,纪韶华曾与他最为亲近。
至于其余三位皇子,各自养于生母宫中,她与他们更是鲜少往来。
所以她曾将楚垣视作兄长,曾相信他,在安王府遭难时向他求助,可最终换来的,便如眼前这支摔碎的步摇——支离破碎,一地狼藉。
她挑眉,目光转向陆崖,语气淡然:“这是不是更有说服力?至少在我身边,没人比陆相更值得信任。”
陆崖瞧着地上狼藉的残片,低笑了一声。
他本就不喜三皇子。
此人看似温文儒雅,礼数周全,实则心思深沉,暗藏锋芒。
陆崖自幼在尔虞我诈的权谋漩涡中长大,见惯了世态炎凉,仅凭一眼,便能看透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与他同样心狠手辣之人,却偏要披上伪善的皮囊,实在令人厌恶。
可楚垣行事极为谨慎,从不轻易露锋芒。若说安王府之祸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倒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纪韶华似乎仍有所隐瞒。
不过,这倒也无妨。
若她真将一切全盘托出,反倒显得愚蠢天真,不值得费心去听。
“这桌菜都快凉了。”陆崖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纪小郡主还是吃点吧。”
他语气轻快,仿佛方才两人谈论的不是安王府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
又像是觉得自己不够恶劣,微微一顿,语气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是小郡主邀的我,这可都是要你付钱的。”
纪韶华:“……”
她出门时,好像……没带钱。
早知道,刚刚就不该摔那步摇了……
*
陆崖轻抿一口凉茶,视线悠然落在楼下纪韶华渐行渐远的身影上,直至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才缓缓收回那晦暗难测的眼神。
指尖慵懒地摩挲着杯壁,茶香未散,雅间却仿佛空了一瞬,透出几分清寒寂寂的意味。
“寒鸦。”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自暗处掠出,跪地垂首,语气冷硬无情:“相爷有何吩咐?”
“去查一查,小郡主及笄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崖语气淡淡,指腹轻叩茶盏,仿佛不过是随口一提,然而在停顿片刻后,他微微一笑,声音低沉了几分:“尤其是与三皇子相关之事。”
“是。”寒鸦没有多问,领命后身形一闪,跃上屋顶,转瞬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陆崖垂眸,敛去眼底深意,轻嗤一声,似笑非笑地念出了那个名字——“楚垣……”
而后,他目光微敛,脑中浮现出两人的交谈。
当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要安插暗卫于安王府中时,她甚至未作犹豫,笑着应了:“好呀。”
那笑意,坦然得让人琢磨不透。
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够诚恳,她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小心试探地问道:“既然我们要合作了,总是‘陆相,陆相’地叫,未免显得太生分。”
她微微抿唇,犹豫片刻,才轻声道:“我……能叫你陆崖吗?”
陆崖未曾动容,眉眼依旧淡淡的,可他忽然意识到——
这不过是个寻常名字,但从她口中念出时,却带着一丝萦绕不散的温度,竟让人觉得……意外地好听。
而这些,纪韶华自是不知。
当她回到安王府时,天色已然暗沉,府中灯火通明,侍从们穿梭忙碌,在见到她时纷纷停下行礼。
及笄礼那日至今,各类赏赐送礼络绎不绝,府中管事为分门别类入库,忙得不可开交。
纪韶华微微颔首回应,刚走两步,却忽然停住,回身唤道:“崔管事。”
崔管事立刻迎上前,堆着笑脸:“小郡主有何吩咐?”
“近日各类物件入府,想必府库之中事繁务杂。”她语气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崔管事可得多上些心,莫要有什么错漏。”
“是是是!”崔管事连连点头,面上恭敬,心中却微微一紧。
安王府无实权管家,府库由他一手操持,虽说未曾贪得无厌,但偶尔动些小心思,将些金帛俗物揣进袖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如今,小郡主忽然提及……
她是在试探,还是仅仅随口一说?
他不敢问,也不敢多想,只能赔着笑应下。
纪韶华斜睨一眼冷汗涔涔的崔管家。他手脚虽不算干净,前世却也未曾背叛王府,最终落得与府中人一同问斩的结局。因此,纪韶华不过略作敲打,点到即止。
相比起这些微不足道的蝇营狗苟,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清点时,若有外域之物,务必记录仔细,交由我过目。”她吩咐完,便未再理会,径自抬步往院中走去。
刚踏入院门,贴身大侍女千雪便匆匆迎上前,压低声音道:“小郡主,白日安王来寻过您。”
纪韶华脚步一顿,略微蹙眉,旋即转身,快步朝前厅走去。
厅中灯影温暖,意外的是,除了安王,景誉也在。
“爹爹,景爹。”她笑着上前,先行请安,然后顺势在安王身侧坐下,微微侧头,好奇地问道:“今日怎么都回来了?不忙吗?”
“看你这几日心情不佳,今日得了空,便回来看看。”安王宠溺地看着她,语气温和,“你今日不在府中,又去哪儿玩了?”
他这话虽是带着笑意,可眼底隐约透着担忧。
及笄礼那日,她在宫门外哭得泪眼婆娑,回来后更是心事重重,问身边侍女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她说做了噩梦。
这两日,她似乎格外黏着他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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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像是在确认他们安然无恙一般。
安王心中隐隐不安,但他并非她的生父,许多事不好深问。
何况,当年楚文帝过继她入安王府,他心怀感激,这是他们二人此生唯一的孩子,也是他们倾尽所有想要护着的血脉。
而景誉性子冷淡,话少寡言,不擅表达关心,今日难得早些回府,大抵也是为她而来。
如今见她神色轻松,似乎心情不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只是去福满楼吃了顿饭。”纪韶华笑道,并未隐瞒,却也未曾提及与谁同行。
安王闻言,也未多问,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只是下次记得多带些侍卫,别太任性。”
纪韶华心头一暖,微微颔首,眸色流转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景誉,语气带着些撒娇意味:“爹爹,我想跟着景爹去军中练武。”
景誉抱剑而立,闻言微微歪头,眼中浮现出一抹困惑。
这话,他可太熟悉了。
从前两人便执意要她习武,既为强身健体,也为护身防身。可惜这小姑娘金贵得很,三天热度,学了些皮毛就闹着不练了。而楚随安那人又是个没底线的慈父,任她撒娇胡闹,他嘴拙,根本管不了,最后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次又是哪一出?”安王失笑,满脸无奈。
纪韶华神色认真,语气轻缓,却带着一丝坚决:“我知道从前自己怕吃苦,但现在,我想学,是为了以后能保护自己。”
她盯着眼前的两人,熟悉的温暖包围着她,心底却清楚得很她必须有自保能力。
别人护得再好,也总会有百密一疏。而未来会发生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她,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她举起手,郑重承诺:“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景誉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这几日,便随我去军中晨练。”
纪韶华眉眼弯弯,笑着应下。
安王无奈地摇头,宠溺地看了她一眼,轻叹:“那便早点回去歇着吧。”
纪韶华缓缓起身,唇角仍挂着笑,眼底却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轻声道:“爹爹,我能抱抱您们吗?”
安王与景誉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意外。但又怎会拒绝,终究还是笑着张开怀抱。
只觉他们怀中的小姑娘,似乎瘦了些。
看来该吩咐膳房多备些她爱吃的糕点了。
转身踏出前厅,纪韶华的笑意逐渐收敛,唇角的弧度一点点隐去,眼底浮起淡淡的水光,随即被更深的沉思与凝重取代。
王府中,仆从忙碌穿梭,处处是寻常的热闹景象,可她的心绪却停滞在离开前,陆崖的那番话——
“若事情当真如你所言,你需多加小心。安王府里,甚至军中……或许有人,并非与你们一条心。”
她指尖微微收紧,眸色沉了几分。
安王府,她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竟也藏着不安的暗流。
深吸一口气,纪韶华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情绪,朝前走去。
6. 搅局
此后数日,在安王与景誉眼中,纪韶华仿佛真换了个人般。晨曦微光乍破,她便早早起身,随景誉前往军中晨练,竟也不再喊苦叫累,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相比之下,陪在她身边的小翠倒是苦不堪言。她伺候着小郡主也是精细惯了,这几日一连叫苦,腰酸腿软。恰好王府新招了一批侍女,特意送来让小郡主挑选合适的人伺候左右。
众人一字排开,纪韶华目光扫过,目光微顿,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竟没想到,陆崖安插的人,居然是暗卫副手——茯苓。
与其他看起来温和机敏的侍女不同,茯苓虽容貌清秀端正,却透着几分冷淡与不驯。她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地迎上纪韶华的视线,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
小翠见她如此大胆,刚要训斥,却被纪韶华含笑拦下,语气轻快道:“就她,以后便与小翠一同在我身旁伺候。”
此话一出,众侍女皆羡慕不已,暗道郡主果然不同,竟偏爱这般有傲骨、清冷如竹之人。自此,王府侍女们纷纷收敛言行,刻意模仿茯苓的沉静端庄,导致府内气氛一度比往日安静许多。
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安王不禁再次困惑,总觉得近来身边事情愈发难以捉摸。
另一边,纪韶华静静望着面前的茯苓。与前世相比,如今的她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倒让人平添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
她轻声问道:“你家主子,可有交代什么话?”
茯苓摇头:“没有。”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主子倒是让我提醒您——下次请客吃饭,记得带够银子。”
纪韶华:“……”
她瞬间想起几日前在福满楼的那场尴尬遭遇。
作为王府郡主,出门自然不会随身携带太多银两,更不会想到陆崖居然小气至此,竟让她买单!
更可恨的是,两个人吃饭,在福满楼那等地方,他竟点了十道菜!结果他只随意动了几筷,根本没吃!
那日,她翻遍自己和小翠的荷包,竟然还差了一些银两,正想着赊账,稍后让王府送来。谁知陆崖却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替她结了账。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结果这人竟还要旧事重提,实在是刻薄至极!
纪韶华脸颊微热,心头一阵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那真是多谢你家主子提醒了!”
*
然而此刻,罪魁祸首陆崖却一派漫不经心,立于朝堂之上,面色淡然。
今日朝堂之上,正因一件事笼罩着凝重的气息。
楚文帝端坐殿上,神色晦暗,缓缓开口:“昨夜,戍边的谢老将军派人送来前线加急密信。”
闻言,众臣纷纷屏息。
谢家乃大夏将门世家,谢老将军当年随父征战,与先皇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方有今日国泰民安的大夏盛世。然边疆向来不太平,北疆蛮夷生性凶残,屡屡来犯,一直是大夏心腹之患。
楚文帝将密信稍作展开,眸色幽深:“昨夜,北疆蛮夷突袭驻边军营,幸而谢老将军与谢家二郎骁勇善战,稳住阵脚,不仅未让夷人得逞,反将其击退数百里。”
朝臣们低语交谈,有人出列附和:“陛下,夷族之人怕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楚文帝将信函缓缓放下,语气不带情绪:“谢老将军亦有提及,蛮夷虽败,却在百里之外驻扎,显然并未死心,恐怕还欲再犯。”
朝堂之上,一位老臣忧心忡忡道:“此事怕是会成为导火索。北疆其他小国正暗中观望,若蛮夷之辈占得先机,恐怕他们也会蠢蠢欲动,意图染指我大夏疆土。”
另一位大臣随即进言:“臣以为,当下应乘胜追击,趁夷族立足未稳,派兵增援,并护送粮草北上,以助谢老将军彻底挫败敌军锐气,以震慑群狼!”
“有理。”楚文帝颔首,继而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朝堂:“然,征战北疆之人,需统筹全局,众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殿中陷入短暂沉寂,随即有人出列,沉声道:“当年南疆之乱,乃安王主动请缨,平定战局。这些年,他更是军中重臣,战功卓著,经验老道。老臣以为,安王殿下正是此役的不二人选。”
开口之人,正是户部尚书纪墨——纪韶华的亲祖父。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不少朝臣的附和,甚至连一向寡言少语的三皇子楚垣,也难得站了出来。
“儿臣以为,若由皇叔亲自领兵边陲,其身份地位本就尊贵,于将士而言,亦是一种莫大的鼓舞。”楚垣沉声道。
殿中一片附议之声,而陆崖却微微眯起了眼,心底冷笑。
纪韶华曾对他说的那些话,犹在耳边。
他早知皇帝这几年疑心日重,却未曾料到,局势会如此之快地朝着最糟糕的方向推进。此刻,这些人看似在为安王谋功,实则如同煽风点火,恨不得让皇帝心中的不满再添几分。
若此事定下,安王又平定战功赫赫归来,深得军心民心,朝臣亦一边倒地支持。即便是个宽厚无猜的帝王,恐怕也要心生忌惮,更何况是如今的楚文帝?
“朕的皇弟,确实这几年做得不错,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楚文帝微微颔首,语气间似有赞许,然而下一刻,他话锋一转,“只是——众爱卿可还有别的建议?”
这话虽是询问,却已透出几分不愿安王独占此功的意味。
陆崖眸光微沉,几乎可以预见,若无人打破这局面,安王此去边疆,便再难全身而退。
不论纪韶华的梦是真是假,既然他已答应帮她,便绝不能让事态滑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思及此,陆崖忽然轻笑一声。清越的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分外突兀,霎时,众臣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分量:“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那些原本支持安王的朝臣们纷纷怒目而视,恨不得将陆崖生吞活剥。
这个陆崖,又要敬献谗言!
楚文帝:“哦?陆相且来听听。”
陆崖依旧是不紧不慢,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语气悠然:“安王虽有战功,也曾统兵沙场,但此次北疆战事,戍边将士已有应对之策。如今派兵运粮,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话锋一转,目光微冷:“而战场之上,最忌两位主将并立。若安王前往,陛下是让将士听谢老将军的,还是听王爷的?”
此话一出,朝堂气氛骤然一滞。
户部尚书忍不住怒道:“安王殿下又不是去抢兵权!按你的意思,难不成还要派个什么都不懂的过去?”
陆崖挑眉,嗤笑一声:“这您倒是说得对,臣自然不可能建议让您这般年纪,又什么都不懂的文官前往。”
此言一出,户部尚书脸色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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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气得差点跳脚,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一步跨出,就要与陆崖理论,却被旁边的朝臣拽住。众人心知肚明,陆崖怕是真敢在大殿之上动手,而文官们……哪是他的对手?
一群人心中窝火,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冷笑连连。
有人冷声质问:“陆相如此阻挠,可曾考虑过边疆百姓?又是否顾及过戍边将士?”
陆崖闻言,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人莫名心头一寒,仿佛……落入了陆崖某个陷阱。
他转身看向楚文帝,恭敬道:“臣以为,陛下的皇子们自幼精研兵法,文韬武略皆有所长。若想鼓舞军心,选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子随军出征,或许更为合适。”
说罢,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质问自己的那位朝臣,不咸不淡道:“怎的?连听都没听,就这般反对?看来……诸位是觉得皇子们不行?”
此话一出,朝堂顿时一片死寂。
众朝臣脸色煞白,胸口憋着一口气,却不知如何反驳。
他们当然不能直接说“皇子不行”,但不反驳,岂不是坐实了陆崖的提议?
他们心知陆崖是在挑衅,可偏偏……竟被他逼得哑口无言!
这时,楚文帝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此言有理,就按陆崖说的办吧。”
虽带着几分敷衍,但他显然对这个提议颇为满意。
朝臣们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作罢。而陆崖,嘴角微微上扬,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这笑落在朝臣眼里,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
朝会刚散,户部尚书几人便忍不住围到安王身边,纷纷抱怨。
“安王殿下,您看看,这陆崖实在是太嚣张了!”
“目中无人,他那只手都快伸到军中去了!”
“是啊,可偏偏皇上信他,竟被他三言两语就绕了进去。”
有人咬牙切齿道:“可惜这次领兵的不是安王您,否则……”
他们话未说完,安王却只是淡然一笑,神色间并无不满,反倒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他向来乐得闲散,南疆之战本就是无奈之举。树大招风,一个王爷若想活得长久,最忌过多涉足朝堂,更忌卷入党派之争。失去这次机会,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众人见他不表态,便知道再抱怨也无济于事,遂转而低声商议。
“陆崖这次怕不是会在出兵中做什么手脚。”
“不错,方才陛下问起皇子人选时,他只字未提太子,反倒推了三皇子。”
“而陛下……竟然立刻就应允了。”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骤变,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莫非……三皇子竟与陆崖有所勾连?!
他们原本不解陆崖的用意,可仔细一想,此人向来不会做无益之事,既然主动推举三皇子,那必然有所图谋。
更何况,这次阻挠安王领兵,本就明显是在削弱太子一党的势力!
毕竟太子乃皇后亲生,而安王与皇后关系匪浅,哪怕不曾明确表态,也早已被归入太子一党。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下定决心——
此事必须告知太子,让他提防点三皇子!
而纪韶华这几日苦思破局之策,却无论如何都未曾料到,原本风平浪静的湖水,竟被陆崖轻飘飘的一句话,搅得彻底浑了。
7. 毒
夏意渐浓,即便立于树荫之下,久站之人仍免不了被蒸腾的热气熏得昏沉。即使是十年如一日地操练的军中将士,面对酷暑,依旧难免感到闷热难耐。
小翠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额角早已沁出薄汗,却仍不忘招呼茯苓给纪韶华摇扇。
“小郡主,这天气越发热了,要不我们回王府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向纪韶华。
然而,这么炎热的天,纪韶华额头竟不见一丝汗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丝毫不觉暑气,小翠不由地对自己的提议生出几分心虚。
她的感觉没有错。
纪韶华伸手探入阳光下,微微收拢指尖,那本该灼人的夏日艳阳,落在她掌心却未带来丝毫灼热,反而透着一股莫名的凉意。
她心头微沉,思绪不禁飘回前世,于莹莹给自己下的慢性毒药,折磨着她生命的最后一年。
端起酸梅汤,酸甜清凉的香气扑鼻,原该是驱散夏日燥热之物,可她握着碗的手,却渐渐生出一丝寒意。
或许,那毒便是掺在她每日惯吃之物中,无声无息间,送她踏上黄泉。
念及此处,纪韶华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放下碗,未曾饮下一滴,淡声道:“小翠,把带来的酸梅汤都分给大家吧。”
小翠因不能回府略微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应声,端着酸梅汤离开了。
待小翠走远,纪韶华收敛思绪,目光凝重地看向茯苓,低声道:“你帮我留意王府里的侍女,可有行迹可疑或精通武艺之人。”
茯苓闻言一怔,随即郑重地点头:“是。”
纪韶华并不确定,于莹莹究竟何时开始对她下毒,抑或毒已持续了多久。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不至于这么早便下手,但以防万一,还是得查个清楚。
她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查出,我体内是否中毒?那种很隐蔽的毒,可能剂量极微。”
茯苓闻言,神色微变:“您……中毒了?”
纪韶华摇了摇头,语气淡然:“只是有人可能会对我下毒,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
茯苓思索片刻,迟疑道:“相府里倒是有擅长用毒的高手,不过……”
她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几分犹豫,“您要亲自去相府吗?”
毕竟,让小郡主独自跟随自己前往相府,怎么看都有些……不太放心。
纪韶华略一思索,随即点头:“可以。你能帮我安排吗?”
茯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却看不出什么端倪,稍作思索,终是低声应道:“是……我去和相爷说一声。”
又忍不住暗暗看了一眼——小郡主如此信任相爷吗?
*
再次踏入相府,纪韶华不禁生出几分感慨。院中景致、陈设,与她前世记忆中的模样几乎别无二致。
作为赫赫有名的大奸臣,陆崖的相府占地广阔,府中院落错落有致,整体建筑虽华贵别致,但布局却显得刻意而统一,甚至带着几分敷衍。部分院落敞开,能直接窥见其中简单的园景,而那些封闭起来的院落,则更添几分神秘与深邃。
陆崖不喜花草,府中仅有零星几棵树木,辅以山石水景作点缀,整个相府显得冷清寂寥。
纪韶华心知,这些院落大多无人居住,不过是用来做做表面功夫。真正隐藏在相府深处、无法窥视,闭起门来的院落,才是陆崖真正养士之地,住着的,皆是他精心网罗的谋士幕僚。
随着茯苓一路向里走,途经一处偏院时,纪韶华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目光落向院内,神色微微怔忪,仿佛回到了从前。
在这个院中,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夏秋冬……
“小郡主?”茯苓见她停下,不由得低声询问。
纪韶华回过神,收敛情绪,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怀念,随口道:“这个院子……挺特别的,里面有一池锦鲤吧。”
“锦鲤?”茯苓一脸困惑,“相府里没养鱼啊。”
纪韶华怔了怔,眉头微蹙。她明明记得,那个池塘里,曾养着不少锦鲤,色泽鲜艳,生机勃勃。
前世,她因身体孱弱,身份受限,最多只能在相府中随意走动。到后来,病体愈发不支,她甚至连院门都难以跨出。天气晴朗时,她偶尔会坐在池边,投撒鱼食,看着那些锦鲤争相抢食,溅起层层水波。那样满是生机的画面,总能让她在无尽的病痛与枯寂中,生出片刻慰藉。
茯苓轻声解释道:“相爷不太喜欢活物,他说,太有生机了。”
“是这样吗?”纪韶华轻声呢喃,有些意外。她从未听陆崖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某天注意到那池鱼,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它的存在。
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她坐在池边,指尖轻捻鱼食,一点点撒入水中,看着锦鲤跃动争抢。陆崖站在不远处,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忽然开口:“看它们争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
那时,她轻声答道:“有希望吧,活着的希望。”
陆崖沉默了片刻,状似随意地道:“别胡思乱想,若是喜欢,我再让人寻几尾好看的。”
“纪小郡主既然喜欢这个院子,那不如干脆住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惯有的散漫笑意。
本还沉浸在回忆中的纪韶华,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调侃打断,心绪顿时如水波般散去,消弭无踪。
她抬眸望去,只见陆崖着一身墨色劲装,袖口以护腕束起,衣上绣着暗色麒麟纹饰,不见半点多余的装饰,整个人显得洒脱不羁,竟隐隐透着几分侠客的意味。
看似随意,又隐约透着些许刻意,纪韶华一时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陆崖。”她有些无奈地唤了一声。
他笑望着她,桃花眼微微弯起,眸中透着几分探究,语气却漫不经心:“一个破池子,有什么好看的?”
纪韶华认真提醒:“这是你家的池子。”
“事实罢了。”
陆崖耸耸肩,丝毫不在意自己刚刚嫌弃的是自家院落。
两人倒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而是径直前往相府深处,去见那位府中擅长用毒的高手——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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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
纪韶华本以为“毒五爷”会是个神秘莫测的古怪老者,没想到此人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倒更像一位夫子。
屋内气氛低沉,纪韶华自小生病时,身边摆弄的药材药碗不知凡几,可从未有过如此森然的阵仗——房内站了不少人,桌案上铺开各色试毒药粉,瓶瓶罐罐错落摆放,空气中隐隐弥漫着草药与药石的气息。若是不知情的旁人看见,怕是要以为相府在给她上刑,或是她得了什么绝症。
陆崖神色不耐,待人将最后一样药粉收好,直接问道:“如何?”
毒五爷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确实,体内有些极其隐蔽的毒素。”
闻言陆崖神色一冷,“影响如何?”
毒五爷摇了摇头:“目前剂量极小,微乎其微,若非反复确认,连我也未必能察觉。”
陆崖眉头微蹙,语气低沉:“对她身体有无妨碍?”
毒五爷道:“眼下自然无碍,我可开方子,一段时日便可清除。”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只不过……”
陆崖冷笑一声,语气透着几分森然:“只不过怕有人持续下毒?”
“相爷所言极是。”毒五爷点头,“此毒虽小,但若长期微量摄入,待毒素累积入骨,恐怕便药石罔医。”
陆崖神色阴沉,当即吩咐:“从今往后,王府的饮食,必须经过茯苓检查后再食用。”
两人言谈许久,才终于让纪韶华这个当事人开口。她微微蹙眉,缓声道:“问题不一定出在王府。”
若真是王府膳食之中有毒,以她每日进食的频率,体内毒素的积累应当更明显才对。更何况,她的义父景誉本就是江湖中人,素来对毒物敏感,若有人长年累月在王府内暗中下毒,绝不会毫无察觉。
更重要的是,前世于莹莹那笃定她毒入骨髓、命不久矣的模样,就好像曾亲眼见过她吃下毒物,并在暗中冷笑着欣赏她中毒的全过程。
毒五爷闻言,略作思索,也点头附和:“郡主所言有理。这毒应是下在您不常食用之物中,至少近几日,您并未再摄入。”
说着,他从一旁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递至纪韶华手中。
“此中是我豢养的小蜂,喜毒物,若将其放置食物旁,若其中有毒,小蜂会有异动。”
陆崖顺手接过瓷瓶,替她收起,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退下吧。”
待旁人散去,陆崖眸光沉沉地盯着纪韶华,语气低缓却透着笃定:“你好像很肯定,问题不在王府饮食。”
纪韶华垂眸,接过瓷瓶指尖轻轻摩挲,苦笑道:“很难跟你解释,但我直觉告诉我,不是。”
陆崖闻言,唇角微勾,语调漫不经心却透着讽意:“你倒是很信梦境、直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沉默不语,无法告诉他,那些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关于这毒,我倒有个想法,”陆崖收回盯着她的微凉目光,神色微凉,忽然轻嗤一声,薄唇微启,语气冷冽:“皇后宫中。”
8. 夜探
这几日,为了查明中毒源头,纪韶华特意吩咐厨房每日更换菜式,轮番尝试,无论是自己喜爱的,还是素来不感兴趣的,她都一一品尝。
她食量本就不大,几天下来索性让贴身侍女们一同出主意。小翠几人平日里便常随小厨房忙碌,小郡主吃不下,余下的美味自然便宜了她们。侍女们得了口福,个个喜笑颜开,日日换着口味品尝,甚至看上去都比先前圆润了几分。
纪韶华不仅未曾阻止,甚至可以说,她甘愿纵容。心里深处,想起前世他们的结局,总带着一抹抹不去的愧疚。
看着眼前因这些琐事而欢欣雀跃的侍女们,她心绪也随之轻快了几分。尽管至今仍未查出任何端倪,可这一刻,她难得感到些许温暖。
然而,却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轻松。
比中毒的她更为焦急的是茯苓,每日亲自查验茶水与糕点,辛苦与焦虑之下,竟比先前清瘦了些许。
茯苓心中暗自叹气。
那夜得知小郡主中毒的消息后,她当即被召回暗卫营,与寒鸦一同跪在陆崖面前。主子的神色不辨喜怒,唯有周身弥漫的阴翳气息,令二人心头发寒,冷汗悄然渗出。
陆崖缓步走近,沉沉的目光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你在王府,可曾察觉任何异样?”
“未曾……”短短两字,茯苓却说得极为艰难。
陆崖冷冷一笑,语调漫不经心,言语却如刀锋般凌厉——
“若查不出小郡主如何中毒,未完成任务的暗卫该当如何?”
茯苓低垂着头,声音微颤:“自断手脚……”
寒鸦接道:“以死谢罪。”
陆崖微微颔首,下一瞬,修长的手指骤然掐住茯苓的脖颈,力道不重,却令人心悸。他语气淡漠,如同在述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断了手脚,又如何伺候好小郡主?若这件事查不清,你便陪她一起去吧。”
话落,他松开手,茯苓终于得以喘息,立刻跪下,沙哑着嗓音应道:“是。”
脖颈间仍残留着勒紧的痛意,然而,比起这点疼痛,更令她恐惧的,是无法查出毒源的后果。
若无法阻断小郡主再度被害的可能,她所面临的惩罚,绝不仅仅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陆崖要她“陪着”小郡主,意味着他会让她同样中毒——但绝不会让她死得痛快,而是让她在漫长的折磨中生不如死。
想到那些曾因任务失败而死状凄惨的暗卫,茯苓瞬间背脊发寒。
此时,小翠提着食盒步入屋内,指挥着侍女们布置好晚膳。来到纪韶华面前,笑意盈盈地道:“小郡主,今日厨房做的是淮扬菜。”
饭菜丰盛,纪韶华随意用了几口,便让人撤去。
“茯苓,你留下伺候。”
待屋中侍女尽数退下,茯苓关好房门,沉声禀报:“今日菜品仍无异常。”
纪韶华轻轻一笑,心中却泛起一丝冰凉。
这结果虽与她最初的猜测吻合——于莹莹与三皇子的手,尚未伸进安王府,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安心。
陆崖曾提及,毒或许来自皇后宫中。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竟真的闪过一丝怀疑。
前世的经历,让她对周遭之人再难信任,甚至忍不住猜测——那些曾亲近之人,会否正是前世暗中推波助澜的帮凶?
然而,冷静思索后,她又推翻了这一猜测。皇后若真与此事有关,前世为何会落得疯癫惨死的下场?
如今想来,皇后疯癫……会不会也是中毒所致?
纪韶华目光微沉,终究还是得入宫一趟。
这时,茯苓从一旁取出茶碗,将事先调配好的药汤倒入,递到她手中。
“小郡主,药。”
纪韶华接过,轻轻颔首:“辛苦你了。”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中毒之事必须保密。因此,这些日子,茯苓借口旧疾复发,每日亲自熬药,再暗中换掉茶盏里的茶水,让她服下解毒。
抿了几口药,纪韶华微微蹙眉:“今日的药有些奇怪……怎么有点酸?”
茯苓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哦,小郡主,是这样的。相爷听说您这几日为了试毒努力吃饭,特意让府医改了方子,添了些山楂,说是助消化的。
纪韶华:“……”
消食?这分明是在暗示她最近吃得太多了吧?
她一时间竟有些怀疑,陆崖这举动,会不会也是因为……喜欢她?
想到此处,她不禁腹诽:这行为,怎的像极了学堂里,故意捉弄喜欢的姑娘的小孩。
但再一细想,她又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过暧昧了。
茯苓看着小郡主脸上悄然浮现的一抹绯色,微微挑眉,心底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自己似乎有救了。
*
深夜,纪韶华被茯苓喊醒。
房中未点灯,黑暗中,迷迷糊糊的纪韶华刚要开口询问,茯苓便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瞬间警觉,困意顿消,与茯苓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已然有数,应是府中出现了异状。
迅速换上夜行衣时,她的心情略显复杂。这段时间虽勤加练武,但也只是强身健体的程度,如今要夜半飞檐走壁,实在是有些超纲了。
茯苓见状,适时安慰:“放心,有我在。”
纪韶华无奈叹了口气,勉强稳住心态,一边换衣,一边听茯苓解释——她发现府中有侍女,夜里偷偷潜出王府。
安王府的防备一向森严,尤其这几日,干爹景誉宿在府中。他本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感知力极其敏锐,纪韶华原以为,王府应是固若金汤,绝无可能被人轻易进出。
然而,当她亲身跟着茯苓夜半翻墙而出,轻而易举地溜出王府时,不禁陷入沉思——原来偷偷潜入安王府,竟然这么简单?
她忍不住低声感叹:“……这防守未免也太松懈了吧?”
茯苓语气淡淡:“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不会时刻保持警惕。”
何况,安王府的护卫……说得好听是安逸惯了,说得直白些,就是有些散漫了。
纪韶华叹息:“真是处处是漏洞。”
夜色如墨,微弱的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夜幕,深夜的街道寂静而空旷。
两人很快跟上了那个偷溜出去的小侍女。对方显然心虚,一路上不停回头查看,确认四周无人后,才闪身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里传来悉悉簌簌的低声交谈。
纪韶华与茯苓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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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打草惊蛇,茯苓带着她绕了点路,小心翼翼潜入巷旁一处废弃屋舍。透过破旧的飘窗,她们勉强能看清两人交谈的身影,但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另一人的容貌。然而,那人的身形却让纪韶华感到莫名熟悉。
她似乎认识此人。
巷子里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怎么……这么晚?”
“…府里……耽误……”
“想你……”
只言片语间,纪韶华的眉头缓缓皱起。
怎么感觉……这两人是在说情话?
等到最后,两人浓情蜜意地拥抱在一起时,纪韶华与茯苓彻底沉默了。
半夜爬起来跟踪,结果听了一场巷口幽会?
茯苓显然也有些尴尬,直到那对情侣离开,她们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们这是算什么?”纪韶华沉默片刻,低声道,“偷窥偷情?”
茯苓:“……”
然而,还不等她们悄然退走,一道幽幽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不好看吗?”
纪韶华心口一跳,差点惊叫出声,却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及时捂住了嘴。
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眸沉静地看着她。
“是我,陆崖。”
纪韶华怔住。
茯苓虽有些意外自家主子竟会特意现身,但瞥了眼两人间微妙的气氛,识趣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待陆崖松开手,纪韶华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
陆崖轻笑,未直接回答,只道:“那人是御林军副巡使,叶云。你应该见过。”
纪韶华回忆片刻,确实有印象。
“明日你去军中晨练时,不妨多留意他。”陆崖目光微深,不知在想什么。
“为什么?”纪韶华微微皱眉,“他……有问题?”
陆崖却未正面回答,只是轻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不一定,只是猜测。”
不多时,三人自屋后绕出。夜色依旧沉寂,微风拂过,带着深夜独有的清凉。
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急急忙忙出府的纪韶华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让她意外的是,陆崖并未像往常那般揶揄,而是伸出手,替她轻轻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丝,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折腾了这么久,不早了,快带小郡主回去休息吧。”他说道,语气淡淡,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等等。”纪韶华下意识叫住了他。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就此离开便好,却不知为何叫住了他。
沉默片刻,纪韶华终究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崖静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睡不着。”
简简单单三个字,由他说出,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又似乎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情绪。
语气柔软得像只无声蹭人的猫,竟带出几分近乎撒娇的味道。
纪韶华一愣,莫名有些尴尬,脱口而出:“睡不着就……多看看书。”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陆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道:“好,多看书。”
9. 皇后
中京的日头炽烈,风拂过也不带半分凉意,反倒添了几分燥热。即便是晨曦微露之时,军中仍时常传来些许抱怨声。
如往常一般,纪韶华随行至军中晨练。或许是近日药效渐显,亦或是夏意渐浓,她也能真切感受到阳光的灼热。
歇于阴凉处时,她无意间朝远处望去。
今日,她格外留意四周,果然见到了那夜跟踪所见之人——叶云。可他的行止却未见半分异样,甚至亲自提水,为将士分送凉饮。
恰逢左军校尉于诚年来巡视,纪韶华状似无意地起身,朝他走去。
于诚年乃安王心腹,此时两人尚不算熟识,但纪韶华清楚,前世他是少数敢于公开支持安王,为景誉正名之人。
只是,后来这些人皆未得善终——有人在安王府覆灭后丧命,有人锒铛入狱、流放远地,侥幸者虽保住性命,却也被革职削权。
至于于诚年……他曾是营救安王的一员,而她被陆崖救走后,终究不知他们的结局如何。
想来,亦不会太好,能保住性命就算万幸。
纪韶华收敛思绪,走上前,语气温和:“于校尉。”
于诚年微微一怔,随即站得更直,抱拳回礼:“小郡主。”
她微微一笑,道:“近日入夏,天气炎热,我想着让小翠她们备些凉茶,常来军中叨扰,也算是略尽心意。”
“军中将士习惯了劳苦,怎敢让小郡主如此费心?”于诚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颈,“这……实在折煞我等。”
“于校尉不必客气。”纪韶华语带笑意,却话锋微顿,目光随意地投向远处,似是随口一问,“那边那位……”
于诚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是叶云,便答道:“叶巡使?”
纪韶华作恍然状,轻笑道:“原来是叶巡使。我见他常替将士分发物资,倒也体恤下属。不知平日里都带些什么,或许我也能有所参考。”
于诚年点点头,“是这样啊。”
他看了叶云一眼,似是随口一提:“不过,平日里这些有职务在身的,训练繁忙,都不常来这边。或许是天气炎热,这段时日来得勤了些。估摸着,大多带些馕饼、腌菜之类的,分给相熟的将士吧。”
纪韶华眉梢微挑,似是不经意问道:“哦?那叶巡使为人处事,想来应是广受称赞?”
于诚年毫不犹豫地点头:“确实,他人还不错。”
军中虽重规矩,但私下里,总免不了几分闲话他人的习惯,尤其是对同僚评判,或能说是全天下人的通病。
那边纪韶华话音未落,于诚年便自顾自地接着道:“当年我和他是同一批被选入军中,随安王征战南疆。听熟识的人说,他家境贫寒,年少便被送入军营。但这人能吃苦,也颇有胆识谋略,后来便被王爷调至禁军,跟随大统领。”
纪韶华轻笑颔首,又寒暄几句,见再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便不再多言。
“怪我多话,小郡主还是莫在日头下久站,容易中暑。”于诚年带着几分歉意。
“还要多谢于校尉。”纪韶华微微颔首,随即行礼告辞。
从于诚年的描述来看,叶云待人和善,处事得体,似乎并无异样。可这世上,表里不一之人她已见得太多,被于莹莹与楚垣算计至家破人亡的教训仍历历在目。
更何况,他近日频繁出入左军营,虽有天气炎热的借口,却未免太过巧合。她仍记得昨日陆崖的话……
无论如何,这个人,她都该多留个心眼。
*
入夏正是赏荷好季节,正逢皇后遣人传旨,邀纪韶华入宫,且言明欲留她小住几日。
她心中微动,前次中毒一事尚未查明,或许此番入宫正是探查良机。思忖再三,她爽快应下,军营那边可疑之事便暂且搁置。
大夏皇宫,凤鸾宫。
今日,纪韶华特意精心打扮,换上前世最爱的藕粉色长裙,佩戴精致首饰,扮演着旧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
亭台水榭间,早已摆好茶盏糕点,宫女在一旁轻摇羽扇,驱散暑意。空气中氤氲着荷叶与茶点的清香,使这炎炎夏日也不觉那么燥热。
皇后含笑道:“这是本宫特意吩咐她们做的荷花酥,还有你爱吃的一些点心,快尝尝。”
四周宫人环伺,纪韶华一时难以拿出毒五爷赠的小蜂试毒,又忧糕点之中暗□□计。
然皇后目露期待,若此时推辞,反倒显得异样,平白叫人起疑。
她只好微微一笑,轻咬一口,面上浮现惊喜赞道:“果然还是凤鸾宫的点心最好吃。”
皇后见状,神色欣慰,语气中透着几分怀念:“当年你母亲尚在沐府时,也最爱吃这些。”
纪韶华闻言,垂下眸光,低声道:“皇后娘娘,又想我娘了?”
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多数时候,都是听着皇后的回忆,才一点点描摹出母亲的轮廓。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隐约记得,年幼时温柔的父母,和被爱笼罩的幼时。
皇后轻叹一声,眉眼柔和:“她是雪日生,夏日逝。故而每逢初雪、入夏,我总想将你召入宫中,与你说说话,也算解些思念与牵挂。”
她目光温煦,眉眼间流露出长辈的慈爱之色。
纪韶华微微一怔,心绪有片刻松动,暗自讥诮自己当初那稍纵即逝的怀疑。
但她很快收敛心绪——皇后宫中吃食未必无虞,更大的可能是凤鸾宫中已有于莹莹的人暗中布置。
眼下,皇后似有与她促膝长谈之意,她根本找不到机会避开人试毒。
好在此次入宫,她特意带上了茯苓,以便两人相互配合。
微微偏首,纪韶华偷偷给茯苓递了个眼神。
茯苓:“……”
小郡主,我也有些为难。
见纪韶华吃得不多,皇后微微蹙眉,关切道:“怎么了?难道不合胃口?”
她说着便欲吩咐宫女重新去做。
纪韶华连忙拦住:“只是午膳时吃得多了些,如今不太饿罢了。”
皇后仍有些担忧,纪韶华只得又宽慰几句。
这时,茯苓灵光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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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耳低声道:“小郡主,不如奴婢给您装起一些,待晚些时候再吃?”
纪韶华心念一动,觉得甚好,暗暗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皇后闻言笑道:“饿了再让膳房做便是。”
纪韶华含笑应道:“不如先挑些平日爱吃的备着,省得麻烦。再者,若等膳房现做,恐怕要等许久呢。”
毕竟谁知道这一批与下一批是否也会藏有毒物,哪怕是微小的疏忽,她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皇后略一思忖,最终点了点头:“也罢,就依你。”
*
晚些时候,直至测完最后一块糕点,茯苓终究失望地摇了摇头。
无论是用毒五爷赠予的小蜂,还是江湖上常见的检测方法,这些拿回来的糕点,确实没有任何毒性。
“没有吗?”纪韶华心中难以言喻,既是松了一口气,又带着几分不安。
放心的是,今日她没有吃到毒物,看来不像陆崖所猜测的那样,皇后宫中藏有问题。
不安则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从何处中毒,终究是个隐患。
与此同时,另一边,于莹莹的宫中。
一名宫女轻步走近,俯身在于嫔耳畔低声道:“娘娘,皇后宫中的人来消息了。”
于莹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而自己则不急不慢地为指甲涂上的丹蔻,又轻轻吹干。
听着宫女的汇报,她眉头不由微微皱起,冷声打断:“看着她吃了几块枣糕?”
宫女一哆嗦,紧张道:“娘娘,今日小郡主并未吃糕点,只吃了小半块荷花酥。”
于莹莹的眼神冷冽,语气带着一丝不满:“平日里她在皇后宫中,不是最爱吃糕点吗?”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侍女,眼神锐利,带着询问的意味。
侍女忙解释:“说是今日午膳吃得多了些,但最后挑了些糕点,说是晚些时候再吃。”
于莹莹又问:“有枣糕吗?”
宫女战战兢兢地答道:“平日里小郡主就不太喜欢枣糕,这次收起来的糕点,只有她自己喜欢的。”
意思很明了——备着的糕点中,没有枣糕。
于莹莹沉默了一会儿,细细思索,眉头依旧微蹙,虽有些不满,但最终还是没有责怪宫人。
毕竟,是她为了防止那单蠢的小郡主,因一次性吃下太多带毒的糕点,而被人发现端倪,才特意吩咐,将毒下在她所食不多的枣糕中。
她不由得瞥了一眼自己手上隐隐的烫伤红痕,想起上次及笄礼。
于莹莹总觉得纪韶华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隐约有些奇怪。
虽是一种微妙的直觉,但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她冷静地开口:“吩咐那边,下次的毒换成荷花酥。”
就算她真的没胃口,或者哪怕她有所觉察,只要再吃那么几次,过不了多久,她就彻底没救了。
想到这些,于莹莹心情倒是又明媚起来,继续专心涂抹着指甲上的丹蔻,嘴角隐隐带着一丝冷笑。
10. 陆崖
次日午膳过后,纪韶华陪着皇后在宫中散步赏荷,闲谈间,话题转到了太子与三皇子。
“楚垣这次带兵去往北疆,琛儿为此闹了些小脾气。”皇后语气无奈,“你说他这性子,终究还是欠了几分沉稳。”
此事纪韶华自是不便置评,只是静静听着。然而,她心中却浮起一丝疑惑——在前世的记忆里,北疆之行的领兵之人虽已模糊,
但绝不该是三皇子楚垣。
“楚垣这孩子倒是会做人,临行前还特意来看我,与我说起了你。”皇后笑道。
“我?”纪韶华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楚垣尚不知她已恨极了他,自然还要维持那副关怀备至的兄长形象。
果不其然,皇后接着道:“他说让我好生照顾你,说你是他唯一的妹妹。”
纪韶华只觉一阵反胃,偏偏不好显露分毫,只能勉强扯起一抹淡笑。
皇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你再看看琛儿,我总教他兄友弟恭,也提醒过他,身为太子,心要有沟壑,处事需更沉稳,要懂得为天下苍生着想。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一遇上事,心境还是浮躁。”
“太子殿下已十分优秀了。”纪韶华温声宽慰。
皇后微微摇头,轻叹道:“这事也不怨他。我听说,本该是你父亲领兵出征,是陆相提议让楚垣去的。”
“陆崖?”纪韶华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思。
转念一想,倒也并不意外。
皇帝已然对安王有所忌惮,若由相府举荐人选,反倒会加深猜疑,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份军功让给三皇子。楚垣一向表现得温顺平庸,实则藏拙多年,如今被推到台面上,反倒更容易引起皇帝的注意。
只是,陆崖为何不与她说?
