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提式大明朝廷》 第001章 穿越,是庶吉士 隆庆二年,京师。 “阿嚏!” “不愧是小冰河时期,四月份都这么冷。” 苏泽从小屋子里坐起来,看着单薄的被子苦笑了一声。 窗外还是黑的,但已经依稀听到了车马声。 穿越前的苏泽,是京师某个部委的基层公务员,虽然自称牛马,但是他都没见过早晨五点钟的京师。 没想到穿越以后反而见到了,还是隔三差五就要见! 一想到这么大早就要上朝,简直造孽。 苏泽爬起来,从已经快要熄灭的碳炉中挑出了一块余烬,将它塞进铜制的怀炉中,又包裹上了布兜塞进衣服里。 从宋代开始,大城市就开始使用石炭取暖了。 大明定都京师,冬季更寒冷,石炭价格日益高昂。 身为穿越者的苏泽,害怕一氧化碳中毒,却不敢和普通百姓一样直接燃烧石炭取暖,于是花费了半个月的俸禄,打造了这个碳炉。 只可惜碳炉打造好了,却没剩下多少钱买炭,每天临近清晨都会被冻醒。 “失策啊!” 苏泽又从屋子角落的水缸打了一盆水,拿着柳枝蹲在门口刷牙。 没办法,这个时代没有牙医,一旦蛀牙可没得补,现代考古不是都说了吗?曹操就是牙痛引发的头疾,苏泽可不想牙疼一辈子。 每当这个时候,苏泽都无比怀念穿越前的时候。 早知道不幻想了! 自己不就是在加班后抱怨了一下,在床上幻想了一下穿越,就这么穿越了。 要不要这么草率? 又洗了洗脸,苏泽打开衣橱,拿出了自己的朝服。 这套朝服,是整个屋子里第一值钱的东西,第二值钱的就是碳炉了。 古代当京官也很苦逼啊。 感慨了一声“京师居,大不易”,苏泽换上了朝服,听到了更夫的梆子声,连忙冲出了院子。 不得不说,租的这间屋子位置是不错的。 这间屋子的前主人,是个在京师熬了十年的老翰林,终于找到机会外放为官,看在同乡的份上,将屋子转租给了苏泽。 虽然屋子很小,但是距离紫禁城不远。 随着向午门前进,沿途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当然更多的是和苏泽一样步行上班的苦逼基层官员们。 京师这么多官员上朝,如果人人骑马坐轿,那午门早就拥堵不堪了。 所以大明朝早有规定,只有部阁重臣才能骑马乘轿上朝,普通官员只能步行上朝。 当然,对于苏泽来说,这条禁令也无关痛痒,反正他也买不起骡马。 大明朝的皇帝是真的把普通官员当骡马啊! 一边走着,苏泽一边想着,也亏着自己穿越到隆庆朝,如果是嘉靖朝,为了老道士皇帝修炼建道观,在京官员的俸禄经常被拖欠,很多基层官员都需要借贷才能维生。 如果是穿越到太祖朱元璋的时代就更福报了,发的工资就是大明宝钞,至于能不能用的掉,那就各凭本事吧。 感谢隆庆皇帝! 苏泽对于这位“老板”还是感恩的,隆庆继位以后,还是提升了基层文官的待遇,也不像他爹那样总是拖欠工资。 唯一让苏泽诟病的,就是这位做了十七年储君的新皇帝,实在是太喜欢上朝了! 早朝分三种,一种是大朝,就是正旦,冬至,万寿节(皇帝生日)举行,这种一般都是礼仪性质的。 朔望朝,每月的初一,十五举行,其性质如同大朝,也在奉天殿,只是朝贺,不讨论政事。 最后就是今天的常朝了,这种朝会举行时间全凭皇帝个人心情。 比如工作狂太祖朱元璋,就规定两日一常朝,而修仙的嘉靖皇帝,后期基本上就不上朝了,甚至连大朝和朔望朝有时候都会免了。 今上继位后,要效法祖宗励精图治,又改为了三日一常朝。 这可害苦了穿越者苏泽。 明明到了这个时代,政事处理模式已经开始向“案牍主义”转变,通过各种奏章的处理来解决政事。 嘉靖皇帝就曾说过“朝堂一坐亦何益”,公开指出朝会已丧失其处理政事的作用。 嘉靖虽然不上朝,可是一直处理奏章,后世还高度评价他“章批答奏疾如风雨”,肯定他通过公文处理朝政的勤奋。 好好的先进管理经验不学,非要搞什么大明早朝形式主义! 午门上的五凤鼓敲响,苏泽连忙加快脚步。 早朝时间设在“昧爽”时,即天刚刚破晓之时。 五凤鼓敲响三次,最后一次还赶不到午门集合的官员就算是迟到了,言官御史们可就等着这些迟到官员刷政绩呢。 总算是在三鼓之前赶到了午门,随着午门上的钟声响起,官军旗校先进入摆列还依仗,午门缓缓打开,苏泽站在文官队伍后方,排着长队从左掖门进入紫禁城。 在拂晓的寒风中,文武官员列队于金水桥前,只见一名身穿红袍的太监走上金水桥,甩动手中的长鞭发出呼啸的鞭鸣,文武官员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期间还有御史言官来回巡逻,找出不合礼制的官员,苏泽低着头按照步骤走着,最后站在了奉天殿外。 他这样的小官是没有资格入殿的,就见到前排大佬在鸿胪寺带领下走入殿内,接着就是奏事环节了。 作为背景板折腾了半天,别的官员还是吃口早饭再去衙门上班,苏泽却只能啃了一口怀里的胡饼,匆忙赶到了紫禁城内的翰林院。 每当站在翰林院前,苏泽早朝的疲惫总是能一扫而空。 翰林院最贫困的翰林,只要一想起这里走出去的宰辅重臣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虽然穿越的这具身体穷!可是咱能读书啊! 苏泽,二十五岁,隆庆二年乙榜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 只可惜原身读书太用功,入翰林院后又太努力,最后猝死让苏泽穿越。 要知道这个身份,放在历史穿越科举文,没有四百万字绝对拿不下! 当然,这次穿越的好处还不止这么一个,除了这个身份外,苏泽也是有金手指的。 只不过金手指一直处在“充能中”,今天终于到了充能完毕的日子! 第002章 【手提式大明朝廷】 进入翰林院,苏泽匆忙来到了自己的格子间坐下。 内朝办公区域狭小,就算是内阁辅臣们,办公的也就是几间破屋子。 每次有内阁辅臣提出要修葺办公场所,就会有言官跳出来,指责他们妄为百官首领,竟然想着给自己修办公室! 这么几次之后,从明代中期后,再也没有内阁提出给自己修房子了。 内阁不能修宅子,连带着,翰林院的房子也越来越破。 翰林院内的书籍史料越来越多,办公场所又不能扩大,那就只能让翰林坐在格子间里办公了。 太惨了! 这办公环境,还不如自己当年政府大院里的办公室呢! 除了办公环境仄逼之外,翰林院同时也是皇家藏书的地方,所以有着严格的防火规范。 翰林院内不能燃明火,不能用火盆取暖,加上漏风的墙壁,苏泽都在感慨,皇城的数九天竟然没冻死几个翰林,大明的读书人体质实在是太好了! 坐下之后,苏泽装模作样的拿起桌案上的书。 名次靠前的进士,作为国家的储备人才,是可以在重要部门观政的。 这其中,一甲进士,也就是本科前三名,直接授翰林院的职位。 二甲进士则被称之为“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 《明史.职官志》载:“庶吉士,读书翰林院,以学士一人教习之”,说白了,庶吉士就是在翰林院读书的,由翰林院学士负责教导。 所以庶吉士的主要工作就是读书。 比起名次更低的,在各部衙门名为观政,实为打杂的进士同年们,庶吉士确实算得上“清(闲)”这个字了。 但是现在的苏泽,注意力也不在读书上。 【威望已达到需求,是否进行第一次奏疏递交?】 当提示响起,苏泽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他的金手指。 只见,一个微缩版的紫禁城,出现在他的桌子上。 苏泽本能的抬起头看向左右,果然这个金手指只有自己能够看到,他这才放下了心。 要不然还真没办法解释这东西,私自窥探宫禁,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你偷偷制作紫禁城的微缩模型,难道是要刺王杀驾? 虽然这个紫禁城的模型只有苏泽能见到,但是这东西是可以摸可以动的,十分的精巧。 甚至苏泽还在模型中找到了翰林院的位置,就连庭院的树木位置都和现实一致。 当然,苏泽的金手指并不只是一个可以摆弄的紫禁城的模型,准确的说,这是一个【手提式大明朝廷】。 在这个紫禁城模型的正中央,也就是建极殿的位置,宫阙的屋顶有一个口子。 建极殿苏泽曾经去过,这是紫禁城外朝三大殿中最大的一座,在嘉靖年遭遇火灾后重建,从谨身殿改名为建极殿,当然,这座宫殿后世的名字更为人所知,就是故宫三大殿的保和殿。 “系统。” 苏泽默念系统,一个对话框出现在眼前。 ——宿主:苏泽—— 年龄:25 籍贯:南直隶太仓县 官品:庶吉士,无品级(威望每日+1) 威望:50(每日+1) 模拟次数:每月1次 大明国祚:76年 任务:完成一次上奏,增加大明国祚。 任务奖励:【初始道具礼包】 是否进行第一次奏疏递交?进行国策模拟? ———— 这个【手提式大明朝廷】,就是苏泽穿越后出现的金手指。 按照苏泽对系统的研究,这是一个国策模拟系统,自己可以提交奏疏,模拟递交奏疏后的结果。 在苏泽看来,这个金手指看起来有些鸡肋。 模拟国策,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连正品的官员都还不是,又能对国策有什么大的影响? 而真的到了能影响国策的地位,那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这还不如穿越小说里那些“肝技能”之类的金手指呢。 至于那个系统任务,苏泽干脆无视了。 自己一个庶吉士的上奏,能影响大明国祚? 别开玩笑了,这个【初始道具礼包】,怕是十几二十年都完成不了。 这还是因为自己穿越的是一名庶吉士,是位于大明科举顶点的卷王存在。 若是穿越成普通读书人,怕是这辈子都没希望影响大明国祚了。 但好歹也是穿越者的福利,苏泽还是草拟了一份奏疏,准备试一试这个金手指。 反正他刚入翰林院,第一份工作就是给皇帝上一份奏疏。 苏泽从桌案边上的书匣中拿起自己草拟好的奏章,塞进了【手提式大明朝廷】中。 可刚刚将奏章塞进去,苏泽的脸色一变! 他哭丧着脸看着运转起来的微缩紫禁城,心中只有一句话: “第一次使用金手指就弄错了,挺绝望的,怎么办?” 原来苏泽闲来没事,写了两份奏章。 第一份是正常的奏章,就是劝谏皇帝要勤政爱民之类的官样文章,大部分庶吉士的第一份上奏,都是这样的内容。 而另一份则是前天他被早朝折磨后,愤然写下的《请罢早朝疏》。 刚刚苏泽因为激动,塞进【手提式大明朝廷】中的,就是那份《请罢早朝疏》! 这怎么办? 这样的奏章还用模拟?铁通不过啊! ——【模拟开始】—— 一天后,《请罢早朝疏》送到内阁,被内阁首辅徐阶票拟为“妄言”。 两天后,《请罢早朝疏》被司礼监批红,庶吉士苏泽妄言朝政,罚俸三个月。 ——【模拟结束】—— 果不其然,看到这个结果,苏泽绝望的趴在桌子上。 这破系统一个月才一次的模拟机会,而自己马上就要递交奏章了,这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就在苏泽绝望的时候,系统突然再次弹出提示: 【是否消耗50点威望值,确保《请罢早朝疏》一定被执行?】 啊? 苏泽一下子挺直了身体,系统还有这个功能? 我说这个威望值到底是干嘛的?原来还有这个作用? 消耗50点威望?确保《请罢早朝疏》一定被执行? 这可能吗? 苏泽的呼吸急促起来,如果这真的可能,那不是意味着只要自己上奏的事情,必定会变成国策? 不对,威望值。 这玩意儿是需要消耗威望值的,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50点威望值一下子扣光了,那下个月呢? 但是想到一旦《请罢早朝疏》执行,自己就不用上早朝了,苏泽还是选择了“确定”。 “系统,扣除威望值,确保《请罢早朝疏》一定被执行!” 【叮!威望值已扣除,请宿主在现实中提交奏疏,模拟结算将在奏疏执行后进行!】 这就没了?! 第003章 《请罢早朝疏》 这就完了? 看到系统的提示,苏泽愣了半天。 按照系统的意思,自己只要在现实中提交《请罢早朝疏》,那奏疏上的内容就一定会实现。 这可能吗? 更大的可能是模拟的结果,自己被罚俸三个月吧! 你这系统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原本苏泽就穷,如果再罚俸三个月,那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就在苏泽纠结的时候,一名同僚凑了过来。 这人大概三十多岁,身材消瘦,带着一股老好人的气质。 但是苏泽却不会以貌取人,此人虽然看起来忠厚,但却是史书上有名的人物。 沈一贯,字肩吾,万历年间大明首辅重臣,曾经把持朝政多年,是中晚明朝堂上重要势力浙党的领袖。 沈一贯今年三十六岁,他是今科三甲一百三十六名,要知道有些时候连二甲进士都授不到庶吉士,沈一贯这个一百三十六名也能得授庶吉士,完全是因为他运气爆棚。 本科是隆庆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所以补的庶吉士数量最多。 而庶吉士是未来的储相,所以对年纪也有要求,一般是四十岁以下才行。 沈一贯今年三十六岁,在一众庶吉士中,也是名次最后的那几个。 可最后沈一贯能后来居上,在一众同年中第一个担任首辅,这都说明他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入翰林院后,沈一贯也一直在结交同僚,积攒人脉。 苏泽这个二十五岁的二甲进士,在沈一贯看来自然是未来可期,平日里沈一贯也经常找苏泽搭话。 沈一贯用一口浙音问道: “子霖兄,你的题本写好了吗?” 一众庶吉士入翰林院后,翰林学士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写一封奏疏。 给皇帝和朝廷的上书可以统称为奏疏,但是也分为两类。 简单地说,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 题本要经过通政司,抄送内阁,经过内阁票拟再送给皇帝看,而奏本则直接送入皇宫。 庶吉士们自然只能上题本,当然翰林学士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匡扶社稷,上一封惊天动地的奏疏,这个任务算是翰林院新人的传统,主要是熟悉朝廷的公文格式,了解内廷、内阁之间的公文运转流程。 当然,作为未来的国之栋梁,皇帝对于新科庶吉士还是重视的,这份题本皇帝一般都会亲自过目,遇到勤政的皇帝还会亲自批答,写几句鼓励的话给这些官场新人,勉励他们为皇明多做贡献。 能让皇帝亲自看奏章,很多官员奋斗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包括沈一贯在内的庶吉士们,都在憋着写一篇好的题本,如果能在仕途初期就能让皇帝记住名字,所谓“简在帝心”,日后仕途肯定会更顺畅。 这些日子,沈一贯也在翰林院到处打探,询问别人题本的内容。 苏泽原本是不上心这件事的。 同僚们忙着表现,却不知道隆庆皇帝上位六年就嘎了。 现在已经是隆庆二年了,也就是说隆庆皇帝只剩下四年在位时间。 现在拍他的马屁,还不如拍张居正的马屁。 对了,如今张居正虽然已经入阁,但是还担任翰林院的职位,每个月也都会来翰林院几次,苏泽就远远见过他一次。 就算是不拍张居正马屁,翰林院内还卧着好几名未来的首辅,比如苏泽的老乡,松江府的申时行,现任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日后也接替张居正做了首辅。 就是老兄沈一贯你,在万历朝也做了首辅。 原本苏泽也只是写了官样文章,也没指望能一鸣惊人。 可现在,要不要将《请罢早朝疏》送上去? 沈一贯见到苏泽走神,叹息说道: “子霖兄,本届入翰林的同僚人才济济,三甲可都是陛下亲自简拔的,他们的文章一定是深得圣心,怕是这次又要让他们出风头了。” 苏泽听出了沈一贯语气中挑拨离间的味道。 正常来说,殿试的名次和会试名次差距不会太大。 但是隆庆二年的殿试是一个特例。 刚继位的隆庆皇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钦点的状元罗万化,会试中的排名是第351名。 榜眼黄凤翔,会试成绩是第226名;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第77名。 殿试时的前三甲居然一个会试靠前的人都没有! 一甲进士可以直接授翰林官,而不用和其他庶吉士一样等待馆选才能转正。 所以这一届的庶吉士们,都对前三甲颇有微词。 苏泽想了想,还是敷衍说道:“肩吾兄,在下才疏学浅,字迹又丑,怕是这题本要污了陛下的眼睛。” 沈一贯连忙说道: “子霖兄说笑了,二十五岁能中进士的,还是二甲进士,国朝能有几人?君若自称才疏学浅,吾等岂不是朽木了?” 但是一想到苏泽的字迹,沈一贯也说不出宽慰的话了。 作为读书人,书法也算是基本功之一。 