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狸》
1. 为质
冬初,稍显坚荡的主街上是北国车驾,北魏两国常年交战,北国战败,除了送来三千黄金和成群牛羊,还送来一位质子殿下。
领头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上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团花的圆领袍,脚踏云纹绣金的黑皮靴,那伏于马上的曲线以及跌丽的容貌让京城里出来观望的小娘子们心神恍惚,一股潇洒与妩媚兼具的特殊魅力,是北国人的特色,身后的车驾珠帘密实,让人窥不见分毫北国太子的容颜。
热闹的声响远远而来,魏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偌大掖安城确实是忙碌起来了,特别是东西两坊,一群带着骆驼香车的胡商在掖安城内而过,魏国官市由来已久,自春秋时期起就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将盐铁、谷布帛、兵器、山林水面生计之基本物资尽数纳入官营。胡商们几乎聚集在官市,与魏国来往贸易,因此也有幸一睹北国使者入城的壮观场面。北国此战虽败,却仍是东方不可小觑的大国。
沈观辞开手持着象牙骨做的漆扇,面前的长案上放着双耳三足琉璃白卧炉,烟雾丝丝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目轮廓活像狐狸化成的贵公子,只那双眼睛,便足够勾人心魄。
“巴储风,孤的肚子饿了。”
沈观辞轻轻打着扇,话调极为漫不经心,却如珠玉般清脆。面前骑马的男子接过仆人递来的芙蓉糕,主动下马递了进去,一只戴着扳指的玉手从珠帐内伸出,凝脂如玉,光是一双手就足够动人心魄,由不得众人浮想联翩。
一支利箭从坊市飞快而出,打碎了那芙蓉糕,街市瞬间慌乱起来,巴储风护在沈观辞面前,沈观辞微叹了口气,抬头往处看了看,一群黑衣人持刀而至不由得说开始攻击护送北国太子的队伍,
沈观辞掀开珠帘站了出来,象牙骨漆扇只露出她的一双眉眼,凉薄无情,却有如玉般的光泽,那雪色抵袭披在她身上却不及她脂肤三分白。轻挑的狐狸眼会勾人,这双眼睛正直看向金鹊楼上站着的那人,她的死对头谢玄衣。他抬手挽弓再次射出一箭,金箭由纯金打造,这是他对北国太子的最高致意。
金箭以迅疾之势飞驰而来,沈观辞招手用漆扇顺势一拐,那金箭再次飞向谢玄衣,他的黑色狐裘被金箭带出的势刮得猎猎作响,却没有伤到他分毫。时隔五年,再次相见依旧是这般腥风血雨,谢玄衣冷漠地看着这人,却在这瞬间,仍是对上这一双记忆犹深的眼。
北国边境的一只玉面狐狸,沈观辞。
老皇帝不想牺牲他真正的太子就让同为双胞胎的她来顶替,因为长的一模一样,所以根本没有人怀疑。北国太子沈观辞其实就是个草包,他能有那么高的威望全都是她的功劳,浴血杀敌,连攻三城,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现在居然过河拆桥让她在魏国为质。
沈观辞心中冷笑,这是打定了她不敢拿北国怎么样,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唯一担心的只有谢玄衣这个不确定因素,在战斗上对阵那么多年,她知道他的心眼不多了,比针孔还要密,只要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破绽他都能紧追不舍。巴储风很快将黑衣人都解决完了,其实谢玄衣没有动她的意思,只是来羞辱她,不然来的就不是这几十个人。
沈观辞挑起眼向谢玄衣一笑,用口型说了个“幼稚”,便转身回到车厢内。
马车一路驶进皇城,在见到魏国皇帝后,沈观辞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臣礼,咸魏帝与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神情淡泊,说话时语气很温和。
他请沈观辞坐下说话,这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尊重,内室奉上热茶,沈观辞立刻饮了干净:“可算是给热茶吃了,这掖安城看着到外格闹,虽说春末,但到了晚上就能冷死人。”
咸魏帝目光一顿,内宦已经先呵斥起来:“注意与陛下说话的态度。”
沈观辞跪下来:“臣只是与陛下说几句体己话都不成吗?”
内官冷声呵斥道:“陛下是什么人,真龙天子!若不是陛下赏脸,你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看来北国终究是乡野之地,没有半点礼统规矩。”
沈观辞呼吸微促,撑在地上的手掌冰凉,魏帝看着她,终于没了耐心儿一梁谙达,你将人安置了。终究是野蛮边陲之地,生养的都是无用小儿,朕这个年纪不仅上战场杀敌,还体擒回老汗王的几个儿子,若朕当初也是这副模样,哪来的大魏?”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
沈观辞蓦然抬眼,眼里的泪已经淌下来,沿着那颊面往下滴,她仅仅抬起这么一瞬,便又用力地将额头磕在地上:“陛下恕罪。”
魏帝似乎犯了头疼,梁谙达立刻会意将沈观辞带下去,空中银云密布,像一个巨大的盖子压在皇宫城头上,梁谙达用拂尘扫了扫自己身上沾到的尘土,领着沈观辞往东三所而去,径直带了一所名为朝晖殿的冷宫,梁谙达的脸上泛出几条皱纹:“没来得及打扫,而且各宫里人手不缺,就麻烦殿下自己打扫下,而且自己亲手打扫的臣首才更舒服不是吗?”说着,他向沈观辞跪了个安,那边巴储风已经撩了帐帘。
“欺人太甚!殿下怎么能住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巴储风看着许久没有人住过,落满了灰尘的寝宫。
沈观辞捧着热茶走到殿门前,撩开一点帘幅向外看去,雪天上却挂着一轮挫出毛边的月亮,月下是朝晖殿的黄琉璃瓦顶,檐角的九只脊兽明明挨得很近,看上去却孤零零的。
沈观辞抿了口热茶:“挺好的,比我以前住的宫殿好多了,接下来最难的不是吃住,而是性命。”
果不其然,梁谙达再次过来,说是陛下有旨意,朝晖殿是前太妃的居所。让一个外敌蛮族住进来,会让地底下的老太妃不得安宁,于是让沈观辞跪满四个时辰才可以搬进去。
北方春夜还下雪,风里裹着冰粒,沈观辞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她用手摸了一下,结果摸到一手冰碴子,自上的衣服似乎也湿透了,她觉得肺里有块乌云,散不开,咳不出。
梁谙达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始终在旁边看着她跪。
刚跪下没有多久,沈观辞就感觉膝盖被人拿着小锤子般阵阵敲击般泛着疼,而在这小院里,一株红梅正在怒放,空气中飘荡着酽酽的梅香,沈观辞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沉醉在梅花的香气里。
梁谙达一见立刻用拂尘打了一下沈观辞的背,沈观辞重新跪好,再见那梅花已经被人从枝头上摘下。
沈观辞的视角望过去的正是一身的暗纹立衣,脚踩金靴的谢玄衣,冷淡的瑞龙脑直接冲淡了梅花枝的香气,那双狭长的眸子里藏着嘲讽的笑意,他长身鹤立地站在台阶上,眼帘低压,淡淡的情绪却分勒出迫人的妖冶妩媚,指尖把玩着那朵玉梅,白与红色彩衬托无比分明,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直到看见他腰上的香囊,她才别扭地想起那个雨夜里他救下的少年,不过他那时中毒,眼不能视口不能听,所以也并没有记得他有她这么一个救命恩人,而那香囊则是她无意中掉落的东西,没成想他居然一直戴着,发旧的白牡丹在云锦布上已经失去了光泽,再不如原来那样新奇美丽。
梁诣达极为恭敬地向谢玄衣行礼:“太子殿下怎么过来了?夜里风大,可别伤了身体。”
沈观辞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她与他原本有条隐形的沟,现在却变得有形了。
沈观辞垂下眸子,忽感觉发间传来温热,他只是捧住她的半张脸,将梅花稳稳地插进她的发鬓,给她一种极致温柔的错觉。
沈观辞冷笑着将梅花扔在地上:“殿下在羞辱我?”
谢玄衣看向被扔在地上的碎梅不置可否。
梁谙达看得直冒冷汗,不明白这怎么敢招惹谢玄衣,生怕谢玄衣拔剑将沈观辞砍了,他届时回怎么交待。
掐丝珐琅灯照在沈观辞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梁谙达几乎是咬牙切齿:“哪来的人物,胆子这么大,敢得罪咱家的太子殿下,不子殿下看你一眼那都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是吗?初见的时候,他可比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多了。
谢玄衣笑了笑:“住朝晖殿?这么好的地儿不是糟践了,孤瞧质子挺有骨气的,平日里在皇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孤的千里雪驹不好骑,性子烈得很,这几日闹绝食,不如劳烦质子这几月帮孤喂喂,喂养的好了,孤可给赏。”
沈观辞只能谢恩,千里雪驹?是烈风吧,之前在战场上看到过它,听说将几个军士摔死了,训了一年还没训成,看来是真的烈。
因为跪得太久,沈观辞穿的膝裤已经湿透,贴附在膝上便冷极,只是谢玄衣一直不走。
沈观辞既使知道过了四个时辰也没办法起身,梁谙达都是看谢玄衣眼色行事,最后还是皇帝召见谢玄衣他才走的。
回到殿中没有可坐的地方,是巴储风解下他身上的披风垫在那张椅上,她并不是讲究,而是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可以让人到宫外换些银子,从北国带来的银子大部分在路上打点用完了,这里距离北国可有千里之远。
沈观辞白玉一样的肤色因为肿胀而变得青紫,巴储风从包里找出药膏,给她一点点将淤血抹开,手法轻柔。看着他英俊挺阔的眉眼,沈观辞不禁好奇道:“为什么非要跟过来受苦?”
巴储风不在意道:“想跟便跟着,殿下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将榻已经收拾干净,殿下早些歇着。”
沈观辞将带来的书册翻开来看,在昏暗的烛光下一身素白衣袍,墨发如云,只是身形瘦削,薄如冷雪。绝世公元当如是,巴储风却非常惋惜,若她并非生得与沈观辞一模一样,她一定可以活得更好,而不是作为沈观辞的傀儡活着,她在北国时帮沈观辞受罚,帮他在北国积累威名,四处暗访体贴百姓,甚至帮沈观辞上战场,阿鸢,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回自己呢?
沈观辞累极了,但还是捧着书到榻上去睡,有书在身边她安心一点,半夜感觉脸上有些冷,但她累到睁不开眼睛,也就只是任由那股手在她脸上游走,直到有冰凉延伸脖颈沈观辞才猛然睁开眼睛,身上已经出了冷汗,乌发披散,她起身倒了杯水,匆匆饮下后定了定,觉得自己不过是做噩梦了而已,门外有巴储风守着,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进来。
昱日一早,她需要到皇帝那里见安,作为质子,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有时她的确可以见到皇帝,但大部分时间是梁谙达代为接见。
巴储风领了乾清门护卫一职,并不会时时待在她身边,不过今日他特地抽出空来陪她去给谢玄衣的马喂吃的,若没有巴储风在,她还真怕有点应付不来,烈风是她见过最纯种的千里马,而且很倔,她就算上战场,挑的都是比较温驯的马儿,在御马之事上,她真不及谢玄衣,只是他都是驯服不动的马,她又何能驯服?
巴储风看出了她的担忧,忙安慰道:“此马不过倔了些,殿下看我的,今天将它驯好,殿下之后每日过来给它喂喂食便可。”
沈观辞点头:“长衡,你也不要过激了,这种事也不是朝夕之功。”
两人来到东宫,立时有人迎了上来,东宫的小黄门轻声道:“质子殿下,殿下骑着马儿去猎场了,说是你去猎场寻他。”说罢他又看向巴储风,“说是只让殿下一个人去寻,不许有外人打扰。”
巴储风皱了皱眉,“不就是驯个马,还不让外人相帮了,你们太子想做什么,我们北国虽然战败了,可未必不能与你们一战,但敢对我们太子殿下动手,我们北国绝不姑息,还请你们殿下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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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果。”
小黄门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总归只是故人相见余旧而已,萧指挥使何必担心我们殿下若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上么?这官里头啊,还是要注意言行分寸,若是您刚那番话叫人听见了,指不定以为北国有所不满呢,听说前年北国那边大旱,赤地千里,米粟一空,人马倒卧,道路枕藉,倒是不缺银子,问题有银无处使,还是大人该担心两国会不会交战的好。”
沈观辞拉住巴储风,摇了摇头:“此事不宜当你与他们起冲突,这样好了,若三刻钟以后我还没回来,你再去寻我。”
巴储风闭上眼,似是默认,沈观辞向小黄门道:“劳烦带路。”
沈观辞站在风中,一袭白衣素袍,只俏生生站着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一匹马从远处奔来,妖冶少年从宽阔草地上骑着那匹千里雪驹,犹如黑潮般涌了过来,带出一阵疾风,在马扬蹄之时才堪堪停下,谢玄衣翻身下马,挥了挥手:“去,将孤那匹雪驹牵过来让太子殿下好好驯川,孤刚刚骑的这匹是次等阿物儿,配不上我们质子殿下。”
沈观辞抬首看向小黄门牵过来的千里雪驹,通体雪白,眼睛光亮有神,沈观辞已经忍不住想要骑上一骑。沈观辞翻身上马,在重山之中竟显得英姿飒爽,撇去了那股柔弱劲。
良驹在座下自由撒欢狂奔,沈观辞握紧缰绳,稳住身形,她已经感受到它的难驯,正思忖让它停下,下一瞬谢玄衣已经骑着那匹枣红色骏马擦风而过,引得千里雪驹狂追。
沈观辞有些控制不住,谢玄衣却抛出一把鬼头刀,沈观辞接住这把异常沉重的鬼头刀,却听他道:“此马虽好,性子却烈,若无法驯服,还是趁早决断。”
沈观辞的白狐裘掩住了她的半张脸,她摸着马鬃道:“不了吧,怎么看都是匹好马,杀了太可惜。”
声音夹在疾风中,却变得无可捉摸,极为渺远。
谁知话音刚落,谢玄衣抬手用另外一把刀直插入马的脖颈,马痛苦鸣咽一声随即涌出鲜血,顷刻要将沈观辞摔倒在地,谢玄衣笑着,笑容又冷又淡,眼睁睁看着沈观辞摔出十丈远,沈观辞只感觉骨头都要碎裂了一般,痛得她说不出话。
沈观辞看向走来的谢玄衣,漫不经心地拿着帕子擦手,然而在寒风里俯身察看沈观辞的情况,柔声道:“殿下没事吧?”说罢又看向了自己刚才杀的马,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殿下害孤失了一匹好马,有没有想过怎么赔偿?”
沈观辞不可置信:“我又没有杀你的马,是你自己杀的,为何要我做出赔偿?”
谢玄衣蓦地探手过来捏住的脚踝,极其用力,沈观辞痛得冷汗涔涔。
谢玄衣的嘴唇压在她的脖颈边,笑声听起来有些沉闷:“孤是为了孤才杀掉烈风的,那这账不应该算在殿下头上?哦,孤想起来,北国太子慈悲为怀,想来最是讨厌孤这种行径,只是孤最看不得你假惺惺的模样,怎么办啊?孤以后会为你杀更多的人。”谢玄衣抬手握住沈观辞的手,缓缓移到旁边那匹还在喘气的马身上:“只是殿下有时候应该自食其力才是,怎可事事依靠旁人……”
沈观辞的手被谢玄衣用力按了下去,刀尖直接插进了马的喉管当中,血溅了沈观辞一脸:“你……”
说罢谢玄衣却笑起来:“嗯?脸上溅到血了,孤送质子殿下回去?”若无其事的语气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沈观辞满面惊惧:“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哦?是吗?”谢玄衣再次用力捏了下他的脚踝,这次更为用力,竟是生生捏碎了!
沈观辞痛得拼命挣扎,最终痛昏过去,谢玄衣嗤笑一声,探手去查看沈观辞的身体。
“你干什么!”巴储风及时赶到,将沈观辞抱了起来“殿下趁人之危,想不到竟有龙阳之好,传出去多有损名声。”
“龙阳之好?”谢玄衣冷笑,神情倨傲,“到底谁更像有龙阳之好?啧啧,北国太子喜好男色,传出去可有损皇室颜面啊,还有萧氏一族,你说,会不会将你赶出萧氏一族?”
“别在这自言耸听!我们虽然为质大魏,可北国不是将我们弃如敝履,殿下还是收敛着好些。”说罢转身带着沈观辞回到朝晖殿。
巴储风只能自己试着帮沈观辞正骨,最后看沈观辞由急促变得平缓的呼吸声,巴储风暂自放下心。
苦涩的汤药被他拿起,沈观辞仰着头,吞着温热的汤药,缓解了喉头的疼痛,似乎又因为巴储风角度灌得有些高,沈观辞闷哼一声,汤药终究是从唇边流下,滴落在她的衣领上,沈观辞不耐烦睁开眼,看见的是巴储风温柔而专注的眼神,想到在这异国他乡有这么一个照顾和陪伴,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沈观辞下半张脸湿润,干涩的下唇却因此润了些血色,她想要起身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止住动作,捂着胸口不断咳嗽着,巴储风将她按回床上:“别逞能。”
沈观辞坐在床上,墨发披散,几缕碎发落下,晦暗了她俊美的面容沈皇室的人都生的这个模样,美得雌雄莫辨,是以北国有谚语:“八百里麾将,尽拜暗梅香。”
沈观辞身上还缠绕着绷带,那是刚才他请宫里的宫女帮忙,沈观辞擦破皮的手掌略微渗出晕红的血,膝上的跪伤青紫,若是不好好养着,过两年阴雨天必定酸痛到难以行动,修长的指尖上也是茧子和冻疮交错,写有公主名分,没有公主之实。
虽说沈鸢是皇后所生双生子,巫师却断言公主沈鸢天生不祥,会给沈观辞带来灾祸,覆灭北国。是以,沈鸢从三岁那年便被宣布夭折,迁到几百里外的行宫,十岁那年因为皇后病逝而被接了回去,成为沈观辞的幕后僚属,许多他不肯做的事,都由她来完成。
2. 狐狸面
沈观辞虚弱地躺在床上,巴储风已经在收拾东西,沈观辞将书页翻过一页,在这寂静中只有沙沙之声,大抵只有她握着下唇与绷紧的指尖能泻出一丝情绪:“北国那边军情如何?”
来往书信都被人为截断,想来只有巴储风能做得出。
巴储风看向沈观辞泛着冷的脸,墨发三千与冷白俊美的面庞相融,身上的狐氅还带着窗外春寒料峭的阵阵寒意,清冽的雪气扑面。
巴储风的背脊瞬间绷紧,还未开口,沈观辞便赤脚下榻,巴储风忙冲过去将沈观辞抱回榻上。
沈观辞的指尖猛然捏住他的下巴,带着无扳指的冷白手指暖昧摩挲着他的唇角,眼神却冷着不冷不淡的温度,他嘎嚅着,却再也张不开想要欺瞒的嘴。
“你背叛我?”
“不敢…”巴储风躲开沈观辞的视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压下近乎溢出喉头的颤意。
油灯将沈观辞的人影撩出毛边,那张白如冷雪的脸庞便泛着凝如脂玉的油光,美得不可方物,巴储风的指尖有些凉,想要触上去,沈观辞却像是被灼烫一般,蹙起好看的黛眉,瞥过了视线。
沈观辞不耐地打量他片刻,说:“问你话。”
巴储风轻轻将沈观辞放在床榻上,用食被盖好她的双脚,然后走到自己包袱前拿出那几张书信,递到沈观辞面前。
看到书信上的内容时,沈观辞的目光说不出是鄙夷还是厌恶,犹如刃锋寒冽,蜕去如玉的温润。
“这是何物?”
沈观辞拿着一个小纸包,包裹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外面横竖着几道说不出名字的草茎,再一看,草茎都已经干枯了,显然有些时日。
巴储风说:“快马从辽东边关刚送过来的,说是熊经略特地送给殿下的东西。”
辽东本指辽河以东地区,习惯上把山海关以东至辽河流域的狭长地带都称为辽东,辽东都司治所在辽阳。北国和大魏军队在这里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耗粮耗银,争得你死我活。萨尔浒之战,北国惨败,损兵四万,丢失开原和铁岭,目前基本上处于守势。辽东像一条无情的长索,死死地勒住了北帝国的脖子,而且这条长索眼看着是越勒越紧,朝廷上下苦无良策。
听说是熊经略派人从边关专程送来的,沈观辞感觉这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于是拿着纸包匆匆走进书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野草籽,也看不出是什么草,里面还附着一封书信。熊廷弼在信中说,去年辽东大旱,赤地千里,米粟一空,人马倒卧,道路枕藉。
辽东粮荒已久,军民忍饥挨饿,整个冬天,辽东军民不得不吃这种叫作蓬子的野草籽充饥。熊经略说,他们倒不缺银子,问题是有银无处使,整个辽东无余粮可买。他特地派快马专程给沈观辞送来一包蓬子,请大家看一看他的将士和辽民们在吃什么东西。
辽东将士缺粮,当然是皇帝和内阁的责任,之所以顺带着照顾一下沈观辞,答案不言自明,当然是望太子能仗义直言,帮他在皇帝面前说句话。看来,这个经略还是很看重沈观辞的,可惜,她如果在北国还能帮上忙,现在到了大魏,她有心无力。
蓬子肯定不好吃,如果好吃,熊经略断不会派人千千迢迢送给她尝尝。这种草籽外观上看去,像南方的油菜籽一般大小,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观辞拈起几粒,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嚼了几下。这一嚼倒好,她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苦涩难忍,连舌根都麻木了。
她赶紧端起桌子上的茶盅,跑到院子里,一口吐掉了,接连漱了几次口。回到房里,舌根上突然又火苗一般蹿起一股辛涩,胃里一阵逆呕。
她赶紧又接连喝了几口水,才把逆呕感压下去,好歹没有吐出来。
她预料这蓬子不好吃,但还是没想到它是如此难吃。这东西根本就是不能吃的,而镇守辽东的官兵们却天天不得不吃这东西充饥,可见辽东缺粮缺到什么程度。
真正的沈观辞会像她一样,也亲自尝尝熊经略送来的蓬子吗,很难说。至于熊经略送给皇帝的那包,估计他连看都不一定能看到。
皇帝身边的那些太监,会让皇帝看到那东西?他们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熊经略这一番苦心可能真就白费了。
白费了倒事小,问题是辽东的军粮问题仍摆在那儿。没有足够的军粮,军心就不稳,况且年一过,荒春马上就要到了。朝廷也头痛,这北国偌大的京城,数百万人呢,全指望着漕粮。
这漕粮到了,得先解决军粮,包括辽东在内,九边重镇,数十万将士,军粮是一两也少不得的。每年的四百万石漕粮是有定额的,因此粮食总是不够,年年粮荒。要是逢上灾年,粮荒就会闹腾得更加厉害,甚至米比金贵。
沈观辞面色越来越难看,垂下的视线看到自己青紫冻疮与茧子遍布的手,她的确无能为力,她以前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只要这还东战事不停,这粮荒便一日不止,她只能尽量阻止朝延再起战事,帮他们拖延时间,她凝重道:“要屯田,屯田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军粮问题,我们的信能送出去吗?”
巴储风顿住,他抬眸对上沈观辞的视线,那人今天一般的指尖还在摩挲他的下唇,又带上他的体温,渐渐温起来:二十年前,应御史成功垦亩五千亩,轰动一时,可屯田是苦差,谁愿意干呢,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应御史,朝中文武百官都死完了!就知道贪污、受贿、虚民,还有就是没完没了地打口水仗,把北国皇宫他娘的都要淹没了!我知道你有主意,可是我们现在远在大魏,手再长也伸不到北国,书信来往都是要被人逐字句地排查,一旦只能寄一封,我便不想你来到这儿,还要为太子效力,明知无能为力,何必还让你知道。”
沈观辞抿着唇角,呼吸压抑,他抬眸看了看窗外,仅仅是站在门口凑过缝隙就有刺骨的寒意,那辽东的战士呢?
沈观辞的眉头拧起来:“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追究,往后的事不许再有欺瞒,至于那书信自有法子送出去。”她手指捏着那几张信,放在油灯下烧干净,神色懒懒的,那火焰上升,很快将书信烧成了一堆灰烬。
昱日到殿外去和皇子们一块上课,刚走到太华殿门前,听着他们朗朗的读书声,沈观辞才发现他们提前开始了。
沈观辞拭了拭白狐裘衣,垂眸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宛如振翅而飞的蝴蝶,嗓音清浅如碎玉,“夫子,学生来晚了。”
她站在门口处,窗外春意盎然,露水只略微濡湿了她的睫毛,眸尾清月辉辉,宛如云雾袅袅拨开而显的神仙般,她侧客的轮廓流畅漂亮唇角轻展抿,似饱含着无限风光。
堂内的各位哥子以及重臣世子皆一愣,夫子姓齐,看见他来不免白了一眼,随手将案上的茶倾了出去,沈观辞被凉茶水湿了半只手,袍角却是全湿透,在冷而无味的空气中紧贴着他的膝盖。
沈观辞也不恼,从身上拿出手帕覆在手心擦拭去刚刚茶杯溅上的茶水渍,如玉般的骨节修长如光,凝脂如玉。
齐夫子也不好再发怒,只是冷声道:“去后面坐着。”
沈观辞抬步向后面的座位上走去,一只手虽然拉住了他,一瞬间的触感酥麻让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又顾忌堂内的人生生忍住。
她只得又看向那人垂下的眉眼,那微微拉长的狭长眸眸似染上血色,懒散淡雅却又如女人家的胭脂红,轻握的唇角有着几分不耐。
他淡声道:“坐着。”
她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眼他旁边的位置,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有几摞堆叠整齐的书。
堂内死寂一般,有人小声道:“那不是......”
“多谢。”
沈观辞绕过这位小将军坐在他指的那个位置上,直到她翻开书才发现上面写着谢玄衣的名字。
犹如他本人一样,凛冽透骨。
沈观辞看向刚才面带笑意的小将军秦川,一瞬间只感觉头皮发麻,而在这时她又恰好对上站在门口的那道玄色身影,俊美冷峻的脸上满是阴鸷。
沈观辞立刻站起身:“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谢玄衣有些觉得好笑:“滚吧。”
沈观辞发现谢玄衣对她的敌意真不是一般地大。沈观辞走到末尾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不过沈观辞当然不会与他计较,他们本就是站在对立面的人,在他眼中,自己就是那个受万民供养,十恶不赦的北国太子沈观辞。
沈观辞拿起书本认真看起来,她发现大魏的书本造价便宜,随即她翻开书,《周贺诗集》在本朝已有《周贺集》和《清塞诗》两个版本同时流布于世,不过内容多大同小异,区别就在于各家的刻印版本,而手头上的这版出自杭州的浙本,更是沈观辞二十余年来所见的刻工最为完整也最为精良的一个版本。
杭州为出品中心的称之为‘浙本’。浙本以官刻为主,坊刻次之,多用欧体字,瘦劲秀丽,笔画转折轻细有角。纸张多用白麻纸或黄麻纸,纸的帘纹比较宽,约占两指大小。大多数版心为白口,单黑鱼尾,书名、卷次在上鱼尾下方,常用简称,鱼尾上方有时记本页字数,版心下方则记页次。同时,官刻和私刻的版心下多记刻工姓名,有的姓、名皆录,有的只刻姓或名字的简称,有的还在姓名下刻一个‘刊’字,避讳较严,特别注重校勘。
眉山和都州为出品中心的称之为‘蜀本’。蜀本的特点是版心亦多为白口、单黑鱼尾,左右双边。纸张多用白麻纸,字体则多用颜体,但大字本和小字本又有不同,大字本基本上是颜字的架子,横细直粗,小字本则撇捺不太尖利而点画比较古拙,笔道也不甚匀称。这明显是浙本。
沈观辞看得认真,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阳,似乎是察觉到秦川的目光,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沈观辞没有好气地立刻避开。
下学以后,沈观辞被皇后身边的太监拦下,说是皇后有事请她过去,想起前几日的闹剧,沈观辞几乎下意识拒绝,她的话轻轻缓缓的,尾音也是如同演奏乐曲般地舒服,素来清冷矜贵的嗓音柔和下来,那副人如谪仙的皮相,近乎能让任何人心生怜惜。
太监郑卢观还是平静道:“质子殿下,咱家还肯称你一句质子殿下你便要忘了身份么?都说您是个聪明人,总不会连这点也看不透,娘娘要见你,不过也是瞧你在异国他乡不适应,多慰问几句,未必对你没有好处,在这里,便也该想想往后站哪边才是,别一上来就犯着忌讳,听我咱家说,那不值当。”
“公公说的是。”沈观辞顿了顿,眉尖微微挑起,唇角的笑意已经收下去,同时掩住了白晦暗深邃的眸,她将高挺的鼻尖埋在玉狐裘中,嗅着仅残的香气和暖意,随后缓缓闭上略微发红的眸子。
她的靠山来了。
谢玄衣是由先皇后元氏所出,继后朱氏同样育有皇子,如今的楚王和十四公主谢叔允,朱氏终不如元氏势大,元氏在魏国掌有十万私军,即使后来私军收编京畿,却还是由谢玄衣统辖,楚王专心钻研儒学,可惜没有从政的能力,朱氏一心要扳倒谢玄衣,沈观辞当初没少在其中给谢玄衣使绊子,只是谢玄衣反应机敏,沈观辞没有将他一招击溃。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当初和谢玄衣不对付,朱氏当然会想要拉拢自己。
沈观辞在郑卢观的带领下往仪宁宫走去,玉色琉璃在暖光下深深浅浅,外面的风有些大,郑卢观怕后看了眼埋了半张脸在狐裘下的沈观辞,他把手往衣襟上搓了搓,便问道:“要不要给殿下再添个手炉,过会子还要刮雪风,仪宁宫离这儿还有好长一段路。”
阳光初曦,却仍有些暗,照在沈观辞俊美漂亮的侧脸上,又为另一边打下些许阴影,却并不阴郁,反而是说不出地挑逗人:“劳烦公公。”
“行,那殿下在这等着。”
郑观卢冒着风雪往回折返。
沈观辞看见枝头伸展出一大簇极为娇艳的梅花,正在淡淡地吞吐着暖香,北国的国花正是梅花,在这里看见来自于故国的花,沈观辞心里是复杂的。
她正要伸手去碰,一支利箭擦过她的脸颊而过,沈观辞狐狸眼里满是冷色,面色冷凝,白衣玉扇,轻轻一转扇子站在梅花枝头下,冷笑看着谢玄衣。
他一身玄衣,乌发如墨,眯起狭长的凤眼,似有若无的笑意,而旁边站立的红衣少年双手抱胸,身长立,矜贵淡漠的视线落在沈观辞的身上,附耳在谢玄衣身边说了什么。
哼,又放暗箭。
沈观辞微微挑了挑眉尖,拾起被箭矢打落的梅花,“谢了。”随后转身便走。
然而秦川已经阻拦在沈观辞面前,沈观辞墨色的眸子面无表情,低声道:秦将军做什么?战场上我们也不少见,那也算半个故人?”
秦川倨傲垂眸嗤笑一声:“故人?那要不要我请你喝酒呀。你那些个在战场上的鬼损阴招,我正想讨教讨教。”
沈观辞展开象牙漆扇后退半步:“胜败乃兵家常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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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回我的手下败将竟让秦将军如此耿耿于怀,那是在下的不是了。”
少年一袭红衣在雪中格外显眼,黑色的海东青立在肩头,目光凶利。
沈观辞似笑非笑回望过去,它害怕似地迅速敛下眸子,沈观辞收起扇子,真记仇,她当初不过是用弓箭吓了它几回,竟将它吓成这个样子。
秦川呼着寒气,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说:“你倒是有意趣,到了魏国也能有心情赏花,也是多赏赏吧,指不定哪天就在这儿丢了小命,但我还奉劝你一句,平日里找个地方躲着就是,别自以为是地卖弄你那点小聪明,与那些张腔作势的老狗混一处,小心得不了好下场。”
“那我不与他们混一处,秦将军和太子殿下就能让我得个好下场?”
沈观辞狭长深亮的狐狸眸子眯着,染上几分讥笑:“我就是不喜欢躲着,秦将军若是真厉害,就应该现在就弄死我。”
他红衣烈烈,黑色腰封裹着劲瘦的腰,肩宽腰窄,是少年人罕见的凛冽锋芒,他听后笑起来:谢墨庭,你有个好玩的东西,最近大概不会无聊了,因为这东西实在有意趣得紧。不过,既是故人,我也不如何为难你,你学几声狗叫,我听痛快了,今夜便放过你。”
沈观辞不屑:“要杀便杀,何必折辱人玩,现在两国暂时停战,你们大魏未必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你想引动战争,那秦将军便来!给个痛快,不要犹犹豫豫。”
秦川冷笑一声:“你当我不敢,你不过一介质子,犯到我面前来,是不是胆子太大。”
谢玄衣走了上来,挡住秦川要动的手,转过身将沈观辞一脚踹倒在地:“不知分寸。”
沈观辞腹中滞痛,郑观卢已经取了炉子回来,忙将人扶起:“质子殿下是不小心摔了?”
沈观辞顿了顿,冷抿下唇角。
沈观辞痛得眯眼,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破皮的手掌,“是,雪天嘛,地儿滑。”
沈观辞只能略微扯起唇角,干巴巴地说了这一句。郑卢观门儿清,当然什么都明白,拍了拍沈观辞身上的雪尘,在郑卢观扶住她的时候,沈观辞肩上又挨了一脚。
那双漂亮的眸子略微凝住,沈观辞再次摔在雪地片,冷白的指尖略微蜷缩,乌发都散下来,柔顺而漂亮,冷着冰凉的触感,冷白如冠玉的脸上也带上几分慵懒的淡,抬头看向那二人。
秦川面上含了讥笑:“你在北国没有卑躬屈膝过吗,竟不识礼数,你在这京城里活到底也不过一个奴才,冲撞主子那就该打,你们北国文秀有余而今魄不足,尚清谈而轻实务,最多出几个庙堂之才,难见扭转乾坤的英彻,你也不过是志大才疏,空留笑柄,当初只觉你算不得什么丰功伟绩,却也有几分血性,如今一看,不过如此。”少年含笑的眉眼与谢玄衣相似几乎却没有他那般出色的秀气,秦川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肩。
沈观辞手腕上被秦川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覆盖,他倏然伸近的眸子有些暗,“瘦骨伶仃,家生走狗,沈老狗是没有给你吃饭么?”
