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天也在灭国》
1. 刺杀
大宗承德十七年春,天连着下了三天的雨。
铅灰色的水雾隐约笼括平日长公主府上那些红墙金顶的建筑,屋檐上串下来的雨线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
本不该出现在闺房的刀刃似乎今天刚受过打磨,映出烛火一样鲜红的光。
“有刺客,保护公主!”
闪电从天际远远地劈下来,惊雷一声,压过侍女惊恐万分的尖叫。
刚从城外快马加鞭提来的枇杷滚落满地。
书生打扮的青年跪在彩绘莲花的冰凉地砖上,对着那把突然从他手里跳出来的匕首,恨不得把头给磕破。
边磕,边哭着解释道:“殿下,殿下明鉴啊,草民也不知道这匕首是从何而来……”
“是,是他,”他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往后一指,“许竹影!是你!是你刚刚换了我的盒子!”
顺着他指控的方向,聚成一团的侍女和书生惊鸟一般散开,露出一直静默地站在最后的人。
许竹影骤然被点了名,似是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地抬起头,对上满室打量的目光。
今日来给长公主送礼的人大多都怀着点别的心思,每个都砸了重金,打扮得花枝招展赏心悦目,就他简单地套着一身黑色,老神在在地混在最后头逗长公主养的鸟,竟是半点没有上前头去刷脸攀高枝的意思。
似乎,就是真是个来送东西的跑腿。
方才还站在他肩头上捣乱的白色的小团子受了激,炸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许竹影轻轻拍了拍它算作安抚,随即单纯地回道:“你我同窗一场,说话可不能不讲证据。”
他生得好看,一双流光溢水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干净得看不出什么特别异样的想法。
“没准是你自己对殿下在外的微词信以为真,特地抓准了今天可以见到殿下的机会,想要‘为民除害’,结果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让你拿不稳那盒子,叫匕首直接弹了出来,以戳破你图谋不轨呢?”
气氛似乎沾了外头弥漫的水雾,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有侍女大着胆子,偷偷将眼珠转动了三分,去看她们坐在上头的公主。
‘长公主''殿下今日一反从前地选了身素雅的淡色衣裙,白净的腕口翻手间露出佛珠长长的流苏。
她明媚艳丽的五官在烛火的照耀下越发得夺目晃神,唇角勾出淡淡的笑意,半点没有被这场是冲而她去的刺杀给吓到。
反而,似乎心情很好?
侍女站的位置靠着炭盆,燥热的火气从裙角攀延而上,本是要将汗都热出的温度,她却打了个哆嗦。
长公主殿下在京中,仗着陛下与太后宠爱,是出了名的作风荒诞,干点什么都要看她的心情。
外头人几乎都猜不到她的想法,只是她们跟着公主的时间长了,能够看出一些眉头。
虽然殿下这落水后这几月脾气略有收敛,但就今儿这表现……
就是有人要倒大霉了的前兆!
“你,”青年颤抖着,几乎快被许竹影的反驳气死,“你血口喷人!”
刺杀长公主这罪名实在太过吓人,为了保住九族的下一轮对峙几乎就要瞬间展开。
“够了。”
夏荇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在侍女收拾干净那些枇杷,再用丝绢包好匕首之后终于开口。
当朝皇族姓萧,光看名字就知道,夏荇不是长公主。
她只是个普通的现代人,运气不太好穿越到这个见鬼的封建王朝。
又为了报她这具身体的灭门之仇,冒险易容,顶替了也同样死在江南的长公主。
意图就俩个字,方便。
长公主生前如此荒唐,反而更能遮掩住一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至于今天这场刺杀……
正常人稍微动下脑子也就能知道,长公主虽然在民间颇有些名声,也充其量也就算是一个顶级纨绔,干预不了什么真正的国家大事。
不然夏荇的顶替也不会轻轻松松就成功。
有这将匕首藏在盒中,就等着人打开之后直刺心口、一击毙命的技术,拿来刺杀她干嘛?
就是论名声,也得是龙椅上那位昏君的优先级更高吧?
夏荇想着,放下手中温热的茶杯,冷冷地问道:“这匕首和盒子,你都不知情?”
这样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吓人,又太过惊艳。
如果她能抢先找到制作者,并说服他为她所用。
那她要复仇的计划……
成功率会更加高。
被侍女刚刚那一嗓子尖叫喊来的侍卫持枪步入屋内,在门口黑压压地一字排开。
领头的那个用力拉了拉手中一大捆的黑色麻绳,静静地等着‘长公主’开口定罪,之后就好将人捆好带走。
当然,估计就不能竖着出去了。
青年的脸被那不知是染料还是血给染黑的麻绳吓得苍白,颤颤巍巍地大声哭道:“草民,草民本是得了家父吩咐,特地来给殿下送这江南枇杷的……”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彻彻底底地弄花他脸上特地施了好几层的花白铅粉。
他说得振振有词。
“方才在春居院外,只有他过来和草民寒暄,还问家父特地放在篮子里的盒子里什么东西,被草民给呵斥过后才走的。”
许竹影嗤笑一声,淡然道:“一面之词。”
他转过身,反问今天同样得了家中命令来送礼的那群郎君:“你们说说,他那盒子里得是什么宝贝,大家伙都看不见碰不得,偏偏和他关系最差的许某一到跟前,就显出形来,往我眼睛里撞?”
“送枇杷就送枇杷,他带个盒子干什么……”
“你蠢啊,枇杷不是重点,盒子里的才是重点……”
“他爹那个位置都卡了十多年了,病急乱投医……”
“长公主殿下也算御前能说一点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窃窃私语混在一起,压根听不清楚。
他们本就是家中不成器的那部分,素日插科打诨喝酒吹牛,读书读不明白,对于人际关系摸得那叫一个门清。
有不少人都在学堂遭过那青年的欺辱,如今落井下石,直觉得痛快极了。
脑回路简单的,当下就觉得他是逮了一个平日里用惯了的软柿子的来甩锅,看向许竹影的目光里都带着浓浓的同情。
许竹影微微一笑,对于那些落在身上的晦涩视线照单全收。
雨似乎下得更加大了,水珠从身后的没关好窗棂跳进来,沾湿他垂在身后的发丝。
夏荇看过去,正好捕捉到他嘴角还没消干净的淡淡笑意。
两个嫌疑人,一个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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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吐不清,一个镇定自若,脸上就差一个写一个“我是被冤枉的公主明鉴”来证明清白。
似乎怎么看,都是前者的嫌疑要更高上一点。
侍卫和太监们拿着那把匕首翻来覆去地看,末了冲公主摇摇头,示意他们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匕首似乎就是最普通的匕首,特地用磨刀石磨得切肉如纸,配合那个出其不意的精巧盒子,就是一场意料未及的完美刺杀。
“你!”青年恶狠狠地看着许竹影。
盒子这事本来就是私底下受贿,权贵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一下被许竹影捅到明面上来,他压根就没法仔细解释!
“许竹影,”''长公主''撑着头,似乎没兴趣再听他们争辩这件事,不耐烦地道,“你可有证据,证实你没碰过这盒子?”
许竹影不接话,只是道:“他自己篮子里的东西,也该是他证实许某碰过。”
堪称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夏荇被他这回法给气笑,手指微动,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微凉的佛珠。
鸟团子玩腻了许竹影,咻得一下又窜回到夏荇身边,在软枕上摊成一个白饼。
半晌,夏荇又问道:“那你方才回答这人问题时,怎么如此细致——”
她状似随意提起,声音不轻不重不慌不急,只是落在地上那青年耳朵里,跟救命稻草自己撞上来了没什么区别。
“你方才站那么后面,前头又都是人,是如何得知他是没拿稳摔了盒子,又如何得知,那匕首是弹了出来?”
许竹影顿了一下。
随机,又是恢复成之前那副“清纯无害”的可怜模样,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解释:“许某,眼神不错。”
就是底气似乎没那么足了。
“那许公子还真是千里眼在世,”夏荇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夸赞,“隔了这样距离,还能看清楚我跟前的动静。”
被发现了?
许竹影藏在宽大的袖口之中的手无声握紧,又缓慢地松开。
无妨,目的应该也达到了。
许竹影倒是不在乎被‘长公主''抓住什么疑点,他换盒子的动作很快,当时周围又没有人,只要咬死不认就没证据定罪。
就是没有成功杀掉‘长公主’……
他抬眸,冲夏荇又是温和地一笑,仿佛此刻眼底翻涌着的汹涌浪潮都是假象与错觉。
居然还是个刺团型人才。
夏荇端起侍女小心放在手边的茶,边喝边在心底评价。
无非扎手了点。
先留下。
窗外的雨好像终于变小了点,房瓦上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竹影等着夏荇的下一句话,眼神几度飘忽,飘到她身后插在那大白瓷瓶之中,正刚刚绽放的桃花。
那实在是相当吓人的一大枝桃花树,高度几乎要挑到顶上的房梁,朵朵片片都沾着春雨与烛光。
搁在如此阴郁昏头的雨天里,就是满室里唯一可以体验到点春光明媚的物件。
''长公主’缓缓放下青瓷茶盏,随风而落的少许桃花瓣沾在她的裙角。
见许竹影一味出神,夏荇直接了当地吩咐侍卫道:“把许公子捆起来,送到云花阁去。”
末了,又追加一句叮嘱。
“捆严实点,别路上叫他跑了。”
2. 囚禁
云花阁的位置离公主所住的春居院极近,因所栽三颗上年岁的大梨树,花开之时枝条重叠,密如白云垂落,隐约笼罩了整个四方院子,故得此名。
夏荇处理完手下秘密递进来的公文后,顶着侍女们似乎若有所思的视线,撑伞推开松木制的门。
眼下正是阴云笼罩的黄昏,阁里到处都点着的灯似乎能将木头给照透,暖意渗出屋子,遥遥对着木槿色的天幕。
许竹影穿着件朴素雪袍,正披发坐在门口放的小榻上,一条足重银链松松地扣在腕口。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波纹。
光影分割藏在发间的琉璃耳坠,他稍微抬起点头望向来人.,一闪而过的璀璨华光。
微风不爽,往茶杯里落了片被雨打湿的梨花。
许竹影起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夏荇没打算跟他绕弯子,站在青石阶上居高临下地问他:“知道本宫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吧。”
许竹影晃晃手上那条华丽且十分有用的的银链,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大抵是与下午的刺杀有关吧,”他缓缓道,“毕竟殿下差点就遭了那贼人的道,可不能不多加注意。”
若装傻充楞真能排个级别,此人不是魁首也榜上有名。
“这方院子也算京中美景。”
夏荇放下伞,挪步坐到侍女先前搬在门口的竹椅上。
许竹影坐近了点位置,态度端正地看着她,却不接话。
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话题突然从贼人跳到了院子中的景色上去。
夏荇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若许公子不招的话,在这住上一辈子,想必也是没什么意见的。”
春天赏花夏天吃梨的。
“也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吃不饱穿不暖,还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就算哪天有个头疼脑热,或是要死了,也没法出去的程度。”
室内溢出来的光照亮了她那双认真的眸子。
夏荇仔仔细细给许竹影数过一遍各种利弊,最终将话题拐回来,重新问他道:“如何?
许竹影垂下眼睑。
他面上还是保持着那副纯良无害的天真模样,唯独嘴角拉得极长,暴露出部分内心的阴暗想法。
''长公主''到底养在富贵人家里的,威胁人听起来头头是道,实际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若是下头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先上一顿板子的人来,他哪里还有这全须全尾地喝茶的机会。
怕不是早就皮开肉绽、血流成河了?
“我招。”
许竹影主动端起茶壶,毕恭毕敬地给夏荇添茶。
他心思不纯,故意贴着夏荇的身子动作,拉得那银链摇摇又晃晃。
“那殿下,想要许某如何投诚?”
许竹影的声音压得很低。
怀疑他又不杀了他,还给他穿这套衣服。
难道,是看上了他这幅皮囊,想留他好好玩玩?
京城传言里确实有过长公主殿下喜好美男。
许竹影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拉开原本穿得十分严整的衣襟。
他右手捻起一朵落到手边的花,放在耳边玩笑道:“说起来,许某好像还未真切告知过殿下姓名?”
夏荇推开他的胸膛,反将后背贴上冰凉潮湿的木板,拉开与许竹影之间的距离。
“本宫要如何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给本宫做事?”
这么快的变脸速度,怕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许竹影:“……”
他噎了一下,收回手,无奈地幽幽道:“那殿下需要许某如何证明?”
言语间似乎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委屈。
“第一,”夏荇伸出一根手指横在二人中间,“本宫要做那个盒子的人。”
许竹影抬手,动作轻柔地将夏荇的手合上。
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道:“殿下,这条不成立——”
俩人的距离刹那就又重新贴近。
凉风恰好吹过院子,许竹影放下警惕后似乎坐姿懒散不少,眼底沾着热茶熏出的红色。
“许竹影已经在这里了。”
不给他话题开口,就自己创造机会也要把话说下去。
夏荇迟疑点头,不是很想相信他这满嘴鬼话。
春天的黄昏消失得快,几句话的功夫入目就只剩下屋内渗出的光源。
''长公主''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苍白透明的皮肤上只有唇色那一点点亮晶晶的红。
夏荇从袖子中变戏法一般拿出个细口小瓶。
四下寂静,许竹影只听到她用指甲轻轻敲着瓶身,古怪地道:“第二,你吃了这毒药后,本宫要你帮我做个东西。”
她站起身,离开云花阁前又扯了扯那锁链,半是提醒半是恐吓地补充:“若做不出来,你也活不了的那种。”
……
翌日就是宫宴。
当今圣上最近几年并未作出什么实绩,享乐的水平倒是日益见长,特地择了皇家行宫旁边的水禽湖,再到处都挂上琉璃宫灯与八角小铃,月出,丝竹弦乐借着缓缓水声远远地传到岸上,热闹且不突兀。
夏荇由两三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特地放了好几层的软枕堆里。
大概是怕夜风吹得时间久了又加重病情,她穿得格外厚,满头珠翠、兔毛围脖,浓浓的脂粉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倦意。
“殿下,”侍女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关切道,“怎么这次晕车的反应如此厉害。”
大恒官道用了几百年又不加修缮,早变得坑坑洼洼东缺西矮,马车行在上头也是一步一小颠、三步一大颠。
照理说长公主从小长在这里,本不该有这么大的问题,谁料在江南落水后一养病,身子骨又不适应上了!
夏荇顶着眼前一阵一阵泛起的黑,抬手阻止侍女要跪下来给她按摩的动作。
她拍拍小姑娘颤抖的手,轻声道:“无妨,缓缓就行了。”
许竹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要不要喝些酸梅水?许某多带了些。”
跟‘长公主''这种体弱的不适应一样,他纯是泡来醒神的。
夏荇回头,只见许竹影手中捧着个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镶金盒子,正站在她侍女的应该侍立的位置,一脸没睡好的困样,桃花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
昨晚谈妥后他就被云花阁的洒扫随从撤了银链,却没换衣服,在满场的金银珠宝,锦衣华服里,素得那叫一个突出。
有娘娘很快就注意到他的脸,趁着还没开场,摇着扇闲聊打趣道:“公主许久不将驸马哄回家去,原是府上又藏了个标志的。”
“别提了,”太后也越看越是满意,“她和贺家那个也是哀家糊涂,想着小时候玩闹得多也算熟悉,结果这一成亲不是那个哭就是这个闹的。”
还是这个看起来就乖巧的好,隔着权势还知道贴心。
‘长公主’大概是被戳了痛处,不满地转身冲太后撒娇道:“娘,别说了……”
夏荇顶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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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面对公主驸马这种格外熟悉长公主生前行径,可能随时戳破她伪装,给她添乱的人,当然是能不请回来就不请回来。
至于许竹影的身份被误会,那是纯属他那张面首脸的错。
太后笑眯眯地应,只当她扶头是还晕着气血不足,懊恼着招呼人赶紧去取特地带过来的鸽子红枣汤。
“哎,不生哀家给你指婚的气了就行。”
宫女瞧瞧捧上来的小汤盅还热着,一掀开盖子,白花花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向外跑。
握着陶瓷勺子的指间似乎也终于沾上温度,浮起一点淡淡的粉色。
许竹影看了一会儿夏荇和娘娘们的对话,不急不忙地收回视线。
手中的盒子重量并不沉,‘长公主’昨天的一个命令叫他通宵磨木头做铁针,其实就是为了其中给一个小物件加点东西。
明明是不理朝政整天享乐的公主,却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候,私底下给他国使臣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
为什么呢?
能在御前留下点印象的公公都是懂人心的人精,趁着还未开场的时间一位一位地收贺礼。
甚至还特地给长公主这儿派了个年岁不大的清秀小孩,站在许竹影的前面高度都不到腿。
小孩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估计是师父还没培训好,怯生生地冲夏荇行礼道:“殿下吉祥。”
眼珠还止不住地冲看起来和蔼好说话的许竹影转。
''长公主''对于这些小的会稍微收敛点脾气,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随意朝后招两下手,示意许竹影将东西拿过来。
桌上零零碎碎的糕点花果散发出甜腻勾人的气味,夏荇刚喝了汤没什么胃口,倒是那小太监偷偷瞟了好几眼。
等到许竹影弯腰,小心地将盒子往他怀里放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吞下口水,含糊不清地背完师父教的吉祥话就要走。
“慢着。”
夏荇叫住他。
‘长公主’蹙起眉,嫌弃万分地将搁在手边的桃花酥又推远了些,语气满不在乎地道:“这点心,赏你了。”
见小孩还呆愣着,她性子更加上来,隐隐有了要发火教训人的架势。
“听不懂啊?”
小太监跟走在路上平白捡到钱一样,欣喜若狂地端着盘子回去复命了。
远处鼓点的加入越发让气氛热闹起来。
许竹影抢了侍女的活,重新给夏荇布上一盘皇后偷偷塞过来的糖酥饼。
倾倒的发丝垂落身侧,他的声音恰好落在弦乐的节奏空拍之中,轻得只有夏荇可以听见。
“殿下似乎不如传言中那么冷酷无情。”
居然还会给那小孩糕吃。
夏荇瞟他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面前已经聊上兴头的一众宾客。
她好像还隔在热闹的气氛之外,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什么高兴,只是平静地回道:“你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这不一样……”许竹影还想说什么。
毕竟能到达,这种在外什么评价都存在且合理的程度,还是挺稀奇的。
首席乐师果断将手上的弦一转,奏出一清脆的惊天破石声后,其余的乐声立刻如急流落水般流泻而来。
似乎宫灯都在瞬息间重新添了油,通亮明洁的烛光更将夏荇的脸衬得惨白无比。
“好了,不用说了。”
''长公主''微微歪头,终于是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次笑容。
“今晚的好戏要开场了。”
3. 动手
若要说起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比起眼前这场特地为迎送使者而举办的宴会,到底还是差了档次。
几番热闹下去,夏荇实在吃不下桌上越堆越多的各种精致菜肴,与那道花胶鲍鱼羹僵持半天,最后挑了片果盘里水润的橙子。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爆开。
长公主去江南前似乎与圣上大吵了一架,两人的关系也就随之陷得有点尴尬。
看夏荇今天的位置离上首还有些远就能看出来,皇帝也还没原谅她,特意给她放得远点眼不见为净。
这样的安排可正中夏荇下怀。
她确实也没把握能在亲人眼前完美地演好一个人。
更别提这儿视野还不错。
怀中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塞进一个汤婆子,夏荇错愣扭头,发现又是许竹影在乐于表现。
他跪坐在夏荇身边冰凉的石砖上,跟半点感觉不到凉一样,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夏荇方才看的方向。
见她扭头了,还要动动眼珠,示意夏荇接着瞧下去,别看他。
这次来大恒的使者地位个个都不一般,而其中为首,也是‘长公主’想杀的那个——
是邻国南安的小王子,传言里国主最为宠溺的孩子。
眼下他面色潮红,还在和百官一杯一杯地拼着酒,手指的末端有个什么银色的东西在摇摇晃晃。
许竹影数着他摇晃的次数,好笑道:“殿下说要在那么小一个莲花铃里塞东西,还要设置延缓,在宴会兴头上再给人毒死,可是结结实实为难到了许某。”
岸边风大,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特地不偏不倚跪在风吹过来的方向。
“照他这个玩法,大概还有一刻钟就要见阎王了。”
声音散开,轻了不少。
吊在空中、串连满场的宫铃在夜风中叮铃叮铃地响。
夏荇抱紧怀中的热源,只觉刚刚快要冻麻的身子终于是要活过来了一点。
‘长公主’沉默一会儿,好心开口道:“许竹影,你埋在本宫府里的那几个人,似乎脑子都不太机灵。”
“许某可没埋人,”许竹影眼皮都没掀一下,“草民是冲着殿下的满腹才学和花容月貌来的,此心天地可鉴。”
“这话你哪天别说得自己都信了就行。”
夏荇又捻起一片橙子,不继续和他掰扯。
……
小王子乐滋滋地和皇帝喝完酒,还没缓过上来的劲头,一拍凸出来的肚子,又醉醺醺地跑去了一众皇子那边。
南安人与大恒皆是黑发黑眸,只是在充足的阳光下肤色更加黢黑,几朝下来,一贯暗戳戳地被骂些什么不太好听的话。
如今太恒国力衰弱,更是为了避免开战对于他们这种使者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连说好的赠礼茶叶都翻了一倍的数目。
王子喜滋滋地搂过一个舞女的肩膀,满杯酒能抖掉半杯地与太子碰了一下。
这可是南安往前数几代都没有的待遇!
他像是看不懂太子眼中饱含的容忍与嫌弃一般,更用力地掐着舞女纤细腰肢,脚步悬浮地走向下一位皇子。
等回了南安,他一定会被父王好好奖励……
他只顾乐颠颠地显摆,并未注意到那个正系在手指末端,意外地合它喜好的莲花铃上,中央最大的镂空中缓缓伸出来了一排细针。
针的前端涂着黑色的毒素,借着热闹的宴会与繁杂服饰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刺入主人的皮肤。
“好了。”
许竹影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低声道:“三。”
所有人马上都会被这里的变故吸引来视线。
“二。”
夏荇:“一。”
“殿下,”许竹影失笑,“怎么还抢话呢。”
小王子从舞女的肩头直条条地滑了下去,摔出一声巨响。
以为马上就要轮到他的皇子年纪还小,端着酒杯呆愣在原地。
舞女赶紧站定,抱着自己的胳膊,紧张地站在王子旁边,想下手扶人又搞不清楚状况。
旁边的侍卫倒是极其有经验地上前来,俩人合力,熟练地给小王子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道:“殿下莫慌,今日陛下拿出来的都是起码放了十年的好酒,后劲足,使者大人估计是喝高了……”
烛光与月光落在小王子的宽脸上,照亮他抽搐且痛苦的神色。
他的嘴张得极大,额头上结结实实地冒出一大片的冷汗,下巴也不受控制地抖。
侍卫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他的话语,可几个唇形下去却没有发出什么实际的词语,哼哼的出气倒是越发急促。
“大人!”侍卫着急地摇晃他。
完成使命的精致小铃失去主人的注意与照顾,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滚出来,停在舞池边上的浮雕里。
许竹影特地留出空隙的卡扣互相分开,莲花铃张大肚子,露出藏在中央的精致机关。
“这是怎么了?”
太子冷着一张脸,挤进他们这一片的骚乱。
他的目光扫过王子明显不正常的神色,气息明显有一刻的停滞。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他揉揉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沉声道:“都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传太医!南安使者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心腹捡起地上那道想让人不注意都不难的银色,摊在手中呈给太子,“这似乎是从使者大人身上掉下来的。”
今日贺礼众多,但小王子似乎格外偏爱这一枚小小的银铃,甚至特地取出来戴在了手上,满场叮叮当地晃。
“而且……”
心腹转动上面镂空的花纹,停在应该刻有匠人标志的部分。
他睁大眼睛,仔细地分辨着上面的细小文字,声音越念越低:“这,似乎是,长公主送过来的……”
长公主自诩品位独特,凡是被她看上的手艺,所用的物品,皆会盖上一方小小的梅花印。
因做工精巧且难以仿制,京中权贵大多都认识,私下更是有清客在追捧。
太子的头更加大,迟疑地念着称呼:“姑姑?”
这事儿怎么又和长公主扯上关系了!
“这边到底是怎么了,”刚刚还被他念着的人突然走到面前,皱着眉颇有意见地道,“吵吵嚷嚷的,本宫都快听不见乐声了。”
''长公主''说完,像是才看到还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小王子一样,惊讶地用手挡住嘴巴:“这,这是?”
几个太医拎着药箱,被人带着百米冲刺地跑过来救场。
他们忙着诊脉,等到四下都齐刷刷地突然寂静,开始高呼“参加陛下”时才反应过来来人,急忙欲转身行礼。
“不必,先紧着查看使者的情况。”
这位大恒的掌权者眉间萦绕着淡淡的躁郁,明显是烦极了刚才凑到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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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恐慌地叽里呱啦一通的南安人,这才下了龙椅过来。
他问道:“使者的情况怎么样了。”
“回陛下的话,”太医语气迟疑,“这毒似是玄妙万分,使者又饮了酒,顷刻间就能延绵至心脉。”
“治不了?”
皇帝睁开眼,看着低头不言的几位太医,又仔细打量一圈围在使者周围的人,态度终于是认真起来。
“铭儿,”他唤太子的名字,“你可有查出些什么?”
太子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明显还在状况外的夏荇,硬着头皮道:“儿臣从使者身上寻到的凶器,似是姑姑送的贺礼。”
那群南安人听了翻译的话,已经将矛头对准‘长公主’,光听那慷慨激昂的语调就知道,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那雪儿你说,”皇帝叹口气,“你今夜送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长公主’无辜地眨巴眼睛,还没搞懂话题怎么就绕到了她身上来,顶着全场的注视道:“就是府上随意打的铃铛啊,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被有心之人特意调换了也说不定。”太子适时插嘴,疯狂地给夏荇使眼色。
‘长公主’却是信誓旦旦地立刻反驳:“那不可能,这铃铛用料特殊,别人不可能做出来!”