苏泽的书法水平确实堪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殿试的。 苏泽也是有苦说不出,原主的字迹本来就不行,穿越后自己花费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毛笔写字,苦练到今日也才是堪堪入目的水平。 饶是沈一贯的情商,此时也说不出更多话来,只能放过苏泽,拱拱手说道: “子霖兄,通政司的官员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要上题本,就在午膳前放进院内的匣匮中。” 说完这些,沈一贯就去找另外一名庶吉士搭话去了。 苏泽看着桌子上的两份奏疏,一份是从【手提式大明朝廷】中吐出来的《请罢早朝疏》,另一份则是他写好的官样马屁文章。 他心一横,威望值都已经扣了!自己只能选择相信系统了! 万一成了,日后就不用顶着寒风上早朝了! 就算是失败了,最多也就是罚俸三个月!自己一个庶吉士,难不成朝廷还能看着自己饿死不成? 苏泽站起身来,将《请罢早朝疏》放进了翰林院中庭的匣匮中。 等投出了题本,苏泽彷佛透支了全部力气,接下来就看系统了! 第004章 高拱 次日,内阁。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的东部,乍一看是一排不起眼的破旧房子。 但是大明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办公的,是位于人臣顶点的内阁大学士,也就是百官称之为“宰辅”的内阁重臣们。 但是文渊阁看起来也和翰林院差不多,明代之内阁原本只是辅佐君王决策的机构,虽然随着时代发展逐渐变强,但是毕竟不是唐宋那种“真宰相”。 就算是能把持朝政,如嘉靖朝的夏言、严嵩那般,也要受到皇权和百官的多方钳制,做不到唐宋宰相那般独断。 内阁年久失修,也没哪个内阁首辅提出来大修的,毕竟那些言官连皇帝修宫殿都要反对,你区区内阁也想给自己修办公场所? 这么烂的办公环境,以至于夏言这样的权势首辅都不愿意在内阁办公,但是长期居家办公又被人抓着把柄,当年严嵩扳倒夏言,弹劾夏言的罪行中,就有一条“军国大事,私宅而裁”。 后来严嵩执政后,就很注意工作纪律,八十多岁依然坚持在内阁办公。 当朝的内阁首辅徐阶,就是斗倒了严嵩上位的,而且他一向谨慎,自然也不敢坏了规矩。 文渊阁破就破了点吧,糊点窗户纸还能过,好歹内阁大学士都有自己的隔间,大家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总比以前的工作环境好吧? 一名圆脸的红袍重臣,对着通政司的官员问道: “翰林院的题本送来了吗?” 下方的通政司小官抬起头看向圆脸的红袍大员,颤颤巍巍的说道: “回阁老,已经送来了,但是。。。” 红袍大员是个急性子,他不喜欢的下属吞吞吐吐的样子,厉声问道: “还不快拿到本官的案前来。” 一般来说,内阁重臣很少会对小吏这样严厉,但是眼前的这位高拱高阁老,在裕王潜邸的时候就以脾气火爆著称,严嵩当政的时候,就敢在朝堂上和严嵩父子对刚。 如今他担任内阁辅臣,更是数次和内阁首辅徐阶发生冲突。 通政司小官说道: “徐阁老说翰林院的题本,要先给他老人家过目。” 提起了徐阶,高拱怒气更甚了。 高拱是裕王潜邸旧人,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和今上关系非常亲近。 在嘉靖朝末期,高拱也和徐阶联手倒严。 可嘉靖皇帝驾崩后,徐阶和高拱政见不和,徐阶没有经过内阁商议,以嘉靖遗诏的名义把持朝政。 后来徐阶又指使自己的门生弟子弹劾高拱,逼迫其辞官。 但是隆庆皇帝还是念着师生之情的,隆庆二年,高拱就杀回了内阁。 如今内阁之中,徐阶是内阁首辅。 次辅李春芳清静无为,很少参与到徐高的争斗中。 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虽然是徐阶的弟子,却也在徐高争斗中明哲保身,很少发表意见。 文渊阁大学士陈以勤也是隆庆皇帝的潜邸旧人,但是为人也很低调,主要精力放在监修国史上,对于内阁的斗争敬而远之。 内阁次辅和其他内阁大学士可以敬而远之,可苦了这些往来内阁办事的小官小吏。 这名通政司官员不想得罪徐阶,但是也不敢冲撞脾气暴躁的高拱。 怪就怪今天徐阁老身体有恙,请假没来内阁办公。 “徐阁老有恙,先拿过来给本官看!” 听到高拱这么说,通政司的官员也不敢多说,只好将翰林院的题本搬了过来。 隔壁隔间的张居正,听到了高拱的争吵声,却没有抬头。 同样是朱红色的官袍,张居正的气度要比高拱好上不少,但是内阁办事的官吏,也不敢小瞧这位张阁老。 除了是徐阶的弟子之外,张居正也是倒严的主力,他气度沉稳手段高超,普通官员见到他也是大气不敢出。 张居正自然知道高拱为什么执意要看翰林院的题本。 政治,靠的就是人。 之前徐阶能挤走高拱,就是靠着门生故吏发力,高拱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新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们,是预备储相,国家未来的栋梁。 高拱要看题本,自然是要看看这一批庶吉士的成色,从中发展自己的党羽。 张居正微微叹一口气。 自己的恩师老了,隔三差五抱恙。而高拱年富力强,又得到隆庆皇帝的支持,眼看着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张居正再次暗暗长叹,他并非不喜欢高拱这个人,高肃卿刚直清正,能力也强,确实是首辅的不二人选。 但是到了这个地位,都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张居正和高拱在政见上有分歧。 张居正也不想屈居在高拱之下,执行高拱的改革计划。 但是时局如此,张居正也只能窝着。 张居正又想起严嵩当政的时候,如果恩师失势,自己又要何去何从? 隔壁隔间,高拱拿起题本,开始飞快的浏览起来。 其实高拱也没指望,这些年轻的庶吉士们能有什么惊世之言,写出什么千古名篇的奏对来。 他考察这些庶吉士,主要是看才华,再看奏章中的政治倾向。 如果和自己的政治理念相合,又确实有才华的,他自然会不吝啬提携一下。 作为内阁辅臣,吏部尚书,高拱手上的权力是很大的。 这本不错,暗暗记下了题本作者的名字,赵志皋。 这本也不错,张位。 王家屏的文章也不错。 但是等高拱翻到了苏泽的题本,首先就被这一手丑字给震惊到了。 这么丑的字,怎么能通过县试的? 但是看到《请罢早朝疏》,高拱又愣住了。 这是什么?好家伙,还有这样的题本? 身为读书人,不是应该求着皇帝勤政吗?哪有不让皇帝上早朝的! 但是随着高拱读完,他的眉头舒展开,他拍案道:“写的好!” 夸赞完,高拱立刻道:“取揭纸来!” 揭纸,就是票拟用的纸,内阁辅臣在揭纸上写好了处理意见,贴在题本的前面,作为“御批”的稿本,供皇帝采纳。 票拟权,就是内阁的重要权力,和司礼监的批红权,共同构成了内廷两大权力机构的基础。 高拱笔走龙蛇,写下了票拟意见,又喊来通政司的小官说道: “速速送到乾清宫,请陛下过目!” 第005章 何为祖宗法? 听到高拱的吩咐,通政司的小官吓得全身发抖,他连忙说道: “高阁老,没有经过徐阁老过目,就送进宫里,这不合规矩啊!” 高拱横挑眉毛说道: “怎么!徐阁老是阁老,本阁老就不是阁老了?是陛下褫夺了我高拱票拟之职!?” 听到高拱这么说,这个通政司的小官差点直接跪下。 阁老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这些小官,高拱这句话撂下,小官不敢再多言,只能捧着苏泽这份题本,离开文渊阁送去乾清宫。 听到这样的动静,张居正有些坐不住了,他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能让高拱这样的重臣如此动容,竟然直接绕过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当众票拟后送给皇帝看。 张居正喊来一名通政司的小官,低声问道:“高阁老看的,是谁的题本?” 大明内阁的特点,就是漏得和筛子一样,张居正师从徐阶,自然也深谙权术之道,经常拉拢这些基层办事的官吏。 这名通政司小官立刻说道: “张阁老,据说是翰林院庶吉士苏泽的题本。” “苏泽?” 张居正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准备留意一下这个年轻的庶吉士,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打发了这个通政司的小官。 苏泽的题本到底写了什么? 隆庆皇帝看到翻开苏泽的题本,向通政司的小官问道: “怎么不一起送来?” “回陛下,这份题本是高阁老让微臣送来乾清宫的。” 隆庆皇帝皱起眉头,是高拱特意让人送来的? 在嘉靖这样的父皇底下当了十七年的储君,连续遭遇严嵩父子擅权,景王夺嫡各种事件,最后继承皇位的隆庆皇帝,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政治上已经非常成熟了。 刚继位的时候,被徐阶等一众辅政大臣逼迫,赶走了自己的老师高拱。 等到了今年,隆庆皇帝终于反应过来,这些整日将“祖宗之法”,“先帝遗诏”放在嘴边的“清流们”,到底是什么货色。 所以隆庆皇帝顶着巨大的压力请回了高拱,不仅仅让他入阁,还兼任吏部尚书。 这个任命本来就是很不寻常的。 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员升迁考核之权,外朝称之为“天官大冢宰”。 嘉靖朝的实权首辅,无论是夏言还是严嵩,都是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的。 而高拱连内阁次辅都不是,却兼任吏部尚书,隆庆皇帝帮偏架的意图很明显了。 只可惜徐阶这老家伙是属乌龟的,面对高拱的相逼,还能摆出一副隐忍的样子,加上他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死活赖在首辅的位置上不退,隆庆皇帝也拿他无可奈何。 具体到政务上,就比如上早朝这件事,隆庆皇帝也颇有怨言。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处理政务已经殚精竭虑,早朝这种场合也不会讨论什么大事,却要隔三差五早起。 怪就怪自己刚登基的时候,被徐阶等清流戴了高帽,说是要效法太祖之政,勤勉朝政,搞得如今下不来台。 隆庆皇帝算是回过味来了,徐阶这一套就是“上善若水”,事事看起来不争,却总是用祖宗之法来压人。 当年他就是用这一招对付严嵩的,现在都用到朕的头上来了。 一想到这里,隆庆皇帝就有些生闷气,自己继位两年,徐阶拿着“先帝遗诏”,处处掣肘自己。 就算是有高拱相助,在外朝的声浪还是斗不过徐阶为首的清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这份题本。 隆庆皇帝没有先看高拱的票拟,而是先看起来题本的内容。 当看到苏泽的字后,隆庆皇帝皱起眉头。 强忍着苏泽难看的字,隆庆皇帝想到这个高拱特意送来的题本,还是将题本读了进去。 《请罢早朝疏》? 看到这个标题,隆庆皇帝眼睛一亮! 作为前世国家部位的公务员,苏泽的公文写作功底还是有的。 他自己又是明史爱好者,又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加上这些日子在翰林院修习奏疏写作,这篇文章的其实还是不错的。 再加上现代人在网络上抬杠练就的本领,这篇文章堪称逻辑鬼才。 苏泽首先辩驳了早朝是祖宗之法的说法。 苏泽在题本上写道: “太祖以布衣之身,应天承命得天下,国朝初创,事务繁多,所以太祖无日不朝,事事亲为,此为祖宗之法。” “成祖朝以内阁匡辅国政,国朝政务多由内阁论道,此为祖宗之法。” “世宗嘉靖皇帝,虽不早朝,但批答如雨,内外晏然,朝政未有不滞,此为祖宗之法。” “更有孝宗皇帝,初继位时无日不朝,中期罢朝,后期又朝,那何为祖宗之法?” 看到这里,隆庆皇帝已经叫好了! 是啊,徐阶你们这些清流说早朝是祖宗之法,可哪个祖宗是祖宗之法? 特别是最后这个例子,明孝宗皇帝刚继位的时候勤政,日日早朝,中期开始懒政,拒绝早朝,后期勤政起来了,这种哪种算是祖宗之法? 所以苏泽在题本中写道: “是故祖宗成法,也要审时度势,不可生搬硬套。” “皇明之制嬗变,军国重事有内阁票拟,陛下批答之制;庶务有六部襄理,有司各司其职之制。” “故世宗皇帝不朝,国事无滞。如今日朝夜朝,群臣坐衙昏昏,百官论政沉沉,又有何所裨益?” “陛下新朝继位,当有新朝之新气象,又怎能事事法祖呢,困于陈规呢?” “是故,臣请罢早朝。” 好! 隆庆皇帝拍案,他看完之后,又翻开高拱的票拟。 只见高拱只写了两句话: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看到这里,隆庆皇帝顿时明白了高拱的意思。 这是王安石变法时候,和宋神宗说的话。 这一方面说明高拱有效法王安石变法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赞同苏泽题本的观点,要打出“隆庆新政”的旗号,对抗徐阶这些清流所高举的“祖宗之法”旗号! 这是路线之争!这是道统之争! 隆庆皇帝走下龙椅,来回踱步,这就是高拱的破局之法吗? 是要通过苏泽这个庶吉士的题本,打出隆庆新政的旗号,对抗徐阶掌控朝局吗? 机会已经摆在面前,隆庆皇帝深吸一口气,走回御座拿起了朱批。 第006章 画饼 翰林院内。 苏泽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 自己那封《请罢早朝疏》已经送到内阁一天了,【手提式大明朝廷】没有一点动静。 你这个金手指到底行不行啊? 第一次模拟的情况,才是正常的情况吧? 一个翰林庶吉士要朝廷罢早朝,不被罚俸才有鬼吧? 想到这里,苏泽又抓了抓头发。 就在这个时候,公房又热闹起来,庶吉士们都纷纷起身,不等门外小吏唱官,苏泽就知道这是翰林学士殷士儋来翰林院了。 殷士儋是掌院学士,也就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但是翰林学士的主要工作是帮着皇帝起草诏书,给皇帝和太子讲学,所以主要办公地点并不是翰林院。 而翰林学士可和普通翰林不同,殷士儋还监理礼部右侍郎,执掌科举和礼仪。 根据传言,今年皇帝就准备立储,到时候殷士儋还要再兼詹事府詹事,这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内阁的重臣。 年轻的庶吉士们,见到部门一把手回来办公,自然要起身相迎。 果不其然,殷士儋踏入公房,苏泽瞥见了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不年轻了,能考中进士的至少也要二三十岁了,苏泽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这一科的状元罗万化。 看到罗万化站在翰林掌院学士殷士儋的身后,苏泽身边的庶吉士们露出了嫉妒的表情。 苏泽不由的想起了自己前世入职的部委,那些刚入职的新人,也总想着被大领导赏识一步登天。 但是看到罗万化身上的官袍,苏泽也有些酸了。 和自己这种没品级的庶吉士不同,状元直接授官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起点可要比自己这些等待馆选才能留任的庶吉士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仅仅是状元,榜眼、探花二人,也封授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职。 官场上就是一步快步步快,就在同年还在熬资历准备转正的时候,三甲都已经当上官了,也难怪沈一贯这些人嫉妒。 况且今科的三甲本身就不正常,都是隆庆皇帝从会试名次靠后的考生中拔擢的,世人都议论其中有什么黑幕。 当然,苏泽也嫉妒,他嫉妒的不是罗万化起步高,而是对方是从六品的正品官员,俸禄是自己的好几倍! 罗万化也是初入官场,虽然他装作淡定,但是站在殷士儋身后的时候,依然微微昂起了头。 更让人讨厌了。 苏泽当然不会和其他职场新人一样,将心里的想法挂在脸上,只可叹自己穿越重活两世,还避免不了这些办公室政治。 殷士儋是个典型的儒者气质官员,但老先生是山东人,身材高大,中气十足,让苏泽总想起后世《抡语》的梗,怕这位掌院学士抡起书砸人。 