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摇摇晃》
1. 春起
[人生这场相遇,答案已经写在第一页了。即便多年以后再相见,余光也比我先认出你。]
-
再次见到秦在水,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却又摇摇晃晃的春天,春好没想过还有机会能再遇见他。
这些年,她经常梦到他,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她只是被他资助的贫困山区孩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没有好的出息,和那些功成名就去北京见他的孩子比,春好什么都没有。
春好知道,缄默是她的宿命。
*
最初是在2008年夏,春好十三岁。
鄂渝山区,一望无际的群山像一把把巨大的锁,蓝天白云则像一张生锈的铁。
春好能出去,源于一个意外。
那天与平常没什么不同,阳光刺眼,夏日虚白。
村支书来喊她,说市里的扶贫领导来了,要带她去见一见。
春好不搭理,她小腿踩在淤泥里,弯腰飞快握住一把水草锄掉。
“春浩啊!快上来!”村支书是个戴眼镜的和蔼伯伯,他放软声音,在田埂上招手。
那时候,春好还叫春浩。
村支书站在水田外,顶着烈阳一边擦汗,一边着急地朝她挥手,但又不敢下水田来抓人。他今天为了迎接领导一身白衣黑裤,皮鞋擦得锃亮。
“浩啊,快上来,去吃好吃的了。”村支书喊。
听见好吃的,春好眼睛一亮,瞬间直起腰回头看他,手里还握着一捧湿漉漉的带着淤泥的小草。
那时她十三岁,衣衫破碎,没有发育没有长高,头发坑坑洼洼剪到一寸长,有的地方露出头皮,有的地方一茬茬坚硬地立起来,小脸小手都黑黢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妈妈生前做的辣椒拌豆腐,跟个发育不良的猴子一样。
所以一听见“好吃的”,她吞咽一下口水,蠢蠢欲动。
村支书见状,笑了,继续一个劲地拿零食诱导她:“乖伢,等会给你起旺旺仙贝。”
春好思索两秒,坐地起价,伸出两根手指敲诈:“我要起两个。”
“好!”村长一拍大腿,笑着答应。
春好这才背上竹篓和锄头,小腿从淤泥里抽出来,踏上田埂。
“嘶——”她脚腕传来一阵咬痛。
春好低头,看见还黏在脚上的泥土里有只蠕动的虫子,她赶忙伸手一抓飞速甩掉。
村支书发现她的动作:“春浩,怎么了?”
春好不说话,换了另一只干净的手牵上村支书伯伯,赤脚跟着走了。
村委会的白墙建筑前有一块空地操场,红色的国旗飘扬,大门口停了好几辆黑色轿车和面包车,不少穿志愿马甲的青年人把一包包物资从车厢里搬去空地上,有衣服、吃食、书本、生活用品……村里八岁到十五岁上不起学的小孩都过来了,正一窝蜂地围在一个年轻男人身边。
一旁的男生小声嘀咕:“秦老师把面包都分完了我们吃什么啊?”
他们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村里住半个月呢。
边上一个女生压低声音:“蒋一鸣,你来这儿还跟山区小孩抢吃的?”她飞快扫一眼前面的秦在水,“少说两句,当心一会儿被秦教授听见,把你从队伍里扫地出门。”
蒋一鸣咽咽口水,想起秦在水在工作学术上严厉的样子,没说话了。
秦在水把所有的面包糖果都拿了出来,孩子们也很热情。村委会很少这样欢闹,笑声、谈话声、风声飘荡在炽热的阳光里。
小孩子们拥挤在一起,如山峦一样此起彼伏,秦在水看见几个小孩就要被后面涌上的压到,他眼疾手快:“小心!”
春好被村支书牵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一个俊朗高大的陌生男人被一群孩子压在了地上。
春好还没看清楚情况,身边的村支书已经丝滑地松开了她的小手,紧张而讨好地迎合上去。
村支书拨开孩子们,想把秦在水扶起来:“秦教授,您没事吧?”
“没事。”秦在水护住了身边几个跌倒的小孩,他单手撑了下水泥地站起来。
同时迎上去的还有蒋一鸣,以及站在另一边的市政府的领导。
秦在水弯腰拍了拍裤脚,掸掉一些泥土,黑色的皮鞋也踩脏了,他并不在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春好还站在原地,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小孩子,越过关切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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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愣愣地看向他。
那天阳光很大,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记得他低头整理袖口的手。
很好看,她没见过这样的手。干净秀气,好看得超过她的认知。
春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很黑很脏,指甲也是黑的,纹路里都是泥土,很多地方都有黄黄硬硬的茧,还有不少裂纹和伤口。不仅是手,她的脚也是这样。
春好眨了下眼,她不知为何,有种被冲击到的难过。
她默默退出人群,走到一旁树下的水龙头前,拿起连接了出水口的橡胶皮管,拧开水,冲洗自己的手和沾满淤泥的脚。
那头,仍旧有人关切着:“秦教授受伤了吗?”
“还好。”秦在水说,“先看看小孩有没有跌伤?”
没人应这一声,却有人看见他了他胳膊肘上的擦伤,扬声:“谁有创口贴?”
立刻有人回:“我我我!”
秦在水皱眉,便自己去查看那些小孩有没有受伤。
检查完毕,这才作罢。
创口贴被送到他面前,秦在水没接,他看眼自己的伤口,和村支书以及市领导示意:“我去洗洗。”
“诶,秦教授,水龙头在那儿——”村支书给他指了指春好的方向,“就那剃寸头的小孩在用的。”
水流声哗哗,在水泥地上漫出大片水渍,一层一层,把灰白的水泥染成深黑。
春好大肆冲洗自己的手,但没有用,深年累月的泥垢,哪里是一天能剔除的。
她下手没轻重,差点剜下来一块肉。
春好龇牙咧嘴,又是吹气又是捂手,最后在疼痛消散的过程里,她慢慢接受了这个模糊的现实。
橡皮管瘫软在地上,像没气息的水蛇。
水还在流着。
春好泄了气。
——“你好。”
一道温和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春好吓得不轻,回头,看见了秦在水。
他和她相距半米,背对着阳光,身形洒下的阴凉刚好把她罩住。
流水淌淌,折射着阳光,惊艳、摇晃。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水龙头吗?”
秦在水看着她,笑着问。
2. 春起
[他给我递出鞋子,其实是递给我整个世界。]
-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水龙头吗?”
脚下水光荡漾,那样清凉,那样晶亮。
春好停顿一瞬,目光错开他清明的眼,她转回身,拿上橡皮管继续冲洗自己的双脚,对他不搭不理。
秦在水见她一声不吭,只当是个腼腆的小孩子,也不恼,而是耐心等在她身后。
他这样高大,站在她身后认真排队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水滑过小腿,她两只脚丫并在一起,脚趾勾动,洗刷每一个缝隙。
头顶树影摇晃,光斑灼热。
春好洗着脚,眼睛却看着水泥地上他投射过来的倒影。
蓦地,她一秒回头。
秦在水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他抬抬下巴,再次冲她牵了牵唇角:“小朋友,我都帮你挡太阳了,不准备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温润的声线,友善的笑容,标准的普通话,他的一切都像一缕不属于这穷山恶水的清风。
春好看着他,手里的水管浇在地上,大片的水流漾开。
前面操场上有小孩嬉笑地看过来,其中一个指向她:“你们看,春巴子又打挑胯*种田!”
一个人起头,小孩子们都嘁声起来。
秦在水也听见这一句,但他没听懂。西南官话土话交杂,他虽做了语言上的功课,实战还是没多少成效。
但他从语调里听出嘲笑的意味,判断这是句骂人的话。
春好却只瞥了那起头的男生一眼,不慌不忙拧上水龙头,她放下竹篓,拎起里面的锄刀就往嘁声的孩子堆里扔劈过去。
锄刀呯呯嘭嘭砸到国旗下,孩子们惊叫大喊地躲开。
“春巴子发疯了,春巴子发疯了!”
操场一时混乱不堪。
村支书魂都吓没了,看眼领导,又看眼小鸡仔一样散开的孩子们,他扯嗓子喝止:“春浩!”
春好绕过秦在水,走到国旗下把锄刀捡回来,沾了水的脚在地上踩出一串脚丫印子。
她举着锄刀,目光炯炯指一圈和她一般大的小孩们——
“我最后说一次,你们哪个再敢跟我前头讲这种话,我把哪个的嘴巴撕烂!”
这一句出来,其他小孩被震慑住,都没声儿了。
秦在水讶异地张了下嘴,她这话清脆铿锵,融合了鄂渝湘三地的口音,他却听懂了。
前面的春好拿着锄刀,黑色的眼睛巡视每一个笑话她的小孩。她衣衫破碎,灰蒙蒙的布料罩在瘦小的身体上,宽松地遮到大腿,像草原上落单的狮子,对一切外来威胁哈气。
秦在水在心里笑了,这小孩挺有意思的。
春好教训完人,回到水龙头这边,把锄刀放回竹篓里。
秦在水还站在这儿,他看向她光秃秃的脚,出声:“诶,”
他回忆了一下刚刚村支书喊她名字时的发音,叫了个大差不差:“春好,你要不要穿鞋子?”
“浩”拿当地的土话说出来和普通话“好”的读音类似。
秦在水并不知道,他只是先入为主地,在心里给她选定了名字。
春好,多好听啊,春水初生,生机勃勃。
秦在水走近一步,蹲下来,目光丈量了一下她的脚长,随后说:“一鸣,拿双鞋子过来。要30码的。”
“好。”不远处的蒋一鸣应声。
一双新鞋很快送到秦在水手里,春好警惕地看着他。
秦在水看着她漆黑得和夜空一样的眼睛,笑说:“你先别惦记撕别人的嘴巴了。把鞋穿上。”
他说着,把凉鞋的粘扣解开,放在她脚前面。
春好看见他干净的手,吐出一句:“我不要穿。”
她说:“我家里有弟弟。”
秦在水会意:“那我多给你几双。”
春好却说:“我一双都不要。”
秦在水一愣。
一直到很多年后,春好才和秦在水澄清那天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很无礼,她没上过多久的学,但基本的礼貌她懂的。
这鞋很好看,好看得她都不确定是不是能让她穿在脚上。
但她只是不想把这么好看的鞋带回家。
因为带回家,就没有了。
蒋一鸣摸不着头脑,他跟着秦在水做了两年的山区扶贫工作,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小孩。
难道真应了那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小孩从小就开始霸道?
村支书也过来了,弯腰拉春好的手:“浩啊,哪么不要?拿起呀。”
春好:“我说了我不要!”
春好凶巴巴地看向罪魁祸首;秦在水微张嘴,还蹲在她面前。
“都是你!”
话落,她上前一股脑推开他。秦在水也没想到瘦瘦小小的人居然有那么大力气,也对,天天干农活的孩子,即便吃不饱穿不暖,力气又能差到哪去呢。
秦在水再次被人推在了地上,他手撑着水泥地。
在他惊讶的视线里,春好背上竹篓,赤着脚丫,从大人的缝隙里钻出去,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
在场的大人们停顿一秒,重新活络起来。
村支书赶忙扶人,“秦教授我扶您起来。”他又是赔笑又是保证,“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每个孩子性格都不太一样,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村支书怕得罪他,秦在水可是村里十年难遇的贵客,可以说,后面扶贫怎么开展、发展什么产业、孩子们怎么上学、都看他这次的考察结果以及第一印象。
现在还是夏天,转眼入秋,再一转可就冬天了,孩子们能不能换上冬衣,很大一部分都看秦在水今天的态度。
秦在水并不在意,他站起身,简单拍了下尘土,伸出手去:“您言重了,我们来这儿看的就是原生态的村庄。近距离了解一下孩子们,我们工作也好展开。”
“诶诶,您说的是。”村支书赶紧递出手握住,连声答应。
他看向各位,邀请说:“那我先带各位领导参观一下村委会。”
秦在水点头:“行,那明天我们再挨家挨户分发物资,顺便村访一下基本情况。有劳吴书记带路了。”
村支书连声:“应该的应该的。”
……
春好没有回家,她跑到田埂上,跑到山上,坐在树桠上荡着小腿看天;又跑下来,跑到小溪边踩水,坐在石头上等天黑。
她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水草没锄,猪草也没割,竹篓空空如也。
或许是秦在水的出现让她意识到什么,她望着山的那一边,一层一层的山,她望不过去,踮起脚也望不过去。
春好有些不知名的难过。
慢慢的,她肚子饿了,咕咕地叫。
春好有点后悔,她不应该走的,说不定还能吃到村支书伯伯许诺的两个旺旺仙贝。
春好把这损失归在了秦在水头上。
一直坐到傍晚渐凉,山里的虫鸣陆续响起,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山里,天空变成浅蓝,再从浅蓝变成妈妈做的蓝印花布那种蓝,最后变成和山背融为一体的黑。
春好背上竹篓,不得不回家了。
村里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灯,春好踏着夜路站在自己家的木板门前。
月光轻柔,她盯着自己家里那片黑暗,寒毛直竖,分外恐惧。
春好咽道口水,刚推开木门,往里走两步,黑暗里就有个人影快速靠近,抓住她一寸长的头发狠狠晃动。
春好龇牙咧嘴,耳边听见她爸春强的怒吼,你跟老子滚哪里克了?故意让整个村看老子笑话是吧?就你跟老子丢脸!
春强把她抡在地上,墙角堆放的簸箕倒了,春好背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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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篓也掉了,锄头滚落一旁。
她爬了两下,想爬走,春强却抓着她头砸在地上,让你跟老子翻,跟个宝气*一样,别个给你东西你都不要,你个赔钱货。
……
春好睡在猪棚里,浑身刺痛。
她躺在草堆上,隔着围栏看外面的凉夜。
她痛苦地呼吸,而后闭上了眼。
一整晚,春好咳嗽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她就这么睡了醒,醒了睡。
第二日,春强上午走了,应该是去县里买酒。
第三日下午,春好还在睡,她睡得迷糊,不停发抖。
这日,扶贫考察团来了他们家。
村支书领头,秦在水挨家挨户地问情况,身后蒋一鸣和柳佳佳负责记录,剩余的一些是摄像和志愿团队,专门分发物资。
秦在水听闻这是春好的家,他四处看了看,没瞧见熟悉的身影。
村支书也问:“浩呢?你伢又克锄田了?”他说,“春强,浩那么小,每回下田还不穿鞋,容易被虫咬打摆子*啊。你要多关心关心你伢。”
春强说,哪小了,都十多岁了,我像她这年纪,伺候起一家子生计了,砍柴挑水,么活都得做。我小时候还没饭起,她现在幸福多了,还有饭起。
秦在水巡视着四处漏风、灰尘遍布的屋子。
蒋一鸣在询问春强家里的经济情况。
春强说,呵,经济情况,你看老子这屋里,有么经济情况?
蒋一鸣尴尬一笑。
秦在水退出屋子,环视一周,听见一旁的猪棚里有声音。
他疑惑地走过去。
随后,他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一个浑身青紫的小孩映入眼帘,很多地方的血渍已经凝固。
春好衣衫褴褛,就睡在猪边的草堆上,整个人像在泥巴里滚了一圈。她意识模糊,身体瑟瑟发抖,嘴边喃喃。
身后摄像师跟了过来,也是被这场景吓到,他正举起相机,秦在水反应极快地拦下,“这个别拍。”
而后他拿了干净的衣服,想走进猪棚,才发现猪棚上了锁。
他回到屋子里,要春强开锁。
春强不听:“这是我伢,我想哪么搞就哪么搞,你有屁资格命令我?”
秦在水下颌绷住,他面色强硬:“开锁。把人放出来。”
一边的蒋一鸣和柳佳佳交换了下眼色,秦在水平常虽严厉,但发脾气却着实不常见。
村支书见这情形,立即会意,连忙出去查看,看完又回来,着急地叫:“春强你搞么子啊?快把你伢放出来!”
春强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正要发作,秦在水已上前一步。
他身形很高,几乎可以俯视这个强壮的山村男性,一向温和的面上也隐隐淬了薄怒。
春强心生忌惮,他又看眼村支书,恨恨拿了钥匙去开锁。
猪棚打开,春强怕猪跑了,堵在门口。
秦在水拿着衣服走进去,皮鞋踏在泥巴里,他把春好拿衣服一裹,一言不发抱起人往外走。
身后,春强奇怪一笑,朝他的身影嚷:“哎,你要想要我伢,八百块卖给你哪么样?”
村支书面色微变,呵斥:“春强!”
秦在水也脚步一停,他眉头皱起,却不是因为春强的挑衅。
怀里的女孩正不停发抖,隔着衣服抱着,也发觉她体温的异常。
村支书赶紧上前,正要道歉,就听见秦在水说:“她发烧了。估计温度不低。”
村支书忙说:“我让村里医生过来。”
“没用,看起来像是疟疾。”秦在水蹙眉仔细观察着春好的脸,把人往上掂了一下,她轻飘飘的,像一个稻草娃娃。
他快速吩咐,“一鸣,去开车。”他对村支书说,“村访下次再继续,我先带她去县医院打针。”
3. 春起
[“醉后不知天在水”,真好听,我一辈子都记住了。]
-
蒋一鸣把车从村委会的空地里开了过来,村里小路很窄,泥土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根本没路,他开得很小心,怕把车给刮蹭了。
春好的家在半山,秦在水抱着她往下快步走了好一段才看见车,他抱着人座去后座,柳佳佳则坐进副驾。
村支书也跟在后面,他人老了,跑得气喘吁吁,弯腰在后窗前:“秦教授,我就不跟您去了,我去给春浩她爸做点思想工作,路上麻烦您照顾孩子了。”
秦在水颔首,车窗升了上去。
轿车在盘山公路里蜿蜒。
这条路是前几年新建的,一侧贴着灰色的山岩,另一侧是悬崖峭壁,宽度刚好够两辆车通行。
秦在水把春好放在另一侧的座垫里,她浑身无力,又是高烧又是寒战。
他从车备用药箱里拿出抗疟疾的口服药片,给她喂了药和水,往前吩咐:“一鸣,再开快点。”
他们从西村开往最近的县城得开六个小时。
蒋一鸣有些束手束脚:“秦老师,我怕把车给您刮坏了。”
秦在水:“没事,刮了不要紧。你尽管开,别翻下去就行。”
“好。”蒋一鸣依言添了油门。
秦在水将后座中央的扶手收起来,春好身形很小,缩着横躺在座椅里,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
秦在水用矿泉水淋湿纸巾贴在她额头上,纸干了便再打湿、再贴上,如此反复。
鄂渝地区天黑得晚,黑色的轿车和蝌蚪一样在群山里穿梭,一重重山,一洞洞隧道,日光落在车厢里,由明亮慢慢变成金黄,再变成橘红,最后和琥珀一样凝结在西边的山头里。
秦在水望着窗外,夕阳消散了,世界快速地变成深蓝,唯一的光亮除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只有前面的车灯了。
春好吃了药,又物理降温,虽还在发热,但也已经控制住。
她喃喃摇头,叽叽咕咕地说话,秦在水轻拍她的身体。
春好仿佛睡在一搜小船里,枕着月亮,船摇摇晃晃,载着她慢慢远航。
她抓住秦在水的手,迷迷糊糊喊了声“妈”。
前面的蒋一鸣和柳佳佳也听见这一声,他们往后视镜里看一眼,低低叹口气,好可怜的小孩,可这样的小孩在山区里屡见不鲜。
就像这盘山通道,出去的路一眼看不到头,阻挡的山却延绵不绝。
秦在水沉默半刻,他没有回应她,只伸手揉了揉她那凹凸不平的一寸长的硬茬头发。
八点半,下了盘山公路,来到有公共设施的县城。
又弯弯绕绕开了半个多小时,秦在水在县卫生院给她挂上了急诊。
疟疾防治一直是山区夏秋季的重点工作,春好很快被接诊,睡在了病床上。
柳佳佳正帮着填资料,“病人年龄13,性别男……”
秦在水纠正:“女。”
一旁的蒋一鸣咋舌,指着病床,像世界观被刷新:“啊?她、她……居然是女孩儿?”
剃这样一个寸头,这样黑瘦脏乱,居然是女孩?
秦在水幽幽瞥他一眼。
蒋一鸣立马闭嘴。
医生了解情况后,抽血化验、开药挂水,流程走得很快,柳佳佳拿湿巾给春好擦了擦脸和手。
一切安顿好,蒋一鸣说:“秦老师,那我们今晚在县里过夜?要不要我去找住宿的地方?”
秦在水却说:“你俩留这儿,我开车回西村,明天还有村访工作。”
他看眼腕表,现在晚上十一点,开车六七个小时,天亮刚好能到。
柳佳佳担心:“这么晚您一个人开车回去吗?晚上开山路很危险的。”
“没事。”秦在水摸出钱包递给他们,“在周边找家好点的住宿。我忙完就过来。”
蒋一鸣接过:“那我和佳佳两人轮流照顾她。”
秦在水点头,他拿上车钥匙,又看眼病床上沉睡的女孩,转身走了。
-
春好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她的妈妈,那里,她妈妈还没被松落的山体岩石带走性命。
妈妈喜欢往草地上铺一张自己做的蓝印花布,她就坐在那块布上,看妈妈拿着锄刀,割草、放草、割草、放草,像一只被风吹拂的蒲公英。
画面一转,又看见秦在水清黑的眼睛,朝她递出凉鞋时,温和的笑容……
“啊,我这两天终于洗上澡了。我真是佩服秦教授,他怎么做到五六天待在山上还那么整洁的?”蒋一鸣哀嚎。
柳佳佳:“秦老师爱干净,估计有什么独门的清洁秘籍。”
蒋一鸣看眼门口,没人,悄悄说:“你知道秦老师有多有钱吗?他钱包里不下五张黑卡。”
柳佳佳却眼睛一亮:“诶,秦老师钱包里有没有他女朋友的照片?不是说院长的女儿一直在追他吗?”
蒋一鸣却摇头:“不可能。追不上的。”
柳佳佳:“为什么啊?”
蒋一鸣起先没说,但被柳佳佳逼问得不行,只好隐晦:“差距太大了。”
春好在他们的声音里慢慢睁开眼,看见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好像不是猪棚。
柳佳佳看见她,惊喜:“你终于醒啦小朋友!”
她说:“睡了两天了都。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啊身体?”
蒋一鸣忍不住:“你能不能别倒装?人家小孩都听不懂你说话。”
柳佳佳冲他做个鬼脸,起身去外面喊医生了。
医生过来查看了她的状况,说要再开点药。
蒋一鸣点头,拿上秦在水的钱包去付钱。
柳佳佳把她扶起来,给她倒了温水。
春好懵懵的,她看着递过来的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柳佳佳说:“你别怕,你得疟疾发烧了,但现在已经好了。”她凑近,“还记得我们吗?我们是前几天来西村的扶贫志愿团队。”
春好这才有点印象,她点了点头。
“喝水?”柳佳佳把一次性塑料杯往她那递一递。
春好接过。
她嘴巴有点干,仰头咕噜喝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声“谢谢”。
柳佳佳笑:“一会儿等秦老师过来,我们一起去外面吃早饭。他好像去边上买东西了。”
春好似懂非懂,她目光没有焦点地梭巡,而后看见白色的床铺上有一个玫红色小长方形的东西,头上插着白色的绳子。
柳佳佳顺着视线看到自己的MP3,她拿过来说:“这是MP3,可以听歌。”她伸出食指指指耳朵,询问她,“你要听吗?”
“爱母披……三?”春好睫毛眨了眨,她有些不可置信。
柳佳佳拿起一个耳机塞进她耳洞里,她耳朵小,耳机戴不进去,只能浅浅挂在那儿。
她一手扶着,一手点出一支流行歌曲。
音乐潺潺流出来,带出清脆婉转的旋律,春好吓得肩膀一缩,挪开脑袋,一脸疑惑又惊奇地看着小小一只耳机。
柳佳佳笑:“没事没事。只是声音,这歌很火的。”
她又把耳机放在她耳边。
音乐再度滑出来,像小溪滚过鹅卵石,叮叮咚咚的。春好睁大眼睛。
她深吸口气,双手不由自主攥起。
窗外,小县城的阳光照进来,把水磨石的地砖罩得晶莹发亮。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床尾。
秦在水刚好走进来。
他穿着白色长袖衬衫,手里拎着黑色塑料袋。
见到春好坐在床上,他微顿,随即淡笑:“哟,醒了?”
……
春好后来才知道,这首火遍大江南北,十年不衰的歌叫《青花瓷》。
她才知道,秦在水踏进来的那一刻,歌词唱的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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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
-
“这是湖北特有的早市,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好人性化,不像北京,早餐九十点就没了。”蒋一鸣坐到一家面馆门口,他抽了纸把桌上的发光的油垢擦拭干净才道,“秦教授,您坐。”
秦在水看眼春好:“坐吧。”
春好这回很听话,她坐到长条板凳上。
蒋一鸣和柳佳佳坐到对面,秦在水坐到她旁边。
蒋一鸣看见路对面有推车在卖豆浆,他去买了四杯回来。
他头头是道:“当地人把吃早餐叫过早,还能喝早酒呢。但我们不喝酒,我们喝豆浆。”
秦在水动动嘴角,算是回应。
他拿了桌上的凉茶,给大家一人倒了一杯。
春好知道这个,西村的人也会喝,叫三皮罐。
她拿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了一口。
背后,有路过面馆的人看见她:“诶,你看那伢,头发哪列么搞起在?”
春好的头发是几个月前被春强剪的,坑坑洼洼,从前面看很滑稽,但从后脑勺看,那些头皮裸-露的地方则显得可怕。
秦在水出声:“佳佳,你是不是有个鸭舌帽?”
柳佳佳立刻会意:“哦,对的对的。我这就拿过来。”
鸭舌帽从车里拿出来,她把帽子调节了大小搭在春好头上。
像个假小子。
柳佳佳噗嗤一笑,春好不懂她笑什么,她看向秦在水。
男人也看着她,嘴角淡淡牵着。
不一会儿,早酒的锅子上来了,是牛肉,面条则要自己去拿。
蒋一鸣跑了两趟,给四个人把面条端过来。
“秦老师不吃辣。”他又拿了个小碗装了温水,“您可以拿这涮一涮。”
秦在水:“多谢。”
春好闻见面香,她眼睛一亮,小身板立刻坐直,拿了筷子开始呼啸进食。
秦在水看着她,她真饿坏了,吃面和小仓鼠一样,腮帮鼓鼓的。
春好这两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全靠输液吊着。
面条很快见底,她抬头,含糊道:“我还要起一碗。”
蒋一鸣挥手:“老板,再多要一碗牛肉面。”
第二碗面端过来。
蒋一鸣和柳佳佳吃完就先离开了,他们大概率中午回西村,两人得去住宿的地方退房。
秦在水则留在原地陪她吃面。
四周没人了。春好脸埋在面碗里,她喝完第二碗汤,吃不下了,满足地坐直身。
秦在水手指抵着下颌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吃饱了?”
春好点点头。
“那走吧。”他正想站起来,衣袖却被她抓住。
春好用没学过多久的普通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秦在水听见她前后鼻音不分的普通话,笑了一道,咬字清晰地说:“秦在水。”
他从桌上的抽纸里抽出一张新的,又从口袋里拿出钢笔。
他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
“是这几个字。”秦在水写的是标准的小楷,“醉后不知天在水的在水。很好记,笔画也不多。”
春好看见黑色的墨水在纸巾上洇开,她认识这三个字。
她看了一会儿,下意识问:“那我的名字怎么写?”
秦在水看她一眼:“这样写。”
他重新拾笔,一笔一划写下“春好”两个字。
春好眉毛皱起来:“真的?”
可她怎么记得,自己的“浩”不是这么写的?
难道她记错了?
应该是她记错了吧,毕竟她读的四年级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春好盯着那张餐巾纸,盯着两人的名字,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秦在水则看着她,目光深黑,他没问她那凹凸不平的头发,没问她身上青紫的伤,也没问为什么睡在猪棚,他只问:“春好,你愿意出来念书吗?”
4. 春起
[月光如水,山背如雾,他的背影并不伟岸,却又十分坚守。]
-
回西村的路上,春好和秦在水坐在后面,蒋一鸣开车。
柳佳佳把包里的调研表拿出来,放在腿上一张一张整理:“后面的论文终于不用愁了,这些素材够写好多东西了。”
蒋一鸣:“院长有没有来问你要不要留校读博?”
“问了。但我还没想好呢。感觉找工作也不错,现在互联网发展快,也需要人。”
后座的秦在水听见他们聊天,便道:“如果想继续读博,我可以给你们写推荐信。”
柳佳佳和蒋一鸣对视一眼,转过头问:“您明年不带博士生吗?”
秦在水:“职级不够。”
蒋一鸣说:“我记得您在院长那有挂名带博士生的名额呀?”
秦在水是北大副教授,16岁念大学,24岁完成博士学业,履历亮眼,是学院里的高尖人才。蒋一鸣想一直跟在秦在水团队里走学术的路子,可以留校当老师。
秦在水却说:“后面扶贫工作多,时间不够。”
两人这才点头。
这几年国家扶贫工作陆续展开,北大成立了贫困地区发展研究院,秦在水承接了这个工作,估计后面几十年都会为这个事业四方奔走。
蒋一鸣和柳佳佳目光望向前面,车厢颠簸,他们都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春好坐在秦在水旁边,她没有前面两人那么多思虑,她趴在车窗上,看外面大山起伏,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这是她曾经梦想的场景,飞过山尖,一直飞到世界尽头。
她心情悠扬,嘴角翘起来,即便知道回到西村她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但仍旧抑制不住地开心。
秦在水把早上去外面买的球鞋和袜子从那个黑色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到她座椅脚下:“穿鞋?”
他怕她不知道怎么穿,正想帮她,她挥手:“我自己会。”
秦在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春好俯身穿好鞋袜,给自己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抬头,下巴一抬,冲他得意一笑。
秦在水扬眉,弯唇配合着点头:“厉害。”
而后他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手指抵着嘴唇,过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地笑了。
车一直开到晚上,四个人回到西村。
晚上的山村幽蓝如墨,蒋一鸣放慢速度,开得很小心,车弯进村委会,稳稳停在国旗下,他才松口气。
刚一下车,春好就望了眼四周。
黑黢黢的山,远处偶尔几户村民有煤气灯,柔凉的晚风,蚊虫在村委会门口的照明灯下嗡嗡绕着。
秦在水正考虑要不要让春好和柳佳佳一起住一夜,总比送回她爸那挨打得好。
可话还没出口,周围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色的影子顷刻涌进,村民如海浪一样乌泱泱袭来,把四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在水蹙眉,反应极快地把春好拉到身后。
蒋一鸣和柳佳佳吓了一跳,立刻从车里拿出电棍和防狼喷雾。
这种事他们遇到过多次,越闭塞落后的村庄,村民越会抵抗外来的脱贫团队。
有人撑起火把。
为首的春强用锄头指向秦在水,冲身后的村民嚷:“就是他!拐了我伢还不给钱!”
“还人!”
“还人!”
春好站在柳佳佳身后,秦在水前面的村民举着铁耙镰刀,夜里她看不清有多少人,只有示威的声音山呼海啸,黑色的人影在火把的掩映下如同未开化的鬼魅。
人太多了,蒋一鸣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镰刀,他头冒冷汗,拿着电棍不敢轻举妄动:“秦、秦老师……我们怎么办啊?”
秦在水冷着脸,他正要出声,围在后面的村民已直接上手,把藏在柳佳佳身后的春好一把揪出来。
柳佳佳吓得浑身僵硬,春好像只被捏着脖子的野猫,就这么被人给提了回去。
春强举着锄头,另一只手把人一拉:“你个小畜生,跟老子滚过来!”
“我不!”春好奋力挣扎,“我不跟你回克!”
春强一巴掌呼过来,结结实实把她半个身体都打斜侧过去。
春好脑袋瓜嗡嗡,她趴地上半天没缓过来,甩一下头,天旋地转。
秦在水额头青筋一跳,上前把春好往身后一拽,他拿过蒋一鸣手里的电棍,强光一照、电流滋滋。
他举着电棍,冷声一喝:“再打人试试?!”
春强也不是吃素的,仗着人多势众,怒吼:“老子打自己伢,关你屁事,别以为你是外头来的老子们不敢动你。想不给钱就把伢带走,发梦!”
另一个黝黑中年村民也说:“你要么给伢,要么拿嘞女的换。”
说着,他目光如鹰一样移到柳佳佳身上,登时,又有村民去拉柳佳佳。
柳佳佳吓得尖叫,蒋一鸣赶紧把她往后死死挡住。
秦在水顾不上他们,他手里还抓着春好,他不能放手,一放手春好就被春强带走了。
四个人就这样被两两分散,人群涌动,他的喝止声没有丝毫效果。
村里人人相护,共同捍卫每一家财产,而女孩儿,便如每一家的私有物。若留不住,则势必有村里其他男性打光棍,这是对一整个村所有男性的挑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所有人都会为此奋起抵抗。
这动静惊到了村委会里的村支书,他趿着鞋披着衣服跑出来。
村支书看清情况,在推搡的人群里声嘶力竭地高喊:“哪家再动手,下半年补贴都莫得了!”
此话一出,喧闹的村民瞬间安静。
村支书喘口气,他走到人群中间,他看眼衣衫凌乱的秦在水以及他怀里护着的春好,还有后面挤在一起满脸惊恐的蒋一鸣和柳佳佳。
“哪个再吵?!”村支书吼着,“你们这么聚众闹事是违法的,之前跟你们上的普法课都忘浑了?!”
一个村民嘀咕:“哪个管你嘞些法哦。老子只晓得不能让外头人把女伢带走。”
村支书呵斥:“你再讲一句!”
村民彻底安静,锄头镰刀什么的也都放了下来。
村支书这才转过身,赔着笑要秦在水他们进村委会里面避一避。
秦在水正了下衣领,他下颌绷着没说话,只把春好交给蒋一鸣,要他们俩带着人先进去。
两人被吓到了,几乎牵起春好就往屋里狂奔。
柳佳佳甚至把木门闩上,仍旧惊魂未定。
春好淡定不少,她除了被春强那一巴掌打得头晕外没有别的反应。
她走到土屋的窗边,踮脚扒拉着窗台看外面。
国旗在黑夜里飘扬,火把也没有熄灭。
秦在水面沉如水,他下颌绷着,正和村支书一起和村民说着什么,他的背影并不伟岸,甚至还有些心累和疲惫,却依旧坚守。
春好看着他,莫名鼻子一酸。
-
半夜,人声散去。
谈判结束,村民得到答应的补贴,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在水问:“吴书记,像春好这样情况的小孩,西村还有多少?”
村支书:“我们这儿差不多二三十个。”
秦在水望望夜空:“我会争取把他们全部送出去念书。至少九年义务教育要读完。”
村支书点头:“我会配合您给每家每户做好思想工作的。”
……
春好在村委会的土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翻身跳下床,准备出去找水喝。
村支书听见动静,推开门看,见是她:“浩啊,还没睡?”
春好:“村伯伯。”
村支书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倒了水给她喝。
春好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破旧的衣柜,铺着凉席的土床,吊着灯泡压着报纸的书桌,上面一张全家福、一个搪瓷杯,再无其他。
村支书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旺旺仙贝,朝她笑:“浩,答应你的好吃的。”
他又搜罗自己的抽屉,多翻出了个一个旺旺雪饼,一并塞给她。
春好看着手里的零食,她有些气馁,声如蚊细:“村伯伯,我嘞天跟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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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不起你。”
村支书知道她说的是秦在水第一天来西村的事。
他笑,脸上粗糙的皱纹都挤在一起:“我们浩儿就是乖,你没有跟我添麻烦。”他说,“但以后要是再有别个笑话你,你可以骂回克,但不要扔锄头,懂不懂得?”
春好点头:“嗯。我懂得。”
村支书笑:“乖伢。”
寂静的房间,春好坐在椅子上,她撕开包装袋,一口一口啃旺旺仙贝。
村支书看她吃着零食,他说:“浩,村伯伯已经和秦教授商量好了,你后面就跟着他出克读书,好不好?”
春好歪歪脑袋:“我爸不会答应的。”
“政府出文件,他敢不答应?”村支书一拍大腿,故意说,“他不答应,我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春好咯咯笑。
村支书和她说:“难一点也要坚持下来。再难,也不会比现在更难了。”
“出克了,就莫要再回来了。”他这样说。
春好似懂非懂,点了下头。
-
后面,秦在水知会了县政府、县教育局以及扶贫办,政策和补贴都下来得很快,执行也畅通无阻。
县政府从西村筛了二十四个符合条件的八岁到十五岁的贫困小孩,随机分散至市里各县的小学中学,学费和生活费由政府、社会公益组织,以及秦在水出钱。
直到上户口的时候。
春好被问到自己妈妈的名字,她愣了下,茫然地看向村支书伯伯。
村支书也有些为难。
秦在水从他的表情里会意,大概率是从灰色地带买来的人口。
被问到死因。
春好说:“被石头砸死的。”
村支书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泪光与愧疚,他用书面语补充:“死于山体滑坡。”
又问到她的名字。
春好拿起笔,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下那天秦在水在餐巾上写的那两个字。
她写完,回头看向秦在水。
他温和一笑:“没写错。”
那天,西村二十四个小孩在县里上了户口,领导和孩子们一块儿在县政府门口拉横幅拍合照。
春好穿着社会人士捐来的衣服,她因为身高不够站在人群边缘。
秦在水一身白衣黑裤被簇拥在中间。
她伸出小脑袋,往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中间看,但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影,她实在看不清他。
等拍完照,春好没有跟县小学的老师一块走,她固执地等在一边。直到秦在水看见她。
他走过来,看出她在等什么:“想单独和我拍一张?”
春好点头:“嗯。”
“好。”秦在水去喊了刚刚拍照的摄影师过来。
春好有些紧张,头一次因为自己凹凹凸凸的头发而感到窘迫。
但秦在水牵起她空落的小手,提醒她看镜头。
春好扬起笑,被他包裹的手有些出汗。
“咔嚓”一声,秦在水转过身把她交给了县小学的老师。
他松开她的手,转而覆上她的脑袋,很轻地揉了揉。
“就要开始新生活了。”秦在水弯腰说,“春好,照顾好自己,好好念书。嗯?”
春好抿抿唇,有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她别扭地点了点头。
秦在水牵牵嘴角,直起身转向她身边的老师:“有什么缺的,书本、生活用品、资金,请联系我。”
老师连连答应,拉着春好以及其他几个小朋友一起上车了。
春好怅然若失。
她坐上面包车,趴在窗户上看他。
秦在水也望着她的方向,微一挥手,笑意温柔,后面有其他的小朋友喊他合照,他转过身,耐心分毫不减。
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发动了。
春好不知道她的路会走向哪里,她看见远处的青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还留有他指尖的余温。
她本来想问,秦在水,你会来看我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没有问出口。
5. 春起
[“春好,展信佳”。]
-
离开鄂渝边境,车一直往东开,挨着长江,山峦逐渐平缓。
那是春好第一次来到城市。
钢筋铁泥竖起来,楼房一个挨一个,只偶尔能在层层叠叠的建筑缝里看见远处的山脉,仿佛这些锁链一样大山暂且退出了她的生命。
春好今年该上初一,但她在西村只完整地念完了四年级,五年级念了一半便辍学了,学校老师便让她先上一年六年级,再转去念初中。
学校是随机安排的,她被分到宜城市区的一所小学,一个班五十多号人,班主任叫宋苑,是隔壁三峡大学的毕业生。
春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门边。九月夏秋,教室的后门会打开,她撑着脑袋,读课文的时候总时不时走神,眼睛从书本望向外面的蓝天、银杏树和红色操场。
她来这里上了一个月的学,和秦在水没有过任何联系,也不知该如何联系他。
春好有些气馁,明明秦在水把她带出了大山,但她却感到迷茫。她与城市里的孩子并不合群,学习成绩也在中游晃荡。
一直到十一月,秦在水给她寄来了冬衣。
那日课间,她趴在课桌上看窗外,班长来找,说班主任有东西要给她。
春好一头雾水,她走到语文组办公室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卷发老教师在谈论:“秦教授真是活菩萨,我们学校今年收了十个贫困山区的孩子,都是秦教授出钱资助的。”
其他老师接话:“是呀。不说其他地方他还资助了多少学生,光我们学校这十个贫困小孩衣食住行,等一直读完九年义务教育,这都得好大一笔钱了。是我跟不上时代,现在大学教授工资都这么高了吗?”
“关键是这人家世好、样貌好,心肠还好,你们说这好东西怎么总往一个人身上长?”
卷发老师想起来,“小苑,你还没男朋友吧?可得抓紧机会。你们班不有个贫困生叫春什么来着?你应该主动一点,找机会接触接触秦教授。”
宋苑是春好的班主任,很年轻,也很腼腆:“什么机不机会的,也就春好刚来的那两周通过几次电话。”
“都通电话了,干脆试一试,你又不亏。”
说着,老师们笑起来。
春好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有学生来了,办公室里的老师看见她,目光从她还没长齐的头发扫过,谈话声淡下去。
宋苑看见她,笑容也收敛起来,板起老师的架子:“进来。”
春好走进去。
宋苑把脚边的一个包裹递给她,公事公办:“这是你的东西,里面有公益组织捐给你的衣服、学习用品。”
她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笺,“还有信。”
“信?”
春好眨眨眼,不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
村伯伯?他一年四季不下西村,不会是他。
她爸就更不可能了。
难道是……
春好一激灵,抱着包裹拿着信转身就跑。
十一月的校园,金秋早已转凉,阴雨天也多。她踩着秦在水送给她的球鞋,一路跑过教学楼、跑过操场、跑过路上未干的水洼,坐到一颗银杏树下的长椅上。
上课铃已经响了。她没回班级,周围也没有人。
春好把包裹放到身侧,迫不及待拿起信。
寄信的地址是北京。
她一点一点撕开信封。
白色的信纸露出来。
春好展开纸张,上方印刷着四个红色大字“北京大学”。
信并不长,只占了稿纸的三分之一。
她不看署名就知道是秦在水的字,标准的小楷,端正有力,就和他整个人一样。
春好舔舔干枯的嘴唇,她一字一句地读。
【春好,展信佳。城市的生活适应得如何,和老师同学相处还愉快?这两个多月来是否有发烧?如果还出现疟疾有关的症状,一定要及时告知你的老师。——秦在水2008年10月21日。】
信纸的白光倒映在她的眼底。
十月份写的信呢,送到她手里都已经十一月了。
春好翻来覆去读了三遍,明明只是很简短的问候,她却忍不住扬起笑容。
自那天之后,她每隔几天都会把信重新看一遍,读完又小心翼翼收好,和自己的身份证件放在一起。
春好似乎在他的信里找到了那么点目标:他废那么大力把自己送出来,自己总不能让他失望吧?
而且,她也想给他写信,但她的字拿不出手,用老师的原话说,你们班的春好字歪歪扭扭跟蚂蚁在爬一样。
春好观望许久,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用攒下的钱买了本字帖。
这个楷体和秦在水的字很像,她决心好好练字,这样好给他写回信。
慢慢的,练字占用了她学习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两周不到,字帖写完,她便开始抄写书上的课文和诗词。就在这样大量的抄写里,她凭借不拖后腿的记忆力,成绩快速飞跃至班级前列。
六年级的冬季期末考试,春好一战成名,即便数学很差,但几乎逼近满分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已足够要她排进年级前十。
周围的同学发出惊叹的声音,春好却没多少实感。
她仍旧撑着头看外面的蓝天。现在她字好看了些,但写出来的回信却删删改改,她一直犹豫。
在这样的犹豫里,信还没寄出去,春节已经到了。
-
除夕的前一天,宜城下了小雪。
小半年过去,春好也终于再次见到了秦在水。
那天市里搞了个给贫困儿童以及福利院儿童送温暖的活动,地点在市福利院。
春好到地方的时候,活动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她在门卫处登了记,站在屋檐下等里面的工作人员来领她进去。
春好跺跺脚缓解寒意,瞧见稀薄的天光下有点点雪子飘下来。
下雪了呢。
她刚要伸手去接,目光却扫过庭院里停着的政府车辆,里面一辆黑色轿车分外眼熟。
她微愣,来不及仔细分辨,已经被里面的工作人员领走。
室内开了空调,传来小孩子的歌声,在唱黑黑的夜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
白色幕布垂下来,幻灯片就充当了唱歌背景。
春好在活动室的门口领了个塑料小板凳坐到角落。有做志愿的姐姐给她送来了零食,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旺仔牛奶,雪饼和旺旺仙贝。
她说了谢谢。
很奇怪,生活在西村的时候,她讨厌那里的一切,可现在看见旺旺仙贝,她还是会想起村伯伯。
春好往前面看,第一排坐着领导,她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倒是在第二排看见了她的班主任宋苑。宋苑也看见了她,微愣一道,遂和边上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春好有些莫名其妙。
出神间,虫儿飞唱完了,大家都在鼓掌。春好也配合地拍手。
两个小时后,活动结束。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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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是福利院食堂,福利院的阿姨们包了饺子。
小孩们叽叽喳喳的,春好在窗口排队,一边往前挪一边琢磨给秦在水写的回信,又担心按照他寄过来的地址能不能再寄回他手上。万一那信不是从他工作的地方寄过来的呢?
她抱着餐盘胡思乱想。
排到她,阿姨热情地给她盛了满满一盘:“不够吃再来盛啊。”
春好接过。忽地,身边光影微闪,她抬起头,看见班主任宋苑的笑脸。
宋苑手上端着两碗汤饺:“春好,老师在那边吃饭,你要不要也过来一起?”
春好一时没动。
她和这位班主任并不亲近,上了半年学,也知道班里的隐性规则。那个年代监管并不严,老师收礼收卡的现象屡见不鲜。春好没有这个条件,座位便一直是最后一排靠门。除了那次去办公室拿包裹,两人还没讲过话,连上课回答问题宋苑也从没点过她。
春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拉上自己。
“来吧。”宋苑笑着,手伸到她后背,把她亲昵地揽了揽。
春好不太乐意,但还是僵着脖子,端着餐盘跟她走了。
远处的食堂长桌那有人站起来朝这边挥手,宋苑应了一下,笑着侧过头来问她:“春好,寒假作业写完没有?”
“写完了。”
她惊讶:“这么快?”
春好疑惑,歪歪脑袋:“不就只有语数英三本作业吗?练字写起来很快的。”
宋苑接不上她的脑回路,“哦……那确实快。”
春好看见边上有放餐具的地方,有点想挣脱她的胳膊去拿筷子,但宋苑已经揽着她走到桌前。
约莫七八位大人,有领导有老师还有一些公益组织的人,其中一个人招呼她:“宋老师,快来坐。”
宋苑把她带过去,笑着:“钟老师。”
钟栎摆手,“诶,我充其量一摆设,喊老师我可当不起。你喊我钟哥就行。”
宋苑依言喊了句“钟哥”,又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班上的春好,也是贫困山区过来的,就喊过来一起吃饭。”
“行啊,刚好,我们都是做山区公益工作的。”钟栎笑着指了指中间的一个男人,“秦在水还是北大扶贫研究院的。你应该认识吧?”
秦在水正在和边上福利院院长讲话,嘴角礼貌性质地勾着,目光专注。
听见这一声,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宋苑,以及她身边的春好。
宋苑看见目标,连忙绽开笑:“认识的。秦教授还是春好的资助人呢。”说着,她把春好往前推了推。
春好往前走了半步,眼睛微微睁大。她隔着餐桌,直直望向秦在水。
五个月没见,他头发好像变短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不再是记忆里的白色衬衫,唯有那双清润的眼睛和帅气的脸庞一直没变。
春好端着餐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在水目光也定在她身上,而后,拿下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蓝色塑料椅。
春好没明白他的意思。
“杵那做什么。来坐啊。”他笑说。
宋苑心痛,她本来想坐那个位子的,但她不能表露,温柔道:“春好,坐秦教授对面去呀。”
春好一步一踱地挪过去,乖乖跨坐到他对面。
秦在水很认真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道,她头发长了,被她别在耳后,长短不一的发丝显得她有些凌乱。但和在西村剃的寸头相比,她终于有了几分女孩的样子。
秦在水目光从她的头发移到她漆黑的眼睛里:“还记得我吗?”
6. 春起
[你既然看了我的信,一定要永远记得我。]
-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春好张张嘴,念出他的名字:“秦在水。”
还不忘把后面的话补完,“醉后不知天在水的在水。”
“对。”他淡笑,“看来还记得我。”
钟栎看宋苑还站在旁边,招呼说:“宋老师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诶。”宋苑应声,只好顺着人坐去最边上。
春好饿得不行,舔舔嘴唇,拿上筷子埋头开吃。
秦在水在和边上的福利院领导谈捐赠的事。春好没有细听,她坐在他身边时,总是吃得很安心。
春好一口一个饺子,辣椒油蘸完了,她扬起脑袋寻找,桌面上的佐料盒离她很远。
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拿。
忽地,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
秦在水四指低垂,把他自己餐盘里没动过的辣椒碟拿出来放在她手边。
春好眨眨眼。
他的手还是和那么漂亮,没有一点杂质。
她看着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这半年来她天天洗夜夜洗,指甲缝比原来好看了些,但里面还是有泥土洗不掉。她还因为这个被同班同学笑过一阵。
秦在水发觉她的安静,解释说:“放心,这碟子我没用过。”
春好回神,她抹抹嘴角:“用了也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秦在水笑了一下,他手收回去,继续谈事了。
吃完饺子,大家聚集到门口,说着离开前的客套话。
春好在水槽这边洗手,她隔着五六米的地方站着,摸不准自己该走该留。
秦在水说:“物资下个月会到一批,后续分发的事,您多费心。”
李院长连声答应:“秦教授,多亏您调度,十一月的时候那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才能送到孩子们手上。年后我们也尽量在三月底给宜城所有贫困儿童分发下去。”
秦在水点一下头,算是认可。
春好听见,才知道原来那次寄的包裹是人人都有。
那信呢,不会也人手一份吧?那他得写多少封啊?她默默地想。
秦在水还在和他们讲话,成年人的寒暄催眠而无聊。春好穿过门帘,坐在食堂外面的台阶上,望头顶阴白灰蒙的天空。
秦在水交代完事,掀起门帘出来,见她跟只猫儿一样守在门口,意外:“坐这儿不冷?走了。”
“哦。”春好拍拍屁股站起来跟上他。
走到福利院停车的庭院里,司机下来给他们开门。
秦在水看着她坐进去,自己才绕到另一边上车。
同时副驾驶也有人坐进来。春好往前一看,是刚刚餐桌上话最多的那个。
后面,宋苑追上他们。秦在水那边的车窗降下来。
宋苑弯腰问:“秦教授,春好她不回学校了吗?”
“我一会儿送她回去。”
宋苑失落一瞬,挤出一个笑:“嗯。那您路上小心。”
秦在水点一下头,车窗升了上去。
-
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暗,城市远处的山脉也看不见轮廓了。华灯初上,路上的车流多了起来。
这半年除了学校组织的秋游和看电影,以及一些市里的公益活动,春好没出来过。她看着窗外,想到上一次坐在这里还是秦在水送她回西村的时候。
时间过得真快,她离开村子已经半年了。车外的大山也变成建筑楼。
车厢安静,连前面那个话多的人都没有讲话。
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条路仍旧热闹,估计是宜城的市中心,春好还没有来过。
秦在水把她带进一家理发店,“你好,麻烦给她修剪一下头发。”
坐在前台玩电脑麻将的老板分出目光看了春好一眼,伸手敲敲一旁的公告牌:“过年涨价,二十一次,洗剪吹。”
秦在水拿出钞票递过去,春好却拉住他,开口说:“十块。明天除夕,后天初一才过年。”
老板一愣:“你小姑娘伢蛮会讲价嘞,十块不行,收你十五好吧?不信你出克问,这条街都这个价。”
春好这才转向秦在水,示意可以给钱了。
秦在水眉梢微扬:“替我省钱?”
春好却有些不好意思:“嗯。”
秦在水付了钱。有洗头小哥出来,带春好去后面洗头。
秦在水点点头:“去吧。”
春好立马问:“那你呢?”
“我在外面。”
洗头小哥拿了毛巾,带着她往里面走了。
秦在水出了洗发店。
钟栎站在外面抽烟,见他出来,抖出根烟递给他:“抽么?”
“不了。”
“扶贫扶得烟都戒了?”
秦在水侧眼睨他一道,钟栎收了烟盒:“行行行,你不抽我抽。”他说,“你这次是又不准备回京过年了?”
“等西村这边初期工作做完再说。后面还有云贵川,哪个省都不好弄。”
“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在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一辈子。”钟栎看向他。
秦在水则望着宜城幽蓝的夜空,没有接话。
钟栎拿下烟:“秦老爷子身体不如从前了。老人到了冬天都难熬。这两年又金融危机,你哥接手集团后股票也跌得厉害。”他道,“你名下那些投资公司,总要我和信托管着也不是事儿。”
秦在水:“你来当说客的?”
“是啊。”钟栎摊摊手,“要不是你喊我来投资捐款,你觉得我会来这儿?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因为老爷子总找女孩儿给你相亲才躲远的。”
秦在水目光凉淡,没答话。
钟栎一根烟抽完,他该带到的话都说完了,秦在水听不听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他们大院这一辈,就数秦在水能力强天资高,还没有那些二代三代子弟的纨绔毛病。大家以为他承接北大扶贫研究院的工作是为了走仕途,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他只是纯粹地,把消除贫困当成了自己终身的事业。
钟栎看眼表:“我自己先回宾馆了,明早还得从武汉回北京。”
“行。”秦在水点头,“慢走。”
春好洗完头发,从里面走出来时,看见秦在水一个人站在玻璃门外。
这条路是宜城的解放路,算是比较热闹的街道,“电脑会计培训”“电玩网吧”“中国电信”等各色招牌明亮晃眼。他站在外面,身影却显得灰暗。
剪头小哥把她带上椅子,踩了踩升降杆:“小妹妹想减什么样的?”
春好问:“有什么样的?”
蓝色的围布罩下来,剪头小哥从一旁的格子里拿出发型册递给她:“选一个。”
春好把手从围布下面伸出来,翻开册子。
上面各式各样的飘逸发型,还有不同的颜色,她伸手摸了摸绑在上面的染了颜色的头发。
门外秦在水听见动静,他推门进来。
春好把那本发型册递给他,“你可以帮我选吗?”
“好。”
秦在水接过,拿在手里翻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她的脸型。
她的脑袋很圆,显得脸小下巴尖。他看中一款短发,指给她看:“这个?喜欢吗?”
春好点头:“可以。”
剪发小哥搬了个高脚凳过来,扫一眼图片:“齐耳短发,再加点韩式刘海怎么样?适合她这个年纪。”
说完,还补充一句,“刘海要用药水固定,得加钱。”
秦在水额外付了药水费,他坐到墙边的沙发上等她剪头。
剪掉的碎发一绺绺落下来,咔嚓咔嚓的。春好坐在围布里,露出一只脑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及后面沙发上的秦在水。
秦在水低头把玩着手机,微微抬头,春好目光飞速挪走,盯着镜子下五彩斑斓的药水瓶。
等了半个多小时,剪发小哥给她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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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掉围裙,又用海绵把她脖子上的碎屑掸掉:“好了。”
春好终于恢复自由,她松口气,重新看向镜子。
里面的人焕然一新,短发柔顺标致,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这是她?
春好跳下椅子,她靠近镜面,伸手戳戳自己的头发,咧嘴笑了。
“好看吗?”她又转身去问秦在水。
秦在水也一直看着她,嘴角莞尔:“很适合你。”
春好笑容愈盛,她开心死了,拿过他手里的衣服穿好,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
秦在水目光温和地落在她头顶,没忍住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推门走出理发店:“走吧,送你回学校。”
春好小碎步跟上他:“噢!”
再次坐进车里,副驾驶那个话多的男人不在了,司机安静地开车。
春好看着窗户,玻璃上时不时映出她新剪的发型。她很喜欢这个样式,对着看了许久。
到了学校,门口伸缩门关了,只留一人的距离方便进出。
春好跳下车:“我自己进去,我知道路。”
“好。”
春好走出几步,想起来写回信的事。
她脚步一停,今天能见到他,但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秦在水看她身影停住,降下车窗:“怎么了?”
春好下定主意,她转身回到他窗边:“秦在水,你上次的信我收到了,我给你写了回信。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你拿出来。”
秦在水意外一瞬,还没出声,她已经转身跑进去了。
校园里没有灯,秦在水下了车,他让司机把前车灯打开,那光穿过校园的伸缩网门,给她短暂照亮一截路。
春好跑到自己宿舍,她把自己之前写了但还在斟酌犹豫的信拿出来,最后通读一遍。
她在信末加了时间,珍而重之地放进信封里,拿固体胶封口。
拿上信,春好又跑回去,秦在水在门口等她。
她加快几步,把土黄色的信递给他:“我本来想寄给你的,但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干脆直接给你。”
秦在水温和接过:“多谢。”
“还有——”春好仰起头,看着夜空下他深黑的眼睛,“你能给我你的地址吗?我以后也想给你写信。”
秦在水思索片刻,点头:“我把地址写给你。”
他说着,走去车门那在后座拿了白纸和笔,写下邮编和详细地址给她。
春好接过,念出声:“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
“我的工作单位。”他说,“你的信可以寄到这里,会有专人再转寄给我。”
春好这才放心,她把白纸折好拿在手里,“那我走了。”
秦在水微微点头,目光看着她:“等你进去我再走。”
春好又穿过伸缩网门,走向黑暗的校园。
他们的校园没有灯,她在山里早习惯了黑暗,也不会害怕,但秦在水仍旧用车灯为她铺亮脚底的路。
春好走到宿舍楼下,进门前,才看见校门口白灯一晃。他的车开走了。
-
秦在水上了车,司机往西村的方向开。
他看了会儿倒退的树木,摁亮阅读灯,把春好的信拿出来。
信纸展开,他看见她努力克制的,歪歪扭扭却又方方正正的字体。
【秦在水,展信佳。我是春好。你在西村的考察结束了吗?和村伯伯相处还愉快?这几个月来是否有水土不服的地方?如果身体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知你的同伴。还有,春节快乐。——春好2009年1月24日。】
她不会写回信,但熟背他信里的每一句话,于是就仿写了一段给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里又透露那么点纯真和莽撞。
秦在水简直看笑了,他又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夹在了自己的文件里。
他勾唇摇了摇头。
这小姑娘,看不出来,还挺逗的。
7. 春起
[他既然是来看我的,为什么又要和别人一起来呢。不开心。]
-
三月,宜城开春。
春好顶着全新的发型,仿佛整个学校也轻盈起来。花坛里的花儿也开了,池塘里的水也在风里微微摇晃。
月底,春夏衣物分发下来,同时收到的,还有秦在水的信。
他的信都很短,只简单询问她的生活情况,或者写一些自己工作上遇到的有趣见闻,最后再以一句关心结尾。
春好每次都看不够,但这些话已足够慰藉她懵懂又期盼的心情。
小学最后一学期飞速划过。
在准备升学考的时间里,春好又给秦在水寄了一封信去。
她想告诉他自己快毕业了,秋天就要上初中,她想谢谢他,但好像无论说什么,语言都是单薄的,毕竟她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于是,她只在信里说自己会好好准备考试,争取去一个还不错的初中,以及信的最后,她另起一行,写下一句:“秦在水,谢谢你。”
但这次的信,一直到暑假结束,秦在水都没有回复她。
-
没有作业的暑假异常清闲。
春好没回西村。但因为毕业,她无法再在小学宿舍里住下去。她和宜城市接收的那些贫困小孩一起被安置进了福利院。等九月开学,再搬去新学校。
福利院的生活也很规律,偶尔有三峡大学的学生过来做志愿,大家一起唱歌看电影,写字画画。
春好却坐不住,她需要隔几天去小学一趟,看看收发室有没有自己的信。
但福利院不让随便进出,她只好偷偷翻墙,还被福利院的阿姨点名批评过。
一直到八月,宜城的楚天都市报搞了个青少年流动卖报的活动。
春好报名参加了。这样她就可以趁着外出卖报纸的机会去小学看看有没有秦在水的信。
那一年宜城很热,屡次打破高温记录,天湛蓝得没有一丝遮蔽的云彩。春好就在这样炙热的太阳下每日往返学校,可仍旧失望而归。
这日,春好找人问了西村所属县政府的联系电话。去年,秦在水就是在那给她上的户口,把她送出了大山。
春好卖完报纸,在一家电话亭前停下,给县政府拨了电话去。
前几分钟占线,拨了好几次才打通。
春好:“你好,是西达县县政府吗?我想问秦在水最近有没有来过你们那?”
“秦在水?不认识。我们这里没有秦在水。”对方是个冷漠的男声,“还有其他事吗?没事可以挂断了。”
春好皱眉:“他是扶贫机构的,你们领导肯定知道。”
“抱歉,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你可以挂断了。”
春好语气着急:“你就帮我问一问他最近有没有来过,这也不行吗?”
对方不再回应。春好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这破接线员,什么狗屁态度。
春好给老板付了五毛电话钱,拖着沉重而炎热的步伐转身离开。
她抬头看看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蝉鸣刺耳,阳光漏下来的碎屑锋利得和玻璃渣一样。
为什么突然就失联了呢?
春好郁闷又难过。
她吐出口气,准备搭公交回福利院。
但还没走到车站,就被一群蹲守已久,且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围住。
为首是个戴黑白棒球帽的,他背了个斜挎包,手里还拿着一沓卖不出去的报纸。不仅他,春好扫了眼,似乎围着她的所有人,报纸都没卖出去。
那男生压了压帽檐,做足气势地看向她:“你,凭什么抢我们生意?”
春好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谁抢你们生意了。”
她心情本来就差,把身边围住的男生随意一推,她继续往车站走,扔下句方言,“神经戳戳的。”
“……”
许驰没被人这么说过,他是被他妈喊来体验生活的,本来报纸卖得好好的,上周不知为什么忽然卖不动了,天天赔本。他暗中观察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了春好。
她是真肯干啊,每天早上七点雷打不动开始,别人卖一块,她卖五毛,一天卖两百份,直接把这条路上他的顾客全部卷走。
许驰看她要走,大喊:“喂!你不许走!还没讲清楚呢!”
他一个滑铲跑到春好面前,那些小弟也跟着跑过来,继续把春好围住。
春好:“怎么,这条路你家开的?”她说,“你说我抢你生意,你拿出证据啊。”
许驰说:“我本来在这条路卖的好好的,你一来,把我的买家全抢走了。”
“那是你的问题。”春好索性指了指不远处公交站的站牌,一字一句说,“这条路叫解放路,这一站叫解放站。哪个是你名字?你姓解吗?”
许驰气得跺脚:“我姓许!我叫许驰!”
春好:“我管你叫什么。”
她扒拉开他,继续走到站台上等车。
“喂!我让你走了?”许驰炸毛。
春好回头,尤为飒气地甩了下短发:“你再喊一句,我让你明天也卖不动报纸。”
许驰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你你……”
说话间,春好的车到了,她掏出硬币上车。
许驰见她要走,大喊:“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春好已经上了公交车,她站在后门的地方,隔着玻璃挑衅地抬了抬下巴。
许驰气冲冲地喊:“别让我再看见你!”
公交车开走了,春好那头鲜明利落的短发也消失在视野里。
-
九月,初中开学。
春好按照成绩分去了十中。
那地方离她小学有点远,在长江边上,不远处有个码头,采砂船和汽渡都在那儿停靠,船笛穿过青绿的江浪,穿过一排排的防洪林,传到校园里来。
春好仍旧坐在窗边,四楼视野开阔,她可以一直从教学楼望见江水上的工业船只。
她看着江景,又看着窗外走廊上说笑打闹的同学,春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再次给秦在水写了信。她告诉他自己进入了一所不错的中学,这里校园很大,住宿的学生也多,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地址变了,如果寄信的话一定不要寄错。
十月,有人早早给她送来了公益组织分发的冬衣。来的人竟然是宋苑。
她好像加入了宜城的某个公益组织,自然而然也成了对接她们这个区所有贫困学生的负责人。
宋苑告诉她,她以后所有的物资发放、家长会以及日常通知,都会由她负责。
春好只觉晴天霹雳。
这是什么意思,是她以后都见不到秦在水了?还是秦在水把她扔给了宋苑?
“那……他呢?”春好问。
“谁?”
春好:“秦在水。”
宋苑微笑,轻轻地说:“就是秦教授要我来的呀。还有,你怎么能喊秦教授全名,秦教授职级很高的,你得尊敬师长。”说完她揉了揉她柔亮的短发。
春好有点僵硬,她想躲,但没有躲掉。
上课铃响了。
她魂不守舍,匆匆说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回班了。
这一节是英语课。
春好坐在窗边第四组第三排,他们班是根据成绩排名自己选位置,春好成绩没掉出过前五,她每次都选窗边。
她没力气地趴在桌子上,原本只是心情差,但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她肚子也疼。
英语老师开始喊人读课文了。
她扫过窗边窝成一团的春好,面色一沉。平常不听课扎底下写写画画就算了,现在直接改睡觉,天才也不是这么没态度的。
英语老师走到三四组的过道里:“春好。你来读4d的第一段。”
春好一动不动。
英语老师皱眉:“春好。”
后面有人戳了戳她。
春好肩膀一动,抬起头,看见英语老师黑着脸盯着她,她慢慢站起来。
她后面的女生伸长脖子,压低嗓子悄悄提醒:“56页。4d第一段。”
春好翻到56,干巴巴读了一遍。
英语老师这才放过:“上课注意听讲啊,不听讲再怎么有天分成绩也是要掉的。”
春好坐回位子上。
她不由摸摸小腹,好奇怪的钝痛,感觉有什么要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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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一样。
后面,那个女生有伸出脑袋,拿笔戳戳她:“你好像那个来了。”
春好没懂,“哪个?”
她回头,后座是一个很漂亮的娃娃脸,她记得她的名字,叫黄诗吟。
黄诗吟有些羞于启齿,只努努嘴:“就那个,那个。你裤子上有印子。”
春好一头雾水。
她急得“哎呀”一声,从包里拿出个东西,塞在袖口,举手打报告,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拉着春好出了教室。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
黄诗吟把袖口里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塞到她手里:“你一会儿……”
她给她讲了使用方法,又说,“我们校服裤是深色的,看不出来痕迹,你先垫上,等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换个裤子就行。”
春好愣了愣,“谢谢。”
“不谢。”黄诗吟摆摆手,“你快去吧。”
春好走进隔间。她看见自己的内裤和校服裤都脏了,她有些五味杂陈。
过了一会儿,黄诗吟听里面没动静,出声问:“好了吗?”
“好了。”她推门出来,走到水池边洗手,又说了一遍,“谢谢。”
“哎呀都说了不谢!”黄诗吟拉着她走出厕所,“这是我妈教我的,叫生理期,是正常现象啦。初一下生物课会学的。还有,你记得要喝热水哦!”
春好点点头。
身后爆发出训斥的一声,教导主任的眼镜在楼道里闪了一下:“喂!你们哪个班的,上课期间上厕所还勾肩搭背!”
黄诗吟拉着她就楼下跑:“不好,是教导主任,快走!”
春好不懂:“为什么要往三楼跑?”
“当然是迷惑教导主任了。”她理所当然,“万一他真每个班去查呢。”
春好眨眨眼:“可真要是三楼的学生,那为什么会跑四楼来上厕所?”
黄诗吟顿住:“……”
春好拉住她:“你放心,他没那么闲。”
“你怎么知道,这个教导主任可斤斤计较了,我上次头发没扎起来她都说要给我记过呢。”
春好不以为然:“他天天办公室玩蜘蛛纸牌,哪有闲功夫每个班去核实,也就嘴上说说。”
黄诗吟惊讶:“你怎么知道他玩蜘蛛纸牌?”
春好往后扬扬下巴,“他办公室就在收发室隔壁。我每天过去的时候他都在玩儿。”
“……”黄诗吟睁大眼,“你每天去收发室干什么?”
春好一下沉默,她抿住了嘴。
“诶,难道是有人给你写信?”黄诗吟眼睛发亮,“天天写啊,不会是情书吧?好浪漫!”
“不是……”春好把她思绪拉回来,她看眼走廊外正在上课的校园,阵阵读书声从不同的班级传出来,远处江面上的采砂船也缓缓流动。
她低低出声,“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
又到冬季,期末考成绩下来,又要开家长会。
春好的情况学校知道,从不强求她的家长来。
之前宋苑给她送冬衣的时候说她的家长会她会负责,可期中的时候她就没来,但一到市里扶贫领导来跟进情况的时候,她倒来得勤。
春好不喜欢她,她每次来自己都累得慌,又得合影又得说感谢的话。
秦在水从不这样,可偏偏他做得最多。
这次家长会,春好也以为她不会来,毕竟没有领导在。
可当她正准备回宿舍写寒假作业时,春好目光一扫,看见了从校门走过来的宋苑,以及,她身边的秦在水。
春好身体怔住,她目光不受控制地停下,钉在他身上。
秦在水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薄款风衣,里头是纯黑色的西装和绀蓝色领带,像是刚参加完什么重要活动。今天气温并不高,但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怕冷。
宋苑也穿着风格类似的大衣,优雅娉婷地站在他身边,看起来很是般配。
春好已经做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了。她心里简直和过山车一样,脸色估计也很难看。
秦在水见她一动不动,提起脚步过来,他温和一笑:“座位在哪儿?我去给你开家长会。”
8. 春起
[江水摇晃,他明明在和别人说话,牵动的却是我的心。]
-
“座位在哪儿?我去给你开家长会。”
春好仍旧没动。
秦在水也看着她,她五官没变,人倒是长高不少,像是哪变了,又像是没变。但看见他来,她似乎很沉重。
小孩子长大了,不爱见他了么。
他对一旁的宋苑说:“宋老师,你先去找你的学生吧。”
宋苑微笑:“好的秦教授。那一会儿家长会结束我们再一起走。”
秦在水点了下头。
宋苑离开。他目光再度落下:“座位?”
春好心里乱七八糟,抿唇:“第四组,第三排靠窗。”
秦在水微笑了一道:“怎么现在越长大越爱发呆了?”
他越过她往教室门口走,班主任见到他,迎上来:“秦教授是吧?早知道您要来。幸会幸会。”
春好也跟着他又走回班级门口。
她目光仍盯着他,看见他修剪整齐的头发、挺拔有力的后背,她有些移不开目光。
班主任说:“春好这孩子什么都好,就两点,一个数学基础不行,一个是上课总爱自己在下面学。自学哪有听老师讲效率高啊,秦教授您可得好好说说她。”
闻言,秦在水侧头瞅了春好一眼,他眼神清黑而探寻,春好双肩一缩,心虚地不敢和他对视。
他转回目光看班主任:“您费心了。回头我说说她。”
黄诗吟安置好她妈妈,从教室里出来,看见春好,她眼睛一亮:“春好,我们去操场上玩吧?”
她扑过去抱住她胳膊,这才看见秦在水,好奇:“咦,这是你爸?还是你哥?好帅。”
“……”春好手下使劲掐了她一把。
黄诗吟吃痛,“啊!你捏我干嘛?”
春好拉着她,看向秦在水:“那个,你开家长会吧。我们去操场了。”
秦在水颔首:“去吧。”
春好拽着满脸好奇的黄诗吟离开。
身后,班主任给秦在水指了座位:“秦教授您坐那,春好的位子。”
“多谢。”秦在水进去了。
学校操场上散落了不少学生,球场跑道草坪都有人。冬风杂乱,树木稀稀朗朗。这是寒假前最后的热闹。
黄诗吟被她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好你跑慢点儿。”
春好这才停下。
黄诗吟喘口气:“所以他到底是你的谁?”
她恍然大悟,“不会就是你天天盼着给你寄信的那个人吧?”
春好轻轻“嗯”了一声。
黄诗吟钦佩她的毅力。自从上次生理期后,两人逐渐亲近,她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很多同学不喜欢她尖细的娃娃音,总爱在背后说她装可爱,是策巴子*;而春好风评也没好哪去,她性格古怪,又是贫困山区来的,但碍于成绩好,没人敢给她难堪。
可就这样一个总留着短发的细瘦姑娘,无论刮风下雨下刀子,她每天雷打不动,一定会去传达室转一圈,只为找一个人的信。
“望眼欲穿啊好好。”黄诗吟挽着她胳膊,“你现在要说他是你救命恩人我都信。”
“还真是。”春好笑了一下,看向前方。
疟疾救了她一命,还把她带出大山,让她在宜城安稳念书。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多少,她不知道。或许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春好来说,这是她的整个世界。
黄诗吟看她那漆黑如星的眼睛,她很少笑,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气质孤僻,但笑起来眼睛就像一池春水,弯弯的涟漪细细铺开。
春好踩着地上的枯叶,自言自语:“早知道他会来,我应该再考好点的。”
“你成绩已经够好啦!”黄诗吟晃她身板,“何况你数学才五十分,稍微补一补,年级第一都是你的。”
春好却问:“考了年级第一有什么好处吗?”
黄诗吟知道她并非故作炫耀,而是真的很少出学校,对升学信息也闭塞,她便把她妈平常的唠叨转述给她听,“当然是考好高中呀,然后才能考好大学,比如清华北大。像武汉华师一,每年可以考五六十个。我妈就想把我给塞过去呢。”
春好脚步顿住,像在思考:“北大……北京大学?”
她记得秦在水给她写的信,信纸上总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红字。
春好并不知道这个大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秦在水应该在那里工作。
黄诗吟因为她停下,也跟着站住脚。
她又说起自己的母亲:“我妈天天和我说,男孩初中后劲大,想学很快就能赶上来,女孩子容易掉队。她这话完全就没有依据,我才不信那些天天泡网吧的男生成绩能赶上来。”她举右手发誓,“能赶上来就让我现在被砸死好吧!”
忽地,一只篮球从旁边的篮球场里飞过来,春好眼疾手快把她一拉:“小心!”
黄诗吟:“……”
篮球弹远,一个戴棒球帽的男生跑过来捡,他毫不客气:“喂,你们女生走就走,干嘛突然停下,差点就砸到你们了。”
黄诗吟一炸:“你快砸到人还有理了?没让你道歉就不错了。”
许驰理亏,抱着球撇撇嘴,“那抱歉了。”
正准备返回,余光却看见了春好那头鲜明的短发。
他一瞬间石化,手里的球掉下去,篮球轻轻反弹,轱辘滚进草丛里。
“你你你你……是你!”许驰唰地一下指向她,瞪大眼睛,“你也在十中?”
春好根本不记得:“你是?”
许驰气死了,“我是许驰!”
他逼近两步:“报纸、解放路,你都忘了?”
说到报纸,春好有了印象:“你是报纸卖不出去的那个。”
许驰咬牙:“……那还不都是你!”
身后篮球场的男生们见这边没动静:“喂!许驰你快捡球啊,怎么回事?”
许驰喊:“就来!”
他走到草丛里把球抱起。
春好也拉着黄诗吟离开,但许驰又叫住她,“诶,小短发——”
春好皱眉回头。
许驰把球往地面一砸,又稳稳接住,冲她咧嘴一笑:“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呢。”
春好因为他那个小短发的称呼,表情并不太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
黄诗吟却已一把从后面捂住她嘴:“她叫春好,我叫黄诗吟,我们是六班的。”
许驰也笑,一副终于扳回一城的模样:“我三班的,正好你们班楼下。”他抱着球挥了挥手,又看了眼春好的短发,“小短发,有机会一起玩啊!”
春好盯着许驰得意洋洋跑远的背影,她难得被气到,跺一下脚,仍旧是那句方言:“神经戳戳!”
-
家长会半小时后结束,两人从操场回到教室门口。
黄诗吟和她妈妈先走了,秦在水最后出来,一手拿着成绩量化表,一手拎着她的书包。
宋苑也从隔壁班过来,看见秦在水真在等她,开心地小跑上去:“秦老师。”
秦在水听见声音,点一下头,又看向春好,“走吧。”
吃饭的地方在长江码头边的一个水上餐厅。
这还是春好第一次来江边,她从来不知道平底船上居然可以建房子,顾客通过廊桥上船。
春好坐到窗边,秦在水坐她边上,宋苑则坐秦在水对面。
冬季的长江辽阔低垂,水清而绿,江心偶尔有大船经过,江浪扑打在岸边的碎石上。
她其实很想问这一年他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按照两人的约定给她回信。他知不知道自己为了等他的信,跑了多久的传达室。而且他来就来,为什么偏偏要和宋苑一起同时出现。
春好心里一团乱麻。
可现在他就在这里,就坐在她身边,她却无法问出口。
一旁,秦在水把菜单推过来,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春好有些生硬:“都可以。”
秦在水清黑的目光往她脸上看了一道,她却瞥着目光看向长江。
对面的宋苑笑着接话:“秦老师,我给您推荐吧,我是本地人。”
秦在水又瞧春好一眼,把菜单递给宋苑:“有劳了。”
点过菜,服务员又给他们上了茶。
宋苑开始和他说起自己这半年来负责的一些贫困小孩的情况,秦在水听着,手里拿起热茶倒了一杯递给春好。
春好接过,想说谢谢,但他正和宋苑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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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插不进去,便又作罢。
秦在水听完宋苑的汇报,想起什么:“对了,你试卷给我看看。”
春好一惊,小身板立刻坐直,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干嘛?”
“就看一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秦在水说,“我只是好奇你数学是怎么写出这个分数的。”
他语气很温和,面上也没不高兴,但不知为什么,春好有点怕他这个样子。
“……”
春好支支吾吾。她知道她数学很差,不是她不学,而是西村的教育太落后了,她基础一塌糊涂,只会加减乘除,连二元一次方程都搞不懂。来到城市后,老师讲的那些代数她更是听天书。
“试卷。”秦在水说,“我不笑话你。”
春好垂着脑袋把卷子掏出来交给他。
纸张簌簌展开,他将她的数学试卷从头到尾细致看了一遍。
选择题是蒙的,填空题不会写就填根号二,别说,还真蒙对了几个,后面大题更是一片狼藉。
秦在水把她缺乏的知识点记下,“我回头叫人给你打印一些数学教材,下次随信一起寄给你。”
春好听见“随信”两个字,她耷拉的脑袋支起来:“真的?”
“真的。”
“那好!”她在板凳上动了动,心情飞扬。
“秦老师对山区学生真好。”宋苑笑,“春好你都不说声谢谢呀?”
秦在水却说:“不必谢我。取得成绩是你自己的功劳。”
春好眼光微动:“嗯!”
宋苑尴尬,她脸颊微红,低头喝了口茶。
吃完饭,三人下船。宋苑还有话要说,他要春好在上船口等他。
春好撇撇嘴,坐在旁边江滩的碎石上。她不知从哪捡了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滩涂。
江水的短浪打在石头上,一涨一退。
她盯着廊桥上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从她的角度,她只能看见秦在水乌黑的后脑勺,以及他对面宋苑害羞腼腆的眉眼。
过了一会儿,春好看见宋苑的脸快速涨红,秦在水则稍显疏离地颔了下首,扣好风衣转身走下廊桥。
春好眨眨眼,江风吹拂,她似乎看懂了宋苑在做什么。
是表白吗?
她有些懵懂,却又有些庆幸。她觉得自己像个纠结的偷窥者,宋苑是她的小学老师,自己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想她难受;
可现在看见宋苑失败,她竟会在心里长长松口气。
她为什么会如释重负?
春好有些无措。
秦在水过来的时候就见她蹲坐在石头上,跟个固执的小蘑菇一样。
“春好。”他喊她。
“啊?”她抬起头。
“走了。”
“哦。”
-
两人走下长江大堤,原路返回学校。
校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司机从驾驶座下来。
秦在水转向她:“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他拉开车门从里面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还有这个。你的信。一直没机会寄,今天过来干脆带给你。”
春好看见牛皮信封,她顿一下,好半天才接过来。
信封上是他标准的小楷字,写着“宜城十中春好收”。她声音低低的:“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秦在水却微微一笑:“不会。”他说,“答应你的事,不会忘记的。”
车开走了。
春好一口气从校门跑上宿舍楼,她不知是剧烈跑动还是太过期待的缘故,心脏竟怦怦直跳。
她顾不上其他,拿出手工刀片,小心翼翼把信封划开。
看见熟悉的字体,春好心里一喜,逐字逐句读起来。
【春好,展信佳。你的信我收到了,由于工作地点太偏僻的缘故,大半年来没能给你写回信。但你的成绩单宋苑老师抄送给我了。你能顺利进入中学,我由衷为你高兴。你真的很棒,相信自己,加油。——秦在水2009年10月7日。】
春好鼻子有些酸,却又破涕为笑,她把信纸贴在胸口滚进床铺里。
她盯着上铺的床板,嘴角缓慢却满足地扬起。
真好。
还能和他保持联系,真好。
9. 春起
[我想做个好孩子,但为什么总是会犯错呢。]
-
转眼四月。
长江水暖,春天又到了。
秦在水这次果然遵守约定,给春好陆续寄来了包裹。
那是一整套小初中数学复印版,里面的讲解简单精炼,甚至还有一本一寸厚的外文书。
他在信里写:【这套数学教材简单易懂,是我的一位同侪编纂,虽然没有被选做人教版本,但仍值得一学。另外,那本英文书的语言难度并不高,是讲生活中的数学,很有趣。后面还会有一些书陆续寄到,记得查收。——秦在水2010年4月16日。】
那段时间春好每隔几天都会去一次传达室,并且很少扑空,有时即便没有他的手写信,只是收到书她也雀跃不已。
用黄诗吟的话说,她嘴角都要咧到外太空了。
六月底期末考试,春好数学破天荒及格,她给秦在水写信告知自己的进步。
秦在水没有回信,春好也不着急,她知道他工作忙,又在西南山区各个贫困县奔走。她从小在山里长大,知道那里交通有多闭塞,一时寄不出信也是常情。
没关系,她可以多等一等。
-
转过暑假,初二开学。天气秋高气爽。
学校花圃里新换了凤仙花,蓝天白云,草坪跑道,看着人心里敞亮。
初三得体育中考,初中的第二个年头,体育老师已经带大家训练起来。
春好体育不错,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强,八百米对她这种从小走六七公里跋山涉水去上学并且还要砍柴割草做农活的小孩来说,易如反掌。
黄诗吟则最怕跑八百,每次都是春好连拖带拽把她拉进及格线。而且她胸部发育,不喜欢跑步时班上某些男生讥笑的目光。
初二青春期,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逐渐明显。那些初一还没有很高的男生仿佛一夕之间坐了火箭,身材蹿得老高。
还总有人凑在一起品论谁谁谁的身材,时而小声,时而放肆大笑,还有恶劣的,把手放在胸前比划。
黄诗吟每次都微微驼着背,只有春好会将她虚虚一挡,替她挨个对峙那些凝视的、调戏的眼神。
而班里的男生大多不敢惹她。不是因为她成绩好,而是之前给年级办公室搬桶装水的时候,所有男生都气喘吁吁,搬一层歇一层,只有春好一人扛两桶水健步如飞。楼下二十多桶水,她一个人搬了近乎一半,搬完还插兜站在楼梯上眨着大眼睛俯视他们,很真诚地问:“你们怎么连这点水都搬不动?很重吗?”
从那时起,许多男生和她说话声音都放轻了。
这日体育课又跑八百。
春好刚站到操场队伍里的时候,就见远处音乐老师和教导主任过来了,要征用这堂课去排练。
上月,学校点了三班和六班一块儿参赛市里的合唱比赛,若能得奖,将会在明年代表宜城市去武汉参加省内决赛。
黄诗吟重新活过来:“好像不用跑步了诶。”
春好认真地说:“没关系,要跑我也能把你拽进四分半。”
黄诗吟摸摸她可爱的短发,满脸崇拜:“呜!好!”
前面体育老师吹了哨,要大家去合唱室:“都唱歌去吧,八百和一千下次再跑。解散。”
大家哀声一片地散开,熙熙攘攘跟着音乐老师走了。
合唱室在综合楼三楼,很大的一间排练室,曲目选的是北京市少年宫合唱团那一版的《同一首歌》。
三班的学生已经到了,领唱站在中间,其中一个是许驰。
他这次没戴棒球帽,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外套,手里拿着乐谱,看起来尤为正式。
许驰余光看见春好,眼睛一亮,特地转过来打招呼:“嗨,诗吟,小短发。”
他比之前也长高不少,高了春好一整个头,五官蓬勃阳光,每次都笑出一口白牙,像个人畜无害的大男孩。
春好不喜欢小短发这个称呼,但他每次都爱这么喊。她便直接略过,根本不搭理。
黄诗吟:“嗨!”
许驰向她们展示他的小西装:“我今天领唱,穿的燕尾服,怎么样,好不好看?”
黄诗吟竖起大拇指:“帅!”
“……”春好简直幻视自己以前在西村喂的油光水滑的大公鸡。
她面无表情把黄诗吟给拖走。
黄诗吟眼睛还在往后看:“你怎么不理人家?”
“我干嘛要理他?”春好说,“跟我家后边喂的公鸡一样。”
黄诗吟:“……”
合唱的站位是音乐老师排的。春好和黄诗吟两人站去人群里第二排的架子上,她们后面的是三班的男生。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音乐老师弹起钢琴。那几年《同一首歌》很火,几乎各地中小学都在组织学生唱。
歌词春好已经背熟了,旋律响起,大家跟着老师的手势唱起来。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忽地,她身边的黄诗吟发出一声:“啊!你做什么?”
合唱的声音停了,所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春好:“怎么了?”
黄诗吟没有回话,她满脸通红,咬着嘴唇看向身后高她一个台阶的男生,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那男生没料到她会喊出来,赶紧撇清:“我就抬一下手。”
黄诗吟气得浑身发抖,“你明明……”
音乐老师打断:“好了好了,没什么事就算了,别浪费大家时间。”
钢琴声继续,室内歌声再次响起。
黄诗吟噙着眼泪愤然转头,肩膀还在抖。
春好勾勾她手指:“怎么了?”
黄诗吟羞耻得像是要哭了,声音如蚊:“好好,他拉我内衣带。”
“谁?”
“就我后面那个,三班的。”
春好往后看了一眼那男的,不算高,体型偏胖,脸上很多青春痘,样貌也没有什么记忆点。
春好问:“你确定?”
黄诗吟确定。如果只是无意间碰一下她不会有内衣带弹回来的感觉。
春好捏捏她手:“没关系,等下课我让他给你道歉。”
“嗯!”黄诗吟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四十分钟在歌声里很快过去,音乐老师交代了下次排练的时间便离开了。
同学们也挨个蹦下合唱架子回班,许驰把小西装脱掉,换回蓝白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有男生过来把他脖子一勾,揽着他往外走,不知讲了什么,许驰把他一推,笑声恣意。
春好拉上黄诗吟,跟着他们走上走廊:“你俩站住。”
她声音清脆,带着点兴师问罪的味道,周围同学闻声看过来。
许驰往后一看,见是她,面上一乐:“干嘛啊小短发?”
春好指了指他旁边的那个男生,又指指黄诗吟,“你给她道歉。”
那个男生看见黄诗吟,面上愕然,属实没想她们会追过来。
他还没说话,许驰已经开口:“凭什么要李威给你道歉?”
春好:“他自己心里清楚。”
黄诗吟站在春好身后,涨红着脸:“他拉我衣服!”
边上有看热闹的同学停下来,许驰扯扯嘴角:“不就拉一下衣服嘛。”他说,“要不你也拉一下我,就算扯平了?”
春好蹙眉:“什么扯平?他拉了女生内衣带,你和他是一种人吗?”
许驰一愣,他瞬间转向李威,目光严肃:“她说的是真的?”
李威立马摇头,发誓说:“驰哥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没有!”
“真没有?”
许驰个子高,逼视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
李威保证:“真没有!”
春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许驰看见自己兄弟被污蔑,也不确定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话落,他余光瞥见另一个男同学,挥手问,“喂,你刚刚站李威边上,看见他拉……”他停顿一下,扫了眼咬着嘴唇的黄诗吟,换了用词,“看见他拉女生衣服了吗?”
那人回:“我们都在唱歌,怎么可能拉人衣服。”
许驰转向春好:“他旁边的人都否认。”
春好没说话。黄诗吟晃她手臂,有些退缩:“算了吧好好,也可能是我搞错了……”
春好不理,她沉默几秒,开口道:“那我们扳手腕吧。你输了的话,你们两个全给我道歉。”
她一字一句道:“还有,不许再叫我小短发!小、报、纸。”
许驰听见“小报纸”这个称呼,他咬咬牙,仿佛又回到那年夏天的解放路,春好让他赔了一个暑假的报纸钱。
他被戳到痛处,瞬间炸毛:“扳就扳!”
-
场地从合唱室转到了三班教室。
课桌桌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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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搬到教室后面,两把椅子一边一个。
许驰算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他爸是军人出身,退伍后在宜城开了第一家百货商场,连市长都见过,活脱脱的本土富二代。
这一层楼的学生闻风而来,周边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人开盘下注。
“我赌一包辣条,肯定驰哥赢。”
“和一个女生扳手腕,驰哥赢了也不光彩好吧。”
……
黄诗吟见人越来越多,她有点怕,更怕连累春好:“好好我们走吧,是我搞错了。”
春好不肯,她把她拉回来:“不行。人争一口气。就算你搞错了,我替你给他们道歉。”
“好好……”黄诗吟看她瘦削却有力的身板,眼角竟有些湿润。
“再说——”春好云淡风轻,“他扳不过我。”
许驰前一秒还挺欣赏她,听见这一句,嘴角瞬间垮下来,他不服气:“喂,还没扳呢!有你这么自大的吗?”
春好不以为意:“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连捆柴都背不动。”
许驰无语:“现在谁还砍柴啊!”
春好不和他争,她把右手校服袖子卷起来,坐到桌前伸出手:“快扳。扳完赶紧道歉。”
许驰坐下应战,他挖苦回去:“要道歉的是你吧。”
可当他伸出手的时候,又一下犯难:他难道要和女生手贴手吗?他还没和异性牵过手呢。
许驰抬眸看眼春好,她脸蛋小巧,又是齐耳短发,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此时她的眸子写满攻击性,但仍旧干净地像溪水里的鹅卵石。解放路上她那一甩头发的飒气模样还印在脑海,一直挥之不去。
他看着她伸出来的那一截细瘦胳膊,竟无端有些脸红。
春好戳穿他:“你怕了?”
许驰咬牙切齿:“你才怕。小、短、发!”
春好回他:“小报纸。”
他没再犹豫,手肘递上课桌,一把攥住她的手掌。
两人拇指挨拇指,手掌贴手掌。有热心同学充当评委,把手放在两人的手上:“预备,三、二、一,开始!”
春好瞬间发力,她右肩耸起来,整个人都在用力,手臂的肌肉线条也更加明显。
许驰也不是吃素的,商场里的健身房还是他爸投资的,他经常一泡就是一下午。但他没想到,这小短发看着瘦,还真有点东西。
春好依旧面色冷定,她除了出了点汗,没有其他的反应。
她慢慢加劲,把许驰的手给压下去。
许驰则咬着牙关,青筋暴起,他看见自己手一点一点往输的方向偏移,他睁大眼,死都不信自己撼不动一个女孩儿:“你……”
春好嘴唇微微扬起,准备迎接胜利。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方才的冷定与专注也尽数收敛,变成鹅卵石上清澈明亮的一汪春水。
许驰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笑。
他微一分心,手上失力。
只听见重重“砰”的一声,他的手被春好瞬间摁倒在课桌上——
似乎有“咔嚓”的声音。
“啊!”他痛苦地叫出声,而后便如一只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桌上。
许驰尝试挪动一下自己的手,疼得冷汗直冒,大口喘气:“不行不行,手……手……”
周边,同学全部傻眼,欢呼声不见了,鼓掌声不见了,不止为比赛结果,更因为许驰狼狈的呼痛。
春好发现不对,站起身碰碰他肩:“喂,许驰,你还好吧?”
他脑袋趴伏下去,一个劲摇头,疼得说不出话。
快上课了,远处三班的班主任闻声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他扒开学生进来,看见受伤的许驰,吓得赶紧打了救护车。
他呵斥春好:“你干什么?同学间开玩笑连个度都没有?多大人了?!”
春好一脸茫然。
她看着被架出去的许驰,心里涌起一股恐慌。
刚刚那咔嚓的一声,是她把他手臂掰断了吗?
他不是男生吗,为什么扳个手腕都能受伤?
许驰离开,周围的同学也议论纷纷,不少人看着她指指点点。
其中有个声音划过她耳膜:“哦豁,把驰哥手弄伤了。这次铁定得请家长赔医药费。”
请家长?赔医药费?
春好懵懵地,她瞬间体寒,甚至有些举目无亲。
完了。
她好像真的闯祸了。
10. 春起
[他就这样出现在我身后,和当年牵着我合照时一样,又不一样。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们分开又重逢,我才发现,其实他一直都站在我身后。]
-
春好回到自己教室。
班上有不少人在看她。她坐到座位上,第一次因为犯这样大的错而无助。
黄诗吟一个劲摇头道歉:“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她说,“万一他真骨折,你要背处分怎么办?”
春好愣愣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望向窗外远处的长江,点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一下午的课她一个字都没听,心里惴惴不安。
她真心希望许驰没事,她只是想让李威给黄诗吟道歉,而不是真的想许驰受伤。
-
深秋天黑得早,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从后门出现,敲了敲门板:“春好,你出来一下。”
班上同学都悄没声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春好起身过去。
黄诗吟看她走向后门,也唰地一下站起来跟出去,她对班主任说:“陈老师,这事起因在我。和春好没关系。”
黄诗吟捏捏春好的手,朝她笑了一下,但因为有些害怕,她笑得有些难看。
春好也弯唇一笑。
班主任看了她们一眼,恨不得一人一个爆栗:“你们两个还笑得出来,人家父母都找到学校里来了。”
班主任死死叮嘱:“一会儿你们俩只准道歉,不准说别的,听见没?你们这一时冲动,万一人父母报警怎么办?硬要你们背处分怎么办?许驰是什么家庭,给我们学校捐了教学楼的。”
春好不甘心:“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班主任恨不得把她嘴给缝上,“你都把人手腕弄骨折了,石膏得打三个月,人没找你陪医药费都是好的。”
黄诗吟赶紧把她一拦:“我们知道错了。我们这就去道歉。”
春好抿抿唇,听见“医药费”三个字,她头低了下去。
她没钱赔,她手里的钱都是打暑假工挣的以及偶尔秦在水寄信给的。她都攒着在呢。她舍不得。
天空下的夕阳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浅浅的空洞的白。
两人跟着班主任走过教学楼,到一楼的教导处去。
进门前,班主任又再三叮嘱:“只准道歉。”
两人小鸡啄米点头。
里面传来家长的声音,是宜城本地的方言,有些尖锐:“主任,这女伢在学校里头就敢污蔑同学,还把人家手搞断,以后走上社会还了得?”
春好听见,跟着班主任走进去。
水磨石地板被白炽灯照得晃眼,她抬头扫了一道里面的人。
教导主任在,李威也在,边上的卷发女人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一个,穿着宜城一个本地银行的工作服。估摸着是李威的妈妈。
许驰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右手固定了石膏,脖子上挂着医用吊带懒懒靠在木头沙发上。他旁边是一个黑色高领毛衣很有气质的女人,面不改色,坐姿端庄,时而低头看一眼手机,一串饱满的珍珠项链恰到好处围在毛衣领上,散发着柔柔的光泽。估计也是他妈妈。
教导主任被李威妈妈嚷得头疼,他看见六班班主任带着春好和黄诗吟过来了,赶紧招一下手,“那个,老陈啊,你去联系一下她们俩的父母,要父母来学校领人。”说完又转回去,“许驰妈妈,李威妈妈,我们一定给个交代。”
黄诗吟听见要请家长,她面色微白,有些恐惧。
班主任问:“那春好呢?她家人不在本地。”
教导主任:“她不是隶属市福利院管吗?之前好像有给她送衣服的?喊福利院的人来。”
“好。我去打电话。”班主任看一眼春好,用眼神再次提醒她不要乱说话,便出去了。
办公室里,李威妈妈将春好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轻嗤一声,李威也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反倒是许驰抬头看着她,他妈妈也点头礼貌示意了一下,而后转向自己儿子:“就是她赢了你?”