皇后轻轻颔首,目光微带忧虑:“是啊,垣儿毫无军中经验,这次能有这样的机会……我只盼他平安归来,莫要受伤才好。”
嘴上顺着皇后的话头,纪韶华心中却冷笑不已。
她才不会希望楚垣安然归来,相反,她更愿意他葬身战场,永远别回来才好。
*
两人沿着湖岸缓步而行,微风拂过湖面,潋滟波光荷叶翩然,携来淡淡荷香迎面,驱散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原本应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可不远处,却有一道身影款款而来,平白扰了这份清净。
还未等走近,便先听到她温和柔软的声音:“皇后娘娘,小郡主。”
纪韶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微微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神调整情绪,待抬眸时,脸上已换上温柔得体的笑意。
皇后见状,语气随意道:“于嫔也是来赏荷的?”
“是。”于莹莹笑着应道,又柔声补充,“荷花初绽,这莲蓬正是脆嫩之时。臣妾幼时便常帮家里采摘,也学了几道莲子甜点。”
说到这,她略显羞怯地低下头,轻声道:“可宫中规矩森严,臣妾未得准许,也不敢擅自采摘,怕失了分寸。”
皇后一向欣赏她这副温顺识趣的模样,闻言不由轻笑,语气温和地宽慰了几句,最终允了她的请求。
“采摘莲蓬不过是小事,本宫准了便是。不过,你既是宫中妃嫔,又何必亲自动手,吩咐下人去办即可。”
于莹莹柔顺地福身道:“多谢皇后娘娘。”
纪韶华望着她,心中不由冷嗤——于莹莹出身庶女,却懂得如何巧妙利用自己的身份,时刻营造出一副柔弱谦卑的姿态,最擅长在不动声色间刷存在感。
“待会儿臣妾亲手做些莲子甜品,送来给皇后娘娘和小郡主尝尝。”
话音落下,她又乖巧地行了一礼,随后知趣退下。这场“偶遇”既未打扰皇后,又巧妙博得好感,以至于她离开后,皇后仍不免夸了几句。
不得不承认,于莹莹确实有几分手段。
纪韶华倒是希望她别那么聪明,最好干脆在送来的甜点里下毒,那可就是自己送上门的证据了。
可惜,晚些时候,于莹莹遣人送来的莲子羹与莲子凉糕,纪韶华和茯苓反复试探许久,却确实干净得很,连一丝异样都无。
纪韶华轻叹:“两日了,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还不能掉以轻心。这几日,我们只试探了您常吃的糕点。”茯苓顿了一瞬,又补充道:“况且,您还要在宫中多留几日,下毒之人未必会这么急着动手,也许是在刻意避开这些时日。”
纪韶华微微点头,脑中不断推敲着可能的漏洞。
此时,茯苓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相爷……他很担心您。”
纪韶华一怔,回过神来,略带诧异地看向她:“他亲口说的?”
她可不觉得陆崖会直接承认自己担心她。就算他真有这份心思,到了嘴边,恐怕也早已被他剖析成另一种刻薄的说辞。
茯苓心里顿感不妙。
在她看来,相爷向来冷淡疏离,何止是不近女色,简直是厌恶女色。可对小郡主的态度,却完全不同。若说从前陆崖厌世如常,如今却破了例,那唯一的解释便是——小郡主,迟早是她的另一位主子。
她原本是想替主子添些好印象,哪知话才出口,谎言便瞬间被戳破。
怪她嘴笨……
来不急懊恼,茯苓忙转移话题道:“相爷吩咐过,要仔细查探皇后宫中的每一处,今日晚膳撤下时,我再想办法测测。”
纪韶华瞥了她一眼,瞧着她那生硬的掩饰,竟有几分像她家主子的模样,不由轻笑:“行了,我了解陆崖,他说不出这种话。”
茯苓张了张嘴,挣扎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相爷虽没直说……但吩咐我的时候,确实动怒了。”
是我以死谢罪也难抵罪过的怒意。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主子他,很少动怒。”
话音落下,茯苓心里一紧,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正想着如何弥补,却被纪韶华抬手打断。
纪韶华垂眸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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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细细回想,她才发觉,陆崖确实极少动怒,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像个局外人般冷眼旁观。
唯一一次失控,还是在前世——那一日,他从三皇子的追杀中救下她,左臂被毒箭射穿,却只是冷冷封住筋脉,强忍剧痛,匆匆带她回府……
急促的马蹄声踏过城门,一众身着黑衣暗影策马闯入中京,卷起黄沙尘雾,模糊了来者的面目。
城民四散避让,而巡城守将见状,急忙带人上前阻拦,却在看清领头之人,乃是当朝陆相时,脸色骤变,立刻挥手叫停追击,众人退下后,皆装作没看见一般,继续巡城。
有暗影先行一步,此时相府偏院内,已候满了府中医师与用毒高手。
陆崖抱着纪韶华疾步踏入,脚步虽稳,却隐隐透出几分凌乱,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都给我过来。”
众人慌乱上前,欲查看伤势,却见小郡主身上并无明显伤口,一时间面面相觑,又有些愣怔瞥向满身血渍的陆相,一时竟不知道究竟该先看哪个?
陆崖表情阴沉狠戾,突然伸手掐住其中一名府医脖子,将他狠狠丢在榻边,声音冷如寒冰:“看!”
又在瞥见榻上纪韶华那茫然慌乱的神情时,迅速撇过了头。
这下不必陆崖多言,众人也已明白过来,不敢耽搁,纷纷围上前给小郡主把脉看诊。然而一个个诊完,却无一人敢开口,只是冷汗涔涔跪倒在地,连摇头的勇气也无半分。
沉默,在屋内弥漫显得愈发压抑。
一名胆子稍大些的府医,抬头瞟了一眼陆崖左臂的伤,颤声开口:“相爷,我们……先给您看看左臂的伤……”
陆崖回过头来,竟是满目猩红,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嗜杀之意。
他怎能不懂他们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无药可救,他们不敢说。
他这辈子,从烟花柳巷中挣扎而出,避过食人骨血的大院高墙,爬上这权倾朝野的高位,他从不信命,一生都在与天斗,与命争。
又怎能接受,她的命已尽?
“解不了毒,就去死吧。”陆崖咬牙冷笑,抬脚便狠狠踢在那府医的胸口。
那人如断线风筝似的,被踢飞数米撞到墙角才停下,当即便是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吐出,瘫软倒地,没了气息。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噤若寒蝉,跪伏在地。
陆崖目光森冷,如看死人一般,抬手便欲再杀一个。
一直没说话的纪韶华,却在此时木然地开口:“陆崖,让他们看看你的手吧。”
只一句话,他胸中满腔的怒火忿恨瞬间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力与悲茫。
沉默片刻,他随手抓起一个跪着的府医,转身离去。
纪韶华望着那背影,明明背脊直挺,她却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得他走的每一步,都那么沉重艰难。
11. 麻烦
那时的她,深陷至亲被斩首的锥心之痛,也在对人性的冷酷无情中惶然无措。于莹莹那些粉碎她所有希冀的恶毒话语,已将她折磨得千疮百孔,甚至令她对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都无甚在意。
可自那日后,再见陆崖时,他的左袖已空荡荡,无人知深藏衣袂之下的伤,他也只字未提痛。
她即便求生之心淡漠,可愧疚与迟疑交织胸口,仿佛有千斤重物堵住喉咙,终究一个字也未能问出口。
只是任由着陆崖替她寻医问诊,一碗又一碗地喝下苦涩的药汤。
“你主子是不是一直都这样?”纪韶华轻笑,抬眸问道。
茯苓微怔:“什么?”
“不好猜透,”纪韶华顿了顿,又换了个说法,“不爱说真话。”
茯苓低眉顺目道:“茯苓不敢妄言。”可心里却千般万般地认同。
纪韶华也未在意她的回避,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浮现出一抹浅笑。
而一旁茯苓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开口:“小郡主,或许有一个法子,能试出毒物。”
纪韶华收敛笑意,神色认真:“说来听听。”
“宫中赐给主子的吃食,除非赏赐下人,否则都会直接倒掉。我想……”茯苓微微迟疑,终是咬牙道,“我去翻泔水桶吧。”
“?”纪韶华震惊地望着她,忍不住感叹:“你们暗卫……也不容易。”
茯苓点点头,神色坦然。
身为暗卫,为主子赴汤蹈火是本分,脏累之事更不值一提。况且若迟迟查不出毒物,自己恐怕再无机会为未来主母赴汤蹈火。
纪韶华不知她心中所想,若知,兴许不会只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轻叹一句:“为难你了。”
*
夜半,凤鸾宫膳房
夜色如墨,宫中幽静深沉中透着几分寂然,唯有远处宫灯投下几缕摇曳微光,于宫墙上勾勒出几笔模糊的轮廓。
茯苓蒙好口鼻,屏息隐匿于夜色中,身法极快,未惊起一丝风动,便如一道鬼魅般便潜入了膳房中。
膳房中空旷寂静,唯余晚时残留的饭菜香气,与丝丝食材混杂的气味。黑暗中,柜橱林立,青瓷罐瓶错落排列,泔水桶立于墙角,隐隐散发着酸腐气息。
就在她心一横,打算对泔水桶下手时,由远及近,极轻的脚步声被她捕捉。
她眸光一凛,当即运功脚尖轻点地面,身形一晃瞬息便掠上房梁,敛息隐入黑暗之中,宛如夜猫伏伺。
来人小心翼翼推门而入,未点灯,也未携带照明之物,步履小心谨慎,似有几分不安与心虚。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极好,借着暗淡的月色,茯苓眯眼细看。
只见那人身形娇小,乃是宫女打扮。她步履轻缓地走向橱柜,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竟只是轻轻擦拭瓶罐。
随后,她又谨慎地四下张望,神色戒备。
茯苓小心隐匿身影,心下疑窦更甚。此人虽未有直接举动,可这等鬼祟模样,更显可疑,反倒坐实她定然有鬼。
待那宫女悄然退出膳房,茯苓屏息聆听,待其走远,方才无声无息掠下房梁,落地如猫。
她走至橱柜前,目光落在那宫女曾拂拭过的瓶罐上,逐一查看——糖、油酥,还有一罐……深红色的粉末?
茯苓微微蹙眉,指尖沾了一点粉末,细细端详,又放至鼻尖轻嗅。
她自幼未曾下厨,许多调味之物并不识全,便先以银针试探,未见异常,只好各取出一些封存备用,待稍后细查。
回到房中,夜虽已深,但纪韶华尚未歇息,正等着茯苓归来。
听闻那宫女似只是用帕子拭去瓶罐上的灰尘,并未有其他异动,纪韶华指腹轻揉着手中上好的蚕丝绣帕,眸色微沉。
“糖、油酥、红曲粉……”她轻声念道,忽然停顿,似有所悟,“这不正是,荷花酥的原料吗?”
“荷花酥?”茯苓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她方才已逐一试探,那三样东西单独测验皆无异状,难道……唯有混合制成糕点,毒性才会显现?
*
翌日,宫中送来的点心中,两人特意留意荷花酥,果然在其中探测出微量毒素。
“可是前几日的荷花酥并无异状。”纪韶华蹙眉道。
茯苓同样困惑:“不知是她们换了手法,还是今日才是她们真正下毒的时机。更奇怪的是,三种原料单独检测皆无毒,唯有做成糕点后,才会显现毒性……”
“这样,倒是极难防范。”纪韶华看着桌上的荷花酥,微微叹气。
“尤其是这道点心,宫中众人皆知是我所喜之物。偶尔推辞便罢,可若次次避而不食,背后之人定会察觉端倪。”
房中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茯苓提议:“不如先将此事禀告主上,或许主子能想出破局之策。”
纪韶华微微颔首,正要应声,忽然灵光一闪,抬手唤住茯苓:“且慢。”
她自怀中取出一块备用绣帕,又将方才随手揉皱的那方递给茯苓,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却带着一丝隐隐的锐意:“再去找小翠讨一方帕子,三块绣帕分别蘸水,务必设法擦拭昨日那三个瓷罐。”
茯苓虽不解她的用意,然知事关重大,郑重点头:“是。”
言罢,转身迅速离去。
*
寻到苗头,宫中便不宜久留。次日,纪韶华便带着绣帕匆匆回府。
她取出三条绣帕摆在案上,凝神细看,眸色不自觉凝重几分。正巧茯苓要去取早晨煎好的药,纪韶华顺势吩咐她带些热水和几只小碗回来。
可等了许久,屋外仍不见茯苓的身影。
纪韶华心生疑虑,目光微沉,出声问道:“小翠,茯苓回来了吗?”
“茯苓?”小翠怔了一下,下意识环顾四周,果然不见人影,不禁喃喃道:“她走了快一刻钟了,怎么还没回来……好慢啊。”
纪韶华眉头微蹙。
从她院中往小厨房,不过半刻钟便可折返,此刻迟迟未归,恐怕是出了事。
她当即起身,沉声道:“小翠,随我去看看。”
心头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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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浮起一丝不安,但愿此时,不要再横生枝节。
*
而此时的茯苓端着药碗茶盏,却被侍女春竹带着一众婢女拦在王府一侧,去路被彻底堵死。
茯苓本是特意被安插进王府之人,入府后便被小郡主看中,直接调作贴身侍女,甚至前些日子随她入宫。然这些内情,旁人并不知晓。久而久之,府中那些早已入府的婢女们,嫉妒之意便积压至今,终至今日,终于有人借机挑事。
有人起了头,众人上来不分缘由,就要上手把茯苓先擒住。
可茯苓是谁,她是相府暗卫的二把手!
眼见几名婢女一拥而上,茯苓不过微微侧身,身形轻巧灵动,便将她们尽数避开,半分汤药未撒,仿若戏弄一群扑腾的小鸡仔。
几次扑空后,春竹气急败坏,厉声斥道:“茯苓,你莫要仗着小郡主看重,便不将府中规矩放在眼里!”
她乃王府大侍女之一,服侍多年却始终未得主子青睐,而今被茯苓戏耍于掌中,更是当众丢了颜面,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茯苓微微蹙眉,眼底疑惑几乎凝成实质。
她不过是去厨房取药和一些器皿,转身出来便被这一群人堵了个正着——好歹也该编个像样的由头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春竹冷哼一声,示意身后之人上前。
“雪儿,你来说。”
那名唤雪儿的婢女畏畏缩缩探出半身,不敢直视茯苓,低声道:“我今日打扫房间时,发现了这个。”
说罢,捧出一块通透温润的和田玉佩,交给春竹。
春竹翻看片刻,目光一冷,厉声质问:“说!这是不是你偷的?”
茯苓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那玉佩乃是相府暗卫信物,平日里在王府并无用处,为免暴露身份,她特意藏于房中,且位置极为隐秘。
而雪儿——与她同住一屋,平日里胆小沉默,从未表现出任何异样,她确实未曾对其过多防备。
却没料到竟叫她发现此物,哪里有些奇怪……
茯苓眸色微沉,眼底杀意一闪而过,吓得春竹下意识后退一步。可很快,她强作镇定,恶狠狠瞪了回去。
“哼,我可从未在王府见过这玉佩!”春竹冷笑,抬高声音质问,“怕不是你从宫中偷来的吧?”
茯苓无语至极,懒得与之争辩,冷冷道:“这是我的,还给我。”
好在玉佩上未雕刻任何纹样或字迹,仅是一块寻常碧玉。眼前这群婢女虽看不出端倪,但若此事闹大,引来府中管事,难保不会有人认出这玉佩的来历,届时,才是真正的麻烦。
此刻,她不能轻举妄动。
夺回玉佩易如反掌,但若被人察觉自己擅武,势必引起更多不必要的怀疑。
春竹见她迟迟未动,误以为她心虚,顿时得意洋洋,扬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押去见管事嬷嬷!”
众婢女闻言,刚要上前,忽然,一道脆甜却带着凉意的声音自她们身后悠悠传来——
“愣着做什么?快上啊。”
12. 发现
众人循声向后望去,只见小郡主立于不远处。夏风轻拂,掠起她杏色轻纱衣角,衣袂吹动间,勾勒出那单薄纤细却不容撼动的身影。
逆光之下,她的眉眼朦胧,面上神色淡漠,看不出丝毫喜怒,然周身莫名的寒芒,却令众人心头一凛。
纪韶华的目光落在春竹身上,漆黑的瞳仁如覆薄霜,挑眉缓缓开口:“怎么不动手了?”
她的声音悠然,却带着无形的压迫,让空气顿时沉闷了几分。
王府的侍女又岂有愚钝之人?
瞬息间,她们便领会主子话中之意,纷纷动作,竟是齐齐转身,将方才还指挥着抓人的春竹按住。
措不及防之下,春竹惊呼出声间,双膝跪地,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她脸色惨白。
她猛然抬头,神色慌乱地望向小郡主,甚至有几分不解。
此时,纪韶华缓步走近,她本该明媚的眉眼间,眸中却不见温度,寒意沁骨。
叫春竹竟是不寒而栗,腿脚发软,若非已然跪着,怕是早已摔倒在地,声音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小……小郡主……”
纪韶华未曾开口,反倒是站在她身侧的小翠,早已气得双颊鼓鼓,眼底满是不忿,猛地上前一步,厉声道:“我看该去见管事嬷嬷的,另有其人吧?”
狠狠瞪了春竹一眼,竟比小郡主还不满她们欺负茯苓的行为。
茯苓入府后确实受小郡主器重,但做事也确尽职尽责,从未张扬,甚至比旁人更加克己守规。性格虽冷淡,可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曾推脱,守夜时还特意担下所有事务,只为让自己多休息片刻。
这样的人,怎能任由他人欺辱?
小翠瞪着春竹,狐假虎威地昂着下巴,一脸义愤填膺,望向纪韶华,问道:“小郡主,你说是吧?”
纪韶华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却未曾言语。
她只是伸手,自侍女手中将那枚碧玉玉佩取回,走至茯苓身侧,指尖微凉,轻轻将玉佩珍而重之置于她掌心,以眼神示意她收好。
旋即,她缓缓回眸,冷冷扫过众人,声音淡淡:“我倒不知,府中竟有人这般欺辱我的人?”
春竹脸色愈发苍白,额上冷汗直冒,急急开口狡辩:“小郡主,那……那玉佩当真不是凡物,定是她从哪儿偷来的!”
纪韶华却连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径直吩咐道:“小翠,你帮我好好处理此事。”
“小郡主,放心!”小翠忙点头应下,旋即挥手示意身旁侍女:“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去。”
几名侍女压着人退下,春竹惊恐挣扎,仍不死心地大声喊道:“是真的!雪儿带我看到,她屋里有暗格,藏得特别深……”
她的喊声在渐行渐远,最终消弭无用,显得聒噪又徒劳。
纪韶华淡淡道:“我最讨厌胡乱攀咬之人。”
一句话,便昭示了她对茯苓的信任,也彻底定下了这场争端的结局。
她轻挥衣袖,声音淡漠:“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躬身低头应是,片刻间四散而去,偌大的院中,便只剩下纪韶华与茯苓二人。
她侧目望向茯苓,却见她依旧盯着侍女们离去的方向,眉心微蹙,显然心有所思。
纪韶华察觉到异样,带着几分探究,开口问:“怎么了?”
茯苓沉吟片刻,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微闪,低声道:“那个雪儿……不太对劲。”
纪韶华挑眉,示意她继续。
“哪怕我对她不设防,偶有疏漏,可她对我的行为,似乎太过敏锐了些。”
茯苓收回目光,语气沉静,眼底带着一丝审视的冷意。
“我藏东西的地方极其隐蔽,每日检查都会避开旁人。以相府暗卫的训练,即便有人盯着,也不可能轻易察觉……”她语气微顿,目光落在手中端着的药碗,药已凉,幽深看不清碗底,就像她回溯不出她细微的不对。
她敛眸思索片刻,才道:“我仔细观察过,雪儿确实未曾习武。”
纪韶华眯了眯眼,缓缓复述:“那她是如何发现的?”
顿了顿,又问:“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住?”
茯苓摇摇头,语气意味深长:“不,这或许反而说明——有人,已经开始着急了。”
纪韶华眸光微敛,指尖轻捏袖口,心情隐隐有些复杂。王府之中暗藏的危机,比她想象得更深,而她,或许还不够狠。
沉默片刻,她轻轻吐出一句话,状似随意,却透着森寒的杀意:“如果有问题,需要的话,就杀了吧。”
*
茯苓静静看着小郡主,见她端坐案前,将三碗热水依次倒入,随后取出三方丝帕,分别浸入其中。
待丝帕浸泡片刻,纪韶华用银钗,将其分别在碗中反复漂洗数次,这才取出,搁在一旁。她动作从容不迫,目光却半分未曾离开那水。
做完这一切,她将三碗水分开放置于房中,淡淡吩咐:“茯苓,你分别测测这三碗水。”
茯苓虽有疑惑,仍依次用寻常方式试探,又取出毒五爷的小蜂检查,然而无论是哪种方法,三碗水皆无明显毒物反应,皆是寻常之物。
听完她的回禀,纪韶华却是勾唇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她伸手轻轻逗弄着瓷瓶中的小蜂,随后取来干净的玉杯,依次从三碗中取水,混入杯中。
茯苓愈发好奇,忍不住凑近,热心问道:“小郡主,这是想做什么?我能帮上什么吗?”
“不急。”纪韶华淡笑摇头,眼中隐隐透着思索之色。她需得等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才能下定论。
待水混合后,她轻轻靠近玉杯,缓缓打开装着小蜂的瓷瓶。
这一回,小蜂不再像方才那般四处盘旋,仿佛失去方向,而是在水杯上方绕飞几圈后,缓缓落在杯沿,翅膀微颤,似在警示着此物危险。
果然……
纪韶华眼神微敛,指腹轻叩桌面,心头微沉。
“居然混合之后才显毒!”茯苓也不免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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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查了这么久,竟是如此隐蔽的手法。
纪韶华微微颔首,声音不疾不徐:“你曾提及,那宫女只是擦拭瓶罐,这让我猜测,她未曾将毒直接下入罐中。或许,连瓶盖都不需打开,只需……单纯的擦拭。”
茯苓怔了怔,仍有疑问:“可若只是擦拭,又如何让毒混入荷花酥的材料?”
纪韶华轻笑,目光意味深长:“你大概没下过厨吧。”
茯苓微微一滞,脸色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算是默认。
纪韶华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制作荷花酥这样精细的糕点,不仅讲究手艺,所有用量、配比皆须精准无误。皇后宫中,只有一位御厨能制,御厨惯常亲自掌控分量与火候,不假他人之手,自然会分别接触这些瓶罐。”
她话音一顿,眸色微沉,缓缓道:“于是,在揉制糕点时,毒便完成了混合,最终制成一盘看似无害,却足以致命的荷花酥。”
“原来是这样……”茯苓低声呢喃,心中微撼。此法,狡诈又缜密,若非小郡主心思细腻,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层算计。
她悄悄看向纪韶华,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敬佩。初时被安插来保护,以为不过是寻常贵女,如今方知,这等敏锐与聪慧,真令人刮目相看。
而纪韶华的目光,则落在桌上那杯已显毒的混合水,指尖微微收紧,心底一片冰凉。
如此缜密的手法,毒唯有在混合之后才显现,甚至需得经过毫不知情之人的制作用手,最终才被端至她面前。
于莹莹……未免太过谨慎。
即便如今查出了下毒的方式,难有确凿证据,竟仍无法靠此抓住她一丝把柄。
*
寻毒一事也算告一段落,至少,茯苓如今能给陆崖一个交代。
纪韶华最终没有直言幕后之人乃于莹莹,只让茯苓带话回去,含蓄地道出:“许是别宫的妃嫔所为。”
她知陆崖在宫中必然安插了自己的人,不必明说,顺藤摸瓜,他也能查到于莹莹的头上。
然而,疑云尚未散去,隐患也仍待解开,事情尚无定论,一切依旧悬而未决下。
她未曾料到,紧接着,竟传来了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消息——于莹莹封妃了。
那一瞬间,她几乎恍惚,仿佛被命运按在原地,强迫她重新回望上一世的轨迹。
她几乎忘了,前世也是在这时候。于家遭逢变故,家族蒙难,而皇帝怜惜于莹莹丧母之痛,便借机晋封她为妃。
明明所有事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可命运的轨迹却依旧朝着相似的方向推进。
王府里的奸细,如何避开无形的毒,所有她重生归来后积压在心头的疑问与焦虑,如层层叠叠的阴云,将她困在局中,无处脱身。
她已谋划许久,却仍未彻底掌控局势。
重生归来后积压在心头的种种。终于,因为这件事的到来,让她满腹忧思与焦灼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那日,她突发高烧,彻底病倒了。
13. 生病
这场病来得猝不及防,如暴风骤雨般席卷而至,又急又凶,把安王府两位当爹的吓得不轻,特意从宫中请来御医诊治。
御医匆匆赶到,搭脉片刻后,安王便急切地上前,声音带着焦急不安:“韶华她究竟如何?”
“小郡主忧思过重,又外感风寒,高热不退。”御医叹息,又叮嘱道,“我会开几副药去煎,此外,还需勤用烈酒擦拭,额上湿巾要频繁更换,只要烧退了,便无大碍。”
忧思过重?
安王微微一怔,韶华一向孩子气,藏不住心事,又怎会忧思过重?在担忧什么?为何从未向他提起?
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病治好。
他微怔片刻便敛去思绪,沉声吩咐:“快按许御医的方子去抓药。”
小翠应声,匆匆领御医而去。
床榻上,纪韶华烧得浑浑噩噩,意识时断时续,双眼紧闭,似陷入梦魇之中。
可即便在昏沉间,她仍能感受到身旁熟悉的气息。
隐约听见四周忙碌的脚步声,感受额间不断被换下的湿帕,以及喂到唇边的微苦药汤。
整个下午,她身边始终围绕着熟悉的温暖,两位父亲守在床畔,未曾离去半步。
或许是高烧之下,脆弱本能地浮现,迷蒙中她无意识轻声呢喃:“爹爹……你们都要活着……”
“这傻孩子,烧糊涂了。”安王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身旁的景誉,眼神复杂。
景誉叹了口气,接过安王手中的湿帕,替他接手照料,“大概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吧。”
安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察觉烧已退了几分,心头稍稍安定,低声安抚道:“小宝,别害怕,爹爹们都在呢。”
然而,躺在床上的纪韶华,心底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感。或许是高烧中的混沌,与前世濒死之际的感受太过相似,使她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这一刻的温暖与安稳,仿佛只是虚幻的梦境。
她合该在前世就死了。
*
待纪韶华再醒来,已是半夜。
安王正倚在床榻边,想来是疲惫至极,竟靠着沉沉睡去,而景誉仍站在一旁,静静守着。
见她睁眼,景誉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察觉已退烧,微微颔首:“烧退了,没大碍了。”
纪韶华声音还带着些嘶哑,却努力扯出一抹笑:“干爹,带爹爹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好多了,后面便让小翠和茯苓守着,我再睡一觉。”
目光落有似无瞟过茯苓,景誉却并未多言,只点点头,轻柔地打横抱起熟睡的安王。
临走前,他轻声叮嘱:“好好歇着。”
夜色沉沉,屋内烛火微摇,映得一室安静温暖。
纪韶华不愿再麻烦旁人,喝完药便躺下休息。只是白日里已昏睡太久,后半夜仍是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黑暗中隐约看见一道模糊人影,让她一瞬屏住了呼吸,心头猛地一跳。
可才刚退烧,她脑中还有些昏沉,竟是愣愣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给烧傻了?”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响起,刻意压低,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她听得出,这是陆崖。
“你怎么进来的?”纪韶华低声问。
陆崖随意抬手,朝门口的位置指了指,语气漫不经心:“外面守夜的一个睡死了,一个是我的人,我自然能大大方方走进来。”
她微微一滞。
门外的人,她自然知道是茯苓!
她想问的,分明是他如何悄无声息地混入王府,如进自己家后花园般轻松?
可话未出口,陆崖已经俯身靠近,夜色下,他身上沾了几分夜风的凉意,令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微凉的手背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指尖冰冷,而她的肌肤还残存着烧退后的燥热,那一瞬间,触感格外舒适。
她微微一怔,竟有些舍不得这温度褪去。
纪韶华想起一些小事。
前世中毒后,她的身子极其虚弱,时常大病小病不断。好几次命悬一线,亦是陆崖如这般守在床边。
可他总看起来冷冰冰的,仿佛如此,便能凭他一己之力,吓退冥府鬼差,从阎王殿把她抢回来。
烧得迷迷糊糊时,记忆中总有这样一双微凉的手,每当贴上她的额头,便让她能心安几分。
“真烧傻了?”
耳边骤然响起带笑的调侃声,将她拉回现实。
她怔了怔,抬眼便对上陆崖微微俯身的身影,他正盯着她,眼神中透着几分探究,显然对她刚才的走神很感兴趣。
“在想什么?”
纪韶华心下一慌,忙移开目光,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你就不怕被我干爹发现?”
要知道景誉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真被发现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得颇有气势,可唯独她自己知道,被这样盯着的感觉,尴尬……
或者说,害羞更为贴切。
话音刚落,她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去瞥陆崖。
却见他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幽深,即便在黑暗中,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得摄人。
更可恶的是——她竟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嘲笑的意味。
陆崖轻笑,语气闲散:“被发现也挺好。”
“一点都不好。”纪韶华小声腹诽,嘟囔着碎碎念。
陆崖却继续打趣道:“一个被喊打喊杀的大奸臣,夜闯王府,正好让你干爹发现,岂不是给他一个为民除害的好机会?”
“你这人!说话怎生如此莫名其妙!”
被他这话勾起一丝火气,纪韶华顿时有些恼,秉承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此时话中竟生出几分恶向胆边生的意味。
话虽出口,又觉语气有些重,可要她服软,又万万做不到。于是学着陆崖惯用的嘲讽口吻,反击道:“陆相不就是担心我吗?要是此时相爷被‘除害’了,不是白费一片心意了?”
这话逻辑上勉强算通顺,可更多是强词夺理的无理取闹。
陆崖听了,竟没恼,反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里透着些意味不明的趣味:“谁说我是在担心你的?”
纪韶华无言。
看吧,即便这人明知道自己病了,特意来看她,也半点不懂装得讨喜些。
——真是,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她索性不再搭理他,闭眼把头一偏,明摆着告诉他:我要睡了,不送。
头顶忽然传来一丝极轻的触感,如羽毛拂过,转瞬即逝。
紧接着,一道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小家伙,好好养病吧。”
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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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声渐远,夜色沉静,再无人打扰她。
却平白惹人失落。
*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纪韶华醒来时,屋内已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气,混杂着药材特有的苦涩味。
她扫视了一圈,小翠正忙着指挥众人布置早膳,而床边不远处,茯苓静静守着,见她醒来,立刻快步上前扶她起身。
刚退烧,纪韶华身子仍有些无力。刚坐起身,小翠便匆匆跑来,取了件织锦披斗给她披上,生怕她再受寒。
“爹爹呢?”纪韶华问。
小翠答道:“王爷一早去上朝了,还未回来。军中似是有事,二爷天不亮就出门了。”
军中有事吗?
纪韶华未多想,只点点头,示意她去忙。
待小翠走远些,她才压低声音问身旁茯苓:“昨夜你家主子怎么来了?是你告诉他我生病的?”
茯苓一脸无辜,连连摇头,表示冤枉。
大半夜看见自家主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她也着实震惊。
毕竟,夜闯未出阁女子的闺房,实在不是正常的行为。
又接着如实交代:“后半夜主子自己突然出现。本来只是想看看,没打算惊扰您休息,结果您自己醒过来了。”
纪韶华颔首,微微一滞,想起昨夜自己和陆崖那乱七八糟的对话,有些心虚的看了茯苓一眼。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昨夜的对话……茯苓八成全听去了!
她顿觉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似是察觉到她的尴尬,茯苓竟巧妙地岔开了话题:“相爷还交代,待您身体好些,邀您去王府一叙。说……有些事想与您谈。”
可大病一场,终归要几日,纪韶华的身体才算完全康复。
她闹着要出门玩,安王他们见她生龙活虎,也未再阻拦,只多叮嘱了几句。
可安王哪能想到,小郡主转头便去刀到了相府。
去相府的路上,纪韶华心里莫名紧张。
那日茯苓说陆崖有事要与她详谈,不免联系到生病那晚两人微妙的氛围,不自觉地错往奇怪的方向想,以为陆崖要与她坦露些什么……让她内心好一番挣扎。
然而,见到陆崖,他开口的一句话却让她意识到,原来他要说的,竟然是正事。
陆崖淡淡开口:“你还记得前不久于嫔封妃一事吗?”
纪韶华心中莫名涌上一丝失望,她微微晃了晃脑袋,强压下情绪,点点头:“自然记得。”
陆崖挑了挑眉,看着她略显怪异的举动,问道:“怎么了,头疼?”
纪韶华脸微微发烫,连忙摇头,把话题拉回正轨:“这其中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陆崖没再纠结,轻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半个月前,金城许家起火,调查结果显示是因为夏日干燥,孩童玩火不慎所致。”
“许氏是于家主母的娘家,几乎全家数十口人都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纪韶华微微皱眉,隐隐感到事情不简单:“包括于家主母?”
陆崖点头:“没错。奇怪的是,许家的长子虽然被救出来了,但他的脸被烧伤得很重。然而,在府衙清点尸体时,却没有找到于家长女于慕雨的尸体。”
纪韶华像是意识到什么,沉思片刻后说道:“你是说,于家长女消失了?”
14. 金城
事情确实有些古怪。
雁过留痕,一场大火之下,人死了也该留尸,怎会一个大活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许家遭灾……”纪韶华微垂眼眸,仔细分析其中的不对之处,“皇上心疼于莹莹,才封她为妃。如果这场大火真是她们的手笔,为何于慕雨会凭空消失?”
“我再与你说些两家的情况,如何?”陆崖眼尾含了几分笑意,悠然地坐在雕花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凝眉思索的模样。
纪韶华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下无奈:“你说。”
陆崖也不逗她,继续道:“许氏的娘家,是金城有名的商贾世家。而于家家主,从知县一路做到如今的知府,官职不大,但一路升迁,靠的却并非自身能力。”
纪韶华微微皱眉:“是靠许家的财力打点?”
“正是。”陆崖点头,接着道:“在金城也好,在中京也罢,于家许多事情都离不开许氏娘家的支持。”
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抬眸看了她一眼,语调平缓地陈述:“所以,在于家,许氏一直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如今许家一场大火,于家主母身亡……权力便重新落回于家家主手中。”纪韶华若有所思,轻声道:“这对于莹莹而言,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崖轻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觉得呢?”
明明谈论的是别人,纪韶华却被他盯得,生出几分心虚,不安地移开目光,低声道:“大概……算是好事吧?”
“好处暂且不提,先说怪处。”陆崖不置可否,继续道,“于家明明有一位嫡长女,唤作于慕雨,那为何当初入宫的却是庶出的于莹莹?”
纪韶华一怔,心下微惊。她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对于莹莹的印象,最初也只是源于她得宠之后,被封为嫔位后才逐渐引人注意。而现在看来,这位于妃的身世……似乎远比她所知的复杂。
“原本这事只是有些蹊跷,但结合这次大火后于慕雨的失踪——”陆崖微微眯眼,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缓缓道,“于妃这个人,恐怕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指腹轻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唇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说呢?纪小郡主?”
他声音低沉,隐隐透着几分危险意味,让纪韶华心跳微滞,皱眉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知道陆崖聪明,也知道他会猜到于莹莹有问题。但没想到,他不仅猜到了,还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些隐藏起来的小心思。
“皇后宫中的糕点被人下了毒。”陆崖盯着她,眼神锋锐如刀,缓缓道,“茯苓告诉我,你让她转述,说可能为宫中嫔妃所为。”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怎么,为什么不直接让她告诉我是于嫔干的?”
他声音压低,像是一记无形的锤,落在纪韶华心上。
她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纪韶华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带着几分无奈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信我说的梦。”
陆崖闻言,眼神微动,未置可否。
他何止是不信?
他甚至怀疑过纪韶华是安王安排来试探他,却从未真正相信过什么“预知梦”的说法。
他最不屑的,便是钦天监,术士那些自诩能断人生死的天命术数。
小时候,街边算命的瞎子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要他生母花钱买符消灾。后来,他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大夏的天师又说,他将会失去最珍视之物,若要破解,便独身去钦天监求解。
这种拙劣的骗术,他七八岁便已看穿。若信这些,便不会有今日的他陆崖。
他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纪小郡主身上,看着她低头思索着措辞的模样,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或许,连纪韶华自己都觉得,那所谓的“预知梦”很荒谬,很牵强吧?
可她仍旧执意要这么说。
他忽然觉得,有趣得很。
人心从来不是全凭理智构造的。对他而言,纪韶华的理由是真是假、站得住脚与否,都没那么重要。
她想如何,便如何,他并不打算深究。
“如果我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你会信吗?”纪韶华无奈叹了口气,眼神微微动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告诉他部分真相。
陆崖敛去唇角的笑意,语气沉稳而认真:“我可以信,那你会说吗?”
纪韶华抬眼看他,如夜色般深邃的眼眸闪烁着微光,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我会。”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却透着意料之外的认真。
陆崖微微眯眼,盯着她不假思索的模样,忽然向前一步,低头间几乎要抵上她的额头,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看透彼此眼中的密秘。
“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信我。”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戏谑,却又透着几分无奈的宠溺,“既然如此,小郡主也不必解释了。”
他并不急于探究所谓的真相,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利用。
一瞬间,过近的距离传来对方身上的温度,让纪韶华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陆崖对她的纵容,近乎自毁。
就好像她信任他的理由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她需要他。
她几乎冲动地想将一切告诉他——
告诉他,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那些与她亲近的人最终都落得悲惨的下场。告诉他,上辈子的他,为了救她,失去了一条左臂,在三皇子与皇帝之间腹背受敌……
最后,他还是没能救下她。
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氛围微妙而暧昧地凝滞着,直到陆崖率先打破沉默。
他低笑了一声,后退半步,伸手轻点她的额心,语气熟稔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玩味:“小郡主,胆子真大。”
笑意里,似乎还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叹息。
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不羁,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沉默未曾发生过。
两人收敛情绪,又聊到些许家大火的细节,陆崖顺口提及自己计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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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金城一探究竟。
纪韶华微微一顿,问:“你要亲自去金城?”
陆崖颔首,语气淡然:“有些事,亲自查过,才能放心。”
她轻轻抿唇,随即抬头,看向他,语气笃定:“我想和你一起去。”
这或许,是她难得的机会,一个能更接近真相、看清于莹莹的机会。
陆崖含笑看着她,显然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小郡主,金城虽与中京相邻,但往返少说也要两三日。你要如何编个借口,才能让安王放心放你出城?”
纪韶华沉思片刻,道:“我已想好,就说最近频频做噩梦,想去远山寺烧香祈福。”
陆崖闻言,轻笑出声,语气慵懒却透着几分笃定:“破绽太多了。你去与不去,有心之人稍加查探便知。”
纪韶华神色不变,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先按计划出发,我会先随侍女去远山寺,待小翠留下替我遮掩行踪,再悄悄与你在城外汇合。”
陆崖看了她片刻,最终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地道:“好。”
只在最后留下一句玩笑话:“毕竟是小郡主强求,要与我单独一起前往金城。要是真被安王发觉,便让人告知正与我同行,岂不是能让安王更加放心?”
*
金城因紧邻中京,早已成为货物流通的枢纽,商贾云集,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装潢极尽奢华,繁华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京城。
今日的陆崖却并未穿他惯常喜爱的暗色衣袍,而是换上了一身月白色长衫,衣料轻盈,剪裁儒雅,竟平添了几分冷峻雅致的文人气质。
他身旁,纪韶华戴着面纱,掩去大半容颜,身后则跟着几名暗卫,伪装成家仆模样。
纪韶华看了看这阵仗,压低声音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
在她看来,若是想行事低调,怎么也该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装扮。
陆崖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唇角微勾,悠然反问:“寻常百姓,身边带着一群仆从,反倒更惹人注意,不是吗?”
他话锋一转,忽然凑近她,嗓音微哑地在她耳畔低语:“况且,小郡主生得这般白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官家小姐,藏也藏不住。”
纪韶华冷冷地回了他一个假笑,余光扫过一旁伪装得极好的茯苓——那副普通小厮的模样,毫无违和感。
……信你才有鬼。
可耳尖,却是不争气地泛起一丝微红。
陆崖带着纪韶华挑了家颇为雅致,却不失热闹的茶楼,打算稍作歇息,顺便探听些关于许家大火的风声。
茶楼酒肆,素来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
一行人刚落座,便听见邻桌几人正低声议论,话题恰好与于家有关。
“昨晚抬出来的人是谁啊?”
“好像是珠儿,听说是那位于家公子平日里常点的。”
“啊?就这么被打死了?”
“昨日严捕头带人去了烟翠楼,人都没敢抓,反倒是直接把人送回府了。”
“啧……那姑娘真是命苦。”
15. 于无忧
邻桌几人显然聊得起劲,语气中带着几分对高门大户八卦的兴奋,又有些惋惜与愤懑。
话语间,茶水的氤氲热气升腾间,小二热络的来到了他们桌前,纪韶华无声收回心神。
陆崖与小二点了壶茶,又要了些茶点,随意地问道:“那边在谈些什么?”
小二犹豫了一下,朝隔壁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带着些笃定地问:“您不是金城人吧?”
”嗯。“陆崖挑眉,不置可否。
小二点点头,随即开始解释,语气里带着些不忿,压低声音:“咱们这儿的于府尹家的公子,以前就是个纨绔子弟。前阵子,他家的主母带人回娘家省亲,结果遇上了场大火,人全都没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再弯身小声道:“这于家公子倒是命大,但脸被烧毁了大半,脾气也更加阴晴不定。他们说的那个珠儿姑娘,原本和他关系不错,也不知昨晚出了什么事,就这么被打死了。官府去了,也没什么用。”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叹息着转身忙去了。
陆崖微微颔首,朝茯苓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探听更多消息。
茯苓心领神会,端着一碟茶点走向邻桌,带着和善的笑意开口:“我家公子和夫人听闻几位方才的谈论,很是为那姑娘不平,特叫我来问一句——杀人大事,官府竟不管吗?”
几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陆崖二人,一眼便能识出是外地来人。男子气度不凡,虽透着书卷气却隐隐有难以接近的气场,女子虽戴着面纱,但气质极佳一双杏眼似小鹿般灵动,显然非寻常人家。
再看随行的仆从,样貌气质皆是不俗。都暗自估摸着,这二位恐怕是有些身份的公子小姐。
中年男子忍不住开口:“你们有所不知,于家在金城不仅有官职,他家主母的娘家许家,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商。而且,于家命好,出了个宫里的娘娘,谁敢惹?”
一旁的青衫男子也附和:“可不是?别说这事了,光是这段时日,于府就打死了好几个下人。”
“是啊!他最近天天去烟翠楼喝酒买醉,楼里的妈妈压根不想让他进门,奈何碍于他们家的权势,还是得伺候着,谁知竟闹出人命来。”
又有人低声嘀咕:“那场火,起得蹊跷,指不定是遭了什么报应……”
年轻男子连忙摇头,压低声音道:“别乱说,这场火灾后,那宫里的娘娘可封了贵妃呢。”
“就是,人家家命好着呢。”
纪韶华听着他们的议论,忍不住小声嘀咕:“是妃吧……”
陆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见她居然在意这种事,竟觉得有些好笑,随口解释道:“对寻常百姓来说,妃也好,贵妃也罢,都是宫里位高权重的存在。”
听了这些人的议论,纪韶华若有所思,指腹轻点茶盏边缘,片刻后才抬眼看向陆崖,问:“我们是不是得想办法接近于无忧?”
“怎么,纪小郡主也想去烟翠楼逛逛?”陆崖挑眉,语气里带着调笑,“这要是让安王知道我带你去烟花柳巷,相府怕是再无安宁了。”
纪韶华轻晃着手中茶盏的指尖一顿,旋即浅笑,语调不疾不徐:“若陆相想瞒,便定能瞒住,何必让我爹爹知晓?”
陆崖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那要看小郡主想不想瞒了,还是心意已决,随我奔波天涯?”