等等,好像这位殷士儋真的打过架,苏泽记得历史上他在内阁会议上和高拱激烈争吵,最后还挥拳斗殴,史称“内阁殴斗”。 苏泽哀叹一声,我大明都是一些什么虫豸在治理国家啊! 殷士儋清了清嗓子说道: “王家屏。” 一个圆脸的庶吉士拱手站出来。 “于慎行。” 一个比苏泽还要年轻的庶吉士也拱手出列。 “朱赓。” 又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庶吉士出列。 殷士儋满意的说道:“阁老们看了你们的题本,在内阁夸赞了你们,本官是来看看翰林院的年轻俊杰的。” 听到这里,三人都面露喜色,周围的庶吉士们都含着嫉妒的眼神看着他们。 苏泽有些无语,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当年刚入职的时候,几个同入职的同事因为文章写得好,被大领导表扬时候的样子。 只可惜牛马永远都是牛马,那几头“牛马”被调去了秘书部门,整日苦吟憋着给领导写材料,官没升到,头发掉了不少,比同期的都要老了十几岁。 不过殷士儋今天点的三个人,也确实都是人才,三人未来都在万历朝入了阁,都是做到仕途顶点的人物。 果然,能走到仕途顶点的人,每一步都必须快人一步。 殷士儋看了一圈,又说道: “我翰林院是为国储才之所,诸君继续在翰林院研习经义,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典型的领导画饼了。 苏泽前世吃了不少这样的大饼,如今也已经快要免疫了。 殷士儋又说了两句,这就离开了翰林院。 但是“大饼”苏泽不吃,很多人还是吃的,就在快要午膳的时候,沈一贯又凑了过来。 “子霖兄,你听说了吗?” 苏泽看向沈一贯,这些日子他已经成了翰林院的包打听,不仅仅是翰林院内的消息,甚至连一些内阁风闻都能在他这里听到。 苏泽原本只想着干饭,但是也被沈一贯勾起了兴趣,他说道:“肩吾兄就不要卖关子了。” 沈一贯嘿嘿一笑说道: “这次不仅仅是我们庶吉士,罗大状元也上了题本。” 苏泽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这让沈一贯非常满足,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和苏泽分享情报的原因。 “听说徐阁老和张阁老都很欣赏罗大状元的文章,特别是张阁老还特意要召罗大状元问话,你猜怎么样了?” 苏泽不假思索的说道: “罗修撰肯定是拒绝了。” “啊?子霖兄也听到消息了?” “不是,苏某以为,以罗修撰的人品,他不会私谒宰辅的。” 苏泽暗道,我不是听到消息,而是从明史上看到的。 罗万化虽然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却始终没有入阁,最后也就是主持礼部工作。 隆庆二年这一榜含金量极大,宰相就有多人,罗万化这么不如意,自然和他的性格有关。 明史说他“端方有守,不通私谒”,私谒就是私自和官员交往,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接受张居正的招揽呢? 果不其然,沈一贯说道: “子霖兄说的没错!罗大状元当众拒绝了张阁老的邀约,还说他是‘翰林词臣,与内廷无交,不该私谒阁老。’” 苏泽感慨,这状元郎也是个奇人,别人都上赶着要在阁老面前露脸,他却不肯去见张居正。 不过可能是罗万化看不惯徐阶张居正这帮清流结党,不想掺和上层的斗争。 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我可是二十五岁的庶吉士,舞台应该是在万历朝,现在掺和徐高张的政治斗争干嘛? 可苏泽刚刚这么想,就听到门房再次唱道: “张阁老到!” 第007章 张居正不报隔夜仇 张居正来了! 苏泽连忙站起来,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红色官袍,有着美髯的张居正,走进了翰林院的公房中。 在穿越初,苏泽就远远见过张居正了,但是这么近距离见到张居正,还是苏泽穿越以来的第一次。 面对张居正,苏泽不敢怠慢。 这倒不是因为张居正在历史上的名气。 前世公务员的苏泽,很明白一个手腕强,能力大,精力充沛又喜欢折腾,关键还是记仇的领导,是多么的恐怖! 苏泽不想攀附张居正,但是也不想得罪张居正。 他理想中的计划,就是在张居正执政的时候做个小透明,等到张居正死了再出风头。 没办法,虽然是穿越者,可是自己的系统又看起来不靠谱。 面对张居正这种权力斗争天赋点满的人物,苏泽这个前世的小公务员,可没想着他和政斗。 当朝阁老驾临,翰林院大小官吏都集合在公房前。 掌院学士殷士儋早上巡视完毕,就返回礼部上衙了,接待张居正的,是留在翰林院职位最高的侍读学士诸大绶。 这位诸大绶也是名人,嘉靖朝越中十子之一,和沈炼、徐渭都是密友,在文坛地位超然,如今担任侍读学士,经常给隆庆皇帝讲经筵。 不过明显诸大绶对待张居正,礼貌中带着距离,苏泽估计是因为徐阶张居正在倒严的时候,对于胡宗宪这个曾经的东南总督死揪着不放,而诸大绶的密友徐渭又是胡宗宪的宾客,也被徐阶张居正牵连过,所以他对张居正没有好脸色。 苏泽有些头疼,小小一个翰林院,就牵涉到这么多的斗争,人际关系极其复杂。 诸大绶带着疏离感问道:“张阁老莅临翰林院,不知道所谓何事?” 张居正微笑着说道: “诸学士忘了,张某也还是侍讲学士,也是咱翰林的官呢。” 诸大绶只能苦笑,内阁辅臣一般都会兼任侍读、侍讲学士,这是因为内阁重臣一般都是文学之士,要负责皇帝的经筵。 但是诸大绶也不可能将张居正当做下属看待,只能说道: “张阁老,里面请。” 诸大绶带着张居正来到明堂,一种翰林官员依次坐下,苏泽这样的庶吉士则站在后排。 诸大绶和张居正寒暄了一会儿,再次问道:“张阁老拨冗来翰林院,是为何事?” 张居正笑着说道: “本官今次前来,一是要见一见翰林院的贤才。” 听到这里,诸大绶心中有些不悦。 掌院学士殷士儋虽然在政见上素来靠拢徐阶张居正,来见被徐阶表扬的庶吉士,翰林院毕竟是他的职权范围,诸大绶这个下属就是有些不满,但是也无话可说。 张居正亲自来翰林院要来拉拢新晋庶吉士,这就有些越权了。 但是张居正毕竟是内阁辅臣,诸大绶也只能又将王家屏、于慎行、朱赓三人喊出来,让他们拜见张居正。 张居正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苏泽看到身边的沈一贯一脸的艳羡,后悔自己的题本没能写好,没能得到徐阁老的认可。 张居正接着说道: “本官还有一件事,前些日子,陈阁老上奏请修实录,陛下已经批准了。” 听到这里,在场众多翰林都精神振奋起来! 苏泽明白他们为什么激动。 翰林院之所以清且贵,除了本身工作比较清闲,又在紫禁城内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翰林院还兼着文化建设的活儿。 新皇帝继位,都要编修先帝实录,而修实录这件事,就是升迁的快车道。 再比如明成祖朱棣修《永乐大典》,嘉靖时期重修《大明会典》,修书几年就会立刻升迁,而且修书修史,本身也符合读书人“立言”的价值观,算是名利双收。 现在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殷士儋,侍读学士诸大绶,当年都是在嘉靖朝重修《大明会典》,然后进入升官的快车道,如今入阁拜相有望的。 如今内阁中,文渊阁大学士陈以勤是史学名家,他提出要修国史,那自然由他担任“兼修国史”,也就是嘉靖朝国史的总编纂官。 这就类似苏泽穿越前,部委里那些重点项目重点工程领导小组,一旦完成就功成名就,进入升迁的快车道。 陈以勤一个人没办法修史,自然需要翰林院的人来参与修史。 众人都眼神炽热的看着张居正,张居正来翰林院,看来是要挑选翰林编修国史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陈以勤来,那是大概是因为陈阁老本身就和徐阁老张阁老关系不错,这些日子陈以勤都在准备修史,大概是委托张居正来挑人的。 看来自己是错过了一个机会啊。 一想到坑爹的系统,苏泽有些憋屈,但是想到自己的字迹和文采,怕是也卷不过那三人。 可张居正下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众人坠入冰窟。 张居正说道: “这次修史,陛下有特旨,除了要编纂世宗皇帝的实录外,还要给睿宗皇帝编纂实录。” 这句话一说,整个翰林院都忍不住哗然! 明睿宗,就是嘉靖皇帝的亲生父亲朱祐杬。 要知道嘉靖朝闹得最厉害的,就是“大礼议”事件了! 嘉靖本身以小宗继大宗,帝位来自于明武宗朱厚照无子,因为这个认爹的事情,掀起了剧烈的政治斗争。 而这场斗争虽然以嘉靖获得了胜利,但是余波尚在,留到今天最大的争议,就是嘉靖的生父朱祐杬到底算不算皇帝? 隆庆皇帝作为朱祐杬的孙子,嘉靖的儿子,要给祖父修实录,就是要承认祖父朱祐杬是皇帝。 如果真的按照隆庆皇帝的意愿,给一天都没有做过皇帝的朱祐杬炮制一本实录出来,怕是所有修史的人都要被天下读书人骂死! 可皇帝都说了要给皇爷爷修实录,谁还能反对不成? 能成为翰林的都是聪明人,虽然经历过“大礼议”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翰林院所藏的公文批答中,依然能看出当年那场风暴的惨烈。 王家屏、于慎行、朱赓都有些退缩,他们都后悔自己的题本写的太好了。 张居正开口说道: “状元郎罗万化,应入史馆。” 听到这里,苏泽都快要笑出来了。 果然张居正不报隔夜仇,罗万化刚刚拒绝了他的招揽,这就杀来翰林院寻仇来了。 可张居正下一句话,却让苏泽笑不出来了,只听到他说道: “庶吉士苏泽,也当入史馆。” 第008章 奸佞是我? 认识苏泽的,比如沈一贯,此时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泽,他们仿佛在问:“你小子是什么时候得罪张阁老的?” 苏泽则心中大呼冤枉! 我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又怎么会得罪当朝阁老! 苏泽当然不知道,自己那封《请罢早朝疏》已经在今天早上,夹着隆庆皇帝的朱批送回到内阁,而一个小小的早朝事件,就成了高拱“开隆庆之新政”的冲锋号,发起了对徐阶首辅位置的攻击。 作为弟子兼头号马仔,张居正自然要为老师分忧。 张居正看向从人群中走出来的罗万化和苏泽,内心情绪又有些复杂。 从内心上说,张居正还是爱才的,他自己就是二十三岁的进士,是二甲第九名,是有名的少年天才。 罗万化今年三十二岁,苏泽今年二十五岁,这放在进士里都算是年轻的。 而张居正也看了苏泽的《请罢早朝疏》,虽然字是难看了一点,但是文章还是写的不错的。 自己刚入翰林,当庶吉士的时候,上的第一份题本是什么? 好像是本青词来的。 而且张居正自己也不是很赞同老师徐阶那一套,事事讲究祖宗成法,反而在政治观点上,张居正更赞同高拱锐意改革的想法。 当然,张居正想要改革,可不是给高拱做副手,而是要自己主导改革。 政治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无论苏泽是不是高拱的党羽,自己都是要打压的。 至于罗万化,本身就是张居正来到翰林院后顺手打压的,这也是为了彰显自己阁老的威严,要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都压不住,那外朝如狼似虎的言官御史,就会和鬣狗一样扑上来。 经历过倒严斗争的张居正,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诸大绶看着罗万化和苏泽,罗万化得罪张居正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可是苏泽? 但是陈阁老修实录,要从翰林院调人充任史馆,这也是翰林院的本职工作,张居正只不过亲自点了两个人,诸大绶也没有理由反对。 他只好说道: “还不叩谢张阁老?” 苏泽只能万分无奈的向张居正行礼,反倒是状元罗万化似乎还有些小激动,看起来对这份差事很满意。 这状元郎的精神状态有点问题,自己还是离他远点。 张居正又好好看了看苏泽,似乎要记住他的样貌,然后和诸大绶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翰林院。 就在众人快要散去的时候,门房又来通报: “诸学士,行人司的天使来了。” 诸大绶皱起眉头,今天翰林院是怎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行人司是负责传递皇帝诏令的衙门,明代官员喜欢用古代官职来称呼职位,所以行人司的官员会被称之为天使,如果是资深的行人司官员,则会称呼大天使。 诸大绶叹息一声,又命令吏员设置香案,准备接旨。 只见一名青袍小官,手持圣旨走进了翰林院。 虽然对方只是青袍小官,但行人司的职责特殊,诸大绶还是亲自迎接上去。 却没想到行人司小官说道: “诸学士,翰林院庶吉士苏泽何在?” 又是找苏泽的?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苏泽,苏泽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 难道是自己的《请罢早朝疏》被皇帝见了,派行人司来训斥自己? 行人司宣旨可不都是好事,皇帝斥责大臣也会派行人司出马,简单地说就是皇帝的嘴替。 清了清嗓子,行人司官员张开圣旨,一段四六骈文后,苏泽就听到了最后的一句。 “擢庶吉士苏泽,为翰林院编修,钦此!” 苏泽愣住了,在场的翰林们也愣住了。 这就升官了? 一众庶吉士们,纷纷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就是诸大绶,也疑惑的看向苏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苏泽那封题本的功劳,苏泽到底上了什么题本,能让皇帝如此重视?直接让他庶吉士转正了? 翰林是内朝官,晋升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而翰林之所以清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外朝官的升迁,有一套严格的体系。 正常的外朝京官,首先需要言官御史推荐,然后经过吏部推免送到内阁,再由皇帝定夺。 这期间,就算是皇帝想要给你升官,言官御史、吏部、内阁,都可以插手阻止。 但是翰林不同,内朝官等于是皇帝的词臣,是皇帝的私臣,提拔任用都是皇帝一言而决。 所谓三年馆选,其实很多出色的庶吉士,得到皇帝恩旨,不需要参加馆选就能转正。 就比如张居正,他当庶吉士两年后,就因为上书《论时政疏》,就被嘉靖皇帝下旨转正。 但是苏泽这样,才做了一个月的庶吉士,就被授翰林院编修的,在翰林院的历史上也是少数! 众多庶吉士,很快就想到,苏泽肯定是因为上疏被皇帝器重! 当真是“一疏而为天下知”! 苏泽此时陷入到了狂喜,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升迁而喜悦,而是自己的系统真的有用! 【手提式大明朝廷】真的有用! 虽然不知道系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能让奏疏的国策必定执行,这金手指也太强了吧! 领旨过后,又有内侍送上御赐的官服官帽腰带,在同僚的注视下,苏泽一下子跨过了三年馆选的障碍,成为翰林院的正式官员,和榜眼探花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不过翰林院编修只是正七品的官员,在这个五品多如狗,六品满地走的京师,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大喜大贺的事情。 苏泽几位相熟的同僚向他道贺,翰林院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等到苏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众人看待他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了,就连最喜欢和他搭话的沈一贯也没有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通政司的官员搬来了内阁下发各部的公文。 一名闲着没事的老翰林,走过去翻看公文,第一篇就是内阁下发的《批答请罢早朝疏》。 