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天也在灭国》
1. 刺杀
大宗承德十七年春,天连着下了三天的雨。
铅灰色的水雾隐约笼括平日长公主府上那些红墙金顶的建筑,屋檐上串下来的雨线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
本不该出现在闺房的刀刃似乎今天刚受过打磨,映出烛火一样鲜红的光。
“有刺客,保护公主!”
闪电从天际远远地劈下来,惊雷一声,压过侍女惊恐万分的尖叫。
刚从城外快马加鞭提来的枇杷滚落满地。
书生打扮的青年跪在彩绘莲花的冰凉地砖上,对着那把突然从他手里跳出来的匕首,恨不得把头给磕破。
边磕,边哭着解释道:“殿下,殿下明鉴啊,草民也不知道这匕首是从何而来……”
“是,是他,”他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手往后一指,“许竹影!是你!是你刚刚换了我的盒子!”
顺着他指控的方向,聚成一团的侍女和书生惊鸟一般散开,露出一直静默地站在最后的人。
许竹影骤然被点了名,似是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地抬起头,对上满室打量的目光。
今日来给长公主送礼的人大多都怀着点别的心思,每个都砸了重金,打扮得花枝招展赏心悦目,就他简单地套着一身黑色,老神在在地混在最后头逗长公主养的鸟,竟是半点没有上前头去刷脸攀高枝的意思。
似乎,就是真是个来送东西的跑腿。
方才还站在他肩头上捣乱的白色的小团子受了激,炸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许竹影轻轻拍了拍它算作安抚,随即单纯地回道:“你我同窗一场,说话可不能不讲证据。”
他生得好看,一双流光溢水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干净得看不出什么特别异样的想法。
“没准是你自己对殿下在外的微词信以为真,特地抓准了今天可以见到殿下的机会,想要‘为民除害’,结果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让你拿不稳那盒子,叫匕首直接弹了出来,以戳破你图谋不轨呢?”
气氛似乎沾了外头弥漫的水雾,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有侍女大着胆子,偷偷将眼珠转动了三分,去看她们坐在上头的公主。
‘长公主''殿下今日一反从前地选了身素雅的淡色衣裙,白净的腕口翻手间露出佛珠长长的流苏。
她明媚艳丽的五官在烛火的照耀下越发得夺目晃神,唇角勾出淡淡的笑意,半点没有被这场是冲而她去的刺杀给吓到。
反而,似乎心情很好?
侍女站的位置靠着炭盆,燥热的火气从裙角攀延而上,本是要将汗都热出的温度,她却打了个哆嗦。
长公主殿下在京中,仗着陛下与太后宠爱,是出了名的作风荒诞,干点什么都要看她的心情。
外头人几乎都猜不到她的想法,只是她们跟着公主的时间长了,能够看出一些眉头。
虽然殿下这落水后这几月脾气略有收敛,但就今儿这表现……
就是有人要倒大霉了的前兆!
“你,”青年颤抖着,几乎快被许竹影的反驳气死,“你血口喷人!”
刺杀长公主这罪名实在太过吓人,为了保住九族的下一轮对峙几乎就要瞬间展开。
“够了。”
夏荇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在侍女收拾干净那些枇杷,再用丝绢包好匕首之后终于开口。
当朝皇族姓萧,光看名字就知道,夏荇不是长公主。
她只是个普通的现代人,运气不太好穿越到这个见鬼的封建王朝。
又为了报她这具身体的灭门之仇,冒险易容,顶替了也同样死在江南的长公主。
意图就俩个字,方便。
长公主生前如此荒唐,反而更能遮掩住一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至于今天这场刺杀……
正常人稍微动下脑子也就能知道,长公主虽然在民间颇有些名声,也充其量也就算是一个顶级纨绔,干预不了什么真正的国家大事。
不然夏荇的顶替也不会轻轻松松就成功。
有这将匕首藏在盒中,就等着人打开之后直刺心口、一击毙命的技术,拿来刺杀她干嘛?
就是论名声,也得是龙椅上那位昏君的优先级更高吧?
夏荇想着,放下手中温热的茶杯,冷冷地问道:“这匕首和盒子,你都不知情?”
这样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吓人,又太过惊艳。
如果她能抢先找到制作者,并说服他为她所用。
那她要复仇的计划……
成功率会更加高。
被侍女刚刚那一嗓子尖叫喊来的侍卫持枪步入屋内,在门口黑压压地一字排开。
领头的那个用力拉了拉手中一大捆的黑色麻绳,静静地等着‘长公主’开口定罪,之后就好将人捆好带走。
当然,估计就不能竖着出去了。
青年的脸被那不知是染料还是血给染黑的麻绳吓得苍白,颤颤巍巍地大声哭道:“草民,草民本是得了家父吩咐,特地来给殿下送这江南枇杷的……”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彻彻底底地弄花他脸上特地施了好几层的花白铅粉。
他说得振振有词。
“方才在春居院外,只有他过来和草民寒暄,还问家父特地放在篮子里的盒子里什么东西,被草民给呵斥过后才走的。”
许竹影嗤笑一声,淡然道:“一面之词。”
他转过身,反问今天同样得了家中命令来送礼的那群郎君:“你们说说,他那盒子里得是什么宝贝,大家伙都看不见碰不得,偏偏和他关系最差的许某一到跟前,就显出形来,往我眼睛里撞?”
“送枇杷就送枇杷,他带个盒子干什么……”
“你蠢啊,枇杷不是重点,盒子里的才是重点……”
“他爹那个位置都卡了十多年了,病急乱投医……”
“长公主殿下也算御前能说一点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的窃窃私语混在一起,压根听不清楚。
他们本就是家中不成器的那部分,素日插科打诨喝酒吹牛,读书读不明白,对于人际关系摸得那叫一个门清。
有不少人都在学堂遭过那青年的欺辱,如今落井下石,直觉得痛快极了。
脑回路简单的,当下就觉得他是逮了一个平日里用惯了的软柿子的来甩锅,看向许竹影的目光里都带着浓浓的同情。
许竹影微微一笑,对于那些落在身上的晦涩视线照单全收。
雨似乎下得更加大了,水珠从身后的没关好窗棂跳进来,沾湿他垂在身后的发丝。
夏荇看过去,正好捕捉到他嘴角还没消干净的淡淡笑意。
两个嫌疑人,一个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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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吐不清,一个镇定自若,脸上就差一个写一个“我是被冤枉的公主明鉴”来证明清白。
似乎怎么看,都是前者的嫌疑要更高上一点。
侍卫和太监们拿着那把匕首翻来覆去地看,末了冲公主摇摇头,示意他们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匕首似乎就是最普通的匕首,特地用磨刀石磨得切肉如纸,配合那个出其不意的精巧盒子,就是一场意料未及的完美刺杀。
“你!”青年恶狠狠地看着许竹影。
盒子这事本来就是私底下受贿,权贵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一下被许竹影捅到明面上来,他压根就没法仔细解释!
“许竹影,”''长公主''撑着头,似乎没兴趣再听他们争辩这件事,不耐烦地道,“你可有证据,证实你没碰过这盒子?”
许竹影不接话,只是道:“他自己篮子里的东西,也该是他证实许某碰过。”
堪称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夏荇被他这回法给气笑,手指微动,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微凉的佛珠。
鸟团子玩腻了许竹影,咻得一下又窜回到夏荇身边,在软枕上摊成一个白饼。
半晌,夏荇又问道:“那你方才回答这人问题时,怎么如此细致——”
她状似随意提起,声音不轻不重不慌不急,只是落在地上那青年耳朵里,跟救命稻草自己撞上来了没什么区别。
“你方才站那么后面,前头又都是人,是如何得知他是没拿稳摔了盒子,又如何得知,那匕首是弹了出来?”
许竹影顿了一下。
随机,又是恢复成之前那副“清纯无害”的可怜模样,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解释:“许某,眼神不错。”
就是底气似乎没那么足了。
“那许公子还真是千里眼在世,”夏荇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夸赞,“隔了这样距离,还能看清楚我跟前的动静。”
被发现了?
许竹影藏在宽大的袖口之中的手无声握紧,又缓慢地松开。
无妨,目的应该也达到了。
许竹影倒是不在乎被‘长公主''抓住什么疑点,他换盒子的动作很快,当时周围又没有人,只要咬死不认就没证据定罪。
就是没有成功杀掉‘长公主’……
他抬眸,冲夏荇又是温和地一笑,仿佛此刻眼底翻涌着的汹涌浪潮都是假象与错觉。
居然还是个刺团型人才。
夏荇端起侍女小心放在手边的茶,边喝边在心底评价。
无非扎手了点。
先留下。
窗外的雨好像终于变小了点,房瓦上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竹影等着夏荇的下一句话,眼神几度飘忽,飘到她身后插在那大白瓷瓶之中,正刚刚绽放的桃花。
那实在是相当吓人的一大枝桃花树,高度几乎要挑到顶上的房梁,朵朵片片都沾着春雨与烛光。
搁在如此阴郁昏头的雨天里,就是满室里唯一可以体验到点春光明媚的物件。
''长公主’缓缓放下青瓷茶盏,随风而落的少许桃花瓣沾在她的裙角。
见许竹影一味出神,夏荇直接了当地吩咐侍卫道:“把许公子捆起来,送到云花阁去。”
末了,又追加一句叮嘱。
“捆严实点,别路上叫他跑了。”
2. 囚禁
云花阁的位置离公主所住的春居院极近,因所栽三颗上年岁的大梨树,花开之时枝条重叠,密如白云垂落,隐约笼罩了整个四方院子,故得此名。
夏荇处理完手下秘密递进来的公文后,顶着侍女们似乎若有所思的视线,撑伞推开松木制的门。
眼下正是阴云笼罩的黄昏,阁里到处都点着的灯似乎能将木头给照透,暖意渗出屋子,遥遥对着木槿色的天幕。
许竹影穿着件朴素雪袍,正披发坐在门口放的小榻上,一条足重银链松松地扣在腕口。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地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波纹。
光影分割藏在发间的琉璃耳坠,他稍微抬起点头望向来人.,一闪而过的璀璨华光。
微风不爽,往茶杯里落了片被雨打湿的梨花。
许竹影起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夏荇没打算跟他绕弯子,站在青石阶上居高临下地问他:“知道本宫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吧。”
许竹影晃晃手上那条华丽且十分有用的的银链,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大抵是与下午的刺杀有关吧,”他缓缓道,“毕竟殿下差点就遭了那贼人的道,可不能不多加注意。”
若装傻充楞真能排个级别,此人不是魁首也榜上有名。
“这方院子也算京中美景。”
夏荇放下伞,挪步坐到侍女先前搬在门口的竹椅上。
许竹影坐近了点位置,态度端正地看着她,却不接话。
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话题突然从贼人跳到了院子中的景色上去。
夏荇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若许公子不招的话,在这住上一辈子,想必也是没什么意见的。”
春天赏花夏天吃梨的。
“也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吃不饱穿不暖,还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就算哪天有个头疼脑热,或是要死了,也没法出去的程度。”
室内溢出来的光照亮了她那双认真的眸子。
夏荇仔仔细细给许竹影数过一遍各种利弊,最终将话题拐回来,重新问他道:“如何?
许竹影垂下眼睑。
他面上还是保持着那副纯良无害的天真模样,唯独嘴角拉得极长,暴露出部分内心的阴暗想法。
''长公主''到底养在富贵人家里的,威胁人听起来头头是道,实际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若是下头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先上一顿板子的人来,他哪里还有这全须全尾地喝茶的机会。
怕不是早就皮开肉绽、血流成河了?
“我招。”
许竹影主动端起茶壶,毕恭毕敬地给夏荇添茶。
他心思不纯,故意贴着夏荇的身子动作,拉得那银链摇摇又晃晃。
“那殿下,想要许某如何投诚?”
许竹影的声音压得很低。
怀疑他又不杀了他,还给他穿这套衣服。
难道,是看上了他这幅皮囊,想留他好好玩玩?
京城传言里确实有过长公主殿下喜好美男。
许竹影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拉开原本穿得十分严整的衣襟。
他右手捻起一朵落到手边的花,放在耳边玩笑道:“说起来,许某好像还未真切告知过殿下姓名?”
夏荇推开他的胸膛,反将后背贴上冰凉潮湿的木板,拉开与许竹影之间的距离。
“本宫要如何相信你是真心实意给本宫做事?”
这么快的变脸速度,怕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许竹影:“……”
他噎了一下,收回手,无奈地幽幽道:“那殿下需要许某如何证明?”
言语间似乎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委屈。
“第一,”夏荇伸出一根手指横在二人中间,“本宫要做那个盒子的人。”
许竹影抬手,动作轻柔地将夏荇的手合上。
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道:“殿下,这条不成立——”
俩人的距离刹那就又重新贴近。
凉风恰好吹过院子,许竹影放下警惕后似乎坐姿懒散不少,眼底沾着热茶熏出的红色。
“许竹影已经在这里了。”
不给他话题开口,就自己创造机会也要把话说下去。
夏荇迟疑点头,不是很想相信他这满嘴鬼话。
春天的黄昏消失得快,几句话的功夫入目就只剩下屋内渗出的光源。
''长公主''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苍白透明的皮肤上只有唇色那一点点亮晶晶的红。
夏荇从袖子中变戏法一般拿出个细口小瓶。
四下寂静,许竹影只听到她用指甲轻轻敲着瓶身,古怪地道:“第二,你吃了这毒药后,本宫要你帮我做个东西。”
她站起身,离开云花阁前又扯了扯那锁链,半是提醒半是恐吓地补充:“若做不出来,你也活不了的那种。”
……
翌日就是宫宴。
当今圣上最近几年并未作出什么实绩,享乐的水平倒是日益见长,特地择了皇家行宫旁边的水禽湖,再到处都挂上琉璃宫灯与八角小铃,月出,丝竹弦乐借着缓缓水声远远地传到岸上,热闹且不突兀。
夏荇由两三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特地放了好几层的软枕堆里。
大概是怕夜风吹得时间久了又加重病情,她穿得格外厚,满头珠翠、兔毛围脖,浓浓的脂粉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倦意。
“殿下,”侍女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关切道,“怎么这次晕车的反应如此厉害。”
大恒官道用了几百年又不加修缮,早变得坑坑洼洼东缺西矮,马车行在上头也是一步一小颠、三步一大颠。
照理说长公主从小长在这里,本不该有这么大的问题,谁料在江南落水后一养病,身子骨又不适应上了!
夏荇顶着眼前一阵一阵泛起的黑,抬手阻止侍女要跪下来给她按摩的动作。
她拍拍小姑娘颤抖的手,轻声道:“无妨,缓缓就行了。”
许竹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要不要喝些酸梅水?许某多带了些。”
跟‘长公主''这种体弱的不适应一样,他纯是泡来醒神的。
夏荇回头,只见许竹影手中捧着个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镶金盒子,正站在她侍女的应该侍立的位置,一脸没睡好的困样,桃花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
昨晚谈妥后他就被云花阁的洒扫随从撤了银链,却没换衣服,在满场的金银珠宝,锦衣华服里,素得那叫一个突出。
有娘娘很快就注意到他的脸,趁着还没开场,摇着扇闲聊打趣道:“公主许久不将驸马哄回家去,原是府上又藏了个标志的。”
“别提了,”太后也越看越是满意,“她和贺家那个也是哀家糊涂,想着小时候玩闹得多也算熟悉,结果这一成亲不是那个哭就是这个闹的。”
还是这个看起来就乖巧的好,隔着权势还知道贴心。
‘长公主’大概是被戳了痛处,不满地转身冲太后撒娇道:“娘,别说了……”
夏荇顶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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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面对公主驸马这种格外熟悉长公主生前行径,可能随时戳破她伪装,给她添乱的人,当然是能不请回来就不请回来。
至于许竹影的身份被误会,那是纯属他那张面首脸的错。
太后笑眯眯地应,只当她扶头是还晕着气血不足,懊恼着招呼人赶紧去取特地带过来的鸽子红枣汤。
“哎,不生哀家给你指婚的气了就行。”
宫女瞧瞧捧上来的小汤盅还热着,一掀开盖子,白花花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向外跑。
握着陶瓷勺子的指间似乎也终于沾上温度,浮起一点淡淡的粉色。
许竹影看了一会儿夏荇和娘娘们的对话,不急不忙地收回视线。
手中的盒子重量并不沉,‘长公主’昨天的一个命令叫他通宵磨木头做铁针,其实就是为了其中给一个小物件加点东西。
明明是不理朝政整天享乐的公主,却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候,私底下给他国使臣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
为什么呢?
能在御前留下点印象的公公都是懂人心的人精,趁着还未开场的时间一位一位地收贺礼。
甚至还特地给长公主这儿派了个年岁不大的清秀小孩,站在许竹影的前面高度都不到腿。
小孩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估计是师父还没培训好,怯生生地冲夏荇行礼道:“殿下吉祥。”
眼珠还止不住地冲看起来和蔼好说话的许竹影转。
''长公主''对于这些小的会稍微收敛点脾气,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随意朝后招两下手,示意许竹影将东西拿过来。
桌上零零碎碎的糕点花果散发出甜腻勾人的气味,夏荇刚喝了汤没什么胃口,倒是那小太监偷偷瞟了好几眼。
等到许竹影弯腰,小心地将盒子往他怀里放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吞下口水,含糊不清地背完师父教的吉祥话就要走。
“慢着。”
夏荇叫住他。
‘长公主’蹙起眉,嫌弃万分地将搁在手边的桃花酥又推远了些,语气满不在乎地道:“这点心,赏你了。”
见小孩还呆愣着,她性子更加上来,隐隐有了要发火教训人的架势。
“听不懂啊?”
小太监跟走在路上平白捡到钱一样,欣喜若狂地端着盘子回去复命了。
远处鼓点的加入越发让气氛热闹起来。
许竹影抢了侍女的活,重新给夏荇布上一盘皇后偷偷塞过来的糖酥饼。
倾倒的发丝垂落身侧,他的声音恰好落在弦乐的节奏空拍之中,轻得只有夏荇可以听见。
“殿下似乎不如传言中那么冷酷无情。”
居然还会给那小孩糕吃。
夏荇瞟他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面前已经聊上兴头的一众宾客。
她好像还隔在热闹的气氛之外,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什么高兴,只是平静地回道:“你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这不一样……”许竹影还想说什么。
毕竟能到达,这种在外什么评价都存在且合理的程度,还是挺稀奇的。
首席乐师果断将手上的弦一转,奏出一清脆的惊天破石声后,其余的乐声立刻如急流落水般流泻而来。
似乎宫灯都在瞬息间重新添了油,通亮明洁的烛光更将夏荇的脸衬得惨白无比。
“好了,不用说了。”
''长公主''微微歪头,终于是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次笑容。
“今晚的好戏要开场了。”
3. 动手
若要说起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比起眼前这场特地为迎送使者而举办的宴会,到底还是差了档次。
几番热闹下去,夏荇实在吃不下桌上越堆越多的各种精致菜肴,与那道花胶鲍鱼羹僵持半天,最后挑了片果盘里水润的橙子。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爆开。
长公主去江南前似乎与圣上大吵了一架,两人的关系也就随之陷得有点尴尬。
看夏荇今天的位置离上首还有些远就能看出来,皇帝也还没原谅她,特意给她放得远点眼不见为净。
这样的安排可正中夏荇下怀。
她确实也没把握能在亲人眼前完美地演好一个人。
更别提这儿视野还不错。
怀中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塞进一个汤婆子,夏荇错愣扭头,发现又是许竹影在乐于表现。
他跪坐在夏荇身边冰凉的石砖上,跟半点感觉不到凉一样,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夏荇方才看的方向。
见她扭头了,还要动动眼珠,示意夏荇接着瞧下去,别看他。
这次来大恒的使者地位个个都不一般,而其中为首,也是‘长公主’想杀的那个——
是邻国南安的小王子,传言里国主最为宠溺的孩子。
眼下他面色潮红,还在和百官一杯一杯地拼着酒,手指的末端有个什么银色的东西在摇摇晃晃。
许竹影数着他摇晃的次数,好笑道:“殿下说要在那么小一个莲花铃里塞东西,还要设置延缓,在宴会兴头上再给人毒死,可是结结实实为难到了许某。”
岸边风大,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特地不偏不倚跪在风吹过来的方向。
“照他这个玩法,大概还有一刻钟就要见阎王了。”
声音散开,轻了不少。
吊在空中、串连满场的宫铃在夜风中叮铃叮铃地响。
夏荇抱紧怀中的热源,只觉刚刚快要冻麻的身子终于是要活过来了一点。
‘长公主’沉默一会儿,好心开口道:“许竹影,你埋在本宫府里的那几个人,似乎脑子都不太机灵。”
“许某可没埋人,”许竹影眼皮都没掀一下,“草民是冲着殿下的满腹才学和花容月貌来的,此心天地可鉴。”
“这话你哪天别说得自己都信了就行。”
夏荇又捻起一片橙子,不继续和他掰扯。
……
小王子乐滋滋地和皇帝喝完酒,还没缓过上来的劲头,一拍凸出来的肚子,又醉醺醺地跑去了一众皇子那边。
南安人与大恒皆是黑发黑眸,只是在充足的阳光下肤色更加黢黑,几朝下来,一贯暗戳戳地被骂些什么不太好听的话。
如今太恒国力衰弱,更是为了避免开战对于他们这种使者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连说好的赠礼茶叶都翻了一倍的数目。
王子喜滋滋地搂过一个舞女的肩膀,满杯酒能抖掉半杯地与太子碰了一下。
这可是南安往前数几代都没有的待遇!
他像是看不懂太子眼中饱含的容忍与嫌弃一般,更用力地掐着舞女纤细腰肢,脚步悬浮地走向下一位皇子。
等回了南安,他一定会被父王好好奖励……
他只顾乐颠颠地显摆,并未注意到那个正系在手指末端,意外地合它喜好的莲花铃上,中央最大的镂空中缓缓伸出来了一排细针。
针的前端涂着黑色的毒素,借着热闹的宴会与繁杂服饰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刺入主人的皮肤。
“好了。”
许竹影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低声道:“三。”
所有人马上都会被这里的变故吸引来视线。
“二。”
夏荇:“一。”
“殿下,”许竹影失笑,“怎么还抢话呢。”
小王子从舞女的肩头直条条地滑了下去,摔出一声巨响。
以为马上就要轮到他的皇子年纪还小,端着酒杯呆愣在原地。
舞女赶紧站定,抱着自己的胳膊,紧张地站在王子旁边,想下手扶人又搞不清楚状况。
旁边的侍卫倒是极其有经验地上前来,俩人合力,熟练地给小王子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道:“殿下莫慌,今日陛下拿出来的都是起码放了十年的好酒,后劲足,使者大人估计是喝高了……”
烛光与月光落在小王子的宽脸上,照亮他抽搐且痛苦的神色。
他的嘴张得极大,额头上结结实实地冒出一大片的冷汗,下巴也不受控制地抖。
侍卫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他的话语,可几个唇形下去却没有发出什么实际的词语,哼哼的出气倒是越发急促。
“大人!”侍卫着急地摇晃他。
完成使命的精致小铃失去主人的注意与照顾,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滚出来,停在舞池边上的浮雕里。
许竹影特地留出空隙的卡扣互相分开,莲花铃张大肚子,露出藏在中央的精致机关。
“这是怎么了?”
太子冷着一张脸,挤进他们这一片的骚乱。
他的目光扫过王子明显不正常的神色,气息明显有一刻的停滞。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他揉揉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沉声道:“都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传太医!南安使者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心腹捡起地上那道想让人不注意都不难的银色,摊在手中呈给太子,“这似乎是从使者大人身上掉下来的。”
今日贺礼众多,但小王子似乎格外偏爱这一枚小小的银铃,甚至特地取出来戴在了手上,满场叮叮当地晃。
“而且……”
心腹转动上面镂空的花纹,停在应该刻有匠人标志的部分。
他睁大眼睛,仔细地分辨着上面的细小文字,声音越念越低:“这,似乎是,长公主送过来的……”
长公主自诩品位独特,凡是被她看上的手艺,所用的物品,皆会盖上一方小小的梅花印。
因做工精巧且难以仿制,京中权贵大多都认识,私下更是有清客在追捧。
太子的头更加大,迟疑地念着称呼:“姑姑?”
这事儿怎么又和长公主扯上关系了!
“这边到底是怎么了,”刚刚还被他念着的人突然走到面前,皱着眉颇有意见地道,“吵吵嚷嚷的,本宫都快听不见乐声了。”
''长公主''说完,像是才看到还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小王子一样,惊讶地用手挡住嘴巴:“这,这是?”
几个太医拎着药箱,被人带着百米冲刺地跑过来救场。
他们忙着诊脉,等到四下都齐刷刷地突然寂静,开始高呼“参加陛下”时才反应过来来人,急忙欲转身行礼。
“不必,先紧着查看使者的情况。”
这位大恒的掌权者眉间萦绕着淡淡的躁郁,明显是烦极了刚才凑到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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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恐慌地叽里呱啦一通的南安人,这才下了龙椅过来。
他问道:“使者的情况怎么样了。”
“回陛下的话,”太医语气迟疑,“这毒似是玄妙万分,使者又饮了酒,顷刻间就能延绵至心脉。”
“治不了?”
皇帝睁开眼,看着低头不言的几位太医,又仔细打量一圈围在使者周围的人,态度终于是认真起来。
“铭儿,”他唤太子的名字,“你可有查出些什么?”
太子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明显还在状况外的夏荇,硬着头皮道:“儿臣从使者身上寻到的凶器,似是姑姑送的贺礼。”
那群南安人听了翻译的话,已经将矛头对准‘长公主’,光听那慷慨激昂的语调就知道,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那雪儿你说,”皇帝叹口气,“你今夜送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长公主’无辜地眨巴眼睛,还没搞懂话题怎么就绕到了她身上来,顶着全场的注视道:“就是府上随意打的铃铛啊,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被有心之人特意调换了也说不定。”太子适时插嘴,疯狂地给夏荇使眼色。
‘长公主’却是信誓旦旦地立刻反驳:“那不可能,这铃铛用料特殊,别人不可能做出来!”
皇帝拔高音量瞪她:“那你还是特意想要刺杀使者不成!”
俩国现下关系紧张,大恒又国力衰弱,他为了避免开战没少让利,好不容易安抚好了使者。
谁料好不容易熬到送别宴,这小王子还能死了,
“本宫没有!”夏荇也回呛。
“刺杀使者是重罪,”皇帝见她这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当是和驸马置气那种儿戏呢!”
若是查不出线索,根据大恒律法,哪怕他想网开一面,长公主不死也得被贬出京城。
皇帝摇摇头,只当她是傻得被人当了挡箭牌还不自知,打圆场道:“行了,你认个错服个软,回去公主府好好抄几个月的佛经反省,给南安国一个态度,朕再派人好好去查案。”
‘长公主’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又不是本宫杀的,为什么要本宫受罚!”
“那这凶器怎么会从你府上出来,”皇帝懒得和她掰扯,“还不是你管理不严,连驸马都能气回家三月。”
‘长公主’一把丢开怀里抱着的汤婆子,爆发道:“聊铃铛就聊铃铛,老是提他干什么!而且都说了不是臣妾干的,还派一群人来查案,弄丢了府上的东西怎么办!”
"朕看你就是被太后惯坏了,现在还不知悔改,"皇帝手背青筋暴起,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恐吓道,“南安接壤的西南几省路途遥远,更有那杀人的瘴气毒虫!你去个江南都能遇上贼寇落水,难道还真要朕公事公办,把你罚去边疆!”
周围的所有人都低下头,被这天子一怒吓得不敢吱声。
夏荇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
等的就是这句。
‘长公主’抬手,奋力打掉太子虚虚挡在她身前的阻拦。
泪水从眼中成行滑落,她一甩衣袖,仍是不知悔改,直勾勾地丢出一句“有何不可!”
满座皆是震惊。
皇帝扶着太监急忙凑上来的手,想要冷静一下,听完夏荇这话,竟是硬生生给气得笑了出来。
“好!”他看着‘长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怒不可遏地冲前方吼道,“你出了京城就别给朕回来!”
4. 夜谈
云花阁里的灯早早就熄了,高脚桌上的烛台里只留下一根快要燃到尽头的蜡烛。
半凝固的蜡油还是透明的颜色。工匠塑型时洒在其中的干桂花全沉在底部,满盘星星点点的干枯褐色。
许竹影坐在雕花木床上,沉默地又撕下一页黄历。
手腕上的银链似乎做工更加精细了一点,小小的一个改版纹路歪七扭八地刻在最外层。
今日是''长公主''要出发去西南的日子。
自那日夏荇和皇帝俩人各不让步,在宫宴上闹了那一出之后,任太后娘娘怎么派人说合,明里暗里地暗示‘长公主’进宫认错,也没能改变俩位当事人的任何想法。
眼下,长公主府上各处要带走的东西都装点好了!他还没找到当初入府时要找的人!
倒是长公主身边那个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写作门客读作面首的傻子的名声在京中越来越响。
再这么拖下去,他也要跟着夏荇去西南了……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许竹影迟疑地转过身,抬眼望向门边那道素色的人影。
本该早早睡下的''长公主''手中提盏琉璃灯,推了门却不进来。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真的就只是睡不着出来闲逛一般道:“许公子今夜又是在研究什么稀罕玩意?”
屋外、正开到落头的梨花被风一卷,好几片花瓣乘机飘进屋内。
淡黄色的一团光晕朦胧地散开,柔和了她原本瑞丽明媚的五官,配合那双这几天一直都波澜不惊、就没见到过什么情绪的眼睛,竟然有点……
温柔。
许竹影一愣,把这个堪称荒谬无比的结论抛之脑后。
“殿下,”许竹影掀开被子下床,却不主动回答问题,避重就轻道,“还未就寝?”
夏荇看他重新点起好几盏油灯,终于抬脚迈进屋内。
她今晚穿得比宫宴那天薄,走进来的时候还沾着外头的梨花香。
夏荇坐上屋内唯一一把官帽椅,随意道:“就是想看看你还没找到想要的什么东西或人,今晚是不是要乘机跑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还挺准的。
许竹影拿外袍的手一抖,又云淡风轻地给夏荇披上。
“殿下可不能这么想,”他拿起一沓厚厚的纸,在她跟前摇得哗哗响,“相处这些时日,还不能证明许某的忠心耿耿吗?”
上面都是这些天夏荇派给他的活。
夏荇看着他故作可怜的模样,有些好笑道:“本宫确实放了府上一些人走。”
琉璃灯方才被她随手搁在桌边,又被许竹影挪走,重新择了个更加合适的位置。
毕竟看着还没自己上辈子学生大的一群小姑娘赶路几月还挺闹心的。
夏荇自认还没被封建社会大染缸污染到这种没良心的地步。
“树倒猕猴散,”她状似感叹,实际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许竹影的神情,“你会走,也不奇怪。”
她今夜的袖子里也放着毒药,更在云花阁外多埋了点人。
要是这姓许的有一点不对劲,光凭他知道的那些,她就不可能让他活着出去。
“殿下就别和许某开玩笑了。”
许竹影轻轻摇头,拿出一瓶前几天买的梨花蜜。
他手上缓慢搅拌那点浑浊厚重的蜜,视线重新落回夏荇的白皙的脖颈,轻声道:“西南路可很远,殿下没了我,路上郁闷了怎么办。”
至少在他找到那个跟蒸发一样的人之前。
怎么都不能暴露。
夏荇叫他的名字:“许竹影。”
杯盏只浅浅倒了几口的量。
许竹影应声:“嗯?”
夏荇托着脸,见许竹影自己也猛灌好一大口,方才拿起杯子。
灯光其实算不上有多亮,她的发丝散落在耳后,隐隐的一圈金色。
夏荇正色道:“本宫的路从来不靠在哪个男人身上,没了你,无非是再麻烦一些。”
许竹影咽下凉水泡的蜂蜜水,咳嗽两声。
他面上平静,像是没听出夏荇话语里的惊世骇俗一样,奉承道:“那是自然。”
她话锋一转:“但你还算有点用,勉强也听话。”
此去万里,离京更是险中之险之举,但‘长公主’这层皮夏荇总不能穿着太久。
她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长公主’一勾红唇。
“所以,本宫暂时还不会让你死,希望你也聪明点,别把自己弄死了。”
她的影子投在暗纹地砖上,拉得很长。
许竹影轻笑,如同轻轻荡开水面波纹的春风与柳枝:“殿下这算承诺吗?”
夏荇没说话,只是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雕花窗上的梨花影子。
有的时候,没有否认反而就是另一种默认。
“如果是的话,”许竹影听着灯花爆开的稀碎声音,缓慢地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许竹影,谢长公主殿下赏识。”
屋外,月亮才刚刚升上林稍。
……
与许竹影那没啥人的幽静小方不同,春居院自建好以来,作为公主居处,一直是长公主府上最热闹、人也最多的地方。
只是夏荇特地将大部分人都打发出去后,少了往日各处隐隐传来的玩笑声,空旷得有些骇人。
“殿下可总算是回来了。”
侍女放下手中缝到一半的鞋底,忙不急招呼留在里头的人也出来迎接。
她拍着心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道:“太后娘娘方才差人偷偷来话,说给殿下备了些路上的东西,叫我们半个时辰后与殿下去侧门那等着,要是殿下再晚些回来,奴才都想去敲云花阁的门了。”
“雾月,”夏荇接过她特意温着的一小碗肉粥,边喝边问,“院里的物件都可打点好了?”
蒸腾而起的热气萦绕在不大的小桌,上头原本的精致摆件全都被收了起来,取之而代的侍女随手捡的一个竹筒,桃花枝喝足了水,顶上冒出尖尖的一点叶片。
“她今夜嚷嚷着什么不舒服,可叫我收拾到了现在。”
另一位侍女空云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怀中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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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制盒子,要放进边上的最后一只妆匣里。
大抵是活干多了嫌热,她将短打布衣的袖子全撩了上去,露着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控诉道:“平时都是一大群人分着干,殿下不肯带小的走,好歹也先等活都干完了,时间紧,又就剩我们俩个,神仙来了也得叫干不完。”
''长公主''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斜瞪她一眼。
空云将头埋到盒子后,又突然变得很忙了起来,转身去打点剩下的一点七零八碎。
夏荇慢吞吞地喝完那一小锅粥,又换下肩上许竹影那件被露水沾湿的外袍,待浑身都裹得密不透风后,终于在雾月的催促声里出了门。
就综合考虑来说,这俩位皆是出生民间人家,与长公主生前没那么多的接触,又到了嫁人的年纪,放出去了无非也是被家中父兄再卖上一遍价钱。
左右现下也没个更好的出路,夏荇干脆留了下来当个帮手。
雾月也是这半月来才到这位主子跟前伺候,虽然常被无视,但好歹没受过传言中的皮肉之苦,故还对‘长公主’始终畏惧不太起来。
趁着这次俩人独处的机会,她兴冲冲地与夏荇闲聊道:“殿下,奴才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京城外头的风光。”
大恒如今各地的官员都在粉饰太平,一年送上来的政绩里掺的水分挤挤就能扛旱,哪怕夏荇还有自己的消息门路,对于西南目前的情况也不得不捏把汗。
夏荇听出她话里藏不住的向往,给雾月泼了盆冷水:“听说西南边境外头的异族老是要到大恒来打秋风,也不知道那谢家守不守得住。”
‘长公主’步子轻巧地踩着团团花影,语气里满满都是抑制不住的嫌弃:“本宫可不想帮着他们管事。”
雾月讪讪地笑,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她们殿下这全京城都知道的水平,估计也没人会昏了头叫她管事吧。
“母妃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大白天送的。”
''长公主''看着步道末那扇已经半开的侧门,迎着火光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
“殿下,”守在门边的公公谄媚地笑,还没等夏荇走近就开始晃手中那张长长的单子。
他招呼下人继续将那些个大箱子往长公主府里抬,自己凑到夏荇跟前,小声解释道:“陛下之前都不肯让娘娘送东西,是今夜得了个皇子才松的口,故来的匆忙了些。”
虽然来的时间点不太对劲,但就那些黑压压的箱子来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备好的数量。
“还有这个,”公公搓搓手,又从箱子后头拎出来个瘦条条的小孩,“娘娘好说歹说也劝不住的小宫女。”
夏荇没搞懂这是个什么情况,迟疑道:“这?”
那小孩在火光下绷着一张冷酷的脸,“扑通——”一声,谁也没预料到地直直跪在了粗糙不平的波浪纹地砖上。
雾月站得外头,手还没来得及把她拉起来,小宫女先径直对着夏荇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脆生生的童声里带着哭腔,“求殿下带奴婢一起走!奴婢愿给殿下当牛做马!”
5. 赶路
“嗯?”
‘长公主’略微弯下点腰看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挑起一边眉道:“本宫需要你来做什么?”
身后,一大群青年壮汉搬抬的动作还在继续,雾月警惕地走上前来,将夏荇护到身后。
“殿下,”小宫女一咬牙,顾不得在场的还有太后娘娘殿里的公公,莽撞道,“奴婢,奴婢知道殿下那许公子的秘密!他才不是真心实意到殿下身边来伺候的!”
“喜言你胡说什么呢!”
公公提高音量训斥,平日里尖惯了的嗓子听起来更像是公鸡在叫。
他几个眼神吓退明显还不是很服的小宫女,一回头,展现在夏荇面前的又是一张笑裂了的谄媚嘴脸。
“这丫头是从宫外头买来的,说什么有个姐姐被卖去西南了,天天就和娘娘请缨去长公主府服侍。”
公公白胖的手攀上喜言单薄的肩,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
小姑娘身子一僵,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听说宫里训人时都有自己的手艺活,专挑那看不出来又不容易弄残的地方下死手。
夏荇只觉喉咙似乎紧了一下。
‘长公主’稍稍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抬起手,示意公公嘴里那一通“殿下见谅”“奴才回去一定好好训斥”的话都收一收。
“喜言是吧。”
小宫女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能稍稍辨认夏荇的眼睛。
那里面映着周围的几点灯光,亮得像她和姐姐还在一起时,讨论过的从茅草房顶上看到的烟火。
夜风吹起她额前刚长出几月的头发,一恍惚过去,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还是神色冷漠。
裙子上的大片银线刺绣费时费力,在月下反射出尖锐冰凉的光。
“叫雾月先给你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奢华权贵本人懒洋洋地提过侍女手中的灯,这辈子估计都想不到几秒钟的功夫她就能脑补这么多的戏,“待本宫明日醒了,再告许竹影在外头惹出来的状。”
几片不知何时藏入衣袖里的梨花瓣随她动作散落出来。
小宫女紧揪裙角的手慢慢垂下。
她无助地瞪大眼睛,将夏荇最后抛的话在脑海中回荡过一遍又一遍,一个荒谬的念头最终形成。
她这是,被殿下留下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
公公伸长脖子目送夏荇离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殿下这都点头了,还不抓紧上去跟着你的新主子!可别再故意说那许公子的坏话了!”
再找这样一个模样乖巧还讨长公主殿下喜欢的人可难多了!
……
日头上到三杆。
夏荇靠着马车里特意垫高的艾草枕,纱帐底下的空隙中漏进来的光板各种晃眼,眯得不大舒坦。
好不容易红润了些的面颊皱成一团,说不上来是难受的锅还是太阳的错。
“殿下,”雾月将安神的香也灭了,生怕再刺激到一点夏荇,朝外头道,“许公子,不如我们先停一下!殿下实在是难受。”
“成。”许竹影应道。
许竹影一甩鞭子停了马,随后单手掀开身后的门帘,叫山谷间一点微风能够透进去。
‘长公主’似乎见不得他离开视线的范围,还拿锁链将人扣着,死死连在马车里的一角。
夏荇迷迷糊糊间嗅到一点舒服的味道,眼睫轻轻颤抖。
她支起身子,缓慢地睁开眸子。
梦中光怪陆离的战场一下散开,敌方将领朝她射来的夺命一箭从前端弥散,在分界处化为点点的飞灰。
而箭尾处绑着的红绸虚化又重新聚合,恰好重合成桃花眼底的那抹颜色。
许竹影头上顶着个斗笠,散漫地放进来一大半阳光,胡乱缠绕的缰绳绑在掌心。
此刻青山蔓延,整条粉的落水溪上头有水鸟飞过。
三个姑娘都好端端地坐在马车里,朝她投来关切的眼神。
美好到,与她刚刚的梦截然相反。
“殿下,”许竹影取下他腰间系着的葫芦,往夏荇面前的那张小桌上放,“这回要喝酸梅水吗?”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估计是嫌赶路辛苦泡来醒神的。
男女授受不亲观念深刻的雾月倒出茶壶里的凉茶,瞅着那明显没装满的葫芦,脸莫名有些红。
殿下和这位,闻名京城的面首,貌似感情真的有点好过了头。
‘长公主’蹙起细眉,超出许竹影预料地居然没第一时间发难。
她捡起矮桌上的掐丝团扇,贴在脸色挡去刺眼的光,另一只手点点那个破烂葫芦。
“给本宫有多远拿多远。”
许清轻笑,将他那葫芦勾回去,拿在手中慢慢地晃出水声。
他专注地盯着夏荇,淡声应承道:“是,殿下这般人物,该是得拿那最金贵的东西养着。”
夏荇:“……”
许竹影轻轻摇头,又依依不舍地瞄她一眼,背影格外得落魄寂寥。
“又怎么会看上许某这些低贱东西。”
雾月已经被他这番戏震得茶都倒不稳了。
夏荇闻着空中的薄荷香气,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
长公主不喜驸马,甚至于有些宠妾灭夫的地步,仗着有太后接济在院子里养了一水儿的男宠,每个都涂脂抹粉争宠好胜。
她花了点时间把这批人打发出去,谁料流言威力实在太大,如今养的门客为了内心的小九九也自我带入,每天都干六个时辰的活了还有精力演戏。
照喜言那只言片语,许竹影要找的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才值得他如此牺牲?
要不还是把这人丢路上。
旁边队伍跟着他们马车的停止也停了下来。
车厢挂着的纱布被人攥起一角,拉开的速度之快都叫人反应不太过来。
夏荇抬眼望过去,脸上依旧是‘长公主’那副谁来都看不起的好脸色。
来人是个穿甲戴胄的青年,一身黑衣劲装被肌肉撑得满满当当,看向她的眼神里明显冒着火。
青年闭了闭眼,强压火气道:“这是行军,你突然停下作甚!”
夏荇细细打量他背上的那杆银枪,在脑中找寻一圈对应的人名。
见‘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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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非但不吭声,手边还隔着个一看就来自那面首的破葫芦,他更气不打一处,沉声道:“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跟我闹脾气。”
夏荇还在琢磨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空云先“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绣图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平视那青年,不卑不亢地道:“驸马爷,殿□□弱,乘车不适才停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到了您那儿就是公主故意的了?”
她一直看不太起驸马一走三月,害得她们殿下被全京城指指点点的行为,此刻抓住机会,连尾音都稍有上扬。
驸马面色一变,狐疑地瞧了几眼夏荇还没完全平缓的神色,喉结一滚,咕哝道:“你不舒服,怎么不派人来和我说?”
夏荇没入京前,也算听说过一点长公主和这位驸马的传奇。
就现在这表现来看,闹掰似乎真的一点也不稀奇。
‘长公主’别过脸去,连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
“本宫的事关你何干,”她双手抱胸将身子转向另一边,气鼓鼓地道,“要是知道皇兄派来护送的人是你,还不如留在长公主府。”
这事实际想来其实说得通,驸马出身武将世家,更是在战场上立了功后才赘的长公主。
皇帝与太后放心不下,硬要表达对公主的保护与关心的话,驸马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里的意思是宁愿去低头道歉也不想看见他。
驸马被‘长公主’的反应一时弄得语塞。
他隔着皇家尊卑不好发作,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半天时间过去,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那天的事不是我有意要说你的。”
驸马粗略扫过一圈满车的人,脸烧得厉害,实再是不想再这么多人面前再和夏荇犟下去。
他放软语气,不自然地解释道:“这次去西南不单单是护送你,谢家八百里急诏京城,说南安下面的小王们耐不住旱情,已经开始向大恒烧杀抢掠了。”
夏荇藏在身后的手抓紧枕头。
果然,她平静地想。
无论小王子死不死,边疆的国家都不会放过大恒。
“这次调兵实在紧急,你再休息一刻我们就出发,”驸马做出让步,从袖口里拿出个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夏荇,“这里面是你最爱吃那家桂花糖,等三天后,到了江口入城可以修正,我再和你细聊这件事。”
说完,他狠狠瞪了几眼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许竹影,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逃了。
“殿下,”许竹影默默地旁边挪了挪,十分委屈地幽幽道,“驸马爷好凶啊。”
语气里没有一点被正室抓奸的恐惧,全是仗着地位超然的自信。
‘长公主’拿起那个脏兮兮的油纸,斟酌再三还是丢了出去,仍然没怎么气消地道:“不用管他。”
糖包在毯子上滚动一圈,最终不偏不倚地停在雾月脚边。
她无奈地挠挠头,也不知如何处理,索性捡起来,压在茶盒的最底层。
夏荇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凉茶,手上不紧不慢地翻开一本游记。
里面放了张薄如蝉翼的小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不知所云的文字。
6. 荇草
马车里实在算不个看东西的好地方,写信人又恨不得在一张小笺上给她出书。
夏荇按照密文重新排序,仔细辨认着那上面的内容,看得眼睛生疼。
“小草亲启:
近来一切皆好,那些人也都安排进了西洋人开的学堂。
若已经脱离了京城,回信告知一声,商会一直会有人在江口接应。
西南谢家都是群认死里的倔驴,万万不可莽撞行事,边疆局势不明,注意好自身安稳。
复仇大计长远,若伪装暴露,就回江南。”
最后应该落名字的地方没有任何标志,只是押着朵小小的桃花瓣。
夏荇看完,盯着那干枯的淡红色出神。
这次的离京实在太过顺利。
虽然许竹影手艺不凡,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夏荇合上书本,瘦削苍白的五指轻轻摩挲粗糙发黄的封面。
他到底来历还不明。
既然现在有了接应……
不如好好查一查。
阳光里全都是凉茶的草药香,队伍重新启程,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得响。
溪边顺风飘过来的落花路过夏荇拉开的窗前。
将将可以目睹到一抹瞬息即逝的无奈。
……
三日后,江口城。
许竹影活动活动酸软的四肢,等三个侍女都下了车,再回过头去对夏荇伸出手掌。
黄昏布下满天的火烧云,穿了几天风尘仆仆的白衣融入城外的无边芦苇,竟然又变得光鲜整洁了起来。
“殿下,”许竹影稍稍弯腰,体贴地做出一个搭手势,道:“小心脚下。”
夏荇古怪地看他一眼,搞不懂为何许面首如此乐衷于孔雀开屏,一撩长裙自己跳了下去。
雾月怀中抱着高高一堆物件无力拦着,只得干瞪眼喊道:“殿下,别摔了!”
三日来吃不好睡不香,驸马带着的精兵还老是有人偷偷摸过来,想绕过侍卫偷偷看一眼长公主芳容,可给她们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再不入城去好好休整一番都没法再走下去。
喜言从一个小厮手中不情愿地接过一封信件,呈给夏荇。
“殿下,这是驸马爷派人送来的,”她丧着神色,“好像说什么在要城中的望月酒楼里谈事。”
也不看她们殿下想不想理他!
夏荇手上整理面纱,确认带得十分牢固后才道:“你和空云去替本宫传个话,就说叫他别来烦本宫,现在上路诸事不便,等到了西南就商议和离。”
喜言闻言喜出望外,和空云齐齐将物件就地一放,顾不上行礼就急匆匆地朝营帐走去。
似乎生怕下一秒殿下就反悔。
许竹影摘下斗笠,从江边薅了把新鲜的草叶,喂给那几匹一直在哼哼他的马。
主管将三步并成两步,从后头的马车上着急忙慌地凑到夏荇面前,可怜巴巴地道:“殿下,这赶路可以不让杂家跟着,进城可不行啊。”
他拍拍腰间系着的荷包:“银钱什么的都是杂家在管啊。”
据说太后当年对这主管太监有恩,故他带了长公主大事小事都给包圆,比起早早撒手人寰的先帝还要像个爹。
‘爹’笑眯眯地弓着本就不直的腰,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夏荇一阵头疼。
她此番进城还要与人碰头,若是叫主管太监跟着,就他那妈妈桑般护犊子的个性,能离开视线之外就有鬼了。
夏荇仍然在思考说辞,视线下方骤然闪过一道水晶折射的光。
许竹影伺候完马大爷,居然特别熟练地从包裹里摸出那副云华阁拿的耳坠,重新带了回去。
从车夫回归面首身份的许竹影朝她走过来,刻意停在一个不算特别过分、又能让人浮想联翩的距离。
“公公,银子给许某就行了,”他淡淡一笑,手上却已经动作极快地勾走了那个小荷包,“今夜殿下有我们几个陪够了,您陪着,殿下怎么放得开。”
主管一愣,脸上的表情忽然转变成依依不舍的老母鸡,大手一挥故作坚强道:“那你们去吧。”
夏荇:“……”
许竹影还真是不忘初心。
“殿下目前估摸着也不想再坐什么东西,”许竹影先行迈开步子,“不如步行进城?”
现下大军在城外驻扎,就夏荇这身非富即贵的行头往城门口一站,连亮身份都不用就能进去。
砖石砌的城门沉默地在落日下镀上一道金边。
‘长公主’裙角飞扬,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头,回给许竹影一个还用你说的背影。
雾月带着侍卫小步跟上,两眼放光地在夏荇耳边道:“殿下,听说江口的火烧做得一绝!殿下今天都没啥胃口,要不要雾月去买几个来?”
守在城门口的守兵瞧见夏荇的排场,还没等盘问就主动让出进城的道路。
夏荇抬眼端详一会儿明显是赶工出来的整洁街道,轻声道:“不必。”
赶路也挺累的。
“就近寻个酒楼歇息吧,”夏荇回忆那人曾经给过她的地址,步行片刻后方道,“就那个门前堆着芦苇花的。”
还挺巧的,居然就在望月酒楼正对面。
许竹影脚下步子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跟着夏荇走进酒楼的大堂。
现下刚好要到饭店,整座精致小楼灯火通明,小二端着盘子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地吆喝。
火烧的香味从后厨的炒菜声中传出来。
坐在掌柜台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夏荇腿还没迈进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嘴里念道:“呦,今儿来了个贵人。”
盘在后脑勺的芦苇杆随着她的走动一上一下:“姑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长公主’还未发话,雾月记着夏荇叮嘱过的低调行事,先在后头接道:“老板娘,先给我们小姐分几间最好的房间上来,再上桌清淡的吃食。”
“好嘞,”掌柜领着夏荇,为她避开店内的客人,好笑道,“姑娘平时都见那大都城的酒楼老板,可能不知道我们芦花酒楼的情况,小人正是这酒楼的老板,别人都唤我芦娘。”
芦花酒楼、芦娘。
对上了。
‘长公主’最喜就是那些与旁人不同的东西,闻言就来了兴趣。
她勉强松下因人太多太吵而冷着的这脸,问道:“那你这酒楼可有啥特色。”
芦娘只当她是好奇,见有赚钱的机会,更加热情地报起菜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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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有的,火烧饼,芦苇粥,枣泥酥……”
“怎么都是些吃食。”
夏荇道:“有没有拿桃花与糖一起渍的干梅,给本小姐泡一壶热茶送上来。”
“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对这喝的倒是颇有研究。”
芦娘招招手,叫小厮收拾二楼厢房的动静停下来,带着她们继续上了三楼。
烛光下,她从进门起一直眯着的眼睛缓慢地睁开,转而亲切地牵起夏荇的手,话语连珠般滚落:“是瞧见进门处摆的那几个陶罐子了吧?这热梅子茶原本就是我做着玩的,上年天凉桃花收的也不多,今年索性就没拿出来卖。”
手指根处的金戒指划过夏荇的袖口,悄无声息地塞入一张隐秘的纸片。
她面上笑盈盈地道:“既然贵人提了,必然待会儿就差人给姑娘送上去。”
……
江口城总体不大,许竹影跟着夏荇的那群侍卫用过晚饭,确认‘长公主’早早回房休息后从厨房后门摸出酒楼。
夜还是黑得极快,一道人影静悄悄地站在酒楼后的店铺门口,为了不让老板赶他走正在吃第五个火烧饼。
见许竹影终于下来,劈头盖脸先是甩给他一套衣服。
许竹影抱着藏青外袍,数数他手中的油纸袋个数,好笑道:“陆淮安,你饕餮在世啊。”
陆淮安咽下满嘴酥皮,控诉道:“那还不是你,非要跟着长……”
公主俩字还在嘴边呼之欲出,硬生生被他在乎场合咽了回去,压低声音狠狠地道:“还不是你非要救你哥!现在不仅一个影子都没摸到,我看你都真快要变成男宠了!”
许竹影摸出几个铜板付给等钱的老板,闻言点点头,拖长一个尾音:“那你说还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他本意是嘲讽陆淮安没法子干着急,谁料这人听完一拍胸膛,呛声道:“我还真有。”
陆淮安得意地挺着胸膛,看他兄弟狐疑地将要走的脚步转回来。
“陆淮安,”许竹影睨他一眼,正色叫他名字,“你知道这话不能乱说。”
酒楼里隐隐透出来的灯火映出他眼底的疯狂与偏执。
陆淮安深知许竹影那老虎装兔子的本质,赶忙宽慰他。
“我真没骗你。”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
“我听到消息,江南那花氏商会的掌权人桃姨,她手下最得意的眼线今夜就在这南安城里落脚。”
商人走通南北消息灵通,越往上层走,知道的东西更是越多。
“你兄长没出事前在江南不就和她多有交道,”陆淮南自顾自分析下去,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我都怀疑你兄长能在御林军那样的搜寻下活下来,还叫你捡到,这里面肯定有她的掺和。”
许竹影单手托着下巴,思索他这方法的可行性。
“那你上哪认识她那眼线?·你知道这人叫啥吗就说要搭线。”
陆淮安简直要给这大爷的泼冷水能力跪下。
“那我当然是私底下偷偷打听好了!”
陆淮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边展开边在嘴中念念有词道:“说来也奇怪,这位好像是唯一一位不是以花代号的。”
“?”
“好像是,荇草的荇?”