他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戏谑,可这番话落入旁人耳中,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身侧一众暗卫闻言微怔,神色恍惚,一时竟觉得自家主子有些陌生。
平日里主子的玩笑,多是催命符,何曾带过半分真意?
茯苓无声嗤笑他们的无知,目光带着几分“早知如此”的了然,甚至向寒鸦递去了个挑衅的眼神。
寒鸦:……
纪韶华不知暗卫们内心暗涌,只是不解,还带着几分呛他的意味:“那不然从哪儿入手,直接杀到于府?”
那和直接指着于莹莹的鼻尖告诉她,我们怀疑你有鬼,来查你了,有何区别?
陆崖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神色自若:“把人绑来便是了。”
纪韶华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眼神中不仅是意外,竟还带着几分认同,复杂得很。
她竟从未如此想过,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往往是最直接有效。
*
当天夜里,两人寻了处靠近烟翠楼的客栈歇脚,暗卫们守在外头,时刻盯着于无忧的动向。
不过一会儿,醉醺醺的人影便踉跄着从烟翠楼里出来,嘴里骂骂咧咧,还引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他身边跟着几名家仆,却都在畏惧什么,不敢靠得太近。
大火过去不到一月,于无忧的烧伤虽已结痂,但多数疤痕仍未完全愈合,仍处于康复阶段。一些旧痂脱落,露出粉红的新肉,与仍未脱落的焦黑血痂交错在脸上,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夜色下,他远远看去,活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待人拐入小巷,陆崖抬手一挥,暗卫悄无声息地行动,而他们二人则安稳地坐在屋里喝茶。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名暗卫一前一后抬着个麻袋,迅速闪身进屋,将麻袋解开,里面人丢下,随即又隐入黑暗。
地上躺着的人尚未清醒,纪韶华低头打量,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却没多言。
被随意丢在地上的人,半张脸几乎烧毁,露出的脖颈与手臂上也满是伤疤。若非身上华贵的锦衣、金冠玉饰,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一方府君之子。
想着白日里众人所言,此人过往行径,纪韶华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几分厌恶。在她看来,于家人皆是一丘之貉。
此时茯苓走上前,先是抬手“啪”地甩了对方一巴掌,见人没醒,又反手补了一下,专打未被烧到的左脸,生怕右边那块脏污了手。
“呃……谁敢打老子!”于无忧吃痛闷哼,口中恶狠狠地骂着,缓缓睁眼。
可当他看清眼前的人时,忽然笑了。
那张半毁的脸上露出笑意,血痂裂开,竟比方才更加骇人狰狞。
他狠狠瞪着纪韶华,满眼恶毒,沙哑开口:“于莹莹你个贱人!怎么,没能让我死在那场大火里,这回亲自上场,想送我一程?”
“嘭——”
瓷杯砸中额角,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一丝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滑落。
纪韶华意外地侧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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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始作俑者。
陆崖正端起一个新杯子,神色如常,甚至还朝她微微一笑。随口解释,语气淡然:“她不是于妃。”
话音一顿,又恶劣地补充:“但我们确实是来杀你的。”
于无忧脸上的讥诮之色更甚,竟丝毫不见惧意,反而阴测测地冷笑:“怎么,于莹莹找不到我阿姐,还真敢杀了我不成?”
纪韶华与陆崖对视一眼,皆是心中了然。
蠢得倒是符合纨绔子弟的刻板印象。
她心里思忖,既想知道于莹莹为何要杀他,又明白此事不好直接问,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你难道不清楚,于妃为什么要杀你吗?”
“于莹莹算个什么东西,杀我?”于无忧神色陡然癫狂,完全不管眼前人是谁,破口便是一阵咒骂。
“她当上贵妃,就忘了自己以前是于府的一条狗了?狗也配翻身当贵人?呵,你们还要给狗当狗……”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骤然响起。
纪韶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于无忧猛地被一股凌厉的劲道扫到一旁。
他的右脸瞬间火辣辣地疼,耳中嗡嗡作响,方才愈合的伤口被震裂,血痕四溢,鲜血淋漓,看上去更为恶心可怖。
纪韶华微微偏头,避开那副惨不忍睹的画面。
“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陆崖的声音平静至极,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于无忧倒在地上,竟因这句话瑟缩了一下,连带着身上的伤也仿佛更痛了几分。
而纪韶华耳边却传来陆崖轻缓的声音,语气从容,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不用想太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坐在那里,神色悠然,手指轻点着茶盏,不疾不徐的模样,配上方才的狠辣手段,实在让人背脊生寒。
纪韶华愣了一下,却并无害怕,反问:“他若是不肯回答呢?”
“我曾掌刑狱司多年,最擅长的便是逼人开口……”陆崖微微俯身,凑近她耳畔,语气刻意压低,“还有——屈打成招。”
纪韶华:“……”
她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这人没事就喜欢吓唬她,且乐此不疲。
她懒得理会他的恶趣味,只淡淡道:“那就问他,于莹莹为何要杀他。”
陆崖朝地上人抬了抬下巴,语气随意:“说吧,于莹莹为何要杀你?”
就……就这么直接问?
纪韶华目光微滞,实在怀疑他是不是在耍自己。
可偏偏——
地上的于无忧嘴角沾着血,眼神呆滞,战战兢兢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们……不是于莹莹的人?”
“对啊,我们和她有仇。”
陆崖笑吟吟地回应,只可惜,那笑意却半点未达眼底,冷得让人心寒。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于无忧本就头脑简单,此时又被陆崖一掌打懵,心中恐惧愈发加深。
察觉到眼前这两人似乎与于莹莹并非一伙,他心里一松,便如泄气的皮球一般,迅速开口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
纪韶华:“……”
该死……
居然真让他这么问出来了?!
16. 临时
于无忧这个自小被娇惯的少爷,脑子简单,根本顾不上揣测他们的目的,所谓的“严刑逼供”也派不上用场。
甚至不待他们多问,他便将于莹莹从小到大的过往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可谓毫无保留。
纪韶华眉头微蹙,表情复杂。
难怪于莹莹要灭口……换作是她,也不放心留着这样一个蠢货活在世上。
事情并不复杂,大致与他们的猜测相符。
于莹莹身为庶女,自幼在于家便并不得宠,甚至可以说过得无比悲惨。被当成下人使唤已是家常便饭,更甚者,为了讨好主母,府中的下人们还时常私下欺辱于她。
于家主母许氏心胸狭隘,对那名爬床偷生下于莹莹的婢女恨之入骨,发现时当下便直接将人杖毙。而于莹莹,这个本该算半个主子的庶女,在许氏眼中无异于横在心口的一根刺。
妒恨之下,她不仅处处针对,甚至默许府中上下对她欺凌虐待,恨不得她自生自灭。
“可我娘吃穿用度从没少了她的。”提及母亲,于无忧竟落下泪来,话语间不仅全然不觉得于氏有错,还颇为愤懑。
带着对于莹莹的恨意,咬牙怒道:“她本就是贱婢爬床生下的孽种,是我娘宽宏大量,才留了她一条贱命!”
大户人家里,婢女姨娘爬床求生的事并不罕见,虽会惹人非议,但终归是为了求个活路。
可如许氏这般手段狠毒,发现婢女生下庶子后直接将婢子打死,又假装慈悲留下孩子,却在府中任由其受尽折辱、苟延残喘的做法,倒也少见。
毕竟,多数正室顾忌自己的名声,纵使对庶子庶女不喜,表面上也会装模作样地粉饰一番,至于私下如何,便是谁也管不着了。
纪韶华虽不喜于莹莹,但对于许氏的手段,却也难以苟同。
她没有在此事上纠结太久,而是继续问道:“那后来,为什么你们要送于莹莹去选秀?”
此话一出,于无忧脸色猛然一变,支支吾吾起来。
陆崖见状,微微抬手作势要打。
于无忧立刻吓得脱口而出:“是我阿姐!她有了喜欢的人,宁死都不肯嫁!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承诺要送女儿入宫,可怎么都找不到阿姐,爹没办法,只好让于莹莹顶上。”
陆崖闻言,挑了挑眉,倒是对这个说法颇有兴趣:“找不到人?”
“都是于莹莹,”于无忧急着辩解,“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把阿姐找回来了,才知道当初就是她帮我阿姐逃跑,为的就是顶替我阿姐入宫选秀。”
如此一来,倒是能解释清楚于莹莹是如何入宫,又为何会想杀了于家众人。
但有一点仍然说不太通。
“按你的说法,你阿姐于慕雨待于莹莹极好,甚至视她如亲妹妹一般。那她为何连于慕雨都要杀?”纪韶华蹙眉不解。
按于无忧的说法,于慕雨是个与人为善、心思纯粹的人,平日里甚至还会照拂于莹莹,护着不让别人欺负她。
可若是如此,他们又为何要藏起于慕雨,不让于莹莹找到?
“因为于莹莹怕我阿姐,哈哈……”于无忧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地道:“她说我姐是天选之女,有气运的,所有人都会喜欢我姐。她怕我姐夺走她的一切!”
“你们帮帮我!只要皇上见过我阿姐,他就不会再宠爱于莹莹那个废物。”说罢,他猛地向前扑来,双手颤抖着要去抓陆崖和纪韶华的衣摆,状似疯魔。
纪韶华皱眉,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远距离。但不等于无忧靠近,陆崖便已抬腿,一脚狠踹在他胸口,将他整个人直接踢飞至墙边。
“呕——”于无忧口中猛然涌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呻吟。
纪韶华皱眉,陆崖见状,抬手虚虚挡在她眼前,不让她看那些血污不堪的景象。
随即淡然地抬手,几名暗卫立刻现身,干脆利落地将于无忧拖走。
陆崖转头看她,语气平静道:“话问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纪韶华垂眸,视线落在地上那滩未干的血迹上,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那他怎么办?”
“杀了。”陆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微不足道的闲话。
纪韶华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
夜深如墨,天边残月被云层遮住大半,冷清而压抑。夏夜风拂过,虽不寒凉,却吹得纪韶华心头隐隐发冷。
她忽地停下脚步,唤住正欲送她回房的陆崖,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问道:“所以你一开始来金城,本就是为了找于慕雨,对吧?”
“你很聪明。”陆崖笑了笑,带着几分赞许地看着她。
他也不遮掩,坦然承认道:“于无忧说的那些事,很多稍加查探便能得出,不必我亲自来。但整个于家最奇怪的,偏偏就是那个嫡女。”
纪韶华若有所思,抬眸看他:“所以你早就觉得奇怪,为何最后入宫的是于莹莹,而不是她?”
陆崖不急不缓地摇了摇头,“暗卫查过,于慕雨自小得两家长辈宠爱,性情温和,容貌清雅脱俗,人称金城‘冬雪春梅’,在附近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若说当年于家舍不得嫡女入宫受苦,倒也勉强说得通。但暗卫查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陆崖微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于家花了不少银子,四处打点,只为让自家女儿在众秀女中脱颖而出。
“而那些被打点的人都说,名单上原本写的,就是‘于慕雨’。”
纪韶华听罢,眉心悄然拧起:“你却从未告诉我这些。”
陆崖缓缓靠近,语气似漫不经心,眼底却藏着一丝讥讽:“小郡主不是说过信我吗?怎么……”
他嘴角一扬,笑意凉薄,“如今后悔了?”
后悔?她从如此想过。
她始终明白,陆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她。但她更明白——
不被信任的,从来不是他陆崖。
纪韶华无惧地直视他的眼,却未开口辩解。倒是陆崖却似被她目光撕去脸上伪装般,笑意倏然散去。他轻拂长袖,收回那压迫的目光。
“你说这些,是为何?”纪韶华也不点破,只顺着刚刚的话追问。
夜风卷过廊檐,远处灯火摇曳不定,地面浮光暗动。陆崖背身而立,语气轻缓地吐出两个字。
“临时。”
纪韶华怔住。
“临时改人。”陆崖目光幽沉,低声接着道,那份进宫的名单,是在前一晚,才换掉的。”
*
回到屋中,夜色沉沉,夜风吹过木窗,发出细碎的声响。
纪韶华静静坐下,却并无睡意,脑中仍回荡着陆崖方才的话。
“送嫡女入宫,是于家早就筹谋已久的事……可为何偏偏在最后关头,于慕雨却突然与情郎私奔了?”
她蹙着眉反复思索,这一切确实太过巧合,而关键,正是陆崖所说的——临时。
临时换人,临时逃走。
这其中,怎么想,都少不了于莹莹的手笔。
可问题是,于莹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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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个出身低微、在府中饱受欺凌的庶女而已。
她没有地位、没有人脉,甚至连一个说话的权力都要小心翼翼。
那么她又是如何提前安排好一出“情郎私奔”的戏码?拿什么去说动一个官家小姐?又靠什么帮他们躲开府中的层层搜捕?
……凭什么,能把局布得天衣无缝?
陆崖说,于莹莹身上定藏着什么秘密。
纪韶华不得不承认,自己震惊于陆崖以小见大的判断力。
不过是只言片语,他便能抽丝剥茧,抓住了藏在混沌之下的真相。
想起前世被追杀至京郊,于莹莹曾说过的话:她知道这个故事的走向,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
纪韶华自然清楚,于莹莹有某种程度的“预知”能力,像是站在故事之外的观察者。
但陆崖……他并未听说那些怪力乱神,却只是凭借本能的直觉和碎片化的线索,便已察觉出她的不对,几乎猜得八九不离十。
忽然之间,她心头微动。
那天,他轻描淡写地接受了她那个漏洞百出的“预知梦”的借口,并非因为他真的信了,而是不愿为难自己罢了。
这个人嘴上说着,不知为何自己会相信一个奸佞,而他——
又何尝不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了她编造的荒唐又漏洞百出的谎言?
纪韶华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
次日,天光微熹,东方才泛起一线鱼肚白,金城仍沉浸在清冷的晨雾之中。
纪韶华便已早早起身,由茯苓为她梳洗更衣,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浅灰色劲装。
待收拾好出门,院外便传来一声低沉的唤:“走吧。”
陆崖看上去已等候多时,仍是一身常见的玄衣,挑花眼里意味不明地扯出丝笑意,晨曦映衬下身型清冷修长,整个人显得俊美异常。
纪韶华微顿了一瞬,旋即避开视线,迈步跟上,虽已隐隐猜到行程,却仍问了一句:“去哪儿?”
陆崖嘴角微扬,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答:“去抓于慕雨。”
他们一行人穿过街巷,一路疾行,所经之地早有人打点,行人稀少,连路边叫卖的摊贩都未曾惊扰分毫。车马未动,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出了城门。
城外,山野未醒,一处被林木掩映的偏僻别院隐隐露出轮廓。院落虽陈旧,环境却还算安静雅致,门前隐隐有几道新近踏出的脚印,显露出这地方并非荒废。
纪韶华眼底闪过讶色。
原以为是会更隐蔽的场所……不料,于家竟把于慕雨藏在了这里?如此明显的别院,可并不算难找。
不多时,几名暗卫已将一名女子打晕后带出,正是失踪多日的于慕雨。
事情似乎顺利得过头,众人正要走时。寒鸦先察觉到了树林之中,隐隐有黑影攒动。便听他一声低喝——
“小心!”
几乎同时,林间传来窸窣之声,如潮水涌动,下一瞬,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手持明晃晃的兵刃,杀意凛然。
迅疾如风般攻来,刀光剑影间,如碎银破裂,一场厮杀骤然爆发。
陆崖身形一动,飞身接过暗卫递来的长剑,寒芒如瀑,横挡在纪韶华身前,声如冰刃:“躲我身后。”
又冷声命令寒鸦,“分开走,你们护送于慕雨,藏好。”
暗卫立刻领命,携近半数者自另一方向突围。
而陆崖带着纪韶华,在茯苓一众暗卫的掩护下,破开一角,疾步掠入密林之中。
17. 追杀
陆崖带着纪韶华在林中奔逃。
他本就身手不凡,脚下如风,林间如履平地。好在纪韶华重生后未曾荒废武艺,虽一路被陆崖护着,有他半搂半扶借力而行,却也未曾拖后腿半分。
但追兵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即便有暗卫牵制,身后仍能感受到几道气息紧咬不放,隐约有几抹黑影穿林而至,显然已锁定了他们的方向。
“你抱紧我。”陆崖低声道。
耳边风声猎猎,穿林过间树叶翻飞,她就那么抱紧陆崖,被他牢牢揽在怀中,朝着山林更深处疾奔。
恍惚间,纪韶华仿佛重回前世。
那时也是陆崖——义无反顾地护着她,背对追兵,迎着杀意,从未放下她过。
她记得那时,自己已几近绝望。
双腿酸胀如灌铅,却仍强撑着跟着他的步伐。忽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失了重心,扑倒在前——
却并未摔倒,反而腰间一紧,双脚蓦然悬空,被人稳稳接住。
陆崖打横抱住了她,只是极快瞥了她一眼,并没有任何指责,许是逃的太过仓皇,他额前的头发有些许凌乱。
没来得及喘息,便借着朝前奔逃而去。
她曾想让他放下她,不必再管。可话至喉头,却终究干哑哽咽,发不出声。
他们的脚步,终究被人截断。
前路尽处,黑甲如林。于莹莹自拦路兵士间走出,眸中寒光如刃,说着她那些死亡的宣判。
即便如此,陆崖也未有半分退意。
而是将纪韶华护在身后,紧握沾满血的长剑,抬手剑指前方——于莹莹。
“放箭。”于莹莹眸中闪过寒芒,唇角微勾,抬手间,猝不及防的发难。
埋伏在侧的弓箭手齐齐拉弓,箭雨如蝗,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势要取两人性命!
陆崖冷笑一声,拉着纪韶华疾退数步,暗卫们蓦然拔剑而上,剑光森寒如雪,竟将飞来箭矢尽数斩落。
一道银光自箭雨中疾射而出,直奔纪韶华心口。暗影纷纷转身欲护,却已拦截不及。破空声自耳畔划过,纪韶华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陆崖搂入怀中。
下一刻,一声极轻的闷哼传来。
她猛地抬眼望去。
陆崖脸色惨白,目光却冷冽刺骨。他单手挥剑,数息之间将几支飞来箭矢一一斩落,护着怀中之人,没让她受半点伤。
“陆崖……”纪韶华声音颤抖,窒息般的感觉袭来,眼中血雾弥漫。她颤抖着想推开他,却被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中箭之人,反倒低声在她耳边安慰:“再坚持一会。”
……
一声锐利的箭啸划破耳畔,击碎了前尘旧梦。
纪韶华骤然回神,只见陆崖已带着她躲进林间巨树之后,低声呵斥暗卫换线撤退,分散来人注意。
而她此刻仍心神未定,下意识握住陆崖的手臂,语气急切:“你手没事吧?”
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去扯陆崖的袖子,急切地想查看他是否受伤。
陆崖低头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语气带着点轻哄:“这么担心我?”
“箭上可能有毒。”纪韶华眉头紧蹙,语气却半点笑意也无,她猛地抽回手,神色专注地去探他的脉息,检查衣袖是否有擦伤或中箭的痕迹。
没有中箭……
确认无事,纪韶华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无法告诉陆崖,刚才那惊险一幕,仿若前世画面重合般。而他也是这样在剑雨中,用自己的血与命护着她,为她挡那淬毒一箭。
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拔出箭矢,冷静地点穴止血,仿佛疼痛与他无关。
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满不在乎那毒渗入骨血,随着血液的流动,慢慢侵蚀他的身体。
直至不得不让他自断左臂……
“我们得接着往山里逃。”陆崖的声音将纪韶华从纷乱的思绪中唤回。
她迅速调整心神,点点头,紧跟着他向更深处的山林奔逃。
身后追兵仍未放弃,脚步急促如影随形,但随着地势愈发险峻,又被暗卫分流。那些杀手也渐渐放慢脚步,尤其在箭矢难以施展的复杂地形中,更显掣肘。
环目四顾,忽见远处山崖边隐隐有一道断崖,虽不算高,崖下却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
两人逃至崖前,已无退路。
陆崖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竟还有闲心调侃:“跳不跳?”
话音未落,身后杀手已迫近数尺。纪韶华咬咬牙,猛地抱住他腰间:“跳!”
只听陆崖轻笑一声,下一刻,脚下腾空,纪韶华身子一轻,耳边风声呼啸。骤然的失重感让她心跳如鼓,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心里却并没有多少真正害怕的感觉。
然而意料中持续失重,和坠水冲击,皆并未发生——她只感觉身体在空中被稳稳控制,下降的速度逐渐减缓。
再睁眼,只见陆崖一手持短刃,将其牢牢卡进岩壁的缝隙,用力一滑,将下坠力道一缓再缓。随即,他又抱住她飞快换手,精准抓住崖边垂下的藤蔓,再借力滑落几丈,将下坠之势层层卸去。
最终竟稳稳地停在崖壁一处突出的岩石上。
身后是呼啸山风,他单手抱着她,侧身倚在峭壁间,唇角含着未散的笑意,就那样看着她。
纪韶华心跳未歇,反而更乱。
两人悬于崖壁的位置极其隐蔽,上方追杀之人探头也看不见人,想下到崖底搜寻他们的踪迹,只能绕远路下山。
见暂时安全,陆崖便借着藤蔓和崖壁借力滑下,两人顺利而轻巧落在崖底。
纪韶华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下面有藤蔓?”
陆崖摇了摇头。
她蹙眉:“那你怎么确定你跳下去,能活着?”
“自然能活。”陆崖倒是答的极为笃定。
纪韶华以为他嘴硬,没有多计较,却没注意到他语气颇为认真——是从未怀疑过自己能护她周全的笃定。
陆崖手臂与手掌,满是藤蔓摩擦和粗粝崖壁蹭出的伤口,交错其上,血迹斑驳,有几处甚至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而他走到一旁溪边坐下,神色淡然,就那么顺着溪水,开始清理手上的伤口。任凭水流冲刷,还不时用指腹拨开伤口,将伤口中细小的砂砾慢慢洗净。
……这得多疼啊。
纪韶华看着他的侧脸,专注而平静地洗着伤,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
像在洗一颗沾了泥的白菜般。
纪韶华的目光在他满是血痕的手上停了又停,最终还是心疼,不忍地开口:“你没有什么金创药吗?”
“没有。”陆崖摇摇头,好笑地着看着她。
她叹口气,见没什么好办法,也不能待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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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折腾完。只得拉他坐到一旁,从身侧撕下裙摆,借着溪边锋利的石头割成布条,给他细细包扎起来。
虽然手法略显生疏,但每一步却干净利落、有板有眼。
陆崖倒确实有些意外:“小郡主还会包扎伤口?”
“看过。”纪韶华仔细处理着他的伤,头也不抬。
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前世他总是带伤而归,没少叫府中医者包扎,看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只是那时,她从未有机会亲手替他包扎过一次。
两人在崖底只等了一小会,便听到熟悉的暗号响起。杀手没找来,是茯苓带暗卫先寻到了他们。
“于慕雨呢?”陆崖问。
“回相爷,已安全带回。”暗卫低声回禀,却又神情犹豫。
陆崖目光一凝:“说。”
那人低声答道:“追兵中,真正尾随于慕雨那方暗卫的,其实不多……”
“中途又有几人掉头,重新往您这边追来。属下猜测……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您。”
“有趣。”陆崖笑了一声,声线却冷得渗人,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森然。
纪韶华也怔住。难道那些杀手,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杀于慕雨?
——而是,为了杀她?
陆崖吩咐暗卫几句,又转身对纪韶华说:“金城这边已经不安全了,今日便让茯苓她们护你回中京。”
“那你呢?”她抬眸看他,语气中透出担忧。
他淡淡一笑:“自然是留下来,帮你,好好审审于慕雨。”
*
纪韶华这边刚一回中京,踏进安王府,小翠便眼圈通红地冲了上来。
几步扑到她身前,满脸欲哭无泪:“小郡主您可算回来了!”
紧接着,她一边哽咽一边手舞足蹈地将这几日的惊险经过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安王如何忽然察觉她根本没去寺里祈福,又是如何逼问于她;她如何咬牙死撑,誓死守口如瓶,才勉强把“小郡主被陆相爷拐走”的事给瞒过去……
讲完之后,小翠一脸委屈巴巴地望着纪韶华,仿佛在等一句:“你真棒。”
虽然她此刻心里恨不得把陆相爷大卸八块——谁让他把她家小郡主,骗得神魂颠倒、离家私奔!
但要紧的关头,她还是咬死了一个字没说。
纪韶华被她这番渲染吓得一头雾水,揉了揉额角,头有点疼。
捋顺了逻辑,才沉声问道:“等会,小翠,你刚才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跟陆崖‘跑了’?”
“我不是说过,只出去两三天,很快就回来的吗?”
小翠结结巴巴地张嘴,神情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她。
她哪敢说,在她心里早就脑补了一出“小郡主被坏蛋奸相骗走、从此颠沛流离”的凄惨大戏,这几日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纪韶华见状,也懒得再跟她计较。毕竟,这次偷偷跟陆崖去金城的事确实是既定事实,真要追责,她还真无话可说。
她只是更担心——
“那我爹爹……问起什么了?”
小翠忙举手发誓:“小郡主您放心!我发誓我绝对、绝对没说您是跟陆相爷一块儿走的!”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但……王爷有没有自己查出来……这就不敢保证了。”
纪韶华闻言,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头更疼了。
18. 变化
书房中氤氲着淡淡茶香,安王正坐于案前,一手持卷翻读,一手执笔批注,笔锋沉稳,墨迹清朗。一旁倚窗站着,双目微阖假寐的则是景誉。
刚进书房,纪韶华便开口轻唤:“爹爹……”
可能是心虚,声气不免有些发飘。
安王闻言抬头看她,目光温润,唇角带笑,随手搁下手中墨笔,“小宝回来了?”
语气如常,如春风拂面般温柔,不见半分责备之意。
房中气氛没有她预想中的沉重,纪韶华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松了几分。
安王深邃的目光看似淡然,她却清楚,父亲他们早已知晓,她并未依言去寺中祈福。但是否查已查到陆崖,却犹未可知。
出乎意料的是,安王并未追问此事,只是唤她坐下闲话家常。问她路上吃得可好、睡得可暖,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语气不带责备,只有关切。
纪韶华一一应答,原本紧绷的心悄然松了几分,心头也浮起一丝暖意。
最终,安王仍是提到了她私自出京一事。
“有人刻意遮掩了你的行迹,小翠又咬死不说。既然你安然无恙,我也不打算再追查。”安王语声淡淡,却藏着几分难掩的落寞。
“我不知你为何要出京,但若你不愿说,我们也不必不问。你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心事与秘密。为人父母,也只能渐渐退居幕后,只盼你平安无虞。”
纪韶华张了张口,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唇边,又悄然咽下,只觉得说多错多。
安王叹息般继续道:“你能自己做主,是件好事。只是……下次若要外出,记得带上府里的护卫,爹爹也好安心些。”
是不是无论发生什么,安王府始终都是她的后盾,父亲也始终想着护她周全。
纪韶华心中一阵发酸,眼角微微泛红,起身朝安王深深一拜。
“爹爹……朝堂风雨欲来,您……也要多加保重。”
待纪韶华离开书房,立于一旁的景誉才缓缓睁眼,无声望向安王。
安王眸中添了几分沉沉之色,缓声问:“那名唤茯苓的侍女,武功与你相比如何?”
景誉道:“不如。但也不弱。”
安王微微颔首,低叹一声:“也不知是哪方势力,竟能将韶华出京后的踪迹,抹除得如此干净。”
“我方暗探虽受阻,但对方行事并无明显恶意。”景誉沉声安慰。
安王沉吟片刻,终究不放心,又道:“茯苓虽得韶华信任,也无不善之举,阿誉你仍需暗中多加留意。始终需要查清,她到底是谁的人……”
语毕,又像是自语般低声补了一句:“只盼……与皇上无关吧。”
话音一落,安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指尖缓缓摩挲着案上的书卷纸角,神色渐沉。
不必韶华提醒,他也早已知晓,如今朝局的风云诡谲,楚文帝忌惮之心日重。纵使他交还兵权,自请辞官,做个闲散王爷,反倒更易引皇帝猜忌。血脉之亲在此,皇帝不会允他抽身,也不会放任他安然退场。
当初赐下的权柄,终在权利浸染后的帝王本心前,成为悬在安王府头顶的一把利剑,进退皆难。
景誉看着他眉目间的疲惫与忧思,喉头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应道:“好。”
*
于家长子于无忧某夜突然失踪,于家苦寻多日无果,最终在郊外林间被一名上山打猎的村民发现尸体,尸身已腐,显然死去多时。
而长女于慕雨的下落依旧成谜,探子虽在郊外一处于家别院,发现了有人居住的痕迹,却早已人去楼空。
此事很快传回宫中,落入于莹莹耳中。
这些消息本也没什么需遮掩,陆崖刻意未有意隐瞒。
与人博弈,最妙之处就在于——看着对手因误判而手忙脚乱,自乱阵脚。
果不其然,皇宫之中,于莹莹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竟是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慌乱。
“你说……于无忧死了?于慕雨也找不到了?”
是谁动的手?
她强自按下心头的慌乱,让探子将金城近日的一切细节重新汇报了一遍。忽而想到什么可能,语气一顿:“安王府那边的暗桩,不是前几日回报,说小郡主不在府中?”
“是的……说是去了寺庙祈福。”
“真的吗?”于莹莹唇角忽地扬起一抹笑意。
她的直觉向来敏锐。
之前她便有所怀疑,纪韶华或许发现了什么,而如今这场失利来得突兀,更让她确信其中必有蹊跷。
能瞒过她与楚垣的探子,安王府绝非有此心机与能耐。结合原书中剧情略一反复盘,稍加推敲,最终还是猜到了陆崖身上。
虽书中后期曾提及陆崖对纪韶华心怀情意,可那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冷淡距离,两人此刻怎么会扯上关系?
“想来,是某人上赶着,要替安王府出头了。”她冷冷一笑。
此时,她面上虽仍挂着想明白其中关窍的笑意,心中却早已恨得牙痒。
“这样也很好。”于莹莹伸手摘下一片月季花瓣,细长尖锐的指甲将之一寸寸揉碎,白皙的指间染了满手花汁。
花瓣被捻得七零八落,随手一掷,便坠入泥土。
她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不然光同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玩,未免太过无趣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过上几日平静的日子,北疆便传来军报。
北疆戍兵的三皇子营帐遭遇夜伏。幸得三皇子智勇双全,反应迅速,再加上谢家二郎及时率兵支援,不仅成功退敌,甚至还重创了蛮族。
相府中,陆崖简单陈述了此事,又接着道:“之后,皇帝于朝堂上询问传信之人,得知三皇子并无大碍,倒是谢二郎受了些伤,但性命无忧。”
纪韶华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手中捏着的桃花酥也突然失去了兴致,半点食欲都没有。
“朝堂上的事,爹爹从不与我说。但这几日,确实能察觉到,他似因此事有些忧虑。”
“所以你才来找我?”陆崖不禁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纪韶华一愣,心知陆崖又想借机逗她,刚想开口反驳,却已是来不及。
“小郡主向来有事才来寻我,平日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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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对我不闻不问的。”他的语气调侃,带着些玩味,就像深闺怨女责备自家情郎的话。
纪韶华瞬间有种当负心汉的错觉,脸上一阵微热,急忙转移话题:“不知,于慕雨的事有何进展?”
陆崖对此倒是有些兴致,淡淡说道:“说起于慕雨,倒真不像是于家养出来的。正如于无忧所描述的那般,温婉知礼,心地善良。”
他转头看向纪韶华,神情似讥似讽,继续道:“她发现自己被绑后,第一件事竟是,关心院中照顾她的侍女有没有受伤。”
纪韶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几分不喜,忍不住问道:“你似乎对她有些意见。”
陆崖轻笑一声:“不过是厌恶那些不分场合,善心泛滥的人罢了。”
“那我呢?”纪韶华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微妙。
前世,在他眼中,她是否也曾是那种没有心机、不分场合施展愚善,轻信他人的人?
陆崖显然意外她会有此问,一愣之后笑道:“小郡主半点好处不给,白白使唤我月余,怎么算得上好人?”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不失温和。
纪韶华却觉心口一跳,耳尖不自觉地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啃起手中的桃花酥,试图掩饰尴尬。
她也觉得问题问得有些唐突,但无法抑制内心的好奇。她总是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陆崖对她与其他人不同,那份喜欢到底从何而来。
自己思来想去两世,始终无法明了,陆崖也从未提及。
“于慕雨的情人是谁,你猜猜。”陆崖突然丢给她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难猜,稍一思索,纪韶华便开口问道:“楚垣?”
“纪小郡主果然聪慧过人。”陆崖不禁赞道。
纪韶华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她原本以为,于莹莹与楚垣的相识应该是在她入宫之后,没想到两人竟早在这么前便已有了牵扯。
倒是有些意外。
“连于慕雨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正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楚垣。”陆崖一边说,一边为她倒了杯茶,推至她面前。
他带着轻松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个故事,而纪韶华也像是听故事一般,拿起茶杯配着荷花酥,慢慢品着。
所有的线索相互交织,只需加上一点甚至称不上大胆的假设,稍加推敲,便能勾勒出事情的全貌。
于慕雨原本已做好准备入宫选秀,为家族争得荣华。然而,就在选秀前约半年,她遇到了从中京远道而来的世家公子袁楚——也就是三皇子楚垣。
毕竟是皇子,举止文雅,谈吐得体,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迷倒了她,轻松俘获了少女的芳心。
陆崖跳过于慕雨口中所诉,那些风花雪月的事,直接讲到了她决定入宫前的几天。
那时的于慕雨心中犹豫不决,毕竟逃避选秀可谓是杀头之罪。可于莹莹在劝说几句之后,和楚垣商量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于慕雨一时脑热便答应了下来。
当时,于家所有人都以为她逃得远远的,殊不知那日,她只是躲进了父母卧房床下的暗室中。
19. 布局
在审讯于慕雨的过程中,陆崖真正在意的,是于无忧口中所谓“天命之女”的说法。可哪怕对于慕雨用了刑,她却始终一副懵懂模样,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那于无忧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纪韶华困惑。
陆崖轻轻摇头,“也许是偶然听见,也许是有人刻意透露。真相如今,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惜了,”陆崖轻笑道,语气平静:“杀得太早了些。”
纪韶华默然,脑海中浮现前世,于莹莹刻意暴露自己幕后推手身份的那幕。
半晌,她叹了口气,有些怅然:“有些人,总忍不住在胜券在握时,尽述所谋之事。毕竟,没有观众的舞台,演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场寂寞罢了。”
“你倒是很了解她。”陆崖看着她,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这番话,冷静而深刻,哪里像个刚及笄的小郡主该有的感慨?
她身上的谜,远比他所想的多。
纪韶华不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心中仍对于慕雨之事耿耿于怀,又问道:“那后来,他们就任由她回家了?”
按理说,当时所有人都认定于慕雨私奔,府中上下都在全力寻找,此事闹的如此之大。可最终,楚垣却并未将她带走,而是由她如同无事发生般回了于家……
这其中,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此事,还得从许氏那场大火说起。”陆崖轻笑,眼中寒芒一闪,“那一场人祸,于莹莹几乎将整个于家负她者屠个干净,只留一个家名。”
“你猜,这场局,还有谁参与其中?”
纪韶华隐隐有所猜测,却带着些不太确定开口:“于父?”
陆崖望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戏谑,却是默认。
纪韶华只觉背后一凉,攥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收紧。
一个父亲,与庶女联手,亲手将长女送予一个心思难测、隐匿身份的皇子。不仅如此,还默许一场大火,烧死结发妻子一家,甚至葬送独子性命……
或许,自己不该囿于常理揣度这世间人心。既有人将亲情爱情,视做视作一生命脉所依,甘愿赴汤蹈火;便也有人,为前程与名利,不惜践踏骨肉至亲,行那丧心病狂之事。
而此猜测,竟让一切疑团都迎刃而解。
于莹莹因结识三皇子,有了能与于家家主谈条件的筹码。她许诺于父官途飞升,甚至给了他站队三皇子一党的机会。
至于后果,于诚年或许当初也未曾想过,会走到葬送妻儿这一步。但等他回神时,早已身在泥潭,回不了头了。
陆崖接着说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它与我们最初谈及的——朝堂之上所言战事,息息相关。”
“你指什么?”纪韶华疑惑地看向他。
“于慕雨的失踪,三皇子与于妃怎会毫无所觉?而偏偏此时,北疆传来敌军夜袭的军报。”陆崖说着,颇有些意味深长。
纪韶华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三皇子遭袭,并非偶然,是他们早有预谋。”
她脑海中闪回起那日被追杀的情形。那些人目标明确,根本不去寻于慕雨,反而直奔他们而来。
想来是于莹莹已对她起疑,那么谋动安王府,也定然提前开始布局了。
“我亦于军中安插了人手,而安王本就掌管左军,想来也早已察觉异动。”陆崖缓缓开口,目光沉静如水。
“据探子来报,那场夜袭本就是一场被刻意泄露行踪、精心编排的戏码。他们确实借机重创蛮夷,但对执棋之人而言,真正的目的却不在此。”
纪韶华心头一紧,几乎脱口而出:“是想祸水东引。”
陆崖轻笑着点头:“等时机一到,‘恰巧’有人在某处发现几份证据,六部大臣便可联名上书,以通敌叛国、意图谋逆之罪,将你爹一举扳倒。”
纪韶华眉头紧蹙:“所以……这一切,早就是她们预设好的局?”
前世楚垣并未领兵出征,自然也没有这一遭“夜袭”,她原以为重活一世,能将一切未然之事扼杀在摇篮,没想到反倒促使陷害一事提前落子。
故事的走向明明挣脱前世旧轨,却又似被无形之手导向同一个结局,令她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无力感。
察觉她的神情低落,陆崖语气温和了些许:“此刻你该想的,不是自责。而是如何,让这场谋划功亏一篑。”
*
天色微明,安王府中侍从便多已早早起身,按各自分派,在府中各处忙碌起来。
每一件事都有条不紊的进行,主子们的院落更不消停,仆从需得提前安排好起床后的热水、衣物与早膳。
清晨的安静中,透着井然有序的繁忙。
“含香,莲儿病了,王爷书房今儿你去帮她一趟。”崔管事快步交代。
“好。”含香应得利落,眼中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沿着蜿蜒的回廊快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书房前。
屋中,婢女燕儿已经到了,正仔细的整理着案桌。案上还有未干墨迹,屋内弥漫着淡淡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墙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典籍。
含香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一圈,见燕儿正专注于收拾笔架,便装作收拾模样,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架,拿起布开始擦拭。
随后,某一瞬,她伸手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偷偷藏入怀中。
一切动作娴熟自然,似是早有准备。
直到两人收拾完毕,退出书房、关上门扉,无人察觉——
檐上虚空处,一道人影隐在清晨微光中,正冷冷俯视着她们的,正是茯苓。
听着茯苓的回报,纪韶华无声叹息。
那日陆崖便告知于她,当初与安王府侍女私下相会的右卫副统领叶云,早已被三皇子一派暗中策反。
而于莹莹若欲下手,便极可能从王府或军中落子。
于是这几日,她便命茯苓暗中盯着那晚私下夜会的婢女含香。不过几日,她便借着崔管事之口,给了含香一个机会,而她也正中下怀,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
当天夜深人静,月挂高悬之时。
含香趁众人熟睡,偷偷摸出藏匿好的布包,怀中紧抱数本从王爷书房偷出的书册,悄然绕行偏门,欲要离府。
至于要去见谁,已是昭然若揭。
“含香?”
一道声音自夜色中传来,打断了她的脚步。
纪韶华着一身轻便常服,看似是无意夜游,却极为“巧合”地将她堵了个正着。
“小、小郡主……”含香脸色惨白,猛地跪下,声音颤抖,怀中却仍紧紧抱着那个包裹不放。
纪韶华含笑看着她,语气轻柔,眼底却毫无温度:“怎么,这么晚要去哪儿?”
含香唇瓣轻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平日里待下人,应该不算严厉吧?怎地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
她微微一笑,语气中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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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分打趣:“怎么,大晚上,不会以为我是……女鬼吧?”
也许是这抹笑让气氛稍缓,含香怯怯抬头,语无伦次地低声道:“小郡主,我只是……只是想带几本书给……给……”
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人。
“叶统领吗?”纪韶华顺势接过话茬,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
含香猛地一颤,满脸骇然地望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小郡主。
她磕磕绊绊地开口:“您,您都知道了……”
纪韶华并未答话,只吩咐茯苓将书拿来细看。
书册不过几本兵法基础理论,似是看不出异样,但上面却赫然有着爹爹亲笔所留批注。
她看向含香,眼神沉静,唇边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好了,”她缓声道,“你过来,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去做。”
*
已至夏末,烈阳不复盛时的灼热。
左军军营内,将士们刚结束晨练,却少见地无人懈怠,反而三五成群,自行演练,彼此切磋,较之往日多了几分血性与锋芒。
北疆战报传入营中,蛮夷夜袭未果、反遭大夏大破的消息,无形中点燃了将士们心头之火。人人摩拳擦掌,意在有朝一日便可披甲上阵、奋勇杀敌,不负“大夏儿郎”之名。
纪韶华受氛围感染,难得生出几分兴致。远远又看见右卫统领遣人抬来箭靶支起,便信步上前。
“小郡主!”众人见她到来,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拱手行礼。
“难得见右卫来左军,不知今日是否有何特别之事?”纪韶华似笑非笑,语气随意问。
“近来军中士气高涨,我与于校尉商议,左右两卫比试一番,想互通一番有无。”右卫统领回道。
“哦?”纪韶华眉梢一挑,兴趣更浓,“我许久未曾练箭,不知可否试上一试?”
“小郡主赏光,我等自是求之不得。”
她目光扫过周围众人,忽而定在一人身上,唇角微勾:“一个人练着也没意思,既是比试,不如……叶副统领,赏脸赐教?”
叶云一怔,旋即抱拳拱手:“小郡主吩咐,定全力以赴。”
纪韶华淡淡一笑,眼神扫过他垂首恭敬的脸,未多言,转身走至兵器架前,取下一张较为轻巧的长弓。
她握弓在手,颠了颠,重量正好。
小翠敌上一支箭矢,轻声道:“小郡主加油。”
她笑而不语,却忽的想起前世……
暗影赶到支援,破了他们为于莹莹夹击所困之势。于莹莹见势不对立即仓皇撤退,被护上马后也并不恋战,转身而逃。
她怎能容仇人从眼前逃去?可那时她空手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陆崖却仿佛看穿了她心思般,飞身上前杀敌夺弓,弓弦拉满,直指于莹莹的背影,一箭如迅雷般疾射而出!
那一箭,仿佛替她贯穿了全部的恨意与不甘。
可惜,于莹莹身侧护卫以命挡箭,坠马身亡,她却连头都没回,只冷笑一声,语如毒蛇入骨:
“小郡主可记得感谢我,让你能与家人黄泉团聚。”
那策马而去的背影,如附骨之蛆,折磨她两世。
纪韶华垂眸轻笑,眸光却冷。
她望向数十步外的箭靶,靶心染红,似血般刺目。
如今,她搭箭拉弓,瞄准的是靶心,更是那前世阴霾。
羽箭破空,正中靶心!
20. 脱身
纪韶华这一箭,稳稳钉入红心正中,不偏不倚。
场中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叹喝彩之声。
她收弓而立,一双清澈杏眼含笑,随手将长弓交给小翠,又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
缓步走至叶云身前,便将手中箭矢递去,“叶副统领,手下留情。”
“岂敢。”叶云接过箭支,拱手一礼,神色郑重,架箭引弓。
下一刻,箭矢破空而出,同样直中靶心,箭尾几乎与纪韶华的羽箭贴合一处。
左右军卫的两位统领上前查验,不免惊叹:“是平手!”