经过高拱的票拟,隆庆皇帝御笔批答,司礼监用印,这份奏疏已经变成了代表皇权的圣旨。 这种关系所有京官的公文,内阁的印书局拓印后,分发给京师各衙门,通知他们以后除了大朝会和朔望朝,暂罢常朝。 而这名老翰林看到这份批答后,怒目圆睁,直接冲到苏泽面前,厉声道: “奸佞小人!” 第009章 蓝色道具 身为儒家子弟,“致君尧舜上”是他们的目标。 身为臣子,自然是盼着君主勤政。 好不容易熬死了不上朝的嘉靖皇帝,新帝勤政上朝。 哪有苏泽这样,劝着皇帝懒政罢朝的? 这不是奸佞是什么! 况且这些在翰林院熬了十几年的老翰林,唯一的殊荣就是能在早朝的时候远远见到皇帝,这也是京官比地方官高贵的地方! 苏泽这个奸佞,竟然连这点都要剥夺! 翰林们纷纷传阅这份公文,然后齐齐怒视苏泽! 原来你小子是靠着奸佞之言才转正的啊! 苏泽也没想到,自己穿越后,竟然遭遇到了前世也没遇到的职场霸凌。 好在听到动静,侍读学士诸大绶又出面,弹压了这些老翰林们的抗议,这才算给了苏泽一点清净。 当然,比起后世的网曝开盒之类,这帮读书人的战斗力还是低了点,最多就是孤立苏泽,搞搞语言暴力和冷暴力。 身为穿越者的苏泽,此时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些同僚身上。 ——宿主:苏泽—— 年龄:25 籍贯:南直隶太仓县 官品: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威望每日+2) 威望:1(每日+2) 模拟次数:0/1(每月1次),冷却中 大明国祚:77年 任务:升官 任务奖励:紫色道具抽奖机会*1 ———— 首先是自己升官了,每日威望的增长也变多了。 其次苏泽也算是搞清楚了威望的作用,比如自己一下子扣掉了50点威望,在翰林院就成了过街老鼠。 这就是强行通过奏疏的代价吗? 而另外一个让苏泽在意的,是大明国祚竟然增长了1! 如今是隆庆二年,也就是公元1568年,而明朝灭亡是在公元1644年,也就是崇祯老歪脖子树上吊的那年,所以大明国祚就是76年。 自己上奏疏请罢早朝,竟然让大明国祚增加了1年! 这是怎么做到的? 苏泽正在疑惑的时候,【手提式大明国会】弹出了“结算报告”。 【罢早朝后,隆庆皇帝寿命增加半年。】 【隆庆皇帝寿命增加半年,大明国祚增加1年。】 哈? 好像也对,隆庆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天天早上五点起来上朝,可不得折寿吗? 但是隆庆多活了半年,大明国祚怎么增加了一年? 对啊,隆庆皇帝后面是万历,隆庆多活半年,小胖子朱翊钧少执政半年,大明国祚可不得增加一年? 合理!太合理了! 搞清楚了自己金手指的用法,还阴差阳错完成了系统任务,苏泽心情大好。 苏泽又急忙开始研究任务奖励,也就是那个【初始道具礼包】。 【是否打开初始道具礼包】 “打开!” 【恭喜宿主,获得道具“记忆胡饼(蓝色)”,道具“模范毛笔(蓝色)”。】 苏泽连忙查看这两个道具,看完他的脸色有些奇怪。 【记忆胡饼】(蓝色):一次性道具,看起来很普通的胡饼,吃下去后,能将三个时辰内所读的内容牢牢记在脑海中。 【模范毛笔】(蓝色):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毛笔,用这支毛笔可以书写出标准的字体。 苏泽心中暗道:“系统你把记忆面包换成记忆胡饼,以为我就认不出来了?!这是不是太敷衍了!” 但是想到这两个道具的作用,正好是自己需要的,苏泽顿时又“真香”了起来。 字迹本来就是他的弱项,如今有了【模范毛笔】,好歹写公文不会拖后腿了。 而【记忆胡饼】也是个很强的东西,翰林院内藏书丰厚,更是有大明建国后的史料、奏章对答、朝廷公文,做过公务员的都知道,这些对于初入官场的人来说,都是宝贵的资料。 就比如张居正,就是在翰林院老老实实读了好几年的书,积攒自己对政务的理解,一出山就立刻飞黄腾达的。 而系统第二个任务,“升官”本身也是苏泽的追求。 要强行执行奏疏,就需要威望值,而威望值的增长,是和官位相关的。 上次《请罢早朝疏》,只用了50点威望值就执行了,这大概是因为隆庆皇帝自己也不想上早朝,只是被群臣架着下不来。 那如果要执行阻力更大的奏疏,那就会需要更多的威望值。 升官,积攒威望值,再升官,再上疏。 苏泽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升迁之路。 那只要自己威望值足够,是不是就能摄政? 或者干脆搞个禅让大典? 但是看到自己目前的官品,再想想每个月才能执行一次国策模拟,这个愿望似乎遥遥无期。 算了,还是慢慢来吧,如果每个月都能保证一封奏疏生效,那也已经很强了! 至于被同僚霸凌孤立这件事,反而他不放在心上。 翰林院这帮虫豸,怎么懂得如何治理国家! 我可是让皇帝多活了半年的忠臣!你们这些要把皇帝累死的文官才是奸臣! 我苏泽不屑于和这帮虫豸为伍! 就这样,苏泽在翰林院的日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就是同僚都会对他指指点点。 但是苏泽不以为意,每天也只是在翰林院读书习字,这样安宁的日子,反而让他怡然自得。 可这安宁日子没持续多久,沈一贯又凑了上来。 苏泽倒是对沈一贯有些刮目相看,这些日子他在翰林院是人憎狗嫌,老翰林见到他就骂晦气,沈一贯竟然还敢往自己身边凑。 果不其然,见到沈一贯凑到苏泽身边,一名路过的老翰林骂了句“一丘之貉”。 “肩吾兄,同年都对我避之不及,你怎么还来找我?” 苏泽调侃了一句,沈一贯却面露苦涩的说道: “子霖兄,别说笑了,那些庸人之言,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苏泽再次高看了他一眼,这位同年当真是脾气好,怎么戳都抗压,也难怪能在万历手底下当首辅。 沈一贯这才说明了来意,他说道:“子霖兄,诸学士荐我入史馆,这事情你可有什么章程?” 原来是因为这个? 苏泽才想起来,张居正点名让自己入史馆,帮着内阁大学士陈以勤修世宗德宗实录。 当然,修实录这种事情,就靠几个人是不行的,所以翰林院还要出人。 只是没想到,诸大绶竟然将沈一贯也推荐了进去。 要知道给嘉靖“父皇”德宗修实录这件事,翰林们可都是避之不及。 苏泽就是请皇帝罢早朝,就成了翰林院的奸佞,如果再帮着皇帝把他爷爷抬进实录,那不就是留名千古的大奸佞了? 身为翰林,自然都爱惜羽毛,沈一贯既然也入了史馆,那就和苏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此时他也顾不得苏泽的臭名声,这修史不利可是要断送前程。 所以看到这些日子苏泽处变不惊,沈一贯忍不住过来求教。 第010章 威望值的猜想 苏泽看向沈一贯,他没想到,诸大绶会推荐沈一贯。 别人不知道,但是苏泽知道沈一贯和诸大绶的关系。 沈一贯的叔父沈明臣,是著名的布衣诗人,和诸大绶同为越中十友。 这样的关系,诸大绶其实一直非常关照沈一贯,甚至亲自担任沈一贯的指导学士。 这就和苏泽前世供职的部委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谁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同事,是哪个大佬的亲戚门生? 更何况这里可是翰林院,是为国储才之所,人际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就算是身为穿越者的苏泽,也无法一一厘清,所以这些日子,他都躲在翰林院内韬光养晦。 但诸大绶竟然让沈一贯也入史馆? 沈一贯面露苦色,现在他和苏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真的弄了份“睿宗皇帝实录”出来,自己的名声也要和苏泽一样臭不可闻了。 沈一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视同叔父的诸大绶,也要将自己塞进史馆里,明明这是所有翰林都避之不及的祸事。 看到苏泽又是这幅处变不惊的样子,沈一贯急着说道: “我听诸学士说,陛下已经下旨,在左顺门内设置史馆,过几日我们就要去史馆办公了!子霖兄竟然一点都不着急?” 内阁就在左顺门内,这个区域严格上已经算是禁中区域了。 修史能出入禁中,内阁的阁老们也会经常过来视察,甚至皇帝也有时候会驾临史馆,这确实是一个能在大佬面前露脸刷存在感的好机会,也难怪以前的翰林们都争破头要去修史。 要是没有嘉靖老子这档子事的话。 沈一贯继续说道: “等史馆一开,吾等都要成为百官唾弃之辈了!” 苏泽却淡淡的说道:“我早已经被百官唾弃了,这些日子弹劾我的人还少吗?” 沈一贯愣了一下,机变如他立刻说道: “子霖兄说笑了。” 沈一贯眼睛一转,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压低声音说道: “子霖兄可知道,前几日户科给事中陆树德,领着好几个言官上本弹劾你,但是被陛下留中不发。” “由此可见,子霖兄是简在帝心啊。” 留中不发,就是皇帝“已读不回”,这是一种暧昧的态度。 苏泽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好像和这位户科给事中陆树德并无往来,更谈不上私怨,也不知道为何对方要弹劾自己。 沈一贯也是懂得眼色的,他说道: “这位陆正言和子霖也算是半个乡党,他是南直隶松江府人,他兄长陆树声是当今吏部侍郎,一门两进士,在本朝也是少有。” 前世在部委混过多年的苏泽,一下子听懂了沈一贯话中的含义。 户科给事中是言官,大明喜欢用古代官职来称呼官员,正言就是古代的言官称呼。 陆树德是松江府人,当今朝中最有名的松江府籍官员,自然就是那位首辅徐阶了。 再进一步想,张居正将自己塞进史馆,也是站在徐阶的利益上出发,这是徐阁老要打压自己。 当然,对于徐阶这样的内阁首辅,他自然不会亲自吩咐下面的人打压自己这个小小的七品官。 张居正这些,将政治视作本能的政治动物们来说,不需要徐阶吩咐什么,他们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可是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徐阶? 苏泽有些想不通,但是既然已经得罪了,苏泽倒是也不怕。 如果历史不发生变化,徐阶今年就要辞官回乡了。 就算是历史有了变化,苏泽手里可是有【手提式大明朝廷】,大不了多攒点威望值,直接将徐阶送回家! 可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帮言官整日弹劾自己,确实也不是个事儿。 而且这些日子苏泽研究系统,也有了一点猜想。 所谓的威望值,是不是就是指自己在朝廷中的威望。 而系统强行执行国策,扣除的就是这份“威望”。 《请罢早朝疏》,扣掉五十点威望,所以才让苏泽变成人人喊打的境地。 相反,如果自己做出好名声的事情,是不是也能增长“威望值”呢? 而这些言官整日弹劾自己,会不会也影响“威望值”? 沈一贯给了自己这么重要的情报,苏泽自然也投桃报李,宽慰沈一贯说道: “这次史馆总裁是陈阁老,咱们就是给陈阁老打下手的,肩吾兄也不要太担心了。陈阁老是潜邸旧臣,自然是有分寸的。” 听到苏泽的安慰,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说道: “正是因为陈阁老是潜邸旧臣,必然会遵从上命,吾等,哎!” 沈一贯剩下的半句没说,苏泽也明白他的意思。 陈以勤是潜邸旧臣,肯定是听皇帝的,反正他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儿,都做到内阁辅臣了,自然也不在意名声了。 而自己这些年轻翰林们还要在官场上混,真弄出什么睿宗实录,那就是一辈子污点了。 苏泽只能再次宽慰了沈一贯两句,最后送走了唉声叹气的沈一贯。 ----------------- 四月二十日,皇帝正式下诏,命文渊阁大学士兼修国史,为史馆总裁官,在左顺门内成立史馆,编写睿宗世宗两朝实录。 隆庆二年状元,翰林院修撰罗万化,以及刚刚晋升为翰林院编修的苏泽,再加上包括沈一贯在内十名庶吉士,也同入史馆,参加编纂实录的工作。 用苏泽前世的经验,这就是成立了某个国家级项目组,从翰林院抽调人员集中办公。 既然离开翰林院,一把手掌院学士殷士儋,二把手侍读学士诸大绶,也在翰林院相送诸人上任。 也和前世一样,送部下出去干活,殷士儋也发表了讲话,无非是唱了高调,勉励众人要好好协助陈阁老修史,务必要完成皇帝和内阁的嘱托,编出一部符合大明特色儒家价值观的信史来。 除了满脸激动的罗万化之外,众人都是勉强挤出笑容来。 紧接着一名年轻的礼部官员从殷士儋身后走出来,领着众人向左顺门走去。 第011章 风暴再起 翰林院距离左顺门不算远,离了翰林院,沈一贯在内的庶吉士们都一脸颓丧。 苏泽却凑到那个年轻的礼部官员身边问道: “汝默兄,你也入史馆了?” 年轻的礼部官员也是无奈的点头,用和苏泽一样的吴侬细语说道: “我身为礼部员外郎,又曾经是翰林院撰罗,是被陈阁老亲自点名的。” 苏泽露出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表情,年轻的礼部官员这才说道: “子霖兄,我听说你是被张阁老亲自点名的,如果你和张阁老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帮你说说话。” 苏泽连忙表示感谢,却想着张居正虽然是你的座师,但自己和张居正的矛盾,怕不是你能调解的。 眼前这个年轻礼部官员也是个名人,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科举的状元申时行。 而嘉靖四十一年的科举副考官,正是张居正,所以申时行也算是张居正的门生。 在历史上,申时行在万历朝一直紧跟张居正步伐,最后在张居正死后继任内阁首辅,又给万历皇帝做了九年的首辅。 而申时行也是南直隶太仓县人,和苏泽是老乡,苏泽刚入翰林院的时候,正好是申时行调任礼部的时候。 申时行今年三十二岁,和苏泽是同乡,年龄也差不多,苏泽自然攀上了他,和申时行结成了朋友。 没想到申时行也被陈以勤点将,那这一次史馆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了。 申时行也是经历过嘉靖隆庆之交几场政治斗争的成熟官僚了,在苏泽面前表示了忧虑后,后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领着众人参观了新的办公场所。 作为隆庆皇帝继位后文化系统的“重大工程”,史馆的办公条件还是不错的。 正堂自然是留给史馆总裁陈以勤的,但是陈以勤是阁老,更多时候还是要在内阁。 副总裁则是礼部右侍郎吕调阳担任,不过这位的主要工作也还是礼部的日常工作。 史馆的中层,也就是具体办事的人,就是申时行和苏泽这些翰林官了。 申时行和罗万化分别领一个小组,苏泽则加入申时行的小组担任副组长。 苏泽又将沈一贯要到了自己的手下,几人都在一个公堂内办公。 一直到了现在,苏泽终于有了升官的感觉! 申时行是礼部员外郎,还有其他的差事,国史馆也不是他的主要办公场所。 苏泽手底下带着包括沈一贯在内的四名庶吉士,也算是手底下有人了。 除了庶吉士外,苏泽手下还有五十名抄书手,这些都是从各中枢衙门征调的书手,都是精于公文抄写的老吏。 又过了两天,苏泽又见到了国史馆的正副总裁官。 文渊阁大学士陈以勤是个宽厚的老者,也是说了一些好好工作的场面话,然后就返回内阁办公去了。 副总裁礼部右侍郎吕调阳也只是露了一面,也是讲了一顿废话,就匆忙离开了国史馆。 而修实录的工作,其实也不复杂。 比如嘉靖皇帝的世宗实录,就是从嘉靖的起居注中,将一些重要事件考证精简一下,然后按照年份写进实录中。 唯一麻烦的就是睿宗实录,因为睿宗老人家没做过皇帝,所以只能从嘉靖皇帝对父亲的只言片语中,现编一段出来。 但是做过公务员的都知道,这种工程素来都是先易后难的,嘉靖皇帝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五年,他的实录比起大部分皇帝都要厚,所以目前史馆的重点工作还是放在了世宗实录上。 本来苏泽以为,自己就要在史馆一边研究系统,一边混下去,却没想到朝廷上层的政治风波,还是不可避免的将他卷入其中。 ----------------- “什么?退租?” 面对房东,苏泽疑惑的问道。 “苏大人,这房子实在是没办法租给你了,租金小老儿都退给您,请您另谋住处吧!” 