皇帝拔高音量瞪她:“那你还是特意想要刺杀使者不成!”
俩国现下关系紧张,大恒又国力衰弱,他为了避免开战没少让利,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使者。
谁料好不容易熬到送别宴,这小王子还能死了,
“本宫没有!”夏荇也回呛。
“刺杀使者是重罪,”皇帝见她这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当是和驸马置气那种儿戏呢!”
若是查不出线索,根据大恒律法,哪怕他想网开一面,长公主不死也得被贬出京城。
皇帝摇摇头,只当她是傻得被人当了挡箭牌还不自知,打圆场道:“行了,你认个错服个软,回去公主府好好抄几个月的佛经反省,给南安国一个态度,朕再派人好好去查案。”
‘长公主’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又不是本宫杀的,为什么要本宫受罚!”
“那这凶器怎么会从你府上出来,”皇帝懒得和她掰扯,“还不是你管理不严,连驸马都能气回家三月。”
‘长公主’一把丢开怀里抱着的汤婆子,爆发道:“聊铃铛就聊铃铛,老是提他干什么!而且都说了不是臣妾干的,还派一群人来查案,弄丢了府上的东西怎么办!”
"朕看你就是被太后惯坏了,现在还不知悔改,"皇帝手背青筋暴起,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恐吓道,“南安接壤的西南几省路途遥远,更有那杀人的瘴气毒虫!你去个江南都能遇上贼寇落水,难道还真要朕公事公办,把你罚去边疆!”
周围的所有人都低下头,被这天子一怒吓得不敢吱声。
夏荇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
等的就是这句。
‘长公主’抬手,奋力打掉太子虚虚挡在她身前的阻拦。
泪水从眼中成行滑落,她一甩衣袖,仍是不知悔改,直勾勾地丢出一句“有何不可!”
满座皆是震惊。
皇帝扶着太监急忙凑上来的手,想要冷静一下,听完夏荇这话,竟是硬生生给气得笑了出来。
“好!”他看着‘长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怒不可遏地冲前方吼道,“你出了京城就别给朕回来!”
4. 夜谈
云花阁里的灯早早就熄了,高脚桌上的烛台里只留下一根快要燃到尽头的蜡烛。
半凝固的蜡油还是透明的颜色。工匠塑型时洒在其中的干桂花全沉在底部,满盘星星点点的干枯褐色。
许竹影坐在雕花木床上,沉默地又撕下一页黄历。
手腕上的银链似乎做工更加精细了一点,小小的一个改版纹路歪七扭八地刻在最外层。
今日是''长公主''要出发去西南的日子。
自那日夏荇和皇帝俩人各不让步,在宫宴上闹了那一出之后,任太后娘娘怎么派人说合,明里暗里地暗示‘长公主’进宫认错,也没能改变俩位当事人的任何想法。
眼下,长公主府上各处要带走的东西都装点好了!他还没找到当初入府时要找的人!
倒是长公主身边那个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写作门客读作面首的傻子的名声在京中越来越响。
再这么拖下去,他也要跟着夏荇去西南了……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许竹影迟疑地转过身,抬眼望向门边那道素色的人影。
本该早早睡下的''长公主''手中提盏琉璃灯,推了门却不进来。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真的就只是睡不着出来闲逛一般道:“许公子今夜又是在研究什么稀罕玩意?”
屋外、正开到落头的梨花被风一卷,好几片花瓣乘机飘进屋内。
淡黄色的一团光晕朦胧地散开,柔和了她原本瑞丽明媚的五官,配合那双这几天一直都波澜不惊、就没见到过什么情绪的眼睛,竟然有点……
温柔。
许竹影一愣,把这个堪称荒谬无比的结论抛之脑后。
“殿下,”许竹影掀开被子下床,却不主动回答问题,避重就轻道,“还未就寝?”
夏荇看他重新点起好几盏油灯,终于抬脚迈进屋内。
她今晚穿得比宫宴那天薄,走进来的时候还沾着外头的梨花香。
夏荇坐上屋内唯一一把官帽椅,随意道:“就是想看看你还没找到想要的什么东西或人,今晚是不是要乘机跑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还挺准的。
许竹影拿外袍的手一抖,又云淡风轻地给夏荇披上。
“殿下可不能这么想,”他拿起一沓厚厚的纸,在她跟前摇得哗哗响,“相处这些时日,还不能证明许某的忠心耿耿吗?”
上面都是这些天夏荇派给他的活。
夏荇看着他故作可怜的模样,有些好笑道:“本宫确实放了府上一些人走。”
琉璃灯方才被她随手搁在桌边,又被许竹影挪走,重新择了个更加合适的位置。
毕竟看着还没自己上辈子学生大的一群小姑娘赶路几月还挺闹心的。
夏荇自认还没被封建社会大染缸污染到这种没良心的地步。
“树倒猕猴散,”她状似感叹,实际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许竹影的神情,“你会走,也不奇怪。”
她今夜的袖子里也放着毒药,更在云花阁外多埋了点人。
要是这姓许的有一点不对劲,光凭他知道的那些,她就不可能让他活着出去。
“殿下就别和许某开玩笑了。”
许竹影轻轻摇头,拿出一瓶前几天买的梨花蜜。
他手上缓慢搅拌那点浑浊厚重的蜜,视线重新落回夏荇的白皙的脖颈,轻声道:“西南路可很远,殿下没了我,路上郁闷了怎么办。”
至少在他找到那个跟蒸发一样的人之前。
怎么都不能暴露。
夏荇叫他的名字:“许竹影。”
杯盏只浅浅倒了几口的量。
许竹影应声:“嗯?”
夏荇托着脸,见许竹影自己也猛灌好一大口,方才拿起杯子。
灯光其实算不上有多亮,她的发丝散落在耳后,隐隐的一圈金色。
夏荇正色道:“本宫的路从来不靠在哪个男人身上,没了你,无非是再麻烦一些。”
许竹影咽下凉水泡的蜂蜜水,咳嗽两声。
他面上平静,像是没听出夏荇话语里的惊世骇俗一样,奉承道:“那是自然。”
她话锋一转:“但你还算有点用,勉强也听话。”
此去万里,离京更是险中之险之举,但‘长公主’这层皮夏荇总不能穿着太久。
她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长公主’一勾红唇。
“所以,本宫暂时还不会让你死,希望你也聪明点,别把自己弄死了。”
她的影子投在暗纹地砖上,拉得很长。
许竹影轻笑,如同轻轻荡开水面波纹的春风与柳枝:“殿下这算承诺吗?”
夏荇没说话,只是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雕花窗上的梨花影子。
有的时候,没有否认反而就是另一种默认。
“如果是的话,”许竹影听着灯花爆开的稀碎声音,缓慢地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许竹影,谢长公主殿下赏识。”
屋外,月亮才刚刚升上林稍。
……
与许竹影那没啥人的幽静小方不同,春居院自建好以来,作为公主居处,一直是长公主府上最热闹、人也最多的地方。
只是夏荇特地将大部分人都打发出去后,少了往日各处隐隐传来的玩笑声,空旷得有些骇人。
“殿下可总算是回来了。”
侍女放下手中缝到一半的鞋底,忙不急招呼留在里头的人也出来迎接。
她拍着心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道:“太后娘娘方才差人偷偷来话,说给殿下备了些路上的东西,叫我们半个时辰后与殿下去侧门那等着,要是殿下再晚些回来,奴才都想去敲云花阁的门了。”
“雾月,”夏荇接过她特意温着的一小碗肉粥,边喝边问,“院里的物件都可打点好了?”
蒸腾而起的热气萦绕在不大的小桌,上头原本的精致摆件全都被收了起来,取之而代的侍女随手捡的一个竹筒,桃花枝喝足了水,顶上冒出尖尖的一点叶片。
“她今夜嚷嚷着什么不舒服,可叫我收拾到了现在。”
另一位侍女空云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怀中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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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制盒子,要放进边上的最后一只妆匣里。
大抵是活干多了嫌热,她将短打布衣的袖子全撩了上去,露着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控诉道:“平时都是一大群人分着干,殿下不肯带小的走,好歹也先等活都干完了,时间紧,又就剩我们俩个,神仙来了也得叫干不完。”
''长公主''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斜瞪她一眼。
空云将头埋到盒子后,又突然变得很忙了起来,转身去打点剩下的一点七零八碎。
夏荇慢吞吞地喝完那一小锅粥,又换下肩上许竹影那件被露水沾湿的外袍,待浑身都裹得密不透风后,终于在雾月的催促声里出了门。
就综合考虑来说,这俩位皆是出生民间人家,与长公主生前没那么多的接触,又到了嫁人的年纪,放出去了无非也是被家中父兄再卖上一遍价钱。
左右现下也没个更好的出路,夏荇干脆留了下来当个帮手。
雾月也是这半月来才到这位主子跟前伺候,虽然常被无视,但好歹没受过传言中的皮肉之苦,故还对‘长公主’始终畏惧不太起来。
趁着这次俩人独处的机会,她兴冲冲地与夏荇闲聊道:“殿下,奴才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京城外头的风光。”
大恒如今各地的官员都在粉饰太平,一年送上来的政绩里掺的水分挤挤就能扛旱,哪怕夏荇还有自己的消息门路,对于西南目前的情况也不得不捏把汗。
夏荇听出她话里藏不住的向往,给雾月泼了盆冷水:“听说西南边境外头的异族老是要到大恒来打秋风,也不知道那谢家守不守得住。”
‘长公主’步子轻巧地踩着团团花影,语气里满满都是抑制不住的嫌弃:“本宫可不想帮着他们管事。”
雾月讪讪地笑,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她们殿下这全京城都知道的水平,估计也没人会昏了头叫她管事吧。
“母妃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大白天送的。”
''长公主''看着步道末那扇已经半开的侧门,迎着火光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
“殿下,”守在门边的公公谄媚地笑,还没等夏荇走近就开始晃手中那张长长的单子。
他招呼下人继续将那些个大箱子往长公主府里抬,自己凑到夏荇跟前,小声解释道:“陛下之前都不肯让娘娘送东西,是今夜得了个皇子才松的口,故来的匆忙了些。”
虽然来的时间点不太对劲,但就那些黑压压的箱子来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备好的数量。
“还有这个,”公公搓搓手,又从箱子后头拎出来个瘦条条的小孩,“娘娘好说歹说也劝不住的小宫女。”
夏荇没搞懂这是个什么情况,迟疑道:“这?”
那小孩在火光下绷着一张冷酷的脸,“扑通——”一声,谁也没预料到地直直跪在了粗糙不平的波浪纹地砖上。
雾月站得外头,手还没来得及把她拉起来,小宫女先径直对着夏荇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脆生生的童声里带着哭腔,“求殿下带奴婢一起走!奴婢愿给殿下当牛做马!”
5. 赶路
“嗯?”
‘长公主’略微弯下点腰看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挑起一边眉道:“本宫需要你来做什么?”
身后,一大群青年壮汉搬抬的动作还在继续,雾月警惕地走上前来,将夏荇护到身后。
“殿下,”小宫女一咬牙,顾不得在场的还有太后娘娘殿里的公公,莽撞道,“奴婢,奴婢知道殿下那许公子的秘密!他才不是真心实意到殿下身边来伺候的!”
“喜言你胡说什么呢!”
公公提高音量训斥,平日里尖惯了的嗓子听起来更像是公鸡在叫。
他几个眼神吓退明显还不是很服的小宫女,一回头,展现在夏荇面前的又是一张笑裂了的谄媚嘴脸。
“这丫头是从宫外头买来的,说什么有个姐姐被卖去西南了,天天就和娘娘请缨去长公主府服侍。”
公公白胖的手攀上喜言单薄的肩,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
小姑娘身子一僵,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听说宫里训人时都有自己的手艺活,专挑那看不出来又不容易弄残的地方下死手。
夏荇只觉喉咙似乎紧了一下。
‘长公主’稍稍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抬起手,示意公公嘴里那一通“殿下见谅”“奴才回去一定好好训斥”的话都收一收。
“喜言是吧。”
小宫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稍稍辨认夏荇的眼睛。
那里面映着周围的几点灯光,亮得像她和姐姐还在一起时,讨论过的从茅草房顶上看到的烟火。
夜风吹起她额前刚长出几月的头发,一恍惚过去,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还是神色冷漠。
裙子上的大片银线刺绣费时费力,在月下反射出尖锐冰凉的光。
“叫雾月先给你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奢华权贵本人懒洋洋地提过侍女手中的灯,这辈子估计都想不到几秒钟的功夫她就能脑补这么多的戏,“待本宫明日醒了,再告许竹影在外头惹出来的状。”
几片不知何时藏入衣袖里的梨花瓣随她动作散落出来。
小宫女紧揪裙角的手慢慢垂下。
她无助地瞪大眼睛,将夏荇最后抛的话在脑海中回荡过一遍又一遍,一个荒谬的念头最终形成。
她这是,被殿下留下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
公公伸长脖子目送夏荇离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殿下这都点头了,还不抓紧上去跟着你的新主子!可别再故意说那许公子的坏话了!”
再找这样一个模样乖巧还讨长公主殿下喜欢的人可难多了!
……
日头上到三杆。
夏荇靠着马车里特意垫高的艾草枕,纱帐底下的空隙中漏进来的光板各种晃眼,眯得不大舒坦。
好不容易红润了些的面颊皱成一团,说不上来是难受的锅还是太阳的错。
“殿下,”雾月将安神的香也灭了,生怕再刺激到一点夏荇,朝外头道,“许公子,不如我们先停一下!殿下实在是难受。”
“成。”许竹影应道。
许竹影一甩鞭子停了马,随后单手掀开身后的门帘,叫山谷间一点微风能够透进去。
‘长公主’似乎见不得他离开视线的范围,还拿锁链将人扣着,死死连在马车里的一角。
夏荇迷迷糊糊间嗅到一点舒服的味道,眼睫轻轻颤抖。
她支起身子,缓慢地睁开眸子。
梦中光怪陆离的战场一下散开,敌方将领朝她射来的夺命一箭从前端弥散,在分界处化为点点的飞灰。
而箭尾处绑着的红绸虚化又重新聚合,恰好重合成桃花眼底的那抹颜色。
许竹影头上顶着个斗笠,散漫地放进来一大半阳光,胡乱缠绕的缰绳绑在掌心。
此刻青山蔓延,整条粉的落水溪上头有水鸟飞过。
三个姑娘都好端端地坐在马车里,朝她投来关切的眼神。
美好到,与她刚刚的梦截然相反。
“殿下,”许竹影取下他腰间系着的葫芦,往夏荇面前的那张小桌上放,“这回要喝酸梅水吗?”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估计是嫌赶路辛苦泡来醒神的。
男女授受不亲观念深刻的雾月倒出茶壶里的凉茶,瞅着那明显没装满的葫芦,脸莫名有些红。
殿下和这位,闻名京城的面首,貌似感情真的有点好过了头。
‘长公主’蹙起细眉,超出许竹影预料地居然没第一时间发难。
她捡起矮桌上的掐丝团扇,贴在脸色挡去刺眼的光,另一只手点点那个破烂葫芦。
“给本宫有多远拿多远。”
许清轻笑,将他那葫芦勾回去,拿在手中慢慢地晃出水声。
他专注地盯着夏荇,淡声应承道:“是,殿下这般人物,该是得拿那最金贵的东西养着。”
夏荇:“……”
许竹影轻轻摇头,又依依不舍地瞄她一眼,背影格外得落魄寂寥。
“又怎么会看上许某这些低贱东西。”
雾月已经被他这番戏震得茶都倒不稳了。
夏荇闻着空中的薄荷香气,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长公主不喜驸马,甚至于有些宠妾灭夫的地步,仗着有太后接济在院子里养了一水儿的男宠,每个都涂脂抹粉争宠好胜。
她花了点时间把这批人打发出去,谁料流言威力实在太大,如今养的门客为了内心的小九九也自我带入,每天都干六个时辰的活了还有精力演戏。
照喜言那只言片语,许竹影要找的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才值得他如此牺牲?
要不还是把这人丢路上。
旁边队伍跟着他们马车的停止也停了下来。
车厢挂着的纱布被人攥起一角,拉开的速度之快都叫人反应不太过来。
夏荇抬眼望过去,脸上依旧是‘长公主’那副谁来都看不起的好脸色。
来人是个穿甲戴胄的青年,一身黑衣劲装被肌肉撑得满满当当,看向她的眼神里明显冒着火。
青年闭了闭眼,强压火气道:“这是行军,你突然停下作甚!”
夏荇细细打量他背上的那杆银枪,在脑中找寻一圈对应的人名。
见‘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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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非但不吭声,手边还隔着个一看就来自那面首的破葫芦,他更气不打一处,沉声道:“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跟我闹脾气。”
夏荇还在琢磨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空云先“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绣图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平视那青年,不卑不亢地道:“驸马爷,殿□□弱,乘车不适才停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到了您那儿就是公主故意的了?”
她一直看不太起驸马一走三月,害得她们殿下被全京城指指点点的行为,此刻抓住机会,连尾音都稍有上扬。
驸马面色一变,狐疑地瞧了几眼夏荇还没完全平缓的神色,喉结一滚,咕哝道:“你不舒服,怎么不派人来和我说?”
夏荇没入京前,也算听说过一点长公主和这位驸马的传奇。
就现在这表现来看,闹掰似乎真的一点也不稀奇。
‘长公主’别过脸去,连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
“本宫的事关你何干,”她双手抱胸将身子转向另一边,气鼓鼓地道,“要是知道皇兄派来护送的人是你,还不如留在长公主府。”
这事实际想来其实说得通,驸马出身武将世家,更是在战场上立了功后才赘的长公主。
皇帝与太后放心不下,硬要表达对公主的保护与关心的话,驸马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里的意思是宁愿去低头道歉也不想看见他。
驸马被‘长公主’的反应一时弄得语塞。
他隔着皇家尊卑不好发作,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半天时间过去,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那天的事不是我有意要说你的。”
驸马粗略扫过一圈满车的人,脸烧得厉害,实再是不想再这么多人面前再和夏荇犟下去。
他放软语气,不自然地解释道:“这次去西南不单单是护送你,谢家八百里急诏京城,说南安下面的小王们耐不住旱情,已经开始向大恒烧杀抢掠了。”
夏荇藏在身后的手抓紧枕头。
果然,她平静地想。
无论小王子死不死,边疆的国家都不会放过大恒。
“这次调兵实在紧急,你再休息一刻我们就出发,”驸马做出让步,从袖口里拿出个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夏荇,“这里面是你最爱吃那家桂花糖,等三天后,到了江口入城可以修正,我再和你细聊这件事。”
说完,他狠狠瞪了几眼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许竹影,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逃了。
“殿下,”许竹影默默地旁边挪了挪,十分委屈地幽幽道,“驸马爷好凶啊。”
语气里没有一点被正室抓奸的恐惧,全是仗着地位超然的自信。
‘长公主’拿起那个脏兮兮的油纸,斟酌再三还是丢了出去,仍然没怎么气消地道:“不用管他。”
糖包在毯子上滚动一圈,最终不偏不倚地停在雾月脚边。
她无奈地挠挠头,也不知如何处理,索性捡起来,压在茶盒的最底层。
夏荇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凉茶,手上不紧不慢地翻开一本游记。
里面放了张薄如蝉翼的小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不知所云的文字。
6. 荇草
马车里实在算不个看东西的好地方,写信人又恨不得在一张小笺上给她出书。
夏荇按照密文重新排序,仔细辨认着那上面的内容,看得眼睛生疼。
“小草亲启:
近来一切皆好,那些人也都安排进了西洋人开的学堂。
若已经脱离了京城,回信告知一声,商会一直会有人在江口接应。
西南谢家都是群认死里的倔驴,万万不可莽撞行事,边疆局势不明,注意好自身安稳。
复仇大计长远,若伪装暴露,就回江南。”
最后应该落名字的地方没有任何标志,只是押着朵小小的桃花瓣。
夏荇看完,盯着那干枯的淡红色出神。
这次的离京实在太过顺利。
虽然许竹影手艺不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夏荇合上书本,瘦削苍白的五指轻轻摩挲粗糙发黄的封面。
他到底来历还不明。
既然现在有了接应……
不如好好查一查。
阳光里全都是凉茶的草药香,队伍重新启程,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得响。
溪边顺风飘过来的落花路过夏荇拉开的窗前。
将将可以目睹到一抹瞬息即逝的无奈。
……
三日后,江口城。
许竹影活动活动酸软的四肢,等三个侍女都下了车,再回过头去对夏荇伸出手掌。
黄昏布下满天的火烧云,穿了几天风尘仆仆的白衣融入城外的无边芦苇,竟然又变得光鲜整洁了起来。
“殿下,”许竹影稍稍弯腰,体贴地做出一个搭手势,道:“小心脚下。”
夏荇古怪地看他一眼,搞不懂为何许面首如此乐衷于孔雀开屏,一撩长裙自己跳了下去。
雾月怀中抱着高高一堆物件无力拦着,只得干瞪眼喊道:“殿下,别摔了!”
三日来吃不好睡不香,驸马带着的精兵还老是有人偷偷摸过来,想绕过侍卫偷偷看一眼长公主芳容,可给她们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再不入城去好好休整一番都没法再走下去。
喜言从一个小厮手中不情愿地接过一封信件,呈给夏荇。
“殿下,这是驸马爷派人送来的,”她丧着神色,“好像说什么在要城中的望月酒楼里谈事。”
也不看她们殿下想不想理他!
夏荇手上整理面纱,确认带得十分牢固后才道:“你和空云去替本宫传个话,就说叫他别来烦本宫,现在上路诸事不便,等到了西南就商议和离。”
喜言闻言喜出望外,和空云齐齐将物件就地一放,顾不上行礼就急匆匆地朝营帐走去。
似乎生怕下一秒殿下就反悔。
许竹影摘下斗笠,从江边薅了把新鲜的草叶,喂给那几匹一直在哼哼他的马。
主管将三步并成两步,从后头的马车上着急忙慌地凑到夏荇面前,可怜巴巴地道:“殿下,这赶路可以不让杂家跟着,进城可不行啊。”
他拍拍腰间系着的荷包:“银钱什么的都是杂家在管啊。”
据说太后当年对这主管太监有恩,故他带了长公主大事小事都给包圆,比起早早撒手人寰的先帝还要像个爹。
‘爹’笑眯眯地弓着本就不直的腰,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夏荇一阵头疼。
她此番进城还要与人碰头,若是叫主管太监跟着,就他那妈妈桑般护犊子的个性,能离开视线之外就有鬼了。
夏荇仍然在思考说辞,视线下方骤然闪过一道水晶折射的光。
许竹影伺候完马大爷,居然特别熟练地从包裹里摸出那副云华阁拿的耳坠,重新带了回去。
从车夫回归面首身份的许竹影朝她走过来,刻意停在一个不算特别过分、又能让人浮想联翩的距离。
“公公,银子给许某就行了,”他淡淡一笑,手上却已经动作极快地勾走了那个小荷包,“今夜殿下有我们几个陪够了,您陪着,殿下怎么放得开。”
主管一愣,脸上的表情忽然转变成依依不舍的老母鸡,大手一挥故作坚强道:“那你们去吧。”
夏荇:“……”
许竹影还真是不忘初心。
“殿下目前估摸着也不想再坐什么东西,”许竹影先行迈开步子,“不如步行进城?”
现下大军在城外驻扎,就夏荇这身非富即贵的行头往城门口一站,连亮身份都不用就能进去。
砖石砌的城门沉默地在落日下镀上一道金边。
‘长公主’裙角飞扬,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头,回给许竹影一个还用你说的背影。
雾月带着侍卫小步跟上,两眼放光地在夏荇耳边道:“殿下,听说江口的火烧做得一绝!殿下今天都没啥胃口,要不要雾月去买几个来?”
守在城门口的守兵瞧见夏荇的排场,还没等盘问就主动让出进城的道路。
夏荇抬眼端详一会儿明显是赶工出来的整洁街道,轻声道:“不必。”
赶路也挺累的。
“就近寻个酒楼歇息吧,”夏荇回忆那人曾经给过她的地址,步行片刻后方道,“就那个门前堆着芦苇花的。”
还挺巧的,居然就在望月酒楼正对面。
许竹影脚下步子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跟着夏荇走进酒楼的大堂。
现下刚好要到饭店,整座精致小楼灯火通明,小二端着盘子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地吆喝。
火烧的香味从后厨的炒菜声中传出来。
坐在掌柜台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夏荇腿还没迈进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嘴里念道:“呦,今儿来了个贵人。”
盘在后脑勺的芦苇杆随着她的走动一上一下:“姑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长公主’还未发话,雾月记着夏荇叮嘱过的低调行事,先在后头接道:“老板娘,先给我们小姐分几间最好的房间上来,再上桌清淡的吃食。”
“好嘞,”掌柜领着夏荇,为她避开店内的客人,好笑道,“姑娘平时都见那大都城的酒楼老板,可能不知道我们芦花酒楼的情况,小人正是这酒楼的老板,别人都唤我芦娘。”
芦花酒楼、芦娘。
对上了。
‘长公主’最喜就是那些与旁人不同的东西,闻言就来了兴趣。
她勉强松下因人太多太吵而冷着的这脸,问道:“那你这酒楼可有啥特色。”
芦娘只当她是好奇,见有赚钱的机会,更加热情地报起菜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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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有的,火烧饼,芦苇粥,枣泥酥……”
“怎么都是些吃食。”
夏荇道:“有没有拿桃花与糖一起渍的干梅,给本小姐泡一壶热茶送上来。”
“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对这喝的倒是颇有研究。”
芦娘招招手,叫小厮收拾二楼厢房的动静停下来,带着她们继续上了三楼。
烛光下,她从进门起一直眯着的眼睛缓慢地睁开,转而亲切地牵起夏荇的手,话语连珠般滚落:“是瞧见进门处摆的那几个陶罐子了吧?这热梅子茶原本就是我做着玩的,上年天凉桃花收的也不多,今年索性就没拿出来卖。”
手指根处的金戒指划过夏荇的袖口,悄无声息地塞入一张隐秘的纸片。
她面上笑盈盈地道:“既然贵人提了,必然待会儿就差人给姑娘送上去。”
……
江口城总体不大,许竹影跟着夏荇的那群侍卫用过晚饭,确认‘长公主’早早回房休息后从厨房后门摸出酒楼。
夜还是黑得极快,一道人影静悄悄地站在酒楼后的店铺门口,为了不让老板赶他走正在吃第五个火烧饼。
见许竹影终于下来,劈头盖脸先是甩给他一套衣服。
许竹影抱着藏青外袍,数数他手中的油纸袋个数,好笑道:“陆淮安,你饕餮在世啊。”
陆淮安咽下满嘴酥皮,控诉道:“那还不是你,非要跟着长……”
公主俩字还在嘴边呼之欲出,硬生生被他在乎场合咽了回去,压低声音狠狠地道:“还不是你非要救你哥!现在不仅一个影子都没摸到,我看你都真快要变成男宠了!”