7. 芦娘
芦娘给的那张小纸片子里详细写了密室的开法。
江边的小城夜风都大,‘长公主’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一下又一下地对着铜镜梳着头发。
搁在胭脂旁的干芦苇还是秋日的颜色,绒白细腻的芦花散出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夏荇随手抽出来一只,学着芦娘的样子,换下原本的那些翠玉首饰,盘出一个干净简练的低盘发。
随后,一点点揭下脸上的面皮。
镜中的人素着一张恬静的脸起身,随即隐入床榻屏风之后的小门里。
只剩桌上的芦花团簇,在吹入屋内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一如当时还盛开在江边那样。
粗瓷茶盏轻轻放在窗框所箍出的一长条江景前。
芦娘细致地摆好几碟小菜和茶具,抬头望向正从密道中走出来的人。
她看清来人的脸,先是稍稍一愣,转而莞尔一笑叫道:“荇姑娘。”
隐形的门无声合上。
“都是一起做事的,姐姐就别叫得这么生疏了。”
夏荇被几乎是被她推到了那张小桌前,还没坐下就先被塞了几块刚出炉的小饼,哭笑不得道:“叫我小草就行了。”
芦娘鬓边的散发沾了汗水,被她豪爽地一把全拢到耳后。
“小草啊,草这个名字也取得很好。”她在口中细细咀嚼含义。
夏荇面前的茶杯被她提壶倒满,芦娘搜刮一番肚中墨水,末了朴素地道:“就和白芦花一样。”
不经意间就长个满片,一直生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谁都拿她们没办法。
芦娘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边在手中翻动边道,“实在没想到你能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过阵子才行。”
“意外遇到个帮手,实在推动了不少动作。”
夏荇咬下一口分量实诚的肉饼,细细感受油脂与热量带来的快乐,整个人舒坦地靠在椅背上。
芦娘瞧她喜欢,又把整碟的萝卜肉丸往夏荇跟前推。
江边小舟上慢慢点起来零星的渔火,水鸟吃饱了小鱼,慢慢悠悠地飞到城里相熟的人家。
最大的几只胆子格外得大,直接落在芦娘这边的窗棂上,低头去啄掰碎的小面点。
“能用人也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谦虚的,”芦娘给它们又丢上几块卖相不好的点心,“西南那地还是太险,谢家守关百年下来,照如今这圣上半点不管的样子,估计还是要破了。”
册子之中抽出来的几张纸搁在小桌上,油墨甚至还未完全干透。
夏荇拿起那份材料,缓缓道:“大恒越乱,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这个王朝早就糟糕透顶,西南边关在那些蛮族眼里就是块赤裸裸的肉,无论如何都想咬上一口。
水鸟头头叼起一大块吃不下的糕点,单纯的黑豆眼中映出夏荇泛起涟漪的眸子。
“皇帝还要享乐,必然不愿出钱解决西南的事情,谢家再一片忠心,也没法看着百姓每天都受罪。”
夜风吹拂,坐在小楼里的女子细指轻动,拨动着桌上的几颗江石。
“到那我们再出面,和谢家一起在西南自行募兵,就理所当然了。”
有时候是时势摧毁人,还是造就人,不过一念之间的差距。
芦娘自诩也算离经叛道,在旁人都说女子需得操持家事、照顾夫君的指点里,打拼出一座人来人往的酒楼。
但此刻听到她和桃姨如此计划时,还是控制不住地手抖。
一句皇帝大过天。
女子之身、弱柳浮萍。
真的能将天也捅破吗?
坐在她对面的夏荇说完,倒是还老神在在地玩石头。
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如何石破惊天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好,好,”芦娘沉默半晌,方道,“能参与这种事情,也算这辈子不白活。”
几只水鸟都被她一拍胸膛的动静吓到,抖抖翅膀飞入完全黑下来的夜幕。
“你还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芦娘拿出后头架子上搁着的宝贝家当。
沉甸甸的一个实木盒一看就上了年头,四面都锁着从西洋来的不同小锁,每个都裹着厚厚一层桐油。
芦娘的手刚拿出一串贴身携带的钥匙,就又被夏荇急忙起身塞了回去。
“不用您这小本生意的出什么,万事都有桃姨兜底呢。”
她触碰芦娘温热的手背,随之感受到对方的反握。
那只不符常俗的手宽大,长着厨房与针线养出来的厚茧,强劲的脉搏压在手心上,又化成一场温柔。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叫许竹影的,”夏荇闻着对方身上安心的烟火味,“他来得太巧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桃姨特意安排,却还没和我说。”
毕竟对方远在江南,对于京城的动静全是夏荇在把控,不能及时知晓也算正常。
直到后来有人报上来:他老是夜里偷偷去探府上的一众库室,才发现这人其实是别有用心。
“他的话,应该算是误打误撞。”
芦娘又抽出另一张明显更加空疏的纸。
“桃姐对他并不熟悉,但与他的兄长可称知根知底。”
许竹影的兄长在冤案之前也在江南做事。
在夏家作为地方大员,首当其冲被包个十成十全家惨死的时候,官兵们冲入许老爷的府邸,却只在一贫如洗的房间里搜出几件必需品。
和一套洗的发白的官服。
“许竹影在他哥出事前只能一直在京城读书,照理说应该做不到掺和进来,”芦娘眯起眼睛回忆,“只是当时在太子的全力搜寻之下,有人说曾在渡口看到过许杨心和一团黑影,剩下的就一概不得而知了。”
夏荇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他这是,冲我要兄长来了?”
“没准更为准确,以为是你杀了他兄长。”芦娘合上册子,玩笑道。
不然为何目的如此准确,做个能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暗器。
若杀成功,就是报仇雪恨已告在天之灵。
若没成功,也能再寻下一步计划,左右都不吃亏。
就是遇到了她。
夏荇不按常理出牌。
“他兄长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皆是未知,朝廷跟官兵在找,我们在找,他和他那个姓陆的兄弟也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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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是能不见了。
也是稀奇。
若要说江南那事,长公主本人确实是死在案发七日之后。
和死去的长公主也有关系吗?
夏荇在脑中梳理混乱的线索,抓住芦娘话中关键问道:“姓陆的兄弟?”
许竹影在‘长公主’面前晃悠这么多天,都是孤身一人,诈他也诈不出和府上的谁是上下线。
原来是将另一半的重心放去外面,做好了两手准备。
“是淮扬陆氏的小公子,名字叫陆平,表字淮安,家中一门相承,都是狗皮膏药个性。”
芦娘提起一直用炭火热着的茶壶,倒满俩人面前空空的瓷盏。
“据说他俩本是在一个书院念的书,因许竹影曾经帮过他一把,对这兄弟死心塌地的。”
茶香兀自飘出窗外。
溜达一圈的水鸟们落回芦花酒楼的屋顶,挨个探出细长的脖子,好奇地打量下方。
明明都被冻得哆嗦了,这俩人还都站在酒楼外面,明知道里面暖和却迟迟不进去。
真奇怪。
……
“我和你说,我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好不容易!”
陆淮安在月光下抖抖如今完全瘪下去的荷包,恨不得揪着许竹影耳朵大叫还钱。
“芦娘这人简直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黑的!比你还黑!”
看起来笑眯眯,实际能宰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酒楼的伙计终于得到芦娘的传话,从堂口来叫他们进去。
陆淮安踏上通往顶楼的楼梯,边爬,边回想起来他上午莫名其妙被芦娘引成要出价买消息的过程。
莫名就觉得心口有块地方凉凉的。
“所以,哪怕你手里那证据真的已经可以一锤定音!是长公主杀了你兄长,我知道你那证据真的很真很可信……”
陆淮安戳戳他若有所思的许兄,放低嗓门一字一顿道:“你,也,给,我,别,说,出,来。”
消息消息,在尔虞我诈里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陆淮安交代完,得意地一甩袖子,推门走进芦娘专门招待外客的小室。
估计是今天推演过好几次,觉得这回肯定能找回场子。
许竹影提着他准备的几件‘心意’,扯了扯嘴角后妥协地跟上去。
第一时间跑过来的就是江水味的风与芦苇的草木香。
坐在里面的,除了芦娘,居然还有其他的人。
穿着素裙的姑娘听到他们的动静转过身,皓腕处堆满陆淮安上午刚送出的一众手串。
她面庞未施粉黛,只因坐得久了冻出点磨砂般的粉色,余下肌肤白皙似玉。
别在耳边的芦花散出细小的绒毛,静如春潭的眸子掠过浮光,正在不卑不亢去地直视来客。
"哎,你发啥呆呢。"陆淮安打完招呼,回头瞪了一眼他领来的木鸡。
“抱歉。”许竹影回过神。
不是错觉,是真得熟悉。
可这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我只是觉得,”许竹影斟酌说辞,迟疑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8. 交易
“不能吧。”
陆淮安被他一句话整懵。
这位是最近名声才大起来的,之前好像都在江南做事,许竹影上哪见过她。
上辈子吗?
许竹影自己也不大信:“应该是错觉。”
这样的人物,如果真在哪里见过,应该也是印象深刻此生难忘。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朦胧。
夏荇没挡住芦娘接二连三的投喂,解决完桌上一大堆吃食,此刻正一点点地将茶往胃中灌。
陆淮安深吸几口气,把胸膛中敲鼓的心跳声忽略下去,朝夏荇迈出腿软的步子。
“想必这位就是夏——”
他眼见好不容易就要走到,一下力道没把握好,将书生礼变成了个跪礼,膝盖咚得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小楼无言,只是莫名跟着抖了抖。
陆淮安疼得龇牙咧嘴,强撑着将话说完道:“理事了吧,在下陆淮安,携同伴许竹影特来拜见。”
许竹影将那几样礼品塞入门口的空物架,嘴角隐隐有压不住的笑意。
“淮安兄第一次见芦掌柜时,便对掌柜身上的过人气魄留有印象,故以大礼,”许竹影将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兄弟提溜起来,边帮助整理陆淮安的衣裳边打圆场,“表达他对掌柜和理事的敬佩之情”
陆淮安扶正自己歪掉的发冠,打个哈哈道:“是,是。”
扯个理由也不扯个可信度高一点的。
芦娘大抵也头一回见这么蠢的,难得生出点对男子的同情心,递给陆淮安一块干净的方布。
“陆公子也是性情中人,都坐吧。”
她坐在客位与夏荇聊了半天,一直都是姐妹家常的轻松气氛,可这俩人一进来,凡尘俗世所锻炼出的干练就不自主地浮出水面。
几个小盘互相堆叠,釉面剐蹭出清脆的响。
“两位既然是为了找许杨心而来,自然也清楚……”芦娘说着,目光转向一直站在陆淮安身后的许竹影。
这人瞧着高瘦,足足陆淮安挑出一个头,成衣铺特地放宽的藏蓝衣裳套在身上,配合那张狐媚薄情脸,总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许杨心能护住这样一个弟弟不被盯上,也是个人才。
“他现在大概率早就死了,逃亡三月不见踪迹,就连朝廷发的通缉都变成了要见其尸。”
问题被赤裸裸地揭开,瘫在室内的沉默里。
空气黏答答地黏着人,肆无忌惮地展示沉在草木之间的一截白色。
许竹影低着头,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情况想。
他这段日子在‘长公主’身旁都以柔弱无害示人,压抑许久的情绪骤然爆发,面上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是,”许竹影应道,“所以许某不是来请掌柜和理事帮忙找人的。”
只是声音没了半点生趣。
人海茫茫,若是那人真的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
还是先手刃仇人来得简单。
一贯看透人心的芦娘没接话。
倒是夏荇放下茶杯,猜到什么一般转过身子。
许竹影缓缓道:“兄长牵连的谋反一事,据说是有人走漏风声直接捅到了陛下跟前,连夜太子殿下奉旨领命,三日之内共捉拿夏家为首党系官员三百多位,问斩数千人。”
仔细想来,漏洞百出。
“先不论我哥是个死脑筋的东西,谋反怎么都谋不到他头上。”
灯火摇曳,在那对桃花眼下抹上一小片阴影。
“就是太子更是对他一路扶持,若他真干了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太子殿下也一定会出面保他。”
夏荇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若要抡那夜捉拿,其实她比许竹影这个只能东拼西凑的旁人要清楚。
毕竟她也算半个当事人。
那日下着冬雨,她的身体发烧,逃跑的记忆迷迷糊糊,多亏有平日被夏老爷照顾的百姓带着她东躲西藏,才能遇到桃姨。
江南多金,民心所向,皇帝猜忌,这是夏爹的原话。
剩下更多的东西难以窥探,她和桃姨也还在查。
只是目前仍旧毫无进展。
夏荇开口问他:“许公子是想查是否真的有谋逆一事?”
“其实许某更倾向于这本就是欲加之罪。”许竹影摆出个得体且虚假的微笑。
芦娘不清楚上面的动静,本能察觉到这话题中的危险追问道:“若我们真帮你查出来了真相,你待如何。”
任何事一旦沾个什么王啊将的,都是一等一的麻烦事。
跟别提这儿明面上就有皇帝。
许竹影不答,只从袖中拿出块缺了一半的玉佩。
玉石的料子不是很好,多见棉,水也不是很多,白绿的混色在工匠手中雕琢出一颗刚刚长成的小竹。
他的指间拂过玉石冰凉的纹路,语气听不出任何的起伏:“自然是与那实际杀了我兄长的人一个下场。”
言外之意就是双双死刑。
陆淮安安详地闭上眼。
他在后悔。
后悔今天晚上没看好许竹影的嘴。
谁托人查案上来就说得后果如此严重!!!
这不是冲着谈崩去的是什么!
出忽预料地,他们居然没有刚说完就被赶出去。
夏荇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虽然说的不是什么好内容,但态度还算得上和蔼。
“听许公子这语气,是已经找准兄长下落了?”
热茶的小炉将夏荇冰凉的外衣一半烘得发烫,花窗外掠过几道飞快的鸟影。
绿茶留在粗制小杯上的水渍一点点褪去,露出窑烧时留下的几道划痕。
许竹影眸底一暗,将信息模糊化后再抛出去,言辞躲闪地道:“只是推来玩的初步断定,称不上找准。”
谁信你那鬼话才是真会被带到沟里去。
夏荇和许竹影你拉我扯大半月,一眼就知道他绝对藏着事,在内心暗暗吐槽。
“不知许公子能否细聊,”话题在故意向着许竹影设想的路径发展,“我还挺好奇的。”
芦娘给她递个眼神,唤人进来添上俩盘多炸的萝卜丸子,好给陆淮安吃着打发时间。
孩子想自己套话就让她试,芦娘的心态放得很平。
左右在她的地盘翻不出天去。
既然许竹影想设套,就给他说点想听的话。
夏荇先行画饼道:“商会下属的春风会是我在管事,若许公子不嫌弃,在西南想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以找我。”
“春风会?”
许竹影念着这个名字,今夜总算表现出少许惊讶。
那不是花氏的核心部分之一吗。
居然让这么年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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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在主理。
“理事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许竹影接过小厮刚端进来的新茶,朝前一步拢起袖子,主动弯腰给夏荇满上。
“不知,”陆淮安偷偷藏起来的最后一点家当也被放上桌面,许竹影的五指放在黄梨木盒顶端,颇有律动地敲着,“能否与理事借一步说话。”
夏荇点头,跟着许竹影那个“请”的姿势起身。
“自然。”
她将手放于小室隔断的竹制屏风页上,回头转身,陆淮安为了消解心中悲痛,正在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满丸子。
许竹影拍拍他的背算作安慰,随之抬脚跟上。
小楼另一面的风景看不见芦苇荡漾的江口,散在城内的窗格上散出人家点起来的昏黄灯火。
偶尔零星的几声鸡鸣打破停滞不动的寂静,能带得摆在楼上的干芦花簇也跟着抖两下。
许竹影不先开口,夏荇便干脆站定,悠哉地开始赏起风景、
楼下的石板路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醉汉没拿稳灯笼,脚下踉跄一步,脸便贴上了人家的石子黄泥墙。
等到好不容易折腾完力气,在身边人的帮助下重新站起,又将俩只长臂一挥,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还没卖完火烧的老汉摊主急匆匆上前,和一句话里八成都糊作一团的小伙子展开交流。
夏荇看得正疑惑,许竹影先定睛一动,认出衣角上的将纹,冷不定开口道:“这位好像是贺闲风贺驸马。”
许竹影放下支撑窗户的木柱,将驸马爷的鬼哭狼嚎挡在外头。
“他收到侍女的传话说要和离,在对面酒楼着急忙慌等不来人,边又在长公主房门口等了至少俩个时辰,”他一挑长眉分析道,“照目前这情形,是殿下还没心软啊。”
夏荇收回视线,默默将“抱歉”在心底重复几遍。
长公主已经在江南去世,贺闲风拼命在她面前努力,逝者也不能重新冒出来与他团圆。
为了不给驸马爷盲目的希望,还是残忍地不理他为上。
“二人之间没了情分,他再可怜又有何用,”夏理事拉拉窗缝,把它关得更死了一些。
她故意玩笑道:“许公子不正是殿下身边的红人,看到驸马吃瘪不该心生雀跃?”
许竹影停在长窗框的另一对点,与夏荇拉开整个半圆窗。
“如果理事需要许某是的话。”
酒楼外的重重花影完整地投在窗纸之上,平日如清风拂面的嗓音说多了话,听起来有少许沙哑。
“在西南帮许某点小忙,许某便可以是。”
夏荇抬头注视着那从玉兰,失笑道:“什么忙?”
如果和长公主有关的话……
“帮许某杀了长公主。”
玉兰的香从没彻底堵实的窗缝里混进来。
许竹影说完,心情忐忑地等着夏荇的回答。
坦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极大的本事可以让别人冒险……
“可以。”夏荇那头已经应下来了。
许竹影:“?”
许竹影:“!!!”
他震惊地扭过头,夏荇的手搭在陈年的窗棂上,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白得发光。
她专注地看着玉兰树,不输花色的唇微微张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杀长公主的话,可以。”
9. 袭击
坦白说,夏荇没觉得这场交易吃亏在哪。
用一个迟早要解决掉的表面身份,换许竹影接着尽职尽责当牛做马。
不仅能挡下来他偷偷作妖,甚至还能俩头的零碎活都派给他干。
简直血赚。
“许公子倒是不必如何处心积虑当好面首,”夏荇淡淡地偏过头,对上与许竹影的视线,“只要在西南时,帮忙做些事情就够了。”
袖口的玛瑙珠串系着长长的坠子,水滴形的红玉垂在空中,随着她的走动一摇一摆。
“等到西南情形稳定下来。”
夏荇擦过许竹影的右肩,丢下最后一句话:“我们就来聊聊长公主的事情。”
保证什么漏洞百出的方案都能顺利进行。
夏荇的身影转入屏风,素色逐渐消失在木雕的镂空之后。
许竹影站在原位,脑中不断地回味着夏荇方才所作出的承诺。
这件事居然如此没有难度吗?能叫她不假思索就答应。
是不是亏了?
玉兰花树上的月亮被远方飘来的云彻底遮住,孩童哭声隐约响在一片晦暗的小城。
向东流去的江水卷走渔家还未熄灭的几点星火,芦苇卷起汹涌的浪。
夜风还在不住地撞着窗户。
……
“那风可着实给我吓了一跳,”喜言拿着比她脸还大的蒲扇,边给药炉送风边与空云抱怨道,“草叶间突然传出这么一阵动静,我还以为是蛇来了!”
难闻的药味与浓烟一同猛然扩散出来,熏得她咳嗽俩下,双眼红红地看着靠在一边树下的‘长公主’。
现下是他们赶路的第四月,她家公主本就脆弱的身体到了苗疆的群山高原,一天折腾三回还打不住。
许竹影提着新从溪边提来的一桶水,搁在夏荇腿边。
雾月捞出一勺,仔细浸透手上夏荇刚换下来的丝帕。
“殿下,”她摸摸膝上人滚烫的额头,问道,“好些了吗?再等一刻钟就又要启程了,现在想不想喝药?”
这地界离主城还有一大段的路,又地形开阔格外容易被南安人盯上,万万不可停留过久。
贺闲风行军公事公办,集合号到点就吹,一旦落在后面谁也说不好会不会被盯上。
夏荇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弱弱地“嗯”出个短音,抓着雾月冰凉的手不让她拿开。
许竹影往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不去看面前的两人,牙莫名有点发酸。
喜言瞄到雾月的手势,麻溜地将壶中刚好小半碗的药汤倒出,几个碗来回地倒腾降温。
那几种草药混在一起的威力实在太过骇人,夏荇远远嗅见,挣扎着从雾月腿上坐起。
她转而靠在杉木树干上,低头合眼一动不动。
空云翻箱倒柜找出的几只轻便发饰被光影一晃,碎宝石闪成蝴蝶的形状。
不想喝不想喝不想喝不想喝……
夏荇蜷缩得更明显了一些。
“殿下,”雾月接过喜言手中的药盘,好笑道,“不苦的。”
许竹影从袖中掏出走时芦娘强行塞的一包干梅脯,也递到夏荇面前。
看大小,估计里面内容物也所剩无几。
叫一个不爱吃药的现代人喝中药是否太强人所难了点。
夏荇扶额,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喉咙里便似乎又有了被腥气与酸苦灌满的感觉。
更别提还是这么难喝的。
''长公主''对着那碗药扭过脸去。
“放那儿吧,”声音格外得郁闷,“本宫过会儿就喝。”
先把胃中昨晚喝的消下去再说。
合抱就得来三四个人都不止的杉木树荫尺幅惊人,微风吹过去,给夏荇迷糊的脑子注入一丝清凉。
肩头恰好被只胆大的鸟挑中落点,她转回来端起碗,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地开始吞药。
“说来也是奇怪,”雾月接着忙活那俩块丝帕,随口道,“殿下之前喝药好像没这么大反应的,就江南回来之后是能不碰就不碰。”
她当时也就是听在春居院前头伺候的姐姐妹妹们提了一嘴,什么殿下小时候明明是个药罐子,喝起来别说现在熬的这点,再来三贴也能面不改色咽下去。
从她指尖淌下的水珠落入岩石缝中的旺盛苔藓,夏荇喝药的动作一顿,差点没被那口水呛死。
雾月没想那么多,自顾自地接下去道:“可能是落水的缘由吧,话本里不都这么写?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性情大变,殿下这都还算好的。”
‘长公主’喝完汤药,苦得连教训雾月的力气都没有,含着梅干瞪她俩眼。
“那殿下对驸马爷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许竹影玩笑道。
他泼干净桶中剩下的水,抓着提边的手背爬满凸出的青筋。
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不及。
许竹影隔着半个河谷,遥遥冲营帐门口的将领对去视线,颇有示威意义地摇摇手中的器物。
别看了,再看也不可能叫你来干。
对面握紧拳头,鼻尖一动,似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开始叫人提前去吹集合号。
这算啥。
打不赢小白脸就耍赖?
唯一发现并目睹这场无形对峙的夏荇站起身,隐晦地偷偷瞥了一眼许面首。
许竹影其实光比身量不输从小习武的贺闲风,若要以高挑而论,也许还能胜之。
就是脸实在太过于有欺骗性,怎么过分欺负人,第一眼打过去都能让人下意识觉得他才是无辜的那个。
简直不讲道理。
她还在出神发呆,许竹影已经抱着长公主繁重的‘排场’,刻意走远几步从夏荇眼前走过。
如桃花流水的脸骤然贴近,许竹影的眼垂着,隐隐可以瞧见还没消下去的趣味。
“如果是殿下想看的话,”温柔气息打在夏荇裸露在外的脖颈,“可以将许某叫过来。”
声音飘忽又饱含笑意。
“看多久都行。”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
这人之前在书院真的有好好读书吗,怎么这都能发现。
“走吧,”夏荇撑开方才随便丢在灌木丛中的伞,假装听不懂许竹影在说什么,“时辰差不多了。”
“没关系的,”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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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被她快步抛在身后,默默地长叹出一口气,“许某自知也并无几分姿色,若殿下不想看,说一声便可。”
夏荇:“……”
要不是知道许竹影的扮深情是为了救他哥。
雾月听着许竹影那“胡言乱语”,神色都变得不太对劲了起来,耳朵后红得活像抹满整盒玫瑰胭脂。
四周草木遮天,护送长公主的车马停在波荡不停的光斑中,唢呐尾端的红丝带卷出弧度。
绿影深处的黑色间闪过鸟类彩羽才有的绚丽颜色。
喜言爬上车架,坐在车厢里不解地歪头问道:“殿下?不上来吗?”
明明马上就要出发了啊?
“不对劲。”夏荇将伞往旁边移了移。
日光下的衫木林平静如常,只是一股莫名的预感让她停了下来,鬼使神差地朝西南方再望去一眼。
垂在藤蔓上的小孩浑身涂着古怪的纹路,咧到耳际的嘴里掉了俩颗牙,俩条腿交叠在一起,松松地插住一根比他人还高的棍子。
冷汗一瞬间就从头顶冒到全身,夏荇全凭本能地向后一抓,意外攥住片溪水打湿的袖子。
“敌袭!”许竹影率先反应过来,大声朝着贺闲风那部分的营地吼去。
护在长公主周围的侍卫求稳,率先举起快要生锈的轻盾。
这大概是夏荇穿越后,封建社会迎头第二次给她的当头一棒。
藏在密林的异族人嘴中咕哝点听不懂的鬼叫,齐刷刷地从树上冒出来时,密集程度让她联想到之间在科普频道里看到的蝗灾。
吹集合号的小兵变了调子,搬运一路都没掀开过的战鼓发出节奏密集的鼓声。
他们大多耳后别着白羽,流淌着山神血液的古铜色拉起自己亲手制作的弓箭。
一时间,俩方的箭雨合在一起,似乎能将天都遮住。
贺闲风知晓这些人无法跟大恒的正规军拼补给,羽箭用光便只能暂时撤退,大喝一声下令道:“找掩体!”
他带来的这群人数量不多,是死一个少一个,要是都折在入城前他也别打仗了。
夏荇在侍卫和许竹影的护送下进了马车。
情急之下,许竹影这个唯一一个身份合适的‘面首’只得接过马车里一直备着的盾。
他“冒犯”地守在车厢最前头,除了为‘长公主’殿下挡一挡可能随时出现的箭矢,还将那点鬼话也听出少许。
“他们应该是大恒的人,”马车里的四个人全都收敛了呼吸,方便他仔细分辨,“就是和南安的勾搭在一起,见咱们车马人多就想抢劫。”
毕竟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密林里的人,哪来的渠道听说这个皇帝那个公主的。
外头的情况变得更加混乱,羽箭的破空声划过长空,却不是冲着夏荇头顶的马车盖。
□□落地的重声与女人的火气颇足的骂语结合在一起。
“殿下,这句杂了大恒官话,好理解一些。”
动静逐渐变轻,估摸有另一方的势力进场,许竹影放心地松开盾牌。
他认真翻译:“应该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动姑奶奶要接的人!”
10. 府城
夏荇掀开纱帘的一角。
还在江口城时,芦娘给的资料上就写道谢家幺女风姿过人、才情绝对不输家中叔伯,今日远远得瞧见个背影,才发现执笔人还是太过于谦逊。
谢初时手下出剑利落干脆,刃口划过异族首领绷直的脖颈,却不着急取他性命。
她反手一翻剑花,竟是光听声音就拦了一把从树影间闪过来的暗器,看着那首领发笑。
“如果你就这点本事,还是早点回家舔南安人的臭脚吧。”
这分明就是实打实的首将胚子。
夏荇眼中掩不住的瞧见人才的惊艳,放下帘子恨不得立刻飞到谢初时旁边去。
喜言抱着头缩在她旁边害怕,感受到夏荇动了连忙抱住‘长公主’的胳膊,小声惊呼道:“殿下!外头危险!”
小丫头自个儿都还是梳俩个丸子的年纪,扮起正经来没有半点威慑力。
行吧。
夏荇妥协。
‘长公主’捡起许竹影不要的盾牌竖在身前,眼神乱瞄却嘴硬道:"本宫只是想拿个东西。"
许竹影只当她是太害怕却不敢说,默默挪到更能提防外面突然发难的位置。
他站得外头视野更好,方才自然比夏荇看得还要更加清楚。
谢初时从树上把那头头一脚踹下来时,连飞舞的高马尾都写着英姿飒爽四个大字。
谢家居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之前怎么都没听过。
马车里的俩个人隔着帘布遮掩各怀鬼胎,马车外头,谢初时随手压着已经吓到尿裤子的首领,往贺闲风已经准备好的绳子那边走。
“喂,”她把人摁在碎石地上,冲贺玄风道,“你就是这次护送长公主的那位?”
一瞧就是在平地打仗打多了,一遇到复杂的地形就抓瞎。
周围的人都找急忙慌地上来,给留下的几十个活口一个个捆上麻绳。
“是。”贺闲风收起长枪。
他着实不知人家来历,索性抱拳问她:“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中父兄是谁?”
谢初时一挑长眉,反问道:“怎么姑娘带兵,你还要问起父兄来了?今日是我父兄救的你们吗?”
“这……”贺闲风尴尬地笑。
“本姑娘姓谢,就是你们听说过最多的那个谢。”
谢初时自知和朽木脑袋解释不清楚,又鄙夷他几眼:“瞧你这看不起姑娘的样子,估计也没媳妇能忍你。”
不是娶不上就是要和离。
贺闲风:“……”
“原来是谢姑娘,真是久仰大名。”真被说中了的驸马爷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谢初时懒得和他掰扯,朝自己带来的人一吹口哨:“行了,也不用和我扯你们宫里的礼数。”
这么个适合被包饺子的地儿,还是赶紧走为妙。
许竹影看到她翻身上马,徒留驸马爷咬碎一口牙下令启程,钻出去架马前特意往夏荇那里看了一眼。
‘长公主’歪着身子将头支在矮桌上,目光同样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俩人的动静。
只不过一直看的是谢初时而已。
……
哪怕有擅长走近路的谢家人带路,到达苗疆府城的时候也已是半夜。
夏荇坐车再一次坐得晕头转向,站在前头看不清底下的路,等到认出哪是石砖哪是苔藓时,许竹影的手心已经扶住了她。
头顶的星星在高原似乎都被放大。
发间最后残留的一点梨花味彻底消散在西南百花争艳的夏初。
“殿下,”许竹影注视夏荇愣神的眼睛,幽幽喟叹道,“其实有时候累了的话,可以和旁边人说。”
说完,他自己也顿了一下。
不对啊。
长公主从小众星捧月,京中谁人不知道,应该是从来就没烦恼过要自立自强的娇纵性子。
可是为什么她刚刚一脸倦容地迷糊时,能叫他感觉到一点心疼?
更值得心疼的不应该是赶了四个月车被当成驴使的他吗!
下人还有工钱呢!他纯纯自找的。
夏荇借着许竹影的力总算三俩步走下马车,敷衍地回道:“那下回一定告诉你。”
假的。
谁和要取自己命的人推心置腹才是脑子有泡。
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能叫外头的人瞧见脸,一路进了谢家的内院才出来,迎面的是家中唯二俩个可以做主的女眷。
谢初时换了身长裙坐在里头,她娘好不容易才说动带上的流苏蝴蝶钗晃在耳畔,神色压不住的难看。
先行下车的主管拿着披风过来抖开,颇为熟练地哄道:“殿下,这里夜里冷,寒暄也要好一会儿,先披上吧。”
谢夫人从台阶上下来行礼,牵起夏荇的手爽朗道:“不用,屋子里有火炉可暖和了,进来吃几块包浆豆腐就不冷了。”
她刚备了好多,就怕招待不周。
饿疯了的谢初时嚼嚼嘴中刚烤好的最后一块豆腐,略显心虚地又添了几块上去。
夏荇笑着点头,跟着夫人一前一后进去。
谢家的候府不大,装潢摆设也并不像个百年传承的大家。
他们祖上跟随高祖建功立业,打下大恒江山后就自行请功镇守西南,算是后头清缴功臣中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开国列候。
然而这地界实在离皇帝太远,昔日的辉煌逐渐埋没在权力更替中,京城权贵便开始排挤嘲讽,说谢家是自己上赶着当的看门狗。
夏荇扶起要给她行礼的谢初时,坐入谢夫人旁边的位置,当年从京城带过来的红木家具经过岁月沉淀,只是多了层人盘出来的光泽。
世代武将忠魂不散,西南边关百年不破,原本落后的苗疆都城春花烂漫,谢家的御赐牌匾挂在门口,百姓来来往往,只是嬉笑地在底下摆上芭蕉叶,卖起洋芋与辣椒。
倒是比京城还要更像个热闹地方。
谢夫人先端给夏荇一小盘烤好的包谷,火红的蘸水里磨了花椒粉,还没吃到嘴里舌尖就感觉到了麻意,
“殿下的府院还要收拾几天,现下人手不足,青年壮丁都跟出去到处打仗了,”她一边翻着火炉上的各种东西,边给夏荇解释道,“南安那边老是想着跑过来抢劫,也不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谢初时上前给夏荇倒茶,随口接道:“爹不是说一个半月前就给陛下上旨了,增援应该快到了吧。”
旁边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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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侍女被她挡在后头,顶着主管‘还不上去伺候’的眼神却抢不到活,急得凑到谢夫人跟前去。
“我还没说你,一声也不吭,带着你哥偷偷分的几百个人就跑出去了,万一冲撞殿下怎么办。”
谢夫人将小火炉让给俩眼巴巴的喜言,开始数落女儿。
她摩挲‘长公主’保养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手,从手腕上摘了个祖母绿镯子就要给夏荇套上:“殿下莫怪,这女儿我从小惯到大,行为举止都由着她,要是哪里说话不得当得罪了殿下,只管和我说,我一定死死地罚她。”
谢初时下午在驸马面前说的那份话也算大逆不道,要是长公主在乎面子想要追究,谢夫人也拦不住。
只得先塞个贵东西看看能不能说话。
夏荇瞧瞧那镯子满绿冰种的成色,又瞅瞅谢家简朴大方的摆设,估摸这大概是谢夫人压箱底的传家东西。
“夫人过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那镯子推回去,“令爱性情直爽讨喜,本宫没觉得有什么冒犯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追究什么责罚。
谢夫人大喜过望,又掏出个更为小巧精致的小戒指塞给夏荇:“那可真是太好了,给殿下准备暂时歇脚的院子就和木兰的挨着,等明儿殿下醒了,两个人约着出去逛逛。”
这次不接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夏荇给候在屋外的管家递一个眼神,示意他也去马车上取个什么贵重东西来,笑盈盈地道:“木兰?是谢姑娘的小名吗?”
是种十分契合谢初时才情的花朵呢。
“是,她爹满脑子只有打仗用兵,名字都是我翻书取的,”谢夫人看一眼下头一门心思吃东西的谢初时,没好气地又给她添几筷子牛肉,“玉人初上木兰时,本来想着她那时候模样乖巧像个小玉人,结果长大了也是个谢家一脉相承的疯性子。”
今天不就又自己带兵出去了。
还好没出什么事。
“家中男人现在都不在府城,最快的也要过几天才回来。”
谢夫人夹起一块豆腐,本想着放到夏荇早该空了的盘子里,谁料那几小块包谷还端端地放在里面,竟是被放到凉了还未动。
“殿下,是做得不合胃口吗?”谢夫人惊讶地问道,“还是不喜欢吃包谷?”
夏荇有些绝望:“……”
她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是个十成十的江南胃,吃甜不吃辣,看见辣椒能躲得十里远。
可偏偏长公主是个嗜辣如命的性子,饭菜里的辣椒每次都能装一箩筐,她装都没法装,只能借身体不适吃得清淡。
就这顿特色烧烤上的辣椒蘸水,能要她半条命。
眼见这回躲不过去,她颤抖着夹起一小块包谷,抱着壮士视死如归的心态塞进嘴里。
“没有,本宫只是……”
原本平静如常的夜空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
从大门口急匆匆冲进来的几个将士铠甲连接处还有半干不干的血,最前头的那个浑身汗涔涔,往地上一跪就开始报告。
“启禀夫人,”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水,“二公子方才在玉湖被南安人埋伏,所率三千人全灭,二公子也下落不明!”
天,要下雨了。
11. 长夜(修)
“什么……”谢夫人手中的筷子一时没拿稳,其中一根滑出手心,直挺挺地磕在地砖上。
她定了定神,扶着桌角支撑身子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雷雨几乎在瞬息之间就笼罩了整个沉睡的都城,谢府屋檐下的灯笼摇晃在风雨中,底下每一处石砖上都盖着厚厚一层流动的水光。
许竹影无所事事地数过最后一遍星星,提起衣裳下摆朝里面站得更近了些。
屋内传出来的所有言论都被愈发嚣张的雨声盖过,同潮湿的水汽一样模糊,且不由分说地萦绕在他四周。
这场雨实在是来得太过巧合,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他第一次进长公主府的情景。
不过、倒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坐在堂上的‘长公主’手边搁个要被侍女堆成小山的盘子,坐姿前倾不顾仪态,俨然全副注意力都被谢夫人与下属的交谈吸引过去。
就是眼珠稍稍平移,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开口:
去把驸马叫过来。
不一样到。
意外地从对手熬成了共犯。
“遵命,”许竹影罕见地品位出少许稀奇,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摆了个告退礼,看着夏荇回道,“殿下。”
他眼底噙着玩味的笑意,低头说话间喉结滚动,藏蓝衣衫毫无违和地融入身后的无边夜色。
说完,伞也不拿一把就去冲进雨里。
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夏荇:“。”
算了,能达到目的就好。
反正淋的不是她。
她重新将视线投回到面前疲惫万分的谢夫人身上,该说知女莫如母,谢夫人一只耳朵听着下属对于儿子的汇报,居然还能分出心思叫侍卫把拿起剑就要跑的女儿给拦下来。
“初时,别胡闹,”她板着一张脸训斥女儿,“现在这么大的雨,你找急忙慌地出去了能顶什么用!”
谢初时扒开那几个不敢对她怎么样的侍卫,反呛道:“那我不去还能谁去。”
她利落拔下那俩只丁零当啷吵个没完的蝴蝶钗,三千青丝失去支撑,随着她的跑动在身后散成一条长瀑。
谢初时还没跑出屋子,守在门口的几位侍卫听了夫人呵斥,早已默默排成一堵人墙,扭开脸不叫她过去。
后头被她巧力冲开的几个也从地上爬起来,以包围之势慢慢靠近。
谢初时按着剑柄的手又重新垂回身侧:“……”
这都是她自己家的人,她也不可能拿剑强行突出去。
有再厉害本事的神仙也干不过这么猛的人海战术。
“大哥还要守着府城万万不可动,娘要管着调度抽不开身,”谢初时见她娘还不点头,转过身噼里啪啦倒出一堆话,“况且玉湖那地界我才是咱家里最熟的,我去找的话更有可能把二哥找回来。”
“你……”谢夫人眉眼间稍有动容。
平心而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叫谢初时去是最稳妥也最有可行性的法子。
可是外头现下四处埋伏,又是深夜大雨,出去找人时遇上南安的部队,少不了又是一场血战。
谢初时还是个姑娘家,当娘哪里忍心放她出去领军受苦。
夏荇猛灌一大壶凉水,终于压下从舌尖蔓延到胃部的灼灼辣意,确认声音听不出什么端倪后开口道:“夫人要是觉得木兰一个人去不太放心,本宫这儿倒是觉得还有个家伙可以用。”
贺闲风背上长枪未卸,从谢初时让出的道中步入屋内,虽然理智尚存打了把伞,但情况也和许竹影五十步笑百步。
他用手背撩开额前的湿发,看清堂上情形后目光稍有不解,先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冲谢夫人与夏荇行礼。
夏荇侧过脸,避开他炙热的视线。
贺闲风眸底暗了暗,发丝尾部的雨聚成水珠,渗入甲胄下的劲装里。
他红着眼睛、喑哑地问:“微臣方才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故稍微耽搁了些功夫。”
穿堂风刮过身畔,带着点破碎的树叶。
“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夏荇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感情情况,一时语塞。
她不是正主,全然不知长公主当时和驸马闹掰的缘由是什么。
顶着这个身份,贸然跟他说点什么也容易被误解。
她还在棘手怎么绕过贺闲风对长公主的感情来说事,谢夫人瞧出二人之间的不对劲气氛,唤人先去给落汤鸡取俩件合身的衣裳。
“怕是传话的人走得急,一不小心说错了嘴,”谢夫人牵着夏荇重新坐下,笑盈盈地将责任都揽过去,“是我想请小贺将军来的。”
“现下城中兵力有限无法再调度,只能叫初时出去,可我那儿子的情况又实在太过危险,就想问问小贺将军愿不愿帮忙。”
贺闲风近几年上过战场,也并非是个花架子,手下还有刚带来的兵,若叫他点人一起去护着,谢初时又熟悉地形,找起来必然比单独找要快。
谢初时坐在侍卫单独给她搬的竹椅上等话,闻言脸上红红绿绿好一阵变化,到底没举起剑来大喊抗议安排。
贺闲风方才还在忙着安营扎寨,以为‘长公主’把他叫过来是要聊别的事情才急匆匆跑过来。
他愣神好一会,喃喃回道:“既然夫人开了口,贺某自然是全力以赴。”
路上小厮紧急给他补的谢家家情总算是派上点用场。
“军中尚还有事,谢姑娘点好人来营地寻我即可。”
下人捧过来的盘子里东西琳琅满目,几乎是重新给他配了一身行头。
贺闲风随手拿块丝帕,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后,冲门边的谢初时道:“贺某这边随时可以出发。”
谢初时听见事情谈妥,俩腿一蹬从椅子上跳起来,跑没影的速度快到她娘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嘱咐几句。
“这孩子,”谢夫人抬起的手还悬在半空,无奈地摇头笑笑,“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咋咋呼呼的。”
她一撸袖子,又将那翠绿镯子取下,想强行套给夏荇的意愿比上一回还要强烈。
“夫人这就见外了。”夏荇实在是没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砸你几百万的夫人,与她在小方桌上玩起手拉手。
“只要等他们将人找回来,夫人肯帮我做主件小事就行了。”
到了西南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一门心思撮合的太后与陛下拦着,想和离就是随便寻个由头的事情。
贺闲风着急回去,听出夏荇话中暗含着的意思,正抬脚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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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的动作一顿。
许竹影先前在和谢初时一左一右当门神,身上主管好心拿给他裹的毯子披得乱七八糟。
他靠着门板,长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侧,活像个刚从湖里捞出来的妖精。
看戏的好位置突然被贺闲风打扰,许竹影仰起脸,明知故问道:“小贺将军不是还有事吗,怎么不走了?”
这个人先前冲进他的大营时,可不是这幅鬼魅柔弱样子。
贺闲风一股子没地方发的无名火。
“你同我出来,”他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有事同你说。”
……
“驸马爷叫我好好照顾殿下。”
许竹影慢腾腾地给手上的淤青涂药。
空云实在受不了许竹影半个时辰都讲不完的讲故事方式,不住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他打你了?”
喜言摇摇咕嘟的药炉,对着远方渐渐放亮的天打了个巨大的哈切。
这一夜事情实在太多,又被谢夫人拉着唠了一大通,夏荇回来后整个身子倒在矮塌上,完全放空地在等药熬好。
“没,是我自己往墙上撞的。”
夏荇缓慢睁开一只眼睛,怀疑仓促吃的几口烧烤里怕不是掺了没熟的菌子。
不然怎么会听见有人说胡话。
许竹影将放在她旁边的几小盆薄荷全移到自个人面前,好笑道:“殿下熬了一宿,这会儿听不下故事就先歇着吧,许某睡醒再讲。”
“药还没好吗。”雾月点好物件,浑浑噩噩地飘过来询问。
“快了快了。”喜言加大手上摇扇子的力度。
空云双手合一,脑袋一点一点地对着那药罐磕头。
“希望殿下喝了这碗可以不做噩梦、睡得安稳一点。”
我也希望。
这段时间睡眠就没好过的夏荇疯狂在心里点头。
但就经验来看,待会儿大概率是贺闲风相关的良心债。
“殿下。”
一只温热的手覆到夏荇的额头。
许竹影先前没地位进''长公主''的闺房,这次纯属时来运转,谢家人手不足只简单收拾了公主的地盘,理应该给他住的屋子里迄今还空空荡荡,这才能在夏荇这儿混着。
自然,也是头遭给‘长公主’干点贴心事情,手法不大熟练。
“小贺将军托许某给殿下带了句话。”
那双手节骨修长,体温意外得和它主人的气质截然相反,正在轻轻地压着穴位打转。
夏荇闻到了许竹影身上腌入味的雨水味。
“大概意思是,既然缘分早已尽,公主只管将和离书递过去,他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许竹影简单地作个转述者,声音娓娓道来,糅杂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
“以及,今夜之事不借公主由头他也会帮上谢家一把。”
夏荇呼吸一滞。
“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长公主’听完他这通一直没说话,许竹影只当她是实在撑不住睡了,估计连话都没听个完全,按过三个流程便收回双手。
“他倒是先委屈体贴上了,”,谁料榻上人骤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地冷笑道,“搞得是本宫无理取闹一样。”
12. 汤药
夏荇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一次。
当时萧舟雪藏在山崖下一处极为隐蔽的洞口,杂草吸饱她双腿折断处流出的鲜血,在溪流两畔开出满山的白色野花。
皇权之下对于女人的恩宠跟疼爱一只宠物没有什么区别,她因血脉高贵出身不凡有幸读过几页书籍,又被重重宫墙压抑住真正想要向外生长的羽翼。
觉醒又一知半解,糊涂又言之过甚。
夏荇是在她最后一点时间寻到那片地方的。
污浊不堪的宫裙在碎石间散成一个圆形,长公主手中紧紧攥着最后一只保命的莲花金钗,随时准备暴起拼命。
在看清来人只是个同她一般年岁的女孩子后,手肘又不自然地放松。
那双狼狈仍不掩高贵的凤眸直视她的眼睛,警惕又沙哑地问她是谁,又是为何来寻她。
当时夏荇是怎么说的来着?
“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客而已。”
许竹影语气平稳,或许也可以说懒散,声音似风过竹林,穿过重重群山、湖泽溪流,意外地与不同时空下的夏荇重合。
“殿下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山洞前未饰一物的素腕转化成许竹影朝旁伸出的手。
见‘长公主’一脸诧异,真从狗嘴里吐出象牙的人接过喜言倒好的药,低头边搅拌汤匙边道:“小贺将军与殿下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又是娘娘亲自作的主赐婚,如此深刻的姻缘也能尽了,可想而知,殿下暗地里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
贺闲风虽心有大义却脑子里缺根弦,当将领打仗可以,和他过日子能被活生生气死。
“退一万步说,若有旁人借着这事又传殿下的风言风语。”
许竹影摇摇头:“那这旁人估计也没什么公德心。”
难不成还要两个人绑在一起作对怨侣,互相折磨,等着哪天熬走其中一个还要来得更好吗?
“许公子确实巧舌如簧,”夏荇从矮塌上缓缓坐起,支着头盯他的手道,“就是不知本宫这药里又被你放了什么?”
那么明显一小包粉末,生怕她看不见还是什么。
还过得更好。
''长公主''身边最大的一个危险因素就是你。
许竹影在江口不是和她商量好,等到了西南扎稳脚跟再下手吗。
现在这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是唱的哪出戏。
许竹影弄凉汤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斜乜夏荇一眼,浅浅地笑道:“是毒药,殿下还喝吗。”
窗外的雨下过一夜也不见半点减少的迹象,烛火摇曳,恰有一线亮光擦过许竹影的脸侧,落于他宽阔的肩头。
水晶耳坠刚带回发丝之间不过几刻,流光溢彩、绚丽荡漾。
这人。
明明狠毒心机哪哪不差,偏偏面上还能装得极好的无辜样子。
“不妨许公子先给本宫试试毒。”
夏荇半个字都不信。
“自然。”许竹影分出一个小茶盏。
他往其中倒上三分之一捧倒夏荇面前,余下剩的小半碗一口闷入。
喝完,狐狸梳毛似得理好仪容,方才开口道:“能为殿下做事,是许某的荣幸。”
至于这麻烦怎么来的你就别管了。
许竹影喝得实在太过干脆,三个侍女又熬不住刚刚纷纷去睡下,再将人从梦中叫醒去找医师实在太过残酷。
夏荇思索一番,拿起一旁雾月还未完全收拾好的盒子。
“身上还有装什么解药一类的东西吗。”
她翻找出所寻的物件。
银镯的凉感刺得许竹影晃了下身子。
他抬手拽拽这条比几位前任都粗上不少的银链,对夏荇展示空空如也的几个口袋:“没了。”
夏荇将另一头扣在方柜的粗柱上,圈画出许竹影仅剩的几步活动范围。
“那许公子就在这睡着吧,看看会不会被那药给毒死。”
夏荇端起那一个小杯子,本着喜言煮了半天总不能浪费的原则往嘴里倒。
入口,诡异得居然不算很难喝。
跟喜言这些天熬的一比,说一声佳酿都不为过。
“殿下放心。”
夏荇转过身子看他、
许竹影手臂垫在脑后,在自知之明的驱使下躺在矮塌中合眼休息。
“只是许某小时候睡不着时,爷爷专门调配一个药方而已,没什么毒性。”
睫毛随着他说话的节奏颤动。
夏荇:“……”
容纳夏荇勉强足够的矮塌被他塞得满满当当,许竹影蜷缩身子,突然被什么软绵绵的一大团砸中。
他扒拉开棉花绣被,‘长公主’的裙角已经转入内室,只留给他一道轻微晃动的纱帘。
这是第几次心软了啊。
许竹影抱着满满梨花香味的被子,将藏在袖口里几月的真正毒药塞进矮塌间的缝隙。
就‘长公主’这性子。
真的有可能,会狠下心去杀一个人吗?
许竹影带着这些天苦想不通的问题入睡。
……
“不会。”
老天爷的雨总算泼到尽头。
夏荇坐在凉亭内,缓缓喝着陶罐中的小米南瓜粥,面前盘子在谢夫人的不断夹菜下,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峰。
“夫人准备的住处小但精巧,”夏荇回忆屋外一大片高过房梁的竹林,“本宫并没有觉得哪里招待不周的。”
谢夫人放下筷子,展颜笑道:“雪儿喜欢就行。”
“也不知殿下性情古怪的流言是哪个酸书生传出来的,”她看着夏荇欣赏道,“太后娘娘养在跟前的长公主,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那个样子。”
夏荇此刻头上堆满她派人送来的彩绳宝石鸟羽,长发编成俩个粗麻花辫垂在身前,活脱就是个苗疆才能养出的寨主模样。
三枚木刻小花别在耳后,与额前代表祝福的南红珠链一同荡啊荡。
谢夫人打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是欢喜。
谢初时平时练剑骑马,嫌过多的饰品影响动作,搞得她打扮女儿一般都只能选点简单的发卡。
这下好了,随手买的精致小玩意终于有人可以天天戴了。
新晋饰品架轻轻一动,本人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一堆银铃齐齐发出脆响。
“母后若听到夫人如此夸赞,也会很高兴的。”
毕竟这位好像也是痴迷于将女儿装扮成圣诞树。
看长公主府里堆满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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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仓库的首饰就知道了。
“说到首饰,也不知道木兰寻着了那混小子没。”
就架在长餐桌边的大粥锅里足足焖了一半的牛肉,火舌舔过发黑的底,荔枝柴木慢炖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
谢夫人一顿饭光顾着给夏荇堆高高,自己几番拿起筷子,往嘴里送的却没几口东西。
黄昏透过月牙门边的芭蕉树,露出柿子红时才有的天色,凉风习习树影摇曳,本是一番难得的雨后意境。
就是这颜色实在太像谢初时昨夜穿走的一身红衣,惹得谢夫人频频抬头,凝视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那不是女儿的身影。
她叹口气,去翻动咕嘟咕嘟冒泡的粥。
“我还给她留了饭呢,她昨晚没吃饱,要是今天回来的话,和她哥俩个能给我这锅都造了。”
说着说着,又看向面前只摆了一半不到的餐桌,喃喃道:“说来,也好久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大恒国力日渐衰弱,南安趁火打劫,这几年对边界的骚扰大大小小,一直没断过。
如今那些人寻着由头,嘴上说着什么给王子复仇,其实就是变本加厉的烧杀抢掠。
但若是问他们王子全名叫啥,绝大部分又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无非是看你好欺负,遂一窝蜂围上来,想撕下点肉走。
夏荇拍拍夫人发凉的手背,意在安抚。
谢夫人抹去眼里的泪花,轻笑道:“今天多亏殿下在这儿了,还能同我说说话。”
“夫人不必太过担惊受怕,”夏荇靠上她的身子,轻轻蹭了几下,“南安人基本上打一波就跑,并不在一地久留,木兰这时候去找人,快的话没准今晚就回来了。”
陶瓶里插着的青竹枝落下一片叶,算作无声的赞同。
谢夫人将她揽在怀里,笑着重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殿下明儿想不想出府去走走?如今外面的花正是开得漂亮的时候。”
谢夫人靠了一会儿,迅速整理好情绪。
她起身,走到塞满各种香料与茶叶罐子的木柜前,轻手轻脚地取下一副简单的都城舆图。
凉亭与旁边的小室打通,仅留了这一面柜墙分隔,谢夫人拿了东西,又朝旁边摸去,试图给夏荇寻几个干果来把玩。
摸上半天,也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谢夫人“嗯?”了一声,狐疑地蹲下腰查看。
原先摆满干果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
小贼老老实实地蹲在墙的对面,哪也不跑,就等着谢夫人发现。
“娘!”谢初时探出个毛茸茸的炸毛脑袋,叫人的尾调上扬。
谢夫人朝后退了一步,捂着心口道:“哎呦,你啥时候藏到后面去的。”
“没藏多久啦,我找到二哥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谢初时“哐当”将剑往餐桌上一拍,腰一弯跑出她娘的怀抱,凑到夏荇跟前去。
“殿下,问个事。”
谢初时俩只手互缠成麻花样。
“你说。”夏荇放下茶杯。
“那个什么姓曹的专门给陛下传旨的公公,”谢初时纠结地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个假的。”
13. 来客
“胡说什么呢。”
谢夫人方才没被女儿突然冒出来的动作吓到,听见谢初时这一句,差点摔了手中刚拿出来的柴烧大陶碗。
‘长公主’轻笑一声,随手将那落竹叶夹在指间,问道:“谢姑娘路上撞见曹公公了?”
八百里快马加急的御令,一来一回,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能送回来,可见这次事儿大到皇帝也不得不支棱起来处理。
谢初时点点头,贴着夏荇坐在矮桌前。
“我寻着二哥之后,便背着他着急往回赶了。”
再次堆到溢出的肉粥放眼望去都瞧不见米,谢初时嗅着香味,说话时偷偷咽了好几次口水。
“路过玉湖底下那个小村子时,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吉祥啊的糊话,我当他们唱戏扮角呢,就扒开草丛,看了一眼。”
西南全境的情况哪哪都算不上好,谢家治理百年,谢初时就是从爹妈平日的闲杂里偷听,也大致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照理来说应该在驿馆中修整,好抓紧将军令带到府城的大主管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吹拉弹唱好不气派。
他抬抬带着翡翠玉扳指的小指,被点到人家就立马欣喜若狂,叫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跟上老爷的队伍。
“若留下来长大还是战死,还不如给孩子谋一个外头的富贵出路。”
谢初时听见那些妇女对互相说的算盘,又看看一脸祥和,衣袍绣花的公公,不解地大步跳下山路。
泥水四溅,被糟蹋得瞧不出原样的红衣贴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不是说这位公公专门替陛下传令,行事春风化雨,绝不为难人的吗?”