苏泽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栋房子虽然又小又破,但是胜在距离皇宫很近。 要不是前任租客是自己的老乡,想要在皇城边上租到这样合适的房子还是很难的。 苏泽问道: “可是有人胁迫你?” 房东长叹一声说道: “苏大人,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老儿就是普通人,指着京师的房产过活,您就不要为难我了!” 苏泽再次问道: “到底是何人胁迫你?” 房东这才说道: “是户科给事中陆树德陆大人。” 苏泽听到这个名字,苏泽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陆树德,户科给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之一。 陆树德是南直隶松江府人,和当朝首辅徐阶是同乡,也是科道中的清流领袖人物。 房东忙不迭说道: “苏大人您也知道,我家中虽然也有人在朝为官,但陆大人的兄长是吏部侍郎,小老儿实在是开罪不起啊!” 苏泽也不难为这房东,直接将自己的铺盖卷收拾好,在这京师想要仓促租到房子也不容易,更何况陆树德能用这样的下作手段,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在等自己。 苏泽干脆直接提着铺盖卷,直接向着皇城而去,反正史馆有值夜留宿的地方,自己干脆就去史馆住上一晚再说。 ----------------- “陆正言!听说苏泽这厮,这些日子都在史馆值房过的夜,如今翰林院和史馆都称呼他为‘丧家翰林’,哈哈哈!” 几名年轻士人,围着一个圆脸中年官员,举着酒杯恭维着。 陆正言,自然就是户科给事中陆树德了。 若是在嘉靖朝,陆树德这样的言官,是绝对不敢私自结交官员,聚众饮酒的。 但隆庆皇帝登基后,优待士大夫,陆树德又仗着自己做礼部侍郎的兄长,和背后的阁老同乡,逐渐将这些规矩抛之脑后。 徐阶当然不会亲自指使陆树德这个户科给事中针对苏泽,陆树德只是知道自从苏泽上奏后,高拱就举着“开隆庆之新政”的名义,开始打击徐阁老清流一系的势力。 而自己那个做吏部侍郎的兄长,面对吏部尚书高拱,每次回家也长吁短叹。 陆树德作为“清流”,自然要“挺身而出”,打压苏泽这样的“奸佞”。 心情大好,陆树德又说道: “睿宗皇帝实录这件事,大家也要齐心合力,要给史馆形成物议压力。” “昔日太史公治史,秉笔直书。此等千古事,岂能成为苏泽这等佞臣趋炎附上的捷径?” “编写世宗实录,也是为了明世宗皇帝之德政,为今世立祖宗之法度。” “此等大事,切不可让苏泽这等奸佞肆意妄为!” “我陆某在此立誓!必将苏泽驱逐出京!” 众人纷纷击节喝彩道:“好!” 第012章 第二次上疏 沈一贯满脸疲惫的来到了史馆。 他看到长住在值房的苏泽,已经早早洗漱完毕,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练字。 这也是苏泽最近的发现。 自己那个蓝色道具【模范毛笔】,可以写出标准字体,除此之外,这杆毛笔如果临摹不同的字帖,就能写出不同的字体来。 这个功能倒是十分的实用,要知道在大明能写出一手有特色的好字,还是很有优势的。 当朝首辅徐阶,不就是靠着一手好字,给嘉靖皇帝写青词,然后飞黄腾达的吗? 史馆中有大量的藏书,苏泽可以随意临摹誊抄,寻找合适自己的字体。 沈一贯看到苏泽写的字,大叹道: “这世上还真有苏兄这样的书道天才啊!” 原本苏泽的字沈一贯是见过的,大概还不如史官那些抄书小吏。 但是这些日子苏泽书法水平的进步之大,如果不是沈一贯亲眼所见,大概不相信一个人能在这么短时间获得这么大的进步。 更神奇的是,苏泽无论是临摹谁的字,都能临摹到惟妙惟肖。 用苏泽的解释,他年幼家贫,没有机会好好学习书法,现在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磨砺书法了。 虽然沈一贯也觉得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但是既然苏泽这么说了,沈一贯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看到苏泽如此淡定的样子,就连沈一贯也要佩服他的养气功夫了。 “子霖兄,你可知道外朝已经为了修史的事情吵起来,礼部、科道的官员纷纷上书,认为不该给睿宗皇帝编实录,我昨天还被人堵了宅子,国子监的一群读书人围着我家骂到了傍晚才散。” 沈一贯感觉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苏泽要住在值房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被年轻的读书人滋扰,每天都要早出晚归。 史馆其他几位同僚的情况也差不多,明明首倡修史的是陈以勤陈阁老,这帮读书人不敢在阁老府上造次,天天对着史官的普通官员叫骂。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申时行也一脸疲惫的走进史馆。 “汝默兄。” 沈一贯也和申时行混熟了,上前热情的打招呼。 申时行也是一副憋屈的样子,他对沈一贯回礼,就对着苏泽说道: “子霖兄,也难怪你不肯搬去我家住,这些日子我可被骂惨了。” 苏泽刚刚搬到史馆值房的时候,申时行就拉着苏泽去他家住,但是被苏泽婉拒了。 这几日给嘉靖老子修实录的事情愈演愈烈,国子监的年轻读书人也被煽动,白天在礼部抗议,早晚就在申时行这些修史官员家门口堵门叫骂。 大概就是斥责他们身为翰林和礼部官员,不能上书劝谏皇帝,反而顺着皇帝给没做过皇帝的“睿宗”修实录,是趋炎附上的奸佞。 这辈子顺风顺水的申大状元,何曾被人这样骂过,这些日子他都精神紧张,甚至也想学着苏泽躲进礼部了。 不一会儿,其他同僚也纷纷来到史馆,他们也都和申时行沈一贯的状态差不多,精神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泽依然坐在桌子上临摹,等到上衙的时候到了,苏泽才收起摹贴,就在这个时候,门房突然通报: “陈阁老到!” 申时行连忙领着一众编纂官站在门前迎接,只见前阵子都没来史馆的陈以勤,迈步走进了史馆。 陈以勤先是视察了史馆的修史进度,接着带领众人在明堂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这些日子,外面物议纷纷,本官今日来史馆,为的就是睿宗实录的事情。” 陈以勤看了一圈,接着说道: “本官已经上奏陛下,修史有先后,先将睿宗实录修成,再修世宗实录。” 此言一出,众人不顾礼仪,当众惊呼起来。 陈以勤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苏泽,继续说道: “当然,睿宗实录的内容还是比较少的,世宗实录准备的史料繁多,所以大部分人还是先整理世宗在朝的史料。” “翰林院编修苏泽,睿宗实录就交给你来修,这是陛下关切的事情,你务必要办的妥当。” 这时候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苏泽。 这其中有申时行的关切目光,沈一贯的担忧目光,更多的则是其他庶吉士们幸灾乐祸的目光。 就在这个时候,罗万化突然站出来说道: “阁老,睿宗实录虽然少,但是也有需要勘误考证的地方,下官想要和苏编修一起修史。” 苏泽有些意外的看向这位状元郎,他实在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罗万化站出来要和自己一起修这个烂摊子。 听到罗万化这么说,申时行也站出来说道: “阁老,苏编修刚入翰林院,应该由下官领着他修史。” 厚道人啊,苏泽也有些感动的看向申时行,也难怪历史上申时行能调和张居正暴卒后的朝野矛盾,在万历朝这个粪坑打滚那么多年,最后还活的到了80岁善终。 沈一贯也咬牙站出来说道: “下官也愿意帮苏编修一起修史。” 这下子苏泽倒是有些意外,虽然不知道沈一贯的动机,但是他也记下了沈一贯的相助。 陈以勤咳嗽了一声说道: “刚刚本官就说了,睿宗实录不需要那么多人,这样,罗万化,你和苏编修一起,申时行沈一贯,你二人继续整理世宗实录的史料。” 陈以勤这么说,事情也一锤定音,陈以勤又命令人打扫出一间单独的房间,让两人搬进去专修睿宗实录。 苏泽当然知道陈以勤是在针对自己。 这帮言官对自己的攻击,让苏泽猜到了,自己应该是不小心介入到了徐阶和高拱的政治斗争中。 陈以勤虽然不站队徐阶张居正,但是和高拱更不对付。 可陈以勤是史馆总编纂,苏泽自然无法反抗。 官场中人,人人都想升官,就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上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下级的未来前程。 纵使你几十年寒窗,要是遇到一个打压你的上官,最后也只能一辈子一事无成。 穿越前的苏泽既无背景也无钱无势,又干不出溜须拍马的事情,苦活累活没少干,最终也不得不躺平。 但是穿越后,苏泽有了系统,也不愿意再受这个窝囊气。 官场中人,都是擅长揣摩上级想法的,苏泽被徐阁老厌弃,这个消息迅速在清流中传播开。 这场史馆的小风波,也让清流们看清了陈以勤的态度,外朝的风波再次扩大。 以户科给事中为首的陆树德为首,十三名言官一同上书,对苏泽发动弹劾。 这次声势实在是太浩大,在朝廷上下都出现了让苏泽罢职的声音。 身处风暴中心的苏泽,依然不为所动。 终于,时间来到了五月。 看着【手提式大明朝廷】的【模拟次数】刷新,苏泽终于放下了手里临摹的笔,拿起了桌案上的空白题本。 苏泽将奏疏一鼓作气写完,然后将这份奏疏塞进了手提式朝廷里。 ——【模拟开始】—— 第013章 请修国史 ——【模拟开始】—— 一天后,《请修国史疏》送到内阁,被内阁首辅徐阶票拟为“妄议国朝大计”。 两天后,《请修国史疏》被司礼监批红,翰林院编修苏泽妄言国朝大计,罚俸三个月。 ——【模拟结束】—— 果然如此。 如果按照一般程序,自己这份奏疏也是没办法通过的。 但是苏泽可是有系统的人。 【是否消耗20点威望值,确保《请修国史疏》一定被执行?】 果然! 苏泽对系统的猜想没错,这个系统消耗的“威望值”,是和执行难度挂钩的。 请罢早朝这件事难度比较大,虽然隆庆皇帝自己不愿意上早朝,但是群臣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但是自己这份《请修国史疏》,皇帝其实是不会反对的,最大的难处是绕过徐阶这个首辅。 所以只需要20点威望值,就能强行通过这份奏疏。 而苏泽升任翰林编修后,每天增长的威望值变成了“+2”,到今天刚好存下了22点威望值。 “是!” 【叮!威望值已扣除,请宿主在现实中提交奏疏,模拟结算将在奏疏执行后进行!】 苏泽将自己的奏章交给通政司的官员,接下来继续返回自己的公房等待。 ----------------- 内阁。 张居正刚刚结束了给皇帝的经筵,返回到内阁就听到了争吵声。 只听到高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正在铿锵有力的说道: “徐阁老!这帮言官整日盯着苏泽弹劾,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内容,牍扰圣上,我们内阁应当为陛下分忧,不该将这些奏章送上去。” 可是徐阶却说道: “高阁老此言差也,吾等内阁辅臣,不过是帮着陛下分忧,襄理政务的咨政罢了。当年就是奸臣严嵩当权,高阁老你弹劾他的奏章,也都是能送到先帝御案上的。” “如今圣天子在朝,吾等又怎么能闭塞言路,阻拦言官上书的权力呢!” 张居正不由的为自己的老师喝彩,不愧是徐阁老啊! 就连一向咄咄逼人的高拱,也被徐阶这几句话给挡了下来,只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生闷气。 张居正返回内阁,向徐阶这个首辅打了招呼,也返回座位上票拟奏章。 又是一份弹劾苏泽的奏章。 今日经筵的时候,张居正已经试探过皇帝的态度。 面对言官无休止的攻击,一向耳根子软的隆庆皇帝,也已经开始动摇,准备找个理由将苏泽调出京师了。 张居正在裕王府的时候,就经常给隆庆讲学,自然对他的性格十分的了解。 隆庆皇帝优柔寡断,虽然有仁心,但是做事很难坚持,不像是先帝嘉靖皇帝,认准的事情从不回头。 反正不上早朝的目的已经达成,先让苏泽抗一下,大不了过几年再补偿他。 张居正大概能猜到皇帝的想法,当年徐阶用先帝遗诏逼走高拱的时候,隆庆皇帝也就是这么想的。 后来虽然回过神来,将高拱召回朝中,但是对于高拱的支持也是不坚决,以至于徐阶依然能压制高拱。 就在这个时候,通政司的官员又送来一批奏章。 张居正瞥见苏泽的奏章,他刚准备拿走,却突然被高拱拿了过去。 张居正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在高拱读完了苏泽的奏章后,立刻站起来说道: “好!” 说完这些,高拱直接拿出揭纸,写下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走向徐阶。 “徐阁老,这份奏章请您票拟,尽快送到宫里去吧。” 徐阶接过了奏章,刚看到苏泽的名字,徐阶心中轻笑。 这大概是苏泽顶不住了,所上的请罪奏章。 可等到徐阶看到奏章的标题,《请修国史疏》,他的脸色有些变化。 等到徐阶翻开奏章,读完了第一段后,以他的城府心机,竟然也掌心冒出汗来! 这并不是一封请罪奏章! 而是苏泽请求隆庆皇帝,从本朝太祖皇帝开始,编纂一本《明史》出来! 苏泽在奏章中说的理由也很简单,本朝有起居注,有实录,但是却没有一本纪传体的国史。 官修国史这件事,历朝历代也都是有先例的。宋代就做的很好,北宋的史书,宋人自己已经修完了。 现在自己给自己修史,总比后人再修要好。 而且我朝野史泛滥,这都是因为国家没有正史的原因,有正才能有邪,正史一出,那些野史歪史自然就消散了。 苏泽又在奏章中写道: “国史一成,则圣祖之丰功峻德,悬日月而无穷;良臣之鸿猷嘉谟,炳天壤而不朽。” 最后苏泽又说道: “国史一成,可以史为鉴,为后世子孙之师;国史一成,也可让后世铭记陛下之功业,为万世之钜业!” 看到这里,徐阶就知道,如果这份奏章送到隆庆皇帝的案头,皇帝是什么反应了。 哪个皇帝能够忍受这样的诱惑? 别说是皇帝了,如果将史馆的工作从编修实录变成编修国史,那总裁官肯定就不会是内阁次辅陈以勤了,皇帝必然要任命自己这个内阁首辅亲自担任总裁官。 国史一成,作为总裁官的自己,就和《永乐大典》的总裁官解缙一样名流千古了! 可是苏泽突然上这样一份奏章,到底有什么深意? 徐阶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但徐阶毕竟老了,他脑子一时无法转过来,于是对高拱说道: “肃卿啊,这样的大事,还是先在内阁议一下,形成合论再送入宫中吧。” 徐阶这是缓兵之计,他是想要拖延,等回去再找自己的门生弟子好好探讨一下,斟酌苏泽这份奏章有没有什么坑。 但是高拱显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拿出刚刚徐阶的理由说道: “如今圣天子在朝,吾等又怎么能闭塞言路?此等大事,自然要立刻送到陛下面前,恭请圣裁!” 被高拱用自己的话顶了,徐阶也无可奈何,高拱干脆贴上了自己的票拟意见,直接喊来通政司官员,将这份奏章火速送进皇宫。 果不其然,隆庆皇帝见到这份奏章,立刻亲自批示,下令将史馆变成国史馆。 改由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徐阶担任总裁官,张居正、陈以勤担任副总裁官,监修国史。 朝野上下,都被苏泽这套骚操作给惊到了,而更多的人则是扼腕叹息,这样一个拍皇帝内阁马屁的好机会,怎么就被苏泽抓住了呢? 国史一成,这又是多大的功劳? 陆树德更是恨得牙痒痒,再次赌咒发誓要将苏泽赶出史馆。 陆树德和同僚商议完毕,继续加大力度弹劾苏泽后,醉醺醺的返回家里,却看到了震惊的一幕。 第014章 《条陈国史三事疏》 陆树德在京师做官,都是住在兄长陆树声家中的。 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的会试第一,如今官至吏部右侍郎,在京师也算是挤进了重臣行列。 陆树德和陆树声虽然是兄弟,但是两人年龄相差十三岁,而陆树德小时候也是在兄长陆树声指导下读书的,所以两人虽然是兄弟,但是却更像是师生。 陆树德对兄长很敬重,做官以后也对兄长的教导言听计从。 但是今天陆树德一回家,却发现陆树声正在打点行李。 “兄长,您这是?” 