沈观辞顿了顿,顺势搂住秦川的脖子站起来,那耳目贴附还极近,秦川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的梅香和松雪气息,在他推开沈观辞的一瞬,郑卢观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许是看气氛实在凝重,郑卢观再次弯腰替她拍去雪尘,“哎哟,两位主子爷,咱们娘娘正急见质子殿下,你瞧天色也不早了,叙旧也有个分寸,让质子见过娘娘后再随你们折腾,质子说准了在皇宫里头走不掉,奴才就是要在主子手里头过活,今儿个遇着好主子,将就多活几天,明儿若是惹得主子不开心,轻轻一句话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两位主子爷赏个恩赐,让质子随奴才走罢。”
沈观辞立在梅花枝下,墨发泛着泠泠白光,眸子若极北之地终年不散的淞雪雾气,几分朦胧,看起来孤傲矜贵,沈观辞看了他们一眼,忙不迭跟上郑卢观。
郑卢观似乎很欣赏这出:“质子殿下,你也是在宫里头长大的人,你又是极聪明的人,以你的身份只能和咱们娘娘同谋,其实太子功高盖主,陛下已经起了猜忌,这些年亲近东宫的臣子啊,日子都不太好过,咱家啊服侍宫里的主子多年,这里面的弊情多少还知道些,你若和太子走得近,性命保不住啊,你仔细思量,奴才也不多话,到了帖子里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慎着些。”
沈观辞看着郑卢观的绣金太监常服,眸子低敛,看不出情绪,“好,我省得。”
郑卢观将手炉塞到她手上:“驱驱寒气,莫要将阴风过给娘娘。”
正说着,人已到了帐前,郑卢观上去将厚重的雪帘掀开,里面扑散的暖瞬间化了沈观辞额发上的雪,她在帐帘前略倾一步。
郑卢观吩咐人将她外头罩着的那件抓裘脱下,沈观辞止住道:“衣袍上沾了茶水,有碍娘娘观瞻。”
郑卢观顿了顿:“成,娘娘也不好等,你就这样进去,顺着娘娘的话答就是。”
沈观辞点头示意后进去,仪宁宫仆妇十几人,全都聚在走廊两侧,里面的暖炭是为银丝炭,此刻正烧得噼啪作响,掀开那层金丝珠帘帐。
沈观辞隐约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端坐在对面的那张紫檀矮屏的后榻上。
她年纪长右不过三十多岁,略胖。
着一身红色织锦的凤服,五官很周正,特别是那股气质,说不出来的矜贵,虽两边布了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却让她显出母仪天下的倨傲端肃凛冽之感。
桌上搁着泛着腥苦的汤药,沈观辞跪下来,朱皇后怀里抱着只白猫,看见沈观辞进来,许是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它弓着身子发出持续不断的充满敌意的低吼声,朱皇后姿态幽娴,意调温柔,由衷夸赞沈观辞一句:“芝兰玉树,公子世无双。”
沈观辞将头埋得更低了,低着声:“娘娘过誉,臣不过是中庸之人。”
“好孩子,本宫在皇宫里听到过不少你的威名,汝父人中龙虎,可惜本宫倒从未见过他本尊,有幸见你也是缘分。北国威名远扬,想当初先帝一心想征服,如今也不过略收复些失地,你们北国南接秦岭,东到蒲津,西似秦陇,北抵黄河,连南朝大英雄刘淮从姚州秦国夺取长安都被汝父收入寨中。可惜的是,同我大魏相比,北国还是一个最次小国,晚年虐用民力,穷武黩兵,都是弊病。”朱皇后神色未变。
朱皇后抬手让人拿来颗东珠,让人呈到沈观辞面前:“见面礼,本宫呢瞧你是个人才,平日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寻本宫。”
3. 鞭刑
沈观辞拿了东珠转身回朝晖殿,回到院子才发现殿中极多人,昏黄的灯光下,谢玄衣慵懒地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捏着书卷的一角轻轻拈着,如玉的指尖眸色清冷而疏离,却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狠戾之色。
墨发三千,肤色却又极其冷白,近乎透明般衬着几分病弱的薄气,他一手随性放在膝上,黑色的狐氅全是飘落的雪,反倒将狐氅,过渡成银渐层一般。
然而下一刻沈观辞瞳孔放大,巴储风此刻只着仲单衫,被雪融化后湿了半边身子,床上是隐隐被取得发红的肌肉,饶是再有体魄的人也禁受不住这种罪,他跪在地上,谢玄衣用靴子踩着他的肩膀,沈观辞看见巴储风眼尾烧着暗火,似要将眼前之人剥皮抽筋。
沈观辞张了张唇,凝眸看了谢玄衣半晌,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巴储风身上,自己一身从北国来的素白锦袍,上面用银丝绞出来的浮雕小花在暖烛下流动着银光。
谢玄衣嗤笑一声,嗓音低哑,又饱含着嫌恶地居高临下:“沈狸,你是不是有病?居然敢以下犯上。”
沈观辞转过目光,看见巴储风缓过劲来了松了口气:“殿下此举何意?纵是位高权重也没有随意打杀人的道理罢,何况这是我的人,若是犯了错,也该禀明向何。”
巴储风呼着寒气,见着沈观辞一身清冷矜贵,令人不敢靠近,晦涩地眸子扯了扯低垂下来。
今日他值班结束,听闻谢玄衣和秦川将沈观辞挡下,他一时情急从乾清门一路来寻,结果中途打碎了送去东宫的琉璃盏,还是陛下亲赐。
巴储风身上是散发着皂角清香的玉抓裘,此刻却带不来半分暖意,他低声道:“殿下,是属下犯错在先,不过任他打杀,属下皮糙肉厚,几鞭子算不得什么。”
沈观辞知道谢玄衣本不是什么忠良之辈,他下手看似轻柔,实则致命,她看见他在她面前杀俘虏提振军气的时候,谢玄衣只用几下便能让人皮可见骨,这种行刑手法用的是巧劲,十分恶毒。
她没有地位,太医并不会为一个北国奴才诊治,又有谁会为他们顶撞谢玄衣,这时若伤重,很有可能会死。
谢玄衣见沈观辞想求却不敢求的样子,适才刀锋般的目光便如冰消融,轻佻轻薄的气质顿时涌现,只是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白骨鞭,特意唤人将其浸透盐水,见沈观辞不避,眉眼间积的都是阴沉狠戾。
沈观辞最终软下来:”殿下,可否…饶他一命,我只带了他一个奴才。”
沈观辞面色冷凝惨白,背脊绷得笔直,轻薄瘦削的身子在雪色中消融成一线雪风鼓动袍角,她却纹丝不动。
北国太子,人中翘楚,清冷倨傲,如鹤冰松涎,如玉清冽。
谢玄衣在战场上看她浴血拼杀,在万云阴沉的沙疆,她身着银甲,驾着黑驹,不知在什么时候眼角沾上鲜血,蜿蜒成朱砂上的眉黛一般,炽艳动人,那时他觉得,她便是天地间最后一抹亮色。
他似乎很想见她卑躬屈膝的模样,那一定很有意思。现在她来求他了,他的眼中略闪过一抹愉悦之色。
其实巴储风今日不犯错,他也会寻个由头让他犯错,打死倒不至于,只不过有个拿捏沈观辞的把柄,那才好玩。
谢玄衣放下玉鞭,手指放在桌沿上有一下没下一地敲,宫人忙奉上香茶,他低头喝了几口,再用帕子擦手,抬头看她,似笑非笑:“求人的态度——要孤教你?嗯?”
沈观辞感觉寒意从脚底下攀爬,钻入骨脊,阵阵侵蚀她那点清醒的意识。
沈观辞跪直下来,向沈观辞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沈观辞闭了闭眼,撑在地上的手掌冰凉,其实她的手有些抖,却生生忍下,跪魏帝皇后也没觉得这么屈辱。
“还请殿下恕罪。”
沈观辞的嗓音格外哑,话语谦卑,似是真的在服软,可她吐出的语气未必不能听掩在里头的心寒,狼那么好驯也不会和狗分开。
谢玄衣居高临下,语气格外冷薄狠戾,不过尾音被北风揉碎了些许,他走过来,雪累得太厚,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低头看了眼,那云锦衣只堪堪拢住她单薄的身子,而雪已经不断地往她领中灌去,人已经在发抖,哪有半分从前的风姿。
他从没想过她的求饶来得如此容易。
沈观辞的眸子宛若染着血,凌色的眉峰上落了雪,在暖寒交替中半是雪半是融化的水,唇角扯起的弧度也愈发阴冷。
谢玄衣用力捏起她的下巴,那猛然伸出来扼住沈观辞的手,掌心是炽热的温度,在风雪中不可避免地泛着红,而他支着下颌的手腕骨又格外突出,便透出一股浓重的病态来。
沈观辞被谢玄衣带着偏了脸:“求孤没用,咱们也认识有几年了,沈狸,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他的眼里翻涌着不知名的狠戾与厌恶。
沈观辞却并不好受,她的颌骨感觉都要给他捏碎似的,已经有些喘不过气,她咬牙切齿道:“无耻!”
沈观辞的手与她的脸有着本质区别,虽同样修长,却满是冻疮和茧子,她因为今天几次摔倒,又加上天气恶劣,手指上的冻疮早就裂开了,又疼又痒,但沈观辞还是紧紧抓着谢玄衣的手腕。
谢玄衣冷冷地盯着她:“来!赏这个罪奴六十鞭,”谢玄衣人如雪般透着冷意,“劳烦质子殿下替孤数数,你一定数得比别人用心。”
沈观辞便又再撑着膝,站起身,站到巴储风面前,从身上掏出白帕塞到巴储风嘴里,巴储风抖下那白狐裘,她懂他的意思,他不想弄脏了这贵重的东西,说起来,这还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收的好东西,只是却是用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打发了她。
身后几个宫人将巴储风拖起来,让他面朝地趴下,打出第一下,那凌厉鞭风而刮得人脸生疼,抽打在少年罪奴的身上不屈又挺直的背脊上。
沈观辞似乎能听见骨头碎裂的脆响,风雪猛刮,将巴储风压抑难忍的闷哼,以及夹杂着时时的落到肉上而发出的凌厉鞭声模糊了些许,浸了盐水的鞭子刮开上层皮肉留下刺骨疼痛。
沈观辞呼吸轻颤,喉咙里像是灌了铅似的发不出声音,她背绷得笔直,嗓音低哑缓慢,不曾颤抖半分。
巴储风闭紧了眼,冷汗浸透衣裳,冷白的裘衣染着血和雪水,黏腻恶臭,浓烈的血腥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再打多几鞭便怕是人命都没了。
沈观辞看着谢玄衣眼皮微掀,那双眸子里尽嘲讽之意,她抬手抓住那带倒刺的鞭子,倒刺将她的手刮得生疼,似乎是扎进了皮肉,沈观辞淡声道:“终究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剩下几鞭便由我来受。”
“殿下!”
巴储风这才回过神来,他神色冷凝冰冷,厉声喝止住沈观辞,行刑的宫人见谢玄衣面色不善,再将鞭子扬下,硬生生让巴储风嘴角溢出鲜血,巴储风浑身颤抖着要撑起身子,“殿下,奴才自己犯错自己来担!”
“情深意切!”
谢玄衣拍着掌笑道,“孤也觉得是质子没有管好下人,怎么能不罚呢,孤也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之人,既如此,那他剩下的二十鞭便由质子殿下来。”
巴储风被人拖下去,沈观辞咬咬牙趴上去,沈观辞闭紧了眼,冷汗浸透了衣裳。
背后炸裂般的疼痛果然如约而至,从背脊一路冲上她的脑门,浸了盐水的鞭子刮得皮肤火辣辣般地疼痛,内里的浊气甚至不及吐出,下一瞬鞭子又凌厉地扬下来。
她倒是很久没有挨过这种疼痛了,以前大大小小的挨打不少,造就了她对痛感的迟钝,她有替巴储风换罚的胆色,这对她来说不算艰难,只是恐怕又得将养好一阵子。
不过十鞭,肩上一痛,有人用脚将她踹下地,破碎的锦衣上已是大片裸露的雪白皮肉,因为过于瘦削,所以肩胛骨格外突出,像是振翅而飞的蝶翼,病态的美丽。
沈观辞的舌尖舔去唇角的血珠,只是素来隐着的犬齿难得露出,渗着寒光,谢玄衣得了几分兴趣,抵着沈观辞的唇将两指伸了进去,刮摩着她的两颗尖利的犬齿,用力掰扯,谢玄衣感觉到沈观辞在用力咬他,更觉有趣,淋漓的血晕于他的指尖,腥味在寒风中飘散。
疼痛的还有沈观辞,她被谢玄衣气恼到了,不经意中吞咽下了他的几滴血,因为谢玄衣太过粗蛮,疼得她倒吸冷气,于是得出空着的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却不动:“以下犯上什么罪?”
旁边的仆人也被谢玄衣眸中狠戾之色吓到了:“杖三十…”
谢玄衣终于在她疼出眼泪的时候将手收了回去,指尖上都是血与唾液,谢玄衣掏出帕子当着沈观辞的面将手擦干净,上面赫然残留着道不算浅的口子,感觉不疼,还令人兴奋。
沈观辞恍惚回过神,她不是不知谢玄衣的性子,简直是变态中的变态,偏又将自己掩饰得极好,看着光风霁月,实则阴暗扭曲,当初她便说了,这种人注定短寿,而且不得好死。
她气恼着将口中残留的血吐出,他却捏着她的下颌让她将那脏的血吞吃下去,几乎是暴力逼迫,沈观辞吞咽时不得不将那血沫吞入腹中。
谢玄衣淡淡地笑了:“你喂过孤吃你的血,孤的血如今也喂你吃了,我们两清。”
沈观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朝晖殿了的,身上的伤没人治,泛着火烧般的疼痛,发起了高热,头脑也便不太清楚,但似乎是在梦中。
北宁十年,仍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红霞漫起,殷红似血。
沈狸,她的名字,兄长的字。
沈狸被拘在殿里不能出去,但今天的日子实在很特别,是北国的新年。新年是要在宫里举行大型庆典的,各路征镇大员,除了镇守于湖的大将没有返京外,其他征镇的大将军和刺史郡守几日前就陆续返京,这一日,朝廷各府院的大臣和方镇大员齐聚太极殿,场面热闹非凡。东阁中更是一片欢笑之声,午时一到,殿外的鼓乐声顿时响彻云霄。
宫女将她所住的宫殿用花椒熏了一遍,宫殿里都是花椒的香气可是他们依旧不打算放她出去,说是她是晦气之人,出去只会惹娘娘与陛下生气,她们这些宫人也会受到牵连。
殿外传来鞭炮声,沈狸呆在宫殿里,宫女们似乎是将她遗忘了,一天都没有来给她送吃食,沈狸干脆上榻睡觉,但殿里是没有炭火的,所以虽然盖着很厚的衾被,她还是冷得发抖。这座偏殿的虫蛇昼夜出没,令人防不胜防,沈狸根本不敢摸黑出门,若是再遇上认识她的宫人,她定是要被狠狠责骂的。
沈狸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打发着每一天,时常盼望着母后可以来看她一眼,可母后从来没有,若偶然遇上,那眼神里藏不住的厌恶也常常叫她失落。
第一日宫女端来了朝食,她知道一定是大皇兄送来的,朝食的饭菜与平日里不一样,主食还是粟米干饭,菜肴却多了几样,更重要的是,大皇兄还送来一件残粉的衣裙,缀着琉苏,还别出心裁地在袖口上绣了几只蝴蝶,她穿着这件崭新的衣裙,忍不住去给大皇兄看看她自己酿的一小坛醋苏酒,她也要带给他尝尝。
入夜,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带来的欢乐中,她悄悄熄了殿中的烛火,宫人只会以为她今天也早早入睡,她满心欢喜抱着酒去找皇兄。
怀里的屠苏酒还没有启封,也已经阵阵飘香,与宫殿里洋溢的花椒香味混在一起。
想到皇兄的笑容,沈狸笑出声,她跳下台阶,就走到廊下,夜空中是不断在耳边炸响的烟花。
“你好......”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随着烟花升起时传入她耳中,沈狸赶紧拿丝帕遮住面容。
转过身,看见廊下站着一位红衣烈艳的少年,屠苏酒特有的草药味顿时在堂内弥漫开来。
沈狸光看衣着就知他来头不小,却只听他小心翼翼道:“太极殿怎么走?”
沈狸知道这不是宫里的皇子,但或许他长得太好看她忍不住地想要信任他。“帮我一个忙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夜空中炸响的朵朵绚烂烟花。
墨色的大氅裹着如松挺拔的身影,玉冠束着发丝,沈狸依旧清晰记得他身上的味道,竟是瑞龙脑香。他后退半步,神色上有些许慌张:“姑娘要我帮什么忙?”
沈狸不容气道:“太极殿里有许多好吃的,唯独那种六只脚带壳的东西我没有吃过,你给我偷两只呗。”
少年点头:“那是螃蟹,要不你跟在我身边侍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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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吃个够。”
沈狸摇头:“我是罪奴,哪里能去太极殿那种地方,那个我先走了,我还有事。”
她刚准备走,少年就拉住了她,沈狸回头见他微微振翅的蝶,微颤,唇色淡薄。
“对哦,太极殿往前直走左拐后就到了,你如果还找不到,可以随便拉位宫人问问。”
沈狸挣开他的手,她身上这套衣裳的材料是时下在贵族妇女中非常流行的丝织品,柔软的丝绸裁成衣裳飘逸而又轻盈,衣袖和裙摆宽硕肥大,使服装看起来形成垂自然的褶皱。这种浑然天成的褶皱,像一泓山溪陡然直泻,若是遇到山风吹拂一定会飘舞舒展开来,沈狸试着转动一圈,忐忑地问那少年:“你觉得我穿这身衣裳好看吗?”
皇兄会喜欢吗?
少年看着那雪白的脖颈,平直的肩颈,总觉得那里应该挂上各种名贵的珍珠玛瑙才是,但是她身上没有任何的首饰,只是俏生生立在廊下,但…也极美。
他忽然想问她的名讳,想将她带回大魏。
下一瞬,沈狸已经向前跑远了,他一袭炽烈红衣,倚在雕花窗檐亮修长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指腹,指腹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微微凝着眸子,碎发微垂,衬得清冷孤傲,可神色却在不明不暗的烟火中怪异了几分。
沈狸来到东宫,看见了在院圃阅书的沈观辞,一身雪白衣袍,将脸和脖子埋在雪狐裘里,显得凡骨俊逸。
沈观辞微微眨了眨晦涩的眸子,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意,却只让人感到阴冷。
看见她来,他的心情似乎明显愉悦很多纤长的睫毛宛若碎裂的银河,骨节分明的手指则在把玩着空了的茶杯,对沈狸微微笑着。沈观辞一喜,正要从院墙上下去,正门却已经进来一位宫装丽人。
那正是雍容天下的元皇后,双目妩媚,下巴柔软,抬举着上方薄厚适中的红唇,风韵款款。在看见沈狸的那一刻,元后的脸突然变得凌厉:“你在这里做什么?滚回你的寝宫去。”
沈狸伏首不动,眼见元后又要发怒,沈观辞才将她不紧不慢扶起笑道:“阿鸢这身真好看,来找皇兄有什么事?”
沈狸淡淡笑起来,将怀里的酒推给他:“阿兄,这是我亲手酿的,不过当然是比不得宫里的好酒,我身无长物,只能给阿兄这个…”
沈狸清瘦非常,沈观辞呆滞怔然好久,他笑得真为好看,明明都是同样的脸,为什么他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沈狸如是想,阿兄对她这么好,以后她为阿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沈狸满心欢喜地从东宫回琉宁宫,却见树影婆娑站着一少年,狭长漂亮的眼睛眯着,彼时沈狸心情正好,躲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冰凉的触感贴上的泪尖,一时竟是灼热难熬了。
少年素来机敏,只靠闻香便知是他等着的那个人,少年神色平静地将手上用巾帕包住的两只螃蟹递给她,沈狸一开心松开手,眼眸中的混沌黑暗顷刻变作暖柔的光线,和那双明亮的眸子。
沈狸看了半晌:“这怎么吃啊?”
少年不顾油腥,伸出手教她剥蟹,只几下就将蟹肉剥了出来,沈狸迫不及待尝了尝:“味道不错。”
少年心机颇深,在剥下一只螃蟹的时候假装失手,油黄的腮膏便插在他手上,沈狸为难道:“你自己吃了吧。”
少年摇头:“我海鲜水产都不碰不得。”沈狸正要寻巾帕将他的手擦净,他却道:“可惜,我辛苦偷出来的两只好物却只让你吃到一只。”
沈狸看着少年身子略微颤抖,红唇下抿透着薄冷倨傲的淡,宛如白瓷羊脂般细腻的手上是鲜嫩油亮的蟹膏,手掌上是如小蛇般淡淡隐着的青筋。
沈狸那时才不过十岁,尚且不明白男女之别,于是乎伸出舌头在他掌心上将螃蟹脂膏吃完了,小心舔舐,如同野猫一样。
少年掌心发麻,表情凝固一瞬,眸中略为暗沉,看着她掩住的面纱,他想伸出手摘下,而沈狸却已经抬头,她的唇边都是油渍,将面纱都弄脏了。
刚才她吃的时候虽将面纱撩开一点,但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根本看不清。沈狸压下心中莫名的慌乱之感,掏出手帕帮少年将手拭净,少年袖口与衣襟处绣着淡银色的流云纹,在月光下显现着流光,隐透着清冷的光泽。
少年如墨的眼神……
沈观辞醒过来的时候动静太大,朝晖殿里一片温润和明媚,一个巨大的黄铜炭盆放在殿内,时不时蹿起光耀眼的火苗,添加的香料使得整间殿堂温香拂面。巴储风这时端着汤药进来,他唇色发白,本平干净的衣服仍然淌着血,他脸上扯着勉强的微笑:“殿下,来饮药吧。”
沈观辞看了他一眼,手抬了抬,试着撑床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她满脸细汗,抿唇咬牙才忍下要痛出的声音,她实在不想让巴储风过于担心:“哪来的银子,又是炭,又是汤药的。”
巴储风犹豫道:“我用自己的随身玉佩与宫人换来的。”
沈观辞将药放下,已不愿再喝:“那怎么成,那是叶夫人留给你的遗物!”
沈观辞瞳孔紧缩,似是一瞬的不可置信,拉开巴储风的手要下榻:“我找找有没有值当的东西帮你寻回来。”
巴储风拉回走出数丈的沈观辞:“那都是身外之物,哪有性命重要,母亲若是知道我死守着玉佩,置殿下性命于不顾,那才该伤心。”
沈观辞沉脸:“那也不能当那样东西,我的白狐裘呢,虽说沾了血,却也极其珍贵,不如拿它将你的玉佩赎回来。”
巴储风顿了顿才道:“你那件白狐氅让谢玄衣带走了,他说要你亲自找他要。”
沈观辞眉心一跳,她的额角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忍着怒意:“他凭什么!”
巴储风将她拉着坐下,将药碗置于她的指尖:先将药喝了,我们现在是在大魏,不是在北国,世上的道理规矩本就是由强者决定。”
沈观辞叹气,汤药雾气袅袅,氤氲于她的眉眼:“你说的我都明白。”
她一动,身上松垮的衣袖立刻滑落下去,只露出一点瘦削的肩膀,巴储风脸一红,忙道:“殿下闷着了吧,我去寻些书籍来给殿下看。”
4. 狩猎
沈观辞喝了药立刻有了倦意,本想躺下休息,却听见有人敲门,沈观辞过去将门拉开,发现是沈观辞的那个小黄门陆安,他恭敬道:“我们殿下在猎场等着,烦请质子殿下过去。”
沈观辞没什么情绪,看着自己泛血的衣裳:“我换件衣服就去。”
许是多年的体弱多病,沈观辞的肤色冷白到像是融入雪里一般,修长得节分明的手看起来极为漂亮,只是上面有些冻出来的伤口,像是做粗活的手,雪白的袖子已经换成宫人款式的下等布料,但那睡眼蒙胧下又是另一种孤高苍寂的惑感。
陆安却道:“不用了,殿下不久等人的。”
“那我同下面的人说一声总可以吧,他待会不见我,又会着急。”沈观辞左右见不到巴储风回来,怕他又莽撞。
陆安道:“那质子先过去,我在这等萧指挥使,太子殿下和秦相军吩咐说了不让您的下属陪同,我也是领命办事。”
沈观辞点头:“他们有何事?”总归不是好事。
陆安摇头道:“这我便不清楚,到时质子殿下去了便知,还请殿下莫要再磨蹭。”
沈观辞只能去了,左右不过是寻她一点麻烦,就现在两国局势来说她对大魏还有用,必然不会伤她性命。
远远而见,一群人正在北苑里骑马打猎,除去谢玄衣和秦川,还有一人立于马上,身高年纪皆与谢玄衣相仿,着青色衣衫,配镶金匕首,紧绷的衣裳束出劲瘦的腰身,似乎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劣,俊美如玉的脸,漂亮的眸子不弯着时是倨傲疏离的冷气,不比谢玄衣孤傲闲漠,也没有秦川那样炽烈张扬,而是少年人温柔谦逊的模样。
她的脑海中思来想去可以符合此形象的必然是谢春山了。
楚王谢春山。
在朝野内外同样极负盛名。
“春山公子”甚至成了夸赞别人的形容词,“一见春山,误妄华年”,足见谢春山之盛誉。
几人驾马过来,唯独沈观辞那只黑色马驹被撞她面前,喷吐着灼热的马息,后面两人停得俱是有点远,沈观辞冷着脸,淡漠又凉薄,像是无可捉摸的风,冷到人心底埋去。
北国皇室的人多生妖颜,所以在成为北国君主以前,沈氏一脉几乎是贵族人的玩物,直到她父皇沈胤蛰伏多年,血洗朝野才让沈族重获新生,若要追本溯源,沈氏应该是以前常居雪山的羽族部落与山原里可奴人的结合,所以沈氏也可算是半个蛮族,北国皇室最恨汉人,也由此缘故。
谢玄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抬眸漠然压抑的眸子更有几分毫不掩饰的冷冽,沈观辞在这瞬间对上谢玄衣深沉晦暗的眸子,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扬起笑意。
“太子殿下,不知唤我来有何要事?”
沈观辞受不住这寒风,也不愿与他多加纠缠。
谢玄衣眼眸染着挑衅的恶意:“我们狩猎,却缺个捡猎物的奴才,想起来朝晖殿里头有一个现成的闲散奴才,便叫你来了。”
沈观辞甚至可以听见秦川胸腔的低笑:“是啊,奴才可不是供起来的,玉观音也有下凡的时候,你一个奴才还想不染俗尘?”
沈观辞知道他们是在有意折辱,可是她又不是真的沈观辞,沈观辞高高在上,她沈狸却是做惯了的:“殿下的吩咐,奴才便奴才,正好有幸见识一下太子殿下与秦将军的马上风姿听闻两位都是精通六礼,无所不能之人,能有幸侍奉两位,我这奴才也算是有造化。”
谢玄衣低覆的长睫终于徐徐撩起,像刮骨薄刃般缓缓扫过面前的沈观的,薄唇在沉郁翳影里浅勾了下:“那你要感恩戴德才是。”
沈观辞立在一边,只见秦川吹了一下口哨,几条猎狗急速奔来,三四条像大狗一样的黑灰色动物,正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在树林边缘的草地上嗅闻。
沈观辞被这狗吓到了,手指微微发抖,秦川看见了也不阻止,反而讥笑道:“质子殿下怕狗?”
猎狗闻着血腥味,朝她奔过来,一道身影驾马而来驱走猎狗,让它们拐了个道。
风在耳边呼啸。
沈观辞感觉自己的眼睛上似乎都蒙一层雾,猎场一马平川的尽头放出的猎物们受着马蹄与呼喝声的惊吓,在草丛间四散而逃。
直到猎狗转移注意力去追赶那些猎物,冰凉的眼神缓慢从她身上抽离后,沈观辞才敢起来。
谢春山从马上下来。
玉面桃花,唇红齿白,青衫在风中飞扬鼓动,犹如天地间盛放的一朵青莲,抬眸看见谢春山唇角弧度上扬,笑得惊心动魄,嗓音也如玉清脆,那股温柔缱绻之气让沈观辞心生好感:“谢谢楚王殿下。”
谢春山伸出一只手将沈观辞扶起:“质子殿下在战场上英武,怎会怕狗?”
此人同样生得一副顶好如玉的皮相,一柄玉折扇一袭青衫玉袍,立于松枝下,浅浅淡淡的温润之感,宛如一块世间极难得的美玉。
沈观辞素来倨傲淡然的情绪难得有了分波动,谢春山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他笑得如春风缱绻:“这小刀你收好,有的猎物一时半刻没死透,本性凶戾,你最好用刀割了喉咙再将它拖回营帐去。”
沈观辞抿了抿唇将刀收下,“祝殿下夺得头筹。”
谢春山再次翻身上马,马嘶狗喊人叫中,猎物们再次被迫转向,逃往邻近的密林,密林中人迹罕至,满目荒凉,到处都是衰败的蓬蒿和野草,素来淡漠的谢玄衣连发几箭,猎物应声而倒,看起来收获颇丰。
谢春山那边,他正对一只鹿紧追不舍,那鹿扭头跑到空地上,谢玄衣的墨色狐裘上落了积雪,看起来整个人都泛着冷意,他挺直身子站在马镫上,看得清楚,一箭射了出去,鹿本来在提防猎狗,被一箭射在腿上,疼得满地翻滚,几只猎狗兴奋地纷纷上去撕咬。
那边正欢,沈观辞没闲着,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只鹿上,沈观辞将一只濒死的兔子藏起。
正好晚上与巴储风加道菜。
她刚转过头,便看见谢玄衣垂眸冷眼看着她,而他身下压着一只狼,趁着几只猎狗咬住大狼,谢玄衣按住狼脖子,把手中的刀狠狠地捅进了它的喉咙。
地上,几个禁军刚把一头冲下山坡时被枯树桩子撞伤的马抬过来,这匹可怜的棕红色战马横躺在地上,大口地喷着气,马脖子上有一个裂开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大到似乎可以把手伸进去。
血淋淋的伤口正往外冒着热气,当它艰难地呼吸时,都能看见伤口中上下鼓动的鲜肉,战马的紫色瞳孔逐渐黯淡,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谢玄衣只是爱怜地摸了摸马的脸,谢玄衣手上的刀却寸寸刺入,马儿终于呜咽着在痛苦中死去了。
传入沈观辞鼻腔的是夹杂着血腥味的瑞龙脑香气,谢玄衣指尖不经意的时候沾上了鲜血。
他只是极为淡漠地用巾帕拭净,无波无澜的眼眸看得让沈观辞心中发寒。
这好歹也是陪了谢玄衣几年的汗血宝马,他看起居然没有半分动容。
沈观辞忽然想起过往的旧事,那时别的小国进贡了一只七彩翠鸟,形似凤凰,生性不驯,使臣驯服不了,冲撞了皇后娘娘正准备杀死。
沈狸花几两银子将它买下,但这种观赏兽自小驯养在笼子里,放生野外也根本没有生存能力。
平日里缺陪伴的人,她便起了养这只鸟的心思,结果破鸟根本不领情,每每将她啄伤。
恼怒之中沈狸打算将它放归野外,任它自生自灭,放生的时候,正好偶遇少年谢玄衣,他说可以帮她养几天,驯养得服服帖帖。
沈观辞抱着试试的态度让他将鸟儿拿走了,没过三天他找到她后将鸟儿归还,平日里暴戾的鸟儿变得极为温驯,她问他怎么做到的,他平静道:它不是不怕疼,而是不够疼,拔去指甲,碎去鸟喙,不供饭食。”
她这才发现翠鸟的鸟爪变得只剩肉蒲,没有利爪,羽毛也不再光鲜。
结果没几天那鸟儿就因为抑郁死掉了,谢玄衣却道:“喜欢的东西不就是不择手段地留下吗?我有什么错。”
……
沈观辞垂下眸子,鸦羽一般的睫毛颤抖,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到底招惹了个什么样的人谢春山温润,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谢玄衣扯了扯唇,喘息着,似是想说出一丝笑意或讽刺:“怕什么?战场上也杀了不少人不是吗?装什么柔弱可怜。”
沈观辞沉下脸,偏过头不去看他,踉跄起身去清点猎物,正要报数时,秦川笑道:“等等。”
随后吹起口哨,极长又凛冽的一声刺破云霄的声音,海东青闻风而至,利爪上扔下一只雪兔,砸在沈观辞脚边。
海东青倨傲着落在秦川的肩上,雪白的羽毛根根齐整柔顺,利爪锋刃而长,将雪兔都抓出几个血洞。
沈观辞一瞬间有些尴尬:“漏数了。”
谢玄衣挑挑眉,“胆子大得很,有些许长进。”
耳边谢玄衣一声压得极低的闷哑声后,沈观辞就被向前一踹,踉跄摔下,扑入雪中,沾了满脸脏污。
沈观辞闷哼一声,撑着起身子,却听谢玄衣淡漠道:“跪足三个时辰。”
谢春山听闻这话话蹙起眉尖,随后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狐裘披在沈观辞的身上,“这只野兔当我送给质子殿下的。”
谢玄衣低头,只看见沈观辞微抿的薄唇与高挺的鼻尖,偏偏她垂下的眼眸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看起来的确温驯又低敛,浓墨的发丝散在肩上,掩饰下一身凶戾的冷意谦卑至极,谢玄衣还来不及笑出声,沈观辞便道:“那殿下取走我的那件狐氅算怎么回事?若说卑劣,我又何能及你的万分之一。”
话音刚落,秦川的脚便先落了下来,沈观辞支撑不住,摔在地上,极为狼狈。
谢玄衣不在意地用指尖将玉扇收起,他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捏着扇柄抓在他的下颌上,沈观辞依稀记得谢玄衣的玉扇上是装有刀片的,而在此刻,那冰凉的刀片便抵在她的脖颈上,谢玄衣漆黑的瞳孔宛若淬了毒般漠然,他的视线略微带着深意看了谢春山一眼:“哪来的下贱东西,真是不知死活。沈狸啊,你傲气在哪?落入他人之手,就是毡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怎么说奴才就得怎么做,别说那件破东西,孤就算是看上你这一身皮肉,你也得自己乖乖地给。”
谢春山挡在他身前,目光温和:“这个面子,本王还是给的起的吧?”