晚霞映在谢出时澄澈不解的眸子里,莫名叫夏荇想到了西南那座最有名的雪山。
日出时的万千金光盖在山脊的皑皑白雪之上,一点苍鹰高鸣,天地之间五光十色。
绝对的神圣、绝对的不染,虽是人间震撼之景,却绝对不会叫人打起任何的歪心思。
可又是这样最干净最不懂弯弯绕绕的将才,反而最容易在乱世里死无葬身之地。
夏荇晃过神,手中的竹叶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被她撕得稀巴烂。
“可能公公也有俩副面孔吧。”
谢夫人拍拍谢初时的肩膀,将勺子塞入她手心。
别多想了,先吃饭吧。
谢初时目色一凝,还待再说些什么,她娘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摸上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效果堪比逗猫,小谢将军身子一哆嗦,“呜呜”俩声转头就干饭去了。
夏荇又端起茶水,趁谢初时没发现,塞过去一整盘红红黄黄的傣味。
候在外头做事的下人脚步匆匆地走进院子,小声贴在谢夫人耳边说话。
“木兰,去你的院子换身衣服。”
刚将山峰削平的花猫乖乖地抱起碗。
夏荇手上蓦地一凉,抬眸,发现是谢夫人牵起了她的手。
地平线吞下最后一道绚烂的霞光,晚风穿堂,吹得她头上代表候府夫人身份的珍珠流苏微荡。
“来客人了。”
……
“客人”们不是很讲大恒这边的规矩。
谢夫人带着夏荇踏进谢府待客的大堂,先被黄金闪出的光震得眯起眼。
南安来的王坐在主人位上,不紧不慢地吃光桌上最后一颗原本供给谢家祖先的葡萄。
见终于将人等来,往身旁爱妾的手中吐出一团皮。
两方视线重叠。
“范元安,”谢夫人挡在夏荇面前,语气冰冷地道,“今天是那阵妖风能把你给吹进来。”
他周围几十位侍卫露着胸膛,无一不是握紧刀把,目光紧盯谢家目前的话事人。
谢夫人长裙垂地,身边所带的侍卫不多,甚至背后还牵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
堂口下方黑压压地聚满人头,随着那道单薄瘦弱的身影开口,整齐划一地重重剁了一下地。
谢夫人垂眸,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拨动手上的珠串:“别以为拿了块御赐使者令牌,我就不敢动你。”
南安地方王范元安,与大恒西南真正厮杀了几代祖辈的仇敌。
夏荇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他狂放的坐姿,最终停在他左眼所罩着的那一方黑布之上。
或许,也可以说是目前南安最有实力的一方诸侯。
他在这个关节点来干什么?
光谢府从上到下这波人可就能给他弄死。
“夫人说话如此冷酷无情,可一点没有要合作的诚意。”
范元安说起官话的腔调古里古怪,独眼转动,毒蛇一般滑过谢夫人雪白的脖颈。
“三年前,你那小崽子在红河捅瞎了我一只眼,”油腻的指节摊开一张不大不小的宣纸,“三年后,只要你把他从坝山好好地捆回来,叫我废了他的双眼。”
范元安站起身,当谢夫人面前侍卫不存在一样向她走近。
所载各种奇怪线条的纸张飘在空中。
他嘴角上挑,挑衅地站在离枪尖不过一尺的距离,与谢夫人平视道:“我就向大王请命,保你们谢家不死,甚至还能好好地活在我的府上做事,如何?”
说的好像这西南成了他们南安的囊中之物一样。
难闻的各种香料味扑面而来,惹得谢夫人拧了拧眉心。
她冷嗤一声:“好大的口气,就这么张破纸,也好意思上谢家来谈——”
“非也。”范元安文绉绉地竖起一根手指。
他接过奴仆手中的油灯,照亮纸面上所画的内容。
舆图不大不小,恰好对应西南的各处地界,详细又具体地标注出谢家所布置的军力。
范元安慢条斯理地笑:“夫人要是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东西,应该就会好好说话了吧。”
行兵打仗,能拿到对手所布置的军情图,无异与相当于捏住了对方最致命的弱点。
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夏荇都怀疑他原本是想捏着谢夫人的下巴说这句话。
谢夫人无疑也看清楚了那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当是什么给了你底气。”
她面色不变,只是还牵着夏荇的手无声地抓紧,仗着有袖子的遮掩端得风波不惊。
“不过也是使些阴谋手段。”
范元安笑弯了腰,手掌撑在面前嘴角绷成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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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线的侍卫肩头。
“夫人还当是话本里演的故事呢,”他得意地将军情图举得更高,恨不得贴在谢家门口那块御赐牌匾之上,“要不要猜猜……”
军情图之至关紧要,能接触到的除了谢家人,就是中央那群真正的掌权者。
无论是哪个,查出来,都是可媲美三月之前江南血案的程度。
夏荇心头一沉,察觉到谢夫人掌心所冒出的冷汗。
从在外作威作福的太监,到叛国通敌的不明人士。
谢家百年兢兢业业,到头来换的居然是被主子卖了个底干净。
而范元安的大笑还在继续。
“这份东西,是你们大恒哪个人给的?”
穿堂风一过,吹得夏荇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范元安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满屋火光照耀中分外清晰。
他左踏一步,试图绕过侍卫去触碰谢夫人垂在一旁的手,嘴中叫道:“再猜猜,我是如何靠着你们大恒给的东西,将你另一只狗崽子给打的落荒而逃,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他没能成功。
“说够了没有。”
谢夫人反手抽过侍卫蠢蠢欲动的长枪。
她瞧着瘦弱,骤然爆发时却能将枪头准确无误地怼在范元安的鼻尖。
打磨保养良好的长枪通身敛着锋芒,与身着华服锦绣的夫人搭配在一起不伦不类,唯独珍珠与尖端同时闪过寒光。
她看着被吓得缩脖子的范元安,稍稍偏一下脑袋,平静地道:“说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军情图轻飘飘地落于谢家人来人往的大堂地面,无助地展开精细又复杂的内容。
但再重要,现在无非也就是一张废纸罢了。
堂下黑压压的将士不言先动,默契地给“客人”让出一条离开的路。
其中不乏有人头怎么都转不对方向,直勾勾地望向范元安的眼神里燃着火。
是要是不好好走。
抬出去也不是不行。
谢夫人镇定抬步,裙角擦过范元安着急忙慌要将那纸片捡回来的手。
夏荇听见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道:“当年谢边声带着我的花轿杀过你父亲的埋伏时,你还没我的嫁妆高。”
她将原先座椅上铺好的一堆苗绣坐垫扯下,丢垃圾一样丢到范元安脚边后,才拉着夏荇坐下。
“上头的一个两个是孬种,可我杜雁秋不是。”
纵然已经对大恒失望透顶,可西南还有黎民百姓、有她的至亲。
范元安被她的气势震住,夹着尾巴滚之前用南安话语速飞快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被旁边听得懂的谢府侍卫爆起骂了回去。
“让殿下看笑话了,”杜雁秋唤来人收拾被搅得一团乱的大堂,“谢府侍卫分散都城,方才紧急抽调,大多数都是殿下的人,这才冒险也将殿下也带了过来。”
‘长公主’莞尔一笑,摇摇手道:“无妨,看夫人打狗也挺有意思的。”
夏荇话锋一转,状若天真地询问。
“只是,军情图既然泄露,不知夫人下一步该如何布局?”
不知,需不需要。
和一位夏理事合作。
14. 过往
谢二的情况可以说一声糟糕至极。
南安火器技术虽然废物,但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偏方来制作毒药。
谢夫人叫来的医师们对着从腹部取出的箭矢研究半天,还没得出个结果,先开始劝说夫人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匆匆赶来的谢初时双手抱胸,边护送夏荇回院子,边在嘴里诅咒范元安惯会使阴谋诡计不得好死。
“我就说大哥当年只戳瞎他一只眼睛还是便宜他了。”
高马尾卡着她每一道重音一晃一晃,活像花猫身后生气时而竖起来的毛绒尾巴。
“木兰也不用太过焦急,会有法子的。”
夏荇听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了一路,快要瞧见自己的院门了,终于插上一句话。
若要寻手艺高超妙手回春的医师,她也能叫来一些隐居良久的。
就是现下西南这般处境,人不一定进得来,若她原貌去和谢夫人谈条件,抽调出一小支卫队来秘密护送……
夏荇还在思索方案,坐在院门口望风的喜言听见银铃声,急忙提起手中的灯笼。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小姑娘冲她们挥手。
还没乐上几下,手中的灯笼就被从门后面轻飘飘转过来的小白脸抢了去。
许竹影提灯的手布满细碎的做工痕迹,为了方便随时随地重新系回锁链的粗银拷只留出二指的宽度,从白衣袖口中露出小半个圆形。
他主动朝她们走了俩步,关切道:“听说殿下今夜被带去见了南安的人,没被吓着吧?”
高出屋墙的竹林遮住了漆黑的天幕,几盏灯笼光照亮碎石路上摇晃不停的影子。
许竹影在夏荇面前站定,弯腰取下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在她肩头的竹叶。
夏荇只觉耳朵边擦过团温热的风,带起股无名的痒意。
她对上许竹影无辜的脸色,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派给他的活少了。
不然他哪来这么多精力搞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
谢初时吐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在气氛诡异的二人之间切换视线,最终仿佛看到脏东西一般缩缩脖子,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而那俩人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默契地同时转过头,用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解地看着她。
碎银铃藏在发间,轻轻跟着夜风荡出阵响。
谢初时:“……”
这股子一不小心闯进爹娘房间的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既然殿下有人来接,民女就先行回去帮娘亲看药罐了,毕竟碧玺蛇毒这事还是挺大的。”谢初时挠挠脑袋,溜之前将怀中剑抱得更紧了点。
许竹影弯下腰。
他鼻尖贴过那几只翡翠做的蝴蝶,幽幽地在夏荇耳边道:“其实殿下再出去花天酒地几天也无妨。”
声音不高不低,尾端甚至还掺着股打趣的笑意,恰好够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个清清楚楚。
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
“许某会好好地带着她们三个等殿下回来的。”
在山地里背亲哥奔跑还能如履平地的小谢将军背影一个踉跄,逃的速度比当时在山谷里追着揍人还快。
夏荇抬起手,点了点许竹影手腕上的银拷,微笑道:“许公子若是不能好好说话,不如把舌头割下来送给有需要的人。”
从层层竹叶间漏下来的一小片月色莹白如玉。
‘长公主’今日红红绿绿挂满全身,手上戴的腰上挂的衣角别的,硬生生叫杜雁秋配出了朵花来。
唯独耳垂空空荡荡,连片彩羽都无。
月光晃过堪称素净的这一点白色,叫人联想到高原祭祀的朝圣牧歌,各种颜色的彩旗遮天蔽日,遥遥对应远方巍然不动的亘古雪山。
篝火从白天燃到黑夜,再从黑夜燃到白天。
而雪山从祖辈起就伫立在那里,没有人会质疑她的独特与神圣。
就很奇怪。
明明之前也不会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东西。
一到长公主府之后,跟夏荇的接触越深,那些原本早该忘掉,埋在的记忆烂泥的片段就越嚣张地冒出来。
许竹影抛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的念头,手腕一翻,轻轻托起夏荇的指尖。
灯笼左右晃动,又重新稳住肚里燃烧的火。
“殿下言重了。”
石板与青苔上投出俩道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比较高的那团咕哝变形,疑似是刚牵上就立即反被打了一巴掌。
夏荇提起裙摆,视线移向小院门口的墙根:“言没言重你自己清楚。”
谢府人手严重不足,不知谁干完活没收工具,落了个孤零零的扫把在那里。
瞧着分外好使。
风吹雨打到发黄发霉的扫把被一席白衣挡住。
许竹影稍稍弯腰,为她推开竹制小门:“许某这张嘴留下来帮殿下做事,没准更能发挥用处。”
夏荇今夜回来得晚,雾月她们呆不住风口都缩在屋子里,庭院空空荡荡,竹林隐约漏出一半藏在云后的月亮。
喜言忘记收走的药炉还敞在屋檐下,内里积了满满的一罐子雨水。
“比如,解个碧玺之毒什么的。”
这还真比拿上扫把扫一夜落竹叶好使。
“你会解?”夏荇将信将疑,“这毒药不是出了名的难缠吗。”
碧玺碧玺,得名于一款珍稀水晶。
水晶多色,毒药多变,制作时材料所放的顺序、中毒的时间、乃至于制作时的天气都会导致毒性的变化。
故而,解一个,都是医书上单开一页详细说明的地步。
许竹影做东西是厉害,可那也和医药八竿子打不着啊。
“准确来说,也不是许某解。”
灯笼被他随手搁在一处石凳上。
俩个人在小石桌旁边坐下。
许竹影屈起长腿,火光恰好在鼻梁处分界。
桃花眼里沉沉浮浮,回忆敛着色彩,围成个风暴漩涡打转。
夏荇听他讲述道:“殿下应该听说过许杏林,曾经宫中的太医院首席。”
许杏林、许竹影、许杨心。
冒牌''长公主''丝毫不清楚这些京城往事,根据姓氏乱猜道:“他是你爹?”
许竹影:“……”
他无奈地笑:“殿下,记性再差也没有这么个差法。”
许杏林是他爷爷。
当年还在宫中做事时,全权负责调理长公主殿下的身体,一个月多的时候能见上十几回。
一连七八年。
怎么可能半分印象都没有。
‘长公主’手只着头,瞪他:“本宫落水后把这些事都忘了,你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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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没有丝毫忏悔。
“遵命,”许竹影拿出小石桌下备着的干果,“这故事有些长……”
雾月从屋内走出,给夏荇放好茶具后相当识相地回去和小姐妹一起绣衣服。
照花茶入口的口感来看,估计是许竹影还在屋外接人就已经泡上。
碧玺的解法极其看时候,现下干着急也没用。
“许某挑着重点,长话短说。”
许杏林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
许竹影他娘是个颇有个性的奇女子,说什么都不愿嫁到人家家里,去过看丈夫脸色过日子。
许大夫想遍悬壶济世多年,见到的种种负心汉,也一拍桌子,摸着山羊胡跟女儿说咱不受那委屈。
父女相视一笑,干脆逛遍京城各处牙行,找了个男人来入赘。
婚礼种种一概按照许家娶人置办,孩子出生,也只管跟在许杏林后头撒泼,口中爷爷爷爷地叫。
“后来,那男的被邻里街坊戳脊梁骨,越想越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都被作践,居然被个娘们每天呼来喝去,”许竹影剥好一小磁盘的糖炒瓜子,往夏荇手边递,"他要复仇,要她生不如死。"
许竹影说书似地讲述,半点没觉得骂自己老子哪里有什么不对。
夜间吃太多茶伤胃,夏荇不过喝了几杯,就被他以这样容易更睡不着的理由拦下,捧着跟鸟食一样少的瓜子嚼。
为什么不剥更多,这人说干果吃太多也上火。
“他便偷偷去买了传闻中绝对无法解开的碧玺之毒,加到我娘的茶水里。”
毒发之后,一走了之。
竹林还在夜风中摇。
夏荇的手覆在许竹影的背上,微不可查地拍了拍。
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安慰。
窝囊到连只有几岁的儿子都不敢下手,只敢将怒火一窝蜂地全洒向女人。
仿佛男子之身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一样。
许竹影的指骨摩挲过茶杯底残留的温度。
他垂下眼睑,平静地道:“爷爷带着我们三个走遍南北,最终在雪域终于配齐最后一方药材,解开折腾娘足足十年的碧玺之毒。”
但十年余毒的折磨,早就把身子弄得千疮百孔。
许竹影没高兴过几天,娘亲便死在对于雪域人来说微不足道的一场小寒风里。
一声冷笑融入流动的夜风。
“我娘曾经是比爷爷更为优秀的女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本有能力去救更多的人。”
可到头来,反而死在世俗所规定的,所谓男人尊严里。
那个人窝囊愚蠢,逼问之时闪闪躲躲,揭穿之后痛哭流涕,叫许竹影觉得连恨他都觉得是浪费力气。
团扇的扇尾抵在杯底。
‘长公主’的声音从许竹影头上缓缓落下。
“讲故事可以,别把本宫的杯子摔了。”
一下就将人拉回现实。
许竹影茫然地抬头,夏荇不知道何时吃完了那点瓜子,起身站在他跟前摇扇子消食。
泪珠划过面颊。
众多碎银铃齐齐作响。
南红额饰的末端扣在麻花辫里,闪着冰冷的光。
夏荇背过身,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比划动作。
好了,去看看谢二的情况吧。
残忍,可又算得上温柔。
15. 群鸟
许竹影眨眨眼,逼出眼眶里积蓄着的那点水。
夏荇收回团扇,面前竹林静默,几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鸟偶尔在枝叶间窜动,闹出比风声更大的动静。
月洒碎银,照理来说应是全大恒最高贵那群人之一的‘长公主’转过身去,甚至给他留出空间,包容那点微不足道的脆弱。
许竹影站起身,装作刚才哭了的不是他一样,平静地道:“殿下可当真与传闻里的长公主大不相同。”
几番越过距离,明明自个不是很情愿,都还没恼羞成怒地指着鼻子叫他滚出去,顺带领打五十板子。
夏荇转回来指指灯笼,催促道:“许公子再不抓紧动身,本宫未尝不可动用私刑,将你抬过去。”
还总是嘴上恐吓。
解决完碧玺之毒这件要紧事,还有更为关键的重新布防。
范元安不是个傻子,刚赢下玉湖就乐得没影,屁颠颠跑到谢家来找骂,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个给南安提供军情图的人,一定还给了他们更多的东西作为底牌。
会是什么……
夏荇缓缓摇着扇子。
士兵、粮草、金银……
或是更为恐怖的火器。
到底是什么,足够在战场一锤定音……
夏荇不断抛出假设,抓着扇骨的指节泛起白色。
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
许竹影瞥见她前方脚下有块吸饱水的青苔,勾住夏荇腰间的玛瑙长链,默默将人往旁边带了带。
银铃没控制住平衡,骤然爆出清脆的响。
夏荇还蒙在西南的百年大计里,被火光照亮的眸子澄澈透明,迟钝地问旁人:“许公子是,又有什么故事想说?”
许竹影:“……”
我说没事你信吗。
好不容易真做件好事。
他任劳任怨地提稳手中灯笼,试图叫她看清楚脚下的情景:“无妨,只是殿下今日这身行头实在是惹眼。”
发辫里辫满玛瑙与翡翠,几片鸟语系在细彩绳上,南红欲滴,横看竖看,像只漂漂亮亮的花雀。
‘长公主’微微挑眉,俨然是不信他能在这种时候突然说人话,谈起什么穿的戴的。
竹林里的鸟被铃声齐刷刷叫出来,闹腾得更过分了一点。
黄绿橙配色的鹦鹉飞到夏荇的肩头,挠挠爪子后开始啄一颗刚好垂在它头顶的浑黄圆珠。
鸟大爷被夏荇用手赶了几下,小黑爪子勾住隐形的衣缝,抓得更实。
许竹影从衣袖里掏出瓜子时,止不住笑道:“不妨趁还在西南,多试试这种风格,暂时不带娘娘给的金钗点翠。”
这风格给你你想不想试。
鹦鹉小心翼翼地低头咬开瓜子,尝到味道时眼睛亮了亮。
夏荇看准时机出手,将沉浸嚼瓜子的鸟大爷稳稳移到许竹影头顶。
许竹影的笑僵在脸上。
‘长公主’夺过他手中的灯笼,举高欣赏这番白团子盖彩帽的杰作,满意道:“许公子若是喜欢,那金钗点翠改日也叫雾云翻出来,给你插上。”
“殿下开心就好。”许竹影伸手扶稳鹦鹉。
夏荇扳回一城,重新沉浸回方才没想明白的问题里。
灯笼投在石板路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夏荇想东西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关注外界的变化。
她自顾自地沿着直道走,压根没发现旁边的人一步未动。
等到她不知不觉走出一段距离,留在原地的许竹影折下一片竹叶,轻声道:“可是殿下的金钗点翠只有那一枚。”
如果没记错,应该早就丢在江南了。
还是在殿下落水之后丢的,不存在什么记忆全都丢失的借口。
声音微不可查,白衣在夜风中翻起卷角。
鹦鹉展开翅膀,催促底下愣神的俩脚兽赶紧跟上。
这是为什么呢。
许竹影丢开竹叶,快步跑向前方快要看不见的一盏灯火。
“殿下。”青筋分明的手再次握上灯笼把。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好好调查。
那枚出现在他兄长消失之地的金钗点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琉璃耳坠沿着惯性甩出。
鹦鹉抓稳青竹发带,嫌许竹影跑得太快,不留情地下嘴叨了他俩下。
……
“哎哎哎,不疼吗!”
谢初时瞪大眼睛,用剑把疯狂在地上敲敲敲,试图驱赶那些围在药罐旁边叨叨的鹦鹉。
这里面的药可是刚烧开!很烫的!
这些老虎钳也真下得去嘴。
谢初时戳戳一只白毛的巨形鸟大爷,纳闷道:“你们今夜都怎么这么亢奋,平时撞见我,都恨不得绕道走。”
哪里有这样一群围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时候。
夏荇恰好推开院门,看清她这群鸟纷飞混乱场景,摇摇扇子笑道:“木兰这儿怎么也沦陷了。”
许竹影头上蹲着的三只鹦鹉伸长脖子,冲小伙伴一同乱叫,
“殿下!”谢初时平日中气十足声音在鸟鸣中彻底淹没。
她双手捂着耳朵,一字一顿冲夏荇吼:“您、刚、刚、说、了、什、么?”
这群鸟太吵了她听不见!
而且她半个时辰前不是刚将公主送回去吗。
这俩人半夜不睡觉来这儿干嘛。
难不成来玩鸟啊。
“木兰,”谢夫人疲惫地提着另一副新配的药出来,“外头这是怎么了?”
都城虽然多鸟,但先前也没子时还如此闹腾。
她刚主持完一场西南各家名医的联合会诊,一方说用药主温慢慢治,另一方说得下点猛的和阎王抢命。
俩位快马加鞭请来的大夫掏出家传医术,跟对面吵得不可开交,话题逐渐从医德上升到祖宗。
杜雁秋拦了半天,借口出来看情况透气。
外面不过也就是一百多只老虎钳在叫。
不过就是那个姓许的面首头上肩上蹲得琳琅满目。
不过就是她精心打扮半天的殿下被鸟围圈。
其实这样还挺好看的。
哎,等等……
殿下?
她看向女儿:“殿下怎么还不休息?”
“是寻着了可以解毒的人,这才急忙忙过来,”夏荇走上木台阶,“夫人见谅。”
到处盘旋的鸟发够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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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块地盘蹲着。
白的黄的粉的蓝的绿的毛球聚成花毯,每一团都跃跃欲试,想去扣扣夏荇头发上的装饰。
许竹影打不过,只得伸出手护住夏荇的头顶。
“真的吗!那太好了!”谢初时放下刚洗干净的另一口新锅。
她朝许竹影身后探去,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个山羊胡老头,狐疑地又把脑袋转回来。
殿下应该不会说谎。
殿下应该也不会治病。
那这大夫……
谢初时噌得一下凑到夏荇耳边,音量越来越小:“敢问殿下,这位能解碧玺之毒的大夫,应该不是您身边这位……”
这位不仅长得就像狐狸精,还酷爱穿白衣,一天到晚俩眼一睁就黏在您身边争宠的,面首吧。
她娘见过大世面,闻言倒是没有多惊讶。
“许……”杜雁秋念着这个姓氏,问道,“可是许杏林先生的后人?”
许竹影薅下几只扑腾扑腾翅膀,就要往夏荇身上扑的鸟:“夫人认识晚生爷爷?”
“这倒不是,”杜雁秋摇摇头,“我见过你娘。”
谢夫人一手牵一个姑娘,要把她们往屋里带,躲躲身后成群结队的鸟。
她迈进门槛,口中追忆道:“当年若不是遇见木兰她爹,我估计就和你娘一起浪荡江湖去了。”
大抵是想起故人那一手高超的医术,后人哪怕依葫芦画瓢,只要当年的医方还在,儿子的命也能有个保障。
杜雁秋疲惫一晚上的脸总算有了光彩,打趣道:“她现在在哪治病救人呢?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西南看一下我。”
今晚也是稀奇,尘封许久的伤心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许竹影在室内矮凳上放好灯笼,开始思考如何组织词句,能对谢夫人的冲击少一点。
谢初时没少听娘讲这位好友的故事,挽起谢夫人的胳膊兴冲冲地提议:“叙旧的事可以等先给二哥看了再说。”
夏荇站在一旁,独自打个哈切,懒洋洋地收回将谢初时推出去的手。
也算化解风波于无形。
唯一察觉到她做了什么的人收回高举的手,意外拂过几缕散出的发丝。
许竹影被杜雁春领着走向内室,白衣擦过夏荇的裙摆,丢下句低沉的话:“殿下还真是救许某于水火。”
说完,头也不回地逮回几只趁机要逃的鸟。
几只大爷计划不成,张大嘴转而对准他一顿絮叨。
光是听语调的变化就能判断骂得绝对不简单。
“殿下坐,”谢初时熬夜熬得眼前发白,拖来俩把椅子坐下,“这毒药忒麻烦,等你房里那人诊断出来估计还要一阵子。”
夏荇看她头都撑不住还要闲聊,好笑道:“本宫房里的人?”
“对啊。”
谢初时抱紧夏荇给她找过来的薄毯,迷糊道:“不是房里的,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那天雨夜,贺闲风忙着点兵,还挤出时间把他叫出去。”
侍卫哪里有举动这么亲密的!
“我当时看到了!贺闲风和他俩个都不打伞,就在雨里谈话……”
屋外的群鸟又开始大合唱。
“好像,手腕还被贺闲风砸到了墙上?”
16. 风起
许竹影给谢二配好药方出来,在门口捡起困得和谢初时抱团打瞌睡的夏荇。
‘长公主’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游魂似得起身。
还没看清彻底眼前情形,先一个机灵开躲,和许竹影之间可以塞下几百只吵吵闹闹的鸟。
想扶她一把的许竹影:“?”
今晚的病人不是只有谢二吗。
谢夫人眼疾手快地拉走快要滑到地上的女儿,啥都没问又退回到里屋。
鹦鹉叨叨叨地用嘴敲击窗木,颇具西南民族风格的风铃垂下长长的流苏。
“殿下这是怎么了?”
白衣客好笑地提起快要熄灭的灯笼。
夏荇按按突突跳的太阳穴。
今夜这鸟太不对劲,她方才睡得迷迷糊糊,走马观花做的梦都是一不小心掉进鹦鹉窝。
五花八门的鸟羽淹没视线,不由分说地缠入乌黑长发。
而南红一闪而过地亮。
“许竹影,”眼神终于清明下来,夏荇叫他名字,“你以后收敛点本事,别再叫旁人误会了去。”
许竹影要推门的动作僵住。
他转过身,若有若无地笑:“叫人误会不好吗?”
她是现代人思维没反应过来,这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可门门清。
如果说之前还可以用想亲近她寻找兄长当借口,今晚突然爆出过往是要如何。
夏荇定定地看着他,摇头:“美人计这种东西对本宫没用。”
这世界不是只有一种关系,也没必要方方面面都和男女那档子事扯上。
“本宫不用身边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小白脸来彰显本事。”
那真的很逊。
先入为主将人划到另一个人所属物的范围里。
‘长公主’认真说话的时候眸子不自觉眯起来。
那是个增加威严,不希望旁人因为容貌而觉得她在撒娇的潜意识动作。
好不容易被许竹影甩下的鸟大爷摇摇晃晃地跑出隔断的纱帘。
它绒毛炸成球,扑腾俩下翅膀,怒气冲冲地朝管带不管回的俩脚兽大叫。
许竹影手腕一翻,示意大爷飞上来。
“遵命,”他说到做到,当即朝旁又退了一步,“许某今后会专心给殿下卖力的。”
风铃垂链碰撞,‘叮铃——’一声,恰合时宜地卡在许竹影站定的一刻。
裙摆绣满杜鹃花的人点点头,满意地推开门,走在最前头。
许竹影不急不慢地跟着,任肩膀上的大爷一抓二抓催促。
他早年走南闯北,只是近几年兄长步步高升,才给他在京中寻了个收钱即入的书院,闲下来读了段时间书。
若要半年前跟许竹影说他会给长公主卖命,能叫熟悉许兄本性的陆淮安笑得停不下来。
但这事如今就是离谱且诡异地发生了。
遮天蔽日的竹林在夜风中摇晃新生的叶,他以侍卫的距离跟在她后头,一丝怨言都没有地走完整条长路。
边走,边在脑中回想她严肃起来时的眼睛。
既然长公主不是传闻中的蛮横娇纵、无理取闹之辈。
那她一个人布局刺杀,远走西南的这种大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淮安派来的信鸽姗姗来迟,还没解开腿上绑着的纸,先和鹦鹉俩只鸟干了一架。
离开时忘记收的茶水还好端端地摆在石桌上,只是意外多出俩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线。
……
“天天这么熬,真是要修仙了。”
天光大亮。
西南似乎总有种叫人忘记时辰的魔力,真等疯到夜黑下来,早就过了平时在京时上床休息的时刻。
竹叶聚成浓荫,迎着太阳的顶部连成大片大片的亮面。
“这群鸟还吵吵嚷嚷,叫人想休息都休息不好。”
空云坐在下头,手握剪刀,冲一门心思洗洗刷刷的雾月随口闲聊。
脖颈得了块小玉牌的鹦鹉缩在她手中,敢怒不敢言地瞪圆黑豆眼睛。
“别闹啊,”空云用指尖戳戳它脑袋,“昨晚要放你走你死活不走,既然要留下来就得剪羽。”
这玉还怪名贵的呢,殿下说养就给它戴了。
雾月倒掉锅中的水,汇入大理石板下引过来的山涧溪流:“它也奇怪,在同伴里头不叫,一凑到殿下这里就开始摆谱子。”
“知道这里能过好日子呗。”空云剪下最后一片翠绿鸟羽,整整齐齐地码在彩陶盘中。
“话说殿下醒了没。”
空云欣赏一番,突然道:“天天鸟来鸟去得叫也不是个事,还是得给它取个名字。”
许竹影正好推开院门进来,接话道:“殿下昨夜说叫绿玉。”
许面首正式认领许门客地位,连夜从也只睡了几个时辰凑合的矮塌上滚出小院,去谢夫人给夏荇配备的下人房里落脚。
主管妈妈当时摸着胡子直呼稀奇,对于殿下的决定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默默给许竹影塞了好几瓶宫里娘娘常用的香膏,挤眉弄眼一些宠爱还是要争的歪理。
绿玉歪歪晃晃溜达到他跟前,还没展开翅膀就被许竹影歪腰捞到肩头。
它叨叨俩下在日光下璀璨发光的琉璃耳坠,满意地停住不动。
“许公子今天不当吊死鬼了?”
雾月还抱着竹篮里的午餐纠结要不要叫夏荇起床,就听见她家殿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瞧,又换回中原服饰的‘长公主’坐在藤椅里,似卷非卷的发丝笼括归到耳后。
腿间摊本古旧的杂书游记,不止已经偷偷醒了多久,用三片新鲜的竹叶权当书签。
“白衣穿久了,自然也会看腻。”
许竹影从袖里掏出张帖子,趁雾月还在给夏荇布餐的功夫弯腰递给她。
难得束高一次的头发滑到腰际,为夏荇挡去一小片晃眼的阳光。
“也亏驸马爷嫌殿下府上做的料子不好。”
茶汤随声音微微荡出波纹。
毕竟是长公主府,得了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紧着给殿下用,次一等的才轮得着驸马爷。
许竹影比起贺闲风只是身量更清瘦些,裁好的各类衣裳随便改俩下就能穿。
主管说放着也是放着,头脑一热就给那俩大箱全动了,数量足足够许竹影换到后年。
“这份是曹公公先派人送给殿下的拜帖,说是带了太后娘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请殿下下午千万给他开个门。”
窄袖圈出利落干净的腕线,原先空落落的银铐不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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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飞,只留下道比周围肤色更白的空痕。
夏荇咽下一口递到嘴边的鸡汤:“成,放这儿吧。”
绿玉借机挪到石桌上头,还没偷到盘子中的玫瑰饼就被空云眼疾手快地捞回去。
“你吃这个!”鲜红的小米辣被递到鸟嘴下方。
菜份量不大但胜在种类多样,放眼望去,都是花椒和辣椒开大会。
夏荇平稳地伸出筷子,夹回来块看起来最无害的炸排骨。
一口下去,从嘴到胃都开始灼烧。
夏荇:“……”
要不还是回江南和桃姨说这活干不了。
“你们三个也坐下来,”她心如死灰,“本宫吃不完这么多。”
喜言抱起一大盆刚配好的干果,往绿玉的盆里洒了一把。
小姑娘脆生生地道:“没事的殿下我们不饿。”
谢夫人送的午餐也有她们的份,早就各自用过了。
这些都是专门给夏荇留的。
许竹影得到许可,端正地往夏荇对面一坐喝茶。
半壶茉莉下去,‘长公主’面前冒出尖尖的米饭沾满红油,也只受了点皮外伤。
许竹影感到疑惑,关切地问:“殿下,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那可太不合胃口了。
不合十万八千里去了。
夏荇摇摇头,硬生生将头上固定不动的珍珠花给摇得动了俩下。
本着浪费啥也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她麻木地往嘴中塞饭菜。
勉强还没吃几口,许竹影放下茶杯,往她手边摆了碗晾凉的白水。
“殿下,”他指指最红的那几盘,“许某还未尝过西南特色,可否将这几道菜送给我。”
夏荇就是再怎么鼓起勇气尝试,一上来也不敢碰过那几道。
许竹影自顾自地扒拉来被雾月放在一旁的篮子,勾唇浅浅地笑:“许某带回去,慢慢吃。”
夏荇目前的嗓子只够她正常地念一个字:“拿。”
再说就不是长公主的声音了。
绿玉东躲西躲欺负他飞不起的同伴,鬼鬼祟祟地走到俩人脚边。
许竹影盖好篮子盖,抬头一瞧,竹林里密密麻麻蹲满各种平时轻易见不到的鸟。
有的体型巨大,一只就几乎要将柔软的竹枝压弯成直线。
他奇怪道:“今天这鸟怎么更多了。”
就跟约好了一起出来一样。
夏荇嚼嚼排骨,在心底接话。
也是稀奇。
雾月坐在另一边等夏荇吃完,闻言看着绿玉,玩笑道:“难不成是有人把你们赶出来的不成?”
她单纯随口一提,说完又托起腮,继续欣赏她家殿下的美貌。
夏荇浑然不觉,排骨嚼到一半,突然就停下动作。
军情图、范元安、自他走后神奇冒出来的鹦鹉、背后之人给的底牌……
各种线索在夏荇脑子疯狂旋转,逐渐引导到一个相当疯狂的结论。
林中还在高歌一曲的鹦鹉转出一个高亢的音,随即脖子一扭,直挺挺地从枝头掉下来。
鸟尸砸入竹林深厚的落叶,重重地翻出纷飞的叶浪。
“谢夫人现在在哪里,”夏荇搁下筷子,沉声道,“带本宫去见她。”
17. 和离
“什么……”
陶瓶之中插得好好的花差点被主人折断。
杜雁秋放下剪刀,凑在窗户边开大会的鸟哗啦散开,往各种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上动嘴。
她面色凝重道:“殿下,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坐在长桌边的‘长公主’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拨动腕上佛珠。
“本宫自然能对自己的话负责。”
范元安的底牌超出了她们所想的尔虞我诈范畴,说心狠手辣都不为过。
既然西南谢家不愿意配合,乖乖打开边疆大门任南安索取。
那就派出疯狂的群鸟,降落在西南所布防的军队周边。
带有病毒的鸟尸在地里腐烂、发臭,不知不觉间污染赖以生存的水源、充饥果腹的作物。
等到谢家反应过来,想要花时间精力控制瘟疫范围,也没人可以用了。
军队与百姓全部病倒死亡,南安人再来,西南便是一块资源优渥且无人看守的肥肉,随随便便即可吞下。
而再往上,通往京城的广袤平原可并无天堑庇护。
当真是副极好的算盘。
夏荇想着。
也不知那幕后之人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这么阴毒的法子。
杜雁秋展开西南舆图,仔细确认过后喃喃道:“如果真是瘟疫,府城尚还未显端倪,那坝山……”
离西南更近,是群鸟来时必经之路的坝山重兵驻守,溪水流经,怕是瘟疫开始发作的最先源头!
“多谢殿下,”她双手撑在桌面,声音略有颤抖地道,“我立即派人携药草出发,务必及时提醒侯爷。”
谢家人手分工完全依照才能。
她坐居府城,看似躲在大后方不直面参与战事,实际承担着整个西南全域的粮草医药调度,地位与谢边声平起平坐。
换句话说,她才最为清楚手中东西的数量。
如果这真是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疲惫无比的谢家压根没有那么多药草可以救人。
范元安他们就是算好的!哪怕谢家有人察觉到不对,要阻止也有心无力。
被佛珠圈住的手扶上她的肩头。
夏荇轻轻拍了几下,宽慰道:“现下这个时候,更需要夫人坐怀不乱,才不会给南安可乘之机。”
而且她总有预感。
背后的人应该会坐不住了。
她们会看上谢家想合作,旁人眼光没问题的自然也会打起主意。
就是这托全域下水的手段……
实在叫人信任不太起来。
花枝从瓶中摔出,在舆图上甩开好大一片水痕。
“哎呦——”,杜雁秋急忙低头,收拾起鹦鹉闹出的祸。
她心思实在过于混乱,徒手捏起玫瑰带刺的花梗也浑然不觉,只顾用丝帕擦去扩散的泉水。
夏荇轻轻一抽,不意外地在花梗上看见丝丝的血。
她叹口气,确认周围再没什么东西可以伤着杜雁秋后绕出门。
孤零零候在外头煮药的侍女被夏荇点到,一头雾水地跑进去看情况。
屋内应该不会再闹出事了。
夏荇听着收拾的动静撩起裙摆,在药炉前的小竹凳上头坐下。
许竹影给谢二配的方子闻起来就奇苦无比,侍女方才刚好熬到收火,咕嘟咕嘟的大泡泡从排气口冒出。
她拿起落在地上的蒲扇,缓缓扇了起来。
这活不算难,就是得有耐心,夏荇一边在心里盘算待会儿与手下人见面的地点,一边查看药罐的情况。
头顶上的杉树微微跟着风摆动。
“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周边的都偷懒去了没跟着吗?”
来人在她面前轻轻弯下腰,又尖又细的嗓子毫无征兆地将她从思绪里拉出。
曹公公在宫中混得不错,圆脸养得白白胖胖,本来就看不见多少的眼睛迎着日光,眯成了绣娘针脚才有的缝隙。
他拿过夏荇没怎么握紧的傻子,蹲下来扇火:“这种事情叫奴才来就行了,殿下金枝玉叶,从小到大都是咱家看着长的,哪里能干这种活。”
脖颈处上百颗珍珠所串的珠链垂入草叶。
全身行头素到还没他这一条链子贵的夏荇:“……”
曹公公谄媚地笑,半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招手叫跟在后头畏畏缩缩磕头的小孩们上前来。
“既然在这儿遇见了殿下,咱家也省得跑一趟,”木盘里捧着的卷轴被毕恭毕敬地送到夏荇眼前,“这便是娘娘给殿下讨来的东西。”
卷轴上的祥云纹里绣了金线,仙鹤展翅,嘴巴里衔根断成俩半的红线。
“这……”夏荇睁大眼睛。
她好像猜到这卷轴里的内容是什么了。
曹公公笑盈盈地解开系带:“娘娘说,怨偶一对也是互相蹉跎。”
展开,大恒皇帝龙飞凤舞的字迹快要写出纸张。
“只要殿下日后健康快乐就好了。”
久居深宫的太后心满意足地送出和离书,虽生细纹却不掩美丽的眼睛注视下头的公公,轻声细语地嘱咐要带给她的话语。
这一刻无关皇家、无关世俗言论,只是简单地从母亲出发,看向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
“好,”夏荇接过那份亲飘飘的皇帝墨宝,平稳的声音略有颤动,“本宫知道了。”
卷轴在日光下晒得太久,入手就带来股温润的暖流。
她转过身,目光投向层层群山之外,正南方的人烟下刚好路过一行大雁,
……
雁声凄惨。
萧舟雪当时双腿皆断无法移动,夏荇索性将她背在肩头,俩个人互相搀扶着走。
与异世灵魂一见为故的长公主疼到抿紧嘴唇,又在对方所告诉她的设想里畅快地笑了出来。
身后就是围追阻截的山匪,个个眼毛绿光,想要将公主抓住,去和山下奉命剿匪的官兵谈条件。
“喂,夏荇,”见识到她那面皮之术的萧舟雪戳戳她的右脸,说话颠三倒四,“本宫这条命大抵是撑不了多久了,遇见你真的很开心。”
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把气喘吁吁的身下人往旁边的山坡下带。
竹林遮挡从天上掉下来的冬雨。
世界天旋地转,夏荇只能看清萧舟雪火红的唇。
“你那计划着实是有趣,可惜本宫没这个命带你回京。”
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不拘束于后院,也可以出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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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造福天下百姓。
“噗通——”,二人齐刷刷落入湖里。
水面雾气蒙蒙,鲜血自伤口翻涌,散成红色的莲。
夏荇最后听见萧舟雪如此道:“不如,你就顶替本宫的身份去吧。”
如此,也算你我同行一场。
……
夏荇收起回忆,卷好和离书后不嫌麻烦,给系带打了好几个死结。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
回江南的时候烧给她好了。
‘长公主’取下盘了好几月的佛珠,套到卷轴中央。
清风吹拂,掀起她散在耳后的长发。
更远的远山之外,自西南流出的河水溪流翻山越岭,终会有一滴水路过萧舟雪所在的那潭小湖。
白色的野花漫山遍野星星点点,自春初开到夏末。
曹公公站起身跟着拍手称赞,笑得彻底没了眼睛:“殿下如此也算解脱。”
晒得与大地一个颜色的孩子得了赏赐,怯生生地退下。
“而奴才这,还有一个好消息!”
他自袖中一通翻找,翘着兰花指,递出来封红印封口的信。
朱砂刺目,圆篆排列组合,宣告来人响当当的名头。
太子萧铭之印。
夏荇疑惑:“铭儿?”
太子给她传信干什么?
“里头是特地为殿下讨的一份口谕,”曹公公凑近,神神秘秘地道,“殿下凭此物便与奴才可回京,不用再在这边关之地受苦受累了。”
照理来说,长公主听完这句,应该是立马就回院子叫人收拾东西了。
夏荇接过太子的信,看都没看,随便往身上的口袋里一丢。
跟郑重无比地抱在怀里的和离书压根不是同种态度。
等着她欣喜若狂而赏赐点什么的曹公公:“……”
曹公公:“?”
怕是他没有说清,害得殿下没理解意思。
曹公公弯下老腰,恭喜道:“殿下,您能回去了!”
您不该高兴得跳起来和老奴抱在一起痛哭这些天所受的苦吗?
“本宫听见了,”夏荇白他,“本宫又没聋。”
长公主可以动,但清风会埋在这里的夏理事万万不能动。
她走了,杜雁秋苦苦支撑的运输线路崩塌,西南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
手上的药炉已经被曹公公带来的人接手,长公主提起裙摆,哼了一声后走了。
曹公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挠挠头。
“殿下脾气还是如此琢磨不透。”
等在院外的空云接过夏荇手上的卷轴,闻言转过头。
她耳朵极其灵光,愤愤不平地为长公主找场子道:“我们殿下脾气可好了!”
宫里对她们殿下的评价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站在她肩头的绿玉翘起尾巴,跟着学舌:“可好了!可好了!”
夏荇发笑“:好了。”
风路过她的裙摆,带得一左一右的簪花蝴蝶钗颤动。
太阳前飘过团好大好厚的云。
夏荇抬起手,叫绿玉乐颠颠爬上来:“我们走吧。”
西南目前还有好多事等着夏理事去做。
18. 合作
夏荇的房里几乎不留人。
空云见她满脸疲惫地进了屋内,撸高袖子,去和雾月俩人面对面编竹筐竹盆,偶尔再给敬佩地说不出话的喜言丢个小竹蜻蜓。
长公主府在京城众家中,出名地爱好点灯点油,就为了好好地看书赏字不费眼。
到了如今,在西南一天到晚七八个时辰的溺爱下,矮桌里只简单地留了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桌边人朱唇轻启,将那有跟没有一样的蜡烛熄了,笑盈盈地冲夏荇打招呼:“理事,午安。”
“嗯,你也安,”夏荇拿起她手边的游记,边翻边随口问道,“我们要的东西都凑齐了?”
春风会暗地里传递消息,颇爱伪造这种被世俗学子抨击为“无用之学”“俗不可耐”的山川游记。
根据面前女子的想法来说,就是我就要用他们看不起的东西,来狠狠地把他们掀翻。
“都凑齐了,理事只管去和谢夫人谈条件便是。”
女子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玉手掀开竹篮上用布盖着的顶。
食物的香味彻底按耐不住。
夏荇感觉自己空空荡荡的胃叫了声:“这是什么?”
“这是理事那小白脸刚刚慌慌张张送来的,”女子指指一旁的纸包,“好像还有安神药,配了足足一个月的量呢。”
夏荇无奈扶额,叫她名字强调:“花荷,这话不能乱说。”
都怪许竹影长的那张脸,跟着谁都会被旁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肮脏交易。
花荷嘿嘿一笑:“活跃下气氛嘛,我们春风会的大家都知道,理事绝对绝对是清白的。”
糖醋排骨、竹笋敲肉汤、炒包菜。
出锅还没多久的菜冒着热气,色泽刚好不浅不过,装在柴烧陶器里,扩出圈发亮的油光。
最重要的是,通通没有辣椒!
是非常正常的适口饭菜。
夏荇看清楚花荷端出来的那几盘东西,心底有什么东西赫然震碎。
她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的手腕,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才反应过来,日日默念祈求她人来世安康的佛珠已经套给那一封和离书。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夏荇蹙起眉。
没心思吃饭了,现下最值得关心的应该是这个问题。
花荷摆好碗筷,好笑地把夏荇拉下来坐:“万一人家就是观察仔细?口味的变化也会有很多缘由的啊。”
怎么可能吃不吃辣就敢断定长公主换了个芯。
夏荇还待说些什么,反驳道:“许竹影心思缜密,如果他起疑……”
花荷笑了笑没说话,夹起一筷子红彤彤油亮亮的排骨,塞进夏荇嘴里。
入口,冰糖的甜味与话梅的酸咸先从舌尖泛上。
油脂全被煸出,只剩下层又软又韧的薄膜帖在骨头侧边,毫不费力就能咬断。
嚼嚼嚼的夏荇:“唔。”
你别说,许竹影手艺还不错。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花荷拔下夏荇头顶的几根发钗,又仔细端详一番,取下自己的金耳环:“我刚刚探过了,没毒的。”
况且,她觉得那个姓许的纯粹就是对她们理事上心。
这几道菜做起来可要费番功夫,道道都是江南小孩爱吃的东西,怎么挑食都挑不出错。
不是方才一回去准备,压根没法方才就能端过来。
陶碗里的饭被花荷盖出尖尖。
她换下夏荇手中已经吃空的碗,数道:“理事接下来可还有得忙活,万万得先将肚子填饱。”
精致且还带着香气的面皮摘下。
“又得安排这批东西,又得去坝山前线的。”
墙角的暗香盈盈绕绕。
夏荇原貌风格与萧舟雪那骄阳耀雪可以说天差地别,柔和的线条勾勒轮廓,宛如丹青画中的雨打绿梅。
此刻难得毫不顾忌形象,扒起饭来都有种久违的痛快。
毕竟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太久了。
……(不要看盗版哦(,,??ω?))
“好算盘,当真是好算盘!”
刚从外堂回来的杜雁秋“砰——”地摔下手中的明黄圣旨。
“体恤谢家守关不易,就发个公正廉洁牌匾,连半斤稻谷都不愿意给……”
苦苦支撑就盼着上头多少发点东西的谢夫人实在忍不住,仗着被旁人听去了也天高皇帝远,骂道:“当我边关几万将士都是喝西北风的吗!”
打仗打仗,要拖长线打的就是后方补给。
南安烧杀抢掠捞完就跑,靠吃了西南百姓的稻谷鱼油养起军队,谢家却下不去手。
夏荇放下谢二给她倒好的茶,听着谢夫人逐渐从皇帝无为,讥讽到太监公公狗仗人势。
谢二苍白着脸,尴尬地冲她笑笑。
“理事见谅。”
说玩,吐半口的血。
“无妨,”夏荇递给他方干净素帕,关切道,“谢公子不如还是回房歇着,留个人在这里帮民女引荐便可。”
许竹影好不容易给他治醒,到她手里转一圈又晕过去,也太不把某个门客的命当命了。
谢二擦干净淤血,气若游丝地犟:“理事对谢某还有救命之恩……咳咳咳……就别妄自菲薄……咳咳咳。”
军情图在手,南安踩住时机出其不意,三千人部队浴血厮杀,才换来他逃出生路。
范元安疑心重,派出手下地毯式搜寻他的下落,放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小兔崽子还能突然长翅膀飞走不成。
谢二胸腔中箭,体温在毒素加持下快速失衡,眼前跟磕了大几盘菌子似得冒幻影。
剩下个念头,苦苦支持他跑过山路:至少要替兄弟们报了仇再死。
没等他创造奇迹,跑出范元安的搜罗网,先撞上了群春风会的上山采药的药师。
几人见他浑身是血,上好的野生羊肚菌说丢就丢,先带着谢二边跑边藏,绕了大半个玉湖。
口中叽叽歪歪什么“理事教过不是南安就得救”的话。
这才有了后面谢初时能隔日就寻着谢二的故事。
谢二至今忘不了万念俱灰间,被陌生人救起的感觉,感叹道:“春风春风,据说是伙三教九流之辈聚在一块搭伙,反倒是比学子同窗……咳咳咳。”
就是如果不是把他抬着跑得就更好了。
夏荇实在是怕他再出什么状况,招手叫侍女取来纸笔:“谢公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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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写下来。”
“不用,”谢二拍开要递到他手中的笔,站起身冲迈入屋内的杜雁秋道,“娘,这位就是春风会的夏理事。”
杜雁秋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好皱皱巴巴的奏折。
“你怎么下床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休息。”
她先给了拎不清的儿子个脑瓜崩,转过身柔和地对着夏荇笑:“早就听说理事招纳百姓广做善事,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杜雁秋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地想要给她塞点什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春风会背靠花氏商会,过往行事圆滑深谋远虑,皆不显山不漏水,理事居然才这么年轻。
夏荇熟练地拦下她的动作:“夫人抬举了。”
再给下去这点压箱底的嫁妆都要砸完了!
余光里,谢二抗议无效,被谢夫人的侍女强硬地带回卧房。
“民女是来和夫人谈合作的,”她淡淡地笑,超出谢夫人预料地反客为主,“方才听夫人的话,想必是接到曹公公的所带的回信了。”
通体打造的玉簪简单地束起夏荇的长发,莲花下垂着的六小枚玉水滴互相碰撞,细微地响。
远道而来的理事似乎并没有赶路遗留的风尘仆仆,举手抬足间都透出股杜雁秋很熟悉的暗香。
隐隐约约好闻地紧,就是不知道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留给她的印象。
杜雁秋索性抛之脑后,迟疑道:“是接到了。”
早听说殿下昏庸,但传言叫大家闲嘴百遍,也盖不住亲眼目睹的震撼。
既然早早叫了大恒使者入京谈和,怎么可能拨下来开战的银两粮草。
说不定谢家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送出的信件,还没经过皇帝的御案,就先被有心之人美化修改。
早早算好一切的夏荇在心底叹口气。
无论什么朝代,最苦的都是底下埋头干活的老百姓。
“那民女便长话短说,”夏荇微微侧过头,“在下有意和夫人合作,扩招打造一只西南地方的军队,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目前的中央兵符虽十几年未出过京城,名义上还拥有调用谢家私军的权力。
如果想在保住商会越来越多的财产,甚至在接下来的灭国乱世里站住脚,就必须想办法搞到兵权。
而眼下危机四伏,更是个难得的机遇。
杜雁秋眯起眼:“理事是在邀请谢家造反吗?”
“夫人这就言重了。”
夏荇摆出所准备的清单,递给杜雁秋:“如果现下劫遭过不了,不要说谢家,大恒都要完蛋。”
展开,簪花的小楷详细罗列数目几何,件件都是谢家急需的物件。
那些眼睛长顶上的贪官奸吏真当周围虎视眈眈的国家是吃素的呢。
“这……”
谢夫人越看越惊。
“而且,谢家也想保住西南不是吗?”
夏荇轻飘飘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皇权什么主子,到最后,其实都没有大家手里踏踏实实的地重要。
“你我合作,西南就能活,”年轻的理事给与相当狂妄的保障,“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偏偏听起来还颇有可信度。
19. 上路
天井里漏出的晚霞里掺了几道飞鸟的影。
高山老树上采的五年普洱泡到第七回,原先黑到看不见茶杯底的颜色化为清澈的红。
圆形小桌上刚刚拟好的信笺墨色未干。
杜雁秋说得口干舌燥,摁下朱砂印的时候手歪了下,
谢字周边的雪山太阳颜色浅上不少。
“这样也行,反正这玩意主要也就走个过场,”她看了看收好那一方小印,交代夏荇道,“等理事半月后到了坝山,见着候爷只需说我已经同意便是。”
此事事关重大,她一个人没法直接做决定。
但肯给夏荇这封书信,其实无形中就已经暴露出杜雁秋的态度。
谁都不是傻子,总不可能继续忠心皇帝,而眼睁睁地看着西南被南安割走。
她这头简简单单,只布着必须的笔墨茶盏。
“只要理事所言不假,谢家定鼎力支持。”
竟是还没问过谢边声便给了承诺。
坐在对头的夏理事点点头,谢过侍女大碗端过来的鸡汤菌菇米线。
前俩天方巧刚下过雨,山上新鲜现捡的各种菌子切片围圆,众星拱月地供着中间的干鸡枞。
金色的鸡汤溢过薄切腌牛肉,顶上浅浅一层亮亮的油光。
西南的饭不加辣椒真好吃啊好吃。
夏荇在谢夫人的目光下挑起一筷子米线,又韧又滑的鲜味从喉咙滑落胃里。
她眼睛亮了亮,斯文但迅速地又塞了好大一口。
杜雁秋好笑地给她重新倒满茶水:“理事风尘仆仆赶来,想来路上也没仔细用过膳。”
信封处用特制的胶水封口,交到夏荇手中时透着股柚子的清香。
杜雁秋交待俩句侍女去盯着谢初时别乱跑,转过来来淡淡地笑:“江南与这儿民俗相差甚远,理事吃得惯就好。”
“对了。”
夏荇从菌子的美味中回过神,问道:“夫人说要派给民女的帮手,不知是何人?”