许驰:“……妈,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妈妈笑一下,没说话了。
教导主任清咳两声,严肃道:“具体情况李威已经和我说了。你们俩,不仅污蔑同学,春好你还把人手给掰断了。你们赶紧给李威许驰道歉,然后再写个保证书。”
一旁李威妈妈开口了,十分看不上:“写个保证书就完了?她跟我伢泼脏水,万一被传出去,我儿子得被多少人笑话?主任您想过这点没有,这次的事要抓典型,不仅要她公开道歉,还得好好教育。”
教导主任还没说话,春好已经开口,指向墙边的李威:“他在撒谎。”
黄诗吟听着,也补充说:“我们没有污蔑他,他骚扰女生是事实。”
李威妈妈脸色一变:“你姑娘伢不要乱说!我儿子才不可能骚扰你。”
教导主任听见“骚扰”两个字,面上尴尬一瞬,他看向李威:“李威,你有没有骚扰她?你再仔细说一下经过。”
李威似乎翻了个白眼:“我没有骚扰她,我就合唱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黄诗吟的衣服,她就硬说我骚扰了她。下课后,她们俩在走廊上把我和驰哥给拦住了。”
他说,“然后春好说要扳手腕,谁输谁道歉,驰哥是怕我被污蔑才答应她的。我起先以为她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下手这么重,直接把驰哥的手掰断了。”
许驰听着,微微皱眉,李威这一席话听下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似乎又哪里不对劲。
许驰妈妈看了李威一眼,而后看向那两个孤身奋战的女孩。
黄诗吟听他颠倒黑白,急得眼里含了眼泪:“你放屁!”
她一直都是乖乖女、爱打扮的形象,一口娃娃音没有任何威慑力,却头一次带着哭腔破口大骂。
春好也咬牙,她直接看向李威的妈妈:“阿姨,李威在学校合唱排练的时候拉前排女同学的内衣带,他难道不需要道歉吗?”
李威妈妈一唬,拿手指指着她:“你少乱说话,我儿子不可能!”
春好看向教导主任,解释说:“我是把许驰弄伤了,但这是意外,我不想这样。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事情的起因是李威骚扰黄诗吟,要没这件事,我也不会和许驰扳手腕。”
李威面上挂不住了,有些暴躁:“你有证据吗?就在这空口白话污蔑人。”他转向春好,语气厌烦讥讽,“你们女生反应要不要这么大?随便碰一下都碰不得,那我下次要是再不小心一次你不得报警啊?”
黄诗吟气得发抖,却又嘴笨得不知道怎么反驳,“你……”
春好往前一步,直视他反驳道:“我们反应大?还是你养成习惯了?你难道经常在家这样做?”
李威妈妈听见“在家”这一句,登时火了,上前把春好往后一搡:“你这女伢小小年纪,嘴巴蛮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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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春好一时被这劲儿搡得往后站不稳,她手在空中划了两下,眼看就要栽下去磕上后面茶几的边角。
黄诗吟:“好好!”
沙发上的许驰正要起身,但距离更近的门口已经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秦在水一步上前,来不及伸手扶,拿身躯往她后面一挡。
春好踉跄半步,后脑勺砸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
她肩膀一缩,几乎是瞬间,她抬头去看身后的人。
秦在水侧脸微微绷着,不知是不是逆着光的缘故,他眼睛没有平常那样温润。
沙发上的许驰也一愣,他抬起的屁股又悄然坐了下去。
春好在他的支撑下站稳,重新直起身来。她眨眨眼盯着他,像是一眨眼他就飞了。
秦在水扫了春好一眼,确保她没事,才看向李威妈妈:“有事您和我说,和小孩子动什么手?”
他嗓音很淡,甚至有些风尘仆仆,但仍旧冷定,若是有和他熟识的人便知道他这已经是生气了。
教导主任看见秦在水竟然亲自来了,赶忙上前握手:“秦教授,您怎么亲自来了?”
秦在水:“不是请家长?我是春好的资助人。她父母不在宜城,我暂代她的监护人。”
李威妈妈一看秦在水这架势以及教导主任的态度,她有些迟疑,也猜不出这人的来头。
她偷偷瞧了眼沙发上一直作壁上观的许驰妈妈,心里翻个白眼:好啊,恶人她当尽,她倒在这儿看好戏。但她面上不敢表露,她今年在银行的业绩还得指望她帮忙。
教导主任在给秦在水交代情况,他说得比较中肯:“李威说是碰了一下衣服,但春好说他骚扰女同学,然后许驰同学答应扳手腕……”
秦在水转过去认真听着,春好则站在旁边看他的背影。
黄诗吟拉拉她校服袖,小声问:“咦,他不就是你的……那个谁?”
春好心里一跳,她点点头,可不知为何,又摇了摇头。
黄诗吟在她耳边“哟哟哟”了三声。
春好:“……”
秦在水听完教导主任的一番话,他又看眼李威和沙发上打着石膏的许驰。
许驰轻哼一声,在他扫过来的目光里特地往上坐了坐。
秦在水问:“合唱室有监控吗?我们看监控。”
“有是有,但我们还没开呢。”教导主任说,“综合楼还没完全修好,就合唱室投入了使用,平常也没什么人去,节约用电我们摄像头就没开。”
李威妈妈“嘁”一声:“没证据在这儿说什么。”
李威本来心吊了起来,但听见这一句,心又落下去。
这时,许驰妈妈微笑开口:“不会。综合楼是我们家老许捐的,里面摄像头只要这个房间电闸是开的,摄像头就会自动录像,就算总控那边没开画面,但也是录了的。”
班主任反应过来,连忙说:“那我去总控调监控。”
李威身体一僵。
秦在水目光落到他脸上:“你现在认错还有机会,否则我也有可能选择报警。到时候你不仅骚扰成立,诽谤的罪名也逃不过。即便你不满十六周岁不用行政拘留,但案底也是有的。”
春好愣愣看着他,他好少讲这么一大段话。
她眨眨眼,他脸虽然冷,却让她有种无可替代的力量与安全。
秦在水看向他们母子二人,微微一笑,一锤定音:
“你们护短,我也护的。”
11. 春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一百年以后也不许变。这一句我悄悄在心里说。]
-
“你们护短,我也护的。”
秦在水这话说得很不留情面。
春好下意识攥了攥手,看向他的后背,那样宽韧挺拔。
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感觉吗?
她深吸口气,在自己怦怦的心跳声里默默挺直了腰杆。
李威没想到这人这么强势。他吓得腿一软,他妈妈也慌了,扒拉着他问:“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拉人家衣服?”
李威躲闪:“我……我……”
“你说啊?到底有没有!”他妈妈问一句便往他背上拍打一下。
李威手捏着拳,在母亲发泄的追问里,不敢说话。
场面又混乱起来,教导主任把这两人带到隔壁沟通调解。
黄诗吟看见他这样,只觉得畅快,她抱着春好的胳膊,恨恨说了句:“活该。”
班主任把录像拿到隔壁,他反应过来,看向黄诗吟,“诗吟,你妈妈也来了,一直在外面呢,她不肯进来。你快去找你妈妈,让她放心。”
黄诗吟一愣:“我妈来了?”
她有些胆怯,但还是转向春好:“好好,我先出去一下。你这里……”她目光在许驰和秦在水之间过了一遍。
春好:“我没事,你去找你妈妈吧?”
“嗯。”
黄诗吟离开,屋里只剩下春好和许驰,以及两边的家长。
秦在水再次确认:“是你把人家手掰断的?”
春好一僵,像个被抓包的小偷,她揪着手指:“……是我。”
秦在水:“去道歉。”
春好看眼跷着二郎腿吊着石膏跟个地主家傻儿子一样的许驰,不太乐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明明是他自己身体不好,手臂被人轻轻一扭就断……”
秦在水目光用力,往前抬抬下巴,语气不容商量:“去道歉。”
春好最怕他这样,她磨蹭两下走到许驰对面,老老实实背着手说:“对不起,把你手弄伤了,我给你道歉。”
许驰看她抿起的嘴唇和低下头时晃动的短发,他拿小拇指掏掏耳朵,故意拿乔:“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许驰妈妈扫自己儿子一眼:“……”
春好:“……”
她看他在那吹指甲,忍了又忍:“那是要我把你耳朵拎起来对着喊才听得见是吗?”
春好甚至冲他笑了下,“好呀。”
“诶——”秦在水来不及拉她,她已一步上前。
许驰见她来真的,抱着自己的石膏在沙发上连连后退:“不不不,不必不必了,我开玩笑的!”
他看她黑着脸,思来想去,还是说:“其实……也不算全是你的问题,”他拿左手摸摸后脖子,“扳手腕你也没逼我,是我自己答应的。”
春好点头,指控他:“而且你还中途突然松掉力气,不然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你手按下去的。”
许驰没接话。他才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因为她笑起来太好看他才忘了使劲的。
他顺着她话说:“你说的对。”
春好又问:“那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许驰看着她:“嗯。”
春好眉梢一扬,她转身走回秦在水身边,完成任务似的一甩头:“秦在水,他接受了。”
“……”
秦在水莫名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光着脚在国旗下往小孩堆里扔锄头,威胁谁再说一句就把谁嘴巴撕烂。
她这性子跟小时候真是半分没变。
后面秦在水又向许驰妈妈咨询医药费的事,他全额照付,后续诊疗康复等额外开销也由他负责。
许驰妈妈带着许驰站起来:“医药费就不用了,我们家也当长个教训。”她看眼许驰的石膏,“这次也算给他上一课,好好教他以后该怎么分辨朋友,少和些不着调的人玩,免得以后又把自己搭进去。”
许驰懒散开口:“哎呀妈,知道了,别损我。”
许驰妈妈说:“不早了,我们过去给教导主任打个招呼,说我们已经协商解决了。我们就先走一步。”
秦在水颔首:“有劳。”
许驰跟着他妈出去,出门前,还忍不住回头看了春好一眼,她乖乖站在秦在水身侧,短发柔顺可爱,像一只收起利爪的猫儿。
一出门,许驰妈妈好奇:“就是这个女生让你赔了一个暑假的报纸钱?”
许驰哀嚎:“妈,求你别说话了。”
“那跟妈把包拎着。”
他叫唤:“喂,我手都断了诶,我是不是亲生的?”
“得了吧,一个男生,骨个折就哭天喊地。又没截肢,另一只手不好好的?拎着。”
许驰认命接过。
母子说话声飘散在晚风里。
春好从门外收回注意力。
秦在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一连串未接来电,他没回复,转向春好:“我去隔壁看看情况,你在这儿等我。”
春好知道李威还在隔壁,她“嗯”一声,又想起:“还有,我书包还在班上呢,我回去拿。”
她往外指了指回字形教学楼中间的花坛:“一会儿我在花坛边等你。”
“行。”
-
春好跑回班级。
天早黑了,夜晚的校园没有灯,每层楼“安全出口”的字样散发着荧荧的绿光。
她跑到班级,教室已经空了,她和黄诗吟的书包还在。
黄诗吟刚刚出去后就不知道去哪了,应该和她妈妈在一起。
春好想了想,还是把两人书包都拿上。
下到花坛,她正准备坐到前面的长椅上等秦在水的时候,花坛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斥责:“你现在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进社会怎么办?”
春好脚步一停。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外面哭哭啼啼,少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玩,多和成绩好、有家教的同学玩,你偏不听,天天和一个乡巴佬混一起。现在好了,闯祸了,万一背了处分,你后面还考什么好高中,还考什么好大学?这一辈子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妈!”黄诗吟哭喊,“你怎么能这么说!是他先骚扰我的!好好是在帮我!”
“是,他拉你衣服是不对,你难道就没错吗?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女孩子少打扮,多把心思放学习上……”
春好隔着夜色和层层叠叠的灌木花圃看向花坛对面的人影。
黄诗吟站在自己妈妈面前,捂着脸呜呜哭着,她身影脆弱,肩一耸一耸。
春好没再上前。
黄诗吟曾和她抱怨过她妈妈如何严厉苛刻,春好想,她这样爱漂亮的人,肯定不希望被自己看见这狼狈模样的。
她转身远离了花坛。
她把黄诗吟的书包放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一会儿她一过去就能看见。
秦在水还在隔壁解决李威的事,春好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到远处连廊的台阶上。
她双手撑着脸看星星。
可惜城市里看不见星空,只有弯弯的秋月挂在天边,城市与夜幕相接的地方散发着幽幽的亮光。
春好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她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死得太早太突然,她只知道自己妈妈是个很好的人,会教她讲卫生,要在小河里认真洗手,会给她哼调子唱儿歌;不会像李威妈妈那样张牙舞爪,也不会像诗吟的妈妈那样苛责。
或许城市和农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都有各自层层叠叠的山,也有各自弯弯曲曲的路。
——“怎么坐在这儿?”
温和的声音响在身后。
春好一愣,连忙回头,秦在水已经解决完问题出来了。他在花坛边没找见她,四处看了看,才在连廊下发现她。
昏暗的校园,她坐在晚风里,背影小小一个点,看起来有些孤单。
春好正想站起来,秦在水已上前一步,弯腰坐在了她身侧。
她余光一暗。
撑在台阶上的手也不由僵硬地成拳,放到膝盖上。
春好盯着前面的地板,有点不太敢看他:“最后李威他承认了吗?会给诗吟道歉吗?”
秦在水:“他认了。教导主任要他明天集合做操的时候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道歉,并且记过。”
“活该。谁让他拉诗吟的内衣带,流氓。”
秦在水勾勾嘴角,没说话。
春好别一下头发,手臂圈住自己曲起的腿,她视线转向他,问出自己最想问的:“对了,你为什么今天会来?还来的这么快。”
“从山区回武汉,刚好路过宜城,原本高速上不打算停的,但你们班主任给我打了电话。”
春好内疚:“耽误你时间了。”
“还好。”他说。
风有些安静。
刚刚在办公室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夜色浸染,他面色便显露几分疲惫和劳神。
春好歪歪脑袋,问:“你不怪我?”
秦在水却看过来,似乎笑了下:“我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我给你闯祸了。”
“有么?”他看向校园的夜空,“这算什么闯祸,都是小事。”
春好眼睛一亮,瞬间抬头:“真的?”
他弯着唇,“我还没说完。”
春好嘴角弧度一顿。
他笑意微收,看回前方:“春好,你是女孩子,和男生扳手腕硬碰硬,容易吃亏的。”
春好一激,她一骨碌坐直,比划着说:“不可能!我一个人能扛三袋猪草爬山,他们体力不可能比我好。”
“不是体力问题。万一你今天遇上的不是许驰,是一个你无法招架的人怎么办?去医院的人大概率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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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在水蹙眉,“春好,这不是我的初衷。”
春好眨一下眼,“……初衷?”
她似懂非懂,缩回去“哦”了一声。
“所以你得答应,以后别再做这种危险性活动。”
春好停顿几秒:“我答应你。”
“那拉钩?”他说,“你们小姑娘不都爱拉钩吗?”
秦在水说到做到,他甚至举起右手伸到她面前。
他的手掌干净宽韧,伸手过来时身影也跟着细微晃动了一下。
春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她一时没动。
秦在水也不催,但也没收回手,似乎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得到她的保证。保证不再进行这种活动,进而降低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受到伤害的可能。
春好并不明白他的想法,但也无法抵抗这个提议。
她把出汗的手在校服上擦了擦,终于,递出自己的小拇指。
秦在水缓缓勾住。他皮肤微微发凉,仿佛也勾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个歌谣?”他想了想,目光看向她,“拉钩上吊什么的?”
春好:“……”
他推给她:“你念一下。”
“……”
春好喉咙发紧,像是有热气“腾”地一下蹿到头顶,她张张嘴,“为什么我要念啊?”
秦在水:“因为你年纪小。适合念这个。”
春好哑了好半天,她咽咽口水:“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完勾,她触电般想收回手。
秦在水却不让。他仍勾着她的手指,熟知流程地问:“不盖章?”
他问得煞有介事,春好却脸颊爆红,“盖、盖章?”
她呼吸不稳,在男人淡笑的目光里,伸出大拇指在他指纹上轻轻摁了一下。
秦在水这才满意。他收回手,又叮嘱一句:“以后别再和同学扳手腕,嗯?”
“……噢。”春好心跳咚咚地点头。
秦在水看她海草一样的头发,风儿一吹便像一只努力游动的小水母。
他还想说什么,兜里手机急促响起。他看眼来电人,往前走几步接起电话。
春好仍坐在台阶上。
她看他走远,默默把小拇指揣进怀里,沸腾的胸腔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人真是……
前面秦在水站在安静的夜空下,他望着前方,面容逐渐沉默。
春好把自己埋在膝盖里,又忍不住悄悄观察他。这个距离,她看不清夜晚下他的表情,也听不太清声音。
秦在水望着校园里的花丛,良久才开口:“好,我知道了。我会配合。”
电话挂断,风吹动他的衣摆。
春好等了一会儿,看他身形不动,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要走了吗?”
“对。得走了。”他闻言转身返回,边走边把大衣外套扣好。
春好抱起自己的书包跟着他:“你回武汉?还是去其他地方?”
秦在水:“我回北京。”
他大步走着,脚下生风,春好一路小跑。
秦在水忽地一停,回头瞅她:“不回宿舍休息?”
春好差点儿一头栽他怀里。
“我想送你到校门口。”她耿直地说。
秦在水没有说话,重新提步,步子却迁就地放慢了。
春好试探性地走去他手臂边;他稍稍一等,两人顺利并排。
走过安静的校园,门口停着熟悉的黑色轿车,司机下来开门。
春好酝酿了一路,她终于下定决心,说:“还有一件事。”
“嗯?”
“我们最近在搞合唱,好像得奖的话可以去武汉参加决赛。”她问,“如果我能进决赛,你可以来看我吗?”
一口气说完,她看着他,屏息等待结果。
秦在水安静片刻,并没把话说满:“如果那段时间我有空的话。”
“那一言为定!”
春好眼睛大亮,甚至开心地踮了踮脚,朝他伸出小拇指:“那这次也要拉钩。我答应你的事都拉钩了,你答应我的也得一样。”
秦在水看她靠近的小脸,莞尔:“好。”
春好心脏雀跃,这次换她主动勾住他的小拇指,微微晃动,流畅念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盖章!”她说。
秦在水配合地伸出大拇指。
春好再次在他指纹上重重盖了一个章。
“可以了?”秦在水看她乐滋滋的模样,也不由跟着牵动嘴角。
“ok了!”她松开,在路灯下后退着挥手,“我走啦!路上注意安全!记得给我回信!”
秦在水点点头,坐进车里。
车窗半降,车辆在前方掉头,驶回来的时候,秦在水刚好看见她蹦蹦跳跳返回校园。
她那小水母一样的背影化为模糊的一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12. 春起
[这是他希望我拥有的生活,有朋友,有才艺,健健康康,没有忧愁。]
-
第二日,黄诗吟早上按时到了。
她眼睛肿得像灯泡,眼白上还有红血丝。她放下书包后就趴在了书桌上,一动不动的。
春好把昨天的作业拿出来,戳戳她胳膊:“诗吟,你把作业给我,我替你一块交组长那去。”
她把作业给了她。
春好抱着两人的作业本交给第一排的组长,走回来的时候,看见黄诗吟在悄悄抹眼泪擤鼻涕,她似乎还在为昨晚她妈妈的那番话难过。
也对,被最亲的亲人那样指责,每一句都和刀子一样,心口不血淋淋才怪。
春好默默走去走廊上,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给朋友留一点独自平复的空间。
一直到上课,她坐回座位。
黄诗吟已经好了,她除了眼白还有些血丝,其他已经看不出异样,甚至还问:“昨天你的那个资助人没有为难你吧?”
春好摇头。
她笑,松口气,“那就好。”
第二节课大课间做操,本来昨天秦在水已经和教导主任商议好,要让李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检讨。但当队伍集合完毕,春好才得知,李威今天根本没来上学。
春好在心里骂了一句混蛋,转头和黄诗吟说:“没关系,他今天不来上学明天也得来,明天不来后天也得来。不可能不道歉。”
黄诗吟脸上黯淡无光,她点一点头。
做完操回教室,班主任半路喊住她们,要春好后面多去关心一下许驰,说许驰毕竟没要她赔医药费,该做到的一些人情关照总要做到。
春好点头,说知道了。
黄诗吟回班休息,她整个人都怏怏的,翻着书本预习下节课要学的内容。
春好则去了小卖部,想着得买点什么东西带去给许驰,做点关心的样子。
最后她选了瓶娃哈哈营养快线。
付了款后送到三班门口,让人帮忙喊许驰出来。
那人进去又回来:“驰哥让你直接进去,他说他受伤了腿脚不便。”
春好:“……”
腿脚不便。他断的又不是腿。
她跟着进去,三班的人经过昨天扳手腕的事,几乎全部认识了她,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还有人热心指指许驰的座位。
春好顺着看过去,许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石膏搭在肚子上,翘着椅子往后一歪一歪的。
许驰看见她,心里一乐,椅子落地坐稳:“嗨,小短发。”
春好面无表情:“你再喊一句试试?”
他笑一下,见好就收地闭嘴。
春好把营养快线搁到他桌上:“给你买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许驰拿起营养快线仔细端详,“你居然会给我买饮料?”
春好:“班主任要我……”
说到一半,她话头止住,思考一番改了话:“班主任要我去小卖部买东西,我就顺道买了饮料来关心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许驰怎么觉得她这句“早日康复”听起来这么渗人:“你没下毒吧?”
春好眯了道眼,装不下去了:“你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许驰放心了,她这样才对味儿嘛,但他摸摸后脑勺:“不是我不喝,我有点奶制品过敏。”
春好还没开口,他已经毫不客气地继续点餐:“我想喝可乐。”
“……”
春好忍了又忍:“行,等着。”
“诶,好嘞!”他笑出一口白牙,又往后开始翘椅子。
春好看眼时间,还有几分钟,她跑去小卖部又买了可乐。
可乐再次送到他面前,许驰扫一眼蓝色包装,吹吹指甲道,“我不喝百事,我只喝可口可乐。”
春好简直想掐死他,但估计真掐死了她以后就见不到秦在水了,还可能给秦在水惹麻烦,所以她选择忍耐。
她点点头,把百事和营养快线一拿,转身就走。
许驰急了:“诶诶——别呀,送人了哪有拿回去的?”他抱着石膏从座位上瞬移到她面前。
春好绕过他:“反正你又不喝,我拿去给诗吟喝。”
“我喝我喝。”许驰又跟着堵住她,想从她手里把可乐拿回来。
春好手跟着一躲:“没有。现在你一瓶都没有了。”
“干嘛小气,下次请你吃饭。”
说着,上课铃响了。
许驰赶紧从她手里抽回可乐:“营养快线你给诗吟吧,她今天没听到李威的道歉,肯定很难过。”
春好不想理他,往门外走了。
“谢啦!”许驰在身后挥一挥石膏,乐呵呵地说。
春好皱着眉走出三班,还是那句方言:“神经戳戳。”
-
后面两周,李威依旧没出现。同学之间这件事的热度也下降不少。
这日班主任把她们俩喊到办公室,告知她们,李威转学了,以后也不会再来学校。
春好立马看向黄诗吟。
黄诗吟很安静,她睫毛动了下,没有说话。
班主任说:“既然他都转学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毕竟现在学习才是最主要的。”
春好问:“他是以后都不会道歉了吗?”
“他都转学了,也不归我们管。”班主任叹口气,“你们也不要再把心思放这上面,赶快调整回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还有一年多就中考了,你们成绩都不错,要分清主次,考个好高中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两人沉默地走出办公室。
得不到罪魁祸首的道歉,气氛有些低落。
秋冬的阳光晶莹透亮,周边老师学生三三两两经过,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
黄诗吟安静了一会儿,深吸口气,抬起头和平常一样笑了笑:“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已经满血复活了!”
春好瞅着她,总觉得她在强撑:“真的吗?”
她过去半个月状态都不好,而且李威一直不出现,学校对件事的关注也少了很多,除了周三班会学校让老师们提了一嘴男女之间相处的问题,便没有其他举动了。
一切又回到事情发生前的轨道上来。
黄诗吟看着脚下的路:“他不道歉我难道不活了吗?我只是恶心他凭什么做错了还能缩着不道歉。还有我妈,我妈她……”
她说到此,眼泛泪光,头又低下去。
春好赶紧安慰:“你别听你妈妈那些话,她说的都是错的。”
黄诗吟点点头,她又说:“还有,好好谢谢你,我最近心情不好,你还每天都给我带饮料带零食。”
说完,她嗷呜一声,抱住她蹭了两下。
春好笑:“我那是不想便宜许驰,我既然都能给他送东西,你当然也得有一份了。”
“嗯!”
两人穿过走廊,身影消失在楼梯里。
许驰从拐角的地方走出来,他看着春好和黄诗吟的方向,若有所思。
身后,有同学喊他:“驰哥看什么呢?走了。”
他应一声,转身离开。
一直到下午放学。
春好和黄诗吟刚收好东西,就有人在班门口喊:“春好,诗吟,有人找。”
春好回头看,居然是许驰。
他人高马大吊着个石膏站在班级后门,走廊上不少路过的同学纷纷看向他。
春好拎上书包,和黄诗吟一起走过去:“干嘛?”
许驰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难得正式:“带你俩去个地方。”
两人一动不动。
春好急着去食堂吃晚饭,黄诗吟也忙着回家写作业。
“走啊。”他说。
春好蹙眉:“你都不说干嘛我们为什么跟你走。”
许驰:“哎呀,走就对了。”他直接上前,拿还健在的那只手拽起黄诗吟的胳膊,“诗吟,我们走。”
黄诗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走:“诶?”
春好睁大眼:“许驰!你拉诗吟干什么!”
她把手里书包往后一背,跟着他们跑下楼。
学校围墙外有一条两三米宽的小街道,那时候监管不严,网吧台球电玩各色灯牌就这么赤-裸裸开在学校隔壁。
春好很少出学校,黄诗吟也几乎不往这边来,毕竟这条街是老师家长口中臭名昭著且严禁学生踏足的地方。
春好看着旁边进进出出的人,她第一次看见一个地方能聚集这么多种颜色的头发,偶尔几个纹着骷髅头的街溜子回头打量他们一两眼。
许驰带他们走到一家黑网吧门口,扔下一句“站这等着”就进去了。
春好和黄诗吟两人眨眨眼。
不到一分钟,里面传来呯呯嘭嘭的桌椅碰撞声和惊呼声,许驰拽着李威的衣领把人给拖了出来。
他右手还打着石膏,左手却把人往她们前面一推:“转学了还惦记着来打cs啊?”
李威踉跄几步,抬头看见春好和黄诗吟,他面上一白,瞬间恼羞成怒。
他手握成拳,转身就挥向身后的许驰。
许驰反应极快地拿右手臂一挡,李威拳头砸上坚硬粗糙的石膏,就和一拳重重擂在礁石上。
他惨叫一声,龇牙咧嘴收了手。
许驰意外地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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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石膏,嘀咕:“居然还有防御功能。”说着,他又把人摁了下去,“你给我安分点,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李威捂着手指怒视他:“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你道歉啊。”许驰说着,往春好和黄诗吟的方向抬抬下巴,“你还欠她俩一个道歉吧?”
春好一愣。
“你也是做得出来。为了不当着全校的面道歉,直接转学。你这么怕,当初拉人家内衣带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今天啊?”
许驰一边说一边把他脖子往下摁,他憋了这么些天,现在终于能撒气了:“亏我一开始还替你说好话,手都替你掰折了你给我来个你真骚扰了。我没法把你押到国旗下检讨,把你押到诗吟面前道个歉还是可以的。”
黄诗吟微微怔住,她目光颤动地看着他。
秋日夕阳里,他头顶折射着浅光,就这么按着李威的头逼迫他给她道歉。
“操,道你妈的歉!”李威弯着的腰根本直不起来,他吼叫,“许驰你不就家里有几个破钱吗?一天天嘚瑟个什么劲?!有本事你他妈靠自己啊!”
“这说起来就太惭愧了兄弟。你看,我正巧有个好爹妈,正正正巧我爹妈开明家庭和睦,正正正正正巧我爹妈又巨有钱。”许驰笑得恣意,压根不接他激将法,“既然这么巧我为什么不靠啊?是吧?你说气不气人?”
李威狠狠咬着牙:“……”
黄诗吟戳戳春好的胳膊:“好好,他真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吗?”
春好默默点点头:“对。他一直这样。”
“快道啊——”许驰催促,“别以为转学了就逃得掉。不道歉我一定报警。学校那还有你骚扰的监控在呢。”
他补充一句:“别以为我不敢啊。”
李威忍着怒气,但到底不敢和许驰硬来,愤懑却又觉得屈辱,他脸颊扭曲着,最后向黄诗吟低下头:“对不起。”
许驰拿小拇指掏掏耳朵:“我听不见。大点声儿。”
黄诗吟再也忍不住,挽着春好的胳膊噗嗤笑出声。
李威脸色涨红,他加高音量:“对不起!”
许驰抬头看向春好:“你俩听见了?”
春好则看向黄诗吟,把是否原谅的选择交给她;许驰便也顺着看向她。
两道视线将她看红了脸。
黄诗吟低低头,又对上许驰认真帅气的脸庞。
她深吸口气,像个洋娃娃一样点点头:“嗯!听见了。”
“那你呢?小短发。”许驰笑问。
“……”春好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也这次也放过了,她说,“诗吟听见我就听见了。”
黄诗吟狠狠抱了她一下。
-
十二月,宜城市合唱比赛。
三班和六班一起拿了市区一等奖,顺利晋级省内决赛。但决赛估计得排在明年春夏了,具体时间等省里通知。
春好兴奋不已,她还记得上回和秦在水拉钩的事呢。
自上次他离开后,春好没再收到他的回信,书倒是经常有,每半个月就寄来一本,跟完成任务似的。
不过,春好发现他寄东西的地址变了,从北京变成了武汉的一个地方。
他是在武汉吗?
春好不知道他的行程,只记得那天晚上他接到电话后就行色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在武汉也好,到时候他来看比赛会更方便。
这样一想,春好又释然了。
初二下学期,又是春天。
合唱的决赛时间敲定下来。
春好在几次排练后,被音乐老师看中,把她放到第一排领唱。
西村在地理位置上靠近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她属于汉族,却又有把清脆透亮的好嗓子,唱高音的时候像山涧枝头上开嗓的小雀儿。
还有决赛的观赛门票班主任也分给了大家,每人两张,爸爸妈妈要有时间跟着去武汉的可以凭票观看。
春好把票放在信封里,她展开信纸,认认真真给秦在水写了信去。
【秦在水,展信佳。我是春好。我们班的合唱顺利进入决赛了,时间在6月10日,你说你有空会过来的。我在信封里放了门票。我会在场馆前厅等你,但愿你有时间。还有,我被选做领唱了,站在最前面的第三个,别把我找错了。——春好2011年4月14日。】
春好不确定他现在到底是在北京还是在武汉,一整个冬天,她都没有收到他的信件。
明明那天她送他到校门口,他说会回信的。
但没关系,她很快又能见到他了。
她带着希冀,把这封信送走了。
13. 春起
[这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了,他为什么不肯来。]
-
去武汉的那一天,天气并不好。
凌晨的时候下了大雨,六月的梅雨季潮湿绵密,春好从宿舍下来,看一眼还未完全大亮的天空,一脚踩进水洼里。
学校包了统一的大巴,当天去当天回,早上六点在校门口上车。
春好和黄诗吟坐一排,听着玻璃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和车载空调的呼呼声,大巴摇摇晃晃启航。
渐亮的天色里,她发现自己早已不再习惯小时候日出而作的作息,现在不到上课前一秒她都无法清醒。
春好抱着自己的书包,继续倒头就睡。
一直到九点,春好被路上的颠簸吵醒,她看向窗外,微微睁大眼。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雨已经停了,六月的阳光洒在辽阔的江汉平原上,黄色绿色褐色的田野一览无余。
春好额头贴着玻璃,她在西村待了那么多年,从没看过这么平坦的地面,没有一丝褶皱,平坦到她以为后面的生活她也可以如履平地。
抬起头,车厢里同学们也都陆续醒了,她前面的椅背露出来一个脑袋,许驰站起身趴在椅背上和她打招呼:“嗨,诗吟,春好。”
黄诗吟看见他,眼睛一亮:“嗨!”
春好却皱眉:“你怎么坐我前面在?”
“我想坐哪坐哪,不行?”他撑着右手笑。
开玩笑,这个座位可是他用游戏装备跟六班一个男生换的。她身边肯定坐黄诗吟,前面总能坐自己了吧?他为了来回车程能坐在她旁边,是真的下血本。
春好:“座位都是固定的,你当心被你们班主任发现。”
“不会的,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大家都在换位子。”
他指了指后面偷偷谈恋爱的某对小情侣。
春好往后看一眼,最后一排的那对小情侣脸都快黏一起了。
她怕长针眼,赶紧转回头,没话说了。
自上次扳手腕已经过去半年多,许驰的手完全康复,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因为他压着李威给黄诗吟道歉的缘故,三个人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中午一起吃饭,他经常给她俩带零食,但也经常抄她俩作业。
许驰从他包里拿出纸袋,上面描着黄色的大“M”,“诗吟说你没吃早饭。喏,麦当劳的猪柳蛋,本来一上车就想给你的,但你已经睡着了。都有点冷了,你别嫌弃。”
“谢……”春好伸手去接。
他又开口:“对了。你还说梦话呢。”
春好一愣,惊讶抬头。
许驰摸摸下巴,似在回忆:“在喊一个人。”
春好心里咯噔:“谁?”
她身体紧张起来,仿佛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被人撕开展示。
她不觉得自己会在梦里喊秦在水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毕竟梦这个东西谁说得准呢。
许驰理了一下发型,颇为自信:“喊了我。”
黄诗吟看他甩头发的样子,发出一声爆笑。
春好心梗:“……”
她拳头捏紧,脸上越过一抹极浅的羞红,忍无可忍跳起来隔着椅背打人。
许驰挨了她一个爆栗,老实了,捂着头缩到自己座位,飘过来委屈的一句:“逗你玩儿嘛,干嘛下手那么重,很疼的。”
“疼才长记性。”春好哼一声,又着意补充一句,“我才不会喊你的名字。”
许驰不死心,又从椅背上伸出脑袋:“万一呢。”
春好:“万一你个大头鬼!”
许驰被她吼回去了,郁闷地撑着脸看窗外。
黄诗吟从前面两个座椅靠背的缝隙里看许驰的轮廓,他还在揉着被春好打爆栗的地方。她抿抿唇,撕开一包薯片,掩饰心底的一点羡慕。
春好还是担心自己说梦话的事,她问黄诗吟:“我真的说梦话了?”
黄诗吟把薯片递给她:“一点点。不算梦话,就睡觉的声音,偶尔咕哝一声很正常。”
春好拿了一块薯片,放心了。
前面许驰却传来长长的一声“唉——”。
春好蹙眉:“你唉个什么?”
“都不喊我名字。白给你猪柳蛋了。”
春好简直想再加一个爆栗:“觉得白给那你下次别抄我和诗吟的作业。”
许驰被拿捏住,彻底没声儿了。
他从包里拿出蓝牙小音箱,可以连上他的MP3,往后问:“你们想听歌吗?”
“想!”黄诗吟来了兴致,“我想听周杰伦!你MP3里有吗?”
“当然有。”他站起来转过身,把MP3和蓝牙音响都塞给她,“你自己找,我下了挺多他的歌的。”
“好。”黄诗吟受宠若惊地接过,手指碰到他的,她微微缩了下,有些脸热,“那我直接用音响外放啦?”
“放吧。老师不会说的,这会儿大家也都醒了。”
“嗯!”
春好不了解这些电子产品,也不了解明星,有时同学间聊起电视剧和娱乐新闻,她都很难插话进去,也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春好继续拿额头抵着玻璃,看窗外宽阔的原野。
许驰教黄诗吟把蓝牙连好,在车厢里喊了一句:“我们放歌听了,大家没意见吧?”
没人反对,他随便点了一首周杰伦的歌。
古筝的前奏如涟漪一样推开。
春好一激灵,额头瞬间从窗户上拿开:“这是什么歌?”
黄诗吟被她激烈的反应惊到,眨眨眼:“青、青花瓷啊。”
许驰难得看她对明星感兴趣:“原来你喜欢周杰伦啊?”
春好兴奋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对,我喜欢这个歌。”
她记得最开始的那年夏天,那个叫柳佳佳的姐姐给她听耳机,秦在水就是踏着这个旋律走到她床脚,对她微微一笑。
后面来到宜城上学,她几次都想找到这首曲子,但无奈她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喜欢你就听,我也喜欢他。”许驰趴在椅背上,看她那可爱又飒气的短发,很想摸摸她头,却又止住。
春好却只眼巴巴看着黄诗吟,有些不好意思:“诗吟,你给我放歌。我不太会用这个。”
黄诗吟看看慵懒的许驰,又看看一脸笑容的春好,她决定还是藏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好呀。”
-
临近中午的时候,车开进了武汉市区。
天又阴下去,老师说武汉这边下午还有大雨,要大家把伞拿好,别落车上。
比赛的地方是一个音乐厅,挨着汉江和月湖,周边景区也很多,另一头就是地标黄鹤楼,车经过的时候能看见金光叠叠的飞檐翘角。
学校在周边的酒店餐厅包了午饭,一至二层是两个旋转楼梯,春好跟着队伍上楼的时候,刚巧看见一边升降电梯里出来五六个人,有几个拿着公文包,面色严肃。
中间有个人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乌黑的后脑勺,身形清峻高挑,气质像极了那年夏天出现在西村的秦在水。
春好呼吸一滞,她撒开黄诗吟的胳膊,逆着身后的人群:“秦在水?”
前面的人已经走出酒店的旋转门,秦在水似乎蹙眉停顿往后看了一秒,他收回目光,上了门口的黑色轿车。
旁边许驰顺着看了眼,解释说:“那是监察的,和我们没关系。”
“监察?”春好茫然回头。
“就一政府机构。”他指了指外头的车辆,“你看,那车外面写了字的。”
春好又去看,黑色的车壳上确实印了“政府公车”四个字。
难道是她看错了?
春好一脸失望地转身,她就说怎么运气那么好,还能提前偶遇他呢。
春好甩甩脑袋,继续跟着班级队伍上楼去餐厅。
吃完饭,老师带他们早点去音乐厅的后台换装。
比赛出场顺序是一早抽签定好的,三点到六点,一共二十支队伍,他们排在倒数第二个。
服装是学校统一订的,白衬衫配灰色百褶裙,领口用丝带系了个标准的蝴蝶结,男生则是同色系的领带长裤。
老师没有上妆要求,但不少女生自带了化妆包,黄诗吟捣鼓着眼影,拿小刷子轻轻一扫,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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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看出变化了吗?”
春好帮她举着小镜子,嘴巴惊讶地变成一个“o”:“真变颜色了诶。”
“给你也上一点?”她拿着眼影盘看着她。
春好立马摇头,短发荡起来像个拨浪鼓。
黄诗吟嘀咕:“我妈从不让我搞这些,我都是偷偷买了带过来的。”
春好点点头,她环视一周,女孩们都各自聚在一起检察衣服,有的在和家长打电话,问父母到哪里了,一会儿在哪见面。
春好很是后悔,她应该找秦在水要个电话号码的,这样就可以找同学借手机给他打电话了,就能问问他现在在哪里,以及刚刚酒店一楼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想到这儿,她看眼黄诗吟涂得水润润的嘴唇,心里莫名蠢蠢欲动。
春好指了指她的嘴唇,难得有些别扭:“诗吟,我能也……涂涂这个吗?”
“好呀!”黄诗吟立刻拿出所有的战斗武器,抓了一把颜色不同的口红唇釉给她,“就等你这句呢。”
春好接住那捧跟琉璃一样赤橙粉红的玻璃管,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该怎么涂?”
“就这样——”黄诗吟旋出一管偏粉的口红,认真在她嘴唇上涂了一层,“你抿一下。”
春好有些僵硬,她照做地抿抿唇。
黄诗吟笑:“好看!”她又小声,“要是你的那个谁能来,肯定也觉得你好看。”
春好被她这话激得双肩一缩,她脸瞬间热了:“我没有。”
黄诗吟戳戳她短发:“口是心非。”
“……”
大家换好衣服,音乐老师又领他们就地练习了几遍,比赛快开始的时候才带大家坐去外面的观众席。
春好仍旧和黄诗吟坐在一起。
她往后看一眼人影攒动的音乐厅,前面是各地前来参赛的队伍,后面是凭票观看的家长。
场内黯淡下来,偶尔有闪光灯飘过。
春好目光看向台上,她惴惴不安。
不知为何,她总预感自己的期待会落空。
她心不在焉听了前面几场合唱,四点的时候离开了座位,去往前厅。
她在信里写自己会在前厅等他。
掀开厚重的遮光帘,春好闻见外面传来的潮湿水汽。
她眯眼适应光线,走到前厅门口,雨声越来越清晰,台阶下的路面甚至已经淹了一小块。
果然又下雨了。
前厅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春好看了会儿雨势,走到一个华丽的大柱子边靠着等。
门口打伞的人进进出出,都是老师学生家长。
春好慢慢蹲下去,抱着膝盖看外面的大雨,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身边的同龄人都有父母陪伴,端水的、拎包的,她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情一点点落寞下去。
她没有可以依靠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可以分享人生重要时刻的人,除了秦在水。
可他还会来么?
春好头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心酸,但又固执地保持期盼。
天渐渐暗了。
傍晚的雨让天色黑得更快,转眼已经五点半,她得上台了。
身后传来黄诗吟和许驰的喊声:“春好,走了!老师让集合了!”
春好摇头:“不行,他还没来呢。”
许驰本来还想嘲笑她蹲在那跟个乌龟似的,可一看她那表情,莫名说不出话来。
“哎呀走吧!”黄诗吟几乎是把她拖起身,“别看啦!他要是真来会自己来的,不来的话你等多久也等不到!”
春好不甘心:“可他答应了的。”
许驰插不上话,却猛然意识到她们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是上次扳手腕过来的那个男人吗?
黄诗吟晃她肩:“大半年的约定,谁还记得啊?走啦!”
春好被她拉着往里走去,她回头望向门口的昏暗。
雨夜侵袭,飘洒的水汽丝丝缕缕。他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他真的没有来。
春好坚持许久的肩膀终于塌下去,她委屈地扭回头,走进了场馆里。
14. 春起
[这层层叠叠的山,长长漫漫的水,我终于知道,缄默是我的宿命。]
-
昏暗的大厅里,台上的主持人报完幕,春好跟着队形走到台上。
春好眼前一片空茫,看不清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和闪光灯。
如果说她从前要学会在黑暗里走山路,在她爸的厮打下活命;那来到这里,她就得学会隐藏情绪,何况还是合唱这样的大场面,她不能掉链子。
春好扬起嘴角,和大家一起,如往常排练那样微笑。
暖黄色的射灯落在她鼻尖。她开口唱第一句。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这欢聚时刻。”
秦在水没来。
他真的没来。
下雨天耽搁了?
春好为他寻找着理由。
其实不来也没关系,她不会怪他的。
但为什么,她还是这么难过呢。
歌声变成温柔的海浪,清澈的合唱声弥漫至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
音乐老师听着,在满堂的鼓掌声里,给他们比了大拇指。
后面评委评分、获奖、拍照,春好都没有记忆了。
她仿佛和身边的人隔了层玻璃罩子,她只记得自己脸笑得僵硬又难看。
一直到晚上七点返回学校。
武汉的雨半分没减,雨幕滂沱,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边平原黑沉,钢筋水泥、明亮闪耀的城市被甩在身后。
同学们都累了,各自瘫在座位上睡觉。
只有春好睁着眼睛,她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把擦掉了唇上的口红。
-
回到宜城,期末之后,又是暑假。
梅雨季过了,仲夏炎炎。其他同学穿梭在补习班、空调房里,春好则在批发市场打零工,偶尔去学校边的网吧一条街当网管蹭空调。
秋季开学,一转眼已经是初中最后一年。
之前在武汉比赛的录像被主办方刻成了光盘发给了大家,每个参赛的学生一人一份。
春好没有自己留着,她把光盘寄给了秦在水,还告诉他,自己现在数学能考到一百出头了,总分排进年级前十没问题。但依旧没有回音。
冬季寒假,学校通知初三年级的学生继续补课,奋战中考。
这日是补课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就放学了。
天空阴白阴白的,春好记得好久都没有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了。
初三压力大,黄诗吟拉着她和许驰一块儿去江边散散心。
学校紧挨着长江,几步路就上了江堤。
堤上没什么人,偶尔有车开过。江水低垂,缓缓东流。
冬风一吹,江浪短促地打上滩石,堤上的杂草枯树也跟着沙沙作响。
三人踏着灰白石阶,就这么一直下到青色江水边。
“江上的风真冷啊。”
许驰被风吹得鼻涕直流牙齿打颤。他不喜欢校服里套棉袄,会显得他跟海绵宝宝里的泡芙阿姨一样,太破坏形象,因而他里面就穿了一件毛衣。
春好踩上一块大石头,江风拂过她脸颊,很冰很凉。
不远处是秦在水带她去过的水上餐厅,廊桥还在,但现在已经上了锁。整个趸船空空荡荡地漂浮在水上。
春好看着那儿:“那家水上餐厅怎么关门了?”
许驰顺着看一眼,“哦”一声:“现在环境管得严了,这个水上餐厅排放污水,就关门了。”
春好点点头,她望着江水,有些失神。
许驰看她不说话,弯腰捡了块石头:“我们来打水漂吧?你会吗?我教你?”
春好摇摇头,兴致缺缺。
许驰把手里的石头扔进江里,扑通沉下去。他看一眼春好那头短发,故作随意地问:“你怎么这半年都闷闷的?”
他说,“学习压力大?你放心,你和诗吟成绩都好,肯定够考个好高中。”
黄诗吟把羽绒服的连衣帽戴起来,也跟着走下一级台阶,“再好也不够,”她叹气,“我妈硬要我考华师一的专县生,希望去武汉那边念高中。”
许驰听见华师一,挠挠脑袋:“巧诶,我好像也是。我妈说要给我转个武汉户籍,去华师一借读。”
黄诗吟眼睛微亮,“真的?”
“骗你做什么。”
黄诗吟看见他弯起的嘴角,心也默默翘起来。
她小声说:“那好呀。以后还有机会一起玩。”
许驰把手里的石头掷出去,回头一笑,笑容晃眼:“对。还能一起玩儿。”
黄诗吟激动:“嗯!”
他将手里第二块石头往江里掷去,这次连打几个水漂才沉下去。
春好却蹲下身,从石头缝里拔了根杂草,冬风吹拂她的短发,她问:“你们是都要去武汉那边读高中吗?”
安静半刻,空气不约而同沉默了下。
黄诗吟赶紧蹲去她旁边:“好好你呢?你高中去哪上,本地的夷陵中学吗?”她劝说,“你要不和我一起报华师一吧?”
春好下巴搁在膝盖上:“我不知道。”
她连她后面能不能继续读书都拿不准。毕竟高中已经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了。
“这个不是我能做主的,得看政府或者公益组织把我安排去哪儿。”她说,“当然,没有人安排的话,我也有可能不继续读书了。”
“不行啊。”黄诗吟说,“肯定要读!你成绩比我还好,什么东西你看两眼就能记住,那么好的记忆力,怎么能不读书?”
春好心脏一抽,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从合唱结束后,没有一件事是好的。她彻底失去了秦在水的消息,连同她自己也成了茫茫大海上失去信号的小船。她都不知道,没有了他,自己该怎么办。
黄诗吟当然知道她在想谁,她摸摸她背:“而且,好好,你不读书,以后又怎么去见他呢?”
许驰微怔,他再次从她们嘴里听见了那个“他”。
他看着春好蹲在那儿瘦削的模样,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微微张嘴,他发现自己胸口像被什么堵住,难以纾解。
三人看着长江,无一例外,各怀心事地沉默下去。
-
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春好得回学校了,许驰和黄诗吟也各自回家。
三人走去公交车站。黄诗吟的车先到,她抱了春好一下,挥手上车。
春好也朝她挥手,一直目送公交车远离,她才放下胳膊。
她一边转身一边问许驰:“你怎么回去?我等你回家后我再回宿舍。”
许驰却盯着她,一言不发。
春好走出几步,发觉人并没有跟上,她疑惑回头,看见许驰仍站在原地。
他站在公交站牌下,两人拉开两三米的空地,显得有些对峙和别扭。
春好:“你怎么不走?”
许驰看见她那双干净清滢的眼睛,他还是松动,提步走到她身边。
认识三年了,他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也不再是从前解放路上因为卖报纸一言不合就开吵的小屁孩了。
两人重新并排。
春好这才转身,又问:“你怎么回家?”
“我妈来接我,马上就到校门口。”他撇撇嘴。
春好点点头。
两人又从车站返回校门口。
五点半了,天色灰蓝下去,街边卖顶顶糕的摊贩热气腾腾。一高一矮的身影隐没在傍晚的车流里。
“我发了你的一个秘密。”许驰憋了一路,终于开口。
春好看向他。
许驰:“你是不是喜欢你的那个资助人?”
春好心跳一僵。
只一瞬,她睫毛极细微地动了动,双手仍旧平静地插在校服口袋里:“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
许驰走近一步。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他不止一次见她频繁地跑学校传达室,见她笑着笑着就开始出神。
他甚至有些嫉妒:“我们是朋友,每天一起吃饭下课放学。朋友就应该坦诚相对!”
春好则别过脑袋:“我不知道。坦诚不了。”
许驰却执拗:“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春好盯着马路牙子,身体有种被戳中的抽疼,她鸵鸟似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说呀?”许驰紧紧盯着她。
“我说了和你没有关系!”春好抬起头,也有些激动,“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为什么要对你坦诚?”
“可我……”
许驰微微咬牙。他看她站在自己面前,却又不敢说清楚自己的心声,怕她知道自己喜欢她后再也不和自己玩了。他觉得这事她做得出来。
许驰看她倔强的小脸,知道她生气了,她一生气腮帮就会鼓起来。
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换成:“……可我们不是朋友吗?”
春好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我们是朋友,但不代表我要一五一十和你报备我自己的事。”
身后,马路边有车停过来,是一辆白色轿车。后车窗降下,里面的人是许驰妈妈,正在喊许驰上车。
许驰心口梗着,面上可怜又难看。
他声音微低,也很赌气:“你就是喜欢他。还不愿意承认。”
春好眼睛睁大,却又一时找不出话反驳,“你……”
许驰没再说话,他逃也似的上车了。
-
春季开学,再遇见许驰的时候,两人都没提起上次的事。
春好却开始时不时走神。
喜欢他么?
春好看向教室窗外的长江,并不清楚自己对秦在水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每次想到他,想到他在西村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她都有点儿心疼而已。
而她越疼,就越想靠近他。
一直到中考结束。
那日,春好拿着毕业证和成绩单回了一趟西达县,准确来说是西达县的几个领导想她回来拍一张合照。
毕竟她中考考了宜城市前十名,也算西村教育扶贫的一个成功案例。
春好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到了西达县县政府门口。
她从车上下来,看见有几个穿白衣黑裤的公职人员在等她。
为首的是个穿短袖衬衫的老伯伯,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模糊不清,却最先小跑过来。
春好定睛看了看,意识到这是谁:“村伯伯!”
村支书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几道,眼光笑而湿润:“我们浩儿变化好大,村伯伯差点都认不到了。”
春好赶紧说:“认得到。我相又没变。”
“相变了。变漂亮了。”他抬手习惯性揉揉她头顶。
春好抿唇一笑。
村支书是今早特地从西村下到县里来见她的。他接过她手里的包,领她往县政府里面走:“在外头学习辛不辛苦啊?”
“不辛苦。”春好摇头,“比在屋里头锄田好。”
村支书笑,对她从来不吝夸赞:“我们浩就是乖伢,现在又长大了,头发也剪得好看,人也标致,学习又好,看起来又乖又灵性。”
春好嘴角动了动,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起小时候村支书也是这么夸她,夸她会干活、会锄田,夕阳西下里,她就这么背着竹篓,篓里的锄头叮当响,她听他一边夸赞一边打着手电筒把自己送回家。
春好被他带到几位县领导面前握手、合照。
近年来扶贫越来越受重视,她作为西达县教育扶贫的一个重要成果,都被写进县里的报纸上了。
春好嘴角笑得有些僵硬,镜头闪烁,余光里看见某个人的白衬衫微晃,她下意识往县政府的国旗杆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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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秦在水。
摄影师提醒再来一张,叮嘱她脑袋不要动。
春好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镜头。
拍完照,又有面包车开进县政府。村支书告诉她:“你爸也被叫过来了,一起拍个照。你不要和他吵。”
春好却瞬间警惕,抓住村支书的袖子:“他是来把我带回去的?我后头还能继续读书吗?”
村支书大手一挥,唬了一句:“村伯伯在这里,哪个敢妨碍你读书。”
春好松口气。
前面春强从面包车下来,踩着双军绿色的鞋子,裤子有些邋遢,带着泥点。
春好记忆里对父亲的画像是缺失的,她每天晚上锄完田回家会躲着他,毕竟遇见就是打,黑黢黢的土房里她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春强看见春好站在村支书身边,摇摇摆摆走过来,嗤了一声:“好得很,是大学生了,只怕是连你爹都不晓得了。”
春好平静地转过头去看别处。
春强手指着她:“老陈你看她,一个女伢读么子书,读来读克连老子都不认了,老子当时就不该让那个姓秦的把她给带走。要是留屋里头,她现在早乖乖嫁人搞事了。”
村支书拨开他手,“你脑子是不是不清白?你还想哪样?”
他警告:“春强我今天把话跟你放这里。之前聚众信-访的事别以为我找不到是你捣的鬼。你们把人家举报回北京接受调查,搞得现在没得一个社会组织敢来这里开展工作。以后可再没得哪个菩萨来跟你们送钱、送工作,还送伢出克上学……”
春好听见这翻话,大脑空了一瞬。
“举报?”她喃喃,回头看向村支书。
村支书还在教育春强。春强扯着个脸根本不听,但碍于这是县政府,他不敢发作。
边上摄影师又过来了,要最后照张大合照。
春好被人带去靠中间的地方。
夏日阳光照在县政府门口翻新的水泥地上,有些刺眼,春好努力眨一眨,缓解陌生的酸胀。
终于全部结束,领导们寒暄着离开了。
春强知道春好不会跟她走,现在她已经不属于他的私人财产。
他又看眼村支书,村支书瞪他一眼,他“嘁”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县政府门口空旷下去。
村支书转向春好,想要带她在县里吃餐饭。春好摇摇头拒绝了:“我还得赶回克,晚上要给人看店。”
现在她初中毕业,宿舍住不了,她又不想住福利院,便在批发市场找了工作,白天帮人进货,晚上则给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做收银看门,顺便在折叠椅上打盹。
村支书见她坚持回去,也不挽留:“对了,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
春好眼皮一跳,立马抬头,脱口而出:“是秦在水的信吗?”
“是他给你的推荐信。”村支书从布袋里拿出封口的黄色信封递给她。
春好一把抓过就要打开看。
“诶诶——”村支书拦住她,瞪眼,“这可不能撕开。这是要交给你高中学校的信。”
春好可怜巴巴盯着信,她看见封面上一排小楷,是秦在水的字。
春好鼻子一酸,“村伯伯,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说秦教授?”村支书停顿半刻,他长长叹口气,“秦教授被查了,已经调回北京了。”
村支书弯腰和她平齐,语重心长:“浩,去武汉继续念书吧,大城市资源多。你爸这辈子是指望不上的,他不跟你拖后腿我都烧高香。你以后只能靠自己,懂不懂?”
春好点点头,她很早就懂。
但她现在管不上这些,她只想问:“那他有没得事啊?”
村支书没和她细说:“秦教授家庭好,他不会有事的,只是回北京休息一段时间。”
他说,“秦教授喜欢你,他肯费心跟你安排,以后肯定也愿意资助你读大学,你一定要跟紧他明不明白?”
春好咬住唇。
她似懂非懂,身体不自觉有些发紧。
村支书带她走回大巴前:“要走就快些走,回宜城还要几个钟头,太晚了你也不安全。”
他叮嘱:“推荐信要拿好,不能搞丢了。这信一共两份,他的那一份已经寄到高中那边克了,你的这个报名的时候交给老师就行。”
春好失神地点下头,“好。”
她从村支书手里接回自己的包,重新上车了。
她有些恍惚,坐到靠窗的一个位置上。
车即将发动,村支书想起什么,身影去了又来,最后通过窗户给她递过一大包黑色塑料袋:“浩儿你把这个带起。路上垫垫肚子。”
春好接过。
车缓缓启动,春好稍稍反应过来,她往窗外喊:“村伯伯,我走了!”
村支书往前追了几步,他站在县政府门口的国旗下,摆了摆手,要她快走,不必牵挂。
春好胸腔翻涌,她把额头贴在大巴车窗上往后看,看他灰色的身影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个点,看不见了。
春好有点想哭,她拉开塑料袋,看见里面有面包、矿泉水,还有一大包旺旺仙贝。
她撕开一个仙贝,微咸的味道触在舌尖,她腮帮发酸,眼睛也慢慢水光模糊。
春好又拿出秦在水的那封推荐信。
她想到去年夏天的合唱比赛。他没有来是因为忙于工作无法抽身对吗。绝不是故意放她鸽子对吗。
春好看着他的字,慢慢破涕为笑。
这样就好,他没事就好。
他还记得她就好。
春好舔舔嘴唇,抹掉眼泪看窗外倒退的青山。
远处的山尖儿一望无尽,露出的岩壁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盘山公路就这么绕过村庄山头,通往东边的平原与城市。
春好靠着玻璃,就这样坐在大巴里,摇摇晃晃地起航了。
《春起·完》
15. 春落
[她就像手里抱着的水,发不出声响,却又闷闷摇晃,这是她的心。]
-
早上六点半。
十二月的冬天,天寒地冻,学校宿舍慢慢苏醒,柜椅瓢盆水声脚步声以及刺耳的起床广播铃叮叮砰砰混在一起。
宿舍顶灯被另一个室友打开。
春好蹙眉,翻个身,蒙着被子又睡了。
“好好,起床。”黄诗吟下床的时候喊了她一句,端上盆子去洗漱了。
三分钟后回来,春好的被子还鼓着。
她踩上爬梯拉开她蚊帐摇人:“起啦!别又睡过去了!”
春好求饶:“起了起了……别摇了。”
黄诗吟这才收手,从她梯子上下来:“你快一点,不然许驰送过早*进来我们都没时间吃。”
“嗯……”
她声音气游若丝,像下一秒又要倒下去,黄诗吟:“快、起、床!”
春好终于一激灵地清醒,顶着鸡窝头下了床。
洗漱几分钟搞定,她打理好头发,穿上冬季校服,两人拎上书包出门。
外面天还没亮。
住校生们跟小萝卜头一样往前挪动,学校石板路的黄色路灯凝结在墨蓝色的天空里。
冬风哨子一样刮着,春好埋头艰难步行,黄诗吟则抱着她胳膊,两人顶着风走去教学楼。
距她来武汉上高中已经过去了半年。
五个月前,她拿着秦在水的推荐信走进华师一,那时候还在放暑假,学校问她怎么不在网上填志愿,再晚一点就过时间了。
春好目光期盼:“我不知道怎么弄那个。我只有信。”
招生办老师看见秦在水的签章以及扶贫办的声明,她成绩本来就过线,又有秦在水以北大副教授的身份亲笔写的推荐信。
学校给她补了志愿,这才顺利入学。
而黄诗吟和许驰,他们本来父母就安排好了,进入华师一也不奇怪。
黄诗吟和春好在一个班,许驰则在另一栋楼的国际班。
开学报到那天黄诗吟看见她,差点尖叫出声。
她摸摸春好那头可爱的短发,嗷呜一声抱住她:“好好我不是在做梦吧!你能继续读书了?”
春好点头,笑:“对!能继续念书了。”
黄诗吟在她耳边悄悄说:“看来你的那个他还是很给力的!”
“……”春好心里一咚,嘴角弯起几分,但又很快消散。
那一年玛雅人预言2012年12月21日世界毁灭,春好不关心这个,她仍经常写信,可署上“秦在水收”四个字后,她又没勇气寄走。
她甚至想,如果世界真毁灭也没关系,这样,就绝不是她固执逃避,也不是她太过渺小……
只是他们时机未到而已。
-
七点,天慢慢亮了。
春好和黄诗吟一块跑进教室,班上走读生已经到了,正在聊天或者赶作业。
她们没去食堂,许驰每周五都会从外面给她们带早餐进来。
黄诗吟揉揉冻僵的脸,往前座瞅一道,春好正低头拨弄着她的MP3。
“你还在修啊?”黄诗吟说,“都进水了,里面肯定烧坏了。”
春好坚持:“我先试着修修再说。”
她打了一个暑假的工,整个学期省吃俭用,咬牙在电脑城买了个八百块的MP3,偶尔藏在袖子里听听《青花瓷》。但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前天她下课去洗手,MP3从袖口滑出来,掉进了学校洗手池。
估计是进水的缘故,她的MP3捞上来就死机了。
春好又是甩水又是吹气又是扇风,最后又带回寝室充电晒太阳,但仍旧没用,她的MP3仍旧无法开机。
——“黄诗吟,春好。”教室门口有同学喊,“有人找。”
黄诗吟眼睛一亮,她赶紧出去,春好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起身。
许驰带着耳罩围巾站在门外,看她俩出来,将手里提着的两碗热干面塞给她们:“诗吟你的不要葱,好好你的加了辣椒。”
许驰的妈妈在学校附近买了房陪读,但也不娇惯,而是搞了辆自行车让他自己上下学。许驰便偶尔用车篮给她们带外面的早餐进来改善伙食。
“哦还有,”他拿下书包,掏出一个布袋递给春好,“你要的工具,给你带来了。”
春好一激灵:“就等这个呢!”
她接过布袋看见里面不同尺寸的螺丝刀,“我过几天还你。谢了!”
说完她风风火火跑进教室继续研究MP3。
许驰踮脚往她座位的地方看去,却只能看见小蘑菇一样的背影:“她到底要干什么,怎么还要螺丝刀?”
黄诗吟无奈:“修她的MP3。”
“……”许驰扯扯嘴角,“她这能修得好?不如买个新的。诗吟你告诉她别修了,下次她生日我给她送新的。”
黄诗吟停顿一秒,往回看眼春好:“她想修就修吧。她喜欢听周杰伦的青花瓷,估计以后也会一直喜欢的。”
许驰没听出话外音,嘀咕:“真是听不腻啊。”说完他抬抬下巴,“我回班了。拜拜。中午一起吃饭。”
黄诗吟踮踮脚,捧着热干面的手热乎乎的,“嗯!拜拜!”
她一直眺望他走远,才回到教室。
离早读还有十分钟,这个点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到教室了。
黄诗吟快速吃完热干面把盒子扔进垃圾篓,她看见春好面条只动了几口,提醒:“好好,还剩三分钟早读了。你快点吃,不然被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好。”春好嘴上应着,手里却专心致志转着螺丝。
铃声响了,早读开始。
整栋教学楼喧嚷起来,古文诗词声混杂在一块,走廊上偶尔经过巡逻的老师。
春好仍捣鼓自己的MP3,热干面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放在书本上。
读书声盖住级部主任进班的脚步。
周边读书声悄然停顿了那么一秒,春好没有察觉。
黄诗吟拿笔戳她,春好直起身往后靠,目光还黏在MP3上:“怎么了?”
黄诗吟努力咳嗽两声,嗓子都恨不得拧出火星子来。
春好一头雾水转身:“你嗓子不舒服?”
抬眼,就见级部主任拉着个大脸站在她后面。
春好面色一僵:“……”
她心里咯噔。
黄诗吟捂住脸低下头;周围的同学也憋笑看着她。
春好咽咽口水,半天吐出一句:“……老师早上好。”
级部主任冷哼:“你看我像早上好的样子?”
他指指教室门口,武汉话和普通话混杂:“你还蛮会享受,没听到打铃?我从后门路过都能闻到你热干面的香味。其他学生都在早读,就你一边过早一边玩MP3?”
春好试图解释:“老师我没玩,我在修呢。我听见打铃了……”
级部主任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指向门外:“你跟我出克站起,MP3没收,热干面在外头起完再进来。”
话落,级部主任拿走了她的MP3,大步离开。
春好求情不得,她垂下头,可怜巴巴捧上热干面去走廊上。
外面天空已经大亮,冬风里,她吸口冷空气,周围一些在走廊上早读的学生都看着她。
春好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儿丢脸,她赶紧灰溜溜把剩下的面条吃完。
-
中午吃饭的时候,许驰听闻了她的光辉事迹,笑得止不住:“这下你修都不用修了,直接换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黄诗吟也说:“对,干脆换个好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道,“我早怀疑你被那个电脑城老板坑了,既没有保修单,卖的还不防水。居然收你八百。”
春好肩膀郁闷地塌着:“我当时不知道这些。”
她在城市住了三年,但除了学习和衣食住行外没有任何购物经验,也不认识牌子,在电脑城那种地方,活脱脱一待宰的小羔羊。
许驰乐呵:“你看起来就好骗,我要是老板肯定也逮着你薅。”
春好:“……”
黄诗吟补充:“而且我估计下周班会主题肯定是电子产品。好好你当心又被级部主任拎出来鞭尸。”
春好心脏再中一箭,她一边肉疼一边扒饭吃。
许驰看着她,莫名幻视一只可怜的小蘑菇,斟酌着想说要不我送你一个,但莫名又开不了口。
他清楚自己和她相处的界限在哪里,送贵重物品她不会要,提她喜欢的那个人更是雷区蹦迪。去年两人在路边吵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不过也不要紧。”黄诗吟说,“今天不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嘛,说不定马上世界就毁灭了。”
春好茫然:“世界末日?今天吗?”
“对。12月21日,就是今天。”
那怎么行。
春好不信这个邪,她愤愤扒一口米饭:“不行,我还是要把MP3拿回来!”
许驰:“你就不怕下下周的班会主题也被你的英勇事迹包圆?”
春好甩甩脑袋,她顾不上这些,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这最后一点念想。
万一真世界末日呢?
她说:“我不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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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出去了!”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春好独自前往级部主任的办公室。
深冬时节,一般只有到这个时候阳光才从厚重的云层里薄薄洒落出来。
教学楼下有学生会的同学拿了鲜花排成一排,不知又是哪个上级领导或者哪位大学教授来访。
春好不在意这些,她心里只有自己的MP3,她一扫而过,蹬蹬上楼。
到达办公室门口,她徘徊半天,想进又不太敢进。
最后是级部主任从外面回来,看见她蹲在走廊上,“你怎么蹲这?都打铃了,快回去上课。”
春好连忙起身跟着他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刚要开口,主任已经打断:“MP3的事就别想了。”
他拿了保温杯去墙边的饮水机接水,“你快回班上课,我一会儿还要见客。”
春好听他时间不够,跟在后面道歉:“李老师我真不是故意早读修MP3的。我听见打上课铃了,但修得太认真,又忘记了……”
饮水机咕咚咕咚,接了一半没水了,李主任把空水桶拿下来,春好很有眼力见地迎上去:“老师我帮您。”
春好接过空水桶放在一边,又去一旁把没开封的桶装水搬过来。
“诶诶——”李主任想制止,但无奈她就和一个灵活的小泥鳅一样,“我说你这孩子,你帮我也没用。你的MP3我高考后还你。”
高考后?
不行啊,那她这两年多怎么过?
春好为难:“那还有好久……”
“哪里久了。”李主任苦口婆心,“三年一眨眼就没了,你别看你现在高一,日子混起来很快的。”
春好抿抿唇,弯腰把桶装水一把抗到瘦削的肩上,她掂了两下,执意要给他把水换掉。
李主任看得心惊肉跳,但又不敢碰她,怕她重心不稳栽倒:“哎呀你一个小女伢子,这水快四十斤,你搬得起吗?”
春好动作利索:“我搬得起。我以前搬过。”
李主任着急:“你快放下来,莫把自己搞伤了。”
春好认真:“没事,我帮您换好。”
她撕掉封口,扛着水桶走向饮水机。
办公室外,有人敲门进来:“李主任,北大扶贫研究院的人到了。”
李主任应一声,顾不上春好这边,赶紧迎去门口。
办公室的门从外打开,下午的阳光倾斜而下,从门口一直扑到她脚底。
春好短发晃动。
她眼睛盯着饮水机,调整着角度,准备把水桶倒插-进去。
门口出现熟悉的人影。
水磨石地板浅浅闪烁。
春好心头一跳,她几乎条件反射抬头。
蒋一鸣微笑介绍:“李主任您好,我们是北大扶贫研究院的,这是我们经济学院产业经济与产业扶贫方向的负责人,秦在水秦副教授。”
秦在水就那么出现在清薄的阳光里。
仿佛回到了最开始那一年,水龙头浇在地上的样子。
真实得像某个梦境。
春好眼前有些失焦。
——“哐当!”
桶装水从她手臂上失力跌落,重重砸在地板上。
水声咕咚,闷闷作响。
春好惊醒,赶紧又弯腰把水桶捞回来。
她完全想不到会在这种荒诞的场景里与他重逢。
明明以前搬这种重量的东西戳戳有余,但不知为何,她此刻使不上一丁点劲。
李主任简直是怕了她,赶紧过去扶:“哎呀我就说你不要弄了,搞来搞去把自己搞伤了。”
秦在水这才瞧见饮水机边有个女孩儿。
他目光看向她,微微一愣,脚步下意识往前,似乎想把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春好呼吸僵硬,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李主任想接过她臂弯里的桶装水。
秦在水上前:“我来吧。”
说着,他缓步靠近,伸手接过。
春好半个身体都在发麻,她做不出任何动作,只闻见熟悉的气息聚拢又消散。
他手臂抬起,轮廓背对着门外的阳光,衣袖就这么擦过她发梢。
秦在水把水桶倒着竖进了饮水机。
“咕咚”一声,水泡上涌,轻轻炸开。
秦在水收了手,眼睛却再次看向她。
他目光很深,毫无阻隔地罩在她身上,清澈里又带着那么点锐利。
他认真喊出她的名字:“春好。”
春好僵硬抬头:“……嗯?”
“真不认识我了?”
秦在水在阳光里淡笑着问。
16. 春落
[我终于重新对上了他的眼睛。真好,他还是那样清黑明亮。]
-
春好魂不守舍地走回教室。
教学区又下课了,回字形建筑中间一半阳光一半阴凉,稀稀郎朗的学生出来活动。
她为了来拿MP3已经整整旷掉一节课。
春好回头看一眼级部主任办公室的楼层,仍觉得秦在水的出现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梦境。
可自己的心又在恍惚而真实地跳动。
教室里黄诗吟见她终于回来:“好好,你去哪了?”
她着急,“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旷了一堂课!班主任快气死了。”
春好坐回座位:“我去了级部主任办公室。”
她一愣:“不是吧,你真去拿MP3了?”
“嗯。”
黄诗吟也坐回位子上,“对了,许驰刚刚过来说晚上一起去北门吃饭。”她撑着桌子往前笑,“你不是喜欢吃那个洪湖人家吗?我们去吃。”
“好。”春好点点头,手臂交叠趴在书桌上,小脸望向窗外。
黄诗吟看她闷闷的,以为是她挨训了,从课桌里掏出两个蜜桃味的真知棒。
“吃糖!”她干脆蹲到她座位边,把棒棒糖举到她眼前,“我就说你不要去找李主任求情,你这不就是送上门挨批嘛?”
春好却轻声说:“诗吟,我见到他了。”
“谁啊?”黄诗吟撕着糖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那个资助人?”
“嗯。”
黄诗吟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已经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那个资助人了。她没有问过她是不是喜欢他,但她想,她应该是喜欢的。眼睛骗不了人。
就像许驰总悄悄看她,而自己则会默默追随许驰。
“那你为啥不高兴?”
春好摇摇头,只是沉默。
黄诗吟拿棒棒糖敲一下她眉心,“见面不好吗?说明你们缘分不浅,你应该高兴呀!”
春好接过糖:“我高兴的。可……”
她就是有点无法面对他而已。
她记得合唱那天的大雨;也记得暑假村伯伯说的话。
她几乎都能猜到,秦在水被举报回北京,大概率和西村的村民有关。也大概率是她爸起的头。
她哪里有脸再见他。
所以刚刚,她对上他深黑的眼睛后,溃不成军地逃走了。
-
下午最后一堂课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过来了,礼貌敲了敲门板,“英语老师打断一下,”而后看向后面,“春好,你出来。”
春好笔尖一停:“……”
课堂安静几秒,周边同学都投来同情的一眼。
春好叹口气,认命放下笔起身出去。
他们教室在一楼,班主任带她走到教学楼角落的一颗树下,手抄在胸前,“春好我一天不盯你你就给我惹事是吧?这一学期我都找你谈过几次话了?”
春好有气无力:“三次。”
“你也知道三次呀。”班主任拿手指给她掰扯,“一次课上练字画画被巡逻校长抓到;一次和地理老师争论;一次拿班级的电脑听周杰伦的歌……”
春好垂着手臂不吱声。
远处走廊楼梯下来一群人,校领导和级部主任送秦在水下楼。一下午的时间,该参观的都看完了。
冬日的教学楼清寒稀朗。
李主任热络地做最后的介绍,他知道秦在水这次来主要是看教育扶贫工作的,也不会多留;但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希望有机会能和北大成立一些联动项目,给学生打造更好的平台。
秦在水淡淡听着,目光不经意一抬,瞧见了前边树下的人影。
他脚步一顿。
蒋一鸣也瞧见了春好,他很有眼力见地引着人群往另一个方向去。秦在水则留在了原地。
班主任滔滔不绝:“你这次出息了是吧?直接在早读上一边过早一边玩MP3?”
春好抓一下头发,简直头疼。
她真没那么十恶不赦,她干的这些班上不少人都干过,只是她运气太差,次次都被抓现行。
班主任:“你被收了电子产品还好意思去找级部主任要啊?你真搞得出来。”
春好没听懂反讽,她抬起头,眼睛瞪得又圆又清澈:“可我总得试一试吧。去问一下都不行?问一句又没人少块肉。”
班主任:“……”
风带起她海草一样的短发,身后的秦在水却听笑了。
这么些年,这姑娘人是长大了,直莽莽的性格倒还真没变。
“叮咚——”打下课铃了,教学区骚动起来,各个教室的学生鱼贯而出。
班主任说不过她,又到饭点了,只放下最后一句:“你的MP3要么让你爸妈来拿,要么你就老老实实等高考结束,学校不抢你东西,到时候自然会把东西还你。”
春好垂下脑袋。
冷风吹得她的脸和手都冰凉,她终于放弃:“我知道了。”
班主任训诫地看她两眼,示意她可以去吃饭了。
春好吐出口气,回头,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秦在水。
她身体一僵。
他一身黑色大衣,目光深黑,正站在一楼的走廊上看着这边。
他见她发现了自己,提步上前。
“要去吃饭了?”
秦在水站到她身前,捎带着凉风,他微微一笑。
春好垂下眼,有点不知道看哪:“……嗯。”
秦在水:“一个人还是和同学一起?”
他声音和缓,春好却答不上来,她指指教室:“我……我先回教室拿东西。”
而后埋头匆匆绕过他。
秦在水还想说什么,刚一抬手想叫住她,但她已经飞快从他手边溜走了。
他跟着她转身,目光一路跟随,一直到她瘦弱的身影跑进了班级。
秦在水手落回口袋里。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她在李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是这么落荒而逃。
果然,不爱搭理他了么。秦在水眯了道眼。
春好跑回教室。
班上人都去吃饭了,只有黄诗吟和许驰在等她。
许驰吊儿郎当坐在她座位上,他打铃后就从国际班那栋楼过来了。他手上转着保暖耳罩,和后座的黄诗吟聊天。黄诗吟脸颊微红,眼睛却笑成弯弯的月牙。
见她进来,黄诗吟赶忙将身体坐直,看向她:“老班没说什么重话吧?”
许驰则幸灾乐祸,“怎么样,小短发,又挨吵了吧?”
春好面无表情:“起来。”
许驰笑:“坐坐都不行?”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听话地把座位让给她。
春好从抽屉里拿了校园卡和钱包。
黄诗吟也起身:“走吧好好,我们去吃饭。去晚了都没位子了。”
春好点头,却又想到刚刚秦在水问她晚饭一个人还是和同学吃,这是想要自己和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吗?
春好心里乱七八糟。
踏出教室,她下意识抬眼寻找。
红砖栏杆边一抹身影,秦在水居然还在等她。
许驰看她不说话,大大咧咧将她一揽:“怎么还生气了?不就坐了一下嘛,今晚请你吃水煮肉片!”
春好仍旧没有回答。
许驰见她情绪不对,这才顺着往前看去。
秦在水手插在大衣兜里,正瞧着他们。
许驰笑容消失。
黄诗吟也一脸惊讶,她看看秦在水,又看看春好。
秦在水不露痕迹扫一眼他搭在春好脖子上的胳膊,又看了看许驰和黄诗吟,看来都是熟面孔。
他走过来:“都是你的朋友?”
春好拨开许驰的手:“嗯……”
许驰瞬间转向她,她却只看着秦在水脚下的地板。
秦在水微微一笑:“那正巧,请你和同学一块儿吃餐饭。”
-
四人随着人群往北门走。
五点半,天色还没暗,学校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秦在水身高腿长,他走在前面,春好和许驰黄诗吟落后几步跟着。
他偶尔往后瞧一眼,看他们三个有没有跟丢。
真是奇怪的组合。
周围有学生频频回头,也有女生好奇地把目光放在秦在水身上,小声问着这是谁。
春好走在他后面,时而低头,时而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连身旁黄诗吟问的话她都没有听清。
许驰则双手抄兜,郁闷地盯着秦在水。他其实不太乐意跟着秦在水吃饭,但他又不想走。他凭什么走。他就想看看春好这么死心塌地喜欢的人到底什么来路。
黄诗吟看看春好,又看看许驰,只觉得这两人都疯了。
走出北门的时候,秦在水察觉到身后强烈的目光,他转身看他们。
两道视线顷刻消散。
春好瞧去一旁,许驰侧头看马路,中间的黄诗吟尴尬地看自己手指。
秦在水不知道他们在别扭什么,也不在意,只站在原地等他们跟上来。
等人走到面前,他忽然往春好身边走了半步。两人顺其自然并肩。
“你们晚饭一般去哪吃?”秦在水随口问着,目光却看向她。
春好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洪湖人家。”
“行。”他莞尔,往前抬抬下巴,“你们带路。”
春好听见他淡笑的气音,不知为何,脸微微热了。
她“噢”一声,埋头往前。
要去的餐馆在北门外的小吃街里面,学校里的同学亲切称为地沟油一条街。
路口第三个苍蝇馆生意火爆,“洪湖人家”四个字的招牌显眼。春好推门进去。
刚好有位子空出来,她赶紧过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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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许驰坐去她对面,黄诗吟本来要坐春好旁边的,但她脚步微停,想了想,坐去了许驰旁。
秦在水便坐到仅剩的位子里。
挺括的大衣衣袖擦过她,春好身体有些发麻,她低头拆餐具。
桌对面,许驰拿手肘撞撞黄诗吟,小声:“喂,你干嘛不坐好好旁边坐我这儿?”
黄诗吟掩盖住自己的一点私心,面不改色:“你懂什么。”
许驰:“……”
点完菜,秦在水礼貌询问:“一会儿还有个人要来,你们介意吗?”
许驰和黄诗吟没什么所谓,秦在水便看向她,征得她的同意。
春好难得磕巴:“不、不介意。”
秦在水给蒋一鸣发了消息,告知他位置。
蒋一鸣很快到了,让老板添了把椅子。
春好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是那个在西村的时候……”
“对,就是我。”蒋一鸣笑,“那时还有个叫柳佳佳的姐姐,你记得吗?”
春好连连点头:“记得,她现在在?”
“她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高管。”
蒋一鸣性格开朗,很会唬小孩儿。他讲起西南山区里的一些见闻,许驰和黄诗吟听得一愣一愣。他俩从小在城市长大,哪里听过这些,都被他吸引去注意力。
春好也在听,但她作为山里出来的人,知道蒋一鸣话里的那些“见闻”不过是弱化现实之后的千千万万个悲剧。
她忽而问:“还有比西村更穷的地方?”
“有。”蒋一鸣说,“西村至少村委会还能连上一个水龙头。有些山坳没有村委会也没有水龙头,人和猪睡在一起……”
春好浑身一震。
秦在水适时开口:“吃饭吧。他们一会儿还得上晚自习。”
蒋一鸣会过意,他看眼春好,想起之前西村村访,秦在水就是从猪圈里把她抱出来的。
他赶紧找补:“但山里还是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的……”
春好抿抿唇,她夹了块水煮肉片放进碗里。
秦在水拿了饮料,蒋一鸣放下筷子:“秦老师您要饮料?我来我来。”
秦在水没搭理,他不喝饮料,只是给春好倒了一杯。
橙汁汽水噼里啪啦炸开,他把玻璃杯往她那边推了推,干净的指尖一晃而过。
春好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不谢。”他看她一眼,把饮料放了回去。
春好一口气喝掉半杯,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在安抚自己。
想到这,她目光又转回去看秦在水。
他似乎没吃多少东西,手也随意搭在餐桌边沿。
他人向来深沉而干净,干净得和这拥挤油腻的苍蝇馆,甚至那穷山恶水的西村都格格不入。
但他好像从不介意,甚至愿意投身于此。
春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睛就这么直直盯在他手上。
忽地,那只手往上挑了一下,像隔空弹了道她脑门似的。
春好惊醒。
秦在水笑问:“嗯?”
春好心尖儿一跳,梗着脖子转走脑袋,人一动不敢动。
秦在水以为是她没听清,甚至靠近:“怎么了?”
他声音很低,清朗成熟。
“没……”
春好欲盖弥彰地往嘴里塞口米饭,隔一会儿再次抬头,秦在水居然还瞧着她,仿佛一定要一个答案。
她撑不住,只好囫囵:“那个,你不吃东西么?”
秦在水摇头。
另一边蒋一鸣悄悄凑过来:“正常。你习惯就好,秦老师健身的,特别自律,一般晚上都不吃东西。”他压低声音,“不然怎么这么多年,秦老师身材模样一点都没变。”
春好忍不住又看眼秦在水。
他除了头发长了些,确实看不出变化。
“嗯?”秦在水再度看过来。
春好脸彻底涨红,别过头不敢再看了。
后面他们还得回去上课,快吃完的时候,秦在水去结了账。
重新出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夜幕清寒,学生们也都陆续返回学校。
春好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又跟着她进了校园。
许驰被黄诗吟拉走,蒋一鸣去拿车,也不见了。
只剩他们两人往班级的方向走。
快到教学区的时候,春好看着自己的脚尖:“……要不我先回班了。快上课了。”
秦在水:“你们不是六点半才上课?”
他看眼腕表,“还有二十分钟。”
春好:“……”
她揪着手指,不知是寒风扑面还是她心跳紊乱的缘故,她有点呼吸困难。
“春好。”
秦在水停下脚步。
春好往前走出两米,回头看他。
秦在水目光幽深:“聊聊?”
17. 春落
[月光、晚风、操场,即便世界末日我也愿意。]
-
学校的操场很大,夜色幽蓝如墨,远处偶尔几颗寒星闪烁。
还没到晚自习的时间,跑道上散步的人很多,还有不少躲在暗处悄悄牵手亲密的小情侣。
黄色的路灯凝结在夜幕下,并不能照亮全场,反而显得视野昏暗模糊。
春好走在秦在水身边,她手插在口袋里,不知道他嘴里的“聊聊”是指聊什么。
正想着,秦在水已经随意开口:“你现在好像很怕我?”
“……没。”
春好盯着黑绿的草坪:“你有什么好怕的。”她声音有些低,但又有某种胜负欲,于是加了一句,“我要连你都怕,那我还怎么活。”
秦在水牵牵嘴角。
春好抿唇:“你到底要聊什么?”
秦在水:“你上课听MP3?”
春好:“……”
她哑口一瞬,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为自己正名:“我真没听,我是在修。我MP3进水了。”
秦在水意外:“你还会修东西?”
“对啊。”春好看着城市夜空上幽幽的光线,“之前暑假在批发市场打工,看过人修摩托;后来又在网吧当网管,也看过别人修电脑。看多了,自己也能试试。”
秦在水眼睛看向她:“卡里的钱不够用么?要去打工?”
春好:“够用的。”
即便在和他失联的时候,她卡上的钱也有定时定点打过来,支撑她日常的学杂开支。但她总不能全用上面的钱吧,总得自己额外赚一点。
秦在水瞧她埋着脑袋,思索半刻,“你不会是为了买MP3去打的工吧?”
春好:“……”
完蛋。
她双肩一缩,在他锐利的注视下不知道去看哪。
秦在水本来只是想逗逗她,但瞧她这心虚的样儿,不想还说中了:“还真是为了MP3去打的工?”
春好嘴硬:“没有。”
她转过身不看他了,继续往前走,耳边的短发随风轻拂,她揣在兜里的手紧紧捏成拳。
秦在水看了她两秒,跟上来,“你不要告诉我你不仅打工,还省吃俭用几个月才攒的钱。”
“……”
春好差点一脚崴下去,她诧异转回头。
这人有通天眼吧?
“我是为了学英语!”她脸颊烧红,头一次在他面前撒谎。
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为了听歌,因为那歌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秦在水问:“多少钱买的?”
“五百。”她飞快答。
秦在水幽幽看着她。
春好怂了,默默加回去:“……八百。”
说着,头也耷拉下去,像个营养不良的小水母。
她索性全交代:“但我只用了一个月,前几天进水死机了,今天早上我想修一下,就被李主任没收了。”
秦在水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好似轻嘲:“你的MP3值不值我不知道,但这教训买得值。”
“……”
春好苦脸,她最怕他这个样子,就像那次他审视她数学试卷一样。他一旦认真起来,明明也不凶悍,但总有与温和相去甚远的气场。
她不怕她爸的殴打,却怕他锐利的目光。
风儿有些安静。操场上同学陆续散去,估计是快上晚自习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不过,你在这里就好了。”秦在水忽而说。
“嗯?”
春好眨眨眼,她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我说,你在这里上学,我很放心。”
秦在水在昏暗里停住脚步,两人面对着面。
他想起两年前她念初中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高,在西村的时候甚至还够不到自己胸口,那样瘦那样小,浑身是伤,连得了疟疾都无法及时发现。但现在,她已经超过了他的肩头。
看来她有在茁壮成长。
秦在水由衷为她高兴。
春好看见他清澈的眼睛以及弯起的嘴角,晚风冰凉,不知为何,她有些鼻酸。
她手指背在身后,发烫地绞在一起。可那些不纯粹的心思,又让她萌生出更愧疚的情绪。
春好咬着唇,正想说话。
“叮咚——”
教学区已经打铃了。
秦在水看了眼腕表:“得回去上课了。”
春好心弦一松,把话咽了回去。
-
走回教学楼。
黑夜里,每间教室灯火煌煌,安静而闪耀。
春好以为他会走,没想到他又跟着她走回教室门口。
教室里开了热空调,前后门都是关的,春好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秦在水却往教室抬抬下巴:“拿本你的书过来。随便什么书。”
春好心里疑惑,但还是照做,她进去从抽屉里随便抽了本书。
重新推门出来,秦在水仍站在原地。
春好把书递给他。
他接过,又从口袋里拿出钱夹,压了一摞钞票在她书本里。
他已经体贴到这种程度,怕她拿这么多钱回去被同学问东问西,干脆夹在课本里给她。
春好睁大眼,想阻止:“你……”
秦在水挑眉:“不是为了学英语?”
他合上书本递还给她,“我是你的资助人,学习用品本来就该我负责。”
春好心口微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她胡诌的啊。他不是听不出来。
可既然听出来了,那为什么还要给她补这个窟窿?
秦在水见她不说话,又多说一句:“以后别再出去打工,嗯?”
他微扬的“嗯”字飘飘落在她心上。
春好伸手接过书,她紧紧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秦在水看她乖乖的模样,终于一笑。
兜里手机响了,是蒋一鸣,他已经把车开出来了,停在学校机动车道上等他。
秦在水说“好”。
挂断电话,春好却一把扑上去抓住他衣袖,脱口而出:“你这次又要去哪里?”
秦在水被她拽得人微晃了一下,他看见她紧张执拗的眼睛,神情微讶。
春好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她瞬间清醒,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缩回原位。
秦在水瞧着她,一时无声。
空气安静极了。
春好额头冒汗,大气不敢出。
他说:“我不去哪里,只是回酒店。”
春好嗡嗡点头,只想逃离:“……嗯,好,那个,我回班了——”
刚转身,秦在水却叫住她:“春好。”
他声音安静,春好连脊背都是僵的。
她太冲动太应激了,一看见他接电话就想起那晚,他也只是接了个电话,然后两年她都没能再见到他。
春好肩膀微微发抖。
秦在水却道:“你放心,我后面还会在武汉待一阵。”
他说,“我把我电话给你留一个?”
春好顷刻抬头。
她脸颊懵懂而发热,好在夜幕可以替她伪装,只是紧绷的身体让她看起来愣愣的。
秦在水问:“你们学校有打电话的地方吧?”
“……有、有的。”
“我把号码写给你。”他说,“有笔吗?”
春好深吸口气。
秦在水:“笔?”
“我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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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蒙大赦,心脏都快承受不住,立马推门进教室。
坐在后门边做题的同学烦躁地“啧”一声,为她频繁进出感到不满。
春好放轻脚步跑到自己座位上拿笔。
黄诗吟听见动静,也微微抬头,却只看见她被短发挡住一截的,通红的小脸。
春好把夹着钱的书放进书包,拿了笔和便利贴出来。
秦在水接过,他拔下笔盖,借着走廊上教室门窗透出来的光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春好甚至都要掐一把自己是不是真的。
前一秒怕心思曝光的恐慌消退下去,变成此刻激动的内心。
她看着他握笔的手,白色便利贴的反光倒映在男人眼底,像那一年摇摇晃晃的春水。
春好恍然如梦,身体又疼又喜。
秦在水写完,将纸笔递还给她,“高中时间紧,你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他在走廊的夜幕里,说:“打不通就多打几次,我会接的。”
春好接过便利贴,看着上面一串数字以及他习惯性的遒劲的签名。
她胸腔彻底被填满,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秦在水莞尔,“这回开心了?”
“嗯!”春好奋力点点头,像一个失而复得的小孩子。
“走了。”
他说着,又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交触,转身离开了。
春好手里捧着便利贴,她跟着他往前走几步,而后站定。
校园昏暗,寒夜却清透闪烁。
她在风里眨眨模糊的眼,破涕为笑。
-
华师一的晚自习没有老师上课。
春好在座位上把那张便利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平复心境下来做题。
终于捱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课间有二十分钟,她和黄诗吟去外面活动。
黄诗吟憋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能问她了:“好好快说,是不是有什么新进展?”
春好抿着嘴憋笑,却又不说话。
黄诗吟着急,晃她胳膊:“快说呀!”
春好眼睛光芒闪闪:“诗吟,我有他电话了!”
“真的?!”
春好激动点头。
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许驰从她后面冒出来,笑嘻嘻:“什么电话呀?把你乐成这样?”
黄诗吟一把将他推开:“女孩子的事少打听。”
许驰瞪大眼:“喂!你们两个怎么还搞小团体啊,拖出去,破坏三角关系!”而后他凑到春好身边,“我也要听,到底什么电话啊?”
黄诗吟笑:“就不告诉你。没你的份儿。”
许驰“嘿”一声,“我回头就告诉你班主任你每天偷偷化妆。”
黄诗吟脸顷刻涨红,追出去打他:“许驰你敢!”
春好顾不上他们俩打闹。
她哈口气,站在原地踮踮脚,头一次觉得冬天的夜晚也没有那么冷。
——“对了!”
许驰又跑回来,在春好面前刹住脚;黄诗吟跟在后面,一时没收住,撞在少年冰凉硬朗的校服后背上,她脸瞬间热了。
“诗吟,好好,”许驰对她们比了个耶,“今天的世界末日,恭喜你们,活下来了。”
黄诗吟心跳躲闪,言不由衷:“……我、我才不信世界末日呢。”
春好却说:“我信。”
她弯眉一笑,手插进校服口袋里,抬起下巴感受冰冷的晚风,操场上寒星闪烁。
这一刻,MP3、合唱、失约……她都不在意了。
甚至今天是不是世界末日都无所谓,只要他还好好的;
只要她还有机会能和他见面。
即便时机未到,但也缘分未尽。
这就足够了。
18. 春落
[如果我有幸能成为更好的我自己,我会感谢你,同时感谢我自己。]
-
第二日,学校还没打起床铃,春好自己先起了。
室内幽暗,舍友的鼾声此起彼伏。窗外天是黑色,楼下路灯彻夜明亮,喧嚣忙碌的白天还没有开始。
万籁俱寂,她像是醒在整个天地的前面。
春好分辨不出时间,一抬手,摸到床头的便利贴。
黑暗里一串数字。
她盯着看了会儿,脑海里又想起昨晚——秦在水低头写字,他眼底清黑,又映着灯,站在走廊的冷风里,却又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定与宁静。
春好忍不住扬扬嘴角,脸热地钻进被子,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
又躺了会儿,她揉揉脸,起身下床洗漱。
楼下的清洁车已经开起来了,保洁阿姨独自一人在深蓝的过道上扫着落叶。
磨砂玻璃外竟有布谷鸟在叫,寒冷的清晨,灰雀儿扑棱着翅膀在树上跳来跳去,和阿姨扫地的声音叠在一起。
“叮咚——”学校打起床铃了。
慢慢,对面宿舍楼亮起灯光,陆续,所有窗户挨个苏醒,点亮的玻璃在夜空下煜煜生辉;水声、人声、脚步声,而后是自己宿舍里各式各样的手机闹铃。
春好刷着牙,从卫生间的窗户里望着这些动静。
高中课业紧张,两眼一挣就是读书,她压抑、痛苦、思念,不得纾解却又不敢懈怠,怕辜负村伯伯,更怕辜负他。
但此刻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感觉好像一切也没那么遭。
春好看回镜子里的自己。
里面的人唇红齿白,巴掌脸,一嘴的泡沫,短发柔顺黑亮。
良久,她冲自己大大地一笑。
从卫生间出来,黄诗吟正从梯子上跳下来。
“你起这么早?”她惊讶。
春好:“有点睡不着,醒了就起了。”
“你是高兴得睡不着吧?”黄诗吟指一下她脸,“嘴角都笑得能挂衣服了。”
春好一吓,赶紧摸了摸自己嘴角。
黄诗吟拿上牙刷水杯,回头一笑:“逗你的,上当了吧。”
“……”春好说,“你怎么现在越来越和许驰一样了?”
黄诗吟一惊,还好她已经走去卫生间,可以当没听见这句话。门关上,她长舒一口气。
中午下课的时候,春好去了一趟级部主任办公室。
她没再执着要回MP3,只是把自己写的检讨交给李主任。
李主任对她良好的认错态度感到欣慰:“这才对。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像这种给学习分心的事,以后莫要搞了。”
春好点点头。
“老师也提醒你一句。你既然是吃补助的贫困生,又买一些和学习无关的电子产品,别个一举报一个准。”李主任说,“不要以为学校里都是同学就不会有人举报你,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你这要是被举报,明年助学金和奖学金还拿得到吗?这么大人了,凡事要往深处想一想。”
春好心头一震。
“而且高一期末就要分文理了,争取分个好班,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重要。”
春好重视起来,认真点头:“嗯。我知道了。”
-
一月中旬,期末结束后,武汉下雪了。
雾茫茫的天色里,整座城市湿白起来,下雪总比下雨让人感觉有盼头。
这日,学校出成绩。
班上热火朝天,大家各自凑一起聊天玩游戏,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春好看着成绩条,她在班上排17,堪堪属于中上游的尾巴。
华师一是省重点学校,每个年级三十个班,基本上是武汉本地以及周边各市县的尖子生。如果说之前在宜城她还能靠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名列前茅,但来到这里,她那点小聪明就不够看了。
后桌的黄诗吟拍了她一下,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好好,许驰说麦当劳出新品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
春好看眼她和许驰的聊天界面,摇摇头:“不行,我一会儿还要去白沙洲那边。陶姐说今天有个急单。”
白沙洲是她打零工的地方。之前夏天她刚来武汉的时候就在那边的大市场给人搬货,本来只是想开学前找点活儿干,没想到一做就做到了现在。
“又去白沙洲啊?好好你别太辛苦了,”黄诗吟担心她,“女孩子总搬货好危险的,受伤了多不好。”
春好笑:“没事儿。我结实着呢,不会受伤的。”
黄诗吟还是心疼她,抱住她嗷呜一声:“好好,一起去嘛,放假前最后一餐了!”