叶云却摇头叹息,抱拳拱手道:“叶云常年军中操练,未料小郡主箭法如此精准,此番应是我输了。”
纪韶华瞥他一眼,唇角含笑:“谬赞了。干爹教我骑射,平日不敢懈怠,随手一箭,今日能双双中靶,也算是一并为大夏将士,讨个好彩头。”
她语气温和,看似随意,实则所谓“彩头”,亦指他叶云。
叶云的心底发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不安。
脑中回忆起,几日前深夜与含香私会的一事。
那夜,他早早候在王府后门不远处的一处巷角,夜风微凉,他的掌心却沁出微微薄汗。
他心中焦急,不停张望远处,生怕出什么差错。
此番得三皇子信赖,此事要能办好,他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终于,一抹纤细的身影,怀中抱着东西匆匆而来,在月色中愈行愈近。
他迎上前,将来人一把抱入怀中。
身影交叠,月色朦胧间,多出几分旖旎柔情。
温存片刻,他察觉到怀中人的身子,似在微微颤抖,低声问道:“怎地抖得这样厉害?”
含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黑暗中,她的面容看不真切,却掩不住声音里细碎的惶恐:“今夜出王府时,差点……被人发现,有些害怕。”
叶云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抚:“莫怕。”
“这些书,我研读几日便还你,你换回去,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事的。”说罢,他松开怀抱,有些急切地伸出手:“给我吧。”
含香却迟疑了一瞬,“要不……我还是拿回去吧,我实在有些不安。”
“不过几本兵书罢了。”叶云语气温和,目光里透出几分真诚,“我只是想精进兵法,日后好在军中效力。”
他语气诚恳,眼底坚定中还似有真情流露,保证道:“倘若真出了事,我一人扛着便是,你不必担心。”
含香抬眼望他,终究还是颤抖着将那叠密封的书卷递了过去。
叶云接过,动作小心,像是捧着他贵重的未来……
思绪收回,叶云侧首再次看向纪韶华,见她正与几位将领闲聊,笑意如常。见他看来,也只微微一笑,向众人告辞后,便转身离去。
叶云心头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许是他……确实多虑了。
*
回到相府,茯苓已备好一盆清水,恭敬端来。纪韶华先将双手细细洗净,待稍作收拾,便又吩咐小翠去烧水,备好沐浴之物。
房中只余她们两人,茯苓开口:“过几日,待含香将书卷送回后,我们需寻得机会送她离开王府,后续之事,相爷那边自会处理。”
纪韶华轻轻颔首,眸中神色难辨。
她明白,含香一旦离府,等待她的,将是什么结局。
说不唏嘘,是假的。
含香也不过一个被甜言蜜语蒙蔽之人,不知情的在深渊里,被人牵着走向万劫不复。
“小郡主可会觉得,相爷……是滥造杀孽之人。”茯苓见她情绪有异,忍不住开口。
纪韶华却摇了摇头。
她可以有不忍,却不能纵容任何可能危及安王府的祸端。
语气认真道:“她虽不知内情,但错已铸成。陆崖如何处置,我都不会过问。”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这是他认定的最好方式,我信便好了。”
茯苓闻言,有些意外看了小郡主一眼,随即轻声应了句:“是”。
*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按纪韶华与陆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
叶云果然借着书册,伪造出安王府与边陲小国往来的密信,一边故意让禁军中人“无意间”发现。与此同时,又在原先由含香还回的书册中,暗藏了一些不易察觉的“证据”。
军中与朝中,立马便有人企图借此诬陷安王勾结敌国,意图不轨。
尔时正值北疆清剿残余蛮夷,正是战局收尾之际,楚文帝对此事尤为敏感,怎会容忍一丝一毫威胁到战局之事。
果不其然,当禁军中传出有人发现通敌书信的消息时,楚文帝震怒非常,几欲当场下罪安王府,命监察司彻查此事,毫不容情。
叶云与三皇子一派此时或许以为,安王府大祸临头已成定局。
却不知,那些书册早在含香交予叶云前,便已被纪韶华悄然调换——
同样的书同样的笔记,唯独字迹,她做了细致调整修改。而那些藏在夹缝中的“证据”,也早在含香刚将书带回王府的那一夜,被悄悄焚毁殆尽。
楚文帝震怒之下,初看书信,笔迹确实与安王无异。可怒气稍歇,细观之下,他的眉头却缓缓皱起。
毕竟安王与他一母同胞,又自幼相伴成长,彼此字迹早已烂熟于心。虽模仿得像,但笔锋间气韵不同、连笔停顿微妙,细节处终究露出破绽。
一时间,楚文帝眸中风云翻涌,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连监察司中奉命查案之人,细看那几封所谓“通敌信件”,也察觉字迹虽似,但笔锋、结构、连笔停顿,终究漏洞百出。
再加上为防万一,监察司中亦安插有陆崖的人手,一旦发现问题,针对方向自然立转——既然安王被诬陷,幕后主使才是真正要查的。
洗清冤屈只是第一步,此事再次引爆楚文帝之怒的,则是“有人胆敢构陷皇室宗亲”的事实。
而纪韶华早在诬陷一事前,便已将含香私会右军副统叶云一事,亲自告知安王。
“既然他们已准备好诬害安王府,规避此事不属明智之举。”她平静说道,“我不仅将书册调换,那日箭术演武之时,我递与叶云箭矢之上,也做了些布置。”
“布置?”安王显露些许讶色。
没想到自家的小郡主,心思已如此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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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在箭上涂了特殊药粉,肉眼难辨,水洗不净,唯有在特定光源下,才会显出淡淡蓝光。”纪韶华略一停顿,接着说:“监察司既已有疑,不妨由爹爹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的‘破局口’。”
“药粉?”景誉闻言挑眉,目中倒是泛起几分兴趣。
“江湖人手中来的小玩意罢了。”她眼神一闪,语气随意地糊弄过去,难掩一丝心虚。
药粉自然是从陆崖处得来。
顾不得引起两位父亲怀疑,她与陆崖虽已安排好,但要借此指向右军,由安王亲自出手,方才更为妥当。
景誉未多追问,只是与安王极快地交换了一记眼神,默契无声。
*
当含香死的消息传来时,纪韶华眉头微挑,叫她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陆崖会在她将含香送出王府后立刻处置,没想到竟还留了她的命,那如今……
“是如何死的?”片刻怔神后,她问茯苓。
茯苓答道:“监察司查到前些时日含香从王府失踪,怀疑与通敌一案有关。在中京郊外发现其行踪,追捕过程中,她中箭数支,当场身亡。”
倒是好一出“帮凶潜逃中被诛”的好戏。
纪韶华自然明白,陆崖绝不会放含香活着离开,只是没想到,他竟将一个注定要死之人,利用到了极致,连最后的余热也未放过。
“然后呢?”
“监察司在她身上发现药粉反应,也发现她与叶云之间,牵扯颇深。”
茯苓顿了顿,似在斟酌,半晌才道:“相爷说局势已定,叮嘱您这几日好好歇息。”
纪韶华挑眉看她,茯苓立刻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和主子透露。
她确实这几日几乎未曾安眠。
她既不及楚垣那般心机深沉,能蛰伏多年筹谋算计;也不如于莹莹心狠手辣,步步杀伐果决。
虽说一切都在按着她与陆崖的布置推进,但前世的种种依旧如山压在心头,她总担心稍有一错,便会满盘皆输。
却没想到,陆崖竟察觉到她的疲惫。
倒是挺心细……
*
而监察司顺着药粉的线索追查,不仅很快查到了叶云头上,连带几位与他来往密切的将领——凡是身上沾染过药粉者,上报朝廷时,便已尽数审讯入狱,无一遗漏。
消息上呈,楚文帝震怒之下,更添几分失望。
怒,是因国难当前,竟有人通敌叛国;而失望,则在于,这等乱臣贼子,竟出自他亲手掌控、倚为中枢的中京禁军之中。
当即下令:凡与叶云有瓜葛者,统统缉拿审问,不可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一时间右军之中,人人自危。
甚至连安王负责的左军,也被连带排查了一遍,毫不宽待。
见右军迟迟查不出更深一层的问题,一向擅长煽风点火的陆崖,便顺势将火烧得更旺。
朝堂之上,言辞之间,他隐晦暗指,此事背后定不简单,怕不是某位皇子一党的阴谋。
此番言论无疑在朝堂上掀起另一场轩然大波。
各位皇子及其党派顿时噤若寒蝉,生怕被牵扯其中,众人心头暗自忐忑,恨不得用眼神将陆崖千刀万剐。
21. 死讯
监察司的地牢,逼仄阴寒,没有一丝光亮,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空气似凝结般沉重。
地牢不大,只有叶云一人被关押在此,不可谓不“优待”。
地牢之中无一人看守,侍卫只驻守在唯一的出入口。
这是当年陆崖掌管监察司时,想出的法子——剥夺人的五感,将人投进一处彻底与世隔绝的死寂黑暗之中。无需刑具,单是恐惧、孤独与无声无光的幽闭,便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不知过去几日,叶云早已失去时间的概念。
他隐约听见一丝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从出口传来。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因长时间未曾进食,手脚发软,一下子重重摔倒在湿冷发臭的地面。
腐败潮湿的气味呛得他几欲作呕,也刺激得他嗅觉格外敏感清晰。
他又听见地牢出口处微弱的声响,他忍不住,用尽全力的抬头,目光希冀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门开了。
没有他幻想中那样耀眼的光涌入,只是一缕若有若烛光的影子,在浓重夜色里微弱地摇曳着。
是夜晚啊。
他略有失望,又在失望中生出几分渴望——月光……月光也很好啊。
地牢的光线实在太暗,他看不清来人,却因长期被关押而变得敏锐的五感,从脚步声中听出,那不是前来审问的狱卒。
那还能是谁?
他强撑着坐起,身子靠着冰冷铁栏,声音嘶哑得几近失真,却带着竭尽全力的期盼:“三皇子……救我……”
“自然是来救你的。”来人语气冷淡,细听之下却藏着一丝讥诮。
但叶云毫无察觉。喜悦冲昏了他的理智,他几乎已看见了重获新生的希望。
那人取出一颗药丸,送至他唇边:“吃下它,才有力气走。”
他几乎没有犹豫,将药吞入口中,甚至未来得及咀嚼,便急切地咽了下去,仿佛只要慢上一瞬,活下去的机会便会从他指缝中滑走。
地牢门缓缓合上,轻微的上锁声响起。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静得仿佛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甚至比先前来得更加沉寂。
*
御书房内,氤氲着特制龙涎香的气息,昭示着领地唯一的主人,当今天子。世间除他,再无人配得此香。
大太监通传后,方才引人入内,又躬身退至门外。
诺大的御书房静得可怕,只有楚文帝批阅奏折的沙沙声回荡其间。他手下不停,连眼皮也未抬一下,看都不看来人一眼。
阶下,陆崖已跪下良久。
他没有开口,虽伏膝而跪,身形却挺拔如松。
膝下寒意沁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膝盖已蔓延上一阵麻意。他知道,这不过是皇帝的冷厉手段,要他跪着,好好反思朝堂之上的那番言辞。
终于,楚文帝开口,语气轻飘地问:“事情都办妥了?”
“人已经死了。”陆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
楚文帝这才合上手中的折子,缓缓抬眸看他,眸中闪过几分戏谑的笑意。
“陆崖,你要明白,你之所以有今日,不过是因为朕需要一把刀——而非你真的不可替代。”
“臣明白。”陆崖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语气恭敬毫无破绽。
“这朝堂之上,寡人心头之刺何止一根。那些刺未拔尽之前,朕不愿看到任何人将矛头指向朕的皇子。”
楚文帝语气一沉,森冷如寒冬。
若叶云之事牵连的是朝中权臣,他会毫不犹豫地追查到底。若能将罪责引向安王府,更是合他心意。
可陆崖,却在朝堂之上,指出幕后之人或是他的皇子。
这桩案子若按皇子之间的内斗查下去。背后牵动的,便是皇室根基与朝局的平衡。皇子各党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何况,眼下边境战事吃紧,政局稍乱,便是又一场危机。
训诫完毕,楚文帝语气稍缓几分,声线沉稳却带隐隐多出几分柔和:“陆崖,你是朕的一把好刀,朕也不想过早折了你。”
陆崖低垂下头,膝下早已麻木,血液仿佛冻结在寒石之间。
他只低声答道:“是。”
*
叶云骤然的死讯,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猝不及防。
监察司上下惶惶不安,彻查多日,最后也只得出一个敷衍了事的结论——畏罪自杀。
纪韶华原以为,借叶云这条线,即使不能直接将楚垣扯上关联,也至少能给他带去些许麻烦。
可楚垣隐忍多年,平日里一副温润恭谨、与世无争的模样,行事更是小心至极,从不留痕。竟是没给监察司留下任何把柄,和一丝可供借力的证据。
而如今叶云,更是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她自是不相信,这一死如此简单。但如今叶云是如何死的,也已经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是——这条线索断了,随之而断的,还有他们将楚文帝目光引向三皇子的那点谋划。
这结果虽在意料之中,可当尘埃落定,仍免不了生出几分失落。
看着眼前一脸忧虑的纪韶华,一旁的陆崖忽然出声,语气温和少见,唇角还带着一丝浅笑:“你觉得,是于莹莹动的手?”
“现在是谁杀的,并不重要。”纪韶华摇头,语气透着一丝疲惫,“问题在于,随着叶云之死,我们已经从暗中,彻底转到了明处。”
“等楚垣凯旋归朝,谁知道他们又会掀起什么新的风浪。”
她记得,前世真正令安王府覆灭的证据,并非这些书信,而是针对干爹景誉而来——那样一击致命的指控,她至今不知出自何处。
如今想来,极可能是于莹莹靠着“预知”的能力提前设局。
“纪小郡主,终归还是太正直了些。”陆崖望着她,突然目光一寒,语中带着几分寒意,“那些所谓的‘罪证’,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怎的?我们就不能,反过来编排他们一回?”
“哦?陆相爷有什么妙计吗?”纪韶华顺着他的话回了一句,语调带着点调侃。
陆崖一手支颌,唇角微勾:“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掠过她微蹙的眉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纪韶华无奈点头。
她自然明白,这样的局,不动则已,动则要一击即中。而如今三皇子还在边关征战,局未成势,不是出手的时候。
就在这时,陆崖忽然抬手,似是鬼使神差般,想去抚平她那因忧思微蹙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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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指尖却在半空停顿。
他看着她,终究还是生生收回了那份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极轻的落在她头顶的抚触,温柔得近乎克制。
*
随着叶云之死,中京“通敌谋逆”一案便如被拂去的尘埃,悄然无声地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北疆战事却传来捷报频频——谢老将军率铁骑连战连捷,一路锐不可当,甚至隐隐逼近敌方大营。大夏军威空前高涨,北疆诸多蛮夷小国人心惶惶,百姓纷纷打点细软准备逃亡,唯恐大夏铁骑席卷而来。
不久之后,三皇子楚垣与谢家二郎谢行瞻,便在军功赫赫的光环下,班师回朝。
楚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设宴宫中,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宴席之上,他更是亲举金樽致辞,言语中难得是对三皇子赞誉不绝。除例行封赏外,又特赐楚垣“协理兵部”之权,几乎等同于将兵部部分权柄交于他受伤。
谢家作为驻守边疆多年的将门世家,自然也得了相应嘉奖。只因谢行瞻尚未痊愈,此番回朝亦是为汇报北疆战况,因此得帝王准允,早早退席归府修养。
纪韶华身为女眷,宴中所坐的位置稍远,却仍能清晰地捕捉到太子楚琛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愤恨之色。
相比几位皇子,太子成婚最早,所娶正是兵部侍郎之女。对他而言,兵权本是稳稳握于掌心的筹码,而今却凭空多了一个楚垣来分羹。虽知有老丈人在,楚垣在兵部或也难得真正实权,但这“象征意义”已足以让他坐立难安。
更令人玩味的是,太子还特意亲自端酒走向楚垣,皮笑肉不笑地举杯说道:
“此次北疆大捷,皇弟可谓立下赫赫战功,协管兵部,更是我大夏之幸。孤在此,先行恭贺。”
话虽得体,语气中却难掩妒意。旁人皆看得分明,太子的情绪已然按捺不住。
反观楚垣,却始终带着温润得体的笑意,语气谦逊而得礼:“皇兄言重了,此次战果全赖谢将军父子十年如一日守护边疆,臣弟不过是借光而已。”
太子心中冷笑,却仍回以调侃:“皇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有礼。”
这番应对在他耳中,却如刀锋隐匿。
谁不知,早些年父皇因忌惮谢家声势,便令其多年不得回朝。若非谢家小将军当年主动请辞,将中京护卫军的兵权交出,哪里轮得到如今这番回朝荣耀?
而那时,安王正好接过这支禁军右军,既是削弱了谢家,也让皇帝心安——这是对谢家的制衡,是给楚文帝的“把柄”。
如今倒好,太子岳父正是兵部侍郎,楚文帝却偏偏将兵部权责再拨一份给三皇子……
分明是在防他!
太子心头怒焰暗燃,面上却依旧带笑。
而楚垣又补了一句,语气看似诚挚,却字字如讥似讽:“说来太子妃之父也于兵部任职,臣弟往后在兵部,还要与皇兄,多多互通往来。。”
这话听来是礼,实则更似挑衅。
太子含笑应道:“自然好说。”
可眼底的阴鸷,几乎藏不住了。
一杯酒下肚,两位皇子皆是笑里藏刀,表面客套,内里刀锋毕露。
纪韶华和陆崖看在眼里,两人视线一瞬相交,又很快错开。
22. 误会
夜色如墨,沉沉覆下,御花园偏僻一隅寂静无声,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厚重云层遮去大半月光,四周又无灯火点缀,大多数宫人在各自殿中忙碌,鲜有人察觉,昏暗之下的隐秘角落。
此处冷清幽深,倒是绝佳的私会之地。
“以往三皇子中庸藏拙,却不料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聚到你身上了。”
声音冷淡轻柔,开口的正是于莹莹。
那话中听不出喜怒,眼神带着股清冷之色,落在楚垣身上,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
楚垣刚离宴席,虽一身酒气,神色中却毫无倦意,缓缓问:“你是在劝我谨慎些?”
于莹莹未答,冷哼一声:“太子妃是兵部侍郎独女,你真以为楚文帝安排你去兵部,安了什么好心?”
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及穿书者,她对楚文帝的了解,可比楚垣多得多。
书中所描绘的楚文帝——疑心深重、心狠手辣,最忌讳的便是权柄旁落。
以致在原剧情的最后,连自己亲封的太子,他都能狠下杀手。
正因如此,她才会选择与隐忍多年的三皇子合作。毕竟,他是这本书最后斩破万难登基的“天命之子”。
她沉声劝诫:“别说太子了,就算先皇从皇陵中爬出来,他也要杀上一回,好叫天下人知,他的皇位谁也动不得。”
楚垣却勾起一抹笑容:“可你不是说过,我是天选之子?那总得有点气运吧。”
“气运?”于莹莹嗤笑一声,夜色遮掩下神色莫辨,“你是不是忘了,于慕雨那个‘天选之女’,现在可还下落不明呢。”
楚垣则凑近几分,酒气夹着低语轻拂她耳畔:“可我认定的天选之女,是你。”
于莹莹哂笑。
她不过是个穿书后,错入这个封建架空世界的现代人,才因此被迫承受这荒谬世界,加诸于她的苦难与折磨。
选择与楚垣合作,是为了自保自立,也是为了筹码权势。可唯独不是为了那些绵绵情话,更不会甘愿奉献自己,去成就他楚垣的“天命”。
她最讨厌楚垣这套,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更烦的,还有原书那个恋爱脑女主,于慕雨。
思及此,她心神一敛,正色道:“不论如何,必须尽快找到于慕雨。”
“她应当在陆崖那,”楚垣答道,“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于莹莹又问:“那你这次去北疆,可找到那个女人了?”
楚垣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显然,于莹莹不太满意这个答复。但北疆寻人还需仰仗楚垣,她纵然心急,也只能暂且按下心思,没再多言。
*
这段时日,纪韶华去相府的频率实在频繁。
连一直跟在身边的小翠都忍不住腹诽,自家小郡主进相府的熟练程度,跟回自己家相差无几。
纪韶华对此毫无察觉,更不知安王与景誉早已暗中注意着茯苓的动向。
若是旁人,茯苓早该在半路就觉察出些许端倪。可偏偏今日跟着的,是武功极高的景誉,竟让他跟到了相府。
结果这一查,差点没让安王当场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还是景誉眼疾手快,扶住了身形踉跄的安王,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安王满脸不敢置信,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小宝去哪儿了?”
景誉神色复杂:“东城,陆相府。”
而此时身处相府的纪韶华,还不知家中何事发生。
只是又拿起一块荷花酥,边吃边感慨:“相府的荷花酥,倒是与皇后宫里的味道很像。”
陆崖瞥了一眼那盘点心,敷衍道:“哦?那可真巧。”
“前几日,我们刚破了楚垣他们借叶云之手陷害王府之局,没想到皇帝昨日就分了他兵部职权。”
纪韶华叹了口气,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不过,这结果倒也不算意外。”
“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好差事。”陆崖轻笑,神情含着几分讥诮。
见纪韶华坐下后,接连吃了几块点心,怕她吃太快噎着,陆崖顺手给她倒了杯茶,推到面前。
“没用早膳?”
“随便垫了两口,急着来找你。”纪韶华随口一答。
陆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急着见我啊……”
纪韶华差点被他一句话呛住,忙喝了口茶顺下去,然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纪小郡主不必担心。”陆崖没再逗她,正色道,“楚垣如今虽然多了筹码,但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倒更容易引人警惕。”
“你是说……楚文帝吗?”纪韶华问。
若能借此引得楚文帝多疑,转而提防楚垣,那自然再好不过。但她也知,这想法未免过于理想。
“楚垣虽是皇子,却没有世家背景支撑。楚文帝此时多半还不会对其产生疑心。反倒是太子……”
陆崖话音一顿,看向她:“那日你也看见了。”
她轻轻点头,回想起那场晚宴中太子的表现。
对太子而言,楚垣或许还不算真正的威胁,但却已是他皇权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陆崖轻声道:“如今要的就是累积太子的不满,好让他们鹬蚌相争。“
纪韶华将他眼中的筹谋看在眼里,却还是觉得心头不安。
如今三皇子虽从前世的暗处操盘,被提前拉到了台前,但她仍是拿不准,楚垣和于莹莹接下来的路数。
“你有什么计划?”她问。
陆崖脸上的笑意竟是有几分格外地瘆人。
他慢悠悠地提议:“不如,我们再给三皇子送个皇妃?”
*
稍晚,纪韶华刚从相府回来,前脚才踏进王府的门槛,便察觉气氛有些异样。
过于安静了。
院中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小翠远远地奔了过来,神情慌张,语气也带着一丝急促:“小郡主,您可算回来了!王爷吩咐,您一回来就立刻去书房见他。”
纪韶华眉头微皱,心中倏地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见她小翠神色紧张,纪韶华在去的路上便先问了几句。小翠却支支吾吾,只说安王好像发现,她早晨去相府一事。
虽知此事早晚瞒不住,可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暴露。这揭开的时机太猝不及防,连借口都还未来得及打磨。
站在书房门前,她难得露出几分迟疑。
沉了一口气,还是抬手推门而入。
书房内,雕花红木的书桌后,安王端坐其中,眉目沉肃。景誉立在一旁,神情莫测。两人见她进门,皆望向她,却谁也没开口。
空气像是凝结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和陆崖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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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一个梦——”
纪韶华和安王几乎在同一时刻开口,打破了沉默。
听到爹爹直白的质问,本打算开口的“预知梦”说辞瞬间卡在喉咙。
她微微一愣,“……啊?”
安王单手扶额,语带颤抖,还是咬牙问了出来:“你今早,是不是偷偷去相府,见陆崖了?”
纪韶华嘴角轻微一抽,眼中掠过一丝慌乱。
这问题来得不算突然,可她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如今她与陆崖,虽提前拆穿一次于莹莹的陷害布局,可她也清楚,这不过冰山一角。前世王府覆灭之因,让她始终无法放下警惕。
也因此,她其实早想借机会将事情摊开,告知父亲和干爹,提前设防。
但关键是——陆崖又怎么办?
她知道,哪怕此番叶云一事可为陆崖加分,安王也难以如她般信任陆崖。
陆崖行事太过诡谲难控,于两位爹爹看来,是极不安定的存在。
可她却正需要他超脱常规的手段。
权衡中,她便听安王语气略带紧张地试探:“小宝,是不是陆崖他……”
“不是!”纪韶华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
她心神微乱,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强作镇定,最终还是选择隐下与陆崖合作的实情。
“陆崖他……可能是喜欢我吧。”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了怔。
安王与景誉:“……?”
两人脸上写满了“我不信”。
她只得硬着头皮,又低声补了一句:“我……大概,也有些喜欢他。”
或许,这是她潜意识中,为两人那份复杂又无法言明的关系,找的一个最简单的解释。
纪韶华语气里的犹豫几乎要溢出来,但偏偏就是这样一句模糊不清的“表白”,在之前种种迹象的印证下,却反倒让他们信了七八分。
纪韶华双颊微烫,心下腹诽:太离谱了……
而书房里,两位“爹爹”脑子已经快打结了,最终只能让她先回房休息,二人则独自留下“复盘”。
安王半信半疑地问:“小宝不会真的喜欢陆崖吧?”
景誉沉默,面色复杂,不置可否。
“所以那次远山寺祈福,是偷偷跟着陆崖出城?这段时间频频出门,也是去见他?茯苓也是相府之人?”
安王眼中闪过一抹纠结和怒意,突然猛地一拍桌案,“不行!我绝不能让她和陆崖继续下去!”
“可韶华已经长大,我们强行干涉……怕是不妥。”景誉难得也叹了口气。
他明白安王是担心小韶华,也知道感情这事,旁人插手往往事与愿违。
安王沉默。
两人当年走到一起,也曾历尽风波。他不是不明理之人,可实在无法对陆崖放心。
——陆崖到底怎么把我家小宝给拐走的!
他咬牙切齿,满腹郁闷。
景誉拍拍他肩:“我带几个人去相府先探一探,这几日,先守好韶华。至于其他的……先顺其自然吧。”
二人都知道,现下除了护好纪韶华,已无力改变更多。
而那头侥幸“蒙混过关”的纪韶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颇为头疼,思索着下一步这场“误会”该怎么圆,却不知,安王和景誉已经替她己圆了回去。
23. 荷包
虽说用一场“芳心暗许”的戏码,暂时糊弄了过去,但安王和景誉却也开始变相“看牢”了纪韶华。
这些日子,她连出府的机会都没寻着。
靠着茯苓两头奔波,来回传信于相府与安王府之间,倒颇有几分“为情所困”的味道。
“小郡主,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茯苓虽是相府训练有素的暗卫,此刻也难得露出一丝疲色。
纪韶华叹口气,自然知晓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当下也没有更稳妥的法子能彻底解局。
“先想个法子,去趟相府再说。”
说来轻巧,可真要执行起来却颇有难度。
两人想了许久,竟也没凑出什么好借口。最后,纪韶华咬咬牙,只得祭出杀手锏——装病。
还是“相思病”。
好在她本就饭量不大,这几日更是配合着刻意减少饮食,几乎未曾动筷,便叫人撤了下去。
为了更好伪装“害相思”的模样,每天长吁短叹、望窗出神,更是将从小未怎么接触过的女工寻了来。费力学起了针线,绣着一个看不出图样的荷包。
纪韶华举起绣了一半的兰花,语带希冀地问两人:“我绣的……如何?”
小翠为难的看了一眼那团说不清是什么的图案,不知该怎么开口。
挣扎半天,只能说,很勉强能看出是花……
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茯苓面无表情看了眼那团纠缠在一起的线条。
随后,一如既往地冷静,颇为认真的夸赞道:“绣的好。相爷定会喜欢的。”
“?”小翠震惊。
她这才意识到,平日里沉默寡言、办事冷利的茯苓,原来在“哄主子开心”这一块,竟是天赋异禀。
真想叫当初嫉妒茯苓的侍女过来看看,人家哪里是命好,那都是你们看不见的“情商”。
可茯苓这话,其实也算出自真心——当然,仅限后半句。
毕竟小郡主哪怕是缝了个破布袋子,丢他们相爷脸上,相爷都得捧着夸一句小郡主“劲大”。
纪韶华叹了口气,又低头继续奋力补救那团“兰花”。
一个未经深思的谎言,虽暂时糊弄了两位爹爹,却让她如今不得不努力扮演一位情窦初开、芳心暗许,因思而病的小姑娘。
思至此,她神情更添几分忧虑,多了些“情真意切”。
小翠又再添一把火,去安王面前哭着报告小郡主的“茶饭不思”,终于打动了安王,准她去趟相府——当然,身后还跟着一整队侍卫,一群人浩浩汤汤,阵仗堪比“抄家队伍”。
陆崖对此到全无波澜,懒散地坐在会客厅中,看着外头一圈黑压压的王府侍卫,反而觉得好笑。
他手中把玩着那枚图案混乱的荷包,眉眼间笑意未散。
看不出绣的是什么,但……
还有几分可爱。
纪韶华见状,忍着将荷包抢回去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又压低声音提醒:“想点办法,总不能让他们听我们说话。”
“简单。”陆崖一笑,轻轻一挥手。
暗处早候着的几名暗卫如影而出,呼吸之间,那群王府侍卫便已悄无声息地被放倒在地,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
纪韶华看得头疼,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满是无奈:“我本就没什么自由出府的机会了,你这一闹,我怕是得被关禁闭了。”
“无妨。”陆崖神情从容,将荷包系于腰间,语气淡然:“前几日,你干爹夜探相府,我便已经替你先卸过那些人手脚一次。”
“那我干爹呢?”纪韶华听得一惊。
“他好的很,寒鸦差点被他所伤。”
话音落下,他低头理了理系好的荷包,又刻意将图案那面朝外,眼神一挑,似是颇为满意。
纪韶华:“……”
顿时头更疼了,她伸手便想抢回去,陆崖却笑着躲开了。
顺势转移话题,语气里带了些好奇:“不知小郡主是如何与安王解释的?是……芳心暗许,还是暗生情愫?”
“怎么?“纪韶华冷哼一声,反问回去:”就不能是郎情妾意?又或者是有人钟情与我呢?”
那副懒得搭理他又忍不住嘴硬的别扭模样,倒是莫名取悦了陆崖。
他笑意更浓,“此事……到也未尝不好。”
“哦?那你说说,有什么好?”她挑眉。
他轻笑,坐姿随意:“就算我不打晕他们,你爹也不会轻易再放你来见我。现在出手,至少这清净许多。”
说着顺手将一盘糕点推到她面前,笑中带着几分揶揄:“这几日,小郡主想我想得都瘦了。”
“……”纪韶华随手拿过一块荷花酥咬下,却没接他茬。
如今于莹莹与楚垣那边局势,尚未处理妥当,自己这边就先一步遇见麻烦,着实让人头大。
她咽下最后一口酥,闷闷开口:“说正事吧。”
陆崖笑意不减,神情自若:“这几日,我已暗中安排几位官员,将于朝堂上提议赐婚三皇子。”
他语气轻描淡写,分明早已有了谋划。
“如今安王即已发觉我们之间疑处,不如由你出面,劝他一同督促赐婚之事成局。”
纪韶华略一沉思,便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赐婚一事若成,表面上,是我们‘好心’为楚垣送上,一个进一步加持权势的机会;可于旁人眼中,却是他野心的表露。”
联姻向来都是两方势力内聚的手段,楚垣若娶妻,看似多一份宗亲世家的助力,可前不久他刚战胜而归,又获兵部实权,风头正盛时,此事再一出……
纪韶华思及此抬眸,目光清明:“到那时,他不止是皇子之一,而是所有人眼中,不可忽视的威胁。”
“正是。”陆崖点头,眉目间隐着一丝兴味,“太子恐怕第一个坐不住,这无异于,在他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
话锋一转,他语气微缓,似不经意地道:“说起来,我倒有个问题想问你。”
见他神情认真,纪韶华不由坐直了些:“什么?”
“在你的‘预知梦’里,可曾提到过三皇子与于妃……究竟是什么关系?”
纪韶华微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怀疑那两人之间的关系。
前世,她虽未亲见楚垣娶妻,但于莹莹却始终与他并肩同行。回想两人信任之深,早已超越了大多数因利益而存在的权宜合作。
她也曾怀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那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我曾有过类似猜测,”她如实道,“可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我并不清楚。”
陆崖并未失望,反倒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笑意隐隐,语气带了些莫测意味:“若他们之间……真有些像我与小郡主这般,不清不楚——”
他说到这几个字时,故意顿了一下,尾音轻挑,字音含糊,带着一丝不正经的暧昧。
“那这赐婚一事,说不定还能起到些‘离间’作用。”
纪韶华几乎是本能地反驳:“……谁和你不清不楚?”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心绪倏地乱了。
用于莹莹和楚垣作比,她本觉得别扭,可这话细想,却又似乎不无道理。
朋友?盟友?合作者?
还是某种微妙的暧昧?
都有点像,但似乎又都不是。
没等她想明白,陆崖便恢复那副懒散模样,语气随意:“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你又绕什么弯?”她有些好笑,歪了歪头。
陆崖没说话,把玩着她那只绣得歪七扭八的荷包,手指转了一圈,挑着那只小荷包晃了晃,似笑非笑。
“还我!”
纪韶华双颊发躁,语气带了点急,忍不住伸手去抢。
陆崖却身形一闪,轻巧避开。
她扑了个空,重心不稳,一脚虚踏,竟险些撞进他怀里。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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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红着脸,掌心扶住他的肩膀,眼中带着微微恼意。
他低笑,一派从容得理不饶人:“小郡主还想不想听计划了?”
“讲计划归讲计划,还我荷包,不冲突。”
她咬牙,怒瞪,凶得像只毫无威慑力的猫。
陆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指尖晃着那只造型可疑的小荷包:“外面茶楼听书,也要付茶资的。”
“你这荷包,权当付我的口舌之劳。”
纪韶华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只觉得,更心累了。
*
不日的早朝上。
某位朝臣忽然奏道:“三皇子英勇善战、才华横溢,堪为我朝栋梁之才。如今年岁已至,臣以为,不如早为其择一良配,以固皇室根基。”
安王闻言,便知是陆崖暗中安排的人。
但让他略感意外的是,不仅陆崖一派随即表态支持,竟还有不少原本中立的大臣纷纷附和——
三皇子如今战功赫赫,又得圣眷,多方势力正值观望。他们心知风头所向,也不乏私心揣度:若能将女儿嫁入皇室,日后在仕途上未尝不能平步青云。
一位太子党出身的大臣站了出来,态度恭谨却言辞坚定:“皇子婚配,乃关宗庙社稷之重,尚需从长计议。”
本以为反对之声至此便止,却不料反应最为强烈的,是三皇子本人。
楚垣当即起身请奏:“父皇,儿臣此番北疆之功,全赖谢老将军父子英勇奋战。又得父皇厚恩,允我协理兵部之职,正是磨砺政务之时。婚配之事,儿臣愚见,尚早。”
殿中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楚文帝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目光逐一扫过下方跪立的大臣与皇子,神情隐晦莫测。
半晌,他只轻飘飘一句:“此事容后再议。”便甩袖退朝。
*
赐婚之议,是否成局尚未可知,但却确令楚垣与于莹莹,生出几分危机感。
楚垣心知,陆崖一再“推他上位”,从北疆出征到今日朝堂赐婚,旁人表面看像帮衬,实则硬生生将他推入风口浪尖。
他藏拙多年,为的就是避开锋芒,暗中布局。可如今风头过盛,太子的忌惮、各方势力的窥视,都令他感到了隐隐不安。
更令他警觉的,是近日耳中所闻的风声——竟有人在传,陆崖似已有倾向,隐隐与自己一党相靠。
他不能再任由局势被操控下去。
如今不需于莹莹催促,北疆的搜捕任务也加紧了动作。
不出数日,便有消息传回,直入于莹莹殿中。
“娘娘,三皇子那边传来消息。说北疆留守之人,确寻到一位曾受中原侠客恩惠的狼女。”侍女悄声在于妃耳畔,低声禀报。
于莹莹倚坐榻上,闻言眉眼一挑,终于露出满意笑容:“接着说。”
“只是那狼女嘴极硬,不肯吐露任何消息。三皇子的人已在押其回京的途中。”
于莹莹垂眸,修长指尖轻敲扶手。
她记得原书剧情——那名狼女原该在数年后才入京,为了寻找中原旧时恩人报恩。
彼时,在中京街头因一场误会,于慕雨出手替其解围相助,与其结识,随后将其带回府中。
偶然被三皇子发现狼女所携信物,竟是安王府二爷——景誉的私物。
也是凭此,楚垣成功逼迫安王府倒向己方,从而一步步掌控禁军左右营,打破皇子间的僵局。
而如今狼女被成功提前找到,正好进行她下一步计划。
狼女野性难驯,死咬不松,想让她亲口诬陷景誉,几无可能。
但那枚信物,才是关键。
于莹莹缓缓勾唇,声线仍是她惯有的甜腻软,语气却冰冷得仿佛沾了霜:“她不开口也无妨。让三皇子想办法,把我说的东西找出来。”
她顿了顿,语调极轻:“那头不听话的小狼,留着也没用,东西拿到就……杀了吧。”
24. 狼女
这几日,虽说一切都在照着计划推进,纪韶华心中却始终浮着一股隐隐的不安。
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
她说不出缘由,却时常心悸,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窗外月色穿过窗柩洒落进来,冷光斑驳,屋中静得出奇。
纪韶华自梦中惊醒,合眼再睡已无可能,索性披衣而起,坐于床边。
前世王府覆灭,是因干爹景誉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那场祸事来得急,却一环扣一环,正好为皇帝剥夺禁军权力铺了路。
而这一世,即便她及时拆破叶云一局,可若楚文帝执意动手,哪怕证据真假参半,也依旧能顺水推舟。
纪韶华眉头轻蹙,脑中乱成一团。所有线索碎成细沙,却拼不出全貌。
她知道,只要楚文帝还忌惮安王府,不论背后有什么阴谋,三皇子便依旧胜她们一筹。
屋外,茯苓听见房内细碎的动静,轻叩房门,打断了纪韶华的沉思。
“小郡主怎么醒了?”茯苓带了几分困惑。
纪韶华抬眸看向门口,唇角含笑:“在想些事。”
“……相爷,一定不会让您出事。”
茯苓想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欲言又止下只好陈述一个事实。
纪韶华被她突兀的认真打动,忽地来了几分好奇:“茯苓,你是怎么成的暗卫?”
思绪被这一问带回,那潮湿破败,肮脏逼仄的小巷。
中京三不管的偏巷,乌烟瘴气,充斥着偷盗劫掠、失踪人命的所在。
她与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窝在巷子尽头,靠着小偷小摸上供“老大”勉强糊口。只是她胆子小、没天赋,常常偷不到东西,吃不饱饭。
寒鸦便会偷偷藏几个铜板,领她去买一个热腾腾的馍。
可那馍真是太香了,她每次都说“下次留一口给你”,可终究从没真的留给过他。
“后来呢?”纪韶华侧头看她。
茯苓眼神中没有苦难的印记,只是一种风吹过的平淡与怀念。
“后来那家卖馍的回老家了,”她语气平静,末了却难得淡淡一笑,“寒鸦说……我们把人克走了。”
知道她在开玩笑,纪韶华轻笑出声,眼角弯弯。
她忽然觉得,相府的这些人似乎都有种共同点——奇怪,却也真实的可爱。
茯苓继续说:“主子当时有住的地方,只是偶尔会流浪街头。他身上有股不怕死的狠劲,把‘大哥’打服了,就顺理成章能住在那巷尾。”
“后来他脱了奴籍,便又带我和寒鸦进了暗营。”
这故事听来仿佛寻常,可纪韶华心里明白,那时能与巷尾恶霸争地盘的少年,能成为如今权倾朝野的佞相,其中艰苦,恐怕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她望着茯苓,忽而低声问道:“陆崖……他以前,见过我吗?”
这是她一直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时,连带着心跳都快了几分。
茯苓似是犹豫了一下,答得也模糊:“大概……见过吧?”
纪韶华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如此,便知之前茯苓在他身侧时,大抵从未见过她,心头不免有几分可惜。
她总觉得,在那些遗忘尘封的记忆里,或许很久之前,她与陆崖,便曾见过。
*
陆崖的人近日察觉到了三皇子那边的异动。
这日清晨,茯苓快步入房,将刚从相府送来的密信交到纪韶华手中,神色凝重:“小郡主,相府来信,说三皇子的人从北疆抓回一个女子,三日便能抵达中京。”
“女子?”纪韶华一怔,眉心微蹙,脑海中忽然浮现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句话。
那时,安王为景誉一事,在大殿外跪了三日,想求楚文帝听一句解释。最终体力不支,晕倒在殿前,被宫人抬回王府,高烧不退,卧床不起。
她守在榻前时,曾听爹爹在昏迷中低喃过一句——
“不是那人……是狼女。”
她当年未曾在意,只当是病中胡言。毕竟那场陷害从头到尾,都没牵扯到什么女子。
可如今,重生之后再次听到“女子”二字,这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却忽然如针般扎入心头。
正如叶云要含香偷出王府书册,即使要伪造罪证,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变出来。
做局,也得真假参半。
那么所谓的“通敌叛国”罪证中,“狼女”是否正是那部分“真实”的组成?
她顿感此事不妙,焦虑之情愈发浓重。可眼下被安王严密看管,她根本无法如往常那般直接去相府见陆崖。
无奈之下,她只得将心中所想写成信,托茯苓送去相府。
陆崖收到信后,将纸张翻阅一遍,目光微沉。
觉得纪韶华这“梦”里所知,细节详尽得有些“离奇”。
当下他并未深究,反而是毫不犹豫地,给予了最大的信任。
再度折返回来的茯苓带回一句话:“相爷说,此事,必须靠您自己。”
“靠我?”纪韶华怔了怔。
茯苓转述道:“若是要陷害景爷,那北疆女子多半与您干爹有关。相爷说,现在只有您,才能从景爷那里探出当年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三皇子他们,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北疆……狼女……”纪韶华低声念着这几个关键字,指尖微微一紧,心中已有了打算。
*
原本在树荫下合眼小憩的景誉,耳尖微动,便捕捉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他尚未睁眼,唇角便已不自觉挂上浅浅弧度。
果然,下一刻,一个糯甜的声音便响起:“景爹爹。”
纪韶华小跑着来到他身边,裙角微扬,眼神里带着点急切。
“怎么了?”他张开眼,带上几分好奇。
纪韶华斟酌片刻,倒是没拐弯子,直接问道:“干爹您说过,您年轻时在江湖四处游历,那……可曾去过北疆?”
“北疆?”景誉思考了一会,点点头:“确实曾去过,为何问起?”
纪韶华早就想好了措辞,面不改色地答道:“陆崖说起,曾见过北疆来人,装扮很是特别,又聊起些北疆风光。这几日恍惚梦见,觉得新奇,想问问您。”
“北疆战乱不断,蛮夷扰我边境。不过有一点他说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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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那地的自然风光确实壮阔。”景誉肯定道。
纪韶华试探着开口:“……那边真的有狼吗?”
“自然。”
“我曾听闻,这世间有狼养大的孩子,真有如此离奇之事?”
这话倒是勾起了景誉的回忆。
“确实有,”他道:“我当年在崖谷中,就救过一个狼女。”
景誉口中的故事,放在江湖上,其实只算得上一个寻常的趣事。
那年,他为了武学突破,在江湖游历。
听闻北疆那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上,藏着异族奇人,更流传着与中原迥异的武功秘法。他心生向往,便决定前独自前往北疆。
可人生地不熟,不会塞外语,对地势一知半解,才到几日便迷了路。误入一处人迹罕至、野兽频出的山谷,已困了两日,正觉凶多吉少时,隐约听到人声。
他当时精神一振,便立刻朝着声音方向赶去。
眼前的景象却有些出乎意料。
只见一匹后腿中箭的狼,正痛苦躺在地上。而狼的身前,有着一个披着兽皮,头发装扮都乱七八糟的小姑娘,正和撕扯打斗。
那姑娘身形瘦削,动作却极其敏捷,路数不像习武之人,更像野兽的本能——撕咬、扑扑、抓挠,凶猛异常。
但她仍压制不住猎户,身后的灰狼,奄奄一息,却是想站起护她。
见此情形,景誉没多想,轻松几招擒下猎户,用身上带着的绳索将他绑了。
他刚转身想与小姑娘说话,却见她呲着牙,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明显就是一头戒备中的狼。
一旁猎户也咿咿呀呀的说着塞外语,好似在解释什么,但景誉听不懂,顺手塞了块布堵住嘴,便丢到一边。
景誉混迹江湖多年,自然听过不少奇闻逸事。其中有一件便是,山中猴孩,也就是山里猴子养大的孩子。
他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说人话,或许……
她是狼养大的孩子。
“那孩子虽然模样是人,但却有着狼的性格和习性。”景誉回忆时,语气透着一丝感慨。
纪韶华了然,低声问:“所以,您当时救下了她,还有那匹狼?”