许竹影摸出几个铜板付给等钱的老板,闻言点点头,拖长一个尾音:“那你说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他本意是嘲讽陆淮安没法子干着急,谁料这人听完一拍胸膛,呛声道:“我还真有。”
陆淮安得意地挺着胸膛,看他兄弟狐疑地将要走的脚步转回来。
“陆淮安,”许竹影睨他一眼,正色叫他名字,“你知道这话不能乱说。”
酒楼里隐隐透出来的灯火映出他眼底的疯狂与偏执。
陆淮安深知许竹影那老虎装兔子的本质,赶忙宽慰他。
“我真没骗你。”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
“我听到消息,江南那花氏商会的掌权人桃姨,她手下最得意的眼线今夜就在这南安城里落脚。”
商人走通南北消息灵通,越往上层走,知道的东西更是越多。
“你兄长没出事前在江南不就和她多有交道,”陆淮南自顾自分析下去,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我都怀疑你兄长能在御林军那样的搜寻下活下来,还叫你捡到,这里面肯定有她的掺和。”
许竹影单手托着下巴,思索他这方法的可行性。
“那你上哪认识她那眼线?·你知道这人叫啥吗就说要搭线。”
陆淮安简直要给这大爷的泼冷水能力跪下。
“那我当然是私底下偷偷打听好了!”
陆淮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边展开边在嘴中念念有词道:“说来也奇怪,这位好像是唯一一位不是以花代号的。”
“?”
“好像是,荇草的荇?”
7. 芦娘
芦娘给的那张小纸片子里详细写了密室的开法。
江边的小城夜风都大,‘长公主’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一下又一下地对着铜镜梳着头发。
搁在胭脂旁的干芦苇还是秋日的颜色,绒白细腻的芦花散出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夏荇随手抽出来一只,学着芦娘的样子,换下原本的那些翠玉首饰,盘出一个干净简练的低盘发。
随后,一点点揭下脸上的面皮。
镜中的人素着一张恬静的脸起身,随即隐入床榻屏风之后的小门里。
只剩桌上的芦花团簇,在吹入屋内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一如当时还盛开在江边那样。
粗瓷茶盏轻轻放在窗框所箍出的一长条江景前。
芦娘细致地摆好几碟小菜和茶具,抬头望向正从密道中走出来的人。
她看清来人的脸,先是稍稍一愣,转而莞尔一笑叫道:“荇姑娘。”
隐形的门无声合上。
“都是一起做事的,姐姐就别叫得这么生疏了。”
夏荇被几乎是被她推到了那张小桌前,还没坐下就先被塞了几块刚出炉的小饼,哭笑不得道:“叫我小草就行了。”
芦娘鬓边的散发沾了汗水,被她豪爽地一把全拢到耳后。
“小草啊,草这个名字也取得很好。”她在口中细细咀嚼含义。
夏荇面前的茶杯被她提壶倒满,芦娘搜刮一番肚中墨水,末了朴素地道:“就和白芦花一样。”
不经意间就长个满片,一直生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谁都拿她们没办法。
芦娘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边在手中翻动边道,“实在没想到你能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过阵子才行。”
“意外遇到个帮手,实在推动了不少动作。”
夏荇咬下一口分量实诚的肉饼,细细感受油脂与热量带来的快乐,整个人舒坦地靠在椅背上。
芦娘瞧她喜欢,又把整碟的萝卜肉丸往夏荇跟前推。
江边小舟上慢慢点起来零星的渔火,水鸟吃饱了小鱼,慢慢悠悠地飞到城里相熟的人家。
最大的几只胆子格外得大,直接落在芦娘这边的窗棂上,低头去啄掰碎的小面点。
“能用人也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谦虚的,”芦娘给它们又丢上几块卖相不好的点心,“西南那地还是太险,谢家守关百年下来,照如今这圣上半点不管的样子,估计还是要破了。”
册子之中抽出来的几张纸搁在小桌上,油墨甚至还未完全干透。
夏荇拿起那份材料,缓缓道:“大恒越乱,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这个王朝早就糟糕透顶,西南边关在那些蛮族眼里就是块赤裸裸的肉,无论如何都想咬上一口。
水鸟头头叼起一大块吃不下的糕点,单纯的黑豆眼中映出夏荇泛起涟漪的眸子。
“皇帝还要享乐,必然不愿出钱解决西南的事情,谢家再一片忠心,也没法看着百姓每天都受罪。”
夜风吹拂,坐在小楼里的女子细指轻动,拨动着桌上的几颗江石。
“到那我们再出面,和谢家一起在西南自行募兵,就理所当然了。”
有时候是时势摧毁人,还是造就人,不过一念之间的差距。
芦娘自诩也算离经叛道,在旁人都说女子需得操持家事、照顾夫君的指点里,打拼出一座人来人往的酒楼。
但此刻听到她和桃姨如此计划时,还是控制不住地手抖。
一句皇帝大过天。
女子之身、弱柳浮萍。
真的能将天也捅破吗?
坐在她对面的夏荇说完,倒是还老神在在地玩石头。
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如何石破惊天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好,好,”芦娘沉默半晌,方道,“能参与这种事情,也算这辈子不白活。”
几只水鸟都被她一拍胸膛的动静吓到,抖抖翅膀飞入完全黑下来的夜幕。
“你还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芦娘拿出后头架子上搁着的宝贝家当。
沉甸甸的一个实木盒一看就上了年头,四面都锁着从西洋来的不同小锁,每个都裹着厚厚一层桐油。
芦娘的手刚拿出一串贴身携带的钥匙,就又被夏荇急忙起身塞了回去。
“不用您这小本生意的出什么,万事都有桃姨兜底呢。”
她触碰芦娘温热的手背,随之感受到对方的反握。
那只不符常俗的手宽大,长着厨房与针线养出来的厚茧,强劲的脉搏压在手心上,又化成一场温柔。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叫许竹影的,”夏荇闻着对方身上安心的烟火味,“他来得太巧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桃姨特意安排,却还没和我说。”
毕竟对方远在江南,对于京城的动静全是夏荇在把控,不能及时知晓也算正常。
直到后来有人报上来:他老是夜里偷偷去探府上的一众库室,才发现这人其实是别有用心。
“他的话,应该算是误打误撞。”
芦娘又抽出另一张明显更加空疏的纸。
“桃姐对他并不熟悉,但与他的兄长可称知根知底。”
许竹影的兄长在冤案之前也在江南做事。
在夏家作为地方大员,首当其冲被包个十成十全家惨死的时候,官兵们冲入许老爷的府邸,却只在一贫如洗的房间里搜出几件必需品。
和一套洗的发白的官服。
“许竹影在他哥出事前只能一直在京城读书,照理说应该做不到掺和进来,”芦娘眯起眼睛回忆,“只是当时在太子的全力搜寻之下,有人说曾在渡口看到过许杨心和一团黑影,剩下的就一概不得而知了。”
夏荇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他这是,冲我要兄长来了?”
“没准更为准确,以为是你杀了他兄长。”芦娘合上册子,玩笑道。
不然为何目的如此准确,做个能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暗器。
若杀成功,就是报仇雪恨已告在天之灵。
若没成功,也能再寻下一步计划,左右都不吃亏。
就是遇到了她。
夏荇不按常理出牌。
“他兄长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皆是未知,朝廷跟官兵在找,我们在找,他和他那个姓陆的兄弟也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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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是能不见了。
也是稀奇。
若要说江南那事,长公主本人确实是死在案发七日之后。
和死去的长公主也有关系吗?
夏荇在脑中梳理混乱的线索,抓住芦娘话中关键问道:“姓陆的兄弟?”
许竹影在‘长公主’面前晃悠这么多天,都是孤身一人,诈他也诈不出和府上的谁是上下线。
原来是将另一半的重心放去外面,做好了两手准备。
“是淮扬陆氏的小公子,名字叫陆平,表字淮安,家中一门相承,都是狗皮膏药个性。”
芦娘提起一直用炭火热着的茶壶,倒满俩人面前空空的瓷盏。
“据说他俩本是在一个书院念的书,因许竹影曾经帮过他一把,对这兄弟死心塌地的。”
茶香兀自飘出窗外。
溜达一圈的水鸟们落回芦花酒楼的屋顶,挨个探出细长的脖子,好奇地打量下方。
明明都被冻得哆嗦了,这俩人还都站在酒楼外面,明知道里面暖和却迟迟不进去。
真奇怪。
……
“我和你说,我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好不容易!”
陆淮安在月光下抖抖如今完全瘪下去的荷包,恨不得揪着许竹影耳朵大叫还钱。
“芦娘这人简直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黑的!比你还黑!”
看起来笑眯眯,实际能宰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酒楼的伙计终于得到芦娘的传话,从堂口来叫他们进去。
陆淮安踏上通往顶楼的楼梯,边爬,边回想起来他上午莫名其妙被芦娘引成要出价买消息的过程。
莫名就觉得心口有块地方凉凉的。
“所以,哪怕你手里那证据真的已经可以一锤定音!是长公主杀了你兄长,我知道你那证据真的很真很可信……”
陆淮安戳戳他若有所思的许兄,放低嗓门一字一顿道:“你,也,给,我,别,说,出,来。”
消息消息,在尔虞我诈里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陆淮安交代完,得意地一甩袖子,推门走进芦娘专门招待外客的小室。
估计是今天推演过好几次,觉得这回肯定能找回场子。
许竹影提着他准备的几件‘心意’,扯了扯嘴角后妥协地跟上去。
第一时间跑过来的就是江水味的风与芦苇的草木香。
坐在里面的,除了芦娘,居然还有其他的人。
穿着素裙的姑娘听到他们的动静转过身,皓腕处堆满陆淮安上午刚送出的一众手串。
她面庞未施粉黛,只因坐得久了冻出点磨砂般的粉色,余下肌肤白皙似玉。
别在耳边的芦花散出细小的绒毛,静如春潭的眸子掠过浮光,正在不卑不亢去地直视来客。
"哎,你发啥呆呢。"陆淮安打完招呼,回头瞪了一眼他领来的木鸡。
“抱歉。”许竹影回过神。
不是错觉,是真得熟悉。
可这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我只是觉得,”许竹影斟酌说辞,迟疑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8. 交易
“不能吧。”
陆淮安被他一句话整懵。
这位是最近名声才大起来的,之前好像都在江南做事,许竹影上哪见过她。
上辈子吗?
许竹影自己也不大信:“应该是错觉。”
这样的人物,如果真在哪里见过,应该也是印象深刻此生难忘。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朦胧。
夏荇没挡住芦娘接二连三的投喂,解决完桌上一大堆吃食,此刻正一点点地将茶往胃中灌。
陆淮安深吸几口气,把胸膛中敲鼓的心跳声忽略下去,朝夏荇迈出腿软的步子。
“想必这位就是夏——”
他眼见好不容易就要走到,一下力道没把握好,将书生礼变成了个跪礼,膝盖咚得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小楼无言,只是莫名跟着抖了抖。
陆淮安疼得龇牙咧嘴,强撑着将话说完道:“理事了吧,在下陆淮安,携同伴许竹影特来拜见。”
许竹影将那几样礼品塞入门口的空物架,嘴角隐隐有压不住的笑意。
“淮安兄第一次见芦掌柜时,便对掌柜身上的过人气魄留有印象,故以大礼,”许竹影将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兄弟提溜起来,边帮助整理陆淮安的衣裳边打圆场,“表达他对掌柜和理事的敬佩之情”
陆淮安扶正自己歪掉的发冠,打个哈哈道:“是,是。”
扯个理由也不扯个可信度高一点的。
芦娘大抵也头一回见这么蠢的,难得生出点对男子的同情心,递给陆淮安一块干净的方布。
“陆公子也是性情中人,都坐吧。”
她坐在客位与夏荇聊了半天,一直都是姐妹家常的轻松气氛,可这俩人一进来,凡尘俗世所锻炼出的干练就不自主地浮出水面。
几个小盘互相堆叠,釉面剐蹭出清脆的响。
“两位既然是为了找许杨心而来,自然也清楚……”芦娘说着,目光转向一直站在陆淮安身后的许竹影。
这人瞧着高瘦,足足陆淮安挑出一个头,成衣铺特地放宽的藏蓝衣裳套在身上,配合那张狐媚薄情脸,总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许杨心能护住这样一个弟弟不被盯上,也是个人才。
“他现在大概率早就死了,逃亡三月不见踪迹,就连朝廷发的通缉都变成了要见其尸。”
问题被赤裸裸地揭开,瘫在室内的沉默里。
空气黏答答地黏着人,肆无忌惮地展示沉在草木之间的一截白色。
许竹影低着头,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情况想。
他这段日子在‘长公主’身旁都以柔弱无害示人,压抑许久的情绪骤然爆发,面上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是,”许竹影应道,“所以许某不是来请掌柜和理事帮忙找人的。”
只是声音没了半点生趣。
人海茫茫,若是那人真的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
还是先手刃仇人来得简单。
一贯看透人心的芦娘没接话。
倒是夏荇放下茶杯,猜到什么一般转过身子。
许竹影缓缓道:“兄长牵连的谋反一事,据说是有人走漏风声直接捅到了陛下跟前,连夜太子殿下奉旨领命,三日之内共捉拿夏家为首党系官员三百多位,问斩数千人。”
仔细想来,漏洞百出。
“先不论我哥是个死脑筋的东西,谋反怎么都谋不到他头上。”
灯火摇曳,在那对桃花眼下抹上一小片阴影。
“就是太子更是对他一路扶持,若他真干了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太子殿下也一定会出面保他。”
夏荇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若要抡那夜捉拿,其实她比许竹影这个只能东拼西凑的旁人要清楚。
毕竟她也算半个当事人。
那日下着冬雨,她的身体发烧,逃跑的记忆迷迷糊糊,多亏有平日被夏老爷照顾的百姓带着她东躲西藏,才能遇到桃姨。
江南多金,民心所向,皇帝猜忌,这是夏爹的原话。
剩下更多的东西难以窥探,她和桃姨也还在查。
只是目前仍旧毫无进展。
夏荇开口问他:“许公子是想查是否真的有谋逆一事?”
“其实许某更倾向于这本就是欲加之罪。”许竹影摆出个得体且虚假的微笑。
芦娘不清楚上面的动静,本能察觉到这话题中的危险追问道:“若我们真帮你查出来了真相,你待如何。”
任何事一旦沾个什么王啊将的,都是一等一的麻烦事。
跟别提这儿明面上就有皇帝。
许竹影不答,只从袖中拿出块缺了一半的玉佩。
玉石的料子不是很好,多见棉,水也不是很多,白绿的混色在工匠手中雕琢出一颗刚刚长成的小竹。
他的指间拂过玉石冰凉的纹路,语气听不出任何的起伏:“自然是与那实际杀了我兄长的人一个下场。”
言外之意就是双双死刑。
陆淮安安详地闭上眼。
他在后悔。
后悔今天晚上没看好许竹影的嘴。
谁托人查案上来就说得后果如此严重!!!
这不是冲着谈崩去的是什么!
出忽预料地,他们居然没有刚说完就被赶出去。
夏荇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虽然说的不是什么好内容,但态度还算得上和蔼。
“听许公子这语气,是已经找准兄长下落了?”
热茶的小炉将夏荇冰凉的外衣一半烘得发烫,花窗外掠过几道飞快的鸟影。
绿茶留在粗制小杯上的水渍一点点褪去,露出窑烧时留下的几道划痕。
许竹影眸底一暗,将信息模糊化后再抛出去,言辞躲闪地道:“只是推来玩的初步断定,称不上找准。”
谁信你那鬼话才是真会被带到沟里去。
夏荇和许竹影你拉我扯大半月,一眼就知道他绝对藏着事,在内心暗暗吐槽。
“不知许公子能否细聊,”话题在故意向着许竹影设想的路径发展,“我还挺好奇的。”
芦娘给她递个眼神,唤人进来添上俩盘多炸的萝卜丸子,好给陆淮安吃着打发时间。
孩子想自己套话就让她试,芦娘的心态放得很平。
左右在她的地盘翻不出天去。
既然许竹影想设套,就给他说点想听的话。
夏荇先行画饼道:“商会下属的春风会是我在管事,若许公子不嫌弃,在西南想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以找我。”
“春风会?”
许竹影念着这个名字,今夜总算表现出少许惊讶。
那不是花氏的核心部分之一吗。
居然让这么年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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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在主理。
“理事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许竹影接过小厮刚端进来的新茶,朝前一步拢起袖子,主动弯腰给夏荇满上。
“不知,”陆淮安偷偷藏起来的最后一点家当也被放上桌面,许竹影的五指放在黄梨木盒顶端,颇有律动地敲着,“能否与理事借一步说话。”
夏荇点头,跟着许竹影那个“请”的姿势起身。
“自然。”
她将手放于小室隔断的竹制屏风页上,回头转身,陆淮安为了消解心中悲痛,正在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满丸子。
许竹影拍拍他的背算作安慰,随之抬脚跟上。
小楼另一面的风景看不见芦苇荡漾的江口,散在城内的窗格上散出人家点起来的昏黄灯火。
偶尔零星的几声鸡鸣打破停滞不动的寂静,能带得摆在楼上的干芦花簇也跟着抖两下。
许竹影不先开口,夏荇便干脆站定,悠哉地开始赏起风景、
楼下的石板路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醉汉没拿稳灯笼,脚下踉跄一步,脸便贴上了人家的石子黄泥墙。
等到好不容易折腾完力气,在身边人的帮助下重新站起,又将俩只长臂一挥,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还没卖完火烧的老汉摊主急匆匆上前,和一句话里八成都糊作一团的小伙子展开交流。
夏荇看得正疑惑,许竹影先定睛一动,认出衣角上的将纹,冷不定开口道:“这位好像是贺闲风贺驸马。”
许竹影放下支撑窗户的木柱,将驸马爷的鬼哭狼嚎挡在外头。
“他收到侍女的传话说要和离,在对面酒楼着急忙慌等不来人,边又在长公主房门口等了至少俩个时辰,”他一挑长眉分析道,“照目前这情形,是殿下还没心软啊。”
夏荇收回视线,默默将“抱歉”在心底重复几遍。
长公主已经在江南去世,贺闲风拼命在她面前努力,逝者也不能重新冒出来与他团圆。
为了不给驸马爷盲目的希望,还是残忍地不理他为上。
“二人之间没了情分,他再可怜又有何用,”夏理事拉拉窗缝,把它关得更死了一些。
她故意玩笑道:“许公子不正是殿下身边的红人,看到驸马吃瘪不该心生雀跃?”
许竹影停在长窗框的另一对点,与夏荇拉开整个半圆窗。
“如果理事需要许某是的话。”
酒楼外的重重花影完整地投在窗纸之上,平日如清风拂面的嗓音说多了话,听起来有少许沙哑。
“在西南帮许某点小忙,许某便可以是。”
夏荇抬头注视着那从玉兰,失笑道:“什么忙?”
如果和长公主有关的话……
“帮许某杀了长公主。”
玉兰的香从没彻底堵实的窗缝里混进来。
许竹影说完,心情忐忑地等着夏荇的回答。
坦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极大的本事可以让别人冒险……
“可以。”夏荇那头已经应下来了。
许竹影:“?”
许竹影:“!!!”
他震惊地扭过头,夏荇的手搭在陈年的窗棂上,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白得发光。
她专注地看着玉兰树,不输花色的唇微微张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杀长公主的话,可以。”
9. 袭击
坦白说,夏荇没觉得这场交易吃亏在哪。
用一个迟早要解决掉的表面身份,换许竹影接着尽职尽责当牛做马。
不仅能挡下来他偷偷作妖,甚至还能俩头的零碎活都派给他干。
简直血赚。
“许公子倒是不必如何处心积虑当好面首,”夏荇淡淡地偏过头,对上与许竹影的视线,“只要在西南时,帮忙做些事情就够了。”
袖口的玛瑙珠串系着长长的坠子,水滴形的红玉垂在空中,随着她的走动一摇一摆。
“等到西南情形稳定下来。”
夏荇擦过许竹影的右肩,丢下最后一句话:“我们就来聊聊长公主的事情。”
保证什么漏洞百出的方案都能顺利进行。
夏荇的身影转入屏风,素色逐渐消失在木雕的镂空之后。
许竹影站在原位,脑中不断地回味着夏荇方才所作出的承诺。
这件事居然如此没有难度吗?能叫她不假思索就答应。
是不是亏了?
玉兰花树上的月亮被远方飘来的云彻底遮住,孩童哭声隐约响在一片晦暗的小城。
向东流去的江水卷走渔家还未熄灭的几点星火,芦苇卷起汹涌的浪。
夜风还在不住地撞着窗户。
……
“那风可着实给我吓了一跳,”喜言拿着比她脸还大的蒲扇,边给药炉送风边与空云抱怨道,“草叶间突然传出这么一阵动静,我还以为是蛇来了!”
难闻的药味与浓烟一同猛然扩散出来,熏得她咳嗽俩下,双眼红红地看着靠在一边树下的‘长公主’。
现下是他们赶路的第四月,她家公主本就脆弱的身体到了苗疆的群山高原,一天折腾三回还打不住。
许竹影提着新从溪边提来的一桶水,搁在夏荇腿边。
雾月捞出一勺,仔细浸透手上夏荇刚换下来的丝帕。
“殿下,”她摸摸膝上人滚烫的额头,问道,“好些了吗?再等一刻钟就又要启程了,现在想不想喝药?”
这地界离主城还有一大段的路,又地形开阔格外容易被南安人盯上,万万不可停留过久。
贺闲风行军公事公办,集合号到点就吹,一旦落在后面谁也说不好会不会被盯上。
夏荇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弱弱地“嗯”出个短音,抓着雾月冰凉的手不让她拿开。
许竹影往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不去看面前的两人,牙莫名有点发酸。
喜言瞄到雾月的手势,麻溜地将壶中刚好小半碗的药汤倒出,几个碗来回地倒腾降温。
那几种草药混在一起的威力实在太过骇人,夏荇远远嗅见,挣扎着从雾月腿上坐起。
她转而靠在杉木树干上,低头合眼一动不动。
空云翻箱倒柜找出的几只轻便发饰被光影一晃,碎宝石闪成蝴蝶的形状。
不想喝不想喝不想喝不想喝……
夏荇蜷缩得更明显了一些。
“殿下,”雾月接过喜言手中的药盘,好笑道,“不苦的。”
许竹影从袖中掏出走时芦娘强行塞的一包干梅脯,也递到夏荇面前。
看大小,估计里面内容物也所剩无几。
叫一个不爱吃药的现代人喝中药是否太强人所难了点。
夏荇扶额,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喉咙里便似乎又有了被腥气与酸苦灌满的感觉。
更别提还是这么难喝的。
''长公主''对着那碗药扭过脸去。
“放那儿吧,”声音格外得郁闷,“本宫过会儿就喝。”
先把胃中昨晚喝的消下去再说。
合抱就得来三四个人都不止的杉木树荫尺幅惊人,微风吹过去,给夏荇迷糊的脑子注入一丝清凉。
肩头恰好被只胆大的鸟挑中落点,她转回来端起碗,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地开始吞药。
“说来也是奇怪,”雾月接着忙活那俩块丝帕,随口道,“殿下之前喝药好像没这么大反应的,就江南回来之后是能不碰就不碰。”
她当时也就是听在春居院前头伺候的姐姐妹妹们提了一嘴,什么殿下小时候明明是个药罐子,喝起来别说现在熬的这点,再来三贴也能面不改色咽下去。
从她指尖淌下的水珠落入岩石缝中的旺盛苔藓,夏荇喝药的动作一顿,差点没被那口水呛死。
雾月没想那么多,自顾自地接下去道:“可能是落水的缘由吧,话本里不都这么写?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性情大变,殿下这都还算好的。”
‘长公主’喝完汤药,苦得连教训雾月的力气都没有,含着梅干瞪她俩眼。
“那殿下对驸马爷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许竹影玩笑道。
他泼干净桶中剩下的水,抓着提边的手背爬满凸出的青筋。
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不及。
许竹影隔着半个河谷,遥遥冲营帐门口的将领对去视线,颇有示威意义地摇摇手中的器物。
别看了,再看也不可能叫你来干。
对面握紧拳头,鼻尖一动,似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开始叫人提前去吹集合号。
这算啥。
打不赢小白脸就耍赖?
唯一发现并目睹这场无形对峙的夏荇站起身,隐晦地偷偷瞥了一眼许面首。
许竹影其实光比身量不输从小习武的贺闲风,若要以高挑而论,也许还能胜之。
就是脸实在太过于有欺骗性,怎么过分欺负人,第一眼打过去都能让人下意识觉得他才是无辜的那个。
简直不讲道理。
她还在出神发呆,许竹影已经抱着长公主繁重的‘排场’,刻意走远几步从夏荇眼前走过。
如桃花流水的脸骤然贴近,许竹影的眼垂着,隐隐可以瞧见还没消下去的趣味。
“如果是殿下想看的话,”温柔气息打在夏荇裸露在外的脖颈,“可以将许某叫过来。”
声音飘忽又饱含笑意。
“看多久都行。”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
这人之前在书院真的有好好读书吗,怎么这都能发现。
“走吧,”夏荇撑开方才随便丢在灌木丛中的伞,假装听不懂许竹影在说什么,“时辰差不多了。”
“没关系的,”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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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被她快步抛在身后,默默地长叹出一口气,“许某自知也并无几分姿色,若殿下不想看,说一声便可。”
夏荇:“……”
要不是知道许竹影的扮深情是为了救他哥。
雾月听着许竹影那“胡言乱语”,神色都变得不太对劲了起来,耳朵后红得活像抹满整盒玫瑰胭脂。
四周草木遮天,护送长公主的车马停在波荡不停的光斑中,唢呐尾端的红丝带卷出弧度。
绿影深处的黑色间闪过鸟类彩羽才有的绚丽颜色。
喜言爬上车架,坐在车厢里不解地歪头问道:“殿下?不上来吗?”