西南地况复杂,不沿着谢家秘密开辟的近道走,七扭八拐地翻山走大半天,回头一瞧估计直线也就走了几百米。
若是要寻人带路的话,也许是叫谢初时跟着?
夏荇边吃边猜,身后的门框上迈进来片藏青色的衣角。
杜雁秋朝来人招手:“这位公子准确来说也不是谢家的人,只是医术实在合适,故我才斗胆去向殿下‘借’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说话!说借就借了!
意识到手下人顶着面皮,在她和谢夫人聊天时都干了什么的夏荇:等,等等。
听这个熟悉的描述,这个人不会……
许竹影换了长公主府给他的那些锦袍长衫,穿着杜淮安来江口找他时,路上随便买的一套便宜成衣。
虽然素陈,但毕竟那张脸摆在那里,薄肌撑起放宽的布料。
“夏理事,”许竹影随便行了一个礼,起身冲夏荇寒暄道,“好久不见。”
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银饰取代了原本的琉璃耳坠,小竹叶的表面凹凸不平闪闪发亮。
夏荇麻木地咽下米线,回道:“许公子好久不见。”
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几个时辰前刚见过。
甚至晚午饭还是你做的。
“既然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夫人一拍掌,将两人都拉到面前,叮嘱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
再往上,蹲在屋瓦上的群鸟被捕鸟的动静吓到,集体拍拍翅膀朝谢府外头飞去。
沉默的青山层层叠叠,熔成深红色的落日在湖面画下痕痕道道的金光。
瑰丽夺目的晚霞将湖水都染了色。
……
湖面荡起涟漪。
装满水的厚陶罐被许竹影往肩头一丢,走过一段路,放上用石子堆起来的小灶台。
带路的侍卫叽里咕噜,他单边耳朵听着,手上又往罐子口盖了片刚折下来的芭蕉叶。
队伍其余人各自分散,三三俩俩占着视野较好的位置,利于时不时望风。
被他们护在里面的夏荇展开毯子,索性守着碗篮和篝火等水。
“等翻过这座山,再走二里路就是坝山了。”
听得懂西南话还知道官话怎么说的许门客给她翻译:“理事明早还能走吗?”
“切。”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春风会重要成员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母鸡护崽般张开手臂。
“都跟长公主了,还往理事面前凑。”
成员的嘴非常刻薄,据说最高战绩是同时骂走三个对小姑娘不怀好意的流浪汉。
她手里翻着要给夏荇最后过一遍目的账本,说话间音咬得极重:“呸,不守男德!下流无耻!”
许竹影向来端得很好的伪装面具稍有碎裂。
而夏荇忙不迭点头,感叹这个古代世界终归还是有明事理的人。
“青萍理事,”许竹影默默道,“不知在下是否之前,不小心得罪过您?”
“没有,”青萍理不直气也壮,“本姑娘就是看你不爽。”
而且给理事翻译是她的活!这人一天天的不好好搞药老是晃过来要干嘛!
试图再和夏荇重新商量刺杀长公主一事的许竹影:“。”
许门客转头去煮开水的背影说不出的幽怨。
夏荇没忍住笑了下。
现下她们停在个人工开凿的山洞里,冰凉见底的溪水缓缓流过,在下方山谷里围成一眼幽蓝的深潭。
潭周边的高山杜鹃恰好到了花期,青萍方才随手折下几朵,洗干净摆在干净的大石头上。
夏荇细细看过账本上一串串的可怕数字,最终计算道:“只怕这些草药只够撑半年,等走完这趟还得辛苦你们出去运。”
剩下的还算够。
战争消耗实在太大,要不是桃姨早做准备囤货充足,现在去收购能被宰到死。
“放心,这条路我们都还在走,下个月三号还有一批大的。”
青萍套好手上刚编的物件,展颜笑道:“理事要不要拿过小铜镜来看看?”
夏荇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探,揪下来片杜鹃花的新鲜的嫩叶。
“哎?”是花环。
本来就典雅出尘的美人抬起脸,白色杜鹃都成了点缀。
温柔眼眸中似有烟雨飘荡,夏荇好笑地看着她,问道:“好看吗?我还没戴过花环。”
说完,从袖中找出块先前捡的好看石头:“谢谢你,我很喜欢。”
夏荇前世没怎么出过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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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家里堂妹旅游完回来,会兴高采烈地和她分享照片。
俩界风景其实亦有不少相似之处,照片中的人小心翼翼地用冰箱留住一个花环好几天,最后实在干不过自然规律,咔咔拍下遗照。
据风俗说:送给她人亲手编制的花环,是西南特有的祝福。
花团锦簇,象征生命多姿多彩,如各色鲜花般热烈长青。
“这个送给你,”掌心中的不规则小石恰好被流水磨出一抹翠绿,“就当是我给你的祝福了。”
“喝水。”
水滴在袅袅热气中跳出水面。
许竹影端着俩个竹杯子过来,重重地放下并面带微笑道:“凉了就不好了。”
确实也有点渴的青萍端起杯子:“哦,谢谢许公子,你可以……”
你可以走远一点不打扰我和理事接着聊天了。
许竹影抢先道:“不知许某能否和理事借一步说话。”
说完,后知后觉地补充道:“如果许某打扰了理事,许某等青萍姑娘说完也可以的。”
洞内光线算不上好,篝火明暗跳动,给每个人都涂上厚厚的光影。
许竹影眼尾的淡淡红色融在昏黄的光线里,不细看都没无法发现。
他慢条斯理道:“一切但凭理事决定,许某怎么样都行。”
这个味似乎十分熟悉。
夏荇站起身,将账本重新交回到青萍手中。
这熟悉的头疼味道。
许竹影这张嘴就该缝上。
二人随便朝洞内走,余光还能瞥见洞口熊熊燃烧的火。
夏荇侧过头,脸几乎都要拢入阴影:“不知许公子这次想说些什么?”
只余下颌处一小块干净莹白。
“许某只是这些天有事困扰,想着理事见多识广……”
许竹影垂下眼,认真道:“特来解惑。”
“许公子想问什么?”
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岩壁滴下。
四周皆寂静,就会叫人不自觉放轻声音。
“若一个人短时间性情大变,或许可以说在细节处表现的截然相反。”
气音如风过竹林。
“这是为什么?”
许竹影搞不明白。
他想了想,补充道:“许某并不信什么神鬼之说,书生话本里编排的借尸还魂更是子虚乌有。”
还是个无神论的。
夏荇在如何给他委婉解答上卡壳。
总不能说:不好意思因为这就是俩个人,夏家家传一门神奇的面皮之术让我顶替了长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轻轻笑了笑。
“许公子是想问长公主殿下吗?”
既然没法解答问题,那就把问题抛回去。
“我……”
许竹影还待辩解,先被前方骤然出现的明亮火光晃得睁不开眼。
这里怎么会有火光?
不是说这个山洞当年压根没挖通,明天还要再翻山吗?
嘈杂的人声从正前方传来,潮湿的泥土味道瞬间覆盖若有若无的杜鹃香。
夏荇眼疾手快地在黑暗中扣住许竹影的手腕,朝后头一拉。
“跑!”
管它怎么山还能突然出状况呢!
20. 照面
鹅卵石堆在溪岸,跑起来东凸一块西凹一片。
青萍看着俩人失而复返,警惕地叫周围的侍卫都拿起武器。
她抽出别在腰际的弯刀,问道:“理事?怎么了?”
谢家有意荒废这个隐秘山洞多年,明面上的捷径怎么都拐不到这里来。
夏荇喘俩口气,伸手指向洞穴暗处那一越来越大的亮点。
“那里,”她镇定下来,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锋利短刀,“好像有人。”
“怎么会……”青萍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道火光。
按理来说谢夫人独自安排的路线怎么可能出错。
那如果不是敌人的话……
“等等。”
青萍扒开将她和夏荇护得密不透风的众侍卫,踮起脚尖冲前头喊道:“不知足下是否是谢将军派来接应的人?”
火光摇摇晃晃,露出张姑娘清秀的脸。
她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闻言好笑道:“不是,是你姑奶奶我。”
走得近了,洗到发白的袖口与衣领上,明黄丝线明明白白地绣着小楷的谢字。
“喜画姐姐!”
青萍惊喜完,单手拉着夏荇的衣角,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控诉道:“你吓死我了你。”
她还以为谢家内部也出奸细了呢。
“马帮天天走夜路没吓着你,我比那神婆还厉害啊?”
喜画白她一眼,轻声细语地给夏荇解释道:“此洞后头有条天然形成的窄道,通往坝山只用半个时辰功夫,只是当年开凿碎石太多给盖住了。”
她屈下膝盖给夏荇行礼:“听闻理事下令调动大量粮草医药,救西南于水火之间,请受民女一拜。”
“别别别,”夏荇慌忙将她扶起,“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担不起姑娘如此大礼。”
东西是青萍他们昼夜不分拼命送的,钱是桃姨给的,她在盘棋里撑死就帮忙运动了几下。
况且如果没有谢家协助,春风会能耐再大也无法往西南运这么多物资。
怎么功劳就成她的了。
扶完这个,抬起头更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士兵。
夏荇:“……”
老天爷,这会折寿的吧。
“都起来都起来。”
做局做套都是个好手的夏理事无助地看向喜画。
对方扭过头,咳嗽几下道:“别跪了,现在外面不安全,我们得赶紧把理事她们带到坝山里面。”
青萍和喜画一左一右,高高兴兴地拉着夏荇走了。
被无情抛在身后的许竹影抱着理事压根没派上用场的匕首,莫名觉得这待遇十分熟悉。
区别就是,长公主殿下旁边还有个小的喜言要上蹿下跳。
……
坝山建在一处开阔的河谷平地。
西南独特的地貌塑造了层层叠叠的连绵群山,代价就是稀少的耕地与水源。
人们在河谷间安营扎寨,亲切地将这来之不易的耕地称之为“坝子”。
而坝山由三四个巨大的坝子交错组成,易守难攻,是阻止南安大部队进入西南最为重要的屏障。
由积雪所化的溪流被百姓所建造的沟渠藏于地下,静静地沿着出路向东流去。
喜画摸出铁制腰牌,在守门侍卫面前晃了几下:“这群南安的,打了这么多年都知道坝山打不过,个个绕远路摸去玉湖那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惹不起还躲的起。
练武场传来的口号声震天响,夏荇观察过坝内个个穿甲佩剑的血性将士,暗暗放下心。
看来谢夫人的提醒很及时,坝山没有沦陷在瘟疫里。
只要西南的门户不破,剩下的南安人回不去,清理起来就好似如汤沃雪,易如反掌。
“候爷这个时候应该在营帐里看各地军情,”喜画抬头看了眼天色,提起他人递过来的灯,“理事这边走,坝山可容易迷路。”
夏荇抬脚跟上,问道:“我看姑娘口音不像西南人士,怎么留在坝山前线了?”
全面捕鸟过后的树林寂静得可怕,青白石瓦上的粗糙瓦猫张大嘴巴,试图吞下延伸出去的无尽黑暗。
“小女子是从京城来的。”
喜画挨个与路过的将士打招呼,回忆道:“当时家里穷,我与妹妹被分开卖到了不同的地方做活,那天夜里恰好出门替主家做事,也是自己没注意,一不小心遭了劫持晕过去,再醒来就是在去西南的路上了。”
她语气平淡,仇怨与不平柔和地融入徐徐夜风,带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我运气好,被谢家发现了那伙拐卖的队伍,逃过被卖到山沟沟里给人家当老婆的命。”
青萍翻遍全身口袋,总算从破洞探下去的衣角摸到俩颗快化了的糖,飞快地塞到喜画手里。
喜画给了她一下,笑道:“就是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坝山当个主管,也算以自己的双手报答谢家恩情。”
夏荇玩笑:“我还以为姑娘要说以身相许什么的。”
“哪能啊,这些写故事的穷书生编排起来最是可怕,”青萍接话,“我们喜画姐姐又不是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她本身可大了。”
前线原本就没啥女人愿意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喜画哄过来的。
坝山原本这么脏乱的地方,能整洁起来全靠她。
“哎呦喂,姐姐你怎么又打我。”
喜画扶额:“打的就是你。”
一行人在营帐和破烂屋舍里七扭八拐,最终停在个打满补丁的老木房子前。
木房子是个二层小楼,又大又旧,门口屋檐空荡荡的鸟巢下挂满蜘蛛网,要不是正从窗里透出光亮,压根不像是能住人。
喜画顶着周围几人疑惑且震惊的目光,正经道:“这儿就是侯爷的大营了,理事请。”
昔日初来乍到时也被传说中的坝山大营吓到过的主管伸手推门,口中试图给谢将军挽回点形象。
“那个啥,军中军费有限,夫人说了,侯爷有块屋顶盖就差不多了,多出来的钱给将士们吃饭。”
青萍挠挠头,轻声嘀咕道:“原来侯爷也要住狗窝啊……”
进去,直冲鼻尖而来的是武器上的桐油味。
谢边声大马金刀地坐在胡椅上,边仔细地用细绢给砍刀上油,边和儿子商量:“喜画还没回来,是不是路上遇见啥危险了?要不你再带波人出去看看?”
便宜大儿子盘腿坐在地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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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得足足半人高的军情,头也不抬地回:“那这活还给你干吗?”
“嘿这不是我干累了才把你叫来的,”谢边声放下刀,“要我说,你三年前就该把范元安宰了,跟他们读书人学什么伦理道德……”
喜画默默咳嗽了一声。
谢边声猛地扭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木屋子里的蜡烛全点在他儿子那半边,将站在门口的人照得分外清晰。
夏荇确实在世俗所规定的年纪里年轻过了头,杜鹃花环圈住镇定的神情,一双眸子璀璨到不输身后的高原星空。
她取出杜雁秋给的密信,上前道:“民女夏荇,特来……”
“哎呦夏理事,可算把您盼来了。”
谢边声一阵兵荒马乱,连平时宝贝的刀都给震到了地上。
他站起身双手接信,却没着急拆开查看。
“其实夫人早早派人和我说了个大概,”谢边声长叹口气,“表达态度前,谢某先给理事讲个故事吧。”
喜画轻手轻脚地从外头搬来把竹椅,放在夏荇身后。
她谢过好意,继续跟谢边声面对面杵着,道:“侯爷请说。”
“世人有所不知,先祖当年请命前来守关,并非因为想远离高祖、保全自身。”
相反,谢家人单纯是自愿的。
谢边声面有动容:“先祖籍籍无名之时,曾有一好友,二人结为知己无话不谈,只是乱世来临,这位好友为先祖挡箭致死,仙逝前交代先祖:若能活到战争结束,麻烦将他的尸骨带回西南老家。”
这是大恒史官天花乱坠的猜测之下,都始料未及的谢家过往。
那些人事事件件都要打着忠义名号,又疑神疑鬼拒不相信:世上居然存在有真心。
谢边声说完,抓耳挠腮地想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
便宜儿子从厚厚的军书间抬起头,淡淡地替老子解释:“谢家并不认为皇帝一定要姓萧,只要西南安然无恙、百姓安居乐业、不负先祖当年之恩。”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你能保证好好对西南,我们就合作。
“哎,”谢边声拍掌,猛猛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我爹小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故而没啥文化,理事见谅。”
全家除了娘外唯一一个有点文质气息的人站起身,挤走亲爹的位置。
谢大随手摘下鼻尖上那副西洋眼镜,眼眸因看了长时间军情而微微眯起。
他平静道:“既然要合作,不知理事可否让谢某看看春风会的诚意。”
“哎?”青萍抱着怀里账本,着急地就要上前去交给夏荇。
许竹影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衣角,轻声道:“别去。”
青萍退回,不解地看他:“啊?”
“这人给你们理事下马威呢,”许竹影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着门槛看戏,“你真上去送了,难不成想叫谢家来主导合作啊?”
屋内三人站位不近不远,恰好将夏荇围在中间。
搞军队的碰上做生意的,心脏对心脏。
视线滑过夏理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背影,许竹影回想先前在这女人手里吃过的亏,莫名有股子期待。
你会如何做?
21. 醉酒
旧木地板发出“吱嘎”的响。
夏荇扫过谢大岿然不变的冰冷神色,对方仪态尊敬弯腰平视,说出来的话倒是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年轻至极的理事冷笑道:“如果谢公子要现在搞士农工商那一套的话,不知要寒了多少西南百姓的心。”
谢大的腰弯得更低了,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高度。
“倒是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抱拳道,“只是理事既然想上门合作,至少得告诉谢某,等南安人都被赶跑了,西南军多招的这几万需要做些什么?”
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
夏荇将他这轱辘话在脑中滚过一圈,猜着:
这是怀疑春风会背后有皇家示意,想参与夺嫡,还是认为她们想揭竿起义呢?
日暮低垂,分发晚饭的鼓声挨个敲过门口。
许竹影刚看到戏最精彩的地方,就被笑眯眯的谢边声顺手拉出去吃香茅烤鸡。
屋内只剩下那俩个玩心眼子的就够了,闲杂人等坐在对面的竹棚下喝茶,还能透过开到最大的窗户时不时查看屋内情况。
就是什么都听不见而已。
待所有人都出去,精铁甲胄穿戴全身的谢将军在桌前坐下,豪气地在两个大陶碗中倒满酒水。
他分出口碗搁在夏荇手边:“谢某也就是想理事给一枚定心丸。”
切成小块的酸木瓜沉在最底下,酒面倒映出注视者泛起大雾的眼睛。
辛辣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夏荇仰头,率先闷了一大口:“如果是谢将军想的那种设想的话,请恕民女给不了。”
她这具身体属于江南疑案中没逃过的夏家小姐。
小姑娘年纪不大,可似乎死之前就已和桃姨暗中在谋划大事。
这个时代腐朽落后,可同时又有文明的种子生根发芽。
在她来之前,西洋来的蒸汽机已经秘密运到江南,各色翻译过来的科学知识在春风会内部形成过好几股飓风。
初步具有平权意识的女性发出呐喊征求权力,工场制度的雏形轰轰烈烈地在富庶之地开展。
所有变法革新的初步条件都已具备,就差掀翻棋盘的第一场大火。
夏荇接手小姐身体答应要帮她找出凶手报仇,顺带接着干她没干完的活。
无论是归顺桃姨接管春风会、还是营救萧舟雪共谋大局、如今顶替长公主暗中谋划,她们这群人努力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让最高法去取代昏聩无能的皇帝。
换句更书面的说法,就是废帝制、兴法治。
酒液在碗中摇晃,不慎洒出去了几滴。
朝代更替古来已久、祖宗之法皆不可废,哪怕是不慎踏出去了一步,都会被人言撕裂。
似乎历史就是如此轮转。
似乎规律早就被前人所探寻写下。
谢大抬起头,面上神色明暗变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酒水递到嘴边都洒出去一半:“理事不妨细说。”
“举个例子,谢将军觉得,”夏荇慢条斯理地给他假设,“若你是一位千疼万宠长大的小姐,及笄之日快要来临,而你却和未来相公连面都没有见过,小姐会如何做?”
谢大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认真回答道:“许是和父母长谈,详细表达并不愿意出嫁。”
夏荇抱着酒碗,轻快地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你说不想嫁就不愿意嫁的?”
“那理事说,你会如何反抗?”
“我会不反抗。”
谢大吃惊:“不反抗?”
“对啊,不反抗,”夏荇又闷了一大口酒,“若这世间都觉得女子出不出嫁、生不生孩子生几个都是她自己的权力与自由,哪里还需要她反抗些什么呢?”
这本来就该是该有她们自己的东西,无法由旁人所决定。
一番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从小到大都在圣贤书象牙塔保护里的谢将军几次张口,最后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而坐在对面的人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恰好说到了情绪最高点,还在缓缓道:“谢将军也有妹妹,不可能听不懂民女在说些什么……”
从并未佩戴任何饰品的耳垂下去,直到被火光照得雪白的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如果世俗规定可以由女子来编写白纸黑字的法律,而不是随随便便谁说了就算的话。”
夏荇懒洋洋地笑:“那应该会比现在要好的多。”
红烛摇晃,过往书生曾无数次在笔墨中给予各种特殊意味的物件流了满盘的蜡,在明亮火光中勾勒出个美好却可笑的憧憬。
谢将军一时被那幻影晃了神,沉声问道:“那为何需要军队?”
“民女家乡倒是有句通俗易懂的解释,”夏荇思索片刻,莞尔道,“只有你自己手中有了兵,别人才会听你的话。”
谢大:“这倒是一针见血。”
“皇权之下众生蝼蚁,将军自然也知晓它的厉害,朝代更迭来更迭去,无非就是换个主子。”
荇、水草也,坚守本心。
若有一颗草种落于湖面,过不了几年就会开出连片的黄色小花。
牢固交错的根系深深地扎于湖底淤泥,漂浮的圆形小叶随着凌波微微摆动,却不会随意漂流。
或许可以说完美印证了自己姓名的夏理事与对首平视。
“我们想做的,是把那天给捅了、把那皇宫给砸了,叫天下所有人都上去,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从此都能做自己的主子。”
一锤定音。
……
篝火底下的草木灰里人扒出烤到开裂的大地瓜。
宴席几乎要吃到尾声,芭蕉叶上只剩七零八碎的鸡骨头。
吃俩口就要往屋子里望俩眼的青萍坐在草棚的最外头,见夏荇直起身兴奋地喊道:“哎哎哎,谈完了谈完了。”
方才还可以瞥见一点亮光的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放眼望去,群星跟地上的树啊草啊似地多。
她三俩下咬完手中那块糯米粑粑,抄起竹篮风风火火地去木屋外候着。
夏荇顶着略有昏沉的脑袋踏出门槛,还没撞上屋外呜呜的夜风,身上先被批了件篝火烤暖的外袍。
“理事理事,谈咋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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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做完好事站定,举起手中的篮子笑嘻嘻地道:“我和许小白脸给你留了份鲜肉小锅米线,还有个大鸡腿!”
功劳被夺俩手空空的许竹影杵在她身后,挑起一边眉毛。
还没等夏荇发话,谢大便先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扫眼正围着夏荇嘀嘀咕咕的青萍,扭头冲谢边声道:“谈妥了,明儿将将士们集结起来,按理事的方案撤退。”
谢边声接过儿子给的一份纸张,边点头边事后诸葛亮:“我就说你娘都认定的人怎么可能有问题,就你小子疑神疑鬼,还说要再试试。”
“真不知道娘当年到底是看上你哪儿了。”谢大无语。
父子俩都还有事,与夏荇道句“失陪”,就大步消失在了漆黑夜色里。
“放心,”夏荇拍拍青萍的肩膀,笑道,“我们主导,同盟书都牵字盖章了。”
毕竟谢家都已被逼到绝境,猛然发现反击的好机会怎么可能不想试一试。
青萍欢呼:“理事威武!”
“恭喜,”方才凑过来的喜画听见谢大故意扬声的话,双手合起拍了拍,“理事还未用膳,是想去篝火旁再热闹下,还是想喜画领着回房休整?”
西南民俗颇具特色,若是真去了篝火旁,没准被还会她们起哄围圈踏步子。
夏荇累得连个手指都不想动,垂着头道:“回房吧,多谢姑娘。”
喜画失笑:“这有什么好谢的……”
她拨开屋旁茂盛的芭蕉叶,露出条曲曲绕绕的小径。
“理事这边来就是了,安排的住处在坝山中心,还需好一段路走,这里近些。”
坝山建路主打个省钱且高效,夏荇半闭眼睛养神,纯听着牵头人的步子声抬脚。
一个没注意,就踉跄在块突然高出来的青石板上。
“理事!”
青萍伸出手去,想捞。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平地摔,努力挥舞手臂也无法保持平衡的夏荇迟钝地想着。
方才不该喝那么急的,怎么官家小姐的身子喝酒也这么菜。
三、二……
怎么还不疼?
痛觉因子突然失灵了?
夏荇还蒙着,浓郁的竹叶味从身后的虚拢的怀抱里传来。
许竹影眼疾手快地将她重新拉回直线,随即立刻收回搭在夏荇肩膀上的手。
几枚玉水滴晃荡,发簪松松垮垮地发丝间滑落。
青丝柔顺地散开,软到几乎翘不出什么弧度。
青萍慌里慌张地接住那贵东西,起身迟疑道:“我怎么看着,感觉理事……”
“你没感觉错。”
许竹影看着面前人红得跟新娘盖头似的脸色,指间上萦绕的酒味里沾了淡淡的暗香。
脑海里闪过谢大摆在桌上的那口大陶碗。
军中人都好烈酒,那碗估摸着起码得有个八两。
商会理事不都是人精吗,他看夏荇喝那么猛还以为千杯不醉呢。
怎么喝得这么实诚。
许小白脸摇摇头,叹气:“理事是醉了。”
看起来醉得还不清。
22. 过往
“实诚”的夏理事听到许竹影的话,不满地歪了下头。
她满脸通红,阖着眼朝右转身,轻轻地强调道:“没醉。”
实际在她左边的许竹影:“。”
“理事,”青萍做贼似地伸出俩根手指,在夏荇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夏荇掀起眼皮瞄了一眼,语气笃定:“三。”
“行,”许竹影强忍住没笑出声,“你说这是三那就三吧。”
夏理事醉了后倒是没什么没酒疯,一个人呆愣愣地站着当木桩子,嘴里飞快地絮叨谁都听不懂的糊话。
就是人也迈不开腿,许竹影道句“得罪”,强行将人背起。
发丝散在脖颈,走起来有丝丝的痒。
许竹影默默将夏荇又往上托了托,稍稍偏过一些头,确认她有没有哪里更不舒服。
灯笼朦胧的火光间,夏理事正蹙着眉,趴在肩头嘀咕:“这个知识点都好好听,三圈环流三圈环流,这块高考起码有个十分呢。”
过往那点早就被压得严严实实的记忆在酒精作用下,疯狂地在眼前闪成走马灯。
纤长浓密的睫羽眨巴眨巴,眼眸中的各种情绪上泛下沉,速度快到竟然如同没有什么变化一样。
青萍边走边听,总觉得理事说的应该是什么很恐怖的东西,挠挠脑袋与喜画道:“说啥呢这是?你听得懂吗?”
狭窄的石板路转弯种着颗大石榴,恰到时节花香热烈,
更远处,漆黑茂盛的树顶之后,专门给来客准备的二层竹楼点起油灯。
专心带路的喜画一下被问住,想了想回她道:“不知道啊,许是理事想吃糕点了吧。”
“有道理,我明儿去找找有没有绿豆。”
“那坝山应该没有,洋芋可以吗?”
“姐姐这差得也太远了吧……”
……
石舂中的洋柿子被无情地搞烂。
“呼,”青萍放下石柱,又往里面丢了几个新鲜现摘的红黄色小果,“这玩意儿闻起来还怪香的。”
鉴于理事不爱喝药,喜画出去晃荡一圈,从厨房的嬢嬢那里讨来她们自己种的蔬果。
“那是,这可是特地从外头来的种子。”
坐在一旁陪她干活的喜画在纸上写写画画,见舂声停止,笑着站起来帮她搭把手。
火红的果汁倒出,刚刚好盛满白陶小碗。
陶罐罐与奇异怪石摆满长版窗台。
窗外,淡紫色的飞蛾藤垂下长长的枝条,夏荇缩在门口的竹椅里,睡得安安静静。
许竹影扒拉几下土灶里燃尽的木柴,又塞了点包谷梗进去。
火舌温和地舔过松针,噼里啪啦的碎响声接连不断。
烧开的井水咕噜咕噜地顶起罐子盖,洋柿子汁被青萍用小陶勺送到夏荇嘴边。
“理事这嘴不肯张啊……”
拼尽全力只不过喂饱了夏荇的衣领。
干完活,坐在土灶前的许竹影扭过头,桃花眼里跳动着流动的火。
老虎钳被他随意丢开:“我来吧,刚好水也烧开了,青萍姑娘直接煮粥便可。”
“你还会这个?”
死马当活马医,青萍将信将疑地将碗交给他。
许竹影动手放平竹椅,道:“只是过去常给病人喂药,故而有点小心得,算不上什么。”
零星几点藤花趁人睡着,自顾自飘到了夏荇的发间藏着。
许竹影见状拨开,等指间触碰到竹椅边缘,要将那微不可见的紫色彻底扫落的手一顿。
他秘密捻起开得最盛的那多朵,谁也没发现地放入袖中暗袋。
许家家传的医术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走林翻山百米射鹰的青萍稍稍晃了下神,人已经干脆利落地卸了夏理事的下巴。
果汁一勺接一勺地缓缓倒入。
“哎,”青萍搁旁边看得双眼直亮,“你这法子好啊!脱了后别人自己能合上吗?”
也不知道能不能学来逼供。
许竹影忙着干活,随口答道:“不懂其中关窍的话,折磨个三四天没什么问题。”
原本淡若初樱的颜色沾上火红的果汁,亮得像是涂了昔日宫宴才会见到的西域口脂。
石碗见底。
许竹影轻轻将关节重新扳回正位,在青萍密集的追问中再三保证不会对夏理事产生半点不适影响。
喜画默默往粥汤里倒撕好的鸡腿肉,不参与那边对于如何折磨人交代的残酷讨论。
只在医师和马夫讨论到哪几种果子吃下去会腹痛难忍却不致命时,出声提醒道:“方才理事的嘴唇是不是动了下?”
许竹影与青萍:“?”
青萍:“!”
她率先反应过来,蹲下仔细打量。
就是不仅没捕捉到夏荇梦魇说了啥,反而还在脸颊上瞧见颗明晃晃挂着的泪珠。
美人垂泪,路过的狗都得停下来跟着伤心。
更别提夏荇还是青萍的好理事。
藤花被人无措地揪。
“这是咋了?”
青萍着急推测,手上快把那条无辜的飞蛾藤给欺负得就剩个光杆:“难不成是方才谈的时候遭欺负了?”
她在看这人没事干就爱往喜画面前路过的就觉得不对劲了!
“应该不是,”许竹影摇头,“你看。”
夏荇脸上的潮红在喝了解酒利器洋柿子后就逐渐消了下去。
她窝在竹椅里,想必是没梦到什么好东西,惹得俩道细眉都快皱到贴一起。
压在身下的长发从竹片缝隙里滑落。
夏荇不安地翻了下身子,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发音极短的气声,将自己团得更为彻底。
“妈妈。”
许竹影轻声跟着重复。
他垂下眼,寻着舒服姿势的夏荇将脸埋了起来,卡在个绝对会难以呼吸的位置消停不动。
似乎这样才能安心。
翻山过沟时带走的泥土草叶粘在夏荇的衣裳各处,甚至叫她显得有点脏兮兮。
这人布局万里,明察形势搅动风云,压得世俗里的权贵侯爵收起獠牙、笑面相迎,身后光芒耀眼万丈,竟然都能叫人忽略:其实她一直是孤身一人。
许竹影感到疑惑。
春风会能人无数全盘信任,江南花氏桃姨鼎力支持,如此多的人选里,居然都没有个能让她放心喊出来的人吗?
好像数次呼唤,叫的都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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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最简单的称呼。
喜言掀开盖子:“好了。”
陶罐里的粥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那里面特意加了好几种能养气补声的药草,熬出来的香味飘而不落、最是抚慰。
许竹影与喜画共同商量好方才定下,只是当下看这情况,怕是还得再加几味来养神助眠。
竹栏杆上缠饶的叶子也惨遭被揪落的命运。
“妈妈,”青萍无措,“啊。”
那这可就有点不好办了啊。
许竹影迟疑道:“理事的母亲,现在应该在江南?不如青萍姑娘等坝山的事情结束,出西南运货时给理事带几封家书走,也好聊解念想。”
要是让夏荇一个人扛下去,估计会出事。
“不是……”
青萍更纠结了。
许竹影并不清楚江南冤案还有别的生还者,但是他们春风会里接触理事的都知道啊。
要是让这人猜到理事与这事有关,哪里会管那么多细枝末节,估计立刻就为了他哥开始整小动作了。
“我们理事的母亲不在了,”想来想去,她索性用了个最简单的说法,瞪圆眼睛威胁道,“等明早理事醒了,你也不准在她面前提这伤心事!”
夏家满门抄斩,就独女侥幸苟活留姓改名。
年初冬雨时分,春节的红联还贴在门上被娃娃们扣,桃姨领着浑浑噩噩啥都忘记的理事回到春风会,只和花荷交代了如今的名字。
剩下的调查,就不是青萍负责的部分了。
许竹影躬身:“抱歉,许某日后定会注意。”
夜晚的虫鸣从小楼门前流过的水涧传来,接缝处的月光是流水的形状。
青萍瞧着那无边的漆黑与唯一的几片银白,摆摆手:“放心,理事平常也不提这些过去的事,你就是想触也触不到什么霉头。”
她眼神向前飘忽,似是回忆似是感叹地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她是最会向前看的。”
夏荇、姓夏……
许竹影胡乱猜测,自己都快被自己愚蠢的想法弄笑。
怎么可能?
大概怀念与真正的遗憾总是截然不同,江南夏家的独女哪怕真地活了下来,醉酒后的语气也多少会带点委屈与难过。
可许竹影听着夏荇刚刚话里的情绪,总觉得她应该是在撒娇。
撒娇吗,下意识的依赖与信任。
就如同面前真得有这么一个人站在面前,静静地对着你笑,于是我就算竭尽全力也要回到你身边。
母女之情血浓于水,自出生时所剪断的脐带到墓前所放的白花与祭品,哭与笑位置轮番颠倒,但爱贯穿始终。
好像陆淮安给的京中传闻里提到过,长公主前往江南的时间晚了三天,是因为听到太后风寒后立马回宫照顾,以至于错过了在城门口等了许久打算道歉的驸马。
当晚,宫中就传出萧舟雪对于此事的评价:一千个驸马爷也没她娘重要。
这么想的话,感觉这俩个人若是认识,应该能成为很好的知己。
等等……
这下许竹影是不笑也得笑出声。
也真是疯了,居然能把这俩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联系起来。
23. 幻梦
车载收音机的沙沙电流外,夏荇听见阵持续不断的狗吠。
小朋友们贪玩烟花所留下的彩色纸片飘落满地,木案板上的饺子个个按次序排好,等着待会儿下锅开煮。
老屋门前的柿子树上挂着专门留下的果,麻雀落得三三两两,吃一口朝下好奇地探三眼。
“这是咱们家的人,你叫啥啊?”
坐在门口对着小龙虾洗洗刷刷的舅舅笑着冲上来,将呲牙咧嘴的比熊赶到旁边。
他小拇指头还勾着牙刷,狼狈地屋里喊:“哎!草草回来啦!”
“嗯,”夏荇从车上钻出,藕粉色羊毛大衣的胸口还挂着忘记摘下的工作牌,“今年学校领导为了出成绩,拉着我寒假到处开会,幸好溜得早还能赶上晚饭。”
后备箱打开,草莓车厘子与各种礼盒快将两个巨大的米白色行李箱给淹没。
夏荇还没伸手,就被家里人“你能拿得动什么”的眼睛给瞪了回去,哭笑不得地接过盘刚炸好的莲藕肉丸子。
西北风路过石墙,毫不客气地轻松吹倒只有她头上只有装饰作用的贝雷帽。
“你那工作赚得多是多,就是压力也太大了……”搭得松松垮垮的围巾被仔细地重新绕起,来人甚至颇有先见之明,利索地给她套上毛茸茸的针织帽。
夏荇一口一个地吃丸子,听母亲边收拾她边絮絮叨叨地安排:“这届高三带完就别做了,来妈妈这里帮忙拎画包,我带你出去游山玩水。”
今天的风中似乎都带着催促的鼓点,麻雀也急着回家吃年夜饭,吃够柿子拍拍翅膀,就溜得没了影。
精致的卷发末端挑染着几道饱和度极高的红,眼睛中荡开温润的水波,笑盈盈地将注视者拉入杨柳拂水的春天。
无论形状、走势、弧度,都与夏荇的那双如出一辙。
夏女士绕完,好笑地摘下印着女儿大头照的方形牌牌,问道:“愣着干什么呢?进屋,外面冷。”
身后,农村小院的石榴树被堂弟堂妹们嬉笑打闹着挂上灯串与小红包。
指间的油光还残留厨房的烟火味,夏荇笑了笑,将头埋在妈妈的脖颈间,闻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香水味道。
“没,”疲惫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闷,“妈,就是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
感受到母亲的回抱,她在人怀里缩得更紧了些,道:“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
想到似乎许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一样。
“平常工作那么忙,妈妈想见你都跟当年上高三送饭似得,”夏女士温柔地拍了拍夏荇的肩膀,似是感叹似是抱怨,“叫你辞职又不肯。”
璀璨灯光刹那间通电亮起,大姨的方盘里垒了咕噜肉红烧鱼炸虾球数道大菜,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
闪完,又折回来探出个头,冲俩人喊道:“别抱了别抱了!哎呀呀酸死个人!”
“哎呀,人家母女都半年没见过了,酸一下怎么了,”舅舅单手扛起剁得干干净净的牛骨,“草草吃完饭明天就得回去呢!睡都只能睡一晚。”
“呦,那你俩可得多抱回会儿,抱到吃饭都行!”
……
吃饭……
好饿,好像该吃饭了。
天光刚刚翻出鱼肚白,清晨的微风穿过屋子,夹杂几声空灵寂寞的鸟鸣。
夏荇撑手坐起身,酗酒后本该黏腻的身子说不出的清爽。
棉麻制的绣花被子滑落,露出已经被贴心换过的干净中衣。
深藏功与名的青萍和衣而眠,在矮阁里睡到被子都踢掉而不自知。
夏荇随手给她重新盖好,随后在桌上的茶叶罐中捡了块不知谁遗留的碎茶饼,泡开才发现这居然是西南少见的绿茶。
古代泡茶都有套巨繁琐的过程,温度茶盏水种样样挑剔,洗茶醒茶不可颠掉,但对于早就被繁琐工作泡入味的夏荇来说:其实能喝就行,剩下的真喝不出什么太大区别。
有个茶味,最重要是巨多巨浓的茶多酚,吊着精神气,好叫人喝完,哞得一声又继续拉磨耕地。
既然现下没有刚烧开的热水,那就凉水冷萃。
总是能喝,不是吗?
茶在水中缓慢地舒展开扭曲干枯的叶片。
庄周梦蝶浮华一场,原先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二十几年如同那戛然而止的新年散去,还没闻够佳肴与甜点的香味,漫山遍野的清风与绿树便不管不顾地冲入脑海。
仿佛她的前半生就只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高楼林立家庭和满,无论劳累到何时都还有个可以回去的港湾,没有大恒的封建王权压迫、也没有必须背负的血海深仇。
朦胧阳光投出镂空花窗的直圆线条,夏荇投过去视线,看见无数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
护着糕点的圆形竹罩扣在矮桌,远远望去竟然如同年夜饭上,松鼠鳜鱼被花刀宽油炸出来的纹路。
窗外,高过的石榴树枝叶摇晃。
夏荇端着茶杯探出身,本意打算放空脑子看看远山,谁料在小楼门前的空地上意外瞥见道身影。
坝山内的栽种可谓胡乱一通,仗着阳光好降水足,植物长得好而东种几片西种一群,在楼上看下去,只觉得误入了谁不小心打翻的炫彩花毯。
同样早起的许竹影站在蔷薇花墙前,拿从院外树林里捡来的枯树枝当剑晨练。
绿荫遮挡,衣袍翻飞,银饰竹叶在花里胡哨的招式间滑成炫白的流光。
许竹影收尾翻手停顿,枝条恰好稳稳地接住片刚飘下来的石榴叶。
满地落叶间出现了个空荡荡的圆形。
许小白脸站在圆心,准确无误地抬起头,隔着层层碎叶冲她问好:“理事,早。”
薄薄的一层肌肉充血鼓起,太阳用一道白金色勾勒出逆着天光的人影轮廓。
看不懂,但似乎舞得还算不错。
夏荇单手只着头,回他:“早。”
就是眼睛实在太尖。
“理事昨夜饮了酒,”许竹影丢开树枝朝回走,捡起点医师的责任感问她,“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夏荇并不答话,指间拨弄快要长到屋内的藤花,岔开话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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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公子方才那套剑舞得漂亮,可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有名人士学过?”
还能有心思打听,看来是舒服了。
许竹影扫开草叶,在台阶上坐下与她闲聊:“江湖人士倒也算不上,只是医师身份特殊,为了防止某些病人加害,不得不学点东西防身。”
当时还住在京城,各地能人异士最汇聚的地界,慕名前来找许竹影他娘治病的病人付不起药钱诊金,就会选择教那俩个还没大人膝盖高的萝卜丁点招数。
什么将领什么乞丐,学得颇杂,从武学正统到下三路手段都有,用起来倒是融会贯通效果不菲、揍人能揍得对面嗷嗷叫。
原来古代也得防医闹吗……
夏荇听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
许竹影自己也靠在篱笆上笑。
他抬手指向远方的山尖尖,状似无意提起地道:“东边似乎早早就有了人过去,是和理事昨晚与谢将军聊的内容有关?”
许医师能被带上,完全是怕瘟疫有啥变故,没控制住时好控场。
现下
绣着恒字的军旗随着话语唰然倒地,青烟直上,随着惊起的飞鸟飘向河对面的密林。
好像快到时辰了。
夏荇来到古代足足半年,总算学会如何依据天色判断时间。
她看向还树立在坝山中央的最后一面旗帜,沉声道:“许公子自己随便猜测,只要嘴巴够严便可。”
无论是准备演练还是准备撤离,演武场的动静从昨夜谈判结束后就没停止过闹腾。
“那理事尽管放心,”许竹影得了话,拿出种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搞事的态度保证,“毕竟我们之前不是还有个合作?”
夏荇:“许公子还记得就行……”
虽然许竹影目前确实没捣鼓乱,但总觉得这人没表面那么老实。
坝山所囤精兵数目两万,是谢家百年培育,设置在关辖枢纽的易守难攻之地,对于抗击南安最应以为傲的底牌。
若非‘长公主’无意发现范元安的阴谋诡计,谢夫人早早派人秘密提醒坝山收尸焚鸟、烧水煮药,当下怕不是瘟疫横行、只能干等范元安轻轻松松破关。
但现下据密探所报,范元安半点未听闻瘟疫已解之事,还坐在自己的美人堆里醉生梦死,等着坝山扛不住瘟疫与军情图泄露的双层压力撤退。
于此,将计就计可成。
还在府城之时,夏荇就和杜雁秋讨论过这件事。
敌人意图进来,那就让他们进。
坝山三面围山背后靠水,范元安兵马人数不够,自然无法探明全部山间与小路,只能随便派几个人去随便看看,大致确认没有什么异样便回来复命。
只要表面撤离后按兵不动,放出足够的虚弱信号告诉范元安瘟疫没有问题,等修整完毕全副武装的坝山军从背后摸上来,杀光坝山内的南安人就跟玩儿一样。
清晨的微风实在是太过舒服,夏荇趴在窗框上思考,忍不住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
真好啊,也算对这个莫名其妙就来了的古代世界做点贡献。
24. 交战
三日后,雨季遮天蔽日的黑云压过昏暗安静的城池。
坝山关门紧闭、军旗飘扬,风滚草自坚固陡峭的城墙飘落,刮下一大片凝固的褐色。
天地变色,密林山沟中不闻鸟声,反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腥味。
厚重到足够黏腻呼吸的水汽阻塞疾风,绚丽多色的南安王旗在八人大轿前卷了卷,又被厚重繁琐的长玛瑙贝壳流苏拉回原位。
“来了。”
酸木瓜块在沸水中沉沉浮浮。
山洞里,谢大把玩手中夏荇给的西洋望远镜,喜欢到都不舍得再放下去。
炭笔所绘的坝山舆图在桌上摊开,朱砂矿磨出的颜色鲜红明亮,将藏匿各处的小队与人数标得分外明显。
夏荇坐在竹板凳上,侧头就能看到山脚下停着的黑压压人头。
岩石泥浆在溪流中细细研磨后,做出来的东西用指头一沾便可作画。
或脸或胸膛或胳膊,涂得花花绿绿的南安军耳后别着三片红白羽毛,用来表明身份。
据谢家人说是跟个什么生老病死的神明信仰有关,戴了之后不仅可以清晰地认出自己人,还可以刀枪不入杀人如麻。
南安百年前甚至还是前朝的一大行省,大恒建国后,高祖急于结束乱世休养生息,便答应了南安只要不发兵捣乱便可独自建国的要求。
在文化共同的影响下,千年来都在中原王朝边边讨生活的南安人模样和大恒差不了多少,为了彰显独立性什么胡话都讲得出来。
雷声里,蒙皮鼓的鼓点热烈密集。
冲在最前的南安将领奸笑,利落挥刀策马:“以神明与王的荣誉!上!”
话语未落,山林里便冒出了更多密密麻麻的人。
没有坝山守城军的阻挡,光膀赤脚的奴隶高举登梯,还没彻底放稳,肩膀就已经被后面着急抢功劳的同伴踩住。
不过瞬息的功夫,人梯代替了竹梯。
震雷轰隆,红土地里撕开黑色的裂口。
夏荇看了一阵觉得实在恶心,默默闭上眼。
她轻声描述:“好像蚂蚁啊。”
密集、同质,疯了一般地从裂口的蚁巢里涌出,碰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搜刮带走。
而高坐在最后方,豪华得不同寻常的豪华轿子轻纱遮挡珠链响动,王族随手丢出块没吃完的瓜果点心,就能引起下方数人动手争夺。
谢大直笑:“这么称呼他们,蚂蚁都得哭着喊着来找理事伸冤。”
分明是群蝗虫还差不多,粮食都不会自己种只知道抢。
他调调西洋镜前面可以转动的圈,狐疑道:“范元安这家伙今天转性了吗?缩在轿子里这么久还不露面”
平常到了攻城这步他就会出来装样子呐喊几句了。
喜画拨着算盘算算算,接口道:“可能是觉得这场胜券在握了吧。”
“也是,”谢大整个人趴到地上,盯得更专心致志,“我再看看。”
坝山的石门已经被破开。
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这辈子从来没能进来过的南安人鬼叫几声神明名号,率先冲进门窗紧闭的房舍翻墙倒柜。
“切,普普通通的小兵能有什么东西。”
部分聪明的弟兄对他们吃力不讨好的举动表以唾弃。
浑浊的眼球上下转动,找准后方修建风格就透着精致的小楼后,嘿嘿地笑。
“当然得找那个叫什么画的婆娘!”
“模样长那么水灵还敢到前线来,不就是等着大爷来接回家吗!”
“女人顶什么用!得抓那个小谢将军,”同路狂奔的朋友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朝满脸荡漾的弟兄吐口水,“你把他俩只眼睛戳瞎挖下来送给王爷,能得多少个美人来玩?”
弟兄一想还真是,乐得差点没栽到沟里去:“哎哎哎,还是你点子多!”
将领的宝石黄金刀闪过天际头的银白色闪电:“都专心找人,别想着耍机灵。”
他架马的技术并不熟练,山路骑得颠簸又艰难,好不容易叫这畜生停稳,怒气冲冲地叫他们几个过来协助。
几人哈腰点头,红着眼看原本跑得没他们快的人冲去前头:“哎哎哎,好。”
白马生得高大威猛,后腿抬起就是给大着胆子要抓他缰绳的人一蹄。
还坐在马上的将领被它这突然发难吓到,声音更严厉刻薄了些许:“都给我仔细点伺候,这可是当年大人抓到谢大时扣下来的马!”
大爷前腿高举,直接把聒噪个不停的背上人给摔了下来。
“小畜生!”将领抱着屁股站起,冲看呆了的下属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给我把那破马追回来炖汤!”
“是明月啊,看起来瘦了不少。”
谢大被喜画的话叫回神。
山雨欲来,风大得书页哗哗翻页。
她方才好不容易算完了今日的账本,抱着算盘与夏荇一同坐到洞口看猴戏,顺带给理事讲讲故事。
藤条互相抽得哗哗响。
“它还是我带大的呢,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后头找山果,”喜画把胸口的麻花辫拨到身后,回忆道,“后来成了坐骑,为了保护将军逃走被扣在南安足足俩年,估计很想家吧。”
毕竟都开始在坝山内蹦蹦跳跳找主人了。
马主人是位高大威武的八尺男儿,坐起身抹眼泪,强忍着立刻下山把明月牵回来的冲动:“我都没想到明月还能活着……”
只要接回来好好养,未尝不可恢复昔日所向披靡的样子。
夏荇:“所以当时范元安招揽不成反被戳瞎一眼,怒而调集西南半数兵力追击谢将军……”
春风会搜集的情报顶多到谢大三年前和范元安轰轰烈烈干过仗。
喜画简单解释:“之后他中箭没法乱跑,明月就给他丢在山沟沟里,主动跑开引走追兵。”
“主管,”谢大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可不是靠我给你留的,得你自己拿起枪去争,”喜画指指快要迈过城门的排场,“机会近在眼前,谢将军可一定要握住。”
……
特意埋在坝山各处,伪装成西南军的南安俘虏都被同袍们无情地揪了出来。
军队里洋溢着喜气洋洋大胜归来的气氛,将领随便往身上的盔甲里抹了点血,跪在最前头。
酝酿整场围攻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冲刷出满地的红色。
“以神明的名义!天佑南安!”
近万人振臂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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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树都被水雾吹出风的形状,纱幔飘起,坐在轿子里的身影慢腾腾地站起。
奴隶们仰起头,兴奋地接受雨水的冲刷:“羽神显灵!羽神显灵!”
南安多雨的环境导致水格外神化。
口头传说中的羽神鸟头人身,一只白羽升起太阳,另一只黑羽降下月亮,平静时是阳光万里风和日丽,生气时就是洪水肆虐风雨不止。
自称羽神后裔的王族可以借助到祂的力量。
如今他们轻轻松松就攻下来前人进都没进来过的坝山,这一定是神明与王的庇佑!
天这次要站在他们这边!
自发性的口号喊得更大声了:“羽神显灵!天佑南安!”
轿中人赤脚踏进雨里。
红宝石点缀的四道金环扣在他的左脚,精致浮夸的雕工刻出羽神自诞生到涅槃的轮回。
破壳、开天、造人、涅槃。
与暴雨一起作为神明标志的,还有伴生的天锤。
“轰隆——”
不是雷声,是意料之外的地动。
是数万人的脚步声所造成的地动!
他诧异地抬起眼,呼啸肆虐的雨幕里,本该早就撤退逃离的大恒人跟菌子似地沾水即冒。
早早花光全部力气来赞美神明的奴隶们慌里慌张地捡起武器,迎接源源不断地从层林里钻出来的敌军。
直到一剑穿心,直挺挺地倒在雨幕里被人踩来踩去,都还在想不明白:
我不是佩戴了王子给的羽毛吗?
为什么我没有刀枪不入呢?
是我还不够虔诚吗?
“羽神显灵!刀枪不入!”
眼前更多的人踩过同伴冰凉的躯体,狂热地与谢家军撞在一起。
朝山涧冲去的河水愈发地红。
“王子,”将领在混乱中连滚带爬地偷偷溜到主子面前,颤抖地问,“那位大人不是说,坝山现在肯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吗!”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啊!敌军就快要凸到他们脸上了!
王子伸手,抽出他别在腰间的装饰宝刀。
“神明显灵,天佑南安。”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惊恐不定的将领,皮肤雪白到满场南安人格格不入:“羽神不会喜欢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信徒。”
“我祖上是跟着王亲封的大贵族,你这个新罗婢生下的贱种不能……”
他话没能说完。
“回到羽神的怀抱安息吧,”指间轻抚过刃口,鲜血成股滴落,“祂会宽恕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雨水在他身上轻纱中聚集,拉低的大褶皱露出段雪白的领口与锁骨。
王子双手合一,夹着刀把不伦不类地对着西南方朝拜。
“羽神显灵。”
声音虔诚又疯狂。
“那你可得快快祈祷。”
脖颈后被来者架了把剑。
谢将军语气不善,从上往下斜睨他讥讽道:“叫那什么劳什子神明来救你。”
金环随动作重叠碰撞。
“将军莫急,”王子缓缓扭过头,主动将皮肉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而轻笑,“不如先猜猜,既然来坝山的是我,那么范元安会在哪?”
南安的底牌可还有很多。
25. 对峙
从洞口垂下来的浓密藤蔓遮去了漫天雨幕。
喜画和夏荇一人一个西洋镜,猫在潮湿的岩石壁后观察情况。
“怎么是他?范元安呢?”
喜画凝视暴雨冲刷天地里的那一抹最为纯净的白。
南安王子的额前散发湿哒哒地粘在了眼前,侧脸余下可看清的半张脸说不出的神圣与高洁。
与许竹影那狐媚皮截然相反的风格。
夏荇从谢大看到浴血厮杀的青萍,边思索边问:“这人的来头很大吗?”
春风会那一摞厚厚的资料描述与抽象的水墨简笔人像在她这对不上号。
“这位目前是南安的首巫,”喜画死死地盯着纱轿前的动静,声音不自觉发紧,“国主与奴婢之子,天生代行神职的祭司,阮斯。”
若是他在这,今天打赢了也没有多大用处。
南安国内全民信教。
国主依赖祭司的力量来强化统治,祭司借助王室的扶持来稳固地位,二方共治维持平衡。
而近几年南安接连遭受天灾,相比较于什么都没做的国主,奴隶与百姓自然更是愿意信赖时不时出来笼络民心的阮斯。
谢大若是在这杀了他,比杀了国主本人还可怕。
羽教在南安恐怖的影响力会瞬间掀起国战,等大恒皇帝接到八百里加急信件,怕不是整个西南都已经被南安踏平了!
这种程度的政治中心人物不好好地呆在首都,跑到这刀剑无眼的边关来干什么啊!
夏荇垂眸,念着他的名字:“阮斯吗。”
确实有印象。
山下,同样生怕他有个闪失的谢将军黑着脸,招手叫许竹影拎着药箱过来。
谢大:“祭司怎么想着出门了?也不多带点侍卫什么的。”
刀与剑的厮杀在谈话间基本停止。
轻柔的纱衣大半都被染成血色,阮斯撩开头发,笑了笑没说话。
他偏头,方便忙得脚不沾地的许医师看清脖颈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对自己下手还挺狠。
“方才要不是刚好有道闪电,叫谢某看清楚了祭司的脸,”熟知阮斯有多难说话的谢将军咬碎一口牙,主动给这活祖宗撑起伞,“谢某估计就一剑砍下去了。”
烈白酒洒在纱布上,敷得身后受伤的坝山军躺在屋子里嗷嗷叫。
许竹影本着照顾到位,实际就是看他不爽,又重新弄开结痂的地方才给处理。
结果阮斯缠完厚厚的三圈,硬是眼皮都没抬过。
许竹影:?