“你又不回宜城,哪里就最后一餐了,”春好摸摸下巴,“不过和许驰确实是最后一餐。”
“你居然这么舍不得他。”春好无意识地说。
黄诗吟有些僵硬,怕被看出什么,面上的笑容都不敢变化。
春好:“但我十二点就得走,不然通勤时间不够。”
黄诗吟见她没发觉,松口气,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快点吃。”
十一点左右,学校放学了。寒假正式开始。
高一高二的学生跟撒了欢一样跑出教室,春好背上包,和黄诗吟手牵手走在人群里。
许驰他们国际班早放学了,他带着个墨镜,穿了个黑色长羽绒服站在花坛前。春好简直幻视一个黑色的米其林轮胎。
他边上还有个梳高马尾的女生,穿着百褶裙和丝袜,正甜笑着和许驰说话。估计是他国际班的同学,春好眼熟但不认识。
许驰目光一直看着教学楼门口,见她们俩出来,立刻朝她们招手:“诗吟!好好!”
那女生笑容僵硬了一下。
黄诗吟拉着她过去,“你大冬天干嘛戴墨镜啊?”
“帅吗?”许驰笑。
“帅!”黄诗吟脸蛋红扑扑,很给面子。
春好不懂他的审美:“你不觉得很像拉二泉映月的吗?”
许驰气死:“小短发,你夸我一句不行?”
春好眉头纠结了好几秒,妥协:“……帅。”
许驰享受地“哎”了一声。
春好受不了了,拉着黄诗吟就走:“算了,我们俩去吃吧,别管他了。”
“别啊!等等我!”许驰看她言不由衷的样儿,偷偷一笑,赶忙跟上去。
-
“你也不回宜城?”
春好端着餐盘过来的时候,许驰正和黄诗吟说着寒假补习的事。
“对啊。”许驰说。
他们仨坐的是小圆桌的三人位,许驰把餐盘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腾位子。
“我妈要我寒假去补课,她说我成绩太丢人了。”他说到这,很不服气,“我还是校园十佳歌手呢。怎么就丢人了。”
春好坐下,把吸管插-进可乐里:“我们年级总共一千四五百人,你排一千三,阿姨觉得不丢人才怪。”
“我这不忙着写歌嘛。”许驰说,“到时候唱给你听啊。”
他看过来,眼睛笑着,明亮干净。
春好愣了下,挪开眼喝了口冰可乐。
黄诗吟:“我妈也给我报了补习班。在武大那边,路程都好远。还得上到除夕前一天。”
许驰抬头:“你也在武大那?我们不会是同一个吧?”
黄诗吟眨眨眼,她坐直身,小心翼翼和他对了暗号。
“还真是!”许驰笑,“你在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黄诗吟耳朵一红,眼睛却是藏不住地光芒闪闪。
可乐杯壁沁出水珠,里面冰块闷闷作响。
春好透过玻璃门望向对面的高楼大厦,几个工人垂钓在空中擦玻璃,下面是呼啸而过的沙尘与马路。
她看着那些芝麻大小的人,有些放空。
“好好。”黄诗吟推推她。
“啊?”她回神。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补课?”黄诗吟说,“你不是想考北京的大学嘛。”
许驰微讶,盯住她:“你想去北京?”
“我还没定呢。”春好没把话说满。
“补习班有很多高考资讯的。”黄诗吟说,“你补补课,成绩很快就上去了。”
春好小脑袋瓜歪了歪,不太信:“真那么神?”
“对呀。”黄诗吟说,“你看我,上这么多补习班,还是有用的。而且你那么聪明,就是基础差一点,去补补课,肯定有效果。”
黄诗吟从小就被她妈妈逼着上补习班,而她成绩也确实稳定,这次期末班级前五,年级里也排上两三百了。在华师一,这个名次能考一个非常不错的985211。
春好:“多少钱?”
“三千五一个假期,一共二十个课时。”
春好沉默一会儿,咬着可乐吸管:“让我想一想。”
-
十二点,春好告别了黄诗吟和许驰,提前离开。
这几天武汉天气不好,雪后的冬风湿冷砭骨,雾霾重得跟棉被一样,只有路灯上挂的红灯笼给城市添了那么一点色彩。
快要过年了呢。
不一会儿,公交来了。
从这里到白沙洲还有段路,她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从包里拿出单词书开始背单词。
这书是学校二手市场淘的,两块钱,上面还有前几个学生做的笔记,除了破损点外,没别的缺点。
春好看着书页上花花绿绿的荧光笔标注的重点,有点静不下心。
毕竟以她现在的名次,想考去秦在水工作的北京大学,甚至北大周边的一些学校,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不是她不努力,而是她没有这个底子,也无法和周围从小在学习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孩子相提并论。她只能硬学。
那也去上补习班?
公交穿过高架桥底,光线微暗,玻璃上倒映出她的短发和脸庞。
三千五呢。
除非她会分身,一天打三份工,不然她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春好在心里吐口气。
一个半小时后,公交到站了。
她没再多想,背上书包下车。
走过天桥,到达长江边的白沙洲批发市场。
下午一点半,大市场里仍旧热火朝天,摩托、三轮,人来人往,大货车飞沙走石;抬头望去,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门面,“宏盛水产”“卤味调料”“李记粮油”等招牌挨个排开,赤橙黄绿的藜麦豆子在编织袋里堆成山丘;蓝色波浪形的塑料棚盖在屋顶上,积水流进凹槽,滴落在冬日的尘嚣里。
春好跳过几个水坑,走到自己干活的“高端酒水专卖公司”前。
很大的铺面,几乎一个教室那么大,划成了两个房间,里面堆满各种货箱。
陶姐在里面点货:“小好来了?正好,一会儿和司机去送货。”
陶姐是个壮实的中年妇女,负责仓库每日的货物进出。
“好。”春好放下包,走进去接替她清点。
陶姐把货单塞给她,坐到桌后面算账去了。
这里说是公司,但早已用作仓库,里面封装的都是大几千上万的酒水,客户也是本地经营酒店会所的大老板。
春好的工作就是核对清单,再把箱子搬上货车;送货的时候就跟着货车满城跑,给人把酒水搬到里面去。
虽然辛苦,但工资比大学城那边的兼职高,一个小时十五块,一天就有一百二。而且还没监控,得闲了她还能背背单词,陶姐看见也不会说什么。
陶姐摁着计算器,抬头:“对了小好,下午那个临时要货的地方是个星级酒店,要办慈善晚会的,你五点前得送到,别迟了啊。”
春好在货单上打下一个勾,应声:“知道了。”
外面,司机开车过来了。
发动机突突作响,春好把几十个箱子挨个搬上去。走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对陶姐说:“陶姐,要是还有活儿,你给我留着。”
陶姐笑:“缺钱了?”
“……嗯。”
“行。有散活我都给你留着。”
“谢谢陶姐。”春好把背包往货车副驾驶上一扔,一只脚踩上踏板,上车出发。
-
市区兜兜转转几个小时。
送完其他客户的酒水,只剩最后那个办慈善晚会的酒店。
春好看着路况:“师傅,我们得快点了,陶姐说五点要送到。”
“没得事,来得及。”司机师傅看眼后视镜,“马上过桥了,高架上跑起来快。”
春好点点头。
她又从包里拿出单词书。
窗外。
车经过琴台音乐厅,熟悉的建筑映在余光里。
春好一愣,直起身板去看。
她想起秦在水。
仿佛回到那年合唱大雨里,又好似回到更近的冬夜校园。
春好恍惚,他还在武汉吗?还是回北京了?北京是什么样子的?
车拐弯,音乐厅看不见了。
其实她可以试着给他打个电话。
春好脑子里乱七八糟,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狠狠摩擦:“欲盖弥彰。”
过了长江,酒店很快到了。
春好给安保看了运货单,升降杆升起,车开了进去。里面天光云影,翠竹流水,看起来尤为气派。
酒店主楼前聚集了很多车辆。春好看见了红毯以及海报上“慈善晚宴”四个字。
司机师傅不太淡定:“妈的,老子也穷,哪个来给老子做做慈善。”
车弯到后门,停稳,春好跳下车。
“来送酒水的是吗?”一个酒店主管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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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走过来。
“对。”春好把货单递给他看。
“怎么现在才来,都迟到了,要是耽误了算谁的?”主管蹙眉,“我要跟你老板反应。”
春好见怪不怪:“你们临时要货,我们只能送完其他地方再过来。约定的时间是五点,现在也才四点五十。”
主管噎了噎,看眼手表,确实没过五点。
“你搬进来吧。”他不太耐烦,看看货车,又看她一个小女孩儿,“你这破车赶紧开走,停在这里影响美观,还挡路。”
春好看眼货车,确实和周遭美景格格不入。
“行。”她又问,“东西要搬到哪?储藏室吗?”
主管有些嫌弃,给她指了个方向:“你别进里面去了,放走廊的推车上就行。动作快点,马上晚宴开始就禁止大车进出了,按理说你们是不能进来的。”
说完,经理离开了。
后面司机看见,破口大骂:“个婊-子养的,在这里当太监脸还他妈摆天上克了。”
春好没管,不参与也不附和,只拿钥匙把货车门打开,套上防护手套开始干活。
司机骂完人,回车上抽烟了。偌大的后门,只剩她一个人跑前跑后,脚步声哒哒轻快。
忽地,冷风吹来,她手和耳朵痒得很,刺得她扯下手套挠了两道。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这几天耳朵和手总是不舒服,又热又痒,估计是这边气候的原因。
春好没管,继续干活了。
-
楼上,秦在水从会议厅出来,身后跟着蒋一鸣。
一般慈善晚宴开始前,都有这样一个小会议,大家捐多少、怎么捐、用作什么,一目了然。这是他的规矩。
这家星级酒店遍布各大省会城市,但仍是他名下产业里并不起眼的一个。大哥秦问东接手集团房地产、教育等板块,剩余的金融、酒店文旅就分到了他这里,两人也算是平分家业。可究竟谁主谁次,秦老爷子没有明说。
这次慈善晚宴规模不大,社会公益性质的,但来头都不小,捧的是秦家的场。
会议厅到晚宴大厅,衔接的金色旋转扶梯蜿蜒而下。秦在水下去的时候,周边的人侧身避让,多喊“秦总”,也有一些喊“秦教授”。
秦在水微一点头,从人群里走出去,再从晚宴大厅坐电梯去一楼。
钟栎从后面叫住他:“你走的?还有个晚宴呢,不参加了?”
秦在水摇头,后面的晚宴不过走个过场,他不喜欢:“会都开完了,我先走了。”
“你是不喜欢被人献红围巾吧?”钟栎笑。
“……”秦在水嘴角动了下,没理这茬。
红围巾是慈善晚会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他一定会在这个环节之前溜掉。
“至少媒体前露个脸啊,不然又是你大哥占你名头。”他说,“每次都这样,钱你出,名声他得,多不划算。”
电梯到了,秦在水走进去,钟栎也跟进来,“正好没事儿,送你下去。”
秦在水摁了一楼。
他回了他方才的话:“反正都姓秦,名声谁得都一样。”
即便他和秦问东不是一母所生,但他重视家族名誉,是唯结果论的人,只会在意一些事情有没有做成,以及捐出去的钱有没有用在该用的人身上。
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虚名,他并不挂心。
电梯门阖上,数字开始下降。
钟栎说起正事:“对了,秦问东最近引入的几个项目,杠杆拉得太高了,很多机构已经在注意了。”
秦家在北京声名显赫,甚至有专门的家族办公室;不像钟家就他一个独苗苗,他爸对他的要求只有不败家即可。
“万一资金链什么时候一断……”钟栎没往下说,“总之,你要注意。你大哥要是出了事,收拾烂摊子的还是你。到时候你又忙北大扶贫研究院那边,又要顾你大哥,你顾得来吗?”
秦在水听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所以?”
“所以不如干脆回集团做事。老爷子不是还没定你和你大哥谁接班嘛。”钟栎耸耸肩,“反正你又不走仕途。以你的能力,接手集团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也更名正言顺。”
秦在水有一会儿没说话。
电梯到了。
“我有打算。”他走出去,神色很淡,回头道,“你上去吧。有事再聊。”
得,赶人了。
钟栎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但他又确实不想他再回山区,之前被西村村民举报的事还吃了闷头亏呢。
“行。”钟栎说,“那个,一鸣,你带他从后门走,前门估计还有人在入场,撞上就不好了。”
蒋一鸣得令:“明白,钟总。”
秦在水转身往后去了。
后门是运货的,门一天到晚开着,因而暖气不强。蒋一鸣将大衣递给他,又给司机发消息,要车来后门接。
外面天已经黑了,秦在水套上大衣,挨个扣好扣子。
忽地,他听见不远处清脆的声线,极有辨识度——
“你工作失误凭什么要我负责?”
秦在水微微一讶,目光往声源处看。
后门门口聚集了不少酒店员工,有戴厨师帽的,有穿侍应生服装的;旁边是一个报废的推车,前轮的轮子不翼而飞,因为板面倾斜,上面垒起来的箱子倒了一半,其中几个泡沫箱被拆开,里面的红酒瓶已经碎了,酒液浸湿纸箱,走廊的地毯脏了一大块,还有一些大的玻璃片散落在地上。
蒋一鸣意外极了:“那不是……”
秦在水停住脚步。
春好一头短发,正和一个主管模样的人理论。
她巴掌大的脸,眼睛却亮;身形在重重围住的人影里削薄如纸,却又执拗地据理力争。
经理出来打圆场,商量道:“要不这样小姑娘,你赔一半,我们这边也赔一半。毕竟是你搬进来的酒砸了,不可能你一分钱不出吧?”
春好:“我不出。”
她有理有据,“酒是我搬进来的,但东西放哪儿是他说了算。”她指一下躲在经理身后的主管,“是你们的人工作不负责。我哪知道这个推车有故障,东西放多了散架?”
主管脸色难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只要没在货单上签字,那就是你的问题。”
而后他转向经理,小声说,“叔,真不是我。”
经理给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出声,而后看向春好:“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嘴巴还蛮拐*。让你老板来跟我们谈。”
春好却不上套,她摇摇头说:“你要见我老板,好,那我也要见你老板。你先把你老板喊来,我再喊我的。”
她下巴一扬,一步不退:“而且我要见最大的那个老板!”
秦在水眉梢微动,他被她点到名,嘴角竟浅浅动了动:“……”
19. 春落
[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只对视那一眼也是会死心踏地的。]
-
“而且我要见你们最大的那个老板!”
她这话放出来,空气安静数秒。
“噗——”
对面的主管突然笑了,周围一圈酒店的工作人员也跟着笑,仿佛她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
春好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经理不欲再僵持,这里虽是后门,但终归有人经过,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他说:“算了小姑娘,我们老板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又是学生,等我们定完损,你老老实实赔钱,不然我们要是报警,你有案底了当心以后大学都考不到。”
春好被这话吓唬住,面色微微变白。
她其实不信这话,可万一呢?
经理看她态度动摇,赶人:“走走走,别在这挡道。”
春好不肯,固执地守在报废的推车边,目光死死盯着对方。
推车上的箱子一半已经倒了,还有一半歪七扭八高高摞着,摇摇欲坠。
周边经过的人越来越多。
今天是酒店的慈善晚宴,来的人非富即贵,一些刚从前门走红毯进来的人频频往这边看,也有远处的媒体掉转摄像头看过来。
经理怕闹大,骂道:“你个女伢好话歹话都不听啊!你到底想哪样?!”
他说着,上前推了一下春好肩膀;春好来不及躲,被搡得往后撞上货箱。
箱子重心一歪,瞬间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往她脑袋砸下来。
春好惊慌,正要伸手去挡,一股大力掐住她胳膊,将她从箱子下扯了出来。
秦在水身形高大,春好一头撞进他怀中。
“哗啦——”
所有货箱应声倒地,跟轮子一样闷闷翻滚,几个箱子被撞开,里面酒瓶跌出来,玻璃渣飞溅,酒液四处横流。
周边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退几步,拍照的、围观的,走廊瞬间凌乱不堪。
春好紧闭着眼,半张脸压在他胸膛里,坚硬而温热,呼吸间,还有熟悉的檀木香气。
她头皮一麻,反应过来是谁,登时抬头。
秦在水眼睛盯着前方,下颌轻微绷着。
春好回头看了眼。一地的狼藉,酒瓶碎片七零八落。她不由胆寒,要是这些都砸她身上,她得在医院躺多久啊,她身体再结实也顶不住的。
秦在水面色十分难看,干脆利落地往后吩咐:“一鸣,报警。”
“是。”蒋一鸣掏出电话。
“不行!”经理听见“报警”这两个字,大喊,“谁要报警?!”
秦在水目光无视过他,随便点了个侍应生:“把你们值班副总叫来。”
他气场太强,周遭安静下来。那个侍应生犹豫两下,他不认识秦在水,但今天慈善晚会到场的哪个不是大人物,他扭头跑去喊人了。
春好这时才站直身,看向秦在水。
男人面锐利,不似寻常友善,往下,他还紧紧抓着自己的小臂;春好呼吸微停,仿佛连心脏也被他一并栓住。
经理见这架势,赶紧给主管使个眼色,跨过中间的玻璃碎片和纸盒来到秦在水跟前。
秦在水把春好拉到自己身后。
“这位先生,报警就算了吧?”经理态度顷刻和蔼,“您和这位姑娘认识是吗?正好,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这又不是刑事,警察也管不了的呀。”
秦在水说:“她既然是供应酒水的,怎么也是酒店的供应商,出了事儿要见你们老板,你几番推脱不肯喊人,也不调监控定责,是想反咬一口讹人了?”
经理瞬间语塞,他摸不准秦在水的来路,尴尬赔笑:“怎么会。您言重了。”
一旁,蒋一鸣说:“派出所接警了,五分钟之内到。”
主管没想到他来真的,慌张地摇摇经理的手臂:“叔,怎么办啊!”
经理也满头大汗,只能抱希望一会儿副总来能帮他们说说话。
春好站在秦在水身后,她忍不住伸手抓住秦在水的袖子:“一定要报警吗?”
秦在水:“嗯?”
春好揪着手指,有些不安:“这个经理说警察来了我会考不了大学。”
秦在水立刻蹙眉看向经理。
经理:“……”
“他还说了什么?”秦在水问。
“他要我赔钱。”春好说,“可明明是他们要我把箱子放在这个推车上的。我放完后,这推车轮子就散了,然后箱子就都倒了。”
经理心虚,指着春好鼻子:“这事还没定呢,等我们副总和警察来了再说。你少他妈血口喷人!”
春好:“你才血口喷人!”
秦在水又将她拉到身后,微微一笑,说:“好啊,要是等警察来查出是你们全责,今天围观的还这么多人,到时候你不仅赔偿供应商损失,酒店后续的维修费、名誉费你照样出钱。”
他声音轻而定。提到赔钱,经理心慌了,才又闭上嘴。
不一会儿,警车来了,副总也从楼上下来,还有钟栎,也一并来到一楼后门。
副总先给围在周边看热闹的人道了歉,引导大家有序离开后才走过来。
经理抢先告状:“副总,真不是我们……”
还没说完,副总已厉声呵斥:“自己做错事还敢怪供应商?!”
经理和主管瞬间噤声,身后那些看热闹的酒店厨师、侍应生也都一愣,默默退后几步拉开关系,各自干活去了。
副总斥责完,越过他们,走到秦在水面前鞠了一躬:“秦总,实在不好意思,今晚是我失职,没有管理好下属,还要让您亲自来处理这种事。”
秦总?春好脑袋转向他,有些懵懂。
秦在水后面没再说话。
两个警察上前来,一个去问经理和主管,另一个来询问春好。
春好又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调了走廊和后门的几个监控,录像里,主管给春好指了推车的方向,而那辆推车早报废了,主管一直是知情的。
事情很快盖章定论。主管和经理欺压供应商,承担主要责任,并且支付酒店一定的修缮费用。
写完笔录,警察先递给经理和主管签字。那两人看眼立在不远处的秦在水,哪想得到这位就是刚接手酒店集团的秦总。
经理签完名,还不死心,又求救地转向副总,副总没接茬,他只好认命签字。
最后笔录传到春好手上,春好看向秦在水。
他仍在原地。
两人眼神相触,秦在水站在人群之外,身形淡淡,却有一种难以替代的安全感。他对她安抚地点了下头。
春好内心一酸,她朝他一笑,认认真真签下自己的名字。
-
事情解决,警察收工了。
周边看热闹的顾客也都散去。
副总又让经理和主管给春好赔礼道歉。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主管和经理都一蹶不振。
“对不起。”他们两人低头。
副总客客气气地说:“我们和平解决,姑娘你看行吗?”
春好没答应,但好像不答应也没办法。
正要开口,秦在水却已走过来:“今天参与这事儿的人全部辞了。”他说,“欺软怕硬,还做什么服务业。”
他这话音量不高,却已一锤定音。
副总心一沉:“是,秦总。后面我一定加强员工管理。”
秦在水没再发难。
春好:“还有——”
她转身走到边上那堆狼藉里,似乎在寻找什么。
随后,她眼睛一亮,伸手拨开箱子,去碰地上的玻璃渣。
秦在水眼疾手快捉住她手腕:“你做什么?”
他手心是温热的,春好声音都不稳:“噢,我的运货单掉在那儿……他们还没签字呢。”
秦在水一愣,说:“我给你拿。”
他松开她手,往乱糟糟的箱子里走去。
春好看着他干净的背影,又摸摸自己的手腕,仿佛上面还有他的余温。
前面,秦在水捡开几块玻璃,把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运货单拎了出来。因为被酒液浸湿,单子的一角还滴着水。
春好:“……”
这还能写字吗?她苦脸
秦在水也思考了两秒,然后把单子递给了副总:“签字。”
“诶!”副总反应过来,掏出笔塞给经理和主管,“快签快签。”
春好目光跟着秦在水,他手垂在裤腿边,手指脏湿了。
她从兜里翻出纸巾给他:“给你纸巾。”
她每天都会把卷筒纸一节节叠好放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可等她拿出来举到秦在水面前时,才发现纸巾早已皱巴巴了。
春好脸颊一窘,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秦在水却接过去:“多谢。”
经理和主管签完字,将货单递还给春好后,灰溜溜离开了。
一旁,钟栎看完了全程,饶有兴致地走向秦在水。
他往春好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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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抬抬下巴:“这就是你点名要亲自资助的那个小乞丐?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小姑娘还挺漂亮。”
秦在水将擦手的纸揉成团扔进垃圾篓:“少说两句。”
钟栎笑了,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那句“小乞丐”:“没办法,毕竟这些年找你要钱的小孩还少吗?”
秦在水没言语。
他目光看向春好,她正仔细给运货单擦着水,小身板吭哧吭哧的,一副很要紧的样子;短发挡住了她的脸,后颈却显得修长,在灯光下散发着皎洁的白光。
明明人长大了许多,但远远看,还是像一只小水母。
“我倒希望她是那种小孩儿。”秦在水说。
若她真和其他被资助的学生一样伸手要钱,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差点被箱子砸到。
钟栎无所谓,他正要走,又想起来:“对了,辜小玥刚刚到了,在前边儿走红毯呢。你不去看看?”他说,“听说,秦老爷子已经给你定了辜家?”
秦在水:“你从哪听的,我倒没听他老人家提。”
“还不就那些闲话。你要真结婚,圈里跟你门当户对的又有几个?”钟栎说,“走了。你早点回吧。后面又是扶贫又是给集团做事的,有你忙的。”
走廊彻底安静了,只剩远处清洁车打磨地毯的嗡嗡声。
秦在水瞧着前方的地板出了会儿神。
——“诶诶诶!”
前面,春好手不够用了,抬起一只腿放包,两只手伸进包里,不知在找什么。
她单脚站立重心不稳,时不时蹦跶两下,整个人忙手忙脚的。
秦在水看见,提步过去。
他扶了一下她肩膀,而后朝她递出手。
“给我吧。”他高大的身躯洒下一点阴影。
春好微怔,看见他靠近的目光:“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秦在水却已把包从她悬空的腿上拿下来,两只手拎住拉链开口,把口袋给她撑开。
春好忍不住又看他一眼,他面容瞧不出异样,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此刻好像不太高兴。
春好:“那你帮我拿一会儿,我找个东西。”
她换了只手拿运货单,另一只手伸进去摸索,脑袋也低下去看。
背包里一览无余,破旧的单词书、两个旺旺仙贝、脏兮兮的安全手套、大号的透明胶带,甚至还有一把卷尺和铝合金美工刀……东西就这么零散地堆在一起。
春好不想被他看见这幅乱象,怕他以为自己是个多么不爱整洁的女孩子。
她从背包的角落里找到固体胶,把几张因为遇水而散开的货单粘到一起。
她小声:“其实我平常包里没这么乱,是今天带的东西太多了才这样的。”
秦在水嘴角微动,算作回应。
春好却觉得他这回应里起码七分不信,两分懒得计较,一分才在听她说话。
“是真的!你别不相信。”她坚持说。
秦在水终是被她逗笑了:“没不信你。”
他笑容抽开,温和而清澈,春好晃了下眼,挪开目光不吱声了。
她注意力回到自己手上,仔仔细细把货单对齐,挨个抚平翘角粘好。
秦在水说:“这单子这么要紧?”
“是呀。”春好不假思索,“我要拿工资的,当然得给人弄好了。”
说到这,她又一激灵,想起上次在学校分开的时候,她答应过他不再去打工的,现在一个月都不到就被他撞见。
秦在水无声“哦”了下,春好则有些心虚。
她数着货单,可慢慢,目光又不由自主瞥向他脚下;他小腿包裹在西装裤里,笔直有力,轻微的外八字,显得人清贵端正。
春好耳朵一热,三两下弄完,她火速把包从他手里夺了回来:“那个,今天谢谢你。”
秦在水看着她,手落回大衣兜里,却问:“那如果我今天没在这儿,你准备怎么办?”
春好轻哼,绝不吃亏的模样:“那我也报警。”
秦在水点点头:“现在不怕报警后考不了大学了?”
春好噎住,惊讶抬头:“……”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说话这么会冷嘲热讽。
秦在水看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又淡笑了那么一道。
春好也不知他笑什么,她一鼻子灰,心脏却又咚咚跳动。
秦在水身影在她身上罩了一下,越过她往前边走去。
“好了,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20. 春落
[乱晃的不是手电筒,是我的脚步,以及,雀跃的心。]
-
走出酒店大楼,天已经黑了,高楼大厦的灯光代替了星星,低调地悬挂在夜幕里。
寒风吹来,春好缩住脖子。她抬眸看了眼冷风里秦在水的背影,搓搓手,埋头往前跑了两步,紧紧跟上他。
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后面是酒店的草坪,一方方竹影配着灯带,幽暗雅致。前面是灯火辉煌的红毯入口。
两人还没走过去,身后又响起声音。
“秦二。”一个微胖的男人喊住了他。
那人站在后门门口,声音惊喜,扔下女伴过来了:“我刚瞧钟栎从这后边儿上去,就猜是你在。”
秦在水停下脚步:“朱总。”
春好也回头,抱着背包好奇地看向他。
“别,多生分。”朱煊笑容不减,往春好的方向递了个眼神,“这位是?”
他觉得她不像秦家的晚辈,也不像他的女人,何况秦在水身边何时有过女人。
秦在水神色如常:“有事直说。”
“还是上回西南那项目的事儿,我想再找你谈谈。”他放低身段,好言道,“秦二,既然你大哥都说没问题,你就把资金拨给我吧。”
秦在水:“既然是秦问东说的,你去找他。”
朱煊为难:“可这事儿最后是你拍板呀。秦二,我怎么说也算是你半个表弟,何况这项目成了对秦家也有好处,总不能我前面打点好了,你临门一脚把我踹开吧。”
提到秦家,秦在水终于没再回绝,他转向春好,微微低头:“你先上车,在车里等我。”
春好正专心致志偷听呢,被他点到名,下意识站直,“喔。”
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去车边。
秦在水还和朱煊站在原地,夜色照在他发上,不知是不是在谈工作的缘故,他五官更加严肃,总之,和她印象里那个在西村顶着大太阳,穿白色短袖衬衫的清朗男人不太一样。
春好收回视线,又看见站在后门口的两个小姐姐。
一月的武汉,天黑后就零度了,她们却只穿薄薄一条亮片长裙,即便裹了披肩,看起来也并不保暖。只因朱煊还在和秦在水说话,她们只能在门口吹风候着。
车里,蒋一鸣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朝她招手:“春好小朋友,快上来呀。车里有暖气,外面太冷了。”
春好见是他,拉开后座车门上去。
车里暖烘烘的,她忍不住说:“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蒋一鸣在前边敲电脑,听见这话,微愣一笑:“那是我叫习惯了,毕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太小了。”
春好:“那你今年多少岁?”
“我?我26。”
大她九岁。春好看向窗外的秦在水,“那……那他呢?”
“谁?”蒋一鸣回头,“你问秦教授?”
“嗯。”她声若蚊蝇。
“秦老师30了。”
大她十三岁。
春好拿指甲掐着手上发痒的地方,一时没有言语。
她目光落到门口那两个小姐姐身上,又问:“那个男的,是有两个女朋友吗?”
蒋一鸣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朱煊,差点呛住:“呃……可能吧?”
他一头黑线,他跟着秦在水有几年了,二代圈里那些离谱事也听说过,这位朱总喜欢双胞胎,后来可能看一样的脸看腻了,又换成两个不一样的。
但这话怎么能对小孩子说,他打着哈哈混了过去。
不一会儿,秦在水谈完事过来了。
司机下车去给他开车门。
风涌了一道,秦在水坐进来。
他面色不太舒缓:“一鸣,后面西南的项目把朱总名字加上。”
蒋一鸣讶异:“可之前我们不是怀疑朱总财务状况有问题,给划掉了吗?”
“你也说了,只是怀疑,没有证据。”秦在水看向窗外,“先把他加回去,钱也照给,其他的后面再说。”
“是。”
轿车缓缓启动,司机往酒店前门开。
秦在水没再说话,副驾的蒋一鸣也沉默下去。车内没开灯,静悄悄的,隔绝外面的风吹哨子声。
空气里有他身上还没消散的霜寒气息,以及淡淡的檀木松香味。春好也不知他是在想事情,还是在出神。
车绕过酒店的雕塑、喷泉,来到前面走红毯的地方。
光影辉煌起来,明星的加入,让慈善晚宴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嘉年华。
春好被吸引着看过去。
红毯很长,一直铺到尽头的海报下,粉丝挤在外围,媒体托着长枪短炮,闪光灯仿佛要照亮黑夜。
忽地,外面响起呼声,一个穿白色珍珠抹胸长裙的明星开始走红毯了。
寒风里,她却肤如凝脂,后背裸-露成“v”字,发丝拂过肩头,像一抹从天而降的雪花。她走到一半,红唇微勾,回头冲大家微笑。
春好被这一幕冲击了一下。
她怔愣而遥远地看着那处,眨了眨眼。
秦在水察觉到她的动静:“看什么呢?”
春好趴在五彩斑斓的车窗上:“那个人好漂亮。”
她下意识说,“比刚刚那两个小姐姐还漂亮。比学校里所有人都漂亮。”
秦在水往后看了眼,但车拐出酒店,红毯看不见了。
车厢又恢复最开始的昏暗。
春好转回头。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神,明明她和这个明星素不相识,偏偏对视的那一瞬,她竟觉得难过。
秦在水手撑在扶手上,他还在想朱煊说的事,余光却逐渐被春好吸引。她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他转过脸,就见她毛茸茸的短发垂着,目光也空茫地落在前方。
可没过几秒,她又“噌”一下坐起来,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自己拉回现实。
秦在水微一挑眉。
春好想起还没做完的工作,抬眸,对上他视线:“秦在水,你能送我去趟白沙洲吗?我得把签了字的货单送回去。”
他点头:“行。”
-
夜晚江风涌动。
车停在大市场门口。
这一块儿夜景萧条,也算是房价洼地了。从大门往里望,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商铺还亮着灯,人影寂寂,店家在里面点账。
春好拿上包:“我自己进去就行。”
可刚推门,脚沾上地,就见秦在水那边的车门也开了。
他道:“太黑了,我陪你去。”
说着,手里关上门。
春好没有拒绝。
门卫已经下班了,闸机是关的。
春好把棉袄往上拉了拉,跷腿跨过半人高的挡板。
秦在水看见她这熟稔得不行的、越狱一般的操作:“……”
他面色不自然起来:“我也要跨吗?”
“你不用,我给你开。”她大手一挥,跑到门亭边,熟稔至极地踏上路牙子,拉开玻璃,在里面摸了摸,摁了个开关。
挡板吱呀开了。
她跳下来,利落地把头发拨去耳后:“进来吧。”
“对了。这里水坑多,溅裤子上就麻烦了。”春好感觉他那裤子看起来挺贵的。
秦在水依言答应:“好。”
大市场里光线稀疏,老式带罩路灯绑在电线杆上,洒下模糊的琥珀一样的光影。
经过一路的平复,春好心里那点落差早已抛去脑后。
她走几步蹦跶一下,想起一会儿就能结工钱了,她嘴角微扬,背影也轻快起来。
秦在水落后她几步看着,稍感意外,尽管他不知她刚刚因什么而难过,但这姑娘前一秒还垂头丧气的,这时又满血复活了。
“你快点呀。”春好在前面的灯下回头,路灯将她拉长,像一只风里飘摇成长的小树苗,“前面得绕好几个弯,你别跟丢了。”
秦在水牵牵嘴角,他跟上她:“来了。”
又回到酒水专卖店前。
陶姐还在里面清货,灯光照亮一隅,卷帘已经放下二分之一,是要关门的征兆。
春好感觉这卷帘好像比自己身高还要低,她有些犹豫:“里面挺乱的,要不你在外面等我?”
“没事。”
秦在水说着,跟着她弯腰进去,他站在一边,也不打扰,只目光打量里面的物件。
陶姐抬头:“小好回来啦。”
春好走到柜台前,把包里签了字的运货单拿出来。
陶姐接过来检查,边问:“听说今天你在酒店那边出了事啊,连警察都来了?”
春好一愣:“陶姐你怎么知道的?”
她当时死都不愿给陶姐打电话就是怕她知道了会扣工钱。
陶姐:“酒店的副总给我打电话了。”她责怪道,“好惊险哟,说送过去的酒都摔坏了,你还差点受伤。还好不用赔钱。你说你跟客户犟么子,也不怕真出事……”
春好回头瞅眼秦在水,他还站在门口,眸色清黑,正看着她。
春好有些窘,她被上级训了,还是当着他的面。她觉得他肯定听见这些话了。
“对了,我给你找了几个散活,你下午不是说缺钱……”陶姐说完,又讲起她缺钱的事。
“陶姐!”春好赶紧打断,秦在水还在这呢,她可不想他知道,“我们……我们明天再聊这个。”
陶姐也不多说,从抽屉里给她数了工钱,“两点到八点,六个小时,九十块,钱拿好啊。”
“诶。”春好接过。
两人原路返回。
周边一些店灯已经灭了,视线更加昏暗,春好从包里掏出小手电,照亮两人前面的路。
她仍旧开心,只因工作结束,并拿到了相应的报酬。
秦在水:“你经常在这打工?”
“对。”春好点头。
“你缺钱?”他问。
“不、不缺啊。”她含糊道。
秦在水眼风扫过来:“那你来这工作?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答应不会再打工了?”
春好脚步磕了一下,就知道逃不过问话:“是答应过你。但……”
她抬头望望夜空,因为食言,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感觉我就算真辞掉工作,过不了几天,还是会来找活干的。”
秦在水瞧她一眼,她这次倒说的实话。
他又环视一圈大市场,黑黢黢的,是白日喧嚣后的寂静:“你每天都来这儿?”
“怎么可能每天。我还要上课的。”春好盯着前面被手电筒照亮的路,“上课的时候一周来一次,放假就每天来。”
秦在水蹙眉:“你又要上学,又要打工,不辛苦么?”
“辛苦……”春好念出这两个字,摇摇头,“再辛苦也比从前好呀。”
她安静少许,瘦削的肩膀塌了些,但又支棱起来:“可能,人总有一段时间是辛苦的吧?以后就好了。”
她说着,不知是什么驱使,忽地问:“秦在水,你不辛苦么?”
她侧头看向他,目光竟有些清滢,像装了什么东西。
秦在水看着她的眼睛,有一会儿没作声。
风儿静默冰凉。
良久,他挪开视线,抬抬下巴:“这儿打工安全么?”
“安全的。今天在酒店是意外,我平常也就搬搬东西,然后跟着司机满城跑,还能看风景。这里很规范,有政府管,工人多、活儿也多。”
她话赶话的,本意是想他放心,但说着说着,春好更感觉自己在自爆。
因为从他的角度,她似乎更像一个拿着他资助不好好学习,贪财好玩的人。
“不过我也有努力学习的!”
她举着手电筒“嗖”一下跳到他面前。
秦在水被她弄得脚步一顿。
“我没耽误过上课,都是周末写完作业才来。”她还在解释。
她手里手电筒的光源晃来晃去,从下往上,照出她脸蛋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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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眼睛圆溜,黑发也被照亮,衬得她更像一只闪闪发光的小水母。
还是成精了会笑会闹、咋咋呼呼说人话的那种。
秦在水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手攥住她小臂,带着她把手电筒挪开。
她的脸重回黑暗,只有眼底晶莹。
她看着同在黑暗的他,心突地一缩,眨巴眨巴眼。
大市场里太安静了,只有他们两人,连马路的声音都听不见。
秦在水还捉着她的手。
春好有些腿软。
“别拿光乱晃,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伤眼睛。”他说着,终于松了手,还顺带拿走了她手里的手电筒,往前走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春好手里空掉,胸腔却还在震颤,她目光往前,落到他挺拔的后颈上。
这一晚,他牵了她三次了。
明明不带任何意义,她却惊涛骇浪,大气不敢出。
秦在水走出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他在前面回头。
她一激灵,赶紧跟上他,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她人不人鬼不鬼吗?
那她在他心里是什么?
春好不知道。
-
再次上车、下车,终于到了学校。
春好还没推开车门,就已经从车窗里看见校门口的黄诗吟和许驰,甚至还有学校的门卫。
他们俩都拿着手机,正和门卫说着什么。
车停稳,春好立马下去了。
黄诗吟最先看见她,微微一愣,跑过来:“好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很担心:“吓死我了!你还没手机,我完全联系不上你。”
许驰也跟来,他还穿着白天那个米其林轮胎的羽绒服,一脸没好气:“你再迟回来一点,我都要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
秦在水从他那头下车,听见这话,抬眸往声源处瞧了眼。
他阖上车门,走过去。
春好理亏,道歉说:“没被拐走,遇到点小麻烦,但已经解决了。让你们担心了。”
许驰撇撇嘴,他心里的气还没撒完,正想冷嘲热讽一番,却瞧见了她身后的秦在水。
“……”他猛地一怔,面色僵硬起来。
黄诗吟还在和春好说话:“你下次要是不能按时回来,记得找地方给我打电话。”
春好赶紧答应:“嗯!”
“哦对了,”她迫不及待和她说,“我下午去补课的时候给你问了学费的事……”
“诗吟!”春好连忙出声制止。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要在秦在水面前揭她的台。
“我还没讲完呢——”黄诗吟反过来打断她,“那个老师说,学员推荐是可以拿回扣的,有五百呢!我全给你。你再去讲讲价,兴许只要两千多就能去补课了。”
她倒豆子似的全说完了。
春好:“……”
黄诗吟晃她肩:“好好?好不好呀?”
春好被她摇得晕晕乎乎,不知该点头摇头。
秦在水听完这话,出声:“春好。”
黄诗吟一愣,松掉她肩膀,她回头看看秦在水,又看看春好,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话说快了:“……”
秦在水对他们微微一笑:“抱歉,我还有些话要和她说。”
而后他扫了眼春好,“你来。”
许驰蹙眉:“好好……”
黄诗吟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许驰被她打断,不太高兴:“你干嘛?”
黄诗吟则不接他眼神。
秦在水走回车边,他身影寻常,手抄在大衣兜里等她。
春好放弃挣扎,耷拉着头过去了。
秦在水看了她一会儿,拉开车门拎出她的东西:“包也能忘?”
春好接过:“刚刚下车太着急了。”
“想去补课?没听你提过。”他说。
春好不知怎么答。
她当然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出钱,可……可他又不是她的提款机。哪有受人资助,还吃了碗里看锅里的?
“补课又不在资助的项目里。你明明只负责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声音越说越小。
秦在水扯扯嘴角:“你这一天赚几十块的,准备攒到明年去?”
春好一听,赶紧证明:“不用到明年的。一天一百,半个月就够了,我还是有点存款的。就是时间上来不及,那时候寒假补习班已经过半了……”
她还给他算起账来了。
秦在水愣了一愣,发现她是真听不懂反话。
他语气微沉:“春好。”
春好还拨着指头算钱呢,被他打断,抬起头看向他:“啊?”
这里已经不是白沙洲,路灯密集而明亮,两人对视几乎毫无阻挡。他眉眼依旧干净,目光里却满是懵懂青涩的她。
秦在水有些匪夷所思。
他还准备说什么,但想起她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力度尽失,没说出口。
车另一边,蒋一鸣探出头:“秦老师,我们得回酒店了,您忘了,晚上还有个院里的电话会呢。”
秦在水往后:“知道了。”
春好明白他要走,也不算账了,乖乖闭上嘴,略显拘谨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秦在水拉开车门,一手扶住,身体再次转过来:“你补习班什么时候报名?”
“诶?”春好眼皮一跳,几分意料之外。
车里的暖气溢出来,丝丝缠绕在她身上。
秦在水却问:“还记得我的电话吗?”
“记得。”她小鸡啄米点头。
他脸色松缓了些:“明天早上起床后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接、接我?”春好肩膀一激,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就当,原本就是我想把你送去上补习班。”
秦在水说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而后目光转向她,背对着夜色与灯光:“只是我们恰好想到了一块儿,这样总行了?”
21. 春落
秦在水坐进车里,春好望着轿车尾灯,返回校门口。
她心还在缓缓跳动。
许驰看她走回来,几步一回头的,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他抱着胳膊,冷哼一声:“好啊,有人去接你也不提前和我们说是吧?”
春好把手里的包挂上肩膀,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今天确实是意外。”
许驰呵一声:“意外地遇到了你的资助人是吗?”
黄诗吟赶紧拽了下他衣服。
春好睁大眼:“你少阴阳怪气。”
许驰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气,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或者是气那个从一开始,出现一次他就输掉一次的秦在水。
他拉过黄诗吟:“诗吟两三个小时前给我打电话说你没回来,大晚上的,你知不知道我……”他说到一半,停住,改口,“我们真的很担心!”
黄诗吟被许驰拽着,她夹在他们两个之间,完全说不了话。
春好知道自己让他们担心了,她没反驳,只说:“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没想到会弄那么迟。我保证没下次。”
黄诗吟立刻打圆场:“没事没事,平安回来就好。”
许驰:“谁信你保证!”
他总是嘴巴比脑子还快,话出口才觉不妥。
春好一炸:“你吃炮仗了?好好说话。”
许驰被她这声弄得清醒了些,但又瞪大眼,不可置信:“你才吃炮仗!拜托,春好,你脾气可比我臭多了,我连晚饭都没吃就赶过来找你诶!结果呢?”
“我刚不道歉了?”春好蹙眉,不明白他到底在撒什么气。
许驰气得发晕:“你,我……”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丢脸,一下咬住唇。
他知道他气的不是联系不上她,也不是她回来太晚,而是自己一通着急,最后却看见她从秦在水车上下来。
黄诗吟看他俩又要吵起来,她赶忙牵上春好的手:“好好我们回宿舍吧,外面好冷,我要冻死了。”她下面穿的毛呢百褶裙和长靴,除了时髦显腿长,没有多少保暖功效。
许驰被打断,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索性转身:“算了,你和诗吟回宿舍吧。我走了。”
春好冲他背影喊:“你去哪啊?”
许驰回头一字一句:“你少管!小、短、发。”
春好一激,指着他的方向:“诗吟,你看他——”
她仿佛告状:“他还说我脾气臭,到底谁脾气臭啊。”
“好啦好啦,我们回宿舍回宿舍。”
黄诗吟一边把她往校门里拽,一边又去看路边走远的许驰,少年身高高挑,在路灯树影下很快看不见了。
春好和黄诗吟两人进了学校。
今天学校正式放假,除了高三的学生,学校已基本上空了。
路灯孤独地给树木打上光,操场还是亮的,有人在迎风夜跑。
冬夜的校园安静而清寒。
春好捏捏黄诗吟的手:“诗吟,对不起啊,你是不是很着急,等了我很久。”
“还好啦。”黄诗吟一把挽住她胳膊,两人贴着在风里行走,“主要是你平常六点就回来了,这次九点还没回,我怕你遇到危险,就先给许驰打了电话。他本来在和他们班同学唱K,听见你没回来马上就过来了,还准备喊上家里司机,要去白沙洲找你呢。”
春好听完这话,她有些内疚,却也苦恼:“我没想和他吵,可我道一句歉他怼一句。”
她皱起眉头,“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明明平常都很好的,但每次过段时间就要这么发通脾气,像个定时炸弹一样。”
黄诗吟没接话,心口却几分麻木。
她当然知道许驰为什么生气。毕竟他和自己一样,默默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说罢了。
而且还是这种,年深日久的三角关系。
“诗吟?”春好挥挥手,“你想什么呢?”
“没有。”黄诗吟对她一笑。
她只是忽然有些羡慕她,羡慕她一直都是许驰心里的第一位。
而自己唯一的私心,仅仅是保持沉默,不戳破、不助攻,沉默地希望这样朦胧而稳固的夜晚再长一点而已。
于是,她避重就轻:“许驰不一直是大少爷脾气?过几天又自己好了。这些年不都这样嘛。”
春好没多想,点点头:“也对。”
两人走回宿舍。
宿舍已经空掉了,室友们各自回家,只剩她们两个。
春好摁亮台灯,她先把今天打工的钱拿出来放进抽屉里。
她抽屉用把小锁锁着在,里面是秦在水所有的回信,她都放在一个铁皮盒子里。
除了回信,还有一个放钱的黄色信封,她打工的钱,还有上次秦在水压到她书里的钞票都在里面,一共有两千多。
春好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存这笔钱。
可能是安全感,亦或是别的。
本来她想拿这钱去补课的。但现在好像也用不上了。
出神间,她无意识从一旁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
自从初中那次失联后,她渐渐不再寄信了,可几年保持下来写信的习惯还在。
“你们又开始互相写情书了?”黄诗吟好奇地凑过来。
春好差点噎住:“什么情书?是信。不对,也不是信。现在都打电话的。”
“那你倒是打呀。”她拿肩撞撞她,笑说,“一个月前是谁抱着我喊‘诗吟我终于有他电话了’的?”
“……”春好摸摸鼻子,有些羞涩,“我、我明天就打。”
黄诗吟不信:“你哪次打过?”
“真的。”她看着桌面上洁白的信纸,轻声,“他交代的,要我明天早上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应该是带我去补习班报名的吧?”
黄诗吟眼睛大亮:“是嘛!所以你们是有新进展了?”
春好被她夸张的语气弄得心尖儿一颤,她手指微握,回想起昨天在白沙洲。光圈照亮脚下,他们安静地走在深蓝荒凉的夜色里;他抓着她手移开手电筒,黑暗下,他的眼底却清漾如昔。
那一幕深深印在她脑海。
“诗吟,”春好忽然指了指自己,“我人不人鬼不鬼吗?”
“啊?谁说你的?我去骂他!”黄诗吟一哼,抱住她,“我们好好那么可爱,鬼也是可爱鬼。”
春好抿唇直笑,觉得她对自己的滤镜有十个啤酒瓶底那么厚。
正打闹着,黄诗吟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
她面色一白:“我去接电话。”
她跑去了洗手间,深吸口气接起来。
“怎么又这么迟才接电话?你在搞什么?是不是又跑出去瞎玩了?”
“没有,我在宿舍里头写卷子。”她说。
“写卷子你接那么迟。”
黄诗吟没出声。
“不要以为你离我几百公里远我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可是跟你几个科任老师都通了电话的,你这次期末还是有几道大题做不出来,你自己多找找原因,不要每次都要我来说。”
黄诗吟安静等母亲说完,忽而问:“妈,我过年不回家了么?我想回家几天……”
“回什么回,一来一回不要时间?”她妈妈打断说,“你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就是要趁别人放假的时候多学一点,超过别人,不要总想着化妆穿衣服,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搞什么?我是会时不时给你打电话监督你的。”
春好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卫生间的方向,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担忧地走过去,却又不好敲门。她知道黄诗吟每次接她妈妈的电话都要难过好一阵。
旁边阳台的窗户是开的,冷风吹进来,她过去关上。
一回头,黄诗吟走了出来,捏着手机,整个人都失去了光泽。
“诗吟……”春好出声喊她。
她却挤了个笑:“好好,你明天不是去报名嘛。记得说是我推荐的,老师会给你优惠的。等他们把推荐费给我了,我再都给你。”
春好摇头:“没事的,这个不要紧。”她走过去摸摸她后背,“你有没有好一些啊?”
她说:“我去走廊透透气。你继续写你的东西吧。”
春好看着她出去了。
-
第二天一早,春好起床洗漱。
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头,把头发梳得一点打结都没有。
冬天的晨曦从楼道窗户斜射进来,不由分说洒下一大把,一方方阳光金灿如水,连玻璃也晴朗辉煌。
她走到外面的走廊公用电话边给秦在水打电话。
春好有些紧张,她把手里的虚汗在衣服上摩擦了好几遍,才挨个摁下那串号码。
嘟嘟声后,接电话的是蒋一鸣。
春好一愣。
蒋一鸣说秦老师还在开早会,私人电话在他这里。
他说:“车已经去学校接你了,二十分钟后在校门口上车就行。”
春好“噢”一声,“好。”
电话挂断了。
春好把话筒挂回去。她还以为会是秦在水接电话呢,难为她刚刚对着空气排练了好几遍的“秦在水,早上好呀”。
春好想起方才刷牙时对着镜子说话微笑的自己,脸上发热,觉自己简直有够自作多情的。
她抖一下鸡皮疙瘩,受不了地回宿舍了。
宿舍里,黄诗吟还没起,她昨晚辗转反侧到很晚,也不知是不是失眠了。
春好从自己屉子里拿出两个旺旺仙贝放到她桌上,收拾好背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放假后的校园空旷安静,空气里有股冰凉的泥土草木香。
她深吸口空气,踮踮脚,心中隐隐雀跃。
校门口的流动小摊贩还在,她过去买了两块钱的糯米包油条。
还没来得及吃,黑色轿车停在了她前面,是昨天坐过的那一辆。
春好只好把糯米包油条往兜里一揣,上车了。
司机载着她开回酒店。
春好觉得这路有些眼熟,到地方才反应过来,是昨天她来搬货的那个酒店。
地上慈善晚宴的红毯还没来得及收,车轮直直压过那条光鲜亮丽的毯子,停在了酒店门口。
春好兜里还揣着糯米包油条呢,又不好意思在车里吃,她和司机说了声,推门下去站在花坛喷泉边吃早餐。
白日的酒店竹影簌簌,喷泉水声潺潺,没了夜里五颜六色的打光,倒显得幽静雅致起来。
她躲着冷风,边搓着手上冻伤的地方,边一口一口吃着东西。
不一会儿,酒店里传来动静,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陆续出来。
锃亮的皮鞋里,她意外看见一双鲜红的长靴高跟,鞋跟细细长长,被西裤皮鞋围着,像圆规一样。
春好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那人的墨镜和口罩,海藻一样的黑发迎风飞舞,临上车前,她忽然停住,往中间秦在水的车上扫了一眼,而后目光又有预感似的,往春好的方向落了下。
辜小玥视线划过,上车了。
春好却捧着在风里啃了一半的糯米包油条,短发飘扬,有些怔神。
她目送着她的保姆车开走。
春好不确定这个是不是昨晚自己看见的那个很漂亮的明星,捂得太严实,她没法分辨。
春好心里猜测着,又咬下一口糯米,头发搔到鼻子:“阿嚏!”
她打着喷嚏,整个人都往前倾了一下。
忽地,肩膀被人轻拍。
她微愣,回头,看见一身清正的秦在水,他也是西装领带,外搭的大衣却平添了几分寻常与温和。
他手落进口袋,莞尔:“怎么站这儿吹风?”
天空云层散开,阳光落下来了,竹影浮动、喷泉汩汩,世界都闪亮几分。
春好刚好看见他的喉结和薄唇,那唇形是弯着的,往上,则是他含笑的眼睛。
春好莫名被这个笑容击中,她瞬间看去四周,就这么晃了一圈后又转回来。
秦在水则瞅着她,不明白她在那自顾晃悠什么。
“……”春好指指手里,掩饰说,“我在吃东西,怕车里吃有味道,不太好。”
她说完,却见秦在水视线还定在自己脸上,她怕暴露什么,抿住唇。
秦在水却说:“有纸巾吗?”
“有啊。”春好答,她以为他要,便从兜里拿出一叠卷筒纸,选了最平整的两张递给他。
“不是我,”他淡笑,上前一步,手从兜里拿出来虚虚一指,“是你嘴角。”
阴影逼近,是他身上幽微的香气,伴随着阳光。
春好开始缺氧,她匆忙擦嘴。
“另一边。”秦在水说。
她又慌忙且听指令地去擦另一侧,拿下来一看,是糯米包油条里的肉松馅:“抱歉……”
他身影这才退开了,“走吧,带你去报名。你看上的那个补习机构知道地址吗?”
“知道。”春好攥着纸巾点头。
秦在水拉开后座车门,抬抬下巴示意她坐进去:“行,你给司机指路。”
-
黄诗吟给的地址在武大边,一个写字楼广场,下面是购物商圈,高层则是办公楼和各式各样的补课机构。
十点,电梯里人流如织,初高中生居多,背着各种机构发的细绳小布包,红橙黄绿的,奥数英语、名师升学……一部电梯仿佛囊括了一个人十八岁前所有的路。
春好和秦在水上了十六楼,一个很有名的补习机构。
“确定是这个?”秦在水问。
“诗吟说是。”春好点头
有人微笑着过来,将他们带到窗边的沙发上,又给他们端来茶水和零食。
春好坐去里面,秦在水坐到她身侧。他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才将余下一杯递给她。
春好接过,两人指尖相触:“……谢谢”。
秦在水瞥她一眼,移开目光,去听对面的老师介绍课程。
那老师也很会看人下菜碟,见秦在水气质谈吐皆非寻常,便使劲介绍最贵最有噱头的那一档,全科费用是6899。
秦在水也不讲价,准备刷卡付钱。
春好还小口喝着水,回味刚刚指尖的温暖,一转头听见这话,她嘴巴吓成一个“o”,瞬间扑过去,死死揪住秦在水递卡的手臂。
“不行不行!”她着急,怕他被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卡,“不是6899,我不报全科,就报3500那一档。”
老师不想到嘴的业绩飞了:“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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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听大人的吧?”
春好却拽着他袖子:“不行,你听我的。”
秦在水微讶,低头,对上她急切而晶莹的眼光。
她说:“我真不报全科。”
秦在水便重新看向老师,礼貌一笑:“我听她的。她说什么是什么。”
春好松口气,手上也放开他的衣袖。
她看见他那袖子都被自己拽出一个小山丘,心下微窘,赶忙给他捋平整。
秦在水:“我自己来。”
说着,他抻了抻袖口,随意抚一道,布料平坦下去了。
老师见推销不成,热情消退:“那就三千五,您这边来付钱吧。”
春好仍觉不对:“可你们不是说有优惠吗?外面立牌还写着三千减三百呢。我是我朋友推荐过来的,朋友推荐也有优惠的。”
老师有些尴尬,给她看宣传单子:“同学,三百付钱的时候会自动扣除。朋友推荐的优惠属于回扣,不算在学费里,您付学费后,回扣会返给您朋友的。”
春好抓着那张宣传单来回仔细看了一遍,五百的回扣,三百的优惠,算下来也就两千七。
她再度确认一遍,觉得没问题才把宣传单双手递还给老师。
刚刚那股匪气褪去,她人又回到一开始乖巧安静的模样。
秦在水一直瞧着她,嘴角弯着:“现在可以付钱了?”
春好点头:“现在可以了。”
老师起身带路,秦在水过去了。
可走到一半,他又折回来。
他走得很快,来到她跟前时,甚至有风落在她睫毛上。
秦在水微俯身,低低道:“我卡呢?”
他说着,那股幽微的檀木香也伴随鼻息钻进她脖颈。
春好眼皮一抖:“对、对不起!”
她慌忙把兜里的卡掏出来还给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
“没事。”
秦在水打断她,接过卡,继续去付钱了。
春好看他的背影,张张嘴,心不由一空。
交完钱开完发票,老师拿来表格让她填。
沙发前的茶几太矮,春好把单子放在腿上写。写字的途中,她几次想抬头看秦在水的脸色,但目光瞥到他硬挺的裤腿,又没勇气继续往上瞄。
秦在水却一直低头看她。
他本是想瞅瞅她写的内容,却无意间瞧见她的手,因为人瘦,她关节清晰而通红,有的地方破皮了,她时不时抓挠一下。
他收回视线,走去一旁给楼下车里的蒋一鸣打了电话。
春好填完表格,她忍不住走去秦在水那边。
秦在水收了手机:“弄完了?走吧。”
“嗯。”她还是不敢抬头,目光只落在自己前方的地板上,“老师让我下周一来上课。”
“好。时间什么的你自己把控。”
他说着,转身往电梯间走。
春好跟在他身后。
走廊流水似的安静,阳光就这么照在他后背上,像洒了层金箔。
春好跟着他,心里七上八下,毕竟抢他银行卡又忘记还,这确实……
她咬唇,头一次觉得自己性子是有点野。
“春好。”
秦在水出声。
“……啊?”她抬头,见他已走进电梯,正从里面摁着开门键。
她赶紧进去。
电梯门关,数字下降。
不知是不是过了高峰期的缘故,下楼的电梯竟一路只有他们两个。
春好呼吸困难,她悄悄看了道他的侧脸,男人站在顶灯下,面色成熟而俊朗。
秦在水注意到她的目光,转过来:“嗯?”
她磕巴了一会儿,终于小声说:“我不是故意拿你银行卡的。”
秦在水眉梢微挑。
她解释:“我是怕你被她坑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家推销两句你就付钱?很容易被骗的。”
“我很容易被骗?”秦在水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春好点点头,“对啊。”
说着,她声音又低下去:“我只是忘记还给你,不是想偷你的东西……”
“我知道。”秦在水清淡一笑。
同时,他目光也看过来,深黑的眸子里有熟悉的安抚。
“叮”一声,电梯到一楼了。
秦在水提步出去。春好仍跟在他身后。
忽地,他放慢丝脚步,走到她身边:“以后要上补习班,就别天天去白沙洲了,偶尔去一两次还行,别本末倒置,嗯?”
春好明白。
她虽然热衷于赚钱,但也清楚,只有学习才能离他更近一点,离北京更近一点。
他依旧周到,甚至说:“你这么怕我被坑,那就好好学着,看这里值不值当。”
“嗯!”春好目光一亮,用力点头。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身边有发传单的人上前递给秦在水一份传单。
秦在水接过,拿在手里随意折了两折。
春好想起来:“对了,推荐不是有回扣嘛。等回扣下来了,我想给你。”
“自个儿留着吧。”秦在水牵牵嘴角,拿手里那折成一条的传单虚点了下她额头,“没地儿用就和好朋友去吃饭。这钱给我可就浪费了。”
春好却跟被他点了穴似的,说不出话。
给你怎么会浪费呢,她在心里想。
空气一时静默,两人走到玻璃旋转门前。
外面,车已经停在路口,蒋一鸣正从副驾驶上下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似的东西。
他走进来,把袋子递给秦在水。
秦在水却递给了她。
春好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冻疮药。”他瞥眼她的手,“女孩子,还是少留疤好些。”
蒋一鸣也接腔:“是呀,秦老师特地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买的。”
春好闻言微怔,接了过来,后知后觉:“谢谢。”
秦在水无言一笑,他看着她,却是问:“能自己回学校吗?”
春好:“能,我方向感好着呢。不会迷路。”
“那就好。”蒋一鸣说,“我们真得走了,秦老师下午还要去隔壁市县,是专门抽了一上午来陪你的。”
春好心脏一揪,她懵懵抬头:“你后面不回来了吗?”
秦在水:“回来。年后回。”
说着,他提步边往外走。
春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她跟着绕过玻璃门,一直送他到马路车边。
蒋一鸣去给他拉后车门。
春好攥着他给的冻疮药,风吹过,她不知什么驱使,突然上前对他的背影说:“那秦在水我们年后见!”
秦在水听见这声,回头,“行。年后见。”
他目光越过车门,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走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车门阖上,他的轮廓被隐在黑色的玻璃后,只能照出她失神的脸庞。
车很快开走了。
春好跟着往前踱了几步。
她明明只有手冻伤,可为什么胸腔也在隐隐作痛发痒?
寒风里,她整个人摇晃而恍惚。
或许是她的灵魂也跟着飘走了吧。春好想。
22. 春落
[你寄托于谁也就依赖于谁。这和外界无关,只关乎你的心。]
-
周一,春好正式去补习班上课。
她和陶姐讲了自己要去补习的事,说白沙洲后面只能一周去一次了。
她很不好意思,先前还要人家多给她派点活,自己却转眼就食言。陶姐倒没放心上,说只要她来,还是有活干。
这日早,春好和黄诗吟一块儿出发。
两人原不在一个班,黄诗吟是下午尖子班的,不知为何突然转来春好在的基础班。
春好怕她是想陪自己,“你不用管我,你成绩那么好,和我补一个班浪费了。”
黄诗吟笑:“少自恋。我是觉得跟不上,所以才转来的。”
春好惊叹:“哇,连你都跟不上啊,那里面的人得多厉害啊。”
黄诗吟:“都是大佬,卷C9名校的。”
“噢——诶,”春好奇怪,“那你更应该待那儿呀。阿姨不一直想你上清北复交吗?”
黄诗吟脸不红心不跳:“我妈没自知之明,我有。”
“……”春好被她逗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八点五十,两人一起踏进教室。
正是学生上座的高峰期。春好在找座位,靠窗的倒数第二排有连着的两座,她和黄诗吟坐去那。
可走着走着,她愈发觉得这个倒数第一排,拿课本盖头睡觉的男生怎么这么眼熟。
她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数学书。
许驰被光刺激到,眯着眼爬起来,没好气:“谁啊。”
春好瞪大眼:“你怎么在这儿?”
自上次校门口的吵架后,两人三天没见了。
许驰也意外一瞬,他坐直身,甩头“哼”一声,却又不忘和黄诗吟打招呼:“嗨,诗吟早啊。”
黄诗吟看他因为睡觉而显得乱蓬蓬的头发:“早。”
许驰这才看向春好,往后翘椅子:“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不好意思啊,这就是我的至尊宝座。”
春好面不改色:“成绩差的一般都坐最后一排。”
许驰急眼:“那你坐倒数第二排也好不到哪去!”
春好:“我这就换。”
她回头,可快上课了,其他座位基本被坐满,只剩零星几个空着,没有连着的两个座位了。
黄诗吟也解下书包坐下。
春好:“……”
“你换啊,”许驰来劲了,冲她挤眉弄眼嘚瑟,“你换啊你换啊,嗯?怎么不换了小短发?”
春好忍无可忍,把刚刚掀开的数学书一把摁他脸上。
许驰:“……”
春好转身坐下了。
书掉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吹掉灰尘,边吹边说:“怎么又生气了,我都没生气呢。”
春好一听,回头说:“明明从头至尾是你在生气。”
“那我不生气了。”许驰冲她咧嘴一笑,“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那天回去后,其实也有些后悔,但他依然无法释然。他服软只是想继续和她说说笑笑,而不是认可她喜欢秦在水。
春好翻着课本,把他那天的话报复回去:“谁信你的不生气。”
“不是吧,你这也太记仇了。”许驰吐槽,却又无端窃喜她竟记得自己的话。
他拿笔戳她肩,乐呵:“诶,小短发,终于知道自己成绩不行,不去白沙洲,来安心补课了?”
春好肩膀躲开,懒得理他。
他又看向旁边的黄诗吟:“诗吟你不是在尖子班吗?怎么来基础班了?”
他指指春好:“你不会是为了陪她来的基础班吧?”
黄诗吟忙解释:“不是……”
他却又瞬间转向春好:“春好你看看人家,为了陪你从尖子班来基础班诶!”
春好叹气:“你好吵啊。”
许驰一噎,又被她嫌弃了,缩回去自顾揉着脸望窗外。
黄诗吟看他因为春好一句话就百无聊赖,她一时没说话,许久才低声:“真不是别的原因。”
她维持着借口:“是我自己跟不上。”
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想更光明正大地离他近一点,所以稍微利用了一下好朋友来补习的节点而已。
明明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可每被问一句,她都会觉得羞耻。
-
快要过年的时候,回扣金下来了。
黄诗吟把钱给她,春好却说:“我们一人一半吧?”
黄诗吟摇头:“我不要。我又不缺钱。”
她家虽不像许驰那样是宜城富豪,但母亲在财政局工作,虽然管得严,但给予她的生活质量并不差。
春好:“那我请你吃饭,我们吃高档一点的。”
“好呀!”她眼睛一亮,长时间的学习太压抑了,“要不干脆等年后?等许驰过完年回来,我们一起去。”
“行。”春好答应。
除夕那晚,春好和她一起窝在宿舍跨年。
黄诗吟手机放着春晚直播,两人椅子靠在一起,边吃零食边看。
她已经接受被母亲扔在武汉的事实,反正有春好一起。她赌气地不主动和家里人打电话。
一直快到零点。
虽然城市禁鞭,但新年钟声敲响,外面爆竹声还是噼里啪啦炸开。
黄诗吟手机跳出来电,是她妈妈打来的,她动摇一瞬,还是退出视频到走廊上接电话。
春好还在啃手里的旺旺仙贝。
咸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阳台远处有烟花的声音,她趿上拖鞋跑去阳台上看。
可惜她们这栋楼的视野不对,根本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有黑黢黢的天空,以及黑黢黢的校园。
春好手肘撑在窗台上。
除夕,团圆的时刻呢。
春好才发现自己离开西村、离开村伯伯,竟有四年多了。她也不再是剃着寸头在田埂里摸爬滚打的春巴子。
可异地求学,西村好像不是她的故乡,可又没地方是她的故乡。
寒风吹来,吹散她哈出的白雾。
她对这种花好月圆的夜晚其实没有多少概念,只是偶尔静处,会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迷茫,她看不清未来的路,也不知自己要往何方去。
她目光涣散几分,回过神,思绪落地,她觉得自己应该也是想打个电话。
可给谁打?
村伯伯?
但她不知道西村村委会的电话,她离开那里的时候村里还没通电话线呢。
那给秦在水打?
春好心慢慢跳起来。
她回头,诗吟在走廊左边接电话,公共电话在右边。
她有些蠢蠢欲动。
或许是怕被黄诗吟调笑,或许是不想被打扰,她轻手轻脚摸了出去。
春好拿下话筒,忽略自己胸腔的紧张,她挨个摁下号码。
她手心有汗,握着听筒都滑溜溜的。
“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thenumberyoudailedis……”
春好怔了怔,打不通么?
她失神一瞬,只好把听筒又挂上电话机,回到宿舍。
黄诗吟还在和她妈妈通电话,听声音应该是和母亲和好了。
春好坐回位置上,她抠着手上已经快结痂的伤口,听着外面热闹不已的鞭炮声,又抽出一小袋旺旺仙贝,慢慢吃起来。
-
除夕这晚,秦在水落地北京,司机来接,他直接回了老宅。
北京刚下过雪,地面的雪被几经倾轧,车辙遍布,露出地面原本的颜色。
夜色渐深,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红的黄的灯笼悄悄亮在绿化树上,远处,万家灯火齐明。
宅子在颐和园附近。
老爷子秦震清从集团里退位后就住在这里。
刚踏进门,庭院里倒干净,雪已经扫去角落,堆成亮白的山丘,在夜色里散发着细碎的莹光。
花厅里没人,只剩阿姨在打扫整理。
他父亲继母和大哥应该已吃完年夜饭,各自散场回家了。
有阿姨注意到他,惊讶:“秦先生回来了。”
阿姨上前接过他的大衣和围巾,正要进书房告知老爷子,秦在水拦下:“不必,我自己进去。”
阿姨便拿着他的衣物挂去一旁。
秦在水绕过连廊,庭院竹影绰绰,他立在书房前,敲了两道红木门,而后进去。
老爷子正坐太师椅和自己对弈呢,见是他,哼了一声:“怎的今天愿意回来了?前几年可是好几个电话都请不动你。”
秦在水阖上门进来,“几年不在家过年了,确实不像样儿。”
“你来,”秦震清敲了敲桌子,把白子推过去,“陪我下一局。”
秦在水瞧了眼棋盘,顺着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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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继续下。
中途,有阿姨进来上了茶水和宵夜的银耳羹,房门一开一阖,除了落子的轻响,再无其他动静。
灯窗下,倒流香袅袅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秦在水脊柱松泛少许,把手里的一捧白子放回去:“输了。还是比不上您。”
“不是你输,”老爷子眼神微抬,“你有很多次机会,却不下手。”
他盯着他:“为什么不下手?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不敢。”秦在水说,“闲局而已,没必要坏您兴致。”
秦震清拿了拐杖站起来:“我还以为你是这几年事业不顺,被削了锐气。”
秦在水扶他一道:“不会。”
老爷子走到书桌前,道:“也是,你刚承接学校里扶贫研究院项目的时候就遇上那事儿,前年又被扶贫的村民举报。”
他从一旁拿了宣纸铺平:“可有对自己失去信心啊?”
秦在水淡笑:“没那么严重。您未免太担心我。”
他拿小勺子舀了清水到砚台里,又拿了墨条研磨。
秦震清瞅他:“那怎么搞得几次过年连家也不愿回?”
秦在水:“怕扰您清净,又怕一些事情没着落,给您跌份儿。”
秦震清看着他:“只怕不是吧。”
秦在水不语,只专心研磨。
“你这点随你奶奶,强硬、死板;有时候又随我,温和、理想主义……”
秦在水极细微地挑了道眉:“反了吧,应该是奶奶更温和,您才死板。”
秦震清一瞪:“温和?你奶奶还在的时候,可是天天吵我。”
“那是担心您身体。”秦在水牵牵嘴角,“奶奶走后,您烟酒不都好好戒了?”
“所以啊,心里头还是要有个爱人。就算是联姻,也有个人陪你不是?即便一开始没感情,慢慢处着不就有感情了?”
秦在水将毛笔蘸好墨递给他。
老爷子瞅他那不反驳的模样,便知他不乐意了,接过笔转了话题:“我听钟栎说,你又亲自资助了一个女孩?”
“是。”
“这些年,你带出山区的小孩不都统一交给集团的基金会关照么,你亲自资助,有什么说法?”
秦在水没有接话。
秦震清停顿片刻,语重心长:“在水,爷爷让你去基层,是去锻炼,是为了更好回集团接班,不是让你折磨自己的。你很有能力,爷爷知道,但一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秦在水说:“我明白。”
秦震清微叹,这孩子从五岁开始就养在他跟前,品格心性都是一等一,但正因为太出色,导致他自我要求极为严苛,遇上一点误判与意外,容易走不出来。
秦在水看老爷子愁容满面的,淡笑道:“真和那事儿无关。就考察时碰见了,也没多想。那姑娘伶俐,学习也上进,寒假都不休息,想着去补课。”
秦震清意外:“评价这么高?那我得见见。”
“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罢了,等什么时候有本事考个好大学,我再见一见吧。”秦震清摇头,继续写字,“不过既然都资助了,新年什么的,还是关照一下。”
秦在水:“嗯。年后我去找她。”
后面又陪老爷子聊了会儿。老人家撑不住,很快歇下了。
临近十二点,秦在水准备回自己住处,走出庭院,掏出手机来看。
手机还维持着飞机上的飞行模式,难怪那么安静。
连上信号,未接电话和新年短信一窝蜂涌上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长号码、短号码,密密麻麻翻不到头。
屏幕一暗,钟栎的电话进来:“嘛呢?见过老爷子了?”
“刚见完。”
“来玩儿啊,今天大伙儿都在,就差你大驾光临了。”钟栎偷偷说,“辜小玥也在呢——哦对,老爷子有没有和你讲联姻的事?”
“喂?喂?奇怪,信号不好吗?”钟栎没听见他声音。
秦在水挂了电话。
宅子里大部分灯已经灭了,天空有薄雪飘下来,安静地落在他指尖,抬头,北京的雪夜厚重、沉静,却又能瞧见不远处更深的两山和塔影。
秦在水在廊下站了会儿,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他微微仰头,吐出萦绕在心底的那口气。
一旁,阿姨来递上大衣和围巾,他道谢接过,踏着雪出了宅子。
23. 春落
[人生总有那么几个丢脸时刻,还好,只丢给了他,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春好这个年过得很顺畅。或许有黄诗吟在的缘故,两人总比一个人过热闹些。
初四,许驰从宜城回来,春好按照约定,拉上他俩去高档餐厅吃饭。她请客。
下午三人在东湖划船,诗吟带了相机,她悄悄拍了许驰,又拍了春好。冬风朦胧,湖面低垂,她还是没忍住,举起镜头一起拍下三人合照。
那是2013年的冬春,百废待兴的十六岁。
初五,补习班复课。
春好满心扑在学习上。除夕那晚短暂的孤独与迷茫也化为一个小点,隐没在稳固而忙碌的轨道里。
只偶尔想起秦在水。
想到他,就想到白沙洲那晚的手电筒,以及那句温和的“年后见”。
春好托着腮看窗外,高楼大厦、蓝天白云,安稳宁静。
快春天了呢。
她心里泛起涟漪。
冻疮药都要擦完了,也不知他这话还作不作数。
不过,最近补习班的人更多了。
新来的人里,春好还瞧见几个同校的。尤其坐第一排的那个,高马尾、卷发短裙长靴,有些眼熟。
黄诗吟说:“顾璇,我们年级的级花。许驰那个国际班的。”
春好点点头,没有在意。
但后面好几次,上课的时候,春好发现坐第一排的顾璇会回头看他们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或者她和诗吟从外面接水,顾璇会坐在她位置上和许驰说话,可一见她俩回来,又会立刻起身离开,甩她们一个高傲的背影。
好在假期告急。奇怪的氛围很快结束。
-
一直到四月,春好才又见到秦在水。
那天正巧是许驰生日。
冷空气南下,暴雨侵袭,竟有黑云压城之势。
许驰在江边一个私人俱乐部办生日会。黄诗吟很期待,甚至旷掉了白天的补习班,早早过去。
春好则去了白沙洲。她现在学习任务重,不常打工了,只陶姐缺人的时候去搭把手。
五点,她点完货出来,雨幕瓢泼,道路淹得七零八落。
公交等不到,她怕去太迟了不好,套上雨衣,冲进雨里跑去两公里外的地方搭地铁。
到的时候刚好六点半。
那地方在购物中心里,下面是商场,楼上则是大大小小的场子。里头灯光昏昧,白色光圈像太空舱,音乐动感而闪烁;大堂处还有游戏机,再往里则是VIP包厢。
她进去的时候像只水鬼,好在里面衣服是干的,只有鞋子湿透了,一踩一泡水。
许驰在大圆形长沙发那,还没走近,春好已经看见了眼熟的面孔。
国际班一半人都来了,光鲜靓丽的,沙发卡座满满当当,另一头礼物堆成山丘。
即便不同班,春好也知道他在学校人气是极高的。
许驰脖子上挂着耳机,在和同学玩牌,边上坐着顾璇,观战的人很多,都在呐喊助威。黄诗吟则坐在沙发边沿,有些没精打采,和早上出发时兴致勃勃的模样全然不同。
许驰瞧见春好,牌都不要了,起身挥手:“好好,这边!”
周边大部分人跟着看过来,见是她,大家安静一秒,继而看了眼顾璇。
顾璇翻个白眼:“瞄我干什么?”
“是是是,我们哪敢瞄璇姐。”同学嘻嘻哈哈,目光散开。
春好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上学期期末出成绩,三人去吃麦当劳,许驰在教学楼等她们的时候边上站了个女生,就是顾璇。
侍应生给春好拿来塑料袋让她放雨衣。
一些人目光诧异,仿佛雨衣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春好道谢,雨衣淋漓,她利落一折,放进袋子里。
许驰把她拉到沙发边:“外面还在下雨?大不大?”
他摸摸后颈,有些内疚,他下午玩嗨了,早知道让司机去接她了。
一旁有人插嘴:“驰哥你安的什么心,问女生大不大。”
许驰拎了桌上的骰子就砸过去:“你有病吧。”
春好没听懂这句,她把包里准备的礼物给他:“给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看谱的小夹子,金色的,很精致,包装在透明盒子里。
许驰眼睛都亮了:“哇,小短发你今天这么上心?”
春好点头。她朋友不多,就他和诗吟一直陪自己,她没机会送他们什么,但若要送,一定送好的。
许驰问,“你想坐哪?”
“我和诗吟坐一块就行。”春好把塑料袋塞进书包里,她打过招呼,往黄诗吟边上去了。
侍应生来上了饮料和果盘。
饮料是冰沙,春好没喝,她有点冷,鞋和袜子湿透了,脚像泡在黏腻的冰水里,很不舒服。
她往黄诗吟那挪挪屁股:“诗吟你送的什么礼物?”
黄诗吟没说话。
不远处的许驰正在拆春好送的谱夹,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一副很宝贝的样子。而自己送的东西,则和其他礼物一起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春好没听见她声音:“嗯?”
“……随便送的。”她眼神一躲,低声说。
沙发上笑声此起彼伏,同班还是更熟悉些,即便许驰有意关照,但两人还是会被冷落在外。
春好倒不在意,她只是冻得不行了,准备去卫生间把袜子脱掉。
可刚进小隔间处理完,外面洗手台传来脚步,有人洗手说话,音色耳熟,好像是国际班的女生——
“那两个外班的什么来头?短头发那个是贫困生吧,我好像在学校贫困名单里见过她。”
顾璇嘲讽:“她贫困生?她寒假还和我在一个机构补课,大几千的学费,贫困生出得起?之前被级部主任没收MP3的也是她吧?我倒看不出她哪贫困了。”
春好一愣。
外面又转了话题——
“还有那个姓黄的,她是不是喜欢许驰?太明显了,下午唱k的时候她一个劲往驰哥那凑,脸上的粉都蹭我身上了,恶心死了。”
“你看许驰理她吗?”顾璇补着口红,“许驰喜欢那个短发的还差不多。黄自己心里估计也明白。”
春好怔住,推门的手也停下。
顾璇拨拨头发,无所谓道:“我妈总说许驰对我们家生意有用,要我多追追他。但黄诗吟是真的烦,不是一个班的还天天拉着许驰吃饭,搞得我天天被人看笑话。”
“哎呀没事,反正许驰又看不上她……”
两个女生离开了。
春好出去洗手。
她脑子还算清醒,只是脑门嗡嗡的,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袜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从卫生间回去,许驰在切蛋糕了。
他抬头找了两下,没找到人,问了黄诗吟一句,诗吟也抬头环视,摇头;许驰失落地撇撇嘴,把第一块给了黄诗吟。
而后他又低头说了什么,黄诗吟惊喜,笑着点了点头。
春好消化着刚刚的信息。
她站定脚步,决定还是等他俩说完话再过去吧。
-
江景在雨幕里幻化成一个个小光圈,迷离梦幻。
秦在水送走几位合作方,重新走回包间。
钟栎站在落地窗前,丝绒窗帘拉开一侧,他抬抬下巴:“诶,这地儿怎么样?谈事儿方便吧?”
秦在水还在想工作的事,没搭理他。
最近西南的产业园项目开始动工,启动资金4.3亿,他手里的明坤资本出钱,北大扶贫研究院坐镇指导。若能成,可以辐射周边的贫困县,带来近千个工作岗位,以及配套的厂房、物流、学校。
钟栎:“就是今天天气不好,尽下雨了。还是北京好。”
秦在水合上笔记本电脑,抬眸瞧眼窗外,天已经黑了,长江黑洞洞的,大桥被灯光照成金色,横跨在江面上。
高层听不见雨声,世界像被水汽抹匀了一样。
“反正你后面还会时不时来武汉待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就来玩儿。”
“您算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他摇头。
“对了,怎么朱煊的公司也在西南的项目里?”钟栎走过来,不太放心,“他来求过你了?”
“嗯。”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钟栎感慨,“他就是吃准你顾及秦家,在你面前怎么都能讨二两肉。他和你大哥是亲表兄弟,和你又不是。”
秦在水翻着桌上剩下的文件,波澜不动:“审计那边在查了。后续我会派人盯。”
“行。那我放心了。”
他捞起沙发上的风衣和手机,一副要走的架势。
“你走的?”钟栎说,“不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睡觉。”
秦在水眉眼很淡,却有明显的倦色。
这两个月事情多,北京武汉西南三边跑,昨夜刚从山区里出来,只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
门外,蒋一鸣过来,低声说了句:“秦老师,范凤飞要见您。”
钟栎听见这名字“嗬”了一下:“看来睡不了了,乞丐又来要钱了。”
秦在水:“现在?”
“对,他在楼下商场一楼。”
钟栎冷笑:“还挺会找,能找到我这儿来。”
蒋一鸣:“他带妹妹来武汉治病,估计是想找您通通医院的关系。但他账户上还有钱,您不见也不碍事。”
秦在水静默片刻:“带他上来吧。我在大堂见他。”
……
春好绕去前面大堂里晃荡。
这大堂是开放式的,不同里面太空舱一样的设计,灯光明亮,靠墙的地方摆了不少游戏机,可惜顾客寥寥,只有音乐安静流淌。
春好手插在兜里,在一排排娃娃机里穿行。粉粉嫩嫩的娃娃封存在玻璃里,金灿灿的,像等待发掘的宝藏。
她感觉自己可以返回了,可回去后她该说些什么呢。
春好有些丧气,明明融入城市那么久了,但她还是不会解决这样的问题。
她把头砸在娃娃机上,心里抓狂,这都什么事儿啊。
忽地,有人拉她衣服。
春好低头,一个半人高、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扯她衣角,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她口齿不清地指指娃娃机:“姐姐,我也要玩嘞个。”
春好微讶,但她意外的是她的口音,有点像西南山区混杂的方言。
她给她让了位子:“你玩吧。”
她却又拉住她,朝她摊开小手:“姐姐把钱*。”
春好目瞪口呆,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这是在找她要钱吗?
她弯腰手撑着膝盖:“那你有钱吗?有钱就可以玩,没钱就不能玩。”
“我没有。你把钱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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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好转身就走。
“你没把钱不能走。”她死死拉住她。
春好没多少耐心,但又怕她摔倒:“你大人呢?”
“我哥在和财神爷要钱。”她指了一个方向。
财神爷?
春好扯扯嘴角。这大人怎么教的,随机在路边讹人是吗?
她心里吐槽,目光却顺着看过去。
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春好呼吸一停。
她揉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在水站在不远处,挺拔的身形刚好嵌在娃娃机的玻璃里。他被玻璃里的灯光笼罩,面上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出他在认真听对方说话。
春好往外挪步,看他对面的人。
那是个衣衫洗得发白的青年男生,看起来比她大几岁,春好一眼就明白,这估计也是受他资助的人。
男生说完一长段,秦在水无言片刻,只回了一句话,男生便立刻感恩戴德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头招呼小女孩;小女孩也放开春好的衣角,跟着离开了。
秦在水眉心微敛,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折返,视线也跟着扫过。
春好脑子一抽,猛地转头想躲,“哐!”
她直直撞上方才的娃娃机,连里面的爪子都被她震得晃了几下。她吃痛地捂住鼻子。
——“春好?”
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在水正站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
“……”
春好回头,脸刷地热了,不知是为自己蠢得要死的反应,还是为仅仅看见他便过速的心跳。
偌大的大堂安静无声。
灯光在他们中间铺出一条金色的短路。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微讶。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好捱不住这样的对视,她干巴巴伸手挥了下:“那个,秦在水,好巧啊,你也在这儿。”
秦在水眉梢一挑,莫名觉得她这招呼打得不情不愿的。
而她揉着鼻子,眼睛圆润,瘦瘦高高的,短发蓬松凌乱,细看还有点儿可怜。
秦在水觑着她,不知为何,被她这模样逗得短促一笑。
春好不明白他笑什么,但他笑总是好的。他模样好看,笑起来整个人都疏朗,她看着也开心。
只是……她怎么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秦在水清咳一声,主动走近了,面色缓和:“你怎么在这儿?和同学来玩儿?”
他依旧带着少量的儿化音。
春好点头:“嗯……”
她忘记了疼痛,胸腔咚咚的,手重复地揉着鼻子。
“今天外头雨可不小。”
“是不小。”她顺着答,手继续揉着。
“一会儿怎么回去?”他问。
“和同学一起回。”
秦在水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
他目光收回,瞥过她脚下时又停住。她穿的白色网面鞋,没穿袜子,女孩脚踝清细,刚刚她踩过的地方却有湿漉漉的鞋印,像鞋子打湿了一样。
“来的时候淋雨了?”秦在水看回她眼睛。
“没啊。”她说,“我穿了雨衣的,淋雨的是雨衣,又不是我……”
“春好。”秦在水微怔,而后一大步上前拉开她的手。
同时漫上的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气息。
她晕晕乎乎的,也意识到哪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左鼻腔一痒,有什么流了下来。
“你流鼻血了。”他说。
“啊?”
春好拿手背碰了碰鼻下,手背顷刻一条红色。
她一吓,更怕弄到他身上,她连连退后;下意识抬起头,希望能少流一点。
秦在水见状,跟着上前阻止,蹙眉:“别仰头,当心呛到。”
她后脑勺撞上他宽韧的手心,他手挡在她脑后,截住她退后的脚步,也不让她再往后仰。
“带纸巾了?”他问。
“没,在包里呢。”春好只好死死捂住口鼻,她耳根早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
秦在水拿出手机打电话。
春好明白他是要让人送纸过来,她窘涨着脸阻止:“不用不用!我去厕所洗一下就行!”
说完,她转身就跑。
“诶——”
秦在水一愣,抬手想把她抓回来,但她已一边往里跑一边还不忘扔下一句,“秦在水你别跟来!也别给别人打电话!”
秦在水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娃娃机里。
手里的电话很快被接通,蒋一鸣:“秦老师,范凤飞送走了,还有其他吩咐吗?”
他张了张口,到底没说流鼻血的事:“没事了。”
正要挂断,秦在水视线又落在前方,她跑开的方向有鞋底踩出的水渍。一串脚印就这么延伸下去。
“一鸣,”秦在水又道,“你去楼下商场买双球鞋,要白色。”
“好的秦老师。”蒋一鸣问,“多少码呀?男款还是女款?”
“女款。”他说,“35码就行。”
“我这就去买。”
“还有,车里有个纸袋,你一起拿上来。”
“是。”
秦在水挂断了电话。
他手落进兜里,想起她刚刚大喊的那句“秦在水你别跟来!”。
他无视掉这句,提步跟了过去。
24. 春落
[那幽蓝的光影像鬼魅一样刻在他身上,深不见底。]
-
春好在卫生间狠狠洗了把脸。
她脸颊绯红。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之前她从没流过鼻血的。
洗手台上有纸巾,她搓成长条塞进鼻子。
春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脸算是丢够了。
她吐气口气,抹掉脸上的水珠,蔫蔫出去。
踏下台阶,抬头,就见秦在水插兜立在走廊的灯带旁等她。
那灯带幽蓝与亮白交叠,白光扑上他面容,幽蓝则爬上他后背,藤蔓似的攀着他。他周围经过的人都被这光照得几分扭曲,他却仍旧清贵翩翩。
春好想到自己竟当着他的面喷鼻血……她觉得自己形象简直碎一地。当然,她以前形象也没好到哪去。
秦在水见她出来,鼻子已经塞了纸团,小脸也洗过,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他问:“好了?”
问的是她鼻血处理好没有。
春好点点头,内心一团浆糊。
“那个,”她开口,指指自己鼻子,“你身上没沾到我的……吧?”
男人摇头。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长舒口气。
秦在水瞧她如释重负的,心想小姑娘总爱惜形象:“春天干燥,正常的。”
春好点头如捣蒜,小嘴叭叭抢答:“对的对的,今天虽然在下雨,但上周天气可热了。太阳也大。一定是天气的原因,一定是!”
秦在水瞅她:“也许是刚那下撞的?”
“撞的声儿还挺大。我隔挺远都听见了。”他松泛下肩。
“……”
春好汗颜,不作声了。
秦在水没再笑话她,牵牵嘴角:“走吧。”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去。
那道鬼魅一样的蓝色光线也终于从他后背离开。他身上干净了。
-
两人绕过走廊,又回到太空舱一样的主场。
现下正是上客的时候,场子里人影涌动。半圆沙发那庆生的热度不减,许驰和诗吟应该也还在。
眼看就要走过去,春好情急,伸手拽住前面的男人。
“能不去那边吗?”
秦在水:“嗯?”
她紧张地往那头瞧:“我同学在那边。”
“怕同学看见我?”他问。
“当然不是!”
春好震惊回头,不知他为何这么想。
她声音用力,目光更急:“我怎么会?”
秦在水看见她一秒抬头的、清滢的眼睛,一时竟被她这视线弄得忘了要说什么。
他颔首:“那我们坐别处。”
说着他重新提步,却又被牵绊住。
低头,她竟还抓着他衣服在。
春好回过神,顷刻撤手,脸颊烧红:“对、对不起!”
秦在水没在意,只嘴角微动,调转方向走去吧台。
吧台边没人,与半圆沙发那隔了个唱台,侍应生来来去去。
“坐这儿?”秦在水拉开高脚凳,回头看她。
春好落后他四五步,听见这声,小跑跟上来。
她踩着横杆坐好,手心还发着热,仿佛指尖抓握的他衣物的触感还没消失。
秦在水确认她坐稳了,自己才坐去她身边。
手机里,蒋一鸣给他发来图片,问这一双行不行。
秦在水再度瞥眼她的鞋子,确认版型样式都差不多,他回了可以。
吧台里酒保过来了,询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秦在水收起手机,转向春好,她头发长了些,刘海盖住眉毛,眼睛却望着虚空。玲珑剔透的光线里,她有种难以判断的怅然。
不一会儿,她又回头,偷瞧一眼半圆沙发那同学们的动静。
秦在水也跟着看去一眼,那头人多,吵吵闹闹的,都是和她一般大的少男少女。
他瞧她眼巴巴的,也没打扰,只向酒保要了一杯热牛奶。
一支玻璃杯很快被放在眼前。杯沿嵌了一快柠檬片,奶泡很满,上面巧克力粉撒出小熊的模样。
“给我的?”春好抬头。
秦在水:“和朋友闹矛盾了?”
“……没啊。”她摇头,有些没精打采。
“那是?”
春好张了张嘴,她是想说些什么的。
可她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因为这个三角关系的源头似乎是自己。
可她……
可她不也日日夜夜、疼痛难言地喜欢着一个人吗?
“我能不说吗?”春好捏住拳,声音很低。
秦在水便不再问。
他本来也不怎么干涉小孩儿的私生活。他只是挺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么为难,都躲着不愿见人了。
秦在水看了会儿她毛茸茸的脑袋。
“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他还是出声。
“不呀。”春好轻哼,“我每天都是要过得很开心的。”
她说的颇为认真,甚至有些故作轻松,只是她这表情看起来不像开心的样子。
秦在水笑了:“那你倒是说说,是怎么过得开心的?”
春好卡壳,她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这么没眼力见,还刨根问底了。
“你其他事儿我不问,问一下校园生活总可以?”他散漫提醒,“我可是你资助人。”
春好:“……”
他亮出身份,她也没法忤逆了。
“就上课啊,做操、吃饭、写作业;很枯燥,也很无聊……”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澄黄的射灯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像上了一层柔软的釉。
她没声了。
秦在水瞧向她。
空气安静片刻,春好忽而低声:“秦在水,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觉得无聊?”
“怎么。”
“因为这样显得我很差劲。”她莫名颓然,“而且听起来也像在浪费你资助的钱。”
秦在水深深瞧她一眼。看来她今儿是真心情不好,一股脑地自我怀疑了。
“浪费资助的钱。”秦在水安静地重复这句话,“你好像很在意这个?”
春好微愣,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也弄不明白:“我记得新闻里那些被资助的学生都没有我这样的,他们都好用功、好会解决问题。可我……”
春好说着,再次摇了摇头。
其实刚刚在卫生间听到顾璇说的那些话后,她就不太安定。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意,但还是为三个人的友谊感到担忧;她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学习,可惜她能力不够,只能在中上游徘徊;她也知道自己受他资助,应该活泼开朗、改变命运,可她每天都很想他,也每天都很沉默。
她总做不到自己应该成为的形象。
“我做得不好,所以感觉……这个钱在我身上浪费了。”
秦在水看见女孩儿的睫毛,是微翘的,光影落在上面,会有极细微的弧光。
他有一会儿没作声。
“可春好,我资助你的初衷不是这个。”
他说着,扫一眼周围闹哄哄的场子。
其实城市的很多地方也像极了山区,比如这夜场,密集的人影面孔似山背,封闭的穹顶灯光似星空。
“初衷?”春好眨眨眼,她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词。
秦在水轻声:“你一路从西村到宜城,又到武汉,你成长得这样好、变化这样大。为什么会觉得是浪费?”
春好怔住,她抬起头;而他也转过来,两人目光相对。
但他很平静,甚至平静里还有少许冷静:“我不认可你这种想法。很多事不是唯结果论的。若硬要我说一个标准,那你自己就是资助意义的本身。而不是其他。”
春好瞳孔微动,她微张着口,眼里闪过光芒。
她内心杂乱散了,却还有疑问:“可我能从西村出来,去宜城,甚至来武汉,不都是你安排的嘛?我自己哪有能力……”
“宜城是我选的。但武汉……”他沉吟几分,“难道不是因为你中考分数高?”
男人动动嘴角,也觉得有些好笑了,“能去更好的学校,为什么要留在本地?”
“……”春好脸一热。
她有点被自己蠢到,可嘴角却弯起来,心跳轻快。
秦在水低声:“怎么书还越读越傻了。”
他转过来,灯光下,他五官很深,眼睛却清如潭水;因为说话,他身体往她这边压低,微暗的视野,那抹熟悉的檀香也萦绕鼻尖。
场内主灯光一下变换,音乐响起,打断他们这边的氛围。
光线集中到中央的唱台上。
七点半,驻唱活动开始了。
春好身体发软,她掐着手强迫自己去看台上,怕露出什么破绽。
秦在水见她转去前方,以为她是要看节目,目光也顺着看去。
前面,主持人上了唱台,开篇祝贺某位公子生日快乐:“今天开场曲目由我们这位寿星公子为大家亲自弹唱!”
台下欢呼一片。
追光灯照到半圆沙发那,照亮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这边的许驰寻找无果,挤到黄诗吟身边:“好好呢?”
黄诗吟摇头:“我没看见她,她去卫生间了,但好像一直没回来。”
“……”许驰脸色微沉,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有男生起哄,给他把吉他抱过来:“驰哥,还唱不唱啊,我们都等着呢!”
他接过吉他,挂到身前。
可过两秒,他又脱下,决定:“我不唱了。”
黄诗吟劝他:“唱吧,你班上同学都在呢……而且主持人都报完幕了。”
国际班的同学也聚过来,有人说:“璇姐,你劝劝驰哥,大家都盼着听寿星唱歌呢。”
顾璇还没开口,许驰冷声打断:“场子都是我包的,我临时不唱了能怎样?”
班上同学安静了,顾璇脸色也僵硬。
“我去找人。”他转身就走。
走出两步,他又回来,一把拽过黄诗吟的胳膊:“你跟我一起去!”
黄诗吟心脏惊跳,没反应过来:“哎?”
身后同学又炸开了锅。
“哟哟哟!”
“驰哥你到底喜欢谁啊!能不能给个准话?”
——台上有人上场了,不是许驰。
春好心跳平息。她收回目光。
秦在水抬抬下巴:“过生的是你同学?”
“嗯。”前面的话题终于揭过,春好松口气,点头,“他和我一起从初中升上来的。”
“宜城的?”
“对呀,你忘啦,去年你还请我们吃过饭呢。”
秦在水在脑海里搜寻一秒,却无端想起上次去她学校,那个在班门口一胳膊勾住她脖子的男生,看起来确实亲密。
“那个小男生?”