明明马上就要出发了啊?
“不对劲。”夏荇将伞往旁边移了移。
日光下的衫木林平静如常,只是一股莫名的预感让她停了下来,鬼使神差地朝西南方再望去一眼。
垂在藤蔓上的小孩浑身涂着古怪的纹路,咧到耳际的嘴里掉了俩颗牙,俩条腿交叠在一起,松松地插住一根比他人还高的棍子。
冷汗一瞬间就从头顶冒到全身,夏荇全凭本能地向后一抓,意外攥住片溪水打湿的袖子。
“敌袭!”许竹影率先反应过来,大声朝着贺闲风那部分的营地吼去。
护在长公主周围的侍卫求稳,率先举起快要生锈的轻盾。
这大概是夏荇穿越后,封建社会迎头第二次给她的当头一棒。
藏在密林的异族人嘴中咕哝点听不懂的鬼叫,齐刷刷地从树上冒出来时,密集程度让她联想到之间在科普频道里看到的蝗灾。
吹集合号的小兵变了调子,搬运一路都没掀开过的战鼓发出节奏密集的鼓声。
他们大多耳后别着白羽,流淌着山神血液的古铜色拉起自己亲手制作的弓箭。
一时间,俩方的箭雨合在一起,似乎能将天都遮住。
贺闲风知晓这些人无法跟大恒的正规军拼补给,羽箭用光便只能暂时撤退,大喝一声下令道:“找掩体!”
他带来的这群人数量不多,是死一个少一个,要是都折在入城前他也别打仗了。
夏荇在侍卫和许竹影的护送下进了马车。
情急之下,许竹影这个唯一一个身份合适的‘面首’只得接过马车里一直备着的盾。
他“冒犯”地守在车厢最前头,除了为‘长公主’殿下挡一挡可能随时出现的箭矢,还将那点鬼话也听出少许。
“他们应该是大恒的人,”马车里的四个人全都收敛了呼吸,方便他仔细分辨,“就是和南安的勾搭在一起,见咱们车马人多就想抢劫。”
毕竟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密林里的人,哪来的渠道听说这个皇帝那个公主的。
外头的情况变得更加混乱,羽箭的破空声划过长空,却不是冲着夏荇头顶的马车盖。
□□落地的重声与女人的火气颇足的骂语结合在一起。
“殿下,这句杂了大恒官话,好理解一些。”
动静逐渐变轻,估摸有另一方的势力进场,许竹影放心地松开盾牌。
他认真翻译:“应该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动姑奶奶要接的人!”
10. 府城
夏荇掀开纱帘的一角。
还在江口城时,芦娘给的资料上就写道谢家幺女风姿过人、才情绝对不输家中叔伯,今日远远得瞧见个背影,才发现执笔人还是太过于谦逊。
谢初时手下出剑利落干脆,刃口划过异族首领绷直的脖颈,却不着急取他性命。
她反手一翻剑花,竟是光听声音就拦了一把从树影间闪过来的暗器,看着那首领发笑。
“如果你就这点本事,还是早点回家舔南安人的臭脚吧。”
这分明就是实打实的首将胚子。
夏荇眼中掩不住的瞧见人才的惊艳,放下帘子恨不得立刻飞到谢初时旁边去。
喜言抱着头缩在她旁边害怕,感受到夏荇动了连忙抱住‘长公主’的胳膊,小声惊呼道:“殿下!外头危险!”
小丫头自个儿都还是梳俩个丸子的年纪,扮起正经来没有半点威慑力。
行吧。
夏荇妥协。
‘长公主’捡起许竹影不要的盾牌竖在身前,眼神乱瞄却嘴硬道:"本宫只是想拿个东西。"
许竹影只当她是太害怕却不敢说,默默挪到更能提防外面突然发难的位置。
他站得外头视野更好,方才自然比夏荇看得还要更加清楚。
谢初时从树上把那头头一脚踹下来时,连飞舞的高马尾都写着英姿飒爽四个大字。
谢家居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之前怎么都没听过。
马车里的俩个人隔着帘布遮掩各怀鬼胎,马车外头,谢初时随手压着已经吓到尿裤子的首领,往贺闲风已经准备好的绳子那边走。
“喂,”她把人摁在碎石地上,冲贺玄风道,“你就是这次护送长公主的那位?”
一瞧就是在平地打仗打多了,一遇到复杂的地形就抓瞎。
周围的人都找急忙慌地上来,给留下的几十个活口一个个捆上麻绳。
“是。”贺闲风收起长枪。
他着实不知人家来历,索性抱拳问她:“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中父兄是谁?”
谢初时一挑长眉,反问道:“怎么姑娘带兵,你还要问起父兄来了?今日是我父兄救的你们吗?”
“这……”贺闲风尴尬地笑。
“本姑娘姓谢,就是你们听说过最多的那个谢。”
谢初时自知和朽木脑袋解释不清楚,又鄙夷他几眼:“瞧你这看不起姑娘的样子,估计也没媳妇能忍你。”
不是娶不上就是要和离。
贺闲风:“……”
“原来是谢姑娘,真是久仰大名。”真被说中了的驸马爷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谢初时懒得和他掰扯,朝自己带来的人一吹口哨:“行了,也不用和我扯你们宫里的礼数。”
这么个适合被包饺子的地儿,还是赶紧走为妙。
许竹影看到她翻身上马,徒留驸马爷咬碎一口牙下令启程,钻出去架马前特意往夏荇那里看了一眼。
‘长公主’歪着身子将头支在矮桌上,目光同样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俩人的动静。
只不过一直看的是谢初时而已。
……
哪怕有擅长走近路的谢家人带路,到达苗疆府城的时候也已是半夜。
夏荇坐车再一次坐得晕头转向,站在前头看不清底下的路,等到认出哪是石砖哪是苔藓时,许竹影的手心已经扶住了她。
头顶的星星在高原似乎都被放大。
发间最后残留的一点梨花味彻底消散在西南百花争艳的夏初。
“殿下,”许竹影注视夏荇愣神的眼睛,幽幽喟叹道,“其实有时候累了的话,可以和旁边人说。”
说完,他自己也顿了一下。
不对啊。
长公主从小众星捧月,京中谁人不知道,应该是从来就没烦恼过要自立自强的娇纵性子。
可是为什么她刚刚一脸倦容地迷糊时,能叫他感觉到一点心疼?
更值得心疼的不应该是赶了四个月车被当成驴使的他吗!
下人还有工钱呢!他纯纯自找的。
夏荇借着许竹影的力总算三俩步走下马车,敷衍地回道:“那下回一定告诉你。”
假的。
谁和要取自己命的人推心置腹才是脑子有泡。
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能叫外头的人瞧见脸,一路进了谢家的内院才出来,迎面的是家中唯二俩个可以做主的女眷。
谢初时换了身长裙坐在里头,她娘好不容易才说动带上的流苏蝴蝶钗晃在耳畔,神色压不住的难看。
先行下车的主管拿着披风过来抖开,颇为熟练地哄道:“殿下,这里夜里冷,寒暄也要好一会儿,先披上吧。”
谢夫人从台阶上下来行礼,牵起夏荇的手爽朗道:“不用,屋子里有火炉可暖和了,进来吃几块包浆豆腐就不冷了。”
她刚备了好多,就怕招待不周。
饿疯了的谢初时嚼嚼嘴中刚烤好的最后一块豆腐,略显心虚地又添了几块上去。
夏荇笑着点头,跟着夫人一前一后进去。
谢家的候府不大,装潢摆设也并不像个百年传承的大家。
他们祖上跟随高祖建功立业,打下大恒江山后就自行请功镇守西南,算是后头清缴功臣中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开国列候。
然而这地界实在离皇帝太远,昔日的辉煌逐渐埋没在权力更替中,京城权贵便开始排挤嘲讽,说谢家是自己上赶着当的看门狗。
夏荇扶起要给她行礼的谢初时,坐入谢夫人旁边的位置,当年从京城带过来的红木家具经过岁月沉淀,只是多了层人盘出来的光泽。
世代武将忠魂不散,西南边关百年不破,原本落后的苗疆都城春花烂漫,谢家的御赐牌匾挂在门口,百姓来来往往,只是嬉笑地在底下摆上芭蕉叶,卖起洋芋与辣椒。
倒是比京城还要更像个热闹地方。
谢夫人先端给夏荇一小盘烤好的包谷,火红的蘸水里磨了花椒粉,还没吃到嘴里舌尖就感觉到了麻意,
“殿下的府院还要收拾几天,现下人手不足,青年壮丁都跟出去到处打仗了,”她一边翻着火炉上的各种东西,边给夏荇解释道,“南安那边老是想着跑过来抢劫,也不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谢初时上前给夏荇倒茶,随口接道:“爹不是说一个半月前就给陛下上旨了,增援应该快到了吧。”
旁边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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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侍女被她挡在后头,顶着主管‘还不上去伺候’的眼神却抢不到活,急得凑到谢夫人跟前去。
“我还没说你,一声也不吭,带着你哥偷偷分的几百个人就跑出去了,万一冲撞殿下怎么办。”
谢夫人将小火炉让给俩眼巴巴的喜言,开始数落女儿。
她摩挲‘长公主’保养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手,从手腕上摘了个祖母绿镯子就要给夏荇套上:“殿下莫怪,这女儿我从小惯到大,行为举止都由着她,要是哪里说话不得当得罪了殿下,只管和我说,我一定死死地罚她。”
谢初时下午在驸马面前说的那份话也算大逆不道,要是长公主在乎面子想要追究,谢夫人也拦不住。
只得先塞个贵东西看看能不能说话。
夏荇瞧瞧那镯子满绿冰种的成色,又瞅瞅谢家简朴大方的摆设,估摸这大概是谢夫人压箱底的传家东西。
“夫人过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那镯子推回去,“令爱性情直爽讨喜,本宫没觉得有什么冒犯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追究什么责罚。
谢夫人大喜过望,又掏出个更为小巧精致的小戒指塞给夏荇:“那可真是太好了,给殿下准备暂时歇脚的院子就和木兰的挨着,等明儿殿下醒了,两个人约着出去逛逛。”
这次不接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夏荇给候在屋外的管家递一个眼神,示意他也去马车上取个什么贵重东西来,笑盈盈地道:“木兰?是谢姑娘的小名吗?”
是种十分契合谢初时才情的花朵呢。
“是,她爹满脑子只有打仗用兵,名字都是我翻书取的,”谢夫人看一眼下头一门心思吃东西的谢初时,没好气地又给她添几筷子牛肉,“玉人初上木兰时,本来想着她那时候模样乖巧像个小玉人,结果长大了也是个谢家一脉相承的疯性子。”
今天不就又自己带兵出去了。
还好没出什么事。
“家中男人现在都不在府城,最快的也要过几天才回来。”
谢夫人夹起一块豆腐,本想着放到夏荇早该空了的盘子里,谁料那几小块包谷还端端地放在里面,竟是被放到凉了还未动。
“殿下,是做得不合胃口吗?”谢夫人惊讶地问道,“还是不喜欢吃包谷?”
夏荇有些绝望:“……”
她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是个十成十的江南胃,吃甜不吃辣,看见辣椒能躲得十里远。
可偏偏长公主是个嗜辣如命的性子,饭菜里的辣椒每次都能装一箩筐,她装都没法装,只能借身体不适吃得清淡。
就这顿特色烧烤上的辣椒蘸水,能要她半条命。
眼见这回躲不过去,她颤抖着夹起一小块包谷,抱着壮士视死如归的心态塞进嘴里。
“没有,本宫只是……”
原本平静如常的夜空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
从大门口急匆匆冲进来的几个将士铠甲连接处还有半干不干的血,最前头的那个浑身汗涔涔,往地上一跪就开始报告。
“启禀夫人,”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水,“二公子方才在玉湖被南安人埋伏,所率三千人全灭,二公子也下落不明!”
天,要下雨了。
11. 长夜(修)
“什么……”谢夫人手中的筷子一时没拿稳,其中一根滑出手心,直挺挺地磕在地砖上。
她定了定神,扶着桌角支撑身子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雷雨几乎在瞬息之间就笼罩了整个沉睡的都城,谢府屋檐下的灯笼摇晃在风雨中,底下每一处石砖上都盖着厚厚一层流动的水光。
许竹影无所事事地数过最后一遍星星,提起衣裳下摆朝里面站得更近了些。
屋内传出来的所有言论都被愈发嚣张的雨声盖过,同潮湿的水汽一样模糊,且不由分说地萦绕在他四周。
这场雨实在是来得太过巧合,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他第一次进长公主府的情景。
不过、倒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坐在堂上的‘长公主’手边搁个要被侍女堆成小山的盘子,坐姿前倾不顾仪态,俨然全副注意力都被谢夫人与下属的交谈吸引过去。
就是眼珠稍稍平移,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开口:
去把驸马叫过来。
不一样到。
意外地从对手熬成了共犯。
“遵命,”许竹影罕见地品位出少许稀奇,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摆了个告退礼,看着夏荇回道,“殿下。”
他眼底噙着玩味的笑意,低头说话间喉结滚动,藏蓝衣衫毫无违和地融入身后的无边夜色。
说完,伞也不拿一把就去冲进雨里。
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夏荇:“。”
算了,能达到目的就好。
反正淋的不是她。
她重新将视线投回到面前疲惫万分的谢夫人身上,该说知女莫如母,谢夫人一只耳朵听着下属对于儿子的汇报,居然还能分出心思叫侍卫把拿起剑就要跑的女儿给拦下来。
“初时,别胡闹,”她板着一张脸训斥女儿,“现在这么大的雨,你找急忙慌地出去了能顶什么用!”
谢初时扒开那几个不敢对她怎么样的侍卫,反呛道:“那我不去还能谁去。”
她利落拔下那俩只丁零当啷吵个没完的蝴蝶钗,三千青丝失去支撑,随着她的跑动在身后散成一条长瀑。
谢初时还没跑出屋子,守在门口的几位侍卫听了夫人呵斥,早已默默排成一堵人墙,扭开脸不叫她过去。
后头被她巧力冲开的几个也从地上爬起来,以包围之势慢慢靠近。
谢初时按着剑柄的手又重新垂回身侧:“……”
这都是她自己家的人,她也不可能拿剑强行突出去。
有再厉害本事的神仙也干不过这么猛的人海战术。
“大哥还要守着府城万万不可动,娘要管着调度抽不开身,”谢初时见她娘还不点头,转过身噼里啪啦倒出一堆话,“况且玉湖那地界我才是咱家里最熟的,我去找的话更有可能把二哥找回来。”
“你……”谢夫人眉眼间稍有动容。
平心而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叫谢初时去是最稳妥也最有可行性的法子。
可是外头现下四处埋伏,又是深夜大雨,出去找人时遇上南安的部队,少不了又是一场血战。
谢初时还是个姑娘家,当娘哪里忍心放她出去领军受苦。
夏荇猛灌一大壶凉水,终于压下从舌尖蔓延到胃部的灼灼辣意,确认声音听不出什么端倪后开口道:“夫人要是觉得木兰一个人去不太放心,本宫这儿倒是觉得还有个家伙可以用。”
贺闲风背上长枪未卸,从谢初时让出的道中步入屋内,虽然理智尚存打了把伞,但情况也和许竹影五十步笑百步。
他用手背撩开额前的湿发,看清堂上情形后目光稍有不解,先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冲谢夫人与夏荇行礼。
夏荇侧过脸,避开他炙热的视线。
贺闲风眸底暗了暗,发丝尾部的雨聚成水珠,渗入甲胄下的劲装里。
他红着眼睛、喑哑地问:“微臣方才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故稍微耽搁了些功夫。”
穿堂风刮过身畔,带着点破碎的树叶。
“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夏荇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感情情况,一时语塞。
她不是正主,全然不知长公主当时和驸马闹掰的缘由是什么。
顶着这个身份,贸然跟他说点什么也容易被误解。
她还在棘手怎么绕过贺闲风对长公主的感情来说事,谢夫人瞧出二人之间的不对劲气氛,唤人先去给落汤鸡取俩件合身的衣裳。
“怕是传话的人走得急,一不小心说错了嘴,”谢夫人牵着夏荇重新坐下,笑盈盈地将责任都揽过去,“是我想请小贺将军来的。”
“现下城中兵力有限无法再调度,只能叫初时出去,可我那儿子的情况又实在太过危险,就想问问小贺将军愿不愿帮忙。”
贺闲风近几年上过战场,也并非是个花架子,手下还有刚带来的兵,若叫他点人一起去护着,谢初时又熟悉地形,找起来必然比单独找要快。
谢初时坐在侍卫单独给她搬的竹椅上等话,闻言脸上红红绿绿好一阵变化,到底没举起剑来大喊抗议安排。
贺闲风方才还在忙着安营扎寨,以为‘长公主’把他叫过来是要聊别的事情才急匆匆跑过来。
他愣神好一会,喃喃回道:“既然夫人开了口,贺某自然是全力以赴。”
路上小厮紧急给他补的谢家家情总算是派上点用场。
“军中尚还有事,谢姑娘点好人来营地寻我即可。”
下人捧过来的盘子里东西琳琅满目,几乎是重新给他配了一身行头。
贺闲风随手拿块丝帕,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后,冲门边的谢初时道:“贺某这边随时可以出发。”
谢初时听见事情谈妥,俩腿一蹬从椅子上跳起来,跑没影的速度快到她娘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嘱咐几句。
“这孩子,”谢夫人抬起的手还悬在半空,无奈地摇头笑笑,“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咋咋呼呼的。”
她一撸袖子,又将那翠绿镯子取下,想强行套给夏荇的意愿比上一回还要强烈。
“夫人这就见外了。”夏荇实在是没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砸你几百万的夫人,与她在小方桌上玩起手拉手。
“只要等他们将人找回来,夫人肯帮我做主件小事就行了。”
到了西南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一门心思撮合的太后与陛下拦着,想和离就是随便寻个由头的事情。
贺闲风着急回去,听出夏荇话中暗含着的意思,正抬脚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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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的动作一顿。
许竹影先前在和谢初时一左一右当门神,身上主管好心拿给他裹的毯子披得乱七八糟。
他靠着门板,长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侧,活像个刚从湖里捞出来的妖精。
看戏的好位置突然被贺闲风打扰,许竹影仰起脸,明知故问道:“小贺将军不是还有事吗,怎么不走了?”
这个人先前冲进他的大营时,可不是这幅鬼魅柔弱样子。
贺闲风一股子没地方发的无名火。
“你同我出来,”他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有事同你说。”
……
“驸马爷叫我好好照顾殿下。”
许竹影慢腾腾地给手上的淤青涂药。
空云实在受不了许竹影半个时辰都讲不完的讲故事方式,不住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他打你了?”
喜言摇摇咕嘟的药炉,对着远方渐渐放亮的天打了个巨大的哈切。
这一夜事情实在太多,又被谢夫人拉着唠了一大通,夏荇回来后整个身子倒在矮塌上,完全放空地在等药熬好。
“没,是我自己往墙上撞的。”
夏荇缓慢睁开一只眼睛,怀疑仓促吃的几口烧烤里怕不是掺了没熟的菌子。
不然怎么会听见有人说胡话。
许竹影将放在她旁边的几小盆薄荷全移到自个人面前,好笑道:“殿下熬了一宿,这会儿听不下故事就先歇着吧,许某睡醒再讲。”
“药还没好吗。”雾月点好物件,浑浑噩噩地飘过来询问。
“快了快了。”喜言加大手上摇扇子的力度。
空云双手合一,脑袋一点一点地对着那药罐磕头。
“希望殿下喝了这碗可以不做噩梦、睡得安稳一点。”
我也希望。
这段时间睡眠就没好过的夏荇疯狂在心里点头。
但就经验来看,待会儿大概率是贺闲风相关的良心债。
“殿下。”
一只温热的手覆到夏荇的额头。
许竹影先前没地位进''长公主''的闺房,这次纯属时来运转,谢家人手不足只简单收拾了公主的地盘,理应该给他住的屋子里迄今还空空荡荡,这才能在夏荇这儿混着。
自然,也是头遭给‘长公主’干点贴心事情,手法不大熟练。
“小贺将军托许某给殿下带了句话。”
那双手节骨修长,体温意外得和它主人的气质截然相反,正在轻轻地压着穴位打转。
夏荇闻到了许竹影身上腌入味的雨水味。
“大概意思是,既然缘分早已尽,公主只管将和离书递过去,他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许竹影简单地作个转述者,声音娓娓道来,糅杂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
“以及,今夜之事不借公主由头他也会帮上谢家一把。”
夏荇呼吸一滞。
“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长公主’听完他这通一直没说话,许竹影只当她是实在撑不住睡了,估计连话都没听个完全,按过三个流程便收回双手。
“他倒是先委屈体贴上了,”,谁料榻上人骤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地冷笑道,“搞得是本宫无理取闹一样。”
12. 汤药
夏荇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一次。
当时萧舟雪藏在山崖下一处极为隐蔽的洞口,杂草吸饱她双腿折断处流出的鲜血,在溪流两畔开出满山的白色野花。
皇权之下对于女人的恩宠跟疼爱一只宠物没有什么区别,她因血脉高贵出身不凡有幸读过几页书籍,又被重重宫墙压抑住真正想要向外生长的羽翼。
觉醒又一知半解,糊涂又言之过甚。
夏荇是在她最后一点时间寻到那片地方的。
污浊不堪的宫裙在碎石间散成一个圆形,长公主手中紧紧攥着最后一只保命的莲花金钗,随时准备暴起拼命。
在看清来人只是个同她一般年岁的女孩子后,手肘又不自然地放松。
那双狼狈仍不掩高贵的凤眸直视她的眼睛,警惕又沙哑地问她是谁,又是为何来寻她。
当时夏荇是怎么说的来着?
“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客而已。”
许竹影语气平稳,或许也可以说懒散,声音似风过竹林,穿过重重群山、湖泽溪流,意外地与不同时空下的夏荇重合。
“殿下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山洞前未饰一物的素腕转化成许竹影朝旁伸出的手。
见‘长公主’一脸诧异,真从狗嘴里吐出象牙的人接过喜言倒好的药,低头边搅拌汤匙边道:“小贺将军与殿下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又是娘娘亲自作的主赐婚,如此深刻的姻缘也能尽了,可想而知,殿下暗地里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
贺闲风虽心有大义却脑子里缺根弦,当将领打仗可以,和他过日子能被活生生气死。
“退一万步说,若有旁人借着这事又传殿下的风言风语。”
许竹影摇摇头:“那这旁人估计也没什么公德心。”
难不成还要两个人绑在一起作对怨侣,互相折磨,等着哪天熬走其中一个还要来得更好吗?
“许公子确实巧舌如簧,”夏荇从矮塌上缓缓坐起,支着头盯他的手道,“就是不知本宫这药里又被你放了什么?”
那么明显一小包粉末,生怕她看不见还是什么。
还过得更好。
''长公主''身边最大的一个危险因素就是你。
许竹影在江口不是和她商量好,等到了西南扎稳脚跟再下手吗。
现在这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是唱的哪出戏。
许竹影弄凉汤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斜乜夏荇一眼,浅浅地笑道:“是毒药,殿下还喝吗。”
窗外的雨下过一夜也不见半点减少的迹象,烛火摇曳,恰有一线亮光擦过许竹影的脸侧,落于他宽阔的肩头。
水晶耳坠刚带回发丝之间不过几刻,流光溢彩、绚丽荡漾。
这人。
明明狠毒心机哪哪不差,偏偏面上还能装得极好的无辜样子。
“不妨许公子先给本宫试试毒。”
夏荇半个字都不信。
“自然。”许竹影分出一个小茶盏。
他往其中倒上三分之一捧倒夏荇面前,余下剩的小半碗一口闷入。
喝完,狐狸梳毛似得理好仪容,方才开口道:“能为殿下做事,是许某的荣幸。”
至于这麻烦怎么来的你就别管了。
许竹影喝得实在太过干脆,三个侍女又熬不住刚刚纷纷去睡下,再将人从梦中叫醒去找医师实在太过残酷。
夏荇思索一番,拿起一旁雾月还未完全收拾好的盒子。
“身上还有装什么解药一类的东西吗。”
她翻找出所寻的物件。
银镯的凉感刺得许竹影晃了下身子。
他抬手拽拽这条比几位前任都粗上不少的银链,对夏荇展示空空如也的几个口袋:“没了。”
夏荇将另一头扣在方柜的粗柱上,圈画出许竹影仅剩的几步活动范围。
“那许公子就在这睡着吧,看看会不会被那药给毒死。”
夏荇端起那一个小杯子,本着喜言煮了半天总不能浪费的原则往嘴里倒。
入口,诡异得居然不算很难喝。
跟喜言这些天熬的一比,说一声佳酿都不为过。
“殿下放心。”
夏荇转过身子看他、
许竹影手臂垫在脑后,在自知之明的驱使下躺在矮塌中合眼休息。
“只是许某小时候睡不着时,爷爷专门调配一个药方而已,没什么毒性。”
睫毛随着他说话的节奏颤动。
夏荇:“……”
容纳夏荇勉强足够的矮塌被他塞得满满当当,许竹影蜷缩身子,突然被什么软绵绵的一大团砸中。
他扒拉开棉花绣被,‘长公主’的裙角已经转入内室,只留给他一道轻微晃动的纱帘。
这是第几次心软了啊。
许竹影抱着满满梨花香味的被子,将藏在袖口里几月的真正毒药塞进矮塌间的缝隙。
就‘长公主’这性子。
真的有可能,会狠下心去杀一个人吗?