陆树声见到弟弟,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开口训斥道: “你身为科道言官,还整日醉酒,立身不正,如何垂范天下?又要如何正谏君王?” 陆树德知道兄长又要训斥自己,他连忙问道: “兄长这是在干嘛?” 陆树声说道: “哎,为兄已经向陛下辞官,今日就要归乡。” “啊?” 陆树德看向兄长,连忙问道: “父母都已经过世,兄长为何现在就要归乡?” 陆树声今年六十岁,这个年纪在明代大臣中中规中矩,而大明也没有明确的致仕退休年龄。 徐阁老比陆树声还要大六岁,依然当着内阁首辅,而严嵩更是在阁老的位置上坐到了82岁才倒台。 陆树声说道: “兄长身体不好,所以向陛下请辞归乡养病。” 说完这些,陆树声看向弟弟说道: “最近南京六科有缺,你要不要去?” 陆树德这下子明白了,兄长这根本不是回乡养病,而是看出了朝廷将有风暴,找个理由从京师跑路。 甚至还想让自己也一起跑。 陆树德不明白兄长为什么如此风声鹤唳,难道是因为徐阶和高拱的争斗? 就算是辅臣之间的争斗,也不至于要归乡啊? 而且如今内阁四人,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陈以勤虽然不站队,但是也和高拱有旧怨。 徐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三打一还怎么输? 在陆树德看来,高拱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宠信,才能在内阁立足,以徐阁老的手腕,很快就能将他再次赶回老家。 自己兄长是吏部右侍郎,是清流安插在吏部,牵制高拱的骨干,怎么能撂挑子回乡呢? 兄长你不要进步,我还要进步呢! 看到弟弟的表情,陆树声明白了弟弟的想法,他叹息一声说道: “你舍不得京师的荣华富贵,这座宅子就留给你了。” 说完这些,陆树声也懒得再劝,直接吩咐管家加紧打点行囊,明日一早城门开了,就立刻启程离京。 ----------------- 次日,陆树德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六科廊,昨日聚会的同僚凑上来,对着陆树德说道: “陆兄,你的奏疏写好了吗?” 陆树德这才想起来,昨日约着要一起弹劾苏泽的,他连忙拿起桌上的空白题本说道: “我兄长辞官离京,昨日我帮着他打点行李的,这就写,这就写。” 科道官在大明的官僚体系内,地位也是十分特殊的。 秉承了太祖“以小制大”的思想,科道官员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地位很高,有着纠劾百官的巨大权力。 这一点也体现在六科的办公地点上,六科的公房是一条长廊形的房子,俗称“六科廊”,和内阁翰林院一样,六科廊也是在皇宫内的。 所以六科给事中能有机会见到内阁重臣乃至于皇帝,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皇帝和内阁的情报。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科道官员冲进了六科廊,对着众人说道: “不好了!苏泽上第三疏了!” 听到苏泽的名字,陆树德都觉得心脏一窒,他这些日子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但是很快的,陆树德又对苏泽的第三疏好奇起来。 今年刚中的进士,苏泽总共上了两疏,这两疏都名震天下! 要知道很多的言官,这辈子都没能写出一篇能影响朝堂的奏疏。 上一个“一疏而天下知”的,还是在先帝朝上《治安疏》的海瑞呢。 这名科道官员拿着拖本,在六科廊读了起来。 《条陈国史三事疏》? 这是有关修史的奏疏? 这样的奏疏,又能有什么波澜? 陆树德不明白,他不是治史的专家,其实国史这种事情,和普通官员没啥关系。 但是听了同僚读的苏泽奏疏,陆树德的脑袋嗡了一下。 他怎么敢! 原来,苏泽这第三封奏疏,刚送到了内阁,就引起了剧烈的震荡! 内阁首辅徐阶看到这份奏疏,差点直接气到晕倒,而张居正看完了奏疏,也是脸色发白。 陈以勤更是双手颤抖,心中开始咒骂苏泽十八代祖宗。 只有高拱佯装震惊,却藏不住嘴角的笑容,然后命人立刻送到宫中,请皇帝圣裁。 见到苏泽的奏疏,隆庆皇帝也很头疼,于是他按照高拱的票拟意见,将苏泽的奏疏发往各部衙门,让群臣公议。 苏泽在《条陈国史三事疏》中,主要就讲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要修国史,建文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第二个,景泰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最后一个,才是如今群臣攻击的问题,嘉靖亲爹睿宗皇帝的问题怎么定性,要不要列本纪。 和第三个相比,前两个才是重量级的问题,可以直接将内阁和礼部炸飞的那种! 成祖朱棣北伐的时候,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承认建文帝的。 但是到了晚年,对建文帝的事情进行了革除,甚至连建文这个年号都不用了,直接将建文四年称之为洪武三十五年。 要知道朱元璋在洪武三十一年就驾崩了,这洪武三十五年的说法,任何一个读书人都绷不住。 景泰帝的问题也同样棘手,明堡宗夺回皇位后,对景泰帝也是多方打压。 景泰帝被谥为“郕戾王”,实录都被混在明堡宗的实录里。 和这两个重量级问题相比,嘉靖他生物爹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反正太祖朱元璋也给自己的老子朱世珍追封了皇帝,编了实录的。 原来苏泽的后手在这里? 陆树德全身发抖,只听到刚刚宣读奏疏的官员说道: “那苏泽建议,礼部、翰林院和科道官员,都要上书议一议这三事,陛下也朱批准奏了。” 陆树德一屁股坐在到凳子上,他已经后悔了,为什么不听从兄长的话,调去南京六科。 第015章 圈子 凡是在职场工作过的都知道,当自己被领导交办了无法完成的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任务闹大,将整个部门的人都拖进来一起受苦。 那任务失败的时候,就不用自己一个人背锅了。 用苏泽在前世总结的话,这一招就叫做“炸屎”。 领导给你屎盆的时候,如果你不吭声,那吃屎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如果这时候你将整个茅坑都炸了,那就是所有人一起吃屎了。 而明史中,就有这么两个大坑,这两个大坑可要比嘉靖老爹的问题严重多了。 朱棣靖难自然不必说,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也是个大麻烦。 苏泽先是上书请修国史,让皇帝和内阁同意编纂明史。 紧接着就将这两个大雷点燃,然后推给内阁科道来讨论。 这奏疏要怎么写? 你对成祖靖难有什么意见吗? 还是觉得夺门之变有问题? 这可都是涉及到皇位法统的重大问题。 可是装作看不见,现在修明史,不能再搞一个洪武三十五年吧? 这岂不是要被后世耻笑? 还有朱祁镇做的那档子事,他儿子朱见深都给于谦平反了,那代宗的本纪怎么办? 总不能让朱祁镇在瓦剌打猎的那几年,也还用英宗年号吧?那也太绷不住了。 陆树德这帮科道官员们,平日里弹劾别人写奏疏是洋洋洒洒万言,面对这两个棘手问题,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陆树德抓着头发,这倒霉奏疏到底怎么写? ----------------- 国史馆内,苏泽悠然的坐在公房内,看着手里的书。 不过手里的书只是掩饰,其实苏泽正在查看【手提式大明国会】弹出“结算报告”。 【群臣争议两个月,编修国史没有进展。】 【隆庆二年六月,国史总裁官徐阶辞官,编修国史工作暂停,隆庆帝驾崩后,国史馆解散。】 果然和苏泽所料的那样,面对靖难和夺门之变这两个棘手问题,这大明官修国史是肯定搞不起来了。 和苏泽前世在部委参与过的很多重大工程一样,当工作推进不下去,工作组就会逐渐瘫痪,抽调的人员返回原来的岗位,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摘掉牌子解散。 自己在国史馆的工作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爽快的摸鱼时间了。 而这一次系统结算,还给苏泽一个意外惊喜。 徐阶要在隆庆二年六月倒台了。 徐阶的倒台,在苏泽看来是必然事件。 大明的内阁首辅,外臣都是以相公相称,但实际上和真正的宰相没法比。 大明内阁只是辅臣,不是真宰相。 若要能行相权,都是在特殊时期,比如皇帝年幼的内阁辅臣,往往还有顾命大臣的身份,比如万历时期的张居正。 即使是张居正,在万历渐渐长大亲政后,也要让出权力,这也是张居正暴卒的,要不然他和万历之间也避免不了冲突。 隆庆皇帝已经三十多岁了,徐阶只是首辅不是顾命大臣,所以平日里只能用祖宗之法来压制皇帝。 但是祖宗之法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存在辩经空间的,隆庆皇帝召回高拱,徐阶就已经落入下风。 一个没有皇帝支持的首辅是很脆弱的,可能言官的某一次攻击,就能将他拖下内阁首辅的位置。 罢相是迟早的事情。 也就是说,徐阶还有一个月就要罢相了,那自己要不要上疏一封,搞一个弹劾首辅的成就? 苏泽想了想,决定还是静观其变,自己毕竟只是翰林,又不是科道言官,弹劾首辅对他的资历也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被人忌惮。 就在这个时候,一脸颓丧的申时行推门进来,他看向苏泽说道: “子霖兄,你可是害惨了我。” 苏泽当然知道申时行说的是什么,皇帝让内阁、礼部、科道上陈国史三事,申时行是礼部员外郎,自然也被要求上疏条陈。 这些几天申时行的头发不知道揪掉了多少,当看到始作俑者苏泽,竟然在史馆悠然的读书练字,他自然是气上心来。 申时行垂头丧气,沈一贯却兴高采烈的推门进来,嘴里嚷嚷道: “子霖兄!科道那帮家伙可惨了!听说这几日都闭门在家写奏疏,那陆树德头发都愁白了!” 沈一贯这才看到满脸怨念的申时行,他连忙说道: “苏兄这一招是厉害,可误伤了礼部,外面骂你的人更多了。” 苏泽哈哈一笑,却不以为意,这时候罗万化也走进了公房。 罗万化对着苏泽作揖,接着将一堆书放在桌上,又问道: “子霖兄,你说的那些书我已经读完了,还有别的吗?” 苏泽随口又报出了几个书名,罗万化认真记下,他叹息说道: “苏兄果然博闻强记,我这状元实在有愧啊。” 如果别人这么说,苏泽会觉得是装逼,但是罗万化是老实人,他是真的在夸苏泽。 苏泽有些汗颜,自己的博闻强记,自然是因为吃了【记忆胡饼】的缘故,要说求学态度,罗万化确实比自己严谨很多。 苏泽也搞清楚了罗万化为什么要自请入史馆,这位状元郎是真心喜欢做学术。 苏泽在前世部委也遇到过这样的同事,他们往往无欲无求,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这种人是最好相处的,他们看不起你,是因为觉得你能力不行,而一旦你表现出更强的能力后,他们会心悦诚服的听从你,将你当做师友来敬重。 不知不觉中,国史馆内已经形成了这么一个以苏泽为纽带的小圈子。 在苏泽看来在,这个圈子含金量十足,光是状元就有申时行和罗万化两位。 未来首辅也是两位,历史上申时行和沈一贯都做了首辅。 罗万化也做到了礼部尚书,这也是重臣之列了。 苏泽对这个圈子很用心,四人其实都是初入职场的新人,这时候结成的情谊,往往能超越利益和政治派别,更加纯粹和真诚。 就在四人闲谈的时候,门房突然通传道: “张阁老到!” 张居正来了? 四人连忙站起身,整理衣袍走出公房。 不用说,张居正果然是冲着苏泽来的,只见一把好看长须的张居正,走到了苏泽面前。 第016章 立人设 张居正来的很早,国史馆的官吏还没有上班,苏泽心知肚明,这个时候来国史馆,张居正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四人站在公房前迎接张居正,首先是职位最高的申时行,对着张居正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师相”。 申时行果然是个妙人,这一声师相既称呼了他和张居正的师生关系,又称呼了张居正的职务,算是亲近中有保持了距离。 罗万化和沈一贯和张居正没有这层关系,所以老老实实的称呼“阁老”。 这也是中规中矩的称呼,作为官员,张居正身上有很多职务,称呼最大官职总是没错的。 但是苏泽却拱手为礼,口呼“学士”。 张居正饶有兴致的看向苏泽。 学士,自然是张居正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挂职翰林院的侍讲学士。 苏泽称呼张居正为学士,而不是他的其他职务,是强调他的翰林出身。 而在场其他四人也都是翰林出身,这一句“学士”,拉进了众人的距离,也表示了苏泽对于前辈的尊重。 更重要的是,对于读书人来说,“学士”这个词也带有恭维学问的意思。 对于做官到张居正这个地步的官员来说,只差一个内阁首辅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反而很多内阁首辅,更看重文坛的名声。 比如嘉靖朝的大奸臣严嵩,再比如当今首辅徐阶,这二人都热衷于学术,甚至亲自下场组织讲学活动。 张居正自然也不例外。 听到苏泽口呼“学士”,张居正更加欣赏他了。 “本官也兼着副总裁官的位子,今日就是来史馆随便看看,进去再说。” 四人自然不相信张居正只是来随便转转,但张阁老这么说了,众人也只能将他迎入了公房。 落座之后,闲聊了一会儿史馆的工作,张居正说道: “岁月倥偬,当年本官在翰林院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翰林院的馆藏,你们在翰林院读了哪些书?” 众人纷纷报出书名,等苏泽报出一长串的书名后,张居正又挑了几本询问了一下。 吃过【记忆胡饼】的苏泽,自然倒背如流,这让张居正对苏泽的态度更好了。 气氛也逐渐融洽了起来。 苏泽又说道: “前几日,下官整理先帝朝的奏疏,读到了阁老任职翰林院时所著的《论时政疏》,阁老年轻的时候就有凌云之志,当真是吾等的楷模。” 张居正眼睛更亮了,他当年刚入翰林院的时候,上陈《论时政疏》,首陈“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系统阐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 但是时任皇帝嘉靖和首辅严嵩,都没有重视张居正的上疏,后来张居正就不怎么上疏,继续在翰林院读书,避免参与朝中的政治冲突。 申时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苏泽,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张居正的弟子? 自己这位座师规矩森严,今日见他笑的次数,超过了申时行这一年见过的次数,苏泽这些恭维都算不上多肉麻,可都拍进了张居正的心坎里。 不是,你不是高阁老一派的吗? 当然,更惊讶的是沈一贯。 他一向觉得苏泽不懂人情世故,是个恃才傲物的愣头青,今天他对张居正的这通马屁,当真是让沈一贯惊掉了下巴。 不是,兄弟,你这么能拍马屁的吗? 已经被吊成翘嘴的张居正,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苏泽的彩虹屁,这才说起了正事。 “子霖啊,你上陈《条陈国史三事疏》,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定议?这三事你怎么看?” 在场众人也都看向苏泽,尤其以罗万化的眼神最为炽热。 这些日子,罗万化已经成了苏泽的迷弟,他也很想知道苏泽到底是怎么看这“三帝问题”的。 苏泽倒是早有了准备,他装作思考了一下,开始说道: “张阁老开口,下官就说一说自己的浅见了。” “首先是靖难之事,成祖靖难的理由世所周知,是当时建文朝中奸佞横行,满朝虫豸!成祖靖难是为了清君侧做周公,可没想到建文帝失踪,最后不得已继了皇位。” “成祖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为了维护我皇明社稷,可如果不列建文帝的本纪,那后世愚钝之人怕是有什么不好的猜想,如今民间野史很多,这就是正史不清的缘故。” 