秦川收刀入鞘,看了眼躲在谢春山身后的沈观辞:“装什么孙子,你与质子混在一处,怕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可不是什么主子,现在宫里头谁敢护他,你楚王仁德,连个质子也要相护,可你别病了,是我和太子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厮杀,我们都在他手底下吃过亏,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跪不跪,是我们才有资格说了算,你要做人情,就请滚到一边去。”
谢春山并不恼,反而和气道:“那是,我不过一介无用的蕃王,益州号称物阜民丰沃野千里,实则言过其实,实际上益州发达繁荣是在秦末时候的事情了,然自汉以降,均轻视益州民生,现如今已是一片凋零星象,其后两晋南北朝以来地户亩虽有所恢复,然则数百年未经战乱,百姓两手只能握锄头,不能操其戈矣,益州兵弱,我又何能及将军功秉千秋,流芳百世。”
谢春山与沈观辞只离两步,濛濛青山间,青袍玉带下身形劲瘦,紧窄的腰身笔挺如竹,他踩着黑靴,黑靴制得极紧,黑衣布料修饰长腿,在青袍下若隐若现,煞是好看。
沈观辞虽没有真正去过益州,那里的情形也算心中有数,楚王封益州,的确不如谢玄衣所封洛阳凤邑西州,所以谢玄衣才深受陛下刻悼,开始有意提拔朱氏势力,甚至连宦臣的势力也开始增长。
秦氏应封天策府上将军,却是意图将秦氏一脉困死在京城魏帝铁心维持着朝堂上的微妙平衡,但秦川刚才说的一番话可以称得上以下犯上,若是要让抓到把柄,只会招来灾祸。
秦氏门府显赫,其中富贵早就惹皇上忌惮,秦老将军和魏帝情同手足,大概也是仗着秦老将军与魏帝的交情,言行之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连带着秦川也放纵嚣张,但君心难测,秦老将军与陛下交情再如何,秦氏也不过是供他驱使的刀剑,一旦让魏帝以为这狗有咬人的迹象,魏帝就会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有留着的必要。
谢玄衣在秦川身后,对上方的眼,沈观辞纤长的睫毛被雪打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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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根黏在一起,眼眸泛红,像是梅花被捏碎后晕开的色彩,却是清月辉辉,一点也不媚俗。
两人离开后,谢春山将沈观辞扶起来,沈观辞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想将狐氅脱下来给他,谢春山却道:“不必,质子身体有伤,容易邪风入体,还是该穿暖和些才是。”
沈观辞正要说些什么,远处有娇小的背影远远奔来,在寒冬雪末中像是盛放的红海棠,七八岁的模样,衣裳的颜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肤色,也衬得她的容貌艳艳,许是冻的,她的脸庞微微冷出红晕,身后跟着一位侍从,看着清清冷冷,身上是淡蓝色的太监服,却让他穿得无比好看俊逸。
“兄长!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去看庙会吗?你怎么在这儿!”
小公主气恼道,却在看见沈观辞时目光微顿,沈观辞听着飞雪呼啸而过的冷冽寒风,略微垂下眸子,鹅羽一般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深邃的清浅眸子,琉璃昏光里却是脂华般的肤色,眼角里都是勾人的笑意,小公主嗫嚅道:“狐狸仙?!”
狐狸仙…
沈观辞对着羞怯的小公主道:“好看么?”
“好…好看!”小公主认真点头,当即推着谢春山,最后又掩在谢春山身后:“兄长…他…他是谁?”
谢春山笑得温和:“你的狐狸仙!”谢春山这才想起来向沈观辞介绍:“这位是我的胞妹,四公主谢宁衣,字宝珠。”
沈观辞微微俯身:“公主殿下金安,我是北国太子沈观辞。”
雪地里的少女笑起来,“那我可以唤你兄长么?”
沈观辞嗓音清浅,淡淡地笑起来:“好的,小公主。”
年纪尚小的谢宁衣哪里禁得住这种诱惑,当即扑在沈观辞的身上,不肯松手:“阿狸兄长,我腿疼,你抱我回去吧。”
一瞬间的触感酥麻让她想要抽回手,但垂眸看见谢宁衣苍白无力的小手,微微拉长的眼眸是早起而懒散潋艳的晕红,轻抿的唇角似乎是在依恋与紧张,沈观辞将她的手握住。她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又清凉,却似块温润的和田玉,小公主有些忘乎所以,谢春山要将她扯下来:“不是要去看庙会?”
谢宁衣抱得更紧了:“不去了,兄长,你别拉我。”谢春山淡声道:“那观辞兄方便吗?我这皇妹向来执拗。”
沈观辞淡声道:“小事而已。楚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公主住在哪个宫里?”
谢春山看向沈观辞:“她还未迁宫,至今仍与母后住在一起,也就是仪宁宫。”
沈观辞为难道:“我贸然去往皇后居所实在于礼不合,公主殿下,可否自己走回去?”
谢宁衣看向谢春山,见自家兄长冷峻的脸再如何不情愿也只能下来,谢春山一把将谢宁衣抱起:“来,兄长送你回去。”
沈观辞跟他挥手,突然想到什么:楚王殿下,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谢春山温和道。
沈观辞一瞬间怔住,仅微了神色:借…借银子。”
谢春山不慌不忙,俊美清冷的唇角一抹勾人心魄的笑意:“晚些我找人送去吧。”
沈观辞回到朝晖殿的时候,巴储风正倚在门边睡觉,桌上摆着没有动过的饭菜,估计是巴储风亲自做的,因为殿里没有人伺候他们,虽只有一碗面,沈观辞也极为感动,边吃边落泪,今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巴储风此时正好醒过来,“好吃么?”
沈观辞露出一个笑比笑还难看的表情,“盐放多了,有点咸。”
巴储风挠挠头:“我也是第一次做,下次一定放少点,谢春山找你没有为难你吧?”沈观辞神色缓和,只是看见她身上的狐裘,“这是哪来的。”
沈观辞抿了抿唇,她的手腕还被巴储风抓破,灯火滚烫的手弄得她手腕都在发热,她许久才道:“遇到了楚王,他给的。”
巴储风无奈道:“还回去吧,何必接受他们的施舍,还有,你真打算与皇后合作?”
沈观辞尾音有一丝颤,做下晦暗深邃:“我们现在的处境,有比和皇后结盟更好的办法吗?”谢玄衣根本不会放过她,当初在战场上两人几乎都是奔着对方性命去的,与皇后结盟至少会让谢玄衣不敢动她,对她有所忌惮。
沈观辞在朝晖殿里发现枝头的梅花开得格外好,正想着去摘两枝放在殿里,院墙不高,沈观辞轻松攀上梅花枝,而在她摘下一枝梅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另一边。
宫角上通明的琉璃灯火照着一袭青衫,将清冷的气质削弱几分变得更为温润,多了几分生活气,他的眸尾洇着一缕困倦慵懒的雾。
沈观辞从院墙上跳下来,树枝因为抖动而落了一地的雪。
沈观辞眼睛上带着暖色:“楚王殿下怎么还亲自过来?”
沈观辞眉眼略微疑惑,直到看见躲在谢春山身后的谢宁衣,她冲过来:“阿狸兄长你在做什么?”
“摘花啊”。
沈观辞牵住她的小手往里面走去,巴储风看见来人也是一愣,谢春山拿出手里的东西,温和道:“去烧点水过来吧。”
巴储风急忙去了。
“阿狸,除了你要的,我知道你爱书,所以还特地带了几本好书。”
谢春山与沈观辞一同坐下来,沈观辞谢了谢接过,大魏新主之后,文学、史学、哲学及科技等全都出现出前所未有的兴盛,大魏朝廷倡导以文治国理念,科举上偏重以文取士,各阶层士子为求功名穷经皓首,倾心儒家学说,诗书研读之风盛行,在这点上北国确实不如大魏。
水烧开后冒着热气,谢春山不慌不忙地给沈观辞斟上茶,这是谢春山带来的茶,沈观辞喝了一口,满唇盈香。“北苑质茶龙凤团茶?”
建阳的茶首屈一指,龙凤团茶从五代闽国时期便已名冠天下,更被历代帝王视作珍品,每逢采茶之季,官家都会派人到建宁府监制贡品“龙凤团茶饼”。
久而久之,这北苑贡茶便成了天下文人骚客竞相追逐的饮品,只是这种茶的母树只是偶然生长在林崖间,采摘极其不易,目世间所有者不过二三株而已,更为稀罕的是,它的品性并不稳定,火候极难掌握,所以产量不多,只供皇室。
5. 刺骨
“哗!”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当头淋下,遍体鳞伤的越武德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终于从昏厥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费力地睁开了青肿不堪的双眼,好一阵才适应了地牢中昏暗难以辨物的光线。
此刻他浑身上下连条亵裤都未着挂,赤条条地被几条大粗铁链子挂在半空中。他毕竟是武事上历练过来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了自身伤势——肋骨折了六根,浑身上下有二百余道鞭痕,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肤;牙齿已经被打掉了三颗,脚踝骨已经粉碎,能否医好就要看运气了;胸腹之处有五处炙伤,是火筷子和烙铁烙出来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浑身伤处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问,刚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盐的。
此刻坐在炉火旁烤火的年轻人一边翻动着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边轻轻地笑道:“想不到,你这猢狲却真真有一把硬骨头。如何?盐水竹笋烧肉的滋味可还消受得?”
越武德虽然身上痛楚,灵台的一点清明总算还在,他吃力地转过头对那华服青年说道:“秦将军,越武德身为天策车骑,虽官职卑微,却也是陛下亲简的朝廷命官,不是寻常贩夫走卒。朝廷有礼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怕于朝廷脸面上不大好看……”他伤势实在太重,饶是转头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浑身骨骼还是咯咯作响,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秦川回过脸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越武德,你少在这里与孤泛酸文掉书袋,我奉的是陛下口敕,特旨询问你这乱臣贼子,不要说大理寺和刑部,便是正牌子御史大夫也管不着。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这模样,你他娘也配?少废话,你若是不想多吃苦头,就把朱德元让你到东都招募私兵图谋大逆的幕后主使供将出来,我保你无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将府当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劳什子车骑将军了,只要你肯招供,我举荐你到并州做行军副总管。”
秦川最后一句话让越武德立时又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与楚王之间的储位之争日益炽烈,这一点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朝臣之中,或拥太子或举楚王,派系分明;在外领兵的将军们却多态度暧昧。东南道行台左仆射荆州大总管燕王谢燕群及他身边的行军副总管刘清丰,都从未在储位问题上表过态。越武德受命三次拜访刘清丰,各种手段用尽,奈何这个老油条滑如泥鳅奸似鬼,嘴里一句实诚话也套不出来。就是楚王亲自拜访,老东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仿佛全然忘了当年楚王的救命之恩。
至于燕王谢燕群,态度就更加暧昧了,越武德甚至猜测他已经投靠了东宫,只不过一直也没查得实据。燕王和楚王一样虽地位尊崇兵权却并不重。
最难捉摸的,就是那个坐镇并州手握十余万大军兵权的并州行军总管赵元奴,此人虽是降将,却素来以忠诚著称,当今皇帝对此人的忠诚不贰赞不绝口。忠诚归忠诚,赵元奴从未参与过朝野党争储之斗。咸魏元年他的故主谢郡大逆受诛,赵元奴自身禄位丝毫未损,为谢氏收尸送葬不仅未曾引起当今皇帝猜忌,还博得了个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权柄极大,又极受魏帝信任,他若是倒向了东宫,情势对楚王就太不利了。
自咸魏七年以来楚王一直暗中活动,图谋出益州以避祸,暗地里实际上还是存了一个日后以东都为根本号召天下的心思。楚王虽未如秦川一样总天下兵马多年,却与军方的关系一向不错,然而若并州的赵元奴向太子效忠,被关中和并州一西一北夹在中间的东都,对于楚王以及楚王众文武臣僚而言恐怕就再不是避祸福地,反倒是困住苍龙的牢笼了。
不过对于这一点,越武德心中总还是有些拿不准,赵元奴一个泥腿杆子出身的外姓将领,征战十几年几乎丢掉了半条性命才换来了如今的禄位,他怎么敢在这个敏感当口贸然卷入皇室家事?他活得不耐烦了?
但若非赵元奴向东宫表了忠心,秦将军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荐自己去给赵元奴当副手?虽说秦川向来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实干系重大,若是赵元奴彻底归顺太子,楚王落败几乎已成定局。
自己此刻再死保楚王,日后史书一笔,当脱不得一个“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脱口供出楚王,背主求荣的骂名着实受不得。若是秦川的诺言能够兑现倒还罢了,但他偏偏又是个没信用的……一时间越武德心中天人交战,秦川的话竟不能回,只呆呆垂头不语。
秦川见他这番模样,心知刚才真真假假一番话,已经初步瓦解了越武德的心理防线,心中暗笑:“就你这鸡鸣狗盗的模样,还想去赵元奴手下混饭吃?兵凶战危,吓也吓死你……”
越武德叹了口气:“将军,我知道您想让我说什么,可这是典狱司天牢,在这里说谎,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阳那点子事,我早就说清楚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您这么一吵吵,仿佛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顺着您的意思满嘴胡诌攀东咬西,皇帝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得凌迟了我?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没有的事情,我断然不会胡说。我虽名为将军,实是一个赶车驾辕的马夫头儿而已,您说楚王殿下派我去干谋逆的勾当,这说出来谁信?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劝您还是收收手的好,否则在皇帝面前,恐怕您老人家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这个越武德如此狡猾惫懒,气得秦川真想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强自压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还真不知楚王府中居然还有你这号食古不化顽劣透顶的人物。也罢,今天我跟你明说了吧。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明日早朝,皇帝就要颁布敕旨,我那威风凛凛的二哥,从此就再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天你也是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藩王而已,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么?你自己仔细思量好了,明日楚王一旦被废,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了。你去河东招募私兵之事,现在掖安已是尽人皆知,如果不是楚王谋逆,那么就是你在谋逆。你说得不错,你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儿,就凭那几斗米的俸禄,谋逆,你也配?嘿嘿,你没得到秦王半点好处,却白白为他担待了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亏不亏?”
说罢怒气冲冲出了牢门。
夜中,浓烈的血腥气味在刑期间附近飘散开来,下颌锋利,苍白俊美神情一如既往地疏淡。
面前的死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似乎是被耗尽耐心,此刻他的秾艳目光有着不易察觉的烦躁,秦川低声让人将死囚拖下去处理。
谢玄衣正用巾帕擦手,他有洁癖,但是却爱见血腥,头破血流其次开膛破肚最好。
秦川的视线颇为古怪,如果谢玄衣不是因为这一身皮棍他都以为他是怪物,自己只是习惯了,而他却是因为喜欢。
秦川轻轻咳嗽一声上前说道:“据刑州都督赵元奴所报,益州方面并无异动,臣以为值此元岁,政局不应当有大的异动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颇得陛下之救,他派出一两个人去那边招募些许护卫私兵也不足为奇,掖安城内,有羽林军两千多名,我们虽在谋臣战将上占得些许便宜,但与羽林军相比,未免略显势孤,如今京师局面一触即发,也难怪楚王不安,越武德那人是不能再放走的了,殿下看是招为己用,还是杀口了事。”
谢玄衣想了想:“卖主求荣的人孤不用,灭口了事。”
魏帝心思重,封谢玄衣于洛阳,却削去太子凌驾百官之上独立议政独立掌军的绝大权柄,勒定亲王护军数目,谢玄衣的军权即被削去大半。
授谢燕群山西河东军政全权,封公燕王,即可将谢玄衣的封地夹在李军与关中之间,以谢燕群之能,足以钳制得谢玄衣动弹不得。
封谢春山于益州,却不给兵权,授素与谢玄衣交好的任城王赵元奴掌执地方军政全权,既能稳稳弹压住谢春山,又能避免他对坐镇掖安城的谢玄衣施加影响蛊惑挑唆。三管齐下,确能保得自己身后天下不起刀兵,只要内战不兴,大魏的天下稳稳传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谢春山带着公主走了。
沈观辞抿了口茶,将银子放在萧长衡掌心上:“你去将玉佩赎回来。”
萧长衡未见多大喜悦之色,神色未明:“也好,那殿下早些歇息。”
半天了没见萧长衡回来,沈观辞才熄了灯往外走,远远看见谢玄衣站在池边喂鱼,面相阴柔,雌雄莫辨,倒也是个阴柔鬼王的模样。
不知他在用什么喂鱼,闻起来有些腥,鱼粮一落水就被池中的鱼一哄而抢,拾得头破血流。
沈观辞没心思与他周旋,正想着绕开,那边的秦川却是高声道:“质子殿下,去哪儿啊,我闲着无聊,带上我啊。”
沈观辞那张素来凛冽孤矜的脸上满是晦气,只能走过去:“太子殿下好兴致,大半夜出来喂鱼,不怕伤了身体,您可是大魏的国本啊。”
沈观辞离近了才发现池中水已经被血染红了,那今人几欲作呕的血腥味更加浓烈,琉璃灯斜洒了他们的半边身子,撩出颀长的身姿。
谢玄衣也在一瞬间看清了沈观辞的脸色,既是净白剔透,暖如芙蓉玉,鲜红的血刺得她眼睛微闭,睫毛轻颤。
谢玄衣的眼睛中带着几分探究眼尾勾出的弧度又凉又冷,沈观辞将视线往下移看见了他手腕上崎岖不平的伤痕,那是犯人在濒死前抓着他哀求而挠出来的伤,他不刻意回避,而是在享受着这种痛苦,又或者说,是快感。
在微暗的光线下,暖光穿透皮肤,透出几欲透明的古怪病态的诡异美感。
沈观辞这才看清谢玄衣手上拿的是碎肉,白瓷羊脂玉似的手上是殷红的血。沈观辞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没有吩咐的话,我就先走了。”
沈观辞正转身,一块玉佩摔在她脚边,沈观辞捡起来,在昏暗光线下才发现是萧长衡的那一枚,沈观辞微一侧脸,然后回过头:“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谢玄衣好整以暇凑过来,沈观辞退了半步,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回荡在整座殿内,他悠悠开口:“质子知道这玉佩哪来的?”
沈观辞直觉不对,否认道:“不知,只是觉得怪好看的。”
谢玄衣笑起来,波光粼粼下映得他唇红齿白,平添妖冶:“质子身边的萧侍卫不是正要寻回这枚玉佩,如今怎么还不认了?”
沈观辞呼吸轻缓,那玉佩还带着凝固暗色的血,他是扎破沈观辞手心而染上的:“你把他怎么了?”谢玄衣挑眉未出声,在一旁久立的秦川却道:“萧长衡意图刺杀太子,现在押往刑典司,听候发落。”
沈观辞不可置信道:“萧长衡他没有这么傻,你别把脏水扣在他头上。如果非要我认,就让我亲自去问他。”
谢玄衣漫不经心道:“不泼脏水孤还怎么玩儿呢?”
沈观辞讶然道:“谢墨庭,你要怎么样?”
她话音未落,膝上一痛,有人用脚踹向她的膝窝,让她跪在地上,旁边的秦川笑道:“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这种下等奴才叫的?”
沈观辞面色发白,垂敛下眸子。
谢玄衣微微嗤笑,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的鱼料,倒是好奇他可以为小侍卫忍让到哪个地步,他“啧”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眸子微微弯起,倒是觉得他有点长进,更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不怎么样,看你表现,如果质子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奴才,孤心情一好,自然会放他出来,你们都是胸怀锦绣的经天地纬之才,明珠投晚终归没个下场,孤这是在帮你。”
沈观辞看向谢玄衣,事已到此,唯有则招拆招:“萧长衡是乾清门的侍卫,无论如何也要过了禁军所那边,何况他的位置是由陛下亲授,殿下当真如此不忌讳?太子之强,强在东宫之位名正言顺,也强在手下兵力数倍于楚王,而楚王之强,强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应,燕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强、威名不著、名位不正,你所视皆非社稷之所视,所听皆非万民之所听,所行皆非圣人之所行,总之,若殿下要动他分毫,我决不姑息,最差不过是两败俱伤。”
谢玄衣笑得恶劣:“好,那孤看看你要怎么对付孤?”
谢玄衣看着沈观辞跪得笔直的身子,的确全然没有奴才的低态。
他在心里想,将来若有一天要将她的傲骨折断才是,漂亮的玉面狐狸,看着就想让人弄坏。
他应该同他一样卑劣才是。
晚上沈观辞一瘸一拐地回去时,遇上郑卢观。
郑卢观本名叫魏卢观,少时母亲改嫁,他的继父姓郑,他也就改叫郑卢观,他本是河间肃宁县的一个市井无赖,好赌成性,后来遇上天灾人祸,为了混口饭吃背井离乡净身进宫做了一名太监。
他运气不错,进宫几年得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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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青睐,先帝去后跟着皇后朱氏,朱太后则勉为其难提拨他做了东厂的掌印。
“哟,质子这是怎么了?哪个奴才这样对你,是猪油蒙心了。”
郑卢观虽这样说却并没有上来扶她。沈观辞冲他道:“让郑公公担心了。”
突然远远看见两个青衫白袍的人往木极殿去,沈观辞疑惑道:这是宫里的哪位大人,为何宫门下朝了还滞留在宫中?”
郑卢观道:“哎呦,那是姜家人,姜家在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就尽心侍奉,可是陛下心中的忠臣,那天姜大人随口说了一句庭中的树生得好,陛下就二话不说命人将那棵树当场刨了出来,移植到姜明理的庭院去,好让姜大人在平时可以随时欣赏到。姜大人的胞弟姜晦泉因为姜大人的关系也得了陛下的照顾,在短短几年就被提拔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去了,这姜家可以说是一朝飞龙未在天,命好。姜大人当初作的《良宰论》现在仍被世人传诵呢。”
“你说说,姜家这些隐士,想做官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往山里跑。住进山里后,就开始苦心孤诣地打造隐士的人设。本来应该走低调路线的隐士,在这些人的炒作下却出现了全天下都知道这些人很低调的奇怪现象。而这些人就凭着在社会上的声望结交朝中高官显贵,再借由高官的举荐做官,从而达到名利双收的炒作效果。咱家看了姜大人写的《良宰论》,很多地方都是阿谀谄媚的话。身为隐士,就该直抒胸臆,不该如此苟且迎合以取悦于人。如果文章写得真好,就该直接参加科举考试,和其他人一比高下,不必通过其他途径投送。没成想,还真受陛下赏识,现如今,朝堂里哪个可与他们相比!”
沈观辞心不在焉应道:“那他们这是受了何事?”郑卢观皮笑肉不笑地答:“哦,近来晋钱在市面上流通,过于泛滥,陛下正巴姜大人来商量,一时晚了些,陛下便让他们留宿了。”
“恶钱?”
“哦,其实所谓的恶钱并不是□□,事实上恶钱本身也是可以通用的真货币,只不过它是属于不符合铸造标准、分量不足的劣质产品。大多数恶钱都是由民间私铸的,但由于防伪技术水平有限,使用的又主要是铜钱,因而没有太好的方法阻止不法之徒私铸恶钱的犯罪。虽然太祖开创大魏时曾凭借废除隋朝的货币,发行以汉朝五铢钱的规范铸造出的有名的开元通宝钱,一度规范了币制,可也没能长期起效果。到了先帝在位的显庆初年,朝廷就不得不下令让各地政府以一比五的比例收购恶钱,来遏止恶钱泛滥的趋势。然而当时许多老百姓都因官府的收购比例太低,选择把恶钱私藏起来,等待禁令松弛以后再重新投入使用。最后朝廷被迫把收购比例提高为一比二,也没能回收到太多的民间私铸币。后来到了如今连京城的市面上流通的钱也是以恶钱为主,社会的通货膨胀率随之屡创新高。”郑卢观解释道。
“哟,萧侍卫,你怎么也成这个样子了?”
郑卢观向后喊了一句,沈观辞顺着目光望去正是萧长衡,他身上的衣服上都是血污,显得整个身形消瘦,面上也是毫无血色,他的呼吸有些很难急促,颤抖抬手拭去唇角的血珠,然而寒冷已使他失去了部分知觉。
……
沈观辞守着萧长衡,将苦褐色的汤药一点点喂进萧长衡的嘴里,郑卢观道:“萧侍卫这是?”
沈观辞面无表情道:“演武场上受的伤,公公不必与皇后汇报。”
郑卢观笑着退下去,沈观辞用帕子拭净他脸上的血污,嗓音低沉,嘶哑干涩至极:“往后切莫再鲁莽行事,这里不是北国,我也不是这里的主子,你先好好养病。”
萧长衡虚弱地点点头。
是日京中兖国公诞辰,其夫人琅琊夫人杜香州乃是北国宗室之女,特意请魏帝批示让沈观辞一同参宴。兖国公秦咎伯乃是秦川生父,秦川乃兖国公第二子,秦氏长公子秦璟姨娘出身,并不如秦川受兖国公重视,但二人关系仍然极好,只可惜秦氏长公子是位病秧子,索性居于家中并未出仕。
杜香州是北国前皇室杜氏的后代,所以她对北国皇室沈氏向来痛疾,可陛下诏令,沈观辞也不得不去,萧长衡卧病在床,沈观辞便是只身赴宴。
她换了身绀青色的衣裳,单薄的衣裳勾勒出瘦骨山峰的身体,因为宫里若有若无的苛待,以及沈观辞自己身体的旧疾,这些日子瘦了一大圈,却是衬得整个人越发清冽,妩媚精致,多多少少还是有女人家的灵巧。
郑卢观得了魏帝吩咐,给沈观辞铐上镣铐,双手双足都铐上了,而且让太子和楚王看守,一同前往兖国公府。
“质子殿下别介怀,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咱家也做不了主不是?倒是质子要收敛脾性谨言慎行才是,杜夫人可是名望威重,又是秦将军生母,质子切莫与他人争执,人在屋檐下走,不得不低头,不过几句辛酸话,质子别往心里去。”
郑卢观顺势从胸襟里掏出东西,是个粉包,“质子见机行事,将这药下在太子饭食里。”沈观辞接过那药包,表情冷淡:“毒药?”
郑卢观低声道:“怎么可能,若是让太子殿下丢了性命,最有嫌疑的不就是楚王殿下么?这药自有用处,届时会有人接应质子,你只需将太子交给那人即可。”沈观辞捏紧纸包,向外走去,宫中的肮脏在段她见识多了,这种药她一闻便知是迷迭香,身后想做的也不难猜,虽不至于让谢玄衣丢了太子之位,却也能让他名誉扫地,而且还能让谢玄衣与秦府生出嫌隙。
沈观辞站在宫门外,玉冠墨发,衣袂随风而鼓动,镣铐被藏在衣裳底下,不少路过的宫女交头称赞,羞红了脸,却也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她,“一介质子而已。”
她整个人打扮素雅,却又秾艳得比残阳更甚三分,谢玄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谢春山则是向沈观辞打招呼:“质子殿下,快上车来。”
沈观辞钻入暖馨的香车,坐得离谢春山近,却离谢玄衣极远,看着谢玄衣戏谑的表情,沈观辞默默藏住冻伤的手指,她安静地待在马车角落,看着马车上的香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身上的气质同谢玄衣很像,却比谢玄衣更加清新寡淡。
谢玄衣身上的阴郁底气有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谢玄衣一身鎏金蟒袍,劲瘦又不失力量感的腰上只系着一根白玉革带,上面缀有三颗红宝石,由玉带板组成的蹀躞带扣着腰,冠覆整齐。……
6. 赴宴
宫香袅袅,谢春山从方几上拿出一盒点心:“质子垫口肚子,兖国公府毕竟离皇城路程不短。”
沈观辞接过那晶莹粉白的芙蓉糕慢慢吃着,她好奇地掀开车帘,看见街上的景象。
凛冽的北风号叫着自上席卷而过,天空中铅云密布,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洒将下来,秦末群雄并起,经八年混战天下终归一统,魏太祖立朝于洛阳,后迁掖安,此刻行人如织,一派繁荣富强的景象。
沈观辞裹了裹衣裳,挡住不断钻进冷风的领口,寒冷让她略微颤抖,谢玄衣的目光更是让她倍感不自在,他眼里的沉静,静得让沈观辞察觉不到真切,好像从来没有哪样东西可以真正牵动他的心情绪被掩得很深,淡漠得如同水墨画,除去秾艳的皮囊,剩下的只有冷漠和阴戾。
沈观辞脚腕上的刑具十分粗砺,粗麻籽的衣裳落下来才免力强盖住了她脚腕上的擦伤,她向来习惯于不动声色地忍受疼痛,为了伪装太子没日没夜训练,替太子挨夫子手板,为太子兄长挡刀……
所有人同她说,她的存在只是太子的刀,她不需要自我情感,不需要喜怒哀乐。
谢玄衣抬脚踹了一下沈观辞的膝盖,神色淡漠:“孤嫌脏,离孤远点。”
沈观辞膝盖的淤青未消,本来光是衣料摩擦都足以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如今光是这不轻不重的一脚都足以让沈观辞痛得全身冒汗,她的尾音染上轻不可闻的颤抖哽咽:“是,奴才脏。”
沈观辞往右边移了几步,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可怜幼狼,谢玄衣阴沉道:“质子倒是能屈能伸,只是不知质子还能屈几分。”
这样的可怜姿态,这样的不真切,好像都是摸不着底的深渊,他并非没有见过傲骨之人在他脚下卑贱如狗,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若是不驯服,那就是暴力施加的手段太少,骨子里的奴性没有被发掘出来。
“砰!”
马车突然被什么东西逼停了,外面的车夫惊惧道:“殿下,外面街道上横躺了一具死尸!”
谢玄衣表情戏谑:“哦?楚王殿下不出去瞧个热闹?难得一见,这种事情可不常有。”
楚王向来温雅悲悯,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杀人抛尸,简直是在挑战皇室威严,他掀帘而出。
沈观辞也从窗外望出去,发现地上横躺着一具枯槁的尸体,血从他的额头在雪地里蔓延,死状悲惨,四肢都被人以平整的刀法割断,扔在周围,行人被吓得四散而逃,发出尖叫:“天啊!杀人了!”
谢春山看清楚雪地里的人是谁时,向来俊逸的面容褪去了血色,转头看向谢玄衣,咬牙切齿:“你视刑法于何在?”
谢玄衣俊美卓绝,一身玄衣衬得他如玉般俊俏,他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话,面露不屑,嗤笑道:“他死得太轻松,也没什么看头,皇弟坐好,兖国公还等着呢。”
谢春山怔了下,咬牙切齿:“太子先去,本王稍后便至。”
沈观辞也想下车,她不想与谢玄衣待在一处,结果刚有了动作,谢玄衣就将她掐住脖子扔在车壁上,笑意散去,就剩下令人骨头都泛冷的死寂,谢春山额头青筋直跳:“你!”
“做什么?还不快去,再不处理好国公府都要开宴了,到时候兖国公只会觉得楚王殿下不肯赏脸。”
谢玄衣微微抬头,垂眸瞟了沈观辞一眼,居高临下,修长的双手散漫地捏起沈观辞的下巴,沈观辞额间的血已然有些干涸,伤口露着皮肉,看起来是那天在雪地里求他磕得太狠后,血已经因为挣扎而再次被磕破。
“放开我!”
沈观辞的眸子深遂晦暗,又有些看不见底的沉郁,鼻梁高挺,捏着的薄唇蹭着一丝倔强的痛恨透着与生俱来的冷冽苍气,是顶尖的相貌,此刻因为疼痛而略红了狭长的人的眼尾。
“啪!”沈观辞的脸上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右边白皙如玉的脸颊因为疼痛而冷着血红,谢玄衣似乎可怜地看着她眸里对他的痛恨,只微微挑眉,带着几分不屑的睥睨。
沈观辞被打得脑袋发晕,恨意与屈辱一并涌上心头,她一口咬在谢玄衣禁锢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原本谢玄衣腕上的伤口呈现褐红色,已经快要结痂了,结果被沈观辞两颗尖牙一咬,刺破皮肤,鲜红的血便蜿蜒而下。
腥甜在沈观辞的舌尖蔓延充斥着,不容许她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失重的颠倒和极致的痛感让她瞪大了那双眸子,她僵硬地用利牙反抗着谢玄衣。
谢玄衣的身体开始发抖,面色苍白了几分,双眸渐渐爬上血丝,那股熟悉的疼痛再次如潮水一般涌上全身,淡粉色的皮肤沁出细密的薄汗,光影中的眼神晦暗不明,他浮着青筋的手按在沈观辞裸露出来的细白颈侧上,“别动。”
“你疯了?!”