“嗯,”景誉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我强令猎户带我回他部落,找了个巫医为狼治伤,也给那孩子清洗了伤口。她身体意外地很好,显然狼真的好好照料了她。”
景誉顿了顿,继续道:“我想着,她不能一辈子与狼为伍。后来托人寻了户朴实人家,又送了些值钱的物件,请他们教她语言、人情。她既知自己是人,日后不管是回山崖,还是留在人间,都多一分选择。”
听到这,纪韶华忽地急问:“您留下了什么?”
景誉低头细细回忆。
“唔……一些碎银、配饰……”景誉低头细细回忆,才道:“还有两样特别的东西:我师父赠我的银针,和我佩剑上的一块剑穗玉。”
纪韶华心头一紧。
碎银、配饰,甚至银针都无关紧要,并指明不了主人的身份,可除了一样——
剑穗玉……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那才是真正致命的破绽。
25. 计划
纪韶华不明白,那段连干爹都要细细回忆才能想起的往事,于莹莹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她难道真有预知能力?
若真让他们找到那块剑穗玉,又或者是当年任何能指向景誉身份的私人物件,那自己便会陷入绝对的被动,整个安王府也将难逃危机。
纪韶华不敢耽搁,当即命茯苓将此事回报相府。
陆崖听完茯苓所言,沉默了良久,旋即抬手,唤来寒鸦。
“那狼女,人到了哪了?”
寒鸦自暗处现身,单膝跪地:“密信回报,我方人手拦截下,目前她们一行刚抵达渚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不再设阻,三日之内必定抵达中京。”
“三日……”陆崖低声喃喃,眉眼渐沉。
这时间,属实太快了。
那剑穗玉在狼女身上,此时或许杀人寻物还来得及,可若那剑穗玉还藏在北疆某处,就算立即派人,必是快不过楚垣。
毕竟,他们早已布局多时,狼女又在他们掌控之中。想来那枚玉,极有可能已经落入敌手。
寒鸦看着陆崖阴鸷神情,低声问:“主子,可要我们动手,将那狼女杀了?”
陆崖摇了摇头,眼神却并未松动半分。
杀了狼女,显然不是破局之法。
他们其实并不真正需要她活着,如纪韶华所说,只要手中有那件能与景誉产生联系的“物证”,再随便安插些“奸细身份”,一场栽赃就能顺理成章地完成。
他微微眯眼,反而问起另一件事:“谢家二郎前几日启程回北疆,现在行至何处?”
寒鸦略一思索,道:“带军行进不快,预计明后日可抵木县。”
“木县离中京较近,”陆崖轻声念道,突然唇角微挑,“若两拨人能在那里‘偶遇’,倒是再好不过。”
“主子是打算——借谢家二郎除掉他们?”茯苓听出话中深意。
“不止……”
为此,他想到的是一个更歹毒的计策。
“这场局,必须将安王府后患彻底清除。”陆崖目光骤寒,语气清冷,“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也无妨。”
话音落下,他低头沉思片刻,旋即唤了一声:“茯苓。”
茯苓上前。
“此事,不必告知小郡主。”他语气极轻,带上了几分柔和,又似叹息,“她不知道……才好。”
*
陆崖并未向纪韶华详细说明这件事的后续计划,她也明白,自己在其中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正因如此,那种无能为力的焦灼感逐渐堆积成心头阴影。几日间,她便又消瘦了几分,眉眼间也褪了往日的明亮,染上淡淡疲色。
小翠收拾她几乎未动的午膳时,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满脸忧心。
茯苓站在一旁,也有些于心不忍,开口低声道:“相爷已计划好,狼女不能留,绝不能让她入京,不然想杀就难了。”
“我知道。”纪韶华抬眸,声音低哑,“可我并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心乱。”
她顿了顿,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干爹救了狼女,如今她却要眼睁睁,看着陆崖要杀了她——这算不算一种轮回?
她说不清。
只是心里隐隐唏嘘,那个狼女什么都不知道,从始至终,她都是被牵扯进来的无辜者。
狼女做错了吗?没有。
可她就是挡了别人的路,仿佛好似看见前世的自己——不知王府为何被毁,不知刀从何来,只知那刀刺得深,割得狠,生生插进她的骨血,凌迟她最爱的家人。
而如今,自己为了保护家人,也成了那个对无辜之人下手的执刀人。
“我担心的不是她……”她按住胸口,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是玉。”
茯苓知道她近日心绪杂乱,但又碍于主子吩咐,无法多言。
只好低声劝慰:“剑穗玉或许就在那狼女身上。只要在入京前把三皇子的人清干净,再毁掉那块玉,其余的事,您和相爷慢慢应对便好。”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了过去。
“主子知道您这几日必然心绪难安,特意让人制了这个香坠,说是能安神助眠。”
纪韶华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条简单却不失雅致的吊坠。
坠子由沉香木雕成小巧的镂空小球,纹路温润细腻,内中还嵌着一块温润的透明晶石。混着沉香的味道,确实让人多出几分舒心与暖意。
虽知陆崖听不见,她唇角还是不由扬起一丝浅笑,轻声道:“谢谢他。”
那一刻,好似心头多了一些安定。
她将香坠戴上,旋即又想起什么,神情一紧:“若我们直接伏击三皇子的人……会不会反被咬一口?说我们是为了销毁证据?”
“您放心。”茯苓笃定地道,“动手的,不是相爷的人。”
纪韶华一怔:“那是谁?”
茯苓垂眸答道:“这几日相爷在布这盘棋,所以一时不便告知您。”
纪韶华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此次谢家二郎随三皇子回京,是为汇报边境战况。因伤未愈,在京停留数日,前几日便已整顿,出发回北疆。”
茯苓微微一愣,没料到她竟自己猜了出来,只得如实道:“相爷等的,正是这个时机。”
纪韶华轻轻一顿,她有这个猜测,是因几日前安王曾随口提及,谢家军提前返回北疆一事。
作为两朝将门世家,谢氏父子常年镇守边陲,谢二郎难得回京,此次留京数日已属例外,久留必招来猜忌。提前返程,正合情理。
若此事由谢家动手,倒确是合适。
一来,谢家素来独来独往,未与任何党派亲近,安王府不会沾染关联;二来,斩草除根也更干净利落,便于抽身。
“确实……是好棋。”她低声道,语气平静,喉头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涩意。
她虽试探出了安排,可心中却仍隐隐发紧,不明白陆崖为何不说与她知。
而她尚未意识到,陆崖没有告诉她的,还远不止这些。
*
地牢之中,本应囚禁着穷凶极恶、十恶不赦之人。
然而,此刻的囚牢里,却意外关着一位身形纤细柔弱、姿容出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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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身处幽暗污秽之地,她的脸庞不复昔日白净,衣衫早已脏乱,但那双眼睛仍如银月般,带着无法掩饰澄澈明亮,只可惜……眼角含泪。
于慕雨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囚多久了,应有数月。
自那日莫名被人劫走后,她便一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最初还有人来审问她,甚至对她用刑。可奇怪的是,不久后,便再无人理会她。
除了每日定时送来干冷食物的人,她仿佛已被世界遗忘。
时间于此好似不再流转,她无法辨认日夜,无法感知流逝,精神时常陷入崩溃边缘,只能靠和自己说话勉强维系理智。
更可怖的是,几日前那些人强行给她喂下某种药物,自那以后,她便连话也说不了。
可她还是想活下去。
她相信,爹爹……还有袁公子,一定还在找她。
刚要抬手拭去眼尾的泪珠,忽地,外面一阵打斗声骤然在响起!
那一刻,她怔住了。
似乎是有人来了?
难道,有人……要来救她?
她不敢置信,本要拭去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声地哭泣,颤抖着望向铁门的方向。
很快,几道黑影破门而入,是两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动作利落干脆。
她下意识地瑟缩后退,本能有些害怕。
然而那两人只是沉默地上前,利刃一闪,两刀便斩断了她脚上的锁链。随后向她打出一个手势,示意她跟上。
是来救她的!
是谁?
是爹?还是袁楚公子?
她大脑一片空白,也无法开口询问,喉咙腥甜干涩,但逃出生天的本能驱使下,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踉跄地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疾行,穿过荒野郊林。
四周地势陌生,她不知在哪儿,也分不清方向,只能跟着他们逃。
于慕雨只觉脚下越来越沉重,喉咙中的血腥之气几乎要呕出来。
后面追杀之人渐近,那几位黑衣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其中一人指向前方林间小道,低声道:“你顺着这条路跑,便能跑至官道。若遇到官兵,可向他们求救。”
她怔了一瞬,担忧的眼神看向他们,下意识想问他们要去哪里,却忘了自己根本无法出声。
最后,她只好颤抖着朝他们鞠躬,用手势感谢,便咬牙转身,奔向那条泥泞小路。
穿出林子的那一刻,果不其然,她看见了前方宽阔的官道!
顺着官道跑,即使没有士兵,也定能逃到城中。
可她本就是官家小姐,被关了如此长的时间,如此逃命下,此时已是快耗尽体力,身体无一处不疼,眼前也渐渐有些模糊。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却不敢停步,只能咬牙继续奔跑。风声呼啸,脚步凌乱,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
远处,好似有一支身着大夏军甲的骑兵队伍,正缓缓行进。
她意识已近极限,心中却似松了一口气。
真的……有官兵……
这是于慕雨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
26. 战局
当夜,谢行征的一封加急密报便送抵中京。
楚文帝看完密信,随即召集,包括陆崖在内,几位心腹重臣入宫议事。
密信传阅过后,由大太监重新递回楚文帝手中。他将信纸靠近烛火,慢慢烧去一角,光映照在他沉静的脸上,明暗交替,喜怒难辨。
火舌极快蚕食剩余纸张,被他随手丢入香炉。
他目光未移,淡淡道:“谢郎一行,在木县至曲水镇的官道上,发现塞外奸细行踪。两方短兵相接,简单交手,因对方人数众多,谢家军暂退木县整备。”
“信中提及,装束似为北疆蛮族。”兵部尚书分析,眉头紧皱,“此事……怕是北疆欲趁机截杀谢将军。”
御前侍郎也点头应和:“谢家世代镇边,声威远播。一个‘谢’字,便已是对北疆诸多小国的威慑。”
“更别说如今谢老将军年迈,谢二郎便是戍边军的主心骨。”有人附和。
“北疆安插于我朝的暗子,怕是想趁此回返途中下手!”兵部尚书语气铿锵,说罢俯身请命,“陛下,请调禁军支援,即刻出兵,断不可让他们得逞!“
其余众臣纷纷跪下响应。
唯独陆崖,仍旧站着未动,仍是漫不经心的懒散。
楚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闪过一抹阴翳不满。
当年那个目光清亮、带着单纯对生与权势野望的少年,虽然稚嫩,却堪为一把值得打磨的好刀。
如今刀依旧锋利,却似少了几分“可控”。明明被他握着命脉,靠皇室秘药续命,可这人……仍愈发难以掌控。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不在掌中”的人与事。
收回冷漠目光,他冷笑一声:“禁军该派……但关键是,派谁去?”
语气一顿,寒意森然的眼神再度落回陆崖身上,似笑非笑:“陆崖,你有何良策?”
陆崖低垂眼睫,恭敬行礼:“禁军左营可堪此任。”
这提议倒是避重就轻。
不论左军还是右军,楚文帝都难以真正放心——右军才出叶云一事,左军又掌于安王之手。
陆崖此言,是一个无法让他满意的答案,也不像陆崖这个聪明人该给出的答案。
倒是好奇,他此提议的说法。
楚文帝眯起眼,语气一转:“你们先退下,朕与陆相单独谈谈。”
待众臣退尽,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楚文帝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神情冷肃盯着他,“北疆暗线盘踞大夏多年,不容姑息,此战必要斩草除根。”
他自知楚文帝的忧虑,应道:“正因此,此战必是禁军为先。安王所掌左营军力素盛,掣肘难制。此番出战,必有折损,正合削弱兵力之策。”
顿了顿,陆崖又补上一句:“再者,此战若稍有差池,皇上亦可借机削权。”
楚文帝冷哼一声,面上神色不明:“倒也说得过去。”
陆崖不慌不忙,继续道:“安王威望颇重,不宜由其亲自带兵。微臣以为,倒不如由府中二爷,景誉出战。”
“你也知景誉与安王的关系吧?”楚文帝眉头微挑,斜睨他一眼。
“自然。”陆崖神色未动,“正因如此,即便景誉凯旋而归,回京也只需稍作嘉奖。况且景誉当年许诺,立誓不涉朝政,连闲职都不必封。”
楚文帝眯起眼,眼底隐隐掠过一道阴鸷的光。
“景誉领兵倒是可行,但朕心中仍有不安……”
沉默片刻,他突然想到一个能试试陆崖这‘刀’的好主意,忽然无声笑了,笑意薄凉。
他开口,带着几分散漫狠毒,似讥似讽:“陆相不如趁此机会,带些人暗中跟着景誉,若有异样,便当即替朕分忧……”
“可好?”
这番话的深意,陆崖自是一听便明了。
既是趁此机会,要自己替他杀了景誉,挫挫安王府锐气;亦是想借此机会,试探自己是否还能被掌控。
殿中沉寂片刻。
陆崖神色一沉,却并未反驳,敛目躬身,沉声答:“那便由臣担此重任。”
烛火晃动,投在颊侧,暗影深浅不一,陆崖微扬的桃花眼更显妖异,带着难辨晦暗。
楚文帝细细看着他,好一会才缓缓收回视线,哂笑间神色森冷而玩味。
这柄刀,虽锋利难控,却也用起来最为顺手。
只希望,这次陆崖仍旧不会令他失望。
*
此次事发突然,天还未亮,楚文帝的密旨便已送抵安王府。
旨意中言辞严厉,命安王不得擅自出府,由景誉统率一批左营禁军,驰援谢家二郎,务必彻底清剿木县官道一带“塞外残孽”。
等纪韶华听闻消息时,景誉早已带兵离府,正赶在赶往木县途中。
她急急去问安王,才知详情。
可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加剧,慌意上涌。
她强压下情绪,回房独坐,反复理着思绪,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按照原本计划,谢家军确实应“偶然”在官道上发现“余孽”踪迹。可这场由陆崖暗中引导的冲突,该是针对三皇子的人。
而现在,却突然成了“北疆残党密谋截杀谢将军”,动静闹得太大,甚至连中京都要调兵支援。
——不对。
三皇子押送狼女,怎可能派大批人手?谢家军如何能不敌?
陆崖更不可能安排如此多自己人来“送死”,给谢家军杀。
那些被称作“北疆余孽”的人,到底从何而来?
想不明白的事,让她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喘不上气来。
“茯苓。”她声音微哑,“这些事……他有没有和提及过?”
茯苓摇头答:“相爷的计划,从不全交于人手。我只知片面,未曾听主子说过细节。”
“不行。”纪韶华眉头蹙紧,终是坐不住:“你现在立刻去趟相府,问他。”
*
茯苓去得快,回来也快。
进屋那一刻,脸上浮着一丝迟疑,像是在犹豫是否开口。
“陆崖怎么说?”纪韶华一眼看穿她神色的异样,语气已压不住焦躁。
预感像蛛网般收紧,心里隐约知道——陆崖之所以此次计划隐瞒不说,定有什么因素,而或许藏着她无法接受的答案。
茯苓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相府暗卫说……左营出京不久,主子也带着一支人马,离开了。”
心中那根弦,“咔”的一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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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韶华神色一滞,掌心攥紧。
干爹奉命带兵平乱,那陆崖即使要跟,也只会是暗中监视,低调行事。可如今竟带人跟随出京,似是早有准备……
此事绝不止原先计划那么简单。
“茯苓,”她声音低沉,抬头眼神坚定,“带我出城,我们去木县。”
茯苓瞳孔骤缩,眼中浮现不可置信:“小郡主,那是战局之地,极危险!”
“我不是一时冲动。”纪韶华目光平静,藏着一丝倔强的执拗。
“也许我帮不上什么,但若不能亲眼看清局势发展,将来怕是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茯苓迟疑了。
她明白,小郡主不是莽撞之人,她聪慧过人,直觉也未曾错过。
可主子早有吩咐,要其死守小郡主,不得让她涉险。
只是此刻,茯苓忽然意识到——真正危险的,并非战局,而是小郡主若被困府中,无知无觉,主子行事又诡谲多变,两人若生了嫌隙,那才是真正的“崩盘”。
主子对小郡主有多在乎,她看在眼中,如今主子命令与小郡主的要求,摆在她面前……胜负已分。
最终,她低头应道:“属下遵命。”
*
此时木县城郊,局势早已乱成一团麻。
谢行征一行人,在初次察觉塞外残党踪迹时,便曾派人潜入打探,不想在探查中与敌短兵相接。
对方虽人多,但谢行征亦有一支正欲返疆的精兵,借着途中所救的哑女指路,也算打了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日前,他已遣人送信往中京,原打算等援军赶至,再发起总攻——
一来可尽量避免无谓伤亡,二来也能尽快平定局势,护周边百姓安全。
原以为那一战震慑后,敌方需数日喘息以作重整,不料情况却急转直下。
敌军非但未退,反倒仿佛得了外部助力,或是内部支援,不日之间,竟兵力骤增一倍有余。
借着压倒之势的人数,如触底反弹,转瞬大举反扑,开始烧杀抢掠,进攻木县四周村寨。血火交织之下,一时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谢行征将门世家之后,祖上三代为大夏开疆扩土、戍守边塞。此刻怎能躲在木县坐守不出,他放弃等援军抵达,不肯坐视百姓涂炭,果断率谢家军与木县兵卒联手出城剿敌。
纵然谢行征作战经验丰富,可双拳还难敌四手,敌军人数众多,潮水般围攻之下,仅隐隐有被包围之势。
“守住阵型——援军很快便到!”他高声大吼,眼神坚定,声音浑厚有力。
大半将士皆为谢家久经战阵老兵,面对这等困局,非但无惧,反倒在嘶吼声中杀意更盛,死守不退。
一时之间双方鏖战陷入僵局,濒临失衡之际,城外忽传号角之音——
铁骑如潮。
景誉率禁军左营,从中京昼夜兼程,终在两日之内抵达战场,长戈铁马掀起滚滚黄尘,直接杀入敌阵。
谢家军瞬得喘息,援助之下,战局迎来转机。
然而还不等众人稳住阵脚,战场一隅又有异动——两支小规模人马尾随而至,一路逼至主战区,杀入其中。
一时敌我难辨,战局愈发混乱如麻。
27. 罗刹
两人出发本就晚了半日,又因茯苓私自违命,带小郡主擅离王府,赶往木县途中不敢贸然走官道,唯恐过城时被相府暗卫截下。多数路段只能绕行山道小径,竟迟了整整一日。
越是靠近木县,沿途景象愈发萧肃。昔日热闹的村镇门扉紧闭,街头行人寥寥,秋风卷起残叶黄尘,平添了几分战火未至的悲凉。
偶有百姓匆匆行过,神色警惕,眼尾唇角带着疲态,藏着愁苦之色。见她们策马而行,哪怕女子装扮,也本能地退避。
一位母亲更是将门前玩耍的孩童猛地揽入怀中,眼神惊惶。
视线短暂的相交,那一瞬,纪韶华眼眸轻颤,心中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是战乱之祸,即使鲜血与杀戮未至此地,却仍给他们添上了愁苦阴霾。
她没有多言,紧握缰绳的手,指节发白。眼神不再落于旁处,直奔战乱而去。
出于安全考虑,二人不敢贸然靠近正面战场。茯苓带她绕入山道,在一处视野开阔、有林木遮掩的山崖上暂歇。那里能俯瞰整个木县外围战局,既隐蔽,又不失警戒。
崖下杀声震天,正值第二轮鏖战。
谢家军与木县兵卒合力坚守,景誉率左营赶至后,敌军兵锋稍缓,暂时退至营地,局势得以喘息。
而那两支突现的小股人马中,一队是陆崖的人。另一队却仿佛烟消云散,生死不明。
此时谢家军已借援军之势,提前封其退路,此番主动出击,战局早已有了偏向。
哪怕表面仍有激战厮杀,其实更像是一场压制性的剿灭。
纪韶华从未亲眼见过战场,心跳如雷,尽管隔着高崖遥远望,也屏息凝神,眼神搜索着熟悉的身影。
景誉作为主将,银甲披身,很快便被她捕捉到——神色冷冽,长戈破敌。
见干爹无恙,战局又至尾声,敌方显然已无力抵抗,她稍稍安了心。
可下一刻,像是被命运牵引般,目光不可思议地落在一道身影上,是陆崖。
他也在场。
并非指挥主位,而是亲入杀局,身侧数名熟面孔的暗卫紧随,出手凌厉狠辣。
表面看似协助大夏清剿敌军,可纪韶华很快察觉——他们杀人似乎极有针对性,并非清剿“乱兵”,而像“扫除”早有标记的目标。
她心中一紧,却还未完全理清此中玄机。
原本尸山血海中,提剑杀人的陆崖,某一刻却突然转身,一抹极快的剑光,猛地朝某个方向袭去。
纪韶华瞳孔骤缩,差点失控尖叫。
那一招杀意冷冽,直取景誉要害,分毫不留情。
景誉反应极快,几乎在剑光逼近的一刹抬剑格挡,刀剑交击,金铁震响。
那一刻,战场喧嚣仿佛褪为背景,只剩两人对峙。
招招皆为杀招,毫不手软。
纪韶华难以置信看着战在一处的两人。
她知陆崖武功不凡,却没想料到竟能与她干爹不相上下,甚至隐隐压制——
明明景誉是江湖封剑榜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是传说中“一人一剑杀出南疆蛊局”之人。
怎么可能……
可陆崖此刻攻势却愈发凌厉,步步紧逼呈压倒之势。
剑光一闪,陆崖反腕一挑,一个剑挽,竟将景誉佩剑挑飞半空!
紧随其后,长剑如蛟,一道血光骤然溅起。
剑尖毫不迟疑地刺入景誉左胸,收剑之际,甲胄崩裂,一道深长血口赫然出现,鲜血自其涌出。
“……景爹!!”
纪韶华惊叫出声,脸色煞白,声音颤抖而难以置信。
可隔着层层山风、血雨,她那一声呼喊,终究无法传入战局之中。
“小郡主,不可!”茯苓一把拉住她。
“爹爹不能死!”
她眼眶通红,突然抽出陆崖送她的短匕,反手袭去,茯苓下意识松手,被她挣脱。
纪韶华趁机翻身上马,冲下山崖。
茯苓咬牙,只得策马紧跟。
所幸战局已近尾声,纪韶华顺利冲至战场边缘,茯苓还死死护在她左右。
陆崖似有所觉,抬头望去,目光骤然定在那道冲破烟尘赶来的身影。
他神色微怔,心神刹那一空。
这一瞬分神,给了景誉机会。
咬牙强撑起重伤之身,从血地中拾起一截锋利残片,强调剩余真气,全力朝陆崖掷出。
寒鸦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出手,一掌掌风将陆崖身形击歪,可仍慢了半步。
先是一口鲜血咳出,陆崖低头,看见左肩多出那截断剑,猩红鲜血汩汩滲出。
可他却表情毫无波动。
只是抬眸,目光空洞森冷,缓缓浮出一抹笑,唇间血色晕开,映衬着他近乎妖异。
纪韶华已至近前,他手中长剑却只微顿,很快几招落下,景誉身上便转瞬留下,数十道大小深浅不一的伤口。
竟然是比刚刚还狠厉几分。
纪韶华几乎是跳下马来,手持短匕踏前,挡在景誉身前。
景誉气息奄奄,半跪在地,伤口血流不止,整副甲胄几乎被鲜血染透。
陆崖冷冷扫了眼她手中短匕,又看向她,眼神晦暗难明。
那杀红了的桃花眼依旧漂亮,沾血的薄唇更显艳丽,白皙脸上溅有点点血污……有敌军的,也有景誉的。
“够了。”纪韶华双眼血红,声音嘶哑微颤。
她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可陆崖只是微微偏头,似是在欣赏她反应般。
那目光太陌生。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陆崖的嗜血狠辣,与往常完全不同。
就好似曾经种种,是他刻意伪装的模样。
而如今,这张带着奇诡美感的嗜血俊颜,宛如地狱而出的罗刹,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他残忍地勾起嘴角,毫无温度。抬手用剑再次指向几乎要倒下的景誉。
带着些遗憾的语气,轻飘飘地开口:“小郡主,怎么样?我说过的,我不是个好人。”
她怔住,眼前忽的一片模糊。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滑落,滴落在灰尘混着血的土地上,毫无声息。
她看着向他受伤的左肩,和握剑的手——左手。
原来,他是用左手持剑的。
突然间,纪韶华觉得没必要再问“为什么”了。
哪怕他的手上沾满鲜血和人命,哪怕那只曾因她而失去的左臂,如今剑指向她最亲的亲人。也无法掩盖他曾温柔地抱过她,护过她的事实。
如果要杀她家人是真……如果她信错了人,那么这一世,到底还有什么是她能信的?
这一世,与于莹莹你死我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她不过一条死路。
“陆崖。”纪韶华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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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战场的血与喧嚣,“我说过,你从未害过安王府。”
泪水仍在脸侧滑落,纪韶华朝他走近一步。
陆崖神色复杂,不自觉后退半分。
在发现她赶来那刻,他便生出几分退意。却又宛如自虐般,在她最亲之人身上落下了几剑。
他便是觉得,如此,她……
该对他失望了。
可眼下的结果,却不如预想般的。
一时竟说不清,他该失落还是开心。陆崖只是不解,她的一切为何总不符预期,不符他陆崖一向,该配得到的。
陆崖挂上往日揶揄的笑,语气轻慢:“纪小郡主,又在说什么笑话?”
“我说信你,从来都是真心话。”纪韶华没有笑,神色异常认真。
她缓缓伸出手,握起他那只持剑滴血的左手,开口:“你要杀,我和你一起。”
陆崖像是被什么烫到,猛地将手挣开。
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溅起尘土与血珠。
四周仍是混乱喊杀之声,但他们之间,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开,安静得可怕。
*
收尾之际,陆崖吩咐寒鸦将伤重半昏厥的景誉带走。
语气平静:“带他回去,找个军医看看。”
交代完后,他低头看向怀中仍昏睡不醒的纪韶华。
那微红的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睫毛微颤,像在梦中也难安。
他移不开视线,却又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眼神,亦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索性亲手,让她睡了过去。
小心将她交给身旁的茯苓,他手势极轻,却目光未离半分:“将小郡主带回去。”
语气疏离冷静,像是寻常普通命令。
可茯苓听到,背脊却下意识一凛,立刻垂首应了声:“是。”
本想直接带小郡主返回中京,可才走到半道,人便醒了——
醒后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茯苓虽竭力解释,说景誉虽伤重,但无一处伤及要害,最多不过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无碍。
可纪韶华只是摇头,执意留下。
茯苓叹息,却能理解。
既然已私自带她来此,早就犯下大忌,这会儿……也就随了小郡主意愿罢了。
自进了王府,她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破罐破摔”。
*
回到木县,发现陆崖已为景誉找了军医诊治。
此时,景誉正躺在床榻之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着薄汗。身上密布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可仍有细细血丝透出纱布,显得触目惊心。
正如茯苓所说,尽管伤势可怖,但却没有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得在木县静养几日。
而另一边的某人却未有如此安然。
那日景誉所掷断剑,几乎调动全部内里,锋刃深嵌入骨。陆崖还以受创左臂持剑,强行挽剑,最终刀片将左肩,搅得血肉模糊。
他不许军医开药,只简单将断刃取出,又随意包扎处理,草草应付了事。脸色虽惨白如纸,却仍表现得像个无事人般。
那得是,怎样的疼啊……
自战场那日,陆崖似乎一直在避她,纪韶华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可她终究还是忍不下去。
转头看向茯苓,低声开口:“你……能不能让寒鸦,把换药的东西给我?”
28. 于慕雨
纪韶华在门外仅是犹豫片刻,便抬手推门而入。
屋内静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血腥之气。陆崖因伤重,又未好好上药处理,伤口发炎导致人正发着低热,脸色苍白,额角覆着一层细密冷汗。
他上身仅着一层单薄里衣,血迹隐隐渗出,宽肩此刻却显得有些单薄,腰身劲瘦,莫名有种破碎的美感。
“没规矩……”
他不满的眼神瞪向门口,却在看清来人时,语气一滞,随即饶有兴致地笑了。
“我说寒鸦现在门都敢不敲,怕是想取而代之了。”
话说得轻松又戏谑,可配上那张病得发白的脸,与衣襟被冷汗浸湿的模样,却让那狠戾感少了几分。
纪韶华未应声,只默默将手中药瓶和干净纱布放在一旁,坐到他身侧,伸手便去解他沁血的里衣。
手将触及衣襟,陆崖不动声色的躲开,眉目带笑:“小郡主强行脱男人衣服,不太好吧?”
纪韶华抿了抿唇,神情冷静:“上药,还是解释。陆相选一样。”
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可强装的镇定之下,是她自己都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起伏。
陆崖盯着她几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抬手将里衣解开,露出缠好纱布的左肩。
“好吧,我的命,交给小郡主了。”
她就知道,他会选这个。
纪韶华接过纱布,小心解开原有包扎。血迹早已浸透纱布,有些还与皮肉相黏,揭开时,她自己都忍不住皱眉。
当看清那处伤口时,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本该只是一片刀锋之伤,可如今伤口却被他活生生弄得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看着都触目惊心的痛。肩背之上更有细密陈旧的伤,斑驳交错,新旧交叠。
“怎么伤这么多?”纪韶华没忍住问。
“想知道?”陆崖勾唇轻笑,语气散漫:“杀人灭口时,不小心留下的。”
纪韶华神色未变,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杀我干爹那样?”
这句话平淡地说出,未带情绪,也没有责问的意思。
她没看他,只是专注着清理伤口,动作格外轻柔。
干爹那样的剑客,明明连寒鸦都能重创,哪怕被突袭,也不该被陆崖压制,毫无招架之力。
当时便觉不对,事后思考间,偶然触碰胸口那枚吊坠,脑中突然意识到什么。
“那坠子……有毒吧。”
陆崖挑眉,却并不否认,反而含笑颔首:“猜得挺快。”
“不是毒。”他补充道,“只是晶石中掺了点特殊药粉,遇到气血活跃之物,会慢慢使习武之人调息受阻。”
他顿了顿,坏心眼地补了一句:“这还是于妃下毒,给我的灵感。”
“……”纪韶华瞪了他一眼。
真就是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她手脚利落地将药敷上,又取过一旁干净纱布替他包扎。
才刚缠好几圈,血就再次渗出来,迅速浸染红一大片纱布。
“这伤……不疼吗?”她忍不住开口,微微皱眉,目光始终落在他染血的肩头。
陆崖坐得端正,神色淡然,语气却带笑:“当然不会。”
说谎。
有些人,习惯了在痛苦中忍耐,所有伤口藏在皮肉之下,披着漫不经心的笑,不愿叫人觉察半分。
她忽然想起前世,陆崖替她挡下毒箭,失去左臂。
他对她那么好,却不求她回报一点好,也不想她知道他的好。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纪韶华生出几分恶意,下手将绷带缠紧几分。
“嘶——”陆崖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不疼吗?”纪韶华面无表情,手下却松了力道。
“不疼。”
他恶劣至极,她毫无办法。
可眼眶却已悄然泛红,雾气氤氲。
她强忍着委屈。
可自己哪来的委屈?又到底在替什么委屈?
陆崖看着她眼中盈满的泪,敛起笑,凑近她几分,神情认真:“真的不疼。”
她没应,睫毛轻颤,那双小鹿眼湿漉漉地布满血丝,水气弥漫。
鬼使神差地陆崖又靠近她几分,近得几乎要贴上她的呼吸。
越靠近,他越无法自控。
有一瞬,他很想吻下去,几乎克制不住渴望——亲吻那双濡湿的眼。
可最终,他只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不在乎肩上的伤。
他低声重复:“真的一点不疼。”
纪韶华没有回抱,只是倔强地抓着他衣襟,指节泛白。
她真是恨极了陆崖。
怎么会不疼呢?
眼泪不受控制的掉落下来,无声砸落在染血的纱布上。
她哑声道:“陆崖,我落泪了。”
声音轻得像风,却像是落在他心口的钝刀——
他喜欢笑着的她。
*
那之后,陆崖终于肯老老实实地配合换药,不再草草处理了事。
而虽说此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两军对垒,但这几日所见所闻,也足够让纪韶华第一次真正直面战争的残酷。
营地内每日都有照顾不完的伤兵,人手不足,营中之人都脚步匆忙,许多士兵只能相互处理伤口,有的干脆就是忍着痛自已包扎。
不只是将士,还有不少受伤的百姓,甚至是连饭都吃不起、前来讨食的人。
所幸谢行征带的兵,都训练有素,哪怕营中忙碌,也始终忙中有序。
纪韶华留在木县,既是照料重伤的景誉,也算帮着承担着一些简单事务。
这日,她刚为干爹换好药,抱着血迹斑斑的纱布准备丢弃,不经意在人群一角,瞥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脚步顿住。
——于慕雨?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远处的于慕雨正蹲在一名伤兵身前,专心为他包扎伤口。
动作熟练而温柔,神色专注,脸上甚至还挂着浅浅的安抚笑意。
换做旁人,或许第一反应会是人美心善,可纪韶华对于家人都心存偏见,见此,眉头微蹙。
心中却生出一股莫名的防备。
她将手中的弃物放在一旁,稍一思索,取了碗水,终还是朝对方走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出于什么心思,轻轻地将水碗递到于慕雨的面前,带着温和微笑。
“姑娘辛苦了,喝点水吧。”
闻声,于慕雨抬头看去,眼前是个容貌俏丽、带着贵气的少女,年纪很小的模样。
她惊讶下愣了片刻,随即展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忙接过她的水,喝了一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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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泛着感谢的笑意。
那笑容落在纪韶华眼中,却让她心中一动。
这反应,哪里有些奇怪?
她一时想不明白,只是接着试探:“姑娘看着不像木县本地人。”
于慕雨虽身着粗布衣裙,行事低调,可在这营里仍是突兀。
那眉眼实在过分出挑——温婉中透着明艳,清纯又不失娇媚,实打实一眼惊艳的美人。
那五官轮廓间,与于莹莹颇为相似,可正是那几分不同,让她脱俗于后者的温柔内敛,气质容貌都多出几分鲜亮,更加吸引人。
于慕雨闻言,想到了自己的家,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
她手上动作未停,手法娴熟,包扎速度极快。可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惯粗活的——不像是服侍人,而像是被人细心呵护长大的。
纪韶华目光微深,静静看着她。
随后,于慕雨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面带歉意地笑了笑。
竟是……哑了?
她愣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惊讶,更多却是复杂难言。
她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却终只是轻声吐出一句:“抱歉。”
于慕雨摇了摇头,神情温柔,仿佛在说“没关系”。她举起水碗,口型轻动,唇形清晰:“谢谢。”
说罢,还微微颔首,诚意十足地行了一礼。
纪韶华回以一笑。她看着对方将水碗放下,又转身蹲下去查看另一个伤员的伤口,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
想叫住她,问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也意识到,对方如今已无法开口,自己纵有疑问,终究也得不到答案。
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心中竟有几分五味杂陈。
她其实已隐约猜到——于慕雨的哑,恐怕与陆崖脱不开干系。
这场计划里,陆崖隐瞒了太多事。既然他刻意不说,即便她去问,想来也是问不什么。
于慕雨为那名伤员细细检查完伤势,确认无虞,收起药箱站起身来。
这时她才注意到身旁送水的姑娘仍未离去,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礼貌地冲她颔首致意,指了指前方,示意自己要继续为其他人看伤。
纪韶华回以轻笑,侧身让她过去。
只是目光,始终追随着穿行在伤者之间的背影,心绪愈发沉静不下。
她确实如于无忧所说——是个人美心善的姑娘。
哪怕如今喉不能言,仍能在战后满地伤者之间,以笑慰人,亲手止血包扎,毫无怨言。
又想到北疆那名狼女,她的胸口微微发闷。
此事后,狼女虽是生死未卜,但大概率早已在陆崖的计划中,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她们何其相似——
一样的无辜,一样从未做错什么,却因自己,深陷漩涡。
纪韶华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陆崖平日里,总会时常刻意提醒:“我不是个好人。”
那不是自嘲,也不是警告,而是一句残忍的注解。
他早知道,她终究不是能冷眼旁观的人。她无法对这些无辜者无动于衷,无法在牺牲与代价中毫无愧疚。
所以他不劝她狠心,也不试图改变她的温软,只是默默做了那一把利刃,甘愿替她沾满鲜血。
而后,再低声告诉她:这刀上的血,与她无关。
29. 失踪
深夜,营中却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混着匆忙交错的脚步声。
纪韶华一向睡得浅,被屋外异常动静闹醒,迷迷糊糊睁眼,起身唤茯苓进来。
“外头怎么回事?”
茯苓将一件织锦披风替她搭在肩头,低声回道:“好像在找人。”
“找人?”纪韶华有些意外。
战事平息后,木县虽仍笼着几分压抑的氛围,但也在渐渐恢复秩序。
这般深夜惊动众人,要找谁?反贼?
她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将披风取下,“换衣服,我们出去看看。”
待换好衣物,出门不多时,便正好遇上一队提灯搜查的护卫。
茯苓上前拦下,询问何事发生,对方停下拱手道:“谢将军战前,曾救回的一位姑娘,今晚忽然失踪,正在全营搜寻。”
说罢又行一礼,便匆匆带队去寻人。
目送那人远去,纪韶华垂眸沉思片刻,转而看向茯苓,眼神带着询问。
茯苓压低声音道:“想来失踪的,是那位于家嫡女……这大概,是主子的安排?”
顿了顿,又问:“要去问问主子吗?”
纪韶华下意识搅着指尖,迟疑了。
换药那天过后,她只远远与陆崖照过一面,谁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似乎有意避开彼此,气氛却反倒变得微妙而尴尬。
明明之前还能坦然相对、哪怕质问也不觉难开口,可自哭过那一场后,她竟开始不知该如何与陆崖相处。
刻意避开下的疏远,反倒让她这两日暗自松了口气。
如今茯苓一提“见他”,纪韶华心头又似被轻轻扯了一下。
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
刚走到陆崖屋前,还未开口,就见他身侧还站着位谢家二郎,谢行征。
纪韶华盈盈一礼,僵硬避开陆崖的目光,转而看向谢行征,温声问:“听闻,营中有位姑娘走失了?”
“没想因此事惊扰了小郡主。”谢行征略显歉意。
他神色中透着丝不安,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们在官道上偶然救下一位姑娘。她被人追杀,那些人装扮奇异,不似中原人。我们才察觉此中异样,顺势追查发现叛党踪迹。”
纪韶华闻言,不自主地看了陆崖一眼。
陆崖嘴角噙笑,神情懒散道:“想来那姑娘身上果然藏了些秘密,这次怕不是走失,而是被人劫走了。”
这模样简直是贼喊捉贼。
她与陆崖都知道那姑娘是谁,也清楚这所谓的“秘密”,实则与“叛党”毫无干系。
最终真正将于慕雨安危放心上的,反倒只有被蒙在鼓里的谢二郎。
“慕姑娘被救回来时,便已被毒哑,问什么她也只是摇头,不肯多言。”谢行征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我们只知她曾被一群人囚禁多日,寻得机会才逃出来了。”
纪韶华微微一怔,颇为讶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将军唤她为“慕姑娘”——看来,于慕雨连真名都未曾告诉他人。
正欲再问几句,屋外却忽有侍卫急步而入,回禀道:“启禀,将军,相爷,木县上下已寻遍,仍未见慕姑娘踪影。”
话音一落,谢行征眉头骤蹙,显然愈发焦急。
当即抱拳,沉声道:“陆相,小郡主,恕在下失礼——我需亲自出去看看。”
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步伐急促,毫不拖泥带水。
院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剩纪韶华与陆崖并肩而立。夜风微动,营外火光摇曳,两人站得不远,空气仿佛凝滞,陷入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纪韶华先开了口:“她……人呢?”
他垂眸轻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散漫:“不是我。”
陆崖自然知道她怀疑此事和他脱不了关系,但巧的是——此次,确实不是他所为。
毕竟,于慕雨已无继续关押的价值,他没理由将人放走之后,又平白再掳回去。
纪韶华有些意外,却又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
此人并不难猜,除她与陆崖,在乎于慕雨行踪,并能在短时间出手的人……也就只剩三皇子与于莹莹。
只是难猜,他们因何需要于慕雨。
此次于慕雨躲得如此小心,连谢行征都没问出她身份,那边竟还寻得如此之快……
纪韶华不信陆崖毫不知情,只怕,他也在其中助推,只是不说罢了。
但他不说,她也不打算继续问。
抬眸,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夜风掠过衣角,吹得她心跳都有些乱了节奏。
这一刻,纪韶华只觉得这院中待的格外不自在,连空气都黏腻得让人透不过气。
知道于慕雨大概率是找不回来的,她低声说了句:“我先回去睡了。”便转身要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陆崖似笑非笑的声音:“这次相信我吗?”
纪韶华脚步一顿,垂眼睫毛轻颤,没说话。
又是这个问题。
她想:陆崖这个人,大概是真的没有安全感吧。
未敢转过身看他,只轻声留下一句:“陆相还是先学会相信我吧。”
话音落下,她没再停步,逃似的快步离开。
茯苓在原地看了主子一眼,又望了望小郡主走远的背影,默默俯身行了一礼,便忙快步跟了上去。
*
茯苓有些看不透两人之间的气氛。
那日她私自带着小郡主前往木县,早就犯了相府暗卫的大忌。按规矩,哪怕相爷直接下令处死她,或是断手断脚,都说得过去。
可事后她硬着头皮去请罪,早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寒鸦一并跪下,准备为她求情。
她想着,若主子看在小郡主的面子上,能留她一命,已算恩典。
可让人意外的是,陆崖并未罚她。
只淡淡留下一句:“从今往后,你这条命是小郡主给的了。”
主子看起来甚至还心情不错,吩咐她好好照顾小郡主。
她和寒鸦面面相觑,满脸写着“不懂”。
可今夜再看这两人同框,却又不似往常那样亲近了。
……到底什么情况?
茯苓懒得去猜。
既然命是小郡主给的,那小郡主的优先级,便高于主上。
*
短短几日,景誉的伤已好了大半,能自行起身走动。
而于慕雨,却仿佛从世间彻底消失,再无半点消息。
回想这几日情景,这位于府嫡女,不仅不辞辛劳,为伤员细心包扎,还主动协助府衙为百姓分发粥食。纪韶华对她印象也转变了。
那姑娘与于莹莹,仿若两极——一善一恶,天壤之别。
战事虽平,但局势却不容久留。谢行征回北疆之事不能再耽搁,而景誉与陆崖也需尽快回中京复命。
最终,仍放心不下的谢行征,将寻找慕姑娘一事托付给陆崖,请他全力相助追查。
这倒让纪韶华颇感意外。
谢家二郎怎会对陆崖这般信任,还托他寻人?