沈一贯崇拜的看向苏泽,心中暗道:“还是苏兄你能睁眼说瞎话啊!” 其实苏泽这些说法,就是明成祖朱棣在《奉天靖难记》中的说辞,属于官方政治正确,他这么说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张居正显然不准备放过苏泽,他继续问道: “那景泰的问题呢?” 苏泽说道: “景泰帝的问题也没有什么难的,景泰病重无嗣,归政也是他本人的意愿,景泰诸臣在宪宗朝多以平反,列为本纪也是应该的。” 苏泽接着说道: “三帝都无嗣。” 张居正看向苏泽,心中充满了惋惜,这苏泽怎么不是自己的弟子呢? “三帝无嗣”,这就是关键问题。 当然,苏泽说的三帝无嗣,分别是建文帝、景泰帝,以及世宗皇帝前的明武宗。 三帝无嗣,所以三帝问题并不涉及法统问题,所以无论怎么议论,都对皇权正统性无碍。 当然,作为一个老于权谋的权臣,张居正很清楚,虽然三帝无嗣,但是要让皇帝明确三帝问题,依然是很困难的。 这毕竟涉及的是皇帝的祖宗家事。 所以大概这次的编修国史,最后也要无疾而终了。 张居正有些遗憾,他是个喜欢做实事的人,如果真的能完成官修国史,那也是一份功绩,只可惜这三帝问题,让官修国史是修不成了。 张居正越看苏泽越是遗憾,只可惜他没能早几年中进士,如果能和申时行同科中,就是自己的弟子了。 又想到内阁的斗争愈发的激烈,自己夹在徐阶和高拱之间更加的难熬,张居正也露出一丝疲态。 张居正又勉励了一下四人,让他们好好进学,又对苏泽说道: “本官当年在翰林院的时候,正是奸相严嵩祸乱朝政的时候,曾因病归乡,倒是也见了不少乡土之情,如今想来,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当日权相严嵩如日中天,百官趋炎,可今又何在?” “苏子霖有相才,本官实在不忍心你折损在浊政中啊。” 第017章 威望增加 苏泽自然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张居正的意思。 张居正刚考中进士,也是热血青年,曾经上《论时政疏》针砭时弊。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力量太小,因为不得志曾经病退了一段时间,后来再入翰林院的时候,就开始韬光养晦,跟随徐阶的脚步。 张居正这是拿自己的经历,来劝说苏泽,不要参与内阁的争斗。 当年严嵩权势煊天,最后落到一个“寄食墓舍以死”的下场。 张居正也是在点苏泽,别看高拱如今得势,可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一旦高拱失势,苏泽跟着高拱这么紧,那肯定要被清算。 这就是士大夫所谓的“乱世隐,盛世出”,张居正是在点苏泽,让他不要贸然介入高层的斗争中。 苏泽对此当然不以为然。 穿越前他就在隐,现在穿越了,又有了金手指,难道还要隐? 但张居正是长辈,又是上司,他这样放低姿态劝说苏泽,苏泽当然要有所回应。 苏泽说道: “学士,末学幼年曾就读书院,书院有一楹联,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张居正听完眼睛一亮,连忙问道: “这是哪位大儒所提?” 苏泽摇头说道: “年代久远,不可考也。” “苏泽以此联为戒,范文正公也曰‘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苏某上疏并非为了自身功名,而是为了国事计。” “众臣谋身,何人谋国?但为国计,不计生死。” 听到苏泽这么说,张居正也不再多劝,神情复杂的看向苏泽,就转身离开了史馆。 苏泽知道这次交谈,自己的“人设”是立住了。 混过职场的朋友都知道,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人设”。 无论什么样的职场,最终决定事情的还是“人”。 人就有自己的好恶,古今中外都有人情世故。 私人交往自然是一种方法,但是在和领导靠近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立好人设。 当然,这个人设不是随便立的。 马上要主政的高拱,和历史上会在神宗朝主政的张居正,这两人都是实干派的政治家。 所以他们更加看重实干人才。 苏泽将自己敢于任事,能够做事的人设立起来,就算是在政治上和张居正产生冲突,他也会顾念自己的能力放过自己。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张居正比苏泽何止官大一级。 如果张居正真的要压制苏泽,就算是苏泽真的完全站队投靠高拱,也能在他的升迁中造成阻碍。 实干的人设立起来,张居正就算不提拔自己,也不会刁难自己。 对于才官居七品的苏泽来说,这样就够了。 至于徐阶,系统说他下个月就要罢官,冢中枯骨罢了! ----------------- 朝局果然和苏泽所预料的那样,在内阁、礼部、科道的争论中,三帝问题还是争执不下。 而原本攻击苏泽的科道言官们,此时也自身不保。 有好几个言官上书条陈三事,甚至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能讨论清楚,还有将野史记载也写进奏章中的。 隆庆皇帝对此也很头疼,朝堂上为了三帝问题争论不休,正常的政务都没办法开展了。 就在这个时候,还是高拱站了出来。 户科给事中陆树德,在上书奏议三帝问题的时候,将先帝嘉靖皇帝的年号写错了。 高拱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大不敬的名义,请求处罚陆树德。 而一向对群臣宽厚的隆庆皇帝,也因为这个笔误发了大火,直接朱批写道: “科道小臣动辄弹劾大臣,内不修文德,酌降三级,调外任用!” 陆树德直接降级外任,算是杀住了议论之风,百官奏章隆庆皇帝全部留中不发,逐渐将三帝问题的议论压了下去。 朝堂是暂时清净了,但结果就是,国史馆的项目刚刚立项,就惨遭夭折。 国史总裁官徐阶一次都没有去过国史馆,副总裁官张居正和陈以勤也不来了。 又过了几天,从各部衙门抽调的书手也都纷纷返回了原部门。 在大明的阁部中,这些基层的吏员书手才是处理公文的主力,现在国史项目黄了,各部的老大就会偷偷把人抽调回去,总裁官和副总裁官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紧接着,被抽调来的礼部官员和翰林院官员,也开始不来国史馆上班了。 他们都找些理由返回原来的部门,国史的事情眼看就已经黄了,留在这里只会耽误自己的前程,所以他们赶紧返回原来衙门刷存在感,寻找新的晋升机会。 这些日子,沈一贯也是国史馆和翰林院两头跑,而申时行这个礼部员外郎,更是直接被上司要回去干活了。 只有罗万化跟着苏泽,整日泡在史馆里读书。 炸了“屎坑”的苏泽,却成了这场风暴之中最安然无恙的人。 五月中旬末休沐时候,外朝的风波逐渐平静,苏泽也终于离开了史馆。 整日住在史馆也不是个事情,陆树德被降级外任后,言官们也不敢再继续弹劾苏泽。 而苏泽力陈三帝问题,给他在京师士子中挣了不少的声望,好几个曾经堵他家门的国子监生,都找人带话向苏泽道歉,而在这种风评逆转后,苏泽也接到了【威望值+50】的提示。 果然如此! 威望值就是苏泽的个人威望,官职本身会定期增长威望,而苏泽如果做了提升威望的事情,也能一次性增加威望! 这次上奏《条陈国史三事疏》,就是苏泽的一次试验,想要看看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加威望值。 果然可以! 也就是说,除了升官提升每日的威望值增长这个方式外,也可以通过事件来提高自己的声望,来增长这个【威望值】。 搞清楚了威望值的获取方法,苏泽将注意力放在了系统任务上——【升官】。 可惜国史馆的项目黄了,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殷士儋和自己不对付,苏泽想要升官,也只能另辟蹊径了。 苏泽心中也有了计划,马上就要到六月了,等手提式朝廷的CD刷新了就办。 第018章 会馆 不过今天休沐,苏泽倒是有别的事情要忙,今天他约着申时行,在京师寻找租房。 国史馆已经实质上停滞工作了,这时候苏泽也不方便继续住在官署里了,毕竟国史馆是在皇宫内的。 申时行曾经邀请苏泽去他家中暂住,但是苏泽拒绝了他的邀请,于是今天又邀请苏泽,陪着他一起找房子。 休沐时间,两人都穿着儒衫,申时行还带上了书童仆人,两人一同向崇文区的苏州会馆而去。 “子霖兄进京后,还没去过苏州会馆吧?这京师租房子门道太多,还是要找乡党帮忙才行。” 会馆,就等于后世的驻京办,不过大明会馆还有老乡会和商会的功能。 苏泽前身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穷酸读书人,没有去过苏州会馆,他也好奇这个时代的会馆是什么样的。 “没想到我们苏州府还有单独的会馆?” 申时行在京师多年了,他说道: “其实弘治朝的时候,整个南直隶的会馆都是一起的,叫做南直隶会馆。” 苏泽在后世听说过“湖广会馆”,他也疑惑的问道: “为何南直隶会馆没了?” “南直隶太大了,各府都看不起对方,先是徽州府的办了徽州会馆,后来各府也单独开办了自己的会馆。” 苏泽有些无语,原来散装江苏在明代已经这样了,散装的历史悠久。 申时行又自豪的说道: “我苏州府是天下第一府,自然也要有自己的会馆。” 这话倒是没问题,如今苏州府确实是整个大明最繁华的地区,当时就有“苏州样、广州匠”的说法。 所谓广州匠,就是因为广州地处沿海地区,因为远洋贸易而带来了手工业发达,广州的工匠手艺独步天下。 而苏州府作为大明最富庶的府,也是大明的时尚之都。衣、食、住、行,苏州是当时当之无愧的标杆。 苏州流行的服饰,很快就会成为全国流行的服饰,苏州流行的食物,也很快会成为京师达官贵人家的菜。苏州流行的曲目,也会在全国上演。 果不其然,来到苏州会馆前,苏泽见到人流明显多了起来,街边都是热闹的店铺。 申时行轻车熟路,带领苏泽来到了一个前后三进的建筑前。 门房见到申时行,立刻将一行人迎接了进去,不一会儿,苏州会馆的管事连忙出来迎接。 “状元郎,有事让我等去府上拜见就行,怎劳您亲至会馆!” 虽然在京师,但是管事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吴音,申时行大大方方的坐下,接受了对方的恭维。 自从穿越以来,苏泽见到的都是朝廷重臣,光是内阁辅臣就见到了好几位了,还和张居正对话过。 一直到这个时候,苏泽才发现,自己穿越的身份高得离谱。 七品的翰林编修,已经是很多人仕途可望不可及的存在了,但是对于年轻的翰林官员来说,这才是仕途的起点。 就比如申时行,他现在是礼部员外郎,已经是从五品的官员了。 而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踏入仕途也才六年,要知道苏州知府也才是正四品。 申时行对着苏泽说道: “这位是翰林院编修苏泽苏子霖,今科二甲进士,也是我苏州府人士,黄管事给苏兄登记一下乡籍册。” “子霖兄要在京师租房子,请会馆出面寻个伶俐的牙人,找一间合适的宅子,要离皇城近的。” 听到这里,这位黄管事眼睛一亮,热切的看向苏泽道; “原来是今日名满京师的苏编修!会馆本想要登门拜访的,可听说您这些日子都住在史馆值房。今日早上起来就听到雄鸡唱日,原来是两位大人驾临,蓬荜生辉啊!” 黄管事连忙亲自回去捧乡籍册,申时行则对苏泽说道: “这位黄管事是当今苏州知府的门客,是个办事利落的,有什么事情让他办就是。” 申时行又补充道: “但我等清流官,冰敬炭敬虽然是官场定规,但毕竟是陋俗,苏兄若是手头不宽裕,来我府上支取就是,可别让那些言官找到由头。” 苏泽连忙向申时行表示感谢,他立刻明白了申时行的意思。 会馆就是驻京办,这黄管事就是驻京办主任,是现任苏州知府的贴心人。 前世苏泽也明白驻京办的工作,就是以联络老乡情谊为名,在京师拉关系。 无论是申时行还是自己,都算是朝廷明日之星,又在要害的部门。 申时行是提醒自己,若是黄管事向自己行贿,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 平日里交往虽然不谈钱,但是申时行一看就是不差钱的。 申时行原本姓徐,养父曾任苏州知府,后来中了状元才认祖归宗。 申家也是苏州府的富商,天降一个状元郎认祖归宗,自然是全族热烈欢迎。 申时行的妻子吴氏,也是苏州府有名的乡绅,在苏州府城内有好几座丝织工坊,成婚的时候带来的嫁妆可是堆满了一条街的。 不仅仅是申时行,沈一贯也是大家族出身,叔父沈明臣在东南很有才望,交往的也都是大人物。 就连罗万化也是富农出身,家中也是有大片祖产良田的。 呸,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 不一会儿,黄管事就捧出乡籍册,高高举起对着苏泽说道: “请苏编修留下墨宝。” 所谓乡籍册,就是在京苏州府乡籍名人留名的地方,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同乡都是宝贵的政治资源。 苏泽前世也参加过老乡会,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官职卑微,只跟着吃了几次席就不去了。 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后,又一名牙人被人领着,来到了苏泽身边。 牙人,就是中介的意思,宋代就开始出现专门的中介,有专门介绍佣人的,也有这种房产中介。 果然找对了门路,事情就好办多了,这名牙人相当的伶俐,带着苏泽简单转了一圈,就找到了一间合适的房子。 而这一路上,黄管事都鞍前马后的跟着,让苏泽明白了什么叫做腐朽的地主阶级。 最后等到下定的时候,黄管事又上前说道: “苏编修,这宅子是典房,典租的钱就由会馆垫了,您且先住着。这种事在京师也常有,言官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弹劾您的。” 苏泽看向黄管事,不愧是能做驻京办主任的人物,竟然能用典房的方法贿赂自己。 第019章 第四封奏疏 典房,顾名思义,是介于租和买之间的经济活动。 当屋主遇到经济困难,但是不愿意卖房的时候,就会用典房的方法将房子“典当”出去。 和出售不同,屋主如果经济情况好转,就可以用同样的钱将房子赎回来。 典房的特点就是房屋的产权不发生转移,黄管事典房给苏泽住,理论上确实不存在行贿的问题。 房子产权是原来屋主的,又不是苏泽的。而典房的钱也是随时可能拿回来的,这怎么能算是行贿? 当然,苏泽是不愿意在这点小事上占黄掌柜便宜的。 成立国史馆后,皇帝也给国史馆发过赏赐,这间屋子的价格也不高,苏泽还是自己掏钱典了下来。 黄管事也不强求,大家都是同乡,来日方长,只要让苏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行了。 会馆的工作本身就是烧冷灶下闲子的事情,只要能让苏泽留下好印象,也就算是他黄管事办好了工作。 有了新居,苏泽又向申时行发出邀请,等下一次休沐来家中聚餐温居,申时行欣然答应下来。 申时行回到府中,他妻子吴氏立刻迎接了上来。 “夫君,苏编修的房子租上了吗?” 申时行脱下外衫点头说道: “已经办妥了,今日会馆的黄管事陪着跑了一天,子霖兄月末邀请我们去他新宅温居。” 吴氏和申时行成婚多年,感情是相当不错的,她问道: “那小妹的事情?” 申时行摇头说道: “今日外人多,人多嘴杂,等下次温居的时候再说。” 吴氏叹息说道: “苏编修确实是良配,就怕他看不上小妹。” 申时行说道: “成与不成,还是要先说着看看。前些天我听人议论,说是师相也想招子霖为婿,但是独女年龄太小了,已经遣人回江陵老家,看看族中有没有合适的闺中女子。” 吴氏听说张居正也想要招婿苏泽,她连忙说道: “那夫君可要抓紧了,当朝宰相可不止恩相一位啊。” 申时行也说道: “就是这个道理,你妹妹家世外貌都是良配,但是。” 吴氏知道自己丈夫的意思,她也苦着脸说道: “当年爹娘让她读的那些书,把脑子都读坏了,整日里就忙着那些商贾之事,她一个未婚女子,把娘家产业折腾再大又有什么用?” 申时行反过来劝说妻子说道: “王泰州的学问还是有些裨益的,就连徐阁老也对他很推崇,只不过他的弟子坠入邪道,那李贽口出狂论,污了日用派的名声。” 吴氏的秀眉这才舒展了一些,她说道: “苏编修和夫君相交甚厚,又是同乡,又有大好的前程,这次若是再不成,我就写信给爹娘,让她出家做姑子去!” 听到妻子放下狠话,申时行也只能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妻子娘家的事情。 