“嗯。”春好说,“之前初中扳手腕,我还把他手掰折了。”
秦在水无声“哦”了一下:“原来是他。”
说到这,春好却像触碰到什么,又紧张起来:“那次请家长你还来了的,你记得吗?我们拉过钩,你要我答应以后都别和人扳手腕。”
秦在水淡笑,“我记性没那么差。”
“那你记不记得……”
她几乎脱口而出。
话没说完,“嗡嗡——”他手机震动两下,是扶贫办的工作电话。
估计是来询问范凤飞的事情的,秦在水把牛奶往她那推了推,语气难得带了指令:“牛奶喝完。我一会儿回来。”
“……嗯。”她话卡住,艰难应声。
男人看她一眼,又站去灯带边了,幽蓝和浅白的光线也再度攀缠上他。
春好脊背渗出一层薄汗,她喘口气,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记不记合唱比赛。
他没有来,是不是真的被西村的村民举报了?是不是和她爸有关?她是不是牵累了他。
可这些东西又和棉花一样塞在她喉咙里,她发不出声音。
她只有无尽沉默与惭愧。
……
黄诗吟看着前面走远的秦在水,以及一个人坐在吧台的春好。
她喊了下身边的许驰:“你要现在过去吗?他资助人好像走了。”
许驰脸色微沉,只有手垂在裤腿边,紧紧捏着一个东西:“她不是来给我过生的吗?为什么她资助人也在?”
黄诗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盯着自己前面的地板,“你想过去就去吧,不是想把发卡送给她吗?”
“我不送了。”许驰心里又堵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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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转身把兜里的发卡扔进垃圾篓。
黄诗吟都来不及阻止,就见一个亮闪闪的小礼盒坠进了垃圾袋:“你舍得?这个好贵的。”
她来得早,知道这是下午唱k的时候,许驰悄悄离席去楼下商场买的,仅仅因为最近春好刘海长了挡眼睛。
“诗吟。”许驰出声。
“嗯?”
他自嘲:“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胜算?”
黄诗吟心里发绞,不知该怎么答。
她很想把他喊醒,告诉他春好不会喜欢他的。因为秦在水早在他之前就出现了,甚至是因为秦在水,春好才会来到宜城,才会和他们遇见,你再怎么追赶,也比不上的。
“算了。连你都不愿回答我。”许驰转身走远几步,他手插进兜里,似乎摸到什么,又返回来拿出另一个小礼盒,“下午买发卡的时候,顺路给你买的,给你。”
他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再次转身走了。
黄诗吟心一酸,忽然就有点想哭,但她只能喊住他:“那好好呢,你不送了?真准备就这么丢掉?”
许驰高瘦的背影佝偻一下,他是想狠心丢掉,可身体却快步返回垃圾篓,把扔进去的东西翻出来。
还好礼盒是干净的,里面发卡也没摔坏。
“……还是送吧。”他低声。
等去学校了,等她暂时淡忘秦在水的时候,他再送吧。
-
秦在水挂断电话的时候,蒋一鸣买完东西上来了。
“秦老师,”他把两个纸袋依次递给他,“这个是鞋子,这个是车里那个纸袋。”
蒋一鸣挺好奇那纸袋里是什么,他年后复工的时候这纸袋就在车上,包装精致,随车携带。他以为是秦老师的感情生活有苗头了,不想两个月过去,这纸袋还没送走。
秦在水接过,单手拎着:“范凤飞后面要去协和做手术,你去联系一下这边的医生,给他安排好。”
“是。”
秦在水看他一眼。
蒋一鸣明白是要支开自己,他立刻转身:“我这就去联系。”
不远处,春好还坐在原位。
她微低着头,脚踩在横杆上,估计是鞋打湿的缘故,脚踝慢慢摩擦保暖;手指也攥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秦在水走过去:“手上冻疮好了?”
他走路没有声音,春好被他吓了一道,后知后觉:“对,天气暖和了。”
她又说,“还有你的药,真的很管用。”
“就药店里的常见药,冬天再长冻疮可以自己买来涂。”
“嗯。”她心不在焉。
他没有追问自己刚刚的半截话,但她也没有勇气再面对他。
春好有些想走了。
她跳下高脚凳,“那个,我回我同学那边去了。”
“行。”秦在水也起身,送她返回。
春好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自我封闭的姿势。
她走出几步,路过某块暗色玻璃,瞧见他的倒影,才发现他居然还落后半步跟着。
春好心一揪,瞬间回头:“你不回去吗?”
“回的。”他把手里东西递给她,“这个你拿上。”
春好眼睛睁大,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哪变出来这么大两个纸袋。她接过来,先打开一个,居然是鞋盒。
“鞋子?给我的?”她没反应过来。
“嗯。”
春好张了张口:“可,你给我鞋子干什么?”
她说着,发现漏洞,惊讶抬头,“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鞋码的?”
“……”秦在水被短暂问住,他简短略过,“猜的。”
他在一线做了几年的山区扶贫工作,给小孩分物资的时候,目测衣物鞋码大小就是第一堂必修课。
“你鞋子都是湿的,你不难受?”秦在水说。
春好心脏像突然被人捂了一下。她当然有感觉,她一直都很冷很难受,但慢慢,好像也习惯了。
她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某一瞬,竟有些没来由的鼻酸,因为没有人能细致到他这种程度。
“那这个是?”她打开第二个。
里面是围巾和手套,浅绿和奶白的配色。
“你的新年礼物。”他说,“本来准备年后给你。但工作缘故,一直在山区里考察,没时间来武汉。”
春好眨眨眼,她伸手进去戳了戳柔软的围巾。
好温暖。
她忍下眼里的水雾:“可现在已经春天了。”
“那就等今年冬天再用。”他莞尔,“应该不会过期。”
“……”春好破涕为笑,她咬着唇,眼睛闪闪的。
“谢谢。”她说。
秦在水下巴指指卫生间的方向,“把鞋子换了再走。”
他说:“外面雨没停,你穿湿鞋子回去,容易感冒的。”
“其实也还好。”春好伸出另一只胳膊,秀肌肉一样,“我身体好,几乎不生病。”
她终于笑起来,眼睛也弯弯的,像草木复苏,恢复从前轻快率真的小模样。
“看你自己。”秦在水也不多劝。
他只牵牵嘴角:“和同学好好玩儿,别落单。嗯?”
远处,蒋一鸣的身影出现在内场门口,他正在那儿候着。
秦在水最后看她一眼:“走了。”
春好却鬼使神差追上去:“秦在水。”
他回头。
“那你……后面还在武汉吗?”
她其实想问她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但实际上很多时候,她只是得知和他在一个城市,她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说,过几月就暑假了,我……”她盯着他脚下的地板,脑袋混沌地寻找借口,组织语言。
秦在水却听懂了,可惜:“后面我应该不在这边了,集团里有事,得回北京。”
“北京?哦……”
她失落,抱着两个纸袋,脸衬得小小的。
秦在水:“你要补课的话,给我打电话,我让一鸣来给你报名。”
春好不是这个意思,但也只能应下:“好。”
秦在水无言一笑,他转身又走进那道幽蓝光线里,消失在内场门口。
春好望着他。
北京。
她想,要是她也有机会去北京就好了。
25. 春落
[怎么每次见她,她都是开心又忧伤呢,如果可以,他希望她不要经受任何磨难,这样最好了。]
-
秦在水走出俱乐部,蒋一鸣跟在他后面。
下了电梯,司机已经把车开上来了,拿了伞立在门口,见他出现,便撑开伞护他上车。
蒋一鸣依旧坐去副驾,好奇:“没想到春好小朋友也在这儿。”
他这才知晓,那纸袋和鞋子都是送给她的。
秦在水:“她和朋友来玩儿。”
“难道是男朋友?”蒋一鸣八卦,“春好小朋友模样可不差,现在好多男生都喜欢这种劲劲儿的女孩子。”
秦在水没答。
玻璃上的雨水纵横交错,他有些凝神。
他没问她这些,也不在意她是否早恋。
只是这几年两人虽不算常常碰面,但一年到头总能见上一次,离开最久的时间也就他回北京调查述职那两年。
现在她念高中,模样一比一长大,他却觉得,她有时并不开心。
可惜这个问题太无解,对于她这种山区出来、漂泊无依的小孩子,值得开心的事,终究是少之又少的。
前面,蒋一鸣又加了一句,“哦对,春好还不喜欢我叫她小朋友。”
秦在水闻言回神,笑了:“她不喜欢你叫她小朋友?”
“是的。”
秦在水牵牵嘴角:“她从小就这样。”
莽撞,偶尔霸道,大多数时候又挺可爱。
车上了高架。
雨夜里,城市被风雨吞没。
秦在水忽而道:“一鸣,北大假期一般有什么对接中学的活动?”
他对学校里的事务并不熟悉。他是副教授,但工作重心都在扶贫研究院和集团里,早年还有精力带带学生团队去山区做调研,但这几年也不再带人了,偶尔学院以他的名义开选修课,也会由其他老师代上。
“就北大的话,一般是寒暑夏令营,或者一些研学团队,有其他大学过来的,也有各地高中过来的,这得看具体怎么谈,或者看赞助商。”蒋一鸣说。
空气安静少许,蒋一鸣反应过来:“您是想……”
秦在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你明天派人去院里谈谈。”
“是。”
-
春好回到半圆沙发那的时候,人明显地少了一半。
许驰坐在中间,看她一眼便低下头拨吉他,诗吟也还在原位。而环视一周,顾璇和她的朋友却都走掉了。
剩余的人看见她,相互递了个眼神,安静数秒才恢复交谈。
春好感知到氛围的变化,但又不知哪变了。
她依旧坐去黄诗吟边上,手里还拎着两个大纸袋。若在平时,诗吟一定刨根问底,可此刻她没问。
两人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九点不到,生日会草草结束。
外面雨停了,夜色水洗过似的。霓虹里,一楼奢侈品的广告灯仍旧雪亮。
几人站在商场街沿的树下,晚风吹过,树叶上的积水滴答掉落。
春好仍拎着两个纸袋,她依旧没换上干净的新鞋子。
她舍不得。还是穿湿的吧,穿着穿着就干了。
许驰挥手送走同学,只剩春好和黄诗吟。
最后一辆白色保时捷停在路口。
他回头看她俩一眼:“上车吧,家里司机去送同学了,我妈接我们回去。”
许驰拉开后门,春好和黄诗吟挪上车。她手里的纸袋太大,不好放,许驰径直拿过。
春好忙避开:“不用……”
许驰冷着脸强硬地拎过,塞进后备箱,他才坐去副驾驶。
门“哐”地一声带上。
春好蹙眉,他却一言不发。
前面,一位优雅漂亮的女人从驾驶座转过来,是许驰妈妈。
她看了眼许驰,才往后看她们,亲切招呼:“诗吟,好好。”
春好和黄诗吟忙答:“许阿姨好。”
许驰则面无表情看着窗外。
许驰妈妈察觉到儿子的情绪,往后笑:“玩得还开心吗?有不周到的地方多担待。难得有从宜城一起升上来的,又是好朋友,你们三个一定要多联系多说话。”
“妈。”许驰不悦,“还回不回去啊,再唠天都亮了。”
“嘿你小子。”她伸手去拧许驰耳朵。
许驰吃痛,身体都跟着提起来:“妈妈妈,再捏耳朵掉了!”
春好被逗笑,她简短抿了下唇,可目光滑过,却看见身边的黄诗吟望着许驰。
她眼里闪着微光,满是憧憬,也不知是憧憬这样轻松的家庭关系,还是憧憬她喜欢的少年。
春好心一扯,立刻收回视线,当做没有撞见朋友的秘密。
前面许驰妈妈收手了,车驶入车流。
许驰揉着耳朵,抱怨:“您能不能揪轻点,耳朵都发烫了。”
许驰妈妈只当没听见,边开车边问:“马上升高二得分文理了吧?你们准备怎么选呀?”
许驰正想阻止,春好已经开口:“我应该会选文,我数学不好,背书倒还行。”
许驰妈妈微妙地看儿子一眼,许驰闭上嘴。
“背书行啊,那确实得学文。许驰就是不爱背书——诗吟呢?”她继续问。
黄诗吟被点到名,慌忙低下头:“我……我不知道,我应该会听我妈妈的。”
许驰妈妈点点头,没往下问了。
晚上车流不多,半小时就到学校。
春好和黄诗吟道谢后下车。
许驰也下来,从后备箱拿出那两个纸袋还给春好。
春好去接:“多谢。”
许驰没应,他手下用力,春好拿不过去。
“你……”她抬头。
许驰这才松手,甚至故意笑了下:“他送的东西就这么重要?”
春好狠狠一怔,她眼睛瞪大。
倒是他身后的车窗降下,许驰妈妈俯身喊:“诗吟,好好,下次来我们家玩啊。不用客气,正好给我督促许驰学习。”
“好的阿姨。”春好立刻和他错开视线,往车里应声。
黄诗吟也说好,挥手:“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诶,再见。”许驰妈妈温柔微笑。
许驰上车了。
车窗升起,借着防窥膜的暗度,他又忍不住看向外面。
春好和黄诗吟一前一后走进学校,她落在后面,身板瘦削直挺,短发在夜色里飘扬。
可他又看见她抱在手里的纸袋,以及刚刚自己失控的那句话。他心里没滋没味。
许驰妈妈打转方向盘,车驶上大路,笑话他:“怎么,没巴结到喜欢的女生,不开心了?”
“妈!”许驰差点跳起来,他另一只没被捏的耳朵也红了。
“人家喜不喜欢你哦?”许驰妈妈说,“人家要没那个意思,你就别打扰人家了。多好的两个朋友啊,别搞得大家都难做,最后朋友也当不成。”
许驰面色难看,像被这话锤了一拳,他不说话了。
……
春好和黄诗吟回到宿舍。
今天周日,明天又上课了,宿舍里大家都在。
春好收拾着纸袋里的鞋子和围巾,有舍友认识:“哇,这谁送你的?这个牌子国内还没有的。”
春好笑一下当做回应,但没说。
“不会是许驰送你的吧?”有人问。
“当然不是!”春好说着,看了眼黄诗吟。黄诗吟也看着她。
其余室友则问生日会好不好玩,国际班有钱人多不多,以及级花顾璇是不是真的在追许驰。
大家七嘴八舌,只有她们俩一言不发。
最后,黄诗吟她妈妈打来电话,她拿起手机出去了,留春好一人面对室友。
“听说许驰想艺考当歌星?真的假的?”有人问她。
春好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哎呀你们和许驰真的是一个初中的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室友们打听不到八卦,散开了。
春好则继续起身收拾东西,她又摸一摸秦在水送给她的围巾,上面像还残留着熟悉的香味。
她把脸在里面埋了埋,汲取力量。
一直到快熄灯的时候,黄诗吟才进来。
春好正趴在桌上写东西,她看见她,直起身想喊她。
但她很快地走进卫生间,洗漱完,爬上床了。
春好哑口,也只好收起信纸,上床睡觉。
灯熄灭。
宿舍陷入墨蓝色的黑暗,只剩阳台的窗子散发着幽幽的亮光。
舍友们都有手机,各自钻在被子里,享受最后的熬夜和放松。慢慢,手机屏幕的荧光也看不见了,只有呼吸声起起伏伏。
春好仍盯着天花板。
她回想今天各种细节,发现好像真的和顾璇说的一样。
诗吟是喜欢许驰的,而许驰,应该是喜欢她的。
她翻来覆去,最后从被子里支起身。
“……诗吟,你睡了吗?”
她隔着蚊帐,小声朝她的方向喊。
“诗吟?”她用气音又喊了一声。
空气很安静。
春好只好作罢。
黄诗吟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
她听见她声音了。她没睡,但也没有作声。
-
后面,天放晴了。
一切又正常起来。
春好本来想找诗吟聊聊的,但不知怎么开口,或者每次想好开场白,总被千奇百怪冒出的许驰打断。
春好:“……”
她真的很想打他,但伸手的那一刻,她又会犹豫,怕戳破什么;因为她记得那天车上,诗吟流露的,羡慕的眼神。
只有许驰奇怪:“居然这都不揍我。变温柔了?”
“……”
等再回神的时候,班级座位调换,她和诗吟的前后桌分开了。
而那些没说出的话,也没机会再提起。
春好依旧埋头学习,空闲时,抽出信纸写写日记。
这学期她名次上升不少,运气好能摸一摸班级前十的门槛,也不知是自己开窍,还是秦在水让她去补课的功劳。
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春好抿唇一笑。
时光匆匆,阳光下,草长莺飞。
转眼间,夏天到了。
这个年纪的夏天,总是很美的。
五月,许驰仍看不出异常,只是来找她的次数更频繁了,喜欢在班门口让人喊她出来,再塞给她一些零食和小玩意儿。美名其曰她和诗吟“两人都有”。
春好想回避,许驰却较劲似的,更频繁地出现在她班门口,甚至有几次被级部主任撞见。
年级里一直有人在猜测许驰和她们两人的事。
这种留言传不到许驰耳朵里,他家是宜城首富,放省里都很有分量;但春好这边,整个走廊八卦纷飞。学习压力那么大,三人行的事多新鲜。
而生日会后,顾璇的从中退出,火速交往了另外的男朋友,更加佐证了许驰和她们俩不一般的关系。
何况顾璇家境也很厉害。她姑姑在北京发展,是知名经纪人,去过好几次戛纳,现在合作的明星是一线大花辜小玥。
春好从前桌那听说这个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
她正在水房接水,不解:“可我又不认识什么经纪人、辜小玥。”
“你连辜小玥都不认识?”前桌是一个自来熟的圆眼镜女同学,她惊讶,连忙掏出手机给她翻微博照片,一脸不可置信,“我不信你不认识,她的电视剧你肯定看过。”
她把手机举到她面前,最新的是昨天的红毯照,黑色抹胸裙,发丝飘扬鲜艳,定位法国戛纳。
春好一顿:“是她。”那个慈善晚宴,艳压全场的人。
“我就说你知道她吧?全国不可能不知道她。”
前桌手指往上滑,屏幕上是一些品牌代言,夹杂一些零碎生活分享,有沙滩上画的爱心,定位加拿大;有墨镜口罩的自拍,定位北京国际机场;再往下翻,则是冬天除夕的时候——
春好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很暗的照片,南法地下酒窖的装修风格,少许灯带的室内松弛雅致;几个人影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因为太暗,人脸并不清晰,只有一句配文:【给钟少捧个场儿。】
但春好却看见照片右角,搭在扶手上的,微微放松的一只手。
她莫名感觉,这是秦在水的手。
“好了好了别看了,再看被老师发现了。我可不想和你的MP3一样被没收。”
前桌拿过手机,给这个话题做了总结:“所以,顾璇的姑姑能和辜小玥合作,顾家也是很厉害的。你还是小心点,别得罪顾璇了。”
春好喝口水,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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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班门口,却看见许驰走远的身影,以及站在走廊上,小心翼翼目送他背影的黄诗吟。
忽地一个男生甩着外套经过,是隔壁班的体育生,开玩笑地怪叫:“哟哟,黄诗吟,望眼欲穿啊?这么喜欢许驰?”
“我没……”黄诗吟面上一臊。
“你们的共享男朋友又来送东西?这是给你的还是给那个贫困生的?犒劳你俩昨晚……”
春好听见这一句,她面无表情提起步子,抬手就把手里的水杯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她的水杯还是在宜城念书的时候,秦在水给她寄的物资里的,她用得很认真,几乎不磕不碰,这次却毫不犹豫摔了出去。
“呯——”
硬质塑料重重砸到那男生的肩胛骨,他疼得往前踉跄好几步,“我操!”
他回头看见轱辘滚到一边的水杯,一脚踢飞:“操你妈哪个傻逼打的老子!”
杯子撞到墙根,水花炸裂,杯盖和杯身飞出好几米,各自在地面打着旋儿。
走廊路过的同学都躲开了,隔壁的几个班都闻风出来看。
春好无视过他,走出来把杯子捡起拧好。
那男生看她不紧不慢跟没他这个人似的,气急败坏:“个八妈,春好你有病吧!”
春好站到黄诗吟面前:“你嘴巴要是不会说话就撕下来捐给别人。”
“呵,你来劲了是吧?”那男生见是她,还是收敛了些,仅仅因为之前校运会,春好是女子组一千五百米长跑拿奖人里唯一一个不是体育生的。
他指着自己的后背,“哎哎,你看见没,都青了。我搞体育的,你把我搞伤了怎么说?”
春好:“哪伤了?要不你把衣服脱了让大家看看受伤没?”
她加一句,“不脱就是没受伤!”
话落,她甚至言出必行地边卷袖子边往前走:“你没手的话要不要我帮你?”
那男生停顿一秒,连连往后退了两步。他砸了下舌,似没找到应对的话。
反倒是走廊看热闹的同学沸腾了:“哇喔!脱衣服!脱衣服!”
“有女生要脱你衣服诶!乐死你吧!”
“要看体育生的肌肉!”
“脱!脱!脱!”
“……”那男生接不上话,回头吼一道起哄的人,“脱个屁啊!”
“妈的,老子开个玩笑都不行?”他看回春好和黄诗吟,指着逼近的春好骂骂咧咧,“滚滚滚,都什么人呐。神经病。”
“咦——”有女同学怪叫着,“玩不起哦!”
那男生脸微红了,推搡一下身后同班的几个弟兄:“打铃了,听到没!回教室回教室!”话落,自己溜得比谁都快。
有人笑:“哪打铃了,明明还有五分钟才上课。”
“是脑子被砸坏了吧?”
“耳朵估计也坏了。”
走廊里大家捧腹大笑。笑过后,慢慢散开了。
春好这才回头,看向黄诗吟:“别理这种人,都是纸老虎,神经戳戳的。”
黄诗吟却微低着头,不知为何,她眼里闪了水光。
春好一愣,但她已飞快眨掉,弯唇笑:“谢谢好好。每次都是你帮我。”
“哦对,刚刚许驰来,说他晚上有事,不和我们吃饭了。”
她说着,两人一起走进教室。
现在两人座位分开,她坐在靠门的墙边,而春好坐在靠里面的窗边,横跨一整个教室,除了吃饭,都很难在一块说话。
春好走到她座位前的空座坐下,“许驰最近好像经常离校?”
“他要走音乐方向,离校应该是去学音乐了。”
春好点点头,也不觉意外,寒假一起上补习班的时候他就在自己写歌,虽然她不会欣赏,但她知道他是喜欢的。
“那你呢?诗吟你还没说你选文选理呢。”
“我……”黄诗吟低声,“我应该是要选理的。我妈说文科能选的专业不多。”
春好心下怔忪,好一会儿才点头:“哦,这样啊。”
她望向教室的玻璃,外面风摇树动,绿幕一样的苍天枝叶,光影穿透枝桠缝隙,灼灼而晴朗。
文理分科,也意味着两人以后不会再同班。
春好看着闹哄哄的教室、打闹的少男少女。
估计这些以为还能见很多面的人,这一辈子也只会见这一次了。
而每个人又有多少缘分,能再次遇见另外一个人呢。
春好张张口,还想争取什么:“可你不是文综成绩比理综好吗?”
“我妈不管这个。你知道的,她只要结果。她宁愿给我报无数个补习班,只要有她想要的结果。”她有些麻木地翻开课本,开始温习功课。
春好哑然。
她说:“可哪有不看过程,只问结果的?”
“我妈就是这样。”黄诗吟抬眸笑了笑,“好好,还好你的资助人很好。你很幸运。我前几天刷手机,还看见一个被资助人逼抑郁的新闻。”
春好眼光微动。
是啊,秦在水是很好的,甚至告诉她你自己就是资助意义的本身。
明明她这些小情绪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微末心事罢了。
可惜他这样好,却还是被西村、被他坚守的事业、甚至被她拖累。
春好手里捏着杯子。经过刚刚那一砸,杯身磨出了不少刮痕。
她忽而出声:“诗吟,你有手机,你平常刷到过,资助人反被敲诈讹钱的新闻吗?”
“当然有啊,也挺多的。”黄诗吟说,“这个社会好人多,坏人也多。至于白眼狼那就更多了。”
春好五味杂陈。
她想起找她要钱的小女孩,以及衣衫发白的男生,想起秦在水沉默的背影。明明那个娃娃机那样明亮,可他人嵌在玻璃里,她只觉得压抑与悚然。
“叮咚——”
打铃了。
春好呼出口气,起身准备回座位。
她目光划过黄诗吟桌面,忽地瞧见她书页里,有一个金灿灿的金属薄片。
“这是什么?”春好好奇地指了指,“书签?”
黄诗吟一惊:“啊……嗯,对。”
她慌张合上书收起来,一副害怕她看出什么的模样。
春好:“许驰送你的?”
黄诗吟没答,目光依旧躲避。
前面,科任老师走上讲台。
春好没再问,离开了。
26. 春落
[用力过猛,容易大梦方醒;脱口而出,容易一语成谶。]
-
经过那次春好在走廊上暴击隔壁体育生并勒令其脱衣服后,流言暂时消停了。
体育生被人笑话了一阵,躲风头似的一周都没在学校出现。
反倒春好人气一路上升。
这一层很多女生都被这个体育生开过玩笑,可惜他拿奖太多,告诉老师也无可奈何。
这次他出了洋相,大家都觉得大快人心。
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有外班的女同学来给她送糖果和旺旺仙贝,也有人围在她课桌边说话,摸摸她可爱的短发;甚至有时碰上许驰来,他仗着人多,也这么大大咧咧进班坐在她前桌的空位上。少年托着腮看着春好,阳光灿烂里,一起说说笑笑。
等许驰一走,大家更兴奋了,七嘴八舌:“你和许驰在谈恋爱?还是你……和黄诗吟一起?这是真的吗?”
“可看刚刚许驰的样子,不像顾璇那边传的那么……糟糕呀。”
“许驰真的喜欢你?”
“肯定喜欢!许驰天天给春好端过早来学校。”
“那你喜欢他吗?”
春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她不知怎么解释,也无法告诉她们,她有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喜欢到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人。但现在,好似说出什么都会让这个误会陷得更深。
她回头去看黄诗吟,下课时间她也在座位上写题。
“好啦好啦,我们不问这个——春好你发质好硬喔!我那里有护发素小样,我下次带给你。”
“我也有很多护肤品的小样,也给你!”
春好没被这么多城市里的女孩子关注过,大家都好热情,她受宠若惊。
但她没有要大家的东西,礼貌拒绝了。
黄诗吟听着那边叽叽喳喳的聊天声,现在的春好被团团围住,她只能在缝隙里看见她瘦削的身影。
黄诗吟有些心酸,可她也是为她高兴的。
她知道她从初中开始,其实都不太能融入同学。她不懂明星、动漫、彩妆色号,也不了解权志龙和泰勒斯威夫特。
她看着是到了城市,实则还困在那座脱节的山村里。她是孤独的,像疾风中的劲草,或许刚烈,但绝不高冷,甚至还有点憨憨的。她能被其他同学喜欢,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也值得被更多人爱护,也值得……被许驰喜欢。
黄诗吟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看着书页上许驰送给自己的金色书签,准备就这样把自己的心思烂在泥土里。
-
六月,盛夏如水。
到底还是省内最好的学校,临近期末分班,谣言彻底散了,大家都收了心,紧锣密鼓备考。许驰也很少再来她们班。
这天,学校传来好消息,和北大的研学夏令营项目正式落地,想要去的学生可以找班主任报名。
海报每个班都贴了一份。下课的时候,大家聚过去看。
“哎,去吗去吗?”
“好像还能参加自主招生。”
“得了吧,自主招生有屁用?”
“就去六天,交三千块。这个钱,我疯啦。”
……
也有想去的,偷偷记下,去找班主任报名。
春好站在人群里。
她有点蠢蠢欲动。
三千,这个钱她出倒是出得起,只是出完也就没有多少余钱了。
春好走回座位。
窗外,盛夏的气息越来越浓,教室像处在一个透明的绿色玻璃罩里。
准备继续写题,门口突然有学生会的人敲黑板。
“贫困生去礼堂。发贫困奖学金了!”
春好知道是在喊自己,她揣上本单词书,出去了。
有同学感慨:“真好啊,我也想当贫困生。每个月都有钱拿。还这么轻松。”
黄诗吟坐在这位同学附近,她听不下去:“想当贫困生你家里先揭不开锅好不好?”
那同学忌讳:“我随便一说,就你当真。”
黄诗吟说不过,脸红了。
春好顶着太阳走到礼堂门口。
看见外面横幅上“北大”两个字,才知道今天不仅是发奖学金的日子,还是和北大的签约仪式。
她心脏一跳。
那秦在水也来学校了?
她眨眨眼,蹬蹬跑进礼堂,可环视一圈,贵宾席里除了领导,没有秦在水的身影。
她意料之中地失落少许。
也对,他说过他要回北京的。
他常常在外地奔走,这次回家,一定会轻松一些吧。
春好抿抿嘴,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去排队,等会儿就上台了。
不想刚站到队伍里,她就看见与她隔两个身位的顾璇,似乎也是来领奖学金的。
她扎了高马尾,站在人群里低头摁手机,是那时候最新款的iPhone5。
春好默默看眼礼堂LED屏上“贫困生”三个大字。
顾璇也看见了她。她毫不避讳,甚至朝她讥诮一笑。
春好莫名其妙,不懂她笑什么,吃空额有什么好骄傲的。国际班的人都这么傻缺吗?
她腹诽着,挪开了视线。
可领完奖学金奖状下台的时候,顾璇挡住了她。
那次生日会她被许驰下面子的气还没消呢。
她笑:“听说你想考北大?”
春好抬眼:“怎么。”
上周外教鼓励大家在黑板上写下心仪的大学,所有人支支吾吾不愿暴露,要么写暗语,要么打哑谜,只有春好一笔一划写了个北京大学。在稀奇古怪的答案里纯粹得格格不入。
即便有人拿她当了好一阵乐子,看见她就喊北大学子,她也不为所动。慢慢,那些人觉得没意思,也不开玩笑了。
“挺敢做梦啊。忙着谈恋爱也不忘上北大。”
春好只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歪歪脑袋:“你不也一样?忙着上学,还不忘替家里讨好许驰?”
她说:“好像是许驰对你们家的生意有用,我没记错吧?”
顾璇睁大眼:“你……”不明白她怎么知道这些的。
春好:“以后别在厕所说话这么大声。”
“……”
她又加一句:“我没想听你墙角,是你说话声太大了。”
说完,她甚至点头示意了下,因为秦在水教过她对人要礼貌:“没别的事走了。”
然后错开她往前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顾璇。
春好坐到观众席上,一会儿结束还得和领导拍照。
坐她后面的是外班的几个人,过来充当观众凑人头的。
一个男生看见她,往前趴到她靠背上:“喂,北大学子,你准备去北京研学吗?不是要考北大?”
春好没搭理。
另一个男生插进来问这个男生:“我记得你不也准备考北京的学校吗?北航还是北理?”
“我?嗐!”他摆手,故作姿态,“我梦想确定了,就隔壁职校,我相中那了。”
他又去嘲笑春好:“诶北大学子,你到底去不去北大啊?”
春好这时回头了:“我会去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去的。”
她说:“也祝你去想去的地方,别真考上隔壁职校了。”
那男生一噎,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憋不出话。
春好背了几页单词,抬头,签约仪式结束了。
领导们在合照,慢慢,领了奖学金的学生也陆续上台,继续合照。
一切流程终于结束。
因为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春好没精打采。
再次走下台子,却意外看见另一个人。
蒋一鸣和级部主任李老师站在靠边的地方,两人正在握手讲话。
——“春好,快来快来。”李老师看见她,连连挥手。
春好走过去,喊人:“李老师,蒋、蒋……”
她目光看向蒋一鸣那,两人见过好几次了,但每次她都是蒙混过去,也不知到底该喊他什么。
蒋一鸣笑:“你喊我一鸣哥就行。”
春好依言点头:“一鸣哥。”
李老师看他俩熟络的样子,并不意外,毕竟春好是拿着秦在水的亲笔推荐信进入的校园的。
“对了,春好,把这个报名表拿去填一下。”李主任把手里的一沓表格递给她一张,“北大暑假的研学夏令营,蒋秘书说你暑假不回家,不如借这个机会去北京看看。”
春好呼吸微滞:“北、北京?我?”
她慢半拍地接过表格,“……可这不是交钱才能去吗?”
蒋一鸣:“在档的贫困生报名,都由明坤集团出钱。”
他凑过来,低声,“就是秦老师的公司,很有名的那个金融财团。”
春好张了张口,她看着手里亮晶晶的白色表格,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主任转向蒋一鸣,再次递出手:“这次多亏秦教授帮忙,签约才这么顺利,蒋秘书也辛苦了,您专程跑这一趟来看签约仪式。”
蒋一鸣:“应该的应该的。”
李主任说完话,转去另一边见其他领导了。
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她:“回去表填好交给过来。”
春好晕晕乎乎点了头。
前面,蒋一鸣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秦老师。”
春好登时抬头。
蒋一鸣简短地汇报了工作:“您放心,话都带到了。”
话落,他看向春好,笑说:“还有,我在这儿遇到春好小朋友了。”
春好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她怎么又变成小朋友了?
蒋一鸣冲她眨眨眼,“好。”
他拿下手机递给她,“秦老师要和你说说话。”
春好身体一痒,看见手机屏幕上正在通话的“秦在水”三个字,她手心发热,几分期待却又几分情怯地接过。
她耳朵贴上听筒,明明没出声,他却能确定她已经在听了。
“春好。”他喊她。
听筒里,他那头有轻微的嘈杂声,也不知他是在哪。
春好放轻呼吸,也喊了他:“秦、秦在水。”
“要放假了?”他笑声抽开。
“……嗯。还有一周期末考。”
“别有压力。正常发挥。”
春好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又用力“嗯”了一声。
“鞋子呢?还合脚?”他又问。
“合脚的。”
她其实只试过一次,怕弄脏,没舍得再穿了。
他似乎在参加什么大场面的活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声音传进来,都喊的“秦总”;秦在水应该是拿开手机说了句什么,而后走到了更为僻静的角落。
这次,背景音没有了,只有他成熟的嗓音。
秦在水:“你要来北京么?”
这次,他声线更沉了些,竟像在她耳畔轻哄,窸窸窣窣的。
春好心都要溢出来,她手指攥起校服,脸忽然就红了,咕哝:“我、我还没确定呢……”
秦在水:“不是强制的。你自己的假期自己做主。”
春好心一动,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担心他占用自己的假期。
“我是说,如果你想来的话,我让一鸣捎上你。”他语气认真,“我会更放心。”
他这是实话。武汉到北京可不近,火车坐一夜,研学又不包来回路费。若她要来,路上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秦总,朱煊朱总来了。”他那头又有人喊他。
朱煊仍带着两个女伴,他是被叫来问话的,他知道秦在水在查他公司的公账私账,想把他踢出西南项目。
但他只能装不知,讨好迎合:“秦二,你……”
秦在水回头凉淡扫了眼来人,挪开视线,把人晾着继续听电话。
他对春好说:“你决定好了就跟一鸣说。嗯?”
“嗯……好、好呀。”春好听他磁沉的嗓音,被迷得七荤八素,语气也乖乖的。
秦在水看着窗外蓬勃葱郁的树叶,不知为何,想起她那句“我每天都是要过得开心的”,他稍稍莞尔,听她声音,也没上次那样低沉,应该是回归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挂了。”他说。
春好知道他是要去忙工作了,赶忙应声:“噢……”
电话挂断了。
春好还有些晃神,她微抚心口,那里仍在怦然跳动。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
“怎么样?”蒋一鸣问她。
春好耳根还有些热,她别扭:“一鸣哥,其实你不用和他说的。”
“啊?”蒋一鸣摸不着头脑,“说什么?”
“……不用和秦在水说你在学校看见我了。”
“那怎么行,秦老师特意交代的,要是见到你就给他打电话汇报。”
蒋一鸣看着她,意有所指:“这研学项目秦老师可是上次和你见面后就开始谈了。你不去可亏大发。”
春好抿唇,心尖儿颤动。
他这夸张的语气,会让她误解秦在水大费周章,是为了她。
但怎么会呢。
春好垂眸,她没这个自信。
她只是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感到心疼而已。
所以,她只一瞬就掰正了自己的想法,以为这项目是秦在水花了不少精力弄的,她不去就让他精力白花了。
春好小鸡啄米点头:“那我马上回去填表。”
-
第二日,春好把报名表给级部主任拿了过去。
他桌上已经堆了不少报名表,应该都是学校里贫困生交过来的。
李主任检查了下她的表格,确认无误才将她放去了最上面。
“还有,你和许驰最近是怎么回事?”他不满,“这学期我都看到好几次了。心思放在学习上,再这样是要请家长的。”
春好不说话。
李主任看她那无所谓的样:“哦,没得家长是吧,那我就和你资助人说。你是不是最怕他?”
春好心里咯噔:“……”
他说:“马上期末分班考了,不是想考北大吗?”
春好抬起头,她有些蔫,难道级部主任也要和那些男生一样笑话自己吗?
李主任却目光炯炯:“老师不觉得你在说大话,老师认为你很有志气!就该这样!敢说出来已经比其他人成功一半了。春好,你的起跑线并不高,你一定要非常努力,才有可能达到目标啊。”
春好眼光微动,她攥住拳,用力点头:“嗯!”
夏日绵长。
六月底。紧张压抑的期末结束了。
春好卷着草稿纸出考场,她估算着自己的分数。
她已尽力,人文重点班肯定是考不上的,但希望能分去一个好点的平行班。
夕阳将落,校园罩上一层橘红的光影,周边都是轻松的笑脸,大家影子交错,讨论着各自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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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眯眼看着天空,马上,她的研学也要开始。夏令营7月5日报到,蒋一鸣说会在4号来学校接她。
她望着天边,发梢扫过脸颊。
这次总能见到他了吧。她想。
最后一天,学校家长会。
也是蒋一鸣来接她的日子。
春好和班主任打了招呼,说在宿舍收拾行李,不去家长会了,反正她也没家长。
东西收完,她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问蒋一鸣什么时候来,她好把行李袋拖到校门口。
蒋一鸣笑说:“我们已经在学校了,还在见校领导呢。”
他看了眼前面还在和级部主任说话的秦在水,想告诉她秦老师也来了,“还有,今天秦……”
可话没说完,走廊上忽然有室友跑回来:“春好!不好了!黄诗吟她妈妈……”
春好被这声打断。
室友上气不接下气,“她妈妈怀疑她早恋……她妈妈好凶啊,家长会一结束当着那么多人面拽着她就去找班主任,连许驰都被叫去了,一直在闹……”
春好一怔。
她手里的电话都顾不上,直奔教学区。
蒋一鸣拿下手机。
秦在水:“怎么?”
蒋一鸣挠挠头:“春好小朋友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没说完,她就挂断了。”
秦在水颔了颔首,没多问。
一旁级部主任还在和他说这一年学校的教育扶贫工作成果,以及校内贫困生情况。
华师一里,除了春好,也有不少是他基金会资助的孩子,但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是残疾人父母,也有重大疾病等待配型的,最差,双亲也都在世,只有春好来自山村,有父无母,无依无靠。
级部主任:“春好的具体情况,我带您下去找她班主任。现在应该开完家长会了。”
“行。”秦在水说。
临近中午,春好跑得满头大汗,她刚到教室,就看见不少看热闹的学生以及还想请教问题的家长还堵在门口。
黄诗吟的妈妈声音尖锐:“她这次退步这么大,都早恋了,你们老师怎么管学生的?”
她又推一把黄诗吟:“你也真是有脸,敢为这个男生翘补习班,你做得出来?前途不要了是吧?”
黄诗吟往后踉跄了一下,站稳,头低埋着;而许驰没好气地扭头看另一边。
班主任拦住黄妈妈:“您冷静一下,我们是来讨论孩子成绩的,黄诗吟在学校一直表现很好,一次成绩下跌不用着急,至于早恋……”
这时,黄诗吟开口,有些颤抖:“妈妈,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我不喜欢他。”
“来来来,朋友朋友朋友,”她妈妈把那只金色的书签举到她面前,“——这就是你的朋友?”
许驰看见书签,想起来这是那天生日会,他送给诗吟的。
他不可置信:“阿姨,一只书签有必要上纲上线吗?”
“你要真和她没关系,你乱送什么东西?”她妈妈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尽耽误别人。”
“我怎么耽误人了?阿姨,我真没和她谈恋爱,她刚说了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许驰被逼得没耐心了,语气激烈,“我要说几遍您才信?”
黄诗吟赶紧拽住妈妈的衣角,深吸口气:“妈,妈……他说的是对的,他不喜欢我。”
“我和您女儿没任何关系,”他转过来,一字一句地和所有人说,“我有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喜欢她。我发誓,行了吗?”
说着,他厌烦地举起手:“我发誓我以后……”
——“许驰!”
春好打断了他的赌咒。
许驰一回头,春好正扶在教室门框上喘气,她喊:“你想好再说话!”
他被她吼住,嘴巴张了张,却更生气地别开眼,闭上嘴不再吭声。
黄诗吟妈妈看见春好,更加来气,她初中就不喜欢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没想到来武汉念高中还阴魂不散:“还有,你们学校怎么分班的?一个山沟沟里的,也能和城市里的一个班?”
“妈!您别闹了!”黄诗吟浑身发抖,她把春好往外推,不太顺畅地说,“她是我朋友……您别说她,我以后都听您的。”
“诗吟……”
春好被她挤出了班级,她担忧地喊她,而她只是摇头。
后面,许驰也跟着出来了。班主任继续协调,连级部主任也从楼上赶来,一起安抚家长情绪。
教室外阳光灼灼,风息燥热。
许驰手插在裤衩兜里,他今天没穿校服,T恤前印着“BALENCIAGA”。
春好转向他:“你刚刚怎么能发这种誓?”
“不然呢?”许驰冷冷抬眼盯着她。
这一瞬,仿佛又回到生日会的那晚,两人隐隐对峙的时候。
许驰:“好好,你想过我吗?”
春好不知道他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我怎么没想过你?”
“如果你想过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北京了?”
他脸色铁青。他刚刚兴冲冲来找她们讨论假期安排,结果从黄诗吟那得知她马上就要去北京的消息。他还没消化完呢,就又被黄诗吟妈妈揪住,硬说他早恋。
他本来今天心情不错的,结果闹成这样。
春好及时打断:“可我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下,“好好,其实很多时候,你说话也挺伤人的。”
“你去北京是不是要去见秦在水?”他径直问。
春好眼睛睁大。
“看来还真是。”他自嘲一笑,“也对,他什么都好。比我这种天天出现招人烦的,还要好。”
春好一炸:“你好好说话!”
她甩甩脑袋,把话题掰回来:“你知不知道,诗吟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干嘛发这种誓伤她的心?”
许驰愣了下,他面色有些白,“那你呢?”
他浑身都泄了气,控制不住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春好睁大眼。亲耳听见和在卫生间听人复述,总是不一样的。
“你不知道。”许驰目光有些悲伤,“你也根本不在意。”
他一口气说完,甚至有些心寒。
他知道自己脾气臭,但她更像一只喂不熟的小兽,只会跟随第一眼认定的那个人。这让他觉得遥遥无期。
许驰转身走了。
春好下意识往前一步,没追过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
是她的问题吗?因为她不擅长解决人际问题,所以造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春好有些举目无亲,和最初刚来武汉,站在地铁站里不会买票一样茫然。
她站了会儿,想起蒋一鸣的电话,自己这样耽误一遭,他估计等了许久。
她回过神,转身,余光里却出现一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春好惊恐抬头。
秦在水就站在绿化带边。离她五六米远。
太阳那样刺眼,他又穿上最开始的那件白色衬衫,只不过今天打了领带,看着更疏远深沉。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秦在水见她杵在原地,主动提步过去。
“和朋友告别好了?”他说。
告别……
春好手揪着,脸皮发麻。
秦在水将她的沉默当做默认,他目光寻常地看了她一眼。
“告别好了就走吧。”
27. 春落
[这样大的城市里,漂泊早已是你的必修课。]
-
春好拖着自己的行李袋下了宿舍。
她没有行李箱,只有红蓝白三色的编织袋,看着有点像十几二年前卷铺盖进城打工的厂妹。
这会儿人多,周围都是学生和家长。
天气很热,晒得人睁不开眼。
春好以为秦在水会在车里等自己,没想到他站在楼门口的树下。
男人似乎在瞧什么东西,身体背对着她。他后背是大片的白光,白衬衫溶在细碎的光影里,挺拔有力。
距上次见面,他头发短了一些,应该是入夏时修剪过,显得人清淡利落。
春好在他身后停顿少许,心里打鼓,猜测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在教学楼前到底听见了多少。
毕竟刚刚许驰和她吵架的时候,是提到了他的。
而且提起时,还那样尖锐。
她怕他听出些什么。
但……应该不会?
她深吸口气,腾出手扒拉下自己蓬乱的短发,小心翼翼走过去。
可靠近,才发现他在看楼下的光荣榜和卫生榜……以及,记过榜。
“……”她心碎了一下。
完蛋。
她可榜上有名呢。
上次她教训隔壁班体育生,终归是扰乱学校秩序,被记了一笔。不过他应该看不出来吧,记过榜没有名字的,只有学号。
前面,秦在水扭头过来了,目光悠然和她对上。
春好:“……”
她一秒心虚,迫切想把他拖走,伸手拉拉他衣袖:“那个,你要不去车上吧,外面太热了。”
“还好。”他看眼编织袋,“东西收好了?”
“嗯。”
“袋子给我。”他伸出手。
“不不!我自己来。”春好忙把编织袋拎开,示意自己完全提得动。
她一边拎着,一边飞快瞥眼那记过榜上自己的位置。
秦在水:“你们学校光荣榜挺精彩的。”
“……”
他食指敲了敲泡沫板,准确无误找见她:“‘用水杯砸同学并恐吓其撕掉嘴巴脱掉衣服’——”
他抬眸,眼睛略深,“这你?”
“啊?”春好装不知,“不是我啊。这不是我的学号。”
秦在水朝她看一眼;春好有些怕他这样的气场,揪着袋子大气不敢出。
“行。”他短促一笑,也不拆穿,“那是我记错了。”
他又加一句,“你别学她。”
春好汗颜:“……”
“走吧。”
他放过了这茬,转身往车边走去。
春好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小跑哒哒跟了上去。
车驶离学校。她依旧和秦在水坐在后座。
转眼间,车上了高架。
而回头看,华师一的招牌已远远落在后头看不见了。只有绿化树的树顶在夏日里接连闪过,周边的建筑也逐渐陌生。
和许驰诗吟的事,也只能等从北京回来再说了。
春好脖子后还有汗,身上凉津津的,手无意识摩擦着小臂。
秦在水说:“一鸣,温度调高点。”
“是。”
风变小了。
春好这才顺理成章看向他。
男人依旧在望窗外的街景,指节抵着下颌,即便在想事情,他眼神也是聚焦的。
春好仍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她盯着他的侧颜,外面日光给他镀上一层白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西村,摇摇晃晃的盘山路。他也是这样望窗外,而自己疟疾痊愈,荡着腿看蓝天。
春好轻微恍惚,想起这些年的午夜梦回,她甚至有伸手摸摸他的冲动。
正想着,秦在水回头了。
阳光如水,她正巧望进他眼底。
春好浑身一颤。
她不敢想,要是自己那些胆大包天的心思暴露在他面前,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抛弃她吗?
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怎么了?”
秦在水看她脸色不好,低问道。
他甚至放下交叠的腿,换了这边的手臂倚着两人中间的扶手。
春好被他罩在阴影里,忽而有些腿软:“……我刚刚,不是在和朋友吵架。”
他莞尔,“我知道。你放心,我没听见什么。”
春好一噎。
她觉得他在撒谎:“可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都在那听好久了……你肯定听见了什么。”
秦在水瞧她:“你确定要我说?”
“嗯。”她认真点头。
“就他和你……”秦在水组织着语言,中途,他抬眸,瞧见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两颗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如实道:“那个小男生说喜欢你的时候,我刚到。”
他那时刚刚走近,见他俩挺激烈的,便没打扰。
春好回忆一番,那他是之后来的。
她松口气,靠回座椅里:“那就好。”
他没听见就好。
秦在水却重新瞧她一眼。
他没明白,这姑娘究竟是怕他发现早恋,还是别的?
他看向窗外的阳光,良久,开口建议:“但春好,如果你有真心喜欢的男孩子,适当交往一下也没什么。不耽误学习生活就行。我只是你的资助人,你不用有负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好怔愣,脊背一下弹起。
她急切反驳,可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过于激烈了。
“我没有……”她直摇头,却不知如何解释。
空气安静少许。
秦在水瞧她那茫然的眼睛,配合凌乱的发丝,她看起来很是无措。
他话在嘴边凝了一下,没说出来,只结束了这个话题:“我随口一说。”
他微微点头,眼神挪开了。
春好心中一空,好一会儿,她才执着地、小声地说了一句。
“秦在水,我真没有。”
可惜,秦在水已经接过蒋一鸣递来的蓝牙耳机,他开始工作了。
-
车直接开去机场。
后面值机托运,蒋一鸣带着她。
春好第一次坐飞机,却提不起多少精神。她在宽阔高昂的大厅里就有些迷路,飞到高空,她也看不见脚底的江水和水田。
她甚至有些晕机,明明以前爬山爬树,从来不恐高的。可她害怕这种摇摇欲坠的失重感,唯一的对抗就是努力睡着。
落地时正是傍晚。
空姐温柔将她叫醒。
春好揉揉眼,窗外是彩霞漫天的停机坪,绚烂得好似一副油画。远处,飞机正安静地滑行。
北京已经到了。
春好最后一个出去,抬头,秦在水正在廊桥上等她。
他正插兜看远处的夕阳,余光见她出来,他转向她,等她走近。
春好赶紧过去:“一鸣哥呢?”
“他去转盘拿行李了。”
春好不知道转盘是什么,也没有问,她觉得自己现在脑袋就像转盘,晕晕乎乎的,耳膜也不舒服,总之有点难受。
她跟着他走出航站楼。
周边都是推着硕大行李的旅客,两人中间时不时有人穿过,春好再抬头,已经找不见秦在水在哪。
她看着人流如织的机场,不知为何,竟有些无所适从。
也没有最初得知可以来北京时的喜悦。
她甚至有些恐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来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
秦在水意识到人不见了,回头,才发现她留在了原地。
她站在人群里,时而伸头看花里胡哨的指示牌,时而对着错误的方向小跑几步,四下找他。
这些年他一直负责西南地区的扶贫研究工作,去了很多地方,一些山陲小城新修了火车站,却总有从更偏僻地方过来的、对指示牌迷茫的人们。明明没有人抛下他们,可他们就是被抛下了。
不知为何,秦在水看她伶仃一个,心里竟有些不忍。
本来他带她过来,是想她开心的。
于是,他走过去,伸手拉了她的手臂:“春好,我在你后面。”
春好立刻回头,她看见熟悉的面庞,眼睛亮起来,心才落定下去。
她下意识紧紧靠近他半步,小声叽咕:“我刚一抬头,就没看见你了。这里好大……我都有点找不着北。”
她说,“我没有手机,我怕我跟丢你了。”
“不会。”秦在水说,“我带你来,你丢不了。”
春好心脏一揪,用力点头:“嗯!”
她仍不敢和他对视太久。她眼睛往下,看见他扎在裤子里、在腰腹处略显宽松的衬衫,“我、我可以抓着你的衣服吗?”
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很奇怪,但……
春好甚至伸手,比了半个指甲盖的大小:“就抓一点点。”
她只是怕再一抬头,他又不见了。
秦在水瞥眼她那一点点的“指甲盖”,没有说话。
“那算啦。我……”春好有些尴尬,也觉得自己很无厘头。
她把书包肩带往上扶了点,准备闷头往前走。
秦在水却再次伸手。
他虚虚攥住她手腕,重新牵着她走进拥挤的人群里:“走吧。”
-
蒋一鸣已经把编织袋拿上了车。
等了一会儿,秦在水和春好一高一矮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他下车来开门,司机也下来了。
到了北京,司机的派头也更专业,灰色马甲衬衫,耳朵上挂着专用的蓝牙耳机。
秦在水松开春好的手臂,看她一眼:“上车。”
春好嗡嗡:“噢。”
蒋一鸣给她拉开车门,她赶紧爬了上去。
蒋一鸣看见她鼻尖的汗珠,奇怪地阖上车门:“机场很热吗?怎么满头大汗的?”
春好听见了,耳根变红:“……”
其实最开始他牵上她的时候,她还没觉得有什么。
可慢慢,两人衣衫摩挲,她心底又鼓动出另一种喜悦与疼痛。
春好知道,这是心跳在撞击肋骨。
身边,秦在水坐进来。
她赶紧将鼻尖的汗抹掉,装作一切正常。
秦在水也没多言,他一坐上车,仿佛骤然变了一个人。
前面蒋一鸣也打开平板开始确认后几日的行程。
车辆随着车流驶出停车场。
安静的车厢里,蒋一鸣一直在汇报工作。
春好简单听了下,只听懂一些“出席”“会议”“报价”等词语。
她看眼秦在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全神贯注的,甚至有些严肃,时不时打断蒋一鸣,给予答复或者批准。
她望向窗外。天桥在头顶掠过,粉紫色的彩霞凝聚在西边,街灯明亮,树影清澈,一切都很崭新。
她到北京了呢。
这个她寄了三年信,又等了三年信的地方。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有他在的地方。
春好直起身趴在车窗上,她认真看外面每一幢大楼,每一个路牌。
红灯停住,短暂地安静少许。
蒋一鸣往后询问:“秦总,老宅的阿姨打来电话,老爷子让您今晚回去一趟。明日集团和扶贫办一起开试点工作会,老爷子有话要交代您。”
秦在水:“行。”
“阿姨问需要备菜吗?”
“不必。我回去坐会儿就走。”
蒋一鸣转达完毕,挂了电话。
秦在水还想着事儿,他从一旁拿出矿泉水拧开,余光微闪,察觉到身边人的安静。
这一路从机场出来,她安分得有些过头了。差点让他忘记还有这么一小孩儿在车上。
秦在水喝口水,瞧向她。
春好还满心扑在窗上,她微张着嘴,眼里光芒闪闪,看得很是痴迷。
夏日的树木高而茂密,城市的余晖就这么洒在她身上。
玻璃并没阖上,风断断续续吹起她齐脖的短发。
秦在水出声:“发什么呆呢?”
她眸子里还有夕阳,闻言回头,坐回车厢的阴影里。
“这里的树都好大啊。”
她说着,还挪了挪屁股,有些兴奋。
“北京老树多,很多都上百年了。”前面蒋一鸣说,“最晚都建国后七八十年代种的,也有几十年了。”
“哇!”春好感叹,“难怪这么好看。”
秦在水知道她今天一路都失魂落魄的,他虽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估摸是和感情有关。
本以为她这一天都要低沉下去,可转眼看见好风景,她又恢复雀跃的模样。
秦在水牵牵嘴角,他又拿了瓶矿泉水,拧松瓶盖递到她手里。
春好立刻接过:“谢谢。”
她舔舔嘴唇,仰头咕咚咕咚喝掉一半。她飞机上睡了一路,都没补充水分。
她说:“西村山上的树就没有这么大,很多都被村里人砍了拿去烧。”
她有些遗憾地抿抿唇。
秦在水:“现在环境保护管得严,砍不了了。”
他说,“等你什么时候再回去,山头上的树也长得很好了。”
春好不信:“西村的人才不管政府那些规定呢。他们无法无天惯了。”
“乱砍乱伐得蹲局子的。”秦在水松泛下身体,“砍了就进去。没什么好说的。”
“真的?那还挺好的。”她一笑。
春好又看眼窗外大片的绿树,这时太阳已经落了,天空干净而灰蓝,另一头,一抹月亮浅白浅白的。
她其实很喜欢西村的山水树木,那时候妈妈还在,一切还有归处;即便她不喜欢那些村民,不喜欢那个暴戾懒惰的父亲。
但那里的景色确是好看的。
“以前,村伯伯教我背唐诗,我割草的时候,就会背给那些树听。”春好说,“还有其他小孩儿笑我,说我是宝气*,和树说话。”
“宝气?”秦在水记得这个方言,“说你蠢?”
“对呀。”
“那你怎么回?”
春好眼睛一瞪:“我才不回他们,我直接撕掉他们的嘴。”
车厢里响起轻笑。是前面蒋一鸣。
他立马从后视镜里澄清:“不是,我没笑你,我在看别的。”
春好:“……”
她又看向秦在水,他嘴角微动,似乎也在笑。
春好皱眉:“你也笑我。”
秦在水眉梢一扬,清清嗓子,“没。我什么时候笑过你?”
她一脸怀疑。
秦在水笑归笑,但想起白天那光荣榜上她的“事迹”,还是提了一嘴:“以后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就别说了。”
春好却道:“你不懂。这话就是要当人面说才管用。”
秦在水没接腔,只幽幽看着她,带了些训诫的意味。
她有些怵,嘀咕着“噢”一句,消停下去了。
但大概心里还不服气,腮帮鼓老高。
秦在水:“……”
他没管她了,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却忽而想起几年前国旗下拿锄头砸人的小姑娘。
这一年又一年,到底是有些变化的。
他食指敲着扶手,还是没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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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在酒店大堂的窗边看见了斜对面的大裤衩。
这个她知道,学校电视上经常看见。
天已完全黑了,玻璃上映出室内的倒影,微暗的、朦胧的。窗外,夜色莹亮。
高大的建筑从东排布到西,一眼煌煌望不到头,像极了那些延绵不断的大山。只不过这里的“山”是晶莹剔透的,像银河里随手一抓撒上去的钻石。
春好看了会儿,回头,瞧见前台那,蒋一鸣还在办入住,秦在水应该是碰上了熟人,正在和人说话。
其中几个和他握了手,寒暄几句往餐厅去了,只剩一男的搂着女伴留下。
钟栎往春好那边递递下巴:“把你的小乞丐接过来了?”
秦在水接过房卡,扫他一眼,目光凉淡。
钟栎:“好好好,不是小乞丐。是小朋友,可以了?”
说着,他松开女伴的腰,两人往边上走了走。
“明天开扶贫试点会。老爷子那儿有没有什么指示?”他问。
“指示还没下。”秦在水说,“我一会儿回一趟。”
钟栎点点头,他也是明坤的股东之一,明天也得出席:“明坤系的人太多太杂。大家面儿上不说什么,后期执行给你唱反调的估计不会少。朱煊不就是么?账务那么大的窟窿也踢不了。你大哥和继母给撑着在呢。”
秦在水:“我大哥那边的事儿都好说。”
他和秦问东倒没什么冲突,他管他的金融,秦问东管他的地产,一直互不干扰。
他只是担心,朱煊那些事儿一旦捅破,这脏水泼过来,秦家也得遭殃,那就洗不白了。
钟栎说:“反正扶贫是后几年的重头戏,先听上头安排吧。实在不行,老爷子还站你后边儿在。”
秦在水摇头:“爷爷年纪大了。少参与这些比较好。”
说着,前台又递过来身份证和房卡。
秦在水走过去接过,是春好的身份证,还是刚出西村的时候弄的。十三岁,头发还没长长,刺刺的寸头,眼睛跟两个黑玻璃珠一样,像个假小子。
一瞧出生日期,7月9日,正好下周。
钟栎瞧见:“你大费周章搞这么一遭,让基金会给贫困生出钱,就为接这姑娘来北京玩一趟?”
他说:“你直接要人带她过来旅游不就行了?省时又省力。这研学项目出了不少钱吧,回头股东会又参你一本。”
秦在水不以为意:“那帮子人,身居高位久了,就爱支配些不属于自己的钱。”
钟栎一乐:“这话倒真没说错。”
秦在水捏着房卡,往春好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也正巧回头,两人目光对上。
他略抬下巴,示意她来。
春好便立马从窗边跑过来。
她看见钟栎,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钟栎先挥了手:“春好小朋友,你好呀。”
春好现在已经对“小朋友”这个称呼免疫了,她背着手规矩点头:“你好。”
钟栎笑嘻嘻的:“好乖的小朋友。”
春好:“……”
秦在水:“别搭理他。”
他一笑,又看眼秦在水,“走了。”
遂伸手牵过自己女伴,揽着人也往餐厅去了。
女伴还忍不住回头打量一下秦在水,这位传说中的太子爷,品格魄力都一等一的男人,可不是那些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可比的。
她好奇:“跟在秦总边的小姑娘是哪个啊,以前都没见过。”
“他资助的姑娘。宝贝着呢。”钟栎说。
“没想到秦总还有这种爱好。”女伴好奇,“钟少,我听说他和他大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真的假的?”
钟栎一笑,却是警告:“活腻了?秦家的私事少打听。”
……
秦在水把房卡和身份证递给春好,带她去房间。
他提醒:“身份证得换了。都看不出来是你。”
她“啊”一声,虽有些自卑身份证上的自己是寸头,但还是举起身份证到脸边,面对他,“你看不出来这是我吗?”
“前台工作人员看不出来。”
“哦,那我回去后换。五年一换,也快到时间了。”
电梯门开,他跟她后边儿进去。
秦在水摁了楼层,“行李已经有人帮你拿上去了。”
春好点头,这电梯宽敞安静,只有数字在动。
“我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就一晚。”秦在水说,“明天下午去北大报到,后面就住宿舍。”
“好的。”春好听见“北大”,有些期待。
“那你呢?”她又忍不住问,“你今晚是回家吗?”
“我也住这儿。明天集团和扶贫办有个试点会议,在酒店开。”
他说到这儿,看向她:“你也得出席。”
“噢。”春好反应过来,“等等,我?出席?”
电梯“叮”地到了。
秦在水插兜走出去:“嗯。有一些西南地区的领导过来,西达县县政府的人也会来。”
他说:“你可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春好眨眨眼,她在原地愣了许久;秦在水走出几步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才小跑出去。
她眼睛大亮:“村伯伯来吗?”
“吴书记来不了。”
“啊。”她失望下去。
秦在水觉得挺有意思,“想你的村伯伯?”
春好抿唇:“嗯。”
她蘑菇头耷拉几分。
到房间了,刷卡进门。
编织袋已经拎上来了,放在玄关处。
秦在水没进去,他只站门口大致看了一眼。
“明天八点,下来吃早餐。”他说,“就刚刚办入住的地方。别迟到了。”
“嗯。”
因为村伯伯不来,她没精打采的。
走进玄关看一圈,里面空间很大,估计有三个她宿舍那么大,有十个她西村的猪棚那么大。
春好看着那张床,回头看他:“今晚我要一个人睡吗?”
秦在水沉吟:“应该是的。”
春好更低落了:“好吧。”
秦在水眸色略深,他倏而一笑,还带着些琢磨:“春好,这我可真陪不了你。”
她点点头,还沉浸在村伯伯不能来的悲伤里。
她蹲下去拉编织袋的拉链,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她脸色顷刻烧红,抬头解释:“我、我……我是问,我睡这里,那你的房间在哪?”
“你楼上。”秦在水看眼腕表,“我还有事,先走了。早点休息。”
春好巴不得他赶紧走:“好的,你快点走。”
秦在水嘴巴微张。
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赶过呢。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慢走。”
春好内心抓狂,索性放弃了挣扎,整个人蹲在编织袋边不敢看他。
她瘦瘦的,看起来好像还没那个编织袋厚实。
秦在水出了门,还想回头提醒一句,要是饿了就给前台打电话送餐。
可话还没出口,门“哐”地一下被她从里面阖上了。
穿堂风打在他面上,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秦在水:“……”
男人独自返回电梯,准备下去给前台说送餐的事儿。
他回想她刚那一连串应激反应,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
他摇摇头。
这姑娘。
楼上,春好还蹲在门口,她耳根血红地捂着脸。
她真是。
真敢问啊。
28. 春落
[暗恋就是心怀希望,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下坠。]
-
第二日一早,春好提前下去。
空中大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形成一个个圈子,寒暄里,传来一些没有辨识度的笑。
春好经过这些人,猜测是来开会的领导们。
八点,夏日的阳光已经很耀眼了,斜斜照在一座古铜雕塑上,别有一番意味。
春好独自站去一扇窗边。外面,天空湛蓝开阔。那是2013年,还有一些在建的建筑,星火从边缘落下,散落在这个黄金时代里。
她看见对面某一幢大楼顶上挂着“明坤大厦”四个字,她看着那儿,若有所思。
之前蒋一鸣说研学的钱由秦在水的明坤集团出,她听说的时候并未在意。但现在,她忽地翻出钱包,拿出那张离开西村后就一直接收助学金的银行卡,举到对面那个最高楼前。
一样的字体,一样的logo。她眨了眨眼。
还怔愣着,身后传来声音。
蒋一鸣:“春好?你下来了呀。秦总还要我上去喊你吃早餐呢。”
春好回头,看见蒋一鸣,以及一边正从电梯出来,和人边走边讲话的秦在水。
秦在水瞧她一眼,回头和人说了句什么,落后脚步到她面前。
男人刚好踏进阳光里。
光影潺潺,将他裁成一道剪影。
他今日打扮很正式,深色西装配领带,里头的白衬衫更是皓白耀眼;男人身量高,肩宽腿也长,这一套衬得他矜贵有力、气质翩翩。
即便和年纪稍大的人一块儿走来,气场也恰到好处。
“下来这么早?休息好了?”他眉梢一扬,身影正巧笼罩住她。
春好被他的笑容烫到,立马下移,却看见他更为性感的一截脖颈。
她飞快把银行卡塞回兜里:“……我刚下来。”
“走吧,去吃早餐。”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罩在身上的影子挪开了。
春好过了几秒才跟上去,伸手轻拉了下他袖口。
秦在水低头:“嗯?”
“那个,我穿这一身,可以吗?”她脸微红,退后一步转一圈让他看,“不行的话我上去换,我还有一件黑色的短袖。你们好像都穿的深色。”
秦在水将她从上到下轻扫了道,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很朝气的打扮,挑不出错儿。只是……
春好看他眼神停住了,顺着低头,瞧见自己T恤左胸口印了个米老鼠头像。
她一下捂住,有些囧:“是不是这个不合适?”
她知道这个米老鼠有点丑,但她其他衣服都太花了。她总不能穿校服吧。
“还好。”秦在水莞尔,“就是你平常的样子。”
春好微愣。
原来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这种丑土丑土的形象吗?
也对,她最漂亮的那次合唱他没来呢。
她怅然点头:“哦,好。”
秦在水正欲提步,余光又瞥见另一个人。
范凤飞从电梯下来,他正跟在某位老总后面,弯腰说着什么,笑得很开心。
他走近才瞧见秦在水,脚步一顿。
倒是他身边的余总满是笑脸迎了上来:“秦总。好久不见了。”
“余总。”秦在水也微笑,同他握完手,两拨人错开,再无后话。
余总是朱煊那边的人。
余总看都没看范凤飞一眼,和身边人往餐厅去了。
范凤飞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过来喊了声:“秦老师。”
秦在水:“来参会?”
“对。昨天扶贫办打电话通知我来的。”
范凤飞答完,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春好。
春好也在看他。
她知道,这是上次把秦在水当财神爷拜的那个男生。
此刻,他里头套着个白色文化衫,印着“清华大学”四个字,外头还装模作样套了件劣质西服。
春好蹙眉:“……”
这穿搭,是能考上清华的人想出来的吗?
看来有人比她更土。
范凤飞也一眼明白了春好的身份。
估计是秦在水觉得自己养废了,又重新资助了新人。
他心里冷笑。
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只说,“秦老师,我上个月在学校里参加了个项目,可以变现,想来结识些人。”
秦在水不接茬,问:“妹妹病好了?”
“手术方案定了,在等后面医院的床位。”他说着,又适时加一句,“还有我母亲想换康复机构……”
“过几天助理找好新机构会通知你。”
范凤飞千恩万谢,伸手合十拜了拜:“谢谢秦老师。”
秦在水面色寻常,他情绪很淡,转身走了。
春好跟在他身后,男人走得快,她小跑跟着,回头又看了眼范凤飞;范凤飞也盯着她,神色并不清晰。
-
吃完早餐,开会的地点在楼下。
春好坐在角落旁听,她看见了之前跟自己合过照的政府领导,有西达县的,还有宜城的。
钟栎坐在秦在水右手边;还有朱煊,那个有两个女朋友的人。
抬眼,另一头靠墙的地方是范凤飞,他在腿上摊了个小本子在记东西,或者模仿一边的领导要工作人员添茶。
春好觉得这人真奇怪。
她还记得上次那个拽着她裤腿说“不把钱不许走”的小女孩,应该是他妹妹?
总之,她对他没有好印象。
好在会议节奏很快。
现在,易地扶贫搬迁的工作正陆续展开,明坤集团旗下地产、金融、文旅,产业链完备,会负责部分地区。
秦在水又一直在渝鄂边境奔走,熟悉基层也熟悉高层,很多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当然,也成果斐然。
PPT上短暂地闪过了他近年的成绩。
产业园就业、儿童教育、弱势群体帮扶、地区文化传承……每个项目都有他的身影。除此还有明坤集团的基本投资业务,只要出自他手,没有不成功的。
春好看着那些照片,背景里大多是一望无际的大山。
她记得他在西村的时候,很朴素,顶着大太阳站在她身后,微笑着帮她挡太阳;也记得她爸来抢人的那晚,他是如何死死拽着她不放手,举着电棍和前来示威的村民对峙。
而此刻,PPT的荧光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就连工作人员上前添水,他都会点头道谢;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眼神清黑有力,气场微肃,可音色通过桌前的话筒传出来,又相当低醇悦耳。
春好望着他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低下头,鼻子一酸。
临近中午,会议结束了。
散场时大家拍了合照,西达县县政府的领导看见她,过来慰问了两句,也和她单独照了两张。
人陆续离场,只剩下明坤的几位高层,他们会留下,中饭后继续开个小会。
大家边走边说着话,明坤系的股东向来各怀鬼胎。
“这会开下来,后面又得出钱了。搞搬迁,住址得选、房子得建、村民得劝……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真不知道秦总怎么一心往这种事里钻。”
“要是后面明坤营收稳定不了,他这总裁也别当了。”
朱煊听见,笑着接话:“别这么说,秦二后面有老爷子呢,说不定就是老爷子的指示。只是年轻气盛了些,比不得他大哥稳重。”
“是,是。”大家看见朱煊,纷纷附和。毕竟现在朱家才是和秦家结亲的那一个。
范凤飞看见,也机敏地凑了过去。
只有春好小跑几步跟上走远的秦在水,她听见了这番话,又看眼前面背影挺拔的男人。
她心口发堵。
她能感受得到,这里大多数人,是不支持他的。
他肯定能听见,说话声那么大。
如果是在学校里,有人说自己,她早当场骂回去了。
可他视若无睹,只下颌微微绷着。
走出会议室。
中午阳光更加炙烈,照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闪闪发光。
“秦在水?”她还是没忍住,轻声喊他。
男人回头了。
他背着光线,面色晦暗,看不清晰。
秦在水见她不说话,眉心微敛:“怎么?”
春好手指攥着,她心脏有些抖,却又强迫自己看着他的脸。
她走过去,伸手拍了下他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白灰:“有灰尘。”
秦在水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下,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拂开她手:“多谢。”
他继续往前,春好心情沉甸甸的,依旧跟着他。
秦在水骤然停步,回头。
她也停住,跟个成精了的小水母似的,眼巴巴却又分外倔强地望着他。
春好:“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
可刚一开口,便被他打断。
“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报到。”秦在水目光薄薄,笑意也未达眼底,“先去餐厅吃中饭吧。”
随后,他看眼蒋一鸣。
蒋一鸣会意,上前来:“秦老师还有事儿呢。先吃饭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春好鼓起的勇气彻底泄掉了:“噢,好……”
-
餐厅人还挺多。
蒋一鸣带她找位子坐下:“吃完就回客房收东西,一会儿司机在楼下等你。”
春好点头。
蒋一鸣还得回去找秦在水,点了餐便离开了。
温柔的音乐里,菜是一例一例上的。
春好没胃口,第一盘时令前菜她都扒拉了好久。
忽地,她对面落下一道阴影。
范凤飞打量着她:“你叫春好?”
春好看他一眼,没搭理,一筷子把盘子里的前菜塞进嘴里。
服务员接着给她上了第二道。
范凤飞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范凤飞。”
春好依旧不理他,继续把第二道菜一口塞进嘴里。
范凤飞:“……”
他眯倒眼,不知秦在水怎么会看上这么傻缺的姑娘。也好,没有竞争力。
服务员又来上了第三道汤。
范凤飞笑了,一副看她怎么一口塞嘴里的模样。
春好这次没塞了,她垂眸拿了汤勺慢慢舀。
“你是山区出来的。”她喝口汤,看向面前的人。
范凤飞也瞧着她:“你是秦在水亲自资助的。”
都是陈述句,两人也都不回复。
范凤飞:“你还在念高中?”
“对。”春好却说,“你不是清华的吧?”
他微怔,不知她怎么看出来的。
春好说:“我们学校考清华的挺多的,他们回来宣讲的时候,会穿文化衫,但我没见他们穿过你身上这一件。你应该是在别处买的盗版。”
范凤飞脸色僵了下。
春好继续舀汤喝,“你西服应该也是租的吧?”
她和诗吟玩了那么久,衣服穿搭美妆什么的,她虽不懂,但也能看出一些。
“起球了都。”她歪歪脑袋,“而且真的不好看,哪有真上清华的人会这么穿的?”
“……”
范凤飞被她说中,有些气愤,却找不出话反驳。
他重新正视了下面前的短发姑娘,而后起身离开。
春好自言自语:“神经戳戳。”
“……”范凤飞被气到,转头走了。
吃完饭,春好回客房收拾行李。
她拎着编织袋下来的时候,瞧见了站在大堂窗边和钟栎说话的秦在水,还有钟栎身旁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的女生。
秦在水插兜看着脚底的高楼,语气冷淡:“他们乐不乐意,这事儿也插不上手。回头朱煊那边,你多盯着……”
说着,他余光看见春好。
钟栎也跟着瞧过来:“小春好,要去研学了?”
春好提着编织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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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去,“嗯,下午报道。”
她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秦在水。他估计现在都还没吃上东西。
她正想开口,钟栎又扒拉身边玩游戏的女生:“小楹,给你找的伴儿,等会儿你和她一起去研学报到。”
钟楹手指飞速点着屏幕,避开他堂哥的手:“拜托,为什么我也要去北大研学啊,无聊死了!还要和一群人住一起!我要真留京念大学,上哪个学校不都家里一句话的事儿?”
“钟楹,你瞅瞅你成绩烂成什么样儿了?我告诉你,你要么滚去上英语课,要么就去北大上研学。别暑假又给我混过去。”
钟栎开始训人,而秦在水拿着手机走去一旁打电话。
春好杵在原地,她目光跟着秦在水,不知自己该走该留。
这边,钟楹求饶了:“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小春好,你可帮我看着她,少让她胡闹。”
钟楹无奈看向春好,她静止几秒,忽地翻了个白眼,推着箱子去退房了。
“嘿!钟楹你再翻白眼试试。”钟栎跟着她离开。
春好:“……”
但好在,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编织袋勒得她手有点疼,春好把袋子放下,手轻轻揉着。安静的大堂音乐里,她悄悄抬眸去看他。
却不想正巧和他对上。
男人听着手机,眼睛一直瞧着她:“对,吴书记,她在我这里。”
春好听见,微微睁大眼。
“好。”秦在水走过来,把电话递到她耳边,“要说两句么?”
他低声示意:“西村的吴书记。你不是想你的村伯伯?”
春好心中一喜:“真的?”
她不敢置信,却又等不及地接过,贴上耳朵。
他手机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
她小心翼翼出声:“村伯伯?”
“哎。”
听筒里的人应答了她,还是熟悉的方言、沧桑的声音:“浩儿,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高中饭菜好不好起啊?身体都还好?”
“都好。”春好有些激动,她抬眼看向秦在水,笑了一下,而他手插进兜里,也淡笑看着她。
“秦教授说你在北京啊?好不好玩?”
“我刚到一天呢。”春好说。
“好,好。”村伯伯在那头有些动容,“你妈妈在天上,看到你现在走这么远,她会为你高兴的。”
村伯伯:“她之前就想你能读书,读不读得出来都不要紧,但要去读。”
春好听见“妈妈”两个字,眼光一下模糊。
她匆忙看一下秦在水,飞快转身面向窗外;秦在水目光也从她脸上移开,给予她处理情绪的空间。
春好摁了摁眼角,可惜含泪的眼睛让世界都晶亮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把电话给秦教授,我还有事和他讲。”
“嗯!”春好说完,才把电话还给秦在水。
她背对着他,重新又拿手抹了抹眼睛,她望着外面北京的高楼大厦,努力平复心中的震颤。
秦在水看着她小小一个的身影,重新接起电话:“吴书记。”
村支书:“秦教授,之间举报的那些事,没对你在北京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吧?”
“放心。没什么影响。”
“那就好。”村支书又说,“后面要搞扶贫搬迁了。西村这边贫困人口多,恶霸刁民也多,我尽量配合您先做好思想工作。”
“行。多谢。”
秦在水说完,看向春好。她站在窗边,阳光下,女孩儿身形纤瘦,她已恢复情绪,身体里一股纯粹的、野草般的劲儿。
电话挂断了。
春好忙问:“村伯伯还说了什么?”
秦在水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绕她:“他说,要你乖乖听话,别和同学起矛盾,别撕人嘴巴别脱人衣服。”
春好扯扯嘴角,没忍住地踮起脚:“秦在水,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村伯伯才不知道我学校里这些事呢!”
只可惜她踮脚也才够得到他鼻梁,气势仍差一大截。
“对。是我心里话。”他松泛下肩。
“……”
男人清黑的眸子就这么觑着她,因为她踮着脚,这次的对视比以往都要近。
秦在水:“终于承认那光荣榜上的是你了?”
“……”春好嘴巴微张,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是别人先欺负诗吟的。我没错。”她短发利落一甩。
秦在水瞧她那霸道的小模样,配合刚刚落泪时,粘在一起的一簇簇睫毛,显得她生动而湿漉。
教训的话也懒得说了。
只是莫名觉得她哭起来也挺有趣,两只手跟那儿交叉抹脸。
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会哭的水母呢。
“走了。”男人绕过她,顺带拎走了她的编织袋。
退掉房,秦在水把她送到电梯口。
门开,他把编织袋还给她。春好赶紧拎过,走进去。
两人隔着线。
“司机在楼下等你。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他脸色认真起来,交代她,“这几天注意安全,外出也别掉队。”
“知道的。”春好胸腔泛软,连声音也乖乖的。
他还有话,但电梯门忽然自动阖上。
春好赶紧拿手一挡,秦在水也伸手去摁外面的开门键。
门又无声拉开。
他看着春好,最后说:“来研学就好好玩。最好的年纪,应该有一场难忘的旅程。嗯?”
“嗯!”
春好用力点头,破涕一笑。
最后一刻,她看见他俊朗的身影,看见他清黑如水的眼睛。
秦在水冲他点一下头,摁着键的手松开,金色的电梯门阖上了。
春好退到电梯墙壁边,耳边是她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攥一下拳。
——她会有一个难忘的旅程的。她会有光明的未来的。她也会努力,走向他的。
29. 春落
[写出来的愿望很小,只有春天一朵花那样小;没写出来的愿望却很大,有整个春天的春水那样大。]
-
“虽然是综合性质的研学夏令营,没有专业区分,但还是希望同学们抓住机会多多学习,结束的时候是要小组课题展示的,还会有知名教授过来做评委。好,我们继续上课,这一节是经济通识,昨天我们讲到……”
PPT的光照在春好脸上。
她坐在第一排,前面是个面容慈祥的老讲师。
课程名虽是经济通识,但他主要在讲当前中国发展热点,房地产、互联网、芯片、三农……
这些都是她在学校里不常听见的。
华师一已是很好的学校,每间教室都有电视,平常会放新闻联播或者时政短片,每周还有外教课。但好像依旧离真正的世界很远。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北大,上午上课,下午活动,研学团队带他们去了很多景点,天-安-门、故宫、颐和园……
她看见朱门沉寂的胡同,看见朝阳下的国旗,看见远山上的塔影,看见古旧灰瓦上矗立起的,闪着信号灯的高楼。
仿佛到了北京,乌鸦扑棱着翅膀,落日溶金,她才算真正“看”见了。
队伍里也不乏从很远地方过来的,被基金会资助的学生。
春好听过他们聊天——
“这个资助太鸡肋了,上学在别的城市,半年回不去一次村里。我可想我爸妈了。”
“你们都是全额资助吗?”
“按家庭收入算的,有的全额资助,有的还是要按比例出点钱。”
大家七嘴八舌,有发牢骚的、不满足的,也有感激能出去读书的。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秦在水。
春好身处其中,却分外沉默。
她来到了属于她的人群里,却依旧感到陌生;而秦在水的名字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吵闹的喧嚣里。
中午十二点,下课了。
春好阖上笔记本,独自去食堂。
钟楹则回寝室。自上次钟栎逼着她来北大上研学,她已接受现实。现在研学进度过半,她乐得不行,只等结束,继续回归她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
她边刷手机边离开:“好好,记得去校门口帮我拿餐啊。”
春好:“知道。”
钟楹在这儿只认识她一个,又出手阔绰,跑一次腿给一百费用,研学结束一次付清。春好不太信,但跑个腿嘛,她损失不了什么。
吃完饭,她去校门口拿餐。
正值暑假,学校里依旧不少人。银杏树碧莹莹的,遮挡了大部分太阳。风一吹,光线从缝隙里流淌下来,像摇摇晃晃的春水。
过道两旁停满了自行车,背着书包的学生经过她,甚至还有给窨井盖画彩画的。
春好看着,心驰神往。
她轻微恍惚,仿佛穿越到了两年后,她已高考结束,来到了北京,过上了轻松的大学生活。
可那个时候,秦在水又会在哪里?
他会结婚吗?会有小孩吗?
春好想到这里,心倏地钝痛。
或许她可以问一下钟楹,一个人际圈的,总该知道些什么。但贸然开口问这个,也太明显了。
她连问这种问题的身份都没有。
她抬起头,张望北大里的每一个建筑,她没有完整逛过学校,也不知道秦在水以前在哪个楼办公。
而且,既然这里是他的单位,那为什么又在明坤集团做事呢。
他要两头兼顾吗?
春好不了解,只是觉得这样的他,太辛苦了。
-
下午,依旧是研学活动。
老师给每个小组分配了课题,最后一天会上台展示,从而评选颁奖。
一组十五人,除了春好,其余都是家境不错,想搏一个自主招生名额的。因此,他们分外上心。
课题和扶贫产业相关。
大家支着各自的平板和笔记本电脑围在一起。
钟楹不感兴趣,低头塞着耳机打游戏;春好没有手机,也没加小组Q群,她坐在其中,光秃秃的桌面显得有些异类。因为没有电脑,大家发言的时候都会自动无视她。
即便她是最接近这个课题的人。
春好看了看周围淹没在屏幕后的组员们,失落少许,但又觉得是人之常情。
或者,等再过几年,等大学了,等工作了,会好一点吧。
老师们都是这么说的。
春好没参与活动了,但依旧拿了本子,写下一些自己的看法。
窗外绿树晶亮,阳光在白墙上跳来跳去。
她若有所思,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买个手机了?
春好抿唇,又翻出一张信纸。她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花板,凝神几秒,低头写下计划。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大学
3.
她不指望自己能考上北大,但考一个北京本地的大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去!”旁边钟楹一下坐起来,手指飞速打字回消息,“玥玥姐回国了!”
春好被她的叫声打断思绪,望着纸上还没想出来的第三行,微微失神。
她无意识地写了个“秦”字。
脑海里却想起那晚,秦在水送她到房门口,他看眼她的床铺,低低一句:春好,这我可真陪不了你。
春好飞速划掉他的名字,也觉得有些羞耻和不合时宜了。
“写什么呢?”钟楹忽地凑过来。
春好一激灵,红着脸挡住:“你干嘛偷看?”
钟楹眼睛都亮了,扒拉着要看:“情书吗?”
“不是情书。”春好死死捂着字。
“不是情书你拿信纸写啊?”
“我习惯了。”她假装若无其事,反问,“怎么,信纸不是纸吗,不能拿来写日记吗?”
钟楹盯住她眼睛:“我还以为你是写给男生的。”
春好不作声。
钟楹笑:“你不敢看我眼睛哦。”
春好憋不出话反驳,但又想证明什么,抬眼飞快扫一下她的眼睛,完成任务似的:“我看过了。”
钟楹扯扯嘴角:“真有你的。出来玩儿还给人写信,不会时时刻刻都在念叨吧。”
春好被戳中,转移话题般起身:“你又点外卖了?在哪里,我去拿。”
“不是。”说到这儿,钟楹又挤过来,央求地拉住她,“晚上圈儿里有个宴会,你陪我去玩吧?”
春好:“今晚?”
“对!”
她摇头:“晚上还有一节分享课呢。”
“哎呀,分享课就是给你看录像,上面是剪辑的一些教授专家的视频寄语,你以为是真人到场啊?到场的都是攒活动学分的大学生还差不多。”
春好才知道有这种操作,但她还是说:“不行,我不翘课。”
钟楹郁闷几秒,驶出杀手锏:“你不陪我去,我就告诉二哥你给男生写情书!”
春好折好信纸:“随便。我又不认识你二哥。”
钟楹:“二哥是秦在水。”
春好动作一僵。
她安静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今晚,你说的那个宴会……他会去吗?”
“谁?秦在水?”
“嗯。”
“应该会吧。今天玥玥姐回国呢。”
春好没有接话。这两句放一块儿,好似有种微妙的联系。
她微微动摇,又难免局促。
“哎呀,走吧走吧。”
钟楹迫切需要她和自己一起逃课,于是再次威胁:“你不去我一定告诉秦在水你给男生写情书。”
她心弦紧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钟楹冲她做个鬼脸,起身出了教室。
春好咬牙,把信纸往兜里一揣,拎上书包追了出去。
“钟楹,你等等我!”
-
一辆奔驰保姆车停在北大东门。
钟楹拽着她上车,司机也很迅速,等春好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已经驶上大路了。
钟楹:“反正小组里大家都不和你说话,一群没去过山村的人在网上东抄西抄找资料,讨论一圈下来也只是决定最后抄哪篇报告而已。没点意思,不如去玩儿。”
春好看着窗外,北京高建筑不多,反显得天空深远。她喜欢这样清朗的感觉。
“但这个研学,秦在水是出了钱的。”她轻声说。
她知道秦在水在扶贫事业上花了不少精力。
他带她来北京、想她有个好旅程,她不愿他的心意白费。
钟楹对着镜子刷睫毛,不以为意:“他出钱的地方多了。手指缝漏的小钱而已,不用你身上,也用别人身上。”
春好短暂地失语了下。
她手揣进兜里,摸到自己那张写了心愿的信纸,沉默地掖了掖。
不一会儿,地方到了。
二环内灰瓦古朴的老建筑居多,偶尔几间融合了西洋风格,车再一转,又钻进了红墙里。
春好下车的时候都没找见路牌,只看见路对面有个寺庙,飞檐悬雕,佛光普照:“这哪儿啊?”
“找乐子的地方。”钟楹神秘一笑。
春好依旧白T牛仔裤,青涩得一看就未成年,服装也和晚宴不搭。但保安不敢拦,因为钟楹已先替她报上了“秦在水”。
她们进的不是寺庙,是寺庙边上。
没有招牌,只有影壁。
绕进去,里头开阔雅致,像四合院又像园林,银杏还是绿的,栽种在庭院里。太阳将落了,浑圆的一抹橘红停留在青绿斗拱之上。
春好没想到这是个会所。
她在白沙洲打工的时候,偶尔会去给武汉的宝丽金一条街送酒水,灯牌粉嫩,乌烟瘴气,烧烤摊小推车就这么沿街停放,连空气都甜腻。
但这里溪水游廊,干净得如一块翡翠,主厅门口铺了红地毯,陆续有人递上请帖进去。
钟楹轻车熟路带她下到负一层,一层台阶一层光,暗红色地毯尽头,好似一个全新的世界。
南法地窖的风格,有点熟悉。
是了,她在辜小玥的微博照片上看过的。
这一刻,她好似明白了玥玥姐是谁。
“玥玥姐呢?玥玥姐呢?”一进去,钟楹已开始叫。
辜小裕顶着一头白毛,在沙发上摇骰子:“我姐还没来呢,你嚷什么嚷。”
随后是桌球那边:“哟!钟大小姐来了,失敬失敬,您老北大玩得怎么样啊?”
包厢里人都笑了起来。
钟楹翻了个白眼,“甭提了,无聊死了。”
她过去拿了支球杆,正巧侍应生拿三角摆好了球,她俯身“呯”的一杆打散,“真不知我哥吃什么药了。我爸在欧洲建校费都给我交好了,就他,硬要我去研这个学。”
那人嬉笑:“栎哥要接班了,可不得拿出做派?”
钟楹回到属于自己的二代圈里,全然忘了门口还站着春好。
辜小裕点烟说:“你还有位妹妹没落座呢。”
春好仰头站在原地,她回忆着下到负一层后的路线,感觉自己头上估计就是那座佛光普照的寺庙。
听见这话,钟楹回头招呼:“哦,好好你随便坐,吃吃喝喝逛逛,都行。”
春好目光从天花板移开了,环视着这地底下,很大、很宽敞,二十多号人分散坐着,牌桌、赌-桌、球桌,角落竟还有一排无人问津的游戏机;另一边则是唱k的地方,男男女女堆在一块儿吞云吐雾,不醉不休,有人轻抚男人微敞的胸口,歌声柔美。
她猜测这个会所应该是某个人的私产,所以能在地下弄一个这么大的包厢。
“妹妹看什么呢?来陪我押宝呗。”辜小裕一张惊世骇俗的帅脸,皮肤比姑娘还白,看起来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春好还没出声,钟楹说:“你别想了,好好是二哥的人。”
辜小裕愣了下,看她的表情登时变了。
他嗤地一笑,咬着烟推掉筹码:“二哥天天忙着扶贫,没想到还有这癖好。”
另一人怪笑着接话:“谁没点个人癖好?煊哥还一次玩俩呢。”
春好深吸口气,不太相信,这是秦在水的人际圈?
她转身上去,准备打道回府。
可刚回到地面上,她迎头撞见钟栎,以及他边上的朱煊,两人正往主厅去。朱煊身后仍跟着两个女伴,早已不是上回慈善晚宴见到的面孔。
钟栎惊讶:“小春好?你怎么在这儿?”
……
秦在水接到钟栎电话的时候,刚开完内部表决会。
17票赞成,12票反对,有惊无险。后面扶贫搬迁的试点可以展开了。
如果试点顺利,2016年将开始大范围的易地搬迁工作。
秦在水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瞧着脚下的车水马龙,侧脸晦暗不明,只伸手松了松领带。
明坤的股东并不太支持这一步的扶贫工作。是他一力压了下来。
门口,蒋一鸣敲门进来:“秦总,给范凤飞母亲的康复机构找好了。”
秦在水接过,大致翻了下康复项目和金额,还算合适:“你联系他来签字。”
“是。”
“秦老师,其实您不必……”蒋一鸣欲言又止。
他从研究生的时候就跟着秦在水做事,迄今已有六年,他几乎都怀疑秦在水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范凤飞手上。但没有,没有任何把柄。
秦在水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还好他手机响了。
蒋一鸣赶紧合上文件离开,心道不该多问。
秦在水接通电话,钟栎笑问:“会开得顺利吗?”
他另一只手在整理桌面的纸张:“有事就说。”
钟栎听他这声音,知道这表决会应该并不轻松。
他问:“我在后海这儿,来放松放松?”
秦在水:“不了,我晚上回趟学校。”
“这么晚去学校做什么?”
“有事。”
他上次给春好办酒店入住,看了眼她的生日,7月9日,就是今天。
“大晚上的学校能有什么事?你可别忘了,辜小玥今天回国,影视圈在办庆功宴呢,你之前不也投了钱么。老爷子还没说你和她的婚事?”
秦在水不作声了。
钟栎瞧眼坐在沙发边缘上的春好:“还有,钟楹把你那个小姑娘给带来了。”
“春好?”秦在水蹙眉。
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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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夏令营的课程安排。她今天不是有晚课么?
钟栎:“你还是来吧,钟楹玩嗨了是不会管她的,今儿虽是晚宴,但到底这是会所。”
-
春好打道回府没有成功。
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钟栎,他又把自己带了回来。
“去坐吧。等会儿秦在水来,你晚上跟他走就行。”他说。
春好:“噢。”
因为这一句,她又隐隐期待起来。
钟栎交代完,去吧台那和朱煊说话了。
春好坐去沙发边,她有点渴,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水。
刚喝一口就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是水?
“好妹妹,这是装酒的。”辜小裕把一旁装威士忌的黑色瓶子拿给她,“这装水的。”
他拿新杯子给她倒了一杯。
春好闻了闻,确实是水:“你们干嘛反着装?”
辜小裕指指钟楹:“她设计的,专坑新人。”
钟楹坐在她对面,她没打桌球了,过来摇骰子:“少甩锅,上次明明是你拿来灌那个明星的。”
“角色都拿到了不能教训一下?又没灌死。”辜小裕掸掸烟灰。
春好安静喝水。
“嗨呀,好妹妹,你早说你是二哥资助的学生不就行了。”辜小裕又给她倒水,“搞得我以为你是二哥在外面养的小女友。”
春好依旧没接话。
钟楹:“你可真能想。”
他挑眉:“你们女生不懂。这年头走清纯挂的太多了。”说完,他往后努努嘴。
春好顺着去看,是朱煊身边的两个女生,都在各自拍照,嘟嘴作可爱状。
钟楹看见桌上有烟盒,习惯性抽出一支,正找打火机,又忽然想到钟栎就在后面,便偷摸放回去。抬眸,瞧见春好的目光,她一下心虚,小声:“你不准告诉钟栎我抽烟啊。不准,听见没?”
她拉人入伙似的:“给你一根,水果味的。”
春好摇头:“我不抽。”
她不喜欢抽烟喝酒,因为会让她联想起西村的那些村民,想起那些好吃懒做的人。
但似乎城里很多人都把抽烟喝酒当做成长独立的象征。她一直无法理解。
“拿着呀。”钟楹硬塞过来。
春好没办法,接过了,但没抽,只拿在手里。
她看着面前的骰子和轮盘,轻声问:“你们为什么都喊他二哥?”
“他排老二啊。上头还有个大哥。”钟楹说,“他到底是不是你资助人,怎么感觉和陌生人一样?”
春好心扯了一下,低头继续喝水。
她看眼周围,场子里人变多了,都是纤长的身体,昂贵的礼服,就她和钟楹穿得跟逃荒似的。
钟楹:“一会儿玥玥姐来,我找她借两条裙子。”
“……我也要换?”
“当然,社交礼仪。”
春好咬一下唇,没来由有些焦躁。她想走,她不属于这里,但又实在想等到秦在水。
她在心里叹气,明明已经到了北京,为什么见他一面还是这么难。
春好目光晃过角落一排游戏机,无人光顾,她放下杯子过去。
辜小裕对她感兴趣,灭了烟跟过去:“我给你弄点币?”
春好掏出钱包,拿了张二十的放进去。
她捧着一小撮吐出的硬币从他面前飘过。
辜小裕:“……”
果然是秦在水的人,做派都一样,喜欢把人无视个彻彻底底。他讥笑一声,回沙发坐着了。
钟楹看春好在游戏机那,也凑过去:“这娃娃机好坑,我从没抓到过。”
春好:“不难,瞄准就行了。”
她盯着玻璃里柔软晶亮的娃娃,看准一个,扔币进去,调整爪爪。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染上这个爱好的。自从那次在娃娃机里看见了秦在水后,每次经过游戏机,她都忍不住看上几眼。
她想抓出点什么,最好把他也抓出来,想他再轻松一点、再清朗一点。回到在西村的时候,笑着帮她挡太阳的样子。
钟楹平常不玩这些,偶尔看见还挺感兴趣,殷勤拿过她放在一旁的一筐游戏币:“我帮你拿。”
两个女孩在娃娃机前捣鼓,时而惊叫,时而惋惜。
辜小裕嗤了声:“叫花子。没有秦在水你算个球。”
秦在水插兜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句。
男人的目光往他身上落了下,辜小裕一愣,张了张口,瞬间没声了。
众人微讶,没人料到他会来。
圈子也分层级,熟悉的不用招呼,不熟的招呼都打不上。秦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太子爷却只有一个,打小按接班人培养,从不来地底和人厮混,身后又是一整个明坤集团,从政从商都有秦老爷子开路,谁能比。
短暂的寂静。
只有角落两个女孩子在轻呼:“好好你好棒!再抓一个!”
“噢,好。”
秦在水收了目光,往角落去了。
众人长松口气。
钟栎从吧台那走出来,他朝众人挥了下手,示意该干嘛干嘛,别管。
春好刚给钟楹抓了个派大星,她还想再抓一个,给自己。这几天是她生日。
钟楹却看见身后过来的钟栎,以及神色淡淡的秦在水。
她意外:“哥?你们干嘛?”