再倒点。
问就是担心祭司身体安危。
伞下滴落的雨水跳到纱布里。
“嘶——”阮斯总算吃痛。
他拖长尾音,嗓音黏腻地笑道:“将军现在砍也不迟。”
谢将军暗戳戳地投给许兄弟一个赞许的眼神,接话:“多谢祭司赏识,谢某还是对范元安的另一只眼更有兴趣。”
少数几个躲在轿后没被砍头的信徒探出身子,火急火燎地操着南安土话开骂。
阮斯冲他们温柔地招招手,示意自己没事。
就是南安人用无数辞藻修饰称赞过的和暖声音一字一顿,莫名说不出得冰冷。
他缓缓道:’“将军与范大人厮杀多年,忙到守着坝山连妻子都不娶,可得抓紧加快动作将对方揪出来。”
阮斯好心“提醒”,眼睛眯成细长的毒蛇。
自称代行神明职责的祭司做出手势,开始假模假样地祈祷:“不然,最后是谁杀了谁,连神明都无法告诉我们答案。”
谢大冷笑,肩膀挡去要飘到他脸上的雨丝:“祭司不如先担忧下,该如何回到国都。”
人是不能杀,但没规定不能宰。
谢家手中都握着南安祭司了,不叫国界那头吐点东西简直不是大恒人。
金线绣莲的衣角拂过飘着尸骨与残叶的血水坑。
阮斯提都不提,抬脸淡笑道:“那自然不用将军操心”
他和范元安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这种诸侯王割据边界千里,手中握着的东西太多,眼高于顶看不起国主,自然也就看不起明面上地位压他一头的神明祭司。
阮斯纯粹是爱坐在一边看狗咬狗,等分出来胜负两败俱伤,再笑眯眯地捡走俩只狗的残渣。
什么都不剩。
绿叶纷飞、雨声震怒。
落汤鸡许竹影摘下要往他脸上扑的杜鹃花瓣,重重地合上实木药箱。
前面俩个在同把伞下尔虞我诈的人被关声打断,扭过头来看他。
“抱歉,手滑,”许竹影晃了晃手里还没收回去的剪刀,饱含歉意地道,“祭司别介意。”
剪刃上面残留着纱布的丝履。
那是个很顺手就能暴起杀人的姿势。
阮斯眼里聚起翻滚的浓雾。
战场上有本事拉走伤员救治的医师大多都穿得格外低调,许竹影为不显眼,往脸上额外抹了层厚泥,就这样还压不住身形的高挑与五官的艳丽。
平日里盛着晴树光海的桃花眸里映出坝山内的尸海血狱、残花倒树。
从高山上吹过来的杜鹃花落在他耳侧。
阮斯盯着许竹影打量,蓦地开口道:“这位公子倒是面生,不知,是否也是大恒朝廷的人?”
许医师颔首回答,敷衍完权贵就着急回去给士兵缝伤口:“许某只是一介俗人,考不上功名。”
听他回答,阮斯挑起一边眉毛,更惊奇了:“你姓许?”
话语砸进大雨里,身影已经消失在屋檐下的许竹影头也没回。
估计是没听见。
谢将军挠挠头,觉得自己得替许兄弟问下去:“祭司还见过其他姓许的人?”
“非也,只是许在大恒是个好姓氏,我挺喜欢的,”阮斯收回视线,不知是想起了谁,用南安语戏谑道:“许诺许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谢大听得一知半解。
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麻绳,先将皮肤能磨红的地方都包上丝绸,再给阮斯浑身上下捆得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走吧,”谢将军拍拍将士的肩膀,临走之前吩咐,“你们俩个给他丢到客房里后,再寻三十个人过来日夜守着。”
战争烧钱,谢家这几年都快把家底赔进去,堆在杜雁秋房里的账本直指天文数字。
“在南安拿出足够的诚意之前,就请祭司现在坝山暂住。”
……
从天上漏下来的雨肆无忌惮地将地都涂成白色。
传讯的檐铃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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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竹影处理完这个又被另头的人急催,顶着药箱东蹿西跑。
跟着来真是对了。
他三两步迈过石阶,想:寻常人如此被当驴使还真顶不住。
也就他在‘长公主’那里足足拉了四月的磨。
各处安置将士的屋舍靠的都近,许竹影顷刻间就要赶到。
他侧身从偏门进去,趁着天光还好,抬头往云雾缭绕的后山石洞匆匆瞥了一眼。
那里是夏荇在的位置。
……
藤条下方滴出一滩水潭。
洞内潮湿,喜画再三尝试,好不容易才点起油灯。
夏荇抽起桌上的西南舆图,借着昏暗的光线展开查看。
既然是祭司来了坝山,那范元安能跑去哪里?
万人大军与部落游击压根不是一个数量概念,若要绕关,方便南安遮蔽行踪的路并不多。
向南,海拔骤然生拔的高原屋脊冻死人。
向北,雨林潮热恐怖,寻找食物神出鬼没的野兽可不会因为和你讲人情伦理。
剩下的还有什么路?
想不通。
风雨加急,手指在舆图上慢慢打圈。
夏荇从纸面移开视线,冲坐在洞口望风的人道:“喜画,能不能把南安偷出来的废军情图给我看看?”
喜画抖了一下,随口应道:“啊,可以,理事稍等。”
她起身,单手拧着旁人的耳朵,将一个眼睛颇大的小孩从洞口树丛后面拽出来。
夏荇:“?”
坝山不是军营吗?
哪来的小朋友。
“这位是?”
小孩穿着满是补丁的湿衣服,不知从哪儿摸过来,头发被树枝刮成了乱糟糟的鸟窝。
耳朵都快被喜画拧紫了,也只顾眨巴眨巴眼睛看她。
喜画见他不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我不是叫你跟着嬢嬢们躲在地道里的吗?跑出来干什么?”
方才外面可在打仗!万一叫南安人抓住了,才十岁的小孩能有个什么办法!
小孩伸出手,试图拉她衣袖:“姐姐……”
喜画无奈:“你别叫我姐姐。”
真姐姐早就被气死了。
“这位是苗寨的遗民,”喜画压下火气,揉着太阳穴给夏荇找图,“整个寨子都被南安人屠了,就剩他躲在山洞里没事,将军就把他带了回来养。”
但谢大满脑子都是打仗,自己记得吃饭就不错了。
其实还是喜画在管。
越说,小孩头垂得越低,站在喜画身后充当个不会说话的尾巴。
“这样啊。”夏荇笑了笑,招手叫他过来。
上辈子在教高中的夏老师有点职业病蠢蠢欲动,解释道:“外头太危险了,你跑出来姐姐自然会担心……”
死死拽着喜画衣袖的小朋友不动,弱弱地替自己辩解:“我听到了声音才跑出去的。”
声音?
喜画翻找的手停了下来,迟缓地看向自己的尾巴。
夏荇神色严肃地在他面前蹲下,问道:“声音?能跟姐姐说说是什么声音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们,认认真真地描述:“好多人一起走路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阿妈阿爹被杀之前,也是这种的声音。”
26. 怀疑
夏荇眸色有一瞬的暗沉:“什么?”
洞外的雨兀自割破所有的平静,预兆下一场突袭的雷声自天际模糊地响起,将桌上本就飘忽明灭的油灯吹灭。
周身沉默,从雪山流往下游的河井里泛起泡沫破碎翻滚的白,朝着远方的城池奔流而去。
群山层叠绿浪滔天,看不见的山谷平地里藏着玉湖、藏着雪海。
也有肩负整个西南经济交通命脉的府城。
范元安……
他的目标会是哪个?
她还被这句童颜震着,喜画早抛开翻找的如山文书,也蹲下问话。
“喜乐,你慢慢说,那是种什么声音?”
喜乐咬咬嘴唇,水灵灵的面庞苍白得可怕。
他看看面前头碰头的俩人,轻声道:“就是很多人很多马走在一起的声音,特别响,我在地道里听得很清楚。”
那天似乎也下着这么大的雨,阿妈把他眼睛嘴巴都蒙上,藏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
对于没有什么力气的孩子来说,战争的概念里通常都不存在两军交战尸骨遍地的血场、权贵侯爵的棋盘博弈与飘扬耀眼的战旗。
而是无边无际的漆黑与闷热里,唯一可以听见的朦胧声音。
从军队到来的喧闹,到军队走后的寂静。
清清楚楚刻在心间,成为往后午夜梦回忘不了的绝望与无措。
“我就跑去后山爬树看了,有好多人从关后偷偷绕了过去!”
喜乐光顾着说话,肩头蓄满水的发梢滴下几滴冰凉的雨。
“嗯,”夏荇点点头,伸手支撑他颤抖的身子,温柔地道,“你看清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吗?”
触感又湿又冷。
喜画赶紧去翻洞里还能用的衣物。
小孩扣扣手指:“看,看清了……”
他神情颇为激动:“他们往玉湖方向去了!偷偷摸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夏荇揉揉他的头,不意外触摸到片滚烫的额头。
她眯了眯眼,笑道:“嗯,对,但你是个好孩子。”
这小孩,一个人跑去了淋雨那么久,不烧起来才怪。
油灯重新点起,石壁上投出三人的影子。
喜乐强撑着说完情报,眼前都出现了幻觉,病恹恹地垂着头。
身后,有人给他换了件温暖的外衣。
夏荇和喜画抱着他潮湿的衣服,落下来的目光柔软,像是镀了层夏日晴朗的阳光。
喜画撑开伞,顺手牵起他宽大衣袖下空荡荡的一节手腕。
夏荇道:“好好养病,接下来的事我们大人会管的。”
……
檐铃叮咚。
许竹影粗略地往药炉洒了把能退烧的草叶。
他站在病床前给士兵把脉,不忘分出精力提问:“已经得到消息了?”
喝了药的小孩乖乖地坐在旁边,头一点一点。
“是,”夏荇捧着他的针灸包,语速飞快地分析,“范元安和阮斯不对付,他应该觉得祭司来了坝山分不到什么军功,索性绕路直取府城。”
“成,”许竹影点点穴位,无情地给人开出个肾虚的诊断,“稍等,这边忙完了我就和理事走。”
夏荇问:“两个时辰够吗?”
从前几天挖通的山洞过去,这点时间差还能抢回来。
许竹影回:“一个时辰就够了,这些都不碍事。”
谢大推开门迈进来,刚好听到手下士兵的鬼哭狼嚎的辩解。
听见他们大声密谋要走,谢将军赶紧凑过来挽留,话里话外全是对许医师的欣赏:“许兄弟不再呆几天吗?”
坝山可缺人缺得紧。
夏理事留不住,把她带过来这个小白脸扣下来也行。
许竹影瞄一眼夏荇的脸色,将头扭回来,平静地道:“不呆,许某还是理事从殿下那借来的,着急回去。”
谢大对他的回答十分惊讶:“你原来是长公主的人?”
“不像吗,”许竹影抬眼,好笑道,“活该将军一把年纪还没成家。”
屋内烛火充足,许小白脸方才刚洗干净浑身的泥,发间耳垂处几点碎银闪烁。
桃花眸里又重新荡开湖面流光,唇边勾着浅浅的笑意,组合起来活脱就是张话本里的狐狸精面皮。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二十几年光棍的样子。
谢大今天谁都没说过,无奈地为自己辩解:“我那是为了西南……”
许竹影有意无意往喜画劳碌的背影看去:“将军这话说给别人听听得了,可别自己都信。”
说的跟你在长公主那儿就有名有份似得。
五十步笑百步。
夏荇接过喜画分发的姜茶,闻了闻辛辣的味道,反手都给身边小孩灌下去。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现在的长公主貌似……
本来就喝药喝饱了的喜乐手舞足蹈:“咕噜咕噜。”
理事别灌了!要吐了!
非常讨厌喝奇怪味道的夏荇拍拍他的背,语重心长道:“多喝点好得快。”
她将目光从满头大汗的小孩头上移开,望向没几句真话的某位医师。
等回府城了非得给许竹影嘴缝上。
那头谢将军没辙了,开始求饶:“许兄弟嘴下留情。”
他不想一辈子抱着刀过。
说完,转过身嘀嘀咕咕地走了,抛下句死不悔改的话。
“我看你刚来时和夏理事那熟的架势,还以为你俩有一腿。”
许竹影搭脉的手向来很稳,只是在听见诬陷时莫名动了下。
刚好轮到他检查的将士紧张得要死,低头看看许竹影的手,又抬头看看他严肃的神色,哭道:“大夫,我是不是……”
许竹影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丢了块姜糖:“你没事,别听点风就是雨。”
他就是也有点奇怪。
照理来说,他和夏荇就仓促地在江口城见过一个晚上,之后赶路通信稀少,多是在和‘长公主’朝夕相处。
他本来不该对她如此熟悉地代入下属角色的,至少不应该如此任劳任怨。
可夏理事吩咐起来完全踩着许竹影的能力范围,叫他完全反感不起来。
把控适度,还能拉三下磨就绝对拉满。
就好像,对他也很了解一样……
她是如何做到的?
许竹影想着,脑海中莫名闪过几天前,他询问夏荇时,对方稍稍侧过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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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杜鹃花环的叶尖沾着溪水,戴在那张得是黑白水墨才能写意出神韵的脸上,竟然失了光彩。
虽然回避,但眼神依旧明亮如火。
跟‘长公主’的特别像。
“许医师发什么呆呢?病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可声音却截然相反。
气息温热,许竹影松开僵硬的指间。
站在他身旁的人只是纯粹提醒,大概也没想到他能冷到稍微拉进点距离就觉得热。
夏荇见将士一口闷完汤药,奇怪地问他:“你怎么还呆着。”
“抱歉,”许竹影总算回神,声音罕见地略有慌张,“没控制住,想了点乱七八糟的。”
夏荇:“?”
溜号呢。
“你抓紧,好了之后来城门口等我。”
她分外喜画给的活,朝候在门外的青萍走去。
许竹影应声,看着她莫名熟悉的背影使劲否认:“嗯,放心。”
也真是疯了。
明火摇晃,他医师袍后的黑色里阴影扭曲晦涩。
居然会觉得花氏商会的理事和太后捧在手心里的长公主是似乎同一个人。
这俩估计都没见过面吧?
……
瓦片下滴落的水线连成珠幕,石砖上吹过来的折枝碎叶零零散散,铺满不大的廊桥。
墙边,青萍耸着单边肩膀,简单地用牙齿咬断包扎的纱布。
还没弄好,面前突然投下片会叹气的阴影。
布着叶刺划出的小口子,一双好看得不像话的手上凭空伸出,稳稳地抬起她的左胳膊,替她打完剩下的几个活结。
夏荇做完还不肯放下,只是问道:“伤得重不重?接下来赶路更急,不适合养伤。”
“理事放心,我没啥事,”青萍指指屋内,笑,“不能动的都搁屋里躺着呢。”
夏荇仍旧不太放心,暗暗盘算待会得把许竹影叫她跟前瞧瞧:“你要是路上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和我说。”
这是古代,科学技术落后到得了破伤风还没针能打。
“嗯嗯。”
青萍敷衍点头,同时从怀中掏出清风会今天要送给夏荇过目的册本。
册本的封皮被青萍处理过,就剩个覆着薄薄一层纸浆的硬布板。
夏荇入手,先闻到股难言的厚重血腥味。
夏理事没急着翻,反倒是启唇问她:“先前上面有泼着你的血吗?”
穿堂而过的风慢慢都是土腥味。
“啊,有一点,”青萍没搞懂她问这个干嘛,转着眼珠努力回忆,“大部分都是那几个南安人的,他们偷偷落单当逃兵刚好被我撞上,顺手就捆起来丢给谢将军了。”
她担心理事闻不了血味,特意打了盆水,单手用丝巾搓了老久。
夏荇翻开册子:“那下次就不用去了。”
“啊?”
青萍在风中凌乱。
温热的手擦过青萍耳侧。
夏荇取下她头发上沾着的杂草,无奈道:“处理这种事情不是很累吗?你手还不方便。”
雪白的册页密密麻麻地写满数字。
夏荇逆着天光,随口解释道:“而且,我不讨厌你的血味。”
27. 腰肢
天色见深,绵绵细雨在地砖上绘出圈圈藻绿波纹。
苔藓吸饱了水,滑溜溜地贴满下山的百年石道,许竹影行色匆匆地提着包裹赶到坝山城门,医师袍还没干净几个时辰又给弄得满是草叶。
失而复得的宝马明月踢踢新修好的蹄子,在主人热情的拥抱里埋头苦吃。
四周吵闹,夏荇盘腿坐在马车前板上,借着仅剩的几刻天光看册本,搭在膝头的雪白手腕扣着串坝山特产核桃珠。
见他来了,稍微抬起点头,冲旁边的谢大礼貌地询问道:“将军,我这边人都齐了,您还要抱着马诉苦多久?”
马都从两眼泪汪汪转变成专心干饭了!
“好了好了,”谢将军摸摸老伙计的毛,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许诺,“等你把理事送到,我就叫人给你牵回来……”
战马少了几年的训练,寻回来也不能上战场,只能先帮着打打下面的杂。
谢大背手,内心感叹万千:明珠蒙尘啊明珠蒙尘。
明月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俩声气,算是送别他离去的背影。
夏荇:“……”
她合上册本,无奈道:“他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许竹影绕开在木桩上缠得死死的缰绳,笑:“我怀疑许是天生的。”
“没准呢。”青萍双手合胸抱着刀,等得睡眼朦胧。
方才下了一天的暴雨,云雾缭绕难以分辨方向,能刮进山谷里的狂风吹起来透心得凉。
夏荇拉拉身上的厚春衣,裹得更严实了些。
许竹影手一撑坐上来,默不作声地拦下大半肆意的风卷。
三个人排排坐把夏理事夹中间,全挤在狭窄的前板不进去,手臂无意地交叠触碰,头没怎么动就能感受到身边人发梢的香味。
桂花味的。
许竹影飞快地反应过来。
还得是秋日晴阳下采摘的上佳品种。
“理事。”
夏荇抱着用毛巾裹好的暖炉,奇怪地回:“怎么?”
雨水打下,将那若有若无的暗香味扩得更加轻灵明晰。
许竹影捂着脸,觉得自己这偷偷判断香味的行径跟那偷摸捡小姐手帕也没什么区别。
他弱弱道:“不进去吗?外面冷。”
身旁,青萍一甩鞭子,等半天终于可以上路的明月立刻撒开蹄狂奔。
车轮压上滚石,震得所有人都凌空跳了一小下。
山道崎岖无人修整,颠得程度能把起码表面平整的官道都衬得温良无害。
夏荇双腿发软,努力平静地道:“待会儿去,要先确认点事。”
“什么?”许竹影缩了缩肩膀,手伸到她的身后,攥住一小片衣角。
他觉得这瘦瘦的理事来个大石头就能被被颠下去。
细雨黏腻。
夏荇扫过身旁飞速掠过的古树与山崖,闭了闭眼:“去推测的几条路线看看,确认范元安到底是先往哪个地盘去了。”
许竹影奇怪:“理事方才不是说他跑去打府城了?”
“坝山到府城中间那么多地方,他先把中央占了是等着被包围吗?”青萍边催马边帮她们小脸苍白的理事解释,“现在坝山打不下来,范元安总得另外寻条能得到南安支援的通道。”
攻城守城,你一时能打下来不算稀奇,能守住牢牢攥手里才算本事。
本来坝山云湖府城三处大城连线,云湖已被偷袭没什么战斗力,坝山和府城接连拿下,西南全域的门户就算大开了,南安可以慢慢享用、一点点蚕食边边角角的小地方。
就是暗地里出了个夏荇捣乱,居然叫坝山没能拿下来。
计谋已断,另谋出路。
这场雨还缓缓有得落,这盘棋还慢慢有得下。
他俩谈着,夏荇总算适应青萍架马那大摇大晃的节奏,五脏六腑难受地扭曲,但又因为没吃什么东西连吐都吐不出来。
许竹影有点懂了,寻思道:“他军队人数多补给少,不赶紧抢个大的连人都养不起,那我们要去……”
夏荇抽出舆图,指指一处圈出来的地点,言简意赅:“去云山。”
青萍疑惑,手下先下意识地往夏荇说的岔路方向拐:“?”
马车小队进入一片高得过分的松林,路边松枝长得茂密,自个给自己压得重重垂到地面。
青萍伸手薅了几把,丢给夏荇一个青涩的松果,问道:“不应该去赤河吗?云山没那么多粮食啊。”
“按常理说确实赤河是最佳。”
下接云湖,上接几处兵力不多的雨林边关,只要多花点心思,两月时间也能打通。
夏荇无奈叹气,风将薄薄的舆图吹得哗哗响:“但是谢将军说范元安没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提醒我务必多看几处地方。”
恐怕容易推测的地点会被他故意忽略。
青萍挠头:“那这云山是怎么说?”
夏荇还没说话,许竹影伸长脖子盯着舆图上她的批注,念道:“背绕云湖连接重山,先取府城,再攻坝山关。”
青萍迷糊了:“这不是和先前的计谋一样吗?”
“不一样的。”
又是块山雨冲下来的大落石。
夏荇轻声地笑:“这样布局的话,范元安补给估计就是大恒内部的人给的。”
到手还没焐热的松果被颠下马车,许竹影眼疾手快地虚扣住夏荇的腰。
入手,触感先是纤细得不可思议。
“抱歉,”许竹影将将稳住夏荇的身形,撤回手道:“冒犯了。”
夏荇一愣:“无妨。”
倒也没敏感到这种地步。
青萍被这个猜测震得语调都变了:“什么!”
苍天大老爷!大恒内部有坏人啊!
夏荇拉回青萍要控诉上天的左手。
受着伤呢还养不养了。
她想了想,宽慰道:“我瞎猜的,具体还是要看待会儿的路况判断。”
无非就是给了军情图和瘟疫主意的幕后人做得更绝一点,连军情补给都包办,就为了南安可以吞下西南。
也不知道这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要勾结敌国是为了啥。
坝山不在,那这次的云山会露面吗?
夏荇看向远方:“如果是真的话……”
细雨被头顶的松叶拦下。
青萍无意识的呢喃传来回声:“要是成真的也太恐怖了。”
大恒里真的有坏人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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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
松林的最深处是更浓密的云松,颠簸的碎石沾着暗红的土壤,滚得随处可见。
“我已经写了信叫谢大派人送给谢夫人,提醒她做好准备,”夏荇抓紧手下的木板,紧声道,“府城哪怕多了贺闲风带来的那五千人,守也守不了多久。”
无他,城内压根没有可以闭城几月的粮草,从供给‘长公主’的每顿餐食都严重地不合礼法就能看出来。
她垂下视线:“我们得加快动作。”
深厚松针瞬间被压出浅浅的车辙。
……
灰不溜秋的麻雀跳下被雨刮断一半的树枝。
夜深,云山城的百姓因为不远处云湖先前出的事,早早都吹了灯火关紧门窗,古朴的坚石城墙爬满青藤,沉默地立在满地云松之间,遥遥对着残月下水光荡漾的空湖。
水声轻微、月下松海。
“这水可真好看啊,就是听说里面的尸体还没清干净。”
“我的兄弟也战死在那里了,阿妈偷偷去捞的时候早被鱼啃得认不出来模样……”
“也不知道抚恤金能不能过几月就下来,家里的田都被泡了……”
长夜难熬,守城的士兵强撑着打起精神,围着几盏小小的孤灯打转聊天。
马蹄声急促。
泥路尽头跟闹鬼一样窜出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精铁甲胄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守兵警觉地交叠长矛,冲他们喝道:“什么人!宵禁时分不开城门!”
“大胆!”为首的青年将领拿着张签字画押的调函,往他们的脸上甩,“大恒上将军贺将军的部队!奉杜夫人的命令特来云山守城,保你们一方安宁,贱民不赶紧跪下迎接就算了,还敢拿矛对着将军!”
一番官话说得流利十分,守城的几个小兵什么都没听懂。
有个稍微读过几天书的被兄弟们推出来,斗胆接过那张红红黑黑的纸,在灯火下睁大眼睛看。
左一个大大的“令,”右一个大大的“急”。
最底处还盖着块圈圈绕绕、上松下紧的精细刻章。
“是夫人派来的!”他认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可靠,朝后方招手道,“开城门!夫人派的官爷来了!”
漆黑的坚固石门瞬间拉动。
给他提灯的士兵将心放回肚子里,开始讨论起礼数:“我们要不要行跪礼啊?感觉他们和夫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话没说完,脖子上突然被架了把开过刃的大恒军刀。
“大人仁慈,不用你们行礼。”将领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命。
城门大开,张狂肆虐的风吹起他们遮掩的衣袍,露出腰间南安军队的特配白羽。
“只要用你们的命来侍奉神明与大人的荣光就行了。”
将领回头下跪,冲坐在黄金华盖下,被甲兵们护得严严实实的主子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云山城开了。”
“走吧,”范元安低头漫不经心地玩着白玉宝珠,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阮斯那个蠢货能把到手的坝山给丢了,也难怪大人转而选择我完成他的大业。”
看看这大恒出产的火器精甲!看看他手里这对价值连城的宝贝!
放肆的笑声冲上松梢。
28. 火塘
与此同时,云山拐角。
夏荇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把,扒开凌乱的灌木丛。
末端沾着红色的白羽挂在茂盛的荆棘刺上,树丛根部,赤脚走过的痕迹堆压覆盖,大摇大摆地延续到通往山腰城镇的坑洼石道、
许竹影守在小火塘边煮饭,见她脚步匆匆地回来,眼眸下已经泛起淡淡的乌青。
有亲人在坝山的侍卫猜到什么,抱着头呜呜呜呜地小声抽泣。
夜风扰动腰间所佩的青石链,夏荇轻声道:“还是来晚一步,范元安动作比我们想得还快。”
照云湖血流成河百不存一的惨状来看,云山估计也凶多吉少。
许竹影搅动菌子粥的手停了一瞬。
他随手把刮到唇边的发带撩回身后,拿起存盐的小陶罐,朝熬出米油的粥里洒了几小勺。
“事已至此,理事再怎么自责也没用,”许竹影招呼她,“粥好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才有力气赶路。”
几个粗糙的木碗被青萍搁上石头,剩下的全是新鲜现砍的竹节,外皮油绿,还带着股竹林特有的清香。
青萍边分粥边问:“那我们还去云山吗?”
夏荇挑了块还算干爽的石头坐下,撑着头答:“不去了,抓紧赶路去府城吧,范元安下一步也肯定是那里。”
先前她们带着草药粮草,为了遮掩行踪全走小道,加上坝山地势海拔更高足足走了半月。
如今只求速度,应该七天就能回府城。
“行,”青萍塞给她一大碗滚烫的热粥,劝道,“理事快吃着暖暖吧,别赶路把身子赶垮了。”
米油浓厚,在粥的表面凝固成厚厚的一层粥糊,新鲜现采的鸡枞菌切成方丁熬化在粥花中,入口先是当头被鲜味对着脑袋来了一拳。
条件简陋到连个勺也没找到,夏荇索性捧着碗边慢慢地喝,半晌又品出来:里面似乎还有小米。
许竹影刮干净锅里剩的粥底,端过来更夏荇说了几句,转头全添到几个侍卫的空碗里。
五脏六腑随着那点热粥一点点升起暖意。
青萍走山几年吃惯了烫的,三两下将自己那份喝了个干净,难得对某个姓许的另眼相看:“不错,粥熬得可以啊小白脸。”
火光乱晃。
许竹影比她吃得还快,这会儿已经撩起衣袖开始洗锅。
小火塘算不上有多亮堂,溪水潺潺地流过,贴着石头顶端的部分反出条条的亮光。
露出来的手臂青筋明显肌肉覆盖,水珠顺滑地滑落,跟主人那张明艳奸臣脸可说截然相反。
许竹影眸底暗了暗,笑道:“客气,菌子比较鲜而已。”
咦,表里不一。
夏荇痛斥。
……
草草地吃过饭,没轮到今夜值班的人往马车里一钻,不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西南的夜实在凉,夏荇朝火塘挪了挪,拿着少得可怜的墨写信,
写几笔,停下来沉思好会儿。
碎松屑烧得噼里啪啦。
半晌,夏荇突然开口:“等这次合作结束了,许公子等着找什么事情做?回京城找你那兄弟吗?”
手边的人似乎不太够用。
许竹影嚼着这个词:“合作?”
夏荇不提他都快忘了。
这些日子的奔波很容易就叫人忘记那些深痛的情绪。
“等战争结束,许公子就可以动手了,”夏荇另外抽出西南舆图,开始埋头圈画,“下毒还是刺杀?夜晚还是白天?要不你写个计划交给我。”
只要不是特别离谱,保证死得飞快。
没准还能乘机把萧舟雪的尸骨挖出来放进皇陵。
出乎意料地,许竹影迟疑回答:“似乎不用了。”
夏荇:“?”
大晚上的怎么还讲鬼故事。
怪瘆人的。
“许某先前证据不足,靠着兄长失踪之地凭空出现的一枚凤形金钗,就胡乱把仇人指向了殿下,”许竹影坐直身子,“和殿下相处了那几月后,我觉得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不分黑白之徒。”
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干净,也可能是因为平时里默不作声的关切做不了假。
或者是因为她当时背过身,温柔地包裹了回忆中落下的泪水与脆弱。
兄长失踪的客栈里只寻着唯一的这枚可疑物件,旁边昏迷的小厮脖颈上有官家铁棍的烙痕。
线索种种,全指向当时刚从水里捞上来昏迷不醒的''长公主''。
可许竹影觉得,自己貌似找错杀兄仇人了。
头顶的松海又起了浪。
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在满篇簪花小楷中晕开一小块突兀的黑点。
“……”
夏荇默默把没写完的半个字划掉重写。
真是谢谢你的信任,其实我也觉得不是我自己干的。
下次别卖惨试探了。
许竹影懒洋洋地靠着马车柱,跳动的火光在脸上明明灭灭,制造的阴影遮住了若有所思的眼睛。
他唇边勾出抹自嘲的笑:“既是怀着目的靠近,自然也就没面子再呆下去,等回了府城我会先和殿下解释请罪,运气好的话,就拄着许某被打折的腿去找兄长,运气不好的话……”
西南风光多姿多彩、雪山点缀雨林遍布、坝上江南坝下塞外,几乎浓缩了大恒各处的特色风景于一地。
若能长眠于此,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两个选项应该都不会发生。
夏荇写着要寄给杜雁秋的信,在心里接话:
我应该会继续把你当核动力驴使。
短信很快写完。
夏荇倒出身上最后的几枚火漆,四处寻找有什么可以拿来盛放的东西。
许竹影见状走过来,递给她片厚厚的竹片。
雨季的竹子含水多,放在火尖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
“理事放心,目前战事要忙的活许某还是会干完的。”
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将来下场的许竹影跟她保证。
火漆缓缓融化。
“七天后会有人带着第二批粮草药品赶到,”夏荇取出理事印章,额头出了层薄薄的汗,“我当时肯定会忙着应对范元安没法抽身,青萍缺个帮手,许公子不嫌麻烦的话,能否帮着走一趟?”
许竹影没拒绝:“地点在哪?”
顺从到似乎已经成了春风会的一份子。
印章上扣,只有个简单的篆字。
夏荇确认下浮草纹与裂冰纹是否印清晰,轻笑:“在重山。”
地方有点远,他们到了后怕是得休息一夜就动身。
今夜不知不觉聊得有点太多,许竹影放下平日里的戒备,沉思道:“重山吗?兄长倒是一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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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那里看看,就是为官太忙,连府衙都没怎么踏出过。”
夏荇散在耳后的发丝被火照成金色。
她封好信口,接话道:“刚好,你替他看看去也不错。”
“也好,”许竹影愁着愁着就开始开玩笑,“毕竟都过了大半年,鬼知道他尸体被哪条鱼吃了。”
大概真的找不到了。
夜风吹拂、火势渐小。
侍卫们遮掩行踪,都挑了阴暗好观察的角落守夜,坐在火塘边闲聊的就剩这俩人。
长长的影子落在红泥地里交叠。
许竹影抄起树叉子翻翻没烧干净的柴木,又往里面洒了把新鲜的松针。
他手上忙活着,又偏过点头,看向快要睡过去的夏荇:“理事这次和谢家合作,是也猜到天下要大乱了?”
夏荇掀起一点眼皮,不接话:“许公子的大乱是指什么?”
“大家都要完蛋了的字面意思,”许竹影学她托腮,“地方起义敌国来袭,皇帝逃难百姓食子,大恒关上门来不知道乱上多少年,等到天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再轮到下一个朝代来重复兴衰。”
“许公子这话现在说说可以,等出了西南怕不是要被砍头。”
夏荇指指天,好笑道:“现下可是太平盛世。”
许竹影:“。”
活在梦里的太平盛世。
真要是太平盛世怎么可能叫南安人马上打到西南府城。
这话敷衍陛下听听就行了。
许竹影闭了闭眼:“许某就是想问——”
春风会是不是打算造反。
这思路其实挺好猜,从江南富庶之地来的理事出钱出力帮谢家打南安,总不可能是单纯想施善心。
图的不是钱就是权。
而谢家什么都缺,偏偏手头养了五六万的精兵。
这俩势力凑一块,造反的必备因子都全了,就差个揭竿起义黄袍加身的契机。
夏荇眼疾手快地抽了根松枝,横上他嘴唇。
“是,也不是,”夏理事浅浅地笑,眸子里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快要溢出,“既然猜到了自己想就行,没必要说出来。”
许竹影的嘴被堵住:“。”
“还有问题?”
夏荇把松枝稍稍移开。
“如果事成,如果,”许竹影斟酌用词,声音里不自觉带上点期待,“理事会如何做?”
夏荇乐了:“你就这么信我不会乱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许竹影索性彻底点明,轻声道:“王朝更替来更替去也不是没出过女帝。”
他收在袖子里的手早因为紧张攥地死紧。
这话流出去一个字,在场的都逃不过杀头戮尸。
坐在他身边的人稍微正起来点态度。
夏荇搭在石头边上的手指随话语一敲一敲:“如果我说,我们想干的不是推一个女帝出来,许公子会如何想?”
她的态度模糊,唯独眼底明火亮得惊人。
夏荇淡淡道:“我们想推翻皇帝血脉传承的制度,叫平民也有底气成为领袖;想女子走出闺阁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任何职业,不必再被三从四德丈夫孩子束缚;想打破古往今来的兴衰规律,电力接通的万家灯火里海河晏清——”
松枝折断,夜风中有人轻轻地笑了声。
“我们想得可疯多了。”
29. 合伙
夏荇说得很简单。
她来自光明灿烂的现代,穿越后有幸没流离失所吃不上饭,还死死攥着前世所积累的那点道德感。
星子在松树叶间的缝隙里闪啊闪。
“似乎说多了,”夏理事把不小心折断的细枝丢进火里,“许公子就当我也在说糊话吧。”
金色的火焰更红了一瞬。
毕竟做梦梦到敢在古代谈平权,半点不把经济基础放眼里。
就算江南富庶,也和底下苦苦劳作织布的普通人没什么关系。
夜风吹起满地松针,深林里好像有松果落了下来。
许竹影看着她被火光照亮的半边脸,喉结滚动:“我……”
他没听说过这样的构想。
夏荇翻翻空荡荡的口袋,发现许竹影磨的安眠粉不知不觉间半月就用了个精光。
她叹口气,抬眼赶人道:“你去睡吧,我等你们醒了再休息。”
睡不着啊睡不着。
每日梦魇缭绕,皆是血流成河的战场和赤脚逃难的百姓。
她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关切同情的槛,做不到残酷狠厉冷酷无情,能把活生生的人看做猪狗。
许竹影愣神,问道:“理事还不睡吗?”
夏荇这段时日在事务里连轴转,好像几天下来就没见她睡过。
胸口的布料被火塘烤的发烫,夏荇揉揉疲惫的太阳穴,唇角微微抿起。
自然想睡,毕竟她也不是铁打的。
问题是干躺着睡不着也烦人。
许竹影今晚怎么这么难糊弄……
被瞪了一眼的许医师拿出块干净的手帕展开,方布的最下方用墨绿丝线绣了片小小的竹叶。
他熟练地撸起袖子,朝夏荇挪了几小步,重新坐好道:“理事不介意的话,不妨叫许某把脉瞧瞧,总睡不着得想法子调理。”
“……”
夏荇默默别过头,就医态度相当消极。
许竹影保持姿势没动。
他淡淡地道:“如果真得要做那样一场大事业的话,有人估计会苦心积虑地叫理事身子垮掉。”
路过松林的风呼呼地响。
夏荇转回头,恰好捕捉到他飘到肩头的发带与发亮的睫毛。
许竹影对于这男女距离总是控得很好,不会叫人感觉到冒犯。
夏荇道:“你信?”
那这可太开放了。
“信的,”许竹影笑,“虽然闻所未闻,但听理事讲述的语气,能叫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天下大同。”
一个目前只在书籍纸面上出现过的理想词汇。
却代表了治国理政的最高目标。
脑海里不自觉翻上回忆的浪。
许竹影沉声道:“天下苦弊政枉法久矣,上头人随便一个念头,往往就叫底层没了活路。”
夏荇点点头,靠在石头边上随意地听。
西南的天真得很亮很低,城市里几乎要看不见的星星在这里散得漫天都是。
“难以寻见真正可以匡扶社稷、挽救天下于大巢将覆的明主,士人不入仕、茶余不谈政,兄长曾经信过太子殿下,为他谋划思虑,现下马后炮,怕也是认错了人。”
许竹影苦笑:“许某曾经也是如此,读了点书考不上官,便想着既然看不见出路,不如传下家学,至少还能在乱世里救下部分人的性命。”
“那现在?”
夏荇有点预感到他要说是什么,后知后觉地掀起一点眼皮。
“既遇契机,何不趁年轻还有点心力,跟着理事疯一把,”许竹影歪了歪头,捧着还摊开的手帕认真道,“只要理事愿意收留我。”
莫斥钗群非战甲,功名何须问身凭。
夏荇眨了眨眼。
话真得越说越开了。
“这样啊,”夏理事托着脸沉思,顺带恐吓,“加入春风会要宣誓的,还要交钱哦……”
浑身上下最贵的都已经戴出来的许竹影:“要不,我洗盘子?”
“不用,”夏荇乐,“交个纸面就行,没那么□□。”
许竹影不解:“□□这词是何意……”
“没啥……”
嘴瓢冒出来的现代词语。
夏荇拍拍手,为了避免许竹影真要拉着她接着把脉,溜得飞快:“你守夜吧,剩下的青萍醒了会和你走讲。”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也是负责招人的。
夏理事很快就钻进了停在松林里的马车。
许竹影应的声音散在突如其来的狂风里:“好。”
他看着夏荇的背影,将冰凉的手帕规规整整地叠好,重新塞回袖子里的口袋。
今晚的夜还深着,许竹影扒拉几下熊熊燃烧的松木,眼中野火燎原。
这答案注定会很难走。
但他还挺愿意信的。
松枝摇晃,慢慢满起来的月亮拢在云层中,只剩下朦胧的半圈光晕。
……
“什么!”
青萍一觉睡醒,不顾半张脸映上的木头纹路,震惊道:“许小白脸要跟我们理事走了?”
亲娘咧他之前不还自称是长公主的人吗!
你没有自己的理事就不要抢我们的……
马车摇摇晃晃,清晨的阳光在松叶间形成连片的光斑。
风吹开没压好的帘,露出外头的光景。
架马的缰绳缠绕在许竹影手指间,擦出极浅的红痕。
这段山路又崎岖又抖,唯一的优点就是马车能走且近。
明月带头,蹄子踏得小心翼翼,生怕太快了把不住平衡,后头的马车也在一个接一个的土坑里磕磕碰碰。
许竹影下半夜仓促眯了会儿觉补神,这会儿状态还算可以,边驾车边反问:“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而我们理事这么好,把谁弄进来我都不稀奇,”青萍盘腿坐到马车前头,口中嘀嘀咕咕,“就是你这倒戈速度也太快了吧。”
眼睛一睁一闭,突然就变成同事了。
许竹影:“。”
他拉拉缰绳,妥协道:“下次直接夸理事就行了,理事值得夸。”
后面那句就不用带了,他也清楚自己不算什么好东西。
青萍嘀咕完,稍稍起了点同僚该有的同情心,关切道:“抱歉啊,你驾车可以吗?要不要换我来?”
夏荇不会,加上要抓紧时间写东西,驾车的活就是他俩轮着在干。
“不用,这段路许某走熟了,慕然换个人可能还叫明月不适应,”许竹影摇摇头,另一只手将帘子重新拉好,“马上就要翻完了,等下山路稳点了再换吧。”
青萍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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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行……”
话说春风会招人的流程是咋走地来着。
“理事。”
她半个身子探进马车。
夏荇躺在竹编席上,睁开一只疲惫但异常清明的眼睛,鼻尖短短地“嗯——”了声。
压根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的夏理事缓缓坐起身,问她:“怎么了吗?”
该死。
青萍音量不自觉放低,问:“招人的话,该给他放哪儿啊?”
春风会内也各有分工,研究的教书的种地的经商的运货的,一群三教九流凑在一起,组成庞大但运转自如的帮会。
许竹影要跟着理事,问题是大家都想跟着理事,早把分出来的名额都给抢了。
真要寻着个合适的坑给他占,还得费些功夫。
好问题,这还真没想过。
夏荇简单地思考了下,又重新躺回去,试图叫身体疲惫到终点然后自行昏迷。
“别放下面了,反正他有用,按我的助手算吧,”说话颠三倒四,“我记得好像那个位置还空着?”
春风会还怪有意思的,职位设置奇异地和现代职场重合。
“哦。”青萍应。
她攥紧帘子更换话题,声音更轻了:“理事,我之前就听花荷说过,你这半年都得靠喝药才能睡个好觉,现下赶路奔波……”
生怕动静太大,一不小心碰碎夏荇仅有的细微睡意。
颠了半天的路总算下手,马车寻处清净的地方停稳。
“睡不着?理事还睡不着吗?”
夏荇有时候都怀疑许竹影长了对狗耳朵,听见点声就凑过来。
许竹影皱起眉,身形和树从一起被阳光投在帘布上:“要不我先磨点安神药?”
夏荇没客气:“谢谢,要加量的。”
正常的已经麻不倒她了。
许竹影:“?”
他开始解释:“理事,许某家传的独门药方,如果先前没服过的话不用……”
“哎哎哎你就听理事的吧,”青萍放下帘子打断他,轻声道,“理事小时候也梦魇,这方面名医不知道请过多少个,寻常药早就没效果了。”
许竹影一愣,确认道:“小时候?”
青萍点头,开始追忆:“是,春风会是十年前就办起来的了,最开始就理事和桃姨两个,都没人听过。”
她不自觉扣起手指,语气感叹:“我当时被人从西南拐到江南,差点被卖成童养媳,是理事路过给我带回春风会的……”
原来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吗?时间这么快的。
许竹影稀奇:“这倒是没听理事讲过。”
“害,理事之前家里出事,什么过往都忘了,不讲也正常,”青萍知道的不少,倒豆子一般地吐,“我名字还是小理事取的,原本的名字太难听了,理事给我换了这个好听还有寓意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
“理事当时说:春风会的姐姐妹妹都是花朵的名字,我们就是块聚起来的花原,等着春风一吹就能叫别人吓死。”
青萍打开话匣子就容易刹不住车。
夏荇安安静静地躺在马车闷热的空间里,耐心听外头停不下来的动静。
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将手覆在眼上,想:原主小姑娘取的名字真得很好听
30. 火渡春城(1)
再次看见府城城墙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的下午。
湛蓝天幕晴空无云,芭蕉与榕树的叶片迎着日头,在浓绿里碰出晃眼的白,谢家的家纹旗插在恒字战旗周边,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
两枚巨大的动员鼓被搬上城门,城下留守中央的近九千卫兵排开队列,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高墙上的杜雁秋。
这位西南最为核心的屏障今日难得地穿了大红的外袍,温和的眉眼用最为浓烈的胭脂炭笔细细描摹,说不出得英气与威势。
步摇的珍珠流苏轻轻晃荡,谢夫人侧目,在深林里最先捕捉到他们赶路的隐秘身影。
见人走近,她笑着开始安排:“夏理事回来了,木兰你下去接一下。”
城门缓缓打开,谢初时一身方便行动的明黄劲装,配着剑带兵走出来。
“理事,母亲有请,”她先行了个走过场的礼,随即单手指指城墙上头,给夏荇介绍道:“殿下和贺将军也在上面。”
夏荇抬头,花荷正戴着面皮探出城墙,逆光拂发,冲她笑得分外好看。
旁边的已经和离没名没分的贺闲风跟根木棍地似站着,偏过头不去冒犯殿下,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往‘长公主’身上偷偷瞄。
看得一清二楚的夏荇:“……”
别看了,萧舟雪本人和你和离的速度只会更快。
方才谢出时已经朝城里走了几步,没听见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又转身走回夏荇身边。
她疑惑地跟着夏理事抬头:“理事?不走吗?”
城墙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哎,你别说……
谢初时跟着幸灾乐祸地看戏:“这确实……”
“咳咳,”夏荇假模假样地咳嗽俩声,招招手叫后头俩个跟上,“我们走吧,别耽误时辰了。”
不枉费路上火急火燎地抄近道走夜路,总算是赶在府城点兵前回来了。
云山的粮草支撑不了几天,幕后人真想支援,面对地势复杂的西南群山也得掂量掂量钱袋子。
范元安老实不了多久。
他马上就要带着军队朝着府城来了。
通往上头的石梯为了加快进度与省钱,每块都修得有成人膝盖那么高。
谢初时轻飘飘地翻上去,再朝下伸手,要拉夏荇一把。
夏理事看着那只剑茧深厚的手,没和她客气:“多谢谢姑娘了。”
谢初时歪头笑笑:“没事。”
走上城墙,先被地砖反过来的浓金阳光晃得眯起眼睛。
战鼓轻柔的节奏开始加快了,绘画着神山经幡的木棒重重地锤上羊皮鼓面,爆发出的声音可传遍全城。
夏荇抬起手,眼尾余光扫过身遭天地。
城前将士规整肃然,城门内的大街上房顶上,听到风声过来等候的百姓聚作一团。
每个人都抬着头,眼中隐隐发亮。
万人视线的中心,杜雁秋高举宝剑,利落地捅入南安战俘的脖子。
鲜红色的血在青灰石砖上蜿蜒直下。
鼓点急促,祭祀的三根神香直直地立在太阳鸟青铜炉中,青烟袅袅。
“将士们,”鲜红的衣裙沾了滚烫的血,杜雁秋垂下眼,平静的声音里压不住的波涛汹涌,“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为了西南的最后一战。”
远方飞过几行排成人字的鸟。
“这场战事我们打了三年。”
打到府库的粮食见底,打到哪怕路过家门口也无法去看上一眼亲人,打到秋收的麦子黄了一次又一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南安人还是源源不断地来。
话语合入恢弘哀怨的鼓乐,而胸膛里的心脏似乎也都在跟着鼓声跳动。
夏荇不自觉地停住视线,追随杜雁秋飘扬的裙角。
那里的图案她这段时日日夜翻阅,最最是熟悉不过。
是幅用银线绣着的西南舆图。
杜雁秋的声音弱了下去,可气势却还在高升:“我无比清楚大家的无力,这口气我们压了三年,卡在喉咙里升不起来又落不下去。”
三年的时间不长,放到动辄百年的史书里不过就是寥寥几笔。
三年的时间又太长,足够本就不怎么繁华的西南千疮百孔。
茂绿浓树发出沙沙的响,吹过府城的风更肆意了。
“如今!南安地方王范元安的部队就在赶来府城的路上,他们装备了奸细的铠甲,掠夺了我们同胞的仅剩的粮草,他们做梦都想咽下西南的血,叫我们成为他们刀下的奴隶。”
敲鼓的乐手用的力气渐渐小了,一下又一下地敲中人心。
可怕的寂静中,杜雁秋声音哽咽:“我们没得选,这场战事不是西南想发动的,陛下觉得我们麻烦不派支援、官员觉得我们低贱克扣粮草,西南可以撑到今天,靠的是大家拿命去填拿血去换。”
木棒正中鼓心,将万千倾泻的情绪化作东流的怒江滚滚向前。
日头正好,毫不吝啬的阳光似乎要将视线中心的鲜红色烧穿。
珍珠流苏闪闪发光。
“今日我与各位聚在这里,共同再为了亲人、为了西南冲锋一次。”
“我们一旦退缩,前人在云湖在坝山在红河所抛的性命就成了笑话,亲人在土地里种出来送给我们的洋芋和稻谷也成了笑话,神山的圣洁会被玷污、孩子的未来会被剥夺,南安已经把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他们的贪婪无赖会让投降者死无葬身之地。”
无数的人都抬着头,眨也不眨地听着杜雁秋讲话。
这位传奇的侯府夫人远嫁西南,所育的不只有膝下三子,更有西南的万千百姓。
比起所谓的开国勋爵、世代簪缨,百姓对于谢家的印象都会具象化到这位素日笑盈盈的夫人身上。
她就像最温柔的水,润泽着风光各异的西南全域。
杜雁秋轻笑:“这一战注定会死很多人,可能也包括我。”
“可我们一旦胜了,南安十年内必将再没有力气踏足与大恒的边境,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最终会冲干净战场残留的血,为后人铺出来一条安稳的鲜花之路。”
她最后定音:“春城不破,西南永固!”
……
“春城不破,西南永固!”
从白到蓝过渡的天里镀着条浓郁的柿子橙色。
夜幕即将到来,可热情颇高的府城士兵和百姓似乎还沉浸在午后点兵的余韵里。
初夏燥热的风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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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就要带过来他们大叫的誓言。
风穿过谢府的会客厅,将榕树打的长桌上放着的薄纸本连续翻动页码。
“夫人这话讲得比侯爷在坝山说得好多了,”夏荇伸手压好乱飞的册本,朝坐在上首的杜雁秋打趣,“我听了都心潮澎湃。”
杜雁秋喝着普洱茶,回道:“理事过誉了,边声是个不读书的粗人,大街上随便来一个识字的来估计讲得都比他好。”
点兵结束,可最重要的分兵还得尽快商议。
府城的门多,兵却只有那么点,不挑出几个重点守的压根没法打。
晚上这帮人抱着晚饭凑在这,就为了商量这点事。
谢初时咽下与洋芋一起炖得软烂的牛肉,提议道:“要不我带点人去守西北门?东南门和主门都是范元安最有可能盯上的,得叫俩个有经验的将领去。”
“可以,”府城守将点点头,“末将还是去主门吧,东南还带着几个偏僻的小门,贺将军去的话,有望给偷袭的部队全打得屁滚尿流!”
几个将领人才嘀嘀咕咕完,齐刷刷地看向实际做主的夫人和理事。
杜雁秋:“……”
头疼。
她指间在桌上缓缓地瞧,明显是还在做自己的思虑与考量。
抱着沉默不如多吵吵的心态,杜雁秋把问题抛给夏荇,问道:“理事有没有什么想法?”
夏荇摩挲着被她画得五彩斑斓的府城舆图,直接道:“叫木兰去东南,贺将军去主门,西北门交给主将。”
“哦?”杜雁秋挑眉,“理事这是如何布的阵?”
夏荇将舆图钉在木板上立起,手指移动,指着一处处地点解释:“贺将军手下兵马最多,主门开阔适合火器作战,当守。西北虽偏,可也立于城角难以支援,若范元安铁了心要出其不意偷袭,经验丰富的将领才能反攻。东南轻巧,和主门近和百姓远,一旦有个问题贺将军赶过来也及时。”
方面种种,考虑周全。
而且。
夏理事有句弦外之意没说:
她其实信谢初时的能力能守住这样复杂的情形,只是当下还没事实能证明。
就屋子里的这群将领,若要论随机应变和丝血反杀,谢木兰的潜力能摁着他们打。
杜雁秋点点头,转而去问贺闲风:“小贺将军怎么想?”
“我没问题,只要谢姑娘愿意去就行。”
谢初时连忙捣蒜般点头,眼睛里全是对能战场立功的渴望:“我愿意的夫人,让我去吧。”
正经到连娘的不叫了。
她娘无奈地摇摇头,打算顺着就把这事定下来:“这样啊,那你……”
“夫人,我有问题。”
主将不满地出声打断。
夏荇和杜雁秋:“?”
“谢姑娘怎么说也是女孩子,碍于身份都不该上战场的,”主将顶着她们疑惑的目光,质疑道,“就算得了祖上的余光有点天赋,这种关乎大家生死存亡的机会,叫一个年轻的毫无经验的姑娘上场,是否太把士兵的命当儿戏了?”
说完,他又咬了咬牙一横脖子,破罐破摔道:“反正,我不会放心把我手底下的兵交给这样的将领。”
31. 火渡春城(2)
府外兴奋的高声喊话还在继续。
“哦?”杜雁秋的细眉在火光下微微拧起。
她身子前倾了些,唇角勾出个兴趣正浓的笑,抬起眼缓缓道:“要不是木兰晚出生了几年,现在府城主将的位置是谁可说不准。”
被她柔和的笑盯着,青年将领的额头滑下豆大的汗。
“可谢小姐是个姑娘,侯爷和夫人乐意宠她也得有个限度,”他坚持意见愤愤不平,“女人家如同喜主管那样在坝山前线打打后勤就够了,怎么可以真得带兵上战场打仗?南安人会笑话我们的——”
夏荇实在是听不下去,打断他道:“仗打输了才丢人。”
谢初时坐在夏理事坐手边,埋头吃饭的动作老早停了,抱起剑用圆溜溜的眼睛瞪人。
当下不是能和对方动手的时候,防备范元安偷袭的安排必须尽快落地。
谢初时用目光丈量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将领,暗暗记账:
等揍完范元安再凑这个家伙。
主将古里古怪地看向夏荇,呛道:“理事,末将承认你很了不起,但商人那套抱团取暖的伎俩可不能搬到战场……”
这是以为她是非不明急于立威,看谢初时是个女人要拉帮结派呢。
“我若真想背后搞动作,”夏荇摇摇头,坐在椅子里回望他,“你压根没在这吵的机会。”
明明是矮一截的高度,却硬生生靠气势把轻蔑拨了回去。
目前合作达成,不仅粮草即将被春风会全面接管,军队的最高调动权其实也在她手里。
夏荇硬要用谁,一句话的事罢了。
夏理事安然地拍拍谢初时紧紧握着剑的手。
她没客气:“而且主将一个劲抓着木兰的女儿身说事,是也自知其实才华没有姑娘家高,只能拿伦理道德来发难吗?”