许竹影带着这些天苦想不通的问题入睡。
……
“不会。”
老天爷的雨总算泼到尽头。
夏荇坐在凉亭内,缓缓喝着陶罐中的小米南瓜粥,面前盘子在谢夫人的不断夹菜下,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峰。
“夫人准备的住处小但精巧,”夏荇回忆屋外一大片高过房梁的竹林,“本宫并没有觉得哪里招待不周的。”
谢夫人放下筷子,展颜笑道:“雪儿喜欢就行。”
“也不知殿下性情古怪的流言是哪个酸书生传出来的,”她看着夏荇欣赏道,“太后娘娘养在跟前的长公主,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那个样子。”
夏荇此刻头上堆满她派人送来的彩绳宝石鸟羽,长发编成俩个粗麻花辫垂在身前,活脱就是个苗疆才能养出的寨主模样。
三枚木刻小花别在耳后,与额前代表祝福的南红珠链一同荡啊荡。
谢夫人打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是欢喜。
谢初时平时练剑骑马,嫌过多的饰品影响动作,搞得她打扮女儿一般都只能选点简单的发卡。
这下好了,随手买的精致小玩意终于有人可以天天戴了。
新晋饰品架轻轻一动,本人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一堆银铃齐齐发出脆响。
“母后若听到夫人如此夸赞,也会很高兴的。”
毕竟这位好像也是痴迷于将女儿装扮成圣诞树。
看长公主府里堆满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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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仓库的首饰就知道了。
“说到首饰,也不知道木兰寻着了那混小子没。”
就架在长餐桌边的大粥锅里足足焖了一半的牛肉,火舌舔过发黑的底,荔枝柴木慢炖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
谢夫人一顿饭光顾着给夏荇堆高高,自己几番拿起筷子,往嘴里送的却没几口东西。
黄昏透过月牙门边的芭蕉树,露出柿子红时才有的天色,凉风习习树影摇曳,本是一番难得的雨后意境。
就是这颜色实在太像谢初时昨夜穿走的一身红衣,惹得谢夫人频频抬头,凝视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那不是女儿的身影。
她叹口气,去翻动咕嘟咕嘟冒泡的粥。
“我还给她留了饭呢,她昨晚没吃饱,要是今天回来的话,和她哥俩个能给我这锅都造了。”
说着说着,又看向面前只摆了一半不到的餐桌,喃喃道:“说来,也好久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大恒国力日渐衰弱,南安趁火打劫,这几年对边界的骚扰大大小小,一直没断过。
如今那些人寻着由头,嘴上说着什么给王子复仇,其实就是变本加厉的烧杀抢掠。
但若是问他们王子全名叫啥,绝大部分又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无非是看你好欺负,遂一窝蜂围上来,想撕下点肉走。
夏荇拍拍夫人发凉的手背,意在安抚。
谢夫人抹去眼里的泪花,轻笑道:“今天多亏殿下在这儿了,还能同我说说话。”
“夫人不必太过担惊受怕,”夏荇靠上她的身子,轻轻蹭了几下,“南安人基本上打一波就跑,并不在一地久留,木兰这时候去找人,快的话没准今晚就回来了。”
陶瓶里插着的青竹枝落下一片叶,算作无声的赞同。
谢夫人将她揽在怀里,笑着重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殿下明儿想不想出府去走走?如今外面的花正是开得漂亮的时候。”
谢夫人靠了一会儿,迅速整理好情绪。
她起身,走到塞满各种香料与茶叶罐子的木柜前,轻手轻脚地取下一副简单的都城舆图。
凉亭与旁边的小室打通,仅留了这一面柜墙分隔,谢夫人拿了东西,又朝旁边摸去,试图给夏荇寻几个干果来把玩。
摸上半天,也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谢夫人“嗯?”了一声,狐疑地蹲下腰查看。
原先摆满干果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
小贼老老实实地蹲在墙的对面,哪也不跑,就等着谢夫人发现。
“娘!”谢初时探出个毛茸茸的炸毛脑袋,叫人的尾调上扬。
谢夫人朝后退了一步,捂着心口道:“哎呦,你啥时候藏到后面去的。”
“没藏多久啦,我找到二哥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谢初时“哐当”将剑往餐桌上一拍,腰一弯跑出她娘的怀抱,凑到夏荇跟前去。
“殿下,问个事。”
谢初时俩只手互缠成麻花样。
“你说。”夏荇放下茶杯。
“那个什么姓曹的专门给陛下传旨的公公,”谢初时纠结地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个假的。”
13. 来客
“胡说什么呢。”
谢夫人方才没被女儿突然冒出来的动作吓到,听见谢初时这一句,差点摔了手中刚拿出来的柴烧大陶碗。
‘长公主’轻笑一声,随手将那落竹叶夹在指间,问道:“谢姑娘路上撞见曹公公了?”
八百里快马加急的御令,一来一回,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能送回来,可见这次事儿大到皇帝也不得不支棱起来处理。
谢初时点点头,贴着夏荇坐在矮桌前。
“我寻着二哥之后,便背着他着急往回赶了。”
再次堆到溢出的肉粥放眼望去都瞧不见米,谢初时嗅着香味,说话时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
“路过玉湖底下那个小村子时,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吉祥啊的糊话,我当他们唱戏扮角呢,就扒开草丛,看了一眼。”
西南全境的情况哪哪都算不上好,谢家治理百年,谢初时就是从爹妈平日的闲杂里偷听,也大致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照理来说应该在驿馆中修整,好抓紧将军令带到府城的大主管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吹拉弹唱好不气派。
他抬抬带着翡翠玉扳指的小指,被点到人家就立马欣喜若狂,叫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跟上老爷的队伍。
“若留下来长大还是战死,还不如给孩子谋一个外头的富贵出路。”
谢初时听见那些妇女对互相说的算盘,又看看一脸祥和,衣袍绣花的公公,不解地大步跳下山路。
泥水四溅,被糟蹋得瞧不出原样的红衣贴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不是说这位公公专门替陛下传令,行事春风化雨,绝不为难人的吗?”
晚霞映在谢出时澄澈不解的眸子里,莫名叫夏荇想到了西南那座最有名的雪山。
日出时的万千金光盖在山脊的皑皑白雪之上,一点苍鹰高鸣,天地之间五光十色。
绝对的神圣、绝对的不染,虽是人间震撼之景,却绝对不会叫人打起任何的歪心思。
可又是这样最干净最不懂弯弯绕绕的将才,反而最容易在乱世里死无葬身之地。
夏荇晃过神,手中的竹叶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被她撕得稀巴烂。
“可能公公也有俩副面孔吧。”
谢夫人拍拍谢初时的肩膀,将勺子塞入她手心。
别多想了,先吃饭吧。
谢初时目色一凝,还待再说些什么,她娘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摸上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效果堪比逗猫,小谢将军身子一哆嗦,“呜呜”俩声转头就干饭去了。
夏荇又端起茶水,趁谢初时没发现,塞过去一整盘红红黄黄的傣味。
候在外头做事的下人脚步匆匆地走进院子,小声贴在谢夫人耳边说话。
“木兰,去你的院子换身衣服。”
刚将山峰削平的花猫乖乖地抱起碗。
夏荇手上蓦地一凉,抬眸,发现是谢夫人牵起了她的手。
地平线吞下最后一道绚烂的霞光,晚风穿堂,吹得她头上代表候府夫人身份的珍珠流苏微荡。
“来客人了。”
……
“客人”们不是很讲大恒这边的规矩。
谢夫人带着夏荇踏进谢府待客的大堂,先被黄金闪出的光震得眯起眼。
南安来的王坐在主人位上,不紧不慢地吃光桌上最后一颗原本供给谢家祖先的葡萄。
见终于将人等来,往身旁爱妾的手中吐出一团皮。
两方视线重叠。
“范元安,”谢夫人挡在夏荇面前,语气冰冷地道,“今天是那阵妖风能把你给吹进来。”
他周围几十位侍卫露着胸膛,无一不是握紧刀把,目光紧盯谢家目前的话事人。
谢夫人长裙垂地,身边所带的侍卫不多,甚至背后还牵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
堂口下方黑压压地聚满人头,随着那道单薄瘦弱的身影开口,整齐划一地重重剁了一下地。
谢夫人垂眸,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拨动手上的珠串:“别以为拿了块御赐使者令牌,我就不敢动你。”
南安地方王范元安,与大恒西南真正厮杀了几代祖辈的仇敌。
夏荇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他狂放的坐姿,最终停在他左眼所罩着的那一方黑布之上。
或许,也可以说是目前南安最有实力的一方诸侯。
他在这个关节点来干什么?
光谢府从上到下这波人可就能给他弄死。
“夫人说话如此冷酷无情,可一点没有要合作的诚意。”
范元安说起官话的腔调古里古怪,独眼转动,毒蛇一般滑过谢夫人雪白的脖颈。
“三年前,你那小崽子在红河捅瞎了我一只眼,”油腻的指节摊开一张不大不小的宣纸,“三年后,只要你把他从坝山好好地捆回来,叫我废了他的双眼。”
范元安站起身,当谢夫人面前侍卫不存在一样向她走近。
所载各种奇怪线条的纸张飘在空中。
他嘴角上挑,挑衅地站在离枪尖不过一尺的距离,与谢夫人平视道:“我就向大王请命,保你们谢家不死,甚至还能好好地活在我的府上做事,如何?”
说的好像这西南成了他们南安的囊中之物一样。
难闻的各种香料味扑面而来,惹得谢夫人拧了拧眉心。
她冷嗤一声:“好大的口气,就这么张破纸,也好意思上谢家来谈——”
“非也。”范元安文绉绉地竖起一根手指。
他接过奴仆手中的油灯,照亮纸面上所画的内容。
舆图不大不小,恰好对应西南的各处地界,详细又具体地标注出谢家所布置的军力。
范元安慢条斯理地笑:“夫人要是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应该就会好好说话了吧。”
行兵打仗,能拿到对手所布置的军情图,无异与相当于捏住了对方最致命的弱点。
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夏荇都怀疑他原本是想捏着谢夫人的下巴说这句话。
谢夫人无疑也看清楚了那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当是什么给了你底气。”
她面色不变,只是还牵着夏荇的手无声地抓紧,仗着有袖子的遮掩端得风波不惊。
“不过也是使些阴谋手段。”
范元安笑弯了腰,手掌撑在面前嘴角绷成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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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线的侍卫肩头。
“夫人还当是话本里演的故事呢,”他得意地将军情图举得更高,恨不得贴在谢家门口那块御赐牌匾之上,“要不要猜猜……”
军情图之至关紧要,能接触到的除了谢家人,就是中央那群真正的掌权者。
无论是哪个,查出来,都是可媲美三月之前江南血案的程度。
夏荇心头一沉,察觉到谢夫人掌心所冒出的冷汗。
从在外作威作福的太监,到叛国通敌的不明人士。
谢家百年兢兢业业,到头来换的居然是被主子卖了个底干净。
而范元安的大笑还在继续。
“这份东西,是你们大恒哪个人给的?”
穿堂风一过,吹得夏荇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范元安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满屋火光照耀中分外清晰。
他左踏一步,试图绕过侍卫去触碰谢夫人垂在一旁的手,嘴中叫道:“再猜猜,我是如何靠着你们大恒给的东西,将你另一只狗崽子给打的落荒而逃,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他没能成功。
“说够了没有。”
谢夫人反手抽过侍卫蠢蠢欲动的长枪。
她瞧着瘦弱,骤然爆发时却能将枪头准确无误地怼在范元安的鼻尖。
打磨保养良好的长枪通身敛着锋芒,与身着华服锦绣的夫人搭配在一起不伦不类,唯独珍珠与尖端同时闪过寒光。
她看着被吓得缩脖子的范元安,稍稍偏一下脑袋,平静地道:“说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军情图轻飘飘地落于谢家人来人往的大堂地面,无助地展开精细又复杂的内容。
但再重要,现在无非也就是一张废纸罢了。
堂下黑压压的将士不言先动,默契地给“客人”让出一条离开的路。
其中不乏有人头怎么都转不对方向,直勾勾地望向范元安的眼神里燃着火。
是要是不好好走。
抬出去也不是不行。
谢夫人镇定抬步,裙角擦过范元安着急忙慌要将那纸片捡回来的手。
夏荇听见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道:“当年谢边声带着我的花轿杀过你父亲的埋伏时,你还没我的嫁妆高。”
她将原先座椅上铺好的一堆苗绣坐垫扯下,丢垃圾一样丢到范元安脚边后,才拉着夏荇坐下。
“上头的一个两个是孬种,可我杜雁秋不是。”
纵然已经对大恒失望透顶,可西南还有黎民百姓、有她的至亲。
范元安被她的气势震住,夹着尾巴滚之前用南安话语速飞快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被旁边听得懂的谢府侍卫爆起骂了回去。
“让殿下看笑话了,”杜雁秋唤来人收拾被搅得一团乱的大堂,“谢府侍卫分散都城,方才紧急抽调,大多数都是殿下的人,这才冒险也将殿下也带了过来。”
‘长公主’莞尔一笑,摇摇手道:“无妨,看夫人打狗也挺有意思的。”
夏荇话锋一转,状若天真地询问。
“只是,军情图既然泄露,不知夫人下一步该如何布局?”
不知,需不需要。
和一位夏理事合作。
14. 过往
谢二的情况可以说一声糟糕至极。
南安火器技术虽然废物,但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偏方来制作毒药。
谢夫人叫来的医师们对着从腹部取出的箭矢研究半天,还没得出个结果,先开始劝说夫人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匆匆赶来的谢初时双手抱胸,边护送夏荇回院子,边在嘴里诅咒范元安惯会使阴谋诡计不得好死。
“我就说大哥当年只戳瞎他一只眼睛还是便宜他了。”
高马尾卡着她每一道重音一晃一晃,活像花猫身后生气时而竖起来的毛绒尾巴。
“木兰也不用太过焦急,会有法子的。”
夏荇听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了一路,快要瞧见自己的院门了,终于插上一句话。
若要寻手艺高超妙手回春的医师,她也能叫来一些隐居良久的。
就是现下西南这般处境,人不一定进得来,若她原貌去和谢夫人谈条件,抽调出一小支卫队来秘密护送……
夏荇还在思索方案,坐在院门口望风的喜言听见银铃声,急忙提起手中的灯笼。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小姑娘冲她们挥手。
还没乐上几下,手中的灯笼就被从门后面轻飘飘转过来的小白脸抢了去。
许竹影提灯的手布满细碎的做工痕迹,为了方便随时随地重新系回锁链的粗银拷只留出二指的宽度,从白衣袖口中露出小半个圆形。
他主动朝她们走了俩步,关切道:“听说殿下今夜被带去见了南安的人,没被吓着吧?”
高出屋墙的竹林遮住了漆黑的天幕,几盏灯笼光照亮碎石路上摇晃不停的影子。
许竹影在夏荇面前站定,弯腰取下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在她肩头的竹叶。
夏荇只觉耳朵边擦过团温热的风,带起股无名的痒意。
她对上许竹影无辜的脸色,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派给他的活少了。
不然他哪来这么多精力搞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
谢初时吐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在气氛诡异的二人之间切换视线,最终仿佛看到脏东西一般缩缩脖子,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而那俩人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默契地同时转过头,用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解地看着她。
碎银铃藏在发间,轻轻跟着夜风荡出阵响。
谢初时:“……”
这股子一不小心闯进爹娘房间的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既然殿下有人来接,民女就先行回去帮娘亲看药罐了,毕竟碧玺蛇毒这事还是挺大的。”谢初时挠挠脑袋,溜之前将怀中剑抱得更紧了点。
许竹影弯下腰。
他鼻尖贴过那几只翡翠做的蝴蝶,幽幽地在夏荇耳边道:“其实殿下再出去花天酒地几天也无妨。”
声音不高不低,尾端甚至还掺着股打趣的笑意,恰好够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个清清楚楚。
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
“许某会好好地带着她们三个等殿下回来的。”
在山地里背亲哥奔跑还能如履平地的小谢将军背影一个踉跄,逃的速度比当时在山谷里追着揍人还快。
夏荇抬起手,点了点许竹影手腕上的银拷,微笑道:“许公子若是不能好好说话,不如把舌头割下来送给有需要的人。”
从层层竹叶间漏下来的一小片月色莹白如玉。
‘长公主’今日红红绿绿挂满全身,手上戴的腰上挂的衣角别的,硬生生叫杜雁秋配出了朵花来。
唯独耳垂空空荡荡,连片彩羽都无。
月光晃过堪称素净的这一点白色,叫人联想到高原祭祀的朝圣牧歌,各种颜色的彩旗遮天蔽日,遥遥对应远方巍然不动的亘古雪山。
篝火从白天燃到黑夜,再从黑夜燃到白天。
而雪山从祖辈起就伫立在那里,没有人会质疑她的独特与神圣。
就很奇怪。
明明之前也不会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东西。
一到长公主府之后,跟夏荇的接触越深,那些原本早该忘掉,埋在的记忆烂泥的片段就越嚣张地冒出来。
许竹影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的念头,手腕一翻,轻轻托起夏荇的指尖。
灯笼左右晃动,又重新稳住肚里燃烧的火。
“殿下言重了。”
石板与青苔上投出俩道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比较高的那团咕哝变形,疑似是刚牵上就立即反被打了一巴掌。
夏荇提起裙摆,视线移向小院门口的墙根:“言没言重你自己清楚。”
谢府人手严重不足,不知谁干完活没收工具,落了个孤零零的扫把在那里。
瞧着分外好使。
风吹雨打到发黄发霉的扫把被一席白衣挡住。
许竹影稍稍弯腰,为她推开竹制小门:“许某这张嘴留下来帮殿下做事,没准更能发挥用处。”
夏荇今夜回来得晚,雾月她们呆不住风口都缩在屋子里,庭院空空荡荡,竹林隐约漏出一半藏在云后的月亮。
喜言忘记收走的药炉还敞在屋檐下,内里积了满满的一罐子雨水。
“比如,解个碧玺之毒什么的。”
这还真比拿上扫把扫一夜落竹叶好使。
“你会解?”夏荇将信将疑,“这毒药不是出了名的难缠吗。”
碧玺碧玺,得名于一款珍稀水晶。
水晶多色,毒药多变,制作时材料所放的顺序、中毒的时间、乃至于制作时的天气都会导致毒性的变化。
故而,解一个,都是医书上单开一页详细说明的地步。
许竹影做东西是厉害,可那也和医药八竿子打不着啊。
“准确来说,也不是许某解。”
灯笼被他随手搁在一处石凳上。
俩个人在小石桌旁边坐下。
许竹影屈起长腿,火光恰好在鼻梁处分界。
桃花眼里沉沉浮浮,回忆敛着色彩,围成个风暴漩涡打转。
夏荇听他讲述道:“殿下应该听说过许杏林,曾经宫中的太医院首席。”
许杏林、许竹影、许杨心。
冒牌''长公主''丝毫不清楚这些京城往事,根据姓氏乱猜道:“他是你爹?”
许竹影:“……”
他无奈地笑:“殿下,记性再差也没有这么个差法。”
许杏林是他爷爷。
当年还在宫中做事时,全权负责调理长公主殿下的身体,一个月多的时候能见上十几回。
一连七八年。
怎么可能半分印象都没有。
‘长公主’手只着头,瞪他:“本宫落水后把这些事都忘了,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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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没有丝毫忏悔。
“遵命,”许竹影拿出小石桌下备着的干果,“这故事有些长……”
雾月从屋内走出,给夏荇放好茶具后相当识相地回去和小姐妹一起绣衣服。
照花茶入口的口感来看,估计是许竹影还在屋外接人就已经泡上。
碧玺的解法极其看时候,现下干着急也没用。
“许某挑着重点,长话短说。”
许杏林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
许竹影他娘是个颇有个性的奇女子,说什么都不愿嫁到人家家里,去过看丈夫脸色过日子。
许大夫想遍悬壶济世多年,见到的种种负心汉,也一拍桌子,摸着山羊胡跟女儿说咱不受那委屈。
父女相视一笑,干脆逛遍京城各处牙行,找了个男人来入赘。
婚礼种种一概按照许家娶人置办,孩子出生,也只管跟在许杏林后头撒泼,口中爷爷爷爷地叫。
“后来,那男的被邻里街坊戳脊梁骨,越想越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都被作践,居然被个娘们每天呼来喝去,”许竹影剥好一小磁盘的糖炒瓜子,往夏荇手边递,"他要复仇,要她生不如死。"
许竹影说书似地讲述,半点没觉得骂自己老子哪里有什么不对。
夜间吃太多茶伤胃,夏荇不过喝了几杯,就被他以这样容易更睡不着的理由拦下,捧着跟鸟食一样少的瓜子嚼。
为什么不剥更多,这人说干果吃太多也上火。
“他便偷偷去买了传闻中绝对无法解开的碧玺之毒,加到我娘的茶水里。”
毒发之后,一走了之。
竹林还在夜风中摇。
夏荇的手覆在许竹影的背上,微不可查地拍了拍。
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安慰。
窝囊到连只有几岁的儿子都不敢下手,只敢将怒火一窝蜂地全洒向女人。
仿佛男子之身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一样。
许竹影的指骨摩挲过茶杯底残留的温度。
他垂下眼睑,平静地道:“爷爷带着我们三个走遍南北,最终在雪域终于配齐最后一方药材,解开折腾娘足足十年的碧玺之毒。”
但十年余毒的折磨,早就把身子弄得千疮百孔。
许竹影没高兴过几天,娘亲便死在对于雪域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一场小寒风里。
一声冷笑融入流动的夜风。
“我娘曾经是比爷爷更为优秀的女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本有能力去救更多的人。”
可到头来,反而死在世俗所规定的,所谓男人尊严里。
那个人窝囊愚蠢,逼问之时闪闪躲躲,揭穿之后痛哭流涕,叫许竹影觉得连恨他都觉得是浪费力气。
团扇的扇尾抵在杯底。
‘长公主’的声音从许竹影头上缓缓落下。
“讲故事可以,别把本宫的杯子摔了。”
一下就将人拉回现实。
许竹影茫然地抬头,夏荇不知道何时吃完了那点瓜子,起身站在他跟前摇扇子消食。
泪珠划过面颊。
众多碎银铃齐齐作响。
南红额饰的末端扣在麻花辫里,闪着冰冷的光。
夏荇背过身,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比划动作。
好了,去看看谢二的情况吧。
残忍,可又算得上温柔。
15. 群鸟
许竹影眨眨眼,逼出眼眶里积蓄着的那点水。
夏荇收回团扇,面前竹林静默,几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鸟偶尔在枝叶间窜动,闹出比风声更大的动静。
月洒碎银,照理来说应是全大恒最高贵那群人之一的‘长公主’转过身去,甚至给他留出空间,包容那点微不足道的脆弱。
许竹影站起身,装作刚才哭了的不是他一样,平静地道:“殿下可当真与传闻里的长公主大不相同。”
几番越过距离,明明自个不是很情愿,都还没恼羞成怒地指着鼻子叫他滚出去,顺带领打五十板子。
夏荇转回来指指灯笼,催促道:“许公子再不抓紧动身,本宫未尝不可动用私刑,将你抬过去。”
还总是嘴上恐吓。
解决完碧玺之毒这件要紧事,还有更为关键的重新布防。
范元安不是个傻子,刚赢下玉湖就乐得没影,屁颠颠跑到谢家来找骂,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个给南安提供军情图的人,一定还给了他们更多的东西作为底牌。
会是什么……
夏荇缓缓摇着扇子。
士兵、粮草、金银……
或是更为恐怖的火器。
到底是什么,足够在战场一锤定音……
夏荇不断抛出假设,抓着扇骨的指节泛起白色。
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
许竹影瞥见她前方脚下有块吸饱水的青苔,勾住夏荇腰间的玛瑙长链,默默将人往旁边带了带。
银铃没控制住平衡,骤然爆出清脆的响。
夏荇还蒙在西南的百年大计里,被火光照亮的眸子澄澈透明,迟钝地问旁人:“许公子是,又有什么故事想说?”
许竹影:“……”
我说没事你信吗。
好不容易真做件好事。
他任劳任怨地提稳手中灯笼,试图叫她看清楚脚下的情景:“无妨,只是殿下今日这身行头实在是惹眼。”
发辫里辫满玛瑙与翡翠,几片鸟语系在细彩绳上,南红欲滴,横看竖看,像只漂漂亮亮的花雀。
‘长公主’微微挑眉,俨然是不信他能在这种时候突然说人话,谈起什么穿的戴的。
竹林里的鸟被铃声齐刷刷叫出来,闹腾得更过分了一点。
黄绿橙配色的鹦鹉飞到夏荇的肩头,挠挠爪子后开始啄一颗刚好垂在它头顶的浑黄圆珠。
鸟大爷被夏荇用手赶了几下,小黑爪子勾住隐形的衣缝,抓得更实。
许竹影从衣袖里掏出瓜子时,止不住笑道:“不妨趁还在西南,多试试这种风格,暂时不带娘娘给的金钗点翠。”
这风格给你你想不想试。
鹦鹉小心翼翼地低头咬开瓜子,尝到味道时眼睛亮了亮。
夏荇看准时机出手,将沉浸嚼瓜子的鸟大爷稳稳移到许竹影头顶。
许竹影的笑僵在脸上。
‘长公主’夺过他手中的灯笼,举高欣赏这番白团子盖彩帽的杰作,满意道:“许公子若是喜欢,那金钗点翠改日也叫雾云翻出来,给你插上。”
“殿下开心就好。”许竹影伸手扶稳鹦鹉。
夏荇扳回一城,重新沉浸回方才没想明白的问题里。
灯笼投在石板路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夏荇想东西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关注外界的变化。
她自顾自地沿着直道走,压根没发现旁边的人一步未动。
等到她不知不觉走出一段距离,留在原地的许竹影折下一片竹叶,轻声道:“可是殿下的金钗点翠只有那一枚。”
如果没记错,应该早就丢在江南了。
还是在殿下落水之后丢的,不存在什么记忆全都丢失的借口。
声音微不可查,白衣在夜风中翻起卷角。
鹦鹉展开翅膀,催促底下愣神的俩脚兽赶紧跟上。
这是为什么呢。
许竹影丢开竹叶,快步跑向前方快要看不见的一盏灯火。
“殿下。”青筋分明的手再次握上灯笼把。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好好调查。
那枚出现在他兄长消失之地的金钗点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琉璃耳坠沿着惯性甩出。
鹦鹉抓稳青竹发带,嫌许竹影跑得太快,不留情地下嘴叨了他俩下。
……
“哎哎哎,不疼吗!”