沈观辞半天才憋出这一句,她实在是为今天谢玄衣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谢玄衣嘴唇压在她的脖颈边,恍惚的炽热让他本就强撑的神智开始崩溃,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五年前,继后给他下毒,这种毒蛊来自北域,会逐步侵蚀人的意识,每月有半数时间都会痛不欲生,中了这种毒蛊的人根本活不过三十岁,继后以为他没有中毒,其实他不过是在强撑而已,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他只能靠杀人缓解痛苦,见血以后,身上的毒蛊才会退散一些。
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沉闷,在沈观辞推他的那一刻,谢玄衣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沈观辞害怕地闭上眼,失去知觉的膝盖与小腿瞬间开始流转血液,包括她与谢玄衣肌肤相贴的部分,都开始炽热至极。
沈观辞突然脖颈上传来极致的刺痛,谢玄衣的犬牙深深地刺入她的血管,因为是神智不清的吸吮,一缕鲜血顺着流畅的脖颈流下,在苍白的皮肤上宛若开出的朵朵红梅,触目惊心却又是诡异的美。
一身风雪、狼狈不堪的沈观辞被谢玄衣抱在怀里,她垂着脑袋,许久才低低地闷哼一声,沈观辞微微喘息,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几次张口又颤抖着闭上嘴巴。
“阿狸,你…还好么?”车外清冷如玉的声音传来,谢春山还没走!
沈观辞还没答话,突然沈观辞对她的侧颈一口咬下!鲜血涌出的同时沈观辞一把抓住车厢边缘,结结实实无法掩饰地闷哼一声,顺带对上狠戾的眼睛。
“阿狸?”谢春山在门外叫道。
谢玄衣身上的玉狐裘氅裹附在沈观辞近乎冷僵的身上,暖到令人窒息,表情呆滞似乎还在消化谢玄衣咬她的事实,偏偏谢玄衣嗓音不停,咬着她脖颈上的软肉,说:“回答他,还是说,你想他进来看你?”
“……”沈观辞断断续续地深吸一口气,尽量正常道:“没事,殿下不用担心!”
“蠢货…”谢玄衣垂眸略微思索,随后嗤笑一声道,谢玄衣站着而她微微俯身,谢玄衣就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望着她隐忍的侧脸。
冷白泛着细腻光晕的皮肤上是看起来不浅的齿痕,如同吻痕一般泛红的印记在周围泛着让他平息毒蛊的红血丝。
沈观辞眉尖微蹙,似乎是难以启齿,只能往边缘再挤了挤。脖颈上的刺痛犹如银针,沈观辞冷白的指尖伸出摸到那伤口,沾上带出血的红泛延,看着略为暧昧,她终于在这日暮薄暖的夜色里,回味出点东西。
“太子殿下是属狗的么?”沈观辞眼尾都氤氲染了血,“该打断咬齿的还是你吧。”
谢玄衣把沈观辞的手拉到唇边,危险地抓住,嗤笑一声:“孤向来如此,你若不服气,忍着。”
到兖国公府的时候街上已经灯火通明沈观辞将衣领往上扯了扯,挡住伤口,抬步走下车,因为那镣铐所以沈观辞走路叮当地响,犹如脆铃。大厅里站着不少人,连宫里的东厂掌印郑卢观也在,他身边跟着几位官职不小的京官。
“别看太监在宫里像一个孙子,说话都得捏着嗓子低声下气,可一旦出了宫,就像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毕竟是皇帝身边来的,一个个狐假虎威,到地方上作威作福,地方官对他们是又恨又怕,可半点不敢得罪他们。不但不敢得罪,有的还变换着方式巴结他们,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他们在皇帝或者哪个大官面前说句好话。太监在宫里和宫外,完全是两种人,那种威风,和宫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沈观辞捏紧手心里的纸包,却见有一妇人步履匆匆地过来,“杜夫人请质子叙话。”
沈观辞看了眼那妇人,抬步往正厅里头去。冬雪在门槛上落了水渍,堂内冷清许多,雪沫在檐外纷纷扬扬,几下沉重的镣铐碰撞声在这热闹的氛围中显得同样尤为清晰,沈观辞上阶咳嗽了几声,那股少年稚气早已在风雪碾磨下蜕落得干干净净。
杜夫人是位白皙美的中年妇人,十年前刚封了诰命,是为琅琊夫人,是以,纵她出是北国出身,却无人不敬。她一身紫色大花的曲裙深衣,衣下露出两掌宽的浅紫色襦裙下边,领口还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两边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翘,双目晶亮,显然是深受宠爱的。
房里摆设同样精雅,那方紫檀矮木方榻上略围绕二十个仆妇,全都聚集在走廊两侧,沈观辞在身后那谁人审视的目光下走进堂内,轻声道:“夫人安好。”
杜氏其实并不是很想理会的,最后勉强应了声,脸上却神色更加僵冷,略微扬了扬下巴,杜夫才开口道:“怎么着,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们沈氏偷窃江山,虽可恶,但向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道理我也明白,亲如家人,是做不到的,相敬如宾倒也可以。”
虽是如此说,她还是朝沈观辞投去自她进来后的第三道目光,也是充满了厌恶与憎恨的目光。
堂内俱是打量她的目光,然而比起战场上少年神采,如今的沈观辞看起来骨架羸弱,双肩如削,大病初愈的皮肤白得几乎半透明了。
朱墙映着绿梅,斜光透过发霉潮湿的木窗透洒进堂内,在堂内斜出条阴阳线,杜夫人面无表情道:“既是长辈,过来敬杯茶吧。”
她轻咳一声,屋里有些死寂,却也有让人听得不太清的嗤笑声。
沈观辞点头,朦胧睁开眸子,对上杜夫人的视线,便又再撑膝,站起身。随后稳了稳身子,垂眸为杜氏基打了一杯茶为她递上。杜氏斜眼看着谦卑垂头的人,接过他手里的茶水,随后猛“嘶”一声,将茶水打翻在了他身上。
沈观辞本是做好了要被杜氏刻薄的准备,但没有想到,她的厌憎会直白狠厉到这样地步,或许当年她父兄之死,至今仍令她心口梗痛,北国前皇室杜氏残暴,其实除了沈氏,当时天下人恨不得能将其除之而后快,杜氏作为北国皇室旁支,嫁到魏国,自然幸免于难。
沈观辞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已经不止是厌恶和憎恨,而是隐带后色,仿佛真的要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她谁不能恨,她能不恨不了天下人却可以恨反她这位北国太子。
“看来质子终究不能心服,倒的茶水这么烫!”
杜氏眸中带了威傲的薄怒。
沈观辞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温热又透着凉意,室温恶心感犹如洪水一般埋没了他,沈观辞怔然地看着烫红的手,随后一瞬间蜷缩了下自己布满茧子和冻疮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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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突然有人用木棍在她背后一激击,生生打出一丝沉闷的声响,将她打趴在地上,堂内的京中妇人见不得这副血腥场面,有些已经吓破了胆,沈观辞无仪态的样子似乎尽收杜氏眼底,她有了讥讽之意:“再倒一杯。”
天知道沈观辞用了多大力气才在她面前稳住身子的,不过也是怪得很,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咙里却火辣辣地疼,她试着咳了几声,竟咳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观辞晦暗深沉的眸子又不着狼还看了眼杜氏所谓被烫伤了的手,明明依旧白皙光滑平整,沈观辞切磋了几下僵硬的牙齿,喘息着倒茶。
这次她倒没急匆匆地奉到杜氏手边,反而低头吹了吹,凝眸看了那冒着些许白雾的茶水许久,才在下人不耐烦的催促下递上去。
“奴才奉茶都是弯着腰的,你站的这么直,是来碍我的眼?”
杜氏再次将茶水泼在沈观辞的脸上,语气也愈发嫌恶不屑,沈观辞浑身都被茶水泼湿,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湿透的衣襟勾勒出她单薄瘦削的身形,漠然压抑的清浅眸子还别有几分冷戾,颇有兴味地望着杜氏,勾人的眼角带着林间初生幼兽的灵动绝逸,杜氏顿时怔了一下,而沈观辞的唇角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都是这种小打小闹的把戏的话,还挺不错的,至少简单,只是我都也没有耐心了,若杜夫人执意与我为难,可是忘记了我在北国的手段?你们将军呀,动了皇庄的田,圣上自然是对国公爷隆恩正盛。可若是有人将此事捅到明面上,他也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观辞低声附耳道。
京中的贵人有点余钱,就在京畿买田,当然也有主子赐的,要是有官员暴毙或者犯了事被杀,这些田就没有了主,这种情况不常见,但肯定有,皇庄里的无主田多半被收入了秦氏族下,沈观辞当初与秦咎伯也打过几回交道,她对这里面的门道很清楚。
杜氏铁青着脸,欲目看着沈观辞,沈观辞捧着茶水等着杜氏接过,杜氏终究没有忘记正事,瞥了旁边的仆妇一眼,那仆妇适时接过那杯茶,笑着道:“哎呦,我们杜夫人心善,若不是刚才质子粗心大意,杜夫人又怎会罚你,作为长辈教导小辈规矩实属惯例,规矩学好了将来才不会遭人耻笑,瞧瞧,这宴都快开了,众位夫人都到厅里头用饭吧,质子也是叫你端个茶而已,竟弄得这般狼狈,快下去偏厅换件衣服,看得众人还以为我们夫人苛刻你了不成?”
“还请夫人用茶。”沈观辞难得主动开口,嗓音嘶哑低沉,众位准备离开的夫人们又抬眼望过来。
仆妇看向杜香州,杜氏接过她手里的茶,她艰难地咽下去茶水,上好的龙井散发着清香,她貌美的脸上却难得出现这么略微净净却撑着得体笑容的扭曲表情,看上去的确是满怀佛心的慈悲人。
沈观辞随着下人不动声色地退下,与皇宫那金碧辉煌的殿宇相比,兖国公的王府实在不算什么,仆妇将她带到偏厅换衣服,沈观辞才发现庑房的门户被严实地锁死,这里面只留着个不太烧得暖的碳火炉子,火星子零星地跳到她的脚边,沈观辞的膝盖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她做下情绪,忍着叹气的欲望,拿起下人准备的那件红衫,非常妖艳,显得很轻浮。
沈观辞看着自己身上湿透,女子身体的曲线快要被展露无遗,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换,沈观辞先靠着火炉脱下自己的鞋袜,太冷了,双足都被冻得通红。
庑房里有尊观音像,观音像是本质的,不燃香者都有股浅淡的檀木香气,她穿着的绀青色衣裳还在滴水,水珠渗进地毡里去了,被冷风侵袭这么久,她脑袋都有些不清醒了。
“呯!”她正准备脱衣服的时候门却被人毫无预兆地踢开了,为首的那人正是那仆妇,她几乎是恶狠狠地就将沈观辞拖到杜香州面前。
周围的宾客议论纷纷,只有她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其他人看了眼她的膝盖,哪怕隔着绸裤,也能看见膝盖骨那处地方肿得吓人,而她泛红的脚也就那么赤裸裸地让人看着,沈观辞感觉自己羞愧难当,宛如脚底上有蚂蚁在啃噬,那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审视目光死死落在她的身上,对于她来说,比任何酷刑都要难挨。
不远处坐在座位上的谢玄衣面色冷凝,背脊笔直,在雪色蔓延的院中却是浓墨重彩的炽烈,那裹在身上大白毛毯就像一堆柔软冰凉的雪,宛如刚刚从干冷的枝枝落下来,堆在他肩上一般,那双眼眸似乎永远是以睥睨蝼蚁的姿态来看她。
沈观辞一头乌密的长发直垂膝弯,此时失了玉冠的桎梏,随着她跌跌撞撞的步伐,鬼鬼赤一般舞在风中,仿佛是红尘之中开得最矜贵的一朵白莲。谢玄衣的黑靴踩过雪,绕到沈观辞身侧,用脚尖拨正沈观辞的脸,靴面蹭了她一脸雪,谢玄衣凝眸:“杜夫人,这个贱奴又做什么事儿惹你不高兴了?”
这个动作羞辱至极,沈观辞别过头去,不让他看到伤处,杜香州的仆妇上前一步,恭敬道:“我们夫人有一只出嫁时带来的冰种翡翠镯子,那是贤王妃留了咱们夫人的东西,也是夫人唯一的念想,几乎是日日不离身,怎知刚才从堂中过来,那镯子便不翼而飞了!那镯子也算不上多值钱的玩意,只是故人旧物,那才珍惜珍视了而已,我们国令夫人当初与贤王妃母女情深深厚,如今竟连唯一的旧物都替她留不住,夫人当真觉得有愧于贤王妃,这不马上派老婆子我去四处寻,结果有小丫头来报,说是质子在偏厅久不出来,又听见屋中响动,捅开了窗户纸看见质子在私藏夫人的翡翠镯子!我当即过去将质子捉拿了过来,纵他是北国的太子,也不能如此啊,看来是有意报复我们夫人。”
7. 纠缠
谢玄衣居高临下打量他片刻:“贱骨头?”
沈观辞转眼看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都说琅琊夫人貌美仁慈,菩萨心肠,那我为何要报复她。话说我如今的境遇,我更该如殿下所言低调做人吧,而且,我还没沦落到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你们既认定是我的作为,就将我押到刑典司吧,至少那里是讲求证据的地方。”
谢玄衣垂眸掩下晦暗,手不自觉发力捏住她的手腕:“你是在说孤不公正。”
“不敢。”沈观辞察觉到他的视线,只哑声追了一句,在众眼注目下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他腕上抽了出来,一瞬间传入沈观辞鼻腔的是夹杂着血腥味的瑞龙脑香,谢玄衣眸色幽冷:“不管你有无此罪,以下犯上都是事实,拿鞭子来。”
他指尖的玉缠鞭更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又毫不留情用鞭更柄掐起沈观辞的下巴。
沈观辞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随即而下的又是无波无澜的谦卑温驯,放下眸子,谢玄衣唉笑一声:“恨我?”
兖国公打了一下自己看热闹的儿子:“快去管管,非要让今天见血?”
秦川阻住谢玄衣的手:“野狗罢了,他要去刑典司便把他扔进去是了,何必坏了今天的日子。”听着他们冷漠居傲的话语,沈观辞突然笑了,风雪下她薄唇发白,“我改主意了,今天就在这里,请将军与殿下将事情审一审,还我一个公平。”
谢玄衣正欲开口,谢春山先行赶到,比起谢玄衣身上的那股威压劲,谢春山身上的气质可以说得上是如沐春风,堂中数众皆被他吸引眼光。
“若是别的事,依太子的性子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此事关系两国颜面,绝对轻忽不得,质子虽与太子多有龃龉,但在此事上还是切莫要包庇的好,太子在战场上厮杀勇猛,在断案之事上却未必有本王明白,如若真是质子在国公府行此盗窃之事,本王必将此事公之于众,让北国颜面尽扫。”
谢春山即便不是盛装而来,打扮也过于素净,可越如此越使人觉得他公正严明,不偏不倚,那一双明眸似点点漆,目光流转时,总有让人信服的魔力。
甚至有点艳色。
杜香州知道事情闹得太大,有几分不再追究的意思:许是那小丫头看晃眼了,质子应当也不是这种人,何况了这种事情做了也就是天知地知你我知,既然质子说没拿,我便是信用,何况我本就是长辈,也便不计较了。”
沈观辞却是冷笑道:“受不住夫人的人情,不过也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被人怀疑也实属正常,只是这些人证物证都是你们空口白牙说的,我什么都来不及反驳就定下了我的罪,这放在衙门官司里也是不成立的吧?”
这一番话说下来,将众人刚刚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瞬间扭转过来,诏、判、表、诰,官府断案自然要多方查证,人证物证俱在是最基本的要求,等一一核实之后,才可依律将人定罪。
说到此处,沈观辞顿了一下,然后拿眼细瞧杜氏的表情:“我刚才给夫人奉茶,见证的近十位夫人,我的身子可有碰过国公夫人一下?”
其它堂内的夫人也不敢得罪国公爷,何况秦氏与太子本就是一体的,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只能道一句没瞧清。
沈观辞的眸子宛若染着血般亮,落雪垂在她淡色的眉峰,唇角扯起的弧度也感发阴冷,她其实早就跪不住了,撑在雪地里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她被谢春山扶起,赤着脚走近杜氏:“是,瞧不清楚,那个做人证的小女婢眼睛倒是蛮厉害。”这话若要去追究,还真分不清是卑微认俗,还是傲骨不屈。
“那她既是人证,是不是应该将她押上来审一审呢,说不定是她自己手脚不够干净,反倒来栽赃我呢?再说了,你自己也说了,那玉镯本不值多少钱,我为何要放着国公夫人头上的几寸粗的金笄不拿,去摘一个完全贴合国公夫手腕的玉镯,时下来说,玉有黄金值钱么?完全差得远,但你如果非要说我是为了报复国公夫人不为钱财窃物,可贤王妃留下的陪嫁物这种事情太隐晦,我又从何得知,且不说拿金笄更划算,就算是我知道玉镯是贤王妃旧物,我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偷一个国公夫人随时会发现不见的东西,这不是等着人来拿赃?”沈观辞越说越犀利,杜氏已经脸色发白,手帕捏紧。
仆妇忙道:“说不定是你心存侥幸!利欲熏心前谁会考虑那么多,说不定小偷小摸干得多,自以为不会叫人发现,而且我们夫人这样仁慈的人,你就是铁心以为国公夫人不会与你计较,可老奴看不下去,贤王妃的东西怎能让你轻易偷拿了去!”
沈观辞微笑道:“太蠢了!我都不好意思陪你演,首先,北国前皇室极度奢靡,贤王妃更在金银玉中滋养长大的,这种成色的镯子怎么可能会最疼爱的女儿用来作陪嫁。”
仆妇瞪眼道:“你还有脸提!若不是你们沈氏余孽,王府怎会败落至此,我们夫人本该有千万珠宝陪嫁,而不是一只破烂镯子,如今幸得主君爱护才有了锦衣玉食,可国公夫人最重情义,你是偏知道这一点才大着胆子窃了这旧物,枉我们夫人还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将你请了来,现在才发现不过是引狼入室,你真是丢尽了北国的脸!现在居然还有脸面与国公夫人叫嚣!”
“你在说我蠢?”沈观辞目光凌厉如刮骨见,仆妇只觉得身上一阵寒凉想像是被那目光看透一般,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她正气不顺,一口气因为说了这么些话,胸痛憋闷欲烈,沈观辞朝那人看去,目光又深又凉,仆妇言语嚣张,可自己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借玉镯一用。”谢春山伸手接过仆妇手上的那枚翡翠玉镯,走向杜香州。
杜香州布满血丝的眼底却渗透着穷途末路的绝望。
谢玄衣一只手懒散地倚着侧脸,狐裘的绒毛润在脖颈,暖得窒息,他修长如玉的指腹摩挲着手中的青玉茶杯,他听了前面的话,略为兴味地扯起唇角。
暖光下,那袭绀青色的素袍泛着柔和的光,透过那朦胧的影子,她的后颈仍跃着橘黄的芒,那鲜红的印记仍往外冒着血丝,煞为好看,可惜不够深。
他轻轻走过去,云靴踩过雪地而发出声响,他抬手将茶杯放在沈观辞手上,冰凉的指尖触着暖热,激起一阵麻痒。
茶水雾气袅袅氤氲了她的眉眼,勾起更加妩媚的隐笑,色欲与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交织成为她身上极具矛盾的绝色,一只尝过世间真情的灵狐。
沈观辞被他触碰的地方发着痒,唇角艰难地扯了扯,垂眸看着热茶浮出的白沫,许久也没喝下去,谢玄衣更靠近了一点,眼神晦暗:“不下毒么?好机会啊。”
沈观辞抬头看见他唇角一抹笑意,宛如铁树开花一样的笑意妖冶感人,精致高挺的鼻尖上是空气中浮出的水雾而沾染上的湿意,连他的眉眼都熏陶成朱砂红,如同抹了血,沈观辞几乎一瞬间将脊背绷直了:“你...”
沈观辞快步将茶水倒在仆妇脸上:“一个仆奴也敢质问一国太子!”
众人哗然,谢春山已经将玉镯给杜氏戴上了:“诸位请看!”
那玉镯与杜氏的手腕不过只有一指的空隙,若是要在不被主人发现的情况取下简直难如登天,谢春山正要试着取下,秦川已经止住了谢春山的动作:“到此为止!”
仆妇湿漉漉地爬到杜香州旁边,杜氏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那仆妇:“没用的东西!”
仆妇脸色一白,继续道:“这不能说明质子殿下就真的与此事无关系!”
秦川脸一黑,眸色晦暗一瞬:“来人,将质子押往刑典司!”
沈观辞站出来:“那我再问一问,若她能答出来,我便认下又如何?”
秦川盯了她半晌,指尖轻抬,神色平淡,随意了下人的动作:“我倒要看看,从质子的嘴里,还能讲出什么花来?”
沈观辞道:“我问你国公夫人是何时发现玉镯不见的?”
仆妇左右疑虑,担心有诈:“申时”。
“既如此,如果你没有撒谎,这玉镯也的确是我偷拿了,申时你才刚送我到偏厅换衣,你往正堂去寻国公夫人到正厅用饭,根据你的脚程,你应该是申时二刻回到正堂,也就是说,在这时国公夫人告知玉镯遗失,我排除你本应到其它地方寻找的时间,按理来说,你应在申时四刻的时候找上了门,可你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申时二刻就将我拖至这前厅,哪怕是国公夫人寻你,派遣人将此事告知也该申时四刻才找上门,说明你早在外面等候你甚至想等我中途换衣的时候将我拖出来,让我丢尽脸面。”
国公府占地极广,从换衣的那处偏厅回到主院至少也要有三四个时辰,说两个时辰都是短了的。仆妇躲不过,但又觉得这些都是死时间,但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是…”
她只是在外头徘徊了一段时间,算算时间差不离了,就按照计划将质子拖出来了。就是要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又如何了?谁来给他作证不在场?谁会愿意帮着他向着他?可以说,这是一个十分拙劣的阴谋,稍微有人静下心来多想一想,就能发现端倪,还质子以清白。
当然,除了时下的人看天计算时间,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大概外,并不会特意准确地去对时间划分,更重要的一点,恐怕原身就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可怜虫吧,谁都可以去踩一脚。夫人算的不是质子的清白,算的是京城里的人心。
秦川蹙着眉,又冷凝着脸,他看起来有些烦躁:“说,是不是你在其中搅了混水!”
仆妇是跟了杜香州几年的忠仆,本名姓卢,因为前些个陪嫁的丫头年纪到了,基本上都在京里找了老实人过日子,唯独户氏,梳起不嫁,随身侍候杜香州到了现在。
杜香州虽有不忍,却也明白现在该弃车保帅,她走过去扇了卢妇一巴掌,唇边那抹笑,有些发冷:“敢情是你这只恶鬼在这里作祟!杜俄多年对你的信任,时常对你多加关照!”
杜香州临唤道:“拖下去,找人牙子发落了!”
卢氏忙跪地求饶:“夫人老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不过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手,老奴对夫人忠心啊。夫人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要是贪图富贵只需同夫人说一声,以夫人的心肠,还会不允老奴拿了田契回乡下安置?只是这北国质子实在可恶,鸠占鹊巢,如今还目中无人,老奴无非是想替夫人教训一下他而已,老奴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大的祸端啊,还望夫人开恩,留老奴在身边继续伺候,将来老奴一定老实本分,尽心伺候夫人,不再做逾矩之事,更不会再自作主张。”
卢氏被打得不轻,两眼红肿,脸颊更是高高肿起,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杜氏不忍看向自家丈夫。
兖国公消瘦硕立的身形一动都没动,负着双手垂目沉思,颔下刚刚剃过的胡子茬在夕阳下泛着青光。他早年原本是个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风流自喜,人进中年之后虽不复少年轻狂,却也能够善加保养,肤色白皙面容清秀,三绺长髯更是飘飘似神仙中人。但这些年在外征战,肤色晒得黝黑不说,为了带兵,一副漂亮的胡须也毫不吝惜地剃了个精光。此刻从外表看起来,这是个浑身裹着甲叶子老丑黑粗的汉子。
兖国公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手让人将卢氏拖出府去,接着来向太子赔罪:“殿下,内宅事让殿下见笑了,请殿下入席。”
谢玄衣淡淡应了一声,他动作漫不经心又矜贵,好似她的委屈理所当然,他行至沈观辞的身旁的位子坐下,将他旁边的茶杯斟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沈观辞坐下来,感觉十分不自在。
谢春山则是又因为什么事情而中途离开。
兖国公命人将卢氏拖到庭院行刑,杜氏劝和道:“今日夫君诞辰,怎能见血?”
“你也知道。”秦咎伯斜睨她一眼,对着底下众人道:“打!不留性命,我秦氏素来门风清正,容忍不了这等兴风作浪的刁奴。”
“大人恕罪,是罪奴的错,奴才不该自作主张,更不该有所贪心,大人看在奴才伺候夫人这么多年的份上,饶奴才一命吧!”
再后来,除了杖声外,四下万籁俱寂,甚至听不到受刑人惨烈的痛呼。
谢玄衣清楚看见,沈观辞的眼眸愈发漆黑,扯出一个乖戾温驯的笑,她忽觉指上一痛,看见谢玄衣在绸衣里捏着她的指骨,似乎要生生捏碎,沈观辞颜色浅淡的唇被咬出带血的齿痕,几缕被雪濡湿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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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腻在脸颊。
她的指尖还沾着黏腻带着甜味的血丝,绸衣包裹的躯体正随着一阵阵的疼痛泛起细微的颤抖,如同秋湖被落叶惊扰而动的微波涟漪。
“很开心?”他的话语夹杂着讥讽,墨眉微蹙,偏偏他如何动作也没有破坏他身上那份慵懒倨傲的冷,沈观辞低垂着眉眼,任由他刻薄讥讽。
他还是没有松手,沈观辞目光都疼得有些涣散了,谢玄衣落在沈观辞衣裳下探出的脚,很小,还不如他的手掌大,脚踝纤细,足尖纤润,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
秦川携带着一股冷雪味入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质子要吃什么菜?将军帮你夹,刚才不是对质子太过怠慢了?”
谢玄衣终于松了手,沈观辞硬着头皮端起了饭碗,刚才被谢玄衣捏着的手指好像真的碎了,沈观辞倒吸一口冷气。
这顿饭吃得再痛苦不过,她向嘴里扒拉着饭粒,那些饭粒好像和她有仇,到了嘴里的又跌落回饭碗。
周围的气氛阴沉冷凝得可怕,“你这家伙可尖嘴利,只是不知要给下药是有什么则不得人的打算?”
秦川摊出带来纸包,神色怔然唇色张了又张,淡定道:“没想下药,只是用来防身。”
谢玄衣刚好剥开一颗葡萄塞入沈观辞口中,舌尖酸甜,虽口腔中渗着葡萄的甜,沈观辞的眸色却有些绝望,随手拿起右手边的茶水喝了下去。
右边的秦川一身软甲劲装,身材健硕,腰封裹着,墨色的长发随意扎起,眉目英气俊朗,只那双眸子却是深邃的松绿色,此刻笑意愈深,他伸出手认真描摹沈观辞的光相,墨发衬着冷白如玉的面容,薄唇透着几分疏离的淡,粗糙的指腹在她的眉目上摩挲。
沈观辞急得险些要逃走,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脚软得不成样子,身体里也在燃起升腾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甚至不是单纯的热,而是又麻又痒,她看向不知何时放在她手边的茶水,马上反应过来,“你,你们!”
她正要起身离开,谢玄衣却俯低身子,捉住她柔软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将她收紧的掌心翻开,袖手旁观道:“那要怎么办?嗯?”
沈观辞俊美的面容氤氲着雪色,瞳孔迷离却又带着冷度的警惕之色。
她该怎么办?
若是暴露了女儿身,北国必定面临征伐,而自己更是性命难保,她眸色冷然,拔出谢玄衣头上的玉簪,狠狠扎向自己手中巨大的疼痛很快使她清醒,鲜红的血也让谢玄衣体内的寒毒渐渐退散,连烦躁不耐感都渐渐褪去。
谢玄衣头发如墨倾泻,薄冷阴郁的脸顿了顿,抬眼看向沈观辞扭曲的脸,墨眸漆黑到极致,氤氲着晦暗翻涌的情绪。
沈观辞挺直胸膛,宛若要驱散那股身体里的燥热,她拼命抠着指甲,当初在雪地里都磨损了些,如今长出来的都是新的,质软,色泽淡淡的,有股说不出的柔美。
郑卢观见这情形,赶忙过来将人接过,沈观辞一看见郑卢观就安下心,至少,他不会让自己在他们面前暴露药性,他一定会为自己遮掩。
郑卢观本来预设过失败的结果,可真当看见这场面还是手足无措,宛若被野狗盯上一般,阴戾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郑卢观浑身发寒,一种发毛的感觉从头到脚,令他呼吸都有些颤,他又凝眉看着面前的质子,赶紧唤来两个小太监将人带走。
郑卢观头皮发麻,向兖国公告罪后便快步离去。
沈观辞还能维持几分清醒,走出去看起来还十分寻常,都以为是皇帝有事召见便没再关注,毕竟今日一事已经让他们学会见怪不怪了。
郑卢观看着呆在马车上冷汗频出的质子,心想他自己怎么能中招,也不能这样送回皇宫,若是让人看见了,指不定作何猜想。
这是京中时兴的烈药,那些达官贵人追寻激刺激激可是想出多少下流的招式,况且这东西除去解药,那便只有那种方式生熬过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太折磨人,很多人中途受不住还是选择求人纾解。带去花鹊楼,先找个女人给他解决了。
前门外大栅栏一带,是京城的风月场所,那些蛛网一般密集的胡同里,分布着上百家大大小小的妓院。
一到晚上,这里就热闹起来,王公贵族,富商豪贾出没其间。此时花鹊楼上的八盏大红灯笼刚刚点亮,老鸨发现大门口站着两位喝得醉醺醺的太监。
花鹊楼是整个京城档次最高的妓院,什么秦淮名妓、扬州瘦马、泰山道姑、钱塘佳丽等,南娇北艳,无所不有。老鸨先是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了揉眼睛,没错,两个太监,一胖一瘦,戴着黑色圆帽,穿着青色湖绸直襁,脚蹬白色皮靴。看这身穿着,还是宫里有一定地位的太监,不是一般那种烧茶扫地的小伙计。老鸨开妓院也有几十年了,这太监上门还是头一回,难道这太监也要嫖妓不成。
“识相的话什么都莫问,马车里尊贵的主马要玩姑娘,漂不漂亮不打紧,但人一定要干净,甚至最好是瞎了哑了,要是会来事,银子不会少给,若是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你也跑不了。”郑卢观斜着一双三角眼,瞧得老鸨心里直发毛。
“官爷,这可不行,本阁有本阁的规矩,姑娘们都精贵着呢,姑娘一天只陪一次客人,想点她们,可要提前半个月预约,哪能说要就要。”老鸨忧心道。
郑卢观本来是不服她这些话的,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姑娘精贵,大爷的银子就不精贵吗,少啰嗦,快去叫。”
老鸨还没见过太监发怒,那阴柔的声音瘆得人心里发慌,吓得脸上的脂粉都差点掉下来,她解释说:“不瞒官爷,现在姑娘们都在陪姜家的两位大人,人家十多天前就付了五百两银子的订金,姜大人是远近闻名的财神,我们花鹊楼可得罪不起。”
京师九门,唯独崇文门设了税关。崇文门直通通州运河,南来北往进入京城的货物一律在此缴税。税关名义上归户部,实际归宫廷控制。这税关关使是第一等肥缺,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崇文门税关当差,发了”。这把门的人,吃拿卡要,缴多缴少,中间的猫腻大了去了。税关一般由户部和内务府的人任正副监督,但负责日常具体收税事务的还是税使。税务一直由姜晦泉负责。
8. 叛徒
“倒是有一批,新来的姑娘,喏,还是从北国那边来的,只是还是黄花闺女,也不晓得如何接待人,不知官爷介意否?北国来的贱奴,价格比本国的姑娘价钱上更便宜,只是初次接客,会多收些……”
老鸨急急说道,“年前到处收成不好,听说北国辽东那起乱,许多难民入京,今儿个来的货色多,官爷尽情挑,只要价格合适。”
郑卢观冷笑道:“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咱家这边来的事你不要漏了风,咱家这是为你好,姑娘不姑娘的都一样,挑个温驯的带上去,派两个人将马车的生子好生照料。”
沈观辞被人从马车上扶到一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甜香让人腻味,一向表情寡淡的墨玉瞳孔缩了缩,额角是细汗,表情也带了瞬的狰狞颤抖,却又强压着呼吸,她睁开眼,微微抿了抿薄唇,表情呆滞凝固几分。
她在哪儿?
她不由得踉跄后退一步,一股寒意从背后直达天灵盖,郑卢观居然带她来了青楼!
那双冷白的眸子略微愣住,忙打开门向外跑,花鹊楼里井然有序巡逻着十位高壮的男子,见到她手上的镣铐以及那副媚人的姿态以为是去接待姜氏的姑娘,忙揪住人向房间里送去,沈观辞发现自己给烈药烧灼得喉咙都在泛着疼痛,话都说不了,她只能慌忙摆手示意,这副好颜色,侍卫断定她是楼里的姑娘,估计是刚逃出来的,马上邀功似地往姜氏房里塞。
随后将门关上了,沈观辞拼命咬着牙齿保持清醒。
沈观辞直不起身,谁知道床帐里的交叠的身影还是注意到了她,沈观辞以为姜明理要出来,便紧攥了从谢春山头上拆下来的白玉簪,太子之物他应当不会不认得,若是真认不出,她不介意用此物刺穿他的喉咙。
“呯!”