钟栎二话不说把人拽走了:“你给我过来……”
春好还在专心致志调整方位。
“呀!”她胳膊肘碰掉硬币篮子,还剩的几个币洒了出来,噼里啪啦掉在脚边,“钟楹你帮我捡一下。我马上好了。”
身后人顿了顿,而后蹲下,在她身后挨个捡起。
“还不行。再给一个。”她伸了只手过来。
秦在水瞧眼她后脑勺,把硬币归拢在手心,轻轻抛了抛,递到她手边。
而后,他就看她继续操控摇杆,眼睛都快伸进去了,额头贴着玻璃,颇为认真地自言自语:“这次一定可以!”
掉了。
“再来!”她手又伸过来。
秦在水继续递上硬币。
又掉了。
“再来一次!”
还是不行。
“再……”她眼睛盯着里面,不甘心,手在空中凝固,往下一抓,直直按进他手心里。
还剩最后一个硬币,已被他的体温浸染。
春好一激灵,终于觉得这宽韧温热的手掌不太对劲,回头,对上男人微凉的眼梢。
她瞪大眼,币都顾不上拿了。
秦在水却波澜不动,手掌用力一握,连带她细瘦的手腕和那个硬币,都牢牢攥在手里。
“啊!”春好心惊肉跳,下意识抽手。
男人视若无睹,几秒后才如常松开。
仿佛是故意,要教训她这么一道。
春却心脏突突,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抽回手,瞠目结舌:“你你你……”
秦在水手落回兜里,似乎笑了下,语气还挺友善,春好却觉得背后发凉:“不玩儿了?”
她没吱声,仿佛一个犯错被抓的小学生,揪着手指脸色血红,一动不敢动。
“反正课已经逃了,抓不起来不亏了?”
30. 春落
[纸醉金迷,我不属于这里,可看见他,我又想咬咬牙。]
-
“反正课已经逃了,抓不起来不亏了?”
春好:“……”
她就知道不该抱有侥幸心理,从前哪次犯事儿没被他捉个正着?
人都是会看脸色的。他对自己一向宽容,无伤大雅的错儿从不计较;但春好明白,若是遇上原则性问题,他一定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只怕会更加冷肃和强硬。
秦在水把那枚硬币夹在指尖。他手一直都很好看,指节修长硬朗,指甲也干净圆润。他看看硬币,又看看她,男人眼睫上狭长一条褶,配合包厢里靡暗的灯光,显得他脸上没有多少温度。
他问:“晚上不是有课,不去了?”
“没有,我——”她想说自己是陪钟楹来的,但一开口,又接收到不远处的视线。
钟楹被钟栎带到了吧台那儿,但还观察着她这边的动静,比嘴型威胁:写情书!
春好:“……”
她揪住手指,内心权衡,背下了这个锅:“我一会儿就回学校的……我没说不去上课。”
她声音很小,甚至有点无辜和央求的意味在里面。
秦在水扫她一眼,她却不停往吧台那偷瞄。
他回头,钟楹正挤眉弄眼,两人跟发电报似的。
他嘴角轻扯,心道前几天就不该让她俩一块去研学报到。
秦在水收回目光,春好赶紧背手乖乖站好,一副等他处置的模样。
“走了。”
他没说别的,长腿一迈,她身上的阴影挪开了。
春好愣了半秒,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赶紧跟上。
通往地面的楼梯长长的,下的时候不觉得,上的时候倒很走了会儿。周围灯光深红幽暗,像是要缠着你,再度返回那花天酒地里。
春好看着他上楼的裤腿和皮鞋,他走路姿态很正,拾级而上,淡然自若。
外头天已经黑了。头顶夜色深蓝,二环内没有高建筑遮挡,最后一抹橘红停留在西边,正缓慢地消逝。
庭院灯笼幽幽亮着,前面男女正挽着手臂从影壁那并排入场。
春好记得那是出口,她往那去。
“往哪走呢?”秦在水叫住她。
“诶?”春好回头,见他已走进主厅的连廊里,“我不是回学校上课么?”
“回去赶得上?”
春好看眼天色,嘀咕:“赶得上吧?也就少上半堂课。还是能听半小时的。”
她小声:“你不是想我回去么……”
秦在水看她耷拉下去的脑袋,寻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凶了。
他不是怪她逃课,只是不想她出现在这里。他刚进包厢的时候,唱k的那一拨人才开始套衣服;她玩的那游戏机旁边就是老虎赌-博机。
这些她不懂,他也不好掰开揉碎了说。
他只问:“钟楹要你陪她逃课,你都不问问去什么地方?”
春好小鸡啄米点头:“问了的。她说有个晚宴,要我陪她去。我就来了。”
“晚宴?”
秦在水凉笑半声,好似讽刺。
他退后半步,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道,才又走近:“你在学校不挺厉害的?她随口一句要你陪,你就愿意?”
春好安静少许,她想了想,说:“我想,我是愿意的。”
因为有可能遇见你。
即便只有极小的概率,她也想试一试。
秦在水听言,看回她的眼睛;而她也正巧抬眸,眼珠赤诚、黑白分明,像白沙洲那晚,黑夜里忽然亮起的手电筒。
春好见他不说话,忐忑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玩这些啊?”
“我没有耽误学习的,我在学校那边也不怎么玩这个。”她甚至背着手,认真承诺,“你不喜欢我就不玩了。”
秦在水瞧着她,却有一会儿没作声。
春好也不动,就这么一板一眼等他答案。
男人移开眼了,他依旧没答,只转身去推门,灯光一瞬铺在两人脚下,黄澄澄的。
屋里的冷气、音乐、香氛也都飘散在两人中间。
“先留这儿吃饭吧。晚上我送你回学校。”他说。
-
秦在水带她从侧门进了宴会主厅。
从外面看还是普通的红墙大四合院,进来后却是偏西洋的布置。
分餐式的长餐桌,烛台、白餐布、高脚杯,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支鲜花和一份菜单。
他随便给她挑了座。春好在人群里坐了过去。
今日是电影庆功宴,邀请制,不对外开放。到场的也都是行业内顶级的投资方和出品方,以及一些经纪公司高层和导演明星。
上月,辜小玥的电影票房新鲜出炉,基本预定这一年的票房冠军。可人家五月去了戛纳后就飞加拿大度假了,直到现在才回。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弄了个像模像样的庆功晚宴,就等辜大小姐回国露脸,顺便拍拍辜家的马屁。
秦在水计划里原本没有这场应酬,要不是钟栎告诉他春好在这儿,他不会来。
圈子里每人都有自己的山头。秦家主要做地产和金融,辜家则做影视;明坤集团虽也有影视板块,但都只做联合投资,投一个你来我往的人情钱。
他不是晚宴的主角,但一出现就被眼尖的主办方看见。几位老总受宠若惊,举着酒杯前来攀谈,或者询问秦老爷子近况。
秦在水不欲深聊,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不一会儿,钟楹跟着钟栎上来了。
“二哥没把你怎么样吧?”她问。
“没。”春好不解,“他能把我怎么样?”
“二哥有时候挺吓人的。大家都怕他。”
春好歪歪脑袋,难以想象:“他难不成还打人吗?”
“呃……那倒不至于,怎么说呢,”钟楹想了想,干脆凑过来低声,“秦在水之前在东四十条那清过辜小裕的一个场子,直接喊的警车。那一层现在都还是停业状态。”
春好睁大眼,也挪挪屁股靠近吃瓜:“为什么?”
“还不就那两样儿。”
“哪两样?”
钟楹不愿意再说下去,毕竟今天是影视圈的晚宴,辜家的地盘,她在这儿议论人家的陈年旧事,不太好。
但她还是飞快说完:“黄和赌。”
春好呼吸一滞。
她看向不远处的秦在水。
他那处已聚了不少人,灯光下,男人眉深目净,握手时手上青筋微绷,说不出的成熟有力。就连侍应生给他递上葡萄酒,他也会分出时间,低声和人说句谢谢。
他不热衷应酬,礼节却仍旧周全。
好像一回到北京,回到他原本的工作圈和人际圈里,他便又变成了另一个秦在水。
另一个,她极少见过的,带着点游刃和消沉的秦在水。
终于,晚宴开始的前半小时,辜小玥到了。
当红大明星到场,宴会厅热闹起来。
钟楹连水果都顾不上吃,扔了叉子扑过去:“玥玥姐你终于来了!你今年住西半球了?怎么去完戛纳又回加拿大了?”
辜小玥没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轻轻把她拨开:“你压到我衣服了。”
“哦哦,”钟楹立刻撒手,狗腿地问,“那个,我要的东西有没有给我带来呀?”
“在车里。”辜小玥绕过了她,“自己去拿。”
“好!”钟楹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对了,玥玥姐,你车上还有礼裙吗?借我两条。”
一旁辜小裕鄙视至极:“钟楹,你拿我姐当衣柜是吧?尽在这儿薅。”
钟楹得意:“玥玥姐愿意,你管得着么?”
“……”
辜小玥看眼助理:“带她去挑。”
“好嘞!”钟楹笑。
周围人就这么听着他们侃,等他们说完话,一些圈外人才举着酒杯上前庆贺。
辜小玥没理任何人,只脸上调动一个笑,那笑容没有灵魂。
钟楹回来喊:“好好,我们去换衣服。”
春好没动,她望着辜小玥的方向,些微怔神。
听说镜头会轻微扭曲人脸比例,她以前去市中心送货,总能在一楼的奢牌广告上看见她的代言海报。放大的脸庞已经冷艳到没有任何瑕疵,可眼见为实的真人更加好看。
钟楹见她不动,伸手在她眼前挥挥:“你发什么呆?走啦。”
春好犹豫,往后看了眼秦在水的方向:“可秦……”
“哎呀换个衣服他能说什么?我不想在一堆明星里穿T恤牛仔裤。”
钟楹风风火火,春好被她拽走了。
中途,两人经过辜小玥,钟楹还不忘打招呼:“玥玥姐我们去换衣服了。”
辜小玥余光看过来,却一眼瞧见她身后的春好;春好也近距离看见了她不戴墨镜口罩的样子。
确实是她。
慈善晚宴惊艳全场的人,以及第二天从秦在水酒店出来的人。
两人视线一碰即散。
春好跟着钟楹快步出去了。
辜小玥转向自家弟弟:“那短头发的是谁?钟家的私生女?”
辜小裕愕然:“怎么可能!秦在水资助的叫花子而已。”
辜小玥有了印象。
她见过她的。
“姐?姐?”辜小裕轻轻拉她礼服。
辜小玥挥开他手,心情并不好:“少来烦我。”
辜小裕无辜至极:“天地良心,我哪烦你了。”
辜小玥往里走去见主办方了。
-
钟楹挑好了裙子,拉着春好去vip休息室换。
休息室在后面,独立于宴会厅,和几间茶室连在一起。
也是四合院厢房的设计,但这边弄了个小桥流水,显得曲径通幽,绿水下锦鲤红白相间,连廊隔几米一个雕花灯笼,红洞洞的,在墨蓝色的夜里有一种庄严的美。
钟楹已经进里间换衣服了,只有春好坐在外面。
她摸一摸身侧钟楹递给她的裙子,浅绿色的缎面,折射出细碎的莹光。好像是国外某个品牌的春夏新款。
春好静坐着,休息室的冷气有些低,她手脚轻微发凉,心里并不安定。
她想打退堂鼓。
里面,钟楹出来,见她还坐着:“好好,你去换呀,不然一会儿开餐了。”
“我能不换吗?”春好说,“我不是很想穿了。”
“不行!”钟楹正翻着化妆包,“我都拉你过来了,当然得一起。不然一会儿出去就我换了衣服,我哥看见不得说我欺负你啊。”
“我可以澄清。”春好说。
但钟楹再次驶出杀手锏:“写情书!”
“……”春好不吱声了。
“你果然只怕秦在水。”钟楹开始补妆,再次催促,“去换吧,你那么瘦,穿裙子肯定好看。到时候你再拍点照片给你喜欢的男生看,他肯定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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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咳咳……”春好被她这话刺激到,差点呛住。
“你咋了?”她看过来。
“没、没有。”
春好抓上衣服赶紧去换了。
门阖上,她抱着裙子靠在门板。
冰凉的布料搭在手臂里,她在难为情与试一试里纠结。
她知道自己和这条裙子放在一起,注定不伦不类。
可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漂亮一点呢?
春好深吸口气。
十分钟后,钟楹拉着她一块儿出来。
春好裙摆垂至小腿,往前踱步,她不太适应,这两年除了合唱比赛穿过礼服后,就再没碰过裙子了。
她不是个脸皮薄的人,可回到宴会厅,水晶灯一照,她那些小心思无所遁形。
临近开餐,人变多了,钟楹拉着她去原位坐下。
春好四肢僵硬,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不知道秦在水坐在哪。
她手心发汗,心咚咚的,一边想他看见自己好看的样子,一边又为此感到羞怯。
钟楹凑过来:“你找什么呢?看见帅哥了?”
“哪有帅哥?”她嘀咕着,却低下视线,不敢再找了。
“话说你那情书究竟是写给谁的?”钟楹好奇,“居然这么怕二哥知道。”
春好眼睛盯着餐盘:“不是情书,我随便写写的。”
“骗谁呢。不是情书你紧张成这样?”钟楹不信,自顾开始了猜测,“你们班上的同学?”
“不是同学……”
“那是网友?”
“也不是网友。我连手机都没有,哪来的网友。”
“对哦。”
“不会是……”钟楹沉思几秒,抬眸看了眼室内。
春好瞧见她这细微的动作,大脑一空,不受控制地抢答:“是同学。”
钟楹保持怀疑:“你刚刚还否认。”
春好轻噎,脑子转得飞快:“是……一个补习班的朋友。不是我班上的。”
“难怪。”钟楹相信了,她憋不住地靠近,女孩子都爱讨论感情,“我帮你参谋参谋怎么样?”
春好一时无言。
菜陆续上来了,头盘是冷碟,茶盏一样的碗里叠了薄荷叶和两颗话梅番茄,她吃了一颗,话梅的酸浸到牙根,她面上不显,只默默经受。
她其实想问一些关于秦在水的问题,但她问不出口。
于是,她只敷衍地说了几句:“……我和他很长时间才能见一面,每次见面时间不长,也不稳定。但这是客观原因,我没有办法。”
“怎么没办法。”钟楹给她分析,“这很简单啊,你和他弄一个小约定,约定某个时间他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两人定时见一面,这样不就行了?”
春好眨眨眼,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方法,她屏住呼吸。
“而且也能测试那个男生对你的重视程度。”钟楹说,“如果他对你也有意思,那肯定风雨无阻也要来见你呀。到时候……”
她拍一下手,“水到渠成。计划通。”
——“什么水到渠成?计划通?”钟栎出现在她们椅子后面。
春好手里的叉子都吓掉了,砸在话梅番茄的小碗里,回头一看,还好是钟栎。
她松口气。
钟楹嘴巴更快:“好好有喜欢的男生,我在给她出主意呢。”
春好一惊,她瞬间看向她,目光严令禁止。
钟楹反应过来,她虽一直拿情书的事儿威胁她,但真没有想到处散步她的秘密。
“sorry啊。”她摸摸鼻子,“我不是故意的。”
钟栎挑眉:“小春好还有喜欢的人啊,学校同学吗?”
“不是!”春好有些着急,顷刻否认。
“你放心,秦在水不会因为这个停止资助的。”他往后,“对吧?”
秦在水正站在他身后三四步的位置,因为刚刚遇见熟人,闲聊了两句,此刻他才提步过来。
春好对上他视线,她心猛地一抖,慌忙站起身,连椅子都往后挪了一截。
她手抓了抓餐布,又不知继续去抓哪,只能徒劳摁一下餐桌边沿。
钟栎:“小春好你放心,那男生不会不喜欢你的。不然不白瞎这张脸了?衣服一换,瞬间不一样。”
他拿手肘戳戳秦在水,“是吧?”
秦在水没答,目光却早已定在她身上。
她换了裙子,浅绿色,跟小草新长出来似的,很衬她;她骨架不大,身高却是够的,四肢细瘦有劲,甚至还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感。
就是脖子太干净了,该戴点什么更好看。
秦在水只看到她肩颈和锁骨,视线恰当上移,没往下瞄。
春好闷闷开口:“你们干嘛偷听我们说话?”
“真没偷听,就听见了那一句而已。”钟栎理所当然。
“……”她脸还是热的,“我去洗手了。”
话落,赶忙溜远。
秦在水视线跟着她,见她那小身板走出一段距离,忽地停住了;她犹豫几秒,竟随便蒙了个方向。
秦在水:“……”
蒙的还是个错的。
他干脆过去,叫住她,冲门外抬抬下巴:“洗手间在外边儿。”
“噢。”春好飞快瞥一眼他的眼睛,面不改色,“我知道的。我本来就是想往外走的。”
而后,调转方向往门口走。
秦在水看她那嘴硬得不行的背影,不知为何,还是轻缓笑了一下。
31. 春落
[那些相望而无言的夜晚,都是我们彼此的墓志铭。]
-
洗手间在宴会厅外的一个厢房里。
春好在里面囫囵打湿了下手。
她复盘地想,她是不是不该溜,搞得自己做贼一样。反正他们又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她汲取着经验,下次再这样,不能溜。
回到宴会厅,秦在水竟还站她椅背后。
估计是因为他在,周围陆续有人来敬酒;他也拿了酒杯,手臂微搭在她椅背上,闲散随意。
另一头,朱煊见这边热闹,也过来了,带着两个女伴招摇过市;还有几个颇有眼力见的明星小生,挤不进里圈,便去搭讪边上的钟楹。钟楹喜欢帅哥美女,她举起手机自拍合照。
春好头皮微麻,人太多了,她放低存在感地走近。
“这几年票房都不错,连年在涨,秦总不如也下场试试?明坤这么雄厚的资本,只做联合投资,太屈尊了。”
“连朱总都弄了个模特公司试水呢。”有人说。
“哦,是么?”秦在水眼锋扫向朱煊。
朱煊一怔,他虚虚笑着,摆了摆手。
另一人也说:“秦总您要入场,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还能给明坤打打广告呢。”
“明坤自己的地盘都没玩明白呢,你们文化人的地儿我就不争了。”秦在水一句话揭了过去。
“是,是。”周围笑声一片。
只有秦在水没有笑,他余光看见春好,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拿开了,还顺带给她拉了下座位。
春好短发齐脖,整个肩颈都露出来,没有任何遮挡。她走过去,见他站着,也不好意思自己坐。
秦在水瞧眼她纤瘦的肩头,上面有骨峰轻轻凸起。
“不冷?”他低声。
“不冷。”她抓抓手臂,刚出去一会儿就被蚊子咬了。
反倒是他,衬衫马甲领带西服,谁大夏天穿这么多?
“你不热?”她好奇。
秦在水被问住,隔一会儿才说:“不热。”
“今儿这裙子很好看。”他淡笑,不吝夸奖。
“真的?”春好抬头,眼睛都是亮的,她踮踮脚,短发微扬。
秦在水指了座位,“坐吧。”
“噢!”她被夸了后就很乖,立马坐下了,脊背挺得直直的。
“好好,看镜头!”钟楹见她回来,立刻将她一揽,举起手机合照,冲边上那些混脸熟的小明星们,“一起一起?”
大家应邀围过来,放低身体露出头,挤在她俩后面。
秦在水往外挪了点,给他们腾地儿。
春好被勾住脖子,余光里男人的衣角消失了,她下意识寻找。
“哎呀,好好你别乱晃!”钟楹叫。
春好应一声,转回去,但还是没忍住,侧头飞快看了眼秦在水;她眼睛盈了光,对上人群外他清黑的视线。
秦在水觉得,此刻的她,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和青春亮丽。
于是,他嘴角微牵,冲她点了点头。
春好心尖倏地泛软,又有股难以言说的酸胀和感动。
可惜这对视一瞬而过,钟栎走到秦在水身边:“哟,看人拍照呢。”
“嗯。”他收回目光,两人一块往边上走了走。
他问:“朱煊什么时候弄了个模特公司?”
“就他那两个两个一换的速度,自给自足才够吧?”钟栎不以为意,“模特公司而已,成不了气候。”
秦在水:“回头查查他这个模特公司的资金走向。”
钟栎:“行。”
之前西南产业园还在立项的时候,秦在水就怀疑朱煊贪没明坤内部的项目资金,甚至挪用财政部的扶贫拨款;可他做得很隐蔽,他查了他名下好几个公司,都只是普通的财务问题,和贪污挂不上边儿。
他追不到那些钱去哪了,或者说,被洗去哪了。
“会不会我们弄错了?”钟栎忽然说,“一直这样僵着不是办法,大家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大了朱姨不高兴,你爸和你大哥估计也有意见。”
秦在水却说:“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看走眼。”
钟栎笑了,捧哏似的比了个大拇指:“那是!秦教授嘛!”
“……”
秦在水懒得搭理,他目光再次转向春好。
姑娘们还在拍照聊天,叽叽喳喳的。她被围在中间,笑容青涩。
有人惊讶:“好好你胳膊还有肌肉啊,你怎么练的?”
春好举起来握拳展示了下,纤细有力:“多干活,自然就有了。”
“哇塞,厉害!”
好像不论熟不熟悉,在她身边的人都会自动喊她“好好”。
钟楹也摸摸她纤细的胳膊,“好好,你去当模特吧,肯定能上头版。”
她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她们俩都是模特。”
春好看向那边,却看见是朱煊的两个女朋友。
她吓得立刻摇头,一板一眼:“不行,我还要念书的。”
旁边刚好有做模特行业的人,上去给她递名片:“不耽误读书,先来面试看看。”
春好摆手:“真不行。”
周围却起哄:“先试试嘛!”
秦在水听见,不高不低喊她一声:“春好。”
“噢!”她飞快应答,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来了。”
小腿擦过椅边,她差点绊了道,踉跄一下站稳,小跑向他。
大家看见秦在水,都知道这号人物,不再硬劝了。
春好到他面前站定,跟汇报作业似的:“那个,我刚刚拒绝她们了。”
“拒绝什么?”秦在水逗她。
“模特啊。”她歪歪脑袋,以为他是听见这个才给自己解围的,“她们要我去当模特。我不想。”
“嗯。”他随手从一旁的点心架子上挑了个杏仁布丁给她,“甭听别人瞎侃。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我知道。”她顺其自然接过,里面奶白色的布丁跟果冻一样,杏仁点缀其上,嫩生生的。
好一会儿,春好反应过来:“……给我的?”
秦在水又拿了勺子递给她,跟给小孩儿撒糖似的:“这儿厨师甜点做得都不错。”
“你吃过?”她好奇,感觉他不像是会经常吃零食的人。
“小时候吃过。”他说,“从前家里长辈爱吃,请过这里的老师傅上门做客。”
春好极少听见他说起他自己的事,耳朵都竖起来了,但他没再透露其他。
“我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就是豆腐,我妈妈自己磨的。”她低头瞧手里的小碟子,忽而觉得这布丁的颜色也挺像豆腐的,“不是那种普通的卤水豆腐。你应该没吃过,只有西达县那一块儿才有。”
秦在水却说:“吃过一次。”
他说,“很久以前了。”
“是吗?”
春好抬头,却见他目光停在某处,眼底安静而虚无。这神情只停留了一秒,快到她以为他是在出神。
秦在水回头,淡笑:“不相信?”
“我当然信你。”春好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话里的急切,“我是说……”
她想找补,可说什么都越描越黑,她只好舀一勺手里的杏仁布丁,心跳咚咚,生怕暴露。
还好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秦总。”
秦在水转身去看。
春好缓口气,换只手拿碟子,擦了擦手心的汗。
她伸出头,没想到是辜小玥的助理。刚刚带她和钟楹去挑裙子的那个。
助理恭恭敬敬朝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秦在水神色微收。
那助理又往前几步,走到春好面前:“春小姐,一会儿请把礼服换下再走。我们需要回收确认。”
春好不知道自己脸色有没有垮一下,“……好。”
助理走后,秦在水才又抄兜回到她跟前交代,“你跟着钟楹再玩会儿,别乱跑,一会儿就回去了。”
“嗯……”她后知后觉点点头。
秦在水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
春好回到自己餐位上,但位子上已经坐了其他人,看打扮,应该是也是某位家世显赫的二代。
钟楹正和她唠八卦,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见她回来,钟楹微愣,随手指了另一边的位子:“好好你先坐那边。等我们讲完。”话落,又扎回人堆里,“我跟你们说……”
春好顿了几秒,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立场,她捧着布丁走去最边上坐下。
刚刚围在她身边建议她去当模特的人也不见了,消失在一个个人脉围城里。
宴会厅的音乐还在继续。
大人物各自寒暄,小人物四处混脸熟,剩余年轻一辈的二代们聚在这条长桌上。
春好安静吃着面前的杏仁布丁。明明味道很好,她却食不知味。
餐桌上爆发出笑声,有人在笑话辜小裕:“裕总,到底行不行啊,上次开业没几天就被秦在水一锅端,怎么,派出所的工作餐吃想着了?”
“你大爷!”辜小裕把对方一脚踹开。
“你那场子都开到明坤地产边上了,太岁头上动土,秦在水不端你端谁?”
一片大笑。
辜小裕气得哼一声,开了香槟恶劣摇晃,往周围激洒。
大家笑着躲避,却没一人反感拒绝。水晶灯下泡沫纷飞,男男女女没有烦恼、醉生梦死,身上昂贵的布料沾损了也毫不介意。
辜小裕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余光看见最边上的春好,“哟,还漏了一个。”
“怎么能把二哥的人给忘了呢。”
春好反应过来的时候,发梢胸口已经湿凉掉了。
她完全无法适应这种浮浪的消遣,下意识就想把跟前的酒杯给掷过去。
她身体也是这么反应的,蹭一下站起,椅子猛烈擦过地面。但手握上高脚杯的那一瞬,人又陡然清醒。
她是准备砸场子吗?
砸完场子然后呢?让秦在水收拾残局么?
辜小裕见状,微放下手里的香槟,“怎么着了这是?”他冷笑半声,料定她不敢砸。大家衣服都湿了点儿,就你玩不起?
这一桌人也陆续看向她,钟楹也在其中,她探出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时剑拔弩张。
春好站在餐桌最后沿,手里还捏着将掷未掷的酒杯,她脸色紧绷,心里却只有屈辱和无力。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深刻知道,这里的人她都惹不起。
春好终究没把杯子掷出去,而是深吸口气,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
她咽得飞快,白葡萄酒滚入喉中,没有醇香,只有发绞一样的酸苦。
“呯”的一声,她把杯子轻轻搁回餐桌,目光从辜小裕前面滑走了。
辜小裕微愣,忽而觉得她这眼神很熟悉。
是了,之前秦在水带人来清他场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凛冽、坚硬。
春好起身出去了。
身后有人问:“这不是小玥姐的裙子吗?”
“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摆什么脸色。”
“好了好了,继续玩继续玩。”
小插曲就这样消停了。
春好阖上宴会厅的侧门。
外面暑气消退不少,喧嚣都隔绝在耳后。
园子里黑绿一片,地灯不算亮,隔一截有一个,只恰到好处照亮一隅,倒是廊上的红灯笼喜庆低调,不动声色彰显着这里的尊贵。
春好靠在廊下的灰色墙壁上,手还在微微颤抖。
她差点又惹麻烦了。
春好摸一下自己胸口,湿哒哒的,头发也湿了一块,黏在一起;她脸开始发热,估计是酒精上脸的缘故。
她内心想走,却又不知走去哪,秦在水交代她在这里等他的。
她其实很想进入他的圈子,想常常见到他、听到他。这是她仅存的一点私心。
可……
可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想起从前,有人惹她她拼了命也要还回去;可越长大,越来到更大的城市,她却越无法再这样“拼命”。
正如前几天开会的秦在水,他都没走出会议室,股东们就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抨击他。而他也只能当没听见,隐忍离开。
春好茫然而心痛,她站直身往换衣服的地方走,准备把自己原本的衣服换回来。
可刚绕过宴会厅来到后面,就看见一些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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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的人正走出来。
游廊也就一米宽,她连续避开好几人。因为胸口湿的,她不得不伸手遮挡。
辜小玥也在其中,她扫了眼春好,目光在她胸口停了停,跟打量一个物件,两人擦肩而过。
助理:“玥总,礼裙要追究赔偿吗?”
辜小玥:“她赔得起?回头找秦在水要。”
“是。”
春好攥着拳头,脸时红时白,她加快步伐逆着人流往前走。
走了一段,没人了,再抬头,却瞧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从茶室出来,正和钟栎说话,两人身影被灯光拉得直直的。
“她愿意合作,我拒绝做什么?”他说,“到时候一切照旧,也不损伤两家交情。”
钟栎点头:“对了,今天的表决会,明坤扶贫搬迁试点的地方定了?”
“嗯。”
“定的哪里?”
秦在水:“西达县,西村。”
钟栎脸色顷刻变了:“西村?你疯了?”
“你忘了你两年前被举报的事了,还往刀口上撞?”
春好正想过去,但听见这一句,她脚步一僵。
“你之前为了把春好带出来,硬是资助了一整个村的小孩出去念书。这些钱花出去,股东会那些人怎么说你的你忘了?这都不讲了。就说春好她爸,人家感激过你吗?”钟栎冷笑,“人家精明得很,拉着所有村民上县政府举报,说你违规操作,说你让家庭异地分离,说你把村里年轻劳动力全部拐走。还有基金会补贴,永远有嫌钱拿得少的人信-访举报你。”
钟栎头疼至极,“你有个范凤飞吸血还不够?现在又多一个春好。”
秦在水安静片刻,凉淡开口:“钟栎,今天这话我就当你是最后一次发牢骚。明白吗?”
“……”钟栎心头一惊,暗道自己话说过分了,“我……”
“明白吗?”秦在水只是打断他。
“明白明白。”钟栎冷汗都下来了。
他充分理解秦在水话里的“最后一次发牢骚”是什么意思,他要是再嘴上不把门,估计以后就不用跟着他做事了。
他赶紧缓和气氛:“这不一时激动了。呸呸呸,下次再不提了。”
秦在水这才转回头,看回庭院里的夜景。
钟栎叹气:“可是在水,西村太落后了。民风还那么刁,你在他们那留的印象本就不好,现在又要他们搬迁,他们怎么可能配合?你不如选个简单的地方。以后接手集团也好,进中央也好,你试点哪里不是履历?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秦在水却摇头:“选个简单的地方,那还叫什么试点?能试出个什么名堂来?”
钟栎:“那你后几年有得忙。”
秦在水看着庭院里的银杏树。
“忙几年是死不了人的。”他安静地说。
钟栎语塞,说不出话了。
他和秦在水二十几年的交情了,深知他这人的格局和魄力,认定的事向来坚定不移。
但他一直不懂他走这条路到底图什么;或者说,他之前刚开始下基层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那是秦在水的逆鳞,秦老爷子亲自出面封的消息,圈里从上到下没人敢提。
两人没再交谈,离开茶室往前面宴会厅去了。
宴会厅喧嚣依旧。
一些社会人士已经离场了,这头只剩辜小裕这拨人东倒西歪,还嚷着要换地盘通宵。
秦在水目光梭巡一圈,没瞧见春好。
倒是瞧见餐桌末尾吃剩的杏仁布丁。
钟栎把人堆里的钟楹扒拉出来:“钟楹,春好呢?”
“好好?不知道啊,散心去了吧?”钟楹酒气熏天,看见她哥和秦在水,“哎呀,你告诉二哥,这园子安全得很,还能给他把人弄丢了不成?”
钟栎脸都是黑的,骂骂咧咧拽起她往外走:“你给我起来回家!我是管不住你了,回头让你爸妈自己管吧!”
秦在水看眼混乱的餐桌,起泡酒的酒瓶空了十几个,酒香四溢,香槟泡沫的痕迹分外明显。
他眯道眼,下意识拿出手机,却又想起这姑娘还没电话呢。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吩咐了几个侍应生去园子里找人,他自己也折返出去,重新绕着走一圈。
园子里树多假山多,为了营造氛围,灯光并不明亮。
秦在水走上游廊,月光洒在青黛色的地砖上,保洁人员刚刚清理过,上面水渍都未蒸发。
夜晚的中式院落,清宵人更静,四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走回方才的茶室,一程走完,还是没瞧见人。
秦在水蹙眉,准备去门口问问保安有没有看见人出去。
刚转身,他听见后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园子里的保洁阿姨:“小姑娘哟,你吓死我了,怎么在工具间坐着啊——诶,我放个拖把。”
“别在这坐着了,又没有灯,一会儿当心磕了碰了。”
秦在水停住步子,回头望一眼,看见茶室边上有一个很窄的隔间,黑乎乎的,只有月光洒上一隅。
保洁阿姨放好拖把出来,看见他,有些意外,喊了声:“秦先生好。”
秦在水点了下头,等保洁走远,他才往工具间走去。
起初看不清,等走近,他才瞧清里头的人。
春好还穿着裙子,她脸蛋泛着酒醉般的绯红,眼神却失焦,纤细的胳膊就这么抱着腿坐在工具间角落里。
“春好?”
秦在水不理解她怎么窝在这儿。
他提步进来,“坐这儿干什么。”
春好脑袋动了下,抬头看向他。
男人背对着月光,语气也并不温和,甚至有些冷硬,估计是担心她四处乱跑。
春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想起刚刚偷听到的对话,想起他毁约的拉钩上吊……想起那些久违的愧对、胆怯,所有的心动和心痛都在这一刻翻涌而上。
她眼睛一酸,忽而就闪起碎光,和春天的一汪水一样;明明还是那个浑身有劲儿的女孩子,可此刻凝结在黑暗里,她有一种近乎破碎的柔美。
她吸吸鼻子。
秦在水声音一下止息,他怔愣半刻:“怎么哭了?”
32. 春落
[我吹灭灯笼,愿和你常相见。不用舟车劳顿,也不用风雨无阻,我是,你也是。]
-
“怎么哭了?”
月色粼粼,照在他脚下,像撒了层盐粒。
这盐粒眨在她眼底。
“……我没哭。”
春好抬手抹掉眼泪鼻涕。
她后脑勺靠上墙壁,就这么仰头看着他,光线落在她半张脸上,眼睛水洗过似的。她鼻尖通红,脸颊也醉红。
秦在水身形安静,似乎在想对策。
他没处理过这种事,走近一步,发现自己影子完全罩住她时,又觉得不太妥当。
他隔几秒,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可春好只是摇头,她瞧着他在黑暗里的样子,痴痴一笑:“没什么事呀。我真没哭……我怎么会哭呢,你看错了。”
秦在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春好挠挠脸,一副喝了不少的样子,她手从膝盖上落下来,摸索着嘟囔:“我衣服呢?我衣服里还有我写的东西呢。”
秦在水四处瞧一眼,哪有她衣服。
他没再干站着,手从兜里拿出来,上前扶人:“先起来。别在这儿坐着了。”
她“唔”一声,点点头,“好。”
对他的命令十分顺从。
秦在水攥住她胳膊,想把人拉起来,却发现她纸片似的完全使不上劲;他没办法,只得一边一个咯吱窝,跟抱小孩儿一样两手把人架了起来。
“不行,好痒,你别咯我痒……”她挣扎,手推他胸膛。
秦在水下颌绷着:“你先站稳。”
她脚站住了,身体直起来的时候又被裙子一扯,她拍打他:“你怎么踩我裙子。”
秦在水:“我没踩你裙子。”
“你踩了。”
“我没踩。”他头疼至极,低头看一眼,她光脚踩在自己裙边上,“你把你右脚抬起来。”
“噢……”
好在她是听指令的。
她脚拿开,秦在水腾出手把她裙子拢了拢,她这才站直。
但只站了两秒就又开始摇摇晃晃,她往后靠上墙壁,甩甩脑袋,好似清醒了些。
“还有鞋子。”她说。
秦在水顺着她视线去看,角落两只蹬开的尖头鞋,他走过去挨个捡起。
再次走近,他闻见她身上的酒味:“一身酒气。”
“……有吗?”春好看他蹙眉,估计他不喜自己沾染酒味,便抬手闻闻胳膊,又低头嗅嗅胸口,“没有,是衣服。衣服是湿的,被酒打湿了。”
秦在水目光下移,却看见她胸前大片肌肤,打湿的布料缩水了,服帖地黏在她胸乳上,勾勒出少女还未长成的细白浅丘,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秦在水身体蓦地僵了下,嘴唇抿起。
“能走吗?”他往上看回她小脸。
“能。”她小声点头。
“把鞋子穿上。”他弯腰把手里拎着的鞋子放到她脚边。
春好睫毛微动。
这话她太熟悉了,十三岁的夏天,烈日炎炎,他看见衣衫褴褛的自己,也是这样弯腰把鞋子递到她面前。
春好眼睛再次一酸。
“鞋子穿好去换衣服,我送你回……”
秦在水直起身,话还未说完,她头已失重地往前一磕。
额头正好砸上他胸膛。
秦在水话语止住。
他身形晃了下,站稳低头。
春好眼睛半阖,短发脸蛋都挤在他胸前。他张张口,手下意识抬起,却又不知该去搀她哪儿。
空气如月光一样朦胧。
她手还住他腰,就这么轻轻倚抱住他。
女孩的鼻息扑在他胸口,很软。
春好睫毛颤动,声音也在抖:“秦在水……”
“嗯?”
她喃喃:“……对不起。”
秦在水眸子敛了敛。
他碰了碰她肩头,不知该不该推开她,但看她几分凌乱的小脑袋瓜,还是迁就着没有动,任她依靠。
“惹祸了?”他轻问。
春好点点头。
“学校里的?还是这边的?”
她不说话。
秦在水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是有时候性子直,带点匪气,但也不算什么坏毛病。
他声音沉缓,难得说了一大段话:“以前你和人扳手腕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要逞强,也不要斗狠,事情解决方法有很多。你不挺机灵么,脑子拿来干嘛了?”
春好带着鼻音,“我早不和人逞强了。”
她吸吸鼻子,想起刚刚被辜小裕喷了一身香槟,跺一下脚:“我要真逞强我早打他了!”
她憋屈、滞闷,赌气地拍打他胸膛,脸蛋也在他胸口来回钻蹭。
秦在水拧眉,身体僵直。
昏暗的工具间,他抬头望眼外面幽深的夜空,竟有丝口干舌燥。
他沉沉吐出口气。
他是彻底没脾气了,听不明白她在叽叽咕咕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打谁,今天不是她生日么?怎么忽然搞成这个样子?
他只能伸手固定一下她乱蹭的脑袋:“你别动,先告诉我你惹什么事儿了?我好给你解决。”
春好话语混乱无序:“不是……不是这个。”
秦在水无言。
她又说:“我连累你了。”
“连累我?”秦在水哭笑不得,“春好,这世上能连累我的人还真没有。”
他觉得她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或者被什么刺激到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和她讲,
“好好,我是你资助人,但你不要把这事儿看得很重。一辈子是很长的,知道吗?”
他头一次和其他人一样喊她好好,却是在这种时刻。
春好内心酸楚,不知点头摇头。
她其实没有醉到意识不清的程度,但只能在这个时刻,说出那句没头没尾的对不起。
——很多事,都对不起。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更好的。
-
春好不知在他身上靠了多久。
她昏昏沉沉,终于在他声音里平复下去;她听见他胸膛下的心跳,在心里描摹他的骨骼,告诉自己再过两秒就起身,再过两秒就起身。
可两秒又两秒,她贪恋这份温情,舍不得离开。
秦在水也不催,只是时不时扶她一下,不让她跌倒。
最后脖子累了,春好抬起头。
秦在水面色如常,只喉结细微滚动了下,他看她睫毛还是湿的,一簇簇沾在一起:“好些了?”
春好跟孩子一样点点头,又抹一下脸。
“鞋子穿好。”他下巴指指她脚下。
春好蹲下去穿鞋,他挪开步子给她腾空间,也没走远,怕她又栽下去了。
“我好了。”春好扶一下墙,站起身了。
“原来的衣服放哪儿在?”他问。
“休息室。”春好声音轻细,有种情绪发泄后的放空。
秦在水带她回休息室换衣服。
灯打开,她抱起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进了里间。
秦在水准备出去等,余光扫见茶几角落了个折叠的信纸,不像是屋子自带的。
他记得刚在工具间,她醉得不行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
秦在水捡起,准备一会儿问问她。
人终于站去廊上。
灯笼下,夏夜风吹来,秦在水被折腾得不轻,再次呼了口气。
他望着庭院,却又想起她破碎的目光,白皙的胸脯,以及低喃的“对不起”,仿佛她脑袋还抵在胸口,身体纤瘦,眼泪吧嗒吧嗒掉。
秦在水下颌绷住,他扯掉领带,缓解心中燥郁。
不远处,钟栎折返回来给妹妹拿衣服,正巧碰见他在出神:“还不走?前边儿客都散完了。”
他四处看看,“小春好人呢?”
“里头换衣服。”秦在水闻见酒气,“怎么你也一身酒味。”
“也?”钟栎说,“钟楹身上的。辜小裕那小子在场内开香槟,泡沫喷得到处都是。”
秦在水想起春好胸前大块湿淋淋的酒香,他微眯了下眼。
钟栎:“就他那德行,早晚出事。”
说完,他又道:“也不一定,万一后边儿你真和辜小玥结婚,他又多一免死金牌。”
秦在水幽幽瞥他一眼。
钟栎认错飞快,笑:“好好好,我闭嘴。”
休息室里,春好双颊还是热的,上脸的酒精一时消退不了,但思绪已清醒不少。
她都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抱着他又钻又蹭,估计真是情绪上头。
她太难受、太揪心了。即便两人从没有嫌隙,但他是秦在水啊,怎么样都不会把这种事说给她听的。可他越温和,她就越觉得自己不值得他这样爱护。
今天借着酒醉混乱地说出来,她终于轻松几分。
春好回想他低缓的嗓音,以及温热的胸膛。
要是能一直抱下去就好了,她耳朵发烫地想。
可惜不行。
她咬着唇换好衣服,手摸去兜里,她信纸没了。
她一激灵,浑身从上到下都翻了一遍,又拎起礼服抖落,还是没有。
她把尖头鞋放好,趿上自己的球鞋出去,推门,秦在水正站在门外。
一旁钟栎看见她,笑眯眯问:“小春好,可以帮我拿一下钟楹的衣服吗?”
“哦。”她心不在焉,进去把钟楹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
钟栎拿到东西,回头冲秦在水示意,也离开了。
春好眼睛四处梭巡,她又进去仔细找了下休息室的犄角旮旯,再次出来,从东到西望一眼游廊。
秦在水:“找什么呢?”
“……我随便看看。”她手又伸进兜里摸摸,还是空空如也。
秦在水不作声,颇有看她能找出个花儿来的架势。
“酒醒了?”他忽而问。
春好抬头,眼神是酒醉后的懵懂,“应该醒了。”
“脸还是红的。”
“我知道,我喝酒容易上脸。”春好摸摸自己的脸颊。
秦在水听她这话,感觉她像是酒场常客一样:“你以前经常喝?”
“小时候偷喝过村伯伯的二锅头……”
但真的不好喝,她只是太饿了。
“……”
秦在水觉得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的村伯伯不说你?”
春好一笑,脑袋瓜得意:“村伯伯才不说我呢。他只以为是自己喝没的。”
秦在水牵牵嘴角。
他说:“以后一个人在外边玩儿得注意了,酒精过敏,少喝酒。”
“我不过敏呀?就是上脸。”
“上脸不就是过敏?”他看过来。
“哦……”她这才点头。
秦在水交代完喝酒的事,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尖捏着她的信纸。
他颇感兴趣:“这你的?”
春好睁大眼,一下扑过去想夺过来:“你怎么偷看我东西?”
秦在水眼疾手快收手,她扑了个空。
两人对视,他好笑:“怎么,里面东西见不得人?”
“当然不是!”春好紧张。
秦在水瞧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没逗她了,把信纸递还:“放心,没乱看你东西。”
春好低头观察折痕,确实没被人打开过。
她抬头,半信半疑看向他;而他目光也转过来,眼底清黑。
“现在可以说了?”秦在水弯腰往后坐到连廊的栏杆长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春好心一跳,把信纸重新塞回兜里。
秦在水下巴指指身侧,示意她:“坐。”
夏风吹过,她发梢轻轻摇晃。
春好犹豫片刻,坐去他旁边。
两人身体隔了十公分的距离。
庭院昏暗,灯笼红红。
她往后看一眼景色,北京的夏夜静谧、空旷,风声干燥,捎带白天的余热。
她想起两年前,她掰断了许驰的手,他也是这样坐在身边和自己讲话。而那也是初中三年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视线下垂,瞧见自己还趿着球鞋。
春好弯腰去系鞋带。
“我知道我的合唱比赛你为什么没有来了。”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西村的人举报了你,对吗?”
秦在水眼睛看向她。
她仍在系鞋带,留给他一个纤细的、折叠的侧影。
他问:“你听谁说的?”
春好闷声:“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她直起身来,即便脸上潮红未褪,她也强迫自己看着他。
“有这回事。”他说。
秦在水视线移开,估计是谈到工作,他面色安静了些。
“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现在不好好的,说明举报并不成立。”
春好眉头拧着,不信这么轻松。
她忍不住:“可我两年都没有你的消息。”
“停职调查的时候,和职务有关的通讯我就收不到了。”
他的话合情合理,春好却怔忪。多么简单的理由啊,她却还在为他那晚的拉钩和合唱比赛的失约耿耿于怀。她明明没资格要求更多。
“是我爸领的头,对吗?”她低问。
秦在水没作声。
春好捱不住他的沉默,她着急,轻轻喊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觉得,现在不适合和你讲这些。”
“适合的。”
她坐直,清滢的眼睛巴巴望着他。
秦在水瞥她一眼,视线移开了。
不知是她刚刚抵在他胸口磨蹭的缘故,他竟也有些无法直视她的眼底。
但他没敷衍,抬头望望连廊上的灯笼:“其实山区很多地方都会排斥外来的扶贫团队,也不愿自家小孩儿出去念书,怕小孩儿出去后不肯回来。这是必然。每家每户按照年收入给的补贴也不一样,不满意的人举报闹事,这也是必然。没有这个领头,也会有另一个。”
春好身体里像有只蚂蚁在啃噬。
她记得他带自己出西村的时候,那么多人举着火把山呼海啸要他还人,那些村民有多刁,一旦起冲突,会有多危险。她知道,他更知道。
可他说:“但有时候,也怪不了村民。”
因为不是人性导致的贫困,而是贫困改变了人性。
春好从没听他说过这些,心狠狠一揪,两边都感同身受。
她把腿拿上来,手臂抱住膝盖。
晚风吹起她的短发,像一只蜷缩的、忧伤的小水母:“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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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才不管这些呢。我看电视上好多都这么演的,好人没有好下场。”
秦在水:“我这儿又不是央视八点黄金档。”
他视线转过来,似笑非笑:“这么不盼我好?”
春好一激,抬起头,连拳头都在用力:“我当然盼你好!”
她最希望的,就是他好啊。
可她说得太快太坚定,甚至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执拗。
秦在水眼光微动。
他抱着胳膊笑了一下,“那借你吉言了。”
他不知是没把她的话放心上,还是真无所谓,明明在开玩笑,眼底却趋近于虚无。
他轻声:“可好好,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
春好诧异,惊讶看向他。
秦在水侧脸静悄悄的,月光、树影、灯笼光……一股脑地落在他峻峭的脸上。
他却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在评价自己。
就像刚刚在宴会厅,他给她递上杏仁布丁,也是这样“出神”了一瞬。
很快,他恢复寻常。
秦在水将话题转回来,他挑挑下巴:“所以你今儿生日,就为这事流眼泪?”
春好微噎,嘴硬:“我没流眼泪。”
“是么。”秦在水往后,手臂搭在靠背上,是一个略微放松的姿势。
他望着连廊的檐顶,想起她泪汪汪,眼泪鼻涕一把抹掉的样子:“难不成流的是口水?”
“……”春好一炸,抱着的腿都放下去了,“你才流口水!”
她都快跳起来:“我三岁起就不流口水了!”
他保持怀疑:“三岁的事还记着呢。”
“……”
春好心梗,她一直觉得自己嘴皮子算利索的了,但她好像在斗嘴上说不过他,他短短几句能把她噎死。
她“嘁”一声,别过头装大度:“我不和你说话。”
秦在水眉梢微抬,瞧眼她气哼哼挠蚊子包的背影,弯弯唇角。
夏夜干燥,即便树多风凉,但在外待久了还是闷热。庭院总有蚊子,他衬衫长裤还好,她穿的短袖,估计没少被咬。
秦在水看眼腕表:“十点半了,送你回去?”
春好点点头,她转过来:“对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身份证。”
他说着,站起身,拿起之前扯下扔在一旁的领带,也懒得重新系,缠了两圈拎在手里。
“噢。”春好抿唇,也跟着站起来,“其实我不知道我生日具体是哪天。”
两人往前面出口走。游廊上,两人刚好并排。
他插兜走在外侧,红漆柱子间都有灯笼,古典而厚重。
秦在水:“那你身份证上登记的这天是?”
“蒙的啊。”她说。
“……”秦在水顿住。
他蹙起眉,“这种事也能蒙?”
“不是不是。”春好解释,“我知道生日确实在这几天。”
秦在水没懂她的意思。
她“哎呀”一声,怪难为情的,“就是……我小时候每年过生,妈妈还在的时候,都会给我做辣椒拌豆腐,一吃能吃五六天呢!我一直以为有豆腐吃的那几天都是我生日。”
秦在水一时无声。
他瞧向她,见她提起妈妈时,手乖巧背着,语气却骄傲,整个人都泛着柔软的光泽。
春好:“这真不能怪我。我以前真以为所有人生日都有好几天的。”
她嘀咕,“要不是你后来带我去县政府登记,我哪知道只能选一天。”
秦在水听出她的埋怨,轻轻“哦”一下:“那还是我让你生日变短了?”
春好:“……”
她哪敢。
但这次却头脑一热唱反调,低喊:“是啊。都是你。”
两人脚步停住,大眼瞪小眼的。
“行。那怪我。”秦在水说。
春好噗嗤一笑。
“不过,还是能出来念书更重要一些。生日只剩一天也不要紧。”春好望着前方的路,认真地说。
两人继续往前。
游廊曲折,秦在水看了看身侧经过的灯笼:“又没真让你只剩一天。以后过生日周,一样的。”
春好来劲:“还有生日月,生日年。”
“得。一年365天全你生日。”
“我是不是有点贪心了?”她摸摸鼻子。
秦在水目光转回来,乐了:“你这是‘有点’?”
“……”
春好脸红,埋着头继续往前。
秦在水却停住步子:“既然身份证蒙了今天,还是要过得不一样一点。”
“诶?”春好走出两三步回头。
秦在水站在原地,“吹过蜡烛吗?”
春好不知他什么意思,懵懵摇头:“从没有。”
“那今天一定要吹一次。”
他说着,一旁的茶室正巧有侍应生出来,他叫住人,抬头看眼灯笼,低声说了句什么。
侍应生立刻点头,走到栏杆边,把就近挂着的一个灯笼取下来了。
春好好奇去看。
朱红色的流苏摆动,灯火煌煌。侍应生将里面的红色蜡烛取出来,递给秦在水,安静退远了。
秦在水捏着那半截红烛走过来。
他说:“北京以前挺多地儿都挂真灯笼的,这几年陆续换插电的了,只有这儿一直没变。”
春好眼光微动。
他将火光递到她跟前,“凑合一下?”
春好怔住,她看看他,又看向那扑朔摇曳的火苗。
夜风拂过,红烛闪烁。
秦在水往她身边站了站,拿身体遮挡,留给她一个没有风浪的角落。
橘红色火焰重新燃起,细细长长,美好安静。
春好脸被照亮,眼睛也闪闪的:“秦在水,这是我的生日蜡烛吗?”
她鼻子却发酸:“可在西村,吹蜡烛不是好预兆。”
秦在水:“那就吹掉那些不好的预兆。”
他声音轻落在她头顶:“吹掉了,愿望才能实现。”
“愿望?”
“嗯。”他淡淡勾唇,下巴指向火苗,“许一个。”
烛光蜉蝣似的描摹他的眉骨,他轮廓这样深,几近淡漠的一张脸,眼底却温和如水。
春好目光潋滟,好像又水光模糊起来。
她怜惜地看着火苗,茫然而心动:“我该许什么愿呢?”
“这得问你自个儿了。”秦在水说,“最想要什么?”
春好睫毛微颤:“我想……一切都好好的。”
“那就一切都好好的。”
秦在水:“吹吧。”
春好吸口气,“呼。”
红烛灭了。
两人脸庞同时晦暗。
唯有心跳震耳欲聋。
“走了。”秦在水没再多言,转过身,那侍应生还候在边上,见他们结束,连忙过来接过蜡烛。
春好依旧跟着他往前走。
身后,那支蜡烛再次点燃,放回灯笼里了。
她胸腔仍在沸腾。她再次看一眼男人峻峭的侧颜,又看一眼前方快走到头的游廊。
头一次希望,这种崎岖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好人有好报。
还有最重要的,常常遇见你。
33. 春落
[她不愿他风雨无阻,只愿他出入平安;可惜他偏偏是刀光剑影,万水千山。]
-
秦在水把春好送回北大。
车开进校园,他车低调,永远是黑色行政车,这样的车型在北京一抓一大把,只有车牌彰显着显赫,低调地隐没在人流里。
秦在水送到她院楼附近,在一个人少的建筑前把她放下。
春好推门时想起来:“对了,我换下来的那条裙子……”
秦在水:“我回头让人还回去。”
“可那裙子脏了。”
她感觉这裙子挺贵的,估计数额远超她的认知;所以辜小玥都不屑于问她,而是熟稔至极地吩咐助理“找秦在水要”。
秦在水记得那酒渍,明显不是她自己泼上去的。
他只问:“裙子是你自己弄脏的?”
春好微愣:“不是,但……”
“那你担心什么?”他视线转过来,颇为认真。
秦在水:“不是你的问题,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他看眼幽暗的校园,交代道:“研学不剩几天了,抓紧时间多看多学,多跟着队伍出去玩儿。结束的时候我让一鸣送你回武汉。”
春好一怔:“噢,好……”
她听见回武汉三个字,本还亮闪的眼睛空落下去。
是啊,又要结束了。她和他又要分开了。
春好不无怅然地下了车。
秦在水没想到她这就走了,降下车窗叫住她孤零零的背影:“我还没说完呢。”
她“啊”一声,懵懵绕回来,停在他车窗边:“还有什么吗?”
“手伸出来。”
春好眨眨眼,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屏住呼吸,手在T恤上搓了搓,伸进车窗里递给他。
秦在水竟把一颗话梅糖放到她手上。
月光正巧从云里出来,照亮她的手心。
“生日快乐。”
他对她说。
……
晚风里,春好独自走回宿舍楼。
她双手捂着那颗糖,恍恍惚惚,身体一边轻盈又一边失重。
月光潋滟扑了一路,鉴照她兵荒马乱的十七岁,鉴照她迷茫却执着的青春。
宿舍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夏令营的同学经过。
她在这样的高级学府里并不惹眼,不过是个过客而已,谁会在意过客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呢。
春好停在一颗银杏树下,身形隐没在一群停放的单车和告示牌后。
她拨开糖纸将话梅糖放入嘴里。
肩膀一抖,牙齿毫无防备被酸了个激灵,她靠着树,仰头独自品尝这份生日糖果。
她望着北京深蓝的、寥落的夜空,不知为何想起妈妈,想起村伯伯,最后又想起秦在水送到自己面前的生日蜡烛。
春好想着他眼底温暖的火光,回味那一刻的惊喜,但现在吃着糖,她又不争气地鼻尖泛酸。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可一想到后面就要分别,她竟觉得悲凉。
春好回头看看远处黑沉的建筑,秦在水的车应该已经返回了。
而她过不了几天也要回到学校,继续回到白沙洲搬货,或者回到宿舍温习功课,总之是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人生轨道里。
话梅糖的酸味终于被吃掉,余下则是清新的回甘。
春好吐出口气,想起钟楹说的话——“你和他弄一个小约定,两人定时见一面,看他会不会风雨无阻来找你……”
春好心里划过这个念头。
风雨无阻来找她么。
春好抬头。
可她不愿他风雨无阻,只愿他出入平安。
-
钟楹那天被钟栎带走后,没再来过学校,任何活动也没参加。
春好一个人行动,独自吃饭,独自走出教学楼,独自跟着队伍游览北京。
北京总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人来,人往。窗上藤蔓疯长。快餐车从人影后钻出来。公交轻巧进站。长街,抱鼓石,糖炒栗子。日落后,竹影黯然,时不时和几位叨念着研究进度的人擦肩而过。
细碎里,春好不禁思索自己日后。
晚上没有自习和分享课,她会去湖边散步。未名湖一圈四五公里,走完只需一个多钟头。
她在城市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远离了那片大山,依旧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喜欢北京、喜欢秦在水,却还是对前路感到迷茫。
可这样一晚又一晚,一圈又一圈,她无数次走回原点,找不到答案。
直到研学最后一天,课题展示和结业大会一块儿举行。
这天钟楹也来了,等着领结业证书交差。
下午,研学的学生到齐,清一色文化衫。
报告厅外展廊长长的,展示着学生的课题成果,有机器人、建筑模型、山村风情小镇设计图……
大家一团团围着,几个学院的教授过来和学生做简短交流;明坤基金会作为主办方,也有领导过来看成果。
夏日阳光闪烁,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整个世界都灿烂发光。
春好隐没在人群里,她看着一个个精美的作品,有些艳羡。
这些人和她都同龄,却已然有了目标,也在某一学科展现了天赋。
春好抬头,看见人影之外大厅石壁上的山水画。八达岭长城,蜿蜒起伏,像一只翠绿里盘亘而出的青龙。
她没关心其他人的作品,走过去看画。
“这画好漂亮。”她说。
钟楹说:“我家也有一副,也是这个老先生画的。从佳士得拍过来的。”
“是吗?”春好知道她不是在炫耀,只是在陈述事实。
钟楹告诉她:“你去秦爷爷家看,也有,画的是三峡,那副最大最好看。”
“秦爷爷?”春好脑子没转过来,“秦爷爷是哪个?我们研学班还有老年团吗?”
“……”钟楹宕机几秒,重新看向她,打游戏的手都停下来了,有些肃然起敬。
“还是谁的外号叫爷爷?”春好没懂她意思。
“笨啦!”钟楹摇她肩膀,“是秦在水的爷爷!”
春好被她晃得眼冒金星:“知道了知道了。”
——“你俩吵什么呢?”
春好晕晕乎乎回头,竟是钟栎。
身后几步还有秦在水,正站在一组作品展示前,和一个高马尾的女生说话。
他听见钟栎的声音,无意间投过来一眼,刚好瞧见春好,两人在人影绰绰的大厅里悄然相对。
春好呼吸一滞。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边的女生又兴奋地讲了什么,秦在水再次回到交谈里。
春好还没扬起的笑容只好收住。
她看见那个女生面对秦在水时紧张激动的表情,在说自己的课题成果;秦在水听得也认真,时不时沟通一两句。
最后,那个女生递给他小本子,秦在水依言写下寄语。
身边,钟栎掏出手机对准钟楹:“哟,今儿个我们楹楹连夏令营文化衫都穿上了,不错不错,很有进步。来来来,哥哥给你照张相,发家庭群里我好交差。”
钟楹叫:“拍你妹!”
钟栎:“我就是在拍我妹啊。嘿,你丫还敢在我面前爆粗口。”
春好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秦在水。
秦在水写完寄语,女生抱着本子开心地离开了;他刚迈出步伐,又有几人涌向他,男生、女生,都有。
研学队伍里贫困生多,春好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但似乎不是,至少是有那么一小撮见过他本人。
也对,他走过西南那么多地方,怎么可能只救助过她一个。
春好心头微酸。
她应该高兴才对,说明他的事业有人支持、有人受益、有人喜欢,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不是的。
等这波人离开,秦在水走向她。
春好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眼睛落在前方,茫茫没有焦点。
忽地,她眼前微暗,秦在水的裤管和皮鞋出现在她视野中。
春好抬头,却见男人的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玻璃墙外的日光滚轮一样从他张开的手指里溢出。
他的手好大,指节硬朗而有力量,一只就能罩住她的脸。
“想什么呢?”秦在水说,“看你杵这儿发半天呆了。”
春好被他手弄脸热了,嗡嗡反驳:“哪有半天。你来这儿有半小时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客气。
秦在水却接茬:“还真有半小时。我两点进的报告厅。”
他甚至指了下腕表给她看,深蓝色的表盘,银色指针正好两点半。
春好:“……”
怎么还较起真了。
她这才抬眸去看他。他今天竟没打领带,很简单的衬衫西裤,衬衫解开颗纽扣,下摆扎进裤子里。
春好头一次看他穿偏休闲款的衣服,衬得人眉深目净,散漫放松。
嘈杂的展廊,阳光在玻璃上摇晃。
两人对视,竟一时都不说话。
“你是来看结业大会的?”她心跳加速,转移话题。
“对。”他说,“来看看成果。”
秦在水:“你们组的展位在哪?我去看看。”
“在那边。”春好指了个方向,“但我们不是展台,我们马上要进报告厅做课题汇报的,他们在准备,一会儿要上台讲。”
秦在水瞧她:“你不上台?”
“……”春好没敢说自己在组内不受待见。
她揪住手指,斟酌说:“我们组其他人都是出钱来弄自主招生加分的。我又不需要这个发言机会,还是让给其他人吧……反正我也不太重要。”
“你也不太重要?”秦在水蹙眉,重复出这句话,眼睛却注视向她。
春好微噎,他一正经起来她就容易心里发毛。
“那你想发言吗?”
秦在水觉得自己还算和气,没有在训人,只是换了种问法。
这时又有人过来找他。
人群乌泱泱,有受基金会资助的,有校内拿明坤奖学金的,有父母残疾人的,差不多都是家里条件欠佳的学生。
秦在水还盯着她。
“我……”她张张嘴,思绪混乱,不知该说什么。
身后有人喊“秦教授”。
秦在水等了她半分钟,见她是真不愿开口,转身离开了。
眼前阴影移走,春好一下被玻璃幕墙的日光晃到眼睛。
他身量高,走过去便被团团围住,只留给她一个乌黑的后脑勺。春好心瞬间空荡。
旁边,钟楹还在和钟栎斗嘴:“你看看二哥,比你有人气多了!”
“我要是他我得累死!”钟栎指责回去,“你怎么不看看人春好,人有像你这么娇贵吗?”
“怎么,有意见是吧?”
春好内心一刺,她仍看着秦在水。
莫名觉得,自己那番话,好像让他失望了。
-
三点,展台告一段落,领导和教授们进报告厅了。
主持人上台,介绍第一排与会嘉宾。
春好听着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头,她没想到排场这么大,或许是贴上了明坤基金会的标签,现场还来了几家媒体。
等到最后,秦在水从员工通道入场,场内-射灯已经很暗了,光影垂落在他肩上,轻雾似的。
他很低调,没发出任何响动,也没有唬人的排场,独自在第一排靠边的空位上坐下了,像一片雪花隐没进黑夜里。有几位眼尖的领导看见他,躬身前去打招呼。
春好和他所在的方位离得很远,他一落座,她很快看不见他了。
倒是身后传来两个女生的声音。
“诶,他是不是就是刚给你签名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他真的好帅。要是我也是他亲自资助就好了。”
“没啥区别吧?基金会的助学金都是固定的。”
“体感不一样嘛。”
春好心一惊,借着调整坐姿,往后看了眼,是刚刚找秦在水写寄语的高马尾女生。
“他好像有个亲自资助的女生,不过估计成绩很一般,我都没听说过。”
“成绩一般都能被他亲自资助,要不你去问问,说不定也有机会。”
“我这怎么好开口。”
“有钱人又不是傻子,谁会投资一个没有成绩的人?”
……
春好在前面听得脖颈发凉。
又枯坐了会儿,到她们这组上台了。
候场的地方正好是秦在水的位置前边。
春好和钟楹经过的时候,他正拧开矿泉水瓶喝水,目光看着身边的人,应该是在聊工作。
钟栎冲她俩挥手,大大一笑,一副给自家小孩打气的模样。
钟楹却冲钟栎做鬼脸。
钟栎冷笑,举起手机拍下她的鬼脸,比嘴型:“发你爸妈了。”
钟楹丝毫不怵,浑身都是众星捧月有恃无恐的造作。
春好站在她身后,悄悄把目光放到秦在水身上。
他侧脸利落,或许在说什么重要的事,神色有些凝重。
钟栎拿胳膊撞撞他,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
秦在水这才抬头,眼底还带着工作里的冷肃。
春好一吓,赶忙错开视线。
还好主持人报幕,她埋头跟着小组上去了。
钟栎依旧在拍照,他看着屏幕里的钟楹和春好,乐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人小春好都不敢往这边看。”
秦在水没作声,安静瞧着台上。
她站在组员后面,脑袋望向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明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像只轻柔而忧伤的小水母。
秦在水看了会儿,想起她刚刚那句“反正我也不重要”,他收回目光,继续谈事了。
五点,大会结束。
春好收到了研学的结业证书,丝绒封皮、烫金字体,她些微恍惚。
看来是真结束了,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穿着文化衫的学生涌出报告厅,各自占据一隅合影留念。
春好没什么要纪念的,她没手机,也没有拍了照片后要发给的人。
大家谈论着暑假、升学、父母……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人生大致该怎么走。
春好仰头望望蓝天,热风吹着她的短发,北京的夕阳仍旧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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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被阳光刺激得酸痛。她想象中的结束不是这样的。她以为还能和生日那天一样,两人单独说说话。
可惜那注定是个无法复制的夜晚。
春好扭头转向大路,准备去吃晚饭了。
报告厅前,秦在水和研究院的几位专家一块出来:“后面主要是西村的扶贫搬迁工作,明坤已经在招标了……”
他说着,余光瞥见春好,话语慢下来。
春好抱着证书,脸庞放空,连路过秦在水都没发现,直直从他肩头经过。
秦在水开口了。
“春好。”
“啊?”春好一骇,以为自己听错,可站稳回头,秦在水和专家们几双眼睛都瞧着她。
她头皮一麻:“……”
秦在水转向身侧:“那就先这样,后续开会我们再聊。”
“是,是。”
三两句结束,几位专家离开了。
秦在水走向她。
“往哪儿去?”
或许是背着夕阳,他面色看不出多少表情。
“吃、吃饭啊。”春好心一抖,默默后退半步。
秦在水不慌不忙扫眼她身后:“再退得摔下去了。”
春好往后望一眼,一个下行台阶,就在她脚后跟边上。
她赶紧往一旁站了站。
“……是有什么事吗?”她揪住手指问。
“证书拿到了?”
春好点头,“刚拿到。”
“准备去哪吃饭?”
“食堂啊。”
秦在水瞧着她。
春好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但还是认真说:“那个,秦在水,谢谢你。”
秦在水却笑了下,这声笑并不悦耳,还十分犀利。
“那先说说看,你谢我哪方面?”
“……”
春好愣住,仿佛又回到下午展台那,他似乎是想要她想清楚些什么,或者,点醒她什么。
她一激灵,隐约捕捉到方向。
“谢你……带我来北京?”她绞尽脑汁,努力回答。
秦在水知道一些事不是那么快能琢磨明白的。
他也不为难,正要开口说正事,边上又插进来声音。
“秦教授。”
秦在水回头。
春好也跟着看过去,是报告厅里坐她身后的高马尾女生。
“我是刚刚在展台那找您写寄语的学生。”高马尾矜持一笑,“我有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问您的建议,汲取经验吗?”
春好下意识去看秦在水的反应。
秦在水没拒绝。
他又看向春好,简短道:“等我一会儿,别乱跑。我还有事儿和你说。”
春好眼皮一跳,以为是什么很重大的事。
可他已经转过身去了。
好一会儿,春好才应声。
“……噢。”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边上走。钟楹不知从哪蹿出来,把她一拉:“好好,照相照相!我们俩还没拍呢。”
春好被挽住胳膊,她四肢僵硬,配合着拍了两张。
“你怎么不笑啊,笑一下呀。”她说,“再来再来。”
春好看着前置镜头,调动一个笑,却笑不出来。
她注意力都在身后的秦在水身上,却只能看见那个高马尾跃跃欲试的背影。
春好内心煎熬。
“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啊。”钟楹把刚刚那张照片递给她看。
屏幕里的她眉心微拧,嘴角也抿着,完全看不出笑颜。
“算了算了,先这样吧。”她说,“你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发给你。”
“就不能删掉吗?”春好头疼,接受不了自己的丑照。
钟楹压根没听她说话,自言自语编辑消息:“我发给二哥了,让他替你保存。你有手机了找他要。”
春好大惊:“不行!”
她赶紧伸手去抢她手机,想拿过来删掉。
“发好了。”钟楹咧嘴笑。
“……”
远处秦在水还在和那个女生讲话,只拿出手机看了眼,并未受任何影响。
春好心里挣扎,不知他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事?
难道是要通知她,他以后要资助别人了吗?
春好一片茫然。
她心想,如果这个女生真让秦在水亲自资助她,他肯定会答应的。她知道他对扶贫事业有多尽心尽力,对小孩子有多耐心宽容。
可他要是资助了别人,那自己呢?
钟楹和她合完影,不知又蹿去哪继续拍照了。
春好依旧被留在原地,前边秦在水还在讲话。
话这么多吗?春好跺一下脚,怎么和别人话就这么多,到自己这儿就板脸吓唬人?
她踢一下身旁的大树,烦闷地蹲去花坛边,心里又急又气。可她无能为力,只能捡落下的银杏树叶自娱自乐。
终于,秦在水结束完谈话,走向她,瞧她正把一片片银杏树叶拼凑在一起卷成一朵花的样子。
“走了。”他说。
春好攥着“花儿”起身,没用完的落叶则洒回花坛泥土里。
回头一望,高马尾已经离开了。
秦在水一句话没说,带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
春好落后他半个身位,内心折磨。
“秦在水,我有话和你说。”她先发制人,加快几步走去他面前。
秦在水停住脚步,眉梢微挑,以为她是想通那些深奥的人生问题了。
“哦?说来听听。”
他挺好奇她能说个什么名堂出来。
春好深吸口气,“你能不能别同时……”
她本想说别同时资助两个人,但脱口那一瞬间又觉得太明显,便换了一句。
“能不能别同时脚踏两条船?”
秦在水顿住。
“好像也不对,”春好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能不能……”
“脚踏两条船?”秦在水眯道眼,觉得荒唐,重新确认,“我?”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污蔑过。
“不不,我是说——”春好脸瞬间红了。
她几分抓狂,完全不知怎么解释。
秦在水抄兜站在她面前,他高她一整个头,林荫道间,单车骑行而过,只有他们两个驻足对望。
春好彻底放弃了,甚至觉得自己自私又卑劣,凭什么他不能资助比她更优秀的人呢?
她肩膀耷拉下去:“要不你先说吧,你刚刚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秦在水张了张口,夕阳下,他目光似乎闪了下,却有一会儿没出声。
他看她那垂头丧气的脑袋瓜,莫名感觉她好像是真的很难受。
“好好,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安静少许,轻声说。
春好抬头:“诶?”
秦在水看她那缓缓聚焦的,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他虽不知她误解了什么,可……
秦在水沉吟几秒:“我本来想和你说的是,晚上一起吃饭。”
说完,他重新看向她。
“仅此而已。”他幽幽补充。
春好:“……”
34. 春落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间能停在今天就好了,这样那些离别与伤痛也不会那么壮烈。]
-
树影在车窗上飞驰。
春好坐在后座。
她揪着手指看窗外,想起几分钟前他那句幽幽的“仅此而已”,生无可恋闭了闭眼——人怎么能出洋相出到这种地步。
车内安安静静。
秦在水没有说话,也不告诉她去哪儿,只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也不知他有没有生气。
他被她这样冒犯,竟然都不追究,也不追问吗?
春好胡思乱想,手指没忍住在丝绒壳子上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差点把证书的烫金字给挖下来。
秦在水:“弄坏了可没有第二本。”
春好一吓,回头,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瞧着窗外。
“……”
他后脑勺是长了眼睛吗?
她正尴尬着,秦在水扭过头,清黑的眼睛对上她的视线。
“……我是在看这封皮结不结实。”她借口找得飞快,“喏,你看,怎么掰扯都好好的,看来是真的很结实。”
秦在水:“我还以为你要拆了回去自己组装。”
春好:“……”
他这反讽的功底。
春好说不过他,可看眼被自己蹂躏的结业证书,确实有些心疼,她伸手轻抚那块地方,吹吹又摸摸。
秦在水瞧她这一连串动作,跟小动物舔舐伤口似的。
他心底莞尔,不说她了,可随意一瞥,眼光又无声停在她胸口。
夏日,短发,文化衫。
她身板很薄,衣服在她身上像个宽大的风筝,她攥着那朵银杏花,证书也紧抱在胸前,挤出极浅的少女的弧度。
像极了生日那晚,洒满月光的工具间,她无声无息靠在墙角,胸乳随呼吸浅浅起伏;她那样脆弱,可满脸泪痕靠在他胸口,竟又有一种凄美而坚韧的生命感。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为何对那一晚挥之不去。
他轻微蹙眉,转向窗外,从一旁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
“喝水。”他命令。
“啊?噢。”
春好莫名其妙,她其实不渴,但还是接了过来。
手里的东西也就顺其自然放去中间的扶手上,她双手拧开瓶盖,胸前没了挤压,一切恢复原状。
喝着水,她才意识到领口又低了,把衣服往上拉。
秦在水也跟着拿起一瓶,喝掉一小半。
两人依旧不说话,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春好瞧向外面错落的平房,夕阳更深了,变成一种庄重绚烂的红。傍晚总能轻而易举让人感伤,仿佛这是两人一起赶赴的,最后一场黄昏。
春好触碰玻璃,不知下次再来又是几时了。
-
路程不远,地方到了。
轿车停在一条分外僻静的道路上。
春好下车。
她四处瞅瞅,瞧不出任何名堂。一整条路全是灰色院墙,不再有其他建筑物,倒是抬头能瞧见不远处的两山和塔影。
她抬头去看太阳落山的方位。
“我们在城市的西边吗?”她比划了一下,“颐和园的西边?”
秦在水从另一侧下来,意外,“怎么分辨的?”
秦家的司机都是部队出来的,开车很谨慎,何况从北大过来的路弯弯绕绕,就算刻意去记也会绕晕。
“看太阳。山里的土法子,能看到太阳就不会迷路。”
秦在水瞧眼天空,太阳快下山了,只在西边留有最后的霞光。他没她这么厉害,他在山里主要还是靠当地村民领路。
“你住在这里?”
春好伸着脑袋看来看去,还能听见院墙里的鸟叫声。
“好安静。”她说,“这是五环边?你公司不是在大裤衩那里么?这样每天上班不会很辛苦?”
秦在水思绪被她拉回。她因为好奇,声音话赶话起来。
但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还好。我平常不住这儿。只是隔一段时间会过来。”
春好明白了:“这里住的是你的亲戚?”
“我爷爷。”
秦在水说着,提步进去。
春好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重要长辈。
前面,朱红色大门打开一半,阿姨提前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秦先生来了。”
春好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与一位面容慈和的妇人对上视线。
秦在水:“荣姨。”
荣姨笑着应答,还不忘冲春好微笑:“春好小姑娘,是吧?”
“嗯,”春好赶紧点头,乖乖的,“阿姨好。”
“太客气了。”荣姨侧身引他们进去,抬脚过了门槛,在身后又将门关好,“老爷子在书房等您呢。”
秦在水问:“我父亲和朱姨最近来过?”
“来过的。您父亲前几日单独来的,和老爷子说了会儿话;今早朱太太和您大哥一块儿来的,陪老爷子用了早餐。”
秦在水又问了其他日常,荣姨一一作答。
春好跟在他身后,安静听了一些,在脑海里拼凑他的家庭成员。
她抬头,意外这高高的院墙里竟依山傍水;可惜夕阳将晚,树影下,视野朦胧。
空气里还有潺潺水流声,不远处的溪湖碧波荡漾,点点浮金照残阳。
春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脚步放慢,觉得哪哪都好看。
秦在水也不催,只拐弯的时候停一停,确保她在身后。
再度回头,她停在了一个岗亭前。
春好眨眨眼,觉得这个亭子好奇怪,难道是电话亭?可里面也没有电话呀。
她琢磨几秒,想伸手戳一戳,又意识到这是别人家,她乱摸不礼貌,便甩甩脑袋打消念头;一抬眼,秦在水和荣姨正站在石桥边等自己。
她不再磨蹭,赶紧上前。
荣姨笑眯眯地:“那你们慢慢过来,我先去看茶。”
秦在水:“行。”
话落,人走开了。
春好小跑到他跟前。
树影深沉,他的面容随着自己的靠近逐渐清晰。
“瞧什么呢?”秦在水问。
“我在看那个亭子,那是电话亭吗?”春好指指身后,不明白,“难道是家里太大,怕人迷路,所以弄了个电话亭打电话?”
秦在水愣了道,说,“那是警卫站岗的。”
“……”春好卡壳,瞬间改口,“是吧,我就说是站岗的,谁在家里修电话亭啊。”
秦在水看她那一秒变卦的模样。
或许是到了家,他兴致不错,抄兜带她过了石桥,忽而说:“其实这亭子以前能自动打电话。”
“真的?”春好秒上钩。
“亭子上边儿有根天线。”他半真半假。
“天线?”春好迷糊,“是做什么的?”
“这亭子天线一开,电话自动一打,我这儿就知道了。免得家里太大,你迷路了我找不到你。”秦在水重复着她刚刚的话,一边绕她,一边没忍住地扬了道眉。
“……”
春好终于意识到他在逗自己,不太高兴:“你怎么还学我说话?”
“不能学?”
秦在水侧过头,浅笑看她。因为走路,他峻峭的身影细微摇晃,在镀金的傍晚里,有一种温柔的寂寥。
“……”
春好心跳一揪,半天才憋出一句,“当然不能。”
秦在水瞧她;她却埋头看路。
“行吧。”他稍感惋惜,不逗她了。
过了石桥,宅子里的屋舍清晰起来。
前面花厅传来说话的声音,灯火明亮温馨。
春好一下拉住他衣角。
秦在水看过来。
她不好意思:“我一会儿……也喊爷爷吗?”
“嗯。喊爷爷。”他说。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
书房门没关,秦震清站书桌后执笔画画,房间采光也好,最后一抹余晖罩在屏风上,窗下,倒流香缓缓流淌。
秦在水:“您今个怎么画起画儿来了。”
“上午收拾旧东西,瞧见几叠颜料。拿出来使使。”老爷子说着,放下手里的笔,“从哪儿来的?”
“学校。”秦在水走过去,“去和研究院的几位专家聊了下,顺便看一眼研学的结业典礼。”
秦震清退位前做了几十年的一号首长,气场沉厚,他点点头,认可他的进展:“既然试点都定了,配套的工作也该跟上。后几年扶贫是国家重头戏,你既选了这条路,就得多上心了,整个集团的声誉都在你肩上。”
秦在水:“是。”
春好还站在门口,听他们爷孙一见面就聊工作,家风严肃可见一斑。
秦在水察觉她还站在原地,回头:“怎么不进来?”
“噢。”
春好应声,最后顺一下自己的短发,捏把汗地走进去:“来了。”
秦震清瞧见人,眼风打量:“小姑娘也来了。”
他往后坐进藤椅里,招了下手:“来,到跟前来我看看,我好认认人。”
春好被点到名,上前一步,绕过黄花梨书桌,跟小萝卜头一样深鞠一躬:“爷爷好!”
秦震清看她那瞬间垂下去的脑袋瓜,意外一笑,摆手:“我这儿没那么大礼数。让你走近是我眼睛不好,你离远了我看不清。”
春好这才站起,急忙道:“那我挪进一点给您看。或者您拿放大镜看。”
她眼睛干净得似两颗玻璃珠子,脸蛋红扑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傍晚暑气的缘故。
秦震清一噎:“这姑娘挺逗趣儿的……名字是?”
“春好。春天的春,好好的好。”
老爷子看看她,又看看秦在水,说,“名字好听,寓意也好。发型还挺像你奶奶年轻在辅仁*念书的时候。我们那个年代都兴这种头发。”
秦在水亦看回她,她背着手乖乖站着,齐脖短发在古朴的夕阳里柔顺黑亮。
“还真是。”他眼底闪过笑意。
春好和他对视。
她竟和他奶奶很像吗?她可不敢攀这个亲,可瞧见他微勾的嘴角,她又心跳雀跃。
秦震清看见她身上宽大的文化衫,开口了:“怎么领这么大的衣服?穿着合身吗?”
“合身的。”春好点头,“我习惯买大一号的衣服。”
“买大一号做什么?还指望洗洗补补穿几十年呐?”秦震清瞅她。
春好弱弱伸出五根手指,“爷爷,几十年真有点难度,但四五年还是可以的,不然我得皱成抹布了。”
秦在水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逗乐,他瞧她那小手指头,就知她又没听懂反话。
“爷爷是说,以后别总拿大码的衣服穿。”
“对,”老爷子接过话,“人靠衣服马靠鞍。以前小时候长身体买大的衣服还过得去,现在念高中了,衣服还是要合身才好。”
春好:“诶!我记着了。”
秦爷爷看起来严肃,但说起衣食住行,又有长辈般的和蔼,春好心脏柔软,话语也不知不觉变多。
中途,荣姨进来上茶点,说再过一会儿便能吃饭了。
秦在水往后坐到茶几边,一边倒茶一边听他们说话。
他将茶盏递给她一杯,下巴指指边上另一把太师椅,“坐。站着不累?”
“不累。”春好接过茶水咕噜喝掉,眼睛还胶在书桌上,“爷爷这都是您画的啊?”
她看见几张简单的乡村写意。
“对。画的从前,那时候还在打仗。”老人家回忆着,又问,“你们那的村子是什么样?”
“山差不多,但我们没有牛,只有猪。”春好说,“爷爷您别不信,我还会给猪接生呢。”
“嗬,这么厉害。”老人家刮目相看。
“没有没有,小意思。”春好经不住夸,她脸又热了。
秦在水听她轻松俏皮的声音。
他却知道,她在西村的日子是极艰难的。他忘不了那天,自己把得了疟疾的她从猪棚里抱出来是什么样子。那天如果他没有来村访,她一定熬不过那晚的。
她却说,小意思。
秦震清铺了张新宣纸,拿毛笔沾墨:“好好,写个毛笔字看看?”
春好忙摆手:“我不行,我完全不会。”
“你想画画儿也行,随便试两道。来。”
“那我要画画,爷爷您别笑我。”她搓搓手走过去。
学校里,班上好多同学都会写书法弹乐器,一到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各显神通,好像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凭空变出了一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本领。
春好接过毛笔,她思考良久,在白纸上画了两条平行的“S”线。
“这是?”老爷子努力辨认。
“长江?”秦在水也在看。
春好惊讶,瞳孔清喜:“你怎么知道?”
“……”秦在水又瞧了那两个“S”一眼,他随口蒙的,没想到这都能猜中。
秦震清沉思少许,捧场:“白描,白描!大俗即大雅,不错不错。”
春好兴奋:“真的?”
“真的。”
她抿唇笑了,笑的时候,不自觉去看茶几前的秦在水。
秦在水就知道她爱听夸奖,一被夸夸就冒泡泡。
他正将白瓷的小茶杯递到嘴边,极少见的闲适清贵模样;他对上她视线,亦弯唇一笑。
秦震清:“可有心仪的大学了?”
提到大学,春好惭愧:“还没有。”
“想考北大?”秦震清又问。
“我倒想考,只是……我成绩够不上。”春好不想骗老人家,又怕让资助自己的人失望,“但我会尽力,争取高考念一个好学校。”
秦在水听出她声音里的焦灼,就和刚刚在学校,她堵住自己,最后却低下头,说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她本来是想问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又能猜出一点。
“不急。”秦震清说,“学习是终身的事情。越是艰难,越要沉住气。很多时候,不是看现在站多高,是看以后能走多远。”
春好心头拨动,像是猛然被这话往前推了一把。
老爷子重新执笔蘸墨:“你若还没有目标,那爷爷给你指个学校?”
春好抬头。
“北师大。”
他在她那两个“S”边写了“辅仁”两个字,“前身是辅仁大学,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老爷子看向秦在水:“你奶奶年轻就念的辅仁,后来才去协和学医。”
话落,他看回春好,“北师大分数应当没有北大那么高,爷爷建议你,大胆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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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辅仁……”
春好在唇齿间来回轻念这两个词,空气安安静静。最后一抹阳光照进她眼底,她视野虚白,几秒后,世界重新清晰。
夕阳划过她的脸,彻底消散了。
外面,饭菜做好,荣姨进来扶老爷子去花厅用餐。
秦在水放下茶盏起身。
秦震清:“给好好添座儿了吗?”
荣姨轻声:“已经添啦,秦先生一回来就知会过了。”
荣姨看向春好,见她还原地怔愣着,温柔唤:“姑娘,咱们洗手用饭了。”
“……诶,好。”春好心神震颤,她还在消化刚刚秦爷爷的那番话。
荣姨:“洗手间在走廊右手边。先把手上的墨水洗一洗。”
“嗯。”春好低头,看见自己手上蹭到的墨痕,往洗手间去了。
秦在水跟着秦震清走出书房。
走廊上,只剩祖孙两人。
他说:“您见过了,觉得如何?”
老爷子:“只要不和姓范那小子一样就好。”
“她不会。”
秦震清抬眸:“你对她倒很自信。”
秦在水没说话。
“我觉得如何不重要。”老爷子杵着拐杖,“你事业上我不担心……但在水,你资助的是一个女孩儿,不论怎样,家里都需要有个女主人了。”
他失笑:“您这是又劝上了?”
“我看辜家就很好,门当户对。”秦震清面色沉缓,细细叮嘱,“这些年,你又管集团又管扶贫,一些项目若有若无往西南倾斜,虽说营收连年在涨,但股东们估计不会乐意。如果有辜家助力,你在集团话语权会更高,想办的事也会更轻松。”
秦在水没说好与不好。
“是不是嫌爷爷话多啊?”秦震清觑着他,知道这孙儿表面乖顺,但在大方向上,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
“爷爷还是那句话,很多事,你要自己走出来。”
老人家腿脚不便,可心明眼亮,他往春好跑远的方向抬抬下巴,“否则,多少个春好,都无济于事。”
秦在水眼皮掀了掀,也跟着回头看了眼,短发女孩儿早已消失。
西边,太阳已彻底没入地平线,灰紫和橘红壮烈地纠缠在一起,庭院安静、深沉,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
春好洗完手出来。
绚烂的彩霞铺满天空,她在庭院里静站了会儿,深吸口气,原路返回。
她脑海里回荡着爷爷的话,想起这几天自己总在未名湖打转。
但此刻,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是啊,学习是终身的事情。她现在站不高没关系,人这一生这么长,以后总能走更远的。
春好兴奋着,她进花厅的时候,秦在水正扶老爷子落座。
她两三步跑过去,“爷爷我扶您!”
秦在水正欲婉拒,没想到她直接上手馋住另一侧,和他一块儿扶爷爷坐下。
春好直起腰,短发微扬,她冲他明媚一笑。
“坐吧。”他没说什么。
“嗯!”她坐去自己的位置上。
吃饭的红木桌椅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深沉质朴。桌上菜色清淡,春好爱吃辣,以为不会合自己胃口,但夹上一筷子,竟出乎意料的鲜甜好吃。
花厅另一侧能看见溪塘,在深蓝的傍晚里清凉沁人。
春好正看景色呢,秦在水电话响了,他瞧眼来电人,略微蹙眉,离席接通。
春好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他身影隐没进庭院。
再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大舒缓。
老爷子:“工作上的电话?”
“辜家的。”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春好没有听清,但她只需要捕捉到一个“辜”字,就有预感,他大概率吃不了这顿饭了。
秦震清沉吟发话:“既然辜家姑娘要你去一趟,你就去。早晚的事。”
秦在水没作声,他垂眸拿毛巾擦手。
“您先吃,我一会儿再回。”他说着,放下毛巾,看向春好,“你在这等我?”
春好还琢磨着秦爷爷那句“早晚的事”是什么意思,她抬头,没太反应过来。
秦震清:“好好要不就在这里过一夜?研学不是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但……”
秦在水见她犹豫:“那就等我回来再说。”
“……噢。”春好以为能和他一起走,可他似乎无意捎上自己,屁股只得又落回凳子上。
秦在水放下毛巾起身,这次是真走远了。
春好看他穿过庭院,接过阿姨递上的外套,彻底消失在红漆飞檐里。
她抿抿唇,伸直的身体终于弯曲下去。
他明明下午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结果刚开饭就拍拍屁股走人。
哪有这样的。
春好郁闷。
饭后,秦爷爷回房休息,荣姨给她收拾了一间客房落脚。
天色深蓝下来,周围没有高建筑,也没有城市的霓虹,远处山顶塔影黑漆漆的,有点像原始的、山里的颜色。
春好待在房间,百无聊赖,她推开木窗,晚风清凉,完全没有盛夏的暑气。
即便她没去过多少好地方,也瞧得出来这个宅子是块宝地。
她还在想那句“早晚的事”。
什么是早晚的事?
她不知道,也有点害怕知道。
荣姨在她身后铺床:“若是秦先生不回来,好好姑娘就在这儿将就一晚。”
春好回头:“他不回来了吗?”
“秦先生去辜家啦,不一定回来。”
春好试探一句:“辜家离这边远吗?”
“不远,秦家辜家以前一个大院的。”
“噢……”春好抠着手指,不死心,“可他不是说一会儿再回来的么?”
荣姨正在隔间给她找被褥,出来才问:“好好姑娘您刚刚说什么?我在里面没听清。”
“没什么,”春好囫囵揭过,她随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字,“我是问,这幅字也是秦爷爷写的吗?”
“不是,这是秦先生写的。”
“哦……嗯?这是他写的?”
荣姨回想:“二十出头写的吧,刚去西南下基层的那会儿。”
春好惊讶,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荣姨安抚她:“好好姑娘别担心,秦先生回不回来说不定的。我只是先打理着。一会儿秦先生回来带您走的话,您跟他走就行。”
“嗯……”她仍看着字,恍惚点了点头。
门轻轻阖上,荣姨离开了。
春好好奇地走到那副字下,仰头念出声:“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不懂书法,却莫名能看懂浓墨勾折下的挣扎,仿佛有无尽的痛苦。
她记得秦在水的字迹,每次写信的时候都是标准的小楷,连一个连笔都极少见到,就和他整个人一样硬朗端正,没想到他从前竟能写这样飘逸而矛盾的行草吗。
“喜相逢……”春好再次低低念一句,轻微失落,尤其还在即将分别的当口。
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不知以后回到武汉,又有多少机会能再见到他了。
钟楹的建议又在她心底划过,跟一根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春好牙齿打颤,不知为何,她竟有种站在命运交叉口的惊惶。
35. 春落
[或许她不该奢求什么的,也不该和他有任何约定,这样他们就都会有最安稳的结局。]
-
秦在水到了辜小玥电话里说的地址。
不是辜家,是上次晚宴的四合院会所。辜小玥和影视圈的几个资方朋友在这喝酒。
秦在水走去后边茶室。
辜小玥的助理敲门进来:“秦总,辜总请您下去聊。”
秦在水却已落座:“让她上来,我在这儿等着。”
助理犹豫几秒,权衡了一下得罪自己老板和得罪秦在水哪个严重,阖上门下去喊人了。
中途,侍应生进来上茶,芽色茶叶飘浮,热气氤氲。
秦在水给自己倒了杯,喝到一半,辜小玥上来了,依旧是那副美得可以忽略灵魂的皮囊。
她面上不太好看,都说辜小玥是怪诞美人,性格比辜小裕那个混世祖还要难相处。
她似有若无笑了下:“秦总好像从不去地底下玩儿,生怕被我们玷污似的。”
“没那兴致。”秦在水直奔主题,“谈正事儿吧。”
辜小玥看眼助理,助理把包里的一份文件夹递给他。
“我查过了,朱煊那个模特公司是有几个不明渠道。具体都在里面。”她说,“明坤毕竟不是做这个的,你对影视圈不了解也正常,但后面怎么追踪还是你自己的事。”
“行。多谢。”
秦在水接过翻开。上次晚宴后他调转方向,在查朱煊那个模特公司的底细,若朱家用模特公司洗-钱他一定不会手软。现在不干预,日后秦家必受牵连。
辜小玥托腮看笑话:“我倒挺好奇,朱煊要真犯事儿,你准备怎么办?拿掉他?朱家现在恐怕不好拿吧?”
秦在水不咸不淡:“辜家想效仿?”
“呵。”辜小玥被冒犯到,也故意戳他肺管子,“朱姨在你妈死后就带着秦问东进门了,朱家势力可不小。”
可秦在水完全不恼:“所以辜家有危机感了?上赶着来联姻?”
辜小玥蹙眉:“谁想和你联姻。”
“倒是你,我以为你会进中央,你却接手了明坤;我以为你会把重心放在明坤上,可你又在西南做扶贫。”她耸耸肩,“你这路子,真够不寻常的。”
秦在水:“所以和我结婚,大概率守活寡。”
辜小玥嗤笑:“我会守活寡?”
“有所耳闻。”秦在水点了点头,看眼窗外,“所以婚姻一旦生效,你的男友们需要清理掉。”
“你吃醋?”
他摇头:“会影响明坤的声誉。”
辜小玥盯着他,他亦抬眸,眉眼深黑平静。
可辜小玥却“噗嗤”一下笑出声:“影响明坤声誉?”
她笑得止不住,“不好意思,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秦在水,你把你的那些丑闻封得再严实,也有漏出来的。不然,你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躲在西南?”她说到秘闻,眼底竟有丝兴奋。
——“好像是你前几年在基层的时候,弄死过人命?”
室内一下安静。
辜小玥得意自己将局势翻转。
秦在水面容微收,他坐在窗边,右手摩挲着白瓷茶盏,庭院里的树叶声都悚然起来。
他笑了一下,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辜小姐,造谣是要蹲局子的,你的影视公司是彻底不想开了?”
辜小玥脸色一变。
“上次交给你的合同别忘了签。”
秦在水冲她微点道头,拿起桌上的文件离开了。
-
走出会所,红墙边,零星地灯照亮影壁。
他在那光下静处了会儿。
不远处司机下来开门。
秦在水上车,也不说去哪儿,轿车就这么开着双闪停在四合院门口。
道路另一边是后海的某块水域,湖面暗沉,波澜粼粼,黑色柳树飘荡,夏夜行人时不时经过。
他看了会儿,重新下车,走到栏杆边。
湖水腥味漫上,他瞧眼深黑夜空,却想起山区里的点点寒星,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等回了神,他回到车上,摁亮阅读灯。
前边司机轻声询问:“秦先生,您回老宅还是回公寓?”
秦在水本想回公寓,但余光一晃,他看见中间扶手上还放着一本红色证书,丝绒封皮上,一朵用银杏叶编成的绿色小花儿安静躺着,在夜光下,郁郁葱葱。
他拿起那花瞧了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最自然的,夏日的气息,让他想起下午春好蹲在花坛边捡树叶的模样,短发挡住脸,只留出一截下巴。
“秦先生?”
秦在水将花放回证书上:“回老宅。”
……
春好被走廊上的声音吵醒。
她胳膊下还压了张草稿纸。
一晚上百无聊赖,她趴在客房的书桌前写写画画,默默英语单词,或者仿照墙上的书法依葫芦画瓢,字迹的缝隙里还夹杂着好几个她无意识写下的“秦在水”。
她看见自己留下的痕迹,根本不敢揉成团扔进垃圾篓,只得把纸折好,揣进兜里,销毁罪证一样。
宅子有些年头,虽现代化地翻修过,但隔音并不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
“老爷子睡了。我以为您今晚不回来了。”是荣姨的声音。
“好好姑娘安置在客房,您放心。”
春好闻言一下清醒,好像是秦在水回来了。
她揉揉眼睛,从桌子上坐起来。
客房的窗户还是上世纪的老样式,红色雕花,玻璃上还挂着白色的薄窗帘。
窗帘拉着,被月色照亮,勾勒外面的人影。
她不好拉开窗帘看,只能伸着眼睛去分辨那道身影。
荣姨问:“您是要带她回学校吗?我去叫她。”
却没有声音。
脚步走远了。
春好心急,自言自语:“怎么又走了。”
周遭安静下来。窗外一暗,荣姨关掉了走廊上的灯。
要出去看看吗?