谢初时瞪大眼睛,用剑把疯狂在地上敲敲敲,试图驱赶那些围在药罐旁边叨叨的鹦鹉。
这里面的药可是刚烧开!很烫的!
这些老虎钳也真下得去嘴。
谢初时戳戳一只白毛的巨形鸟大爷,纳闷道:“你们今夜都怎么这么亢奋,平时撞见我,都恨不得绕道走。”
哪里有这样一群围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时候。
夏荇恰好推开院门,看清她这群鸟纷飞混乱场景,摇摇扇子笑道:“木兰这儿怎么也沦陷了。”
许竹影头上蹲着的三只鹦鹉伸长脖子,冲小伙伴一同乱叫,
“殿下!”谢初时平日中气十足声音在鸟鸣中彻底淹没。
她双手捂着耳朵,一字一顿冲夏荇吼:“您、刚、刚、说、了、什、么?”
这群鸟太吵了她听不见!
而且她半个时辰前不是刚将公主送回去吗。
这俩人半夜不睡觉来这儿干嘛。
难不成来玩鸟啊。
“木兰,”谢夫人疲惫地提着另一副新配的药出来,“外头这是怎么了?”
都城虽然多鸟,但先前也没子时还如此闹腾。
她刚主持完一场西南各家名医的联合会诊,一方说用药主温慢慢治,另一方说得下点猛的和阎王抢命。
俩位快马加鞭请来的大夫掏出家传医术,跟对面吵得不可开交,话题逐渐从医德上升到祖宗。
杜雁秋拦了半天,借口出来看情况透气。
外面不过也就是一百多只老虎钳在叫。
不过就是那个姓许的面首头上肩上蹲得琳琅满目。
不过就是她精心打扮半天的殿下被鸟围圈。
其实这样还挺好看的。
哎,等等……
殿下?
她看向女儿:“殿下怎么还不休息?”
“是寻着了可以解毒的人,这才急忙忙过来,”夏荇走上木台阶,“夫人见谅。”
到处盘旋的鸟发够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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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块地盘蹲着。
白的黄的粉的蓝的绿的毛球聚成花毯,每一团都跃跃欲试,想去扣扣夏荇头发上的装饰。
许竹影打不过,只得伸出手护住夏荇的头顶。
“真的吗!那太好了!”谢初时放下刚洗干净的另一口新锅。
她朝许竹影身后探去,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个山羊胡老头,狐疑地又把脑袋转回来。
殿下应该不会说谎。
殿下应该也不会治病。
那这大夫……
谢初时噌得一下凑到夏荇耳边,音量越来越小:“敢问殿下,这位能解碧玺之毒的大夫,应该不是您身边这位……”
这位不仅长得就像狐狸精,还酷爱穿白衣,一天到晚俩眼一睁就黏在您身边争宠的,面首吧。
她娘见过大世面,闻言倒是没有多惊讶。
“许……”杜雁秋念着这个姓氏,问道,“可是许杏林先生的后人?”
许竹影薅下几只扑腾扑腾翅膀,就要往夏荇身上扑的鸟:“夫人认识晚生爷爷?”
“这倒不是,”杜雁秋摇摇头,“我见过你娘。”
谢夫人一手牵一个姑娘,要把她们往屋里带,躲躲身后成群结队的鸟。
她迈进门槛,口中追忆道:“当年若不是遇见木兰她爹,我估计就和你娘一起浪荡江湖去了。”
大抵是想起故人那一手高超的医术,后人哪怕依葫芦画瓢,只要当年的医方还在,儿子的命也能有个保障。
杜雁秋疲惫一晚上的脸总算有了光彩,打趣道:“她现在在哪治病救人呢?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西南看一下我。”
今晚也是稀奇,尘封许久的伤心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许竹影在室内矮凳上放好灯笼,开始思考如何组织词句,能对谢夫人的冲击少一点。
谢初时没少听娘讲这位好友的故事,挽起谢夫人的胳膊兴冲冲地提议:“叙旧的事可以等先给二哥看了再说。”
夏荇站在一旁,独自打个哈切,懒洋洋地收回将谢初时推出去的手。
也算化解风波于无形。
唯一察觉到她做了什么的人收回高举的手,意外拂过几缕散出的发丝。
许竹影被杜雁春领着走向内室,白衣擦过夏荇的裙摆,丢下句低沉的话:“殿下还真是救许某于水火。”
说完,头也不回地逮回几只趁机要逃的鸟。
几只大爷计划不成,张大嘴转而对准他一顿絮叨。
光是听语调的变化就能判断骂得绝对不简单。
“殿下坐,”谢初时熬夜熬得眼前发白,拖来俩把椅子坐下,“这毒药忒麻烦,等你房里那人诊断出来估计还要一阵子。”
夏荇看她头都撑不住还要闲聊,好笑道:“本宫房里的人?”
“对啊。”
谢初时抱紧夏荇给她找过来的薄毯,迷糊道:“不是房里的,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那天雨夜,贺闲风忙着点兵,还挤出时间把他叫出去。”
侍卫哪里有举动这么亲密的!
“我当时看到了!贺闲风和他俩个都不打伞,就在雨里谈话……”
屋外的群鸟又开始大合唱。
“好像,手腕还被贺闲风砸到了墙上?”
16. 风起
许竹影给谢二配好药方出来,在门口捡起困得和谢初时抱团打瞌睡的夏荇。
‘长公主’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游魂似得起身。
还没看清彻底眼前情形,先一个机灵开躲,和许竹影之间可以塞下几百只吵吵闹闹的鸟。
想扶她一把的许竹影:“?”
今晚的病人不是只有谢二吗。
谢夫人眼疾手快地拉走快要滑到地上的女儿,啥都没问又退回到里屋。
鹦鹉叨叨叨地用嘴敲击窗木,颇具西南民族风格的风铃垂下长长的流苏。
“殿下这是怎么了?”
白衣客好笑地提起快要熄灭的灯笼。
夏荇按按突突跳的太阳穴。
今夜这鸟太不对劲,她方才睡得迷迷糊糊,走马观花做的梦都是一不小心掉进鹦鹉窝。
五花八门的鸟羽淹没视线,不由分说地缠入乌黑长发。
而南红一闪而过地亮。
“许竹影,”眼神终于清明下来,夏荇叫他名字,“你以后收敛点本事,别再叫旁人误会了去。”
许竹影要推门的动作僵住。
他转过身,若有若无地笑:“叫人误会不好吗?”
她是现代人思维没反应过来,这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可门门清。
如果说之前还可以用想亲近她寻找兄长当借口,今晚突然爆出过往是要如何。
夏荇定定地看着他,摇头:“美人计这种东西对本宫没用。”
这世界不是只有一种关系,也没必要方方面面都和男女那档子事扯上。
“本宫不用身边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小白脸来彰显本事。”
那真的很逊。
先入为主将人划到另一个人所属物的范围里。
‘长公主’认真说话的时候眸子不自觉眯起来。
那是个增加威严,不希望旁人因为容貌而觉得她在撒娇的潜意识动作。
好不容易被许竹影甩下的鸟大爷摇摇晃晃地跑出隔断的纱帘。
它绒毛炸成球,扑腾俩下翅膀,怒气冲冲地朝管带不管回的俩脚兽大叫。
许竹影手腕一翻,示意大爷飞上来。
“遵命,”他说到做到,当即朝旁又退了一步,“许某今后会专心给殿下卖力的。”
风铃垂链碰撞,‘叮铃——’一声,恰合时宜地卡在许竹影站定的一刻。
裙摆绣满杜鹃花的人点点头,满意地推开门,走在最前头。
许竹影不急不慢地跟着,任肩膀上的大爷一抓二抓催促。
他早年走南闯北,只是近几年兄长步步高升,才给他在京中寻了个收钱即入的书院,闲下来读了段时间书。
若要半年前跟许竹影说他会给长公主卖命,能叫熟悉许兄本性的陆淮安笑得停不下来。
但这事如今就是离谱且诡异地发生了。
遮天蔽日的竹林在夜风中摇晃新生的叶,他以侍卫的距离跟在她后头,一丝怨言都没有地走完整条长路。
边走,边在脑中回想她严肃起来时的眼睛。
既然长公主不是传闻中的蛮横娇纵、无理取闹之辈。
那她一个人布局刺杀,远走西南的这种大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淮安派来的信鸽姗姗来迟,还没解开腿上绑着的纸,先和鹦鹉俩只鸟干了一架。
离开时忘记收的茶水还好端端地摆在石桌上,只是意外多出俩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线。
……
“天天这么熬,真是要修仙了。”
天光大亮。
西南似乎总有种叫人忘记时辰的魔力,真等疯到夜黑下来,早就过了平时在京时上床休息的时刻。
竹叶聚成浓荫,迎着太阳的顶部连成大片大片的亮面。
“这群鸟还吵吵嚷嚷,叫人想休息都休息不好。”
空云坐在下头,手握剪刀,冲一门心思洗洗刷刷的雾月随口闲聊。
脖颈得了块小玉牌的鹦鹉缩在她手中,敢怒不敢言地瞪圆黑豆眼睛。
“别闹啊,”空云用指尖戳戳它脑袋,“昨晚要放你走你死活不走,既然要留下来就得剪羽。”
这玉还怪名贵的呢,殿下说养就给它戴了。
雾月倒掉锅中的水,汇入大理石板下引过来的山涧溪流:“它也奇怪,在同伴里头不叫,一凑到殿下这里就开始摆谱子。”
“知道这里能过好日子呗。”空云剪下最后一片翠绿鸟羽,整整齐齐地码在彩陶盘中。
“话说殿下醒了没。”
空云欣赏一番,突然道:“天天鸟来鸟去得叫也不是个事,还是得给它取个名字。”
许竹影正好推开院门进来,接话道:“殿下昨夜说叫绿玉。”
许面首正式认领许门客地位,连夜从也只睡了几个时辰凑合的矮塌上滚出小院,去谢夫人给夏荇配备的下人房里落脚。
主管妈妈当时摸着胡子直呼稀奇,对于殿下的决定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默默给许竹影塞了好几瓶宫里娘娘常用的香膏,挤眉弄眼一些宠爱还是要争的歪理。
绿玉歪歪晃晃溜达到他跟前,还没展开翅膀就被许竹影歪腰捞到肩头。
它叨叨俩下在日光下璀璨发光的琉璃耳坠,满意地停住不动。
“许公子今天不当吊死鬼了?”
雾月还抱着竹篮里的午餐纠结要不要叫夏荇起床,就听见她家殿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瞧,又换回中原服饰的‘长公主’坐在藤椅里,似卷非卷的发丝笼括归到耳后。
腿间摊本古旧的杂书游记,不止已经偷偷醒了多久,用三片新鲜的竹叶权当书签。
“白衣穿久了,自然也会看腻。”
许竹影从袖里掏出张帖子,趁雾月还在给夏荇布餐的功夫弯腰递给她。
难得束高一次的头发滑到腰际,为夏荇挡去一小片晃眼的阳光。
“也亏驸马爷嫌殿下府上做的料子不好。”
茶汤随声音微微荡出波纹。
毕竟是长公主府,得了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紧着给殿下用,次一等的才轮得着驸马爷。
许竹影比起贺闲风只是身量更清瘦些,裁好的各类衣裳随便改俩下就能穿。
主管说放着也是放着,头脑一热就给那俩大箱全动了,数量足足够许竹影换到后年。
“这份是曹公公先派人送给殿下的拜帖,说是带了太后娘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请殿下下午千万给他开个门。”
窄袖圈出利落干净的腕线,原先空落落的银铐不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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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飞,只留下道比周围肤色更白的空痕。
夏荇咽下一口递到嘴边的鸡汤:“成,放这儿吧。”
绿玉借机挪到石桌上头,还没偷到盘子中的玫瑰饼就被空云眼疾手快地捞回去。
“你吃这个!”鲜红的小米辣被递到鸟嘴下方。
菜份量不大但胜在种类多样,放眼望去,都是花椒和辣椒开大会。
夏荇平稳地伸出筷子,夹回来块看起来最无害的炸排骨。
一口下去,从嘴到胃都开始灼烧。
夏荇:“……”
要不还是回江南和桃姨说这活干不了。
“你们三个也坐下来,”她心如死灰,“本宫吃不完这么多。”
喜言抱起一大盆刚配好的干果,往绿玉的盆里洒了一把。
小姑娘脆生生地道:“没事的殿下我们不饿。”
谢夫人送的午餐也有她们的份,早就各自用过了。
这些都是专门给夏荇留的。
许竹影得到许可,端正地往夏荇对面一坐喝茶。
半壶茉莉下去,‘长公主’面前冒出尖尖的米饭沾满红油,也只受了点皮外伤。
许竹影感到疑惑,关切地问:“殿下,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那可太不合胃口了。
不合十万八千里去了。
夏荇摇摇头,硬生生将头上固定不动的珍珠花给摇得动了俩下。
本着浪费啥也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她麻木地往嘴中塞饭菜。
勉强还没吃几口,许竹影放下茶杯,往她手边摆了碗晾凉的白水。
“殿下,”他指指最红的那几盘,“许某还未尝过西南特色,可否将这几道菜送给我。”
夏荇就是再怎么鼓起勇气尝试,一上来也不敢碰过那几道。
许竹影自顾自地扒拉来被雾月放在一旁的篮子,勾唇浅浅地笑:“许某带回去,慢慢吃。”
夏荇目前的嗓子只够她正常地念一个字:“拿。”
再说就不是长公主的声音了。
绿玉东躲西躲欺负他飞不起的同伴,鬼鬼祟祟地走到俩人脚边。
许竹影盖好篮子盖,抬头一瞧,竹林里密密麻麻蹲满各种平时轻易见不到的鸟。
有的体型巨大,一只就几乎要将柔软的竹枝压弯成直线。
他奇怪道:“今天这鸟怎么更多了。”
就跟约好了一起出来一样。
夏荇嚼嚼排骨,在心底接话。
也是稀奇。
雾月坐在另一边等夏荇吃完,闻言看着绿玉,玩笑道:“难不成是有人把你们赶出来的不成?”
她单纯随口一提,说完又托起腮,继续欣赏她家殿下的美貌。
夏荇浑然不觉,排骨嚼到一半,突然就停下动作。
军情图、范元安、自他走后神奇冒出来的鹦鹉、背后之人给的底牌……
各种线索在夏荇脑子疯狂旋转,逐渐引导到一个相当疯狂的结论。
林中还在高歌一曲的鹦鹉转出一个高亢的音,随即脖子一扭,直挺挺地从枝头掉下来。
鸟尸砸入竹林深厚的落叶,重重地翻出纷飞的叶浪。
“谢夫人现在在哪里,”夏荇搁下筷子,沉声道,“带本宫去见她。”
17. 和离
“什么……”
陶瓶之中插得好好的花差点被主人折断。
杜雁秋放下剪刀,凑在窗户边开大会的鸟哗啦散开,往各种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上动嘴。
她面色凝重道:“殿下,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坐在长桌边的‘长公主’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拨动腕上佛珠。
“本宫自然能对自己的话负责。”
范元安的底牌超出了她们所想的尔虞我诈范畴,说心狠手辣都不为过。
既然西南谢家不愿意配合,乖乖打开边疆大门任南安索取。
那就派出疯狂的群鸟,降落在西南所布防的军队周边。
带有病毒的鸟尸在地里腐烂、发臭,不知不觉间污染赖以生存的水源、充饥果腹的作物。
等到谢家反应过来,想要花时间精力控制瘟疫范围,也没人可以用了。
军队与百姓全部病倒死亡,南安人再来,西南便是一块资源优渥且无人看守的肥肉,随随便便即可吞下。
而再往上,通往京城的广袤平原可并无天堑庇护。
当真是副极好的算盘。
夏荇想着。
也不知那幕后之人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这么阴毒的法子。
杜雁秋展开西南舆图,仔细确认过后喃喃道:“如果真是瘟疫,府城尚还未显端倪,那坝山……”
离西南更近,是群鸟来时必经之路的坝山重兵驻守,溪水流经,怕是瘟疫开始发作的最先源头!
“多谢殿下,”她双手撑在桌面,声音略有颤抖地道,“我立即派人携药草出发,务必及时提醒侯爷。”
谢家人手分工完全依照才能。
她坐居府城,看似躲在大后方不直面参与战事,实际承担着整个西南全域的粮草医药调度,地位与谢边声平起平坐。
换句话说,她才最为清楚手中东西的数量。
如果这真是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疲惫无比的谢家压根没有那么多药草可以救人。
范元安他们就是算好的!哪怕谢家有人察觉到不对,要阻止也有心无力。
被佛珠圈住的手扶上她的肩头。
夏荇轻轻拍了几下,宽慰道:“现下这个时候,更需要夫人坐怀不乱,才不会给南安可乘之机。”
而且她总有预感。
背后的人应该会坐不住了。
她们会看上谢家想合作,旁人眼光没问题的自然也会打起主意。
就是这托全域下水的手段……
实在叫人信任不太起来。
花枝从瓶中摔出,在舆图上甩开好大一片水痕。
“哎呦——”,杜雁秋急忙低头,收拾起鹦鹉闹出的祸。
她心思实在过于混乱,徒手捏起玫瑰带刺的花梗也浑然不觉,只顾用丝帕擦去扩散的泉水。
夏荇轻轻一抽,不意外地在花梗上看见丝丝的血。
她叹口气,确认周围再没什么东西可以伤着杜雁秋后绕出门。
孤零零候在外头煮药的侍女被夏荇点到,一头雾水地跑进去看情况。
屋内应该不会再闹出事了。
夏荇听着收拾的动静撩起裙摆,在药炉前的小竹凳上头坐下。
许竹影给谢二配的方子闻起来就奇苦无比,侍女方才刚好熬到收火,咕嘟咕嘟的大泡泡从排气口冒出。
她拿起落在地上的蒲扇,缓缓扇了起来。
这活不算难,就是得有耐心,夏荇一边在心里盘算待会儿与手下人见面的地点,一边查看药罐的情况。
头顶上的杉树微微跟着风摆动。
“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周边的都偷懒去了没跟着吗?”
来人在她面前轻轻弯下腰,又尖又细的嗓子毫无征兆地将她从思绪里拉出。
曹公公在宫中混得不错,圆脸养得白白胖胖,本来就看不见多少的眼睛迎着日光,眯成了绣娘针脚才有的缝隙。
他拿过夏荇没怎么握紧的傻子,蹲下来扇火:“这种事情叫奴才来就行了,殿下金枝玉叶,从小到大都是咱家看着长的,哪里能干这种活。”
脖颈处上百颗珍珠所串的珠链垂入草叶。
全身行头素到还没他这一条链子贵的夏荇:“……”
曹公公谄媚地笑,半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招手叫跟在后头畏畏缩缩磕头的小孩们上前来。
“既然在这儿遇见了殿下,咱家也省得跑一趟,”木盘里捧着的卷轴被毕恭毕敬地送到夏荇眼前,“这便是娘娘给殿下讨来的东西。”
卷轴上的祥云纹里绣了金线,仙鹤展翅,嘴巴里衔根断成俩半的红线。
“这……”夏荇睁大眼睛。
她好像猜到这卷轴里的内容是什么了。
曹公公笑盈盈地解开系带:“娘娘说,怨偶一对也是互相蹉跎。”
展开,大恒皇帝龙飞凤舞的字迹快要写出纸张。
“只要殿下日后健康快乐就好了。”
久居深宫的太后心满意足地送出和离书,虽生细纹却不掩美丽的眼睛注视下头的公公,轻声细语地嘱咐要带给她的话语。
这一刻无关皇家、无关世俗言论,只是简单地从母亲出发,看向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
“好,”夏荇接过那份亲飘飘的皇帝墨宝,平稳的声音略有颤动,“本宫知道了。”
卷轴在日光下晒得太久,入手就带来股温润的暖流。
她转过身,目光投向层层群山之外,正南方的人烟下刚好路过一行大雁,
……
雁声凄惨。
萧舟雪当时双腿皆断无法移动,夏荇索性将她背在肩头,俩个人互相搀扶着走。
与异世灵魂一见为故的长公主疼到抿紧嘴唇,又在对方所告诉她的设想里畅快地笑了出来。
身后就是围追阻截的山匪,个个眼毛绿光,想要将公主抓住,去和山下奉命剿匪的官兵谈条件。
“喂,夏荇,”见识到她那面皮之术的萧舟雪戳戳她的右脸,说话颠三倒四,“本宫这条命大抵是撑不了多久了,遇见你真的很开心。”
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把气喘吁吁的身下人往旁边的山坡下带。
竹林遮挡从天上掉下来的冬雨。
世界天旋地转,夏荇只能看清萧舟雪火红的唇。
“你那计划着实是有趣,可惜本宫没这个命带你回京。”
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不拘束于后院,也可以出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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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造福天下百姓。
“噗通——”,二人齐刷刷落入湖里。
水面雾气蒙蒙,鲜血自伤口翻涌,散成红色的莲。
夏荇最后听见萧舟雪如此道:“不如,你就顶替本宫的身份去吧。”
如此,也算你我同行一场。
……
夏荇收起回忆,卷好和离书后不嫌麻烦,给系带打了好几个死结。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
回江南的时候烧给她好了。
‘长公主’取下盘了好几月的佛珠,套到卷轴中央。
清风吹拂,掀起她散在耳后的长发。
更远的远山之外,自西南流出的河水溪流翻山越岭,终会有一滴水路过萧舟雪所在的那潭小湖。
白色的野花漫山遍野星星点点,自春初开到夏末。
曹公公站起身跟着拍手称赞,笑得彻底没了眼睛:“殿下如此也算解脱。”
晒得与大地一个颜色的孩子得了赏赐,怯生生地退下。
“而奴才这,还有一个好消息!”
他自袖中一通翻找,翘着兰花指,递出来封红印封口的信。
朱砂刺目,圆篆排列组合,宣告来人响当当的名头。
太子萧铭之印。
夏荇疑惑:“铭儿?”
太子给她传信干什么?
“里头是特地为殿下讨的一份口谕,”曹公公凑近,神神秘秘地道,“殿下凭此物便与奴才可回京,不用再在这边关之地受苦受累了。”
照理来说,长公主听完这句,应该是立马就回院子叫人收拾东西了。
夏荇接过太子的信,看都没看,随便往身上的口袋里一丢。
跟郑重无比地抱在怀里的和离书压根不是同种态度。
等着她欣喜若狂而赏赐点什么的曹公公:“……”
曹公公:“?”
怕是他没有说清,害得殿下没理解意思。
曹公公弯下老腰,恭喜道:“殿下,您能回去了!”
您不该高兴得跳起来和老奴抱在一起痛哭这些天所受的苦吗?
“本宫听见了,”夏荇白他,“本宫又没聋。”
长公主可以动,但清风会埋在这里的夏理事万万不能动。
她走了,杜雁秋苦苦支撑的运输线路崩塌,西南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
手上的药炉已经被曹公公带来的人接手,长公主提起裙摆,哼了一声后走了。
曹公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挠挠头。
“殿下脾气还是如此琢磨不透。”
等在院外的空云接过夏荇手上的卷轴,闻言转过头。
她耳朵极其灵光,愤愤不平地为长公主找场子道:“我们殿下脾气可好了!”
宫里对她们殿下的评价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站在她肩头的绿玉翘起尾巴,跟着学舌:“可好了!可好了!”
夏荇发笑“:好了。”
风路过她的裙摆,带得一左一右的簪花蝴蝶钗颤动。
太阳前飘过团好大好厚的云。
夏荇抬起手,叫绿玉乐颠颠爬上来:“我们走吧。”
西南目前还有好多事等着夏理事去做。
18. 合作
夏荇的房里几乎不留人。
空云见她满脸疲惫地进了屋内,撸高袖子,去和雾月俩人面对面编竹筐竹盆,偶尔再给敬佩地说不出话的喜言丢个小竹蜻蜓。
长公主府在京城众家中,出名地爱好点灯点油,就为了好好地看书赏字不费眼。
到了如今,在西南一天到晚七八个时辰的溺爱下,矮桌里只简单地留了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桌边人朱唇轻启,将那有跟没有一样的蜡烛熄了,笑盈盈地冲夏荇打招呼:“理事,午安。”
“嗯,你也安,”夏荇拿起她手边的游记,边翻边随口问道,“我们要的东西都凑齐了?”
春风会暗地里传递消息,颇爱伪造这种被世俗学子抨击为“无用之学”“俗不可耐”的山川游记。
根据面前女子的想法来说,就是我就要用他们看不起的东西,来狠狠地把他们掀翻。
“都凑齐了,理事只管去和谢夫人谈条件便是。”
女子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玉手掀开竹篮上用布盖着的顶。
食物的香味彻底按耐不住。
夏荇感觉自己空空荡荡的胃叫了声:“这是什么?”
“这是理事那小白脸刚刚慌慌张张送来的,”女子指指一旁的纸包,“好像还有安神药,配了足足一个月的量呢。”
夏荇无奈扶额,叫她名字强调:“花荷,这话不能乱说。”
都怪许竹影长的那张脸,跟着谁都会被旁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肮脏交易。
花荷嘿嘿一笑:“活跃下气氛嘛,我们春风会的大家都知道,理事绝对绝对是清白的。”
糖醋排骨、竹笋敲肉汤、炒包菜。
出锅还没多久的菜冒着热气,色泽刚好不浅不过,装在柴烧陶器里,扩出圈发亮的油光。
最重要的是,通通没有辣椒!