门却被一脚踹开,沈观辞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躲在屏风后面。谁知道她刚抬头便对上谢春山的视线,谢春山顿了顿,微微侧过头。
谢春山那双眸子只是顿了一下,并没有在屏风上停留多久。他站在灯火通明、纸醉金迷的花楼里,金漆勾勒的下在灯火下金碧辉煌。
月云生辉,奢华明亮,雕花窗棂上镶嵌着五彩琉璃,折射了光芒,颜若朝华。
他一把扯开遮挡视线的珠纱帐将姜明理从床榻上拖出,又用力扇了他俩个巴掌姜明理不敢反抗,只是倒在地上拼命求饶,“滚开!”
谢春山喝斥声音之狠厉,吓得姜明理两个膝盖都磕撞到了一起。
待在屏风后的沈观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上火烧的灼痛感完全被此刻极致的恐惧盖过去了,她跪地颤抖,肩背在满室的馨香中显得越发单薄。
光线朦胧,带着些许暖色,照在沈观辞的脸上,却被她冷白到透明的皮肤晕出薄冷色来,异常蛊惑于人心。
谢春山说:“大魏的官员,按《大律》规定,官员嫖.娼者,斩。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姜明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幸好现在明白还不算太迟。还是先装装孙子,躲过眼前的劫难再说。姜明理将头在地板上撞得咚咚响,抹起了眼泪说:“爷,小人平时一直洁身自好,今天和几个朋友喝醉了酒,一时糊涂,才瞎撞到了这个是非之地,小人求爷高抬贵手。”说着,手忙脚乱地在兜里掏银票,“爷,这是一百两。”又一把将吊在衣服的一块碧绿的玉佩扯了下来,说,“不成敬意。”
姜明理的态度让谢春山很满意。谢春山怒意稍敛,说:“嗯,看来你还是位懂事的主。”
谢春山朝姜明理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姜明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下楼去了。
沈观辞往姜明理那处看一眼,却见姜明理两只盯着谢春山的眼睛中显露着无尽的恨意,姜明理虽说他颇为惊惧,但多年练就的官场本事毕竟不同于凡夫俗子,哑然失笑道:“别气着自己的身子。”
谢春山抬起踩着姜明理的那双脚,端起桌上的烫茶一点点倾洒而下:“跑什么?学不会做狗么?”
沈观辞看见谢春山手握着几姜明理被摁在地上,跪在谢春山的脚边,手上烫热的火泡看着实骇人。“不敢…求殿下宽恕!”姜明理的声音又嘶哑又尖锐。
谢春山隐在狐裘底下的俊美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姜大人客气了,您如今是圣驾之侧一等一的大红人,路下今日议事只将姜大人留了下来,这等恩眷,恐怕除了孤与楚王,再无人可以享受得到。”
姜明理跪在地上一直狠狠磕头,血迹四溅:“殿下不必多说,臣自知有负殿下之恩,是小人利欲熏心才会投了太子,还请殿下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已经被谢春山从地上扯起来。
“姜相痛快!”谢春山赞了一声,“孤此次前来,别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封相适才在太极殿中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也想知道知道崔裴二位相公适才都说了些什么。”
姜明理笑了笑:“楚王此次好不鲁莽,越武德之事,险些让主上回护楚王的一片苦心付诸流水。适才金殿上,两位老相国虽意见相左,却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主上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某总算不负楚王所托,答应楚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姜某已经办完了多半。就待陛下圣裁了……”
谢春山狐裘底下的眉头皱了起来:“阁老今日真的向皇帝进谏了?”
姜明理虚弱点了点头:“是,姜某适才建议主上封楚王于洛阳,并痛陈利害。此言若虚,让姜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轮回!”
谢春山嗤笑道:“姜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孤异日必然有所厚报……”
姜明理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姜某虽以言语打动了主上,但主上却并未最后下定决心。如今之计,是要想办法封住贵府车骑越武德的嘴,只要他不开口,陛下一旦决断,楚王的东行之计即可成功大半。若是越武德熬不得刑,说出什么不相宜的话来,那时就算主上有心回护,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家也有心无力。越武德虽小,却负街亭之干系。”
“父皇是起了疑心,觉得本王勾结关东豪杰欲行不轨,可山东尚未彻底平定,国家尚未可能称平一统,父皇就算起疑也决不会动手,反而是谢玄衣先将人灭口,以此来增加我的嫌疑。不可否认,皇兄的确是个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满朝文武无人能及,你知道父皇真正忌惮皇兄什么?”
谢春山淡声解释道,“父皇所虑,是最怕他成为历史上的隋炀帝,皇兄自幼聪颖过人,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更是为大魏立下了赫赫战功,以军事见长,以军功受赏,用以治军必为良将,用以治国,则有劳兵黩武败坏山川危。”
“群雄并起,戾帝无道,天下苍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至今战未平,灾荒四起,饿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的是一位仁爱文德的皇帝来与民休息,数年之内,北疆必然烽烟再起,如今连年征战国库本就入不敷出,山东诸州诸郡方平,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多,父皇既不能择我,却又不能相弃于他。”姜明理别地颤抖,谢春山兀自摆弄把玩着茶杯,眉眼略微疑惑:“这么怕我做什么?本王还没有说要杀你,目下你便好好待在太子阵营中,有消息马上来报,要是让本王再知你向太子透露行踪,本王杀之不留。”
姜明理连声应是。谢春山离开的时候随口道:“里面的人除了姜相都不能活着,让风流的姜相自己动手。”
侍卫应道:“那真要再用姜相,明知他投叛太子,可能会对我们不利。”
谢春山温润的脸上浮出笑意:“你以为宰相是小官?处理他手尾太多,你明儿找人将姜相与本王在花鹊楼会面的风声放到太子那边,不要太刻意。”
沈观辞没成想听了这么件事,她略往里缩了缩脖子,屏风前人影凌乱,但除了鞋底与木板摩擦的声音,还有女人柔腻惊恐的尖叫,天光有些暗,似乎是有人将窗子关上了,似乎有血液的温热从手心传递,格外烫人。
沈观辞低眸,发现是屏风前两位女子的尸体淌出的血,沈观辞沉默着等着外面的惨剧结束,虽然她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过不少人,却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突然,斜侧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捉在沈观辞纤细的脚踝。
沈观辞对上谢春山的脸,依旧是如春风般的笑容,却让她感觉无比惊悚,他依旧清浅地笑着:“质子还要躲在这里多久?”
沈观辞低垂着头应了一声,有些木讷。
谢春山没有松开手,沈观辞想挣扎开,谢春山却跟着她的力道滑向她,沈观辞顿时不敢再动,任由他越抓越紧。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拖曳尸体的声音,单薄的衣料和毛毯摩擦而过,几个身影经过窗纱,脚步很快,一下子就走远了。
姜明理被人打晕带走,这个过程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皮肉被击和匆忙却从容的脚步声,一切都显得非常干净利落,唯一证明发生过变故的只有地毯上的暗红色血迹。
谢春山如玉一样冷白的肌肤被一层层衣袍覆盖,他纤长的睫毛以平和的弧度微曲着,眼尾洇着红,对着她的时候极为温柔缱绻,一如兄长以前望向她的目光。
沈观辞身体上的燥热还没有散去,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活像一块晶莹剔透溢着甜香的糖糕,他倾过身去抚过她的脸,灼热的温度让沈观辞顿时无所适从,沈观辞还是面不改色嗓音浅和:“质子这是中药了?”
沈观辞忍着羞耻点头,纤纤素手将谢春山抵了些,下一刻,他的抵袭披风落在自己身上,将她横空抱起,一路走向他的马车。
一袭白袍裹着他修长肩宽腰窄的身形,而沈观辞双手都在狐裘下,一时也瞧不见她手上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她手上的东西像是某种情趣,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郑卢观拍开身上的雪未看见是楚王马车,识相地走了。
时人崇尚古朴之美,街市宽阔敞透,以只余铜盘盛满油烧着烛火,把冬日寒夜照的犹如白昼,清白的月光洒下银辉,盘盏昏黄的灯火,摇摇晃晃散发着流动的烟火气息。
一行人边走边说笑,陆续经过铁匠铺、茶叶铺、建盏铺……刚入夜,人流依旧熙熙攘攘,遇到未收摊的生意人占道,少不了挤来挤去,蛇一样穿行在街巷里。
这个时分,好多酒肆高挑着灯笼,听得见里面吆五喝六的酒客猜拳,也见了几个七扭八歪的醉汉斜倚在店门口,呕吐不止,被店小二轰赶着。醉汉耍着赖皮……
大儒入住掖安城前后,掖安城兴起了一股书院热,之前本已有的旧书院也得以重现光彩。其时,掖安的书院较为知名的有好几所:建于唐末的鳌峰书院,游酢创建的廌山书院,宋咸创建的霄峰书院,朱熹创立的寒泉精舍、云谷晦庵草堂、同文书院、沧洲精舍,朱熹门人弟子创建的莒潭书院和环峰书院,蔡元定创建的西山精舍,蔡沈创建的庐峰书院,刘爚创建的云庄书院,叶味道创建的溪山书院,刘应李创建的化龙书院,张载后人所创的横渠书院……掖安城境内,“书院林立,讲帷相望”“家有弦诵之声,人有青云之志”,麻溪河畔终日书声朗朗。
由朝廷特派的学政主持的考试称院试,分岁试和科试两种。一般在学政三年任期内,第一年举行岁试,第二年举行科试。岁试中前四等生员,方可继续参加科试。科试中的优秀者,才有资格报考乡试,乡试考中者称举人。获得举人身份后,可继续参加进士科的会试和殿试,并会按规定对生员分出等级,因此考试结果非常重要。魏朝的“六等黜陟法”规定:评为一等者,如若廪生有缺,可依次充补;其次补增广生。一、二等皆给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生、增生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
“什么世道还敢来吃霸王餐!我又不是开善堂的,你没饭吃,我还没钱收呢,敢情明天是不是就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乞丐开门做生意,遇到你这种人真是晦气,连饭都吃不起,做什么来应考,你以为京里天天有白饭给你吃?你瞧我日子都得精打细算地过,逢年过节都不敢给府里置办衣裳,给你吃这么一顿,我好几天的收入没了,总之今儿你不将银子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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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就别想走,我看你还用不用考试。”一人梗着脖子吼道,地上是被他打出淤青的年轻人,眼模样打扮应该是进京赴考的书生。
街民不肯掺和这档子事,但还是有人劝那位饭肆掌柜:“这人是应试的书生,算了吧,万一他将来飞黄腾达还怕他不来找你赔钱?瞧着模样甚好,却没想会是个吃白食的,世风日下。”
少年人急忙道:“我没打算吃白食,是我的钱袋遭人窃了去,我一定会想法还上的,我可以在此外开条借款,届时我若没能及时归还你便可以到官府那里告我。”
掌柜的冷笑一声:“你以为官府会管你们这些破事,光这几天北难民入京就将他们忙得够呛!雪灾一来,连农田都毁坏,估计接下来京城里的粮价会一涨再涨,偏生各地方粮库早亏空了,现在是一粒赈灾银都拿不出来,等你还上钱,我尸体都指不定凉了,既如此,我瞧你身上的衣服还值几个银钱,脱下来给我,缺的那些钱当我倒了血霉送给狗了!”
沈观辞撤回身子,外面的哭声已经停下来,而那哭骂声却越来越近,沈观辞不忍将谢玄衣的玉簪扔了出去,隔着纱缦向外边道:“够抵债么?”
如清泉的噪音让外面等待着辱的少年看到救星,他连忙起身向车里的人致谢:“敢问姑娘姓甚名谁?来日我必涌泉相报。”
沈观辞被他这声姑娘喊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头看向隐在半盏暖光下的谢春山,见他并无异色才放下心:“什么姑娘?我是男子。涌泉相报不必。”
“那…公子何名?受此恩惠,我却不能连恩人名姓都不知道。”透过那层层曲阁纱漏下来的光影,沈观辞看见小少年鬓发衣裳散乱,唯独那副神情格外执拗和认真,西让那副清柔的长相,近乎能让任何人心生怜惜。
她不能说,沈观辞最终轻声道:“公子不必再问,你的报恩对我无足轻重,我帮你,也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马车又往前平稳地走,沈观辞听不见后面的人声,似乎给那冷风一激,她现在虽有炙热不耐的痛痒感,却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受多了。
谢春山神色缓和,只是喉结干涩地滚动:“质子还受得住吗?”
沈观辞敛下眸子,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还…好,今日之事也是多亏殿下。”
谢春山眉尖微挑,唇角笑意更浓:“质子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回到皇宫,沈观辞的身子还是疲乏无力,想到让谢春山抱着回去也别扭,所以还是挣扎着要下来。
谢春山微叹了口气:“质子自己可以走回去?”
“让宫人扶我回去便可。”
她一双微挑的眼,琉璃般浅色的眸子似缀星芒,极为秋艳的长相配上气质却显得清冷。谢春山抿唇道:“你这副样子要是让宫人看见,宫人会作何想?”
沈观辞紧紧攥着手掌,谢春山吩咐人去准备冰块让质子沐浴。浴房刚才被宫人布置过一番,没有原先那么破旧,中间与寝室不过是一扇屏风相隔。
谢春山将沈观辞轻缓地放在浴桶中,浴桶上全是冰块,随着沈观辞的下沉而微微起着波动,谢春山让一位清秀的小宫女进来服侍,自己则退了出去。
沈观辞只让下人候在一边,并没有让她来到屏风前,虽说是穿着衣裳泡会儿冰浴,但她还是担心会露出马脚。
因为这烈药过于猛烈,沈观辞只得低声痛熬着,到了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与此同时,后面的侍女也一道跪下,刀创和衣料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沈观辞鼻腔扬起一阵清凛的松木香,她呛咳了好一阵,仰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烛焰上的烛火静静燃着,放出暖黄的光有层薄薄凝着白色雾气氤氲在两人中间,沈观辞全身滚烫,谢春山一摸她的额头,发现是烧起来了。烛火映在沈观辞的侧脸色上,又为另外一边打下些许阴影,像是被氤氲朦胧的雪般飘渺,她的脖颈被湿润的长发尔贴着,空气里的凉意仿佛经由头发渗透到皮肤里。
谢春山将她捞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沈观辞的脖颈上,那里光滑平整,没有喉结,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快步离去差人换衣,里面都收拾好了,宫女们走出来向他行礼,但明显的眼神惊慌:“殿下,里面…”
谢春山微微一笑,放下尚且温热的茶盅,宫女终于反应过来,正欲逃跑,却被脚底下的地毯狠绊了一跤,她一点平衡都掌不到,身子直愣愣地往前一扑,狼狈地挣扎一会儿,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下一瞬,双眼瞪大,白皙的脖子上赫然被用薄刃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刀口,正往外冒血。
……
沈观辞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被置换干净,抬眸看了下难得没有落雪的明朗天气,她头痛欲裂,已经完全记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似有一根木棍在翻搅,今她不能去细想昨天发生的一切。手上的镣铐还没有解,正想着,郑卢观人已经到了,他迎上来麻利地打开他的手腕上的铐子,脚腕上的却没解,沈观辞顾不上去问昨天的事,反而不解道:“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郑卢观笑意不达眼底:“过半月就是正旦节,掖安城会开万官宴,到时候各地布政使与州道官员都会到恭贺,届时难免有心怀叵测之人谋害质子,若质子出了事,咱们也无法向北国交代不是,而且质子应该还不知道,辽东的熊将军投了大魏,现在正受陛下召见,过会儿熊将军会过来探望您,咱家也不想出什么事,这铐呢,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解的,质子多适应适应,慢慢也就惯了。”
沈观辞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听见郑卢观的话浑身一抖:“你说熊经略叛了?”
郑卢观笑了笑:“是好事啊,对吧,你们辽东不是灾荒缺银么?听说质子的母国没有拨银,每次出兵疾行吃的都是将军的私银,又遇上年荒,你说,将军这是识时务者为侯杰,如令他在京城里风光着,不必到苦寒之地生挨着,咱家也要寻个机会去恭贺一下,质子也别扭着,这衣裳底下谁能看出来有这么一副镣铐,我们陛下已经实在仁德,瞧瞧这未缺衣少食地苦待,质子也该知足了。”
9. 刺杀
沈观辞不可置信,熊经略叛变,她淡然的表情慢慢不复存在:“那有莫公公带我去见一见他。”郑卢观笑道:“此事不急,现下却有头更要出事需要质子完成。”
沈观辞看见郑卢观唤人进来,几个小内侍将纸帛捧进。
十二月的天降雪,风里渗着雪气,帘子一被撩拨开,沈观辞袖旁的那盏烛火就被刮进来的风雪吹灭了,那张适才有些许血色的冷白面容在门外斜打进来的光下晕染,似是顿了顿,微微垂眸,她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子。
郑卢观将几本佛经搁下:“陛下吩咐,质子浮躁,扰了国公府宴席,您日后再生事端,让质子将佛经抄上三百遍,一定要端正秀娟,可以看得出忏悔之心。”
沈观辞知道这是魏帝在警告他,便伸手收好那些纸帛:“我一定好好抄。”
话音未落,几人将沈观辞押到后院的雪地里,给他搬来一张书案,沈观辞被压在书案面前。
原本周遭静得如死水般,这一声却将躲在毡帐下避雪的冬鸟皆惊起发出惊惶的声音,扰得人心里纷乱。沈观辞低头打量,玄色漆木案直接以笔直翘头线条打造,只在案沿以朱红色绘有诡异夸张的兽类图案。
沈观辞突然背上狠狠一疼,抽出来的鞭子极为凌厉:“心诚。”
宫人将笔墨纸砚摆上,“质子,抄血经,要放些血,你忍着些。”
沈观辞被郑卢观揪住手,用银针挑破指尖,将血滴在砚盘上,有人将血磨研开,沾上后用毛笔沾了递过来,沈观辞接下毛笔,试着写字。
外面的风停了,却仍在下着雪,冻得人腕骨都在疼,写出来的字并不好看,但或许是因为疼,沈观辞适才冷白的面颊有了层薄汗,琉璃色的眼尾漾出胭脂色,艳得人惊心动魄。
一张纸帛抄写下来她的手腕已经被冻得青紫,偏偏血又冻腻得极快,每隔半刻钟就得放次血,正写着,沈观辞看见了来看笑话的谢玄衣,郑卢观忙亦步亦趋地上前去迎,帐内外的人跪倒了一片。
那人行在宫灯光影布出的暖阵中,脚步并不快,他站在沈观辞面前。沈观辞的下唇被自己抿得发白,狐狸眸中带有躁郁。
众人在看清他脸上的红砂吓得哆嗦,那极艳的朱砂附在眼角,不大不小,甚至像朵梅花。天光在他面颊上镀上玉润的清辉,却依旧掩不去谢玄衣浑身的戾气,他穿着锦玉墨衣,脚踏乌金云革,显然刚从朝会上下来,虽说那朱砂印记不小,放在脸上肯定有碍观瞻,但是放在谢玄衣身上,却将少年人的剑目星目衬得越发俊朗,将眼角的轻挑矜贵的风流意气展露无遗。
沈观辞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在冷雪下抄写佛经,郑卢观歇下手,抖了抖身手,忙恭敬道:“殿下,可要奴才吩咐备水伺侯?”
谢玄衣的眼里是浓墨重彩的情绪,此刻正翻涌着寒气狠戾的冷光,低眸看见那不碟血水,用指腹沾了捧住沈观辞的脸,在她脸上划出同样一个弧度,笑得有些沉闷:“好玩吗?”
淋漓的血晕了他的指尖,沾着血的手就这么允许握着沈观辞的手腕。
沈观辞本来遭了冷风吹袭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稍微一握就会骨痛,这下差点疼出眼泪,目光却在寒风中好得吓人,这种眉眼无论做什么表情看着都是极勾人的媚态,她完全就是照着祸国妖女的长相分的,偏偏却是男儿身。
沈观辞并不知道谢玄衣怎么想的,但她就是气不过,所以用北国的朱砂作报复而已,朱砂稀有专供皇室,用作撰写文书,可保千年不褪颜色,但也并非不可洗去,只需用椒草的药汁洗脸便可不留痕迹。
陆安随侍在谢玄衣后面,只有他知道昨晚太子有多吓人,他可是最重礼统规矩之人,在外人面前永远端压持重,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不得体,昨晚发现眼角这块污东西,指结直捏得咯咯作响,今早议政时魏席还先叫了一句,太子何时有过这么一副模样,宫里都觉着新鲜,可只有东宫的人快被吓出病来了。
沈观辞被他一拽,玉碟上的血被打翻,污了她适才写的佛经,沈观辞气极,将他生拽进殿内,关上了门,身子才渐渐暖和些,她取来巾帕和椒草汁。
谢玄衣冷眼看着她的动作,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沈观辞用巾帕认真地将他眼角的朱砂拭净,鼻尖萦绕着某种熟悉的名贵檀香,白玉冠只笼拉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就犹如星沟般直泻而下。
沈观辞对着背后的镜子漫不经心地照了照,也看见了自己脖颈上被自血液沾上的痕迹,她垂眸看向已经稍显平静的谢玄衣,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疏淡。
他这人,顶尖的相貌,从小又是锦衣玉食,气质性情却是寡淡又薄情,此刻望向她的目光虽是冷淡,却莫名带着压迫感,说到底,她还是怕他,因为他太像只踽踽独行的鬼,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
谢玄衣看向沈观辞脖颈上的红痕,并不是他用了大劲,只是沈观辞来掖安这段时间一直病着,也不怎么见日光,皮肤便是那种没什么血色的病态苍白,磕碰下,都留有淤青。
“下不为例,沈狸。”
谢玄衣擦干净脸后掀开珠帘,回头阴郁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站在殿内的沈观辞,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折腾,衣裳变得皱巴巴,领口也敞露着,露出来的锁骨突出,皙白的脖颈上尽是不正常的淤青和红痕。
谢玄衣阴沉着离开,陆安随即跟上,陆安虽然生得不矮,但还是要费些劲才能追上谢玄衣的脚步。
“宫里禁军卫所买马的事儿办好了吗?”谢玄衣冷着脸问。
“大灾之年,灾民苦不堪言,官府也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掖安城购买赈济的粮食,需要一百四十五万两银子,而国库只能拨出一百零五万两的款项,差额也就只能由地方设法解决了。青州八旗兵营需要军马,军马从来都是到口外购买。本年,抚标城守营也要补充马匹。秦将军奏请朝廷批准在边郡买马,但是兵部不肯变通。本来所需购买军马只有五十一匹,数量不多,倘若去口外采买,往返七千余里,运费昂贵,再加上长途跋涉,马匹保不住中途倒毙,损失就更大了,而且边郡马健壮,可以用作军马。在财政极其困顿的情况下,资金周转,没有外流,间接地援助了边郡这个灾区。”
“兵部那些老顽固,八旗兵营和抚标城守营都到了规定军训期间了,不能再拖,他们户部又拿不出钱,变通办理吧。”谢玄衣说着已经到东宫,外边正候着姜明理,他看上去没有休息好,眼皮子底下好大,一团乌青,他用来涂抹在脖上用来遮盖痕迹的脂粉也被汗冲掉了些,那瘦削的脖颈上,不止有水雾,还有几道斑驳鲜红的指痕。
谢玄衣淡淡瞥了一眼,径直走向殿内,陆安替他打帘,再请姜明理入内,接着他捧着热茶走到帐边给他们侍茶。
要紧事都将几位宫人屏退在外。
陆安娴熟地挽起袖子将铜壶里的水倒出来,谢玄衣接过也不喝,只是轻轻摩挲着建盅边缘上的纹路,目光落在畏缩目光的姜明理身上:“姜大人今儿倒是空闲,孤这地方哪有楚王那处地方好,满朝文武虽不肯得罪东宫和皇帝殿,但孤在外征战多年,势力多在关外边郡,京里的党羽奥援寥寥可数,相公当中除裴相、杨相齐心向东宫也不如楚王,他监国多年,三省六部九卿十二卫对他可比孤这个太子上心,这下层的尚书监卿侍郎舍人将军都督,绝大部分是楚王拔擢之人,姜大人不应该来孤这么的,孤这里可没有远大前途。”
姜明理脸色一白:“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太子,大魏未来的君主,这世道最重礼,弟弟不能杀哥哥,儿子不能背叛父亲,臣子不能背叛君王,如若楚王觊觎太子之位,一旦做了之后就会被世人苛责,会被写史书的人记录为一个不忠不孝的昏君、叛臣逆子,会遭到全天下的反对,您是君,臣自然也没有背叛之理。”
谢玄衣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天下人其实并不在乎他们的君王是否是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他们只在乎这个君王能否让他们有田地种,有粮食吃,有房子住,有银钱使用。一个君主,只要能够让治下的子民吃饱饭穿暖衣服,大家就都会说这个君主是一代明君。”
“殿下,今儿臣是指望殿下救医一命。”姜明理挺直着背跪下去。随手一翻堆在案上的折子:“哦,你说说,孤帮你什么?”
姜明理心惊胆战,忍不住打量他的神情,高高的石台上悬挂着金帐,面前只是桌案和一个长腿交叠而坐的倾身影。自姜明理进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姜明理撩摆跪得更低。
“现在才知道求饶,孤为什么要保你这么一个废人。”谢玄衣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一如既往的冷静。
陆安冷声道:“今早户部往上递了折子,将咸魏年间的亏空全部拟了出来,足足几百万两的雪花银,你们姜氏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巧取豪夺,赋税层层加码,搜刮民脂民骨,数额还不够的话,就采取拆东墙补西墙,寅此卯粮,巧立名目增加商杂税,增加矿产税、盐税,把自属捐助变成了强行勒索陛下要你支太府寺的两万串钱投放到掖安城南北两市里去购买百姓卖不出去官府朝廷本需要的物资,你也贪了去,甚至将没收的恶钱中饱私囊,不全部用于回炉重铸,更借此名目仍立名目,借机勒索,行径如此发端安定,当真以为这朝廷是你姜明理的么?”
陆安少见地动气,这姜明理吃里扒外,既受着东官的恩惠,又到楚王那里献计,两边通吃,刚给户部查出问题就来找太子兜底。
谢玄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就挪开了,面向墙壁,语气平淡:“姜大人不必来相求,孤也无能为力。”
说罢陆安立刻拖着姜明理将他丢出去了,殿里的热气渐渐消散,炭炉里流出来的白烟也淡了。
谢玄衣靠着椅背,伸手摁了眉心:“叫户部先别把折子往上递。”
陆安站起身,从案后跨出来走到他面前虚扶:“自古所谓政务者,无非钱粮、刑狱二事耳。一个事关朝廷仓廪,一个干系社稷安危。但是此刻大战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芜,朝廷不仅不能去征粮赋,甚至还要想办法赈济,这钱粮一项,三年内是无从谈起了。再说刑狱,各地盗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生计无着的饥民四起。人若是饿着肚子,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盗匪虽然还隐匿在野,然则羽翼已失,就算复起,不过流寇而已,我料他无能为也,地方官虽然是文官,制盗匪亦绰绰有余。可实际上现在那些命案和盗案,大多是因粮食而起。百姓苦于战乱久矣,此时若是行严刑峻法,恐怕适得其反,汉高祖入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虽缘不同实理同,河东两到三年之内不能以法治之,一个宽字乃是治政要义,故此刑狱二字,自然也就谈不上了。所以属下说,边郡实在无政务可言。”
谢玄衣说道:“父皇之所以要在边郡单设行台,就是为了恢复生产养活百姓,以备日后万一与北面开战,边郡以东不再是朝廷的累赘,甚至希望那时候边郡能够成为关中的粮仓。如何恢复将息呢?这个题目绝大,孤以为乃是边郡行台的一等要务。”
陆安点头:“殿下,属下这几日打听到戚梧生的行踪,听说到了大相国寺访友,属下已派人拦下,殿下的病症终归不能让外人所知,所以可要臣安排出宫事宜?”
谢玄衣淡淡“嗯”了一声:“边郡那边有燕王在,你叫他平日里多的紧些,有什么事来报即可,同时他当初提出的互市意图孤觉得可以趁军马之事,将此次互市提上日程,只是叫他切莫轻举易动,大魏与北国本势同水火,此事急不得。”
陆安道:“辽东如今纷乱,陛下招揽熊经略以后有意让他劝服辽东军民归降大魏,甚至以质子性命为抵威胁辽东请降。”
谢玄衣听着殿外飞雪呼啸而过的冷冽寒风,略微垂下眸子,鸦羽一般浓郁的睫毛遮住了沉郁的眸子:“出宫之事定在母后忌日那天。”
“殿下!不好了!熊将军中毒了!”
小内侍从风雪里流着鼻涕从步快跑进来,暖意从殿内泄出来,缓解了他的僵冷。
谢玄衣压着胸口的郁气,抿了口茶,嗓音低哑沉郁:“怎么回事?”
小内监不敢抬头:“能将军今日到朝日早殿没探望北国太子殿下,能将军喝了殿中的一口茶便喷血不支倒地,当时殿中几人亲眼得见,太医正在给将军诊治。”
……
一踏入门,谢玄衣便看见被几名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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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地上的沈观辞,她的眼眸没有什么波澜,脚边都是碎裂的瓷盏,茶水伴随着碎片溅在她的衣摆,他在她背上踹了一脚:“就这么想死。”
他心里也烦躁,他并不打算真的评判出什么所谓的公道与真相,弱者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道可言。
谢玄衣并不着急审问她,倒是好整以暇地弯下腰,勾起唇,与地上满是脸是血渍的沈观辞对上,笑着道:“站起来。”
沈观辞踩着碎瓷站起来,看见谢玄衣就像是一场声势浩大又荒诞至极的玩笑,谢玄衣怎么可能会为她主持公道?
每一次他带给她这种后脊发凉的感觉都如出一辙。只见高座之上的谢玄衣用漠然的视线扫过她,沈观辞神色却已然平静下来,她与谢玄衣本就是死仇敌,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多一项罪名对她来说其实也无足轻重。
她虽想杀死熊经略这个叛徒,可她不会用下毒这个下三滥的法子,亲手杀,才能解恨。
熊经略还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太医们只能查出来这是鹤顶红,只是用量不大,尚且可以吊住性命。
当时沈观辞根本不在殿中,抄写完血经,郑卢观命她将血经给咸魏帝送去,但这么短的时间,不足她来查证,而且似乎众人都默认她是杀害熊经略的凶手。
她要面对的是以酷刑闻名的谢玄衣,几乎没有人可以挨得住他的酷刑,传闻中他极喜以人骨制灯,骨灯造型由他亲自架构,亲手制成。
每盏都精美无比,就挂在刑典司门,几乎进去的犯人每见便胆惧,直接昏死过去。
千年厉鬼也不过如此暴虐。
空气中温热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苍白的目光让她略微觉着晃眼,眼前玄衣少年与当初的炽烈红衣少年已不是同一人,当初匆匆一面,惊鸿照影,徒生的炽烈情愫也在日复一日家国情仇中被尽数磨灭,她早就不将他认成那个为她偷蟹的少年了。
幕后的人垂眼,仍旧在喝茶,指尖敲动着桌沿,节律看起来极为漫不经心,熊经略突然呼喊一声,“咔”地吐出一口鲜血,清醒过来,来不及反应,已经有人更快一步将剑飞出,风抚摸着沈观辞汗湿的后颈,又越过她的脸颊,吹向高座,不住地将帐幔卷起。
谢玄衣垂下的睫毛在沈观辞看不见的角度划过一丝暗色的寒芒,浓墨般的发丝遮住情绪,掩下一身凶戾的冷意,他不在意地用指尖将刀剑拔出,将那本飞向熊经略的薄剑撞开,碰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只有在沈观辞看不见的地方,才能发现谢玄衣漆黑的瞳孔宛若淬了毒般漠然,神态像悲恸怜人的菩萨,双眼却又隐隐透着非人的透漠,是深埋眼底的冷血。
那位小内侍见此情状改用匕首,同时有一支箭杆擦着沈观辞鼻尖射过来,削断了她的串缕发丝,眼前只有谢玄衣淡漠的笑。
陆安抬手就将箭劈飞,却在此时其中一半断箭插进了她的肩颈,一半断箭射中小内待。
沈观辞眼看要一头摔倒在地,撞在桌角,但有一只手,在那瞬间包裹住尖锐的桌角,她便重重压在他的手背上。
沈观辞眼睛怔怔地看着谢玄衣,他的呼吸轻缓,即便跪地扶她,背脊也依旧挺直,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利刃,内敛锋芒。
沈观辞看着地上死去已久的尸体,有些疑惑。
谢玄衣抬手让人将地面清理干净,然而散落在殿中围绕着的那股陈腐气味混着血腥却始终无法弥散,让人连呼吸都觉得窒息,沈观辞抬手想推开他的压制,谢玄衣却先眼疾手快地压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你欠孤一个人情。”
沈观辞不说话,只将目光紧紧盯着他:“我没有让殿下帮忙。你找一个小太监装模作样,可你知道我多想刚才那支箭可以射中你么?”