春好迟疑,又坐回椅子上。她看眼挂钟,十一点了,是一个她该睡觉的时间。
北京的最后一晚,估计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和他相处了。
春好抬眼,瞧见墙上那副字。
喜相逢……
她捏一捏拳,被某种不甘驱使着,起身出去。
夜色如水。
庭院寂寂,灯笼灭了一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点澄黄灯光。
春好倒不怕黑,她走惯了山路,但从未有过此刻的怦然和惴惴,不知自己这样怪异地散步,能不能合理地遇上他。
游廊曲折、深长,与白天的好景色全然不同。
池塘的水被引到后院来了,在前后屋舍间化作碧幽幽的小溪。
春好看着周边的枝丛,脚步放轻,竟有种做贼的错觉。
最后,转过一根红漆柱,她在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上发现了秦在水。
他站在水边,抄兜望着水面,像是在想事情,却又像在出神,只有月光落在他孑然的后背上。
春好微愣,她瞧得出,这一刻属于他自己;可看他这样灰黯,她竟觉得揪心,不知该不该擅自打扰。
踌躇间,秦在水察觉,略微回了头,瞧见半躲在柱子后的她。
他意外:“还没睡?”
“……我出来上厕所。”
春好慢慢走出来。
她瞧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相信自己这个蹩脚的理由。
但他很索然,眼底滑过月光,依旧看回水面,没有说话。
春好这才瞧见他手里还拿了个小盒子。
秦在水拈了一把,洒进水里。
红白鱼儿四面八方扑腾过来,在青绿的水面起伏争食。
喂鱼……
春好:“……”
他还有这爱好?这不都上了年纪的人玩的吗?学校里总爱训她的级部主任周末就爱去长江钓鱼,一坐坐一下午。
“你经常半夜喂鱼?”她好奇地走到他身边。
“临时想起来了,过来喂喂。”
春好弯腰撑着膝盖去看鱼,夜色下,鱼儿的轮廓若隐若现,一捧鱼食吃完,还有几只来回盘旋在周围。
秦在水又拈一小把撒进去。
红白鱼儿再次钻动,水花四溅。
春好后退一步,站起身来。
“你好像去了很久。”她低声说。
“嗯,”秦在水看她一眼,“刚回来,以为你休息了,就没有叫你。”
“我没休息,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春好说完,又一下安静:“不是你说要我等你的吗?”
秦在水默然,她却忽而转头和他对上视线;她下巴尖尖,脸蛋在夜里显得柔白,眼睛也晶莹地闪着细光。
他挪开眼,良久,轻答:“我的错,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她立刻说,声音竟还有丝自得,“我早猜到你会去很久。”
秦在水眉梢微动,不知是被她这番清脆而自洽的话感染还是什么,一时有些无言。
但他又扭过头,似乎在笑:“我让你平白等一晚上,你还给我找理由?”
春好歪歪头:“不然呢?我还能把你绑回来?”
他讶异,眼睛弯了弯,但那笑里只有三分被逗乐,剩下的都是他此刻自带的消沉,是以他短暂笑完后又安静了。
“确实不能。”他说。
这一刻,春好感知到他身上沉寂的气质,独属于北京的气质。
他在这里和在山区里是不一样的,他在北京时身上会堆砌很多东西,可在山里,他只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站在阳光下,纯粹、清朗。
“这鱼……好肥啊。”春好注意力又回到水里,她伸出手,“比我胳膊还粗,这鱼养了能吃吗?”
“你想吃?”
秦在水瞅她那纤细的手臂,她太瘦了。
“这是你家,我吃干什么?多没礼貌。”春好说着,眼睛却盯着水面,一副在挑哪个最肥的架势。
秦在水:“你喜欢吃鱼?”
她被说中,嘀咕:“……其实也还好,小时候经常吃。”
他将手里的饵盒递给她,“喂喂看?”
“好呀。”
春好来了兴致,抓一把蹲下去洒进水里,看鱼儿扑腾,她乐得直笑。
秦在水也跟着蹲下来。
身边阴影微沉,她心尖一颤。
男人半蹲也高她一大截,手臂撑在膝盖上,夜色里,两人凑近了,他曲起的长腿就在她胳膊边,那丝独属于他的淡雅檀香也萦绕鼻尖。
春好身子发麻,差点歪下去,她赶紧稳住自身。
“西村还有卖鱼的?”他问。
“……哪啊。是我自己在山脚的水里捉的,削根竹竿直接叉。”她右手握拳,在空中比了个叉鱼的动作。
秦在水扬眉,但又道:“可惜这鱼吃不了。”
“啊?”
“观赏鱼,不会好吃的,还可能有毒。”他松泛下肩。
“好吧,那只能等快死的时候再来吃了。”
“……”
秦在水被她噎住,一时不知该说她脑子灵光还是傻。
他看向她,短促笑了声,没蹲着了,顺带没收她手里的饵盒。
“怎么拿走了?”她也跟着站起来。
“免得你一天到晚惦记。”
“……”春好撇撇嘴,“我哪有。”
秦在水只当没听见,往庭院中间走去,把饵盒放在石桌上。
春好跟着他,地砖缝隙间生着蒿草,这一块相较于前院,确实是荒凉一些。
她走着,没注意到前边秦在水停住了,一头撞进他脊背。
男人衬衫柔凉,脸蛋压上去又触碰到他身体的热度。
春好脸上一臊,赶紧退后,抬眼,却瞧见面前石桌上放着她的结业证书,以及那朵银杏小花。
秦在水坐到石头凳子上,把证书递给她:“证书都忘拿?就这么扔我车上。”
“当时顾着下车,搞忘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硬质壳子抵上胸脯,春好庆幸这样的天色,他不会看出自己的脸红失态。
秦在水瞧眼她身后:“有凳子,不坐?”
“噢。”她乖乖坐下。
膝盖磕碰,没想到竟有这样对坐的时刻。
秦在水看她只拿走了证书,下巴指指那花儿:“花不要了?”
“要的。”春好伸手拿过,也攥在手里。
月色照亮花蕊,每片银杏都是花瓣,秋天还没来,因而颜色也未变黄,绿盈盈的,满含生机。
她忽而说:“这花是跟我妈妈学的。”
秦在水看她脸上划过忧伤,而后又有一丝浅浅的骄傲。
他不吝夸赞:“很漂亮。”
也很像她。
春好盯着手里的花儿,下了决定:“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吧?”
秦在水没当真:“这么大方?”
“……”春好反驳,“我本来也不小气的好不好。”
她吐出这句,视线却只敢落在他大腿上,西裤褶皱映出男性成熟有力的肌肉线条。
春好不好重提下午她说他脚踏两条船的事,但又捱不住,怕他看出什么,或者厌烦自己口无遮拦。她确实话说错了,所以即便他不计较,她也想借着花儿道歉。
“反正……我就是送给你了。”
春好固执,又将花递到他面前。
秦在水觑着她。
她手举在半空中,轻微发抖,连带那朵花也颤巍巍的。
头一次体会给男人送花的窘迫。
春好当然知道他在看自己。他目光永远这样深静,落在她睫毛上,如有实质。
“真送你。”她着急,“我不反悔,你别不信我!”
她将花一把塞到他手里,脑袋扭走,不许他退还。
秦在水:“……”
他微张下嘴,而她似乎打定主意,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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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视线。
秦在水看眼手里的花,指尖微敛,花儿便跟着旋转。
“你自个儿辛辛苦苦弄的,真不留着?”
“我还能再做一个呀,”春好煞有介事,“这样,我们不就一人一个了?”
说完,她又瞬间闭嘴,这话对朋友说可以,但对他说,好像有些暧昧了。
“好好。”
秦在水忽而出声,喊她名字。
“……啊?”她心一抖,回避他的视线。
“你转过来。”他说。
“噢。”
她慢吞吞转过身。
“下午在学校的时候,你本来想问我什么?”
他注视她的眼睛。
春好装不知:“没、没啊,我都忘了。”
“你说我脚踏两条船。”秦在水也不废话,直接点明,“你那个时候,本来想说的,是什么?”
她忙道:“我……我真没想说你脚踏两条船。我说错了。”
秦在水瞧她那眼珠四处乱转,就是不敢看他。
“怕我去资助别人了?”他缓缓一笑。
“……”
春好身体顿住。
“担心成绩不好,我不要你了?”
春好内心再中一箭,脸热道,“我没有……”
“还嘴硬?”他瞅她,带着点轻嘲。
“……”
春好揪着手指,有些汗颜。
晚风轻拂她的发梢,她肩膀塌下去,低声:“可秦在水,我确实……我在武汉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要学习、要有志气。我知道要这么做,但好像又少了些什么。”
秦在水听着,并不打断。
“现在又来了北京,大家都好厉害,又有目标又有天赋。”春好说着,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虽然学校里很多人笑我说我是北大学子,但我知道我不太能考上。”
“很多人笑你?”
秦在水蹙眉,他从没听她提起过。
“没关系,他们没笑多久,我会一个个骂回去。他们吵不过我。”说到这儿,春好一笑,颇为飒气地甩了下短发。
她对上他目光,明媚起来,甚至没忍住地挪挪了屁股,“不过,爷爷不是建议我考北师大嘛。这样我也有目标了。北大我考不上,稍微低一点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秦在水瞧她按捺不住的样子,嘴角微勾,他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不用自己再说什么。
只是,“这么听爷爷的话?”
“对呀。”
秦在水好笑:“我说的话倒很少见你听。”
“哪有!我也听的。”
她赶紧解释,却对上他眼底的淡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春好摸摸鼻子,也跟着笑了;他眼睛太深黑,双眼皮恰到好处,月光摇晃里,他有一种几近淡漠的温柔。
春好看着,仿佛整个人都醉在他眼睛里。
她想,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永远拥有此刻的美好,永远不用面对以后的寒霜。
可惜,她终归要启程。
-
没过多久,秦在水带她往回。
“在这儿睡一晚?”他走在她身侧,看眼黑黢黢的宅子,“住不惯想回学校也行,我送你。”
春好好奇:“这个点,车还能开进学校吗?”
“能,就看你想不想回。”
“算了,都好晚了。”
她说着,分外哀伤,明天她就要离开了。
经过走廊的卫生间,秦在水想起她最开始的那句出来上厕所,好心给她指了指:“客房的厕所在这儿,你别迷路。”
春好:“……”
她才不迷路,她方向感好着呢。
但她不能这么说,不然借口要穿帮了。
到房间门口,他出声:“你住这间?”
“嗯。”春好问,“怎么了?”
秦在水:“我几年前住过这儿。”
春好正推门,她一愣:“这是你的房间?”
他摇头:“客房。”
他说:“前几年刚去基层,状态不好,回老宅住了段时间,就住的这里。”
春好点头,也没多想,只为自己能和他住同一个房间而开心。
“所以墙上那字真是你写的?”
“不然?”
秦在水看向她,笑了道,但那笑容含义匮乏,像极了他刚刚独自站在庭院里寂寥的样子。
她走进去,把证书放到书桌上,又一下回神,“对了,花!”
春好蹬蹬回到门口,还好他没走,她再次将花递给他。
秦在水目光认真了:“真给我?”
“嗯。”
春好这次手没抖,她轻声:“你不是经常要去很多地方嘛,你把这花带着。有了这花,你就能……一辈子都好好的。”
秦在水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又道:“我妈妈以前就这么跟我说的。”
她抿抿唇,脸上毫无修饰,只有灯光给她上了一层莹白的光边。
这样一番话说完,周遭安静,月色徜徉。她把认知里最好的祝愿都给了他。
秦在水微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良久,他接过。
“那我以后随身带着,行么?”他笑。
“行!”
他看眼手里的绿色花蕊,重新看向她。
“还有,明天一鸣带你回武汉。我就不陪你了。”
说回正事,春好笑容垮了下:“……好。”
“到学校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知道。”
两人站在门口,目光时而相对,时而散开,夜色朦胧,他们竟也有丝分别的滋味。
春好难以割舍,她刚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鼻酸。
秦在水瞧出来:“还有话说?”
“嗯……”春好深吸口气,脸蛋发抖。
她伸手抓一下门框,好似汲取力量:“那个,秦在水,以后,我可以每个夏天,都见你一次吗?”
廊下静悄悄,他们的身影却投射在地板上。
她还是采纳了钟楹的建议。
秦在水觑着她:“春好。”
春好瞬间无地自容,提出的要求也瞬间推翻:“你要是没时间,那就算……”
他却失笑,问:“要不我们再拉个勾?”
春好懵懵抬头,眼底波光潋滟。
“你真能来看我?”她惊喜。
“我还没说完,”秦在水哼笑,“有条件的。”
“那你说条件吧。”春好心动,破涕为笑。
秦在水伸出手,略抬下巴,她会意,赶忙递出小拇指。
他没让她念那首歌谣,只主动勾住她的手指。她的柔软,他的坚硬。
春好屏息,视野里,只剩下他盛满月光的眼睛。
“好好,来北京念大学吧。”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声音清晰而笃定,就这么刻进她心底——
“来北京,我会一直帮你的。”
36. 春落
[很多年后再回头看当下,那个时候,她的爱人还站在她金色的前途里。]
-
暑假的白沙洲,炎热、虚白。
货车轰隆隆开过,工人赤膊在棚子下抽烟,批发老板坐在轿车里吹空调,仓库里酒瓶碰撞得叮当响。
春好回武汉一个月了。
这个月,她白天搬货、送货,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晚上则在宿舍写作业,预习下学期的功课。
人一旦有了锚点,飘荡的心就会沉静下来。
有时,她会幻想以后考上大学的时光。
她想到秦在水,还好,他一如既往站在自己的未来里。
春好甜丝丝地笑。
偶尔得闲,她会教陶姐的小孩认认数字。
陶姐的儿子八岁,却只有三岁的智力。春好知道陶姐总明里暗里照顾自己,有活儿总给她留;她知恩图报。
暑假最后一周,春好结算工资,买了第一部手机。
办电话卡的时候,她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认真挑选了电话号码。
一切办完,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宿舍给秦在水打电话。
嘟嘟声想起,她才察觉到时间,下午五点,他是不是还在工作,或者马上要去吃饭了?
春好暗道自己选了个不恰当的时间,正想挂断,那头却接通了。
她才知道他不在北京,而是在加拿大,温哥华。
春好听见这个地名时愣了下:“……你现在那边是凌晨吗?”
“凌晨两点。”
她被吓到,他不会是被自己吵醒的吧。
“那我不打电话了。你快睡觉吧?”
秦在水走到窗边,拿遥控开了窗帘,窗外夜景漆黑,只有他黑洞洞的身影。他来温哥华半个月了,一直失眠,因而夜晚会继续工作。
他却说:“我刚来,在调时差。你先说你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春好小声,“就是想告诉你我买手机了,以后我用这个号码联系你……没想到你那儿都半夜了。”
她说完,还是没忍住:“怎么突然去这么远的地方?”
“集团海外出了点事儿。”
“噢……”
她无从多问,只能另找话题:“那个,我听说温哥华的枫叶很好看。”
秦在水弯腰坐到沙发上,莞尔:“你听谁说的?”
“……地理课本说的。”
秦在水微噎,淡淡笑了。
春好并不知道他在笑,她往后靠住阳台墙壁,光影笼罩她上半身,瓷砖的凉意透过短袖传到身体里来。
她感受着这份冰凉,他不挂断,她便小心翼翼和他分享自己的夏天。
“一个暑假都在搬货?”他问。
“也不算,一周休一天,还是比较轻松的。”
秦在水不语,觉得她对轻松的定义太低了。
可她语气轻快,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艰辛;她叽叽咕咕,和他说在白沙洲的一些事——自己搬货的酒水公司换了老板;哪几个店家看人下菜碟;以及仓库里的白酒她都跟着尝了一口,难喝得不行。
“我喂路边的小猫小狗都不喝,秦在水,你说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爱喝酒哦!”
秦在水往后靠在靠背里,他望着外面的黑天,听她抑扬顿挫的声音,竟莫名放空。
他有些疲惫,却依旧回应:“我也觉得不好喝。”
春好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还好。”
她松口气。
“你不一直这样?”他说。
“……”
春好喉咙微堵,没想到他在电话里也拆她台。
“女孩子吵一点也不是坏事。”
秦在水声音模糊,好似笑了道:“话多朋友多,不会孤单。”
春好却倏尔心揪,不知答什么。
正安静着,秦在水喊她。
“春好。”
“啊?什么事。”她因为刚被嫌弃话多,不太高兴。
“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他说。
春好没懂他的意思:“是要我在学校里注意安全吗?”
“在哪都是。别掉以轻心,嗯?”
“噢。”
秦在水下颌微绷。
他来加拿大前去过一趟西村,情况并不好,大部分村民反对搬迁。吴书记说,那些和春好同批送走念书的小孩,初中毕业后一大半的人都没考上高中。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能在并不高的起跑线上杀出重围。辍学后,男孩回来种田,女孩掳回来嫁人,生命回归原本的轨道,好似他这几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一旦脱离校园,脱离教育扶贫的范畴,秦在水能介入的地方,也就少之又少了。
还好,他的好好一直在武汉,最好的高中,对她来说是安全的。
“遇到麻烦要给我打电话。”秦在水沉吟道。
春好无所察觉,甚至坐地起价:“好呀,那你得添加我的手机号。”
“我一会儿挂断就保存。”
春好声音登时就亮了:“真的?那好!”
“真的。”男人笑笑,“挂了?”
“嗯!”
春好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她看着阳台对面的绿树,她踮踮脚,在阳光里一蹦一跳跑进房间。
她翻出那张从北京带回来的信纸。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大学
她重新拿笔,在“买一个手机”后面打了个勾,又在第二行的省略号上重新写下“师范”两个字,补成“考上北京师范大学”。
春好傻笑地看着自己的目标。
她会的。她在心里说。
-
九月,学校开学。
春好刚踏进教室,就瞧见两个眼熟得不行的身影。
一个是讲台上,别着钥匙扣等待学生的级部主任,好像是她的新班主任。
一个坐在最后一排,好像是许驰。
春好:“……”
许驰翘着椅子,和边上的男同学一边嬉笑一边抄答案。
无意间抬眸,他看见了春好。
他脸色微顿。
她还是那头短发,巴掌大的脸,眼睛干净得好似春水。她明明那么瘦,骨子里却又那么地有劲儿。
看来她已经从北京回来了。
即便早在分班名单上看见了她的名字,可亲眼相见,他还是做不到淡然自若。
许驰想起放假前两人的争吵,过了两个月,他依旧没顺过气来。
他冷哼,等她主动给自己打招呼。
春好却径直路过了他去找座位。
许驰张张嘴:“……”
他青筋直跳,冲她喊:“喂,你都不和我打声招呼的?我们可是同班同学诶!”
春好转过来:“哦。新学期好。”
“……”
她又看一下他旁边的同伴,一碗水端平,很有礼貌地说:“你也新学期好。”
那位同学瞄眼许驰,憋笑答:“你也是你也是。”
许驰咬牙:“……”
春好往前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她拿出作业放在桌上,玻璃外,叶子还是绿的。
身后,那男生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驰哥,就为这?从国际班转普通班?你这是追求梦想还是追求妹子?”
许驰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老子追求你爹!”
“卧槽,这么重口。”
“滚蛋!”
他骂了句,目光又看向春好。
她离自己并不远,就在斜前方,隔了条过道。他能看见她拿出卷筒纸,一节节撕开,用水打湿擦拭桌面灰尘。
前面有人喊“来几个人下去搬书”。
教室只到了一半的人,大家并不熟悉,一时没人应答。
讲台上级部主任看着花名册,想点几个男生,春好却习惯性起身。
她把校服外套脱掉,“李主任,我去搬。”
级部主任看她那细凉凉的胳膊,想起她那次搬水差点把自己砸到,还是秦教授给她扶起来的。
“你就算了。”他拒绝,春好却已经抬脚出去了。
他只好又点几个人,要他们赶紧跟着去。
许驰见状把作业一合:“李老师,我也去。”
楼前空地,几个老师在组织领书。
“人数?”
春好忘了问,刚想回去,身后已有人替她补上:“56。”
许驰高她大半个头,脸色并不好地站在她后面。
阳光热烈,不少同学和他打招呼,许驰“嗯”一声,很是高冷。
春好终于问:“你怎么来文科班了?”
“怎么,文科班只许你来,不许我来是吧?”
“……”
她懒得斗嘴,低头,见他的影子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上。她盯着看了会儿,却只想到秦在水。
许驰:“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来文科班吗?”
“你不是要学音乐,走艺术生的路子吗?”
许驰不知说什么。她明明回答了,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在北京玩得开心吗?”他佯装不在意地问。
“还行。”
他说:“见到他了?”
春好心底一惊,回头对上他目光;许驰也不躲,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春好:“见到了。”
许驰空落几秒,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那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她转回去,眼睛垂落,“嗯。高兴的。”
许驰脸色垮掉,心情冰凉。
前面,老师把几扎课本递给她。
春好一手提一个,往楼上走去;许驰和剩下的人也拎上余下的跟她后面。
书搬上教室,放到讲台的台阶上。
班上同学已经来齐,闹哄哄的。
春好去座位拿了美工刀,熟练割开捆扎带;许驰从没接触过这些,他一路爬楼拎上来,累得要死,手心也勒得生疼。
但他见春好气都不喘一下,拿起工具刀就开始干活,他愣了道,过去扒拉她:“我来我来。”
春好蹙眉:“你会弄这个?”
“割个带子我能不会到哪去?”他烦躁挥手,“你一个女生,手割破就不好看了。”
他这声不高不低,周边同学都安静了道,看向声音来源处的许驰和春好。
级部主任也听见了。他头疼地闭了闭眼,就知道这俩有情况。
上学期走廊八卦满天飞,这俩都快成大明星了。
他轻咳两声,希望引起注意。可两人闷头,完全不理他。
“……”
级部主任面上挂不住,指挥说:“那个春好,你去把书发一下。”
“哦。”春好听从安排地转身。
“等等。”级部主任又叫住她。
春好:“主任,还有事?”
级部主任:“我现在是你班主任,以后都喊老师,知道吗?”
他严肃的脸缓和少许,“可不能因为我没收了你的MP3,就记仇不喊老师啊。”
春好微愣,点头重新喊人:“李老师。”
李老师这才一笑,抬抬下巴:“发书去吧。”
“嗯!”
-
新的班级,新的老师,新的窗户与蓝天。
在这样的崭新里,一切都平静下来。
春好适应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学校埋头学习,白沙洲埋头搬货。
只是偶尔发呆,草稿纸上总会留下秦在水的名字。一开始她还会红着脸涂掉,可慢慢变多,她也懒得掩饰了。
反正他看不到。
只要他不知道,她和他就会在最安全、最稳固的关系里。他也就不会离自己而去。
这日晚自习结束,春好收拾背包回寝室。
开学半个月,她都是独来独往。诗吟不在她这一层,她去理科班找过她几次,她要么不在,要么躲闪。
许驰也没联系过诗吟。
自那次期末,他被黄诗吟妈妈狠狠羞辱一番后,两人没再说过话。
即便诗吟给他发过道歉短信。即便他回了句“没事”。
但也像走过场一样,淡掉了。
许驰不愿想这些烦心事。他喜欢一个人已经够累了。
春好踩着点儿回寝室,一边上楼一边想数学题。
拐弯路过其他楼层,她余光闪过一抹身影。
春好眼睛一亮:“诗吟!”
黄诗吟正和室友说话,见到她,神色显然一慌。
“我去你们班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春好看见她,激动跑过去拉住她手,“你现在怎么不跟我一起吃饭了?”
黄诗吟被她拽得有些尴尬,也不敢看她真挚的眼睛:“……我以后不想和你们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
“我回寝室了。”她说着,埋头往前。
春好跟着她,“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
“是因为许驰吗?”
诗吟心头一刺,脚步更快。
春好边走边掏出手机:“诗吟,我买了手机,我们加个Q——”
第二个“Q”字还没出口,黄诗吟钻进宿舍,门咔嚓关上了。
春好声音戛然而止。
她肩膀塌掉。
她好像,真的被诗吟讨厌了。
春好攥着手机回到寝室。
开门,发现有人正在翻她的柜子。
春好记得这个人,也是国际班分过来的,上学期在许驰的生日会上见过,尖下巴,是顾璇的姐妹之一。
春好走过去,抬手把柜门摁上:“你开我柜子干嘛?”
“我手链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去医院看眼睛,看我柜子干什么?”
尖下巴理亏,但被她毫不留情一怼,也来了劲:“我就看一看,其他室友都让我找了。”
春好懒得理这种人,她走到自己桌前放书包准备继续复习功课。
尖下巴又问:“你那围巾挺贵的吧?”
春好知道她指的是秦在水送给她的那条围巾。
“这个牌子我只听阿璇说过,”她说,“阿璇的姑姑可是辜小玥的经纪人,想谈这个牌子的国内代言都没能谈下来。”
其他室友闻言,眼睛都瞪大:“那个明星辜小玥?”
“当然。”尖下巴说,“她姑姑这几个月都跟着辜小玥在温哥华。”
春好微顿。
秦在水也在温哥华。
“而且,辜小玥要结婚了。”
“真的假的?和谁啊?不对,她有男朋友?从没有狗仔曝过。”寝室里其他人沸腾起来。
“狗仔拍了也不敢曝。”尖下巴摊手,“男方背景很厉害的,又是大集团,早晚的事。”
春好眼皮狠狠一跳。
秦爷爷也说过,早晚的事。
当时在饭桌上听见,她还无知无觉,此刻却莫名冰凉。
“喂,”尖下巴没聊八卦了,她看向春好,“你不是贫困生吗?哪来的钱买奢侈品?”
她嘲讽,“不会是用助学金买的吧?”
春好:“你觉得呢?”
她冷笑了下,气势汹汹的。
尖下巴被她这架势唬住,想起她上学期暴揍体育生的事情,以为她又要动手打人。
春好却没起冲突。
她只是拿起政治书,扔下一句:“有病就去治。”
春好甩上门,出去背书了。
她站到走廊上,临近中秋,窗外月亮圆圆,照亮浓浓秋夜
春好背着书,心里却无法平静。
她想找秦在水求证一下,问他是否还在加拿大。但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过魔怔。
春好摁亮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翻动。
终究还是没有问。
-
一直到国庆后,她才重新见到秦在水。
想求证的事,也有了模糊的答案。
那日周末,春好搬货的酒水公司老板新官上任,从上海总部过来视察,顺便和后方人员一起吃顿饭。
春好才知道,她打工的公司并非主营酒水,而是一个做净水器的大集团,酒水供应链只是旗下小得不能再小的分公司之一。
地点是一家临水而建的私房菜馆。
落地窗外湖面粼粼。
一眼望去,碧波万顷,对岸灯火荧荧好似星空。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北京,还在秦爷爷家的溪塘边吹风,和秦在水在水边喂鱼。
可惜,她早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兵荒马乱的世界里。
回过神,饭桌上大家相谈甚欢。
主位是从上海来的新老板,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叫厉甄,面容神采奕奕的。
一餐饭平安无事,没想到散场的时候,一行人从包间出去,迎面碰上了秦在水。
他从另一方向走来,在偏日式的庭院里拾级而下。
他身后跟了好几人,寒暄声没有丝毫辨识度,乌泱泱像一团黑雾。
地灯只有他膝盖那么高,照亮庭院的青草白砂石,也浅浅照亮他眼底。
秦在水象征性听着身后的人说话。
廊下晚风吹来,无意识抬眸,他竟穿过几层缝隙,看见了对面人群里的一抹短发,以及那两颗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春好浑身一激灵。
秦在水也停住脚步。
前面,厉甄十分意外:“秦总?”
秦在水点头:“厉总。”
他不欲寒暄,目光再度瞥向春好。
厉甄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了眼,她不清楚秦在水在看谁,但一定有端倪。
她立马介绍:“秦总,这是我们集团旗下分公司,做酒水的后方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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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能当老板的,搬货也包装得这么高大上。
春好听着,埋头往陶姐那挤了挤。
陶姐:“这不是上次陪你来白沙洲的那个?”
“嗯……”
“你的资助人还是什么人来着?”
春好赶紧拉住她,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小声”的动作。
仓促回头,却对上秦在水的目光。
“……”
春好一秒收手,她有些泄气。
厉甄笑:“上个月我们去北京拜访,先去的明坤,都约好了,结果您不在,又去见辜总,才知道您和辜总一块儿去加拿大了。”
秦在水没作声。
但毕竟是合作方,他说:“临时去国外处理了些事。”
“难怪。”
厉甄笑容不减,“后来我又在电话里跟辜总聊了下合同的事,辜总却说,要我们直接拿给您看。”
春好抬眸。
她看见秦在水往后:“一鸣。”
“是。”
蒋一鸣递上名片:“合同的事儿您后续联系我,辜总还在国外,国内的事秦总会处理。”
春好在后面听着。
果然。
她看了看鞋尖,又看了看扑落在墙壁上的树影,意外自己竟十分平静,也不知是自己变成熟了,还是心底早已料到。
厉甄嘴巴仍没停:“听说您和辜总马上……”
秦在水转身走了,他后面那群人继续乌泱泱跟上。
春好内心空洞洞,完全没有精力细想。
“这人就这么走了?”有人看着秦在水的方向,很是诧异。
厉甄若有所思:“看来消息是真的。”
“什么消息?”大家一头雾水。
“没什么。”厉甄笑一下,不多说了,只是回头看眼武汉这边做供应的员工们。
刚刚秦在水看的,会是哪一个?
厉甄看过一张张面孔,觉得不太可能,这里的人都是底层打工的,一辈子都没出过省。她来也只是以表慰问,让她这总经理的位置坐得稳当些,好以后转去总部。
她再度说了些场面话,饭局散场了。
春好垂眸,默默往前。
大家在门口送厉甄上了车,各自离开。
陶姐:“我爱人来接我,你怎么回?”
“我搭公交回学校。”春好说。
陶姐见她脸色不太好:“我送你到车站吧?”
“不用的。”春好手插在外套兜里,夜晚秋凉,她笑笑,“这儿离车站不远,我自己过去。”
说话间,陶姐丈夫到了,骑着小电驴,陶姐把斜挎包侧一侧,跨腿上去坐稳,也走了。
春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站了会儿,路灯隐藏在树梢里,照亮一大片斑驳的梧桐叶。
身后传来“滴”的一声。
她以为自己挡住了路,退后两步站到路牙子上。
但车没有开过去,而是停在她的身边。
副驾驶降下车窗,蒋一鸣笑喊:“春好小朋友,又见面了。”
“……一鸣哥?”
春好下意识往后面漆黑的车窗看了眼,“你们没走?”
“秦老师让一直停后边儿等你的。”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她开车门,“我和秦老师去周边县里,顺路送你回学校。”
离开北京,蒋一鸣的称呼也从秦总变回了秦老师。
“……好的。谢谢。”
春好抿唇,慢慢跟过去。
她看眼车内,头一次感到局促,竟需要深吸口气,才有勇气抬脚进去。
外面蒋一鸣阖上了车门。
她绷紧身躯,害怕自己陷入这种昏暗。
秦在水靠着椅背不出声,他仰头闭目养神,男性喉结细微滑动;他喝了酒,车厢里有很淡的酒精的味道。
两人像共处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里。
春好手抓住自己裤腿。
“跟着公司来这儿聚餐?”秦在水掀开眼帘,看过来问。
“嗯……”
“你不是临时工?”
“临时工不能聚餐吗?”她闷闷道,“就算是临时工,那我也是稳定工作了一年、从不迟到早退的临时工。”
秦在水被她说得顿了下。
“嗯。”他轻声,“你说得对。”
前面,蒋一鸣坐进来,告诉司机先去华师一,再从那边上高速。
车缓缓启动。
春好心里乱七八糟,突如其来的碰面,是她期待的,可为什么她想说的话还没有电话里聊的多。
她看着外面的车流:“你什么时候从加拿大回来的?”
秦在水:“才回来。”
“还会再去吗?”
她很少这样细问,秦在水看她一眼:“会。”
他声音很轻,春好心脏低沉。
“学校有事情?”他问。
她摇摇头。
秦在水发觉她的异样,“学校里不开心了?”
“没有。”
秦在水以为是她在学校受排挤了,他记得她上次说有同学嘲笑她。
即便她常常匪气,总嚷嚷谁欺负她她就欺负回去,但山区来的小孩,总是很难融入城市的。秦在水明白这一点。
“学校里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嗯?”
春好“嗯”一声,鼻子却泛酸。
她有什么办法呢,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都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事。
就算她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化成眼泪、血液,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变成声音从嘴里说出来。
窗外,路灯澄黄,夜晚开车极快,学校的招牌已经能看见了。
树叶在晚风里飘零。
车停在校门口。
春好恍过神来,“都到了?”
秦在水点头,他问:“手机带了吗?”
“带了。”
“钟楹问我要你的微信。”
春好反应了下,不知她要自己微信做什么,她现在可是在武汉,可帮不了她拿外卖。
“我还没微信呢……班上同学都是聊Q-Q。”
“那你注册一个?”秦在水笑,他拿出手机,“正好我也能加你。”
春好眼睛睁大。
她看见他淡淡的笑意,是她所熟悉的,温和、善意,或许是心境不同,此刻再对上他的眼睛,她竟有些愧怍与胆怯。
她匆匆别开眼,掏出手机,“那我现在下载。”
下载完毕,春好登录进去:“好了。”
秦在水发送验证消息,两人加上。
春好攥着手机下了车。
她看见跳到列表最上面的新头像。黑色的,点开看才发现是夜晚的山谷,微弱的星空、流水。
像她小时候无数次面对的山野。
是他把她从那儿带出来的。
春好一时情绪翻涌。
她手微微握拳,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转回身。
车仍停在原地,开着双闪。
他每次都是这样,会等自己真正走进校园,看不见了才离开。
春好重新走近。
秦在水降下一截车窗,“还有事?”
“学校……下个月有家长会。分科后第一次开呢,好像还挺重要的……我升高中后,你都没来给我开过。”
她不太连贯地说完,安静了。他坐在车里,位置明明比自己低,她却不敢看他,怕他发现什么。
秦在水盯着她,瞧她被风吹乱的短发。她情绪不高的时候总是像一只忧伤的小水母。
“什么时候?”他问。
春好被问住,她其实只是想在那个“早晚的事”尘埃落定前,再任性一次。
“……反正快了。”她嘴硬。
“行。”秦在水说,“那你提前给我发消息。”
春好点头:“我回学校了。”
她依旧没有同他对视,只是乖乖地挥一挥手,转身离开。
秦在水目送她走进灯火漆黑的校园。
前面蒋一鸣出声:“春好小朋友好像长大了点?”
“是长大了。”
秦在水说。
这次偶遇比暑假给他的感觉更明显。
她更高了,细细瘦瘦的,虽还是有点倔强,但已收敛太多。
“话都比以前少了。”蒋一鸣说,“夏天在北京的时候还叽叽喳喳讲一路呢。”
秦在水无言以对。
女孩子有心事了。
今天的她忧郁而安静,像短短三个月成熟一茬的野草。
秦在水收回目光:“走吧。”
轿车重新启动,驶向高速收费站。
蒋一鸣又问:“那刚刚厉总说的,和辜总牵合同的事儿,您插手吗?应该是婚礼酒水的合同。”
“辜家那边的长辈拿主意吧,秦家出钱。”
“是。”
37. 春落
[暗恋像一场遮天蔽日的持久战,当你想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离你远去了。]
-
春好回去后加上了钟楹。
她二话不说转过来1000元。是在北大研学时,她帮她拿外卖的跑腿费。
钟楹:【说好一次一百的,差点忘记给你了。】
钟楹:【你走之前也不提醒我一下。】
春好盯着那抹黄色转账,不知为何,她心底冒出一点自尊心,可停顿数秒,还是收下了。
但又转回去一部分:【我只跑腿了六次,还你400。】
钟楹:【好。】
钟楹收了款,两人没再说过话。
春好看着账户里多出的六百块钱,没有丝毫天降横财的喜悦。
她只是有些愣神。
她悄悄点开她的朋友圈。
微信才上线两年,她的日常已经翻不到头了。
照片里,春好看见许多在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辜小玥的冷艳、辜小裕的狂妄,她想到那个世界里的年轻人,泡沫缤纷,醉生梦死。
她无声退出来,又点开秦在水的。
他的朋友圈就很简单了,只转发一些财政部和扶贫办的新政策,再者便是明坤下发的红头文件,没有任何私人生活的痕迹,很模式化,也很朴素。
完全看不出他和钟楹辜小裕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太低调了。
所以才给了她一种可以靠近,可以触摸,甚至咬咬牙,还可以海誓山盟的错觉。
可惜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秦在水这样的人,明明是最不可能停留在她的生命里的。
春好摁灭手机,黑色屏幕上出现自己的脸。
她也学着那天晚宴上的明星,嘟着嘴巴挤眉弄眼。
好丑。
完全不是她了。
她看见自己矫揉造作的表情,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赶紧坐直身,甩甩脑袋清醒过来。
春好放下手机继续背书了。
-
十一月初,武汉下了几场雨。
她和诗吟的关系依旧僵硬。诗吟躲她,也躲许驰。
就这样在淅淅沥沥的秋凉里,期中到了。
分科后第一次大型考,文科数学简单一些,又没有理化生,春好如愿排进班级前列。
成绩下来后,学校也跟着发了贫困生奖学金。
春好去礼堂领的时候,再次看见了顾璇,她仍在贫困生的队伍里领补助。
顾璇看见了她,怪异一笑。
春好不满地看回去。
“都用上高奢围巾了,还来领贫困补助呐?”她问。
春好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个尖下巴室友告诉她的。
她在心里嘀咕,你在国际班都领补助,好意思?
“怎么没见你和姓黄的一起玩了?因为许驰闹掰了?”顾璇轻笑。
春好懒得搭理,低头看单词书。
“许驰生日的时候你们不还如胶似漆的?看来你俩关系也不咋样啊。”
顾璇见她不说话:“让我猜猜,应该是姓黄的不愿和你玩了吧?毕竟她那么喜欢许驰。怎么忍得了。”
春好终于合上单词书,抬头对上她眼睛。
顾璇也挑了道眉,笑容精致,只是当她挑衅的时候,脸上的肉会跳。
她好像并不知道这一点。
春好诚恳:“你睫毛掉了。”
“……”
顾璇脸色一僵。
春好好心地指了指她肩头:“在这里。”
顾璇气得直发抖,她从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两人领完奖学金,顾璇狠狠瞪她一眼,分道扬镳。
一直到周五,学校开期中家长会。
家长会下午第四节课开,第三节大扫除。
春好正在收拾抽屉,门口有人喊:“春好,去一下办公室,班主任找。”
她应一声,把手里的草稿纸整理好,这些是用完的,上面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以及她出神时写下的秦在水的名字。
她随手把纸放在了桌面上。
春好走出教室。
这日武汉天晴,深秋阳光洒下,地面一堆枯枝败叶,楼下学生喧闹。
她独自望了会儿天,上楼走进办公室。
一进去,春好最先瞧见顾璇和翻过她柜子的尖下巴室友。
李老师不在办公桌后,而是在靠墙的沙发上,茶几上两杯热茶,他身边还坐了个卷发老师,挂着塑料工牌。
“李老师,您找我。”
她在办公桌前的阳光里站定。
“来了啊。”李老师给她介绍,“这是省教育厅的刘老师,过来核查贫困生助学金的使用情况的。”
春好点头,“老师好。”
“春好是吧。”刘老师看过来,点头,“同学你好,我今天来就是核实一下,你平常收到贫困助学金和奖学金后,都是花在哪些地方?”
“日常吃饭,买买纸笔和教辅资料。偶尔买点药。”
春好回答着,她看眼边上的顾璇和尖下巴。
“钱有剩余的吗?”
“有。”
顾璇愉悦挑眉。
春好:“我课外一直在白沙洲打工,所以有剩余。”
刘老师在本子上记录了几个字,“是这样,我们接到同学举报,说你拿学校的贫困奖学金去买奢侈品。”
春好眼睛瞪大。
她一霎转向旁边的顾璇和尖下巴,眸子发冷:“你们举报的?”
顾璇有恃无恐;尖下巴则心虚。
刘老师严厉出声:“不要起冲突,贫困助学金是国家的钱,如果你的用途和学习无关,那国家这个钱就浪费掉了。你同学举报你也是好心。”
好心?
春好哽住,只觉荒唐。
李老师看见她瘦削的身影,有丝心疼,她即便穿着厚重的冬季校服,也显得人形单影只。
他记得,她去年夏天从宜城来到武汉,还是自己值班接待的她。这一年里,她就没长胖过一点,干活儿倒越来越利索。哪个女孩子在她这样的年纪,搬起东西来一句话不吭,一口气不喘?她要是真有闲钱买奢侈品,怎么不先把饭吃好?
这样的举报他替她压下去过两回,但顾璇不依不饶,直接举报去了教育厅,仿佛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办公室门开着,马上开家长会,走廊上还在做清洁,学生们甩着扫帚来来往往。
黄诗吟从门口经过,她脚步一顿,看见办公室里的春好。
她还是一头短发,像一只小蘑菇。
黄诗吟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死死绞动的手指。
前面同学喊:“走不走啊?去清洁区了。”
“……你们先去吧。”
黄诗吟犹豫几秒,留在了门口。
里面,李老师为她争取机会:“春好,你说说情况吧。你是省里认证的贫困生,有什么缘由一定要和老师说。”
刘老师:“对,完整说一下,不要有隐瞒。不然,教育厅可能会取消你以后的助学金和贫困奖学金。”
春好大脑一白。
取消?
凭什么?
她被这句话吓唬住,急道:“我又没买奢侈品。”
顾璇:“不是你买的能是谁买的?难不成凭空变个人出来买给你?”
她转向李老师:“主任,你不能因为是春好班主任就偏袒她吧?”
顾璇又把尖下巴推出来,“你说。”
尖下巴:“她……她确实有一条很贵的围巾,国外的品牌。不清楚什么时候买的。”
春好反驳:“你都不清楚来做什么证?”
尖下巴被她一吼,瞬间噤声,她其实有些忌惮春好,怕她真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胖揍自己一顿,但顾璇又执意拉她做人证。她不能失去顾璇这个朋友,不然以后她再也拿不到免费的明星签名照和演唱会门票了。
刘老师问:“围巾是你的吗?”
春好不说话。
李老师比她还紧张:“不是你的就快说。”
“……是我的。”春好握成拳的手松开,她声音很低,“别人送我的。”
顾璇嗤道,“说个名字出来听听呗。”
春好张张嘴,她触及到有关秦在水的事,明明他的名字自己念过千百遍,此刻却跟喉咙里卡了针一样。
她摇头不肯说话。
“快说呀。”
李老师使眼色,希望她别意气用事。积极认错或许只停几个月的补助,总好过全部泡汤。
春好肩膀塌下去。
她明明没错,为什么要认,又为什么要牵连上他。
春好心情悲哀而冰凉。
——“老师,那条围巾是我送给她的。”
办公室门口响起一道轻柔尖细的娃娃音。
春好一怔,登时回头。
黄诗吟手抠着门框,她有些发抖。
“真的吗?”李老师立刻招手,“来来,快进来。”
黄诗吟慢慢移过来,站到春好身边。
“我妈妈……是宜城财政局的,爸爸……离婚了,在外贸公司工作,经常去国外,我有很多国外牌子的东西。”
她垂着眼:“所以许驰生日那天……我就送了一条围巾给她。”
顾璇没想到黄诗吟会突然出现,明明她都要胜利了,却被人生生搅乱。
她讥笑:“生日我也去了呀。你除了会往许驰身上蹭,原来还会送围巾啊?”
黄诗吟脸皮火辣辣的。
她的自尊就这么被踩在脚底下摩擦。
沙发上两位老师尴尬几秒。
校园里学生相互扯头花、揪辫子的事也不算新鲜了。
“你……”春好蹙眉,却被拉住。
“你只是没看见而已。”黄诗吟拉着春好,尖尖细细的声音一口咬定,“但围巾就是我送的。”
她埋着的头抬起来,直视顾璇:“我……跟我朋友的事,为什么要和你说?”
短短几句话,她却说分外艰难。
春好知道她是冒着被拆穿,甚至被她妈妈辱骂的压力,替她出头、为她撒谎的。
春好心猛地一酸。
李老师放了心:“既然是朋友送的,为什么一早不说?”
黄诗吟正要张嘴,顾璇打断:“还有MP3呢,主任,你高一不还没收过春好的MP3?那也是助学金买的吧?”
刘老师正记录着情况:“还有MP3吗,李主任?”
她看向李老师,李老师则尴尬喝口茶。
“MP3是我送的。”
身后一道懒懒的声线冒出来,许驰的身影站到她们俩的后面。
三人齐了。
许驰手抄着校服口袋,他看向顾璇,眼神警告。
他又转向沙发,吊儿郎当的:“老师,我觉得不能只盘问贫困生吧,也有挺多家里富得流油还拿补助的。要查就都查查。”
顾璇脸色一白:“许驰!”
刘老师点头:“是这个道理。”
她重新看向春好:“不要怪老师严厉,上个月教育厅刚取消了一个男生的补助资格,情况和你类似,他买了个两万块的球鞋,被同学举报了。”
“但我们实际走访的时候,还是会宽容些,毕竟确实是贫困生,我们只需要你证明东西和你没关系,就可以了。”
春好紧绷的心情缓和过来,吐出口气。
顾璇听言,便知自己输了。
还好她家在政府里有亲戚,就算真被调查也没事,最坏的结果顶多是她不要这个零花钱了。
“你人缘挺好的。”刘老师说,“这么多同学都肯为你作证,不容易啊。”
春好看眼身边的诗吟和许驰,些微动容。
“行,我这边就大致了解了。”
刘老师起身,她知道学校这边马上要开家长会,简短交代两句,离开了。
顾璇没再说话,她出去的时候再次看了眼许驰。
许驰站在春好身后,懒散地瞧着她的蘑菇头。
她摔门出去了。尖下巴也只能灰溜溜跟上。
-
“还好你同学护着你。”
顾璇走后,李老师让许驰和诗吟先离开,他单独和春好叮嘱两句。
春好垂着手站在办公桌前。
“我去年没收你MP3的时候就说了,贫困生不要搞这些,被人一举报一个准。你说你搅和一趟,划得来吗?”
春好低头不做声。
她忽而开口:“那我可以举报她吗?”
“举报谁?”
“顾璇。”春好说着,抬起头来。
李主任明白她心中所想:“可以是可以,但老师实话告诉你,你就算举报也大概率没结果。”说完,又补一句,“许驰那样的家庭去举报还有可能。但他爸妈也不会让他插手的。”
春好眼里的光消散下去。
“你这次补助没丢就算好的了。”他叹口气,“春好,老师晓得你不甘心,但你不要把这件事卡在心里。好好学习,等走上社会了,一切都会好的。”
春好低声:“真的吗?”
“真的!”李老师鼓励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春好视线失焦地落前方。
以前被人排挤、嘲笑,她都没有在意过。可这次不一样,这是她打工挣的钱,是她喜欢的人送自己的东西,却被一通瞎举报。真正该被审判的却好好的。
李老师摆摆手:“快回班吧。马上开家长会,估计秦教授都来了。”
春好干巴巴接了句:“哪个秦教授?”
“你还认得几个秦教授?”李老师惊讶,“你不就一个资助人吗?换新了?”
“……”
春好这才回神。
“没有换新。”她下意识澄清,但话出口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劲,“不是,我的意思是……”
春好手指揪住衣角:“他、他会来?”
李老师莫名其妙,往窗外抬下巴:“你自己回班等等看不就晓得了?”
春好眨眨眼,呼吸放轻:“噢,好,老师再见。”
她恍惚转过身,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快速消失在门口。
外面,阳光灿烂。
学校的红房子像一块块红丝绒蛋糕,春好看了眼太阳,眯眼适应了下。
黄诗吟和许驰还没走,他们并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跟罚站一样;许驰肩膀松弛,诗吟则绞着手指,他们似乎在说话,又似乎没有。
见她出来,两人直起身。
三人一时安静,也不说话。
走廊时不时有同学经过,显得他们格外怪异。
许驰抱着手臂,没好气:“又挨批了吧?小短发。”
春好久违地听见这个称呼。
“怎么我挨骂,你又开心了?”
许驰冷笑:“呵,是啊,我开心得要死,就差螺旋升天了。”
这声酸不溜秋,却又喜感太强。
黄诗吟没忍住,偷偷一笑。
春好也憋笑。
许驰急眼:“喂,你俩笑什么笑?再笑一下一人胖十斤啊。”
“你才胖十斤!”
两个女生一起吼回去。
“……”许驰被震得往后靠上墙,他掏掏耳朵,“我不管,听不见。”
三人仍这样站在原地,阳光静好,仿佛又回到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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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回到那些并不起眼的课间和午后。
春好仍劫后余生,抿唇:“今天谢谢你们。”
她肩膀塌下去:“不然,我补助肯定没了。”
许驰极少看见她示弱,他嘴唇动了动,没再嘴贫。
三人一块儿下楼。
诗吟的理科班和他们在同一层,只是班级隔着“回”字形中间的空地对望。
黄妈妈已经来了,黄诗吟眼尖,赶在妈妈看见许驰和春好之前,跑过去把人带进教室。
家长多,学生也多,又是相同的冬季校服,黄妈妈没发现他们,只是看见女儿,蹙眉训斥了些什么;黄诗吟点着头,喏喏答应。
许驰:“其实是诗吟喊我来的。我本来准备去打球,她给我发了短信。”
春好睫毛闪动:“嗯。我猜到了。”
可现在要开家长会,她不好再追上去,只能下次再去找她了。
许驰还插兜站在她旁边。
两人一时无言。
春好惦记着李老师的话,眼睛划过周围,她仔细寻找秦在水的身影。
不知他是否真会出现。
年少岁月里,明明所有人的喜欢都纯粹至极,可为什么到头,留下的只有警觉与重重心事。
春好没看见秦在水,却看见楼梯口:“你妈妈来了。”
许驰抬眸,朝自己妈妈挥手。许妈妈挽着包,温婉贵气。
春好礼貌喊人。
“好好又长漂亮了。”许妈妈夸她。
“谢谢阿姨。”
许妈妈指指许驰,笑:“他从初中开始,最常念叨的就是你和诗吟了。他再要贪玩,你俩就帮我监督他学习。”
春好牵强笑一下:“好的。”
许驰心生烦躁:“行了妈,你开家长会去吧。我座位最后一排靠门。”
“又最后一排,没见你位子变过。”
“我个高,故意坐后面的。不然只有讲台边适合我了?你想坐那?”
“你要真坐讲台边,就让你爸来给你开。”
“切,他半年都不回一趟家。”许驰敷衍应着,把自己妈妈推向班级的方向。
许阿姨进班了,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开口:“你呢?他今天来给你开家长会吗?”
春好知道他是指秦在水。
“……嗯。”春好低声,“李老师说他会来。运气好的话,应该快到了。”
“这还要运气?来就是来,不来就是不来。”许驰蹙眉,“不然你要在这里等他一整节家长会吗?”
“或许吧。”
春好一笑,她又不是没等过。发发呆、看看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许驰哑然。
他气急,想转身离开,却又停住;回头,微抖地伸手,在她蘑菇头上摁了下。
“你干嘛?头发都被你搞乱了。”春好莫名其妙,重新顺顺发丝。
“运气借你用一下。”
他表情黯淡而复杂。
他不想让她一直等另外一个男人。因为越是等待,她就会爱这个人更深。就像他自身一样。
春好怔怔望着他。
余光里阳光晃动。
家长都已经进了教室,同学们也多数离开教学区。
许驰苦涩一笑,往她身后抬抬下巴:“瞧,运气一借你,他就出现了。”
春好惊愣,立刻回头。
秦在水果然出现在楼梯口。
他一身风衣,深秋薄日溶溶,斜照在他浓墨的发上、肩上。
春好眼睛睁大,她不知他从哪过来的,是某个贫困县,亦或是从加拿大赶来的。只是他站在面前,相比于明亮的走廊,他竟有些仆仆之感。
许驰自嘲一笑:“我还是挺厉害的吧?”
而后,他再也忍不住,匆匆经过秦在水,快步走开了。
秦在水眉目安静,只瞧着春好,自始至终没有看许驰一眼。
等人彻底消失,他才提步走近。
男人皮鞋在视野里清晰,他裤腿依旧笔直有力。
春好心绊了一下,她手插进外套口袋,掩盖因为紧张而攥住的拳头。
“班级座位在哪?”他问。
“……右边靠墙第三排。”
春好说完,又指指方向:“这学期分班了,我教室换到了这边。”
她想带路,走出几步却发现他并未跟上。
“你……怎么不走?”
两人中间隔开一点距离。
她对上秦在水的视线
明明暑假过去才四个月,他眼光比从前更深了,气质也淡漠,像水面上无言的风。
秦在水淡瞧着她的头顶。
她被蹭乱的发丝失去了些光泽,一绺发翘起来。他刚刚看见许驰伸手摁了摁她的脑袋。
他没说话,提步跟上她。
两人并排,袖子轻微摩挲。
一些班级家长会已经开始,走廊上飘来没有辨识度的,老师讲话的声音。
春好低声开口:“你怎么有时间来开家长会?我还是刚刚听班主任说的。”
秦在水转过来,他看见那一绺翘起来的头发,竟有点想伸手给她抚平。
但他没有。
“不是你要我来的?”他说。
春好抬头。
她什么时候说过?
“上次送你回学校。我答应过你的。”秦在水就知她已忘得一干二净,“让你提前和我说一声开会时间,你也没说。”
春好回想起来。
她埋头不说话,也不敢告诉他,那其实只是她试探的借口。
她完全没放心上,他竟能跋山涉水赶来吗?
春好小声:“学习太忙,就忘记了。”
“自己说的话也能忘?”秦在水笑话她,“这记性,可不太好考大学啊。”
“……”
春好脸红,低头,让短发挡住自己的脸颊。
“昨晚学校给家长发了统一的提醒短信,不然得食言了。”他说着,莞尔,“贫困县到这儿有一夜的山路,还好没有错过。”
春好听他散在风里的声音,心里发酸。
她没想给他增加工作量。但也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更不想他总在加拿大,不想他和辜小玥在一个地方,不想那件“迟早的事”变成现实。
可她随口一提的结果,是他两方周全,风尘仆仆。
“就这个教室。”她带他到门口,却不看他,“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正要转身。
“好好。”秦在水叫住她。
“……嗯?”
春好脚步顿住,浑身紧绷,再次缓缓面对向他。
“你的头发。”他说。
秦在水插在风衣兜里的手终于拿出来,将翘起来的一绺发丝给她抚平了。
“好了。”
话落,他冲她颔下首,男人淡笑的嘴角一闪过,进教室了。
……
秋日凉风拂过她短发。
春好在走廊尽头的一个观景平台上吹风。
她趴着栏杆,思绪放空,却又心情沉重。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刚刚他是在替自己整理头发么?
春好无意识地痴笑了下,后知后觉回味那一刻的亲密触碰。
可慢慢,心跳着跳着,身体却发起抖来。
——她去办公室的时候,草稿纸好像没有收进抽屉里。
而那些草稿纸上,有他的名字。
春好笑容消失。
刚涌上的那点希望与甜蜜,连同这颗藏藏掖掖的心一起,打进深渊。
春好牙齿打颤,如坠冰窟。
完了。
他要看见了。
38. 春落
[可惜暗恋就是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
春好吹了一节课的凉风。
她就这么眩晕地看着夕阳变红,最后化为灰蓝,消失在天边。
操场上足球划过一个弧线砸在球门上,春好跟着那个白色门框一起颤了颤。
她竟这样站了大半个小时。
“叮咚——”
教学区打铃,春好被这一声穿膛而过。
她抓住身前的栏杆,浑身紧绷地盯着自己的教室,仿佛门一开,她就会被撞飞。
隔壁的班级结束了家长会,父母前后涌出,学生也从四面八方聚拢。
人一下子多起来,她逆着人流,像水里飘荡的浮萍。
春好死咬住唇。
她甚至产生了幻觉。她想,她其实早把自己的草稿纸收起来了,她不是不爱收捡的人。对,她收好了。
春好嘴里念念有词,自我催眠着。
她手插在校服外套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门口,同班同学也都在等待家长会结束。
又等了两分钟,教室门开了。
家长涌出,春好踮起脚,再次迎着人流,在一张张中年人的面孔里寻找。
她第一个挤进教室,完顾不上秦在水在哪,以及他会不会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她只奔向自己的座位。
秦在水不在椅子上。
春好怔怔看着桌面。
她的草稿纸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右上角,用笔袋压着。
这不是她离开时的摆设。
——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她整理了桌面。
而笔袋压住的那一张纸,就有她写下的“秦在水”。
春好看着自己留下的“罪证”,眼睛忽然就湿了。
不知为何,她竟再次发起抖来。
怎么办,难道要她寄希望于他眼瞎,帮自己收拾桌面也注意不到上面的字吗?
她心口冰凉。
讲台边,李老师和秦在水交代她的情况:“春好一直表现很好的,高一的时候还惹惹事儿,管不住脾气,现在好多了,也不打同学了……”
秦在水听着,回头看向春好。
方才她几乎是夺门而进,那头鲜明的短发就从他肩头划过。
他看她跑到座位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春好,春好——”李主任见她进来,喊了好几声。
她失魂落魄。
李老师:“春好!”
旁边有同学戳了她一下。
“……嗯?”
春好懵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是在教室,赶紧拿手抹一下眼睛,转头,正努力挤出一个笑,却毫无预兆对上秦在水安静的眼睛。
“来呀!讲你成绩呢。”李老师招手,“杵那做什么。”
春好脊背发麻。
她走过去,站到秦在水身边。
“春好这孩子其他科目都可以,就数学不行,有点拉分。”李老师又转向她,“你数学才一百分,你要能再提个三十多分,能上个很不错的学校了。秦教授您说是不是?”
春好恍惚点头。
秦在水垂眸,或许因为从上往下的视角,她短发挡住了脸,他只能看见她的睫毛,一簇簇,是湿润的。要他想起北京的夜晚,月光、长裙、尖头鞋,以及她砸在胸口的脑袋。
他收回目光。
李主任见秦在水没答,一瞧,他似乎也在出神:“秦教授?”
秦在水接上话:“您说得是。”
李主任清清嗓子,没在意这个小插曲。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和男生要保持距离。”
他直接点她:“现在是关键的时期,不能早恋分心。尤其是和许驰。你和他少在一起活动。”
许驰刚从外面打完球回来,他站在他妈妈边上,掏着耳朵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又没谈恋爱。”
“老师抱歉。”许妈妈歉意一笑,回头拧许驰耳朵,“你再插嘴试试。”
秦在水扫了许驰一眼。
许驰正琢磨要不要冲他竖个中指,可惜秦在水已经无视掉他了。
春好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只是看着讲台上的粉笔灰,机械点头,“好”“嗯”“我知道了”。
从没这么乖顺过。
李老师说完,秦在水替她拿了一张成绩量化表。
“走吧。”他看着她。
春好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块儿出去了。
夕阳彻底消失,世界一点点进入深蓝。
她最喜欢这个时候,因为天空是妈妈织的蓝印花布的那种蓝,仿佛她妈妈还在身边。
春好以为他会停在走廊上,秦在水却没停,径直下楼了。
他略微回头:“不走?”
春好小步跟上。
两人肩并着肩,走下教学楼,走过小广场,走上石板路。校园的路灯已经亮了,灯光罩在他们身上。深秋清寒,一路无话。
春好开不了口,默默跟着他往前走。
中途,他接到电话,蒋一鸣询问他结束没有,要不要把车开过来。他说好。
春好几次张嘴,终于出声:“你……来走的吗?”
“嗯。”秦在水说,“回西达县,这几天扶贫办和指导组在那边开会。”
他说着,在一颗树下停住脚步,面对向她。
渐深的夜色让他面容峻峭而模糊,秦在水看她蓬松飘扬的短发,他还记得自己带她去剪头,焕然一新的小人儿,那还是09年的除夕。他意识到,她到现在都没有换过发型。
“这个给你。”他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她。
春好接过,打开纸的那一瞬,她心如死灰。
这是她的草稿纸。
“我看了你的试卷,写了一点建议,还有各科老师在家长会上讲的,我都记下来了,或许对你有用。”他说。
春好胸腔发颤:“你……你用的,我的草稿纸吗?”
“嗯。”
她倏尔抬头,强迫自己看着他。
秦在水手插在风衣兜里,眉眼成熟英俊,他穿这种深色长款衣服总是气质翩翩。
他明明不是强势的人,可为什么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怕他。
春好心脏都绷紧了。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想法。他目光这样幽微,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连微牵的嘴角也没有,只是冷静,只是安静。
春好死死掐着手心,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草稿纸。”她的指责脱口而出,却又悔恨地收回,“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在水:“我随身的记事本在车上没拿下来,你们老师又在讲关键的地方,我就撕了一张你的草稿纸。”
春好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
他连发现自己秘密的原因,都是因为要帮自己记东西。
她还能怪什么呢。她只能怪自己。
她刚刚在走廊上等他的时候,还在想,或许他压根没注意,都是一些乱涂乱画的草稿,他一个大人物,不会细看的。
可他这样细心的一个人,连自己打湿了鞋子都能看出来,这种明晃晃的证据,他怎么可能意识不到。
“还有,西村建信号基站了,这是吴书记办公室的座机号。你不是一直想他吗,他亲自写给你的。”
秦在水从口袋摸出一张小纸条。
春好麻木接过,攥在手里。
远处,有车开着车灯驶过来,停在石板路边。蒋一鸣下车站在车旁。
秦在水扫一眼,再次看向春好。
“李主任说的话也要听一听。”他说,“数学成绩,还有早恋。”
春好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想考北师大?”秦在水笑意薄薄,“既然都有目标了,就好好学。”
他轻声:“我是你的资助人,你成绩好,我会为你开心的。”
春好看着他微弯的眼睛,他那样温柔;她与他对视,身体却抽痛。
“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其他的,不要再想了。”
春好鼻子猛然一酸,她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她不能在他面前哭,这样就真完了。
“我没想什么事呀。”
她只当自己没听懂他话里有话。
她仰起头,眼睛眨着浅浅的水光,晶莹如星点,她刻意夸张语气,但因为要压抑哭腔,她说得并不顺畅。
“我钱够用的,白沙洲那边,一个月,都只去一两次了。其他时间……都在学习。”
“那就好。”秦在水颔首,目光从她倔强的脸上划走,“再有事情联系一鸣,想去补课的话也给他打电话。我后面时间不多,大概不会再来武汉。”
春好心若刀割。
“嗯。”可她依旧要强撑着笑,“祝你工作顺利。别……别太累了。”
“前边儿就你食堂。”秦在水淡笑着往前抬抬下巴,“去吃饭吧,不必送我了。”
话落,他在晚风里转身,背对着一路的疏影、夜星,背对着她,上车离开。
春好低头,她手指僵硬地打开秦在水给她记的笔记,的确是各科老师讲的升学要点,他字体端正,除此,没有其他。
而吴书记的那张纸条,上面很大的一串短号数字,村伯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的人字都大。
纸条反面,也有村伯伯的字——
【浩,照顾好自己,望平安!】
春好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秦在水的车也就这么消失在她模糊的泪光里。
-
车拐上城市高架,司机直接从高架上高速。
车驶离武汉。
外面,耀眼的城市落在后面,灯光愈渐稀少,只剩墨蓝色的夜空以及两旁的原野与山丘。
这样奔走的时光,在他生命里占据太多。
秦在水望着窗外,一直在出神。
前面蒋一鸣敲电脑准备明天的会议资料,他往后:“秦老师,您休息一会儿吧。今天临时赶来开家长会,好多事都后挪了。咱们凌晨才到西达呢,明早还有指导会。”
“没事。”
秦在水拿出矿泉水喝一口。
他想起李主任和他说的,春好被人举报的事。
“一鸣,你明天给基金会的监事以及政府纪委打个电话,查查这边助学金和奖学金的情况。”
秦在水拧上瓶盖,面容冷硬:“顺藤摸瓜,仔细地查。必要的时候,动用秦家的关系。”
蒋一鸣讶异片刻,应下:“是。”
秦在水松松领带,神色这才缓和。
蒋一鸣小心询问:“是和春好有关吗?”
他刚刚在校园里下车等待的时候,就看见春好站在秦在水对面,她表情古怪,像是没事,又像是很痛苦。
“春好小朋友不会被人欺负了吧?”蒋一鸣猜测。
秦在水并不接腔,只是继续望着茫茫的、没有尽头的黑夜。
他其实上车前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像马上就要吹散在风里。
他知道她哭了。
……
春好魂不守舍地过了半个月。
上课几次被点起来抽查,还好她都答上来了。
其实她也没想什么,只是容易走神;平静下来,她脑海里只有长久的空白。
像患上了一种慢性病。
暗恋本就是慢性病。
又过几天,她才慢慢开始想,秦在水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他会讨厌自己吗;她是不是再见不到他了。
他这样的人,对待感情是什么样的?
春好一无所知。
这日,几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
春好的文科班刚好和黄诗吟的理科班一起上。
她本来准备家长会后就去找诗吟和好的,但她状态堪忧,也就再度搁置。
这次在体育课上碰见,纯属巧合。
黄诗吟在队伍里远远看她一眼,便知她心情极差;黄诗吟疑惑地看向许驰,许驰摊手,表示不是自己的锅。
春好蔫蔫的,感知不到任何异样,也不想干任何事,队伍解散后,她独自走出体育馆,蹲在花坛边揪花瓣。
花坛里有野生的小雏菊。
马上冬天了,这是最后一批小花儿。
春好揪下花瓣扔进花坛里,嘴里念念有词:“他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很快泥土上就铺满了雪白的落英。
“知道……”
春好看着黄色花蕊上最后一瓣白色,心口撕裂般垂下脑袋。
她吸吸鼻子:“再来。”
她重新摘了一朵:“他讨厌我,不讨厌,讨厌我,不讨厌……”
“讨厌……”
春好看着最后一瓣,委屈又赌气:“不算!”
她摘下第三朵,谨慎地换了话语:“他不要我,要我,不要我,要我……”
“……要我。”
春好看着最后白白嫩嫩的花瓣,寄托希望似的,长松一口气。
可冷静下来,她看着一地狼藉,心情依旧糟糕透顶。她在干什么啊,一个劲儿地破坏植物。
她站起来,丧气地踢一下花坛。
身后传来轻嘲的声音:“小短发,辣手摧花啊?你看看边上的环保标语,当心你资助人知道了扣你补助。”
春好回头,许驰和黄诗吟站在身后。
春好被“资助人”三个字刺痛,她甚至不断上升:对啊,秦在水是她的资助人,她是不是不该喜欢他?她是不是做错了?
黄诗吟担忧:“好好,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儿。”许驰冷哼,他想都不用想,肯定和秦在水有关。
上周秦在水开完家长会,她就一直这样神情恍惚。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笑话她的机会:“诶,小短发,你上课天天走神,怎么背书还这么快?传授下经验呗。”
春好盯着泥土里的花瓣,嘴角微动,却没力气斗嘴。
许驰没听见她声音,仔细去看,才发现她脸色如此疲惫。
他舌尖还有一句损她的话,说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打你的篮球去。”黄诗吟见状,使劲把他推开了。
许驰抱着篮球,边走边嘀咕:“真是,一和好就又搞两人小团体。”
周围有一块打篮球的男生笑:“驰哥,你们仨绯闻都传一年了,到底喜欢哪个啊?”
或许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许驰不再暴躁,他只是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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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篮球往地上一砸,又稳稳接住:“她们都是我从小的朋友,一个初中的。谁再乱开玩笑我跟谁急。”
“行行行!不说了,打球去。”
许驰也走出一段距离,却回头又望望两个女孩子,站在他青春里的两个女孩子。
黄诗吟和春好坐到花坛上。
初冬冷风清寒,还好阳光下是暖融融的。
春好想起上次自己被顾璇举报的事:“诗吟,你那天替我撒谎,你妈妈会知道吗?”
她知道黄妈妈一直不喜欢自己。
“我不告诉她就行了。”黄诗吟说,“我知道那围巾不是你买的,替你撒谎,我不亏心。”
春好:“谢谢你……”
她低声:“我不该在许驰面前说你喜欢他。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了。”
她现在感同身受。
春好:“我以为你怪我,以后都不想和我一起玩了。”
说到这,她又想到秦在水说的,不会再来武汉,她自责:“都怪我。”
她小心一点,就不会暴露了。是她自己葬送了一切。
黄诗吟安静片刻。
她确实是怪过她,怪她和许驰吵架,却把自己喜欢许驰的事全盘托出,让她沦为笑柄。
但……
黄诗吟眼光微动,她摸摸她可爱的短发:“但好好,我怎么会怪你呢。”
她说到这里,似乎也眨了泪花:“从初中开始,只有你对我最好。我从小声音很尖,那么多人笑我,我妈妈也不满意。只有你一直挡在我面前保护我,我怎么可能怪你呢?”
四年半的同学,十三岁到十七岁,她的好好永远坚强,永远替自己出头;从合唱排练,她让拉她内衣带的男生给她道歉,到走廊上揍那个朝她开黄腔的体育生。
黄诗吟目光闪闪:“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你。”
而她也知道,自己那些爱而不得的心思,她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你和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大家会扭捏、会虚伪,但你不会。”黄诗吟看向她,“你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哪里,都是想要就要,想说就说。任何人找你帮忙,你从不保留。”
估计秦在水,是她唯一一件,不能要、不能说的事情了吧。
“你别夸我了……”
春好吸吸鼻子,她露出一个笑容。虽然还是很悲伤,却又被她说得开心了些。
黄诗吟:“围巾是他送的吧?”
现在,他们仨都对这个“他”心知肚明。
“嗯……”
春好:“许驰生日那天送的。”
“我就猜到了。那天你拎了两个大纸袋回来。”黄诗吟笑,“许驰其实也知道。你那次在他生日会上偷偷去见你的资助人,他嘴都气歪了。”
春好:“……”
“你那个作假证的室友还在你寝室吗?”黄诗吟问。
“没,她申请转宿舍了。”
“那就好。”
春好委婉措辞:“那你……和许驰呢?”
“他和我道过歉了。”黄诗吟怅然一笑,“可能,算是某种拒绝吧。”
她吐出口气:“反正……我们三个喜欢和被喜欢的,都对不上号。”
下课,两人一块走回教学区。
回教室前,黄诗吟问:“好好,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秦在水,但秦在水喜欢别人,你准备怎么办?”
春好茫然摇头:“我想象不出来他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那就……你喜欢他,但他要和别人结婚了。”
黄诗吟换了种问法:“你怎么办?”
春好被这话扎了一下,她心隐然作痛:“我、我不知道。”
即便她明白,这天迟早会到来。
-
十二月末,天很冷了。春好手又开始发痒长冻疮,她断断续续涂药,也不见好。
买了半截手套,写字却不方便,文科书写量大,她尝试戴了几天,还是摘了。
这日中午,春好没回宿舍,留在座位上写试卷。
也有一些走读生中午不回家,在教室里休息。
有女生围在讲台上,用教室的电脑上网刷微博。
“我去!辜小玥要结婚了!”一声惊叹划破安静的教室。
“工作室发了。这么突然,秘密谈了很多年吗?”
“什么什么?”
座位上的一些人也跑上去,几个脑袋围着讲台看热闹。
“好卡,点不动。服务器崩了吗?”
“点这条看看。”有人指一下屏幕,“狗仔拍的,是她老公吧?”
春好脖颈陡然生凉。
她没抬头,握笔飞快打草稿,硬逼着自己把这题写完,翻看试卷答案。
错的。
她划了个叉,想继续订正,却再也控制不住,走到讲台边。
“是这个吧?她未婚夫?”握鼠标的那个女生轻呼一道,“好帅!居然不是煤老板。”
“煤老板不找辜小玥求批文都不错了。”另外一个辜小玥的粉丝喊,“我们玥玥家庭很好的,怎么可能嫁煤老板。”
有人念了下百度百科上的词条,“明坤资本现任总裁,明坤集团执行董事、总经理,兼北大扶贫研究院副教授,秦在水。”
“名字真好听。”
“反正我们粉丝很满意这个姐夫啦。”
春好脑子空荡。
“让我看看。”她说。
她挤进去,顾不上同学还在看百度百科,手摸上鼠标点开微博网页。
随便划拉两下,重新翻出狗仔的偷拍视频。
是他。
真的是他。
还是在后海边的那座四合院会所里。
“你看完没有,十秒的视频你要看几遍?”边上同学不满意了。
春好手从鼠标上滑下去。
她失焦地望着屏幕。
看来是真的。
秦爷爷说的“迟早的事”,果然是结婚么。
她慢慢走下讲台,门口刚好有男生进来:“春好!去南大门,有人找你。”
春好走回座位,眼都不抬:“谁找我?”
“不知道,我从外面进来,有人拦住我要我带的话。”男生说,“哦对,那人说,她姓秦。”
春好瞬间抬头,有些不敢相信。
秦在水?
她把手心的汗在校服上擦了擦。
她手轻微发抖,把自己桌上的草稿纸小心收好,原地踟蹰几秒,快步出去了。
秦在水很少从南大门进,他几次来,都是从小北门进来的。
春好迎着冷风,心脏都要跳出来,她插着兜埋头小跑。
到了门口。
她看见了秦在水的车。
是他的车,她记得,他一直都是黑色行政车。
春好攥着手指,放慢脚步过去。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不过也好,她能亲口问问他结婚的事。
或许只是绯闻。春好庆幸一笑。
后座车窗降下。
不是秦在水。
春好笑容消失,而后恐慌起来。
她一动不动。
“怎么,以为我是秦在水吗?”辜小玥讥诮一笑。
39. 春落
[年少的悸动,就是这样突然且无处安放,可惜那时候都太年轻,也学不会好好对待。]
-
“你……”
春好张口结舌。
“没看见网上的新闻?”辜小玥欣赏自己的指甲,“你的资助人要结婚了,开心吗?”
春好喉咙粘住。
她看着她冷艳而轻蔑的脸,想到自己刚刚扬起的笑容,脸火辣辣的。
辜小玥笑:“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不认识我。我礼裙钱还没找你赔呢。”
春好艰难开口,试图弄清楚:“怎么是你?不是他……”
“我随口一说找你的人姓秦,你就真以为是他呀?”
春好深觉耻辱。
她被耍了。而她何德何能,被这样的大明星耍一道。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
——“春好,是我!”
副驾驶车窗降下,蒋一鸣把脸露出来,他打断辜小玥的话。
他刚刚塞着耳机办公,一抬头,才发现她已经出来了。
辜小玥冷笑半声,升起车窗。
蒋一鸣快速下车,绕到后备箱提了个黑色塑料袋。
“西村吴书记给你的。好像是吃的,还挺沉。”他笑,“秦老师要我给你送来的。”
春好微愣,往车尾挪几步,接过那个塑料袋子。
“你们是回北京吗?”她问。
“不回,就送辜总去趟机场。我还得回去的。”
春好失神地点头。
看来辜小玥和秦在水都在一个地方,所以蒋一鸣才能既送她去机场,又能帮自己把东西送过来。
“谢谢一鸣哥,我回班了。”她挤出一个笑。
“嗯,拜拜。”
春好在冷风里转身,头也不回地逃远。
蒋一鸣重新上车,他看眼后视镜,辜小玥抱臂坐在后座。
他知道自己是秘书不该置喙,但他同时也是北大扶贫研究院出身。
蒋一鸣实在没忍住:“辜总,春好是秦总亲自资助的学生。您其实没必要对一个贫困生说这些话。”
“我说什么了?”辜小玥嘴角讥笑,“贫困生?她贫困是我造成的吗?”
她轻呵:“这种人,我以后要处理的还会少吗?你们秦总要我处理干净男朋友,他自己得先做到吧。”
蒋一鸣没再出声,既然对方自私跋扈到全无共情能力,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车从学校开往机场,送完辜小玥和她助理,司机打道返回。
蒋一鸣这才给秦在水打电话:“秦老师,东西送到了。辜总也登机回北京了。”
秦在水:“嗯。”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问:“她怎么样?”
“谁?辜总?”
“……”秦在水噎了道,蹙眉说,“我问春好。”
蒋一鸣摸摸下巴,回忆春好提着塑料袋跑远的身影,他没看出什么端倪,能跑能跳的。
“春好小朋友挺好的。吴书记给她准备了那么多吃的,她肯定高兴。”
秦在水没再说话。
正想挂断,他又提醒一句:“去找家洗车公司,车洗了再回来。”
蒋一鸣差点笑喷。
未婚妻坐过的车就要洗吗?
他憋住声音,稳重道:“是,秦老师。”
-
冬日的西达县,天色是一种空灵的蓝。
秦在水挂断电话,望了会儿窗外深褐色的大山。
一旁钟栎浏览着新闻,他乐呵开口:“你和辜小玥结婚的消息上热搜了。”
“明坤股价一直在涨。”他手机调出股市页面给他看,“先说声恭喜了。”
秦在水扫眼涨红的股票。
“工作而已,没什么好恭喜的。”他眸色如常,没有多少喜悦。
“也是,工作而已。”钟栎赞同点头。
但他还是替他高兴的:“等西村这边工作结束,明坤一定是你的,到时候也就没你大哥和朱煊什么事儿了。”
钟栎虽参与了这边的投资,但只是商业股东,坐等分红就好。
但秦在水不一样,他是代表明坤,接了上头的易地扶贫搬迁的试点工作,直接和扶贫办合作。
而这所有的上下游关系,都靠他把控、疏通,以及担责。
做好了,事业更上一层,师出有名,他顺利入主董事会。
做不好,那就一败涂地,虽说有老爷子撑腰,但终究会大伤元气。
秦在水抬眸:“朱煊那个模特公司……”
钟栎:“放心,快出结果了。”
他便不再过问。
外面,吴书记过来请他们去边上的餐馆吃饭。
“钟总是第一次来吧,可以尝尝我们这边的本地菜。”
钟栎笑答:“那我客随主便。”
三人下楼。
西达县这几年新建的楼房出现在视野里,依山而建,像错落有致的积木。
这几年确实发展了很多。
秦在水微微眯眼,记得前些年,他抱着春好来县卫生院挂急诊,夜里几乎没有什么灯光,山也光秃秃的。那正是夏天,长江就这么盘亘而过,峡湾里,淡青色的江水摇摇晃晃。
秦在水想,若下次她再回家,看见这里大变了模样,她一定会开心的。
想到这,他又想起上次家长会。他其实没注意到她的东西,但正巧老师讲到升学的分数线,他觉得有必要帮她记一记。
可翻开草稿纸,他意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无意识的、认真的、歪歪扭扭的,全部出自同一个人。
——“一鸣呢,今儿没跟着你?”
钟栎回头,难得见他在出神。
“他去武汉了。给人送点东西。”秦在水说。
“送东西?”钟栎眉毛一扬,“谁啊?还需要蒋秘书亲自出马?”
“你结婚的事儿才公布,小心点儿。”他语气玩味。
秦在水不接话。
一旁的吴书记认真答:“蒋秘书去武汉给浩儿送东西了。”
“原来是小春好。”钟栎八卦心歇下去。
“我还以为你有人了呢。”他说,“你就该找个人陪你。就算没有喜欢的,还怕没有喜欢你的吗。”
秦在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
“……”
钟栎不自讨没趣了,他看看周边翻新过的店铺,话题又转过来:“所以西达这块儿是小春好的老家?”
“她家不在这儿,还得往西走,在村里。”
钟栎看眼西边,层层叠叠的山。
“这得多偏啊。”他觉得稀奇,“你自个儿感情生活不上心,人家姑娘住哪你倒清清楚楚。”
秦在水扫他一眼,钟栎这才闭嘴。
只有身后的吴书记容色担忧。
三人进了餐馆,一家小有名气的农家院,大门和楼梯都是故意做旧的木头,中间有池塘,专门养鱼。来县上做客的企业家或政府领导常来这吃饭。
上楼的时候,钟栎先进去了。
吴书记喊住秦在水,两人站在中央的池塘边说话。
这些年,他一直在配合秦在水做西村的扶贫工作,可惜进展寥寥。
西村的人极度闭塞且刁蛮,想要他们搬迁几乎不可能。
但这还不是他最担忧的事。
“前几天,浩儿的爸来村委会找我,想把浩儿要回去,不想她读书了。说给她找好了人家,彩礼婚房都准备好了。”
秦在水停下脚步。
吴书记:“主要这一年,村里没考上高中的小孩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春强看其他家收份子收彩礼,他会干坐着?”
“我不点头,她回都回不来。”秦在水面色不解,“难不成还想去武汉绑人?”
“我就怕出现这样的情况。”吴书记叹口气,“秦教授您看……”
秦在水下颌微绷,望向身边的池塘,养的淡水鱼,一些客人在另一头挑鱼捞鱼。
他莫名想到在北京的那一晚,她蹲在水边,眼睛都快伸下去,好奇地对比他家的锦鲤哪条更肥更好吃。
他说:“您放心。我会护着她的。”
-
辜小玥订婚的热搜只挂了那一天。
准确来说,是只挂了那一小时。微博短暂地卡顿后,任何社交平台的热度榜便再也找不到相关消息。
仿佛又回到了极为宁静的某一天。
学校里大家讨论明星的时间不多,那些八卦也像翻书一样很快翻篇,大家又去关注另一个崛起的初代男团了。
春好有时会出现幻觉,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结婚的事不是真的;他发现自己喜欢他的事,这也不是真的。
等她一觉醒来,她还在秦爷爷家,溪塘碧波万顷,庄严肃穆的院墙上爬山虎还那么茂密,抬头,房间里仍有秦在水的那幅字“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只是趴在桌上睡着,做了场噩梦而已。
可无数次点进辜小玥工作室的微博,无数次订正试卷,无数次抬头看见操场上发亮的寒星。
春好知道,她就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她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
而网络上,那条订婚喜讯还在,各路人马的恭贺也在,只是扒男方家世和商业版图的帖子全部消失。
有网友表达不满:【这阵仗,男方到底谁啊,这么见不得人。】
明明显示有十几条回复,但点开评论区,却只一片空白。
春好摁灭手机,她知道秦在水一向低调,不会允许被人随意讨论的。
她甚至去国际班找过几次顾璇,毕竟她的姑姑是辜小玥的经纪人。
万一网络上的是假的呢。
顾璇最怕她来,次次都躲她。
春好还是元旦放假,去一个酒吧送货的时候偶然遇见的她。
顾璇穿着短袖短裙化着烟熏妆,正在走廊上抽烟。
看见春好走近,她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下意识就要溜。
春好却一步上前拽住她。
顾璇抓狂:“我真服了你了,我在这你也能找到?”
春好:“我怎么没在上周的助学金仪式上看见你?”
“你还想怎样?”顾璇甩开她手,“都有人来查我家了,我这几年的奖学金全吐出来了还不行?”
“有人查你家?”春好懵然不知,“为什么?”
顾璇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嚷嚷,“我就说你不是贫困生,没想到你背景那么大。”
春好不想和她掰扯这些,她甩甩脑袋,“先别说这个,我只问你……你姑姑是不是辜小玥的经纪人?”
“是啊。”顾璇上下打量她,没什么好气。
“辜小玥要结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问完,巴巴抬头望着她。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顾璇无语至极,“官方工作室、联动品牌方、合作过的导演制片人全部都发消息了,还能有假?”
春好没说话了。
她眼里的光落下去。
她吸了吸鼻子,脱掉手上的防护手套,拿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而后,抿唇低下了头。
顾璇看见她攥在手里的、脏兮兮的白手套,那是只会在工地,在干体力活的人手上才会看见的。
“喂,你没事吧。”
她拿手指戳戳春好的肩膀,啧啧感叹,“春好,我还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玥玥姐的唯粉。她结婚你就这么伤心吗?”
“……”
春好舔下干枯的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顾璇不太懂她的心情,却也勉为其难安慰了她一下:“你放心,姐夫家庭很好的,明坤太子爷呢,这几年就要接班了。明坤你总知道吧?四大金融财团之一,这栋楼下面就有个明坤银行,你领的奖学金也挺多都是明坤赞助的。”
“所以和这种人结婚,玥玥姐以后只会好不会差,你大可放心。”她说。
春好眼神失焦。
身后有酒吧的大堂经理喊她:“送货的!你就把箱子堆过道上啊,不走人了?快来搬走。”
春好没再说话,她抬起手臂,拿袖子擦了擦汗,再默默把手套戴回手上。
“多谢。”她木然地说完,转身去搬货。
顾璇看她走远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忽地冒出一种想法,她或许真的是山区来的贫困生。
她开口喊了一句:“春好,我家里还有几张辜小玥的签名照,你要不要啊?你喜欢的话我免费送你……”
“不用了。”春好快步离开。
-
元旦后,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即。
老师们也不上课了,每天讲讲题目,让大家自主复习。
春好依旧坐靠窗第三排,她在反复的回忆与凌迟里,得出了一个很荒诞的结论——秦在水会不会是在知道自己喜欢他后,才匆忙结婚的?
她咬唇,黑色水性笔下意识在草稿纸上写出一个“秦”。
春好反应过来,快速涂成墨坨坨。
有时候一天下来,一张草稿纸上能出现好几个墨球。
许驰锐评:“手搓黑洞呢。”
黄诗吟:“还是一天搓六七个的那种。”
“……”
春好握笔的手一顿,她现在斗嘴已经完全怼不过这两人了。
她只能哀哀看他们一眼求放过。
许驰叹口气,趴在春好书桌边:“小短发,我都滥用职权给你在广播站放了大半个月的周杰伦了,你能不能笑一笑啊?”
“你再不开心一点,我得被投诉下岗了。”许驰哀嚎出声。
黄诗吟坐在春好前面的位置,她现在大课间有时候会过来他们班,三人一起聊聊天。
“说实话,我真没听出来你放了周杰伦。”黄诗吟吐槽,“学校广播不行,跟上了潮似的,都是全损音质。”
“那我也没办法,学校他不换广播啊。”许驰把头发都快薅秃了,他蹲在她桌边,额头就这么点在她桌沿。
春好没加入他们的话题,只是在默默发怔。
再回神的时候,就见许驰在给她磕头……
她眼神古怪起来:“你是在给我磕头吗?”
许驰石化一秒,噌地抬起头,火速往后坐到一个空位上:“谁给你磕头。想得真美!”
“……”春好噎了噎,“不磕就不磕,搞得像我强迫你一样。”
“你你你你!”许驰眼睛都要喷火,一副撸袖子要和她单挑的架势。
黄诗吟赶紧打圆场:“那要不我们去看livehouse吧?”
许驰:“去看展演吗?”
春好也看过来,不懂是什么东西。
黄诗吟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江滩那边这周有个露天的音乐节演出,一个小型乐队,他们会唱自己的歌,也会翻唱其他的歌,我看见歌单目录里是有周杰伦的歌在里面的。”
“你想去吗?”许驰眼睛微亮,他转向春好。
黄诗吟将海报仔细看了一遍,惋惜道:“啊,好像不行,这个音乐节在这周五,我们要上课。”
许驰:“那就逃掉。”
黄诗吟:“不是……”
她简直想第一个掐死许驰,什么馊主意;第二个再掐死自己,干嘛提音乐会。
逃课,亏他想得出来。
许驰却已经做出决定,他郑重邀请她们:“诗吟,好好,我们一起逃课吧?”
春好思索片刻,问:“逃哪节课?”
黄诗吟看向春好:“……”
疯了。两个都疯了。
她试图把他们拉回来:“快期末考试了。逃课被抓到就不好了。”
许驰满不在乎:“一个晚自习而已,现在老师都不讲新课了,就是自己刷题。”
他甚至搬出了一套理论:“多刷一晚上的题会让你猛涨三十分吗?不能,对吧。但逃课会让你实打实开心三十天,是不是?”
黄诗吟咬唇。
春好也没说话。
许驰看出两人的动摇,他索性凑近,看着她们两个:“我数到十,没人反对,就一起去。”
他眼睛认真划过她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黄诗吟:“……”
春好:“你这属于作弊。”
“我不管。”许驰朗笑。
青春岁月里的一些举动,就是这样突然而又无处安放。刺激得让人牙齿打颤。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驰说。
-
周五那天,下午下课,学生浩浩荡荡涌向食堂。
只有三人在涌动的人群里聚集在一块儿。
许驰深吸口气,他虽看起来是个二世祖,实则从小到大真没太做过违背老师家长的事情。
“走吧。”他坚定地说。
春好忽说:“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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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换件衣服。”
黄诗吟看见她冬季校服里面只有一件毛衣,在开空调的教室里不冷,但要在外面长时间待着就不一定了。
她说:“我陪你去。这几天都说要下雪,你多穿点。”
许驰便和她们一道往宿舍楼那绕了一圈。
他在女生宿舍下等她俩:“诗吟,你看着她啊,别让她跑了。”
“哎呀,知道。”黄诗吟挥挥手。
春好没忍住,回头冲他:“我又不是逃犯,跑什么跑。”
“这不怕你临阵脱逃嘛。”许驰笑。
“走啦。”黄诗吟拉着她进宿舍。
两人和宿管说穿的衣服不多,怕感冒要上去换衣服,宿管放她们上去了。
黄诗吟第一次来春好的宿舍,她一眼看出她的桌面,“这是你的桌子吧?”
“嗯。”
“只有你才会用这种铁皮盒子装东西。”她指了指她桌面装文具小物件儿的生锈的盒子。
春好打开衣柜。她冬衣不多,都是一件羽绒服两件厚毛衣穿一个冬天。
她换好衣服,再套上校服:“好了。”
黄诗吟却看见她衣柜里,秦在水送给她的围巾。
那围巾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崭新而柔软,像给整个暗沉的衣柜都镀上一层明亮的颜色。
她轻声:“要不你把你的围巾围上吧?”
春好睫毛顿了下,垂眼:“不了。”
“围着呀!他送你不就是给你保暖的吗?”黄诗吟把围巾拿出来,强硬地挂上她脖子,“你塞衣柜里,它永远发挥不了作用。”
春好被柔软的羊毛包裹。
“多好看呀!很衬你的。”黄诗吟把她拖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孩儿瘦瘦高高,她头发弯起来,更像一只小蘑菇,滴溜溜的黑眼睛;秦在水送的围巾是浅绿色的,春天刚长出来的那一茬青草的颜色,搭配格子花纹。
羊毛很快生热,温柔得不像话。
春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鼻子骤然一酸:“可我会想到他的。”
她每次看镜中的自己,都会想到从前。
她怕自己在某一个瞬间,又流出眼泪来。
黄诗吟看她情绪低沉,只好作罢:“那……那算了,我给你放回去。”
可脱下来的那一秒,春好又分外不舍。
“我、我还是围着吧。”她说。
黄诗吟欣慰:“就该这样。”
两人走出寝室楼。
许驰站在树下等她们。
春好围着围巾出来,他也一眼看出,这是秦在水送的。
他看了一眼,即便不愿承认,但这围巾确实是衬她的,有一种她在被人好好呵护、好好爱着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三人和平时一样走出校园。
他们依旧在校外的洪湖人家吃了晚饭,然后去附近的车站坐公交。
一个半小时的通勤,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
到地方的时候,天早全黑了。
武汉最繁华的地带,长江两岸高楼林立,闪耀得犹如黑色丝绒上的霓虹瀑布。
连江水都被映照得波光粼粼。
露天livehouse的地方已经人山人海。
三人检票进去,都将手机关机。
里面有人搭起帐篷,章鱼小丸子、关东煮、饮料、手工发卡、街头素描……热闹而富有艺术气息。
年轻人很多,一些面孔背对着光线,像一座座海浪般的山脉,城市的夜空被无数光线照亮,变成一种绚烂的粉紫色。
明明是凛冽的冬夜,但热烈的气氛又能融化坚硬的寒风。
春好处在这样的喧嚣里,她有些漫无目的,也有些茫然。
黄诗吟和许驰便自在许多,他们从小在城市长大,对混乱热闹的场地有天然的应对能力。
他们带着她走过一些摊位。
春好:“好香啊。”
黄诗吟闻出来:“章鱼小丸子的味道。”
“那我们去排队。”许驰说。
排队就花了快半小时,三人在风里,一边吹冷风冻手,一边端着吃章鱼小丸子。
旁边有人蹲点照相,刚好抓拍到他们三个的某一帧。
春好怕烫,小丸子外面被风吹凉了,里面还是热的,她受不住,涨红着脸仰头呼气。
黄诗吟看她跟一只吐泡泡的水母似的,边吃边笑,许驰听见动静,也抬头,含着食物差点喷出来。
拍照片的人,把成品给他们看。
黄诗吟:“虽然吃相很难看,但确实拍得不错。”
那人伸手:“十块。”
许驰秒变脸:“你抢钱啊。”
“那你们别要啊。”那人拿走相机。
“要要要。”
三人都买了一张。
春好看着照片,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难过了,好好度过这一晚吧。
八点,音乐节的预热结束,节目正式开始。
乐队的人出场了,春好不认识,但也跟着旋律,沉醉在音乐里。
几首原创歌曲后,《青花瓷》的前奏就这么跟潺潺滚落出来。
周围响起欢呼声。
她看着明亮的夜空,听着熟悉的旋律,还是会回到最初的时候。
她还是会记得自己坐在病床上,听着别人的MP3,他就是踏着这首歌走进来。
她不想和他只有这么浅的缘分。
可她明明有目标,为什么还是漂泊无依。
黄诗吟知道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秦在水,她问:“好好,你为什么会喜欢秦在水?”
她张张口,好似要说什么:“……其实,我不知道。”
春好痴痴一笑:“可能他救过我?”
可能,他长得很好看,性格又那么好。最重要的,他是除了妈妈和村伯伯之外,第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她就是喜欢上了。
可具体到哪个瞬间,她并不知晓。
就算回到自己十三岁,回到还替着寸头的时候。
他说出第一句“你好”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地,爱上了这个人。
而后面每一次相遇,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绝处逢生,都是他在帮她。
明明,他不用这样完美,不用这么风尘仆仆。
可没有这些,他就不是秦在水了。
台上,LED屏幕周边有白亮的射灯。
春好眼睛被灼烧得涌出眼泪来。
黄诗吟急了:“我不问了,你别呀。”
春好笑:“没有,是这个灯太刺眼了。”
“太刺眼了……”
她喃喃说。
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为何最近总是落泪。她不想变成一个脆弱的人。
她要适应这样的痛苦,因为她知道,这种痛,将会伴随她很长一段时间。
她需要学会与痛苦和谐相处。
一直到十点,音乐节结束散场。
一开始的兴奋,也在持续的热闹和孤独里流失殆尽。
三人将手机重新开机。
他们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因而都十分沉重。
春好一开机,秦在水的未接电话如潮水一般涌进来。
她心弦一紧。
他怎么……
她预想里只会被班主任批评一两句。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打电话。
春好胆怯起来。
她以为上次之后,不会再有比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更让她害怕的事。
春好怔愣着,屏幕一暗,秦在水的电话再次进来。
她肩膀瑟缩,踌躇好一会儿,她深吸口气接起。
短暂的安静,那头显然顿了下。
秦在水拿下手机看一眼。通话中。
“你在哪里?”他冷声问。
他声音低哑而磁沉,像等了她许久。
可他不是不在武汉吗?
他不是还说过,再也不会来武汉了吗。
春好心慌,试图扯谎:“我、我在学校。”
“春好。”秦在水沉沉唤她名字。
他已许久不叫她全名。
春好心口好似有凉风。
他生气了。她只听他声音都知道,他一定生气了。
春好克制着发颤的声音:“……我在江滩。”
“等着。我来接你。”
秦在水语气如寒霜,他挂断了电话。
40. 春落
[这世间的喜欢有很多,有些话你问不出,有些话你不该问。]
-
秦在水拿下手机。
夜晚的白沙洲,黑暗、冷清,只剩几家门店还亮着灯,三轮摩托就这么盖着防尘罩横七竖八停在周围。
秦在水站在酒水公司门口,他望一眼澄黄路灯,利落折返。
“春好小朋友有消息了?”
蒋一鸣正给春好平常搬货的客户方打电话,刚挂断一个,就见秦在水大步走向车边。
“一鸣,走了。”秦在水回头喊了声。
“来了!”
蒋一鸣赶紧把客户表还给陶姐,抓起公文包跟上去。
陶姐在他们身后喊:“人找到没?”