是非常正常的适口饭菜。
夏荇看清楚花荷端出来的那几盘东西,心底有什么东西赫然震碎。
她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手腕,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才反应过来,日日默念祈求她人来世安康的佛珠已经套给那一封和离书。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夏荇蹙起眉。
没心思吃饭了,现下最值得关心的应该是这个问题。
花荷摆好碗筷,好笑地把夏荇拉下来坐:“万一人家就是观察仔细?口味的变化也会有很多缘由的啊。”
怎么可能吃不吃辣就敢断定长公主换了个芯。
夏荇还待说些什么,反驳道:“许竹影心思缜密,如果他起疑……”
花荷笑了笑没说话,夹起一筷子红彤彤油亮亮的排骨,塞进夏荇嘴里。
入口,冰糖的甜味与话梅的酸咸先从舌尖泛上。
油脂全被煸出,只剩下层又软又韧的薄膜帖在骨头侧边,毫不费力就能咬断。
嚼嚼嚼的夏荇:“唔。”
你别说,许竹影手艺还不错。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花荷拔下夏荇头顶的几根发钗,又仔细端详一番,取下自己的金耳环:“我刚刚探过了,没毒的。”
况且,她觉得那个姓许的纯粹就是对她们理事上心。
这几道菜做起来可要费番功夫,道道都是江南小孩爱吃的东西,怎么挑食都挑不出错。
不是方才一回去准备,压根没法方才就能端过来。
陶碗里的饭被花荷盖出尖尖。
她换下夏荇手中已经吃空的碗,数道:“理事接下来可还有得忙活,万万得先将肚子填饱。”
精致且还带着香气的面皮摘下。
“又得安排这批东西,又得去坝山前线的。”
墙角的暗香盈盈绕绕。
夏荇原貌风格与萧舟雪那骄阳耀雪可以说天差地别,柔和的线条勾勒轮廓,宛如丹青画中的雨打绿梅。
此刻难得毫不顾忌形象,扒起饭来都有种久违的痛快。
毕竟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太久了。
……(不要看盗版哦(,,??ω?))
“好算盘,当真是好算盘!”
刚从外堂回来的杜雁秋“砰——”地摔下手中的明黄圣旨。
“体恤谢家守关不易,就发个公正廉洁牌匾,连半斤稻谷都不愿意给……”
苦苦支撑就盼着上头多少发点东西的谢夫人实在忍不住,仗着被旁人听去了也天高皇帝远,骂道:“当我边关几万将士都是喝西北风的吗!”
打仗打仗,要拖长线打的就是后方补给。
南安烧杀抢掠捞完就跑,靠吃了西南百姓的稻谷鱼油养起军队,谢家却下不去手。
夏荇放下谢二给她倒好的茶,听着谢夫人逐渐从皇帝无为,讥讽到太监公公狗仗人势。
谢二苍白着脸,尴尬地冲她笑笑。
“理事见谅。”
说玩,吐半口的血。
“无妨,”夏荇递给他方干净素帕,关切道,“谢公子不如还是回房歇着,留个人在这里帮民女引荐便可。”
许竹影好不容易给他治醒,到她手里转一圈又晕过去,也太不把某个门客的命当命了。
谢二擦干净淤血,气若游丝地犟:“理事对谢某还有救命之恩……咳咳咳……就别妄自菲薄……咳咳咳。”
军情图在手,南安踩住时机出其不意,三千人部队浴血厮杀,才换来他逃出生路。
范元安疑心重,派出手下地毯式搜寻他的下落,放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小兔崽子还能突然长翅膀飞走不成。
谢二胸腔中箭,体温在毒素加持下快速失衡,眼前跟磕了大几盘菌子似得冒幻影。
剩下个念头,苦苦支持他跑过山路:至少要替兄弟们报了仇再死。
没等他创造奇迹,跑出范元安的搜罗网,先撞上了群春风会的上山采药的药师。
几人见他浑身是血,上好的野生羊肚菌说丢就丢,先带着谢二边跑边藏,绕了大半个玉湖。
口中叽叽歪歪什么“理事教过不是南安就得救”的话。
这才有了后面谢初时能隔日就寻着谢二的故事。
谢二至今忘不了万念俱灰间,被陌生人救起的感觉,感叹道:“春风春风,据说是伙三教九流之辈聚在一块搭伙,反倒是比学子同窗……咳咳咳。”
就是如果不是把他抬着跑得就更好了。
夏荇实在是怕他再出什么状况,招手叫侍女取来纸笔:“谢公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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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写下来。”
“不用,”谢二拍开要递到他手中的笔,站起身冲迈入屋内的杜雁秋道,“娘,这位就是春风会的夏理事。”
杜雁秋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好皱皱巴巴的奏折。
“你怎么下床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休息。”
她先给了拎不清的儿子个脑瓜崩,转过身柔和地对着夏荇笑:“早就听说理事招纳百姓广做善事,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杜雁秋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地想要给她塞点什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春风会背靠花氏商会,过往行事圆滑深谋远虑,皆不显山不漏水,理事居然才这么年轻。
夏荇熟练地拦下她的动作:“夫人抬举了。”
再给下去这点压箱底的嫁妆都要砸完了!
余光里,谢二抗议无效,被谢夫人的侍女强硬地带回卧房。
“民女是来和夫人谈合作的,”她淡淡地笑,超出谢夫人预料地反客为主,“方才听夫人的话,想必是接到曹公公的所带的回信了。”
通体打造的玉簪简单地束起夏荇的长发,莲花下垂着的六小枚玉水滴互相碰撞,细微地响。
远道而来的理事似乎并没有赶路遗留的风尘仆仆,举手抬足间都透出股杜雁秋很熟悉的暗香。
隐隐约约好闻地紧,就是不知道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留给她的印象。
杜雁秋索性抛之脑后,迟疑道:“是接到了。”
早听说殿下昏庸,但传言叫大家闲嘴百遍,也盖不住亲眼目睹的震撼。
既然早早叫了大恒使者入京谈和,怎么可能拨下来开战的银两粮草。
说不定谢家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送出的信件,还没经过皇帝的御案,就先被有心之人美化修改。
早早算好一切的夏荇在心底叹口气。
无论什么朝代,最苦的都是底下埋头干活的老百姓。
“那民女便长话短说,”夏荇微微侧过头,“在下有意和夫人合作,扩招打造一只西南地方的军队,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目前的中央兵符虽十几年未出过京城,名义上还拥有调用谢家私军的权力。
如果想在保住商会越来越多的财产,甚至在接下来的灭国乱世里站住脚,就必须想办法搞到兵权。
而眼下危机四伏,更是个难得的机遇。
杜雁秋眯起眼:“理事是在邀请谢家造反吗?”
“夫人这就言重了。”
夏荇摆出所准备的清单,递给杜雁秋:“如果现下劫遭过不了,不要说谢家,大恒都要完蛋。”
展开,簪花的小楷详细罗列数目几何,件件都是谢家急需的物件。
那些眼睛长顶上的贪官奸吏真当周围虎视眈眈的国家是吃素的呢。
“这……”
谢夫人越看越惊。
“而且,谢家也想保住西南不是吗?”
夏荇轻飘飘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皇权什么主子,到最后,其实都没有大家手里踏踏实实的地重要。
“你我合作,西南就能活,”年轻的理事给与相当狂妄的保障,“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偏偏听起来还颇有可信度。
19. 上路
天井里漏出的晚霞里掺了几道飞鸟的影。
高山老树上采的五年普洱泡到第七回,原先黑到看不见茶杯底的颜色化为清澈的红。
圆形小桌上刚刚拟好的信笺墨色未干。
杜雁秋说得口干舌燥,摁下朱砂印的时候手歪了下,
谢字周边的雪山太阳颜色浅上不少。
“这样也行,反正这玩意主要也就走个过场,”她看了看收好那一方小印,交代夏荇道,“等理事半月后到了坝山,见着候爷只需说我已经同意便是。”
此事事关重大,她一个人没法直接做决定。
但肯给夏荇这封书信,其实无形中就已经暴露出杜雁秋的态度。
谁都不是傻子,总不可能继续忠心皇帝,而眼睁睁地看着西南被南安割走。
她这头简简单单,只布着必须的笔墨茶盏。
“只要理事所言不假,谢家定鼎力支持。”
竟是还没问过谢边声便给了承诺。
坐在对头的夏理事点点头,谢过侍女大碗端过来的鸡汤菌菇米线。
前俩天方巧刚下过雨,山上新鲜现捡的各种菌子切片围圆,众星拱月地供着中间的干鸡枞。
金色的鸡汤溢过薄切腌牛肉,顶上浅浅一层亮亮的油光。
西南的饭不加辣椒真好吃啊好吃。
夏荇在谢夫人的目光下挑起一筷子米线,又韧又滑的鲜味从喉咙滑落胃里。
她眼睛亮了亮,斯文但迅速地又塞了好大一口。
杜雁秋好笑地给她重新倒满茶水:“理事风尘仆仆赶来,想来路上也没仔细用过膳。”
信封处用特制的胶水封口,交到夏荇手中时透着股柚子的清香。
杜雁秋交待俩句侍女去盯着谢初时别乱跑,转过来来淡淡地笑:“江南与这儿民俗相差甚远,理事吃得惯就好。”
“对了。”
夏荇从菌子的美味中回过神,问道:“夫人说要派给民女的帮手,不知是何人?”
西南地况复杂,不沿着谢家秘密开辟的近道走,七扭八拐地翻山走大半天,回头一瞧估计直线也就走了几百米。
若是要寻人带路的话,也许是叫谢初时跟着?
夏荇边吃边猜,身后的门框上迈进来片藏青色的衣角。
杜雁秋朝来人招手:“这位公子准确来说也不是谢家的人,只是医术实在合适,故我才斗胆去向殿下‘借’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说话!说借就借了!
意识到手下人顶着面皮,在她和谢夫人聊天时都干了什么的夏荇:等,等等。
听这个熟悉的描述,这个人不会……
许竹影换了长公主府给他的那些锦袍长衫,穿着杜淮安来江口找他时,路上随便买的一套便宜成衣。
虽然素陈,但毕竟那张脸摆在那里,薄肌撑起放宽的布料。
“夏理事,”许竹影随便行了一个礼,起身冲夏荇寒暄道,“好久不见。”
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银饰取代了原本的琉璃耳坠,小竹叶的表面凹凸不平闪闪发亮。
夏荇麻木地咽下米线,回道:“许公子好久不见。”
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几个时辰前刚见过。
甚至晚午饭还是你做的。
“既然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夫人一拍掌,将两人都拉到面前,叮嘱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
再往上,蹲在屋瓦上的群鸟被捕鸟的动静吓到,集体拍拍翅膀朝谢府外头飞去。
沉默的青山层层叠叠,熔成深红色的落日在湖面画下痕痕道道的金光。
瑰丽夺目的晚霞将湖水都染了色。
……
湖面荡起涟漪。
装满水的厚陶罐被许竹影往肩头一丢,走过一段路,放上用石子堆起来的小灶台。
带路的侍卫叽里咕噜,他单边耳朵听着,手上又往罐子口盖了片刚折下来的芭蕉叶。
队伍其余人各自分散,三三俩俩占着视野较好的位置,利于时不时望风。
被他们护在里面的夏荇展开毯子,索性守着碗篮和篝火等水。
“等翻过这座山,再走二里路就是坝山了。”
听得懂西南话还知道官话怎么说的许门客给她翻译:“理事明早还能走吗?”
“切。”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春风会重要成员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母鸡护崽般张开手臂。
“都跟长公主了,还往理事面前凑。”
成员的嘴非常刻薄,据说最高战绩是同时骂走三个对小姑娘不怀好意的流浪汉。
她手里翻着要给夏荇最后过一遍目的账本,说话间音咬得极重:“呸,不守男德!下流无耻!”
许竹影向来端得很好的伪装面具稍有碎裂。
而夏荇忙不迭点头,感叹这个古代世界终归还是有明事理的人。
“青萍理事,”许竹影默默道,“不知在下是否之前,不小心得罪过您?”
“没有,”青萍理不直气也壮,“本姑娘就是看你不爽。”
而且给理事翻译是她的活!这人一天天的不好好搞药老是晃过来要干嘛!
试图再和夏荇重新商量刺杀长公主一事的许竹影:“。”
许门客转头去煮开水的背影说不出的幽怨。
夏荇没忍住笑了下。
现下她们停在个人工开凿的山洞里,冰凉见底的溪水缓缓流过,在下方山谷里围成一眼幽蓝的深潭。
潭周边的高山杜鹃恰好到了花期,青萍方才随手折下几朵,洗干净摆在干净的大石头上。
夏荇细细看过账本上一串串的可怕数字,最终计算道:“只怕这些草药只够撑半年,等走完这趟还得辛苦你们出去运。”
剩下的还算够。
战争消耗实在太大,要不是桃姨早做准备囤货充足,现在去收购能被宰到死。
“放心,这条路我们都还在走,下个月三号还有一批大的。”
青萍套好手上刚编的物件,展颜笑道:“理事要不要拿过小铜镜来看看?”
夏荇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探,揪下来片杜鹃花的新鲜的嫩叶。
“哎?”是花环。
本来就典雅出尘的美人抬起脸,白色杜鹃都成了点缀。
温柔眼眸中似有烟雨飘荡,夏荇好笑地看着她,问道:“好看吗?我还没戴过花环。”
说完,从袖中找出块先前捡的好看石头:“谢谢你,我很喜欢。”
夏荇前世没怎么出过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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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家里堂妹旅游完回来,会兴高采烈地和她分享照片。
俩界风景其实亦有不少相似之处,照片中的人小心翼翼地用冰箱留住一个花环好几天,最后实在干不过自然规律,咔咔拍下遗照。
据风俗说:送给她人亲手编制的花环,是西南特有的祝福。
花团锦簇,象征生命多姿多彩,如各色鲜花般热烈长青。
“这个送给你,”掌心中的不规则小石恰好被流水磨出一抹翠绿,“就当是我给你的祝福了。”
“喝水。”
水滴在袅袅热气中跳出水面。
许竹影端着俩个竹杯子过来,重重地放下并面带微笑道:“凉了就不好了。”
确实也有点渴的青萍端起杯子:“哦,谢谢许公子,你可以……”
你可以走远一点不打扰我和理事接着聊天了。
许竹影抢先道:“不知许某能否和理事借一步说话。”
说完,后知后觉地补充道:“如果许某打扰了理事,许某等青萍姑娘说完也可以的。”
洞内光线算不上好,篝火明暗跳动,给每个人都涂上厚厚的光影。
许竹影眼尾的淡淡红色融在昏黄的光线里,不细看都没无法发现。
他慢条斯理道:“一切但凭理事决定,许某怎么样都行。”
这个味似乎十分熟悉。
夏荇站起身,将账本重新交回到青萍手中。
这熟悉的头疼味道。
许竹影这张嘴就该缝上。
二人随便朝洞内走,余光还能瞥见洞口熊熊燃烧的火。
夏荇侧过头,脸几乎都要拢入阴影:“不知许公子这次想说些什么?”
只余下颌处一小块干净莹白。
“许某只是这些天有事困扰,想着理事见多识广……”
许竹影垂下眼,认真道:“特来解惑。”
“许公子想问什么?”
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岩壁滴下。
四周皆寂静,就会叫人不自觉放轻声音。
“若一个人短时间性情大变,或许可以说在细节处表现的截然相反。”
气音如风过竹林。
“这是为什么?”
许竹影搞不明白。
他想了想,补充道:“许某并不信什么神鬼之说,书生话本里编排的借尸还魂更是子虚乌有。”
还是个无神论的。
夏荇在如何给他委婉解答上卡壳。
总不能说:不好意思因为这就是俩个人,夏家家传一门神奇的面皮之术让我顶替了长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轻轻笑了笑。
“许公子是想问长公主殿下吗?”
既然没法解答问题,那就把问题抛回去。
“我……”
许竹影还待辩解,先被前方骤然出现的明亮火光晃得睁不开眼。
这里怎么会有火光?
不是说这个山洞当年压根没挖通,明天还要再翻山吗?
嘈杂的人声从正前方传来,潮湿的泥土味道瞬间覆盖若有若无的杜鹃香。
夏荇眼疾手快地在黑暗中扣住许竹影的手腕,朝后头一拉。
“跑!”
管它怎么山还能突然出状况呢!
20. 照面
鹅卵石堆在溪岸,跑起来东凸一块西凹一片。
青萍看着俩人失而复返,警惕地叫周围的侍卫都拿起武器。
她抽出别在腰际的弯刀,问道:“理事?怎么了?”
谢家有意荒废这个隐秘山洞多年,明面上的捷径怎么都拐不到这里来。
夏荇喘俩口气,伸手指向洞穴暗处那一越来越大的亮点。
“那里,”她镇定下来,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锋利短刀,“好像有人。”
“怎么会……”青萍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道火光。
按理来说谢夫人独自安排的路线怎么可能出错。
那如果不是敌人的话……
“等等。”
青萍扒开将她和夏荇护得密不透风的众侍卫,踮起脚尖冲前头喊道:“不知足下是否是谢将军派来接应的人?”
火光摇摇晃晃,露出张姑娘清秀的脸。
她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闻言好笑道:“不是,是你姑奶奶我。”
走得近了,洗到发白的袖口与衣领上,明黄丝线明明白白地绣着小楷的谢字。
“喜画姐姐!”
青萍惊喜完,单手拉着夏荇的衣角,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控诉道:“你吓死我了你。”
她还以为谢家内部也出奸细了呢。
“马帮天天走夜路没吓着你,我比那神婆还厉害啊?”
喜画白她一眼,轻声细语地给夏荇解释道:“此洞后头有条天然形成的窄道,通往坝山只用半个时辰功夫,只是当年开凿碎石太多给盖住了。”
她屈下膝盖给夏荇行礼:“听闻理事下令调动大量粮草医药,救西南于水火之间,请受民女一拜。”
“别别别,”夏荇慌忙将她扶起,“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担不起姑娘如此大礼。”
东西是青萍他们昼夜不分拼命送的,钱是桃姨给的,她在盘棋里撑死就帮忙运动了几下。
况且如果没有谢家协助,春风会能耐再大也无法往西南运这么多物资。
怎么功劳就成她的了。
扶完这个,抬起头更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士兵。
夏荇:“……”
老天爷,这会折寿的吧。
“都起来都起来。”
做局做套都是个好手的夏理事无助地看向喜画。
对方扭过头,咳嗽几下道:“别跪了,现在外面不安全,我们得赶紧把理事她们带到坝山里面。”
青萍和喜画一左一右,高高兴兴地拉着夏荇走了。
被无情抛在身后的许竹影抱着理事压根没派上用场的匕首,莫名觉得这待遇十分熟悉。
区别就是,长公主殿下旁边还有个小的喜言要上蹿下跳。
……
坝山建在一处开阔的河谷平地。
西南独特的地貌塑造了层层叠叠的连绵群山,代价就是稀少的耕地与水源。
人们在河谷间安营扎寨,亲切地将这来之不易的耕地称之为“坝子”。
而坝山由三四个巨大的坝子交错组成,易守难攻,是阻止南安大部队进入西南最为重要的屏障。
由积雪所化的溪流被百姓所建造的沟渠藏于地下,静静地沿着出路向东流去。
喜画摸出铁制腰牌,在守门侍卫面前晃了几下:“这群南安的,打了这么多年都知道坝山打不过,个个绕远路摸去玉湖那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惹不起还躲的起。
练武场传来的口号声震天响,夏荇观察过坝内个个穿甲佩剑的血性将士,暗暗放下心。
看来谢夫人的提醒很及时,坝山没有沦陷在瘟疫里。
只要西南的门户不破,剩下的南安人回不去,清理起来就好似如汤沃雪,易如反掌。
“候爷这个时候应该在营帐里看各地军情,”喜画抬头看了眼天色,提起他人递过来的灯,“理事这边走,坝山可容易迷路。”
夏荇抬脚跟上,问道:“我看姑娘口音不像西南人士,怎么留在坝山前线了?”
全面捕鸟过后的树林寂静得可怕,青白石瓦上的粗糙瓦猫张大嘴巴,试图吞下延伸出去的无尽黑暗。
“小女子是从京城来的。”
喜画挨个与路过的将士打招呼,回忆道:“当时家里穷,我与妹妹被分开卖到了不同的地方做活,那天夜里恰好出门替主家做事,也是自己没注意,一不小心遭了劫持晕过去,再醒来就是在去西南的路上了。”
她语气平淡,仇怨与不平柔和地融入徐徐夜风,带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我运气好,被谢家发现了那伙拐卖的队伍,逃过被卖到山沟沟里给人家当老婆的命。”
青萍翻遍全身口袋,总算从破洞探下去的衣角摸到俩颗快化了的糖,飞快地塞到喜画手里。
喜画给了她一下,笑道:“就是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坝山当个主管,也算以自己的双手报答谢家恩情。”
夏荇玩笑:“我还以为姑娘要说以身相许什么的。”
“哪能啊,这些写故事的穷书生编排起来最是可怕,”青萍接话,“我们喜画姐姐又不是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她本身可大了。”
前线原本就没啥女人愿意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喜画哄过来的。
坝山原本这么脏乱的地方,能整洁起来全靠她。
“哎呦喂,姐姐你怎么又打我。”
喜画扶额:“打的就是你。”
一行人在营帐和破烂屋舍里七扭八拐,最终停在个打满补丁的老木房子前。
木房子是个二层小楼,又大又旧,门口屋檐空荡荡的鸟巢下挂满蜘蛛网,要不是正从窗里透出光亮,压根不像是能住人。
喜画顶着周围几人疑惑且震惊的目光,正经道:“这儿就是侯爷的大营了,理事请。”
昔日初来乍到时也被传说中的坝山大营吓到过的主管伸手推门,口中试图给谢将军挽回点形象。
“那个啥,军中军费有限,夫人说了,侯爷有块屋顶盖就差不多了,多出来的钱给将士们吃饭。”
青萍挠挠头,轻声嘀咕道:“原来侯爷也要住狗窝啊……”
进去,直冲鼻尖而来的是武器上的桐油味。
谢边声大马金刀地坐在胡椅上,边仔细地用细绢给砍刀上油,边和儿子商量:“喜画还没回来,是不是路上遇见啥危险了?要不你再带波人出去看看?”
便宜大儿子盘腿坐在地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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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得足足半人高的军情,头也不抬地回:“那这活还给你干吗?”
“嘿这不是我干累了才把你叫来的,”谢边声放下刀,“要我说,你三年前就该把范元安宰了,跟他们读书人学什么伦理道德……”
喜画默默咳嗽了一声。
谢边声猛地扭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木屋子里的蜡烛全点在他儿子那半边,将站在门口的人照得分外清晰。
夏荇确实在世俗所规定的年纪里年轻过了头,杜鹃花环圈住镇定的神情,一双眸子璀璨到不输身后的高原星空。
她取出杜雁秋给的密信,上前道:“民女夏荇,特来……”
“哎呦夏理事,可算把您盼来了。”
谢边声一阵兵荒马乱,连平时宝贝的刀都给震到了地上。
他站起身双手接信,却没着急拆开查看。
“其实夫人早早派人和我说了个大概,”谢边声长叹口气,“表达态度前,谢某先给理事讲个故事吧。”
喜画轻手轻脚地从外头搬来把竹椅,放在夏荇身后。
她谢过好意,继续跟谢边声面对面杵着,道:“侯爷请说。”
“世人有所不知,先祖当年请命前来守关,并非因为想远离高祖、保全自身。”
相反,谢家人单纯是自愿的。
谢边声面有动容:“先祖籍籍无名之时,曾有一好友,二人结为知己无话不谈,只是乱世来临,这位好友为先祖挡箭致死,仙逝前交代先祖:若能活到战争结束,麻烦将他的尸骨带回西南老家。”
这是大恒史官天花乱坠的猜测之下,都始料未及的谢家过往。
那些人事事件件都要打着忠义名号,又疑神疑鬼拒不相信:世上居然存在有真心。
谢边声说完,抓耳挠腮地想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
便宜儿子从厚厚的军书间抬起头,淡淡地替老子解释:“谢家并不认为皇帝一定要姓萧,只要西南安然无恙、百姓安居乐业、不负先祖当年之恩。”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你能保证好好对西南,我们就合作。
“哎,”谢边声拍掌,猛猛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我爹小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故而没啥文化,理事见谅。”
全家除了娘外唯一一个有点文质气息的人站起身,挤走亲爹的位置。
谢大随手摘下鼻尖上那副西洋眼镜,眼眸因看了长时间军情而微微眯起。
他平静道:“既然要合作,不知理事可否让谢某看看春风会的诚意。”
“哎?”青萍抱着怀里账本,着急地就要上前去交给夏荇。
许竹影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衣角,轻声道:“别去。”
青萍退回,不解地看他:“啊?”
“这人给你们理事下马威呢,”许竹影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着门槛看戏,“你真上去送了,难不成想叫谢家来主导合作啊?”
屋内三人站位不近不远,恰好将夏荇围在中间。
搞军队的碰上做生意的,心脏对心脏。
视线滑过夏理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背影,许竹影回想先前在这女人手里吃过的亏,莫名有股子期待。
你会如何做?
21. 醉酒
旧木地板发出“吱嘎”的响。
夏荇扫过谢大岿然不变的冰冷神色,对方仪态尊敬弯腰平视,说出来的话倒是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年轻至极的理事冷笑道:“如果谢公子要现在搞士农工商那一套的话,不知要寒了多少西南百姓的心。”
谢大的腰弯得更低了,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高度。
“倒是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抱拳道,“只是理事既然想上门合作,至少得告诉谢某,等南安人都被赶跑了,西南军多招的这几万需要做些什么?”
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夏荇将他这轱辘话在脑中滚过一圈,猜着:
这是怀疑春风会背后有皇家示意,想参与夺嫡,还是认为她们想揭竿起义呢?