他蓦然压住她的手,沈观辞感受到这举动中的轻蔑之意,他的手未停,钻进她的革带往中箭的伤口压了压,沈观辞疼出一层薄汗:“你以为你施舍这点恩惠可以改变什么?你我不死不休…”
“好一个不死不休,你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个事情,哪一件能够真正拿上台面?又有哪一件成功了?虽说天下悬定,却也还难称太平,你连自己身边人都防不住,还在想为北国谋划什么?朝廷里的争斗掣肘固然可虑,却绝非眼前难缠之事,你知道吗?如果北国与大魏起事,父皇只会拿你来祭旗。”
说罢转身离去。
……
越武德横死,有人弹劾上太子,而在这天正好太庙有四间房倒塌,这两件事一出,马上在朝野引来轩然大波,因为塌掉的不是寻常的房间,而是供奉先祖的太庙,既没有地震也没有人为破坏,就这么好端端地塌掉了,还是在大正月里,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甚至有官员自暗传这是大魏的列祖列宗在敲打魏帝。
于是,魏帝只听从大臣们的提议将谢玄衣禁足三个月,打四十大板子。
魏帝派人重持太庙修缮工作,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左鹤书却向魏帝上奏户部拔不出银两。
魏帝大怒,下令将姜氏二人抄斩,同时发现许多省连赋税都缴不清,拖欠的数目有的年份达到数百万两,魏帝对于地方官员贪腐的行为大为恼火,一方面降旨要惩办那些长期放赋税的官吏,另一方面反复组建班子清查重点省份的府库,查来查去,最后又查到朝集使头上。地方官员派来进京汇报地方政务和财政情况的人就是中央任命的朝集使。
大魏地大,有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也有要人老命的穷山恶水,既然同样是做地方官,大家自然希望能去个好地方当官。因而每年朝集使除了做汇报,一般都会有一个隐藏的使命,那就是替地方长官在长安官场上走动,以便来年能调到个好点的地方去任职。于是朝集使们来京汇报工作时往往携带大量金钱,一有机会就四处去打通关节,而一旦他们的公关成功,地方长官得到了好的职务,这些朝集使也会得到升官的回报。所以时间久了,朝集使的进京汇报就不知不觉发展成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公开行贿运动。
后来这事儿直接交给太子查办,看来魏帝对楚王在洛阳招募和兵还是起了疑心,一时朝野风向也不知往哪边倒,朝中暂时缓系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沈观辞再见到谢玄衣是在万官宴上。
10. 突变
谢玄衣一身锦衣革带,脚踏乌金靴,极为华贵,完全看不出是受了刑的人,只是身上仍有淡淡的苦药香,谢玄衣长年隐晦,但一旦掀开那层膜谁也无法保证里面是不是血肉。
谢玄衣身边坐着秦川,这次他改换成着件素白的衣裳,领口袖口皆缀绣着黑狐皮,看着华贵厚实。
两边都是走动敬酒、围观歌舞之人,此次较夜宴,秦川特意调来了尚仪局的几名司乐和整套宫乐为筵席奏曲,十八名貌若鱼燕的宫女围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乐声缓缓起舞,更不提由内侍首尚食局司膳亲自掌厨制作的精美膳食,就连宴席百年以上的美酒都足足开了五坛。
沈观辞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莫名泛着冷意,察觉到了谢玄衣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随之下滑,停留在了下颌偏下的位置,沈观辞一怔,随即意识到谢玄衣在看自己的脖子,一时间,沈观辞连忙拉紧了衣领。
沈观辞手不自禁抖了抖,宫里的蜡烛灯芯,是由一种耐燃的材料制成,在燃烛消融的时候,也不完全会烧毁,而是在火焰中,残留一截黑梗,宫人因此会时不时剪去烛芯,使火焰燃得更加明亮,两支蜡烛旁,都放着盛水的小碗,烛芯的残余部分就丢在里面,以免燃烧过的烛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现在沈观辞却清晰地闻见了,甚至有些想让人作呕。
沈观辞没有坐下的资格,反而要作为奴仆一般服侍宫里的贵人,依照吩咐,沈观辞穿过漫长的穿堂,跑过养心门,跑到膳房,气喘吁吁地将火炉上的铜壶拎下来,火炉正唏唏地冒着蒸气,沈观辞用尽力气将它提下来,她的手不稳,但却不肯撒手,将它抬进殿。
御膳房的厨役用银器装好膳,用黄云缎包好,依次呈递上来,又由养心殿的太监一一将黄云缎打开,将银器里的御膳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些精致的食器里,摆在的案头,青花山水纹盘,盘子中心,画着清隽的山水;青花缠枝莲纹盘,通体以青花为饰,花色浓艳,胎体洁白无瑕;而那色泽素净又不失鲜明透亮的三彩花蝶纹碗上,两只蝴蝶,正在花朵硕大的枝叶飞舞。
外面忽然有些喧闹,沈观辞正候在殿外,见几个人都惨白着脸,有人按住他要往外探去的头:“别看了,小心恶心得半个月吃不下去饭。”但那人还是被拖着从他们面前路过,沈观辞看见了他的脑袋从被击碎的颅骨中喷薄而出,如丝如缕,在空气中偶然地飘荡,沈观辞见过他,他本是一位爱脸红,肌肉结实的小太监,听旁边的小太监说,他贪嘴,偷吃了一块点心给发现了,现在下令打死。
其实年过后,天气已经一天天温煦起来,有时候她甚至可以嗅见春天将来的时候泥土里散发的潮湿香气像积蓄已久的酒香,现在她却突然感觉背脊发寒,宫殿始终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枷锁存在的,这个巨大而沉重的枷锁不会对底下的人表现出任何的怜悯。
沈观辞跪在未尾,看着众人在敬酒的场面中喧闹与欢笑,她正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投壶的一支箭杆却擦着鼻尖射过来!
沈观辞很快反应过来,向侧边一避,躲过了那支箭,上流阶层的贵公子们玩得花,现在看来是在寻乐,而手握弓箭那人正是新上任户部侍郎的长子房绾。
他与北国来说,也是有血仇,其祖父在北国人刀下而死,一度家族走向没落。
沈观辞已经听见了那些嗡嗡的窃语,感觉到那些瞄准的眼睛。她知道那些凝神屏息的瞄准者中,早晚有人向她发出致命的一击。宫殿中存在着一条食物链、一个血连环,所有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他们陷入一个深深的悖论:每个人都企图占据食物链的上游,这样不仅可以获得更多的食物资源,而且使自身的安全系数得以增加,然而,他们的位置越引人注目,他们的处境就愈发危险。
在这个野兽丛林般的宫殿中,沈观辞只求隐蔽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苟活,这是她的生存策略。她不想如一个无辜的猎物,暴露在他们的射程之内,那样的话,她会死得很难看。
沈观辞本能装作害怕的样子,冰凉的脚板在青砖上发出细微的响动,正要跑出去,沈观辞看见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正是郑卢观,他将沈观辞拎回殿中,为了自保,沈观辞选择爬到谢玄衣身边,谢玄衣也没有驱赶的意思,只是将酒杯扔在沈观辞身上,如出的俊美面容越发冷凝:“倒酒。”
房绾无处发泄,只能寻他身边的奴才出气,房绾把手一挥,便有无数只粗壮的木棍争先恐后地落在小太监身上,小太监用胳膊去挡,胳膊“噼”地一声断了,他用脚去踹,将小太监的脚也踹断了,殷红的血从衣服内部弥漫开来,又渗入凹凸不平的砖地,以至于他的尸身被发现时,地上还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形。
沈观辞听到雪块不时从屋檐上砸下来的声音,从不同的方位上传来,那些不确定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会人不寒而栗。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无能为力。谢玄衣顿了顿,垂眸看着沈观辞:“这么有负罪感,你在宫里活不下去,动野。”沈观辞指尖僵硬地给他递上酒,他没有用手接,只是就这样就着她的手将酒液喝了干净,酒液附在他的薄唇上,有些勾人的欲色。
沈观辞的手触触般缩回:“你...”
突然有人来报:“太和殿走水了!!”
声音又急又厉。
所有沉醉在祥和中的官员都被这惊人的消息惊醒了。谢玄衣当即披上黑狐皮的裘服,前往太和殿,所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九楹三门的太和殿,此时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火是从西侧的贞顺门烧起来的,蔓延到太和门,又一路向东,沿着回廊迂回前进,烧到昭德门。巨大的太和殿广场,已经被火从三面包围。
火光照亮了太和殿,使它变成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在夜幕中发出凛冽的光。雪仍在下,雪花漫天飞舞,自无边无际的天穹落下,为奔跑的火光提供了一道壮观的布景。雪花落进火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但新的雪花,又蜂拥而至。沈观辞看到,在雪幕与火焰之间,有一条弹性十足的线,在不停地摆动。沈观辞几乎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忘记了这是一场灾难。
据说,整个掖安城,都可以看见这场大火。人们聚集在城墙内,向皇宫的方向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天朝子民中蔓延。此后很长时间,这场大火都成为京城百姓议论的话题。
沈观辞看见谢玄衣眼里的笑,那是一种自嘲。早上,火终于被灭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硫磺的气味,主殿太和殿被烧,里面好几年亏空的账目也一并被烧干净。陆安审出来的结果,也只是几位宫人在守夜时不小心将烛火打翻,魏帝因为这事下令杖死近百名宫人,其实这事也很明了,有的人见着姜氏下场,担心祸及己身,干脆下手将账目烧干净,以绝后患,本来是要查下去的,太后中途叫停,此事竟真的不了了之。
那些宫人死的时候瞪大着眼睛,大张着嘴,艰难地喘着粗气。在这其中有一位被查出来的漏网之鱼名叫王钧,此人想进监察队伍里当个御史。为了拉拢讨好姜氏,给姜氏挪用了一百万两的银子,外面还有灾荒听闻这样的消息,听说姜府被砸了个稀巴烂。王钧成了太后找出来的替罪羊,这些暗涌无疑都是在宫殿中酝酿的。
太后下诏会让众文武百官都到刑场上先看一看贪腐的下场,沈观辞也被带到刑场,谢玄衣正在他旁边站着,郑卡欢踢了她一脚:“喔!跪着。”
沈观辞单薄衣裳因为这措不及防的动作而凌乱,露出的肌肤冷白如玉又细腻,他的头正在一阵发痛,处于她面前的谢玄衣身长玉立,肩宽窄腰的身材被厚实的衣裳遮盖,沈观辞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正蜿蜒着血线,看起来像是割开了某种伤口。
王钧和姜氏肃顺的执拗把这出戏恰到好处地推向了高潮,囚车从刑部监狱出发,穿过掖安城的大街小巷,向刑场方向行进。他的下巴抵在囚笼的外面,头颅艰难地上仰着,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迎接着自街巷两边的人群中飞出的瓦砾石子。
一颗巨大的石头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的鼻梁,粘乎乎的血淌下来,弥漫了他的半张脸,他破口大骂。他的大骂,又招致更猛烈的攻击。这是一种双向的挑逗,它使双方都陷入一种兴奋之中,相得益彰。
“殿下,救命!老臣是冤枉的!”姜明理看见谢玄衣便拼命地喊。刑场周边的茶肆酒楼早早就订满了座,谢玄衣坐在正兴德茶楼上,看着那众文武百官或庆幸,或害怕,或幸灾乐祸的表情,而那些百姓也从各种店铺过来,对这场斩杀大奸臣的血腥行刑翘首以待。
谢玄衣修长的指尖捂着抽痛的额角,三千墨发及腰,眸色却越发冷凝。
沈观辞跪在一边,眸尾微垂,额带着些乖巧,“沈狸,北国齐王昨夜暴毙了,你知道吗?”
下颌猛地被人抬起,沈观辞被迫仰起脖颈,更浓郁的血腥味从他手指上传出,几乎让人难以呼吸,令人胸闷窒痛,她被迫直面那双眼睛,其人眼尾上挑,眼珠浓黑,而仿若含情,却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凌厉。“皇兄…”
沈观辞不自禁出声,目光满是不可置信,“他怎么···”
谢玄衣淡声道:“皇室之人最不重情,他死了于你来说可是好事,何必哭丧着脸。”
沈观辞微微垂眸,纤长宛若鹅羽的睫毛遮住晦暗的瞳孔,其实是忍不住要落泪的,三皇兄当初是待她极好,那皇嫂呢,尚南栀她都有孕了,她在宫里又如何生活?
有时候,她还会在梦中忽然看到父皇母后,他们似乎非常高兴,还有,兄长也回来了……非常幸福的脸,自己儿时的脸,人们的叫喊声和欢笑声,忽然而来的马蹄声,三皇嫂马上英姿…
刽子手们手握钢刀,浑身肥肉颤抖着,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职业性兴奋中,以致于杀人的高潮过去以后,他们总是下意识地盯着人们的后脖梗。
对于这些合法杀人者来说,那些质地不同的后脖梗,会唤醒他们的强烈的工作欲望,令他们跃跃欲试。他们大都身怀绝技,瞅准了脖颈,一刀下去,刀刃在肌肉下面的骨缝间准确无误地一闪而过,因惯性而飞扬至半空,仿佛一个精彩的亮相,而那被斩断的头颅,也随之腾空而起,追逐着飞翔的刀刃。
但那还算不上高明,对于杀人界真正的劳动模范来说,钢刀过处,脖子上的刀口,是一圈白色的刀茬,细致如丝,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来,而那颗脑袋,还原封不动地,与他的身体紧密团结在一起,然后刽子手朝死者的身体猛踹一脚,那沉重的身体扑嗵一声歪倒在断头台上,那颗执著的头颅,才骨碌碌滚向一边。每当这时,人群中都会暴出一阵喝彩。
在他们的刀刃闪过的地方,一道道血柱喷薄而出,在阳光中变得透明,映红了围观者的面孔。
刽子手转换了一个角度,像拉缰绳一样,把姜明理的头拉起来,刽子手手起刀落,钢刀夹带着一股阴风,从姜明理的鼻尖掠过,在钢刀从鼻尖上闪过的刹那,姜明理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又被拉到原来的位置,他知道完了,眼睛还没有睁开,钢刀又夹带着一股阴风,第二次落下,准确无误地穿透他的脖梗。
满腔热血,从他脖颈上平整的断面上寻找到一个确切的出口,喷薄而出。
沈观辞忍不住闭了眼,却见谢玄衣吩咐人将等大人的头颅收起,他有些兴味:“头骨做酒器,今儿个试试。”
沈观辞袖色瞬间冷凝,近乎是从喉头挤出来的声音:“你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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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么?”
陆安和郑卢观心里一骇,其实木存有这种习性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从不敢置喙,质子这么问出声真是不怕死,现在他们甚至想逃,毕竟每天质子和木子对上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伤的只会是他们这种小卒。
谢玄衣墨黑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随意挽着,几缕发丝落下,衬得他的脸越发俊美出尘。
“呵,你倒是冷静,若有天你能体会孤身上的痛,你就不会这样问。”
在马车上,谢玄衣命沈观辞给他刮脸,锐利的刀锋,在谢玄衣的脖子前晃来晃去,但他不为所动,闭着双眼,任由她摆弄,他的气已然极大消气,面上也没了那层淡薄的恼色,突然他睁开眼:“你可以照着孤的脖子束下,出手要快要狠。”
沈观辞不禁将目光看向角落里堆着的锦盒上,一阵朔风吹彻她的身体,沈观辞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她闪过将刀刺向他脖子的念头,可是为了北国,她又不能这么做,于是沈观辞放下刀:“我不能这么做。”
谢玄衣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是,你不能。”
马车并没有驶向皇宫,而是拐去了一条阴暗的小巷,他进下了马车,也并未问谢玄衣要不要去,但四周过于寂静,沈观辞还是选择跟了上去。他眸中满是令人看不懂的情绪,沈观辞因为忍痛时将口腔咬破,现在口嘴里都是弥漫开的血腥味,然而屋内的血腥味更重,像是有人为在屋里泼了血。
谢玄衣打开门的时候,门缝透出的一丝光亮,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普通的三进院落,走到后院的时候,沈观辞感觉到眼前的房子有些奇怪,进了门,她才发现,原来这最后的一排房子没有窗户。
她进门一刹,屋内阴湿的气息险些使他呛了一口气,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呼吸调整匀称。屋子很深,沈观辞跟着谢玄衣摸索着往里走,但她什么都看不见,索性站在原处,慢慢地,沈观辞听到空气中有呼吸的声音,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来自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她看不见,但她肯定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
过了片刻,当她一点点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发现有一个斑驳的人影正在地上蠕动而来,像鬼魂般,一点一点地显形。
从门□□进来的光线被黑暗所稀释,变得微不足道。但那个人还是循着光线爬了出来,沈观辞终于看清了他肮脏的面孔。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很长,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好半天才转动一下。
她看见那人抖簌着身体,似要极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他的身材干瘪,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腿也是以极不正常地的弧度弯曲着,他寻找着那些干粮的渣滓,这是一项无比艰辛的劳动,这不仅因为老鼠已经实行坚壁清野,而且,在尘埃中搜寻那些食物的颗粒,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把一些颗粒塞进嘴里,又迅速吐出来,因为它们不是食物,而是一些细碎的石子。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梳头,蓬头垢面,面容阴森,牙齿已经被尘土染成黑色,人们想象中的厉鬼、紫禁城里的阴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开始喝尿。
他顾不上耻辱,用那只玉制成的嵌宝石碗接尿。零零星星的尿液,滴落在碗上,发出琤琮的声音,宛如一件精妙的乐器。温黄的尿液在洁白无瑕的玉碗里晃动着,碗壁上用金片镶嵌的枝叶,以及用红宝石镶嵌的大小花朵,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把它捧在手心,端详着,一饮而尽。
沈观辞胃里一阵翻涌,然而还是忍着恶心极力辨认这是谁,看着模样,应该还是位阉人,而且很可能还是宫中的太监。
谢玄衣只是没有表情地用刀割出他身上的一块肉,沈观辞胃里一阵翻腾上涌,酸水几乎窜到喉咙,猛地刺激到她眼睛。
谢玄衣动作没有停,似在寻地方下刀,沈观辞忙蹲下身屏住呼吸,浑身恶寒,抖得像筛糠,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以后依稀透出下面皮肤的颜色,寒冷的风刮进来,吹得她衣袖微微颤抖,太监尖利的叫声穿透黑夜,沈观辞看到一张失血的脸,扭曲得如恶鬼。
“怎么了。”谢玄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审视了一番,评价道,“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沈观辞忍着愤怒推开门冲了出去,连挟过的风都带着一股腥甜的气息,身后传来的呼吸同样有些重,她忽然眼前一黑。就听见身体撞击墙体而发出的巨大声响。
脑袋被撞得一昏,有鲜血从她的额角滑下,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用力将刀剑横在她脖颈上的同时,连带着将人也按在墙上,沈观辞倒吸一口凉气,他一手捂在自己胸前,额前细汗穿布,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带着几分不正常的红晕,那柄冷着寒意的剑还带着凉意。
温热的液体却顺着剑锋滑落到她雪白的脖颈,今她全身一麻,沈观辞尝试着躲避,可身体已经完全贴在墙面上,避无可避,谢玄衣却还在步步退逼,那双阴鸷的眼睛同刀剑一样死死地盯着她。
沈观辞颤着身体,绝望地闭上眼,身子却突然沉重,有人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将她也压倒在地,那柄剑堪堪滑过她的脖颈,划出一道血口,有血在拼命地外涌,沈观辞就这样裸露在风雪中,像一只失去重心的漂浮物,不能自已地被裹挟在风雪中,路径交叉的深巷,作为黑夜里最黑的部分,它像一座废墟,挺立在夜幕里。
屋檐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积雪,像披上了一层雪白的斗篷但那斗篷比铠甲还要沉重,它们在坡形的屋檐上裂开,然后纷纷顺着它的抛物线滑落下来,寂静的广场上,沈观辞听到雪块不时从屋檐上砸下来的声音从不同的方位上传来,那些不确定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11. 中毒
沈观辞在朝辉殿失魂落魄坐了半晌,忽然魏帝传召太极殿,说是太子中毒,沈观辞到的时候太子还没有苏醒,此刻东宫已乱作一团,魏帝面色铁青地坐在太极殿里怒目凝视着沈观辞,两道浓重英挺的眉毛剑一般竖起,两只充斥着血丝的眸子中杀气凛凛,坐在侧席的人均捏了一把汗,此刻君王盛怒之下威势赫赫,咸魏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冷冷刮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观辞。
殿内穿透进来的光线被黑暗所稀释,变得微不足道,但沈观辞还是看清了谢玄衣苍白的面庞,定眼仔细观察却见谢玄衣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唇上满是青紫的痕迹,中衣上血迹斑斓,显是还未换下,虽是昏迷,鼻息却是时缓时促。
咸魏帝指着谢玄衣嘴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垂泪道:“自从回来,太子腹内疼痛难忍,他又不肯出声,便死命强忍,拉着我的手不叫传宫医看脉,连舌头都咬破了。我见他晕厥,晓得不好,这才连夜闯宫,惊动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满着一块块青紫瘀伤,显是太子剧痛之中紧紧攥住她的手挣扎之故。想及此处,咸魏帝喉头一热,几乎淌下泪来。他招了招手,朝尚药局奉御问道:“诊过脉了?太子现下情形如何?”
太医浑身一抖,跪了下来:“陛下容禀,太子殿下脉象奇特,寸关沉滑,表里不疏,脾胃不和伤及五脏,不似寻常症状,倒像是……”
咸魏帝严厉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么?直说,不要和朕在这里掉医书。”
太医哆哆嗦嗦斟酌着词句道:“倒像是吃了什么伤胃气损肝脾的冲撞东西,这东西在西域叫结环草,中土却是没有的,北国那边则盛产…其实这草本身也能入药,妇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气,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过这结环草里若是和了朱砂和天竺大麻,就变成了剧毒之物,吃下去暂时不会发作,总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脏方会慢慢坏烂不治……”
咸魏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秦王就是吃了这东西了?有法子医治没有?”
太医赶紧磕了个头,回话道:“陛下洪福齐天,殿下的体质特殊,肠胃里天生容不得脏东西,吃下去后不多时便起了反应,呕血逾升,虽大损元气,于殿下却是件幸事。这几味药未及大作便随着血水排了出来,故此只要多将养些时日,便不碍了。只是这段时日殿下不能吃硬东西,总要流食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还开了几服健胃疏脾协调阴阳疏通表里的方子,十几服药吃下去,就有望大好了!”
沈观辞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这或许是她有生以来跪得最久的一次。没有咸魏帝发话,她是断然不敢站立起来的。这是沈观辞第一次以沉默的方式,对这所谓不公表示异议。沈观辞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这是王朝的礼仪,但此时,它的真实意义是体罚。对此,沈观辞都心知肚明。
咸魏帝以沉默的方式,下达着惩罚的命令。只要沈观辞的沉默持续下去,惩罚就不会终止。寝宫里没有跪垫,沈观辞坚硬的膝盖,只能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沈观辞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小小的膝盖骨上,这或许是疏忽,但这种疏忽绝对是有意的。
时间一久,那两片膝盖骨,有一种即将迸裂的感觉。沈观辞想起来,我小时候背古书,每有背错,如被母后发现,她都会这样罚跪。沈观辞幼嫩的膝盖,就这样开始了与石头的较量。坚硬的石头,成为一件刑具,施加于脆弱的肉身。在宫殿里,那刑具无处不在;对于沈观辞的身体而言,宫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刑具,无法逃脱。
趁咸魏帝不注意,沈观辞悄悄变换一下跪的位置,但它的作用是有限的,移动的瞬间,双膝的疼痛稍有缓解,但它们一落地,疼痛立即不失时机地顺着沈观辞的膝盖骨钻进来,蔓延了沈观辞的整条腿。这是一场艰难的对抗,既是与咸魏帝的对抗,也是与时间的对抗。但这一次,沈观辞决心顽抗到底。
“太医说这毒是在三天前下的,也就是在宴上,如今不知为何毒发。你说这是不是你下的毒!”咸魏帝身着石青道袍,同样在宫里弹精竭虑,神色看着很差,唯独那张脸仍旧斯文清秀。
沈观辞低声道:“罪臣虽参与昨日布膳之事,却不曾给殿下下毒。”她仅仅抬起头,便又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罪臣昨日只负责奉茶,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候在殿外,况且…”
宫殿里的御膳房,位于皇城的东墙内、宁寿门的东边,距离内廷十分遥远,原因是厨役不是太监,不能接近内廷。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能进入御膳房。而御膳房的内部,有着严苛的管理制度,连每个洗菜、切菜、配菜、炒菜的程序,都记录在案,如果发现问题,肇事者将在劫难逃。然后,经内务府检查,这些膳食才能由太监向内廷呈递。所有的餐具,都是银制的,如果菜里有毒,这些餐具就会变成黑色,这是御膳的第二道保险。那些穿着公服、头戴顶戴的老太监,会在李连英的指挥下,排着队,从宫门里鱼贯而入,所有的程序,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这是第三道保险。
然而,即使如此,最后的保险,仍然掌握在太子自己手里,只要不让太监宫女看出自己最喜欢吃哪道菜,投毒者便无从下手,因为大部分的御膳,太子连动都不动就会撤下。各种碗碟在桌案上布下的庞大的阵式,不仅是为了展现皇室无与伦比的权力,它犹如迷宫,把太子保护下来,使谋害者无从下手。
咸魏帝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比起这个北国来的质子,他更怀疑楚王,可是他需要替罪羊,若是楚王倒了,再不能有人制衡太子,他声音骤然一冷:“你小小年纪,胆子顶天,谋害太子来人拖下去押入大牢,待太子醒后发落!”
几名太监沈观辞拖出去,她没作任何抵抗,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因为沈观辞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诬陷。
她进门一刹,屋内阴湿的气息险些使她呛了一口气,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呼吸调整匀称。屋子很深,她摸索着往里走,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索性站在原处。
沈观辞头晕目眩,她眨着眼睛,慢慢梳理起头绪,闹市的人声鼎沸却可以越过半个帝城,飘进这狱所的时候仍能剩下一点微弱得近乎幻听一般的渺渺余音,亦真亦幻的繁华声调也令她忽然忆起明日将是正月十五日。
沈观辞坐在简陋的床板上,耳边不时传来议论的声音,那些刑部的人闲聊之余目光掠过他的脸,见是质子,他们却觉得实在不值得有什么避讳。
落日时分,酷吏徐应元背着包袱过了门禁,又受了两回巡城科道的盘查,他才更换了衣帽,水尚不及喝下,其他人便拉着他西侧廊下,摆出棋盘要樗蒲,徐应元拧着眉头犹豫一番:“在这赌牌不妥,若是被人瞅见,恐会降罪。”
“怕什么,来,我们今日玩几局就撒,这活儿不抑郁,每天面对的就是那堆腐尸烂骨头,玩几局又有什么。”
那几人拉他坐下:“现在太子如何了?”
徐应元冷笑道:“哎,可不只是中毒,听说还患上疥疮,这病可是不好说,估计从刑场那里沾染回来的,那地方,煞气重,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也会正常,不过现在局势不明,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掺上一脚,你看那姜大人不就是个例子,他自以为清明得很,想两边都讨得好,要我说,对天家骨肉事避而不闻乃是大节,也是大智,且不说卷入其中若万一不幸押错了宝、辅错了主后果堪虞,就算辅佐有功,新皇登基免不得论功行赏,之后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君者最忌姜明理这样的臣子!这些都是后话,可暂且不提。就说眼前,当今陛下最恨外臣参与天子家事左右社稷承嗣。”
“国家社稷兴替之事不是儿戏,乃是动辄将有千万颗人头落地的大勾当。姜明理确乎都是因为勾结太子被陛下诛杀的,然则燕王却是因心向太子对楚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离京赴往边郡。楚王虽有诸多不是,终归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儿子,这一层万万不可忘却。他自兄弟之间,就是闹得再不堪,终归血脉相连,天大的事情可能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撂下。然则若有外臣牵涉其中,可就不这么简单了。”与徐应元赌牌的李莲英道。
“哟,你听听,明儿可是元宵,只是我们这狱一门之隔竟属喧扬往来杂沓,混若通衢,早有臣工上谏陛下,内市与刑狱相隔太近,一来有损威严,二来于大内禁地安防有患,倒是到现在也没个张罗。”
徐应元冲着李莲英点头,指示示意人关上门窗,顺势也顶直了脊背:“当今天子治下的内阁,恐怕是历朝难有的清净之所,不只是内阁,连各部官员都多有缺位,皆因递上的会推得不到事席的批复,除了吏治,另有民生,边备种种事务,封章多数难逃泥牛入海的结局,不过眼瞧着,又到了试期呢。”
李莲英道:“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化资格的人都是越积越多化途雍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完事,但人家现在倒是变得阵下青眼。”
“那个张大人好赖话不听,非整什么《堂规十一条》,规定照章办事,不得稍有延搁,决计革除恶劣的贪腐作风。条目精细到了严苛的地步。对书吏、皂头、采买人役直至守门人的职责范围、完成时间,以及公务质量都做了详细的规定。胆敢违误者,定即重处。对于经手钱粮的库房官吏差役要求更高,字迹务须笔画端楷,磨对清楚。各县送解的钱粮,除了数量、日期要一一核对,还要看清单据上有无补挖洗改的痕迹。交兑银钱时,藩台必须在场监督,直到交接完毕。限令每一批次的账目务必在三日内印发,发放兵马钱粮亦照此例。倘迟至三日,必有勒索之弊矣,查出定行重惩,你说说,这年头,哪个人不捞点油水,真是断人财路。”
“宫里财政基础薄弱,制度不健全,许多必要的开支,甚至连吏役的薪水与办公物品用具等经费都要自筹,东拼西凑,陈陈相因,历届都没有严格的手续与交代。财务混乱加之灾荒频频,上缴的钱粮,有的豁免,有的缓征,年复一年,纠缠不清。官吏衙役从中浑水摸鱼,贪污挪用,乱中添乱,成了一团乱麻,太和殿一烧,账目也一把烧了干净,可见,当初就不应该做的太不留余地。”
徐应元点了下头:“张鹤年能从吏部的释褐式脱颖而出,本为优秀,我记得张大人是建宁府来的,南京守备太监进贡的建宁府芽茶,碧欧春茗,香冠天下,是为一绝,李大人若得空不如来我府上品茶。”
李莲英道:“哎,倒是可惜,宫中灯会因先帝丧制停了两载,我以为今年总该操办一回,况且宫中烟火灯会是自开国以来沿袭的祖制,这元宵过的也实在没有意思。”
“哎,倒是说,北国那边事还来也多,那位素有贤名的齐王因为谋反暴毙,那齐王好却莫名其妙失踪了,看来也是凶多吉少。”
徐应元道,“那里边那位价值可是更高了,北国统共也就四位皇子,现在太子在我们手上,不知北国那边是不是真弃了他。”
李莲英笑道:“这种事谁知道呢,北国这种软弱地方,将来迟早是要收到大魏的江山,谁做君主,又有什么分别,辽东那块地方本就只剩一些孤立的城池,不成犄角,熊经略此人投叛大魏,也是认得清局势,混得风生水起。”
徐应元向里边瞥了一眼,看见沈观辞松了一口气:“审是不必审的,反正都是一个结果,这事吧,不管他认不认,那都是他做的,我们也不能闲着,至少要做做样子,要不能到时候将人完好无损地带到陛下面前,除非你我都不想要头上这顶乌纱。依我看,先打个三十杖,届时看看陛下什么态度,到底能不能放出去,下手的话不必留情,至少看起来是受了苦刑,这才能消陛下的气。”
李莲英点头:“这事儿我也是做惯了,只不过看他这身板,我还是要轻省些,免得将人打死了,那就不好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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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说完将茶喝了干净,正了正身子。
沈观辞抬起头,她样貌倒没怎么变,只是又消瘦了,衣衫被雪浸得湿了大半,碎发黏腻着。
头皮刚才不知道磕到哪里,现在仍在冒血,眉梢更是一片红肿,湿润腥气在牢里扑散开来,显得牢房里更加阴冷。
“咱家她不为难质子,受了三十杖,质子便认供下毒之事,这样对你我都好。”
李莲英平和道,“你也知道,宫里的事不是那么能讲究分明的,太后和皇后的意思也是让你认了,此事你只能吃哑巴亏,要怪就怪你生在北国皇家,又来了大魏为质,你瞧瞧那边受刑的人,因为大脑失血过多,所以他们连嘴巴也不听使唤,失血的脑袋只能像成熟的果实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有的呢,他们留住了脑袋,却无法保全他们的脚,那双被竹签穿透的脚板在湿热的牢里很快溃化成脓,五颜六色的脓浆从上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瞧着多骇人。”
沈观辞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真看见那些死囚的惨状,心里一阵恶心。
她被李莲英带出牢笼,乖顺地趴上去,看见秦川的珍味目光,他冷白的指尖敲击着桌沿,垂眸动讯道:“为何认罪?”
地上还有凌固的暗红色血迹,看起来黏稠又恶心。
“以下犯上。”
沈观辞抬眸看向秦川,很轻地笑了一声。
“成,行刑吧。”秦川眸底闪过一丝晦暗阴鸷似是嫌恶的锋芒,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片刻,一身鲜红的他,其实颇有几分刚中了探花的少年郡模样,但很明显,他却并不是不谙世事、仁慈温柔的人。
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余光看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李莲英吩咐人行刑,沈观辞痛得咬破了唇,身上的触觉先是一阵麻,再从某处掀起铺天盖地的痛楚,接着蔓延周身,身子也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虽伤不及筋骨,却因身子虚弱,挨不住摧折。
铿然几声,都是落在皮肉上而响起的闷响,身上正似刀割般疼痛,双耳内嗡嗡作响,她挣扎着抬起头,双目迷茫寻找依傍,肩膀忽而颤抖,起初只是细碎如雏鸟在寒风中抖簌,后来变成濒死的挣扎。
几时换杖终于停了,沈观辞微微回过神,她终于开始感觉到冷,尤其是夜风从本就漏风的行刑房里灌进来,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脊背上,寒意刺骨如冰痛。喉间都是腥甜,汗水从白皙的额处滑落,流入颈窝。
谢春山站在刑典司外很久,一股西风更加猛烈地扫过皇城,谢春山才知道表兄房绾给太子下毒之事,而为了保住房绾,只能选择有人认下这件事,很显然父皇真以为是他所为,而为了保他,只能选择用质子来给太子一个交代。
当谢春山看见沈观辞从刑典司出来,她的衣衫被血浸润得湿透,那小吏不屑地拉起沈观辞往外走,沈观辞只是任由行刑侍从拉着她的后衣领拖动。
血痕划过地面,骇人血腥,黏稠的血,顺着洁白的台基流下来,不是红的,在夜中它更像是胶着的黑色,谢春山几步走过去,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侍忙道:“陛下召见,现在正领质子过去太极殿复命。”
谢春山沉了脸:“你们就这样把人带过去?”