蒋一鸣:“找到了找到了,添麻烦了。”
秦在水坐去后座,他吩咐司机:“去江滩。”
蒋一鸣刚系好安全带,抬头,看见后视镜里秦在水阴沉的脸。
他估计春好要再晚点儿回电话,秦在水真要去公安局调监控了。
司机开车出了白沙洲,在附近上高架过长江大桥。
秦在水先给李主任回拨了电话:“李主任,人找到了,我去接她。”
李主任连连道歉:“抱歉秦教授,是我们疏忽了,连学生离校都不清楚。”
秦在水:“和学校没关系。”
李主任虽也生气,但还是为春好说话:“春好一直很用功的,早恋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人找回来就好。秦教授您千万不要怪她。”
秦在水再次听见“早恋”两个字。
他心生烦躁。
可这股心烦究竟从何而来,他不知道。
李主任:“许驰和黄诗吟的家长也去江滩了,我也在路上。应该和您差不多到。”
秦在水挂断电话,车厢重新恢复安静。
黑色玻璃上,城市灯光闪过,他的倒影明明暗暗。
他往前说:“一鸣,通知明坤的股东,明早会议推迟。”
秦在水抬手扯了道领带,脸色还绷着。
蒋一鸣看眼时间:“……是。”
这个点大概率赶不上最后一趟航班了,只有明早再回。
可这样贸然推迟,股东会的人又要发难。蒋一鸣在心里叹口气。
明日,明坤有场极重要的股东会议,秦在水的父亲以及大哥秦问东都会出席。
明明定的傍晚八点的航班。
飞机都离开廊桥了,又硬生生叫停。
——秦在水接完电话,他在几秒之内下了决定:“不回北京了。去趟学校。”
“学校?”蒋一鸣诧异。他们才上飞机。
秦在水情绪难明:“李主任和我说,好好联系不上了。”
秦在水后续又打了两个电话,他在空姐的引导下,直接在停机坪下了飞机,司机则将车开进停机场。
他上车,车开出了机场。
后面,先去了学校,又去了白沙洲。
直到现在,终于找到人。
……
江滩依旧热闹。
十点后,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冻得发烫。
春好听完电话,她深吸口气,叫住身前的许驰和黄诗吟:“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春好:“他说来这边找我。我想等他。”
许驰也接完电话:“我妈也来接我了。”
“我妈也是。”黄诗吟说着,打了个抖,“这次,我们估计得全部阵亡。”
“又死不了,怕什么。顶多被训两句。”
黄诗吟:“我妈妈很可怕的。”
这种惧怕从小到大都伴随着她,好在多年锤炼,她已不会那样无助。
“好好,你的资助人会骂你吗?”黄诗吟问。
“可能会?”春好手塞在兜里,无法想象这个场景。
她看眼铅灰色的天空,不知为何,竟有种破罐破摔的期待。
她确实又能见到他了,虽然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
远处,音乐会的LED屏和射灯还亮着。
很多粉丝还在合照要签名。
许驰看眼那个方向,他现在转行学音乐,对粉丝云集的场面有些憧憬。
他看着看着,却蹙起眉头。
“我好像看见我爸了。”他奇怪,“他不是去广州了吗。”
“看错了?”黄诗吟也踮脚张望一眼,人太多,完全看不清面孔。
许驰没在意,“也许吧。反正他一年到头不回家。”
“叔叔不回来看你?”
“他只看钱,看美女。才不看我和我妈呢。”他说得分外淡然,“天下男的都一个样。”
春好和黄诗吟暗自一惊,想继续问什么,但都不愿再开启另一个沉重的话题。
她们一直以为许驰拥有最完美的人生。
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中途,黄诗吟妈妈先到了,脸色很难看,但终究没像上次家长会一样当面骂人。
她嫌恶地看一眼许驰和春好。
“回去再收拾你。”然后拉着黄诗吟走了。
黄诗吟垂着头走远,但又在人群里回头,踮脚冲他们挥手,用嘴型比了个:拜拜。
风卷过剩下的两人。
各自的心事也就这么稀释在空旷的冬夜里。
这么冷的天,今晚会下雪吗?
春好把下巴和鼻子埋进柔软的围巾,她想,一会儿他来,她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许驰也冷得跺脚,他没有围巾,只有耳罩。
他悄悄看眼春好,她只露出眼睛和耳朵,耳尖上有伤口。
“你耳朵又冻伤了。”他摘下自己的耳罩,想给她戴上,“我的给你保暖。”
春好躲了下:“不用,我有围巾呢。”
许驰停顿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把耳罩戴回去。
他故作轻松,“小短发,如果后面我去外地集训,你会想我吗?”
他看过来,和她对上视线。
春好看见少年期盼的眼神,她张张嘴,许驰又打断。
“……你还是别说了,我知道你不会想我。”他站立难安地说。
春好:“其实会想你的。”
许驰扬眉:“哦?”
“你不在早上就没人给我和诗吟送外面的过早了。”
“……”
许驰简直气笑,他往前走几步,但又无处可去,只能自己再绕回来。
这次他停在她对面。
春好站在马路牙子上,身高多出那么一截,两人眼光平齐。
“算了。”他肩塌下去。
多说无益,他改变不了她的心。
春好看见他失落的眼神,移开眼,看着地砖上的花纹轻缓开口:“许驰,我知道你喜欢我,谢谢你,但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你知道的。”
她看得懂他的眼神,那样期盼的目光,她面对秦在水时也常常这样。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样明显吗。
许驰头一次听她说这些话。
他咬牙:“但你和他没可能。”
春好睫毛微颤:“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他。”
许驰无言。
春好:“你看,即便这话说出来丢人、掉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她说,“许驰,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想你难受,我也不想吊着你。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有多痛苦。”
许驰心酸摇头:“你就这么喜欢他?值得你说出这种话。”
“值得呀。”春好粲然一笑,她想起西村的黑夜,想起山呼海啸的示威,想起北京的星光,还有那支生日蜡烛。
“只要是他,怎么都是值得的。”
她眼睛闪烁得好似一汪春水。
许驰怔忪几秒。
他说:“我知道了。”
春好没再说话。
她将围巾拉上一点,耳朵在风里吹得发疼。
许驰没再犹豫,拿下耳罩强硬地戴到她耳朵上。
春好都来不及拒绝,她眼睛瞪大。
许驰却看着她:“春好,你别只说他值得,你也值得的。”
值得我喜欢。值得任何人喜欢。
如果秦在水以后也喜欢她,那就更好了,她会得偿所愿的。
——“许驰!”
两人身后爆发出一声激烈的呵斥。
春好回头,看见匆匆赶来的班主任,许驰妈妈,以及……秦在水。
李老师以为他们亲上了,吓得半死:“你们在干什么?!”
许驰看见赶来的人,知道独处时光结束了。
他揽下所有责任:“是我带她俩出来的,我们没干别的,就听了个音乐会。”
“就听了个音乐会?”李主任血压都气高了,“我的话你俩都当耳旁风是不是?什么时候了还逃课早恋?”
“没当耳旁风啊。”许驰无辜至极,“就逃了一节晚自习而已,老师课都上完了,我们卷子也写完了才出来的。”
“还顶嘴。”许驰妈妈这次也生气了,她走近,使眼色,“快给人家女生道歉。”
许驰不愿道歉,他扯了扯春好,希望她说点话。
可回头,春好却只望着不远处的秦在水。
而秦在水一身黑,就站在江滩的路灯下,身侧江水黑沉,他也一动不动瞧着春好。
他们就这样安静且旁若无人地对视。
春好没上前,但也没躲,只是一见到他,那些暴露秘密的草稿纸便会浮现在眼前。提醒着,他是她的资助人,他一定,是不希望自己喜欢他的。
许驰看见他们交织的目光,那是拥有长期关系的人才会有的微妙磁场,他神色复杂,眼底竟莫名触痛。
李主任和许驰妈妈见他突然安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边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过的春好和秦在水。
“秦教授?秦教授?”李主任喊了声。
秦在水目光这才移开。
“人我就带走了。”他走到春好身前,“今晚添麻烦了。”
许驰妈妈忙道:“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许驰没好气,他撇撇嘴,抱着手臂转向另一边。
秦在水又扫一眼春好头上的耳罩。
她的脸在围巾和耳罩下衬得只有巴掌大,短发被风吹乱,像一把坚韧的野草。
她戴着他送的围巾,来和别的男生约会么。
秦在水:“耳罩还回去。”
春好回神,赶紧摘下耳罩塞到许驰手里。
她耳尖很红,秦在水这才瞧见她冻伤的创口,他一愣,心毫无预兆地扯了下。
她还是一到冬天就长冻疮。
“我先走了。”春好看向许驰,“谢谢你今天带我和诗吟出来,明天到学校再说。”
许驰:“……嗯。”
秦在水眼帘微掀地看他们告别。
春好又跟班主任和许驰妈妈道了歉,最后才转向秦在水。
她没敢抬头,只看见他大衣里也有围巾,好像和自己是一样的格子款式。
她低声:“我们走吗?”
秦在水没说话,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睫毛上。
他抄兜转身,没有了他的身影,春好视野明亮起来。
她深吸口气,迎风跟上他。
-
一路无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竟已成他们相处的常态。
春好大脑空白。她望眼身侧的男人。
秦在水身高腿长,步子也大,猎猎风声里,他大衣挺括得像一块遮天蔽日的幕布。
冰凉的空气充斥着胸腔,春好牙齿打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音乐会还在散场,周围时不时有人经过。
两人往前走了好一段,终于世界只剩他们。
秦在水停住步子:“都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深邃而料峭。
春好小声,“对不起,我不应该逃课。”
“没别的?”秦在水面向她。
他背对着江水,面色淡淡:“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春好心脏一缩。
那他问的是什么,是自己不合时宜的喜欢吗?是她给他造成了困扰吗?
秦在水凉笑:“今晚的事,不给我解释一下?”
“我……”
原来温柔的人发脾气是这样的。
她手揣在兜里,紧紧握着:“我和朋友出来看音乐会,只有今天有,我们就一起约好了出来。”
秦在水:“你在和他恋爱?”
“我没有!”春好立刻抬头。
“我不管你是不是在谈……”
“我没有谈恋爱!”她继续否定,声音几乎高到盖住他。
她那双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也就这么执拗地和他对视。
她完全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吵起来了。
秦在水深吸口气:“好,你没谈。”
他瞳孔收紧,“但春好,你知不知道我联系不上你,我有多担心?”
春好怔然。
她肩膀紧紧绷着,鼻子顷刻一酸。
“你一个小姑娘,万一走丢,或是被谁带走,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要是受伤,要是出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分外动容。
他没告诉她,他推迟了多么重要的会议;他也顾不上从一架飞机上下来,会不会被人录像传到网络,影响明坤声誉,成为自己动用特权的一个污点;他也没告诉她,自己有多心急如焚。
他的工作性质,注定是不太平的。
他想起上次吴书记说的话,他都不敢想,要是他的好好被人带走,随便塞进哪个村子,崇山峻岭的,他要怎么找她,他要怎么帮她?
她小小年纪在外求学,吃的那么多苦,又有什么意义?
他没法不生气,“我和你说过的,要你注意安全。”
春好眼眶红了:“我有注意安全呀。”
她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人,都不知该为他担心自己而喜悦,还是为他即将结婚而难过。
他明明没说什么重话,可为什么自己总是想哭。
“好好,你在北京和我说要考大学的呢?”秦在水放缓语气,轻轻和她讲道理,“一回来就忘记了?”
“我没忘。”春好出声,她控制不住,“那你呢?”
她声音发颤地喊,“秦在水,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提起结婚,秦在水面色微变。
春好问出口就后悔了。
她不该问的。她不该把这样的问题摆上台面。
这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能被公布出来,他一定是同意了的。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终于严肃:“春好,我结婚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需要把我的私生活给你报备吗?”
春好心脏抽疼。
她想调动一个笑,却笑不出来。
“你现在的任务是专心学习。”秦在水说。
他以前从来没在学习上鞭策过她,他希望她的生活是丰富的,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和磨难,可现下,他也用这样违背初衷的话语来拉开身份。
秦在水看眼黑沉的江面,缓和了些。
他眼光触动:“你不是答应我,要来北京念大学的?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帮你。但现在呢,逃课?玩物丧志?你这样好的成绩,付出的这么多努力,你舍得就此浪费掉?”
春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眼底泪光破碎,只能摇头:“我没有!”
她有泪水流下来,秦在水心头一疼,下意识伸手,她已快速抹掉。
秦在水一时噤声。
他话说重了。
他的好好一直很用功,很辛苦,他不该说这些话让她难受。
她这样鲜活的一个女孩儿,他为什么总惹她哭呢。
春好吸着鼻子,拿两只手抹掉眼泪,她眼睛还是那么干净。
秦在水看她围巾掉下一圈,女孩纤细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寒风里。
有雪花安静飘落。
晶莹的雪点沾落在两人的发梢、睫毛上,浅浅一层白。
竟然下雪了。
他们一起等来了初雪。
秦在水见她一动不动,又怕她冷,靠近一步将她围巾绕一圈,搭去肩膀后。
他身上的气息靠近,又在混沌的江风里缓缓散开。
雪点飘在两人之间。
秦在水声音和雪花一样温柔,寂寥。
他说:“好好,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上。学业、生活、甚至是打工,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春好望着他,拿袖子最后一次擦掉泪痕。
她问:“那你结婚,我能去看吗?”
秦在水目光沉沉,他摇头:“春好,我的婚礼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和你自身相比,微不足道。”他说。
春好身体抽疼。
“……嗯。”她垂眼,“我知道了。”
她舔舔嘴唇,终于一笑,艰难开口:“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乱跑了。我会好好学习的。我答应你。”
秦在水本也想回她一个笑,却笑不出来,他只点头:“是了,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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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
呼吸的白雾散在两人之间,他明明是安静深邃的面容,却显得他分外凛冽。
春好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我们回去吧,我不想淋雪了。”
她不想再有,能同他海誓山盟、此生白头的错觉。
一丁点都不要再有。
-
人确实会自动忘记一些痛苦的时刻。
后几日,春好没再想过他。
因为想到他,也只有空空洞洞的,雪花一样的一抹白。
倒是蒋一鸣来了趟学校,带她去医院看了看耳朵上的冻疮。
医生简单给她开了药,叮嘱保暖,否则伤口流脓就得溃烂了。
春好被这话吓了一道。
包扎完毕后回头,就见走廊上蒋一鸣在偷偷讲电话,话语飘来几句“秦老师”。
又过几天,蒋一鸣再次来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包裹。
和她围巾同一牌子的耳罩、帽子、手套,还有衣服。但其他东西她没要,只拿走了真正需要的耳罩。
蒋一鸣不好交差,只好又给秦在水打电话。
“听她的。”秦在水说。
得益于这样低落的状态,春好很顺利地沉下心,埋头过完了期末考试。
还好成绩没有下滑,她很少考试发挥失常。
李主任夸她:“不错,心理素质好,能抗大事儿。高考就要和这一样,不能紧张。”
春好虚浮笑笑,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听见夸奖就喜滋滋冒泡泡。
寒假、除夕、新年。
很无聊的一个年,诗吟和许驰都回家了,新年的时候,工作也停掉,她依旧一个人过。
武汉的福利院有晚会,春好没去。
她依旧埋头做自己的事。
二月底开学。
学校的寝室有变动,他们班女生要和理科那边的混寝,刚好是诗吟他们班。
春好问李老师,能不能去和理科班的班主任说一说,既然是文理混寝,她和诗吟住一起可不可以。
李老师同意了。
许驰出去集训,学校里的课程不再参加。
春天到了,武汉樱花满城。
又是发贫困奖学的时候,下课,有学生会的同学直接进来敲黑板喊:“贫困生去礼堂!拿助学金了!”
那日,李老师还在教室里,他听见这声,就看见春好默然起身,她身影瘦削,在班上其他同学微妙的注视下走出教室。
“又拿奖学金,拿不腻啊。”有人低笑。
李老师当场就呵斥了一句。
他带的文科班,男生不够用的时候,春好都是一个顶俩。办公室老师都夸过她。但李老师知道,她干活能这样麻利,只因为她有一个困顿而乐观的童年。
于是,他回头叮嘱了学生会的那些同学,以后喊贫困生去礼堂,不要大张旗鼓地喊,不是有名单吗,把人叫出来好好说。你们不觉得,但其他同学要尊严呀。
春好依旧正常地生活。
蒋一鸣隔一段时间会给她打电话,也不问成绩,只问身体如何,校园生活怎么样,白沙洲工作顺不顺利。
春好想,或许这才是她和秦在水该有的距离。
……
五月,这种平衡再次被打破。
太阳热起来。
春夏之交,又到两人初见的季节。
高二下,学校提前开始大一轮复习。
郁郁葱葱的蓝天里,高考的号角就这样吹响。
热风吹过白色校服,吹过她柔顺的短发,春好眯眼看天。
还有一年,她就能去北京了。
这日午休,春好留在教室写卷子。
那天她精神不错,写完题又躲懒地刷了刷手机。
忽地,她手指停住。
钟楹在朋友圈发了自己试穿的一套礼裙,配文:【猜猜我是谁的伴娘。】
春好仔细看了很久,忍住询问的冲动,强迫自己划了过去。
可到晚上回寝室,熄灯后,她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还是点开手机,问钟楹是谁的婚礼。
她们近一年没讲过话。
但钟楹回得很快:“玥玥姐的啊,还能有谁。话说你这次来不来北京参加婚礼呀?二哥婚礼诶,他不是你资助人吗,没邀请你?”
春好在被子里听完语音条。
她手指在键盘上删删减减,而后盖住手机,她平复了会儿,才又继续打字。
春好:【什么时候的婚礼?】
钟楹:【五月二十三。】
春好:【你现在在北京吗?】
钟楹:【不在,我在东京这边玩呢。】
春好抿唇,她记得她是比自己大一届的:【你不是今年要高考吗?】
钟楹:【随便考一下不就行了。】
她继续发过来一个酒店定位:“你先问问二哥能不能来,你要来的话就早点来,还可以陪我一起穿裙子。”
春好听完长语音,她指尖颤抖地回了个“好”。
月光皎洁地洒下,窗户变成幽蓝色,地板泠泠一层光。
手中屏幕的亮度也自动灭了,世界陷入黑暗。
春好眼眶一酸,四肢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安静躺着,安静地呼吸。
她其实都没太幻想过能和他在一起。这离她太遥远了。
她只希望他结婚的这一天迟一点,再迟一点,最好等她能去北京的时候。
可惜,她连这个时间都赶不上
春好心脏一点一点缩紧,她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翻来覆去。
忽的,床头传来黄诗吟的声音:“好好……你别翻来翻去的,床会晃。”
“对不起。”
她这清晰至极的声音把黄诗吟也弄醒了。
她揉揉眼,裹上毯子爬到她脑袋这边:“你怎么还没睡?都三点了。”
春好:“睡不着。”
“又在想他?”黄诗吟轻声问。
“嗯。”
春好张张嘴,她说:“诗吟,他要结婚了。”
“他不是去年就订婚了?现在结婚也正常呀。”黄诗吟把枕头搬过来,两人头对着头,“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该办婚礼了。他大你一轮呢。”
“我知道。”她看着黑暗,颤抖地呼出口气,“我知道。”
黄诗吟看见她模糊的振翅一样的睫毛,没忍住伸手,隔着蚊帐摸摸她的脑袋。
她安慰她:“好好,你看,许驰也喜欢你。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你彻夜难眠。”
“他不会。”春好摇头。
“你这么肯定?”
“我又没结婚。又没有板上钉钉。”
黄诗吟噎了下,“也是哦。”
春好:“诗吟,你快睡吧,不睡影响明天上课的。我再躺一会儿就睡了。”
黄诗吟看眼她的身影,打个哈欠,“行,明天再说。”
她撑不住,毯子一盖,入睡了。
世界又陷入一种虚幻般的安静。
春好抓起手机,点开钟楹发来的定位。
她看了许久,关上了手机。
婚礼前一天,春好照常和诗吟许驰吃了晚饭。
回到教室,她摊开课本,笔盖拿掉,做成自己只是去上厕所或接水的假象。
春好刚出教室,就被许驰和黄诗吟堵住。
“准备去哪儿?”许驰扯唇,“一个人去坐火车吗?”
春好眼睛瞪大,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几天才外地集训回来,三人就一块儿吃了几次饭:“不是,你们也堵我?”
黄诗吟:“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一句话没说,一直在看手机。你那火车票,瞄一眼就看见了。”
“我家收到请帖了。”许驰说。
春好一下抬头。
“但我家和秦家没什么关系,就我爸名下一个业务和那边有交集,请帖就发过来了。”
许驰蹙眉:“不然,你就算去了北京,没有请帖,你怎么进去?打电话?打电话告诉他,你来参加他的婚礼了?”
春好被他说得心脏一刺。
她根本没勇气去见他,或许一到火车站她就打退堂鼓了,又或许侥幸坐到北京,她在那边散散步就又回来了。
“我……”
“你只说你想不想去。”许驰抬手,粗暴地打断,“去他的婚礼。再见他一面。”
春好思绪凝固。
她懵懵看向他们两个。
夕阳在天边热烈地燃烧,初夏的气息壮丽而生机勃勃。
春好轻轻点头:“我想去。”
“那我们走。”许驰说。
41. 春落
[命运的答案,在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写清楚了。]
-
夕阳渐落,暮色通红。
绿皮在轨道上飞驰。两边都是大片的水田和鱼塘,远处山丘起伏。
这趟车得坐到第二天十点。
春好是先买的票,她有座儿。许驰和诗吟临时购票,只剩无座了。
春好没去自己的车厢,三人坐在火车的餐车里。
他俩上火车后,没像上次一样故意关机,毕竟是出省,还是给家里发了消息。
春好则主动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她低声:“您别生气,您就当我请假了,不会影响班级评先进的。”
“这是评先进的事吗?”李老师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但没一会儿又打回来,问她要火车信息,问她身上有没有钱住宾馆,许驰和诗吟是不是在身边,在的话赶紧拍个照发过来。
李主任:“我跟秦教授打电话没打通。他还不知道这件事,算你运气好。我不管你是去做什么,一天之内必须给我回来,听到没?!”
“……一天,够用了。”她喃喃说。
等她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就回来。
李老师挂断了。
春好抬头,对面许驰和黄诗吟也在挨骂。
许驰妈妈倒还好,只有诗吟听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听完她妈妈所有的辱骂。她轻“嗯”一声,安静地挂断。
三人一时沉默。
窗外,夕阳将尽了,变成苍老的红,树影在余光里一帧一帧跳过。
春好低下头:“我不该让你们跟来的。明明是我一个人的事,却连累你们一起挨吵。”
许驰“嗐”一声:“没那么严重。你俩有我混?我逃的课多多了。”
诗吟平复了一会儿,也笑:“我也没关系的。不用管我妈,她骂我也不差这一顿了。”
说完,三人再次安静。
最后一抹余晖里,春好重提精神,她调动笑容:“我们一起照张相吧,还得给班主任发过去呢。证明我们仨在一块儿。”
“行。”
春好起身绕过餐桌坐到他们那边,调出前置摄像头拍照。
三人挤了挤坐一排,许驰坐在最里面,苦中作乐地比了“耶”。
“你俩笑一个呀。”他推搡她们。
诗吟慢慢抿唇露出笑容。
春好看着屏幕里的朋友们,飞快摁了下眼角,抬头回以热烈一笑。
入夜,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窗户化为黑色的色块,玻璃上三人的影子东倒西歪。
他们没坐过这么长的火车。
一开始还能趴在餐车里睡觉,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有旅客来买饭宵夜,他们又没消费,便给要吃饭的人让了位置。
三人转移到车厢尾巴的空地上。
春好靠着列车门,许驰倚着墙,诗吟坐在某个旅客的行李箱上面,行李箱的主人看见了,来赶她,她只好又站起来。
三人疲惫不堪,睡也睡不着,站也站不好,列车顶灯的灯光太亮,不知谁在看视频,音量刺耳。小孩时不时哭闹,中年人鼾声沉闷。甚至还有已经睡醒,开始外放戏曲的老人。
列车里其实有空位,但零零散散,要么靠窗,要么夹在两人中间,想坐进去还得让靠走廊的人站起来让位置。而现在这个点,大部分旅客都在休息。
他们没打扰人,只是挤在一块儿。
春好额头抵着车门玻璃,第二次去北京,没有秦在水开路,她的旅途竟这样折磨漫长。
旁边,诗吟站不住了:“好好,我靠一会儿。”
“嗯。”春好把身体往她那边挪一挪。
诗吟抱住她的胳膊,阖眼站着睡觉。
春好看着头顶的照明灯。
原来秦在水就是这样,舟车劳顿,几年如一日地在山区里穿行的吗。
他要是看见自己出现在婚礼上,会是什么表情?
诧异,失望,可笑?她再一次逃了课,再一次违背了对他的承诺。
“听歌吗?”
许驰见她睁着眼,递过来一只耳机。
“听。”
春好回神,接了过来。
“想听什么?”
“《青花瓷》。”
许驰一愣,眼睛低落下去,“好。”
他调出她最喜欢的歌。
春好听见熟悉的旋律,内心竟觉得痛苦。
外面,黑色的原野一扫而过,城镇、农村都在黑夜里分不出形状,只有天空在天地相接的那一线上散发出茫茫的暗光。
春好看着外面。
她快十八岁了,马上成年,却依旧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也没成为他希望的模样。
慢慢,许驰也站不住,他脊柱微弯,头轻靠到她肩上。春好没有避开。
耳机里音乐潺潺滚落,回扣那个秦在水正式踏入她生命的下午。
她鼻翼翕动,抹掉眼泪。
-
秦在水下午落地北京。
婚礼定在京郊,明清时是皇家园林,如今改成酒店,秦家包了场。
他到的时候,辜小玥的车刚好熄在他旁边。
看来除了他们,亲友都到了。
两人并不交流,一前一后入场。
大哥秦问东站在秦震清身后,秦震清正和辜家老爷子说话。辜老爷子军人出身,部队沉浮多年的老首长,他拉着秦在水的手轻拍:“玥玥脾气不好,望你多包涵呐。”
秦在水躬身答应。
秦震清看着自己的孙儿,心知他是不愿意的,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婚姻的好处他尝到了,股价飞涨,他也成为明坤绝无异议的接班人。他既选了这条路,选了手握实权,以此来让西达县的搬迁试点更快进行。那婚姻的代价就得自己担着了,再不高兴,面上也得装出高兴的样子。
好在,他做得很好。
他从未让家族失望过。
秦震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即便心头掠过一丝心疼,但喜悦也盖过一切。
他叮嘱:“以后明坤要管好,西南那边要做好,但家里也不能疏忽了。好好待妻子,好好待自己。”
秦在水垂声:“是。”
宴厅里,婚姻像一个巨大的人脉场。老一辈的退休干部几乎都来了,圈里排得上号的人物,明坤各个合作方也全部到场,警卫、保镖、媒体,门口豪车云集。
地毯深红,上面大片描金花卉和祥云。
两人站一块儿,各自和各自的圈子说话,貌合神离。
明坤的几个股东叔伯前来敬酒,赔笑投诚。
钟栎调侃他:“秦总今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秦在水嘴角闲闲一扯。
春风得意马蹄疾么。还真没有。
夕阳渐落,窗外暮色幽蓝。
宾客大多已经入场。
只有朱煊姗姗来迟,他走到秦在水身前:“秦二,猜我今儿遇着谁了?”
秦在水不作回应。
朱煊被他无视惯了,也不恼。
好不容易能给尊贵的太子爷使使绊子,他怎会放过:“真不见见?万一是很要紧的人呢。”
身后,蒋一鸣跑来喊:“秦总!”
他见朱煊在,顿了下,压低声音靠近:“李主任说,春好来北京了。”
秦在水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
“昨儿晚上的火车。”蒋一鸣说,“李主任昨天给您打过电话,您在飞机上没接到。他上午又给明坤基金会打了个电话,基金会说,是朱总派人去火车站接的……”
秦在水眼眸微凛,他一霎扫向朱煊。朱煊则嬉皮笑脸。
他伸手,蒋一鸣立刻递上手机。他往外走几步,给春好拨了一个电话。那边关机。
秦在水下颌绷着,抬手松了松领带,他在廊下静站两秒,提步走到朱煊面前。
“朱煊,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查不到你那些糟烂的债务?”
朱煊脸色骤变。
“我要是铁了心想让你蹲进去,多的是法子。”秦在水眼帘掀起,声音很轻很定,“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打其他人的主意。也不要想在西南扶贫金里再多捞一笔。”
“秦二,你……”他骇然。
“——她人呢?”秦在水冷声打断。
朱煊僵硬几秒。
他这一年被他查封了不少公司,几乎没睡过好觉。
他只是今天碰巧遇上春好,准备敲打试探他一下,不料他反应竟这样大。
他额头渗出冷汗,“嗐”地笑了道,打圆场地指向门口:“在外边儿呢。我今早去集团开会,就听说有个武汉的老师把电话打到基金会来了。我一问,这不你宝贝得紧的那个小姑娘么。倒是你,我给你把人带到跟前了,都听不见你一句好话。”
“嗯,她在外边就好。”秦在水不带情绪地拍了拍朱煊的手臂,“以后别干绑人这种事儿。”
话落,他扣好西装外套,转身出去了。
-
春好抱着校服外套,蹲在酒店建筑前的草坪边。
京郊的傍晚,辽阔肃穆,天空由西往东,深红缓慢过渡到幽蓝。
“好好。”旁边诗吟推了推她。
春好抬头,廊下门口的迎客松边出现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停住脚步,他一眼就从傍晚里捕捉到她那头柔软的短发。
春好深吸口气,即便仍没做好心里准备,她也丢掉手里的银杏叶,攥着一半小花站起身来。
两人毫无阻隔地对上视线。
他们半年没见了。
秦在水脸上并无表情,见她突然出现,即便内心有那么丝冲击,但也很快归于沉寂。
她不该来的。
更不应该跟着这个小男生来。
他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在许驰身上停留了下,而后重新看向春好,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
确认完,第一句却是:“一鸣,带他们走。”
秦在水:“订个酒店,明早你亲自送他们回学校。”
春好心情垂落。
她就知道他会生气。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能被她连着招惹两次,她能不能说自己也是独一无二的?
朱煊:“秦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大老远过来,又刚好是你婚礼,你怎么也得让人吃个喜糖再走吧。”
秦在水不回答,也不松口,目光直直看着春好。
蒋一鸣候在一旁,没轻举妄动。
朱煊自讨没趣,转身回大厅了。
他走到没人的角落,反正撕破脸了,他喊了边上一个侍应生,给了点小费:“去和里面的媒体说,秦总资助的山区女孩来参加婚礼了。让大家好好宣传报道。”
说完,他伸手抹一道脖子后的冷汗,阴恻恻看眼秦在水。
门口依旧安安静静。
秦在水见蒋一鸣不动:“没听见我说话?”
“是。”
蒋一鸣快速走到他们三个旁边:“走吧小朋友们,我送你们回武汉。”
许驰心里冒火:“喂!你什么态度?好好为了来见你坐了一夜的火车,我们三个站了整整一晚,你就是这样一副嘴脸吗?”
秦在水声音冷肃,他看向他:“所以是你带她来的,对吗?”
许驰:“我……”
“她的事我自己会判断,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其他人多嘴。”
许驰瞪大眼:“你威胁我?你以为我怕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春好转身:“许驰!你少说两句。”
许驰嗤一声,抱着胳膊转向另一边。
诗吟也怕吵起来,她赶紧拖着许驰往外走,还不忘看眼春好:“好好,我们去外面等你。”
许驰面色难看,他知道,即便今天这个男人结婚了,也无法抹掉他在她心里的位置。秦在水这三个字只会在她心里越刻越深。
他不屑,却又嫉妒,最后只能赌气离开。
蒋一鸣见这俩人走去酒店大门口,赶紧跟上,毕竟是学生,他还是看着比较好。
至于春好,他回头,就见她细细瘦瘦地站在秦在水面前,像一把节节生长的小草。蒋一鸣想,既然她能不远千里前来,那这份独处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他还是不要打扰了。
周遭安静。
天色彻底幽蓝,草坪上的虫鸣都止息。
不断有侍应生进出,高奢酒店的服务就是周到,即便他是众所周知的新郎,工作人员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京郊的凉风吹在她身上,白色短袖泛起短浪。
秦在水觉得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些,但校服宽松,总显得她孤零零的。
和上次在雪夜里抹眼泪一样。
可为什么每次看她流泪,他也会跟着心痛?
春好低着头,风一吹,她发丝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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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草一样荡漾。
最终,秦在水拔腿走向她,把她往避风的地方带了带。
“校服穿上。”他看她手里拿着的外套,“还没到夏天,晚上气温有点凉。”
春好顿一下,闷声照做。
他看她穿上外套:“你穿着校服就来了?”
“嗯。”
春好点头,目光却躲闪。
秦在水哑然:“春好,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真来参加婚礼的。”
“我和你说过,我的婚礼没有意义。”
他看着她,眼里却杂糅了许多东西。
“没有,我……路过,看看你。”春好笑了一下,看见他胸前精致的胸花,这花好精致,很衬他,不像自己,只会用银杏叶卷花,“今天是你的婚礼么,我都不知道,我被那个朱总带过来才知道。”
她扯着两人都不相信的谎。
她喃喃:“我是来听音乐会的,明天北京有周杰伦的演唱会呢,我就和许驰他们一起来。我又逃课了,你估计又要说我了吧。”
“好好。”
秦在水轻唤她,“我没有想说你。”
“但你不该来。”他面色动容,却也失望,“上次在江滩,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你说你不会再乱跑,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才半年你的保证就不做数了?”他蹙眉,偏过去咳嗽一声,重新转过来,“我要你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的呢,嗯?”
他说的很轻缓,却又字字戳心。
“我……”春好喉咙麻木又发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没有,我只是……”
她张张口,却没有声音。
她要怎么说呢。
她不是分不清孰轻孰重,也不是想搞砸他的婚礼。她只是想看他一眼。
可惜他的婚礼是不需要自己的。她的到来只会让一切显得怪异。
秦在水看着她,漫长而低沉地吐出口气。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
春好垂头,颤抖地“嗯”一声。
他目光如水:“你那么聪明,很多事,你应该想得明白的。”
“秦在水,我来北京真不为什么。”春好抹把脸,破涕为笑。
她仰头看看北京夜幕的星子,很久没看见了,上次还是一年前,两人在秦爷爷家拉钩说悄悄话呢。
“我就是一时冲动。因为我在……和他谈恋爱。不见到他,我睡不着觉,吃不了饭。”
“谈恋爱?”
秦在水蹙眉,完全跟不上她的脑回路,“那个小男生?你看得上他?”
他更加逼近一步,身影完整笼罩住她。
他气息沉沉:“可我上次问你,你那时还在否认。”
春好不说话。
“所以你喜欢他?为了他愿意跑这么远?”他语气坚硬了,脸庞也峻峭明亮。
秦在水摇头,很不认可:“我不管你是因为谁,你跑到北京来,这都是不合适的。”
春好眼睛一下模糊了。
因为他语气里那一丝焦心,不是假的,从来都不是假的。
是啊,她这样做是不合适的。
他都成家了。有漂亮的妻子,以后也会有可爱的孩子。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吗。
辜小玥也是实至名归的影后,背后有门当户对的家族,她是能帮上他的。
不像自己,从来都是被给予、被资助的存在。
他为自己安排那么多,为西村的扶贫奔波那么久,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她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偏偏做一个最龌龊、最拿不上台面的角色?
春好空空茫茫:“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话落,两人身后灯光一闪。
婚礼上的媒体竟都一股脑出来了,长枪短炮对着他们。
春好没反应过来,她那双失焦的、朦胧的眼睛就这么被照亮。
秦在水微愣,反应极快地挡在她身前。
他抬手拦了下,怕吓到她,不允许拍摄。但那四面八方的闪光灯,还是一下围绕住他们。
他有感应般回头,看见从大厅慢慢走出来的朱煊,秦在水眸子敛起。
朱煊扬长而去。
这一瞬的空隙,已有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
“春好同学,你对你的资助人结婚,你有什么想祝愿他的吗?”
“你作为被秦家资助的学生,可以介绍一下自身的情况吗?”
秦在水脸色冷了,实打实拒绝,“抱歉,今天没有采访环节。”
他瞧眼边上的保镖,保镖立刻过来疏散。
春好看不清任何人,她只看见汹涌的黑影变成群山,看见闪光灯变成火把,唯一不变的,只有秦在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最初的那一年,他也是这样保护她,在村民山呼海啸的威胁里,将她带出了西村。
远处,辜小玥也闻声出来了,站在不远处的大厅门口看戏。
春好想起自己见她的第一面,她也是这样踏着红毯,优雅站在高处。
你看,所有人的第一面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此刻。
命运早已给你答案了。
春好忽而伸手,拉住秦在水的衣摆。
媒体被保镖拦着,却还在拍摄。
“秦在水,没关系的,我不怕这些采访。”她说。
春好往人群里多走一步,面对大大小小的镜头,机械而熟稔地开口:“我是被秦教授资助的学生,我会加油,考上大学,不让我的资助人失望。”
这种话,每次市里有大会,领导慰问,这都是必须要说的。
这次却尤难开口。
春好涩着嗓子:“我看见我的资助人结婚……我很开心。”
秦在水眉梢微拧,想把她牵走。她却不动。
春好调动一个笑,在银色的月光下,清滢、倔强,却比哭还难看。
她背着的那只手拿出来,递给他一朵揉皱的银杏小花。
“我没有别的,只有这个,给你的新婚礼物。”
她还是不要拖累他了。
她做一个被资助的普通小孩儿,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结局里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他再也不会站在她的未来里了。
“祝你新婚快乐。”春好看着他,“也祝你……一辈子都好好的。”
说完,她最后冲他一笑,转身跑出了人群。
42. 春落
[你们连生肖都不是一轮的,还想什么呢。]
-
从那以后,春好开始疯狂学习。
好在武汉和北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踏在操场上、坐在教室里,一切熟悉而真实。
仿佛“秦在水”这个名字已经完整地退出了她的生命。
或许是戒断反应的缘故,她每天跟没了魂儿一样。
三人一起去食堂,她也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出神。
有时许驰说到学校里搞笑的事,他和诗吟都笑完了,春好才抬头:“啊?”
诗吟只好又复述一遍。
春好听完,这才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有一点酒窝,可那笑容没有力气。完全不像她以前直莽莽又劲劲儿的样子。
许驰看她这样,心里发堵。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
许驰终于忍无可忍。
当春好又蹲在花坛边揪小雏菊的花瓣时,他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他冲她大喊,摇晃她的身体:“春好,你醒一醒!他不喜欢你!懂吗?懂吗!”
“他结婚了!有家庭了!你和他不可能的!”许驰急躁地叫,“你难道要一辈子搭在他身上吗?”
春好懵然看看他。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什么反应。
许驰松开她的肩膀,他很颓废:“你以为我没有偷偷搜索过他吗?”
“秦在水,明坤资本现任总裁。他这次联姻,再等明年西村的扶贫搬迁弄完,他就会直升董事长。”许驰把这些事实摆在她面前,“那可是秦家啊,早年给国家捐过飞机的。他以后不论经商还是从政,都有大把的履历够他平步青云。”
许驰咬牙:“先不说这些差距了,就说年龄,你们连生肖都不是一轮的。”
春好在听见这一句时,眼睛一下失焦。
她再次认识到,秦在水不会同自己一块儿的事实。他不会再给自己写信,不会再给她吹蜡烛,也不会再和她在池塘边喂鱼了。
这些美好都已过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只剩她一个人留在岁月的长河里。
他大她十三岁,可生肖都只有十二年。他们之间的差距比生肖走一轮都还大。
春好:“我知道。”
她微颤地呼出口气,“……我知道。”
“我没有想他了。”她低声说。
“真的,没有再想了。”
那次后,春好精神好了些。
慢慢也变成了原来的样子,说说笑笑,嘴皮子利索,怼人不眨眼。
学习上依旧用功,毕竟这是最简单的,付出就有回报的东西。
天气渐热。
上一届高三在蝉鸣声里离开了校园。
暑假没有了,年级里开始大一轮补课,所有人都开始面对繁重的试卷和竞争。
她高三了,很少再去白沙洲。只偶尔换换心情,她才会去帮忙。
但每次去,陶姐都赶她:“都高三了,还是别来了。总干体力活没前途。你看上次来的那个厉总请我们吃饭,我才晓得那一顿饭要三万块。我半年还挣不到人家一餐饭钱。”
春好点点头。
“你嘴甜一点,缺钱的话就和你那个资助人说说难处,他看起来蛮关心你的。”陶姐说,“上次他知道你不见了,可着急了。”
春好想起来是她和许驰诗吟翘课跑去江滩那回事。
她没说话,心里却跟起了雾似的。
他能关心她、爱护她、寻找她,他却不可能喜欢她,也绝不可能接受她的喜欢。
她也永远追不上上一轮的生肖。
春好垂眼,“嗯”了一声。
-
一直到高三的冬天。
自秦在水结婚后,春好第一次见到他。
那是很公事公办的一面。
县里来了消息,西村的贫困户要开始签搬迁同意书了,签完字就可以从西村搬走,住到二十里开外的安置点。那安置点就在西南产业园边。
搬迁补助按人头算,一人两万。
春好被政府喊回来签字。
寒假学校补课,只放一周。
春好准备快去快回,她抢到了除夕最早的那班火车。凌晨四点,天都没亮,她拥挤在春运的人潮里,看人们搬箱子、卷铺盖,大包小包。
她明明在看自己的单词本,心里却忽而感伤,她觉得这些人可能要拥挤一辈子、奔波一辈子,大概率晚年也享不了什么福。她也是底层人,以后也要一个人在社会飘荡。
宜城到了,她转坐汽车去西达。
山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七拐八绕,永远走不到头。
冬天呵气成冰。
坐到四肢都麻木时,车到了。
春好下来,山风猛地吹了满头,也不知是要钻进她怀里,还是想把她推回城市。
春好裹上秦在水送的那条围巾,闷头往前。
县政府门口的空地摆了台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年末了,基层人员都没休息,一直在接待需要签字的村民。
春好挤进去的时候,吴书记一眼瞧见了她。
——“浩!”
“村伯伯!”春好睁大眼,跑过去。
吴书记脸上爬满笑纹,他老了,不再和从前一样能提溜她扛到肩上。
他想摸摸她头,又怕自己手脏,便收回去,只跟小时候一样竖大拇指夸她:“我们浩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上次初中来的时候还漂亮。是村伯伯心里最厉害最漂亮的。”
春好听见熟悉的夸赞,心里的情愫喷涌而出。
吴书记眼眶微红:“你妈妈要是能看见,得多高兴啊。”
“她以前说,想浩儿读书,想她去外面。现在她愿望实现了。”
春好鼻子猛地发酸。
“对了,今天是来签字的吧?”他问起正事。
“嗯。”春好点头。
村伯伯笑:“正好,秦教授今天也在。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春好正拿手抹眼角,闻言浑身一抖。
一瞬间,好似回到春末的京郊,甚至,回到更遥远的、飘雪的江滩。
可不论是京郊还是江滩,他们见面都不太愉快。
她视野模糊又清晰,和不远处的秦在水对上视线。
而秦在水一身黑大衣,正立在檐下,他领口也有围巾,和自己一样的款式,她是浅绿,他则是深灰。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看见的自己。他明明在和人说话,眼睛却又望着她。
他望着她做什么呢。
她来西村总能来吧,她又没有做错。
午后金色的阳光罩着,在两人中间铺上灿灿一层光,他在大山里也总是气质翩翩,面容却没有波澜,完全看不出是刚结婚半年的人。
他不陪新娘子过年么。
想到这里,春好心里的勇气泄完了。
她颤抖地别开视线。
秦在水见她目光移走,他也就转回目光,继续和政府的人说事。
“不去和秦教授打声招呼?”
村伯伯提醒,“他是你资助人,可不能没礼貌。”
春好不想和秦在水说话,即便她很想念他。但真正见上面,她心底只有伤痛,仿佛那些撕裂就在昨天。
她抿唇:“我一会儿再去打招呼,行么?”
吴书记便不再坚持,带她去台子那签字。
春好:“我爸现在……在做什么?他能同意搬迁?”
她不指望她爸突然变得踏实肯干。西村的人都这样,好吃懒做一辈子,靠各式各样的救助过活,破天荒遇到搬迁,怎么可能不捞一把?
吴书记却只笑:“你爸的事你莫要管了。你把自己照顾好,以后在外面念大学,找工作,再遇见一个喜欢你、保护你的人,这样最好了。”
春好垂眸。
喜欢她、保护她的人么。
她想回头看眼秦在水,却又止住。
她在末尾签下名字。
刚签完,边上围着的村民竟有人认出了她:“哎哎!这是不是春强家的,被带走的那个!我记得,就是要拆我们房子的那个人把她拐跑的……”
春好头脑一嗡,她抬头寻找声源,却看不出是哪张嘴在说话。
她离开西村太久,她都快忘记这里的人,却不想他们还记得她。还记得哪家哪户有个女儿。她牙齿打颤。
吴书记呵斥回去。
那人立马跳起来,脸上有条刀疤:“你个狗屁当官的,和外头人一起拆我们屋!”
现场随着这句混乱起来。
上访的、签字的、不满的、想再多要点补偿的,乌泱泱一拥而上。
吴书记:“不是拆,是搬到安置点去。这几年那么多山体滑坡泥石流,住村里也不安心啊。”
“你管老子!”
刀疤脸吼着,控诉明坤要拆他的房子,拆他的祖坟,一点小补贴就想他搬走,想得美,“要么跟我换三套房,要么不搬!”
他说完,又看见春好,伸手抓她:“你给老子过来,春强可欠我一屁股……”
春好惊恐后退,不料手臂被人一捉,秦在水把她使劲往后扯了下,扯离混乱的人群。
春好以为自己被抓住,奋力挣扎,人却撞进熟悉的怀里。
“是我。”
秦在水下颌绷着,清沉气息一下拢住她。
他将她塞到身后。
秦在水脸色十分难看:“一鸣,喊县派出所的人来。”
“是!”
刀疤忌惮他,却又嚣张:“乡亲们,就是这个人要拆我们屋!”
他指着秦在水:“就是他把村里头女娃娃全部拐走,成心叫你们打光棍!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秦在水目光冷定,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春好心脏都紧了。
她双手扑过去,拽住秦在水的大衣。她死死拽着,害怕他也被抓走。
警察来得很快,闹事的人听见警笛,立马走了,刀疤脸见状也快速溜走,高声抗议的人登时没了声响。
春好心有余悸。
秦在水提步往前,她扑着再次拽住他手臂。
“你去哪里?!”她生怕他离开。
秦在水回头,对上她用力的眼睛。
他看她跟小豹子一样紧张:“没事。我就过去问村民一些事。”
秦在水以为吓到她了,其实他也心惊了道,怕某天一语成谶,他的好好真被人带走。
他安抚说:“你要害怕,就去大楼里等我?”
“我不要。我就在这里。我要看着你。”
春好脱口而出,直勾勾看着他,都不顾上这话合不合适了。
她只怕他再次被举报,被抗议。
秦在水目光微动。
他想同她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走向群众。
-
秦在水和真正来签字上访的人说了会儿话。
投机倒把的固然有,但淳朴的村民还是占多数。大部分还是愿意搬去安置点,搬去有学校、有工厂、有工作的地方。
和村民聊完,一行人去外面吃饭。
除了他们,还有扶贫办的几位领导。
蒋一鸣说:“也不知道是哪些人在唱反调。”
这种混乱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但次次都是秦在水在县里的时候,必定有人来堵门示威,跟约定好似的。
蒋一鸣很担忧,万一真起冲突,秦家那么高的地位,就这一个太子爷,他担待不起的。
他低问:“要不和老爷子请示一声,给您配个警卫吧。能保证安全。”
秦在水却摇了摇头:“不方便。也用不着。”
他看眼周边街道,摄像头都没几个:“回头和派出所沟通一下,明坤出钱,多装点摄像头。”
蒋一鸣应声。
一旁,春好和吴书记走在一起。
吴书记不知从哪给她变了个旺旺仙贝,她惊喜,一点一点啃着,山风拂过她的短发,像一朵摇摇晃晃的小花。
秦在水默默看着她。
他见她开心,心里总是高兴的。这一年来,他叫她伤心太多了。他希望她一直开心下去,不要经历那些挫折与磨难。
吃饭的地方还是农家院,门口有养鱼的水池。
春好看见里面的大黑鱼,她站着瞅了两眼。
“想吃就捞一条。”秦在水走到她身边说。
他示意边上的服务员拿个鱼网兜来。
“上次在北京,不是想吃锦鲤?”他淡笑,拿下巴指指鱼,“锦鲤吃不了,拿这替代一下还是可以的。”
春好犹豫,秦在水却已把网兜递到她手边。
冬天,铁网兜很凉。
春好正接过,却看见他左手的戒指。
简约的铂金色,光泽莹润,就这么箍住他细长的无名指。
他一向低调,连戒指也是。可再低调,也昭彰着他已有家室的事实。
春好眼睛一刺。
这么冷的天,她像梗了冰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咽下去,冻得她胃里发疼。
“好好?”
秦在水唤她。
春好:“我不吃了。”
她强忍着声音:“我不喜欢吃鱼。”
说完她匆匆走开。
包厢里,大家都已落座。
刚好村伯伯身边有空位,她埋头过去坐下。
秦在水落后她几步,进来时,大家起身,喊一句“秦总”。
秦在水看眼春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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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着头,瞧不清表情。
那条鱼还是上了,煲的鱼汤,里面加了嫩豆腐。
秦在水坐在吴书记的另一边,饭桌上聊的话题依旧是西达的搬迁工作,试点得六月前完成,时间并不宽裕。
聊完工作,有人问起婚姻:“秦总,我可是您太太的粉丝,要有签名,您可得赏脸留两张。”
秦在水笑:“您过奖了。”
春好听着,沉默不语。
吃完饭,从二楼下去。
楼梯是木制的,有些陡峭,秦在水跟她后面:“踩实点儿,别摔了。”
春好从鼻子里“嗯”一声,却蹬蹬下去,和他拉开距离。
秦在水瞧着她背影,没说什么,自己拾级而下。
回到县政府。
春好签完字,又去填了些相关材料。
她买了最晚一趟的火车回武昌,还得提前坐城际公交去宜城。
村伯伯留她再吃个晚饭,要她别自己坐公交,秦教授的司机送她走。
春好低声:“我不要。”
村伯伯:“怎么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耍脾气。”
“秦教授可不是你小时候那些同伴,可以叫你呼来喝去。”
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她是怎么和资助人相处的,招呼不愿打,吃饭不抬头,人家提醒她下楼注意脚下,她拍拍屁股就走。
秦教授真是心肠好啊。吴书记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叹完气,却又疼爱地看着她:“我们浩儿长大了,还是村里头第一个大学生,村伯伯好高兴。”
“走吧。早点回去休息,这里待久了也不安全。”吴书记说。
春好心里一酸,她点点头。
城际公交来了,在县政府门口停二十分钟。
春好回头看眼秦在水。
下午依旧有不少村民造访。
秦在水就这么站在人群里,他背影深沉,一个个收下材料,一批批听村民的情况和诉求。
抱着小孩的老人在和他说话,他很耐心,甚至还给小孩拉了拉帽子。
春好想起见他的第一面,他在西村村委会的国旗下,也是这么被小孩儿围着,他笑着给大家发糖果。
他总是有魄力,实打实地在做一些事。
春好忽而觉得,他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肯定会对自己的小孩儿很好的。
他会是个温和有威严的好父亲。
春好心里悲凉。他已经结婚了,她还在执拗什么呢。
他只是在做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春好转身上车了。
-
车还有五分钟发动。
春好靠着玻璃发呆,她特地选了另一侧看不到政府大门的座位,怕自己忍不住偷看他。
余光里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上了车,随意一望,看见她的座位。
春好也正巧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春好顿了顿,第一反应就是揉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还出现幻觉了。”
重新睁开,秦在水已到她跟前。
他眼睛幽幽盯着她,这目光和从前都不一样。不像在北京,是低笑着的,也不像在江滩,是隐隐薄怒的,更不像在京郊,是失望透顶的。
哪种都不是,他只是看着她,而后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
“你……”
春好脊背登时弹开靠垫,语无伦次,“你干嘛上车。”
秦在水:“我和你说两句话就走。”
春好被这话弄安静了。
她身体绷着,手指不断搅动。
“冻疮好了?”秦在水看眼她的手和耳朵,“这次来,没见你手上和耳朵上有伤口。”
“嗯。”
蒋一鸣一个月来一次,每次都送很多东西,也送药膏,她想长冻疮也长不起来。
“谢谢……”春好小声,“你让一鸣哥给我的东西,我都收到了。”
秦在水瞧她一眼,不说别的,她认真道谢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挺乖的。
他问:“学校那边都还好?李主任和我说,你有时候凌晨半夜还在走廊上背书。”
春好:“我睡不着,不背书难道玩手机吗?”
秦在水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意识到这话有些冲,她不该这么冲的,她冲他做什么呢。
她低低地:“我就是失眠。不想干躺着浪费时间。”
她总不能说,自己失眠,是因为想到了他。
秦在水身影动了动,他说:“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好好,我一直资助你,就是希望你能和正常小孩儿一样吃饭睡觉,不要过得这么辛苦。”
他不明白两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是个直莽莽的性子,为什么眉间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他好像明白缘由,但她上次又说,她在和那个小男生谈恋爱。秦在水想到这就觉得心烦。
只一点他是确定的,他不想她难受,他想她开开心心,一直笑下去。
春好没有说话。
她平复一会儿,忽问:“秦在水,你为什么要做扶贫。”
空气安静。
她抬头看他,他却看着另一侧的窗外,政府大楼红旗飘扬,天光却显得他脸庞沉默峻峭。
“等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讲我从前的事,好不好?”他说。
春好便没说话了,只当是空头支票,她和他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她收回目光,又看见他左手的戒指。
她觉得刺眼,“……你结婚,又一直在西达,辜小玥不说你吗?”
她看向窗外,冬天了,山光秃秃的:“这边环境不好,又冷又远,很累很辛苦的。”
“辛苦又死不了人。”他说。
春好一惊,他语气太轻,轻到她咯噔一下,甚至还有些熟悉,像北京那晚他站在水边喂鱼,索然而晦暗的样子。
但她太累,这种情绪很快无处可寻。
要发车了,前面司机喊了句,要没买票的人下车。
春好知道是在说他。
秦在水面色归于寻常,他看向她,目光和从前一样柔和:“爷爷要你考北师大,但你也不用太有负担。考不上我也是你的资助人,等你毕业、结婚,都是。这点不会变。”
春好手指攥起来,心脏都在抖,“我知道。”
他站起身:“下次再见,应该就是高考了。”
秦在水眼睛清黑,他淡淡一笑:“等下次,给我分享好消息吧。”
说完,他下车了。
车门关闭,车往宜城的方向开去。
春好再控制不住,她站起身,趴到另一边的车窗上。
她看他身影走远,最后融入人群,消失在灰扑扑的大山里。
她内心泪如雨下。
43. 春落
[很多路,到了最后的时刻,总是要自己走的。]
-
二月底,学校高三二调。
春好破天荒考砸。
她分数一向名列前茅,虽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但写卷子是出了名的又快又稳。班主任说,只要她保持,考个985没有任何问题。
这次退步,科任老师们如临大敌,依次找她谈话。
可谈话也谈不出结果,她每天睁眼就是学习,白沙洲都大半年没去了。
学校宿舍管得严,只要晚上挑灯夜战的,宿管阿姨都会挨个敲门强制睡觉;春好便等清晨的时候早起,毕竟宿管阿姨四五点是起不来的。
那时已经春天了,天亮得越来越早,春好总在破晓的时候醒来,万籁俱寂,仿佛她醒在整个世界的前面。
她一个人望着清寒的夜空,总会想到村伯伯,想到妈妈,想到秦在水。
所有人都坚信,考上大学就好了,毕业就好了,走上社会就好了,春好以前也这样希冀,现在却不这么觉得。
人生太长,又太短了,重重的关卡,都是分离与死别。
诗吟每次醒的时候,春好正从走廊背完书回来。
她担心她的状态,“好好,你真的不多睡会儿吗?”
“没关系,我小时候就这个点下地干活的。”春好笑,“现在我都不用干活儿,只是念念书、写写字,轻松多了。”
班上,有科任老师会收集一些鸡汤,在训话时,问学生笔轻还是锄头轻,书轻还是砖头轻?
春好厌恶这样的话,这几样她都拿过,笔不好拿,锄头也不好拿。为什么要从锄头和砖头里找优越感?
笔拿不好的人,大概率也不愿去碰锄头和砖头;嫌弃锄头和砖头的人,往往也不配拿笔。
但她没有反驳,她性格已比从前收敛太多。
四月,学校弄了个高三活动,便腾出一个下午带学生去长江边捡垃圾,说是公益,实则更像缓解压力。
春好和诗吟走在一起。
两人拎着垃圾袋沿江边散步。
许驰不太来学校,他为了艺考漏掉太多文化课,学校的复习已经跟不上了,他妈妈给他请了辅导,在家备战。
也有闲话传来,说许驰家生意不行了,也有说他父亲出轨被发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之现在宜城首富早不姓许。
诗吟压力也大,她妈妈要她考高分,又想她学师范,毕业回宜城当老师,她不想这样。她喜欢穿搭,喜欢妆造,很多明星工作室出图,她都能拆解得头头是道。她妈妈却觉得她不安分。
两人沿着江水一路往前。
四月已经是春光明媚的季节,她们只觉得一片灰暗。
春好盯着江水,武汉有长江,宜城也有,西达也有。西达在巫峡旁边,峡湾急转直下,水势浑浊锋利,而武汉的长江,平缓悠长,总有苦尽甘来的味道。
她想,秦在水在西达看过的江水,会流到她面前吗?
两人走不动了,坐在江滩的巨石上。
头顶长江大桥往对岸延伸,桥上有火车轰隆隆飞驰而过。
诗吟给她拿了罐可乐,春好道谢接过。
两人累得都不说话,就这么靠坐在一起,安静地喝饮料。
春好手里把玩着易拉罐拉环。
她垂眸看银色的圆环,在阳光下光芒闪耀。
她怔愣少许,竟把圆环轻轻推进自己的无名指里。
等她回神,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春好脸颊爆红,一把拿下拉环往江水的方向扔去。
但江风一吹,又给她刮回身上,她气急,捡起来继续扔,但还是扔不出去。这风一阵一阵,像专门和她作对一样。
春好气得脸都红了,她一把揣起,重重塞进捡垃圾的垃圾袋里。
诗吟笑话她:“好好,这个易拉环和你有仇嘛?”
“这易拉环不好看。”春好闷闷出声。
她责怪着拉环,却又像在责怪自己,“一点都不好看!”
诗吟瞅她,总觉得她这语气里有丝委屈。
其实这一年,她低落的时间并不多,学习太忙,很多事来不及感知就已跟着考试进度匆匆往前。除了去年从婚礼上回来浑浑噩噩了一阵,后来一直都很好。她自愈能力一直都很强。
诗吟忽地跳起来,一把揽住春好的脖子。江风吹拂她们的发丝,江上有大船经过,短浪扑打脚底的乱石。
诗吟看眼周围,没什么人,她们走得太远了,已经离开老师允许的活动区域。
她对江水大喊:“好好,以后我买戒指送给你!我要开一个造型工作室,我要买鸽子蛋大的钻戒给你!把你男朋友都比下去!”
春好心里一热。
“那我要做你的vvvip顾客!”她也踮脚笑喊。
黄诗吟:“好!”
两人闹了会儿,春好心情明朗了些。
一切都会好的,即便生活有太多不幸和意外,但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她会好,秦在水会好,一切都会好的。
又坐了半小时,老师通知回学校了。
学校包了车,送学生到校门口。
春好下车,进校门的那一瞬,她看见铁门边有两个中年男人盯着进校的学生。
他们一个一个地看面孔,不一会儿被保安给请走了。
春好只以为是学校边上的工人来看孩子的。学校附近有些十字路口会有乡下人聚集,竖一个“水泥、粉刷”等字样。
诗吟:“怎么了?”
春好摇头,“没事,我们进去吧。”
-
西村的夜永远这样黑、这样空旷,即便早已通电,夜幕仍深得能把人一口吞掉。
还有两个月,西达的试点就要结束。届时上面会来验收成果,如果顺利,中央会在十二月开启全面易地扶贫搬迁。
可整个西达,深度贫困人口近八千,西村是最难啃的。
这里的人尤其团结,所有人都坚信,闹比不闹好,闹十次比闹一次好。闹了才会得到更多的胜利。
“不搬,我说了,你把我屋给扯了,要么给我分三套,要么给我三套的钱!”说话的仍是那个刀疤脸。
“还有我伢,把人还回来。”春强含着牙签,“这么大人了还读书,读书有屁用,早点回来嫁人得了。”
“不可能。”
秦在水说。
春强却得意,他就知道这姓秦的肯定喜欢他姑娘,这种男的看起来正经,实则背地里玩起女人来都一套一套的,估计都尻过他女儿爽过好几次了,不然怎么可能一直霸占着不放手?
“实在不行,你付钱把她买了也行。”
春强跟他讲价:“我以前不懂行情,跟你喊八百块你不要,还硬把人给我拐走,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要八十万。”
“一分都没有。”
秦在水面色铁青,他语气已隐带薄怒,“她又不是牲口。”
可只一瞬,他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私人情绪,这是谈判大忌。于是他很快平静,恢复寻常模样,只额角青筋依旧绷着。
秦在水喝口茶,重新开口:“你们愿意签字,现在就拿钱走人,按照标准,一人两万,一家四五口就有八万十万,不会多但一分不少,安置点的房子也只会大不会小。西村位置本来就不好,滑坡泥石流这么多,所有人是一定要搬的。”
双方不欢而散。
谈判也没谈出结果,秦在水等村民骂咧地散完,他才沿着道路走出来,在西村门口的招牌下静站了会儿。
偏僻的村落,他再怎么干预,似乎都撼动不了贫瘠的思想。
秦在水抬头,沉沉吐出口气。
入春有些日子了,山花都快谢掉,夜晚的山谷却还是这么冷。
风吹动他的衣摆,秦在水就站在月下,看前路幽暗。
他忽而想到好好,想到她年年冻疮的手和耳朵。她小时候在这里生存,这么冷的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司机把车开到他身边。
秦在水吹了会儿风,上车回县里。
车上,蒋一鸣汇报完工作,他从后视镜里看眼秦在水,有些不敢开口。
秦在水:“有事就说。”
蒋一鸣将下午春好学校的事报告给他。
秦在水很早就和学校那边通过消息,若校门口有鬼鬼祟祟的人,一定通知他。
蒋一鸣:“派出所的干警去问过话了,只是进城务工的人。门口逗留会儿就走了,您不用担心。”
秦在水看着窗外,并不说话。
试点快结束了,西村却迟迟没有进展,这里恨他的人太多,这夜晚看着太平,可临门一脚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他再怎么样,背后都有家族、有明坤,可她身后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蒋一鸣没听秦在水出声,便开始往下说明天的行程。
秦在水打断:“你给她打个电话。”
“好的,我明天给她……”
“现在打。”他抬眼,“开免提。”
现在十点二十,还没熄灯。
秦在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不想惊扰她,她快高考了,压力这样大,可他又担心,想听听她的声音。
以她那心大的性格,估计都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往她脑袋前吊跟胡萝卜她就跟人走了。
蒋一鸣依言拨动电话。
响了几声,很快接通。
“一鸣哥。有事吗?”那边水声汩汩,还有咕噜咕噜的漱口声。
女孩儿熟悉的语气响在车厢里。
蒋一鸣以为她在忙,他看眼秦在水,边问:“春好小朋友方便吗?我想问你一点事。”
“方便啊。”春好觉得他好奇怪,怎么又喊上小朋友了,她想着,又咕噜咕噜漱了下口。
那边传来她同学的笑声:“好好,你怎么又一边站着泡脚一边刷牙?坐着泡舒服些。”
“没事,节省时间。”春好刷完牙又开始洗脸,她手机开了免提,放到台子边上,“一鸣哥,你问吧,问快一点,我还得去背书。”
“哎,好,”蒋一鸣赶紧说,“最近都在学校?没遇见什么人吧?”
“没呀。”
春好早把下午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晚自习刷数学刷得天昏地暗,脑子里根本没空装其他事。
“那就好。”
蒋一鸣看眼秦在水,秦在水孤身坐在后座,昏暗的山影树影扑在身上,唯有眼底被通话屏幕照亮。
蒋一鸣说:“复习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嗯。”
“那我先挂了,早点休息。”
春好无所察觉:“一鸣哥拜拜。”
电话挂断了。
屏幕熄灭,秦在水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
蒋一鸣试探着问:“秦老师您要担心,我明天联系学校,要保安加强巡逻。”
“行。”
秦在水往后靠进座椅里,脑海里却回忆刚刚她同学的话,一边泡脚一边洗漱?
他有些难以想象,但又觉得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秦在水稍感宽慰。
她有在认真生活就好。
-
六月四日,学校最后一天上课。
也没上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告别。
很多同学就在本校考,春好不一样,她户籍在西达,得返回户籍地高考。
她下午就得走,明天还得去县里的中学看考场。
班上,李主任在挨个归还电子产品。
没一会儿,教室里念到她的名字。李主任将一部MP3还给她。
春好看见熟悉的金属,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写着“春好”两个字。
她些微恍惚。
“老师没骗你吧?就说会还给你的。”李老师看着她,分外感慨。
“谢谢老师。”春好怔愣接过。
她手里摩挲老旧的MP3,这还是12年买的。那时她才十六岁,第一次来武汉,第一次去白沙洲搬货,第一次踏进华师一的校园。那天夏日炎炎,就是李主任值班接待的她,给她倒水,还帮她报上了志愿。
“李老师,这三年谢谢您。”春好轻声说,“您一辈子都会是好老师的,也会有很多同学喜欢您。”
“越来越会夸老师了啊。”李老师瞅她。
春好忙说:“这是真心话。”
“老师知道。”李主任看要毕业了,也为她高兴。
说完,他没再逗留,继续念其他人的名字归还电子产品了。
春好握着MP3坐回座位。
她怔忪少许,明明没毕业的时候,天天都痛苦煎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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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到要离开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这样难受?
夏日浓烈,窗外绿树成荫,春好低头摁摁眼角。
黑板上依次写满同学的名字和寄语。
到春好写了。
“春好,快来!到你了!”班长叫她。
她回神,慢慢走上台。
本来准备随便写写的,她看见黑板上的阳光,眼前却蓦地飘过最初那一年的大山白云、村委会和国旗,最后凝固成一个清朗成熟的背影。
不知不觉又到和秦在水初见的时间了。
春好接过粉笔,她深吸口气,却写——
“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回忆着秦在水写的那副字,她私下模仿过好几遍,写起来尤为流畅。
有同学惊叹:“春好,原来你书法这么厉害!”
春好抿唇,并不说话,她看着自己写的字,眼底水光摇晃。
中午放学,高中课程彻底结束。
蒋一鸣已提前联系她,说秦在水把专车挪给了她用,用他的牌照通行,能节省很多时间。
春好回宿舍收东西,她没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只有久远的信,以及这些年攒的一些钱。
楼下,诗吟和许驰来送她。诗吟抱着她哭了一场。
“好好,你一定能考上北师大的。”她泪眼汪汪,“你以后一定会成功的。”
春好面上笑,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一天。
成功,什么是成功?事业还是感情,或是更宽泛的人生?她不知道。她太渺小,也不知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两句话的功夫,司机到了。
黑色行政车停在校门口,低调而扎眼,京AG的连号车牌频频引人注目。司机已下来等待。
许驰也看向她。他现在话不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也不知他家里的事如何了。但时间太紧,春好也不好再问。
司机给她拉开后座车门,护住门顶,等她坐进去。
春好却转身,再次抱了抱诗吟和许驰。
……
小时候在她的印象里,西达很大,比西村大多了。
可从武汉回来,西达又太小,小到周围群山环绕,这逼仄的土地上只有两个高中。
看考场这日,村伯伯来送她。
两人到校门口,乌泱泱的人,自行车、三轮车就这么横七竖八穿梭在人群里,远处送学生看考场的大巴在道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的人都那样瘦,衣着仿佛是二十年前的武汉。
原来西达有这样多的人,深山里有这样多的村落。
交警是从外地调配的,在学校附近设了站点,实施道路管控。但人太多,管控也难以为继。
阳光很刺眼,抬眼看去,远处的青山都灰扑扑的。校门口的路应该也是新修,上面施工灰尘都没来得及被雨水冲刷掉。
“你看完考场不要乱跑,司机会来接你。”村伯伯说,“秦教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春好看着地砖,轻轻点头。
“明天考试,村伯伯就不来了。”吴书记说,“县里出了点事,村伯伯要去跟着处理一下。”
六月是最后攻坚期限,整个西达都拧成一股绳,跟着秦在水处理扶贫搬迁的事;前段时间有村民和扶贫干部吵架,一拳把人打住院,他还得赶去县卫生院。
吴书记看她短发低垂的样子,心疼而高兴:“我们浩儿这次是真长大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个时候也一定没问题的。”
“嗯!”春好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用力点头答应。
看完考场出来时,村伯伯已经不见了。
校门口警戒线撤掉。看考场的学生都跟着父母陆续离开,似乎这种重要时刻,生命中重要的人都会到场。
她其实挺想问,秦在水会来看她吗?
可这话含在嘴里,一直到村伯伯离开,她都没有问出口。
一路上,春好没看见司机和车,估计是人太多,车进不来。
她便跟着人群往前走,边走边去找车牌号。
忽地,她余光微闪,春好以为是自己错看。
“秦在水?”
她喊了声,眨眨眼,避开人群奔过去。
是他吗?
这学校是近年新修的,路才通不久,除主路外,其余地方都格外僻静。
山风微凉,短发搔着她的脸颊,春好眯眼看远处的阳光落到山头上。
什么都没有。她看错了。
春好怅然地低下脑袋。
不过,就算他来似乎也没什么用,他们除了给彼此增添负担,没有任何意义。很多路,她还是要一个人走。
兜里手机在响,司机问她具体位置。
说话声掩盖了后面的脚步。
春好回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猛地一黑。
-
天黑了,秦在水还在东村的村委会。
被打伤的那位干部已经转去县卫生院了,他过来了解情况。
越到后面,他越得亲自下场,免得哪个环节脱离掌控,他来不及补救。
秦在水看眼窗外,今晚的夜空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
春好那儿,他将跟自己最久的司机配给了她,应当不会有事。
秦在水和东村的几位领导聊了聊,起身离开。
刚走出村口,他手机铃声响起。
秦在水见是司机,以为是来交差的,他接起:“人送回宾馆了?”
蒋一鸣往前走着走着,发觉秦在水定在后面不动了。
他奇怪地看回去。
“秦老师?”他试探地喊了声。
秦在水抄兜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任由灰色树影扑在身上,山风拂动发丝,他举着手机安静听着。
“人在哪儿没的?”他说。
蒋一鸣闻言,顿觉不妙。
秦在水听了很长一段话:“我知道了。”
他沉沉吩咐,“无论如何,先报警。”
电话挂断,他身影仍没动,缓了两秒才重新往前。
他从树影里走出来,冷定开口:“一鸣,你给最近的宜城市局打电话,借调警力给西达这边的派出所找人。”
他下颌绷住,目光淬了什么似的盯向前方:“好好不见了。”
44. 春落
[那天的夜很冷、很黑,他的手却这样柔软,眼睛也这样明亮,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他。那些承诺、拉钩,都不会做数了,因为他要送她去远方。]
-
西达县派出所灯火通明。
警察在屏幕前调监控,秦在水也在看,吴书记也站在后面焦急观望。
——“调出来了。”
边上一个女警指着电脑上一个小屏幕说。
秦在水走过去,画面上出现熟悉的人影。
春好站在两个楼房之间,她正接电话,身后出现两个男人,身高不算魁梧,甚至有些佝偻,典型的山村人背影。他们将她口鼻一捂,弯腰一扛,整个过程三秒都用不到,她转身就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镜头背对着,看不清绑人的脸。
秦在水看见她被扛在肩上时,奋力扑腾的手和脚,他几乎盯着那处,神色难明,一言不发。
他将可能的人在脑海里转了一圈。高考这样关键的时刻,到底谁要害她?
秦在水眼泛寒光。
“查查这车。”他说。
女警搜索车牌号:“这车牌没在运管局备案。牌照是假的。”
“看来背后有人指点啊。”另一男警说,“还好一路有探头。秦总您别担心,您冬天给县里新装了摄像头,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秦在水并不说话。
他就该亲自去接她的。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女警:“这车七拐八拐往北边去了,县里的摄像头只装到这里。”
男警:“那我们先派车往北边找,争取天亮前找到,不让学生耽误考试。”
话虽这样说,但这种类似绑架的案件,哪里是十二小时内能找到人的?
大家看眼绷着脸的秦在水,都不敢说这种丧气话。
派出所门口的警车挨个出发。
余下的老干警坐镇指挥,一位宜城借调来的副局长和秦在水说:“秦总,这事看着简单,但背后的作案人肯定不止两个。”
他声音压低,“您和受害人熟悉,她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吴书记:“怎么会?她十三岁起就出村子了,一直在外地念书。一个小姑娘,能得罪谁?”
副局长摇头:“不一定是她得罪了人,这是个很笼统的范畴,也可能……”
他看向秦在水,不再多说。
秦在水神色微变。
“秦教授,得快一点啊,明天就高考了!”吴书记没懂他们打哑谜,他简直着急上火,“她要是缺考,复读一年,又得吃多少苦啊。”
秦在水沉默。
是啊,再复读一年,她又得吃多少苦。
他资助她六七年,她小时候多爱闹啊,再匪气都是好的。可他和她最正常的一次聊天还是她高一来北京研学的时候。从那之后,两人便没再好好说过话。而研学,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看眼窗外,黑漆漆的夜,已经十二点了。
桌上还有现场捡到的春好的手机和准考证。手机有电,只是屏幕摔裂了。秦在水摁亮她手机,壁纸是她和朋友们的三人合照,冬夜里一起吃东西,她围着他送的围巾,估计是吃丸子被烫到了,仰头一直在呼气,像只吐泡泡的水母。
秦在水看了会儿应用软件间她红扑晶亮的小脸,眼底划过浅光自己都没发觉。
屏幕无人操作,很快熄灭。
秦在水再坐不住,拿起她的东西往派出所门口走。
他回头吩咐:“一鸣,你留这儿,有任何消息打电话给我。我去找她。”
蒋一鸣吓坏了,赶紧拦住:“秦总,您不能去!”
秦在水抬起眼帘。
“这么危险的事,还是交给警察吧。”蒋一鸣说。
他不能让秦在水去,他身边又没带警卫,万一出意外,他怎么向老爷子交代?怎么向秦家交代?
秦在水第一次下基层的事还历历在目呢。最近又有扶贫干部被打,蒋一鸣实在不敢让他去找人:“您之前教我,要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秦在水却厉声打断:“一鸣,你跟我这么久,这种指令都听不懂吗?”
蒋一鸣不敢反驳:“……是。”
吴书记跑过来:“秦教授,我和您一块儿去。”
秦在水没有拒绝。
他冷着脸坐进驾驶座,摔上车门绝尘而去。
-
秦在水开车在道路上飞驰。
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前方。
天这样黑,一丁点月色和星光都没有,车驶出县城,连道路两边的路灯都没有了,只有车灯照亮一切。
他往前开了一段,又觉得不对劲。
秦在水停住车,他重新划开手机,放大那张春好被带走时的截图。两个山区男人,是灰蓝色的外套。很像去年他给西村分发的一批物资。
西村的人?
吴书记不明白他怎么停下了:“秦教授?”
秦在水脸色隐在阴影里,他想起那个副局长的话:她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不是她得罪了人。是他。
这些年,扶贫搬迁、修路、补助不均、送小孩出去念书,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对他有怨气的人也太多了。
秦在水下颌绷起,几秒内下了决定。
他打转方向往西村开去。
……
六月的夏夜,静谧、清凉。
有露水滴在她脸颊上,春好想翻身,手却一扯,她发现自己手被绑在身后,顷刻吓醒。
她从草堆上坐起来,脸上痒痒的,应该是沾了泥土,她拿肩膀蹭了蹭,没蹭掉,但也勉强睁开眼。
山里的夜,这样熟悉,这样清凉,泥土混着草木香,阴沉的夜晚,云层也厚,抬头看不到星光。
她只记得自己看见了秦在水,走过去又什么都没有。而后有人把她一掳,就这么塞上了车。
车上像有迷药,她看见了刀疤脸。是那个冬天在县政府门口闹过事的,他是西村的人,还和她爸认识。
后面也没什么记忆了,醒来就在这里。
春好往后靠着木桩,她身心俱疲,浑身都疼,四肢像被车轮碾过,脑袋也像被人砸过一样。
她抬眼打量周围,忽而觉得这个视角有些熟悉。
是她家的猪圈。
但已经没有猪了,只有篱笆和尘土。
秦在水把自己从这里抱出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
春好痛苦地呼出口气。
是她爸抓的她?
西村的人把她抓来做什么,她离开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春好挣动背后的麻绳,却只勒得手臂生疼。
她痛得“嘶”一声,绳子太紧了。
春好气得浑身发抖,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要是考试缺席,她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带着秦在水这些年的付出也要一场空吗?
春好牙齿打颤,眼泪也慢慢下滑。
她不服气。
春好咬紧嘴唇,不知是恨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片大山,她在这里长大,她热爱这里的山风、草木,她爱妈妈,喜欢村伯伯,喜欢朴实勤劳的人们,她只是恨那些永远刁蛮懒惰,永远恬不知耻的村民。
春好握紧拳头,继续挣扎,想抽出一只手来。
麻绳粗糙,就这么紧紧箍着手腕,摩擦她的皮肤。她深深呼吸,往后用树桩抵着,浑身用力把最外层的一圈绳子往手背和手指上推。
推下去,松开一圈,她就能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圈麻绳终于推了下去。
春好飞快松开后面几圈,爬起来翻出篱笆往山下走去。
天那样黑,但她眼睛适应了,也能看见路。
西村安静地矗立在山腰上,比她记忆里破败了,虽然新盖了楼房,但都是骗补偿临时乱建的。部分人已搬去了安置点,只余剩下不愿搬迁的人团结在一起。
春好想往山下跑,却看见远处有聚在一起的村民。
他们拿着火把和手电,火光冲天,也有的拿着镰刀和锄头,一个个虎视眈眈。
春好深吸口气,不会是……
“春强,你伢儿跑了!”有人看见她。
春好转头就跑,另一边也有下山的路。
但她跑到岔路,又临时改变主意,往下跑太容易被看见了。
春好往村里那些乱建的泥土房里跑去。
这里紧靠山岩,她躲在泥土房和山体之间,这里荒草丛生,紧密得一丝光亮都没有,她背靠泥土墙,努力把自己缩小,大气不敢出。
村民的脚步越来越近,火光和手电光蔓延过墙角,照射在她腿边。
春好捂着自己口鼻,她连疼都忘记了,内心悲哀如泉涌,却又心跳如鼓,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人呢?”
春强:“妈的,还想考试去城里逍遥,把老子们就留在山沟沟里头。”
刀疤脸:“那个姓秦的真不是好东西,男伢拐走就算了,山里头女伢儿也全拐走,老子们连个娘们都要不到。搬迁就给两万块,打发叫花子呢。”
“一会儿他要是来找我伢儿,一定不能让他走了,狠狠教训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这里乱搞事。”
“去山下找找。”
身侧火光渐淡,手电筒的光也收回去,村民往山下去了。
春好心弦一松,她阖上眼,抹掉脸上的泪水。
-
秦在水车停在西村山下。
他抬头一瞧,村庄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尤其集中。
他给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往西村来。随后拿了电棍,绕到后面上山。吴书记年纪大了,他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远远跟着秦在水。
春好一路狂奔。
下山的路就那么几条,车是开不上来的。她不下到大路边,就算秦在水来找她也没用。
山太大、太黑了,杂草树木也太多了,她只有两条腿,真的跑得出去吗?
她不敢从村里修好的路走,只敢自己沿小路往下。
这路她小时候还常走,后来修了水泥路,这里就荒废了。
她拨开杂草,衣服划破,头发也凌乱;六月的夏夜,她跑得热汗涔涔,山风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远处隐隐有光。
春好一惊,以为是村民找到她了。
可仔细一瞧又不像,那光源虽在靠近,但手电筒又一个劲地乱晃着。
有点眼熟。
是了,她就喜欢这样拿着手电筒摆来摆去,之前还被秦在水说过一次。
“别拿光乱晃,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春好眼睛微微睁大,她反应过来。
是他。
——“秦在水,是你吗?”
春好着急,轻轻叫出声。
那光源顿了下,快速定位到她的方向。
秦在水盯着四周的黑暗,仿佛这声是幻觉。他认真分辨,生怕是错听,或者漏掉某个黑影。
“好好?”他蹙眉,对着黑夜喊了声。
清沉的声线,混合着晚风,就这么拂过她脸颊。
“秦在水,是我!”
春好声音激动,却又不敢太大声,怕被那一头的村民听见。
“好好!”
秦在水终于在视野里看见瘦小的身影。
他拨开灌木,大步过去。
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似乎还带着肃杀之气,可一靠近她,又是深沉温和的。
“秦在水……”
春好如蒙大赦,几乎是哭着笑了下,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奔向他。
她再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差距,顾不上一切,她就这么一股脑地扑进他怀里。
秦在水被她撞得往后挪了半步,他稳稳接住她。
电棍跌落在脚边,照亮两人相对的鞋尖。
她脑袋压在他胸口,春好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
秦在水看见她凌乱的发丝,也缓缓伸手,回搂住她。
浓稠的山风、夜色,都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他语气里也有不易察觉的抖:“没事了,好好,没事了。”
春好眼睛发酸,她抱他更紧。他也纵容,只是抚摸她的后脑勺。
春好听见他的声音就想流泪:“我没事,就是好疼,太疼了……”
“身体受伤了?”秦在水仔细去看她。
她很少喊疼,这样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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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难以忍受了。
他捉住她的手,仔细查看,又检查其他地方,还好都只是小伤,就手腕伤得厉害,血渍一块一块凝固着,看起来血肉模糊。
秦在水看着,只觉得心都被搅碎了,他没用手去碰,怕细菌感染。
“冷吗?”他重新抬头,看回她脸上。
夜色里,她脸上泥土斑驳,眼睛却水洗过似的,晶莹剔透。
春好:“冷……”
秦在水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裹到她身上。
他手掌温热,就这么捉住她两只手在手心里,给她焐热。
春好内心发疼,她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些了?”他问。
春好没忍住,再次往前抱住他。
她知道这不合适,她不应该抱他的。他结婚了,她不能做这种事。
可脸蛋贴在他胸口,她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贪恋他身上心安而熨帖的气息。
秦在水身体动了下,他知道她吓坏了,努力安抚。
他想起她在监控里扑腾的手和脚,她当时该有多害怕?
他就不该心软,对故意滋事的村民一再忍让。他太大意了,才造成这种局面。
两人又抱了会儿,心跳久久难以平息。
终于,秦在水推开她。
他拨开她额发,露出她白皙的,沾着泥土的小脸。
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捧她的脸,他拿拇指给她擦去脸蛋和眼皮上的泥渍,“快走吧,我让吴书记带你走。”
“去县上考试。”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吗,考完,就能去了。”
“现在才四点,足够回县上。”
“那你呢!”
春好发觉他要离开,她心神俱惊,不顾一切地摁住他的手。
秦在水微愣。
她却不放,就这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上。
他的手,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有那么高的出身,那么高的职位,可几年历练下来,他掌心也有厚厚一层茧。和她一样。
春好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突然踮脚,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和肩背。
她拿自己额头碰了碰他的,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样子。
秦在水身体动了道,似乎是想躲开。
春好却近乎请求:“秦在水,你和我一起走吧。这里的事,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走,我们一起走吧。”
“你别待在这里了。”春好说,“西村的人不会配合你搬迁的。你还记得你把我带出西村的那一天吗?那么多人围着你,你会出事的。”
她把脸埋在他颈窝:“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秦在水被她抱着,却仰头看了看黑夜。
“不行的。”
他听出她的担忧,沉沉摇头:“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本来扶贫试点五月底就得结束,又拖到六月。不能再拖了,再拖会耽误国家其他层面的进度。”
他揉着她发丝,给她讲道理:“好好,这是我的工作。我代表明坤接了上面这个事儿,我得担责的。”
“这是法治社会,就算我真出事,比起试点的成败大局,都是小事。”他呼吸沉浊,眼底却有淡淡浮光。
秦在水轻哄:“孰轻孰重,我分得清,你也要分清,明白吗?”
春好泪眼模糊,他的话一点点往心里钻,她点头又摇头,混乱地不知所措。
“可你说过要我去北京的,你说会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会的。”秦在水动容,“你看,你以前说,能不能每个夏天都和我见一面,我现在不是来见你了?”
春好心脏都颤动。
她要的不是这样的见面。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瞧着这个他亲自看顾了六七年的人。
为什么她每一次流泪,他内心也会跟着隐隐作痛。
“好好,你那么厉害,以后的路没有我,你也可以走得很好的。”
秦在水拿手给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声音极尽温柔沉哑,仿佛安慰一个即将分别的恋人。
“别哭了。”他目光渐深,语气也强硬起来,“快走吧。”
春好却像一只呜咽的小兽,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远处又有两道光照过来。
吴书记跟过来了,村民也找过来了。
乌泱泱的火光、手电,就这么照亮树丛。
——“他在这!”
春强举着火把,西村老年壮年的男性都举着锄头镰刀乌泱泱围过来。
“老子就知道,他要来找我伢儿的。”
“大伙儿这次别让他跑了!”
“吴书记!”秦在水神色一凛,冲不远处喊了声。
“诶!”吴书记喘着气爬上来。
“快走。”他把春好交给吴书记,快速吩咐,“警察后面就来,不会出事的,你们先回县上。”
他身后火光越来越近,已层层叠叠围住他。
秦在水转身,扫过熟悉的村民,脸色却平静无言。
他在山里奔走六七年,似曾相识的却只有反抗的锄头和镰刀,他想起几年前他们叫嚣要他归还春好,又想起那些更久远的心结与意外。
西村对搬迁、对补偿、对大龄未婚的不满,似乎也在最后达到了一个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无意起冲突,却也不想放弃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春好被吴书记拽着一路下山。
她惊跳着往后看,想挣开村伯伯,去找秦在水。
村伯伯死死拴着她:“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不用管秦教授,他再怎么样都有秦家撑腰,他混再差都比你过得好。你先顾好你自己的事!”
春好脑子一阵空茫,只剩荒芜。
她往后望,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冲天,村民呼声如海啸,秦在水被围站在猎猎山风里,破晓的天光快亮了。
“秦在水!”她忽而大喊。
“秦在水!你答应过我的!”春好被拽着往下走,回头,却只看见鬼魅一样人影和亮光。
“我们拉过勾的!”
秦在水似乎回了下头,他身体溶进薄夜,再看不见了。
45. 春落
[这场春光再怎么烂漫,我也必须重新启程。]
-
春好是最后一个从考场里出来的。
所有人脸上都或开心或忧愁,只有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身上还套着秦在水的风衣外套,在阳光刺眼的夏天,在青春闪耀的群体里显得不伦不类。
校门在她身后关上。
门口采访的记者都走光了,记者总喜欢采访第一个跑出考场的学生。
村伯伯在等她,后面还跟着两位警察。
没有秦在水。
没有他。
春好肩膀下塌,原地眩晕了一道,她往前踉跄两步才站稳,村伯伯赶紧过来扶她。
她第一天考试从西村下来后几乎没睡觉,直接进考场了,整个人精神十分差劲,晚上倒睡了会儿,但大概率也是睡不好的。现在终于考完,她一定累坏了。
可警察还要带她去派出所做笔录。
非法拘禁、聚众闹事的村民已被拘留,其中不少人还牵出了近几年其他的暴力案件,后面会全部依法起诉,大概要判三到五年。她父亲自然也在里面。
春好点头,轻声:“嗯,我知道了。”
做完笔录,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女警又喊醒她去县卫生院换药。
她的手腕就开考前简单地消了毒,怕影响她写字,没有包扎得很紧实。
手腕裹上新的纱布。
她独自在走廊尽头坐了会儿,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头往后靠着墙壁,静默地看窗外。
晚霞刚刚消失,还处在天黑前最后的浅白里。夕阳里的青山是温润的,不像夜晚那样狰狞。
春好思索不了任何事。
分别那一晚已经用掉她所有的情绪,考试也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未来会飘向哪里,够不够去北师大,她也不再豪言壮语。
就这样吧。
她太累了。
村伯伯付完换药的钱出来,看她疲惫地倚靠在长椅上,眼睛阖着,像是睡着了。这三日折腾下来,她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高考发挥得如何他也绝口不问,有学上就行,总比缺考复读一年好。
吴书记轻轻坐到她身边。
春好却浑身一震,警觉地睁开眼,见是村伯伯,她脑袋才又垂下去。
走廊上消毒水味刺鼻,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鞋子从她面前匆匆经过。
“村伯伯。”她出声。
“嗯?”
春好开口:“他呢?”
村伯伯知道她是问秦在水。
他笑一下,说:“秦教授回北京了。”
春好抬抬眼皮,不怎么相信。
但能回北京,能走路上飞机,说明人没事,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那晚警察应该来得很快,他没有出事,他只是突然有工作回去了。他以前也这样西南、北京来回跑。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等过几天,她就能见到他了。
但因为要配合调查的缘故,春好在西达留了一周。
村伯伯偶尔来看她,他最近在忙安置点的收尾工作。西村闹事的人被抓后,剩余还在观望的村民全部同意签字,搬去了安置点。
那个安置点春好也去了,她跟着县政府一块儿去的。
这天是安置点圆满收官,全体入住的剪彩日。
下了大巴,春好眯眼看天。
天空湛蓝而巨大,她看得有些眩晕。
青山层层叠叠,仍像一把把巨大的锁链。热风阵阵,夏天来临,春天是真的结束了。
这一周,她没见到秦在水,没见到蒋一鸣。和他们相关的所有事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仿佛她从未踏出过这里,也从未和他们相遇过。
春好也不敢追问,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搬迁的安置点坐落在坪地上,看起来很安全,应该不会再有山体滑坡。
西南项目园的厂房就在旁边,建筑上有“明坤集团”等字样。
市里的领导、媒体,各路投资人全来了。
村民搬了新家,没了故意煽动情绪的人,气氛一片喜气洋洋。
明坤集团来的代表却是朱煊。
春好坐在台下的塑料椅上,听见主持人念出“明坤集团代理董事”的字样时,她大脑懵然。
朱煊神清气爽,一副接了泼天富贵的表情。
春好就这样鼓着掌,听完了全程。
剪彩活动结束,她不知受什么驱使,春好下意识上前,想问朱煊,秦在水去哪了。
可刚走出两步,她就被他的保镖拦住。
朱煊看见了她,但视线划过,只当没看见。他甚至朝她怪异笑了笑,而后继续和政府领导握手交谈。
春好嘴唇微抖,离开了人群。
她心里的恐慌和担忧越来越浓烈。
为什么没有秦在水的消息。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明坤派出的代理董事,还是一个他曾经不对付的人?
她心跳砰砰,又被太阳晒得虚脱,她走去水龙头那边洗把脸。
水龙头在楼房建筑的侧面,后面有人在闲聊抽烟,看制服是县派出所的干警,跟过来维持秩序的。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咱们执行任务受伤了,给你送医院就不错了。人家受伤了,一路警车加爆闪,直升机送回北京。”那人说,“咱们哪有那待遇。”
“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西达的试点圆满结束,人家才三十出头就有这种成绩,你怎么比。”另一人说,“我要是有这履历,脑壳开瓢的是我我都愿意。”
“真是有命挣没命享啊。”
“算了算了,少说两句。秦总在西达是实打实做了事的。咱们背后蛐蛐他不太好。”
两人抽完烟,走开了。
水龙头哗啦流淌。
春好怔忪,眼前一下模糊,她眨掉,清晰一瞬又再次模糊。
她舔一下干枯的嘴唇,笑了下,自顾摇头,假的,假的。
她不停地洗脸、洗手,最后再也坚持不住,撑在水池上大哭起来。
她就这么佝偻着身体,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恸哭。
她就知道他要出事。
春好狠狠砸了下水池,她就知道。
不然他不会不来看自己的。不会不给她报平安。
露天场子里人散完了,领导都上了车,吴书记找不到春好,绕了一圈才在水池这边找到她。
春好还扶着水池站着。
她短发长了些,垂落下来的时候连下巴也看不见了,严严实实挡着她的脸。
吴书记以为她不舒服,走过去喊她。
她却不动。
“浩儿?没得事吧?”他碰碰她肩。
春好摇摇头,她擦了一下脸,站稳抬头看向他。
吴书记见她双眼通红,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
春好:“村伯伯,秦在水是受伤了,才回北京的,是吗?”
吴书记一噎:“你听谁说……”
“先告诉我是不是。”她浑身都在用力。
“是。他回北京治疗了。”
春好得到肯定的答案。
她眼神一下失焦,“是真的……”
村伯伯看她这样难过,连忙拍她背安慰:“浩儿啊,没得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不,”春好却摇头,“村伯伯,是我害了他。”
她似乎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泪水也不擦,任由泪珠一颗一颗砸到衣服上。
她蹲下身,什么都顾不上,低喊:“是我害了他,要是没有我,他一定好好的!我就应该看完考场等司机过来,这样我就不会被带走。”
她喃喃:“我不该,我不该的。”
“都是我的错……”
春好痛苦难当,她不明白自己和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觉得,他离开自己结婚生子都好,怎么样都比现在这个结局好。
他躺在哪,都比躺在医院里好啊。
他为山区做了那么多,却被这里的人辜负,却被自己辜负。
春好痴呆地盯着水泥地,恨完西村又恨自己:“我就不该喜欢他……我要是不喜欢他,我就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就不会从一开始干扰他的生活,干扰他的工作,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这样的结局……”春好掩面抹泪。
吴书记看她缩成小小一个,听她叽里咕噜地说话,他听不清,也不知该如何安抚。
他只能把她拽起来。
他上次见她这样哭,还是她妈妈去世的时候。
“浩儿啊,不要想太多了。”村伯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是很难的,一搞不好就和人命挂钩,这是无法避免的。他既然做这个,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准备。”
“他废那么大的劲把你带出来。可不是让你哭的。”村伯伯揉了揉她的头,“我们都是普通人,顾全自己就是给他帮忙了。”
春好呼吸轻颤,好一会儿才缓和些。
“他伤得严重吗?”她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吴书记往周围看了眼,没什么人,“好像说是……”
他指了指脑袋。
“他这里受伤了。要回去观察一段时间。咱们这边医疗条件肯定没法和北京的比。”
春好喃喃:“只是观察?”
“人家肯定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吴书记说,“你还担心医生出错呀。”
春好怔忪着,朦胧破碎,她说不出话。
“还有这个,”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密封袋,里面是她的手机。
春好眼睛睁大,她以为手机早丢了。
“你的手机,秦教授让人送去宜城修了一下,早上才送回来。”村伯伯递给她,“屏幕已经换好了。”
春好接过。
屏幕完好无损。开机,一切正常。
“还有这张卡,也是秦教授给你的。”村伯伯拿出一张银行卡。
“他说别人毕业了都会去旅游,你当然也得有。”
春好接过,是明坤银行的卡片,花纹竟然是银杏叶。
她破涕为笑,心却早已血肉模糊。
卡片背后有便利贴,是他的字迹:
【有任何事情,给基金会的人打电话。】
春好眼泪又啪嗒滴在便利贴上,她一惊,赶紧伸手抹去,又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
吴书记:“眼泪擦干,后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呢。”
“嗯……”春好吸吸鼻子,点头答应。
-
春好再次回到武汉。
她搬出学校宿舍,在白沙洲边租了房。
高考分数下来,她在省里排到三百名,如愿报上北师大的志愿。
诗吟成绩更好一些,报了复旦;至于许驰,两人没联系上他,他似乎没报任何志愿。
春好也没去玩儿,继续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这两个月,她很少发出声音,也不太吃东西,吃东西也只是维持体能消耗。她每天准时到白沙洲,上货、下货,从货车车厢上跳下,又爬上副驾驶,和纠缠不清的店家吵架,又跟着陶姐去见新客户,学着谈生意,讲价钱。
她聪慧、通透、利落,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男孩子都具有的优点,也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耐性和韧劲。
朋友圈里,大家出国的出国,潇洒的潇洒,做近视手术、割双眼皮,好像所有人都开启了新生活。
2015年的夏天,和前几年没任何区别,永远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春好没再剪头发,她头发长到肩膀后了,稍微打理一下,学生气就完全褪去。她美得很复杂,有一种被安静包裹的生命力,看着不太好惹,笑起来却又带着点憨傻,很纯净,很倔强,却又美得毫不自知。
八月的某天。
忽然有人来白沙洲找她。
她那天刚好在店里教陶姐的儿子算算数。
来的人竟然是范凤飞。
春好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个人。
两年前她在北京研学,他穿的还是清华的文化衫套劣质西服,现在已经打上领带,踩上皮鞋,整个人光鲜亮丽。
春好知道,他也是秦在水资助的学生。
范凤飞也辨认了许久,不敢相信面前给小孩讲题的人是以前怼人不眨眼的春好。
他眯道眼:“春好,谈谈?”