“你,你!”
主将说不过她但气炸了,重重地一拍桌面站起身,要和好整以暇端坐着的夏荇对峙。
紫陶磕在桌上。
杜雁秋罕见怒声:“干什么,你坐下。”
“没出息,”贺闲风吃完分给他的晚饭,抱着胸嗤笑,“这就急了。”
敌人随时可能回来,贺将军着急回去安插人马,稍微想了会便认下来夏荇的安排。
贺闲风点点舆图,冲谢初时道:“守主门用不到六千人马,谢姑娘不介意的话,我这边可以拨一千五过去。”
京城来的前驸马背景更深,得罪完人就大步走了:“让主将大人自己抱着剩下的兵过去吧。”
主将遥望他远去的背影,瞪大眼睛:“这事就这么定了?”
语气不可思议。
贺将军不应该和他统一战线吗?
谢初时瞧他这模样就好笑:“不然呢?主将总不会因为不满安排,就撂挑子把南安人放进来吧?”
说完,她放下空荡荡的碗,飞快地追了出去,留下几声逐渐远去的铃铛响。
有权的上头已经肯了,干活的除了他都自己商量好了。
谁还有空和他在这里扯皮。
夏荇撑着头,想起刚刚无意看到的她挂在香囊袋边的一串蝴蝶银铃,随手挖了勺浸满酱汁的饭塞进嘴里。
入口,味道诡异地不太对劲。
夏理事低头,戳戳碗里多出来的几大块辣牛肉。
红的颜色都不太一样。
杜雁秋给夏荇的杯子里倒满茶,无奈:“这孩子刚刚特意塞给你的,没动过,缺心眼的,也没想着你不吃辣。”
“没事,”夏荇咕嘟咕嘟,“木兰也是好心,夫人别说她了。”
其实拌拌饭也能吃。
……
贺闲风走到谢府正门,背后被侍从火急火燎地拍了拍提醒。
“将军,谢姑娘……”
侍从话还没蹦完,谢初时已经从后头的小道绕到了他前头,气息还没稳下来就笑盈盈地行礼感谢。
谢木兰掏出个顺手带上的木盒,鞠躬再鞠躬:“多谢将军愿意分兵,给娘和理事省了好一番口舌。”
“不用,”贺闲风低头看她满脸的汗,叫侍从去把谢府的侍女请过来,“举手之劳,贺某先前和谢姑娘同去云湖寻找谢二兄,见过姑娘的本事,知道那黑杆杆纯在胡说。”
主将本人酷爱用烈阳练兵训练,遂把自己晒得也就像个黑炭条。
谢初时闻言一乐,也没和他推搡,利落地把木盒放回袖子里。
贺闲风抬脚要走,随即歪了歪头,示意她跟上去兵营点人。
迈出院门,府城傍晚的空气里还留有燥热。
被叫过来的俩个侍女围在谢初时旁边,熟练地拿着手帕给她擦汗。
芭蕉叶沉沉。
贺闲风瞥了眼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太阳,不知是被那明橙橙的颜色唤起了什么回忆,感叹道:“而且,若单纯看男女就论断的话,哪来那么多青史留名的女子。”
或者是想起了什么人。
谢初时仔细揣摩,直觉他这句话的来头不简单,装聋作哑道:“那将军的观念还蛮好的哈哈。”
“哦,这话不是我说的,”贺闲风想起故人,话里的伤感和无奈压都压不住,“是殿下出嫁前和娘娘说的,在宫人嘴里倒了几遭传到我耳朵里,也不知原话是不是这样。”
谢初时和侍女佯装惊讶:“啊。”
完全猜的到呢。
也没别人和您纠缠如此深了。
贺闲风瞥她们几眼,又把头转回去看太阳,自顾自说下去:“我当时一心想着下月就可以成婚,也没细想她的意思,如今再回看,其实和离的预兆很早就有了。”
毕竟是那么天资卓越的一个人。
“今日若是她在,怕是也会同理事一起给姑娘出头,”前驸马挠挠头,自嘲道,“贺某曾经没懂她,现下就当自作多情吧。”
把这可笑的帮忙的出发点讲给萧舟雪听,估计还能多得几个白眼。
“反正都和离了……”
贺闲风追忆完,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
他深吸口气,打算边走边借这斜日迟迟做几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抒发下景色依旧人却不依旧的无奈。
正好夜风穿城,群鸟寂静,起笔顺畅地不能再顺畅。
还没憋出第一句,就听旁边的谢初时把铃铛摇响,欢快地叫了声:“理事!”
那道纤细的黑色人影扭过身子,朝谢木兰远远招招手。
“木兰,过来,”夏荇的声音夹在温暖的风中飘过来,尾音有笑意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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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和你说。”
贺闲风酝酿许久的情绪瞬间散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劝阻道:“谢姑娘,我在作诗,能不能别……”
谢姑娘压根没听见,得到夏荇的回复就兴奋往前蹿,腰间的铃铛摇得更剧烈了。
“叮铃叮铃叮铃——”
贺闲风:“。”
得,别写了。
“木兰。”
夏荇放下另一只搭在马车沿上的手,嘴唇莫名比通常红了个度。
许竹影站在她旁边,背着个新装的小包裹,弯腰冲谢初时行礼:“谢姑娘,许久不见。”
春风会标志的花草纹扣针别在他胸口。
“哎?”谢初时被那扣针反出的华光晃了下,一时连问什么事都忘了,眯着眼在这俩人之间看来看去,“许公子,你不是殿下的……”
男宠?面宠?填房?
好像哪个都对。
怎么和理事凑一起去了?
许竹影打量谢初时越来越复杂的神色,无奈地解释:“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和殿下之间是清白的。”
一开始他也有想过靠美色达到目的,问题是‘长公主’正直地可怕,怎么暗示都不为所动。
后面许竹影俩头转忙成狗,口碑也岌岌可危,不要说歪心思了,就是正经出主意人家都不信。
贺闲风拖着步子走过来,凑巧踩着他为名声争取那句末尾,挑起一边眉毛。
大有“我想要都不行你小子得到了居然不珍惜”的意思。
“贺将军,这事许某都和你单独聊过,”许竹影往夏荇身后躲,提醒道,“你自己不信。”
说着,晃了晃自己淤青早散了个一干二净的手腕。
人凑过来,周遭升温的空气里竹林的香味越来越浓郁。
也不知许竹影哪来的时间天天熏香,夏荇闻着都有点习惯了。
贺闲风还是不信:“当时你缠在雪,不是,殿下身边……”
“许某当时是殿下养的门客,”许竹影笑眯眯地扎他心窝子,“将军不要自己被冷落就怀疑有人抢了宠爱,万一是殿下单纯不喜欢你这款?”
贺闲风没回复。
春风会这帮人的嘴怕不是一脉相承,从理事到下面的都喜欢呛人。
贺将军无语地走了。
夏荇给人从背后拉出来:“行了,赶紧收拾好去重山。”
这次赶路时间紧迫。
“理事放心,”许竹影弯下腰,眼底似有锦鲤咬叶,扩出圈圈的水波,“四天就行。”
一片仲夏晴光,就是余下水潭深不见底,不留神就能夺人性命。
从发带里跑出来的长发扫过夏理事的肩膀。
夏荇抬手,给那几抹撩起痒意的头发弄下去:“。”
总感觉同意将这人在扮笑面虎。
“话说……”
谢初时总算想起来正事。
“赶紧滚。”夏理事给他拉好马车帘。
也没管许小白脸还在外面站着。
谢初时看完好大一场戏,尾音拖长:“理事叫我过来是?”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帮你打范元安的,”夏荇总算寻到话头,“这里人多眼杂,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32. 火渡春城(3)
“哎,听说了吗,主将昨夜开完会回来,就叫夫人给撸下来啦!”
“还叫黑猴子主将呢?就是纯属他活该,平日里那么横的报应来了!居然还敢质疑咱小将军不能领军,夫人不撸他撸谁?”
“撸得好啊撸得好,当个主将眼睛快长到脑门顶上去了,大家伙早看他不顺眼了……”
黄昏,围在树荫下大口扒拉晚饭的西南士兵嘀嘀咕咕。
前段时间老天怕是把寄存的雨都下光了,这几日的日头都毒辣地很,燥热的风过去,井水都浅了一半。
野草枯黄,知道最多的那位高居舆论中心,一挥用树枝折的筷子,痛斥兄弟的流言:“瓜皮,没见过小将军用剑就别瞎说!比那黑猴子稳多了!”
神情比当街说书的讲得还认真。
“可小将军目前还没打过这么大的仗……”
“嘿你敢质疑我,”见有人还不信,他当一下放了竹碗,撸起袖子就要掰扯。
那边留了心思放哨的人狠狠拉他胳膊,大声提醒道:“将,将军!”
一群吵鸭子瞬间全闭了嘴,慌里慌张地站起身。
顺着手指的方向瞧瞧撇过去,谢初时怀中抱着个长条条的木盒子,正从他们旁边的树底小路里钻出来。
“将军好!”
“好,吃饭呢,”红衣覆指的少年将军淡淡地和他们点头示意,视线扫过地上几个油都被刮干净碗,问道,“吃得饱吗?现在有钱了,吃不饱再去要。”
被推出了来答话的士兵挠挠头,笑道:“嘿嘿嘿饱了将军。”
“饱了就行,抚恤金也快被理事和娘算出来了,记得都领了给家里带回去。”谢初时将怀里要滑落的长条盒又往上托了托,重新抱稳后拨开面前的芭蕉叶,不顾他们的鬼叫走了。
用发带高高束起的马尾落在细腰下一点的位置,发尾略尖,随主人的走动晃啊晃。
“你们说,”士兵们站直了目送她走离开,实在没忍住,确认人走远了又开始八卦,“将军怀里抱的是啥啊,瞧着那么大一个……”
是火器。
手腕被银扣箍紧,谢初时环抱的手臂紧贴盒面,汗水无意识打湿了衣裳。
鲜红的颜色跳动为刚刚点起的烛火。
刚洗了身子的夏理事坐在官帽椅里,轻轻打开桌上用了七八道法子加密的盒子。
简朴的木盒露出内心,里面还套着个怎么摔都摔不坏的铁盒子。
屋外还有人在急匆匆地走动,她平日里或盘或编的长发懒洋洋地披散下来,将眉眼轮廓衬得更加洁净柔和。
然后这位模样如同神山杜鹃的理事摸出里头的杀器,介绍起具体功能来那叫一个熟练。
宛如她才是真正的设计者。
“既然身为理事,熟悉会中每一件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本职吗?”夏荇轻笑,觉得她的当时震惊压根不算事情。
笑完,夏理事拍拍小谢将军的肩,卖力推销道:“上战场的时候带着它吧,既然他们觉得你是靠着家世,那就证明给他们看——”
烛花轻微炸开。
话语落下,夏荇认真地注视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全是坚定。
“女人打仗可一点都不比男的差。”
女人打仗可一点都不比男的差。
谢初时心中默念这句真理,投在谢府石墙上的身影修长高挑,如同雌鹰般伟岸雄壮。
她抄了点近路,拐进军营简陋的大门。
火红色在楼下一闪而过。
“木兰今天好像特别亢奋。”
杜雁秋带人算账算得有些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和夏荇从册本堆里钻出来,俩人边揉手腕边眺望窗外头的风景,
结果刚好撞到自己闺女跑着去带人巡视的这一幕。
坐在后头矮塌上吃茶点的女先生也瞥见了刚刚惊鸿过影般的人,一句‘小姐’还没到嘴边就换了别的称呼。
“小将军也高兴终于能上场立功了吧,外头的流言传成那样,”她推推旁边姐妹的手肘,歪头笑道,“这一仗打完可就是真的将军咯,不用再添个小字哄她了。”
贴着她坐的人正闭着眼休息,纯靠记忆在慢慢地拨算盘核对数字。
被手油盘得发亮的胡桃木算珠“啪”一声撞在中梁,女先生慢慢掀起眼皮,架在鼻梁上的单框眼镜反出道光。
她无奈地把对方推过来的手推了回去,敷衍道:“嗯,吃饱了就来帮忙。”
对方耍无赖:“姐姐你再核对会儿吗我真算累了……”
桌上摞得比人还高的账本旁,一大壶茉莉绿茶泡得香气扑鼻。
“夫人这儿养的个个都是妙人。”夏荇从看她俩拌嘴转回视线。
杜雁秋提起壶手,先给夏荇分了碗:“理事谬赞了,我平常事务缠身,都是放手不管任她们去干的。”
“西南的读书人都看不上算账的活,嫌铜钱味脏了手,”见夏荇喝得惯她才收回手,把糖罐子又放回茶叶堆里,玩笑道,“等到什么赈灾钱下来,千方百计做空账瓜分的又是读书人。”
夏荇随口接话:“说白了就是好处对他们不够,男人吗,千方百计找借口为自己谋利。”
“理事说的即是……”
就算这三年每月都对抚恤金数额有大致记录,四个人翻账干起活来也快累成狗。
玲珑小盏都不顶用了,得拿起碗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倒浓茶。
夏荇拿起手边还未开始的工作,这一份是去年三月的,大大小小十几次交战导致纸张格外地厚。
她写写圈圈,恍惚间想起了前世某个学财务的命苦好友,自从进了这个专业没有一天是不骂的。
情境重叠转换,切身处地感受到这里头麻烦的夏老师叹口气,扯道:“眼下干坐在府里等范元安打上门,算算账还能不想东想西。”
“范元安从云山的山道过来动作也快,南安为了吞下西南,这三年到处摸行军的暗道。”杜雁秋翻过一页黑到看不清白色的纸,炭笔在面前摊开的合本上落下几个只有她看得懂的简单符号,“根据探子传来的消息,应该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了。”
这样吗。
夏荇看看手下复杂的大写汉字,每道弯曲平折的笔画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思南士兵。
战后清算的记录官拿笔的手大抵都是抖的,写出来的东西在收笔时总忍不住要断开。
希望这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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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发的是战功奖赏而不是抚恤金了。
从橙红云层里漏下来的光色浓却不重,如同浅浅一层被时光发酵好的琥珀酒,穿过镂空的花窗投入屋内。
账本上是被切割出花型的光影,夏荇垂眸斜靠椅背,几缕被她烦躁时抓出来的碎发散在肩头耳侧。
浅色的衣裳在傍晚晨昏里扩出圈朦胧。
美人在骨,一眼定画。
“理事……”杜雁秋算累了抬头,瞥见后都有点想磨墨作画。
夏荇以为她有事要吩咐,茫然地与她对上视线:“?”
“没……”杜雁秋刚要说话。
窗外头的芭蕉树摇动宽大的叶,集结的号角声在夜风中突兀地响起,响彻整个宁静压抑的春城。
号子悠扬又亢奋。
“来了吗?”夏荇也没管夫人到底要说啥,将账本一合,着急地伸长脖子探出花窗。
她们在的位置是和谢府隔着有段距离的闹市区,三层小楼的下面是书店,顶层则秘密做了存放账本的地点。
本着战事还没发生,并未强制规定不让出门,故街上还有人在稀稀拉拉地买卖。
喧闹、但胜在地形复杂不惹眼,若真被南安人攻进来,第一时间也压根不会想到侯府夫人居然就这么扎在百姓堆里。
夜风更大了,推开窗的瞬间先给她劈头盖脸一顿乱吹。
还在大街上等着买东西的百姓呆愣的呆愣,犯傻的犯傻,有商贩的小洋芋被风掀出了好几步,孤零零地卡在石头缝里。
号子还在响,不知是谁总算反应过来,大喊了句:“南安来了!”
原就不规整的长街瞬间乱成一锅要沸腾的粥。
“府城眼下有多少人啊,”夏荇担忧地盯着楼下的人头,朝坐在对面的杜雁秋问,“我怎么感觉比半月前更多了。”
还有不少一看就是流民,春风会设的发粮点都煮了好几轮粥了,排队的队伍长度却不见减少,反而末端都拐到临街去了。
杜雁秋招招手,示意候在楼梯口盯梢的侍女去疏散下人流,无奈道:“今年南安攻势猛,百姓想着我们怎么都会守府城,就都就逃到这儿来,原本的我咬咬牙安置了,只是最近云湖一带逃来的实在太多,要不是理事带人来帮忙,我都不敢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
而若是没进府城,这一大批没了地没了家的流民能去做什么,实在是不好说。
投诚南安当汉奸活命,被饿急眼的同胞当两脚羊吃了,还是死在雨林里猛兽毒蛇的牙下?
杜雁秋和夏荇都不敢细想。
“多亏桃姨提前在隔壁几个行省囤的粮草多,运过来损耗少还快。”夏荇没邀功。
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随着战士的跑步声震动。
她专注地盯着下头情况,从总算被分开的人流看到远处金光破云的晚霞,再到天幕里滚滚升起的好几道浓烟。
夏荇疑惑了:“那烟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安排里有这样的战术吗?”
“应该不是我们的,”杜雁秋只瞥了一眼就搁下笔,沉声骂道,“肯定是范元安的狠主意。”
桌上的茶面随话声晃了晃:“这厮想要火烧了整个春城!”
33. 火渡春城(4)
府城里还有幸没被主人卖掉以补贴家用的锅碗瓢盆全被搬了出来。
从城外投进来的粗布团个个貌似都浸泡过味道古怪的油,无数火星划过深蓝静谧的天空,落到草木茂盛鲜花浪漫的春城。
黑白交杂的浓烟借上狂风的势,呼呼地刮,木制的横梁、百姓的衣裳头发、绣着恒字的战旗,火舌无私地舔过入目所见的一切,留下黑黢黢的炭块与灰烬。
哭声呜呜,燃成一片的街道与古树火势滔天。
白天与黑夜在此刻似乎颠倒了,金红的火色与炙烤的滚烫成为了新的太阳。
或许说声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夏荇挑着新打上来的俩桶井水,肩膀被竹片压出火辣辣的疼。
街角站着等接力送水的人朝她招手,着急道:“理事,这儿!”
“好,”夏荇尽量稳着小跑几步,把用叶子盖着几乎未洒的水地送到他手里,“辛苦了。”
肩头总算一送,她随便逮住个路过的百姓,飞快地问:“嬢嬢有看见或者是听谁说过,南安往范元安这次是在哪个门主攻吗?”
府城实在是太大了,杜雁秋索性和夏荇分工组织,她占大头分散灭火,夏荇只用负责火势最为勇猛的东南几门。
接力送水的路线很长,需要的劳动力很多,要是好巧不巧踩中南安主力,怕是还得摇人。
“啊,”嬢嬢打量跟在这小姐后头的一串挑水青壮年,再傻也能猜出来头肯定不一般,顶着被烧得破洞的头巾边哭边哆嗦道,“没大人,没听说过什么范的,俺是逃难来的,家里娃娃三天没吃过饭了,能赏点不要的窝头吗……”
孩子躺在她怀里,猫一样地窝着,因为饿和被浓烟呛到,都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哭出来。
夏荇弯下腰,翻出口袋里不知被谁塞的几颗桂花糖,有些手足无措:“哎嬢嬢,你先别哭……”
“哎,不哭不哭。”孩子嘴里沾着甜味,总算是露了个笑。
祖孙二人拿着大人身上仅剩的三两碎银逃了。
身后从火光里钻出来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自发地端着装满水的盆,脚步匆匆地从她面前经过。
嘴里不停的是对南安人阴险狡诈毫无人性应该下地狱的方言辱骂。
夏理事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恢复体力,零星听懂几个许竹影给她解释过的词,听得直乐。
她灰头土脸,鼻尖貌似还被飞灰蹭了块黑,要不是身边还有俩个保障安全的护卫守着,丢进百姓堆里也丝毫不起眼。
这段时间还是太过劳了,只搬了三趟水就累得不行。
本来还以为能搬五趟的。
夏荇简单喝了点护卫递过来的水润嗓子,命苦地想。
战事刚开始的火星投射差不多停了下来,府城的边边角角火燎焮天铄地,各门冲锋号接连不断地吹起,似是呼应,又像是在打气。
好不容易从小道拐过来的谢府主管总算站在灰烬房子边的夏荇。
她上前几步,两眼放光道:“理事,夫人托我来转告:其余几处都未见南安王轿,只有东南门那儿的浓烟里隐约能看出见个纯金的顶。”
“嗯,我知道了,”夏荇苦恼地扶了下酸痛抗议的头,询问道,“现在东南门情况怎么样?木兰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避免措手不及做的战术安排居然全中。
该谢谢范元安的脑袋居然如此空空如也且好猜吗?
“现在夫人还没接到什么战报,没有伤亡消息也算好消息。”主管默默垂下头,抹了抹泪。
她还着急赶往下一处传话,走前想了想,扭头冲夏荇道:“理事待会儿处理完火,想知道的话不如去看看,我知道个隐蔽的地方,从上面看东南门清清楚楚。”
狂风中的飞灰更加浓厚了,说着话不小心就要被呛到。
夏荇咳了几声,答道:“好。”
……
“我答应了吗?”
谢初时翻身上马,长剑利落地翻出一个剑花,轻快地架在跪地之人颤抖的脖颈。
零星的几颗火星砸到路道上,被人急忙用脚踩灭,她眯着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质问道:“范元安本人还在后方躲着享乐呢,你这时候就敢提开城门围剿的战术,是生怕现在府城里到处着火不够乱吗?”
说话间,弹药在青石砖上爆炸,震得整个城墙都晃了晃。
“可是他们拿着的火器太厉害了,小将军……”军师面色苍白,被热得出了汗都舍不得摘掉帽子。
范元安拿着不知谁提供的先进火器,不要钱一样地对着东南门集中发射。
都炸了快半个时辰了还不停!军师除了害怕门被炸穿,只想骂南安抢了他们三年,家底果然厚实。
“哎?”谢初时把剑移下来,奇怪道,“除开粮草药材,理事还给我们运来了几百只春风会秘密做的新式火器,军里都分配好装上了,这事你不知道吗?”
军师双手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先理理自己凌乱的儒生袍。
文绉绉地摇头道:“未曾听闻,下官在军中的关系略有些紧张。”
怪不得刚刚冲出来拦马时也没个人拦着,感情是人缘不好。
谢初时快被这傻子军师的直脑筋给气笑了。
“他们的弹药什么时候能用完?”红衣将军安抚完躁动亢奋的马,仰起头冲瞭望塔上的士兵喊。
上面人大声回答:“小将军,快了!他们的步兵骑兵都排好阵打算冲了!”
“好,”谢初时甩鞭,高声道,“众将士,跟我走。”
杜雁秋领了贺闲风的好意,到最后分到她手底下的兵还是西南本地养的,就怕皇城脚下出来的大爷还整阳奉阴违不服命令的幺蛾子。
原本盘腿坐着的士兵齐刷刷站起,上马的上马装弹的装弹,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前面红衣飘扬的背影。
马蹄哒哒、炮声轰隆,出窍的宝剑刀刃如雪,闪过铸造时留下的冰冷水光。
城门在喧闹中打开了。
瞬间就交战的两军爆发出温热的血,大恒官话南安语苗语傣语各种杂七杂八的话带着骂声乱作一团。
长剑对上砍刀,斧头对上锄头,白羽箭羽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命中要扑上去护着兄弟尸体的士兵,还用身体强行攀爬城墙的奴隶被敌人的炮火轰到地里,又被自家人的马踩坏了唯一没坏的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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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
明亮的炙热的圆球落入被血染得愈发鲜红的红泥地,炸出一个个小腿深的坑。
“那是什么东西?”有擅长审时度势的南安人停下冲锋的姿势,仔细端详这突然冒出来的稀奇火器。
他同样躲躲藏藏的兄弟瞟了眼那些金属壳子,呸道:“就说大恒奴役我们多年,怎么可能给好东西,”
“王还乐呵呵地当个宝呢,真好笑,幸好我们聪明没有冲上去……”
还说什么给的是最先进的火器!狗日的骗子!
“再叫我看到你们当逃兵。”头顶突然传来声音,一杆长长的枪贴指到衣裳破烂的胸口。
枪尖的莲花纹里还聚着没滴干净的血,青年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毒蛇似的眼睛只露出半只,剩下的全被乱糟糟的杂毛覆盖。
原本躲在石头后不停猜测辱骂的几个人瞬间噤声。
独眼青年不耐烦地收回枪,对于这几个低贱到骨子里的奴隶都不想再要第二个眼神:“我就亲自取了你和你家人的命。”
听说这位人物曾经是谢家养出来,兵败投降后为了讨范元安的喜欢,顺带表示自己的忠诚,是自己主动拿刀剜去的右眼。
奴隶们挤出个讨好的笑:“杨,杨将军……”
“还愣着干什么,跑起来!”他们口中的杨将军一甩马鞭,阴恻恻地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城门轰半天轰不破,还要叫人家自己打开。”
白马发力起跳,飞越过连片重叠的深坑。
谢初时胡乱地擦去鬓角滑落的汗珠,手中的长剑上还串着个不断挣扎的胖汉子。
她盯着这个看起来小有地位的圆球,逼问:“说,你们将军和王呢?叫范元安那个缩头乌龟滚出来。”
汉子人被托着拉了快半里,后背皮开肉绽的,原本硬的跟石头似的嘴吊得能挂俩油壶,哭着说我什么都招。
“王在后面啊王在后面呜呜呜……”
谢初时又不客气地捅了他一剑,恶狠狠地道:“说清楚,后面具体哪里!”
“呜……”
“谢小姐与其问他,不如选择来问我?”
来人说的是大恒官话。
谢初时丢了剑上的东西,已经猜到什么,冷冰冰地抬起头,与停在她十丈外开的青年对上视线。
“杨忠,”马尾在风里甩出幅度,她嘲讽地吐出这个名字,“范元安居然还养着你这只狗。”
杨忠被她看着,唇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谢小姐都能领兵了,我活着不是很正常?”
“看来谢家是真没人了,连女儿都派出来上战场,”他一扫长枪,清晰的破空声随着骏马疾跑扑面而来,“是谢二已经被我下的毒给送走了吗?真替夫人惋惜啊。”
两军主将的单挑瞬间开始,谁能先把对方从马上弄下去谁就能把握主动权。
谢初时反手提剑,轻笑道:“我会替二哥转达你的关心的。”
“还有,少给我看不起姑娘家。”
红衣在地平线扫过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飘扬。
“当——”刀剑碰撞。
谢初时的眼眸里全是疯狂:“姑奶奶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
34. 火渡春城(完)
银枪回旋,划过没膝的野草,在地上投出道细长的影。
杨忠猛地夹紧马腹,与谢初时拉开好几步的距离后,再次挥杆直去。
“是吗?”,他斜眼嗤道,“动动嘴皮子谁不会。”
日暮,精铁所制的雪白银枪身如流星,如蟒蛇出洞般刺向面前人的心脏。
谢初时面色一沉,手中剑花翻转上压,四两拨千斤地挑起枪杆,竟是强行靠技巧偏转了原本的致命轨迹。
枪尖滑过她的护腕,发出难听的刺啦声。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工匠精心设计的凤凰纹被擦出道明晃晃的白痕。
谢初时满不在乎地甩甩手腕,软甲下的劲装不知何时被风刃撕开了丝丝的裂口,大片的红色拖出残影,在天地间最后的一点光里翻卷夺目。
圆球在她身后落地爆炸,轰起纷飞的残叶和尚未凝固的滴滴鲜血。
周围噪杂不堪,这人骑在通体雪白的汗血马上,从凌乱的发丝到漆黑的马蹄都散发出难闻的血腥味。
视线天昏地暗,战马嘶嚷着埋头前冲,将距离顷刻间拉近。
漫天星子发出淡淡的光芒,逐渐烧起来火的隐约有了燎原之势。
星光加身、泥浆飞扬,发带在惯性加持下还保持着单边偏倒的弧度,谢初时利落地挥剑砍去,明亮亮的眼睛里只有想立马捅死他的决心。
红衣和血混在一起,模样宛如刚刚从尸山血海的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阎罗。
这女人不要命了吗?
杨忠注视着谢初时冷漠的眼神,不自觉加重了力气,:“谢小姐说大话的时候,小心别闪了舌头。”
银枪在空中舞出一轮完美的满月,他屏息凝神,再也不敢把她当成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将军。
这一下,连刺三枪,直取命门!
……
“咋样咋样赢了吗?”
长在池边的榕树凭借地理优势,有幸逃过被烧干的劫难。
主管和夏荇坐在树杈子上,各自拿着个西洋镜观察城外的战局。
“哎呦年纪大了真看不了这个。”主管双手手心都紧张出了汗,拍在榕树杆上一拍一个湿手印。
她闭着眼睛不敢看,又实在关心自家小将军到底赢了没有,只得摇摇旁边正看的聚精会神的夏理事,追问道:“理事,咋样啊?木兰把那个姓杨的一剑捅下来没?”
“还没,但是应该也快了,”夏荇无奈地扭头宽慰她,“枪善远剑善近,杨忠既然已经被木兰近了身,就逃不掉。”
夜风刮过树荫,飕飕地凉,夏荇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裳,随手把捣乱的碎发拨到耳后。
搁在手边的西洋镜还直对着战场上的激战,一红一黑的两道人影对峙又分离,枪剑碰撞,刃口被时不时就要出现的爆炸白光照得雪亮。
她俩说话间,谢初时见没刺中,索性抬起长腿横踢杨忠腹部一脚,差点就给他直接踹了下去。
夏理事瞥到他咳出来的血,更加断定:“这人已经隐隐落了下风了,跳不了多久的。”
“那是,这人的枪法还是照着大公子学的呢,照猫画虎学不精,”主管乐呵呵地拍拍胸口,“去了南安后怕是忙着应付范元安的猜疑,都没时间练吧?枪法丑得没眼看。”
夏荇摸着下巴沉思:“我只听说了这人之前是金池的守将,和谢家关系紧密……”
原来近到了这种程度吗?
聊到这种往事,跟在杜雁秋身边多年的主管怕是知道最多的几人之一,当即给夏荇介绍了起来:“是啊,他和现在坝山养着的那喜乐差不多,都是全寨被南安屠了就剩几个小孩……”
那时候西南还没穷到抚恤金都发不出来,接手他们后统一安排教养,等成人可以自谋生计再放手。
派过来教认字写名的先生是名军队里退下来的瘸腿军师,很快就发现了杨忠过人的军事头脑,认定这是个难得的将才,亲自领养了他并推荐到侯爷跟前。
听起来似乎是个佳话。
夏荇疑惑,追问道:“那后来怎么?”
“他后来在府城成了家,娶的是他干爹的独女,升官进职娶婆娘生娃娃,日子美的咧。”主管故意吊她胃口,动动树干上生出来的细支,折下片新生的叶。
她把那柔软的叶片举起,翻转到没晒到阳光的阴面,密密麻麻地生着斑驳的虫咬斑。
风把叶尖吹得弯了弯。
“听说金池当时是有奸细把他们的情报原模原样告诉了南安,他打不过只得投降。”夏荇接过主管要递给她的叶,边听边仔细地抚平。
主管摇摇头,苦笑:“为了活吗,只是他家里几位哪里受得了他贪生怕死,羞得都没脸见夫人,后面几年听说他在坝山攻城,他老婆丈人还特地抱着孩子去见了,站在城门上大声喊话,想劝他投降,回头是岸……”
夏荇看她说着说着有点哽咽,把主管的手拉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
过往的风扑面而来,吹得树下水波拍岸的池里又多了涟漪。
话语夹在模糊的爆炸声中,分不清哪个的效果来的更为震撼。
“俩大一小都没回来,据说当时杨忠暴跳如雷,说夫人居然敢拿亲人来威胁他,遂亲自拉弓射的第一箭”
主管抹抹泪,又开始感叹自己果然老了:“喜画后头偷偷数过插在他们身上的箭矢,足足三百六十二根。”
叶吗,生之俩面,阴阳调和。
长的好的那面总是示着外界,代表真实未经过伪装的充作背面。
不把它翻过去看个清楚,看看是否里外如一完整无暇,谁知道夜夜相伴的枕边人是否真得如你所想?
“没事,”夏荇抓紧主管的手,将西洋镜递到她眼前,示意这场万众瞩目的对峙貌似有了新的变化,“你看,范元安也坐不住探头了。”
尽管过程惨烈又悲壮,但这场建立在无数悲痛和过往上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夏荇垂下眼睑,轻轻地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人了。”
池水再次皱起。
……
风跟个喝醉酒的浪子似的到处瞎晃荡,不一会儿又路过纱制金绣的重叠帷幔。
范元安自认这场仗十拿九稳,早早给自己照着谢家的祖律绣了件大恒补服,此刻正人模狗样地穿在身上,就等着待会儿入住侯府。
连夜赶工的工匠疑似技术不太够,导致他领口处的麒麟歪了个爪子和眼睛。
“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滑稽到连官帽没带对的范大人摔了茶杯,质问跪在他面前的大恒人道,“你们主子当初谈条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人抬起头,想要解释什么,范元安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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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想听他瞎扯的意思。
他懒洋洋地从美人怀里起身,随意地叫候在身旁拿着刑具的奴隶上前来把人拖走。
“血放干净,做成人皮给他们主子寄回去。”范元安走下几十人合抬的大轿,回过头吩咐。
一套锦绣朝服穿得不伦不类。
夏荇瞥到他扯开的胸口,有些嫌弃地移开视线。
城墙上专注哪里人多炸哪里的士兵也注意到了总算出现的南安王,发射过去的几枚圆球冒着徐徐的白烟。
范元安挑起一边眉,不屑地对落到他十丈开外的笑了几声。
果然。
夏荇暗暗记下数据,余光瞥见几个人正不要命地趴在城墙上奋笔疾书。
虽然做了乔装,但还是浓浓一股春风会养的武器人员的味道。
距离太远,标准精度不够,就算看见了目标也打不中。
但是群体轰炸的能力已经甩了大恒的□□八百条街了。
而且……
夏荇眯起眼睛,再次回到与杨忠厮杀的谢初时。
她给木兰的那柄东西其实才是今日真正要测试的主角。
时间应该快了。
西洋镜圆圆方方的镜头里,被一剑捅穿心脏的男人再次咳出满口的血,重重的跌落马下。
“小将军!”
听见有人叫她,谢初时动了动鲜血淋漓的左胳膊,嚣张地望向点着灯火的华贵轿子。
总算是骗出来了,不枉费和杨狗打了这么久。
靠着草堆遮掩和战友掩护才顺利摸过来的军师拿着个眼熟无比的盒,抛给谢初时。
“接着!”柔弱的书生难得有了力气,吼道。
裹着黑麻布的莹白手指熟练地打开机关繁琐的铁盒。
两军厮杀太久,战场上还剩着的南安人不多,运气不好没能逃走的都呆呆地躺在红泥地里,耐心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比无边的宁静先到来的是一声出膛的枪响。
谢初时松开扣动扳机的的手指,强行抗下后坐力的腰腹酸痛无比,可她还是强撑着直起腰,去追随那道飞快化入黑色的影。
夜晚马上就要来了,光一秒一个样子,如果这次出其不意打不中的话,下把会更难打……
夏荇下意识放弃了呼气。
“什么声音?”范元安察觉动静,疑惑地询问将他围得水泄不通的守卫。
他都隔这么远了,怎么可能打到?
百步穿杨都没这么夸张!
“回大人,小的也……”侍卫恭敬地抬起头,要做回答。
“大,大人!”
待看清面前人的景象,侍卫瞪大眼睛,一时连利益尊卑都忘了,拿手指着范元安道:“你,你的胸口……”
在渗血!
威严肃穆的朝服上,白泽威武的银白毛发中破了个硬币大小的洞。
属于心脏的血源源不断地地扩散,覆盖,将整件衣裳都染成鲜艳的红。
“成了。”夏荇重重地松出一口气。
她扭过头,戳戳还在双眼紧闭,不停地口中念佛为谢初时祈祷的主管,偏头笑道:“走吧,回去给你家小将军准备庆功宴。”
这见鬼的战事总算结束了。
“初次上场,单枪匹马杀死对方的主将和头头,这战功,有几个人能及啊?”
35. 心动
在春城热热闹闹地庆祝总算把范元安弄死时,重山府城门紧闭。
夜浓墨一般地黑,要赶路不要命的春风会俩人风尘仆仆地摘下兜帽,与虎视眈眈的守城官兵大眼瞪小眼。
“青行头。”
许竹影栓好马拍拍手,弯腰弱弱地询问,“要不我们先在城外凑合一夜?”
“不用,”青萍蹲在地上啃馒头,含糊不清地道,“我刚刚派鸽子去传信了,听说这次会里派来重山的是与城知州有旧,肯定有法子讨到通行令的。”
“咱这老大是不是太手眼通天……”
许竹影刚要接着说话,口中瞬间被青萍塞了个冷掉的黄面粗粮馒头。
青萍白他一眼,掰开依旧柔软湿润的馒头心嚼嚼嚼:“不和官老爷们勾结你还想在江南开那么大的商会?想什么呢你。”
此话说得分外有道理,许竹影无力反驳,也默默地蹲下来吃馒头。
“等着吧,应该马上就来了。”青萍就着水仓促吞完,托着下巴,耐心地盯起城门。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俩人从蹲麻了的姿势改到坐,马都吃完路边的野草尖开始休息了,厚重的大石门总算窄窄地开了条缝。
许竹影双手撑在地上,歪头随意投去视线。
来人身旁跟着个亲密的朋友,因逆着城内明亮的光,只能看出身影的高挑与瘦弱。
他提着盏要灭不灭的灯火,缓步朝俩人的方向走过来,姿态矜贵儒雅。
待距离拉得近了,烛光总算可以照亮五官,只觉白衣翩翩、眉眼清秀,完全就是照话本子上那些和小姐私奔考状元的书生描写长的。
许竹影对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完全看傻眼了,下意识后仰点脖子,语气惊讶道:“哥?”
你不是掉河里喂鱼了吗?
许杨心同样迟疑,上下打量地上这个活像刚从煤炭里滚过的脏猫好几眼,总算开口:“小清?”
你怎么会在这?
兄弟相认对峙无言,只有种子青涩的野草在风中胡乱的摇曳。
许竹影罕见地眼有点红。
青萍夹在他俩中间,腾一下站起身。
“啊?”她作为实际最惊讶最目瞪口呆的那个,质疑的尾音都快飘到了天上去,“不是,你俩是兄弟?”
她左看右看都不像啊。
许小白脸的兄长为什么会长的这么正经啊?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确实是。”许杨心揉了揉眉心,还是没能从突然见到弟弟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跟在他身边的朋友倒是咧开笑脸上前招呼,欢快道:“久别重逢不是好事吗,别哭丧个脸。”
他主动走出几步,示意后头三个呆木鸡跟上:”大家先进城再叙旧,今晚你俩彻夜长谈都没问题!不醉不归!”
“昨天不是刚在菩萨面前发过誓不喝了。”许杨心无奈迈步。
……
话虽是早早放出去了,但真到了要喝的时候还是得喝。
下榻的客栈选址建在座小小的青山脚下,活泉聚潭竹林浓密,将清幽雅三点全给占了个全。
竹吟漫天,夜风吹进大开的横窗,朋友笑眯眯抱起坛主人家自己酿的青梅酒搁到桌上,转头对着传闻中菩萨所在的东南方位拜了拜。
主打一个态度到了就行。
“多来点多来点。”青萍和守在客栈的姑娘凑一块坐在矮塌上叙旧,余光瞥见酒坛子,眼睛都有点直了。
“好嘞,”拜完,朋友先拿起碗给她满上,询问许杨心道,“你弟喝多少啊?”
“他不爱喝,你别瞎整了。”许杨心打掉他暗戳戳伸向海碗的手。
许竹影泡完澡抱胸坐在他俩对面,薄唇绷得极紧,正捧着桌上店家送的酸木瓜茶喝。
长发未束,仪态懒散,手腕上从夏理事那讨来的核桃串倒还是干干净净。
做了碎银工艺的竹叶耳饰流出细碎的光,许竹影喝完,掀起眼皮淡淡地道:“所以,当时滚在你床底下的纯金凤钗到底是怎么回事?长公主的人落的?”
先不论他哥为什么没死。
许竹影觉得先问清楚殿下到底有没有被冤枉也挺重要。
“什么金尾凤钗?当时挨家挨户搜查的是群膀大腰圆的男人。”许杨心愣了下。
他接过朋友递过来的青瓷酒盏,回忆道:“当时不知道是谁秘密上书,指控在夏知州的书房发现了谋反的书信……”
天子震怒,八百里快马传旨,下令在江南陪长公主散心的太子速速处置反贼余党,牵连九族格杀勿论。
血染钱江,许杨心在知州的舍身掩护下提前逃出府城,而夏家上下无一存活。
许竹影有他自己的人脉网,听到点缥缈的风声后立马动身赶到江南,找了许久,总算寻见在藏在小渔村里的兄长。
结果就仓促见了一面,他交代人藏好,关上门出去换了碗菜饭回来一看,许杨心没了。
就跟煮熟的鸭子飞了一样匪夷所思。
许竹影指间点着茶杯周身,沉声道:“就是陛下赐给胞妹的,全大恒就那么一枚,工艺精巧宝石镶嵌,翠鸟的羽毛只取身上最精华的几片,金子拉得比头发丝还细都不断,非常好认。”
当时室内凌乱,各种东西都被掀开翻找过,那钗子压在杂物堆的最底下,使劲地闪。
这种要贡起来的御赐之物,怎么都不可能离身或者转送他人,许竹影打听好了,更加认定这背后肯定有‘长公主’的手笔,转而回京策划复仇刺杀,如果兄长还没死就顺带救了。
“未曾听闻。”许杨心沉思着,摇摇头。
“你走后不久,门外就来了群穿府衙服的大汉搜查,我自知他们是来找我的,遂从窗户跑了出去,”他指指正坐在旁边,和俩个姑娘商量如何分香茅烤鸡的朋友,“等日暮低垂,我确认他们都走了才回去寻你……”
许杨心抬起眼,露出个尴尬的浅笑。
当真是阴差阳错。
“我那时候都已经查好金钗是哪来的了……”许竹影托着头,感觉牙有点疼。
许杨心想起自己弟弟那一旦认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死脾气,当下有了个惊悚无比的推断,手中的酒盏都拿不稳了。
“所以你……”他迟疑开口。
许竹影闭了闭眼挪到他哥身边,什么都招了:“嗯。”
“我差点杀死长公主然后被她招了当驴,不是,当门客使,后来还和夏理事商量要怎么在西南刺杀殿下,要不是我放弃计划的时间早,咱家还要被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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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九族……”
“小清,”许杨心官海沉浮至今也快十年,听他说完,弱弱地竖起个大拇指:“你才是咱们家最有本事的……”
托夏理事本质是个现代人的福,许竹影各种冒犯居然都没被拖下去砍头。
他忍不住提醒:“那金钗可是殿下的及笄礼,曾经有宫人失手摔过,叫殿下发了好大一通火,你……”
你要是还收着就赶紧给人家送回去。
“可,”许竹影蹙眉,奇怪道,“殿下落水后,貌似根本不记得她有这枚东西?”
首饰也从雍容华贵插满头变成了简单带几枚装饰,他还在长公主府时,还听太后差人来问过,是不是先前的都看腻了,要给殿下送批新的来。
坐了十九年的官道上去就不舒服。
原本贴身伺候的侍女都少了大半的活,天天聚在花园里磨胭脂。
哪怕是被贬到西南,爵位没有被削的情况下排场也小的不行,谢夫人送来的饭菜不合胃口也吃……
许竹影想着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的种种疑点,鬼使神差地问道:“哥,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无辣不欢啊?”
许杨心跟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废话。”
皇室全家都爱吃辣。
一个人哪怕落水受惊记忆全无,早年养成的口味怎么会改。
屋外貌似淅淅沥沥起了小雨,许竹影端起茶杯,慢慢地喝。
星子似的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每声细微的响动,都带着那双桃花眸里的惊天骇浪又重一层。
“说啥呢?”朋友乐呵呵地端着剩下的半只鸡过来,分给许竹影个还在冒热气的鸡腿,“你跟他说了我咋救的你没?那天可是理事带我们在山林里晃荡,说要救个什么什么雪的,不然我吃饱了撑的跑到山里去捡人。”
“等等。”许竹影没急着接。
他好想通了什么,茫然道:“你的意思是,夏理事在江南……”
不仅疑似见过长公主,还帮忙救过他哥。
“怎么了吗?”
有人疑惑地看向他。
许竹影彻底混乱了,各种七零八碎的记忆胡乱地涌上来。
“怎么了吗?”
依稀记得那人貌似也如此安静坐在圆桌边,像他投来不解的视线。
乌黑的睫羽颤动不止,许竹影长叹:“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
原来这半年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有夏荇一个人。
设局离京的是她,赶路三月的是她,长夜梦回的是她,一人救下西南千千万万百姓的还是她。
拨开那层虚幻不定的迷雾,站在真相上的人温柔、坚定,举手投足似乎带着春日里的暖风。
喉咙里泛上阵阵酸涩的感觉,许竹影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频率已经快疯了。
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大概也就莫过于此。
过往的接触和交流里其实早就有了征兆,只是他还没发现。
直到如今拨云见日、金光遮天,那些曾经微弱的触动下意识的追随,都成了压死心动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荇。”许竹影嘴唇微动,念着这个名字。
他完了,这下给她当驴都还能笑出来了。
36. 报复
夜渐渐坠了下去,山城边角的二层小楼灯火明亮。
青萍用手肘碰碰身边人的臂弯,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道:“呜,他今天晚上傻乐什么呢。”
饭也不吃光喝水,还一个劲地往窗外头看。
外面不就是平平无奇的竹子吗?还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啊,”姑娘拿起块裹了辣椒面的酥肉丢进嘴里,猜测,“但是总觉得那模样和怀春差不多……”
“哎你说的有道理。”
二人头碰头商量着哪个好吃,谈话间,插在窗前花瓶里的竹枝轻飘飘地落了片叶。
这抹浓绿的翠色在满屋的热闹里实在太不起眼了,以至于它飞出去的时候,只携带了许竹影情绪复杂的一眼。
竹叶要前往的地方名叫西南,那里江流滚滚,山山而川,从温热潮湿的密林到皑皑覆雪的尖峰一应俱全。
它或许会在其中风景好的地方停下,又或者会就这么飘荡下去,继续寻找这片土地上最为重要的那个人。
寻过简朴大气的侯爵府邸、寻过万人埋骨的荒野战场、寻过有过她痕迹的明月和鲜花。
最终落到心上人的窗前,送出叶片所寄托的心意才算完整。
“怎么回事……”
早晨总是会将皮肤拢上层薄薄的柔光,夏荇坐在镜子前盘好头发,随手将昨夜落到妆匣里的竹叶拿出查看。
这片叶子成功了。
……
竹叶被她捻在指间,上面还留着未干的晶莹露水。
光折过苗银簪吊下三俩串碎珠流苏,身后,用蓝白扎染花布掖实的藤篮子里飘出小锅米线的香味。
“什么,”花荷放下东西,也稀奇地上来看了看那叶子,推测道,“昨夜风大,窗和匣子都没关好,不小心飘进来的吧。”
夏荇拿手帕擦干净残留的水,重新放回盒子里将它收好:“也是巧了,这院子附近好像都没种竹子……”
“就当缘分了,理事来吃早饭。”花荷转身拿出碗筷。
盖盘一拿开,溢过米线的浓骨汤上盖了勺厚厚的肉酱,木耳丝腌酸菜韭菜苗放在碗沿,碎剁得细碎的臊子已经快化到了汤里。
香,但闻起来并不辣。
花荷在夏荇对面坐下,看她抄起勺子斯斯文文地吃,笑道:“听说杜夫人昨夜专门找厨师给理事开小灶,做的莲藕排骨汤和洋柿子炒鸡蛋,给理事撑得差点都走不动路。”
“其实西南的饭也挺好吃的,”夏荇默默把肉酱拌进米线里,“只要不辣就好了。”
感谢杜雁秋让厨房嬢嬢打破祖宗规矩。
“等青萍回来理事还要呆吗?既然吃不饱睡不好不如回江南调养,这边大部分事都结束了。”花荷点点手边的木盒。
里面装着‘长公主’的面皮。
夏荇眸色暗了暗,挑起一筷子顺滑柔软的米线,想着错综复杂的当下局势,叹气道:“得呆,西南这次在我们支持下招那么多兵,有心人估计很快就要告上御状了。”
“是理事说的,那个和南安合作的幕后之人?”花荷沉思。
目前搜集统数武器的工作还没开始,但就站在府城城门上粗略地扫几眼,都能找到好几把大恒兵部的浇筑出品。
西南打了三年都没有拿过这么好的待遇,合着是全被汉奸送给对面了。
夏荇点头:“八九不离十吧,哪怕他不亲自出面,也会授意手下有所动作。”
她还得留在西南,和杜雁秋商量怎么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别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军队,最后都给旁人做了嫁衣了。
“这样吗……”桌子旁刻着的纹路无意识被她摩挲,花荷阴谋论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道,“那长公主这身份,我们还要演吗?”
她糊弄的了声线,但扮不出那股子气质,这大半月下来,三个侍女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绿玉的鼻子还灵得和狗似的,早就闻出来换了人而天天冲她怪叫。
“这个……”
夏荇还没回答,突然就觉得手臂被人紧紧地抱住。
花荷倾倒过来,整个上半身靠住她,控诉道:“理事我演不动了呜……”
这活确实不是人干的。
“嗯,”夏荇伸手戳戳她腮帮子,道,“辛苦了,过几天就换回来。”
既然‘长公主’暂时没有自杀想法,那再演一阵子也无妨。
一个尊贵的权贵身份可以帮助运转无数想不到的事情。
夏荇想着,放下碗筷,拿出封昨夜睡前写好的信递给她:“等我们什么时候回了江南,去那块无字碑看看她吧,再上上香烧烧纸什么的。”
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没准这个世界还是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因素。
如果萧舟雪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湖边住着,应该也很想见她。
“放心,江南有桃姨在什么都想到了,今年清明还给殿下烧了座金元宝山呢。”花荷仔细地把信揣进怀里,得了话立马就笑嘻嘻地坐直。
满碗米线很快见底,墨条在砚上打着圈研磨,化成团团的墨。
夏荇铺好纸笔,抬眼,花荷收拾好了篮子,倚在门框上与她告别。
‘长公主’与夏理事的院子被谢夫人就安排在俩隔壁,如此特别方便她顶着俩副面孔蹿来蹿去私通夏荇。
“我先走了,理事下午是不是还要出趟门来着……”
夏荇落下第一笔横,点头应道:“是,和木兰约了,去干点事。”
墨色在淡黄色的纸张上挥洒,阳光透过纱窗照到屋内,只留下了个淡淡的影。
晴天的春城最适合复苏,各处烧焦没来得及处理的砖瓦枝条正被推倒、收集,再统一由人力运出城门。
这活的工作量很大,但比起动辄要命的打仗来说,总算是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多亏了咱家小将军……”
“还叫小将军呢?这次打完肯定得有个正经官职了!”
日暮西垂,热火朝天的百姓还在乐呵呵地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清扫。
有人和同伴边搬边唠,路过城门口少数几处没被烧的屋舍时太过专心,都没注意到门槛上其实还坐着个人。
夏理事一身方便走动的短打,坐在人家门口讨了碗水喝。
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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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荇木碗还给主人,看着长街尽头发懵:“谢木兰人呢?”
这家门口的枣树运气不错,有幸从漫天火雨里逃过一劫,沉甸甸的青枣压得枝头都快弯到了地上。
夏荇使劲往绿叶空出的缝隙里面看,又等了一刻钟,谢初时的半分影子都没瞧见。
夏理事疑惑:“?”
昨晚不是说好了……
“理事,”一软甲士兵急匆匆地围墙那里探出个头,冲她行礼道,“小的可算找到您了……”
他指指城门,解释:“小将军刚刚接到俘虏的消息,抢先出城了,叫小的来带您过去。”
“是吗?”夏荇打量他陌生的脸,迟疑道,“我怎么感觉没见过……”
谢初时往常和她见面时,身边带着的不都是侍女吗。
“小的也是路过,被小将军抓的壮丁……”士兵见她不动,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颤颤巍巍地抖着身子解释。
他越急,夏荇心中的狐疑越多。
“你去谢府问问木兰的动向。”她随手点了一个跟在身边的侍卫吩咐,起身走下台阶。
银簪流苏叮叮地响,夏理事抬起眼,顺手摸走了嬢嬢搁在墙边的粗木棍,道:“带路吧,看看小将军为什么放我鸽子。”
散发被风吹到嘴角,加深了原本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士兵拍了拍胸口松气,硬着头皮走在最前面领队。
一行人出了城门,拐过战场遗迹,拐过竹子密布的山间小路。
夏荇不急不忙地走,看那士兵头越走越低,最终停在片黑黢黢的竹林口才停止不动。
人也弯成了个蘑菇,像是在和良心做什么莫大斗争似的。
脚下的红泥地松软湿润,耳边还隐隐有山涧奔流的水声。
夏荇琢磨着要绑要杀估计也就是这地步,把棍子插在地上,开门见山道:“叫你带我来的主子就藏那里面?叫他出来吧。”
“我……我。”士兵的话更结巴了。
倒是他身后传来个流利的男人笑声:“不愧是能和夫人平起平坐的夏理事,脑子转的就是快。”
重甲佩剑的将领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走出,曾经的府城主将,或许现在降职后的五百人把司面露疯狂,浑身都散发着难闻的腥味和酒味,不知是不是昨天打仗的血烂在了甲胄中。
夏荇冷眼看着他,倒是没多意味,问道:“谢木兰呢?”
“理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不应该先关心下自己的命吗。”把司的目光扫过夏荇身边为数不多的四五个侍卫,将剑抽出。
“我和懦弱无能还只知道泄愤的男人一般都没什么好说的,”夏荇适时后退几步,观察周围可以绕路的地形,嘲讽道,“喝醉酒了都只敢找姑娘。”
把司动动肩膀,并不在意她的话,坏笑道:“光靠那根小木棍的话,可救不了你的命。”
他高高地举起敛着寒光的铁剑,示意藏在草丛里的兄弟动手。
周围高高低低地起了一圈人,夏荇当即不再和他争口舌之快,看准空缺后准确地朝一处疏漏跑去。
淡色的衣角在细碎的金斑里飞动:“我的命,你说了可不算。”
37. 中毒
木棍结结实实地轮在士兵还未完全挺直的小腹上,震得那人嚎出声痛苦的大叫。
“臭娘们,”把司阴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夏荇疾跑的背影,冲身边不敢动手的下属啐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追啊!不能近她的身就给我放箭!”