秦川从刑典司从容地走出来,一手撑着伞,入目的却先是一只握住伞柄的手,指节纤细、手背薄透,微微凝眸,大红色的飞鱼服衬得他唇红齿白,清冷孤高,他目光深邃平静:“一个大男人,还要人抱着去不成?若他是个女人,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谢春山看见快昏迷在雪地上的沈观辞,蹙着好看的眉尖,随后毫不犹豫地脱下白班的披裘,裹到血肉模糊的沈观辞身上,将她横抱而起冷白的玉孤裘染着血,散发着腥气,沈观辞本来是极冷的,却依稀记得自己被谁抱在怀里,沉郁的松香萦绕在鼻腔里,浑身宛若被云朵包裹,软绵绵的,炽热又暖得窒息,沈观辞一瞬间怔然,只觉得温暖踏实。
“谢春山,谢谢你。”
她情不自禁地呢喃这么一句,他倒是走得极稳,雪累得也过于厚实,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看见缩在他怀里的人,曾觉得愧疚,她衣服过于单薄,生生露着半边脖子,即使在还没掌灯的黄昏时分,他依旧可以看见那有耀眼光泽的眼角,似乎是在流泪。
“是我对不住你。”谢春山抬脚往太极殿的方向去,秦川撑着伞从后面跟上来,他摸了摸沈观辞的脖颈,冰凉的指腹却在触到触到她皮肤的那刻激起一阵儿的温热,他似乎并无什么邪念。
那微微拉长的眼眸许是嘲讽而潋滟的晕红,轻抿的唇角似是忍着笑意。覆在她脖颈上的指尖,修长又炙热,让她也微微出汗,烛火将她眼睫拉出一道暗影,白皙的脸颊覆着一层柔光,眉头轻拢着,碎发散落下来,似藏着雾。
秦川玩弄着她的发丝,神色晦暗不明。
沈观辞吓得再往谢春山怀里缩了缩,谢春山将她抱紧了些。
“秦将军此举有些逾矩了吧。”
秦川似乎没听见似的,仍然固执地揪着她的发丝,在躲的时候,沈观辞的头皮被扯得生疼。
沈观辞被谢春山放下来,她拢了拢狐裘,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里面走去,一进门,正面是两把黄花梨木太师椅,因是民间最好的工匠流传下来的,四周雕刻的芍药团纹依然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中间一张檀香木案几,每日上面的银盘里都会新摆上鲜花瓜果和果干蜜饯。案几后的墙上挂着分别绘有梅花鹿、鲤鱼、仙鹤、金鸡的四幅彩墨画,用色无不鲜艳浓烈。两侧的方形紫檀花架上各有一个松柏盆景,崎岖的树干在紫砂盆里盘回,生出一根根松针,四季常青。
西边是一面蜀绣屏风,上面绣有花团锦簇的牡丹,每一朵都开得饱满,又肆意张扬。屏风后是一座纯金暖炉,这是纯金制作的,并非鎏金或镶金。沈观辞并不完全理解它们有什么区别,屋子里的东西都金光灿灿。暖炉旁有一张暖榻,上面摆放着黑檀木束腰鼓腿彭牙炕桌。
12. 针峰
隐约看见里面的大医正在给太子喂药,却喂不进去,褐色的汤汁沾湿了雪白的寝袍,咸魏席焦急着走来走去,最后抬手摔了一杯茶盏,那茶盏直接摔了过来,沈观辞依然不动,茶水正好伴着碎片炸裂在远处,没有摔到她身上,让她还能留一份体面。沈观辞还是沉重道:“陛下恕罪。”
“恕罪?!若太子不醒,你这罪奴就等着以命相抵!”咸魏帝眉间积压的都是阴郁之气。
沈观辞挺直着背未动:“陛下,罪臣不是给太子下毒的凶手。”
梁谙达站在咸魏帝身边,斥道:“胆敢在御前下毒之人,分明已将皇上与在座群臣不放在眼中,除了北国余孽谁有这个胆子?”
沈观辞和梁诣达略显呆滞的眼神一触即分,随即拱手笑道:“臣不才,自幼也曾研习过易理,不如臣现在就为太子占卜一卦如何?”
“你会占卜?”咸魏帝一双眼睛狐疑地在潘岳身上扫了几扫,终于微微抬了一下左手,顿时有侍女取来卜筮所用的蓍草,放在沈观辞座前的小几上。
沈观辞默数了一下几上蓍草正好是五十根,便除去一根以为太极,左右手分别持起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从右手抽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之中。然后她右手拈动,开始分数左手中的蓍草,并以笔墨记录下来。如此几番反复,先算卦象,再观爻变。沈观辞终于将满把蓍草扔回几面上,抬头对咸魏帝道:“启禀陛下,臣占卜所得,乃是泰卦第三爻。”
见咸魏帝面露不解,沈观辞对一旁的侍女道:“麻烦去查一下卦书,将泰卦第三爻的爻辞抄给太妃。”那侍女望了一眼沈观辞,见她没有反对,不多时便找人抄来了爻辞,却是“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悔恤其孚,于食有福。”
见咸魏帝皱眉似乎不解其意,沈观辞直起身微微一笑:“臣斗胆为陛下解说一下。这句爻辞的意思是没有只是平地而没有陡坡的,没有只出去而不回来的。处在艰难境地中坚守正道就没有灾害。不要怕不能取信于人,安心享用自己的俸禄便会得到福分。反之,则不然。”目光却是落在梁谙达身上的。
“此言何意?”咸魏表情阴沉,冷落一声道。沈观辞从袖子中掏出谢春山刚才交给她的账册,她只随意翻看几页,就全然明白了。
梁谙达此人一心向着权势和地位,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但做事偏又细心谨慎,滴水不漏,很难被人抓住错处,一直以来只有皇后在暗中包庇于他,楚王将财薄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犹为不可置信。
沈观辞将账册呈上去,咸魏帝翻阅着阴册,越看越心惊。想不到内官监竟混乱至此,梁谙达连皇上的便宜都敢占,真是胆大包天。更关键的是,阴册里面不单单记录了梁谙达每一笔贪污所得,何时向何人孝敬些什么东西,也被他一一记录在册。在名录里,咸魏帝甚至看到了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名字。这位冯公公不仅收了许多入账的矿税银钱,就连内库存放的字画、玉器等,也有不少被他中饱私囊。早前从严嵩府宅搜来入库的、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皇上圣体康健,国泰民安。皇上甚爱江南园景,除去建福宫,还要在宁寿宫再修一座花园。梁公公着工部设计纸样,皇上看了甚为满意,要立即督办。花园之中有符望阁,仿建福宫延春阁之设计,却要高于延春阁,于其上可俯瞰皇城全貌。内装紫檀嵌玉欄罩、双面绣槛窗、点螺雕漆迎风板、沉香嵌玉花窗。内檐全部为紫檀和金丝楠木打造,墙壁则用沉香木。另有古华轩,轩内天花皆为楠木贴雕。还有倦勤斋,皇上爱竹,竹于北方易开裂,故需工匠用楠木细细雕刻出竹林模样,并做几十幅竹簧装饰画悬挂其间。花园中还要假山石、曲水流觞,珍奇花木……这仅为要办之一样。”
“如此精美讲究,若非梁公公,旁人谁有如此眼光品位,真辛苦梁公公,从中也是捞到不少油水吧。”沈观辞讥讽道。
“咱家一贯主张,银子当花则花,皇上想什么咱家便做什么。当年皇上在畅春园之外修建长春园、万春园,在宫里以西修建清漪园,依咱家之见,实为高瞻远瞩。一可表示对先祖之恭敬,二可显示我大魏盛世之风。况皇上情趣高雅,品味超凡,园子造得精美,便是为后世积福。一些人动辄劝谏不应过奢,依咱家看,实为沽名钓誉。他们只顾自己声名,却不顾皇上清誉。皇上一向惜才,却唯独厌恨贪名之人。咱家虽贪些小利,却从不矫饰,皇上知我甚深。如今皇上欲建宁寿宫花园,咱家自当尽心竭力。只是,若皆用库银,咱家也怕太过破费,所以只是让官员出些财力罢了,咱家收的银子,皇上也是默认了的……”
殿里几乎没什么生气,就连那天色,也不比往年的春日晴朗,每日都是乌云密布的,却也没有雨,只是一团一团的云堆积在天上,压得人有些烦闷。
梁谙达作为内官掌印太监,每年的年节庆典祭祀家宴必不可少,即便如此,咸魏帝乍一见之下,仍觉得梁谙达苍老了许多。
“胡言乱语!”咸魏帝怒目睁圆。
梁谙达的面颊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飞扬神采,取而代之的是黯淡无光和满面倦容。他天生就清瘦,这几年过度操劳,更显得颧骨突出。那一袭酱色暗花缎常服袍在春日的阴霾里显得格外鲜亮,却又有几分突兀。唯一不变的,是东暖阁里那熟悉的松木香。这么多年来,梁谙达一直未改清雅淡泊的起居习惯,依然保持着室内这一股清新的木香。
“我是个粗人,花钱买的官,谋求宫里的实缺,又花了不少银子。闹腾得鸡犬不宁,胆战心惊,连正常的赋税都完不成,还有什么地皮可刮。该我活倒霉,一家老小要吃要穿要活命,不得不借银艰难度日。没料到苦日子还没有熬到尽头,俺少读诗书,呆头呆脑的,想不出什么新门道。又回到老路上去,以债养债,靠债养命过日子。俸银不够花,吃了上餐没下餐,不到山穷水尽,谁肯掰开屁股招风借债?”
“臣有愧于皇上。”梁谙达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这和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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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有什么关系?”
咸魏帝狠踹了沈观辞一脚,似是余怒未消,忙抬手叫人奉茶,宫人烧了井水,取出前几天刚送来上好的碧螺春,用茶匙细细地盛了些在薄胎瓷做的茶盏里,又取来一对大红富贵牡丹花茶杯,放在黄花梨的托盘中,将新烧的水倒入黄铜的细口茶壶中,让小宫人捧了果木炭炉来温着。
梁躺在地上一直在用力地磕头,磕得都渗出血,看着令人胆战心惊,沈观辞淡声道:“我都可以查到的事,户部不知道?”
咸魏帝冷笑道:“你说梁谙达与户部尚书勾结谋害太子此无实证。”
沈观辞眼色晦暗冷漠:“账内梁公向太医局的徐凭生孝敬了一对乌金镯,此事为何?请陛下再去查查太医局近来进项有无北域奇药,便可水落实出。”
咸魏帝瞪了眼梁,只觉得可笑:“梁谙达,你在户部里头搅什么混水,养老还是在给朝廷养弊,枉朕以为你伶俐,如今来看也是拎不清,行径如此龌龊,谋害到太子头上,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梁谙达来不及叫喊口中便被塞上棉布拖出木极殿,咸魏帝从阶上走下来,睨了她一眼:“你知道的挺清楚,朝堂之事你都能说的头头是道,刑部打了你多少杖?”
沈观辞嗓音低沉沙哑:“三十杖。”
咸魏帝笑几声:“太子患了疮症,你来侍奉,若他死了,你休想留下一条小命。”
沈观辞怔然,知道退无可退:“是。”
沈观辞覆上面纱走到谢玄衣床榻附近,接过药碗,袅袅轻烟自香炉中升起,幽幽烛火透过重重帷幔,他的胸膛略微敞着,唇以极浅的弧度下抿,透着薄冷倨傲的淡,宛若白瓷羊脂般细腻的手指紧攥,手背上是隐隐的青筋,即使昏迷着,那股不容忽视的戾气依旧阴鸷凌厉。他的唇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而她几乎只是用力将手伸进去把他的嘴巴撑开,湿润的触感从她手心攀爬,沈观辞几乎不像是在喂药,更像是在灌毒。
谢玄衣身上的气味仍是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她的动作看得太医心惊胆战,然而确实该为此心惊胆战,谢玄衣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像一块如血色般鲜艳,却又透亮的红玛瑙玉玦,而他望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压着几缕乌发,谢玄衣的脸在烛影下愈发显得精致,有种病态,可以看见血管的美。
太医已经悄悄退下,生怕太子发怒牵连自己,在这种情形下,谢玄衣身上的戾气已经将殿中旁的什么诡异气息都压了下去,他离得太近了,湿热的呼吸伴随着极为浓重的血腥味扑洒在她身边,沈观辞被扯动着头皮往他身上压,沈观辞挣扎着往后退,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血晕开她身上的白衫,身影在烛火缦帐下显得孤单可怜。
沈观辞已经意识到他的毒症发作,那牙齿刺破皮肤时,几乎带来的是剧痛,他身上的乌金袍,金团纹三三两两散落其间,犹如湖面上的浮萍或聚或散,他的乌发盖住她的呼吸,痛感与窒息感涌来,让沈观辞丧失挣扎的能力。
13. 第 13 章
三日后,郑卢观特意叫上沈观辞一起去了直殿监。二人来到直殿监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房屋内,看到了瘫在床上的梁谙达。
梁谙达的右手被木板绑着,显然断了,而且也没过了几日可面容看上去却苍老了许多,头发凌乱、嘴唇也毫无血色地干裂着。他身上随意套了件旧衣服,浆洗得都看不出它原本是什么颜色了。
当初那个趾高气扬的内官监掌印太监梁谙达,现在真成了一条只能在床上喘气的老狗。
梁谙达看到沈观辞和郑卢观,艰难地向床内侧了侧身子,闭上眼睛装作没看到他们。
郑卢观看着梁谙达落魄凄惨的样子,面带微笑地开始不停地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包括之前处处针对他郑卢观的大小事,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等着今日呢。但没缘由的,郑卢观话锋一转,又感谢起梁谙达。谢谢梁谙达对他郑卢观这么好,还急不可耐地给他让出位置。梁谙达则像一座泥塑的雕像般躺在那儿紧紧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只有他那微微颤动的鼻翼证明这还是个活人,只是敢怒不敢言。
郑卢观大约也是觉得有些累了,他坐到梁谙达的身旁,接着念叨。可突然,郑卢观俯下身子,竟一口亲住梁谙达的嘴。只听见梁谙达一声惨叫,用力推开郑卢观。郑卢观顺势站起身,一旁的沈观辞这才看到梁谙达满脸满嘴的鲜血,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号啕得像头受伤的野兽。
郑卢观竟将梁谙达的舌头咬断了。
吐出了口中的琐碎之物,郑卢观放声大笑。看到这一幕,沈观辞在郑卢观的身后露出不忍之色,不料恰好被转过头的郑卢观发觉。可郑卢观看着沈观辞的表情反而笑得更大声了,仿似见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等郑卢观笑够了,这才让沈观辞叫来负责照看梁谙达的小太监,为梁谙达止住嘴里的伤口。
欢声笑语中,郑卢观出了梁谙达的屋子。沈观辞不忍多看,赶紧随着郑卢观离开直殿监。
沈观辞看着郑卢观,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借着清晨的光线,他用袖袍拭去剑上的血迹:“质子,咱们娘娘说了,往后你可要记住殿下的恩情,不要将自己摆得太高,用指头戳人疼,还是拿拳头打人疼,这总该明白吧,你要记着,上了战场,来到这座吃人的皇宫,我们就是一个人,必须做到上下一条心,你这条命,只有咱们娘娘护得住。”
沈观辞应道:“娘娘大恩,自不敢忘。”
*
营中的日子过得飞快,冬日就仿佛窑炉中爆裂的木炭,很快就只余下一地灰烬,虽然还带着余热,却再不足让人生畏。云淡风和,按照往年惯例,咸魏帝亲自率领宗室百官到宣武场狩猎。
宣武场位于洛阳城北大夏门内宣武观前的邙山脚下,由于要迎接皇帝车驾,一早便有禁军清理了道路,宣武场外更是专门划出空地,用以停驻各王公大臣家的马车和仪仗。
“殿下,让马车走慢点吧,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的。”一辆驶向宣武场的青盖马车内,随车的年轻侍臣伸手稳住主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担忧地规劝,“殿下出门早,就算马车慢些,也不会耽误校军的时辰。”
谢玄衣穿着特制的朱砂色朝服,腰间四彩的赤红绶带上挂着标志身份的白玉双印。不知是不是头上的长冠太过沉重,还是马车在疾驰中太过颠簸,一张脸苍白得厉害,越发显得斜飞入鬓的双眉黑得醒目。
“殿下,陛下一早吩咐过……”见谢玄衣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说什么,年轻的侍臣望着小主人额头上细细密密浸出的冷汗,颤着声音继续规劝。
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不少亲贵和官吏的车驾到来。他们见到这驾早早到达的青盖车上标志身份的黑幡,不由都是一惊,顿时就有人想过来见礼。然而陆安得了谢玄衣吩咐,只推托说太子身子不适,暂时不能行礼,将凑到马车近前的诸人一一挡驾。众人知道这太子地位极尊,偏又数年来称病不出,便不敢坚持,纷纷客套两句,自顾进宣武场去。
沈观辞在城门底下看见锦衣校尉李莲英,他见同行的沈观辞过来请安,便脱掉皮袍,拿起刀,亲自示范收拾猎物。放了一整碗血后,李莲英把刀尖插进狍子后腿里,一刀划开,沿着皮毛的纹路割下了狍子皮,又将狍子肉切成一块一块。看着李莲英动作娴熟地收拾猎物,李莲英吃到草原的羊肉后,赞叹味道甚是鲜美,当时就叫人又送来一只,亲手将羊肉剔骨、分块装盒,命人即刻送回京城给皇太后品尝。
篝火之上,狍子肉已经发出磁磁的声音,往外冒着油。沈观辞地尝了狍子肝以及两小块臀肉后,便放下铜箸,李莲英命人将它分与周围众人,笑着说道:“先祖曾说,食不过三。即使华堂盛宴,亦应懂得节制。我自幼体弱多病,如今身体强健,皆因饮食有度。”
李莲英笑道:“质子的伤好些了么?你也知道我们都是听命行事,若质子甚觉不妥,我这儿还有几瓶金疮药,用上去伤口很快见好。我也是托了质子的福气,那梁宿达背下私藏了不知多少油水,抄家拿人之时,府中男子,有不顺从者当场砍杀,余者被收押。女眷则全部送往礼部教坊司,最终将会成为官妓。财产全部充公,中饱私囊的也有不少。原本宽敞气派的深宅大院,被翻了个底朝天,地上狼藉一盘,还夹杂着斑斑血迹。宅子里充斥着男人的哀号、女人的嘶喊和幼童的啼哭声。人命如草芥,在锦衣卫的践踏下三魂七魄都归了黄泉。不过,这些远远算不得什么。这次抄家,总共查出梁谙达几十处住所共一千余间房屋,六百万两黄金和一千万两白银,当铺、银号和古玩铺百余家,此外还有玉器库、瓷器库、洋货库、绸缎库、皮张库。各类珠宝首饰更是难以计数,梁谙达逾越祖制私藏十两重的大东珠便有六十余颗,另有大红宝石百余块,蓝宝石几千余块,金镶象箸二百副,白玉九如意近四百个,金元宝一千个,吃饭的金碗碟和银碗碟加起来近万件……这太监当的,比皇帝都要舒坦!”
沈观辞挥衣袖拢了拢:“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梁谙达自作自受。”
李莲英脸上堆满了笑。进得账内,和珅客气地笑了笑,道:“也是,质子请坐。来人,上茶!”
李莲英提起黄铜热水壶,将热水慢慢注入杯中,等水稍微凉了凉,用茶匙盛了碧螺春洒入杯中。不一会儿,茶叶在杯子里散开来,茶汤的颜色渐渐变绿,甚是好看。
茶上来之后,宫人拿过来一把团扇。李莲英便拿起其中的一把,站到了和大人身后。那圆圆的扇面用上好的透明丝绢制成,扇面绣有大红色的富贵牡丹,每一针、每一线都绣得那么精致,还用白色和胭脂色的丝线绣了花边,远看犹如一朵花盛开在团扇上;即使近看,也能看到花朵和花边间不落痕迹的色彩变幻,真乃刺绣极品。
李莲英笑道:“质子来到大魏迎来可还好?身边围着你的人太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也是难免之事,其中一些人自然是好的,还有一些人用心恐怕就未必那么光明正大,日久了也难免生出别样的心思,其实陛下当初也是顾虑着太后和皇后,才立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别怪我没提醒质子,你若是与他们走太近,于他们来说也无碍,皇上不会弃掉任何一人,反倒是质子,步履维艰,质子还是别掺和进他们的混水里。”
沈观辞看着李莲英,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一袭大红色的飞鱼服,用金丝绣着麒麟纹,衬得他俊美的容貌有种雌雄莫辨的精致,勾魂摄魄,生得男身女相,手握团扇时也毫不违和。沈观辞自嘲道:“看来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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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搅混水,你们多虑了。”
“是吧。”李莲英自顾自地说迫“这肉还吃么?”沈观辞接过烤熟了洒上粗盐的孢子肉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大人这儿舒坦,比应付夕面那几个好,”她又捧起茶喝了一口:“这茶味甘而清,回味又极甘甜,是好茶呢。今天也是巧遇,风和日丽的,大人帮我件事呗。”
李莲英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手身上沾到的雪沫,感受指尖传来的凉意:我这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要我帮忙就得拿出诚意来,质子在这里连自保都做不到,你能帮我什么呢?”
沈观辞不紧不慢道:“去年江淮遭受水灾,赋税收不齐,还收了一些铜钱,铜钱折合成白银有十八万两,可是兑换不到白银。如今银价飞涨,铜币愈来愈不值钱,无法把铜钱换成银子,大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往年惯例,各地征收的税款,老百姓缴的多是制钱,而地方官必须把它兑换成白银之后才能上缴国库。银价不断上涨,已经不算是新鲜事了,这些年白银短缺,北边地方官一直在为税款兑换成白银伤透了脑筋。国库也是空空如也,没有存放多少白银。偏偏江淮富得流油。”
“这事怎么着也是归户部管,我着什么急,难道他们户部的财还要归,到我锦衣卫的头上,那还要他们户部做什么,敢情我干完锦衣卫那堆污糟事,还要理户部那堆烂账不成?户部的饭桶,自己做的孽,总归能落到我头上不成?”李连英听得此话,他嗅觉敏锐,在沈观辞乖顺服帖的话里有了丝隐约的不安。
“没错,户部管国库,但是还兼管理盐政!各产盐省区,设置都转盐运使司,督察盐户、盐商,经管盐的运输,计算运输里程和往返时间。都转盐运使司的长官称呼盐运使,两淮产盐区设置三个分司,管辖二十三个分场:淮南的通州分司辖九个分场,淮南的泰州分司辖十一个分场,淮北的海州分司辖三个分场。因为盐运使的官阶低,职权有限,朝廷便派遣巡盐御史巡视各省盐课,多数由京官带原官衔担任,称作盐政。盐政无论原来官阶的高低,由于是钦差,地位相当于巡抚或总督。”
“表面上看起来,户部所设置的盐政机构严密而又周到。实际上,漏洞百出。纲盐制实行多年,弊病丛生,不断加深;纲商把持垄断,穷奢极欲,为所欲为。管理盐政的官吏因循敷衍,损公肥私,中饱私囊。”
沈观辞逐一剥解道:“纲商掌握了食盐的专卖权,可以任意抬高盐价。他们甚至根本不贩运食盐,而以高价出卖引窝,坐收渔利。同时还要巧立名目,勒收浮费。管理食盐生产、运输、销售的官吏,利用产销的每个环节,层层勒索盐商。从下级官吏到朝廷大臣,都要求盐商送礼、接待。此外,朝廷还有两个项目公开勒索盐商,一是要求盐商‘报效’‘纳捐’。以军需、河工、助赈等名义,从淮商手上索取了近三千万两白银。二是‘帑本’,即强制性高利贷。朝廷各部院及内务府,给淮商强制发放艮两做本钱,年息约百分之十。另外,内务府把用不完的人参、皮张等,虽制两淮纲商销售贴息。”
“淮盐在运销过程中,商人获利多少,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他们的资本总额,多达七八千万两白银,是国家财政年收入的近两倍,可以说富可敌国。发了财,底气足了,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等奇闻奇招不断流传出来。淮南的总商散商居住在扬州,淮北的大盐商多住海州即淮安河下。苏州园林甲天下,扬州园林曾经远胜苏州,达到两百多处,都是盐商的宅第。他们互相攀比,风格各异,极尽豪华,争奇斗艳争风雅,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曲水回廊,无一重复处。扬州本地还有一处小秦淮,青楼的兴盛较南京秦淮河有过之而无不及,供纲商及其帮闲文人狎游。”沈观辞冷笑:“李大人与淮商勾结的时候盈利多少呢?”
14. 第 14 章
沈观辞唇略微下抿,宛若白瓷羊脂玉似的手攥紧,还是将酒喝尽了,刚喝完便背上遭了一脚,摔倒在地,泥水溅到了脸,沈观辞顿了顿,表情凝固一瞬,脚上踩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只听见徐桢嗤笑的声音:“陛下,这北国的东西不识别举,陛下还是要给点我训才是!”
皇后适时出声道:“成国公,你未免太过放肆,陛下还在御前,又容得你说教不教训的,赶快下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咸魏帝握住皇后的手,笑道:“此事不值皇后动气。都下去,别扰了朕的兴致。”
徐桢松开脚,面向咸魏帝道:“是臣僭越了,臣此次从建宁府带回来几件宝贝,正愁没有奉上的机会,今儿众位朝臣都在,不如让陛下一同来品鉴品鉴,金当皇后的千秋之礼。”
皇后看向徐桢的眉头松了些:“那呈上来看看。”
有四件玉雕,一件翡翠雕鹤鹿同春图的山子,一件碧玉雕采玉图山子,一件白玉雕桐荫仕女图山子,最精巧的要数翡翠雕的一件卧牛了,翡翠通体洁白,牛角处正好是黄翡,前蹄为墨绿色,身上又有翠绿色的纹理,光洁圆润,色彩艳丽。
三个宝石盆景,最漂亮的一盆是翡翠牡丹,一朵是用黄翡雕成,一朵白里透着青葱绿,另一朵是白玉雕成,又有其他花朵装饰在周围,叶子则是墨绿色的碧玉雕刻而成,可谓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另两个盆景一个是白玉雕的玉兰,一个是青金石与蜜腊雕的佛手。再往下则摆放着两对瓷瓶,一对粉彩镂空套瓶,瓶身下半部分是镂空的品月色祥云,上半部分则是宝蓝地四季花,花朵和周遭的海水纹刻画得细细密密,通体闪着青金石一般的光泽。另一对儿为霁兰釉描金花卉诗句瓶,瓶口及腹部均为海棠花瓣形,在瓶腹部的开光体中,分别绘有四季花卉荷花、梅花、芙蓉和牡丹,以及先帝的亲笔御诗。
咸魏帝笑道:“成国公真是大手笔,有你这样的臣子,联基感欣慰,来人,都抬到身后宫里去,切莫碰坏。”沈观辞从地上站起身,大量空气涌上肺部,沈观辞像溺水得救的人一样激烈咳嗽起来,由宫人引着去清理。
沈观辞借着月色,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宫人并不想伺候她,寻个借口逃走了,异国他乡,真的是不好混啊。沈观辞喝了酒酒,又沾湿了衣衫,在几个帐子中来回走了一会儿,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帐子在哪,沈观辞带着一身潮湿的寒凉气息掀开帐子,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隐约却有女人的呻吟声。
沈观辞颤着手点亮烛火,顿时看清了帐子的摆设入口处先是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绘云龙纹折屏,将寝所隔成内外双间,屏风侧旁安放着大床,望着床上女人的脸,苍白得就像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像,看见她,女人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些极为微哑的呻吟。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沈观辞是想逃的,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直到女人吃力地伸手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忙跑出去帐外去求救,刚掀开帐子,箭杂乱地钉在旁边的树干上,沈观辞堪堪躲过,谁知背后挨了一脚,摔倒在地,头发上都是在沿下滴落的泥水,脚下戴着镣铐,动作十分不便,看清来人只是名太监,身手并不矫健,沈观辞撑掌起身:“我是北国质子!你敢杀我,是不要命了么?”
太监闻言愣,在他犹豫的那一刻,沈观辞掷出利刃,将太监捅穿了心口,接着半分不敢停留,接着向外跑出去。
围场还蒙在一片蒙蒙雾气之中,沈观辞拼命跑起来,然而还不待她跑几步,她便自直摔倒在泥地,看起来狼狈至极,前方忽然响起马蹄奔腾的声音,犹如蒙眼的漆黑夜里,谢玄衣的马停在她的面前,马背之上的人目光极为凉薄,听不出半点儿情绪:“自杀么?不要命的话的确可以来找我。”
沈观辞头发上细小的水珠还在顺着乌黑的发梢往下淌,睫毛上也挂着雾蒙蒙的水珠,眼角湿漉漉的。她的眼睛仿若他刚才在林中捕捉到的黄狐的眼睛,斜斜地往上吊,妩媚、风情、狡黠,此刻稍微含着点慌乱。沈观辞淡声道:“营帐中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看上去要生了…”
谢玄衣顺着她指的地方望过去不紧不慢道:“徐世子的小妾,你这么关心做什么,徐世子十九房侍妾,对于他来说,死了便死了,内宅倾轧,不过是常有的事。”
沈观辞站起身向前走,谢玄衣骑马拦住她,照下来的少许月光,此刻却被谢玄衣的身影挡住了,沈观辞轻微的呼吸声几乎贴在他耳侧,他俯身捂住她的嘴,让她向刚才跑出来的营帐看。
徐桢站在那处营帐前,既不进帐,又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不知道是在窥探,还是在等待帐中的女人死亡,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焦急,而站在他身边的清隽少年也无波无澜,后者毫不知情。沈观辞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谢玄衣观察到她细微的表情,眼角有了几分嘲讽:“胡女身份卑贱,你觉得如他们国公府会让一介胡女诞下国公府长子?你的同情与怜悯都是笑话而已。”
沈观辞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指尖撩拨一般摩挲着沈观辞的脖颈,那相拇指有力地滑抵在沈观辞的下颌,迫她仰起头,明明照丽人她的眉间有一股天然的宁贵之气,此刻仅仅是失魂落魄,却显得分外勾人。
谢玄衣略微喘息:“瞧瞧你这跟狗一般的模样,有谁会同情你么?”
沈观辞拍开他的手,胳带温馨之色:“那又如何?太子殿下倒真是有闲心,总是与我逗趣。”
“旧识说两句话而已。”谢玄衣神情淡漠,摇摇头:“也不行啊,那质子还真绝情。”
沈观辞见他不动,瞬间将身子退开了,沈观辞这才恍觉从腿肚和膝盖冷起疼痛,针尖口噬蚁的微痛不强烈。
像勾在贴身衣物里的头发丝,扎进指腹里的细小竹刺,却能让人饱受折磨,从边缘外一点一滴蚕食瓦解耐性和定力,沈观辞额上起了细汗。
谢玄衣嘲讽道:“看来是顽疾,前面有温泉,去泡一泡可以缓解疼痛,去么?”
沈观辞冷声道:“不去!”
沈观辞拖着身子往回走,躺在自己的帐子中,却因为膝盖上的疼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胡姬从帐外进来,她的身上披挂交缠着华丽的丝帛,辫了两股发辫垂在胸前,辫子上束了发环,缀着绿松石和玛瑙珠子。辫梢却又盘上去,结在脑后,银夹环别牢了。豹皮镶边,腰束垂珠嵌宝革带,袍子开衩处闪出镶边的裤脚。她并没有穿软靴,而是胡屐,脚面用牛皮带缚系。总之衣饰很繁华,但她身上的味道,臊,浑浊,却又混了香料的浓烈,熏得让人咽下去一口茶水都难。
沈观辞有些警惕:“你是?”
胡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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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名叫苜蓿,是国公爷叫奴家给您送些吃食来。”
她手上果然端着一方粗木盘,上面是肉和米汤,另外还有几张胡饼,胡女饥肠辘辘。
沈观辞却实在没有胃口,可能是因为看见那帕中女人大着肚子苍白的模样,她便有些没胃口,在权贵阶层中,人命不是命,无足轻重。
“你吃吧,我还不饿。”
沈观辞抬起脸,微哑着声音道。
苜蓿点头,她充满感激道:“贵人真好。”说罢只吃了一个胡饼,并不肯再多用:“贵人还是吃些东西,若是没有照顾好您,上面怕是要怪罪。”
沈观辞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一般:“我只要有条命便是了,他们哪里会关心我过的如何?”
“贵人待人很温和,奴家觉得您是个极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欺压于您?”
苜蓿睁着圆润的眼睛。
“你不明白,苜蓿,你本是哪里的人,还记得自己的家乡么?”沈观辞笑了笑,“我想家了。”
苜蓿道:“奴家其实就是凉族人,北凉城是西河王祖渠蒙逊大王的城池,后来他兵败了,奴家在逃亡的时候被大魏的士兵抓来,不过北凉城没什么好的,都是苍茫戈壁,但是走很久很久之后就到张掖郡,再走就可以到瓜洲、沙洲,那里的骆驼,因为草料好,都长的彪悍无比,奴家原来也有只骆驼,后来因为家境贫寒,不得已卖掉了。”
“奴家也很想念那里的一切,奴家的故乡阳光真是烈,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奴家院子里,有几架葡萄,阿耶搭了架,正好歇凉。还有几棵柰树,两棵是紫柰,三棵是青柰。柰树开花一般罢了,只有院角一棵椋树,春天花开得极好,奴家极是喜欢。奴家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样子,穿了阿耶的衣裳,包了阿耶的头巾,上蹿下跳一番,自得其乐。疯一阵子之后,累了,躺在葡萄架下的胡床上歇荫凉、喝茶。胡床是绕狐自己做的,很粗糙,但很结实。”
沈观辞听得有几分兴趣,特别是见到苜蓿讲起故乡时开心的样子,她的心情也好起来,正欲再听她讲下去,苜蓿却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犹如风中蒲柳,眼神也开始渐渐涣散。
沈观辞坐起来,正要起身,手边摸到一只冰冷滑黏的东西,在黑夜中可以看见它泛着绿光的眼睛,沈观辞吓了一大跳,止不住地开始尖叫,连鞋也来不及穿,径直踩着雪到帐外,但眼前这幕让她有些吊滞。
月光下,谢玄衣漫不经心地站在帐门口,皮囊绮丽,半截袖子上缠着一只黑色的蛇,正在往外吐着蛇信子,目光带着几分轻佻戏谑:“去哪儿?”