明明此人未带兵马,动机不明现身木县,战场之上更是重伤景誉——怎么看都该是最可疑的那个。
可如今,她与陆崖之间微妙的相处。让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选择同干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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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开陆崖,与其兵分两路,启程回了中京。
她知此次回府,终究要面对父亲的质问。
有些事,也的确不该再瞒了。
刚一入府,纪韶华便径直跪在了安王面前,叩首伏地,恭敬行一大礼。
原本还满腔怒意准备质问的安王,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给磕懵了。
纪韶华知道,自己无法让安王在什么都不知情下,与她一样相信陆崖。
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些,被她藏在心头许久的事,一一说出。
她说三皇子与于莹莹早有勾连,合谋设局,意图陷害安王府。说楚文帝早生忌惮之心,稍有差池,王府便将万劫不复。
告诉两位爹爹,她与陆崖先察觉叶云与含香可疑,设局反破对方污蔑通敌之计;解释悄然离京,只为查明许家火灾真相;又言三皇子自北疆寻狼女入京,陆崖心觉异样,这才有了后来的木县之战……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讲述着,方才真正意识到——
原来,在她所未察觉的日子里,陆崖已为她、为安王府,做了那么多。
可她始终解释不清的,是陆崖为何要对景誉下杀手。
没想到,竟是景誉先开口,语气平静:“他并非真的想杀我。”
安王沉思片刻,声音低沉:“若按你所言,那重伤阿誉,便是在保护安王府。”
纪韶华一怔,不解问:“为何?”
“皇上对安王府的不满已久。”安王长叹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哪怕没有楚垣从中推动,陛下也迟早会借故出手。”
“陆崖此次表面上是私自行动,实则一定是皇命授意。”
他望着纪韶华,语气沉重:“作为皇帝最趁手的那把刀,他这趟想来……该是用来除掉阿誉的。”
景誉淡淡接话:“所以,他不能不杀,也不能真杀。”
纪韶华忽地恍然。
陆崖选择在众目睽睽的战场之上,在谢行征等将士眼皮底下出手,重伤景誉,却未致命。制造出“他尽了力却未能得手”的假象,让所有人,包括皇帝,都以为——
是景誉武功太强,命大,而不是他陆崖未下杀手。
安王微微点头:“若阿誉全须全尾地凯旋,皇兄只会更忌惮安王府,甚至提前出手。”
“但如今,景誉重伤而归,木县战乱亦平,未立大功……事情不好不坏,皇上大概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说到这,安王略顿,神色暗了几分。
其实他还有一事未曾言明——那枚“剑穗玉”。
景誉这次出征,战场上正面对上北疆乱党。将来三皇子若再拿出所谓“通敌”的证据,无论是剑穗玉或其他,也可说是战后遗落、被敌所夺,甚至调换伪造……
那场木县之战,几乎成了为安王府“洗白”的护身符。
若不是景誉重伤,若不是陆崖故意将事引至战场、搅乱局势,安王府也许早已陷入万劫不复。
可这些,安王终究没打算让纪韶华知道。
他对陆崖,仍存着戒心。他不希望小韶华将他看得太好,更不愿她被情感牵得太深。
而纪韶华听完,也没有细想。
只是莫名觉得,心口有些空荡。
这一切……陆崖从未告诉过她。
就连那日她红着眼、握着他满是血的左手,告诉他自己会与他站于一处,他也未做半分解释。
他看似无所谓,却又总在渴求一个答案。她展露真心,他却又偏要让她知晓他恶劣。
像是要逼她收回那份信任——可若她收回,他又会失落得很。
她看不懂陆崖,就像她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
30. 天师
纪韶华始终不懂陆崖。若不是有前世的记忆铺垫,知晓他的喜欢,自己或许真会如他所愿地动摇,然后远远躲开。
她无法理解,却又总能模糊感受到他内心拉扯——近乎偏执的矛盾。
前世,她生命最后那一年,明明共处同一屋檐下,两人相处依旧是不咸不淡,说不上几句话。
他就像座孤岛,抗拒别人了解他的全貌。
窗外细碎的阳光下,投下枝影摇曳,纪韶华忽然生出几分迷茫。
“爹爹……陆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王微怔,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在他眼中,陆崖是个笑里藏刀、狠辣果决的人。自少年起为楚文帝所用,一路扶摇直上,不按常理出牌,行事也毫无底线可言。可相比于旁人所言的“奸佞”“心计”,安王反倒觉得陆崖更像一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他不是真的贪权恋势,更像是沉溺于掌控与杀伐本身,似乎喜欢的不是权力,而是杀人。
看着眼前,神色中带着几分温柔的小韶华。
安王犹豫片刻,终是斟酌着简短答了句:“不是个好人。”
却未想,纪韶华抬眸看了他一眼,竟是忽而轻笑。
安王:“……?”
见安王困惑,她笑意更浓,低头半垂眼睫,轻声道:“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此刻安王的神色更加复杂,脸色谈不上好看,单纯觉得完蛋。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死心,决定再试着讲点陆崖“黑料”,好让纪韶华回头是岸。
“你应该知道,陆崖原本是陆家‘养子’。但其实,只是说的好听。”
他顿了顿,压低语气:“传闻他年岁稍长后,生母不愿再养,将他卖入陆家为奴。最初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陆家见他聪明,又肯忍,才慢慢扶他为陪读,转而对外称其为‘养子’,让他替陆家出面交际,利用他谋个仕途的门道。”
“对外称作养子?”纪韶华敏锐捕捉到了关键,眉头微挑,“所以实际上,并非如此?”
“自然不是。”安王冷哼一声:“陆家当年,不过中京小有声望的书香门第,想谋个一官半职,免不了与那些仗着官威作威作福的人交际。”
安王说到此处,目光沉了沉,“那些年,不知多少人家拿儿女当筹码。说得好听是门生、是义子,其实就是拿来替自家人挨打受骂,用来折辱的活靶子罢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景誉忽然出声,接过话头:“京中,越是上位者,便越懂伪装,往往在乎几分体面、礼数,表面功夫做得极足。反倒是那些手里有点实权、官职不大派头不小的‘权贵’,仗着背后权势狐假虎威,做起事来没个分寸。”
语气不疾不徐,却隐隐是向着陆崖,颇有些抱不平的意味。
纪韶华闻言神色微顿,脑中却不由浮现上药那日,陆崖一身横陈交错的旧伤。
她想起自己曾听人谈过——有人为了巴结权贵,送去将亲儿子给人当马骑,似猫狗般随人呼喝戏弄;更甚者,为求一点薄利,连家中女眷都甘愿送人府上……
她指尖一紧,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了一般。
那样的环境中,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过这些,如今没人敢再提。”安王冷笑一声,“陆家早被他连根拔起,那些当年羞辱过他的人,也全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个不留?”
“倒也不是。”安王眼神一暗,似是想到什么,开口道:“听说陆家的独子,还被他关在府上,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他语气中带了些提醒意味,看向纪韶华:“他就是那样的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连死都不愿放过他人。”
言下之意,几乎快写在安王脸上:这种人,不可深交,不值得相信。
可纪韶华听完,此刻却像压根听不懂他苦口婆心的暗示,只是乖巧一笑,甜甜地说:
“我知道了,爹爹。无事我便先回去歇息了。”
安王怔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抬手想将人叫住,却被身侧景誉微凉的手按下,只得无奈的放下。
安王抬眼看他,眼中无奈:
哎,怎么说呢…….
女大不中留啊。
*
关于陆崖在木县重伤景誉一事,本就在朝中招怨的他,自然被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说他乖张跋扈、目无法纪,甚至怀有不臣之心,纷纷请奏皇帝严惩。
楚文帝自然不可能让人知晓,此事是他暗中授意。
可又不能不罚,被吵得心烦,最终也不过罚陆崖“在相府禁足数日,自省己过”。
可谁都知道,陆崖若真会反省,就不是陆崖了。
这不过是一道可有可无的惩处,落在旁人眼中是“天子震怒”,实则是“不了了之”,只是要他本就败坏声名,再度臭了几分而已。
回来之后的陆崖,除了交代几件事,“禁足”更似一场清闲,反倒让他开始思考纪韶华那所谓的“预知梦”。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这种说法。
梦,有多少人会当真?
民间甚至有句话,梦与现实相反。
那纪韶华为何对自己的梦坚信不疑?甚至以梦为凭,做出那么多关键决断?
她梦中的细节,太多了。
三皇子与于莹莹私下勾结,连他都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出端倪,而狼女一事,她能单凭“梦”就精准觉察危机,将尘封旧事从景誉口中撬开。
还有,她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毫无理由,毫无预兆,甚至……毫无逻辑。
他承认,他为她没由来的信任动心。
可心动归心动,并不代表不奇怪:信任,从不是凭空而生的,它该建立在时间、共患之上。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无条件”的基石。
自及笄礼之后,她的变化太明显了。
那种微妙的不对,像是灵魂轻微错位的违和。
她还是她,却又似乎,不是原先那个人。
他不是第一次起疑。只是如今,他想解惑。
虽然他一向讨厌钦天监,那群满嘴神鬼之言的命师。可眼下,或许……只有天师那个神神叨叨的疯子,能给他一个说法。
*
钦天监,天华殿。
殿内肃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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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无繁复的华贵装饰,也并未燃香生烛。入目一切陈设简单朴素,却自成气场,空旷中透着股独特的庄严与超然。
正殿中央,一座命轮静静伫立,中央陨石缓缓转动,角度变幻下,折射而生奇异光辉,仿若窥尽命数的天眼。
陆崖推开那扇乌沉沉的木门。
殿内人一袭白衣,身影清瘦修长,背对他站在命轮前,一头银发如月华披洒,并未动作。
等他走近,那人才缓缓回首,却是一张极为年轻,绝美不似凡人的面容。
眸色极浅,仿佛落雪初霁。他眼神温润含笑,气质清冷却不疏离,带着可媲美神祇的气度,让人呼吸都不由放慢几分。
“这可真是稀客了。”天师白惑开口,声音似春日清风,能拂去众生疾苦。
“上次见你,已是十多年前之事。”
“我不是来与你叙旧的。”陆崖冷漠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摄人寒芒。
两人站在一处,画面却对立分明。白惑如清风玉雪,气质温和,清泠脱俗,而陆崖,桃花眼看着几分妖异,眉眼生煞,哪怕容貌同样出色,却似是两个世界的人。
“大多数人来天华殿,是为问命、求解、测吉凶、断祸福。”白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唇角笑意未减,轻声问:“陆相今日造访,可是为了解自己身上因果?”
闻言,陆崖嗤笑,反倒觉得找他求解的自己有些可笑。
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你不是最会算吗?连我为何而来都猜不中,是不是该早点收摊回山种地,省得哪日被人拆穿你是个骗子?”
“哦?”白惑眉梢微扬,眼神却更多了几分兴味,“那陆相想问我何事?”
陆崖敛去冷笑,目光一凛,语气罕见地认真:“一个梦……能有多真实?”
“若梦太过真实,那便不是梦了。”白惑淡淡一笑。
“一个人,昨日与今日,是她又不是她。”陆崖斜睨他一眼,“还和你一样,神神叨叨,好似能预知般。又是和解?”
“梦中所历,未必不是她真正经历过的。”白惑依旧笑得温和,语锋却忽然轻挑一转,“说不定,小郡主是被什么妖物入梦了。”
陆崖额角青筋微跳,下意识欲抽刀,却忽然想起——此地是天华殿,不得有兵刃入内,早已交于殿外。
“怎么?还真急了?”白惑笑意更浓,语气带了几分调侃,难得少了几分神性。
陆崖压下烦躁,不再同他争嘴,只冷声问:“我只想知道,小郡主身上发生了什么。”
白惑缓缓摇头,负手而立,望着命轮上不断旋转的光影:“此事我确无法算,也不能说。但可以告诉你——她不会有事。”
“你当初说,欠我一番因果,”陆崖语气陡然一沉,“如今我来问,你却说不能算?”
白惑轻笑,看向他时,眼中多了几分遥远的意味:“因为那番因果,我已经还过你了。”
“何时?”陆崖蹙眉,眸色冰冷,极快在脑中掠过往昔,“我从未要你为我做过事,何来‘还’?”
白惑没有回答,微微一笑。
最终,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天机,不可泄漏。”
31. 落水
于莹莹似乎因接连失利而暂时沉寂,而陆崖因禁足,也多日未再找她,纪韶华也算难得落了清闲。
可她却并不觉得轻松。
木县的事像结未解的线,缠在心头。
关于狼女与剑穗玉下落,于慕雨为何被劫走,还有塞外叛党的突然出现,这些疑问至今没有答案。
她没问,他也不说。两人像是心照不宣地,将那些事轻轻揭过。
这份默契,让她烦闷。
抬手打开装着项链的盒子,她取出放在掌心把玩。
恰好茯苓端着药汤进门,便看见那吊坠,顿时脸色一变。
她快步上前,开口提醒:“小郡主,这吊坠里的香……相爷说过带毒,叫您早些丢了。怎么还留着?”
说着便要伸手取走,纪韶华却动作极快地放回,“啪”地合上盒盖,不让她碰。
“若我把里面的晶石扔了,这东西还有毒吗?”纪韶华反问。
那枚透明如水晶的香石,她早在木县时就已取出,悄悄丢了。
况且,那也并非真的有毒,只是掺了特殊药粉,对寻常人无碍,却能在习武之人气血流转间悄然生效。也正因此,使景誉最终在战局尾声败于陆崖之手。
“若只留外边沉香,倒是无碍……”茯苓迟疑半晌,又摇头,不死心强调:“只是主子说过,最好丢了。”
纪韶华挑眉,学着陆崖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问:“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茯苓:“……”
她怎么觉得,小郡主变得有些可怕了……
纪韶华不再看她,反而将药碗接过,低头轻轻吹凉,喝了一口。
随口问道:“这药……还要喝多久?”
和当初盛夏时仍觉体寒不同,如今深秋将尽,她却未觉半分冷意,反倒连指尖都带着些许温暖。
茯苓想了想道:“待过些时日,相府看守松了,让毒五再替您看看,若无大碍,想来便能停药。”
“哦……”
她原本神色如常,可听到“相府”两个字,喝药动作微微一顿。
心跳也仿佛一瞬失序。
*
而让纪韶华未曾料到的是,因木县一役,清剿大夏境内叛党后,竟引得北疆小国自危。原本受前战威慑、退回国境的北疆小国,竟趁大夏战局将稳未稳,松懈之际孤注一掷,结盟再向戍边发难。
而谢行征本就因木县之事耽搁数日,彼时未抵边城,边防兵力一时空虚。北疆联军绕道突袭边城禹州,竟在十几日内攻下一城,劫掠数千百姓,一时生灵涂炭,哀声遍地。
消息传回中京,已是数日之后。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楚文帝震怒,砸案而起,怒斥群臣。
更是将矛头直指陆崖。
明明搅局木县一事,是楚文帝的私下授意,而今局势失控,怒火无处发泄,陆崖便又成了承担过错的罪人,也是心底积怨的箭靶。
一道密折自御案掷出,带着朱笔批注,硬生生砸在陆崖额上,鲜血自他白皙额角滑落,映得他俊美的脸上,平添几分可怖与苍白。
他未曾低头,面无表情,眉眼间却隐隐透着股冷漠与讽刺。
此情此景,连极为不喜他的安王也不由皱眉,心生几分不忍。
北疆此番行径,夺城屠人,若不反掠城池,便难以彰显大夏国威,也难解天子心头之恨——此番不仅是退敌守边,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讨伐大战。
战事启,便需银粮先。
而北疆数起战事,国库也已不富裕,此时唯有削减各部支出,暂缓各项事务,以北疆军备粮草为先。
众皇子及一众大臣纷纷响应,捐出私库银两,要为国分忧,尽绵薄之力,一时倒显出难得团结。
这混乱不明的局势之下,纪韶华与陆崖再见面,竟是等到了年关将至,岁暮天寒之时。
每年新岁,大夏皇宫最重要的事,便是祭祖祈福大典。由楚文帝亲自率领皇子为首,后宫妃嫔、百官重臣为次,于选定吉日进入皇庙宗祠,焚香祷告,以祈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以求祖先与天道庇佑大夏,护佑国安。
祭祖过后,便是中京一年中最热闹的上元灯会,由皇帝亲点头灯,象征辞旧迎新,祈福天下太平。
而今年,因北疆战事迫在眉睫,楚文帝更是将祭祖视作天命加持,不容丝毫懈怠。文武百官与其家眷皆奉命参加,气氛比往年更加肃穆。
大殿内梵音阵阵,香烟袅袅,佛前燃灯点火,僧侣围坐佛殿四周,身着僧袍虔诚低诵经文,面容虔诚,气氛庄严肃静。
按照礼制,由主持为皇后递头香。而后按位份依次传香,妃嫔先行上香完毕,众臣女眷才按阶级,轮流前往佛前上香跪拜。
轮到纪韶华时,她接过三炷清香,跪于蒲团之上,面朝佛像,心中却有些迷茫。
此刻的她,不知自己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
若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安王府之祸何来?亲人忠良,又何故血洒刑场?
若不信——前尘已逝,重生之因又当作何解释?此番机缘,又缘何降临于她?
她阖上双眼,在万千光影与佛声之中,默默祈愿:
若这世上真有神明,便愿她所爱之人,余生无虞……
*
祈福过后,众女眷散入庙中院落走动,有人轻声寒暄,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倒是一片温和寂静。
纪韶华远远便看见于莹莹,身着一袭石榴红的锦袍,脖间围着白裘风领,正与几位贵女轻声交谈,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婉得体。
在她不动声色地看去时,对方似有感应般,隔着一池寒冷的湖水,抬眸望来。一瞬间,正好与纪韶华对视。
于莹莹朝她微微一笑,眼底却浮现出一丝淡淡挑衅之意。
两人皆已明牌,此时她已然都不装了。
纪韶华不愿深究她的心思,只自顾自地沿着湖边慢步而行。湖水初凝一层薄冰,明明仿佛一碰即碎,却偏偏映照出冬日暖阳,叫一池水少了几分寒意。
她算着时间,宗祠那边的礼程应已近尾声,本想着独自走会儿,熬过这段无趣时光。
可下一瞬,身后却猛地传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推力,她整个人便失衡向前扑去。
而前方,正是一池冬日寒冷刺骨的湖水。
她甚至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来不及思考,寒意如刃瞬间裹席全身,纪韶华下意识睁眼,努力扭头望向湖面,试图透过扭曲水面,看清岸边任何可疑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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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冬日衣物太过繁重,浸在水中又沉又重,即便会水,一时间也只能堪堪止住下沉的趋势。
岸上几乎是瞬间炸开——惊叫声、呼救声、脚步声接连响起。侍从们慌乱地奔来,顾不得寒冷,一个两个急急跳入水中去救。
却在此混乱之际,不远处飞快掠过一道身影,不待旁人看清,便已是纵身跃下,溅起水花。
纪韶华在水中见有身影迅速逼近,本能反应却并非要得救,反而心头骤紧——怀疑水下会不会是于莹莹的人,要于冰水之中给她致命一刀。
直到那张面容破开水浪,愈来愈近——她才看清,那是陆崖。
好看的桃花眼中难得浮现几分焦急,神色中藏着按捺不住的情绪。
见人游至近前,纪韶华下意识朝他伸手,随后便被毫不犹豫的握住。一股外力带着她,被揽住入一个颇为温暖怀抱,护着她往湖面游去。
她被陆崖紧紧抱着,冰水中唯有他胸膛处,还传来人间热意。
两人成功上岸,纪韶华趴在岸边不停咳嗽,大口喘息,唇色已冻得发青。
陆崖顾不得自己,立刻接过宫女递来的大氅,给她披上,让她紧紧裹住以抵御寒冷。
皇后此时也慌忙赶来,亲自给纪韶华加披衣物,焦急问道:“韶华可有哪里不适?”
陆崖眼神幽深,朝远处一望,只见祭祀结束的众皇子、大臣也正快步往此处赶来。
此次是他有些心急了……
但对方挑此时下手,也不知有什么算计。
陆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低声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小郡主此刻身子虚寒,不宜见外人,还请尽快将她送往禅院,将湿衣换下,以防寒气入骨。”
皇后手下一顿,从惊惶中回神,连连点头,差人带小郡主离开,众人也纷纷让道。
不远处,安王率先疾步赶来,脸色极沉。
抓着陆崖手臂便急问:“韶华呢?人没事吧?”
陆崖不动声色的将左袖抽出,浑身湿漉漉站在寒风中,脸色更显苍白。嘴角却仍是挂着一抹笑意,带着惯有的懒散:“无妨,小郡主已送往禅室换衣,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安王喃喃松了口气,声音都还有些发颤。
身后一众皇子匆匆赶来,太子率先出声,面色愠怒,斥道:“祭祖如此重要之日,竟有人胆敢在皇家眼皮底下对小郡主下手,此事必须严查到底!”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皇后收敛了慌乱,扶着身侧宫女,眉目沉肃:“此事不可姑息,便如太子所言,严查!”
而一旁的陆崖,站在寒风之中,身上湿透,唇色泛白,忽地轻咳几声,似是受了寒。
他眸色晦暗,看不出情绪,却是冷到极致。
这种场合,查得出来的只是替罪羊。真正藏在水下的手,早就算准这一切,连反应的余地都不曾留给他们。
不愿与这群人浪费口舌,陆崖微微一顿,抬眸朝皇后一拱手,语气懒散:“臣这一身已湿透,怕是要染了风寒,先行告退。”
众人见他难得模样狼狈,浑身水痕未干,自也无人敢阻拦。
陆崖拂袖转身,在一众目光中冷然离去,背影竟有几分单薄孤寂。
32. 上元灯会
纪韶华换下湿衣,接过侍女递来的姜汤,一口口喝下,直到热意从喉咙蔓延至四肢,才终于从水寒中缓过神来。
炉火跳动,她坐在一旁烘着手,思绪却早已飘远。
她其实不太明白,于莹莹今日这般急切设局,究竟意欲何为。照理说,她素来心思缜密,从不轻易露锋,可今日遣人推她,处事却显得格外心急了。
想来多半因为木县一事出了岔,她既没能顺利拿到剑穗玉,失了重要的筹码,这才急于另辟蹊径,试图借此事,引她体内毒物发作,以求扳回劣势?
可却却没料到,纪韶华身上的毒早已被解,反倒露了破绽。
低头望着手中已见底的姜汤碗,却热气未散,纪韶华又忍不住想起了陆崖。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喝上姜汤。
而另一边,所谓要“彻查到底”的真相,最终也仿佛只走了个过场。
今日乃祭祖大典,既不便大肆搜查,又不好惊扰寺中僧众。侍卫们最终只在寺中一处偏僻角落,寻得一具自缢而亡的婢女尸身,身体早已冰冷僵硬,显然死去已久。
此事禀报至楚文帝耳中,他虽震怒拍案,但此新年伊始,佛门净地,生出这等死伤已属不祥,若再血溅金阶,便更添忌讳。或也有为北疆战事考量,几番斟酌,最终也只是下令将尸首草草处理,命人不准再提。
事情就这般不了了之。
纪韶华倒也未对结果多做纠结。她落水后被陆崖救的及时,连水都未呛几口。上岸后又迅速被大氅包得严严实实,被送去紧急换衣,几乎未着寒气。
在寺中被灌了足足两碗姜汤,回府后更是被安王唤来御医仔细诊过,说是平安无事,方才作罢。
倒是陆崖——
听茯苓说,那日他浑身湿透,又站在寒风中听了太久的“废话”。一开始回来还无事,昨夜突然便发了高热。
说完又觉得听起来有些严重,茯苓忙补了一句:“今日去打听过,说主子只是生场小病。”
纪韶华听罢却一点不信。
陆崖习武之人,体魄远胜常人。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就不是一句“小病”能轻描淡写而去的。
“找人看过了吗?”她秀眉微蹙,心中已开始打算求安王,寻几个御医过去看看。
茯苓迟疑片刻,低声道:“主子一般……不太让人给他看病。”
纪韶华:“?”
这人……怎么还讳疾忌医?
心中愈发担忧,纪韶华一度想亲自前往相府,却被安王拦下,说怕她沾染病气。结果陆崖也是相同理由,不让她去相府。
反倒是景誉开口宽慰她几句,甚至默许茯苓频繁出入两府传话。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心事重重,神色寡淡,整个人蔫蔫的,提不起半分兴致。
恰逢上元夜将至,中京城内张灯结彩,街市热闹非凡。可原本喜热闹的小郡主,却只守在王府中,连门都未踏出一步。
那灯火千重,好似与她无关。
她的心思,全落在相府中,那许久未见之人身上。
安王看她此番闷闷不乐模样,实在愁得没辙,却也不愿轻易松口,只得试探着开口:“小宝,今夜是上元灯会最后一晚了,你真的不出去看看?”
纪韶华摇摇头。
“你就当是陪为父一起走走?”
她抬眼看他,低声嘟囔:“爹爹,您不是有干爹陪吗?”
安王厚着脸皮,不死心继续劝:“那你就陪我和你干爹,一起。”
纪韶华不赞同道:“你们二人世界,我这都么大了,掺合进去,显得我很没眼力见。”
安王被她噎住,看着她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反驳。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叫他心里发愁。
从前的小韶华,最爱喧嚣热闹的灯会节庆。哪会像现在,整日无精打采,连心头挂念的都变了模样。
他哪是想让她去赏灯,不过是想让她分分心,别老把陆崖记挂在心上。
苦思该如何再劝,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小翠慌慌张张跑进屋,连门都顾不上敲,气喘吁吁地举手指着外头,急急道:“王爷,小郡主——外面……外面!”
安王不满皱眉:“你慢点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翠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直拍胸口,脸上确是带着几分喜色,解释道:“陆相来了,说要带我们小郡主去逛灯会呢!”
安王:“……?”
有人欢喜有人愁。
安王几乎是眼前一黑,差点当场跌坐回椅子。可身旁纪韶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喜讯,猛地站起身来,眼睛都亮了。
“真的?”
“不许去!”揉揉发痛的额角,安王觉得今日运势八成十分不好。
可小郡主却早看穿,爹爹只是口头阻拦,半点没打算真拦她。
立马甜甜笑着,一边转身取披风,一边讨好道:“我一定早点回来,谢谢爹爹。”
原本想着要好好打扮一番,可又想到陆崖才刚病好,怕他站在外面吹风,久等着凉,当下顾不得收拾太多,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当真正见到陆崖时,原本雀跃的心,反倒被强行摁下。
隔了太久,久到她都有些不确定,自己如今该如何与陆崖相处。
陆崖就站在不远处,一身玄色长袍,身形颀长。眉眼带着几分一贯的散漫,只是面色间,还残留些许病后未褪的苍白。
一如既往地眉眼轻挑,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语气温和:“小郡主,可愿与微臣一同赏灯?”
那一瞬,她心跳得飞快,吐息微乱,那杂糅着不安与渴望的情绪,叫她即便放缓的脚步,仍生出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
两人来到中京最热闹的正街,灯火如昼,繁华如织。
虽已是灯会最后一日,街上仍是人潮汹涌,花灯高悬,五光十色间,仿若连夜空都被天灯照亮。各类表演杂耍层出不穷,应接不暇,街边摊贩叫卖不歇,热闹非凡。
这些场景与往年虽相差无几,却也年年有新意。
况且,对于纪韶华而言,已经好多年未曾如此走在灯市中了。
人声鼎沸间,她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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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几分久违的怀念。
街边一处卖雀摊前,十几架竹笼随着鸟鸣轻轻摇晃,颇为惹眼。木板上用潦草墨笔写着"灵禽"二字,旁边站着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见两人靠近,便“欢迎贵客”“生意兴隆”叫个不停。
摊主是个满脸笑纹的中年人,一眼看出两人衣着不凡,立刻笑脸迎上前,热情道:“这鹦鹉会说好些吉祥话,小姐买回去,定不会觉得无聊。”
“倒也寻常。”纪韶华淡笑着摇头。
会说话的鹦鹉,宫中倒也有娘娘养过。
摊主不死心,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两位可是见多识广的贵人,那不妨看看我这宝贝——可不是谁都能见着的。”
他说着从后头取出一个披着黑布的笼子,小心掀开布帛,露出一只通体翠羽的鸟儿。
那鸟羽色宛若琉璃,泛着蓝绿宝石般的光泽,腹羽一抹橙红艳丽,眼神澄澈灵动,望过来时竟有种人性般的清明。
一看便知,是摊主费了大力气,从山林间捉来的野灵。
不知为何,纪韶华看着它的眼睛,是难言的心疼。或许是因它那纯澈未染的眼神,还不知眼前笼子意味着什么,又会有怎样的未来……
“我们走吧。”有些不忍,她拉了拉陆崖的衣袖。
两人转身离开,不理会摊主在身后连声的挽留。
陆崖倒也没问什么,只笑着指向街对面一家点心摊:“我给你买些甜的。”
纪韶华没拒绝。陆崖便买来一大包点心,塞到她怀中。
她就这么捧着那袋点心,站在人潮热闹的街头,一时间竟不知从哪块开始吃起。
随手拈了一块裹着糖霜的山楂,轻轻咬一口,外层糖衣甜丝丝的,内里微酸,甜酸交织间,让人口舌生津,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扬。
两人并肩在灯海、人群间穿行,陆崖不说话,她也未主动开口,气氛有些安静,却并不沉闷难受。
她吃着点心,试图找些话题:“你的病,好些了吗?”
“若未痊愈,又怎敢来寻你?”陆崖侧头看她,笑得从容,却依旧带着一贯的轻佻。
“茯苓说,你从不让人给你看病?”她狐疑地望他一眼,语气透着些责怪。
陆崖倒未否认:“我这人,不太容易信别人。”
纪韶华闻言一顿,忽然抬眸,语气带了几分嗔怪意味:“那我中毒的时候,你怎么又放心让毒五给我看诊?”
怎么换成我,就不担心有人害了?
这话说得又像是要算账,语气却又软得似撒娇。
“因为……”陆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凑近她耳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懒洋洋的危险意味,“他若敢有半点异心,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看似轻描淡写的话,是陆崖惯用恐吓威胁她的语气。
纪韶华轻哼一声,没忍住笑了,又恰好咬下一颗极酸的山楂,酸得她龇牙咧嘴,皱起鼻尖,唇角却仍是不住翘着。
陆崖笑着看她,顺手给她换了块软糯甜糕,递过去:“小郡主,下次吃酸的前,还是得先做好准备。”
33. 无涯
上元灯会依旧热闹如昼,只是时辰已晚,已不如初时那般多人。纪韶华与陆崖并肩行至一处灯棚拐角时,忽地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吵闹仿佛突兀撕裂了热闹的夜色,引来人群侧目,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名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声嘶力竭地哭着,脸上眼泪鼻涕纵横,小手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袖。而身边拉扯住她的,是个打扮粗俗、神情不耐的中年妇人。
“不许闹了!跟我回家!”那妇人死死拽住她,语气凶恶满是警告。
小女孩却依旧挣扎着哭喊抵抗,语句嘶哑含混,断断续续地喊着:“呜呜……母亲,我要母亲……”
有些路人驻足,指指点点,有人则开口低声劝说:“大过节的,别对孩子那么凶嘛。”
可更多人只是议论着,摇头走开,却无一人出头阻拦。毕竟上元佳节,谁也不愿招惹是非,触霉头掺和别人家务事。
纪韶华却忽地顿住脚步,神情骤变。
有哪里不对劲……
那孩子哭喊得嗓子都哑了,不像是任性,而似真的恐惧。她的眼神慌乱,步步后退,口中含糊不清,但反复喊着“不是”、“母亲”的词……
几乎是瞬间,她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妇人并非孩子的亲人,而是人伢子!
不容思索,纪韶华将手中点心袋顺手往陆崖怀中一塞,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人群。
她一把打落那妇人抓着孩子的手腕,将小女孩拉至身后护住,神色冷厉:“住手!”
连陆崖都未预料到她此番举动,却也并未上前,只立于一旁,含笑好整以暇的看着。
纪韶华瘦小的身体挡在女孩身前,竟也有几分威慑力。
她眉目冷肃,冷声喝道:“快报官,这是人伢子!”
又低头看向小女孩,语气柔和下来:“小妹妹别怕,我保护你。”
话音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已经开始四下寻找官差。
妇人闻言脸色骤变,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地便要扑上来抢人:“你血口喷人!”
就在此时,一道破空声划过,随后一声“啪”的脆响——一块贻糖从侧面疾飞而来,精准砸在妇人额头上。
力道之大,登时将那妇人砸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她捂着额头低呼一声,摊开掌心是一抹殷红。
陆崖此时才缓步走来,神色懒散,却带着彻骨寒意:“这年头,连拐骗孩子也敢当街来了?是觉得我大夏律法写着玩的吗?”
有他在,纪韶华更是底气十足。
瞪着地上妇女,扬声喊道:“快叫官差,别让她跑了!”
周围人反应过来,纷纷喊着去请衙役。不一会儿,就有巡夜的官差赶来,将那妇人制服带走。
小女孩还在发抖,小小的身子紧绷如弓弦。
纪韶华半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别怕。”
又问:“你家人叫什么名字?我让人帮你找。”
那孩子抽噎着说不清。纪韶华只好一边守着她,一边与官差解释前因。
*
陆崖站在纪韶华身侧不远,有些出神看着眼前一幕。
竟是让他莫名怀念,记忆中深埋的某根弦,被悄然拨动。
他忽的想起许多年前,那时的自己,似乎也是某一年上元夜……灯火阑珊处,笑语欢声,人潮一片熙攘热闹。
没人去在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被一个粗壮的男人紧紧拽住胳膊,要往人群边缘拖去。
他想挣扎,想反抗,却哪里挣得过一个成年人的力量?
而他的母亲,就站在人潮不远处。
她就那么看着,本就不曾温和热烈的眼神,此刻更显冷漠如刀。
没有动作,没有呼喊,甚至没有一丝担忧不舍,目光淡漠得仿佛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也或许……这一日,她等了很久。
“快走!”男人凶恶怒斥声传来,一手粗暴地拽着他的胳膊往前拖。
他眼中迷茫无措,却无人在意,淹没在人潮中,那声低低的沙哑轻唤——“娘……”
在这万灯辉煌的世间里,那孩子孤零零的身影,终究只是热闹之外的一粒尘。
他快要被拖出人群时,一个清脆又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要带他去哪儿?”
明明周围那般喧嚣,那声音也不高,在他耳中却清亮得不可思议,似骤然划破混沌的风。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困惑看去。
最先入眼的,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孩。
她穿戴精致,身着繁复的橘红色袄裙,衣袂轻拂间,环佩叮咚悦耳。白细兔绒围在颈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额心点着一抹朱红花钿,缀着一抹金箔,甚是好看。只一眼,便知该是哪家的贵小姐。
明明个子小小的,还未及身后一众仆从腿高,那明亮澄澈的眸子却就这么瞪着抓着他的壮汉,毫无畏惧。
她差身旁侍从将那男人赶走,随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梨涡浅浅,神色飞扬。
陆崖想:原来一个人,可以漂亮到如此盛气凌人的地步。
即使如今再回想,他还是能记得那时,她顾盼神飞的模样。
彼时他从未被母亲送去过学堂,脑中只简单觉得,她就像是那五颜六色花灯中,最好看,最昂贵的那一盏。
傲气而金贵,一见难忘,可望而不可及。
*
最终也并未麻烦官兵,这边引起的混乱,吸引了小女孩的父母,顺着吵闹的人群,匆匆寻了过来。
那女人一见孩子,立刻抱住她哽咽失声,泪水止不住地滑落。男人虽然神情慌乱,却也强撑着镇定,连声向纪韶华与陆崖道谢。两人千恩万谢间,甚至要将身上所有的银子拿出来酬谢。
纪韶华自然不会收,只轻声安慰几句,又叮嘱他们往后万不可让孩子离眼太远。她一身绫罗缎锦、簪环玉佩,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想来什么也不缺,夫妻两倒也不好再多言谢礼。
她余光偷偷瞟了陆崖一眼——那人仍站在原地,神色寡淡看着远处,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干系。
小女孩父母再三拉着孩子致谢,才转身抱着哭累吓懵的小姑娘,渐渐没入来往如织的人群中。
见那一家三口背影渐远,直至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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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看不见,陆崖这才回头,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调侃道:“小郡主这肩膀细得,能护住什么?”
“不是还有你在么。”纪韶华轻哼一声,心情极好,理直气壮道。
他笑了笑,看着她带着些小得意的模样,抬手轻轻点在她额间,指尖微凉,一触即分。
纪韶华一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抬手摸了摸额头,眼带嗔意地瞪了他一眼。
陆崖目光却又望向那人潮消散处,倒是难得一见,低声感慨了句:“她倒是有一对好父母。”
纪韶华心头一动。
想起不久前安王与她提起,那些关于陆崖的过往,她顿了顿,带着一丝试探问:“我能问问你的事吗?”
“小郡主想问什么?”陆崖笑着偏头看她,竟没有抗拒,也未回避。
他凑近几分,声音温和:“今日我可以无条件回答你一个问题。”
“无条件?”她怔住,心跳骤然加快,“意思是……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真话?”
“嗯,”他点头,目光罕见有几分认真,“无论什么。”
她几乎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我?
话到嘴边又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抬手捂住了嘴。
她才不要真问出这种明知答案的问题,还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的,急躁。
犹豫了片刻,她换了个问题:“你在进陆家之前,叫什么名字?”
陆崖挑眉,倒是有些意外她的问题。
可片刻后,还是开口:“无崖。”
短短两个字,吐得极轻。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我生父好像是个举子,常念‘学海无涯,为勤是岸’。那女人误以为山崖的‘崖’,就是无涯的‘涯’。我没有姓,她便一直唤我‘无崖’。”
他语调平静,没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纪韶华静静地看着他,却在那桃花眼冷淡漠然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极快掠过的讥诮之色。
她不知那一刻情绪是什么,就像她也不懂,自己突然加剧的心跳。
“手给我。”陆崖忽然开口,朝她伸手,示意她把手放上来。
纪韶华眨了下眼:“嗯?”
“带你去放花灯。”
他未理还困惑着的纪韶华,不等她反应,直接握起她的手,掌心温热,力道不重,却不容她挣开。
纪韶华哭笑不得,任由他牵着自己,问:“为什么?”
他勾起唇,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语气玩味:“既然我把小郡主带出来,就不能把人丢了,得负责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说的那叫一个大义凌然,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真是拿他没办法……
纪韶华轻轻牵回去,两人一同走进灯火人潮中。周围的喧嚣嘈杂仿佛都与她无关,只是心跳又快又急,不可抑制。
这一刻,纪韶华忽的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没有答案的事。
她可能,是有些喜欢陆崖了……
无关信任,不谈恩情。只是因为,她想更了解他一点点。
仅此而已。
34. 中毒
夜色渐深,晚风愈发寒凉。
主街上虽灯火依旧,可今日终究是灯会最后一日,纵使热闹仍在,相比前几日却仍多了几分渐散的落寞与倦意。
已是亥时,许多摊贩早早收了摊,街角偶有空置灯架,灯火映着暮色,终是副席中残景。
纪韶华放灯时,陆崖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人群已稀,那盏她放的灯火缓缓飘远,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也依旧不知将漂向何方。
寒鸦早早驱车在街尾等候,两人登车而去,沿着夜色归往安王府。
即便毒已解,可她在外头逛久了,冬风侵体,即使马车内温软,手指仍是发冷得紧。
陆崖见她在旁哈气取暖,从身旁取来件外袍递过去,“冷吗?”
她摇摇头,没有接,反倒轻轻歪头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点灯?”
陆崖靠在车壁上,语气懒散却坦率:“没什么愿望。”
又转头看她,唇角微弯:“那小郡主许的是什么?”
纪韶华轻哼一声,将手指置于唇前,神秘兮兮:“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她也什么愿望都未许。
大概是,那一瞬太过美好,已经不需要寄托什么了。
马车缓缓停在王府外,陆崖先下车,伸手将她扶下,然后朝暗处一抬手。
夜色之中,一名暗卫无声现身,将东西递了过来。是今夜灯会上,那个摊主极力推荐的翠鸟笼。
陆崖接过盖着黑布的笼子,举到她眼前,笑着示意:“给你。”
纪韶华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接过。笼子不重,里面的翠鸟似乎已习惯了夜色,轻轻鸣了一声。
那声鸣叫清脆悦耳,在这冬夜中,竟意外地动人心弦。
陆崖眉眼带着几分少见的温柔,像是被冷风吹散了平日里的棱角:“现在冬日天冷,你若想给它自由,记得等到开春。”
她看着他,又低头看向笼中被薄布笼罩着的灵禽,突然想起当初茯苓曾说的——
“主子他不喜欢活物,因为太有生机。”
纪韶华垂眸,提着鸟笼,转身刚要踏进王府那刻,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他,唇角微弯,“陆相不如养池锦鲤吧,特别好看。”
*
落水一事发生后,除却祭祖大典之故,又因北疆战局加持,楚文帝虽震怒,却忌讳而不声张,终将此事草草揭过。
可皇后却一直记挂心头,觉得此事办的实在委屈纪韶华。而年初诸事繁杂,前朝后宫总有数不尽的琐事将人羁绊,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便唤来小郡主到凤鸾宫坐坐。
还早早吩咐下去,让小厨房备下许多她爱吃的糕点,连炉上那盏甜粥,也是晨曦时分便熬上,只为叫她尝尝。
皇后亲自为纪韶华添了一碗,递到她面前,语气里带了些调侃的笑意:“听说前些日子你心情不好,还和安王闹别扭了?”
纪韶华微微红了脸,嘴里含着点茶点,含糊否认:“也不是……”
见她这副模样,皇后笑意更深。
也不知是不是人年岁渐长,就越容易怀念旧日光影,和已逝故人。
小郡主如今眉眼越发像自己早逝的胞妹,每每看着,心中总忍不住生出怜惜,想要对她再好些。
皇后轻叹一声,目光柔和:“你还能与安王闹小性子,倒是让人羡慕。”
“你看太子和三皇子也自小在我膝下长大,可如今都有自己的章程,也鲜少亲近了。”
她语气虽平淡,却不免透出些落寞。
太子早已成家,虽是她亲生,可性子向来桀骜,心思又忙于朝堂之上。而三皇子虽温煦,却心思内敛,如今也得皇帝赏识。莫说平日与他们说上几句体己话,如今竟是难能有见面的机会。
纪韶华微垂下眼,握着瓷勺的手不由顿了顿。她听得出,那是一个母亲极轻极浅的寂寞。
可现如今,却正值楚垣与太子针锋相对。
她不知如何回话,只是低声劝慰:“他们虽不常言语,可心里必定也是记挂着娘娘的。”
皇后笑了笑,没再深说,只轻抿了口茶。
心中感慨:太子小时候,也会与自己闹性子呢……
一旁许嬷嬷心疼皇后,开口劝道:“年后太子殿下许是清闲些,不若传他入宫来坐坐,也好让娘娘解解牵挂。”
“唉……”皇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是不好打扰他罢了。”
说到这,她才又转回目光看向纪韶华,语气也多了些轻快:“倒是小郡主来了,凤鸾宫也多了些热闹。”
许嬷嬷附和笑道:“小郡主每每进宫,连奴婢们都欢喜得紧。”
纪韶华被夸得不好意思,忙低头继续喝粥,随手拿了块糕点。
皇后望着她笑,笑意中却带着未散的愧意:“可惜……那日让你遭罪了……”
“我并无大碍,皇后娘娘不必因此自责。”纪韶华笑了笑。
皇后轻抿一口茶,语气一转,状似随意地道:“那日祈福落水,我看陆相倒是对你很关心。”
纪韶华一愣,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端起一旁茶水,敷衍道:“想来就是凑巧吧……陆相武功高强,动作比旁人快些罢了。”
“是吗?”皇后轻笑,想想却也觉得有理。
“后宫虽不问朝政,但时常也有所耳闻,外界对他有些风言风语。我也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想着岔开关于陆崖的话题,纪韶华又拿起一块糕点,“今日荷花酥格外美味,我再吃一块。”
说罢塞进口中,又抿了口茶润了润喉。
“你慢些……”皇后见她吃得急,忍不住轻笑着提醒。
看她嘴角沾了些糖霜,又抬手亲自用帕子替她拭去,神色柔和。
忽而想起纪韶华如今已至婚配年纪,忍不住开口问:“你也不小了,去岁及笄后,是可以议亲了。那……有心上人吗?”
“咳、咳咳!”
这下纪韶华倒真是呛到了,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绯红,慌忙端起茶盏喝一口,拼命顺气,连连摇头否认。
她怎也没料到皇后娘娘,竟会突然问起这种问题,紧跟着前头“陆相对你颇为关心”的话,简直像是在问她是不是喜欢陆崖?