今天要是叫夏荇跑了,杜雁秋能给他们全丢去雨林里喂蟒蛇。
属下被劈头盖脸一顿批,总算颤颤巍巍地搭起弓箭,回道:“将军,好,好……”
昏黄的日光如雨,激得绑了红绸的箭矢滑出耀眼的一道白。
锋利的尖点后,夏理事不知为何,一个利落的停步回转,身后衣摆旋成个完美的圆形。
她速度不够,追上来的又全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压根来不开什么距离。
草叶飞扬,那些人眨眼间和她就只差了几步。
“怎么回事,她怎么……”
追兵看着她面上似有似无的笑,直觉有股难言的不对劲爬上脊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西南的茂盛树丛真的是藏匿踪迹的最佳的地点,他们既然敢骗人做局,就得做好被反利用的准备。
“平时欺男霸女的事情干多了,”夏理事抬眼,抬起的手里握着个流苏长长的玉符,“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羽箭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带下一小片布料。
局势随话声扭转。
埋伏在周边等信号的侍卫黑压压地扒开草丛,挡箭的挡箭揍人的揍人,最有眼力见、知道拿下谁功劳最多的几个人摩拳擦掌地围住把司,过了没多久就给人五花大绑地放倒在夏荇脚边。
风虽然没有昨日火攻的程度,但还是足够把夏理事没梳干净的碎发吹得乱七八糟。
夏荇稍微弯下点腰,打量几眼地上的毛毛虫,指了个人:“你把脚踩他背上,踩严实点。”
“好嘞理事!”侍卫并不客气。
重甲将红泥地磨出模糊的人形。
视线里只剩下了夏荇淡色的衣角和草地群山后过渡耀眼的晚霞天幕,把司咬碎一口牙,知道自己死到临头而说话更加大胆:“臭娘们,你不就是有几个钱才被捧起来,女人懂个屁的打仗,呜……”
不用夏理事说,踩着他的人就相当自觉地又给了他一脚。
肩膀上擦出的伤口貌似见了淤青,在风中火辣辣地疼。
在场侍卫都很有眼力见地低下头,夏荇随便从箭矢上取了段红绸下来,在指间抚平折叠。
木棍敲了敲把司的头,夏荇轻笑道:“是觉得女人不懂打仗,还是觉得木兰挡了晋升的路,你自己心里清楚。”
肩膀处松松垮垮的红绸尾端飘在风中,竟叫得她比晚霞还要惹眼。
“还有,”夏理事听见急促赶来的马蹄声,脚下离去的步子都走出了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道,“你被撸下来纯属活该。”
把司闻言。愤愤不平地抬起头,又被人迅速地摁回地里呜呜呜:“。”
“身为将军不想着为百姓服务,一门心思想着权利钱财名声,连战事都能当儿戏……”
夏荇说着说着摇摇头,颇有种觉得朽木不可雕的感觉,连骂都懒得骂了。
她偏过点头,交代道:“回去吧,把他和那些人都抬走,交给夫人按律法处理,”
“是!”侍卫高声应答,熟练地把司往肩膀上一丢。
“理事理事……”
还没走出草地前面的那片竹林,夏荇就碰见了急匆匆赶来的谢初时。
谢小将军带着几百号人的队伍,赶个路找人赶出了能再把南安再打趴八百遍的气势,腰间挂着的长剑随时准备出窍。
等远远看见了夏荇,她一甩马鞭催得更急了,声音混在风中,焦急地传到夏荇耳边:“理事!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夏理事无奈地冲她招手:“没事,你先把马停好。”
骑着马也要注意交通安全。
“小将军来得还挺快的,”待人近了些,夏荇指指被合抬的毛毛虫把司,曾经的前春城主将,玩笑道,“就是事情都解决了,下次能来得更快点,还能一起看个笑话。”
笑话本人被昔日下属嘲笑的目光盯着,言面全失地扭开脸。
谢初时从马背上翻下来,只仓促看了眼谁干的,转而绕着夏荇动手动脚地查看。
检查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哎呦可别有下次了,这孙子居然假传消息,说你改在了在院子里等我!要不是理事聪明……”
日头下,肩头鲜艳的红绸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谢初时弯腰嗅了嗅,捕捉到淡淡的血味后顿了一瞬,茫然地看着夏荇道:“理事,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疑似都出血了还能叫没事!
你骗鬼呢!
“啊,不怎么疼,应该没事吧。”
谢家不知道不是不是拿生长激素拌饭养的孩子,家里三个小的都个顶个的高。
谢木兰委屈的眼神投下来,配合她折算现代足足有一米八三的身高,活像个生闷气的成年布偶猫。
被她这么盯着,夏理事罕见地有些心虚,后退一步宽慰道:“没事的,都不怎么疼”
“这孙子是苗家的!惯爱用毒阴人,”谢初时开始着急了,用身子挡住夏荇后,询问道,“理事,我能打开看看吗?”
夏荇:“?”
不是把司长得那贼眉鼠眼的样子……
原本疼痛逐渐减弱的伤口,在谢初时一句脱口而出的“毒”后,似乎瞬间又开始了闹腾。
“看吧。”
夏理事眉头紧皱,轻轻地“嘶——”了声,也不用谢初时动手,自己就解了没缠紧的绸带。
风吹得温柔,只是轻微碰到青紫的一片的肌肤,就将痛感翻了倍数。
“这……”谢初时放松力气,指腹勾开裂口查看。
凝固的血液果不其然有点点黑色。
这个季节的衣裳穿得薄,方才羽箭贴着皮肉直直擦过,想不破口都难。
夏荇扭头,也看了看那颇有些恐怖的伤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面前谢初时唰一下地抱住头。
谢小将军神色有点崩溃:“完了啊!”
“全须全尾和我出门,回去带着个中毒的箭伤,”她语速飞快,列举道,“我怎么交代我娘和青萍啊,特别是理事新收的那小白脸,许竹影不得撕了我呜!”
夏荇弱弱:“都说了我俩没有不正当关系。”
谢初时捂着耳朵,准确抗议道:“哪有,他看理事的眼神分明不清白!”
夏荇:“……”
小孩子乱说话。
……
夏理事最后是小将军轻手轻脚背回去院子的,身后跟着一串西南的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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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子”虽然有刺杀的胆子,但万幸手中没钱,用的毒药不是什么无解的品类,好好养上段时日就能消解。
慰问和补品流水般送上门,又被夏荇好笑地退回去。
三天后,府城出了个阴天。
身中毒素因祸得福,夏荇难得没有胡思乱想,连睡几天没有噩梦打扰的懒觉,醒来时眼皮懒洋洋地搭着,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有些搞不清时辰。
妆匣里安静躺着的竹叶失了水分,与她常佩的发簪压在一起。
“理事醒了吗?”花荷守在阁外,发觉动静探头探脑地拨开珠帘,问道,“有人来看,要放进来吗?”
夏荇随手将外袍拉过来穿上,嘴快过脑子,抢先道:“谁?放吧。”
花荷眼睛都笑出了弧度,应道:“好。”
她转身掀开外头的窗,轻声叮嘱:“理事醒了,你别进去聊太久,理事现在没多少精力。”
窗外人喉结一滚,点头应道:“好。”
声音清润沙哑,如风缓缓吹过竹林,带起层叶起响。
好听,但分外耳熟。
夏荇反应过来来者是谁,飞快地将被子上拉。
珠帘被一只带着核桃手串的手缓缓挑开。
许竹影手里提着个容量不菲的药箱,步子却走得很稳。
重新佩戴的琉璃耳饰哪怕在阴天也闪出流光,纯白的长袍垂到脚面,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那点读书人气质完全烘托出来。
他在桌前停下,冲坐在床上的夏荇浅笑道:“许某听说理事还未用膳,于是带了自己炖的人参当归鸡汤。”
语气里隐隐带着期待:“理事有胃口尝尝吗?”
这套和当时他在夜雨梨花中穿得很像。
夏荇恍神。
什么有的没的。
她晃晃脑袋掀开被子,作势要起:“喝吧,多谢。”
“不用,”许竹影打开药箱盖子道,“理事坐床上喝吧,养病,还是不易多动。”
“哦,行。”
鸡汤的味道很醇,估计是炖的时候特意打了好几遍浮油,入口时草木的清香化在丝丝鸡肉里。
许竹影挑了个圆凳坐下,看夏荇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
他没见过她刚睡醒的样子,这会儿抢到机会,隐晦地用视线慢慢回味,只觉得从散开的发丝到从被子里隐隐露出一截的腰,貌似都有特殊的韵味。
“许竹影。”半晌,他听见夏荇冷不丁开口。
被发现了吗?
许竹影面不改色地笑,佯装疑惑地问道:“理事,怎么了吗?”
“你这汤是不是太补了。”
夏理事觉得身上有点热过头了。
许竹影起身,朝床榻走了几步:“应该不会,我还特意减了量。”
腰间的翡翠玉佩磕在雕花床的床沿。
夏荇迟缓地抬头,面前的许竹影弯下腰,抬手,指间在她的额头要触不触。
夏理事当即开口:“你……”
你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下一秒,在外头吹了半天的风的冰凉指间就贴了上来。
许竹影低着头,从夏荇的高度看下去,能完整看到他桃花眼里荡开的溪水流动的光。
面前人轻声道:“理事,你在发热。”
气息碰撒过面庞和脖颈。
38. 芭蕉
指间下的温度炙手、甚至说声滚烫都不为过。
许竹影瞥了眼旁边大开的窗户,和站在芭蕉树上你侬我侬的几只麻雀对上视线。
凉风呼呼地灌进屋内。
夏荇拉拉被角,略显心虚地吹了俩声口哨。
“夏荇,”许竹影扭回头,伸手端过还剩小半碗的汤,眯起眼浅笑道,“你把西南和春风会管得井井有条,自己身子就半点不管了是吧?”
连日劳累不睡觉,中完蛇毒中风寒。
这人在身体里养蛊呢。
“呃……”夏荇一时语塞。
碍于上下级关系,许竹影向来都是理事理事地称呼她,显得疏离客气。
叫全名还是今天破天荒头一遭。
她应该怎么回?
向他道歉是不是太给许竹影脸了?
花窗被人缓缓关上。
许竹影抿着嘴唇拿出手帕,看了看床上一脸纠结神情复杂的夏理事,想给她把个脉看看情况的话溢到喉咙,又说不出口。
半晌过去,桌子突然发出笃笃的动静。
夏荇抬起愈发昏沉的头。听见许竹影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的手刚给了无辜的桌子几下,露出衣袖的指骨通红,随意地在身旁曲着。
“抱歉,我刚刚说话重了”,许竹影将装着鸡汤的陶罐赛回药箱,侧眸追问道,“理事喝不下汤的话,想不想喝点清淡的粥?我现在去煮。”
也是昏头了,他有什么身份和资格对她说重话。
动心的人是他,妄图把明月春风拉到身边圈占独有的也是他。
跟夏荇身边这一圈早就认识、千里迢迢从江南跟到西南的下属比,他估计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想生气都不合适。
“喝吧,别太油就行。”夏荇回他。
“行,”许竹影收拾好桌面,提起药箱安排道,“等理事喝了粥,我再去熬点风寒的药来,味道不苦的。”
这么烧下去总不是个事。
他拨开晃动不已的珠帘,步伐乱得像极了复杂繁琐的心事。
“许竹影。”
夏荇开口。
圆珠碰撞,她的声音轻微虚弱,尾音还因为发热而糊作了一团,混杂在细碎的清脆响声中难以分辨。
可许竹影还是准确地捕捉到,随即停下来了。
“理事?”他迟疑回头。
夏荇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的千山万水里似乎有流云变迁:“这几天情况特殊,以后尽量不会了。”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辛苦你了。”
云雾升腾扑面,刹那就裹挟下他所有烦躁不平的情绪,叫世界只剩那双温柔注视的眼眸。
“好……”许竹影愣了愣神,回她。
就当这是保证吧。
因为他真信了。
屋外的凉风时不时就要吹过窗棂,烧得只剩半颗的芭蕉树摇摇叶片,又迎来阵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荇靠在床阁上处理完几个紧急的公务,将被子一卷,听着渐渐扩大的雨声睡了回去。
呼吸一片平静。
……
等到再睁眼,天色昏暗得更不知道时辰几何。
青萍坐在她床边,守着根不晃眼的蜡烛擦刀。
摆在桌上的食盒里隐隐飘出肉沫青菜粥的味道,夏荇坐起身,仔细辨别了下,觉得里面应该还放了玉米。
“理事醒了?饿吗?”青萍放下刀,起身又点了几根蜡烛。
“还好,”烛火明媚,发烧的夏理事坐在灯下,其实感觉不太到饿,揉揉睡昏的头问道,“许竹影呢?”
“他说理事肯定闻不惯药味,就抱着罐子和书去外头煎了,估计快好了吧,”青萍利落地先给她倒了碗温水,失笑道,“理事怎么刚醒来就要找他?”
夏荇感觉到她玩味的视线,接碗的手抖了一下。
夏荇:“。”
我说我睡迷糊了你信吗。
好在青萍坚信自家理事的清白,开完玩笑后也没再插科打诨下去,而是伸手摸了摸夏荇的额头。
边摸,边嘀嘀咕咕地骂前把司那个吃软怕硬的狗东西:“该死的,怎么感觉还是这么烫……”
夏荇咕噜咕噜地把水往喉咙里倒,总算感觉有点活了回来。
她反过来宽慰青萍:“没事,其实睡一下午好多了。”
夏荇翻翻床边堆成群山的册本公务,不出意外又看见满目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找着敲了加急的那些,同时问道:“我睡的时候,有什么要紧事发过来吗?或者桃姨的信?”
珠帘动荡。
花荷刚好抱着最新的那批走进来,接话道:“桃姨的信倒是没有,理事先看这些吧。”
她抽出夹在山腰里的唯一一封火漆信函,郑重地交给夏荇:“谢夫人刚刚递了帖子,说再过几天,等西南各地都安稳下来会开芭蕉宴。”
“芭蕉宴?”夏荇来了点兴趣。
青萍翻着随意放在书架上的部分,给她解释:“也算和百姓同乐的庆功宴吧,这十多年来南安频频骚扰,搞得本来每年夏天都要开的芭蕉宴都断了代。”
火塘从山脚一直点到山顶神庙,乐器奏歌随地而舞,银饰叮咚叮咚,穿着各自民族服饰的百姓放下曾经的祖辈恩怨,在火光中唱响属于西南口口相传的民谣。
芭蕉叶从一个寨子铺到另一个寨子,多的时候延绵十几里都不算稀奇,特色的菜肴美酒大咧咧地摆在洗干净的叶片上,欢迎任何一位客人前来品尝。
是西南的特色节日,也是佳人眷侣互相看对眼的绝佳夜晚。
青萍回忆着舂火锅咕嘟的香气,欢呼道:“我和喜画就是在上次芭蕉宴认识的!这次战事结束,坝山前线的人应该也会回来嘿嘿。”
“那你们还能凑一块好好聊聊天,”夏荇拆开信函抖了抖,笑道,“夫人写了,时间就定在下个月的十六。”
特意压了芭蕉叶的花笺纸笔迹娟秀,仔细地列出了安排和几处游玩的最佳地点。
选一个有圆月的夜晚祭祀神明与天地,随即大开宴会,也方便无数牺牲在红泥地里的无名百姓魂归故里,与家人彻底团圆。
以后的路就都是繁花盛开、光芒璀璨了。
上告已亡人、下抚尘世心。
夏荇垂下眼,看着杜雁秋写在最后的那句话,轻轻感叹道:“真好啊。”
感觉对封建社会快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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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都活回来了。
“你给杜夫人传个话,芭蕉宴短缺什么东西就提,我们给她补上,”夏荇拍拍花荷的手,交代道,“好不容易热闹一次,务必办好了。”
花荷提起床下放着的茶壶,给夏荇喝干净的碗里重新倒满温水,笑眯眯地应道:“好嘞。”
“什么热闹?”
许竹影双手捧着刚晾到合适温度的药汤进来,从发梢到衣角都藏满了湿凉的风雨。
他在足足十步开完的地方停下,小心地将陶瓷药罐挤进圆桌上面仅剩的一小块空地。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芭蕉什么十六的。”许小白脸期待地望向夏荇。
他在外头就贴着墙根晾的药,这三个把许竹影当自己人,谈话的音量一点都没压着,屋内吵闹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西南民风开放,芭蕉宴上的情人互相看对了眼,就会互赠亲手编织的五色彩绳,代表愿意成为你往后余生里最热烈的色彩。
许竹影没指望能收到夏理事的回赠,但没律法规定单相思不能送吧?
五色绳的祝福也可由朋友长辈送出,只要混在春风会一窝蜂送给夏荇的堆里,谁知道他是不是怀着不一样的心思。
许竹影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法子可信。
“哦,”青萍挠挠头,好心地回了他,“我们方才在聊芭蕉宴,舂火锅真得好香好香……”
花荷拿起另一个干净的碗过来倒药,随口道:“其实五色绳也挺好玩的,四年前喜主管收到的两只手都挂不下,给谢大将军脸黑的。”
夏荇闻言一乐:“他单相思这么早就开始了?”
“对啊对啊以为谁看不出来似的。”
想要的话题被挑起,许竹影嘴角勾着的隐晦笑意压都快压不住。
青萍翻完册本,在柜子上抽出条毛茸茸的薄毯给夏荇披在肩头,又往她身后仔细垫上好几个枕头。
搞完,她满意地后退几步,欣赏被自己打扮成雪团子的理事,介绍道:“这是谢姑娘两个时辰前听说理事发了热派人送过来的,用的野兔据说是小将军十五岁时亲手抓的,可暖和了。”
确实暖和。
夏荇把毯子紧了紧,高山雪兔冬季的毛又长又软,尖尖触到脸上都会带起暖意。
花荷将药碗交到夏荇手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忍不住道:“编五彩绳比处理野兔毛还麻烦,这回我说什么也不编了。”
这里绕线那里压的,好不容易跟着嬢嬢学会了搞出来又歪歪扭扭。
“那太好了,你不编我也不编,”青萍赞同地伸手靠上她的肩,心有余悸道,“咱俩谁编谁小狗。”
许竹影站在阴影里笑不出来了。
“五彩绳是?”压根没听说过这东西的夏理事放下喝干净的药碗。
“一条漂亮的绳子,”青萍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和夏荇强调道,“有祝福的意思,芭蕉宴上要是有小姑娘给,理事你就接,要是有男的跑来送或者讨……”
腰间的刀被她拍了拍,青萍言简意赅霸气侧漏地总结:“你就叫身边跟着的侍卫揍他,或者叫我来也行。”
花荷把头一歪,赞同道:“总之,不能叫这人继续白日做梦。”
39. 变更
“哎?你干嘛去?”
青萍向理事提醒完注意事项,疑惑地看向人已经快要走出屋子的许竹影。
今日打扮得孔雀开屏,来之前就差沐浴焚香三天三夜的许竹影转过脸,平静地道:“哦,我出去散散心。”
夏荇和青萍:“?”
方才的话题有什么值得他散心的吗?
“没什么事,理事好好修养,想叫我就派个人来唤,无论多晚许某都会来,”许竹影顺手取走架子上几个碍事的纸团,提醒道,“粥记得喝,晾凉了理事怕是更没胃口。”
明耀的烛火光擦过他耳畔的琉璃,夏荇被那忽闪忽闪的火彩晃了下,不自然地眯起眼睛。
这人突然这么低落是不是心里有鬼。
“行,你回去小心。”她回道。
冰凉的水汽透进墙壁,夏荇接过花荷小心用托盘捧到床上的碗,未梳洗的长发发梢翘起了弧度。
鸡丝粥的温度放到现在刚好入口,黏糊的米粒丝滑地沿着食道滑落,带起发烧时难得能感受到的一点饥饿感。
偶尔牙齿咬到切得细碎的鸡枞干贝和葱丝,鲜味伴着丰富的香气骤然爆开,欢快地在舌尖上跳起舞。
好吃。
夏荇慢慢地扒拉,不知不觉把满满一碗扫得干干净净。
花荷适时把温凉的药碗塞过来,笑眯眯地撤下托盘:“太好了,能吃饭才有力气好起来。”
“你今天在这从早到晚待一天了?空云她们不找人?”夏荇捏着鼻子吞完药,苦哈哈地问。
‘长公主’三天两头玩失踪,会把侍女吓死吧。
花荷从袖子里找出颗桂花糖,递给她道:“空云和雾月都习惯了,说只要殿下晚上还全须全尾回来睡觉就行。”
长公主今早出门穿的华贵锦衣现下就叠得好好地待在角落的柜子里,等着花荷干完事了再假模假样地穿回去。
“她们现在都在怀疑殿下被脏东西魇住了,商量说要拿月例去偷偷请个大师来给公主瞧瞧,”青萍靠着雕花床的栏杆笑,“理事抓紧回去镇场子吧,花荷快被绿玉叨死了。”
“这样吗……”
夏荇嚼着蜜枣,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今儿睡得足,方才又和她们闹一通出了点汗,烧渐渐在退下来了。
看来小姐这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吗。
她抓着被子要掀,提议道:“不妨今晚就动?”
“那夏理事本人?”青萍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问。
“说突然接到江南发来的急信,连夜赶回去了就行,接下的部分会和杜夫人书面对接”,夏荇边安排边起身,“拨点人去拉马车,再演得真一点,青萍过会儿再帮我递一封给木兰的急信。”
“好。”青萍点点头,当即想出门去安排。
“等一下,”眼里瞬间有了光的花荷拦住她,疑惑地道,“我们是不是忘了谁?”
虽然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但总感觉理事这个安排好像漏了什么。
青萍诧异:“啊?漏了吗?没有吧?”
夏荇:“有漏的话到时候会想起来吧。”
会忘的人应该也不是很重要。
到时候再说。
“我们先动身吧,时间不等人,”夏理事抱着一大堆还没看的册本下床,催促道,“以后要传过来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交递。”
烛火又被点起几根,青萍干劲十足地撸起袖子,欢快地道:“好嘞。”
……
两个时辰后,伺候长公主专人住的随从院里。
许竹影看着床榻上总算收拾好的几个包裹,呼出一口热气。
里面是他大大小小的全部家当,刚进公主府的时候俩袖清风,跟在夏荇身边这半年,意外地攒下来不少七零八碎的东西。
公主府的主管坐在他身后算账,见许竹影总算忙完,赶紧上前问道:“这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又要走了?”
“你跟在殿下身边这半年,虽说没名没分,但我们也是真心实意把你当自己人的,”公公抹去眼角要留下来的泪,真心实意劝道,“要是闹了什么别扭,你和我说!我去帮你劝劝啊,别想着出去自己住,现在外头房子贵成这样……”
“姚主管。”许竹影扯扯自己被他抱着的胳膊,没能扯回来。
他无奈道:“没有哀怨殿下的意思,只是……”
只是现在有了心上人,再顶着长公主‘面首’的名声招摇过市,无论对哪边都不太好。
虽然俩边实际都是一个人,但既然夏荇没有想显露的意思,他就得划清界限。
“只是什么?”公公用尖嗓子哼哼道,“我和你说,今儿你出了这道门,打着灯笼都别想寻着比我们殿下还好的条件!”
许竹影背着小包裹,开始头疼:“这不是条件不条件的……”
公公使劲一拍他的胳膊,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小许啊,不是我说你,咱殿下那是天家颜面,按照惯例,你入了后宅,得早晨每日去请安,见面还得行臣子礼,这些殿下可都给你免了!这还不能说明你在殿下心里的特殊地位吗?”
兰花指高高地翘起,在空中使劲地点啊点。
许竹影默默把主管乱飞的手按住,周围的下人听见吵闹,都默契地出了屋子去合围烤豆腐,留他俩在屋里挣扎。
主管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穿透屋子,遥遥飘入外头的潇潇夜雨。
“现在那姓贺的被休,驸马的位置空着,不就是你乘虚而入的好机会吗?你这孩子,怎么还半途而废呢!”
要不是许竹影实在比他高了一个头还不止,手伸长了够不到,主管能直接气得拧他耳朵、
“主管,人各有志。”
实在是说不通,许竹影只先闭嘴,强行往他手心塞了几张银票。
“这里是这半年来,许某总共在公主府得的月俸,”许竹影箍着主管要退回去的手,语速飞快地解释道,“算作主管照顾我的报酬,等我和公主打完招呼出府,改天请你喝酒。”
“你这倔驴,”主管挣不过他,气得跳脚,“当着一定要走?”
许竹影神色认真:“要走。”
“行吧。”
主管随手把银票塞入怀里团吧团吧,又重新坐下来,伤感地看许竹影一个个背起大包小包的行囊。
白衣本出尘,但落到这人身上,只会叫人第一眼联想到鬼怪话本里神出鬼没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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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
吃心掏肝,索命惊魂。
总之不是什么好印象。
可处久了,主管回忆这半年的点滴,硬是没找出来许竹影有什么错处。
都是和殿下一样的好人家。
主管靠在椅子上,感叹道:“出去了要是混不下去,回来找公公,我带你。”
回来当太监的话应该不必……
许竹影把最小的一个布袋单独揣进胸口,核桃互相摩擦碰撞,咯在心口的感觉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多谢公公,好意心领了,”许竹影抽着嘴角,无奈道,“许某应该不会混不下去。”
夏理事那里他还有个位置呢。
“行了行了快走吧。”主管抬手赶人。
接到传话的下人小心地躬身进来,先惊奇地瞥了眼浑身挂满的许竹影,随即在主管旁边附身,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什么?”主管一下坐都坐不稳了,惊呼道,“殿下今晚回来时淋了雨,受风寒发热了?”
空云雾月怎么连个人都管不好。
公公着急忙慌地起身穿外袍,差人道:“赶紧差人去通知谢夫人,再多请几个医师来。”
他急得团团转的,快步冲进屋内翻出太后娘娘给的要方子,要打伞去瞧瞧‘长公主’的情况。
都要冲到门口了,路却突然被一个白衣人拦住。
主管停下步子,奇怪道:“小许,你站这干嘛?不是要去和殿下说要走?动啊?”
不对劲。
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夏理事今天刚发的热,原本好好养着的长公主也出事了?
天底下哪来这么巧的事。
许竹影直觉自己猜到了什么,当即放下右手提着的包裹,幽幽地开口道:“眼下殿下身体告急,许某离开,实属是不情不义。”
“嗯对,”主管着急出去,边朝他身旁绕道边点头,“你知道就……”
许竹影将肩膀背着的几个大家伙也卸下来,见主管诡异地后退几步,回头道:“什么?”
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抓住眨眼间把包裹抛完的许竹影,震惊道:“你不走了?”
那你刚才和我唱半天戏是要干什么!
耍我好玩吗?
“嗯。”顶着主管震惊的目光,许竹影迟疑点头。
主管单手握着油纸伞,和他一字一句对账:“人各有志?”
许竹影假笑:“志向是随时会变的。”
主管又翻旧账:“这不是条件不条件的……”
“机会来了,其实许某也应该把握住,”许竹影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恭维的话,“贺闲风被休了,现在乘虚而入,当驸马的机会最大。”
“好小子,有觉悟!”
主管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边带他走边教导道:“以后当上主夫可要大度,身份有别,要不是殿下有意,你哪进得来这道门?别学前任那小肚鸡肠的性子,殿下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就跟炸了毛的公鸡似的。”
许竹影扶额:“好,好的。”
说得好像夏荇真能娶他一样。
他抬起狐狸精模样的脸,睫毛低垂,认真道:“多谢公公提点。”
40. 银链
“殿下。”
收拾得古朴素雅的卧房里,雾月小心捧着刚烧滚的汤婆子进来,朝坐在矮塌上的夏荇唤道:“空云已经带人去请医师了,殿下要不要去床上躺会儿?”
榻上人埋在白兔毛毯子里发抖,闻言轻轻地摇头。
“不用。”夏荇咳嗽两声,勉强道。
嗓音已经彻彻底底地发哑。
为了叫‘长公主’这场热起的合情合理,她回来前特意跳进雨里淋了一刻钟,好叫温度再次烧起来。
结果暴雨冲刷的效果实在是太顶,夏荇摸着自己滚烫的手心,觉得这貌似比先前还要严重不少。
真是给这具身子跪了。
脑袋昏昏沉沉,连带着干活的效率也大打折扣。
膝盖上翻开的册本伪装成了山行游记的模样,密密麻麻的小字按照竖线排列,给夏理事的认字增加了很大的困难。
本子都在膝头摊了快小半个时辰了,页数还没出前五。
夏荇摩挲着雾月塞到怀里的汤婆子,认命地叹口气,缓缓把册本合上。
“哎,”雾月随手就那小册子丢得更远,边仔细地掖好毛毯边道,“殿下生病就别看东西了,好好休息最重要。”
站在旁边笼子里嗑瓜子的绿玉把脖子一弯,跟着学舌:“休息,休息!”
鸟祖宗天生的大爷脾气,被剪了羽毛只能当走地鸡也压不住爱圈地盘的个性,说完话后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子,冲门口大叫道:“来人了!来人了!”
脖子上刻了名字的翠绿玉牌晃晃悠悠,和来人急匆匆的脚步相重合。
“哎呦,”主管提着个硕大的篮子进来,还没看清人先泪眼汪汪地小跑几步,在夏荇面前蹲下身哭道,“殿下受苦了!”
夏荇被他拉着手,勉强挤出个苍白的笑:“公公,其实……”
其实反应不用这么大。
主管意外地情绪很大,陷在悲痛里自顾自哭诉道:“殿下自从嫁了人身子就一直不好,之前去江南前还小产了一次,今年又落水失忆又淋雨发热,眼下还在西南这消息闭塞传不出去的地方受苦,等回了京城奴家怎么和娘娘交代啊呜呜。”
篮子从他手心脱落,掉在石砖地面上,露出内里包的严严实实的各种药草包。
全是一路带过来、生怕有个万一而给‘长公主’特意备着的。
浓浓的草药味借着屋内潮湿的雨水味道,显得更难闻了。
夏荇将毯子稍稍往上带了点,想开口叫主管先将药拿远点再诉苦。
“我……”
一只手飞快地地伸过来,将那篮子提到角落。
“殿下从小长到大哪里吃过什么苦!就是和那个姓贺的成了亲后各种受欺负!”
面前主管越说越气的声音还在持续,夏荇意识到手的主人是谁,心虚地朝跟在公公身后的白衣人撇去视线。
许竹影安静地站在那里,稍稍拧着点如墨画就的眉。
屋外风雨飘荡,他脏了大半的白衣衣角上沾着七零八碎的草叶和枯枝,故远远地和‘长公主’隔开距离,生怕叫她看见了脏东西。
察觉到夏荇探过来的目光,许竹影侧过脸,淡淡地笑了下,被雨打湿的凌乱长发沾在鬓角。
水滴与墨色加重面上的空白和阴影,唇色在光下足足白上一个度,直接叫这人脱离艳丽狐狸精的范围,迈入刚从水墨画里爬出来的索命男鬼。
烛火摆成灯台,桃花眸在光下垂着睫毛,不管从哪个角度如何掩饰,其实都在死死地盯着一个人。
夏荇收回视线,莫名打了个喷嚏。
“小许!你上来。”主管不重样地骂了十几局贺闲风不是人,总算舒坦了点,抹抹眼泪站起身。
他把话题抛给许竹影,坚定地道:“你先给殿下把个脉,再和我出门去,多带几个人!找那姓贺的狗东西要医药费!”
模样活像护崽的炸毛母鸡。
夏荇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团在雪白的雪兔毛毯子里,眉眼一下温柔地弯起,眸中折出琥珀色的浮光。
明明还带着‘长公主’的面皮,在某个人脑海里却已经自动换成了原本的脸。
“行,”许竹影偷偷看她,随意地点点头,很有分寸地没立刻上前,只是接话道,“早该去帮殿下找场子的。”
无论是现在的夏荇,还是原本真正的长公主。
雾月找出块素净的白帕,给夏荇的手腕搭上。
绿玉颠颠地从椅背上走过来,停在矮塌边边上不动,探头探脑地看许竹影给夏理事把脉。
这人的指间好凉。
隔着层薄薄的丝帕,夏荇盲目地乱想。
可能是今日在外吹太久风了。
“殿下……”许竹影把着脉象,弱弱地出声。
今天下午在她睡着探的时候还没这么糟糕的。
怎么一个没看住……
“怎么?”夏荇虚弱的声线略显逃避意味。
雾月见他面色凝重,当即急了,催促道:“殿下怎么了?有啥情况你就说,我们有钱治。”
许医师收回手,假笑道:“只是寻常的风寒,但殿下温度实在热得厉害,这几天得喝苦药了。”
“这个可以,”雾月连忙点头,追问道,“还有别的吗?”
许竹影取过纸笔写药单,同时嘴上提醒道:“忌辛辣、忌甜食、忌茶水,少废心思想事情,夜里要睡整觉,还有……”
他略微抬起点头,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夏理事被汤婆子温得粉红的指间。
夏荇似乎有所察觉,将手缓缓地收回去,动作中衣袖服帖地折下,露出一小段白皙如玉的皓腕。
浅浅的一颗小痣点在碗口,白中黑的颜色,在光下显眼地不能再显眼。
稀奇了,之前怎么没发现?
许竹影喉结滚动,话锋一转,以玩笑的口吻道:“还有最近千万别再被风吹着着凉,雨更是万万沾不得一点,像是许某今天慌乱冲进雨里的行事,殿下就该引以为戒、保重身体。”
明里暗里都在照着夏理事在点。
“那肯定啊,我们殿下出门都是有侍卫跟着的,”雾月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抓抓头发内疚道,“也是我没做好,最近殿下都不要我和空云跟着,侍卫也总是被只在院子里不让近身……”
夏荇抖抖耳朵,捧起温度刚好的热茶自顾自地喝。
“雾月姐姐不用内疚,”许竹影写好药单交给她,宽慰道,“下次多注意一些就好了。”
按照夏荇的风格,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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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的法子通常也只干一次。
夏荇喝完茶,默默咳嗽俩声。
许竹影立即闭上嘴。
震雷接二连三从天幕滚下,整得天地似乎都动了动。
闪电时不时将窗纸照得雪亮,树影疯狂地摇,暴雨的声音愈发放肆,渐渐能压过挑灯交谈的人声。
搭在墙根的油纸伞湿漉漉地滴出片小水潭。
外堂里,夏荇迷糊地摊在矮塌上,全靠意志在听他们几个交谈。
“也不知道空云什么时候回来。”
雾月坐下看看那药单上列的几道不常见东西,又看看窗外的雨势,开始发愁。
主管哎了声,奇怪道:“喜言呢?那小丫头不是通常很黏殿下的吗?”
“喜言今日干了一堆活,殿下还没回来就睡了,”雾月指指里面昏暗的偏房,“殿下我独自照顾能忙过来,叫醒她还多个人干着急。”
主管还没开口,殿下本人就已迟缓地抬起头,叮嘱道:“没事,不用叫。”
“祖宗,”主管无奈地给夏荇又拖了几个软枕过来,劝道,“你没事的话当然不用叫,问题是……”
许竹影站在桌边,独自翻找主管一路小心呵护的篮子。
他找全主要的几味药材,上来拉架道:“小朋友就叫她睡吧,左右我们在。”
夏荇赞同他的观点,弱弱地哼出道气音:“嗯。”
右手抓在雪兔毛毯上,随主人说话的动静微不可查地抖动。
许竹影捞起滑下来的一段毯子,小心地给那只碍眼的手盖上,无奈道:“殿下好好养病比什么都重要。”
“嗯嗯嗯。”夏荇胡乱点几下头。
眼神飘忽,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看来真是烧糊涂了。
雾月在架子前弯腰,把刚闲置还没一个月的小砂锅重新端出来,冲许竹影问道:“药材都好了吗?我们先煎上这包,不然殿下一直热着也睡不着。”
“差不多了,”许竹影走回去,又拨出一小团白芷和紫苏,点头,“今晚的分量肯定够。”
来西南山水迢迢,‘长公主’为了轻便,混在行军队伍里的排场小小一队,府上带的各种东西也都不算多。
主管今晚能提出这么丰富的一篮,估计还是太后偷偷塞给闺女的。
“够就行,剩下的等白天再差人去买。”公公松口气。
他给夏荇重新塞好被角,起身,见许竹影挑完药仍站着不动,诧异地问:“小许?你杵着干嘛呢?”
“哦,没啥。”
许竹影被他这句问叫回神,视线还未来得及从矮塌上挪开。
托主管的细心,方才一眼牵的他思绪久久不能平的手已经重新回到毛毯下面了。
如果给她编五色绳,想要绕完象征九转祝福的十花样的话……
主管瞧他表情凝重,道:“你想啥呢?”
“在想殿下之前捆我那链子去哪了,”许竹影懒洋洋地往后一倒,靠上堆满书卷的架子,玩笑道,“好久没被绑,怪不习惯的。”
雾月摇扇子点火的手一顿:“。”
主管:“呃?”
公公的脑子里闪过大段大段的皇家辛秘,一时想得太多没能控制住,惊道:“你还有这爱好呢?”
41. 彩绳
许竹影:“。”
他俯身抓起油纸伞的伞柄,极其无辜地道:“公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事干完了,给前驸马找点麻烦去。
外头的雨很配合地轰隆一声,银蛇转瞬即逝,在刹那间的黑白变化中抹去许竹影所有细微的晦涩情绪。
夏荇被震得一激灵,倒在矮塌上茫然地睁开眼睛。
打开的房门外头灯笼忽闪忽闪,主管的圆胖身影正提起衣摆,小步跑跟上许竹影。
边走,边在口中嘀嘀咕咕:“嘿,公公什么没见过,就你这点小伎俩,宫里娘娘们都不屑于玩……”
白衣混在黑夜雨幕中,貌似不明显地踉跄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开始走直线。
“呀——”
门被轻轻地关上,挡下视线再也看不见的所有风雨飘荡。
灯花爆开,铜盘里的蜡油积了厚厚的一层。
雾月蹲在地上,抹抹额头被火热出来的汗,朝夏荇道:“殿下能眯要不先眯会儿?等药好了我叫你。”
夏荇感受下发烫的脑袋,挤出一声:“行。”
嘴上说是答应,但热度摆在那里,迷糊半天也没法见到周公。
矮塌摆在墙根,靠着扇风景极好的大雕花窗,屋外芭蕉叶被雨滴滴答答地砸出声音,好似点点圆珠飞落入盘。
乐声欢快,夏理事躺着无聊地听了会儿,将被捂得发烫的手从毛毯中拿出。
方才许竹影好像一直在盯着我的手看……
压根没往非分之想这方面思考的夏理事盯着自己啥都没有的手腕,沉思:
他想干嘛?
觉得‘长公主’身上没有首饰不对劲吗?
是不是得翻几个镯子来戴戴……
“哎呦,殿下小心别再着凉了。”
雾月弄好药罐起身,赶紧过来把夏理事的手塞回去,语重心长道,“风寒可是要命的。”
夏荇默默松开点汤婆子:“好。”
感觉这几个姑娘已经快被她们殿下的身子搞怕了。
子时一片安静,毛毯上兔毛摩擦的窸窣、矮塌随翻身发出的几句吱呀、乃至混在呼吸里的浅浅哈切都能听清楚。
站在榻边的人没走,反倒是搬了个圆凳坐下来。
“殿下要不要我弄毛巾和凉水来擦擦?”雾月摸摸她依旧滚烫的额头,关切道,“这样能好受点。”
夏荇瞥几眼她抑制不住的疲惫,道:“现在取水也不方便,不用忙了。”
‘长公主’的脸埋在毛毯里,声音沙哑地劝:“你也休息下吧,别药熬好了你也熬垮了。”
雾月揉揉忍不住要打架的眼皮,有点发蒙。
榻上的雪团子艰难地说完句话,又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抛出个假设:“没准以后还能回京呢,别叫家人担心了。”
大家都要睡个好觉啊。
……
“殿下、殿下。”
从面前传过来的童声欢快。
晨光柔和地撒入屋内。
架子床上罩着的青纱被人拨开,喜言今日特意扎了俩圆溜溜的小丸子,系成蝴蝶结的红丝带绑上几圈再绕到脑后,跟着动作飘飘晃晃。
“辰时了殿下,”喜言轻轻地拍拍绣花被子,努力道,“晚上就要开芭蕉宴,殿下得起来梳妆了。”
这该死的封建礼仪。
昨夜赶工给江南回信回到半夜的夏理事翻个身,选择起床洗漱。
“殿下想出去逛的话,白天先穿这套吧。”
从箱子里翻出来朱青色的裙子搭在椅背,空云低头站在梳妆台前,摆开几排各色各样的饰品。
展开,大朵大朵的白荷与圆叶绣在裙角。
好看,但形制没见过。
梳洗完的夏理事思考几秒,果断地随意选了一片顺眼的当做正面开穿。
“这身好像还是前俩年做的,殿下一直都没穿过。”
雾月抱着大红的朝服和特意择的长衫进来,好笑地看夏荇与乱七八糟的系带斗争。
她放下怀中衣物,利落地上手帮着调整裙门,笑道:“这种繁琐的殿下就别犟着要自己穿了。”
“就是就是。”喜言狂点头应和。
夏荇松开手:“。”
“集市现在已经热闹起来了,我昨天还和小谢将军院子里的姐姐聊过,说靠着湖的那几条巷子都挺好玩的,”空云走动着准备好梳妆的一切,顺口道,“我们只要带殿下未时前回来换衣服,就能赶上芭蕉宴。”
谢府的厨房早从昨夜就热火朝天地备了一道又一道的菜,百姓的烟囱里也缓缓冒出清白色的烟。
炸物的香混着香料的独特气味夹在晨风里走遍全城,为即将到来的祭祀盛会做好准备。
“好。”
夏理事被她们联手摁到铜镜前。
胭脂妆粉口脂青黛一类的圆盒接二连三被打开,平日里压根没法见到阳光的繁杂首饰整整齐齐地摆在光下,闪着无数雪花银堆出来的光。
空云端详着自己插上去的几根钗子,对几朵大大小小的珠花拿不定主意,提议道:“殿下要不要自己再选几个?感觉还是有点素了。”
大恒风气尚繁,从宫里到民间,女子梳妆都恨不得在头上起楼阁。
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国力衰落朝不保夕,追求奢靡繁华便在笔墨上成了罪过。
夏荇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下,道:“我看看。”
“殿下耳垂孔都闭合了,好多都不能戴。”
喜言端着新沏好的清茶过来,也跟着犯难。
“不能戴就不能戴吧,再打也太疼了,”她们殿下没当回事,扫了一圈满桌的珍奇,捡起条搁在角落里的绳子,奇怪道,“这是什么?”
指间的绳子用切了好几遍的彩线与金丝编就,宽度不大但花样繁多,九遍回扣,系于圆玉,多出来的花结里添了好几颗精致的小金珠。
单看可能觉得还行,但跟旁边熠熠生辉的麒麟凤凰之类凑一块,殊是明月殊是星子简直一目了然。
“我看看,可能是哪年端午殿下从宫里拿回来,就顺手塞在里面没动过了吧。”空云挠挠头,仔细地跟着认了认,没能想起来。
这种五彩绳,萧舟雪收了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压根就记不住到底是哪里来的。
夏荇摩挲着白圆玉上明显的一道青色纹路:“这样吗?”
她总觉得这玩意儿来头没那么简单。
雾月打量几眼就没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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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边埋头调整绒花边道:“是,便宜货色,殿下想丢的话丢了也行。”
夏荇倒反撸袖子,摇头:“不用,带上吧。”
左右细细一小条,混在几个亮闪闪的珐琅镯子和金链里还能点缀。
“行。”空云将璎珞给夏荇扣上。
喜言抓着新拿到的纸鸢,高兴地后退几步欢呼:“好耶,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出门!出门!”绿玉捕捉到关键词,嚼着糕点碎屑也开始拍翅膀。
“先别急,”雾月最后系上禁步和香囊,浅笑道,“这样才算能出门,殿下平时图方便穿得素,搞得我们都快忘了规矩。”
夏荇和空云啃着早点,看她又去把挂在架子上的长衫拿过来。
话语里显然对前段时间的鸡飞狗跳还心有余悸:“殿下外袍还是得穿厚点,别今天吹了风又起热,退下去还没半月,再折腾一次公公能叫翻天。”
日色正晴,她看看好得要命的天,强调道:“出太阳也不能脱!”
夏荇已飞快地推开门,回她句:“酌情。”
“殿下!”侍女在后头追。
今日说着是要出门逛街,其实是夏理事约好了和青萍当面谈事。
马车慢悠悠地在修缮过的大道上走,最热闹的早市在日出之前就散了场,还留下在街边的摊子剩的东西都不多。
摊主用方言努力吆喝连买带送,就为了早点收位子给午市腾地方。
“阿妹来尝尝。”
夏荇掀开帘子随便看了看,被三四个嬢嬢从窗口塞进满满几兜子水果。
车夫长“吁——”几声,将马拐进幽静的巷口。
榕树的影投下一片清凉,夏荇坐在蒲团上,捧着满手的莲雾油柑酸角,左看右看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侍女笑弯了腰,找出几个布袋子来撑开:“殿下不如先放着,等回去了再吃也行。”
“成。”
夏荇边说边朝前弯腰。
“什么人!长公主出行!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变故突然发生。
受惊的马在车夫骤然抽下的鞭子里抑制住向前冲的劲头。
夏荇始料未及,脸着地扑在马车内铺着的凉席上。
“殿下!”喜言赶紧去扶。
雾月当即掀开马车前帘,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止马?”
虽然殿下这次出行没清道摆排场,但只有皇家能用的依仗随从一个都没少,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惊马?
嫌自己命不够长想玩九族消消乐吗?
“好像是一伙人,朝哪个方向去了,”侍卫放回出鞘的刀,单膝下跪抱拳问道,“殿下要追吗?”
夏荇重新跪坐好,理理自己乱掉的发饰。
‘长公主’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扫过木桌,步摇的流苏微微晃动。
她嘴边扯出道看蝼蚁的讽刺弧度,冷声道:“追。”
侍卫得了命令,当即提着刀冲上去。
夏理事昔日被把司不要脸地围在荒草地的记忆又涌了上来,想着曾经近在咫尺的刀尖,她慢慢端起洒出一半的茶水。
“看看是谁。”
水面荡起圈圈波纹,映出双冷下来的眼。
42. 撑腰
更里面的小巷弯弯绕绕,窄得马车得擦着灰泥墙才能通过。
载在人家门口的含笑早谢了花,剩下郁郁苍苍满树迎展的绿叶,日光将向阳的一半照得金黄。
侍卫们追到岔口,谨慎地停下来。
为收的指了指一处被树荫遮得严实的巷子,恭敬道:“殿下,他们人数大概有十几个,都朝那个方向去了。”
“行,”夏荇提着裙角走下木梯,吩咐,“你们跟上。”
这里确实便于藏匿行踪。
夏荇走了一小段路,确认靠近那抹若有若无的红色后,在烧踏的一段矮墙前蹲下。
“殿下……”几个侍女当即也贴着她听墙角。
喜言双手捧着绿玉,老实地在砖块上坐好后才问:“我们为什么要躲……”
不应该直接把那几个歹人抓走吗?
“嘘,”夏荇揉揉她的丸子头,轻声道,“先等等看,瞧瞧他们要干嘛。”
左右和青萍约好的地点也不远了。
木绣球的藤苗在墙上攀爬、交叠,互相碰撞着雪白的花球球。
夏荇支着头屏息凝神,听见路过的风里开始夹杂了人压低的谈话声。
面前的墙被男人用力地震了震。
“喜画,你先走。”
貌似被他抓着手腕的喜主管努力地甩了甩,没能挣脱,气得笑出了声。
“谢将军,”喜画认真叫他,“冲撞殿下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该我担的会自己担着,不用你在这里帮我。”
谢大坚持:“可是,我……”
“我不用将军在这里可是来可是去的。”
“哇塞……”空云听出话中奔流的含义,震惊地捂着自己张大的嘴巴。
“他们,”她都有点控制不住地想探出头,好好看看这俩人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在拉扯,“他们是不是……”
夏荇伸手把她摁下去:“是。”
虽然只是在坝山匆匆见过一面,但谢大对喜画那种压都压不住的感情,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之前还在打仗,将军带头谈儿女情长会动摇军心,所以俩个人都默契地没捅破窗户纸。
现在尘埃落定,谢大忍不住想说也正常。
只是。
夏荇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和喜画的相处,硬是没能发现哪里能佐证郎有情妾有意的。
“喜画……”谢大将军从墙边传来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
喜画无奈回他:“将军肩上责任重大、更牵扯着无数西南百姓的安危,何必费心思天天纠缠我一个弱女子。”
“我,”男人一时被呛得语塞,只得打哑谜道,“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的。”
“喜画以为将军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我不喜欢你,”喜画隐隐有些烦躁,“救命之恩,坝山四年勤勤恳恳应该也能报了吧?将军当初挪了喜画的奴籍给我自由身,现在又想把我拘束在后宅,是要闹什么?”
风过绣球,夏荇都想给喜主管接下来的话拍掌叫好:“谁规定的你救了我,我就一定得嫁给你生儿育女了?”
那头,谢大被她刺了这一下,飞快地追问道:“你不嫁给我,嫁给谁?还有谁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喜画还未应答,他又开始自顾自地猜测:“还是你有心上人了?谁?我从没看你和男子走得近过!”
府城因太阳躲进云中而暂时阴了下来。
“殿下,”空云敲敲蹲麻的腿,听得直生气,压低声音朝问夏荇道,“我们要不要出去,帮喜姑娘撑撑场子?”
身份相差过大,权贵当街抢人也不是没发生过,万一谢大恼羞成怒……
“再看看,”夏荇抬手,示意埋伏在周边的侍卫随时做好拔刀的准备,冷静地道,“要是谢大敢为难她,我们就动手。”
喜主管行事柔和又不乏主见,应该会更偏向于自己处理好这些琐事。
能不叫她欠人情就别欠了。
夏荇兀自地想着,余光瞥到点晶莹的水光。
她偏过点头,诧异道:“喜言,你怎么了?”
小姑娘仗着自己头顶有一大片可以遮蔽的绣球叶,不知道什么时候直跪在地上,偷偷伸出半个头看。
几滴泪花从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滑下来,喜言用手背抹掉,吸吸鼻子道:“那个被为难的,好像是我姐姐。”
“那就也算我姐姐了,”夏荇算下年龄,拍拍小姑娘的头宽慰道,“没事,本宫在呢。”
有这层关系当借口,给喜画撑腰都更有底气了。
当时在皇宫里听说‘长公主’要被贬到西南,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就她莽撞地一遍遍去求太后,说要跟着夏荇走。
就为了口中那个谁也没见过的,被拐到西南的亲姐姐。
原来她俩是亲姐妹吗?
夏理事想着,也跟着探出点头。
叶片的缝隙间,一小群人乱七八糟地堵满不大的巷口。
喜画穿了条鹅黄色的裙子,孤身一人被围在台阶边上,周边能逃避的岔路全被士兵赌死。
臂弯里垮个竹篮不方便动作,她索性将篮子放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扇了谢大一巴掌。
声音又响又脆。
“若真有这么个人,将军是不是还得给他绑回去上前线了?”她不耐烦地揉揉手腕,左右打了权贵肯定也免不了被罚,顺带将口舌之快也逞了,“还没去坝山前,杜夫人就告诉过我,姑娘不想嫁人、不想仰仗着个男人的鼻息生活,一点罪过都没有。”
谢大捂着被打出完整掌印的半边脸,低着头不说话。
周围的士兵很有默契地挪开脸,选择对将军的丢脸时刻装聋作哑。
“你是将军,我是民女,你要强抢我反抗不了,若你非我不可,早晚能把我绑回家门,但侯爷,”喜画单手插着腰,语气嘲讽道,“向往自由的鸟不会快乐地生活在囚笼里。”
阳光重新笼罩春城,短短一小条的影子落在她的裙边,仿佛代表了那点世俗抛不下的偏见。
他们说女子到了年纪就得出嫁,如同人渴了就该喝水般理所应当。
放在盲婚哑嫁、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里,更没人会来问问被绑在花轿上的新娘子,是否真得愿意搭上后半辈子。
自古如此,绝对正确。
喜画咬牙提起篮子,开始咒骂:“书生意淫的救命之恩以身相报简直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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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走,可这群士兵干装鹌鹑不认她,哪怕不吭声了还是死死地围着可以脱身的路。
谢大将军看着她,沉声道:“先带回去,哪怕她不肯……”
“本宫准你绑她了吗?”
刚准备展开绳子的士兵抬起头,对上公主府侍卫明晃晃的刀。
“什么?”谢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着,喜画已经看准士兵因害怕分出来的缝隙,想也不想地就往‘长公主’那边冲。
废话!长公主又不会想和她生孩子!
谁更可怕喜画还是分得清的。
裙摆飞出悠扬的花型。
夏荇看侍女们小跑几步将人护住,总算放下心,重新将目光投向朝她围来的坝山士兵。
有几个还是夏理事在战场见过的熟面孔。
“殿下,”谢将军单手捂着巴掌印,皱着眉头对她道,“这是我和喜画的私事,殿下连这都要管的话,是不是太出格了?”
这时候知道出格了。
不知道是谁表个白还要带着一帮子手下。
“本宫承认将军在战场上功劳赫赫,为大恒所做的贡献不可磨灭,”夏荇冷笑,眼中尽是嘲讽,“但感情之事,姑娘家都说不行了,将军还要为难干什么?”
谢将军垂在身边的双手紧握成拳,坚持道:“殿下又如何确定我和她之间没有真感情?”
“很简单啊,她不想嫁,”夏荇朝前走几步,用身子挡住喜画,偏头确认道,“不喜欢他吧?”
喜画闻言猛点头:“不喜欢,殿下,他自作多情。”
“听见没,”夏荇的声音又放大了点,一字一顿道,“我们喜画不喜欢你,哪来的滚哪儿去。”
‘长公主’边说边嫌弃。
“就算是将军,冲撞了殿下的车马也得给个说法,”侍卫们护在夏荇跟前,坚持道,“不然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拿身份压人,那就压个够。
这条路的末端稍稍宽上了那么点儿,车夫小心地架着车过来,停在木绣球瀑布跟前。
夏荇带的人多,对上做贼心虚的谢大一点不怂,当即先叫空云带着喜画上车去。
“殿下,”谢大闭口不提冲撞的事,苦苦挣扎道,“你为何不能成全我?”
还爱得深沉着呢。
“本宫会把将军今日所做之事如实告诉夫人的。”
“将军记得将本宫满意的赔罪及时送来,”夏荇懒得搭理他,抛下最后一句话就要走,“如果都成全了将军这种人的深情,那些可怜的姑娘家怎么办?”
今天有人帮喜画一把,更多的怕是喜服一穿口一捂,抬进家门就没了下落。
春风会成立的初衷和要做的,不就是改变这样的事情。
‘长公主’的马车慢悠悠地走了。
雪白的绣球在光下似乎都没了阴影,住在附近的人家等到动静全部消失,总算有胆子拉开门缝看上一眼。
谢大将军勾着背坐在石墩子上,正失魂落魄地伤春悲秋。
俩个姑娘急匆匆地从他面前跑过,看都没看这条落水狗一眼,只是朝前头喊。
“殿下!殿下!等等我们啊殿下!”