两人就站在外面的蓝色塑料棚下说话。
范凤飞递给她一份文件。
文件里有一串数字,春好数了数,六个零。
范凤飞:“只要你证明秦在水在西南项目里有挪用公款的行为,这钱就是你的。”
春好心被撕开一条口子,血淋淋的。
他现在处境竟这样危险吗,已经有人来落井下石了。
“不可能。”她一口咬定。
范凤飞嗤笑一声:“秦在水都废了,还念着他呢?”
春好却不答,她手指翻着合同问:“所以一百万你就把自己卖给朱煊了?”
范凤飞脸色一变。
“你要我和你合作,可以呀。”春好轻轻一笑,指向长江的方向,“你去长江大桥,你什么时候跳下去,我就和你合作,行不行?”
“……”
范凤飞吵不过她,气急败坏地夺过合同,“随你。”
他冷冷道:“你不愿要这个钱,多的是人愿意要。”
说完,他往前走几步上车。
拉开后座,他又玩味地回头,“对了,你还不知道秦在水的近况吧。”
春好心一紧,立刻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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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凤飞:“秦老爷子安排他出国了,去新西兰休养,估计这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明坤也暂时交由他大哥和朱总了。”
“那他……”
春好身体一僵,大热的夏天,她却像被人插了一刀,定在砧板上,她从头疼到脚,也从头悲伤到脚。
“你愿意等他那就等吧。”范凤飞耸耸肩,走了。
春好魂不守舍地回到门店里。
她坐回椅子上,原地消化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是快递。
绿色的邮政车开过来,她签收了一封邮件。
春好没有心情去看,邮件就这么随手放在一边。
下午去送货,她精神不好,有些强撑。
晚上和陶姐一块吃饭,她也慢吞吞的。
饭后,陶姐老公来把孩子接回家,陶姐则继续留在门店,打扫、扎帐。
白炽灯关掉一半,卷帘门也落下一截。
夏夜燥意未退,热风阵阵,春好抱着腿,沉默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陶姐看她寂寥的背影,过去坐到她身边。
三年打工,她在某些时候,也将她看作了女儿。
她没有女儿,只有一个智力不足的儿子。
但她是过来人,她看得见春好这段时间的状态。像受了打击,却又不像,像受了情伤,但她根本就没和人谈恋爱。
陶姐给她递上纸巾。
春好接过,却笑:“陶姐,我没哭。”
陶姐也笑,“还不是怕你又伤心了。”
“伤心太久了,也伤身体的。”她说。
“嗯。”春好眼睛微垂,“我一会儿就好了。”
“小好,你还年轻,凡事真不要看太重。”
陶姐说,“你看我,早年家里穷,因为卖血,老头老娘都得艾滋死了。后来我做生意,赚了些钱,孩子又生病,一直吃药,脑子也吃瓜了。零几年的时候生意破产,就一直在这头搬货。”
春好茫茫然,第一次听陶姐讲起自己的事。
她转头去看她,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怨怼丧气。
“生活是很难的,但很多事,过了这个坎你就会觉得,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姐摆一摆手,说,“你就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些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那么年轻,外面这么大的世界,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的。”
春好心里绵绵如针扎,她被这话震撼到,有些温暖,却又有些鼻酸。
“嗯。”她揉揉眼睛,重新一笑,“我知道。谢谢陶姐。”
陶姐站起身,继续进去关门了:“走的时候别忘了你的快递。”
“哎!”
春好回到出租屋。
单租的筒子楼,很破旧,卧室不算大,但书桌和床都有,桌子在窗下,也挨着床头。
洗漱完,春好上床看书。
又想起快递没拆,她便拿了小刀去拆邮件。
拆到一半,看见校徽,她意识到是录取通知书。
——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
春好胸腔鼓动起来,她怔然打开,月光穿过玻璃,照在“恭喜”的字样上。
春好来回看了好几遍,喜极而泣,她笑一笑,却又摁摁眼角,她下意识拿起手机,又想起秦在水的电话早打不通了。
她手臂垂落,情绪翻涌。
但还是高兴的。
她考上了。她没让他白忙活,没让自己白忙活。
春好翻身下床,躁动又欣喜地走来走去,忽的,她飞奔回桌边,拉开抽屉找出那张信纸。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师范大学
3.
她郑重地在第二条后面打了个勾。
春好看着自己的杰作,终于又有了美滋滋的心情。
她看见第三条,是从前无意识写下的“秦”字,也已被自己划上了墨坨坨。
那些隐瞒秘密的年岁,很久远了,可仔细回想,又还在眼前。
她知道以后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秦在水了,那些他们拉过勾的约定,都要失约了。
春好心底酸胀,她重新拿笔,替从前的自己补上了最后一条。
也是永远不会变的一条——
3.希望秦在水一辈子都好好的
春好抱着信纸,努力一笑,人却潸然泪下。
……
2016,春,北京。
“2016年,国家已开启全面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扶贫开发领导小组表示,根据试点工作经验,全国7000多万贫困人口要做到如期脱贫……”
春好带着耳机听新闻,她习惯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听前一天的新闻联播。
三月了,北京的春天风很大,却不影响花开。
京师学堂前的玉兰都开了,春好经过,驻足观望了会儿。
春好仰头,风儿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很柔软。
玉兰洁白如雪,就这么细微摇动着,闪闪发光。
春好不知为何想起从前的一幕,北大研学时,秦在水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摆一摆,阳光就滚轮一样在他指尖游走,晶亮晶亮的。
像阳光里的玉兰一样。
春好想到秦在水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眯眼适应了光线,重新提步往前走,却被一旁的学姐拦住。
“学妹,我刚刚正巧拍到了你,你太好看了!”学姐把成品给她看,是张即时打印的照片,“你看。”
春好看向照片。
她些微失神。
“学妹学妹?”学姐叫她。
“嗯?”
“我不是想偷拍你,我们这边在做个调研,你填个问卷。这张照片就送给你了。”
春好忙点头:“好呀好呀。”
学姐给她递了纸和笔,她认真填写。
“好了。”春好写完,学姐将照片给了她。
“谢谢学姐。”她笑,“拍得太好了。”
“是你本来就很好看。”
说完,春好拿着照片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她停在树下,重新去看照片。
画面中的自己高瘦削薄,穿着简单的外搭毛衣,头发长到背心,站在阳光下,发丝柔顺飘扬。
她看着自己,却无端看见过去。
看见那个在山里奔跑的春浩、在宜城每天盼信的春好、在白沙洲擦汗干活的春好、在江滩迎风流泪的春好……
春好深吸口气,抬头看看蓝天。
已经快一年了呢。
她来北京上学也大半年了。
他还在新西兰吗,身体有没有恢复?
那些欢笑、眼泪、爱慕,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春好吸吸鼻子,她收拾好心情,也收好照片,继续赶赴下一堂课。
她走进北京的春光里。
《春落·完》
46. 春水
[那是一片命定的火光,她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
大一暑假,春好回了趟武汉。
给在学校的高三生做学校宣讲,加实践分。
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窗外一片荫绿,做完宣讲,大家就在空教室里闲聊。
黄诗吟也回来了,她看见春好,尖叫一声,过来抱住她。
“好好,你越来越漂亮了!我就说过,你连那种锅盖头都能驾驭,肯定是美女。”
春好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笑一笑。
那天,很多人都回了学校。
春好见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大家热切地吐槽大学生活。还有人想回到高中,说大学比高三还累。
春好坐在一边,安静地听大家说话。
有人问:“你呢,春好,你想不想回到高中?”
春好被点到名。
她想吗?
当然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她就不会和秦在水分开了。
那些分离和痛苦,都不会发生。
有同学替她答:“肯定想。以前许驰可喜欢她了。每天给她带过早来学校。”
春好闻言四周看看,才发觉这次宣讲,许驰没有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地淡出了高中圈子。
“许驰没来吗?”春好意外。
她这话一问,大家却安静了:“你不知道他家破产了吗?”
春好眼睛睁大。
一旁的黄诗吟也愣了:“破产?”
春好立刻看向说话的那个男生:“什么时候的事?”
“他文化课没考好,本来准备出国的,但家里破产,钱都亏完了,哪有钱再出国。”
“他好像没上本科,入伍当兵了。”那男生看见春好怔然的模样,意外极了,“你居然不知道?他家是宜城首富,你们不一块儿从宜城十中升上来的吗?”
春好摇头。
她去年高考结束后,一切都太混乱了,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其他人。
“……难怪我一直联系不上他。”黄诗吟喃喃,又立马询问,“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没有,他破产后估计有挺多人给他打电话,电话早换了。”
春好心里发紧,眼里失落下去。
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
“不说了不说了。”有人打圆场,说要一起合照。
大家也都配合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物,然后站拢在一起。
窗外阳光照着七零八落的书桌。
果然七年是一个轮回。七年一过,她就会离开旧人,离开旧地。
她最重要的人已离她而去,最重要的朋友也各自南北西东,杳无音信。
拍完照,其余同学要去吃饭唱k,只有春好婉拒,她要坐晚上的火车回北京,明天她还有各式各样的兼职要做。
同学们没强求,结伴离开。
黄诗吟陪她到校门口。
两人也没聊许驰的事,她们不清楚具体情况,许驰也没有联系她们,大概是不想她俩知道。
黄诗吟抿唇,她之前喜欢许驰,也羡慕他有个宽和的妈妈。
但此刻,她只余怔然。
黄诗吟看向身边的春好,总觉得隔一年再见,她不一样了。
走到门口华师一的招牌下,两人站定。
黄诗吟担忧:“好好,怎么我感觉你变了。”
以前她多活泼多有劲儿啊,现在却安静,长发让她的匪气减弱不少,竟显得人柔美。被阳光照着,也没什么精神,像生了场大病一样。
她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知她毕业那年夏天是近乎失联的状态。可每次给她打电话,她总说自己很好。
这哪像很好的样子呀。
春好笑:“没变的。我还和从前一样。”
黄诗吟心疼得要命,往前抱了她一下:“好好,你不要这样,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好好。”
“嗯。”
春好心间微热,只可惜她再回不到从前,也成为不了最棒的好好。
“我走啦。”春好轻捏她手,“你们玩得开心。”
-
生活仍要继续。
其实这些年,她也不是全无他的消息。
大二上学期,市里打商赛。
春好加入了一个学姐的队伍,进入了总决赛。
那次,她们拿了二等奖,惜败北大。
颁奖的时候,她才知道赞助方是钟家的集团,钟栎是董事长。
钟栎看见了她,可眼神一划,只当不认识。
他本就不支持秦在水资助这些乞丐,前有范凤飞,后有春好,一个要钱,一个要命。
要钱就算了,坐上这个位置的,钱谁没有?
可命就一条,要不是春好,秦在水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出国。
他西村的试点成绩都做出来了,从商从政都是一片坦途,却在最重要的上升期,被她生生拽下来。
他冷笑,没再看春好一眼。
比赛结束,退场的时候,春好发现自己的校园卡忘拿了,她返回去。
还没走近,就听钟栎在和朋友说话。
“辜小玥会管他?”钟栎说,“辜小玥在加拿大玩得比谁都疯,秦在水在欧洲,秦老爷子把海外业务交给他了。不然明坤股票一直在涨,你以为是朱煊的功劳?”
“那秦总到底还回不回来?”
春好站在巨大的落地陶瓷摆件后,她右手握拳摁在胸膛,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屏息等待答案。
“回的吧?”钟栎说,“肯定要回。不回明坤谁接班?朱煊吗?他也配。”
话落,不知是谁手机响了,两人不再说话,离开了走廊。
那晚回去后,学姐弄了庆功宴,庆祝比赛大捷。
大家在学校附近吃烧烤,要了一扎啤酒。
春好那天很开心,是上大学来最开心的一天。
她撬开瓶盖,和大家干杯,“嚓”的一声,她眼底水光摇晃,却又笑得无比灿烂。
他还会回来的。
真好。
-
大二下,课程更紧了。
春好学习比赛两手抓,现在实习又要排上日程。
她不敢懈怠,开春后,一直在找实习。
但不知为何,投了市面上几家公司,全部杳无音讯。
她都没投那些顶级集团,只是一些中等规模的公司,她一个985学历,应该完全够用才对。
彼时刚进入2017,春好也没有特别着急,以为是hr觉得自己才大二,课程多所以筛掉了她。
没关系,找不到实习就继续做家教,或者去大集市打打零工,她终归要维持自己的生活。
一直到暑假,大二结束,春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绩点从没低过3.8,虽不能年年排第一,但前五前十肯定有的,一些基本的校内奖学金她也都有,可为什么会找不到实习?
她现在二十一,开学大三,翻过年来又大三下,再找不到实习,将会是一个很危险的状态。
而同宿舍的舍友们,已频繁出入国贸和望京,有过好几段亮眼的工作履历。
有学姐帮她内推过一次,hr小姐姐惊叹她优异的成绩,简历很快通过,要她去面试。
公司在西北旺,一家正在准备B轮的互联网公司。
那天北京暴雨,道路一片瓢泼,春好硬是去了。
可刚一到,部门经理看见她,脸色顷刻变了。
hr被叫出去,不一会儿便通知面试取消,甚至愿意帮她报销回学校的路费。
春好不解。
她再三追问,经理给了一个很荒谬的答案:“我们公司系统故障,才接收了你的简历。”
春好怔然,僵硬道了谢,她走出自动门,在那一层的公共休息区歇脚。
一股无由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坐着,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要么不通过,要么给你一个蹩脚的理由。
春好消沉地坐着。
落地窗外天空微微发黄,大雨倾盆,却又看不清雨滴,室内的冷气给玻璃上了一层雾。
要是大学四年找不到工作,也意味着毕业她会很难留在北京。
可不留北京,她能去哪儿呢。
春好又想到秦在水。
她已经两年没见到他了,除了上次偷听,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
她在网上搜索过他的词条,甚至去翻辜小玥的微博,都没有相关的消息。
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以前从不觉得时间漫长。那时候未来还是光明的,他也站在她金色的前途里。
春好呼出口气,准备回学校。
刚起身,余光却看见,刚刚拒绝自己的经理恭恭敬敬送了个人出来。
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十分眼熟。
春好在记忆里搜索出她的名字。
厉甄。武汉白沙洲酒水公司聚餐,她是上海过来的领导。
既然是领导,认识的人一定很多,知道的事情也多。
春好攥住拳头,心浮起来。
她得弄明白,为什么每家公司都排除了她。
这是唯一的机会。
春好拎上包,紧张又惴惴地跟上她。
厉甄等专梯,她不好上同一部,当机立断,跑消防通道快速下楼。
可厉甄是去一楼还是去地库?
春好心呯呯直跳,她去一楼会赶不上地库,去地库则会错过一楼。时间这样紧迫,她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她咬牙,跑到一楼,飞快看眼写字楼门口,没车在等,她转身奔去地库。
推开消防门,厉甄正踏出电梯走向轿车,不远处,司机已拉开后座。
春好再顾不上,赶紧跑过去。
——“厉总,抱歉耽误您两分钟。”
她隐忍着喘息,叫住厉甄。
厉甄回头,看见跑得头发都松散的女孩儿。
她微讶,仔细一瞧,又觉得她分外熟悉。
“我记得你。”厉甄想了想,“白沙洲酒水供应仓库的,对吗?”
“对!是我。”春好眼睛炯炯,没想到她竟记得自己,“我叫春好。”
厉甄眯眼:“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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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秦在水的婚礼上见过她。她站在秦在水的对面,低着头,脆弱得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那次武汉聚餐,出来时偶遇秦在水,秦在水特意往这边瞟了一眼。她还在想他到底在看谁,原来是在看她。
厉甄:“你有什么事?”
春好快速说了自己的请求。
“可能听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但……”她脸如针扎,第一次求人办事,却又难以表述,“我就想请您帮我问一问,为什么这家公司不愿意要我。”
“行。”厉甄同意,“我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您!”
春好感激地深鞠一躬。
厉甄红艳的嘴唇笑了下,上车了。
三天后,厉甄约她见面。
在国贸附近的一个酒店下午茶餐厅。
窗外大楼高低错落,车流行人全都在她脚下。从前来研学时看见外面的写字楼还在施工,现在已然建好。
侍应生给她上了茶,又端过来一个三层点心架。
厉甄问:“现在大二?”
“嗯。”春好点头。
“哪个学校?”
“北师大,”她说,“经管院,学经济。”
“高材生啊。”厉甄笑,“还和秦在水学一样的专业。”
春好浑身一震。
她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厉甄说回正事:“你的事我去问了。你是不是得罪过朱家的人?”
“朱家?”春好茫然。
“朱煊给北京圈子里所有能联系到的公司通过气,一律不准聘用你。”厉甄说,“别说实习了,以后正式求职都是问题。”
春好如遭雷击。
厉甄:“朱煊现在炙手可热,几乎和秦问东二分天下。”
春好两只手焦躁地揉搓:“那……那他能联系到的公司多吗?我可以避开。”
“你怎么避得开?”厉甄说,“明坤旗下多少公司、多少板块、多少投资领域?就算不在圈子里,上下游也有业务合作,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你得罪朱煊吗?”
“就算你找到了不在圈子里的公司,那大概率是空壳,要么就是夕阳产业,走下坡路根本没法儿上桌吃饭的那种。”
“那……”
春好慌了,惘然地塌下肩。她不知该怎么办。
“你换个城市发展不就好了?”厉甄说,“上海杭州,长三角那边也很好的,朱家手伸不了那么长。”
“不行。”春好垂下头,喃喃自语,“我不能换城市的。”
厉甄:“为什么?”
春好睫毛微动,却不答。
“为了等秦在水?”
春好被说中,她嗓子涩着,手也握成拳,两个拳头就这么并拢撑在膝头。她很瘦,小腿只比拳头宽那么一圈。
“我这么和你说吧。”厉甄开口,“我建议你和秦在水划清界限。秦在水虽说接手了明坤海外的生意,但在外界看就约等于倒台。你是秦在水的人,朱煊怎么可能放过?”
“而且明坤这样大的财团,高层人员的利益瓜分是很凶险的,任职也向来捉摸不定。又是秦家这样的权贵家族。万一秦在水永远定居国外,你准备怎么办?”
春好脸庞空洞,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却摇摇欲坠。
“……他不会的。”春好苍白地说。
“怎么不会?你很了解他吗?”厉甄轻嘲一笑,“都这时候了,还在这儿做梦呢。”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春好没再听了,她只觉得这些话已经从她脑子里生钻过去,戳了一个大大的、血淋淋的窟窿。
最后,厉甄递给她一张名片,“或者,你考虑一下,来我这里。”
春好不解:“您愿意用我?您不担心朱煊……”
厉甄却说:“如果一定要站队,我选站秦总。”
她话又一转:“但你来只有销售。毕竟朱煊的眼线都盯着,我给不了你很好的职位。”
春好捏着名片,不说话。
厉甄:“你想一下吧。”
那晚,春好没再投简历。
她很早地躺上床,其余舍友在图书馆没回来,还剩一个在外放平板追剧。
春好盯着天花板,不知怎的,她眼泪就这么流到耳朵里,毫无预兆。
她抬手擦掉,又流下。
明明这两年,她很少流泪了。
她不怕漂泊,也不怕孤独,可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心愿也无法实现。
她爱的人离开了,她却无法留在这里等他。
难怪那年暑假,范凤飞来找她,要她签合同,指认秦在水挪用公款。
她拒绝,朱煊便也摁死了她。
人走茶凉,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付出的心血、奔走四方做出的成果,也全部被取而代之,付之一炬了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离开后,也没人再提他的名字。
春好牙齿打颤。
她又想起和秦在水的初见、分别,他那样轻哄,揉她后脑勺,他怀里这样温暖。
她多希望,在那片火光里,她拉住了他。
她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47. 春水
[在那片灯笼下,我看到夜色,却又想起你。]
-
第二日一早,春好给厉甄回了电话。
她愿意入职。
不论如何,入行再说,她怎么样都是要留在北京的。
“行。”厉甄说,“我给你发地址,你来办入职吧。”
地址在大望路,靠近四环。
春好去的时候,是秘书接待的她。
她才知道,自己搬了三年货的酒水公司,上面也是个庞然大物的控股集团,叫环科。环科总部在上海,主营做水处理设备,旗下有自来水生产、工业水处理、商用净水器等板块,酒水饮料供应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正巧今年,商用净水器板块要在北京开分公司。厉甄调过来做副总经理。
她从酒水供应链的小分公司调任到这里,也算升职。
秘书给她介绍完集团板块,又说了下员工福利。
春好看见电脑PPT上的“员工家属医疗补助”板块,她问:“武汉白沙洲那边有个仓库管理员姓陶,她儿子有智力障碍,这个福利可以包含吗?”
“可以的。但要在电脑上申请。”
春好眼睛微亮,“您可以教我怎么申请吗。”
陶姐肯定不知道这个怎么弄。
秘书看她一眼,没拒绝,大致告诉她流程。
春好拿笔记好,准备回去拍照发给陶姐。
最后,到签人事合同。
春好笔尖顿了下,写下自己名字。
等她签好,秘书合上文件出去了。
春好一动不动坐着,阳光扑在会议桌上,她怔忪望着窗外。
这一片写字楼都不高,有些矮胖,却显得天空格外宽阔。
厉甄从外面进来,见春好在发呆:“刚签完字,后悔了?”
春好回神,她站起来,摇头:“没有。”
“心里有落差?”厉甄提醒,“销售也不好做的。大多数行业尽头,其实就是销售。”
春好抿唇:“嗯。”
她倒不是觉得有落差,只是在想,她今天选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得起秦在水离开的这个结局,对不对得起他付出的那些代价。
她也明白,厉甄愿意拉她一把,也不是看中自己能力,只是投资站队而已。
她连找份工作,都需要秦在水为她预支信用。
但没有办法。
她需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她不能放弃。
厉甄看她站在阳光里,盘靓条顺,眉眼却有难以察觉的坚硬。
她不知道她和秦在水有怎样的故事,但她猜测,秦在水出国,多半是因为她。
“既然没问题,下周开始实习吧。”厉甄向她伸出手,“欢迎入职环科。”
-
再开学的时候,春好没继续打比赛,校外的补习兼职也辞掉了。
生活重心回到学习和工作上。
有人继续喊她打商赛,春好婉拒。
大家很不解,为少一个得力队友而惋惜,但心里又庆幸,不再打商赛,也意味着后面和保研无缘。他们会少一个绩点前十的竞争对手。
环科那边,厉甄亲自点了人带她。
她才知道,销售要学的东西这样庞杂。
公司的产品她得了解,客户的画像她得清楚,交涉的话术她也得熟练。
她甚至买了一个记事本,专门记录工作日程,以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她不是内向的人,但销售总要大量地和人讲话,大量地应对复杂的情况,有时,她还是会觉得难堪而心虚。
春好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够扎实。
她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不会再瞻前顾后。
有客户刁难她,她不生气,也不吵架,只回头把刁难自己的那句话写在小本本上,再琢磨该怎么回应。等下次遇见类似的,她好派上用场。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半年下来,她即使被迎面拒绝,也能快速收拾心情,微笑地维护客情,说下次再见。
厉甄很满意她的成长速度。她才调任不久,需要有自己的人手。
而春好也就在这样的上下班里,和其他同学所走的那条道路,拉开了距离。
大三寒假,春好回了趟西达县。
县政府弄了个“人才回乡”的交流活动,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受明坤资助的人。
春好对活动提不起兴趣,只是正巧过年,她觉得应该回来看看村伯伯。
西达依旧青山环绕,冬天的冷气让这些山显得青面獠牙。
县政府门口,依旧有不少上访的人群,但支着棚子等村民来签字搬迁的人没有了。
2016年起,国家开启全面扶贫,根据前些年各地的试点的经验,都在争取脱贫摘帽。
西达这边也引进了不少经济产业,文旅也陆续发展起来。
村伯伯从办公楼里出来,两人说了会儿话。
春好站在国旗下,听村伯伯絮絮叨叨这些年的发展。
她却想起十三岁,秦在水牵着自己在这里照了相;又想起高三的冬天,他在这里一批一批接收村民的材料,耐心地听村民的诉求,那已经是试点的最后几个月;她要坐客车走,他却毫无预兆地上车,到她座位旁说“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
她那时和他生闷气,他问她吃不吃鱼她都不说话。其实她不气他,她只是气自己而已。
现在想起来,她又后悔那时没太搭理他。
竟然快三年了。
等开春,春末夏初的时候,她就和秦在水分开整整三年了。
和村伯伯说完话,春好去参加交流活动。
她看一圈来人,意外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了范凤飞。他还是一身西装领带。
春好才知道,原来范凤飞也是西达县的。只是他老家在东村,和自己不是一个村子。
范凤飞是公认混得最好的那个,大家七嘴八舌,说他在北京工作,手下管好些人,还是一个什么什么金融公司。
春好没仔细听,她眼神很漠然。
又有人问起春好,毕竟她是学校最好的那一个。
春好却笑:“我没什么成绩,在做销售。”
范凤飞看她一眼。
大家点点头,像掠过一粒灰尘,掠过了她。
话题又回到范凤飞身上:“看来最有出息的还是范总。”
春好拧开矿泉水喝一口,不说话,也不拆穿。
这里的人能读书,多少都归功于秦在水,可没人记得这个名字。而她也成为他资助的小孩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春好坐在其中,忽而茫然,甚至怀疑这些年虚掷的光阴,她等的人是否存在过。
可她又是真切地拥抱过他。
在无数次午夜梦回里。
……
2018,大三下开学。
春好计划在这半年将学分全部修完。
等大四她就准备转正工作了,没毕业买不了社保,工资会全额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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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等毕业了再扣社保。
四月清明,诗吟来北京玩,春好接待她。
两人一起爬长城,逛完故宫又去南锣鼓巷。
黄诗吟看见一家店卖白白的杏仁布丁,她递给春好一个。
春好拿塑料勺子舀了一口,立刻摇头:“这不正宗。”
黄诗吟瞪眼:“这你都吃得出来?”
春好点头:“我吃过更好吃的。这一看就是兑水了。”
黄诗吟了然:“他带你吃的吧?”
她笑:“看把你口味养刁的。”
春好噎住,她垂眸,想起秦在水递给她的杏仁布丁,确实是好吃的,和她妈妈做的豆腐一样好吃。
到晚上,两人去长安街骑车。
边骑边聊天,诗吟问:“好好,大学真没人追你吗?我不信。”
春好踏着共享单车:“有人追啊。但追我的人好像都不太见得到我。”
“啊,什么意思?”
“他们想追我,但没我起得早,我一般六点就起床了,晚上也很迟才回寝室。”春好说,“所以过那么个几天,他们也不追了。”
黄诗吟吐槽:“怎么这样。一点都不坚持。”
“坚持一件事很难的。”春好说。
“也是。”
骑过天-安-门,不知哪一个路口,有人拦住骑车的大部队,“例行检查,请出示身份证。”
春好从包里拿出身份证。
警察看到她这里,接过她的身份证往读取器上一靠,蹙眉:“姑娘,咱们这身份证该换了啊。快到期了,照片都看不出是你了。”
春好伸头一瞧,证件上还是自己十六七岁的样子,水母一样的短发,飒气可爱,还是高一从北京研学回来换的。
警察将身份证还给她:“赶紧换一个,也是新的开始不是?”
春好应下:“哎,后面就换。”
队伍还没放行。
春好就这么仰头看北京的长夜。
四月晚风柔凉而肃穆。
视野垂落,不知为何,她无意识地看向一旁早已禁严的路口。
那里夜深无人,也不许通行。道路两旁高高挂着红灯笼,照亮灰色院墙,就这么安静延伸至道路尽头。
忽地,白光微闪,一辆黑色行政车从里面缓缓开出来。
灯笼光、路灯光,流水一样倒映在车漆上。
春好眼睛微微睁大。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蹬着踏板,往前凑了凑。
“姑娘,不能往前。”警察立刻制止她。
春好心一缩,没往前了,只眼睛紧紧盯着那辆车。
她看着那辆车右拐,往西边驶去。
只留下一串黯淡的尾灯,像她从前哭红的眼。
春好心缺失一块,那一瞬的肯定,也随着车开远而逐渐消散。
路口放行了,骑行的人陆续往前。
春好也吐出口气,她重新骑上车,隐没在泱泱行人里。
-
车驶上长安街,往老宅的方向去。
钟栎坐在副驾驶,往后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秦在水收回目光,他重新靠进靠背里,没说话。
“这次回来还出去吗?”钟栎问。
“不出去了。回集团做事。”
钟栎见他仍望着窗外,不由调侃:“秦总,也就三年没回来,路都不认识了?”
秦在水动动嘴角。
他说:“没有,看错人了。”
48. 春水
[我终于又有机会,迎着人群奔向你。]
-
车一路开到老宅。
北五环附近,人影寂寥,没了明亮的夜景,只有深蓝夜幕凝聚,远处山影、塔影,也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他中午落地北京,先去中央见了扶贫办和发改委的领导,谈完事、吃完饭,他车才从南长街开出来。
车依旧停在红色木门前,荣姨在等他:“秦先生,钟先生。”
“荣姨。”秦在水下车,副驾驶上钟栎也跟着出来。
荣姨笑:“快进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回来了。老爷子还没歇息,一直等您呢。”
秦在水抬眸看眼熟悉的院墙,“嗯。”
钟栎跟在后面,调侃:“荣姨怎么又年轻了。”
荣姨头疼:“一会儿见到老爷子,钟先生可不能贫嘴了。”
钟栎笑:“知道知道,荣姨您甭担心。”
说着话,三人踏进园子。
溪塘碧波万顷,风里传来槐花的香气,灯火清亮,远处楼阁掩映在木丛里。
秦在水安静地走着,他算着时间,从和辜小玥办了场联姻酒席后,他一直在西南。受伤回京也只在医院,没两个月又赴新西兰休养。
竟也四个年头没回来了。
书房里,老爷子拿着放大镜在灯下翻书,比上次见面时,老态更浓。
秦在水推门进去。
秦震清听见动静,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在水,回来了。”
秦在水轻声:“爷爷。”
秦震清看了他数秒,点头:“回来就好,来。”
秦在水过去。
秦震清却也只合上他的手拍了拍:“身体好些了?没什么异样吧。”
“医生说定期复查就行。”
“好,好。”秦震清紧紧捏着他的手,“康复了就好。”
后面又问了他在海外的工作,以及下午和扶贫办开会的事。
扶贫办的意思是,现在中央大力脱贫,希望明坤继续予以支持。
秦震清颔首:“后面正式接班,集团里该除哪些人,该留哪些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自己衡量好。中央那边尽力配合,这几年你在扶贫上做出这么多成绩,不能前功尽弃。”
“是。”秦在水说。
“在水啊,爷爷年纪大了,护你一次,很难再护第二次。”
秦震清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痛心。
他满意于他这些年的成绩,却也自责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派他去西南,让他在最好的年纪如此奔波凶险。
秦在水低声:“让您担心了。”
又聊了一会儿,老爷子才起身。
荣姨进来扶人,秦在水便出来。
爷爷年纪大了,一向早睡,今日他回国,才撑着没去休息。
钟栎在外面等他。
两人绕着宅子散步。月色寂寂,游廊曲折,后院小溪清幽。
“你今晚留这儿?”钟栎问。
“嗯。”秦在水说,“这几天陪陪老爷子。”
钟栎:“你的集团任职还没公布?”
“快了。”
秦在水看着前方。
钟栎瞧他一道。
上个月圈子里就隐隐有风声传出,说秦家太子爷即将回国,官复原职,继续出任明坤执行董事的席位。
以为是谣言,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这三年明坤海外的营收水涨船高,连带着圈子里其他公司的海外股票都在上浮。他一直有这样的本事,做事永远有气度和魄力。
钟栎笑问:“对了,你这一回来,辜小玥还待温哥华?你俩这婚结了和没结似的。”
秦在水不说话。
后院有鱼食,他拿了盒子去喂鱼。
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心里揣着事儿就爱来喂一喂。
钟栎:“以前催婚,这回老爷子得催生了吧。”
秦在水瞧着水底那些红白斑斓的锦鲤。
“这几年辜小玥在加拿大的花边新闻就没断过。还有人说她已经生小孩了。”钟栎伸个懒腰,“你俩不会要离了吧?”
秦在水:“你能不能让我清净一点儿。”
“行行行,秦总,我回去总可以了。”钟栎提步离开,还不忘损一句,“再这样喂,鱼养得都能吃了。”
秦在水微愣,他在庭院里站了会儿,不知想起谁。
他沉沉呼出口气,将鱼食随手撒进水里,提步返回。
他身后,夜色如墨。
-
五月,明坤高层隐隐有大动向。
四面八方的业务都罕见地停滞下来,甚至牵连了不少合作方。
春好这边都受到了波及。
她去年就在和一家大企业谈合同,一直努力推进,可惜最后合同没签,对方凭空消失了。
她找不到缘由,后来才知道,是她对接的那个经理向明坤一个高层行贿,这几天被人一锅端了。
明坤最近正在内部整顿,已经明里暗里罢免了不少人。
太戏剧化了。
她合同还没签呢,这经理第二天就被纪检带走了。
春好:“……”
能不能先签了字再进局子啊。
春好在阳台上晾衣服,开着免提和黄诗吟描绘这一场闹剧时,黄诗吟在电话那头直接笑喷了。
春好简直想撞墙:“能不能把字签了、款打了、让我把提成拿了再进局子啊。我都跟了大半年了。”
黄诗吟:“可拿了提成再进局子,你不得也一起接受调查?到时候纪委一日游。”
“有道理。”春好叹气,“算了就这样吧。”
“提成有多少呀?”黄诗吟又问。
“这合同成交额挺大的,我还没转正呢,都能拿两万多。”
“哇!”她秒改口,“那……那感觉也不是不能纪委一日游。”
春好笑:“你刚刚明明不是这样的。”
诗吟:“算了算了,违法所得要没收的。我们课上讲了。”
黄诗吟学的法律,她妈妈给她选的,想她毕业回来考公务员。
但她不喜欢这个专业,她在抖音上做美妆博主,粉丝小几万,短期内养活自己没问题。
“对了好好,我在找北京的实习呢,准备暑假过来租房,咋俩住一起吧。”黄诗吟说,“你不也准备暑假搬出去的嘛。”
春好六月期末考完,她大学的课程就修完了,只需要大四写论文答辩。
她现在重心都在工作上,有时早起晚归容易打扰室友休息。马上转正,她工资付得起房租,就不留学校了。
春好晾完衣服,又将晒干的衣服收下。
那是一件黑色男士风衣,秦在水的。那次他来西村找她,把风衣裹她身上后,这衣服就永远留在了她这里。
她每年会拿出来洗一次,再挂进衣柜,和围巾放在一块儿。
春好抱着衣服,有些出神。
她想起上次夜骑,从禁严的道路里开出来的黑色行政车,低调、威严。
其实这种车在北京一抓一大把,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回想起那一幕。太像他常用的那一辆了。
“好好?好好?”黄诗吟在电话那头喊,“怎么没声音啊?你还在听吗?”
“我在听。”春好说,“你找到律所的实习了?”
“我骗我妈说是在律所,但其实我投了一个妆造工作室的实习。人家看我是博主,同意让我去试试。”
“那挺好呀,”春好笑,“你来我们一起租房。”
“嗯!”
-
环科在大望路附近,占据写字楼的25-32层。
春好工位靠窗,这一块往下,正巧能看见大望桥横穿而过,西边夕阳漫天。
下班前,组内开了个会。
“周末,财政部有个产业扶贫和项目引进的专场论坛,很多公司都受邀了,我们也不能落后。”组长宋赟看眼他们,“厉总要带几个人跟她一块去。”
大家蠢蠢欲动,论坛高管云集,完全是刷脸的好机会。
这块蛋糕落在谁头上,只要好好发挥,后半年的业绩都不用愁。
宋赟提醒:“你们手里还有客户的就别去了。先把手上的事做好。”
春好坐在角落低头翻记事本。
她这个月工作目标忙得差不多了,月末应该能清闲一些,用来复习学校功课。
有女生毛遂自荐:“赟哥,让我去吧。我上一个客户跟完了,手里空着呢。”
“行。”宋赟同意,又点了几个空闲的人,最后出声,“春好,你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也跟着去。”
空气一霎安静。
春好点头:“好。”
小会议室里,同事们各自相觑一眼。
大家都知道春好手里刚刚弄砸一个合同,虽然客户进去了,但流程还在走,等对方公司换人,她总得继续跟进的。只是这人什么时候换上来,换上来后还愿不愿意和你签约,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其他人遇见这种问题都得自己解决,要么继续谈,要么自认倒霉。哪有她这待遇的,一个客户砸手里了,立马给机会补上。
那女生就坐在春好对面,叫倪忱。
她翻个白眼,靠着靠背不说话了。
散会后,大家加班的加班,回家的回家。
茶水间有人说话:“话说她是不是哪个高管的女儿,怎么次次好事都有她。”
“不能吧,高管没有姓春的。”
倪忱:“漂亮呗,高材生呗,不然她上次凭什么能搞定徐总。”
春好听见,默然地在一旁打了水,继续回工位工作。
七点,她关上电脑出了公司。
也没去地铁站,她背着通勤包,迎风沿着街道往前散步。
前面一点就是国贸,她心情不好就会往前走一截,看一眼大裤衩边上晶莹剔透的明坤大厦。她站在路口望了一会儿灰蓝的天。
五月,春末了。
又到和秦在水初见的时候。
暖燥的风吹过她下巴。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生气。
春好踢一道身旁的树,闷闷憋一句:“明天点奶茶都没有吸管。让你们背后说我,招你惹你了。”
骂完,心里舒服了些。
她进地铁站回学校了。
-
月底,论坛在北大举行。
那天阳光灿烂,湖面春水摇晃。
春好其实很早就到了,但她没去会场,独自在校园里逛了逛。
上回来,还是高中研学的身份,这次却是与会嘉宾。
春好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衫配职业裙,脖子上挂了蓝色塑料牌,她进场的时候刚好见厉甄从车上下来。
她便候在一旁稍等了会儿,等厉甄过来,两人一块入场。
厉甄:“来这么迟?”
春好也没打算瞒她:“去校园里走了走。”
厉甄扫她一眼:“挺有闲心。准备工作都做足了?”
春好点头:“您放心。我还没在准备工作上失误过。”
厉甄一笑,不多说了。
场内,宽阔的LED大屏已经亮了起来,天蓝的底色,上面有“2018·产业扶贫与项目引进专场论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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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样。
前两排是政府领导和企业高管,中间是普通人员席位,最后三排是媒体以及观众的位置。
铺红描金的地毯,整个室内庄严明亮。
春好陪厉甄在高管席入座,才往后去找自己的座位。
倪忱和其他同事已经到了,坐在贴有“环科”字样的座椅上。
春好过去一瞧,发现席位竟然不够。
前面,音乐响起,灯光暗下,主持人已经上台念开场白了。
倪忱:“我问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我们人数没报对。”
宋赟起身:“你坐我这儿吧,我去后面观众席。”
可他座位靠里,要从每个人的膝盖前挤出来,很不方便。
春好婉拒,说自己一个人坐后面就行。
宋赟想让又没让成:“那你有事就在群里发消息。”
倪忱却喊住她:“春好,帮我们拿几瓶矿泉水来吧。我们都坐在中间,不好出来。”
矿泉水除了前面领导是桌子上摆好的,其余人得自己拿。
春好停顿少许,还是答应:“行。”
春好问了工作人员,绕了一下内圈才走到大厅外侧,从签到处那拿了五瓶水。
台上已经在介绍与会嘉宾,话筒声昂扬,铺红的地毯也隐没身后迟来的脚步。
她边拿水边诅咒:“你以后点外卖也没有筷子了。”
她一手拿一瓶,怀里又抱三瓶,正要返回,余光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一抹身影。
春好浑身一震。
大门口的玻璃一开、一合。
春末的阳光近乎刺眼,规整地扑在地砖上。
春好一下就想到他在她面前挥手,也是这样的、滚轮一样的日光。
他从光影最亮的地方款款而来,又在深红色的地毯上逐渐清晰。
男人眉眼望着前方,好似在看路,却什么也没入他的眼。
春好僵麻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明明没有做梦,怎么就见到梦里的人了。
五米长的签到桌,她站在桌尾,就这么看着秦在水一路从门口走过来。
他一身象牙黑的西服,右手拿下口罩,侧脸峻峭而无言。
他在签到簿上写下名字,递还水性笔,低声对工作人员说了声“谢谢”。
而后有人引着他往会场走。
是他。
真的是他。
只有他才会对所有人都温柔尊重,会对服务员说谢谢。
春好心里泪如雨下,她双肩微抖,生怕他又消失掉。
她转身就往场内跑,抱着矿泉水也要跑。
他应该是最后入场的嘉宾,她追着他,却有便衣拦住:“抱歉姑娘,临时禁严,请从西侧入场。”
春好着急,她踮脚看秦在水的背影。
他明明往东,她却要往西吗。
但她没办法,她只能转头,先从西侧入场,再从场内绕一圈到东侧。
“麻烦让让。”
“借过。”
“不好意思。”
春好抱着矿泉水,就这么躬着腰,在内场后面架着长枪短炮的媒体里穿梭。
她嘴里喃喃默念“对不起”“抱歉”,也不知是在对自己挤开的人说,还是在对他说。
春好跑得满头大汗,再到东侧的时候,秦在水已经抄兜站在入口,稀薄的白光落在他鼻梁上。他那样凛冽,那样俊朗。
旁边有工作人员同他说话,他立刻低下头听着,而后配合地微微颔首。
“扑通——”
她手发软,胸前矿泉水滑落一瓶。
春好慌忙去捡。
她左支右绌,怀里的也没抱稳,几瓶水骨碌各自滚开。
有一瓶就这么滚到秦在水脚下。
秦在水眼帘微掀。
以为是工作人员掉落的,他弯腰捡起,本想递给助理,但视线一抬,他看向四五米开外的春好。
LED屏幕灯光变化,轻雾一样的光影在两人中间徐徐铺开。
春好呼吸停滞。
秦在水也怔住了。
两人一时遥遥相对。
大厅昏暗,他们眼睛却明亮。
那是在月夜下也紧紧相对过的眼睛。
——主持人:“最后,有请我们今天的特邀嘉宾,北京大学扶贫研究院前副教授,现任明坤集团执行董事,秦在水先生。”
即将上台,有人想接过他手中的水。
秦在水却不动,也不松手。
他就这样盯着一个方向,不迈步子,也不说话。
春好破涕为笑,她抱着手里仅剩的两瓶矿泉水,水光荡漾地看着他。
有人察觉到她的怪异,她无所谓,她只抬起手擦掉眼泪,继续冲他一笑。他的身影模糊又清晰。
“秦总,秦总?”身后有人轻喊,“该您上场了。”
观众也发觉不对,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秦在水顷刻回神,重新迈出步子。
他走向台上。
可顿了顿,他手里还拿着她的矿泉水。
他转身,快速走到她面前。
两人再次相对。
他眸光漆黑明亮。
春好眼睛像含了一整个春天的春水。
她就这么笑着,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秦在水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低声:“结束的时候等我一会儿。”
话落,他转身,长腿穿过两边起伏的人影,从容上台。
他调整了下话筒高度,颔首示意。
他露出一点笑容:“大家好,我是明坤集团秦在水。”
49. 春水
[暗恋只是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痛。这种痛不能碰,一碰就会破伤风。]
-
春好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握着他递过来的矿泉水。
塑料被捏的簌簌发响,仿佛她攥住的是自己的心跳。
她笑一下,又掐掐自己。
不是梦。
真的是他。
秦在水是第一个讲话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他全程脱稿,气质翩翩,中途目光往她的方向瞥了几次。
春好平复情绪,继续挨个捡起散落的矿泉水,透明的塑料,折射台上LED屏幕的光线。
她抱着水,抬手擦擦眼角,她看向台上,秦在水的身影笼罩在灯光下,高大颀长。
她三步一回头地走向座位。
春好把矿泉水递给同事,自己拿了秦在水递过来的那一瓶,独自坐去最后的观众席。
后面是专门留给北大学生的,一些人支着电脑打字做笔记。
春好挑了个角落,她深吸口气,又不由自主地一笑,拿起手机,就这么划开,又摁灭,反反复复也不知是想给谁发消息。
她舔舔嘴唇,抬头间,秦在水的致辞已经结束。
他并不是主讲人,第一个上台只是因为明坤的领航地位,他也在所有高管和企业家里起带头作用,他在西南奔波多年,终于成为这个行业无可争议的领导人。
春好真为他高兴。
秦在水走下台子,第一排有人鼓掌起身,有人朝他伸手问好。
他简短回应,目光却绕过所有人,在场内梭巡。
他在找自己吗?
春好忙坐直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挥一下手。秦在水瞧一圈,没看见人,他收回视线,解开西装扣在第一排坐下了。
男人身影隐没进人群,春好看不见。
她抬起的手臂只好放下,双手在膝盖上慢慢揉搓。
他的伤应该好了吧。
现在亲眼见到,他依旧意气风发,身体看上去也有力,和从前在村委会国旗下朝她问好的人比起来,有些变了,却又没变。
春好从包里拿出电脑,漆黑的屏幕倒映她的脸,她低低一笑,揉揉脸开始工作。
-
五点,论坛结束,她将电脑关机放进包里。
秦在水说结束的时候等他一会儿。
春好心怦怦跳着,仿佛又回到高中,回到青葱又潮湿的从前。
她有些期待,却又担忧。
她早已成年,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按理说,资助应该早已结束,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可那些发生过的事又让她无法平静,也无法割舍。
春好收拾好东西,准备先去找同事,处理完工作再去找秦在水。
内厅开始退场。
春好逆着行人往前。
厉甄在和上周新签的客户说话,宋赟和倪忱跟在后面。
春好便也站去他们旁边。
厉甄座位靠前,视野清晰,春好没忍住,偷瞄第一排。
这次论坛来了许多企业大拿,秦在水站在红毯过道上,身影很醒目,即便边上密不透风地围了很多校领导,她也在闪过的缝隙里,不连贯地看见了他的侧脸。
还是有些不真实。
像梦里出现过的场景。
“诶,看什么呢,那边都是集团老总,你还想去和他们谈合作?那得是千万上亿的合同了。”倪忱给她指另一个方向,“你的徐总在那呢。”
倪忱嘲讽:“你不如去求求徐总,万合的项目说不定能起死回生。你去年都能谈下他,还怕这次去求他吗?”
徐总是做食品的,去年北师大校庆,春好偶然听见徐总和人说旗下连锁店要换新的净水器设备商。
春好那时刚入职环科,只踌躇一秒,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不想真争取到了机会。就这样推进大半年,直到上月签字,和她对接的采购经理被纪检带走,一切流程终止,没了下文。
春好尝试过联系新采购经理。
可惜新经理不买账,说已经换其他设备商了。
这几乎是近一个月来销售组最大的乐子。
干销售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因为对接经理被纪检带走而中断交易的。
以为能看新人飞升,结果半路坠机。
倪忱本想看她笑话,不料春好却点头:“我知道,我会去的。”
倪忱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你认真的?人家都找新设备商了。你去了也没用。”
春好却说:“他们找的新设备商我了解过,没有我们公司的好。我准备再争取一下。”
倪忱瞠目结舌。
春好说着,又瞧眼秦在水的方向,他依旧被人围着,时不时抬头扫眼场内,人太多了,他一时找不见她。
春好心微热。
她往前和宋赟打了声招呼,准备先去找徐总谈谈。
宋赟点头:“尽量快点。”
他看见她单肩背着电脑:“包给我把,你拿着包去谈事不方便。”
春好感谢他的好意:“没关系,我包一点都不重。”
宋赟没再坚持。
春好脱离同事,走开了。
-
万合的徐总也在第一排,但并不在秦在水那一侧,他单独在另一头,和自己圈子里的人聊事情。
春好没立刻上前,她在旁边徘徊打腹稿。
这边,秦在水正和扶贫研究院的几个教授讲话:“西达的试点经验虽有参考价值,但无法全部照搬……”
他说着,眸光终于找见她的身影。
春好低着头走来走去,显得人小小的,嘴里念念有词。
她穿着白衬衫,衣服严严实实扎在黑色职业裙里,看起来高了,头发也长了,眉眼倒没怎么变,仍和小时候一样叽叽咕咕。
春好见徐总和人聊完,看准时机上前。
她扬起笑容:“徐总您好,我是环科科技的春……”
话还没说完,身后有声音响起。
正巧研究院的人引秦在水过来了:“秦总,这是万合的徐总,之前扶贫办内部会上大家见过一次。”
徐总伸手:“秦总,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秦在水礼貌回握,侧影在她身上罩了一下。
他视线也顺其自然看向她,目光更深。
春好呼吸一颤。
有人继续介绍:“这位徐总去年在西南项目园也投了钱,产品线也扩大翻新了。”
秦在水这才收回目光,顺着声音去看说话的人,极有分寸。
春好却胸腔都绷紧了。
她微低着头,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明明刚刚在签到厅见到他,自己还这样开心激动,甚至追了一整个内场到他跟前。可此刻他们更接近,她却情怯。
徐总笑:“应该的,明坤跟着国家,我们跟着明坤嘛。”
他关心道:“听说秦总前几年在基层的时候身体弄坏了,还在国外养了许久,现在康复了吧?”
秦在水说:“康复了,多谢关心。”
“我听说,是村民反抗太激烈才……”
秦在水却蹙眉,不容置喙:“没有的事。西达的试点是我亲自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村民是很配合的。可别污蔑人家。”
在场的都是人精,大家立刻转移了话题。
秦在水说完,看了春好一眼。
春好微张着嘴,没和他对视,惘然站在原地。
她听见“基层”“康复”,还有秦在水一口咬定的澄清。她心登时裂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重逢的喜悦也变成兜头泼下的冷水。
她肩膀忽然就塌下去,脑海也茫茫起了大雾。
春好已经记不清三年前两人分别的那一幕,她只记得那时的感受。她太痛苦,抱着他痛苦,被他塞给村伯伯,也是痛苦的。
但这段记忆在他那估计会更难忘,他需要养伤,需要出国,事业的上升期也进入停滞。
他现在却说:没有的事。
旁边,又有人插进来,是学生:“秦总,我们这些受您基金会资助的人想找您合照,请问您有时间吗?”
学生风风火火的,春好被挤得后退半步。
气氛终于活络,有人捧场:“秦总真是好眼光,资助的孩子都成了材。”
“是呀,还都在北大,以后前途无量。”
“秦总资助的,必定得有前途,不然不白瞎这资助了?”
大家都笑。
秦在水却只瞧向春好。
春好感受到他的目光,这回抬头了,她冲他一笑,只是笑得十分难看。
“秦总?”一旁等候的学生又询问了一遍。
秦在水依言走过去,却又停住,返回到她面前。
“你要是不着急的话,我等会去找你,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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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气很低,像怕惊扰她似的。
春好手指捏住:“……嗯。”
“你快去拍照吧。”她心脏揪着,轻声说。
秦在水这才转身。
边上有人注意到春好,但瞧眼她的穿着,以为是秘书之类,大家相继扫她一眼,无人在意。
春好看他走向那些学生们,忽而难过,为自己感到难过,也微那些无望的过去难过。
她果然,没能成为最有成就,也最让他骄傲的小孩子。
-
春好不知自己该在哪儿等他。
本想和徐总聊一聊工作,可惜她思绪太沉重,短时间内激动又落寞,她有些疲惫。
她绕回同事在的地方,宋赟正在找她,“春好,得走了,大家都等你呢。”
春好应一声,又回头看眼合照的学生。
宋赟:“那是北大的学生,明坤基金资助的。”
“我知道。”春好说。
“有钱人真有闲心,天天资助。”倪忱说,“还不如来资助我,我车贷还没还呢。”
另一个同事说:“其实我挺怀疑,被资助的人家里真没钱吗?”
春好不接话。
前面厉甄扫眼大家:“可以直接下班了,晚上和客户的饭局你们不用参加,春好跟我去就行。”
春好被点到名,眼睑微抬:“好的。”
其余人安静一瞬,但也没吱声,眼睛各自相互看,又无声落在春好身上。
但厉甄毕竟是公司副总,大家不敢置喙,只装作若无其事,打招呼离开。
春好站在原地。
门口夕阳还未消散,世界是金黄的。
观众退场也退得差不多,周围空旷无人。
厉甄:“见到他了?”
春好反应过来,随后垂眸:“嗯。”
“不开心?”
春好呼吸一滞,她摇头:“开心的。”
很开心。
只是开心的同时,又有些难受而已。
春好揉揉眼睛。
厉甄从不问她和秦在水之前的事,只说:“那就好好表现,只要秦在水不倒台,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过得很差。他一回来,你后面任何工作都会好做很多。”
春好明白厉甄的意思,却又不这么觉得。
一些事情再顺,他们的过去也是不顺利的。她对他造成的伤疤也无从愈合。又或许他愈合了,自己也无法痊愈。
“您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春好说。
“行。”厉甄猜到是她还要和秦在水说会儿话,“你半小时后去前面的停车场找我。”
“谢谢您。”
厉甄红唇微勾,也离开了。
春好跑回场内,合照的学生早散了。
秦在水也不见了。
春好一慌,她立马四周环顾,可内场只剩收桌子的学生和工作人员。
他走了吗?
他是回头没有看见自己,就先走了?
她不该离开的。
春好眼睛发酸,本来还算欣喜的见面,又被自己搞成了这样。
她背着单肩包默默走出场内,在外面的签到厅静站了会儿。
墙上依旧是那副八达岭长城,之前钟楹告诉她,秦爷爷家里也有一副,是三峡。
春好站在画下,情绪翻涌而上。
不明白,他们有那么多灿烂的从前,为什么偏偏又有一个无比壮烈的分别。
她觉得秦在水离开也情有可原。
他早该放弃她的。
签到厅的阳光是金色的,罩在她身上,她也是金色的了。
知道他好好的就够了呀。她还在奢望什么呢。
她深吸口气,准备收拾好情绪继续去工作。
大厅空旷。
身后忽而出现斜长的身影。
那身影刻在白皙的地砖上,清澈、闪烁,像很久远的一幕。
秦在水停在她身后,看见她孤零零的背影。
又看见她披在背后的发丝,绸缎似的,终于也不再是水母一样的可爱的短发了。
“好好。”
春好一惊,这声仿佛从天边传来。
她登时回头。
秦在水西装敞开,他插兜站在她身后,面容也在夕阳里,料峭俊朗。
他声音轻缓,却又磁沉。
“我还以为你走了。”
秦在水目光如水,他笑着说。
50. 春水
[很多故事的续集,都是从夜晚的未接电话开始。]
-
“我还以为你走了。”
秦在水说着,松缓几分,目光也终于完整看向她。
春好愣愣地,看他脸庞逐渐清晰,她眼角还清滢着,被她僵硬地拿手背一把抹掉。
夕阳最后的余晖铺在他们脚底,他们站在八达岭长城的画下,古朴而金灿。
毫无阻隔的对视,他从前的清朗似乎也内敛下去,化为眉宇间的沉稳,没有笑容的时候,还有丝凛然和压迫。
“没有……”
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我就去和同事们说了会儿话。”
秦在水点头,拔腿向她走来,“已经工作了?在实习?”
“嗯。”春好点头。
“在做什么?”他问。
春好却心空,她说不出话。
她其实对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她从小会锄田、会割草,后来大一点,在大市场里也愿意搬货、送货,本质都是劳动,而劳动光荣。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念了大学,同学们都在投行、券商……最不济都在事务所。
难道要她告诉他,他花费最多心思最多代价的小孩,在做销售吗?
春好自己都为他感到不值。
他要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会诧异吗?还是失望?或许他面上不显,但心里大概也是觉得可惜的。
签到厅里保洁阿姨已经开始做卫生了。
秦在水瞧眼时间,“出去说吧,边走边聊。”
他带她出了礼堂,顺着路在校园里散步。
身边有骑车的学生路过,刮起几缕傍晚的风,这一幕有些眼熟,像从前两人也这样走过。
春好别了别发丝,怕风把头发吹到他肩膀上。
两人走过断断续续的树荫。
秦在水:“那我不问职位,只问哪家公司,这总能说?”
他这架势,仿佛一定要问出什么似的。
“在万合?”
他随口问着,毕竟刚瞧见她时,她就在和徐总说话。
“……嗯,在万合,做市场分析。”
春好微抖着,撒了谎。
怕他看出来,她盯着前面的路,也不抬头。
“万合不错的。”秦在水认可道,“记不记得15年的冬天,你回西村签字,饭桌上你左手边第三个,是徐总的父亲。他父亲是监管局的。”
提到“西村”,春好恍惚一瞬,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看眼北京的夕阳,摇头:“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天他坐在哪,以及他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
秦在水看向前方:“万合规模大,你要是在那工作,出路很多,晋升机会也多。不用担心业务倒闭,无论如何,他背后有明坤。你也是。”
他声音很轻,本意是想她不要担忧未来。怎么样都有他在身后的。
可说出来,似乎又有另一番味道。
秦在水一时静默。
但她现在确实是很漂亮,脸蛋上肉变少了,学生气也褪去,头发没烫没染,是很原始的、生命的气息。
“嗯……”
春好听着,一边鼻酸,一边又忍不住心动。
两人走着,快到湖边。
塔影倒映在水面,是虚幻的。
周遭安静了,竹影窸窣,橘色的夕阳斜洒,金光粼粼。
“不过,”
秦在水停住脚步。
春好往前走出两步,意识到他站在原地,也收住步子回看向他。
“好好,你长大了。”
秦在水说。
风儿掠过,他声音是带笑的。
“有、有吗。”
春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弄害羞了。
“有。”
秦在水本想再夸一句“很漂亮”,但仔细思索觉得不妥当,她再漂亮都不该他这个资助人来夸。再者,她小时候机灵可爱,长大了漂亮本就是事实,也不用他来赘述一句。
春好却差点掉下泪来,仿佛两人不是走在北大,而是走在武汉,走在华师一,或者走在西达,是那种可以一辈子走下去的感觉。
可惜,这已经2018年了。
秦在水重新迈出步子,和她并排。
这次却是往回走。
春好终于主动开口:“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四月初。才回来。”
春好点头,低声:“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会。”
秦在水语气轻而笃定。
春好一笑,眼前却模糊。
她手掐着单肩包的袋子,掐得死紧。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局促。
“你呢,在北师大念书?”他看向她,又问。
“对。暑假过完就大四了。”春好说完,惊讶看回他,“你知道?”
秦在水一句话揭过:“你成绩好,考上北师又不是什么怪事。”
远处,有车开过来。
熟悉的黑色轿车,是她上次在南长街看见的那一辆。
果然是他。
春好知道他要走了,她往后退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道别。
她要找他要电话吗?自他出国,他的电话也无人接听。他们的资助关系应该结束了才对,再要电话,反而显得不纯粹。她也怕给他带去多余的麻烦。
助理下车给他拉车门。
秦在水没动,他再次转向她。
“你去哪里,我带你过去。”他说。
春好摇头,没敢说晚上有应酬饭局,继续扯谎:“不用,我还要和我同事一起去聚餐呢。”
秦在水便没坚持,正想上车,他又想起,“我电话号码换了。”
他说,“我给你留一个?”
春好懵懵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
可他眉清目净,好似回到高中,他也是这样主动,说可以给她留电话,要她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找他。
“……好呀!”
春好反应过来,胸腔隐隐激动,她从包里翻出本子和笔,翻到新的一页递给他。
他们像一对从过去跳到现代社会的人,现在通信发达,手机通讯录添加就行,她却和从前一样递给他纸笔。
秦在水接过。
“你身体呢?”春好没忍住问,“你身体好了吗?”
可他低头写字,没有回答。
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方便说。
写完,他把本子递还给。
一串清晰饱满的数字,以及“秦在水”三字的小楷落款。
以前在基层,他怕小孩子和村民看不懂他写的行草,总是写不带连笔的字。国外待了三年,现在又回北京,习惯竟也没变。
春好认真接过,眼巴巴看上面熟悉的字迹,没忍住,晶莹一笑。
抬头,秦在水目光也是深黑的,里面含了很多东西。
他说:“好好,能在北京遇见你,我很开心。”
春好一时说不出话。
她心脏都要化成水了,抱着本子:“秦在水,我……我也很开心的!”
她在北京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他了。
“你电话没换吧?”他又问。
“没换。”
秦在水点头:“我后面还有事,改天再联系。”
“嗯!”
春好就这样站在夕阳里看着他。
秦在水回头看她一眼,嘴唇无声勾一下,走了。
他说着,坐进车里,黑色轿车逐渐变小,在道路尽头变成黑色的小点,看不见了。
-
春好在原地站了会儿,西边太阳一点没有了。
她背对着深红的霞光走到北大东门,厉甄的车停在侧门停车场。
她找到厉甄的车,拉开上去。
厉甄正在打电话,声音轻柔:“哎呀,你就帮帮我,这个客户谈好了,夏天陪你……”
春好听见这一句,顿感不妙,她好像听到领导的秘密了。
她一手拉着门,不知该不该坐进去,但关上门似乎又太欲盖弥彰。
厉甄看她一眼,并不在意,“坐进来吧。”而后简短结束了电话。
春好坐上车。
其实她入职后,也听过一些传闻,说厉甄有后台,不然不会这么快从一个酒水公司调到北京做副总。
司机开车驶出北大。
一路安静,厉甄没问她和秦在水的事。春好也没说话。
半路,厉甄忽然问:“你还在跟万合的合同?”
春好:“嗯。”
“加油。”
厉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意味不明。
春好没听懂里面的含义:“您是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什么指示。你尽力就好。这回确实情况特殊。”厉甄说,“要是我手下有人行贿,自然和那人有关的所有业务都会换新。”
春好点点头:“是,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厉甄看着她,轻轻一笑。
这姑娘确实不一样,要是别人遇着事儿,都是抱怨“怎么办”“不知道”,她心态倒挺稳定。她就没见她抱怨过。
春好想了想,低低询问:“厉总,您以后喊我去饭局,可以悄悄和我说吗?”
厉甄:“怕同事背后说你?”
春好抿唇:“我总要和同事们继续相处的。”
其实这些饭局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是厉甄用她用惯了,她见的都是厉甄的客户,签再多的金额,她也分不到一丝一毫。
既然她拿不到好处,为什么还要让同事误会,搞得她像整个销售组的公敌一样。
厉甄:“行。下次微信通知你。”
她又说:“但小好,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很难走远的。”
“但这不一样。”春好分得很清楚,“和同事关系我想弄好,工作我也想搞好。”
厉甄一笑,不说话了。
饭局在门头沟京郊的一个庭院里。
客户是厉甄刚接触的,吃完饭还嚎着要唱歌,很能折腾,一直弄到很晚。
凌晨结束的时候,厉甄醉得不行,但还是笑着把人送上车。
客户车开走,春好也有些坚持不住,回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出来。
刚一出来,却见厉甄脸上的醉态没有了,从容地站在门口抽细烟。
司机把车开过来,厉甄先送她回学校。
春好爬上车:“厉总,您没醉?”
“没。”厉甄说,“就你实诚。装醉不会吗?”
春好倒没醉,只是今晚都喝的白酒,太难喝了。
重新坐上车,春好降下车窗。
她掏出手机查看消息,一般饭局中间,她都会将手机静音。
划开屏幕,她看见一个未接来电,八点半的时候。
陌生的数字,但又有些熟悉,好像是秦在水下午刚写给她的那个。
他说记得她的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过来。
春好脑子宕机几秒,下意识回拨过去。
但嘟嘟声想起,她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她现在打过去,那不撒的慌都穿帮了吗。
她赶紧挂掉。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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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进来,京郊没有什么灯光,只有路灯安静划过,远处楼房稀松。
厉甄瞧见她这边的动静,问:“秦在水的电话?”
春好:“嗯……”
厉甄觉得匪夷所思,她难以想象秦在水这样的人会夜晚给小姑娘打电话。
她没忍住:“你和他真没发生过关系?”
春好一激灵,明明没醉的,但莫名酒都吓醒了。
“关、关系?”她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她好像懂她所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太确定。
“……资助关系,算吗?”春好吐出一句。
厉甄沉思下去。
她默了许久,“现在秦在水回来了,你其实可以把自己的求职困难告诉他。明坤现在内斗也严重,秦在水要是知道是朱煊不让你找工作,他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春好“嗯”一声,却没说话了。
-
司机开了近一个小时,厉甄把她送到校门口。
春好酒也消化了,不再难受,她吹着风走到宿舍楼下。
夏初的风到后半夜,竟还有点凉。
春好反复确认自己身上的酒味闻不见了,不会打扰室友,她才上楼进宿舍。
这个点,舍友都睡了。
她放轻脚步,摸黑进去开台灯,但还是有睡眠浅的室友被关门声吵醒。
春好轻声说了抱歉。
舍友不满地翻了个身。
春好关了台灯,独自走去阳台,准备等室友重新入眠再回去收拾。
她望着对面宿舍楼上的月亮。
算了算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期末考。
她倒不担心考试,她虽然工作忙,但成绩一直不差。倒是租房得赶紧开始找了,还得看房、搬家。
春好手肘撑着台子,垂下头疲惫地吐出口气。
她不知道其他人的二十一岁是什么样的,但她现在的每一天几乎都要用光全部力气。
忽地,兜里手机震动,这个点竟然还有电话进来。
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客户。
结果定睛一看,是秦在水的新号码。
春好血液凝固。
她要接吗,接了不就证明自己没睡觉?她的谎言也要穿帮。她都忘记下午秦在水说送她,她找的是什么借口了,是和室友去吃饭还是和同事去玩?
但她又想听他声音。
春好心怦怦跳着,还是接了。
她轻轻地:“……喂?”
秦在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她刚才十二点半都能给自己打回来。
没想到她真接了,他抬手看眼时间,这次是凌晨一点半。
秦在水眯眼:“春好?”
他声音很低,带着点抓包的意味。
“嗯?”春好只当没听见他声音里的探究,“……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想试试打不打得通。”他说,“八点半给你打的,问你回学校没有。”
春好回答了第一句:“当然打得通,我又没换电话。”
秦在水:“一点半了,还不睡觉?”
“我睡了呀。”春好脑子转得飞快,“半夜起来上厕所。”
秦在水显然不太信:“一小时里起两次?你前一个小时才给我回了电话。”
“……”春好语塞,“一个小时前是喝水,现在是上厕所。”
喝了才能上,很合理吧?
秦在水没说话,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春好赶紧反问:“你呢,你怎么也没睡?”
“刚开完会。”他说。
“加班到这么晚?”春好惊讶。她以为他扶贫工作结束了,应当不用再这样辛苦。
“嗯,跨国会,国外的事还在交接。”秦在水说完,确认似的多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学校里?”
“在呀。”
春好觉得他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她当然在学校,就是刚到而已。
秦在水这才放心。
他说:“我给你微信发了好友申请,你一直没通过,我以为你电话换了。”
春好眼睛一亮,声音欢快:“你早说呀,我没看微信呢,我现在就给你通过!”
春好拿下手机,点开微信,同意了那个小红点。
他的添加申请也尤其板正,只有五个字,我是秦在水。
“我通过啦!”春好声音重新贴上来。
“好。”
秦在水听见她熟悉的语气,她总是这样自洽。他嘴角微牵。
“没事了。早点休息。”他说。
“噢,好……”春好轻声答,“那我挂了。”
“晚安。”
春好拿下手机,通话还在计时。
他没有挂断,应该是想等她先挂。
春好有些舍不得,却还是摁了红色按键。
屏幕变亮,变成桌面的页面。
春好就这么看着手机,没触摸屏幕,页面便又暗下去,熄灭了。
黑色屏幕倒映出自己的脸,也是昏暗的。
春好收了手机,她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会儿,室友应该也重新入眠了。
厉甄那句建议又盘旋在脑海,要她和秦在水说自己的求职困境。
但春好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自己难以开口。
而且厉甄都说了,明坤现在内斗严重,秦在水刚回国,半夜都在开会,估计忙得很。
但她又想起他傍晚那句——好好,能在北京遇见你,我很开心。
春好笑一笑,又有些心酸。
她也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从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开心了。
51. 春水
[不论你的目光最先落在谁身上,即便他是无意中出现,可只要这个人出现,你的来意都会变成——想见他。]
-
秦在水拿下电话。
他合上电脑,推门站到廊下。
晚风寂寂,庭院里黑色树梢就这么含着月亮,屋檐柱子间灯笼红红。
隔壁房门吱呀一响,钟栎拎着西装出来,看见他站在廊下:“你还没走?”
钟栎意外。
他今天北大的论坛没去,但晚上的饭局可没缺席,基本圈内排得上号的政商人物都到了。
他喝得有点多,在后院睡一觉起来,没想到他还在这儿。
秦在水:“海外那边临时要开线上会,干脆留下来开了。”
钟栎伸个懒腰,他走到秦在水身边,“怎么国外那帮孙子也这么眼瞎,看不见时间吗?国外是下午,国内可是凌晨一点半。”
秦在水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没有说话。
钟栎从兜里敲出摸出烟盒,自己含了一支,又敲出一支递给他。
秦在水这次接了。
钟栎想起几年前,他还一头扎在西南的时候,从不抽烟。那时候他各个县级市都要亲自跑,经常面对小孩子,也经常面对村民,烟酒几乎不沾。
钟栎笑:“看来回到北京,你还是继续开始抽烟了。”
秦在水仰头,漫长呼出口气,烟雾在灯光里散开。
“后面几年,西南那边都好说,反正你试点已经做出来了,实权有,话语权也最高。”钟栎往边上的红柱子上一靠,“只是朱煊那头,你准备怎么办?”
“慢慢来。”
秦在水指尖掸一下烟灰。
他手里从不缺朱煊那点儿黑料和证据。
之前没来得及掐死他,一是朱煊那些罪名总和明坤挂钩,他不好下手;二是正好碰上西达试点迫在眉睫,他分身乏术。
但现在不一样。
秦在水抬手松松领带,眼底藏刀:“我现在多的是时间陪他耗。”
钟栎一笑:“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多谢。”
指尖猩红渐退,秦在水懒得抽了,他不嗜这些,灭掉烟,回头见钟栎还不走:“还有事?”
钟栎暗道他精明,任何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问:“听说你今天遇见那个乞……”
“乞丐”两个字还没说完,秦在水目光已重新扫了过来。
他曾经严肃警告过他,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称呼。
钟栎没挑战他的底线,改嘴道:“——春好。我是问小春好,你遇见她了?”
“嗯。”
钟栎见他这坦然的模样,嗤了声,“你不会还愿意帮她吧?”
“你忘了你是怎么受的伤了?你把她从村子里救出来送到考场上,已经仁至义尽。”
秦在水蹙起眉。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话。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了。”他拨开烟雾,“我心里有数。”
钟栎:“你要真有数一开始就会保持距离,而不是资助范凤飞,后面又亲自资助春好。现在范凤飞彻底跟着朱煊混,春好要是以后也这样……”
秦在水语气冷了:“还有事没事?”
“行行,我不说了,免得又挨你骂。”钟栎灭掉烟,闭嘴了。
他只是担忧他,不是想让他烦心。毕竟除了老爷子,没人知道他从前那些事,隐晦的传闻也不知真假。
“对了,国贸那边我新盘了个场子,有时间去玩?我随时恭候。”
“没那功夫。”秦在水摇头,“后面和万合的合作要开始了。”
钟栎:“就和你说一声。走了。”
廊下脚步渐远,秦在水独站了会儿。
不知想起哪一段往事,他下颌微绷,良久没有动作。
后海这边没有高楼,仰头总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夜幕,不带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幽蓝、纯粹的月色,像最开始那一年的山里。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
门口,司机和警卫在等他。
回国后,老爷子给他钦点了警卫人员,不允许再有西村那样的事发生。
秦在水坐进车里,无意识划亮手机。
微信有个“1”的红点。
他点开,才发现春好通过的时候,还回复了他的验证消息。
秦在水:【我是秦在水。】
她也郑重发了一句:【好的。我是春好。】
秦在水微哂,不知为何,他看她一板一眼的回复,心底莞尔。
她其实不用回复的。
他想起从前,她还没有手机的时候,常常给自己写信。每封信开头,她会学着他的字样写一个“秦在水,展信佳”,然后就是一句“我是春好”,写完自己姓名,才会写要说的话。就这样信封上写一个名字,开头写一个,结尾再写一个,唯恐他忘记她的名字。
秦在水想起下午两人散步,她走在自己身边,两只手还是喜欢绞在一起;睫毛虽垂着,但眼睛依旧清滢。
像小时候,有时又不像。
不过,确实长大了。
那个以前连他胸口都够不到的小姑娘,终于长得比他肩膀还高那么一截了。
-
六月,学校进入期末时间。
春好去环科的天数减少一半,她精力都放在备考和结课作业上面。
两篇大论文,两篇小报告,六门闭卷考试。春好觉得自己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还好她记性好,知识点看两遍就能记住,复习速度很快。
不知是不是知道秦在水回来了,春好内心也比以前安定不少;想到他,也都是欣喜居多,不再像从前,她想起他只有愧疚。他在北京,总是好的。
春好一边复习考试,一边又忙着看房租房。
暑假诗吟要来和她同住。她实习已经敲定,在亮马桥那边的一个明星妆造工作室,两人工作地离得不算远。
月底,最后一天考完试,春好去付钱签了租房合同。
晚上回宿舍时,才发现宿舍竟然空了。
她点开微信的室友群,没人在里面说话,这个群在自己进入环科后就没人再说话了。
她询问一位曾经走得比较近的室友,才知道她们考完试就出去吃饭了,但都默契地没有叫她。
春好看着空掉的宿舍。
她脑袋微微垂下,还是回了一句:【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室友没有回复。
她和室友的关系其实不差的。一开始大一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上课,一起打比赛。那时还很亲密,后来她去了环科,没有时间再参与任何活动,有时应酬晚归还会打扰人家休息。她和室友的关系便也逐渐淡掉。
春好些微怅然,但没有办法。
她不得不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她至少要有工作,她要留在北京。
第二日,诗吟到了。
两人一起搬家。
时隔三年,她们又同住在了一起。
两厅室其实也没有多宽敞,也没电梯,地板老旧,但好在干净整洁。房子在居民区里,周边吃的也多。
一下午,两人搬完东西,累得不想下楼吃饭。
她们瘫到晚上,点了烧烤外卖。
刚搬进来,沙发上堆了不少东西,坐不了人,两人蹲在茶几边拆外卖盒子。
“你喝啤酒吗?”春好看店家送了两听雪花。
黄诗吟登时摇头:“我都没喝过酒呢。”
“那我喝。”
黄诗吟看她就这么拉开易拉罐,跟喝可乐一样抿了一口。
她咋舌:“好好,你是真变了……”
“啤酒还好啦。少喝一点不要紧。”春好笑,“我连白的都喝过。”
“白酒是不是很辣?”她问。
“辣倒……还好。”春好回忆了一下那个味道,脸皱起,“怎么说呢,味道很冲,和芥末一样。总之很难喝。”
春好说着,拿了土豆片,细细啃着。
黄诗吟也抽出一串,两人就这样蹲在烧烤面前,有点狼狈,但又实在像某种闪闪发光的开始。
灯下,房子昏黄,烧烤的孜然味烹香。
不知是不是昨天被室友落下的缘故,春好心里难受。
黄诗吟吃着,也觉得空落。
她看面前的烧烤,忽问:“好好,你说许驰现在在哪呢?”
“他不是在当兵么,估计在军营?”春好不知道当兵的事,猜测,“可能退伍会回来的吧。”
春好又问:“你还喜欢许驰吗?”
诗吟再度面对这个问题,她已不像高中那样排斥,她甚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要说不喜欢肯定不是,我还蛮想他的。但现在要说喜欢又有点够不上。”她试图剖析自己的内心,“我们三个,再喜欢也有朋友的层面在里面。”
诗吟托腮,“而且到了大学才知道,许驰这样的男生真的很稀有。”
大方、搞笑、开得起玩笑,也不歧视人,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已经超过大多数同龄异性。
“像我们班班长,他追女生,一起出去吃饭,他和人家女生说,我们今天能在一起这顿就我请,不能在一起就AA。”
春好:“……”
她扯扯嘴角:“还有这种人?”
“多了去了。”
诗吟喝一口自己的饮料,她问她:“好好你呢?你还喜欢你的那个资助人么?”
春好安静地吃完土豆片,目光落在虚空里,有些惘然。
她蹲得腿麻,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
“诗吟,其实我上个月见到他了。”春好低声。
“真的?”诗吟一惊,立刻看向她,“那个秦什么什么的,他回来了?”
“嗯。”春好把手里吃完的竹签放回茶几上,双腿曲起并拢,双手也抱住膝盖。
诗吟放下手里的串:“既然他回国了,你应该高兴呀。这是你最期盼的事了。”
“高兴的。”春好下巴搁在膝盖上说,“但……”
“诗吟,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去做销售?”春好抬头看她,轻轻询问。
黄诗吟才没有这种想法:“销售怎么了,你凭自己能力吃饭。我学法律还偷偷出来学造型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好嘀咕。
但她现在选的路,已经不值得秦在水付出的那些代价了。可即便这样,这个普通的销售职位,还是她放弃了大学生活,放弃了志同道合的室友,找厉甄再三求证争取来的。
明明每一步选择她都用尽了全力,可回头看,仍旧一团浆糊。
“哎呀算了。”春好打住这些无用的心情,“可能……我最近想得有点多。”
黄诗吟大概明白她的感受。
“好好,我倒觉得他不会在意这些。”诗吟回想初中高中,寥寥几次看见秦在水的时刻,“我感觉他不是功利的人。”
春好低低的:“是么。”
黄诗吟点头,“但好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结婚了呀。我们三个还一起去过他的婚礼。”
她说:“你再怎么喜欢,这辈子都只能放心里。”
春好胸腔茫然。
她鼻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酸了下。
春好眨掉一点水雾,拿起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嗯,我知道。我不会破坏别人婚姻的。”
-
七月,北京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春好正式在环科转正。
按理说她还没毕业,不应该转正,但有厉甄为她安排,她也顺利成为正式员工。只是第一年不用给她买保险,工资全额发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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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她报了外勤,准备线下再去万合拜访一次。宋赟和她一块儿去。
万合在海淀那边,到了楼层,两人在前台报了来意和预约时间。
前台小姐姐让他们稍坐。
春好给新采购经理打了电话,新经理姓孙,听说前经理向明坤高层行贿被抓后,一整个部门至今都在清查。
孙经理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要他们在休息区稍坐,他还在处理工作。
宋赟蹙眉:“怎么听着这么搪塞,你不担心人家已经和新设备商签约了?”
春好拿下电话,“不会,我跟了半年才快签合同,他们换新设备商,流程得重新走。就算他们新接触的设备商是关系户,走流程最快也得三个月。”
“而且我预约的时候可没说我要谈生意。”她说。
“那你说的什么?”
“我说合同终止需要他签字,我们这边才能结束流程。”春好喝口前台小姐姐倒的茶水,“没想到他信了,一口就答应。”
宋赟乐了:“这借口不错,下次我也这么用。”
“都是组长带得好。”春好笑,话语谦逊。
她入职一年,厉甄点了宋赟带她。客户部下面有两个销售组,春好在的一组算风平浪静,二组那边则乌烟瘴气,几次二组想从她手里把万合的项目抢走,宋赟给帮着拦了下来。
宋赟:“应该的。都是同事,项目留你手里,我们组都有好处。”
两人聊着,春好低头敲电脑,完善一下一会儿给孙经理看的参数比对表格。
等了一个多小时,春好掐着点,重新给孙经理拨了电话去。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企业文化墙前,边看边等接通。
没人接。她拿下来,又拨了第二个。
夏日阳光刺眼,巨大的金色铺洒在脚底。
春好望眼窗外的蓝天,疑惑自己是不是真被耍了时,电话接通。
余光里也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抬头。
前面会议室出来十多个人,乌泱泱的,往自己这头的公共沙龙区过来。
秦在水就这么出现在明亮的罅隙里,他走在最中间,很醒目。
不知是窗外光线晕染,还是他在聊工作的缘故,他脸庞更峻峭,看人看事,目光恰到好处。
春好呼吸凝固几秒。
举起的手机还和孙经理通着电话。
“喂?怎么没声音啊?”
春好来不及反应,手里挂断电话,恐慌地四处看看,但这一块儿都是公司开放区,压根没有躲的位置。
还好秦在水并没发现她。
他的随行人员紧紧跟着,徐总也在和他谈后续在西南开工厂的事。
“怎么还给我挂了?”孙经理站在人群里,摸不着头脑。
秦在水听见这声,没在意,但无意识抬眼,往前划过公共区,正好捕捉到那抹匆匆逃窜的身影。
他眼光微停。
春好小跑到沙发:“组长帮我看着电脑,我去趟卫生间。”
“嗯。”
话刚落,春好往另一边溜之大吉。
秦在水看她消失在拐角,她慌里慌张地,发丝就这么随着动作飘荡,像水母的触手。
他盯着那处,眯道眼。
“秦总,秦总?”徐总出声。
秦在水回到交谈里:“没事,您继续说。”
春好进了洗手间。
她拧开水龙头搓手,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他。
其实这一个月来,秦在水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喊她一块儿吃饭,但她都以复习为由推掉了。
她怕他看出自己不是在万合上班,而是在做销售。她只要和他面对面,很容易就会被看出破绽。
她不是不想见他,但……至少别在这里,别狠狠撕下她的面具。
而且秦在水由来都是看着好说话,从小到大,她哪次犯事儿没被他逮住过?
春好又后悔一开始就给他撒谎。可不撒谎,她……
春好抓抓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头疼。
在洗手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给外面的宋赟发了个消息:【外面那群人走了吗?】
宋赟:【外面没人啊?】
春好松口气。
那他应该走了。
他们一群人从会议室出来,一看就是开完会准备离开的。
她又洗了把脸,准备出去谈工作。
可从洗手间出来返回,走着走着,春好发现好像走错方向了。
她原路退回,准备从另一边回去,可走到岔路口,又误入另一个办公部门。
春好道着歉退出来。
她很少迷路的。
不过海淀这边的办公楼是万合的新楼,她以前确实没来过。
她四处瞅瞅,思索要不要返回刚刚的办公区找人问问路。
正想着,她肩膀被人一拍。
春好一激灵,顷刻回头,她视野一暗。
秦在水站在她身后,他外套敞开着,马甲领带倒十分端正。这儿没有太阳光,是阴凉的,他的阴影也就扑在她身上,衬得眉眼更加清黑如水。
“在这看什么呢?”
他看定她,并确定她刚刚是看见了自己的。
“你你……”春好睁大眼,“秦在水,你居然还没走?”
秦在水出声:“什么叫我居然还没走?”
“……”
春好后背一麻。
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手指又开始绞着。
秦在水瞧她那搅来搅去的十根手指,眼光自然挪回她脸上,她脸上除了有些慌,倒还镇定。
水母触角总能搅在一起,不算稀奇,他想。
秦在水盯着她,有丝不解:“听你这话,好像很期待我走?”
52. 春水
[我望见她,却不知想起从前的哪一瞬。]
-
秦在水看着她。
他视线其实很清淡,也不锐利,他很少用锐利的目光看她。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见他要跑呢。她念高中时从不会这样。
“听你这话,好像很期待我走?”
“我没有!”
春好不知被牵动哪块伤口。
她和他有过那样的离别,怎么会想他走呢。
她抬起头,像只小鹿一样焦急;秦在水轻愣,却看见她滢亮的眼底。
春好紧张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你走的……”
还没说完,秦在水:“我知道。”
春好抬眸,秦在水也这么看着她,眼里有熟悉的安抚。
她心脏像被什么焐热,柔软过后,却又心酸下去。
“我在尽头接电话,”他语气轻轻,“大老远就见你扒这儿左看右看。”
春好:“……”
“我走错路了。”她有些窘,手搓一搓,下意识想和高中一样插进校服外套口袋里,可惜现在她已经工作了。她只好垂下手,在背后揪住。
“走吧,带你回大厅。”
他瞧出她不认得路,提步领她往回走。
春好见他转身,乌黑的后脑勺就这样走进阳光里。
他走出两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在光影里回了半个头,“嗯?”
“……来了。”
春好心缓缓跳着,脚步跟上。
“大厅是回字形,这块儿的办公区不是,得走出这条过道再顺指示牌走。”秦在水边走边和她说。
“嗯……”
春好看着余光里他的侧影,有些恍惚。
前面有安全门,秦在水伸手拉开一侧门板,他往一旁让了让,要她先过。
半扇门不算宽敞,她过的时候,得靠近他胸膛。
春好尽量缩小自己,她余光看见他一截脖颈,清峻、硬朗,绀蓝色的领带,衬衫却皓白如雪。
春好想起两人分别的那一晚,她也不管不顾地紧抱过他的脖颈。
但现在,她却怕触碰到他。
春好垂眸,匆匆走过。
安全门在两人身后合上,秦在水往前继续同她并排。
这段过道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区,只有玻璃和一些装饰的绿植隔开。
秦在水看眼周围,随口评价:“你不太像这儿的员工。”
“啊?”
春好惊讶抬头,他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她还什么都没暴露呢,这都能看出来她撒谎了?
“你像来做贼的。”他说。
“……”
春好差点被呛住。
她松口气,却又一下蹙眉,嘴巴从不吃亏:“你才像做贼的。我是真走错了。你看,你都知道该怎么走出去,你比起我才像做贼的。”
她叽里哇啦一大串,秦在水悠悠听着,眉梢微挑,也不和她争:“嗯。有道理。”
他轻飘飘一句,春好嘴巴堵上了。
但她听来听去,怎么觉得他这句“有道理”不太像赞同的语气呢。
秦在水瞧她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好笑,嘴上问她:“你不是在这儿实习挺久了?自家公司也能迷路?”
“我……我才从老楼调过来。”她躲闪一瞬,又立刻镇定下来圆谎,“之前没来过海淀这边的办公楼。”
春好边说边观察着他的眉眼,秦在水没说话,应当是相信了自己这个说辞。
他是明坤的董事,每天行程那么忙,应该不会关注到万合这边细节的部门安排。
再往前,走廊眼熟起来,前面休息区出现宋赟的身影,他提着她的电脑,正给人打电话。
这边,春好手机铃响,她拿出来看,果然是宋赟,估计是问她怎么还没回来。
她心生惭愧,但秦在水在旁边,她摁了静音,没敢接。
手机放回口袋,她停住脚步。
秦在水发觉她停在原地,便也站定。
春好乖乖和他道谢:“那个,我看见我同事,就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秦在水却问:“学校期末结束了?”
“早结束了。”
春好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
秦在水点点头:“既然早结束了,现阶段总有时间出来吃个饭?”
他说着,转头看向她。他笑意没达眼底,甚至还有丝活捉的意味。
不知是不是前两次他电话邀请都被她拒绝的缘故,他这次索性面对面问了。
春好咽一下口水:“……也不一定,万一,我经常加班呢?”
“那就挑你不加班的时候。”秦在水声音不疾不徐,“反正这饭是要吃的。”
“……”
春好有些抓狂,干嘛说得像最后通牒一样。
秦在水脸色淡淡,他其实一开始没那么执着,只想单纯和她吃个饭而已,随便聊一聊,聊什么都好,毕竟他出国三年,她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总得亲口问一问。他看她一切顺利,他总是高兴的。
她却连着两次拒绝。
秦在水瞧她那躲来躲去的样儿,不用猜都知道她有事瞒自己。
“那、那……”
春好眼睛看来看去,“那”后面还没说完,远处有声音找过来:“秦总,原来您在这儿。”
熟悉的声线,春好回头,惊讶:“一鸣哥!”
蒋一鸣过来找秦在水,他看见人,也睁大眼:“春好小朋友?”
“对,是我!”
春好看见以前的熟人,有些激动。
蒋一鸣笑:“时间好快,你竟然都上班了。也在万合?”
春好笑容顿一下,有些难看,“……对,我、我在这儿实习呢。”
秦在水掀掀眼帘,安静瞧她一眼。
春好见蒋一鸣来了,趁势溜掉:“那一鸣哥,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
蒋一鸣自然接话:“诶,好,有时间再聊。”
春好挥挥手,心脏嘭嘭跳,落荒而逃。
看人跑远,蒋一鸣欣慰回头:“真想不到春好小朋友都长这么大了。以前还是短发呢,现在却长这么高了,头发还是留长更好看。”
他说:“秦总,您做的很多事,都是值得的。”
秦在水望着空荡的走廊,面色却无言。
“秦总,我们也该走了。”蒋一鸣说,“一会儿集团里还有会呢。”
秦在水抄兜站着,一时没动作。
“秦总?”
蒋一鸣轻声。
“没事。”
秦在水提步,重新往前走去。
半途,他又出声:“你回头和万合这边知会一声,如果缺人手,可以让实习生参与进来。要市场部那边的实习生。”
蒋一鸣点头,约莫猜到春好应该在市场部。
他应下:“我明白。”
-
春好一路小跑回休息区。
宋赟还在等她。
春好一脸歉意接过自己的电脑:“抱歉,我出来的时候走错地方,组长耽误你时间了。”
宋赟摇头:“没事,我刚还给你打电话呢,前台喊我们进去了。”
“嗯!”
春好赶忙集中注意力,收拾心情准备打仗。
两人跟着前台往办公区走。
经过电梯口时,不料见徐总和一众高管送秦在水出来。
秦在水走在中间,脸色寡淡,有人给他拦着电梯门,他就这么站进明亮的领导电梯里。
中年人挥手告别的声音依次响起,春好埋头匆匆走过。
最后一刻,她却不知受什么驱使,回头看了一眼。
电梯门正要关闭,她却正巧对上他清黑的视线。
即便隔了距离,他目光依旧明亮,且一击命中。
下一秒,铅灰色的门合上了。
春好回过头看自己面前的地板,心里乱糟糟的。
她也不明白这样满嘴谎言,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一想到秦在水刚刚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和蒋一鸣说话,她心里就喘不过气。她不是故意避而不答。
可现在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又像还在面前。
春好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新上任的孙经理在办公室等他们。
春好深吸几口气,扬起笑容,和宋赟一块儿进去。
孙经理比上任经理年纪稍大,看着和和气气,但面容里透露着精明。采购部一向是油水最多的,能换上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两人说明来意。
孙经理本来还挺喜欢春好过来,她年轻,长得又赏心悦目,不像集团里那些结过婚身材走样的女员工。
但得知她是来争取合同的。
孙经理面色愣了下,不太待见了:“原来不是来我这儿终止合同的,是来讲道理的啊。”
孙经理:“春好顾问,我之前在电话里就告诉过你,我们万合已经确定要换新设备商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春好笑:“是,您是说过。但我们环科这不是想给万合争取更大的利益吗?”
她说着,把自己电脑的参数表格转向他。
“您看,这是您现在接触的新设备商,亮洁,以及和我们环科在各个环节上的参数差距。”春好打开荧光笔,在触摸板上圈出两个数据。
她在这份数据比对上下过苦功夫,甚至去环科的研发部门跑了好几趟问细节。
“净水器首先要干净,但同时也要节能,亮洁的水节约和电节约做得没有环科好。”春好说,“环科可以让您每方出水省下1.2元的水电费。”
“万合是做食品的,水电消耗都是大头。每方水省1.2元,每条生产线、每间厂房。万合在全国那么多工厂,一年下来可以节省的金额——”春好看眼宋赟。
宋赟拿他的电脑做建模计算,最后将结果呈现给孙经理。
孙经理迟疑几秒,他重新看一眼春好,稍微坐近了,看模型和表格数据。
他腿碰到春好这边的膝盖,春好稍微避了下,怕是自己坐得太靠前,往后挪了挪。
孙经理一时没有说好与不好,他只是细细沉思,眉眼也耷拉着。
“行,那等我们内部再商议一下。”他说。
春好眼睛微亮,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还有挽回的机会。
又聊了几分钟,两人起身告辞。
孙经理问:“春好顾问手机号没变吧?”
“没有变。”春好说,“您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真的可以随时?”孙经理笑着追问。
春好愣了下,她点头:“当然。我们做销售的,随时恭候。”
孙经理朝她伸手,笑:“那好。”
春好也礼貌性同他握了握,“应该的。”
-
回到单位。
有同事问他们战况如何。
宋赟毫不吝啬:“春好顾问力挽狂澜,万合还有戏。”
“哇哦。”同事们说,“这就是转正的威力吗?”
也有人喊:“别半场开香槟啊。不然到时候得被二组那边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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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笑:“我尽力,不给大家拖后腿。”
倪忱听大家说话,插了一句:“不想拖后退简单,反正转正了请大家吃个饭呗。”
春好微愣,她都没想到这一点,但现在顺着倪忱的话往下讲似乎又不太好。
宋赟替她解围:“她都没毕业,请什么请。”
春好抿唇想了想,也不推脱:“那要不就等万合的合同结束,不论成与不成,我都请大家吃饭。正好谢谢大家一年的关照。”
大家没有意见。
倪忱托着腮,翻个白眼继续工作了。
办公区安静下来,春好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有些疲惫,但又不知这疲惫的来源在哪。
她点开手机,发现蒋一鸣发过来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他以前的号码也换了,这个是新的。
春好赶忙加上。
她发了打招呼的消息过去,蒋一鸣应该在忙,没有回复。
她划拉着通讯录。
往下,在“Q”那一栏,她手机里只有一个Q开头的人,秦在水占了完整的一格。
他头像没有变,依旧是山里的夜晚、星空、流水。
春好点开和他的对话框,两人对话还停留在上个月,他问她何时考试结束,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当时拒绝了。
可自己最该感谢的人是他才对。
不是什么同事,也不是什么合同,是他。
她却连和他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周末,春好生日到了。
7月9日,她出西村那天,在县政府给自己挑的生日,这天一过,她就二十二了。
本来准备和诗吟两人去外面吃荔枝烤鱼,但还没出门,春好接到了孙经理的电话。
说要和她继续聊聊合同的事,问她有没有时间。
春好跟着厉甄跑过很多饭局,倒不怵自己单独上阵,她知道销售这行吃人脉、吃能力,更重要的,吃勤奋。
但她和诗吟都约好了。
诗吟笑:“没关系,你去工作吧。鱼又不会跑,我们下周再吃。”
春好回房间换下休闲的短袖,重新穿上偏职业风的衬衫和包臀裙,“对了,要是我十点还没给你发消息报平安,你就给我打电话。”
“放心,我懂。”
-
孙经理给她的定位有些眼熟。
到了地方,春好反应过来,是后海边上的那个会所。
她有五年没来过了,仍旧雕栏玉砌,时间像从没在这里流逝过。
远处,红灯笼还在,天色还没暗,灯笼也就没点起来。
春好盯着连廊上的灯笼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几年前生日,秦在水便把那灯笼里的蜡烛递到她面前。
她记得当时的一豆烛光,跟雪夜灯光似的,映在他眼底。
春好在安保的地方报了包间名,侍应生低头登记,登记完再引她进去。
忽地,她包里手机响了。
春好拿出来看,竟然是秦在水。
她呼吸一滞,不知为何,这次她更加心虚。
但总是要接的,她舍不得挂他电话。
电话通了,那边很安静。
“……秦在水?”春好还以为他打错了。
秦在水应了一声,问她:“在工作?”
“嗯。”
春好抿唇,声音很低。
“周末还在加班?”他说,“我怎么记得万合没有双休日加班的规矩?”
“我工作没做完,所以……”春好继续撒谎,她说得如鲠在喉,连心也微微发抖,身体也开始隐隐作痛。
秦在水问得很详细:“在哪里加班?万合总部还是海淀的新楼?”
“新楼。”
春好深吸口气,答。
那边很冷静,“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春好捧着手机,她胸腔疼地弯了腰。
她甚至想立刻打回去,告诉他,自己不在万合工作,她辜负了他的期待,她也浪费了他的资助。
但手指停在回拨键上,她又摁不下去。
“您好,您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一旁的侍应生赶紧询问。
“没有。”
春好咬牙,眼前却茫茫。
她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等下周,下周她就主动去和他说。
侍应生伸手扶了她一下:“我带您去包间。”
春好点头。
会所门口。
秦在水坐在车后座,看着里面跟着侍应生往里走的春好。
他也没生气,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看着那一处。
车内太安静了。
打完电话后更安静。司机大气不敢出。
视野里,春好的身影看不见了。
秦在水回忆起蒋一鸣给他的汇报:“我去查过了,万合市场部没有叫春好的。甚至整个万合集团,姓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39岁的工程师,一个是52的外包保安。”
“我又去查了春好的工作单位。”蒋一鸣说,“她在环科工作,一年前入职客户部的销售一组,实习了一年,最近刚刚转正。”
蒋一鸣说完,也觉得匪夷所思,“销售组鱼龙混杂,又没有什么学历门槛,她从小到大成绩那么好,居然在那工作?”
秦在水听完,没有说话。
他一连几天也没再联系她,直到今天。
今天是她的生日。
秦在水眸子敛了敛,想起她,却不知想起从前的哪一瞬。
他没再思考,捞起西装外套,推门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