胡思乱想间,纪韶华腹中却突然一阵绞痛传来。
刚刚咽下的那口荷花酥,顺着喉间止不住的反胃感一同涌上来,即使她慌忙捂住嘴巴,却只来得及转开半身,一下吐了出来。
这一幕将周围宫人全都惊得变了脸色。
纪韶华脸色苍白,唇色褪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整个人几乎瘫软在桌前。
“怎么回事?快、快传太医!”皇后面色骤变,急声下令。
嬷嬷和宫女赶忙上前,将小郡主扶入内殿躺下。
御医很快赶到,来了四五人有余,一边号脉一边低语交换神色,脸色却算不上好看。
皇后见状,脸色愈发阴沉:“还不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年长的御医迟疑着拱手,诚惶诚恐:“回禀娘娘……小郡主这脉象,与……与中毒之状颇为相似。”
话音落下,凤鸾宫内一片死寂。
皇后身型微微一颤,脸上神情瞬冷:“你说什么?”
一众御医立刻跪下,额上冷汗直冒:“不敢妄下定论,还需详细诊断、查验膳食……但从眼下症状来看,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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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毒之嫌。”
皇后心中惊怒交加,要知道宫中膳食规制极其严苛,而凤鸾宫膳房更是由她自己人管控,若真是中毒,想来宫中,怕已有异心之人。
但眼下小郡主还躺在床上,她如何震怒也不好发作,只能强按情绪,吩咐道:“好好照看小郡主,药熬好了,趁热让她服下,安稳歇息。”
又柔声安慰纪韶华几句,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转身之际,眼神示意许嬷嬷,她立马意会,随皇后一同离去,径直前往偏殿。
那头,几名御医将小郡主方才食用的糕点粥品一番检验,却并未发现异样,一时间脸上皆带着几分为难与凝重。
皇后踏入殿内,语气虽平静,却压着一股冷意:“说说,小郡主到底怎么回事。”
几名御医互视一眼,由一人上前解释:“启禀娘娘,臣等仔细验过,今日膳食之中,未见明显毒物反应……”
“你是在告诉本宫——宫中所供膳食,查无不妥,可人却中毒了?”皇后冷笑。
“娘娘息怒。”御医连忙跪下叩首,声音带着颤意,“也有可能是极少见、难以测出的隐性毒物,或是前日所食之物今日发作……臣等才疏学浅,一时查不出究竟……”
“够了。”皇后摆了摆手,眉头紧锁,挥退了几人,“都下去吧,等有进展再来回禀。”
御医们如蒙大赦,齐齐应声退下。
偏殿骤然清静下来,皇后坐于榻上,指尖轻揉眉心,神情阴沉不定。
许嬷嬷犹豫半晌,终是低声试探:“娘娘……这事,会不会是……”
皇后眼神微动,轻轻摇头,示意许嬷嬷别往下说。
“琛儿不会做出如此不分轻重之事。”
语气中虽是否认,话音中却并无十足底气。
许嬷嬷也听明白皇后的意思,开口道:“不论是与不是,此事亦给宫中敲响警钟,娘娘可要借机彻查一番。”
“自然。”皇后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是,奴婢这便去办。”
许嬷嬷领命退下,殿中只余香烟袅袅,和坐在檀木软榻上的皇后,掌心缓缓握紧。
*
此事尚未过一炷香,便已悄然传入了于莹莹耳中。
她正坐于暖阁之中,香炉烟缭,茶盏在指尖轻晃。闻言神情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垂下眼帘,眼底沉了几分。
明明未曾下令动手,可纪韶华却在凤鸾宫中毒……看来,对方早已察觉了下毒端倪。
原先安插在凤鸾宫的几枚暗子,此番事下,已是岌岌可危。
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笑,语气不疾不徐地吩咐:“知道太多的人,就得找个时机处理掉。”
顿了顿,又低声叮嘱:“可绝不能让皇后查出半点痕迹。”
眼睁睁看着纪韶华一步步破局,曾以为自己在暗、她们在明的于莹莹,也终于明白——如今,到了该明牌的时候。
该撕破的脸皮,终究是躲不过的。
坦白说,她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容忍,早已到了极限。
于莹莹细细复盘着原著剧情,却惊觉:因木县一役,未能拿到剑穗玉,而错失良机后,剧情里便再无其能对安王府致命一击的手段。
再恨,她也只能暂时收手,从长计议。
她指尖缓缓摩挲着瓷盏,忽地冷笑一声。
既然安王府要暂且放放,不如先拿沐家开刀……
况且自楚垣借北疆一役得权后,原本深藏的野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人伏低做小太久,一朝得势,心里自然会多些往日没有的念想。既然劝不住,不如干脆不劝了。
或许从现在开始,她们也该换一种策略。
35. 乌翎
因“食物中毒”,本该在宫中小住几日的小郡主,翌日稍感好转,便以静养为由回了安王府,安安心心地躺回了自己熟悉的小院中。
安王本忧心她身体,谁知纪韶华却告知,此事从头到尾,不过是出戏罢了。
毕竟最初于莹莹在凤鸾宫下毒,也并非每一次吃食都有问题。从初试荷花酥无碍,到数日后同样糕点再试有异,最后验明是三种药物混合才方显毒性。
如此复杂曲折设计之下,既难查出具体毒物,更难寻确切下毒之人。
而食物是否有毒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引导皇后发现,凤鸾宫中出了问题。
那日她看似贪嘴吃糕点中毒,其实是在中途悄悄吞下事先准备的药丸。药性发作极快,不过片刻,便腹痛如绞、恶心呕吐,呕得一塌糊涂。
药丸无毒,只会短时间诱发类似中毒的反应,对身体无害。因此,御医再如何诊治,也查不出根源,只得含糊给出“中毒”的结论。
而这,足以。
谁会想到,是小郡主自己下的“毒”呢?
这一局棋,动得悄无声息,却足以牵动整座后宫的神经。
梳妆镜前,小翠正替小郡主简单挽发,闲话道:“听说皇后娘娘前几日彻查宫中膳食、内务,可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结果今早凤鸾宫却死了两个小宫女。”
纪韶华听到这话,动作微顿,旋即一笑:“哦?”
“那两个宫女必是知情太多,被人灭口了。”小翠愤愤不平,又接着安慰:“可小郡主放心,皇后娘娘如今发怒,定会继续查下去。”
“无妨。”纪韶华却是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笑意:“有问题的人,脚下总是藏不住泥的。”
况且,此事由她们构陷,又怎经得住查?
当日茯苓趁“中毒”之乱,已布下线索引向于莹莹。至于“真相”,则并不重要,正如陆崖曾说过的那般:
陷害一事,不在乎真假。而看重上位者想不想追究。
小翠替她收整衣襟,看着这身素淡低调的打扮,便知小郡主是要出门,试探问道:“小郡主今日要去相府吗?”
纪韶华微愣,随后轻轻摇头。
反倒是小翠颇感意外。
她本以为小郡主定是去寻陆相,竟难得不是呢。
*
甫一踏入这处位于街角的商铺,不仅冷清,屋内竟也意外空荡。四壁挂着几幅普通字画,摆件平平无奇,陈设简朴得近乎寒酸,看上去毫无吸引力。也不知这店,是如何在中京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存活下来的。
店里人气都稀薄得可怜,伙计趴在柜前昏昏欲睡,堂后方,店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打盹。
……这,靠谱吗?
纪韶华眼中难得浮出一丝怀疑,右手藏在宽袖中,不自觉紧握那枚,景誉亲自给她的乌翎。
陆崖背上纵横的旧伤、安王的只言片语,亦或是上元夜短短数语——被她逐渐勾勒拼凑,描摹出一个陆崖模糊的前半生。
越是模糊,越是令她生出难以忽视的好奇。
而意外的是,木县之战被陆崖重伤的干爹,不仅未有恨意,反倒似接纳般,主动将这枚乌翎给她。
景誉告诉她:江湖上,有一无所不查的‘暗翎阁’。只要人活过这世间,就必定留痕,他们便定有答案。
纪韶华将乌翎置于台前,轻声问道:“请问,你们收这个吗?”
她清灵的嗓音,在寂静空旷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仿若一石落湖,惊醒主仆二人,连带着摇椅也“嘎吱——”一声。
待看清台前之物,掌柜脸色瞬变,忙不迭站起身来,低头作揖:“姑娘,请移步楼上。”
她微微点头,迈步拾级而上。才几步,发现茯苓并未跟上,转而回头疑惑看她。
茯苓解释:“暗翎阁规矩,惟持翎者方可上楼详谈。”
纪韶华了然,转身登楼,直至步入那并不透光的二层。
二层屋内无一丝天光,窗户被封上几层,连缝隙都未留半分,门“咔哒”一声关上,紧接着几盏烛火骤然点燃,却仍是不好视物的昏暗。
窗边传来叮叮铃响,抬眸看去,一名身形娇小的少女半倚窗棂边,梳着双髻,发间坠着金铃,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声音清脆动人。
她歪着头打量来人,笑得颇为灵动:“是你带来的乌翎?”
“嗯。”纪韶华点头,将乌翎递出。
少女接过却未细看,只顺手收起,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陆崖。”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唔,他啊,那秘密可多了。”少女听罢挑眉,铃铛轻晃,用手比划道:“一支乌翎,只够换三个问题。”
纪韶华略一沉吟,问:“那……他小时候,住在哪儿?”
少女惊讶,整个人像是呆住般:“啊?”
歪头间金铃轻晃,敲出空灵一声轻响,像极笑意轻轻落地。
天机国密、宫闱旧事,暗翎阁身为江湖中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多少人挣破头颅想求得一枚乌翎,便为问询一桩绝密。
然后……就问这?
*
得了想要的情报,纪韶华却又多出几分迷茫,并未着急探究。
反而是凤鸾宫中风波,短短数日,已从最初的两名宫女暴毙,扩至数人离奇身亡。
连纪韶华都感到意外——这些人中,或许有朝中派系安插的耳目,其他妃嫔内应,绝不会全是于莹莹的手下。
皇后身边,竟藏着如此多错综复杂的暗线。
其他人并未留下证据,唯有纪韶华与茯苓早前布下的线索,让皇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于莹莹。
这反而显得蹊跷。
皇后与楚文帝震怒下,招来于妃当殿质问。她却猛然跪地,哭得梨花带雨,哀婉动人,眼中尽是委屈,一句句辩白情真意切。
演技之真,加之证据只指她一人,立马引得楚文帝心疼,语气放软。甚至连皇后都隐隐动摇,怀疑有人嫉妒于妃宠盛,蓄意构陷。
可无论结果如何,凤鸾宫这一轮清洗,终究令于莹莹难再轻易布子、暗中行事。
只这一点,便算小胜。
可纪韶华还是不免唏嘘——一个心黑到骨子里的人,如何能把委屈柔弱演得如此入骨三分。
而皇后呢?
她前世在冷宫中疯癫至死、孤身长眠,一生良善落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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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收场。
只希望经此事,她能多几分警觉与谨慎,守她宫中岁月安稳,平安度日,便好。
*
反观于莹莹,似是丝毫未受影响,甚至还特意差人又送了几盒亲手做的点心去凤鸾宫。
此时候赶着去示好,真显得毫无心机。
皇后见了,或许还会觉得她蠢得可怜。
可她于莹莹在楚文帝身边宠冠数年,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该收手,蠢不蠢,她心里最清楚。
那边讨好完皇后,她照例仔细梳妆一番,便前往御书房服侍。
楚文帝批阅奏折时,就安安静静守在一旁,适时添茶递水,偶尔劝上一句歇息。端的是温柔体贴,恰到好处,仿佛是真的心疼楚帝过劳。
这份懂分寸、会撒娇的模样,看得久了,还真有几分情真意切。
奏折批得差不多,楚文帝终于放下笔,将她搂入怀中,在她唇上轻吻一记,笑道:“前几日,委屈你了。”
于莹莹倚着他,摇头以示无碍:“小郡主生母,是皇后姐姐的亲妹妹,感情极深,也是忧成疾才慌了神。”
“嗯。”楚文帝淡淡应声,回忆道:“当年,纪书河赈灾归途染疫而亡,之后小郡主母亲便因伤心过度,没几年就病逝了。
“也难怪皇后姐姐如此怜惜。”于莹莹低声叹息,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楚文帝冷笑一声,眼神微沉:“不过倒也奇了……此番又是落水,又是中毒,倒让人好奇,是谁的手笔。”
于莹莹垂眸,“臣妾不知,但也盼小郡主安好。”
楚文帝搂着她肩膀拍了拍,语气放缓:“朕知你心善。”
于莹莹微微一笑,又状似无意提起:“前几日,还听皇后姐姐在为小郡主操心婚事呢。”
“哦?”楚文帝挑眉:“不过,倒也是可以议亲之时。”
于莹莹没有接话,有些事,她不能直接说,而是该等着楚文帝问。
果然,楚文帝挑眉开口:“记得年前,还有人提及给三皇子赐婚一事,他们两人倒是亲梅竹马。”
随后又状似无意地问:“话说回来,爱妃可听皇后提过合适人选?”
“好像……”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才仿佛回忆似的道,“好像提到过此次回京的谢家二郎。”
说罢,又轻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不过谢家世代守边,皇后姐姐怕也是随口一说,哪舍得让小郡主嫁去吃苦。”
“谢家……”楚文帝轻声重复,脸上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那一瞬间的沉默,于莹莹看得真切。
她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无论谁再解释,也无法抹平楚文帝心中那微妙的不安。
谢家,世代将门,手握兵权,与独立的谢家军,是威胁他皇权的一大利刃。当年便是为求一活路,才远赴边塞,守苦寒之地数载。
而纪韶华呢?是安王府的掌上明珠,流着尚书令沐家的血。
这两人几重身份,若有意联姻,楚文帝如何不生疑?往后,又怎能在皇榻上安心入眠?
此等精彩的修罗场。
她简直期待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36. 比武
不日朝会上,百官列班行礼,肃然齐整。
恰有人奏报北疆战事,不知是否“谢”字触动了楚文帝某根神经,原本平静的神情骤然阴沉下来。
待底下人说完,楚文帝如鹰隼般双眸,锐利扫向安王。
随后,便听那龙椅之上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问话,却与战事毫无关联:“小郡主,已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安王心头猛然一跳,霎时跪地,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小郡主尚幼,如今边关战事正紧,婚嫁之事,恐不宜操之过急。”
“哦?”楚文帝神色淡然,语气却冷如十月寒潭:“及笄礼已过半年有余,女大当嫁。安王你这个当父亲的,莫要太过私心。”
“臣不敢。”安王低头,冷汗已然浸透背脊。
楚文帝语气一转,似笑非笑:“北疆能稳,靠的是众卿齐心倾囊,不至粮草断绝。如今战局大有明朗之势,我大夏年轻儿郎中,更是才俊辈出,若能结得一桩姻缘,不仅是喜事,更是吉兆。”
安王暗暗咬牙,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悦,试图周旋:“臣弟还未曾问过小女是否有心上之人,贸然赐婚,她恐要与臣闹了。”
如今看来,已难打消楚文帝非要拉姻缘的想法,他只求能拖一时是一时,至少糊弄过今日。
可安王又如何能料到,于妃的那番枕边风,早已悄然给楚文帝埋下怀疑的种子。虽然说是皇后觉得,谢二郎与小郡主相配,可谁又说得清安王与谢家,是否也有此意?
待战事有成,两人“情投意合”的说法摆上台前,以他们两家之言,楚文帝难道还能不给赐婚?
可他又怎容许,两个手握兵权之家的结亲。
想到此处,楚文帝连原本还挂着笑的面容都微微一敛,语气看似放缓:“既如此,那便给朝中有意者一个公允机会,由朕设一场比试,有文有武,胜者便可娶得小郡主。”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朝堂气氛一时凝滞。
安王脸色铁青,自是不愿,可此时却也并无话语权。
短暂的沉默后,先是一人应声附和,随后便得无数臣子响应,点头称好。
站在前侧的陆崖始终未发一言,他站的笔直,目光幽深,指尖却已嵌入掌心,血丝悄然渗出。
龙椅之上的帝王起身,高台上,一身明黄龙袍的身型尤显威严。他由上而下睥睨百官,目光掠过安王,意味难明地停顿了片刻。
忽而朗声一笑,龙袖轻扬,留下一句:“此事已定,今日退朝。”
*
这件事的发生猝不及防,几乎是不容安王府做任何安排。
纪韶华今日画着极为精致的妆容,一袭朱红织金的宫裙繁复隆重,朱钗发饰华美金贵。可她脸上却无半点喜色,淡漠地坐在安王身侧下位,神情疏离,竟难得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公主”气质。
无意间与陆崖视线相触,却立刻移开,似赌气般不再看他,眉眼间冷意更甚,还含着几分薄怒。
几日前,刚得知此事,她便差茯苓前往相府,询问陆崖该如何应对?
可他不仅未有提议,反倒“安慰”她道:“能在比试中脱颖而出的,定是惊才绝艳之辈,想来定能配得上小郡主。”
她气得牙根发痒,恨不能冲到相府当面质问:
我要是嫁给别人,你觉得好是不好?
可她不敢——就怕他口中真说出“好”字,哪怕只是违心之言。只是想想也觉酸涩难忍,心如刀绞。
是以那日起,她便未再与陆崖说过一句话,直至今日设宴。
而此刻,楚文帝坐于上首,神情极为愉悦,举杯朗声:“今日设宴,是因小郡主已到将嫁之龄,朕心大慰。望大夏才俊之士,于今日比试中各展所长,胜者——朕当即赐婚其与小郡主。”
话音刚落,又转眸看向下方:“不知安王,可还有话要说?”
未等安王应声,纪韶华却先站起身来,先行一礼,随即开口:“陛下,臣女有一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楚文帝虽略感意外,却也含笑点头:“今日乃为你择婿,有何事你尽管开口。”
纪韶华抬眸望向龙椅之上,眼中决然:“臣女想亲自参与比试。”
话音未落,场下已是一片哗然,众人皆是议论不止。
她接着解释:“若我未来郎君,连我都赢不下,臣女想,皇上也未必会觉得那人乃我良配。”
闻言,楚文帝反倒笑出声来,爽快答应:“不愧是我大夏郡主!这等胆识与气魄,朕心甚慰,允了!”
纪韶华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光芒微微浮动,原本僵硬的肢体,也柔和下来。
若此事避无可避,陆崖选择沉默,她又何须勉强他人。
今日,她得为自己争来一个机会。
*
虽说楚文帝宣称:“凡朝中未婚才俊,皆可参与比试”,满朝重臣却有诸多顾忌。
与安王府结亲,先得掂量自己的分量,其中亦有复杂的党派站位之因。而今日之比,还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谁也猜不透楚文帝心中所想。
于是众人纷纷按兵不动,嘴上四处举荐,实则悄悄退避三舍。
最终,真正出列求亲者,寥寥三人——
其一,是年仅二十出头、骁勇善战的新晋武将卫承,虽年轻,却已在军中历练多年,有战功入册。而剩余两位,则皆出自中京望族,乃朝中清贵世家之后,一位是礼部侍郎幼子,一位是翰林院许院判之子,皆是才名远播。
而纪韶华意外的,还数下方不远处的三皇子楚垣。
她原以为他会趁此机会,好拿捏安王府。可如今却只是安安静静地退在场边,笑看众人,仿佛早已脱身事外。
今日首轮为文试,众人一看便知,卫少将定是要落了下风。
御前设案,三人各据一席,纪韶华则留坐原位。笔墨纸砚已备好,而题目由楚文帝宣布:第一,为简单的吟诗作赋;第二,则为策论,论述身居庙堂,当如何齐家济天下。
纪韶华坐在案前,目光微凝。
她虽出身高门,教养从不马虎,亦读过不少书籍,可文才再好,也不足与翰林之流比拟。武试或许能争得几分主动,如今文试这关,只能硬写。
她没再看谁,提笔作答。
果不其然,文试由翰林院判之子许思廉夺得头筹。而接下来第二场,则是武试,比箭术。
虽说其中两位出身世家、长于文道,但贵族子弟自幼修习六艺,骑射也是必修一课。何况如今是为求娶小郡主,谁也不敢懈怠轻视。
三人纷纷上前挑弓试箭,看上去皆颇有自信。
而这场比试,对纪韶华而言,也恰是她的主场。因前世变故,平日习武她最注重的便是射箭。
她走至场中,指尖轻抚过弓背,选了一把轻巧的,冷光自眼中划出,拉弓试力,正合适。
随后又取出三支羽箭,抬手间,破空声起,三支连发,一时引得不少人暗中侧目。
第一箭,箭矢笔直射入靶心,震得靶木微颤。
第二箭,与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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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几乎无缝衔接,依旧稳稳没入靶心,落点几乎是紧贴前一箭,堪称完美。
第三箭,她略作蓄力,指尖微颤,心念微动——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仿佛不是为了胜负,而是某种,赌气般的执念。
“咻——!”甚至擦过前两箭缝隙,正中靶心最中处。
收弓而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明快,纪韶华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哪怕是平手,她也有与楚文帝一争之力。
她转身退回位上,如同只是完成了一场稀松平常的演练。
场中短暂的安静后,众人皆是鼓掌叫好。随后,三位参试者亦各自上前完成了射箭。
卫将军箭势沉稳,三箭同样入靶,而且一眼便知皆中靶心。
其余二人中,许家公子虽偏擅文道,可仍不失准头,三箭虽略略偏移,却仍射中靶心。而另一人则有两箭入心,一箭边缘,可放在寻常,已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技艺。
校验官上前检查箭靶,看到最后面色却忽然变得有些为难。
踟蹰片刻,才一路小跑至御前,跪地奏道:“陛下,箭术比试已验。”
“卫将军、许世子与小郡主——三人三发俱中靶心,只是……”
“只是什么?”楚文帝眉头一挑,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
校验官吞了口唾沫,方才惊喜答道:“只是……卫将军第三箭,不仅中靶最中,还从第一箭尾端穿入,将两箭连破,凿出了靶心裂痕。”
场上顿时哗然。
“竟能三箭合一?!”
“太厉害了吧……”
众臣交头接耳,皆是惊叹不已,神情震动。
楚文帝颇为赞赏的看了卫承一眼,显然是大悦。又微不可查地看了眼小郡主,目光中多出一抹讥笑之色。
而此刻纪韶华脸色惨白,显然也未想到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一旁偏殿席下的陆崖,此时眼睫微垂,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承与许思廉各胜一局,尚不算分出高下,楚文帝眸光一闪,笑道:“既如此,便再加一场比武,以定胜者。”
两人应声而起,神色皆带着从容。
但众人心中却明了,这一战显然是卫将军更有优势,许世子怕是悬了。
他虽有家学底子,也未落骑射,但说到底是文臣之后,即便习过武,也终究比不得曾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卫承。
纪韶华却对这一切已无半分关注,重新落座后,脸色比初时更显苍白,始终未发一言。
场中清出空地,两人各自挑选趁手武器,楚文帝一声令下,比武开始。
卫承意在速战速决,刀风凌厉,隐隐有破空之声,冷兵器撞击的声响,令众人心中都不由一颤。
初时许世子还能防守一二,寻隙反击,可渐渐的,在对方自战场上历练而出,带着杀气的招式中,还是落得下风,数次被逼得无从还手,只能后退险险躲过。
突然,卫承眼神一凝,脚下一踏,变招极快,身形猛然一转,不待对方反应,冰冷的刀便已架在了距其脖颈几寸之处。
许世子手中长剑落地,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就在众人皆觉比试已定,楚文帝脸上难掩笑意,将要宣布胜者之时。
下一瞬,一瓷盏自场外掷来,直直飞向卫承,而他也反应也快,反手横刀一击。
“砰——”的一声,茶盏碎裂,瓷片纷飞,溅落场中四处。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安静的可怕。
37. 赐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崖自群臣中缓步而出,明明今日比试是为赐婚而设,他却一身玄衣如墨,神情漠淡,周身寒意森森,与这热闹场合格格不入。
楚文帝脸色骤沉,猛地拍案而起,眸光如刀,隐隐透出怒意:“陆崖!放肆!”
陆崖却神色自若,轻身一跃,登上比武台,眸中不见半分慌乱,气度从容。
他抬眼看向楚文帝,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声音带着懒意:“臣只是觉得比试颇为有趣,亦想凑个热闹。不知陛下所言的‘未婚才俊,皆可参试’,可还作数?”
一句话,将本欲喝斥的楚文帝堵得哑口无言。
此时,他视线恰好掠过底下安王,那慌乱失措的神情,反倒让楚文帝心中冷笑,眸光一暗,竟是慢慢坐回龙椅。
他抬手拂袖,冷冷道:“好,朕允你一试。”
陆崖微微颔首,却未作任何选兵器的动作,反似闲庭信步般,随意走到一侍女旁,从其托盘中取了一样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复杂,那是——
一支筷子?
只见他指尖轻转,木制筷子在掌心间灵活翻飞,轻巧如风,竟一时间叫人移不开目光。
卫承见状,顿时面色瞬间铁青。
他手持精铁寒刀,而对方,却只以一支木筷入场对敌。
这不仅是挑衅,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卫承怒意翻涌,紧握刀柄,指节用力到发白,双目猩红,死死瞪着眼前的陆崖。
反观陆崖,却依旧闲适地站在原地,似是察觉不到对方怒意,也无视周遭压抑沉闷的气氛。
他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一个,姿态从容到近乎轻慢。
指尖轻轻一转,抬手间木筷微倾,直指卫承,语气慵懒含笑,漫不经心地开口:“请吧。”
这一句,简直是将蔑视之刃,深刺卫承骨髓。
只拿一支筷子,竟还让他先出手?简直是目中无人!
不论陆崖武学造诣如何,此番做派下,卫承只觉血气直冲脑门,已然是动了杀心。什么“切磋”、什么“点到为止”,在此刻,统统抛离理智。
今日,他就要让这所谓的陆相知道,目中无人的代价!
都不待楚文帝发令,卫承便低吼一声,聚气攒力下,寒刀破空斩出,这一劈裹挟着怒意与杀机,直斩陆崖头顶!
刀风呼啸,劲气逼人,看得台下众臣不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击,若真落到头上,只怕今日大夏便要少一名位高权重的奸佞。
席上,纪韶华紧张下骤然起身,身子微微前倾,手撑着台案,双眼一刻不离紧盯场中两人。
好在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陆崖身形微偏,那寒光逼人的刀尖几乎擦着他衣袖斩下,却未能伤他分毫。
紧接着,几乎在刀锋落空的刹那,卫承刀势一转,自下而上横刀挑去。
然而陆崖不过脚尖一点地,身子霎时腾空而起,反身一踏卫承肩膀借力,稳稳落在其身后。
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几如鬼魅。
此番场景惊险无比,纪韶华看着呼吸都停滞一瞬。
见被如此羞辱轻视,卫承更是怒意难歇,回身使出全力挥劈,这一刀又疾又猛,寒芒乍现,带着破空之声。
却无任何刀击中物件的声响。
陆崖身形一闪,手中那支木筷击中卫承手腕几处。卫承顿觉腕臂一痛,惊呼之下,手中顿感无力,五指一松,刀竟从手中脱出,“哐当”一声砸在地面。
可卫承不愧为上过真战场的将士,额间虽早已渗出冷汗,左腕已然麻痹,此等情况下,仍是咬牙强撑,右掌运上内力,狠狠向陆崖击去。
陆崖却不躲不避,反而欺身上前,筷子翻转间,倏然擦过他的右臂!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静止了。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盯着台上皆无动作的两人。
纪韶华只觉心脏狂跳,似有阵阵耳鸣。她直勾勾的看着陆崖,距离太远,连陆崖的侧脸都看不清晰,却仍是不肯移开分毫目光。
直至,卫承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左臂被撕裂出一道狭长血口,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半边衣袖时。
纪韶华才终归松了一口气,手脚发软,又瞬间清醒过来,赌气似的立马坐下,强装镇定。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祸害都是遗千年的!
此时,场中亦是哗然一片。
而台上,陆崖依旧懒散而立,手执那根不起眼的木筷,前段尚沾着未干血迹,阳光之下,折射出诡异血光。
那一袭玄衣,未沾半点血渍,衣角也半分未皱。他眉目之间,尽是轻蔑又冷漠的笑意,宛如地狱阎罗。
短暂的哗然后,场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同于方才卫承胜出时的鼓掌与一片叫好,此时众人皆噤若寒蝉,甚至连呼吸声都极尽压抑。
一来,没人敢揣测楚文帝对此结果是否满意;二来,台上之人是声名狼藉的陆崖,而他赢的,是威名赫赫的安王之女。
空气如一潭死水,无人敢随意表态。
而楚文帝在上首,脸色阴沉,目光幽暗,死死盯着台上的陆崖。
许久,终于沉声开口:“来人,送卫少将下去包扎。”
侍卫连忙上前,将面色苍白、右臂仍血流不止的卫承小心搀扶下台。鲜血沿着指缝滴落一路,触目惊心。
楚文帝眸光微敛,面无表情深深看着陆崖,几息后,终是沉冷开口:“既然卫承落败,那今日之胜,便归陆崖所有,朕便赐婚——”
“不可!”
不待楚文帝说完,安王几乎是不顾礼数,站起阻止。
他疾步走出,脚步都显出几分慌乱,跪地大礼一拜,声音中罕见地带着一丝颤意:“哪怕陆相赢得比武,然其余诸项并未参与,又何谈胜出?”
一句话,不仅是挡下赐婚旨意,更是表露出,他不愿将小郡主许配陆崖的心意。
众臣面面相觑,空气霎时紧绷得仿佛随时可以断。
这样的局面并不意外,莫说安王与陆相素来不睦,纵观满朝文武,又有几人真与这位陆相交好?
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前一刻还能与你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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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便能翻脸无情,手起刀落,杀人而面不改色的人。
总是让人心生忌惮,不敢多言半句。
楚文帝眼中寒芒一闪即逝,刚欲开口。
不料台上的陆崖,却先轻笑,放话道:“三局两胜,我只需再赢下射箭一项便可。”
话音一落,他唇角勾起一抹更浓的笑意,随手丢开那根沾血筷子。
下一瞬,身形微动,如风般掠出,几步跃至场边,随手自侍卫手中取来一张弓,一支箭。
不曾作任何准备,他原地持弓架箭,一气呵成,箭矢破风而出。
看似寻常一箭,却直直射向之前移至一旁的靶子。可要知,陆崖并非在卫承原本的射位,而是随意站在武场附近,距离近百步开外,几不可见。
众人一惊,纷纷好奇注目。
校验官赶忙跑去查看,不消片刻,又急匆匆返回,满面骇然,急奏道:“启禀陛下!那一箭,不仅劈开卫少将第三箭,更……更是一箭穿靶,贯穿而过!”
殿中哗然,群臣难掩震动。
那无恶不作、心狠手辣的陆相,武艺竟如此高超,倒是深藏不露。
楚文帝指尖轻扣着案台,目光在陆崖与安王之间来回扫过,眸色深沉,眼底暗意翻涌。
安王脸色惨白,显然是不满至极,甚至还试图开口反对。
可他越是不愿,越是不舍,楚文帝越是觉得这桩婚事,颇合心意。
所以,又怎会轻易放过?
楚文帝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显然心情大悦:“既如此——陆崖三局两胜,技压群雄,才堪配我大夏郡主。”
他声音悠然,字如千钧落地。
“今日便赐婚——陆崖与安王府小郡主,择良辰成亲!”
此金口一开,殿上更是无人敢反驳。
哪怕安王仍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额上隐隐浮现青筋,也只能咬牙,死死压下心中烦躁。
楚文帝哪里知道,他并非因与陆崖不和,才不愿小郡主嫁他,而是……
他们两人根本情意暗生,如今简直火上浇油!助纣为虐!亲手将她的小郡主推进狼窝!
而纪韶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只觉脑中一阵嗡鸣。
明明她应当高兴的。
可不知为何,心脏在那一瞬猛然收紧,紧到喘不过气来。
她胸口闷得厉害,喉头发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目光转向陆崖,两人四目相对,无法克制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
纪韶华压下情绪,勾唇冷笑,面上半点喜色也无,轻轻吐出一句:“陆相是真心想娶我,还是在这捣乱的?”
陆崖听见她的话,动作微微一顿。
楚文帝与百官闻言也是一怔,狐疑盯着两人,一时间气氛颇有些微妙。
而陆崖也只是微偏了偏头,眸色深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问道:“小郡主……是不想嫁?”
纪韶华却并不接茬,指尖绞着衣角,难得端起郡主架子,高傲地抬起下巴。
语气冷冷:“那便要看陆相,是不是真想娶了。”
38. 沐家
楚文帝眸光微眯,神色不虞,显然对小郡主这般态度极不满意。
要知天子一言九鼎,他既设此试,选胜者赐婚,若最后闹得收回成命,他岂不是言而无信,打自己的脸,沦为笑柄?
况且,小郡主婚事不定,又叫他如何安心?
此时周遭气氛也是陡然一紧,无数双眼睛皆盯着场中两人。
楚文帝当即向前走了两步,脚步沉闷,眉梢微挑,冷冷问:“陆崖,那朕问你,可愿娶小郡主?”
余光掠过首位上的帝王,捕捉那眼中一瞬而逝的威胁,陆崖却未曾放在心上,只是静静地望着纪韶华。
她今日一袭红裙,装扮华丽,明艳动人得令人移不开眼。这样的她,理应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而他,却终将她拉到自己的泥沼中。
陆崖并未正面回答,即使心口沉闷,面上依旧漫不经心。
众目睽睽下,他微微垂首,面向楚文帝跪地拜礼:“谢陛下赐婚。”
楚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跪着的陆崖,眸色深沉幽暗,片刻后,竟朗声大笑,衣袖一扬:“好!既如此,今日朕便成全此桩美事!”
声音中暗含敲定的喜意,旋即招来身旁的大太监,吩咐道:“通传钦天监,择一黄道吉日,昭告天下,好让郡主与陆相早日成婚!”
话音落下,场下众臣皆跪地叩首,齐声高叹皇恩浩荡,赐下一段天赐良缘。
安王只觉心脏狠狠一揪,连带着额角都跳起了青筋,却也只能无奈应命。
而纪韶华,亦是随着众人跪地谢恩,低垂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紧扣衣袖,指节微微发白。
心底早已乱了分寸,眼眶莫名一阵酸涩,细碎的情绪搅成一团,却终变为心底一声轻叹。
要如何……她才能看懂陆崖呢?
*
今日之事,陆崖出场搅局,不仅打乱了楚文帝的安排,也彻底破坏了于莹莹原先的计划。
不应该啊……
一件事想不明白,便似附骨之蛆般令人心烦意乱。
于莹莹指尖摩挲着一朵盛开的牡丹,不知何时指甲用力过猛,生生将花瓣揉得支离破碎,艳色花汁沾了满手。
“你不是说陆崖不会出手吗?”一旁楚垣声音淡淡,却听不出责怪。
他目光并未落在于莹莹身上,两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好似偶然彼此路过般。
“按照天书所言,”于莹莹吐出胸中一口闷气,缓缓道,“陆崖本就该自觉不配,沉默旁观才对,可现在……故事发展,确有些脱离轨迹了。”
于莹莹眸色暗了几分,自发觉两人有交集开始,一切就已慢慢脱离掌控。
明明原书中,直至最后纪韶华,因皇权争夺中的无妄之灾而失足摔死,陆崖才突然发疯,血洗皇宫,与众皇子厮杀至最后。最终,楚垣靠着‘主角光环’,险之又险地杀了他,才结束一场宫变,登上帝位。
作者也只在快结尾,才寥寥数语提及,陆崖一生克制的情感。
阴暗中生出的爱意,是不敢接近光的。
楚垣静静站着,半晌才轻飘飘开口,打破这片压抑的沉默:“那下一步,有何打算?”
于莹莹敛眸回神,冷笑一声:“皇后那个位置,沐秋毓坐得也够久了。”
“终于舍得出暗棋,亲自执子了?”楚垣轻笑,转身欲走,语气半带揶揄,“不过,倒也正合我意。”
“等等。”于莹莹唤住他。
她指尖在花瓣上缓缓摩挲了片刻,思索片刻后,终是缓缓提醒:“看好我阿姐,别亏待了她。毕竟,她可极有用。”
若任纪韶华与陆崖成婚,不仅情势难测,且两人联手,必成心腹大患。
倒不如,趁她们还未彻底交心前,送小郡主一份小小的“贺礼”吧。
*
赐婚一事才刚拟定几个良辰吉日,按例差人送至安王府与相府。
可不待婚事有下一步动作,另一边,纪韶华生父生母所出之纪、沐两家,却悄然而至兵荒马乱,天降危机。
起初,风波本与两家并无直接关联。
只是有人匿名向刑部举报,揭发现礼部官员在筹办皇室各类宴席时,借机大肆敛财、谎报款项。
此事积弊已久,早已不是秘密。
甚至是众人明面上心照不宣的勾当,原本朝堂上下也多是看破不说破的,毕竟各种关系间盘根错节,牵扯甚广,没人愿意触此霉头。
可此次,举报者并非空口白牙,而是附上了详实证据,账册、款项、人证俱全,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刑部即便再想装聋作哑,也不得不立案查办。
而礼部本就贪腐成风,这些年又仗着皇权宽纵,肆意妄为,就算知道刑部要查,也有不少人心存侥幸,藏都懒得藏。
刑部心知事态复杂,本想查几个小官小吏,象征性给上头交个差,敷衍了事,等风头一过便草草收场。
谁料,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三皇子楚垣,竟在朝堂上直接把这件事摊在明处。
“哦?”龙椅之上,楚文帝轻飘飘吐出一个字,声音看似平静,眸光却如刀般锐利。
楚垣跪地叩首,抬头后目光悲戚,言辞恳切而激烈:“北疆战事吃紧,粮草消耗巨大,边城百姓又饱受战乱之苦,国库本就捉襟见肘。”
“可礼部贪墨,令陷百姓于水火,此等无心无德之人,请父皇必定严查,还国以清明!”
一番话振聋发聩,令殿中不少文武官员动容,低头自省。
龙椅之上,楚文帝指尖微动,敲着扶手,含怒不发。
各部皆有贪腐,陋习难除,他可默许三分,只是没想到礼部行事竟如此张扬,已然不把他放在眼中。
更何况,北疆战火频发,百姓怨声载道,若再容忍这帮蛀虫,不止人心人心,更会让他的江山皇权生出裂隙。
不论背后是谁挑起此事,既已翻出,便顺势清算一批盘根错节的势力,好敲山震虎。
思及此,他眸中杀意一闪而逝,露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冷笑。
“查!”
只一字,便让殿下众臣背脊发凉,一时间静若寒蝉。尤其是礼部与刑部的人,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他们明白,此事既已当陛下面撕开,便绝无可能再轻描淡写揭过去。
楚文帝向来最重名声,哪怕权力倾轧、党争暗流,也一心要维持他的明君威名。
否则,又怎会让陆崖替他做这柄染血之刀,为他清理不受控之臣?又怎会分权扶持安王,让这些人爬至如今难以掌控的地位?
帝王心思多变,最容不得有人触他逆鳞。
刑部侍郎眼见气氛压抑得几近凝滞,楚文帝面上是山雨欲来的怒意,当即出列,扑通跪下。
他磕头奏道:“臣不敢怠慢!必彻查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既然已经许下重话,便必不可再如之前般,上门探察如走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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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留人在府中吃个晚饭,推杯换盏间皆是官腐陋习。
这下,刑部彻查开始。按照惯例,从每笔银钱的去向,账册每项的支出,每一道流转的手续,乃至接触每个项环节的官员,统统都被刑部重新盘。
短短数日,礼部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有人心志不坚,受不了每日惶惶的自我惊吓与威压,自发上书认罪,只求留得家族薄命;更有人自觉死路一条,竟选择吞金自尽,遗书一封,求得一个体面死法。
而着急四处斡旋、忙着暗中奔走的,还有沐家。
沐重安,尚书令沐思钧之子,皇后本家兄长,真要论起姻亲辈分,连皇帝都得尊称一声小舅子。
沐家数代世袭簪缨,底蕴深厚,早已积威朝野。哪怕沐重安本人才德平平,凭着沐家势力,也必然能在官场上混到一份好差事。
巧的是,沐家给他安排的,就是礼部的肥差。
本意是想将他稳稳摆在金玉其外、权银其内的位置上,既不必争功,也不至招祸。
可权势是催人贪婪的毒药。
沐重安仗着出身,仗着礼部权柄,随着收银受贿、谎报账目。他的趋炎附势,巴结讨好者,更是络绎不绝,便是他平日不亲自插手,亦然有人替他,以礼部名义和关节敛财。
更何况,沐重安本就是个贪得无厌、无底洞般的人。
此次刑部彻查,不查则已,一查便发现,他私吞贪墨的银钱,数量之多,一干刑部官员都不免暗暗倒抽冷气。
知事态严重,沐老爷子费尽心思遮掩,四处周旋,甚至倾尽大笔家财,企图堵住缺口。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证据凿凿下,再多的钱,再高的权势,也难逃公正礼法。
*
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沐尚书深夜亲自登门,找到太子商议对策。
毕竟是他独子,这些年沐尚书又岂会不知沐重安敛财之事?不过是心软下,虽偶有训斥,却也始终帮护遮掩。
可如今事闹得如此之大,楚文帝必不会轻饶。以沐重安这些年积累的劣迹,恐怕圣上震怒之下,性命不保。
即便自己拼着老脸求情,怕也难逃一同落罪。
整个沐家,怕是岌岌可危!
太子楚琛心知肚明。
他其实不在乎,母亲的亲哥是否能活——沐重安这等废物,早就成了烂泥,死活无关紧要。
可沐家不同,沐家是他在朝堂之上最大的倚仗。这棵参天大树一倒,他楚琛在这皇权争斗中,便要折了臂。
他按下心中烦躁,亲手扶沐尚书落座,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上:“外祖放心,此事虽大,但罪不至死。”
又低声劝道,话语温和有力:“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舅舅先认下罪责,但绝不能牵连沐家。”
“风头过去,届时,外祖您只需亲自上表请罪,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同劝谏,以旧日功劳,求父皇开恩,想必能保下一条命。”
屋内烛火跳动,映得沐尚书鬓边斑白更甚。
耄耋之年,本该是笑看风云,安享天伦之时,可短短数日间,他整个人却像被抽走了精气神,连那一贯挺拔如松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了几分。
他端着茶碗,手微微颤抖,喃喃道:“若真能如此……便好了,便好了……”
太子垂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沐尚书,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令他觉出几分不对,怕是还瞒了什么。
这件事……或许背后还有蹊跷。
39. 旧信
果然没过多久,沐重安之事便再也遮掩不住。
礼部贪墨之案,由一个未知的源头开始,随着调查不断深入,如野火顺着复杂的根系蚕食,终是烧到了沐家。
楚文帝确实大怒,可这一切,却也正中他下怀。
简直像是有人亲自将刀子递到了他手中,让他顺势处理那庞大而根深蒂固的沐家。
虽然小郡主少时便被过继给安王,算不得沐家人。可朝中人心照不宣,安王府仍似沐家亲族般,自然也无可避免地被牵连。
当刑部的人第一次登门时,纪韶华吓得心跳几乎骤停,前世场景,不断奔涌而来。
脑海中难以克制各种不妙的猜想:
又是于莹莹的陷害?还是楚文帝的意图?
可事到临头,除了强撑着镇定,她也做不了什么。
所幸,安王府与此事毫无干系。
刑部的人来来去去数次,盘查得极为仔细,甚至连府中管事、仆役都请去问话,却终究没能查出半分可疑。也未曾发现安王府与礼部有任何私下牵连。
这场风波,总算暂时过去。
倒是因着这场清查,崔管事顺势整理了府库,一堆积压许久的旧物被重新翻了出来,还喜滋滋地捧到纪韶华院中邀功。
“这是什么?”纪韶华好奇地挑眉,目光落在那些略显陈旧的锦盒上。
“回小郡主,”崔管事笑得一脸得意,“这些都是未来郡马爷送的。”
“往年小郡主生辰,陆相都曾备了礼,只是……一直积压在府库,这几日才特意差人整理出来。”
说完,还满眼殷切地等着夸奖。
纪韶华心口猛地一跳,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见崔管事仍一脸期待地杵在一旁,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崔管事一步三回头,不舍的退下了,屋中重新恢复安静。
纪韶华走到那堆锦盒前,静静地凝视许久,即使已经擦拭过,一些却仍看得出有些年头,几次想要伸出手,却终又收了回来。
她咬了咬牙,转身回到椅上坐下,终是什么也没做。
见小郡主一件不拆,小翠惊奇地凑过来,眨着眼好奇问:“小郡主,不喜欢陆相送的礼物吗?”