43. 相认
马车内的陈设不多,但个顶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白瓷瓶里插着的几颗马鞭草开出淡紫色的小花,喜画沉默地坐在角落多出来的蒲团上,还有些没能从刚才的情景里缓过神。
夏荇也不强求她说话,递给空云雾月一个眼神,转而翻开方才没来及看完的册本。
半晌,喜画终于打起点精神,冲夏荇哽咽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喜言担忧地朝她挪过去几步,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无妨,长得好看能力出众又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起了歪心思而已,”夏荇用笔标出一处圈画,淡淡地道,“今日无论遇到谁被欺负,本宫都会帮的。”
萧舟雪本人也最痛恨这种不顾女孩子死活的嫁娶。
“对啊姐姐,”喜画眨巴着眼睛扑上去,骂道,“那个黑大个不是东西!”
喜画被她扑了满怀,手都下意识抱上去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她迟疑道:“姐姐?”
“我是喜言啊姐姐呜呜呜。”喜言说着,眼泪答吧答吧往下掉。
“喜言,”喜画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惊道,“喜言!”
过了四年,原本那个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只有膝盖高的小女孩长高了不少,以至于她见了面都认不出来。
她摸着妹妹的脸,奇怪道:“你不是留在家里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喜言挠挠头,给她解释:“家里孩子太多了,爹娘要供二哥和小弟读书,就把我也卖到宫里来了。”
注视着姐姐悲伤的眼睛,喜画扣扣手指,声音越来越小:“爹妈说家里穷,卖了我,我没准还能活下去……”
喜画拿手捂住她的嘴,轻轻地摇头。
“好了,姐姐知道了,悲伤事不用说了。”
喜画环抱着她,拍拍妹妹的背哄道:“以后有我呢。”
空云弱弱出声:“还有我们。”
“我们都可宠她了,”雾月靠在矮桌边笑,给夏荇抛话道,“殿下也是。”
夏理事忙着偷摸看公文,简单地应:“嗯。”
“殿下!殿下!”
马车行到处宽阔的岔口,后面好像有人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来者口吻颇为熟悉,撕心裂肺地道:“殿下!我有要事要与殿下说!”
什么情况。
夏荇面不改色地涂黑写错的字,默默道:“停车。”
不是说去湖边吗,青萍怎么突然跑过来追车了。
马车里能坐下这么多人吗。
雾月给眼眶通红的喜画递去手帕。
她偏头,为来人掀起前帘,疑惑道:“殿下认识这俩位,姑娘?”
“认识,”夏荇面不改色地撒谎,“前段时间通过夏理事接触到的。”
多亏花荷爱顶着面皮往夏理事面前凑啊多亏花荷。
“姐姐们好。”青萍身后背个方方正正的竹箩上来行礼,笑得比较傻里傻气。
花荷被她牵着跟在后头,难得维持住不近人情的表象。
“别整那些虚的了,”夏荇招手示意她俩坐下,“有事吗?”
茶水顷刻间就被倒好。
青萍一口闷了茶,从怀里取出封压了桃花火漆的信,乐呵呵地道:“是我们理事有封信要交给殿下。”
怎么不算自己给自己写信。
夏理事扯扯嘴角,接过那一看就是桃姨发过来的玩意。
这种商会最高机密的信件,为了避免横生事故,都奉行必须最快送到对应人手里的原则,中转的中间人越少越好。
也难怪青萍今天不好好在湖边的小楼里等着了。
信函封口的桃花站在枝头绽放,金粉勾线银光闪闪,连冰裂口都专门设计成了防伪的标志。
千等万等,假的也收到好几件了,总算盼到真东西。
夏荇三俩下确认完暗口,肯定信没被动过后小心地塞进袖子中的暗袋。
当下人还是有些多,等寻找偏僻的幽静处再打开。
狭窄的长巷总算要走到尽头,她随意地马车上开了一半的窗望出去,瞥到种满了杨柳与荷花的绿湖一角。
凉风习习地灌进略有燥热的车厢,香炉袅袅的沉香味与荷花的清香的混做一团。
车夫听到后头起来的笑声,甩出鞭子,默默将行马的速度拉得更缓。
……
青纱帐挡住炙热毒辣的日头。
矮桌本来就不大,摆满六七个人要用的茶具后,都没了还能放糕点盘的地方。
雾月还在苦恼应该如何摆放,‘长公主’白如羊脂的手已经娴熟地把盘子端过,塞给窝在姐姐怀里的喜画。
干完事,夏荇拿起放在身边的空蒲团,把它挪得更近了些,道:“叫小朋友把剩的几小块吃了吧,今天过节高兴,不限她吃甜的了。”
这块蒲团原本是多出来的,一直在车上放着没挪过位置。
自然,也没什么活人用过。
当下算不上宽阔的车内挤着这么多姑娘,夏理事不管,自离京便一直特意留出来当念想的空位估计就要被收了。
青萍嚼嚼雾月倒出来的果干,问道:“说来也奇怪,喜主管怎么今天也在殿下这儿。”
她是接了要紧活得抓紧给理事送过来,喜画是从哪儿冒上来的。
喜画没答,空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靠过去,露出个颇为复杂的微笑。
她挨着喜画,神经兮兮道:“你们来的时候看到失魂落魄的谢将军了吗?原因在他身上,我细细给你们讲啊……”
空云讲故事喜欢乱用修饰词。
车上条件简陋,没有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和毛边折扇来定场,她就随便寻了个木盒子来凑数,讲得眉飞色舞一波三折。
从完全乱扯可能和现实严重不符的谢大抓人发难,到喜画铮铮铁骨不慕权贵,跳起给谢大打的那一巴掌,再到生死危急关头,眼见坏人就要得逞,她们殿下犹如神仙下凡的出场阻止。
穷书生在话本里编排幻想过无数次的英雄救美也就莫过于如此了。
青萍和花荷听得两眼直放光,鼓掌道:“哇塞。”
空云洋洋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们殿下是谁。”
夏荇适时开口:“喜主管打得也很有胆魄。”
这一巴掌下去,要是谢大有心刁难装腔拿调,能直接仗着身份尊贵下令弄死喜画。
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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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封建社会。
“我当时都没打算活了,没想那么多,”在场都是姑娘家,喜画索性不在乎形象地摊在凉席上,淡淡地道,“要我嫁人还不如杀了我。”
花荷推推她的大腿,提议道:“那你现在还完恩情,想不想来我们这儿?”
要是跟她们跑去江南,肯定就没了随时随地被拖走成亲的危险。
“可以吗?”喜画诧异。
“可以啊,”花荷喝着茶,又意识到这其实是‘长公主’的地盘,找补道,“若抛不下这个小的,和你妹妹一起,在公主府谋生也不错。”
左右其实都是跟她们理事干活,没差。
“再说吧,”喜画闭上眼,“这种决定不能一时脑热就做了。”
夏荇塞给她块果干,宽慰道:“没事,你慢慢想。”
随着动作,‘长公主’宽大的绣花袖口无声地滑下去,露出七零八碎的各种华贵手饰。
金蓝粉颜色一多,那抹纤细的红色就格外明显。
青萍眼尖,呆愣地嚼着蜜饯,凝视那条圈在夏理事手腕上的细细彩绳。
“花荷,”青萍无助地叫她,“你看看……”
天杀的,哪个王八羔子趁她们不在身边送出去的五彩绳!
花荷先懵后怒:“哎,好像还真是……”
“怎么了?”夏荇和喜画闲聊完几句,转回头,疑惑地问她俩,“怎么欲言又止的?”
五彩绳的圆玉自己滑到正面,变得更显眼了。
毕竟不能百分百肯定,青萍压下自己想八卦的心情,摇头道:“没什么,殿下。”
万一不是她想的那样?
万一是杜夫人或者其余长辈给的呢?
不能看到个绳子就断言:有人对她们理事有非分之想吧。
不能吧。
花荷接到青萍暗戳戳使的颜眼色,立马心领神会。
马车刚好要经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坎,车厢内所有的东西都被颠起,稍稍移动了点位置。
花荷反手压住茶面晃荡的茶盏,佯装惊讶道:“呀,殿下今日的行头都是宫里赏的吗?好看得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
“那当然,”不用夏荇开口,空云把身子一倾,高兴地接过话,“都是娘娘专门给殿下置办的!”
夏理事支着头打量她的假笑,没搞懂话题怎么突然聊起行头。
又打什么哑谜呢?
花荷和青萍闻言,笑嘻嘻地道:“那感情太好了!”
夏荇更加困惑:“?”
她放下茶杯,总觉得这俩人肯定猜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车行老半天,总算停下。
前方的挡帘被侍卫小心地掀起一个角,湖风呼呼地闯进来,吹得铺设在四壁上的流苏微晃。
侍卫恭敬的声音传进来:“殿下,湖边楼风景最好的几个小院都秘密清场好了。”
侍女先行动身。
“好,”夏荇披上长衫,问道,“周边做生意的百姓没有被影响吧?”
“放心,一切照常。”
“那走吧,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过个节。”
夏荇牵起喜言的手,笑道:“大家今天都好好玩。”
44. 花旦
酒楼的掌柜早早得知今日会有贵客下榻,这几天准备打扫就没停过。
本以为就算是达官贵人,如此万全也应该挑不出错了,可真等到‘长公主’本尊来了,她看着四周这群黑压压的侍卫,还是有点腿软。
“殿下这边请。”
掌柜在棉布上飞快抹了几把手汗,赶紧凑上去招呼。
身后的杨柳和湖水荡出微光,被团团围在中心的‘长公主’抬起眼,好笑地回:“嬢嬢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人。”
“哎哎哎,小民知道,”掌柜边带路,边招呼着店里伙计端着托盘跟上来,笑道,“就是见了殿下,一时被花容月貌晃了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绣了白荷的裙角一格格拂过纤尘不染的石阶。
走过一小片水杉,再迈过几道月牙门,一行人在开得茂盛的绣球花墙末尾停下。
“这里就是殿下预定的院子了,”掌柜推开柴门,介绍道,“二层小楼的风光最好,可以看到一大群湖里浮水的白鹅和荷花。”
内里,一半建入湖中的水榭顶上垂下细长的杨柳枝叶。
院中蓝紫色的绣球晕开梦幻的光,掌柜拿出几个早早用花编好头环和手串,分发给在场的姑娘。
人数略有不符,她索性接着现采现编。
甜冰、凉菜和茶酒很快就摆满长桌。
俩只手都被老板系上,小姑娘小心地摸摸柔软的蓝白花朵,随即欢快从椅子上蹦起来,给每个人都看过去。
“小店负责的一小段芭蕉宴就摆在湖边,殿下要是今晚有兴致,可以来逛逛尝尝。”
夏荇摸摸喜言炸起来的俩个圆丸子,冲紧张的老板道:“好,嬢嬢先去忙吧,有需要我们再叫你。”
“好嘞,”掌柜下意思松口气,摩挲着俩只手道,“殿下觉得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只管和小民说。”
“那应该不会有了。”对话人柔和地回。
夏荇说完,挖起一勺浇了红糖的冰沙。
店里伙计从边上慌慌张张地走到掌柜身边,俯下身子。
声音已经极力在压低:“老板,老板夫自作自主给殿下备了礼物,说待会儿要请人过来……”
伙计貌似对那礼物颇有意见,皱着眉头飞快地道:“我们实在拿不准主意,您快过去把把关吧。”
礼物?
什么礼物?
冰沙缓缓融化,消下去刚刚在车厢里坐太久闷出来的燥热。
夏荇咽下满口的凉,指间捻俩下芬芳扑鼻的绣球花,思绪发散:
会是什么人特意授意的暗示吗?
还是单纯想拿来贿赂权贵的奇珍异宝?
许是今日热闹,导致事也格外的多,伙计说完一件还在讲:“还有咱谢府的那位,俩刻钟前带着个朋友冲进来喝酒,在二楼的雅间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吵着嚷着说不想活了,今日就要跳绿湖……”
掌柜听完,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俯下身,抱歉道:“殿下……”
她本来想先抱歉了这边,再去联系谢家给大少爷抬回去,最后揪着房里那个一天到晚帮倒忙的臭骂。
结果‘长公主’点点头,先于她开口道:“本宫听见了。”
模样非常好看,说的话非常叫人害怕。
掌柜:“?”
“掌柜要是搞不定,可以在杜夫人或者木兰来之前先把谢将军弄本宫这里来,”夏荇放下木勺,平静地说出道惊雷,“怎么说,他今天想跳湖,原因应该也有本宫一份。”
掌柜颤抖地捂住胸口:“!”
她应该猜测了不少话本里写的冤家故事,勉强道:“多,多谢殿□□恤。”
掌柜权衡咱三,觉得比起俩位祖宗在院子里斗法,还是不能放任谢大独自喝醉发疯,托着沉重的脚步去转告了。
“殿下和掌柜说什么了?”
青萍吃完自己面前的小碗冰沙,起身帮喜画倒水,刚好撞上掌柜差点撞上门的一幕。
她拎着陶壶,茫然地问:“怎么感觉掌柜的背影,看起来跟丢了魂似的?”
夏荇将茶送到唇边,浅笑一声:“没说什么。”
杨柳拢出一片柔和的绿色,湖风能带起粼粼的拍案波光,自然也能带起‘长公主’头上的繁琐饰品。
流苏轻摇,夏荇懒散地坐在主位,袖口未能完全遮住的白色中隐隐透出一圈红。
“喜主管,”她望向专注于给妹妹夹菜的喜画,“待会儿本宫会把喝得烂醉的谢将军弄过来,你要不要上楼躲躲。”
水榭和小楼连为一体,拨开那边隔断的草帘的就能上去。
喜画收了喜言挖冰沙的木勺,果断道:“不用,他要来就来。”
勺上似乎还沾着残留的红糖水,摸起来黏腻冰凉。
她摸出手帕,再用薄荷水打湿,一点一点地从指间开始擦。
“和我无关的人而已,有什么好躲的,”喜画歪点头,露出个发自真心的笑,“再说,这不是有你们在这儿呢,他哪里敢动手。”
规则运用得可以说相当熟练。
“我们理事也是有几分面子的。”青萍哼哼。
她们理事抱起扎染的艾草枕,微不可查地勾起点嘴角。
绿湖的周边还专门圈出了好几条巷子来叫卖,热情晦涩的西南方言隔着涛涛湖声传到小院,给悠闲惬意的晌午增添了不少趣味。
酒楼的随从见夏荇老是爱往湖边瞧,拿了介绍特色产品的小册子过来,一家一家地给她讲。
刚介绍完近几年刚新奇的紫陶柴烧,伙计囫囵吞俩口茶水,还没继续接着话题说下去,先被走进院子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主要是这场面想不注意到应该也挺困难的。
“将军,你再这样……”
绣球花开得热烈,许竹影背上扛着满脸通红的谢某人,狼狈地迈过门槛。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玉冠束发、银线绣出的山川湖泽封边,腰间袖口脖颈,凡是能孔雀开屏的地方全丁零当啷地挂了满银饰。
当下被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压着,行动不便,举手投足哪哪都不得劲,全靠身高撑着才没被拖得倒地。
许竹影又艰难地朝院中走了几步,抬手把谢大歪掉的头摆正,眯起眼笑道:“许某就真的要把你从绿湖边上丢下去了。”
笑得非常有可信度。
“你别管我……”谢大嘟嘟囔囔,“我今天都这么惨了,喝点酒怎么了!接着喝!”
许竹影无奈地点他:“不就是被拒绝了吗?又不是范元安起死回生。”
俩个伙计急忙上前,一人一边扶住被朋友一句话刺得哇哇大哭的谢将军。
“殿下,”许竹影总算得了空,动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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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下歪掉的各种配饰,风度翩翩地冲夏荇问好,“午安。”
夏荇:“。”
原来被谢大拉来喝酒的倒霉朋友是他。
“你辛苦了。”夏理事拍拍掌,真心实意地回。
“许某大概听他吐露了点发生了什么。”
许竹影边说边上前。
他走到夏荇身后站定,点点刚被抬到水榭贵妃塌上的大将军,冲喜画语重心长道:“喜主管那一巴掌打轻了。”
破天荒从男人嘴中听到句人话,喜画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盏。
“你不是他朋友吗?”夏荇抬头看向他,疑惑地问。
怎么帮起理来了。
“点头之交而已。”许竹影弯下腰,颇有自觉地将夏荇快要空掉的茶盏倒满。
夏荇奇怪地看他一眼,搭在桌边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拒绝。
湖风中似乎多了难言的竹子香。
夏荇偏过点身子,发现是某个人因为姿势而偏到一半垂下的长发上散发出来的。
许竹影察觉到视线,倒茶的姿势不变,将漆黑陈澈眼珠淡淡地挪过来,和她对视。
姿势问题,从下往上看,睫毛几乎快盖住了他大半的眼睛,挡去许多晦涩难懂的圈痕。
含笑的清朗声音从头顶缓缓落下:“当下他喝昏过去了,喜主管要是不解气,可以趁现在过去多揍他几拳,等酒醒了就说他自己摔的,保证发现不了。”
竹子味实在是太浓,夏荇默默开挪,稍微离他远了点。
她附和道:“本宫可以派几个人摁住他,你想去吗?”
喜画托着下巴,当真开始考虑要不要再揍几下解气:“我想想啊……”
小陶碗中最后一点结块的甜冰也化作了水。
“殿下吉祥~”
夏荇挖着新上来的酥酪,还未等到喜画深思熟虑后的答复,先被前面远远传来,媚骨天成的一句称呼给吓了下。
什么动静。
她疑惑地望向只关了一半的院门。
那里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
水榭前,一看也是个酒楼话事人的男子为首,身后跟着花红柳绿、浩浩荡荡的花旦与青衣。
个个施白粉、着戏服,要是‘长公主’兴趣上来说要听个小戏,他们能直接就地开演。
“殿下,”老板夫搓搓手,笑得没得眼,“听闻殿下下榻,小人特地找来了城里曲唱的好的几位怜人,为殿下解闷。”
夏荇:“?”
夏理事大为震撼。
站在最前头的几位羞答答地用水袖捂着嘴,在老板夫说完全部话后,向殿下抛去个百转千回的眉眼。
动作间,脖子上的喉结微微抽动。
空云看到这一幕,气得直直地站起身,怒道:“谁叫你安排的?”
堂而皇之犽妓!把她们殿下当什么人了!
简直荒唐!
简直不可理喻。
大恒真是要完蛋了……
夏荇懵着,突然察觉到某股竹子味似乎有开始变浓了点。
耳边,某个人冷静地猜测:“殿下是有对旁人无意说过,喜欢这种吗?”
“是喜欢唱曲、身段、衣裳还是……”许竹影上下打量花旦抹了厚重油彩的脸,鬼知道是用了多少毅力才保持声音平稳,“就喜欢清秀俊俏、贴心懂事的?”
45. 请求
“什么?”
夏荇错愣,没能从这一长串话里搞懂他想表达什么。
“我,”许竹影深吸几口气,选择岔开话题,“无妨,就是我想多了。”
搭在椅背上的手已经快把雕花扣烂。
“殿下,”前头,老板夫笑灿了一张保养得当的吃软饭脸,恭敬地给夏荇介绍道,“这些都是府城有名班子里的头牌!师父当年千里迢迢逃过来的,就是比起京城的红人都不遑多让嘞!”
说完,他装作看不懂满场其余人黑下去的脸色,见‘长公主’没发话,当即自作自主地拉着一个模样最为出挑的,就要起琴。
胡弦拉过,擦出吱吱呀呀的长音。
夏荇头疼地叫停:“行了。”
说话的音量不重,但足够听清。
转到一半的尾音突兀地结束,花旦刚抬到一半的手势将将停在半空。
“空云,你点几个侍卫把这群花旦送回去,”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里,夏荇无奈地从主位上起身,“顺带再塞点银子,好不容易过节,别因这事交不了差。”
刚摆上长桌的糯米花糕与烤鱼好端端地呆在粽叶盘中,还一筷未动。
腰间的禁步缀了银丝掐出的蝴蝶,随主人的走动微微扇动翅膀。
“至于这位,”夏荇绕出长桌,上下打量一眼不明所以的男人,语气彻底冷了下来,“打断俩条腿,再叫酒楼老板过来领吧。”
侍卫首领颔首,利落地和手下人一人抬起一边。
“殿,殿下……”老板夫被举到空中,惊恐万分地求饶。
空云下来点人数,闻言重重地“啧——”了一声,皱起眉头道:“我们殿下还罚轻了呢。”
敢如此冒犯,搁还在京城的时候,那都是直接丢出去打板子的。
花旦们大多只在戏词里见过什么权贵罚人的场面,瑟瑟发抖地围着最大的几个不吭声。
她问出来班子在哪里,默默嘀咕道:“打断腿而已,好好养养还能活。”
她们殿下可是莫名其妙被扣了个作风不端的帽子!
青纱伞下,背对湛湛蓝天的朱青色衣裙被光照到一角,闪出流动的丝线。
“好了,都走吧,”夏荇招手,示意还坐在水榭里不知该不该动的人都跟上,“回府过节好了。”
反正今天这出趟门的目的也达到了,吃不吃饭都一样。
回头派人来把饭钱结了……
绣球花聚成团团的球,夏理事摸摸暗袋里安然无恙的信,抬脚迈出门槛。
日方过正午。
……
酒楼占在湖边,内部建造将弯弯绕绕发挥到了极致。
一路都是树荫,夏荇支着头望出马车的圆窗,浑身繁杂的饰品偶尔被风拨出响动。
盛夏的水杉大半都泡在蔚蓝的湖水里,中心,水性杨花在晴空波光里交叠漂浮,好像一大片柔白的云。
“殿下方才是不是只吃了小半碗甜冰?”雾月安静地候在一旁煮茶,半晌才轻声提起,“回去又是一个时辰,要不我去集市买点什么来垫会吧。”
来的时候热热闹闹,结果被闹了兴致,那几个不是公主府的全自觉地凑去了另一辆车。
哦,某个抛下朋友非要给‘长公主’当车夫的小白脸不算在内。
专注看风景的人将头转过来,应道:“去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多买点,我们在门口等。”
“行,”雾月转而冲外头喊,“许……”
称呼还没说完,许竹影已经飞快地把前帘掀开。
斑驳的光影将一身七零八碎的玩意儿照得雪亮,他克制地道:“殿下叫许某有事?”
语气隐隐有股难言的期待。
“是我想叫你过会儿停下车,”雾月好笑,“殿下今日没吃多少东西,我想着去集市……”
“要不我去?”
话又一次被许竹影截断。
雾月放下茶壶,挠头:“哎?”
好像也行。
“雾月姐姐去的话,殿下身边没人照顾。”
许竹影指指岸边人声滔天的集市,解释道:“现在集市人也多,形形色色什么样的玩意儿都有,姑娘家孤身去不太好。”
考虑得这么周到。
夏荇抱着软枕,诧异地看他一眼。
湖风缓缓过来,水衫林总算要走到尽头。
“行,”马车缓缓行入榕树底下,雾月侧身将茶递给夏荇,“我和你说说殿下的忌口啊……”
许竹影随手扯扯缰绳,回她:“不用,许某知道。”
“你知道?”
“不吃辣不吃香菜,吃葱但是不吃姜,蒜最好也少一点,”许竹影仔细回忆,了然道,“不吃腥味重和过肥过油的肉,不吃蛋黄蚕豆青椒芹菜韭菜,不太喜欢吃萝卜但可以放汤煮增味,骨头多麻烦的部分需要劈开处理,口味偏好甜酸但是不能过了头发腻……应该就这些了吧?”
他说完,回头和夏荇确认:“殿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夏理事喝着茶的动作莫名顿了下:“。”
我妈估计摸得都没这么清楚。
他上哪记住的这么多?
他记这么多要干嘛?好玩吗?
夏荇抬起眼,默默回他:“没了。”
徒留雾月一脸震惊,暗自懊恼好几项她都不知道。
“那许某就找这个买了。”
许竹影转回去专心驾车。
马蹄哒哒哒哒地踏过石板路,虽然慢但出奇地稳。
白云悠悠微风徐徐,夏荇把头磕在旁边垫了软枕的矮桌上,睡意上涌而打了个哈切。
她边迷糊边回忆昨夜没处理完的公文,突然听见后方传来几人疾跑的声音。
“殿下,殿下!劳烦带上这个!”
行车转过弯,停在株茂盛的爬山虎根底下不动。
夏荇坐直身子,将刚散下还没多久的纱帐重新挑开。
窗边,酒楼的掌柜总算追上马车,步子还没站稳先远远给夏荇行了个大礼。
被圆窗框修饰得如画的‘长公主’垂下眼,示意侍卫放人过来,嘴中疑惑地问道:“掌柜这是?”
掌柜走过来,同手同脚地端正站好,讪讪地道:“今日之事,小店给殿下准备了几件赔罪的东西,还请殿下务必收下。”
这样,赔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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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夏荇瞟向她的身后,几个伙计小心捧着的木盘中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珍宝盒。
估计是值钱的都摆完了还不够,还有几道打包好的吃食搁在后头,散发出西南香料的独特香味。
掌柜瞧她不语,更加战战兢兢。
“小民原本知晓他要干的这混事,只是去扑实在没扑住,还是叫他唐突了殿下……”
“掌柜不必解释,”夏荇摇摇头道,“本宫既然已经罚了他,就不会追究掌柜和酒楼,安心做生意即可。”
凡事都讲究一码归一码。
掌柜张大嘴巴:“啊?”
她不敢置信。
夏荇被她这模样逗得轻笑一声,打发道:“值钱的物件都拿回吧,吃食留下来就行了。”
“哦,哦。”
掌柜总算如梦初醒,茫然地叫捧着吃食的伙计将东西交给许竹影。
打扮得完全不像个车夫的小白脸单手接过沉甸甸的木盘,转手递到车厢内。
完全没预料到不会被为难的掌柜感激地双手合一,冲夏荇道:“小民多谢殿□□恤。”
她回头就把家里那个混玩意儿给休了!
夏荇看出她眼里愤怒的情绪,在拉回帘子前火上浇油了一把,歪头道:“掌柜休夫完了,改日记得摆桌请本宫喝酒。”
“那是自然。”酒楼老板豪爽地答应,气冲冲地朝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有了这些,咱还去买吗?”
雾月双手托不动,改用了个篮子把那几大份油纸包好的吃食提到矮桌边,半跪着迟疑道:“感觉这里够我们从早吃到晚了。”
夏荇拉好帘子,和她坐着大眼瞪小眼。
还没等她决定好,车夫已挥鞭策马,声音轻飘飘地传进后头俩人的耳朵里:“许某觉得还是得去一趟。”
别看掌柜给的多,适合夏理事吃的可能没有。
雾月拆开一包,对着满目红红绿绿的辣椒说不出话:“也是……”
她们殿下自落水后那是见辣落泪。
夏荇将抱在怀中的软枕朝上托了托,选择装看不见。
满车厢飘满复合的香味,雾月仔细挑了挑,择出一小碟还能入口的笋干搁上矮桌。
“殿下,”她敲敲桌面,又敲敲地毯,提醒夏荇从软枕堆里回神,“外头好像又来人了。”
这次来人没说话,是侍卫们先出的刀。
夏理事单手一撑坐起。
“又来了?”
纱帘外隐约可以看出个粉红色的人影。
下一刻,原本勤勤恳恳干活的许竹影未打招呼,先将前帘拉出一条缝道:“方才的花旦说是有话想和殿下说。”
“奴家听闻殿下一月前方与驸马和离,后宅空虚并无人体恤。”
风不动,那道粉色兀自跪了下去。
“雨红自知身份低微出生不堪,无法为殿下做什么大事,只求余生得以侍奉殿下左右,排忧解难说说闲话,”花旦练过戏曲,平日说话也不自觉带着柔柔弱弱的弯饶,字字真心声泪俱下地道,“哪怕没有名分没有月份,只做殿下逗着玩的鸟雀也愿意,只求殿下愿意留下奴家。”
46. 甜瓜
响头端端正正地扣在石砖地面。
民间话本中,失意不得志的书生们都爱写小情人为爱托举,拿出原本为赎身准备的白银若干,供着心上人考中功名后再风风光光地被迎娶回家的情节。
嫌富爱贫、高风亮节。
要是有哪位未来的大人知晓,他笔下的这位佳人非但没有爱上书生,反而一门心思削尖了想“攀龙附凤”,估计会气得拿不稳笔。
绿湖中慢慢悠悠浮水的鹅似乎都察觉到了岸边紧张古怪的气氛,嘎嘎几声往清澈的湖心钻去。
油彩尽褪、只简单穿了身粉衣水袖的花旦眉眼清秀身形端正,低着头跪在地上,忍受着周围一圈侍卫揶揄的隐晦目光。
半晌,见马车内的‘长公主’不为所动,他咬咬牙,再次行了个大礼道:“听闻殿下喜好风雅、不入戏班,只是偶尔会在娘娘的生辰宴听听《登宫阙》一折,小民斗胆,为殿下……”
喜好打听得这么清楚。
马车前座的阴影里,许竹影冷眼看着他,有些想直接跳下去将人扶起来送走。
可万一她喜欢这种类型的……
骏马长嘶,把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桃花眸中落叶惊潭水波荡漾,许竹影面上风轻云淡,只是将帮她挑帘的手默默收回。
前几天主管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莫名其妙地浮出记忆,在脑海中循环。
做主夫第一要点就是大度。
你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你把位置坐稳了,外面的都不过是野花野草。
每月初一十五,殿下最后不还是要回你房里一起睡?
公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殷切,边耳提面命边帮他拾掇衣裳,重复了足足好几个时辰。
好,要大度,不能让她觉得厌烦。
许竹影深吸俩口气,朝车内缓缓道:“殿下若是看得上,这位……公子,不知是否——”
这里人多眼杂。
夏荇一只手端着温度刚好的绿茶,不着痕迹地打量那道纱帐外隐隐若现的桃粉色。
她头顶发髻梳得端庄大气,几支做工繁琐富丽的通草花簪通体绿白,或珠链点缀或翠羽流光,黄金与玉石打造的步摇垂在白皙圆润的耳垂与肩窝之间,随着主人思考时的小动作微微晃动。
这片水杉树林足足生了几十年,枝叶交叠遮天蔽日,和外头阳光直照的热闹集市压根不是一个温度。
双膝下跪、脚背触地的花旦孤零零地蜷缩在落叶堆里,动作略有颤抖。
“带回去吧。”
许竹影还未道完,账内先行轻飘飘地传来句话。
不重、也不轻。
香炉袅袅升起精心调配的桂花香,雾月放下银筷,担忧地往前帘看了一眼。
被光落在绣花帘布上的高挑人影诡异地停住不动,半晌才低下头去,小声地哄烦躁不止的马。
“殿下……”
从小便在皇家做活的侍女早早瞧出了那点不对劲的苗子,她斟酌再三,还是开口提议道:“眼下既添了人,不妨给许公子抬抬位置?这样也方便日后家宅和睦。”
别看世俗热爱评议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其实男人们争起宠来也能闹个没完没了。
要是不立好规矩,能翻了天去。
夏荇奇怪地睨她一眼,仿佛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抬位子?”
抬什么位子?
她想的那个位子吗?
雾月艰难地吐出俩个单字,点头:“啊,对。”
不抬吗?
殿下这样虽也可以,但是不是太渣了?
……
回到小院的时间刚好赶上谢府的茶点。
捧着六层食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车的动静,要原模原样端回去的路走到一半,又调转头回去。
茂密的竹林里挂起了五颜六色的祈福带与彩铃,棕马啃啃长出篱笆的嫩草,将脑袋凑到拥有同种味道的车夫跟前。
姓许的车夫随便敷衍几下它,抱胸侧目不说话,专注地欣赏旁边长出院墙的青梅枝。
就是目光死死地盯住正踩着木梯下车的夏荇。
“殿下……”
一路跟着队伍走回来的花旦站在院门口柔和地笑,伸手去帮忙接两位侍女手中沉甸甸的竹篮。
没能成功。
夏荇打开遮阳的伞,等护送回来的侍卫们散去各自值守的方位。
“方才人多,考虑到或许有什么难处而来拦马,当众难堪怕是下不来台,故将你带了回来,”她递眼神示意青萍上来,看着花旦真挚地解释道,“本宫不需要什么人暖床,你也不必紧张。”
花旦眨巴眨巴眼睛,笑容僵在脸上。
被他寄托了安稳与富贵的夏理事偏过头,和青萍简单商量几句后交代他:“这位姑娘会帮着给你找差事的,你跟着她走吧。”
春风会有的是活和位置。
被马车和密竹挡住的视线堪称糟糕,声音也断断续续。
“至于你……”
许竹影猝不及防被抓包,下意识后退一小步,撑上马车的前板。
上一刻还在那头与人好好谈话的夏荇神出鬼没地绕到他身前,假笑道:“许医师偷偷摸摸看了半天的热闹,可还中意?”
“还行。”差点魂被吓掉一半的许竹影回她。
夏荇撑伞站得离他不过几步之远,闻言轻微地蹙起眉。
她开口,还待说些什么,反被他抢先追问:“不知,殿下对新得的美人儿中不中意?”
许竹影貌似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颇为在意。
夏荇看他难得正经一回,眼眸弯起好笑道:“本宫过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事。”
盛夏的阳光大多刺眼明媚,哪怕上头罩了层打蜡的伞,也总有细碎的金点从乱七八糟的叶面反射过来。
她半分未觉身处的环境有多幽静,衬得人有多么超尘脱俗此生不忘,只是从纸袋里挑出几块集市买来的硬糖,道:“青行头将他领回春风会当差去了,应该会帮着做点对口的活。”
夏荇本想告诉许竹影他多了个同僚,日后须得好好相处。
结果落到这人耳朵里,只一条明晃晃的总结:
花旦不留下来花旦不留下来花旦不留下来……
他还是‘长公主’后宅里的唯一。
普天同庆、老天有眼!
回去晚上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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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磨都更有力气了!
“你笑什么?”
油纸伞随动作稍稍偏到一边,夏荇将剩下大半包的糖递给他,奇怪地道。
许竹影强行忍下嘴角要翘到天边的冲动,摇头:“无事……”
他抬起手,本想继续好好装乖,将她给的纸包揣到怀里,视线却忍不住要往后头露小半截的腕口跑。
各种珐琅描银的手串珠链里,细细的一圈红色压在最后。
夏荇收回手,看许竹影痴笑得像个村口的傻子,放不下心确认道:“真得无事?”
许竹影抱着纸包深深地闻,愉悦地道:“许某好得不能再好了。”
夏荇担忧地看他几眼,选择尊重:“随你吧。”
心情一会儿晴一会雨的,搞不懂。
左右要说的要做的都干完了,夏理事想着书房里还未处理的一大堆活,抬脚就要走。
干爽清凉的风摇动竹林,遍地的碎金顺带也将裙摆上绽放的莲花照得反光。
夏荇没走出几步,听见许竹影在后头突然道:“其实许某可以理解那位花旦的想法。”
夏理事:“?”
她实在不能搞懂这又是怎么理解上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头。
长长的石板路拐到芭蕉遮掩的尽头,重重的酸涩青梅“噗通——”一声,往墙角搁着盛水的陶罐里落了个小小的果。
笑得每个正形的许竹影抬眼,各处浓墨重彩才能勾勒出神韵的五官落着恰到好处的阴影,恰似盛会的火树银华惊动了夜幕中的皎皎圆月。
他散漫地道:“像殿下这样的人,其实就好比掉到泥垢里的宝珠子,自以为毫不起眼,其实散着光华火彩熠熠,谁见了都会想捡走。”
温柔、包容、心软、坚毅。
遇到谁都愿意扶上一把,等级阶层视为无物、儒家伦理那更是从来都没放在心上。
理想得不像是这个社会里能养出来的性格。
他也一样的。
遇见了这样的人,只要被她的光短暂地照到过一次,就会想长长久久地拥有。
“本宫就当你在夸了。”
青梅在陶罐中上浮,夏荇等他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这句感慨说完:“下次记得换个好点的比喻。”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至少,”夏理事睨他,强调道,“不要是能随便捡的。”
许竹影接过她在风中撑得摇晃的伞,尾音拖长,笑道:“遵命。”
“殿下!”
喜画帮着搬完马车里不多的几件物品,坐在院门口朝并肩而来的俩人挥手。
旁边,拼在一块的几张矮桌高高低低地摆满东西。
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甜瓜切成块块的条状,整齐地码在方正的白瓷盘里,随风散出香甜的气味。
绿玉站在盘边,扭扭头蠢蠢欲动。
“来了。”
夏荇冲齐刷刷坐在门口竹椅上,等着吃瓜的这群姑娘喊。
“不急哎不急,”公公笑眯眯地捧着糕点盘从院里跨出,古里古怪地道,“殿下再和小许好好聊会儿。”
方才他可是废了老大劲才把要过去的空云拦下来。
47. 真相
西瓜汁在时辰中慢慢流满白瓷盘。
地上霜碎了满院,黄蝶飞出竹叶,去扑水塘上刚点起灯芯的荷花花灯。
日将落不落,即为十里芭蕉宴最重要的祭祀祈福时刻。
山崖高耸圆松开道,比起平常大了不知多少的圆月低低地挂在蹲了瓦猫的重檐屋脊,铜铃铛晃动,幅度恰好对应于女眷头上随焰火而一闪一动的火彩珠光。
身旁,数不清的纸钱元宝花圈纸扎在低沉的颂念声里化为飞灰,随夜风汇入茫茫天地与滔滔怒江。
山脚下是低头颂念,更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百姓,夏荇换了身更为隆重的锦绣华服,站在谢家这一群小辈前头。
流光溢彩的缎子在金红的焰火照映下纹路闪动,细密的针脚用各色丝线绣出一大片盛开的梨花,夏荇抬眼,裙摆旋开流动的花型。
面前的阶梯尽头,主持典礼的大祭司与杜雁秋立于高台,行礼后端正地点起艳红的香。
谢初时站在她后头将地上乱跑的元宝踢回火中,提起音量问道:“殿下听得懂吗?”
西南信仰复杂,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的一套从祖宗嘴中传下来的祭祀话术,出了二里地就完全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
“听不懂,”夏荇摇摇头,扭头看向她随口接道,“但应该除了为亡者安息,就是在求天下太平与苍生顺遂之类的吧,祭祀一般不就是求这个吗?”
谢初时歪头浅笑:“是。”
因为立功最大,亲娘没怎么管她抱着剑到处乱跑,偏爱高马尾与劲装的小谢将军今日站在重幡与漫天飞灰里偷偷走几步凑过来,怀中剑柄闪出银光。
未施口脂的唇色只余淡淡的红,她在整齐的袖口中翻找出一根细细的红绳,道:“我听京中都传闻殿下不爱出席祭祀大典,还担心今日你会无聊,看来是多虑了。”
“只是不太信这些,”夏荇好笑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诧异道,“这绳子……”
她注视指间中编出纹样的红丝,估计是放久了沾上体温,绳子入手的触感还很温热,象征九重轮转的回扣成圈,轮转系于中央的一枚纯金莲花。
好看、精致、且眼熟。
“这是芭蕉宴的特色——”
谢初时瞧夏荇眉头越来越皱,赶紧为她解释道:“传闻系了五色绳子,就可以补上人生来五行里空缺的命数,是祝福的东西,我们都互相送互相编的。”
“本宫今天好像收到了一条。”夏荇撸起一段袖口,给她看压在镯子下的那条红绳。
蓝粉的珐琅下,白圆玉的弧无辜地闪啊闪。
她将手伸到眼尾挑起的谢初时面前,道:“不知道是谁送的,你瞧瞧……”
“就是。”谢初时分出俩根手指,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那玉往旁边拨了拨。
“怎么了吗?”夏荇问。
“不是,”谢初时斟酌用词,“这玉……”
五彩绳的规制很多,多到堪称荤素不急老少咸宜的地步。
为了区分送者的目的,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规定,靠上面系着的那个装饰来辨认。
小孩吗多为菩提或者福字,给朋友是莲花桃花这类的精致东西,送心上人再用上代表“圆满”的圆形玉,各式各样眼花缭乱。
白玉和红绳最配,寓意为“白头偕老”“此生不离”,平日最受已经定了婚的情郎和姑娘喜爱。
谢初时艰难地吐出句话,言语间似乎还有所挣扎:“殿下这玉,许是那姓许的小白脸送的?”
除了他应该也没别人了。
谢木兰压低声音避重就轻,着重给夏荇解释了下五色绳的主要类型,只在讲述道圆玉寓意时瞬间哑声。
哎……
夏荇看她眼神躲闪飘忽不定,大致能从谢木兰刚刚的话里猜个七七八八,收回手道:“可能是他吧。”
最近许竹影老是爱往“长公主”院子里跑,干出这事也不稀奇。
“殿下要是无意,可赶紧将这绳子退回去。”
谢初时斜眼瞄瞄上头又唱又跳铛铛响的祭祀,将手压在嘴上飞快地道:“在我们西南,要是芭蕉宴收了五色绳,回去寨子就要准备嫁妆和牛羊了……”
夏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成功让战场上所向披靡不怕天不怕地的小谢将军当即闭上嘴。
“回去我先将他叫来聊聊,”夏理事将手腕上那条红绳取下,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这事儿你别说出去。”
“放心。”
谢初时动作幅度极小地拍拍胸膛,保证:“我嘴很严的。”
她怀中的剑跟着发出声轻响,似乎是在印证主人话语的真实性。
“嗯嗯。”夏荇专注地看着祭祀跳大神,随意地点几下头。
“对了,娘说待会儿芭蕉宴后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谈,托我转告殿下。”
谢初时察觉这段长得要命的祭词总算要念完,卡住骨笛的尾音“当——”地一下敲响古钟。
蹲在山头林间的群鸟霎时于枝头起飞,破山而来的夜风吹动谢初时绑着发带的长发,混在这清明一声的钟鸣里,进入远方昏暗的天幕。
夏荇将风中胡乱摇晃的流苏摆正,听见谢初时模糊地道:“好像是陛下又派了人来,派头还挺大的。”
飞灰飘满不大的庙宇,夏荇眸色中流过颗转瞬即逝的星,平静地道:“嗯,猜到了。”
算算日子,西南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堂就是行政再腐败手续在繁琐,也该有所动作。
夏理事思考一会儿,沉声望向她:“今晚先好好休息吧,以后还有得谢将军忙。”
如今西南是保住了,但北方沿海那几个虎视眈眈的敌国照样不是吃素。
天下大乱就近在咫尺,而谁也没法保证明天。
铜盆里的元宝山总算烧到尽头,灰烬堆在盆底,还留着几点红光。
夏荇叹口气,转身帮着摇响送归亡灵的铃铛。
只求,能在当下好好地欢歌、纵舞,与家人一同举杯。
……
倒入盏中的梅子酒酿成清澈的黄色。
谢府外还未散场的芭蕉宴热火朝天地吵,动静传到积了水塘的院子里,只能掀起酒面轻微的波动。
书房里各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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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都摆着插好的花瓶,杜雁秋招退几个跟在身边的侍女,倒满两个小小的酒盏后觉得不尽兴,将一旁搁着就没怎么用过的茶碗取了出来。
“夫人这事有点重啊,”夏荇坐下,端起与碗口持平的酒,先仰头喝了三分之一,问道,“要配这么多酒吗?”
“哎呦,那是我给自己倒的,你喝什么……”
杜雁秋壶都没来得及放下,赶紧将夏荇手中的碗抢回来。
面色已经慢慢透出红润的夏荇打个嗝:“。”
杜雁秋没好气地倒出碗木瓜水,放到夏荇手中:“喝这个,解酒的。”
别事还没商量先醉了。
“好。”夏荇轻声应下。
“你先喝着,我慢慢讲,”杜雁秋看她听话地端起碗咕噜,从桌下取出几封叠好的东西,还没展开先笑道,“理事要不还是把易容卸了,这么看着怪不习惯的。”
夏荇喝茶的动作一顿:“呜。”
她没忍住问:“夫人什么时候发现的。”
难怪说要和''长公主''在芭蕉宴后聊事呢。
她还以为是顺带有什么要带给萧舟雪的话。
杜雁秋拿信当扇子扇,神神秘秘地道:“理事和殿下都在我的院子里住了这么久了,花荷还老是俩头跑,我发现不是很正常。”
“那……”
“放心,没别人知道。”
那就没事了。
夏荇将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喝茶。
“虽然不知理事为何要扮成殿下,但想来你们应该有自己的思虑,我就不多问了,”杜雁秋抽出一份最厚的书信摊开,手指点了点上头用朱砂圈出来的几处,简单道,“京中派了人快马加鞭赶往西南,除了一些对功臣的奖赏,最重要的事应该就是理事说的分兵。”
此次西南包括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与本土的百姓,仗着春风会有钱一口气招了六万的新兵,与之前就剩下的俩万精兵拢在一块,凑成了足足有八万人的队伍。
光这几万人压在边关,不仅军费是个天文数字,归属也是个大问题。
要是还叫谢家独自全权管着,龙椅上那位能直接夜不能寐。
“陛下近几年都沉迷丹药之术不理国事,朝堂也光顾着党争你真我斗,怕还是宦官们出的主意。”
夏荇将信拿道面前,随口问:“西南总兵府最多也就养三万的人,有打听到陛下想将这凭空多出来的兵给谁吗?”
招肯定是招了,这点瞒不住。
杜雁秋耸耸肩,又抽出另一封:“反正大人们也不会真跑来调查受罪,我们便报上去只招了俩万……”
至于剩下的,地方百姓自己练练武关我谢家什么事?
“夫人聪明。”
“再聪明也聪明不过这位出主意的,”杜雁秋抖抖纸张,给夏荇一字一句地念道,“念前驸马协助有功,令长公主协领兵事,主持西南大局。”
什么玩意儿。
夏荇放下茶杯,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主理?
长公主???
皇帝和宦官疯了吧?
48. 调兵
“说是钦天监的不知道哪位高人夜观天象,察觉长公主星相晦暗,命格不起,玄鸟落林……”
杜雁秋泡茶的工艺了得,热水直直冲入打出沫子的浮茶,于方寸杯间变化出诡秘莫测的苗寨图腾。
茶面晃动,碎叶飘开,映出她带着戏谑的眼。
“而南安起事,就是因为公主的命格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西南邪乎,得天潢贵胄才能镇住,”杜雁秋坐下轻笑,“另设职位,将名义上的统兵权交于殿下,将实际指挥权交给即将走马上任的新西南总兵,谢家为大恒兢兢业业多年,圣上体恤我们辛劳,今后只需日常练练兵即可。”
夏荇一时没接话,垂下眼道:“这……”
谢家兵家起家,这一下夺走调兵权,和废其命脉没什么区别。
“世道大抵也就是这样,”杜雁秋仰头闷了口酒,痛快道,“需要时,什么人都能当上他们捧在手里的鸟。”
她抓在木桌边缘的右手保养得当莹白如玉,只是近来几年操劳过度,几道明显的擦伤旧痕结在突起的指节处,配合紧紧抓紧的动作显得不伦不类。
“调令是朝廷机密,你的人估计打听不到,我便先和你说。”
杜雁秋往后靠上官帽椅的椅背,罕见地失了仪态,为夏荇倒满面前见底的茶水:“当下突发变故,不知理事找上我时,说要做的合作可还算数?”
夏荇当即答:“自然是算的。”
“痛快。”
杜雁秋一拍桌面站起身喝酒,一闷就是小半坛。
“夫人是不是……”
夏荇瞧她脸上起了红云,当即想上前去扶。
“不用,你坐。”
杜雁秋几下绕到她身后,推开原本关得严实的雕花木窗。
“好。”夏荇停下。
自青山与江水源头吹来的风呼呼地吹动茶盘便搁着的书信,夏荇站定于原位,平视华服盛装、步摇金钗的杜雁秋,脚边绣花的裙摆飘荡出丝线的反光。
身侧飞快地晃过片白花花的纸,她伸出手,抓住了刚刚还摆在桌头,被一字一句念出的密信。
淡淡的松墨味道逐渐融入室内的熏香中。
窗外竹叶芭蕉,高挂的圆月孤傲地悬于夜幕,给窗前人肩头渡上一层凌冽的月华。
夏荇与她对视,忽然开口问道:“夫人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不妨趁这个机会一起交代。”
杜雁秋端着酒壶,边喝边慢悠悠地将问题抛回去:“你对木兰的印象怎么样?”
“木兰挺好的,”夏荇真心实意地夸道,“再给她几年时间,估计就能接侯府的班了。”
杜雁秋放下酒壶,语气放缓了少许,可唇仍是紧绷着:“再好,目前也还是把未开封的刀,得磨。”
“夫人是想?”
“谋划大事可不能手下无人,”她吹灭灯台上晃眼的几根蜡烛,侧过身走动道,“星象有变,陛下为了顺应天意,必然南下避暑,届时‘殿下’应该也会接到旨意,前往江南。”
“夫人想木兰做我的护卫长?”夏荇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挑眉,“是否太大材小用了些?”
眼下的战事是结束了,但难说往后南安不会再打上门。
西南目前什么都缺,杜雁秋这时候将女儿丢给她带着,手下能用的将才可就更少了。
“配给理事的,得是木兰我才放心。”
杜雁秋边走边解释道:“理事能猜到此局有幕后之人,对面也就能反过来找到理事,若真去了江南,又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别说还接着殿下身份遮掩行事了,就怕一个不小心叫上头抓住什么不对劲,先声夺人给治了个欺君之罪。”
春风会的行动重心全权叫夏荇把抓在手里,她要是出事,连带着谢家和商会都会受到牵连。
“木兰是女儿身,跟着理事后头护着,还不会叫人起疑心。”
杜雁秋话语落下,直接将这决策给定了下来。
“大恒律法规定,公主身边的侍卫不得超过三百人,”她随手抽出书架上的名册,边翻边在口中分析,“这点人也就勉强防身,放在名利场里能顶个什么用……”
夏荇走过去和她一起看,后知后觉问道:“话说,木兰知道这事吗?”
杜雁秋抬眼看她,摇头:"我有和她说过护送殿下,但没挑明实际是保护理事。"
“如此也够用了。”夏夏荇沉思。
知道这事儿的人越少越好。
幕后的人还未现身,藏在萧舟雪的影子下面,能规避掉很多窥探的视线。
“木兰聪明,就算日后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也不必刻意挑明,她自然会懂的。”
夏荇还陷在思绪里,耳畔已经传入杜雁秋接二连三的嘱咐。
大开的窗灌进习习的风,她握着夏荇的手,远望树枝上的遥遥圆月,语重心长地交代道:“只有学会看眼色与规则,女人才能活下来。”
传闻草原上的雌鹰在子女成长到可以飞翔时,便会一只只地将她们丢出巢穴。
高度快速掉落、呼啸的风擦过羽翼,稚嫩的小鹰若不想尸骨无存,就一定要奋力拍打翅膀、朝着云端之上而去。
磨砺作骨、血肉化梯。
等待有朝一日鹰击长空,真正触及到山巅的岩石,攀登到天际尽头的青云。
夏荇闻言神色触动,歪了歪头,用玩笑的口吻接话道:“夫人此言说是传了出去,怕不是要被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儒生笔墨伐之。”
“实话而已,”杜雁秋轻笑一声,说话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蔑视,“那些人哪里是气节高尚不慕权贵……"
夏荇续上话茬:“他们实际是恨有权有势的是个女人,而不是他们自己。”
“夏理事聪明。”杜雁秋叫这番大实话乐得直不起腰。
她们在屋内赏月闲聊,刻意压低的话语声被路过的风中席卷吹酸,显得含糊又轻柔。
风走向远处,祭司赐福来生安抚亡灵的颂歌还在歌唱,零零散散的渔火花灯由粗糙的布满伤痕的圆润的大的小的手放下,组成溪面上金红色的点点火光。
金红的铁花扬起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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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铃环佩纷纷敲击作响。
酒香四溢,长得从青山头一直接到远方天边的芭蕉宴席似乎没有尽头。
只剩夜风微凉,人声鼎沸。
俩人出了房门站在院中,夏荇择了块落满竹叶的石头坐下,听见杜雁秋在前头几步感叹道:“这样的安生光景,倒是许久也未见过了……”
战乱好几年,团圆都是奢侈。
“是啊,”夏荇抬头,看着树梢的圆月,也跟着轻笑,“就算只有当下也足够了。”
“若是太平盛世,我并不介意养木兰一辈子,”月色里杜雁秋眼尾下扬,露出个温润的笑意,“像她随口小时候说过玩笑话,要是我先走了,她要死之前就乖乖坐在家门口,等着我和她爹俩个买好吃食去接她。”
只是生长在人为制造的温润的环境里,再锋利的刀刃也会慢慢变钝。
“木兰出生我就觉得她不一样,后来越养越大,知道的越多,越能笃定她是是天生的将才,西南提供不了她真正施展的契机——”
鬓边不远处,屋檐下的铃铛与灯笼摇晃。
杜雁秋话锋一转,早就生了皱纹的眼中盈盈地蕴满了一池的秋江月:“你也是,早点回到江南去,找花金桃商议下一步。”
满院的芭蕉与竹叶沙沙作响。
“你要去做的事骇人听闻,照常理来说,我早该拦着点你,以免惹出祸根牵连谢家。”
杜雁秋边说边叹气“但看你的行事,我总觉得你很是笃定,像是真得见过那样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才有胆子提出那样翻天覆地大逆不道的设想……”
荒谬、合理,可那里真的有话本里才存在的真正公道。
“我……”夏荇一句话噎在喉咙中。
她来自异世外的现代,得以在高速发展的科技幻影中窥见人文意识觉醒的一角,见识到无数女性闪闪发光的灵魂。
正因为真得身处过那个时代二十多年,才会笃定王朝终会覆灭。
昔日压在百姓头上的主子会被推翻,所有的偏见歧视不公会被打破。
可思想与技术再怎么发展,实现应该也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
今日的她若是在这里打包票一定会实现,怕不是会被当成在说胡话自负自大了。
“夫人就当我见过吧。”
半晌,夏荇听见自己风轻云淡地带过话题。
杜雁秋朝她迈出几步,轻笑:“见与不见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去做。
空想也好,妄想也罢,只要敢发出声音争取抗争,就算前人真撞了南墙,也会有后来者举灯沿着血迹,将荒原浓雾中未踏足的地方开出道路。
此路万难,此道必胜。
月光如瀑,在屋内的石砖地板上投下二人清秀修长的身影。
夏荇将视线移到身后,地上影子跟随杜雁秋的笑而动:“放手去做吧,万一能成呢?”
谁说女儿家就一定是要养在笼中叫唤的鸟、摆在书房木桌上欣赏的画。
她们明明也可以有一番大作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