沈观辞头皮发麻,低下头才发现白线上都是被粘附上一层暗红色的透明胶质,沈观辞眼睫轻颤,好像连呼吸都被这层胶质粘封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沈观辞定了定心神,声音却仍有些哑:“快叫太医,她中毒了!成国公给我下毒!”
谢玄衣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沈观辞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是仇敌,他怎么可能会帮她。谢玄衣映在昏暗的月色,眸色很沉,他伸出手探了探苜蓿的鼻息,已经没气了。沈观辞坐在地上,感觉心头被什么堵住了,她不想跟谢玄衣待在一处,跟他待在一起连呼吸都喘不过气。结果胸口剧烈疼痛,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入目便是谢玄衣略带讽刺的笑。
15. 第 15 章
咸魏帝坐镇猎场,只教御前男儿博个彩头,赢者的赏赐是咸魏帝征战沙场时用的尚龙剑,京郊北苑的猎场上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御前,诺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满朝文武官宦备至,男子跃跃欲试,女子们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们,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座。
今天的围猎算是真正地开始了,沈狸眼睑微微跳动,她极力想控制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回头,朝谢玄衣所在方向飞快地扫了一眼,谢玄衣修长的双腿紧抵马腹,腰虽瘦,却又不失力量感。
矫健的身姿在马场中飞驰,他纵马时格外专注,一心只盯着前方猎猎的赤色旗幡,圣上金黄色的车驾、明黄色的华盖和长枪的队伍都在他身后,此时西边天空的云霞一片金黄,一轮红日正慢慢地沉下去,燃烧着他的半边身子,那眉目因为凝神的专注而更显得冰冷,下颌绷出一道修劲的弧度。
沈狸突然腿上一沉,有谁抱住了她的腿,低头一看正是谢宁衣,她今天穿得很厚实,脸蛋也红通通的,许是刚才跑热了,脸上出了层薄汗,她兴奋地说:“阿狸兄长,你教我骑马好不好?兄长他们都去狩猎了,我得了母后的允出来玩,你教我骑马,那些世家小姐们都会了,我却连马都没有上过。”
大魏有骑马的风俗,人人尚武,就算是世族小姐也能驾马疾奔,民风开放。
郑卢观在不远处看着,想来也是默认,沈系舟看见已经有人牵了体型较小的宫马过来,大内之中宫监司马是骟马,用来给女子骑用的马更是挑选过性情温驯的,沈系舟蹲下来,“真的要学骑马?”
谢宁衣认真道:“当然,我要做宫里第一会学骑马的公主。”
沈系舟扶着谢宁衣上马,马儿还算听话,只垂首一抖鬓,便乖乖地任谢宁衣左右。
沈系舟只紧紧牵住缰绳,试着引马载着谢宁衣走一段路,沈系舟俯低胸膛,迁就谢宁衣尚弱小的身躯,手把手教谢宁衣如何驾马,远处的其它贵女都在兴高采烈地催马前行,又有黄衣舍人捧了彩画杖来给她们,就见不远处的彩球被高悬于杆上,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有人伸手将球打下来。
谢宁衣到底年幼,凡事只图个新鲜,沈系舟带着她领着红枣宫马走几圈就已经不愿意继续,要看贵女们打马球,突然她睁大着眼睛:“我想看兄长骑马。”
沈系舟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的无奈:“那明珠要看清楚兄长是怎么骑马的,待会儿要认真学,不能再偷懒了。”
沈系舟鼓起勇气踩镫上马,只是刚上马,那马突然昂脖,望见远处男子们骑马狩猎的景象,一下子的蹄兴奋起来,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御驾那边冲去,沈系舟尚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松紧抓着马缰。
不知这马儿为何会突然发狂,只是心口如鼓震,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俯身去抓那马鬃。
沈系舟拉紧马缰,试图阻止马儿继续向前,不知不觉间马已经带着她闯入围猎场,马儿看见箭镞之光便愈发狂躁起来,毫无方向地狂奔。
眼看前面有一大片的旧草垛,沈系舟下定决心跳马,身子□□之时整个人都朝下倒去却突觉左踝被马镫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钻心,下一瞬人已经成功脱了马身,直冲地上落去,她已经有三分把握可以安全摔到那草垛上!
下一瞬,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沈系舟腰间忽然一阵急痛,有人将她捞了起来,头晕目眩间只觉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梆梆的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着气,睁眼,惊魂未定,周遭景物仍在变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马儿的背上,被人搂按在前。
黑骏战马雄姿勃发,又稳又快地朝外驰去。
沈系舟腰腹一阵阵地疼,她直不起身,只能伏在她革安前,由他搂于一路往空场地奔去,簸簸中,她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但马背上的空间狭窄,还是晃得厉害,坐两个人略显拥挤了。
沈系舟被谢玄衣按在怀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之簸簸,甚至是不断地在和身后之人摩擦碰撞。
谢玄衣的凶猛与愤怒化在了眉眼间,变成乌云般阴沉的狠戾之色,偏他刻意将他识识地揽入怀中,让她也有些昏息,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谢玄衣用舌尖舔湿了被他咬过的地方:“你怎么总是将自己照顾得这么差。”
谢玄衣的腰肢被谢玄衣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覆盖,眉眼带着几分冷,颈上传来的温度烫得让她极为不舒适,这种紧密的贴合与簸簸是一种令人难受的掠夺,在不断的撩拨下侵蚀着她的心智,似乎想将她困在他的身体之中。
十指也相互交错着,谢玄衣的手带着她抓紧了缰绳,谢玄衣翻身下马,将沈系舟从马上扯下来,抱着她往营帐中去,沈系舟面前一个紫铜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谢玄衣吩咐陆安提着热水,去给沈系舟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陆安激灵了一下,连忙提起了那把紫铜壶,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又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这才轻推开那扇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陆安年壮些,干这些活就显得更为麻利。
只见他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到蒲团上的沈系舟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沈系舟那双渗血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这名之曰温手。
如是这般,陆安将沈系舟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走到沈系舟面前双手奉了过去。
沈系舟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开面。沈系舟因为吹了风,从先前那潮热微醺的状态脱离而出。只是她面上绯色犹存,又笼在灯光朦胧里,这下连陆安都不敢抬眼直视她。
少顷,陆安将面巾递给了他。谢玄衣却接了,放回金盆中,吩咐陆安退下,接着沈系舟脚踝处传来“嘶啦”一声,上好的罗袜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她那已是红肿不堪的踝侧。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掌用力一压。她痛得叫出声来。他起身,低声道:“没断。”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他的情绪来来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脚踝处的痛楚令她再也顾不得去多想,她一挨地,左踝处便是剧痛,连站也站不稳,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气,半晌才开口道:“我虽不善骑术,可也不会蠢到三心二意连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宫马有问题。”
谢玄衣没有说话,捧起她的脚放入热水里。
很快有宫人过来传召,沈系舟缓慢地抬起脚,颇有些吃力,谢玄衣两只温热的手握着她纤细的脚踝,那掌心的温度甚至盖过她足尖的温度。
那双手分明的青筋隐隐突起,带着令人搔痒的粗砺,似乎要将人灼伤,他却抬手用巾帕帮她拭净上面覆着的水珠,连她自己也在他的动作中无意识呼出滚烫的呼吸热气,脸上那层肌肤带着芍药般的淡粉,从那层薄薄的肌肤里要透出来似的。
灯火通明,窗外飘着大雪,窗户又都打开了。寒夜的雪风吹得咸魏帝身上的丝绸大衫往后飘起。他身前的那张御案上便多了许多条玉石镇纸,压着一张张账单,以免被风吹走。
今年入冬后的行宫平时用来隔着大殿的纱幔不见了,大殿之间都装上了紫檀条幅门,条门上方的隔棂空间且都糊上了皮纸。往年冬日因咸魏帝耐不了烟火气,外面大殿一般都不让生火盆,当值的人冻得要死。今年让在这里装了这一面紫檀条幅门,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间冷暖殊异的作用。
这时咸魏帝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风吹着,沈系舟轻轻推开条门一线侧身进来,扑面便是寒风。
咸魏帝冷声道:“刚才你骑的马并不是宫中骟马,而是来自边郡的劣等次马,谁能告诉朕,宫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劣等次马?”那马儿在场中仍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拍了几下蹄,一副好斗性很的模样,这头骨已经如此健硕,虽未完全长开,可也能看出是军中战马的品种,只是却远远达不到军马标准,是不可能被择入宫中的,如今不仅被择入宫马,还被挑选为狩猎大典中贵女骑用的马匹,足以见有人心怀不轨。”
郑卢观道:“臣有本上奏!兵营需要军马,军马从来都是到口外购买。本年,抚标城守营也要补充马匹。太子奏请朝廷批准在边郡买马,兵部认为边郡马匹良莠不齐,所以并没有同意,结果太子绕过兵部直接从边郡购马,谁知来了批这种劣等阿物,裴阁老拟的票是每次都叫我们几个一同核审,可裴阁老的话,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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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也不敢反驳啊,皇上现在将内阁交给了裴阁老,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我们就不来那些虚的。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咱家打心眼里信得过阁老,要不下晌门口也不会挡着他们,只让裴阁老进来,如今这事,都是边郡在中饱私囊,敢将劣等马以次充好送进宫来。”
裴寂气恼道:“大灾之年,灾民苦不堪言,官府也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在多方组织救灾时,不能不守住有限的财力,不让一文钱流失。购买赈济的粮食,需要一百四十五万两银子,而国库只能拨出一百零五万两来购买,差额也就只能由地方设法解决了。兵营需要军马,军马从来都是到口外购买。本年,抚标城守营也要补充马匹。太子奏请朝廷批准在边郡买马,但是兵部不肯变通。他跟老臣商量,所需购买军马只有五十一匹,数量不多,倘若去口外采买,往返七千余里,运费昂贵,再加上长途跋涉,马匹保不住中途倒毙,损失就更大了。边郡马健壮,可以用作军马。而且,在省库财政极其困顿的情况下,资金在边郡周转,没有外流,间接地援助了灾区。拖到秋末冬初,八旗兵营和抚标城守营都到了规定的军训期间了,不能再拖了。可是,户部拿不出钱,老臣迫于无奈,只得变通办理,同意从边郡赊购军马。”
郑卢观道:“官场虽都是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裴阁老混迹官场那么多年,一心向着太子,哪怕是再不合理的谋划也会同意的,咱家只一心侍奉陛下,老祖宗心里明白,皇上心里也明白,买马当中的银子尚且不论,从裴大人担任内阁首辅的那一年起,二十年烟云过目,早年能得荣宠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职,有些则因着宠幸真被排挤出了核心,如今裴阁老为自己的东党声势浩大,试问谁还不敢以裴阁老马首是瞻,买军马这等小事上的折子哪里又能到陛下跟前。”
裴寂冷声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微臣如敝屣,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你们这群阉贼想夺这个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我们都没了,你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咸魏帝冷声道:“好了,此事不过是太子一片好心,何须计较太多。只是这负责挑马的人绝对居心不良,郑卢观,你给朕好好审审,务必审出结果来。”又转头向裴寂道:“阁老忠君之臣,朕何曾不知,不过此事的确有欠妥当,罚阁老半年俸禄。”
裴寂连忙道:“多谢陛下体恤。”
咸魏帝一下就没了心情:“好了,其他人今日散了吧。太子,你跟朕来一趟。”
谢玄衣应道后跟了上去,陆安找到沈系舟道:“太子殿下让属下送质子回去。”
沈系舟刚想说不用,不远处的秦明夷就举着伞过来,笑道:“让本将军送质子回去。”
陆安有些犹豫:“可…...”
秦明夷伸出手来搂沈系舟,眉眼热烈又带着几分冷,他大抵是几分莫名的烦躁,抬眸看了陆安一眼:“天气寒,质子身体这般虚弱,不可多待,本将军会安全将质子送回去的。”
走到一半,秦明夷突然停下,眼尾微微上翘:“质子的玉簪掉了。”
沈系舟低头将目光放在他手上,恐怕是刚才骑马的时候掉的,她正想接过,秦明夷却将手再次收回去:“今日我拨得头筹,质子不送些贺礼么?恭贺的话一句都没有,有些伤人心。”
沈系舟微微一笑:“那恭喜将军,你是想要这玉簪,你便拿去,它不值多少钱,也难为将军可以看得上。”
“看得上是它的福气么?”秦明夷挑了挑眉。
沈系舟没往别处想:“将军人中龙凤,能被人中龙凤看上,自然是它的福气。”
秦明夷笑意愈深:“好看,喜欢,那质子帮我簪上。”他已经微微俯身,甚至用手扳正了她的脸,然后一手搂着她的腰,防止她退开,他微微垂眸,遮住漆黑眸中深邃的情绪,红色袖服下手劲瘦的腰身似乎已能隐隐窥见,因为那腰腹肌理实在过于明显。
17. 第 17 章
她本以为那是气话,谁知谢玄衣并没有和她开玩笑,当朝晖殿来了两位宫人,粗暴地撑开她的口齿,冰而冷的工具抵开她的唇,腥涩地味道让她几欲作呕,官服依旧黑沉沉的,应该差不多四更天。
屋里没有炭火,额头的寒意便渗了进来,嘴唇里有了血味,那尖利的东西在她那颗虎牙上打磨着,渐渐变得平整,倒算不上疼,只是觉得屈辱,她连颗牙也要依照他的喜好而定。
前几天宫里的一位老太妃去世,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听说这位老太妃是成国公的长姐,现如今连成国公府也是一番白花花的景象,宫里的人除去皇子,都要手写一份经文为过身的徐惠妃超度。
沈狸刚从内务府领回经文,便看见一清丽的女子时时在池边逗留,一身素白衣裳,头上挽着白花,她神情虽有些慌张,却明显是个姿色极好的女人,竹色的衣袖所在臂弯里,露出细腻乳白的小胳膊,流光辗转,清透不失风骨,几分妩媚几分清纯,此时咸魏帝路过,两人目光相交,沈狸看清咸魏帝眼底的兴趣。
咸魏帝走后,那女人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侍女有些不耐烦:“姑娘,该去给娘娘上香了,奴婢会将今日的事情如实重报给国公,您也别哭丧着脸,事已成定局。”
那姑娘却发了疯一般绝决地跳进了湖水,奴婢都是不会浮水的,这会儿只能慌忙去找人,听到那句“国公府小姐落水”,沈狸微微一愣,旋即在“扑通”声中跳下了湖水。
救上来以后,沈狸帮她顺着气,她却是眩然欲绝,眼眶通红,声音暗哑得不像话:“为何…为何要救我?”
直到看见沈狸的脸,她有一瞬间怔愣:“你…你是…你认不认识…”
“姑娘!”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已经被一声惊叫截断了,她只能神色复杂地将所有的疑问吞回肚子里。侍女连忙将外袍脱下,盖在这姑娘纤细单薄的身子上,她看起来的确殊色,只是过于消瘦,看起来便有几分病恹恹的,她的鬓角别着一朵精心缝制的白绢花,此刻已被木打湿,变成零落破败的样子,此刻再配上她僵冷失落的面孔,便是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侍女颇有微词:“姑娘这是做什么!你若是在宫里头出事,奴婢可如何跟国公爷交待,您不爱惜自个儿的性命,奴婢可还珍惜着,您生来都是国公府里的小姐,出生不知比别人高贵多少,还在这里要死要活,都说了,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您何必将自己看得太过轻贱,去寻那死路!”
沈狸劝道:“姑娘去小佛堂烤烤火吧,冻坏了身子可是要喝药的。”
那姑娘苍白地笑了一下:“能苦到哪儿去?倒是你,本不应该救我…”
“姑娘!”又喝斥了一声,“切莫再说这种话,要是让别人听见,指不定要在背后怎么编排围公府,来吧,奴婢先领着您去换身衣裳,切莫真的受凉,奴婢再说一遍,若姑娘真出了事,我们府下人都要受到牵连,姑娘您就行行好,反正怎么着不是个活法,反正逃也逃不了,不如看开些。”
两人相行着走远了,那女子的身形极为单薄落漠。
*
太监引着众僧,踏着石阶、石板,穿过两重门,来到了一座大殿前,再沿着一级级石阶进到了高大宏伟、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里的装饰、家具、陈设,无不透出非同寻常的气派,尤其那高高在上、铺陈着黄色坐垫的硕大座椅,有着山岳一般的气势,这气势压倒了大殿里的一切,任何人近前,都会立即产生重重的压抑感,那张硕大华丽的椅子便是皇帝的宝座。众僧人在事先准备好的金黄色蒲团上坐定,过了好一会儿,大香炉里飘出了阵阵清香,在几排仪仗的引领下,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咸魏帝出现在众僧面前。然后又在几个人的扶持下,跨上丹陛,端坐在了龙椅之上。
这时,只听殿前的太监大喊了一声:“众僧向官家行礼!”
僧人对皇帝如何行礼,特别是要不要行跪拜之礼,历来多有歧见,并无定制。于是僧人们行礼时,各行其是,有的双手合十施僧人之礼有的弯腰作揖致士人之礼,有的则跪倒在地行臣民之礼。
沈狸走进灵堂的时候,咸魏帝端坐于上首,其余的大小妇嫔都在虔诚地哀悼,众人安静坐定,法会便开始。
那位年轻的相国寺住持道:“烧香,在于表示对佛的尊敬、感激与怀念,去念成净,觉悟人生;也表示虔诚地供奉三宝,以此接引众生,传心愿于虚空法界,感动十方三宝加持。上香燃香,对僧人而言,还表示燃烧自身,倾力奉献,并默誓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敬香只是一个礼节,亦是一种布施。香点燃之后化作烟雾不知所终,无声无形,乃是以此表达上香者之诚意;还认为通过飘动的烟雾,可以使自己的愿望让佛知晓也。各位请敬香。”
沈狸昨日睡得不安稳,身上还有刚才湖水残留的凉意,只能强打起精神,接过香烛。
直到身后传来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才随意地看清了站在佛堂外的徐应珠。
那身丧服明显有些不合身,还露出一截雪脂云腻的颈子,在门外显得连身姿也浮光掠影。
沈狸转过头继续敬香,在这片升腾的淡薄云雾中对上一双笑意极深的眼,高高的坐台上悬挂着白帆,这幅绣着八卦阵的缦纱被风鼓动,背后是桌案和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自她进来后便没发出声音。
他淡淡地垂眸听着小佛堂里诵经的声音,覆着层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占有,有欲望。
那双眼分人摄眼,精致轻挑,笑不达眼底,任凭谁也无法看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上面只宫殿檐铃似受到唱经声的催动同时发出悠扬悦耳的声音,而在她上看这刻,殿中的太妃画像竟自燃!瞬间让火舌吞噬为一片灰烬。
众人大吃一惊,四散着去扑火,有两人径直将沈系舟按跪在地,侍卫手中锋利的刀架在她的脖颈上,浮起冰冷的寒光,这种寒光冷锐不可直视,皇帝而沉闭声音透过珠帘传出来:“为何如此?”
悟元大师道:“此子命格凶煞,与太妃命格犯冲,这才犯了忌讳,臣以为他不仅于太妃命格犯冲,与陛下更是水火不相容,若此子常留宫里,待在陛下身边,与陛下寿元有损,甚至有碍于大魏国运。”
一时佛堂当中静默,楼殿内的唱经声不知向时止住的,天地间仿佛只有皇帝面前那一尊香炉,现在还因着燃烧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股袅袅的青烟模糊了咸魏帝的面容,他人到暮年,便越发信奉神仙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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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这位悟元大师在各国极负盛名,三年前才到相国寺修行,后来因其深不可测的修行和德高望重的品行,成为相国寺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任持,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人敢质疑。
“那该如何?”咸魏帝眼中幽深。
悟元向咸魏帝深深施礼,复又恭敬地站立在一旁,他身材魁梧,脸如石块雕就,棱角分明,少有表情。目光炯炯,犹如深不可测的水潭。那眉毛已是银白之色,恰似寒冬屋檐下凝结的冰雪。
沈狸跪在悟元大师面前,他的半张脸隐在佛堂明暗交界处,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沈狸的心也随着那纱幕时不时地发紧,这会的紧张程度竟是让她常年体寒不易出汗的体质,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她仿佛能在此时透过那层薄纱,望见谢玄衣坐在对面的台案上,讥讽地望着她,后来谢玄衣掀开幕纱走了出来,目光有些凉薄:“那悟元大师的意思是杀了她?”
悟元大师却道:“命格犯煞而已,不如押往相国寺,太妃完成超度,若再想往生入轮回,需要此子以血抄经,诵唱七七四十九日,犯煞命格便可脱解。”
沈狸呼吸一滞,后颈的热度未有消退,反而在这绵长的死寂中愈发灼人,沈狸立刻答道:“罪臣愿意前往相国寺为老太妃超度往生。”
咸魏帝向众僧扫视了一眼,然后开口说道:“各位高僧,此次大法会,有赖各位高僧的功德与赤诚,祈祷上天,甚是灵验,已有多地报来,旱地得降甘霖,涝地风息雨歇。实乃国之大幸,民之大福也。为褒奖各位高僧之伟力丰功,朕赐每位高僧关中产上等加丝棉布一丈八尺,以作缝制袈裟之用,另赐斋饭一顿,而后在相国寺受用。”
谢玄衣掠过府首在阶下的俊逸身影,清风细细拂动她素白的衣袍,此时堂中只剩下她与他二人,那群宫妃见咸魏帝走了也便不再装模作样,佛堂内蓝红相间的三千级帐室旗,在风中飞扬招展,与白色的花绩交相辉映,在无数巍峨壮丽的楼台宫阙中,有这样一片彩幡在肆意流动。
谢玄衣看了眼沈狸紧紧抓在地上的手,颜色是冻着的血腻红,或许真的是在外面冻了很久,所以才会有这样想让人狠狠舔舐的颜色。谢玄衣堂而皇之蹲下,眼神中闪过几分凌厉:“猎场中发狂的马已经被孤剁碎给喂鱼了,有孤在,就没有什么能伤得到你,你为何要与悟元做这样一场戏。”
谢玄衣的目光在沈狸身上的亵衣打转一圈,眼神又柔了几分:“你为何穿成这样,你总不让孤省心,看来孤是得打断你的腿才好。”沈狸懒得很他计较,但他看自己的目光实在让她很不舒服,好像自己没有穿衣服一样,“谁做戏了?我就是命格犯煞,去相国寺不正好,省得再碍你的眼。”
他今日身着紫金色燕弁服,十分隆重,仅仅在她面前,不言不语,便能给人施以无限的威压,他探手过来,刻意将她素白的宽大袖袍往上拉,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他玩弄似地将她的指节用手掌包裹住,接着在她那么片刻愣神之际,用十指钻入她的指缝,令她张开紧攥着的掌心。
沈狸吓出冷汗,拼命往后退,但还是让谢玄衣抓住纤细的脚踝慢条斯理地拖了回来,最后被拜拜的白嫩掌山上是一堆硫磺粉,此刻被汗浸了,变成黑色的泥块。
18. 计谋
沈狸被带出了东华门,眼中所见红墙金瓦、巍巍宫阙,如此庄严肃穆,恢宏大气。沿着一条长长的道路走了很久,又进景运门,终于来到一座大门前。大门为单檐歇山式黄琉璃瓦顶,绘有金龙和玺彩画。
景运门设有三个门,内廷太监带着沈狸从右门出去,眼前一条长长的汉白玉高台甬道通向远处一座建筑,重檐庑式琉璃瓦顶,面阔至少九间,高大巍峨,庄重宏伟。宫门外早有内廷太监等候。沈狸下了台阶,继续西行,一片空场展现在眼前。
沈狸褪去了所有的锦衣华服,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丧服,面容苍白,精美的朱红漆溜在身后,显得她更加孤冷。本以为就此可以远离那些疯子,谁知下一刻马车的窗帘就被掀开了,入目是秦明夷的那张脸,他笑意吟吟:“质子近来可有想我?”
沈狸手一抖,故作被吓到一般,将茶杯扔掷,秦明夷被茶水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泼在他的黑衣上,一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温热又透着凉意。
秦明夷一大早没有睡好的样子,脸色白里泛点青,眼角微微抽动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狸,他缓缓抬手要来捏沈狸的后颈,不出意料被沈狸躲开了,秦明夷气恼着收回手,咬牙切齿道:“好,很好。”
窗帘被放下,马车内又归于寂静,只是下一瞬,马车突然急停,沈狸差点磕到脑袋,正想问怎么回事,秦明夷已经从马车外上来坐在她身边。
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有些醉人,沈狸怔然看着秦明夷似是烫红的手,不禁有些想笑。
那茶水她晾了一会儿,若是可以再烫些就好了,脱掉一层皮才好。
“秦将军可无事?”沈狸忍着笑意问,结果下一刻他伸出手来捏她的后颈,沈狸纤长的手臂支着桌案,指尖抵额,以防止自己掉入秦明夷怀中,她身上的素白衣袍如溪间流淌的脉脉清泉,随意地铺陈在他的腿上颈上传来的滚烫温度差点让沈狸随手给他一巴掌!
“别动。”秦明夷喝令道,随后沈狸的脖颈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痒痛,带有薄茧的指腹在她脖颈那处细软白肉上一寸寸刮过,刮过伤口时还特意用力碾了下,直到渗血,他的语气极为不悦,似乎是被气到了:“怪不得对本将军这个态度,你在外面有情人了?”
这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沈狸挣脱不开,大片的雪颈都展露在他面前,像刚从春天里长出的白玉兰,上面兴许还覆着雾蒙蒙的水珠,本来应该洁白无暇,可是现在上面却有清清粉粉的伤,齿印,分明是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的咬合力,意识到这样的情况,秦明夷目光转冷。
他不受控制地用指甲抠挖沈狸原本结好的痂,沈狸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她越是躲,越是将他的凶性逗出来,他的半只手掌已经全是血,沈狸已经疼到快要昏厥,额上覆满细汗,秦明夷终于冷静下来:“本将军会给你寻最好的时药,绝不让你留一点疤。”
沈狸对着秦明夷的虎口狠狠一咬,却因为尖齿被磨平,仍不能将他咬出血,只能留下一个很深的印子,本以为他会恼,谁知他似乎被愉悦了一般。
轻薄的衣衫勾勒出沈狸漂亮的颈,单薄的肩,纤纤一束的腰,他抽出她的手,用唇覆在她的指尖亲吻一下,温热,黏稠、柔软。
最后咬上沈狸的虎口,甚至比沈狸用力得多,完全不留情面,要咬下她一块肉似的,沈狸痛得昏过去,隐约间只听见他说:“这是只属于我们的印记,你不能治好它。”
沈狸痛骂一声:“混蛋!”
*
再醒来的时候,沈狸在极为质朴的一个房间,这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再无他物。沈狸的头昏沉沉的,在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惹上了风寒,基本无意识地呼出滚烫的热气,那也有可能是发烧了,在相国与这种清贫之地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狸脖颈上刺痛,有烈火在烧灼一般,又疼又痒,非常想去抓挠,想起秦明夷,秦明夷就气得头疼,一个个都是疯子!有个小僧进来告知前往过堂用饭。
“过堂?”这让沈狸心里一颤:刚一入寺门便要让皮肉受杖打鞭笞之苦么?不敢多问,径来到一幢房子前,但见门楣上写的是“斋堂”,难道是在吃饭的地方受刑?进入斋堂,见许多僧人已在桌边坐定,手执碗筷。沈狸暗暗想道:看来是要在众僧人面前遭责打了,定是既为惩处自己,也为警诫众僧,这也太让人羞辱难堪了。可自己入寺才约摸一个时辰,并无过错也,却为何要过堂受罚?难道这是通行的入寺之礼么?
这时,侍者让他在餐桌边坐下,示意端钵提筷,并轻声交代:不得有任何言语。这下他明白了,让他吃饭。莫非等到饱餐后再过堂用刑?这佛门果然慈悲也。
斋堂也称“五观堂”,取僧人进食时当存五观之念:一思食物来之不易;二思德行有无欠缺;三思有无贪食之念;四思饭乃疗饥之药;五思此食乃修持道业。这时斋堂里响起了念经声,僧人们在同声齐念供养咒、偈,以提醒自己当依规正意受食,不可贪求美味。
念经毕,有端着饭桶菜盆的僧人走了过来。沈狸便学着身旁的僧人,口不出声,只以筷子在碗底点了一下。布饭僧略一迟疑,给了她只盖住碗底的饭菜。沈狸很不明白,为什么给别的僧人那么多,给自己的却只是不足一大口的一小坨?是因为自己是新始入寺、要受处罚的弟子么?
原来,斋堂给饭的规矩是:僧人用筷子在碗的某个部位点画一下,便是表示饭菜需要多少,筷子点画在哪里,饭菜便会装到哪里。一般僧人会点画在碗的口沿边,便是表示需要装满。沈狸不明就里,用筷子只在碗底上任意点了一下,布饭僧便认为她只需要极少量饭菜。很快饭毕,僧人又是齐声念结斋偈,然后纷纷起身离去。
沈狸没有立即走开,在等待着过堂,但见并无什么动静,不见有管事的班首、执事,也不见有提棍执鞭的僧人,心里好生奇怪,便问那引他进入斋堂的僧人:“不是要过堂么?”
得到的回答是:“刚才已过堂了。”
沈狸很是奇怪,无鞭无笞无断喝,便是过堂了?不过她很快明白了:过堂便是吃饭。
原想的是饱餐后受刑,不料结果恰好相反,未有鞭笞加身,却是几乎没有进食。她等待着晚餐,但直到上床歇息也不见晚上的过堂。寺院每日只食两餐,过午不食。这样,她入寺的第一日便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肠肚因无食物而阵阵收缩,沈狸几乎一宿未睡。天色未明,四周一片寂静。寺中钟响鼓起,香板敲击,便是一日开始。起床洗漱后,集体诵经。天色微明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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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早上过堂。然后是打坐诵经,再听师父讲经。刚入午时是中午过堂,接着是诵经或打扫庭院,进行劳作。入夜后,则有晚上功课。至戌亥之交时,击鼓敲钟,香板再响,便是一日的结束。
他将她拉回来,伸出手虚托下:“只是给你上药,跑什么?!”
沈狸气愤道:“谁要你的药,离我远点!”
沈狸默默倒吸一口凉气,她此刻的心情比秦明夷按在她肩上的那只手还要凉,秦明夷冷静下来,看清楚她的眼睫因为害怕在微微颤抖,却还在极力地装作出镇定神色,背脊浑浑如雪,小小的腰窝轻微凹陷,他鬼使神差地将另一只手越过罗帐,软软地搭在她的腰侧沈狸只能任他涂抹脖膏,反正终于是缓解了脖颈上的灼痛感。“秦将军,你喜欢我?”沈狸将眼轻微挑起,戏谑地看着他,“你也会喜欢我么?”
秦明夷轻吻了下她的眼角:“是,喜欢所以你不要再和别的男人来往,不然本将军会忍不住将你锁起来。”
“你明知这伤是太子所为,有本事你把他杀了,将我锁起来算什么本事?”沈狸偏过头。秦夷明嗤笑:“我不会为了女人将自己与家族置于险地,而自我与太子多年情份,也不是你一两句话可以挑拨的。”
沈狸道:“那我求求你,别来祸害我了可以么?你们两个都要我洁身自好,但我能拒绝你们当中的谁?”
秦夷明看了她半晌,笑道:“后院里的女人的命握在你手上。”
沈狸一惊,复杂地看向他:“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告发?”
秦明夷笑道:“告发,对本将军也没有什么好处吧?反倒是你,只能被困在大魏这座牢笼里,只要你将我伺候得高兴,我不会动她,反而会护着她的命。”
“你不动,有的人会动。”沈狸沉了沉脸,“我任凭你拿捏,但你得帮我将齐王妃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秦明夷低头,搭在沈狸肩上的手靠近了颈侧,凑近她的耳边语调温柔却令人胆寒:“不告发你已经是本将军最大的仁慈,你居然还妄想让本将军帮你转移这位两国都在寻找的犯人?你未免太高估自己。”
沈狸没有回避,反而直面秦明夷,透过纱缦与他对视,沈狸感受着秦明夷在她脖颈上均余温热舒缓地揉按,嘴角情不自禁扬起幅度,连带着语气也温和几分:“那如果你不帮我,她死了,你告发和没告发都没有区别,最迟明日就要将她转移,李莲英肯定会有所行动。”
秦明夷的指腹压在沈狸的颈侧,隔着衣物轻轻摩挲,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有什么好处?”
烛火将她白皙的肌肤打上一层暖调,连上面的桃子般覆着的根根细微绒毛都能看清,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经被逼得喘不上来气,膝盖以下的小腿阵阵发麻,颇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我有成国公意图谋反的证据。”
秦明夷神色一凛:“最好别让本将军知道你在骗我。”
沈狸道:“那秦将军愿不愿意合作?”
秦明夷将一块糕点塞在她口里,溢满甜香,“明晚我会派马车过来接人。”秦明夷走了以后,沈狸知道再不能等,今晚就要将贤王妃姜南伊转移走,秦明夷根本不可能会帮她,甚至马上会和谢危止告状,在战场上交手过那么多次,她还不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