“不是……”
纪韶华立刻出言否认,又觉得回答太过急促,只好勉强笑笑,故作随意道:“先收起来吧。”
“是。”小翠应道。
一边麻利地收拾着盒子,一边嘴里忍不住嘟囔:“明明就很喜欢嘛。”
声音虽轻,却仍清楚落入纪韶华耳中,顿时耳廓发烫,指尖微僵。
她别开脸,佯装不曾听见,心中却产生一丝心事被人窥见的慌乱。
*
而另一边,相府中。
陆崖倚坐在窗边,手中茶盏微晃,清茶在盏中荡起细碎涟漪,漆黑的眸子沉静无波,思索着眼下局势。
一旁寒鸦拱手回报:“今日刑部尚书亲自去了安王府,表面查探,实则是向安王道歉赔礼。”
陆崖眉梢微挑,漫不经心地问:“茯苓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寒鸦迟疑片刻,答:“……暂时没有。”
闻言,陆崖微微敛眸,指尖无意识轻扣茶盏,神情看似平静,可那一瞬微颤的睫毛,却泄露了他心底难察的在意。
小郡主未来询问情况,也不怀疑他与此事有无关联,安排几何。
她是真不在意,还是在生气?
寒鸦见主子沉默,硬着头皮补了一句:“此事已查明,确是三皇子布局,此时向沐家出手,相当于直接向太子宣战。”
陆崖抬眸,眸色淡淡扫了他一眼。
手中动作一停,嗤笑一声:“自然是他,可沐家根基深厚,单靠沐重安贪腐之罪,要扳倒沐家,也绝无可能。”
“这背后怕是还有什么阴谋。”陆崖放下已凉茶盏,神色玩味。
楚垣素来藏锋敛锐,韬光养晦,如今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发难,撕开礼部遮羞布,将贪腐之事推至朝堂。
不得不说,确是一步妙到极致的棋。
毕竟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推至台前。
既然已经无法再保持低调,不如干脆主动出击,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沐家是皇后本家,是太子党最大的支柱。沐家若垮,太子失去左膀右臂,根基动摇,如何能稳坐太子之位?
此时的楚琛,怕是早已如热锅蚂蚁般焦躁难安了。
而这段时日,以他对三皇子累积恨意,想来,也是时候好好利用一番。
陆崖微微勾唇,眸色微凉,淡淡吩咐道:“替我,给太子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
“是。”寒鸦领命而去,悄然融入夜色。
*
而三皇子与于莹莹要掀起的这场风浪,自然不可能止步于此。
一个贪墨罪名,查到沐重安一人,若沐家够狠,直接弃子自保,仍可稳住根基。
更何况,沐家势力盘根错节,几代人累积的威望,在朝堂之上早已枝繁叶茂。今日早朝之上,沐尚书倚老卖老,在朝堂上大肆悲哭,言语之间隐隐带着施压之意。
“我沐家几代为国为民,小儿犯下滔天大错,乃是臣教子无方之罪。”沐尚书说着,跪倒在地,白发苍苍的身影在金殿上显得格外单薄。
又连磕三个响头,再抬头之际,额间已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皇上若要责罚,罚我便是!但念在老臣一生劳苦功高,还望陛下,留小儿一命!”
不少平日依附沐家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附和求情,其中便包括了原先的亲家纪家,声势浩大,跪了一地。
殿上气氛一时微妙至极。
楚文帝端坐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冷眼看着这群老臣拥作一团,心中杀意翻涌,却终究未当场发作。当下什么也未说,袖摆一拂,拂袖而去,提前退了朝。
沐家众人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以为此事能就此揭过,至少保住沐重安性命,日后风头一过,自能想办法从牢中将人捞出去。
谁料,就在当夜月黑风高之时,三皇子与于莹莹早布下的第二道暗棋,已悄无声息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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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陈年旧信,被秘密送到了纪家家主手中。
那是由小郡主亡父,纪书河亲笔所写,封存多年,虽纸页泛黄,字迹已淡,却句句如刀。
纪家家主通读之后,怒极攻心,当场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翌日,纪家家主拖着不利于行的病体,哭着喊着硬是上了早朝。
明明已过春寒,可今日的金殿,却更显寒冷刺骨。
纪家家主伏跪在地,朝楚文帝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比沐尚书更狠,额上的血顺着鬓角滴落衣襟。
甚至跪都跪不稳,狼狈地趴跪在地,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我家纪郎当年死得冤枉啊!求皇上明察秋毫,为我家纪郎申冤啊!”
字字泣血,撕心裂肺的凄惨模样,任谁看了便都知道,必是有大冤屈。
“呈上来!”楚文帝接连两日被以悲情裹挟,心中已有几分不耐,却又隐隐意识到事态不简单。
然而底下跪着的人迟迟未动。
直到差近侍太监上前察看,才发现纪家家主早已因血气上涌,活活晕厥了过去。
只得从他怀中小心搜出一封发黄的旧信,呈到龙案之前。
而这封三皇子有意送去的信件,牵扯出的,竟是当年纪书河赈灾途中“染疫而亡”的惊天隐秘。
此事,如一块深埋多年的巨石,被人骤然用力掀开,露出了下面那些肮脏而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当年赈灾之行中,纪书河并非所知因病而死,而是因发现了沐家人暗中贪腐的真相——
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草,一大半都被人偷偷运走,私下倒卖换钱。
而为了让粮食表面看上去没有问题,以应付中京派来的官员,他们竟在粮食中掺杂沙石,灾民们不吃会饿死,食之亦无救,注定命丧黄泉。
纪书河是沐家女婿,妻子乃沐尚书二女儿,两人还育有一女,年岁尚幼。
原本沐家以为,凭亲情,裙带关系劝说,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不必说破,平安回京仍有大好前途。
然而,纪书河却是心怀苍生的文官清流,有自己坚守的公道正义。虽与沐家结为姻亲,知道沐家出事,自家也讨不了好,还是毅然决然,要将此事真相带回中京,回禀圣上。
这一行为,在沐家眼中,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使回京途中,能劝他改口答应同流合污,往后回到中京也定然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当下,便决定,让他永远留在那饥馑交织的灾荒之地。
随着纪书河之死,真相也被深埋于尘土之下,沐家得以安然无恙,继续高居庙堂之上。
直至今日,这封尘封多年的亲笔信重现于世,才让这段罪行重见天日。
而沐重安,便是那偷取官粮倒卖谋财,从而直接害死纪书河的罪魁祸首。
而当初,本着两家关系,纪书何提前通知沐家的行为,反倒成了他的催命符。沐尚书明知一切,却默许纵容,任由沐重安害死自己的妹夫,还在之后为他掩饰罪行。
若非此封侥幸保存下来的书信,这段真相,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被永远掩埋在大夏历史长河中,再无人知晓。
40. 流放
太子自朝会中回来,忍了一路未发滔天怒火,硬生生撑到踏入东宫。
“砰——”门被重重关上,压抑已久的怒意便刹那爆发,他猛然抬手,开始砸厅中所有能砸之物,其中有不少价值不菲的古玩、玉瓷……尽数被他怒摔在地,四分五裂,满地狼藉。
沉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厅内格外清晰,满地碎瓷之中,他满目猩红,胸膛剧烈起伏,衣襟凌乱,毫无平日高贵矜持的太子风范。
忽而,他怒极反笑,笑意森冷癫狂,仿佛魔怔了一般。
他抬脚踩上那片片碎瓷,用脚尖狠狠碾碎,瓷片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似在叫嚣着发泄他的不甘与怒意。
该死!
太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狰狞阴狠。
他就知道,外祖瞒了他!
沐重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若非这狗东西贪得无厌,行事放肆,又怎会连沐家联合朝中重臣也压不下此事?沐尚书这个老糊涂,为一个渣滓般的儿子,竟让昔日苦心经营的沐家,如此毁于他手!
更愚蠢的是,纪书河死去多年,本该彻底抹去痕迹,却叫人留下此旧信为祸!如此重要的证据,他们却浑然不知!
想到这,太子几乎要将后牙咬碎。
而这一切,最该死的,他最恨的,还是那低贱宫婢所生的——楚垣!
若不是他在朝堂之上,以此事奏言,联系北疆吃紧、朝堂腐败之弊,以煽动父皇,他又怎会被逼到如今这步绝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响动。
他骤然回头。
太子妃正推门而入,一只精美官瓷擦着她的裙摆,在脚边摔得粉碎,吓得她一声轻呼,脸色惨白。
太子怒极,本能地脱口而出:“滚——!”
可在余光瞥见来人后,怒声陡然一滞。
他粗喘几下,硬生生压下满身暴戾,声音低哑却尽量柔和:“娩儿……”
即便怒火滔天,他也知晓,此时最不能失控的人,便是他自己。
太子妃眼圈微红,眼中隐隐含泪,满面担忧与惶恐,但仍踩着一地碎瓷,朝他走来。
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太子眸色晦暗,心头稍稍一缓,伸手牵起她的手。
至少……娩儿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手握兵权。
若局势真至无法挽回之地,兵权在手,若能加上安王助力,或许……他便可以不必再困守太子之位,另起波澜。
只是,小郡主虽与母后亲近,可这些年安王却始终未表明立场,从未明言支持太子一派,叫他心中难安,拿捏不准安王态度。
他按捺着翻涌心绪,柔声道:“娩儿,如今……孤唯有靠你了。”
太子妃泪光盈盈,缓缓俯身施礼,柔声应道:“娩儿与父亲,定当尽心竭力,助殿下度过难关。”
太子微微点头,抬手轻抚她的鬓发,将她温柔劝退。
待太子妃一走,他神色骤然一冷,森寒如冰,抬手一拍案台,厉声喝道:“来人!”
立刻便有亲信快步入内。
“前些日子,让你们查的事,如何了?”太子冷声问。
亲信弯腰回禀:“启禀殿下,属下查明,于家好似确与三皇子有私下来往,但行事极为隐秘,十分谨慎,属下并未收集到多少证据。”
太子显然不满,可还是强压怒气,接着问:“那于家嫡女呢?”
亲信战战兢兢答:“……仍无确切消息。”
“废物!”太子暴怒,将桌案上的茶盏重重砸向他,霎时地上又多几许残片。
亲信大气不敢出一声,立马跪于一地碎瓷之上,默默承受他的怒火。
太子踏着满地狼藉走近两步,眸色阴沉,冷冷开口:“再给你几日,查不出来,你便不用活着回来禀告了。”
*
安王原本还打算将此事瞒着纪韶华,可事态愈演愈烈,即便他与陆崖皆闭口不提,如今中京内外,皆在谈论此事,想不知道也难。
纪韶华得知前因后果,整个人怔住,一瞬竟产生几分眩晕,脚下一软,几乎跌坐在椅中。
“那我母亲……”她抬眸间已有水汽弥漫。
“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安王垂眸叹息,沉声开口:“也或许,她早已有所察觉……可她心爱的夫君,死于父亲与兄长之手,连最后送回来的都不是一具完整的尸身,她又能如何。”
纪韶华的心,仿佛坠入冰窖。
是啊……若是最亲之人,杀死了最爱之人。
哪怕为了当时还年幼的女儿,母亲将一切疑问、悲怆都埋进心底。可那些未问出的话与怀疑,日复一日折磨着她,终有一日成了彻底压垮她的稻草。
纪韶华脑中忽然浮现皇后身影。
每每见她,提起母亲时,皇后娘娘眼底化不开的悲伤,如今再看来,她突然生出疑惑。
那……真的是“悲伤”吗?
自双亲亡故,她被过继入安王府。或许是年纪尚小,或许是人性本就健忘,她的悲伤在王府日复一日的温情与安稳中,被一点点抚平。
可又是什么让皇后十几年如一日,每当入夏、初雪,她总在无声中思念、祭奠故人,久久无法释怀。
或许,皇后亦知晓些内情。作为母亲的亲姐,她该比谁都懂,那一场“天灾人祸”究竟给她妹妹带去了怎样的痛。
可作为沐家长女,她入宫为后,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也许她也曾想为妹妹施以援手,却在权衡之间,最终什么也没做。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妹妹,一点点枯萎凋零,最终死于愁悲,而她,又何尝不是其中“凶手”之一。
所以她才会在纪韶华每每入宫之时,看着妹妹唯一的女儿,那样温柔——
如此补偿,是她唯一还能做的事。
*
如今的沐家,一时陷入困境,纪韶华自然知道那种滋味。
前世,安王府被楚文帝盯上时,便是这般景象。虽然沐家是自作自受,可楚文帝既然亲自出手,便再难逃倾覆的命运。
最终,沐重安锒铛入狱,贪墨事小,谋害朝廷命官、私贩皇粮罪大,不日于午门当众问斩。
念及沐家往昔功劳苦劳,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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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并未赶尽杀绝,只是褫夺了沐家所有官职,贬为庶民,押送全族流放岭南,世代不得入仕。
身为沐家嫡女,此番动荡,自然牵连到了皇后。
昔日尊荣,一夕尽毁。
但念在多年夫妻情分,又是太子生母,多年后宫辛劳下,楚文帝终究未动她性命,只是当众收回凤印,废其后宫之主之位,暂时将她禁足凤鸾宫中。
可后宫自然不能无主掌管,这枚凤印之权,最终落到了纪韶华最不愿见到的人手中——于莹莹。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昔日里风光无两、位高权重的沐家,如今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原本那些争相巴结、趋炎附势,意图通过攀附沐家,搭上太子党的官员,如今却似换了一副嘴脸。不仅迅速撇清关系,唯恐与沐家,甚至不愿与太子牵连半分。
真可谓一日便能看尽世间人情冷暖。
*
流放之日,阳光正盛。
纪韶华身着一袭素衣,站在郊外老树下,树荫斑驳,冷漠地望着不远处,一队官兵正缓缓押解沐家一众而来。
看着眼前披枷带锁,衣衫褴褛,看不出昔日半分尊贵的沐家人,纪韶华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她低声吩咐小翠,由她将早已备好的银钱,上前交给押送官兵,好叫他们路上能照拂一二。
前方,苍老佝偻着背的沐老爷子,见来打点的小翠面熟,仿佛察觉到什么,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四下张望。
终于,在不远处婆娑树影下,望见了纪韶华那抹熟悉身影。
沐老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嘴唇微颤,似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最终,只是颤抖着手,胡乱擦了把眼角,掩去那可有可无的湿意。低下了头,悄无声息地移开目光。
微风拂过,衣摆微动,纪韶华却神情未变。
岭南地远路险,沿途许有流民匪患。沐家年轻一辈想来怕都要吃尽苦头,而已年近八旬,曾养尊处优的沐尚书,流放千里之外,能否撑到目的地,还未可知。
她并非心善,只是最后,为亡母再尽一份孝道罢了。
从此山高路远,沐家死活,与她再无半分瓜葛。
而不远处,山林暗影遮蔽处,陆崖负手而立,静静望着这一幕,光影穿过枝叶缝隙,神色晦暗难辨。
他目光落在下方,连同纪韶华素色衣裙在风中微颤的影子,一并映进了眼底。
片刻后,低低轻笑一声。
笑意中,参杂几分无奈,带着几分叹息。
他并不愿看见,如此平静的她——像是渐渐失去原本的情绪,连带着生机与快乐,一点点散去。
*
当夜,纪韶华做了一个模糊而真切的梦。
梦中,母亲抱着年幼的她,怀抱温暖。在她耳边柔声轻哄,声音轻细而遥远,似从遥远回忆中飘来般——
“还好……你不姓沐。”
话音未落,母亲垂眸间,眼角似有一滴泪滑过。
纪韶华想伸手替她擦拭,可那滴泪梦中坠落,却是满目血红,铺满一整个梦境。
41. 醉意
纪韶华猛然惊醒,脸颊似有湿意微凉,不知是不是梦中的泪。
她手脚发凉,心却跳得剧烈。睁眼呆呆望着床幔,出神许久都未动弹,仿佛还困在那梦境中。
缓缓抬手放于胸口,心跳渐渐放缓,可那梦却愈发清晰。
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回想,却仍不能忆起母亲容貌。太过久远的过去,模糊的记忆,却仍在某一刻,让她体会到当初母亲无从选择下,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许久,纪韶华披衣起身,屋外守夜的茯苓早就听见动静,却并未惊扰,此时则安静迎上来,默默为她更衣,陪着她走进院中。
夜色微凉,星光稀薄,纪韶华自顾自地坐在石凳上,托腮仰望那轮并不圆满的月。夜太深了,周遭安静至极,只偶有几声细微虫鸣。
她忽然开口,轻声问:“茯苓,你喝过酒吗?”
茯苓一怔,旋即点头:“自然。”
“那,你能不能帮我寻壶酒来?”她明亮的眸子就这么看着茯苓,拜托的真挚。
人们常说借酒消愁,她倒是好奇,那到底是何滋味。
茯苓虽惊讶,却也未多言,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回一壶特意温过的酒。是她从府中酒窖挑选,酒性最柔和的。
纪韶华接过,仰头灌下一口。
即使酒甘醇不烈,可她向来滴酒不沾,初次尝试仍忍不住蹙眉,那灼热感自喉间一路流至腹部,整个身体顿时被一种暖意包裹,将原本梦中的寒意暂时驱散。
她又斟了一杯。
再抬头望月,竟如蒙上一层薄纱般,多了几分夜色朦胧。
酒意悄然上涌,纪韶华倚着石桌,眼神渐虚。其实,她已经有些醉了。
繁杂的思绪如风,凌乱飘忽,理不出头绪。
这么多年,她对父母的记忆早已淡去,可仍记得他们曾待她很好,很好……就如安王与景誉那般,对她宠爱、呵护有加。
可前世她被护得极好,太过天真,即使重生来过,被复仇蒙蔽了眼,以至于许多事与人,历经两世竟都从未看清。
原来她“病故”的父亲,实为沐家设计谋害;温婉的母亲,是心压此般沉重秘密,而郁郁终年;而对她从小爱护、视如己出的皇后,竟是因知晓真相而内心愧疚。
若不是三皇子与于莹莹意欲借此扳倒太子,将这桩旧案翻出,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晓真相。
难不成,还要谢他们一番吗?
她冷笑一声,眯起眼眸,尽是寒意浮动。
朝堂也好,人心也罢,连她自己,都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
而此刻,陆崖的身影不由自主浮现心头。
他也有很多秘密……她知晓的,不过是最微不可查的部分。
当初在暗翎阁打听到陆崖旧时住处,她当即便去看了,那是是皇城最南角的烟花柳巷,一家不算大的妓馆。
那时,白日尚早,妓馆门前寂寥冷清,只有两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守着,百无聊赖地拿着镜子,拨弄着自己的妆发。
她与茯苓绕至后院,那里是楼中姑娘们起居之所。
算不上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有些杂乱。空气中混杂着酒气与脂粉残香,还有老旧木头的霉味,实在有些……不太好闻。
纪韶华眉头微皱,却并未止步,径直入内。
几名姑娘正倚坐在院中四处,身着艳丽暴露的衣裳,姿态慵懒软塌,柔若无骨。可那一张张面孔上,却没有惯常在前厅招揽生意时的媚笑,反而带着麻木的漠然与空洞。
姑娘们突然在此见到位贵女,一身织锦罗裳,容貌俏丽,身后还带着贴身侍女,无不惊讶。毫不避讳地一直打量,交头接耳地议论,满是好奇与嘲弄。
“诶,你说这是什么人,来这地方做什么?”
“怕不是来捉奸的吧?”
“瞧着不像,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难不成是来寻人?”
说话间,一个脸上粉黛极重的女子,婀娜扭着腰肢上前,几分刻意讨好的笑颜中,却是掩不住的探究和警觉。
“哎呀,这位妹妹如此贵气,瞧着不像咱们这条街上的人啊?来这找谁呀?”
她话音刚落,还欲凑近。
茯苓神色一冷,微微侧身,上前一步,拦在纪韶华身前。
纪韶华却抬手制止了她,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声音清冷平静:“你们当中,有谁……生过孩子?”
空气倏然一滞。
女子原本带笑的脸忽然僵住,旋即与周围几人对视,均是愣怔一瞬。随后,众人都忽地笑出声来,笑声杂乱,带着荒诞与讥诮。
“哈哈……你们听见没有?她问我们,有谁生过孩子。”
“天呐,这话可真是,太新鲜了!”
“小姑娘,这里是娼馆,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眼前女子眼角都笑出了泪,颇为自然地解释:“怀孕?生子?也是我们这种人配有的吗?要怀上了,还怎么接客啊?”
笑声嘈杂,带着自嘲与荒凉,像是一把钝刀,划在她们自己身上。
“我曾听说,有人有过孩子。”纪韶华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女子的面庞,却感到唏嘘、悲凉。
她们未说不想,只说不配。
她们何尝不算普通百姓,只因贫穷、命运,亦或是父母无奈抉择,被推入这秦楼楚馆,从此再难回头,连自己都取笑起自己命运。
“这没什么好笑的。”纪韶华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些姑娘原本的笑容仿佛僵在脸上,眼神好似逐渐空了,神色复杂的看着纪韶华。
一个没吃过苦,受过罪,有选择的贵女,又怎能理解她们。
娼妓年华逝去,身体枯败,等待她们的,便该是凄凉苦楚的余生。甚至,都不能期待一个能活到老去的未来。
旁边角落,一名年长些的女子冷笑着,语气中带着浓浓讥讽:“若真有孩子,怕也活不到满月。我们是贱籍,怀了孩子,要么打掉,要么被打死。”
有人接道:“便是孩子生下了,又能有多好的命,丢出去和野狗同住呗。”
说着,大家又笑了起来,却无半分热络喜悦的氛围。
纪韶华站在原处,受众原本沉甸甸的银子,如今却不知该如何,至于她们轻薄如纸般的尊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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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茯苓见她失神已久,显然是醉了,在一旁低声劝道:“小郡主,夜深风大,进屋吧。”
纪韶华眼神迷离泛着水汽,声音轻如梦语:“茯苓,我想见你家主子了……”
这一句,本是醉语呢喃,她心软之下的念叨,不指望有人回应。
可一旁茯苓虽未出声,眼睫微垂,却是将一切都听了进去。
*
是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纪韶华自己都记不清了。
再醒来时,仍是深夜,四下昏暗寂静。她躺在床上,醉后的余波未散,头微微抽痛。
她抬手揉着额角,闭眼轻叹一声,唇干舌燥,嗓音也带着些许沙哑。
低声唤道:“茯苓,倒杯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轻缓沉稳。可随之而入内的,却并非茯苓,而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披着夜色而来。
她怔了一瞬,语气里透着几分意外与慌乱:“你怎么来了?”
陆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听说有人说‘想见我’,我便来了。”
纪韶华却假作听不懂,话锋一转:“你怎么总喜欢黑暗里偷偷摸摸的来,也不出声叫我。”
他走至桌边倒了杯温茶,走近她,眸色如墨,却语气戏谑:“小郡主也让人没想到,竟还会借酒浇愁。”
纪韶华靠在枕边,小口喝着他递来的茶水。那双酒意未散的双眸微微湿润,瞳光清亮,直直地盯着陆崖看。
她突然有些好奇:“你不爱喝酒吗?”
陆崖轻笑:“醉酒无用,我亦无愁可消。”
纪韶华微愣,细想之下,似乎确实很少见陆崖饮酒,宴席之上也只是端着酒杯,从不曾真正入口。
陆崖打量她几许,唇角扬起一抹笑,戏谑道:“反倒是小郡主,年纪轻轻,愁思颇多。”
说罢,笑意更浓,走近几步自她手中取回空茶盏,刚要转身。
纪韶华却忽然伸手,仓惶起身将他拉住,动作急促间并未站稳,竟顺势跌入他怀中。
陆崖身上仍带着夜风的凉意,混着淡淡木质香味,引得她心神一乱,登时双颊染上一抹绯红。
陆崖一瞬失神,低头看去,她眼中还带着几分醉意朦胧。他不由自主俯下身,却只是堪堪停在她额前一寸处,轻轻吹了一下。
许是醉意还未散,许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纪韶华眼睫轻颤,不满嘟囔:“陆崖,你胆子真的很小。”
而后,又伸手去拽他的衣襟,想拉他靠近,手却被他稳稳握住。
纪韶华都快忘了,这个男人惯常逃避,任她千般手段,也奈何不了他。
心中一阵窝火,又带着点莫名的委屈,抓着他的手,忽然低头,狠狠咬了下去。
陆崖却无丝毫不快,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反而显得满足。
纪韶华突然松口,踮起脚尖,轻如羽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唇角,一触即分。
旋即迅速后退一步,脚跟落下刹那,在夜色中,笑的得逞而满足。
42. 棋子
第二日醒来,窗外天光微亮。
昨夜之事乍然回想,脑中羞得一片空白,唯心跳极快,双颊滚烫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真希望那不过是一场梦,亦或是醉酒后的臆想。
难怪人们总说喝酒误事……好在,白日里王府是见不到陆崖的,倒也免于尴尬。
可转念一想,昨晚分明是他逃了,她有什么好怕丢面子的?
衣物早被小翠取来放于一旁,侍女们也陆续进来伺候她洗漱。待一番梳洗之后,镜中人神色终于恢复清明,仿佛昨夜只是寻常。
她垂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哪怕心底再多情绪翻涌,日子还得照常过。更何况,于莹莹这步棋,沐家与皇后应只是个开始,还不知她们接下来的动作。她必须打起精神,应对这尚未落幕的局。
但比起三皇子一方的阴谋,纪韶华今日却意外地,在安王府先遇见了太子。
贪腐一事骤起,最焦急的,除沐家这个当事人外,便是太子。
皇后作为沐家嫡女,太子怎说也算得上“半个沐家人”。即便他素来看不起沐重安,可在此前为其脱罪一事上,也没少出力。
可旋即,沐家因纪书河案被牵扯暗害朝廷命官,私贩皇粮之罪,令楚文帝震怒,又生出斩草除根之意。
这个节骨眼上,他也只能冷眼旁观,独善其身,可却也难掩一身狼狈。
沐家流放,皇后被废后幽禁冷宫,虽未殃及到他的太子之位,看似楚文帝给了他退路,有意护他,可他如今却已是孤树无根……
这个太子之位,又能坐多久呢?
眼下,为稳住自己的残余势力,拉拢能与他并肩的朝臣,他急需新的助力。虽还有太子妃父亲,刑部尚书的□□,但在风雨欲来的朝局中,显然远远不够。
因此,他盯上了安王。
可安王虽一向与太子党交好,却从未是他的人。毕竟安王身上流着同样皇族的血,本就是皇帝心中无法拔除的一根刺,原先借着不争态度都难求清平,如今要公开支持太子,卷入储位纷争,无异于将那柄悬而未落的利刃,真正架在了皇帝脖间。
因而,今日面对太子亲自登门示好,明哲保身也好,退缩也罢,安王没有给出任何余地,只客气而坚定地婉拒了。
送客时,纪韶华恰好路过花厅,远远望见安王亲自送太子出府。
她止步于廊下,微微福身行礼。
太子只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瞬,那目光幽深,脸上却不辩喜怒,只极快地点头回礼,未作停留,便转身离去。
她目送太子离去,背影看似沉稳,可周身沉冷,都是风雨将至的意味。
*
今日的安王府着实热闹。早上刚送走太子,午后又迎来了陆崖。
陆崖与安王于偏厅之中落座,明明内室茶香氤氲,香案上炉烟袅袅,两人气氛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可等纪韶华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厅内只余陆崖独自端坐,神色懒散,唇角带着一丝轻挑笑意,分明是在等她。
两人目光交汇,气氛一时沉默。
“……”她默默咬牙,心中直道不妙。
早上才说安王府白日不会见他,这才过去半天就遇上。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背后莫说人。
陆崖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向她走近两步。纪韶华心中紧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问道:“你,你来王府做什么?”
他神情不变,似笑非笑地抬手,指了指一旁堆着的锦盒与木箱:“下聘啊。”
那语气又轻又慢,却莫名带着几分调戏意味。
纪韶华一怔,转头看去,鲜艳的正红极为晃眼,她的脸“唰”地红了,连声音都拔高了两度:“你,你……”
可她这“你”字卡在喉头,半天也没能接出下文。
陆崖笑出声来,虽只有短暂一瞬,却是毫无遮掩。
纪韶华怔住了。
她第一次真正看见陆崖笑,不是冷笑或讽刺,不是漫不经心,也不是虚伪刻意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实实在在的笑。
“过来坐。”他朝她招了招手,语气仍是带笑,却已收敛起来,补充道:“与你说正事。”
她犹豫片刻,虽觉他可恼人,却不愿示弱,冷哼一声,挑了个最靠近他的位置坐下。
陆崖挑眉,眸中笑意更浓。
“如今她们二人由暗转明,虽未曾想到他们竟有如此好的一步暗棋,打得太子措手不及。但此时,倒也未尝不能反借一力。”
“你是说太子?”纪韶华立马意会。
陆崖轻轻点头,“如今若在朝堂上借太子出手牵制,并非良策。”
他顿了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盏边沿,“但不妨换一种思路。”
纪韶华沉默片刻,脑中不由自主想到当初为三皇子赐婚的提议。
她开口,语气缓慢:“你说的‘换一种思路’,是不是……想从他们之间的关系上下手?”
陆崖眼底掠过一抹赞赏,唇角轻扬:“和聪明的小郡主说话,果然轻松。”
他将茶盏放回案几,漫不经心道:“若有证据,能暗示两人之间私情……此事可就全然不同了。”
纪韶华眉心轻蹙,神情凝重:“这样真的可行吗?若查不实,岂不是适得其反,太子之位怕是更加不稳?”
“所以我们要的是‘可能’,而不是结果。”陆崖目光沉静,却仿佛藏着锋。
“楚文帝作为皇帝,可以接受清白的调查结果,但……”他微顿,语气更显凉薄:“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那不仅是对他帝王权威的挑战,更是对他作为男人的羞辱。”
纪韶华指尖微颤,心中忽而一凛。
陆崖看着她,继续道:“从那一刻起,不论事情真假,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下,于莹莹与三皇子,便注定不得安宁。”
厅中短暂陷入沉默,随即纪韶华抬眸,缓缓开口问:“那……我需要做什么?”
陆崖凝视她良久,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最终落在她唇边,语气缓慢却笃定:“我们,不需要任何动作。我们只需要一个人。”
*
不久之后,太子突然上奏楚文帝,自称发现了一桩惊天之秘。
先前数桩秘事,桩桩牵连甚广,众臣尚未从先前风波中回过神来,此言一出,朝堂再次震动,人心惶惶。而这一次,被太子状告的,正是三皇子楚垣。
太子此番发难突然,三皇子尚未来得及反应,楚文帝当场便命禁军出动,直扑城西那座鲜为人知的别院。
别院之中关押的,正是当初许家大火中失踪,而后在木县又遭掳的——于家嫡女,于慕雨。
如今,三皇子想灭口也来不及。况且越是急于灭口,反而越显心虚,越说不清楚。
于慕雨此次被囚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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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
三皇子将她藏得极深,不许任何人接近别院,甚至连当初活口都未留下。可他未曾想到,最初能劫走于慕雨,其实正是陆崖刻意为之。
当初,于慕雨看似被人从地牢中“救出”,实则不仅是陆崖安排。他更是在几日前,就出现在地牢中。
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但那人坐在她面前,语气淡然却极有压迫感。
来人告诉她:“不久后会有人来救你,但救你出去,是为了你的命,还是你嘴里的话……那可说不准。”
她怔怔地望着他,挣扎地问他是“什么意思”。
那人却只是轻笑了一声,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已经没多大用处,但对某些人来说,却是一枚好棋。”
起身离去前,他忽地又回头补了一句:“你不是一直惦记着你的情郎吗?不妨将他名字倒过来,念念看?”
袁楚……楚袁……
霎时间,于慕雨面色惨白,指尖颤抖,连哑药发作的痛也顾不上了。
哪怕她再如何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知道整个大夏,只有皇家,才姓楚。
她明知那人亦非良善,必是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想借此从她口中撬出某个隐秘的关键。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信了这番话。
毕竟,从她与袁楚的相知相识,到后来在妹妹于莹莹的帮助下逃婚,又在近一年里接连遭遇劫掳与灾祸,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实在过于蹊跷。
她即使再笨,心中也知,自己或许真的,从一开始就是某些人局中棋子。
果不其然,不久后,她被人从地牢中救出,又遇见了谢将军,而后引发了木县的平叛之战。
那时,她被谢行征救回后,即使他对自己百般照料,可当他问到自己名字时,她还是犹豫了。
最后,只简单写下一个“慕”字,选择将自己的真实姓名隐瞒起来。
可命运似乎从未打算放过她。
那一夜,于慕雨照顾完伤兵,本准备洗漱睡下,后颈却挨了一闷棍,顿时失去知觉。再睁眼时,已不在军营,也不在黑暗阴湿的牢笼,但却是另一个门窗封锁的密屋,另一处囚所罢了。
非要说感到庆幸的地方,这里的环境比之前的地牢倒是要好上几分,至少还能看见一些阳光。
她自然能猜到,这两波劫持之人,绝非同一拨人。甚至她心底已有怀疑,或许这次就是她倾心爱慕之人——
大夏皇室的某位皇子。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竟又有人闯入院中,来者是身着官服的兵士,奉命将她押走。
于慕雨几乎都要习惯这反复被人掳走的命运,可这一次,她却很快察觉到不同。
这一次,他们带她前往的地方,既不是幽深的小院,也不是阴暗地牢,更非任何一间密闭门窗的屋子。
而是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玉阶高耸,龙纹屏风......
她虽从未入过皇宫,但只需要简单一眼,便知晓如今身在何处。
于慕雨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之上,望着殿内明黄的御屏,身周寥寥数人,却皆着朝服,神色冷淡。
她止不住浑身发抖,心跳如擂鼓。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活,是死,还是其他。
只是忽然想起,黑暗中那个声音提醒她的话——
“你的情郎……名字倒过来,念念看。”
43. 圣母癌
因此事涉及皇子及后宫妃嫔,大殿上只留下寥寥几位相关之人,却无一人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低沉的压迫感。
于慕雨跪于正中,好一会儿才适从眼前奢华庄严的陈设中缓神。她慌乱地四下扫视,当目光落到那道熟悉身影上时,瞳孔不由骤然紧缩。
大殿空阔明亮,日光洒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阴影遮掩。
可那张素来温和俊雅的玉容上,此刻却无喜无怒,冷淡无比。甚至在她盯着他看时,眉眼轻轻一敛,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她心头一震,慌乱地移开视线,眼眶微涩,却不知那泪该不该落下来。
高台之上,楚文帝端坐御座,目光落在她瘦弱的身影上,有探究,亦有几分好奇。他缓缓开口,声线低沉冷静:“抬起头来。”
于慕雨抬首,台上之人身着锦绣繁复的龙袍,由上至下俯视,冷厉深沉,眉宇间不怒自威,令人生出本能的敬畏与战栗。
她努力镇定,可初次得见天颜,身体还是止不住地轻颤。
楚文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慕雨张口,却只能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她想抬手指向喉间,示意自己被毒哑,却手脚发软,一时只能焦急摇头。
楚文帝正诧异之时,太子走出一步,拱手奏道,语带讥讽:“父皇,三皇弟为了封住这位于家姑娘的口,怕是直接将人毒哑了。”
楚文帝眉头微蹙,眼神一转,示意身侧大太监。对方立刻领命,悄然退下去唤太医入殿。随即,又目光凌厉,扫向三皇子楚垣,声线冷然:“此话当真?”
楚垣面色一沉,刚欲辩解,却被太子抢先道:“儿臣已查明,当年选秀入宫之人,原本应是这位于家嫡女,于慕雨。”
他语气淡定,步步紧逼:“可如今在父皇身侧侍奉的于妃,却是于家庶女。想来当初,三皇弟早与于妃有所往来,勾结谋划设计调换入宫选秀人选。”
“而如今怕事情败露,便毒哑此女,以封死过往。”
楚垣面色大变,忙踏前几步跪地道:“父皇,儿臣绝无不轨之心!当年沐家选秀之事,儿臣毫不知情,于姑娘之事亦另有隐情,请父皇容儿臣解释。”
太子才不可能给他解释机会,立马反驳:“你若心中无鬼,又与她无旧,为何要私囚她?她又为何一眼望见你,便移不开眼?”
一字一句,皆直戳楚垣痛楚。
“琛儿。”楚文帝沉声开口,眼神示意其收声,又望向楚垣,问:“朕且问你,你与这位于家女,以及于妃,可是旧识?”
楚垣一惊,几不可察地咬了咬牙,隐隐沁出冷汗。
他知道,父皇已经起疑。若找不出合理说辞,只怕他这三皇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是。”他斟酌再三,还是选择承认。
此事当年并未多做遮掩,若皇帝执意深查,终究是能查到的,强行否认只会招致更大疑心。
“但绝非太子所言有所图谋,皆是偶遇,并无私情。”
楚文帝神色难看,指尖缓缓敲着龙椅扶手,眉目低沉,正在思量是否应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而就在此时,大太监带着太医院太医匆匆返殿。
“陛下,太医已到。”
那名年太医资历颇深,见此情景也是未有慌乱,接过楚文帝示意,便走到于慕雨面前细致诊察。
一番折腾之后,他收好东西,重新跪于殿前,叩首奏道:“启禀陛下,此毒应是江湖秘制之物,臣从未见过,但经查,毒性深入已有近半年,恐怕哑症难愈。”
太子见状大喜,语气愈发笃定:“父皇,沐家火灾发生于一年前,正好印证此女失踪,被楚垣掳走后,毒哑囚禁至今,便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话音未落,便有宫人匆匆进殿,低声给大太监禀报。大太监听后,随即其走至楚文帝御前,俯身低语数句。
楚文帝面色微沉,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让于妃过来吧。”
不多时,于莹莹步入大殿,眼眶通红,明显是哭过。她一眼望见跪在殿中的于慕雨,身形微顿,竟怔在原地良久。
片刻后,她仿佛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踉跄跪至于慕雨身旁。泣声颤抖,望向御座之上:“皇上……当年选秀一事,求陛下允我解释。”
她抬首,泪眼朦胧,眼中满是恳切与希冀。
楚文帝望着她,神色虽无明显缓和,但终究心中有旧日宠爱,当即心软答应。
于莹莹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满是委屈之色,将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臣妾乃家中庶出,自小受人欺辱,唯有嫡姐待我如亲姐妹。”
“当年入宫选秀,本应是姐姐前去,可……她知我命薄、无依,便自愿将机会予我。妾身有今日侍奉皇上的荣宠,全赖姐姐一念之恩。”
说到此处,她伏地叩首,泪如雨下,哽咽不止,好一会才继续道:“而三皇子殿下如此……是因姐姐被歹人盯上。当年主母家那场大火,便是幕后人借火焚宅,家姐失踪为歹人所囚,被灌毒哑口……”
“若皇上派人查验,当初家姐曾流落木县,亲历战事,谢将军及所带将士皆可为证。”
她一番话声泪俱下,语句环环相扣,情真意切,看似毫无破绽。
楚文帝听完之后,虽仍有疑虑,却也未再立刻追问。毕竟,于妃笃定可追查验证,想来多半不会无中生有。
太子见父皇神色缓和,似有被说服之意,顿时着急出列,高声道:“父皇,若楚垣欲保护此女,为何不将人送回于家?为何要私囚在别院之中?实在疑点太多!”
“歹人连我们母亲本家都能付之一炬,我家姐又怎敢再回于家?”于莹莹不惧直视太子,又继续含泪解释:“三皇子并非想害她,而是想护她周全。”
太子愈发不忿,目光寒锐,一字一句逼问:“那你来解释解释,楚垣是如何遇见你们两位金城闺秀?可笑,嫡女还会为庶妹让出进宫之机,你说得出口,旁人未必信得过!”
楚垣这才起身开口:“当年我出游至金城,偶遇这位于家姑娘,相谈甚欢。她提起庶妹受难之事,我感于她的善良,才试图救助。至于当年选秀换人一事,实非我所知,更无插手。”
太子显然因他们的辩解气得不轻,眉目冷沉,忽将视线移向那一直跪在地上、神色慌乱的于慕雨。
她的肩膀轻轻发颤,指节紧握,仿佛一只受惊雏鸟。
太子心中一动,冷光一闪,忽然俯身一礼,语调缓慢而狠厉:“父皇,这些都只是他们的一言之堂,真假难辨。不如我们呈上纸墨,让这个不会说话的于家女写下,真相究竟是如何。”
他露出阴恻恻地笑容,咬牙切齿:“毕竟,被囚之人,总不会替囚禁她的人说话吧?”
楚文帝目光沉凝,缓缓扫过台下三人,神色看不出喜怒。
片刻后,他抬手一挥:“传纸墨。”
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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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领命,不多时便将笔墨纸砚呈上。
于慕雨看着那纸笔被缓缓摆在面前,指尖微微发紧。感觉到四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等着她写一个答案。
可她也知道,不论写下什么,终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脑中浮现地牢之中,那人告知的种种,于慕雨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纸上书写起来。
一笔一画,写的极为认真。
于莹莹跪在一旁,神情看似镇定,实则掌心早已渗出薄汗。
此次,她心中也没有十足把握。毕竟,与原书中那个身处后宫、不过卷入些无伤大雅的争宠的“于慕雨”不同,眼前的她,是真真切切地,遭受了皮肉之苦、生死之灾。
这世上的伤与恨,原本就不长在书里。
正如脱离她预料与掌控的纪韶华和陆崖。若于慕雨此番黑化,选择将她和楚垣供出,她亦不是没有准备,只是那策略,风险更高,胜算更低。
所以她赌。
她赌旁人不了解于慕雨,而她了解,这个从小心软、一根筋、受点恩就恨不得以命相报的圣母癌,纵然如今遍体鳞伤,也仍不舍得狠下心送她万劫不复。
宣纸上最后一笔刚落,墨迹尚未干透,太子便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一把将纸夺走。
可看清纸上内容的刹那,他却面色大变,忽地僵住了。
楚琛面色倏地惨白,眸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惊愕与愤怒,怔在原地,手中的纸仿佛千斤重,竟一时没有动作。
“琛儿,拿来。”楚文帝的声音不咸不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太子怔怔转头,仿佛才从震惊中回神。他眼底猩红,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慌的。
他迟疑了两息,终是将那纸呈了上去。
楚文帝接过,眼眸微垂,却未出声。
无人知晓那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可从太子的反应和楚文帝简单揭过的态度来看,定然是向着三皇子与于妃。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也就这样,被一纸“真相”草草了解。
*
回到自己寝宫后,再无旁人视线,于莹莹长舒一口气,随后便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眼底带着讥诮与轻蔑。
于慕雨啊,于慕雨。
居然真如她所料,关键时刻,还是替她和楚垣粉饰了过去。
果然还是那个心软愚钝的蠢姐姐,天生的软骨头,注定只能被人利用一辈子。
她笑得眉眼舒展,整个人都带着轻松与畅快,但很快她又收起笑容,神色发冷。
她想起了楚文帝,想起他在殿中看向于慕雨时,那一闪而过的惊艳目光,还有眼底的势在必得。
那不加掩饰的侵略性,而是男人对猎物的兴趣。
虽然时机场合都不对,但倒是像原文中写的那样,楚文帝见于慕雨的第一眼,便被她深深吸引,怜意、贪欲,尽数生出。
想到此,于莹莹顿时心生厌恶,但旋即又收好情绪,眼底浮现出一抹更加深沉的冷意。
这或许,也不失为她的另一个筹码。
于慕雨天生心软、愚善、好掌控,最怕辜负恩情,对她也永远会退让一步。这一点从小就没有变过。
若她真成了皇帝的女人,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只要还对自己存着一丝温情、一点退让,她就有千百种办法,让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她玩弄在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