日暮低垂,分发晚饭的鼓声挨个敲过门口。
许竹影刚看到戏最精彩的地方,就被笑眯眯的谢边声顺手拉出去吃香茅烤鸡。
屋内只剩下那俩个玩心眼子的就够了,闲杂人等坐在对面的竹棚下喝茶,还能透过开到最大的窗户时不时查看屋内情况。
就是什么都听不见而已。
待所有人都出去,精铁甲胄穿戴全身的谢将军在桌前坐下,豪气地在两个大陶碗中倒满酒水。
他分出口碗搁在夏荇手边:“谢某也就是想理事给一枚定心丸。”
切成小块的酸木瓜沉在最底下,酒面倒映出注视者泛起大雾的眼睛。
辛辣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夏荇仰头,率先闷了一大口:“如果是谢将军想的那种设想的话,请恕民女给不了。”
她这具身体属于江南疑案中没逃过的夏家小姐。
小姑娘年纪不大,可似乎死之前就已和桃姨暗中在谋划大事。
这个时代腐朽落后,可同时又有文明的种子生根发芽。
在她来之前,西洋来的蒸汽机已经秘密运到江南,各色翻译过来的科学知识在春风会内部形成过好几股飓风。
初步具有平权意识的女性发出呐喊征求权力,工场制度的雏形轰轰烈烈地在富庶之地开展。
所有变法革新的初步条件都已具备,就差掀翻棋盘的第一场大火。
夏荇接手小姐身体答应要帮她找出凶手报仇,顺带接着干她没干完的活。
无论是归顺桃姨接管春风会、还是营救萧舟雪共谋大局、如今顶替长公主暗中谋划,她们这群人努力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让最高法去取代昏聩无能的皇帝。
换句更书面的说法,就是废帝制、兴法治。
酒液在碗中摇晃,不慎洒出去了几滴。
朝代更替古来已久、祖宗之法皆不可废,哪怕是不慎踏出去了一步,都会被人言撕裂。
似乎历史就是如此轮转。
似乎规律早就被前人所探寻写下。
谢大抬起头,面上神色明暗变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酒水递到嘴边都洒出去一半:“理事不妨细说。”
“举个例子,谢将军觉得,”夏荇慢条斯理地给他假设,“若你是一位千疼万宠长大的小姐,及笄之日快要来临,而你却和未来相公连面都没有见过,小姐会如何做?”
谢大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认真回答道:“许是和父母长谈,详细表达并不愿意出嫁。”
夏荇抱着酒碗,轻快地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你说不想嫁就不愿意嫁的?”
“那理事说,你会如何反抗?”
“我会不反抗。”
谢大吃惊:“不反抗?”
“对啊,不反抗,”夏荇又闷了一大口酒,“若这世间都觉得女子出不出嫁、生不生孩子生几个都是她自己的权力与自由,哪里还需要她反抗些什么呢?”
这本来就该是该有她们自己的东西,无法由旁人所决定。
一番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从小到大都在圣贤书象牙塔保护里的谢将军几次张口,最后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而坐在对面的人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恰好说到了情绪最高点,还在缓缓道:“谢将军也有妹妹,不可能听不懂民女在说些什么……”
从并未佩戴任何饰品的耳垂下去,直到被火光照得雪白的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如果世俗规定可以由女子来编写白纸黑字的法律,而不是随随便便谁说了就算的话。”
夏荇懒洋洋地笑:“那应该会比现在要好的多。”
红烛摇晃,过往书生曾无数次在笔墨中给予各种特殊意味的物件流了满盘的蜡,在明亮火光中勾勒出个美好却可笑的憧憬。
谢将军一时被那幻影晃了神,沉声问道:“那为何需要军队?”
“民女家乡倒是有句通俗易懂的解释,”夏荇思索片刻,莞尔道,“只有你自己手中有了兵,别人才会听你的话。”
谢大:“这倒是一针见血。”
“皇权之下众生蝼蚁,将军自然也知晓它的厉害,朝代更迭来更迭去,无非就是换个主子。”
荇、水草也,坚守本心。
若有一颗草种落于湖面,过不了几年就会开出连片的黄色小花。
牢固交错的根系深深地扎于湖底淤泥,漂浮的圆形小叶随着凌波微微摆动,却不会随意漂流。
或许可以说完美印证了自己姓名的夏理事与对首平视。
“我们想做的,是把那天给捅了、把那皇宫给砸了,叫天下所有人都上去,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从此都能做自己的主子。”
一锤定音。
……
篝火底下的草木灰里人扒出烤到开裂的大地瓜。
宴席几乎要吃到尾声,芭蕉叶上只剩七零八碎的鸡骨头。
吃俩口就要往屋子里望俩眼的青萍坐在草棚的最外头,见夏荇直起身兴奋地喊道:“哎哎哎,谈完了谈完了。”
方才还可以瞥见一点亮光的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放眼望去,群星跟地上的树啊草啊似地多。
她三俩下咬完手中那块糯米粑粑,抄起竹篮风风火火地去木屋外候着。
夏荇顶着略有昏沉的脑袋踏出门槛,还没撞上屋外呜呜的夜风,身上先被批了件篝火烤暖的外袍。
“理事理事,谈咋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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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做完好事站定,举起手中的篮子笑嘻嘻地道:“我和许小白脸给你留了份鲜肉小锅米线,还有个大鸡腿!”
功劳被夺俩手空空的许竹影杵在她身后,挑起一边眉毛。
还没等夏荇发话,谢大便先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扫眼正围着夏荇嘀嘀咕咕的青萍,扭头冲谢边声道:“谈妥了,明儿将将士们集结起来,按理事的方案撤退。”
谢边声接过儿子给的一份纸张,边点头边事后诸葛亮:“我就说你娘都认定的人怎么可能有问题,就你小子疑神疑鬼,还说要再试试。”
“真不知道娘当年到底是看上你哪儿了。”谢大无语。
父子俩都还有事,与夏荇道句“失陪”,就大步消失在了漆黑夜色里。
“放心,”夏荇拍拍青萍的肩膀,笑道,“我们主导,同盟书都牵字盖章了。”
毕竟谢家都已被逼到绝境,猛然发现反击的好机会怎么可能不想试一试。
青萍欢呼:“理事威武!”
“恭喜,”方才凑过来的喜画听见谢大故意扬声的话,双手合起拍了拍,“理事还未用膳,是想去篝火旁再热闹下,还是想喜画领着回房休整?”
西南民俗颇具特色,若是真去了篝火旁,没准被还会她们起哄围圈踏步子。
夏荇累得连个手指都不想动,垂着头道:“回房吧,多谢姑娘。”
喜画失笑:“这有什么好谢的……”
她拨开屋旁茂盛的芭蕉叶,露出条曲曲绕绕的小径。
“理事这边来就是了,安排的住处在坝山中心,还需好一段路走,这里近些。”
坝山建路主打个省钱且高效,夏荇半闭眼睛养神,纯听着牵头人的步子声抬脚。
一个没注意,就踉跄在块突然高出来的青石板上。
“理事!”
青萍伸出手去,想捞。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平地摔,努力挥舞手臂也无法保持平衡的夏荇迟钝地想着。
方才不该喝那么急的,怎么官家小姐的身子喝酒也这么菜。
三、二……
怎么还不疼?
痛觉因子突然失灵了?
夏荇还蒙着,浓郁的竹叶味从身后的虚拢的怀抱里传来。
许竹影眼疾手快地将她重新拉回直线,随即立刻收回搭在夏荇肩膀上的手。
几枚玉水滴晃荡,发簪松松垮垮地发丝间滑落。
青丝柔顺地散开,软到几乎翘不出什么弧度。
青萍慌里慌张地接住那贵东西,起身迟疑道:“我怎么看着,感觉理事……”
“你没感觉错。”
许竹影看着面前人红得跟新娘盖头似的脸色,指间上萦绕的酒味里沾了淡淡的暗香。
脑海里闪过谢大摆在桌上的那口大陶碗。
军中人都好烈酒,那碗估摸着起码得有个八两。
商会理事不都是人精吗,他看夏荇喝那么猛还以为千杯不醉呢。
怎么喝得这么实诚。
许小白脸摇摇头,叹气:“理事是醉了。”
看起来醉得还不清。
22. 过往
“实诚”的夏理事听到许竹影的话,不满地歪了下头。
她满脸通红,阖着眼朝右转身,轻轻地强调道:“没醉。”
实际在她左边的许竹影:“。”
“理事,”青萍做贼似地伸出俩根手指,在夏荇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夏荇掀起眼皮瞄了一眼,语气笃定:“三。”
“行,”许竹影强忍住没笑出声,“你说这是三那就三吧。”
夏理事醉了后倒是没什么没酒疯,一个人呆愣愣地站着当木桩子,嘴里飞快地絮叨谁都听不懂的糊话。
就是人也迈不开腿,许竹影道句“得罪”,强行将人背起。
发丝散在脖颈,走起来有丝丝的痒。
许竹影默默将夏荇又往上托了托,稍稍偏过一些头,确认她有没有哪里更不舒服。
灯笼朦胧的火光间,夏理事正蹙着眉,趴在肩头嘀咕:“这个知识点都好好听,三圈环流三圈环流,这块高考起码有个十分呢。”
过往那点早就被压得严严实实的记忆在酒精作用下,疯狂地在眼前闪成走马灯。
纤长浓密的睫羽眨巴眨巴,眼眸中的各种情绪上泛下沉,速度快到竟然如同没有什么变化一样。
青萍边走边听,总觉得理事说的应该是什么很恐怖的东西,挠挠脑袋与喜画道:“说啥呢这是?你听得懂吗?”
狭窄的石板路转弯种着颗大石榴,恰到时节花香热烈,
更远处,漆黑茂盛的树顶之后,专门给来客准备的二层竹楼点起油灯。
专心带路的喜画一下被问住,想了想回她道:“不知道啊,许是理事想吃糕点了吧。”
“有道理,我明儿去找找有没有绿豆。”
“那坝山应该没有,洋芋可以吗?”
“姐姐这差得也太远了吧……”
……
石舂中的洋柿子被无情地搞烂。
“呼,”青萍放下石柱,又往里面丢了几个新鲜现摘的红黄色小果,“这玩意儿闻起来还怪香的。”
鉴于理事不爱喝药,喜画出去晃荡一圈,从厨房的嬢嬢那里讨来她们自己种的蔬果。
“那是,这可是特地从外头来的种子。”
坐在一旁陪她干活的喜画在纸上写写画画,见舂声停止,笑着站起来帮她搭把手。
火红的果汁倒出,刚刚好盛满白陶小碗。
陶罐罐与奇异怪石摆满长版窗台。
窗外,淡紫色的飞蛾藤垂下长长的枝条,夏荇缩在门口的竹椅里,睡得安安静静。
许竹影扒拉几下土灶里燃尽的木柴,又塞了点包谷梗进去。
火舌温和地舔过松针,噼里啪啦的碎响声接连不断。
烧开的井水咕噜咕噜地顶起罐子盖,洋柿子汁被青萍用小陶勺送到夏荇嘴边。
“理事这嘴不肯张啊……”
拼尽全力只不过喂饱了夏荇的衣领。
干完活,坐在土灶前的许竹影扭过头,桃花眼里跳动着流动的火。
老虎钳被他随意丢开:“我来吧,刚好水也烧开了,青萍姑娘直接煮粥便可。”
“你还会这个?”
死马当活马医,青萍将信将疑地将碗交给他。
许竹影动手放平竹椅,道:“只是过去常给病人喂药,故而有点小心得,算不上什么。”
零星几点藤花趁人睡着,自顾自飘到了夏荇的发间藏着。
许竹影见状拨开,等指间触碰到竹椅边缘,要将那微不可见的紫色彻底扫落的手一顿。
他秘密捻起开得最盛的那多朵,谁也没发现地放入袖中暗袋。
许家家传的医术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走林翻山百米射鹰的青萍稍稍晃了下神,人已经干脆利落地卸了夏理事的下巴。
果汁一勺接一勺地缓缓倒入。
“哎,”青萍搁旁边看得双眼直亮,“你这法子好啊!脱了后别人自己能合上吗?”
也不知道能不能学来逼供。
许竹影忙着干活,随口答道:“不懂其中关窍的话,折磨个三四天没什么问题。”
原本淡若初樱的颜色沾上火红的果汁,亮得像是涂了昔日宫宴才会见到的西域口脂。
石碗见底。
许竹影轻轻将关节重新扳回正位,在青萍密集的追问中再三保证不会对夏理事产生半点不适影响。
喜画默默往粥汤里倒撕好的鸡腿肉,不参与那边对于如何折磨人交代的残酷讨论。
只在医师和马夫讨论到哪几种果子吃下去会腹痛难忍却不致命时,出声提醒道:“方才理事的嘴唇是不是动了下?”
许竹影与青萍:“?”
青萍:“!”
她率先反应过来,蹲下仔细打量。
就是不仅没捕捉到夏荇梦魇说了啥,反而还在脸颊上瞧见颗明晃晃挂着的泪珠。
美人垂泪,路过的狗都得停下来跟着伤心。
更别提夏荇还是青萍的好理事。
藤花被人无措地揪。
“这是咋了?”
青萍着急推测,手上快把那条无辜的飞蛾藤给欺负得就剩个光杆:“难不成是方才谈的时候遭欺负了?”
她在看这人没事干就爱往喜画面前路过的就觉得不对劲了!
“应该不是,”许竹影摇头,“你看。”
夏荇脸上的潮红在喝了解酒利器洋柿子后就逐渐消了下去。
她窝在竹椅里,想必是没梦到什么好东西,惹得俩道细眉都快皱到贴一起。
压在身下的长发从竹片缝隙里滑落。
夏荇不安地翻了下身子,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发音极短的气声,将自己团得更为彻底。
“妈妈。”
许竹影轻声跟着重复。
他垂下眼,寻着舒服姿势的夏荇将脸埋了起来,卡在个绝对会难以呼吸的位置消停不动。
似乎这样才能安心。
翻山过沟时带走的泥土草叶粘在夏荇的衣裳各处,甚至叫她显得有点脏兮兮。
这人布局万里,明察形势搅动风云,压得世俗里的权贵侯爵收起獠牙、笑面相迎,身后光芒耀眼万丈,竟然都能叫人忽略:其实她一直是孤身一人。
许竹影感到疑惑。
春风会能人无数全盘信任,江南花氏桃姨鼎力支持,如此多的人选里,居然都没有个能让她放心喊出来的人吗?
好像数次呼唤,叫的都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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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最简单的称呼。
喜言掀开盖子:“好了。”
陶罐里的粥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那里面特意加了好几种能养气补声的药草,熬出来的香味飘而不落、最是抚慰。
许竹影与喜画共同商量好方才定下,只是当下看这情况,怕是还得再加几味来养神助眠。
竹栏杆上缠饶的叶子也惨遭被揪落的命运。
“妈妈,”青萍无措,“啊。”
那这可就有点不好办了啊。
许竹影迟疑道:“理事的母亲,现在应该在江南?不如青萍姑娘等坝山的事情结束,出西南运货时给理事带几封家书走,也好聊解念想。”
要是让夏荇一个人扛下去,估计会出事。
“不是……”
青萍更纠结了。
许竹影并不清楚江南冤案还有别的生还者,但是他们春风会里接触理事的都知道啊。
要是让这人猜到理事与这事有关,哪里会管那么多细枝末节,估计立刻就为了他哥开始整小动作了。
“我们理事的母亲不在了,”想来想去,她索性用了个最简单的说法,瞪圆眼睛威胁道,“等明早理事醒了,你也不准在她面前提这伤心事!”
夏家满门抄斩,就独女侥幸苟活留姓改名。
年初冬雨时分,春节的红联还贴在门上被娃娃们扣,桃姨领着浑浑噩噩啥都忘记的理事回到春风会,只和花荷交代了如今的名字。
剩下的调查,就不是青萍负责的部分了。
许竹影躬身:“抱歉,许某日后定会注意。”
夜晚的虫鸣从小楼门前流过的水涧传来,接缝处的月光是流水的形状。
青萍瞧着那无边的漆黑与唯一的几片银白,摆摆手:“放心,理事平常也不提这些过去的事,你就是想触也触不到什么霉头。”
她眼神向前飘忽,似是回忆似是感叹地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她是最会向前看的。”
夏荇、姓夏……
许竹影胡乱猜测,自己都快被自己愚蠢的想法弄笑。
怎么可能?
大概怀念与真正的遗憾总是截然不同,江南夏家的独女哪怕真地活了下来,醉酒后的语气也多少会带点委屈与难过。
可许竹影听着夏荇刚刚话里的情绪,总觉得她应该是在撒娇。
撒娇吗,下意识的依赖与信任。
就如同面前真得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面前,静静地对着你笑,于是我就算竭尽全力也要回到你身边。
母女之情血浓于水,自出生时所剪断的脐带到墓前所放的白花与祭品,哭与笑位置轮番颠倒,但爱贯穿始终。
好像陆淮安给的京中传闻里提到过,长公主前往江南的时间晚了三天,是因为听到太后风寒后立马回宫照顾,以至于错过了在城门口等了许久打算道歉的驸马。
当晚,宫中就传出萧舟雪对于此事的评价:一千个驸马爷也没她娘重要。
这么想的话,感觉这俩个人若是认识,应该能成为很好的知己。
等等……
这下许竹影是不笑也得笑出声。
也真是疯了,居然能把这俩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联系起来。
23. 幻梦
车载收音机的沙沙电流外,夏荇听见阵持续不断的狗吠。
小朋友们贪玩烟花所留下的彩色纸片飘落满地,木案板上的饺子个个按次序排好,等着待会儿下锅开煮。
老屋门前的柿子树上挂着专门留下的果,麻雀落得三三两两,吃一口朝下好奇地探三眼。
“这是咱们家的人,你叫啥啊?”
坐在门口对着小龙虾洗洗刷刷的舅舅笑着冲上来,将呲牙咧嘴的比熊赶到旁边。
他小拇指头还勾着牙刷,狼狈地屋里喊:“哎!草草回来啦!”
“嗯,”夏荇从车上钻出,藕粉色羊毛大衣的胸口还挂着忘记摘下的工作牌,“今年学校领导为了出成绩,拉着我寒假到处开会,幸好溜得早还能赶上晚饭。”
后备箱打开,草莓车厘子与各种礼盒快将两个巨大的米白色行李箱给淹没。
夏荇还没伸手,就被家里人“你能拿得动什么”的眼睛给瞪了回去,哭笑不得地接过盘刚炸好的莲藕肉丸子。
西北风路过石墙,毫不客气地轻松吹倒只有她头上只有装饰作用的贝雷帽。
“你那工作赚得多是多,就是压力也太大了……”搭得松松垮垮的围巾被仔细地重新绕起,来人甚至颇有先见之明,利索地给她套上毛茸茸的针织帽。
夏荇一口一个地吃丸子,听母亲边收拾她边絮絮叨叨地安排:“这届高三带完就别做了,来妈妈这里帮忙拎画包,我带你出去游山玩水。”
今天的风中似乎都带着催促的鼓点,麻雀也急着回家吃年夜饭,吃够柿子拍拍翅膀,就溜得没了影。
精致的卷发末端挑染着几道饱和度极高的红,眼睛中荡开温润的水波,笑盈盈地将注视者拉入杨柳拂水的春天。
无论形状、走势、弧度,都与夏荇的那双如出一辙。
夏女士绕完,好笑地摘下印着女儿大头照的方形牌牌,问道:“愣着干什么呢?进屋,外面冷。”
身后,农村小院的石榴树被堂弟堂妹们嬉笑打闹着挂上灯串与小红包。
指间的油光还残留厨房的烟火味,夏荇笑了笑,将头埋在妈妈的脖颈间,闻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香水味道。
“没,”疲惫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闷,“妈,就是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
感受到母亲的回抱,她在人怀里缩得更紧了些,道:“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
想到似乎许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一样。
“平常工作那么忙,妈妈想见你都跟当年上高三送饭似得,”夏女士温柔地拍了拍夏荇的肩膀,似是感叹似是抱怨,“叫你辞职又不肯。”
璀璨灯光刹那间通电亮起,大姨的方盘里垒了咕噜肉红烧鱼炸虾球数道大菜,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
闪完,又折回来探出个头,冲俩人喊道:“别抱了别抱了!哎呀呀酸死个人!”
“哎呀,人家母女都半年没见过了,酸一下怎么了,”舅舅单手扛起剁得干干净净的牛骨,“草草吃完饭明天就得回去呢!睡都只能睡一晚。”
“呦,那你俩可得多抱回会儿,抱到吃饭都行!”
……
吃饭……
好饿,好像该吃饭了。
天光刚刚翻出鱼肚白,清晨的微风穿过屋子,夹杂几声空灵寂寞的鸟鸣。
夏荇撑手坐起身,酗酒后本该黏腻的身子说不出的清爽。
棉麻制的绣花被子滑落,露出已经被贴心换过的干净中衣。
深藏功与名的青萍和衣而眠,在矮阁里睡到被子都踢掉而不自知。
夏荇随手给她重新盖好,随后在桌上的茶叶罐中捡了块不知谁遗留的碎茶饼,泡开才发现这居然是西南少见的绿茶。
古代泡茶都有套巨繁琐的过程,温度茶盏水种样样挑剔,洗茶醒茶不可颠掉,但对于早就被繁琐工作泡入味的夏荇来说:其实能喝就行,剩下的真喝不出什么太大区别。
有个茶味,最重要是巨多巨浓的茶多酚,吊着精神气,好叫人喝完,哞得一声又继续拉磨耕地。
既然现下没有刚烧开的热水,那就凉水冷萃。
总是能喝,不是吗?
茶在水中缓慢地舒展开扭曲干枯的叶片。
庄周梦蝶浮华一场,原先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二十几年如同那戛然而止的新年散去,还没闻够佳肴与甜点的香味,漫山遍野的清风与绿树便不管不顾地冲入脑海。
仿佛她的前半生就只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高楼林立家庭和满,无论劳累到何时都还有个可以回去的港湾,没有大恒的封建王权压迫、也没有必须背负的血海深仇。
朦胧阳光投出镂空花窗的直圆线条,夏荇投过去视线,看见无数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
护着糕点的圆形竹罩扣在矮桌,远远望去竟然如同年夜饭上,松鼠鳜鱼被花刀宽油炸出来的纹路。
窗外,高过的石榴树枝叶摇晃。
夏荇端着茶杯探出身,本意打算放空脑子看看远山,谁料在小楼门前的空地上意外瞥见道身影。
坝山内的栽种可谓胡乱一通,仗着阳光好降水足,植物长得好而东种几片西种一群,在楼上看下去,只觉得误入了谁不小心打翻的炫彩花毯。
同样早起的许竹影站在蔷薇花墙前,拿从院外树林里捡来的枯树枝当剑晨练。
绿荫遮挡,衣袍翻飞,银饰竹叶在花里胡哨的招式间滑成炫白的流光。
许竹影收尾翻手停顿,枝条恰好稳稳地接住片刚飘下来的石榴叶。
满地落叶间出现了个空荡荡的圆形。
许小白脸站在圆心,准确无误地抬起头,隔着层层碎叶冲她问好:“理事,早。”
薄薄的一层肌肉充血鼓起,太阳用一道白金色勾勒出逆着天光的人影轮廓。
看不懂,但似乎舞得还算不错。
夏荇单手只着头,回他:“早。”
就是眼睛实在太尖。
“理事昨夜饮了酒,”许竹影丢开树枝朝回走,捡起点医师的责任感问她,“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夏荇并不答话,指间拨弄快要长到屋内的藤花,岔开话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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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公子方才那套剑舞得漂亮,可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有名人士学过?”
还能有心思打听,看来是舒服了。
许竹影扫开草叶,在台阶上坐下与她闲聊:“江湖人士倒也算不上,只是医师身份特殊,为了防止某些病人加害,不得不学点东西防身。”
当时还住在京城,各地能人异士最汇聚的地界,慕名前来找许竹影他娘治病的病人付不起药钱诊金,就会选择教那俩个还没大人膝盖高的萝卜丁点招数。
什么将领什么乞丐,学得颇杂,从武学正统到下三路手段都有,用起来倒是融会贯通效果不菲、揍人能揍得对面嗷嗷叫。
原来古代也得防医闹吗……
夏荇听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
许竹影自己也靠在篱笆上笑。
他抬手指向远方的山尖尖,状似无意提起地道:“东边似乎早早就有了人过去,是和理事昨晚与谢将军聊的内容有关?”
许医师能被带上,完全是怕瘟疫有啥变故,没控制住时好控场。
现下
绣着恒字的军旗随着话语唰然倒地,青烟直上,随着惊起的飞鸟飘向河对面的密林。
好像快到时辰了。
夏荇来到古代足足半年,总算学会如何依据天色判断时间。
她看向还树立在坝山中央的最后一面旗帜,沉声道:“许公子自己随便猜测,只要嘴巴够严便可。”
无论是准备演练还是准备撤离,演武场的动静从昨夜谈判结束后就没停止过闹腾。
“那理事尽管放心,”许竹影得了话,拿出种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搞事的态度保证,“毕竟我们之前不是还有个合作?”
夏荇:“许公子还记得就行……”
虽然许竹影目前确实没捣鼓乱,但总觉得这人没表面那么老实。
坝山所囤精兵数目两万,是谢家百年培育,设置在关辖枢纽的易守难攻之地,对于抗击南安最应以为傲的底牌。
若非‘长公主’无意发现范元安的阴谋诡计,谢夫人早早派人秘密提醒坝山收尸焚鸟、烧水煮药,当下怕不是瘟疫横行、只能干等范元安轻轻松松破关。
但现下据密探所报,范元安半点未听闻瘟疫已解之事,还坐在自己的美人堆里醉生梦死,等着坝山扛不住瘟疫与军情图泄露的双层压力撤退。
于此,将计就计可成。
还在府城之时,夏荇就和杜雁秋讨论过这件事。
敌人意图进来,那就让他们进。
坝山三面围山背后靠水,范元安兵马人数不够,自然无法探明全部山间与小路,只能随便派几个人去随便看看,大致确认没有什么异样便回来复命。
只要表面撤离后按兵不动,放出足够的虚弱信号告诉范元安瘟疫没有问题,等修整完毕全副武装的坝山军从背后摸上来,杀光坝山内的南安人就跟玩儿一样。
清晨的微风实在是太过舒服,夏荇趴在窗框上思考,忍不住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
真好啊,也算对这个莫名其妙就来了的古代世界做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