但如果真的能和苏泽成为连襟,这倒也是不错,而且自己妻子娘家是苏州巨富,嫁妆肯定也少不了。 ----------------- 剩下的日子,苏泽就一直在史馆摸鱼,月末又在家中办了温居宴,邀请几位好友在家中吃饭。 席间申时行讲了自己小姨子的事情,想要从中做媒,苏泽有些意动,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自己前世忙着学业工作,等躺平的时候已经是大龄楚南了。 而前身也是一样,一直都忙着学业,父母双亡也没有定亲。 可大明朝想要自由恋爱也有些奢望了,可是苏泽本能抵触这种封建时代包办婚姻,只是说自己再考虑考虑。 申时行倒是也没有再提。 时间来到了六月,苏泽早早的来到史官,不一会儿罗万化也到了。 偌大的史馆,除了门房和几名杂役小吏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罗万化是个书痴,史馆里有书看,他自然也不要回翰林院。 不一会儿,沈一贯才姗姗来迟。 沈一贯前些日子已经溜回了翰林院,但还是被诸大绶踢回了史馆。 沈一贯甚至怀疑诸大绶和自己叔父的友谊是假的,这不是摆明坑自己吗? 沈一贯还是不时找机会溜回翰林院,他刚听说几名同年都被掌院学士委派了差事,就心急到身上蚂蚁爬。 今天一进门,沈一贯又是唉声叹气。 “子霖兄,状元郎,真佩服你能坐得住。” 接着沈一贯神秘兮兮的说道: “听说了吗?掌院学士殷士儋可能要入阁了。” 沈一贯是消息灵通人士,苏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历史上殷士儋就是隆庆二年入阁的。 殷士儋的资历足够,他经常给隆庆皇帝讲经筵,也深受皇帝喜爱,要是殷士儋一阵子不进宫讲学,隆庆皇帝还会询问左右殷士儋怎么不来。 大领导要入阁,下面的职位自然要动一动,这是翰林院最近的大事件,沈一贯自然是十分关注。 翰林院作为大明储才之所,有一套区别于其他衙门的升迁路线。 一般来说,除了三甲直接授官,庶吉士三年馆选后可以授翰林编修,也就是苏泽现在的职位。 接下来就是五六品的侍讲、侍读,这个职位虽然不高,但是经筵官,也就是要经常入宫给皇帝讲学的,能够与皇帝经常接触,因此晋升的机会也更多。 另外,翰林还有可能被派往道府任职,这也是常见的情况。 比如申时行,他状元后授官翰林院修撰,然后升任侍讲,然后在张居正举荐下没有外任,直接去礼部做了员外郎。 接下来申时行等着升任礼部侍郎,就是典型的“储相”了,入阁就指日可待了。 当然,员外郎很多,礼部侍郎却只有一个位置,这一步也称之为“天堑”,能跨过就入阁拜相,跨不过就外任道府,这辈子顶点就是个封疆大吏了。 对于资深的翰林编修来说,一旦殷士儋升入内阁,那肯定要补缺侍讲、侍读,翰林院会发生剧烈的人事变动。 虽然这和庶吉士沈一贯没太大的关系,但是这也是经营未来人脉的关键时期,沈一贯自然不甘心留在史馆中读书。 苏泽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拿起【模范毛笔】,【手提式大明朝廷】的CD已经好了,他写下了自己第四封奏疏。 第020章 《请修帝鉴图说疏》 问:项目组黄了,怎么升官? 苏泽这些日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接上疏求官?且不说这到底能不能算是奏疏,【手提式朝廷】能不能执行,自己给自己求官,这需要的威望值恐怕就不是现在的苏泽能负担得起的。 这些日子思考下来,苏泽想到的办法就是——借壳上市。 前世苏泽就有一个牛人同事,在一个本已经搞黄了的项目中,硬生生的做出了政绩来,最后平步青云而上。 真正的牛人,不是把一个项目搅黄,而是要将一个搅黄的项目重新盘活。 其实国史馆还是一块很好的招牌,所有人没意识到,这是一块很好的“壳”。 无论古今,政治都是人的艺术,人力永远都是最宝贵的。 国史馆的挂名总裁官是内阁首辅徐阶,两个副总裁官是内阁辅臣张居正和陈以勤,这个规格就高得离谱。 用前世的话说,这就是一个顶级的国家级项目。 权限上,国史馆可以查阅翰林院的所有资料,包括不限于历代皇帝的起居注、实录、君臣奏疏批答,朝廷的各种法度文件,以及翰林中搜罗的前朝史书。 这样的项目组,也就只有新帝登基的时候才能组起来。 编修国史的项目虽然黄了,但是国史馆还可以开辟新的项目啊。 一旦新的项目完成,那作为首倡者的自己就是大功一件,那就不愁升官完成任务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苏泽很快就打好了腹稿。 沈一贯看到苏泽拿起题本又提起笔,连忙问道: “苏兄,你又要上奏疏?” 刚刚拿出书准备看书的罗万化,也将视线移了过来。 如今苏泽在外朝的名声很响,甚至还有一个绰号,名为“苏三本”。 三道题本奏疏,全都掀起了外朝的风暴,不过苏泽的风评是“褒贬不一”。 有人将他视作和先帝朝海瑞一样仗义执言的直臣,也有人将他视作奸佞之辈,但是好歹比刚开始“多半差评”的风评好上了一些。 沈一贯和罗万化看向苏泽,苏泽停了停笔说道: “这份奏疏,我想请两位兄台和我附属,一起上奏。” 题本讨论的公事,所以题本可以单独上奏,也可以是一个部门的人联署。 联署上奏可以看做是整个部门的合议,分量更足,皇帝和内阁对于联署上奏的题本都会更加重视。 当然,苏泽带着沈一贯和罗万化三个人,联署上奏也没什么分量。 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拉近三人的关系。 玩政治还是要靠人,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如果没有门生弟子帮着冲锋陷阵摇旗呐喊,那他几乎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张居正也有申时行这个弟子,帮着他在礼部做事。 苏泽刚刚踏入官场,自然没有弟子这种东西,但是同年也是很重要的政治资源。 就和前世一样,同一批进入单位的同事,往往比其他同事更紧密些,考中进士后还要编纂《同年录》,维持好同年的关系,日后肯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奏章是苏泽起草的,首功自然是他,邀请沈一贯和罗万化联署,就是苏泽要分润功劳给他们。 沈一贯看出了苏泽的示好,脸色有些激动起来。 苏泽提起笔,迅速完成了这篇奏疏,他迅速在奏疏结尾签字画押,然后将奏疏递给沈一贯。 沈一贯迅速看完了奏疏,他激动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涨红的看着苏泽问道: “子霖兄!你真的愿意让我联署?” 这时候罗万化也看完了奏疏,他虽然没有沈一贯的政治敏锐感,但是也意识到这封奏疏的不一般,而且奏疏上要做的事情,也是他想要做的事情。 罗万化也看向苏泽,皱眉说道: “此事是子霖兄首倡,我等联署不太合适吧?” 苏泽大气的说道: “这有什么!此事若成,也绝计不是苏某一人能做成的,还不是要诸位勠力同心?” 苏泽又看向沈一贯说道:“肩吾兄,我们是同年,是好友,这份奏疏也是有风险的,你可愿意联署?” 沈一贯也是个果断的人,听到苏泽都这么说了,他自然毫不犹豫的拿起笔,迅速签字画押道:“子霖兄这是什么话,你要送我富贵就说,何必扯这些?日后真要上刀山下火海,我沈某也跟了!” 看到沈一贯签字,罗万化也迅速提起笔签字画押。 苏泽笑着说道: “此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沈一贯说道: “无论成与不成,子霖兄都是首倡之功。” 等到沈一贯和罗万化离开,苏泽将奏疏塞进了【手提式大明朝廷】里。 ——【模拟开始】—— 一天后,《请修帝鉴图说疏》送到内阁,内阁不敢票拟,送入宫中请求皇帝定夺。 两天后,《请修帝鉴图说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模拟结束】—— 果然如此。 苏泽能够猜到隆庆皇帝的微妙心思,皇帝不会这么痛快的批准这份奏疏。 但是苏泽可是有系统的人。 【是否消耗20点威望值,确保《请修帝鉴图说疏》一定被执行?】 果然,隆庆皇帝其实内心还是愿意批准这份奏疏的,只不过他心中有些微妙小疙瘩,心态上还有些过不去。 所以只需要20点威望值,就能够执行这道奏疏,也就是说这份奏疏的批准难度不高。 如果是正常情况,苏泽上书,在群臣中引起议论,再来几次上书,皇帝就会批了。 但是苏泽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首倡之功虽然诱人,但是和定储之功比起来,那还是差点意思。 都已经有了系统了,自然要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入怀里。 上个月苏泽自然增长了40点威望点,加上这些日子声望回升获得的50点威望点,合计有90点威望点。 区区20点罢了! “是!” 【叮!威望值已扣除,请宿主在现实中提交奏疏,模拟结算将在奏疏执行后进行!】 苏泽将自己的奏章交给通政司的官员,接下来继续返回自己的公房等待。 第021章 立储之功 六月三日,京师城外,福兴居上,刑科给事中陈瓒正在给被贬外放的前户科给事中陆树德饯行。 因为今天不是休沐日,所以两人都没穿官袍,陆树德的家丁就在福兴居下,等喝了这顿酒就要立刻出发。 大明对官员赴任时限有着严格的规定,陆树德这次被贬为浙江某府的推官,距离京师路途遥远,一刻都耽误不得。 陈瓒是徐阶的弟子,也是当年嘉靖帝驾崩时,上书弹劾高拱的先锋,是徐阶弟子中战斗力最强的言官。 陈瓒和陆树德的兄长陆树声算是一辈人,年龄比陆树德年大不少,他用安慰晚辈的语气说道: “与成(陆树德字)啊,当年恩相也曾经被福建延平府推官,现在不也入阁拜相了吗?你此去浙江当推官,也应该效法恩相,好好体悟为官之道。” 陆树德苦笑着点头,这次沦为了徐阶和高拱斗争的牺牲品,他反倒是不怨恨高拱。 唯有一个人,让他恨的牙痒痒的。 陈瓒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说道: “苏泽此人,大奸似忠,现在竟然有人认为他是清流,真是岂有此理!” “与成你放心,等你离京后,我会继续弹劾苏泽,让世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听到陈瓒这么说,陆树德终于安心。 当年陈瓒能一封奏疏弹劾走了高拱,苏泽一个区区的七品翰林编修,只要露出马脚,必然会被陈瓒弹劾送走。 自己的兄长陆树声在吏部人脉广,就连贬官也被安排到了浙江为官,算是最好的去处。 而且这次虽然被贬官,但是只要找到机会,应该会很快返回京师。 他苏泽不过是靠着揣摩高拱意图,攀附上了高拱,而高拱的性格做派,在陆树德看来也不是长久的样子。 一旦高拱倒台,或者苏泽自己犯了错事,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想到这里,被贬谪的情绪也冲淡了很多。 就在两人吃酒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隔壁议论起了苏泽的名字。 福兴居靠着漕运码头,是南下官员必经之路,陆树德南下也要乘坐漕船,所以京师官员迎来送往都会选择在这里设宴。 听到苏泽的名字,陆树德安静下来,听着隔壁桌的谈话。 “听说了吗?苏子霖又上书了,这次又让他抢了先机啊!” “是啊,我有个好友在御史台,听说那些御史们都悔恨死了,竟然让一个翰林抢了先!” “谁能想到啊,先帝几十年都未立国本,陛下竟然因为苏泽一封上奏就立国本了。” 上疏?国本? 陆树德有些疑惑,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陆树德好奇,但是陈瓒更急性子,他直接走到隔壁桌问道: “苏泽上疏?上的什么疏?” “啊?陈正言!您怎么在这里?” 今天为了给陆树德饯行,所以陈瓒请了假,早上没有去科道廊上衙。 这两个官员中,其中一个是通政司的官员,他趁着外出办公的机会,约着好友来福兴居吃酒,他一眼就认出了陈瓒。 陈瓒在京师名声不小,他又是科道官,这个通政司小官吓得全身发抖。 陈瓒又追问道: “快说!” 这名通政司小官这才说道: “陈正言,您不知道吗?” “本官今日请假给友人送行,苏泽到底上了什么疏?” 听到说陈瓒也是出来给友人送行的,小官稍稍放松了些,他说道: “前日那翰林院苏泽上疏,请求国史馆以历代帝王为纲,编写一本《帝鉴图说》,用简单易懂的故事,辅以配图来总结历代君王的经验教训。” “那苏泽建议,图说分为两卷,上篇“圣哲芳规”讲述了历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之举,下篇“狂愚覆辙”剖析了历代帝王的倒行逆施之祸。” 听到这里,陈瓒和陆树德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陈瓒连忙问道: “陛下怎么批答的?” 这通政司小官虽然官职不高,但是消息灵通,他说道: “下官听说,内阁不敢票拟,送入宫中请陛下御批,陛下原本是想要留中不发的,可是。” 陆树德急了,他连忙问道:“可是什么!?” “可正好李妃带着三皇子去见驾,陛下见了三皇子后,批答了苏泽的奏疏,命令由国史馆编纂《帝鉴图说》。” 听到这里,陆树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口中喃喃道: “国本已定!建储之功,这是建储之功啊!” 陈瓒也沉默了。 这苏泽年纪不大,竟然有如此的手段! 用历代皇帝的故事规劝君王,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但是苏泽上疏是要编写的是《帝鉴图说》。 什么是图说?就是配图的连环画,如今市面上的图说,基本上都是给小孩启蒙或者给女子看的书。 当今皇帝已经三十岁了,自然不用看什么图说,那这本《帝鉴图说》是编写给谁看的呢? 结果自然是不言自明了。 隆庆皇帝目前只有一个活着的儿子,就是李妃所生的三皇子朱翊钧。 但是嘉靖皇帝迷信“二龙不相见”,所以对儿子很不亲近,也一直都没有正式立储,隆庆在登基前一直都只是裕王,并非太子。 所以隆庆皇帝登基后,就有大臣提议立储,却被拖延了下来。 不过这个立储倒是也无所谓了,当今皇帝只有一个活着的儿子,储君地位稳固,所以内阁大佬们也没有再逼着皇帝立储。 立储之功,对于内阁大学士们无所谓,但是对于普通臣子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苏泽提议编写《帝鉴图说》,其实就是提醒隆庆皇帝要重视皇子教育。 虽然三皇子朱翊钧才六岁,但是皇室教育可以搞起来了,先弄一本插图的《帝鉴图说》看看也行。 这就是委婉的请求隆庆皇帝立储了。 而皇帝这次没有留中不发,还下令由国史馆来编写《帝鉴图说》,这就是向群臣释放态度,皇帝要立储了。 陆树德牙都要咬碎了!这可是立储之功啊! 三皇子朱翊钧储位稳固,继承大宝是必定的事情。 立储之功,不亚于定策之功,这可是泽被后代子孙的大功劳啊! 而一旦皇帝真的建储,册立东宫,翰林官员就有了另外一条升迁途径。 作为首倡者的苏泽,岂不是就要飞黄腾达了? 第022章 升迁途径 奏疏和皇帝的批答传到翰林院,整个翰林院都沸腾了。 甚至要比掌院学士殷士儋可能要入阁的消息,在翰林院引起的波澜还要大。 沈一贯今天一大早就偷偷跑回翰林院,然后就被同僚们逮住,那些往日里对他不见颜色的同僚,纷纷露出谄媚的表情。 甚至还有毛遂自荐的: “肩吾兄,史馆那边还差人吗?我自幼通读史书,可以帮着编《帝鉴图说》。” “肩吾兄,什么时候请子霖兄回来聚聚,大家可都要感谢子霖兄呢。” 沈一贯扬眉吐气,昂着头和众人寒暄,但是他话说了一堆,却没有答应下任何事情。 这时候侍读学士诸大绶踏入翰林院内,他看到被人围住的沈一贯,清了清嗓子,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公房里。 私下场合,沈一贯乖巧的称呼: “叔父。” 诸大绶看向沈一贯说道: “今日听礼部说,陛下已经准备开詹事府,这次你有联署上书的功劳,应该能入詹事府了。” 听到这里,沈一贯自然是心思若狂。 但是跟着苏泽,沈一贯也算是有了见识,他故作沉稳的说道: “侄儿要恭喜叔父了。” 诸大绶的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一贯问道: “喜从何来?” “以叔父的学问,必入詹事府,侄儿是恭喜叔父要升官了。” 前面说了,翰林院的两条升迁途径,一个是在翰林院内部升迁,等待经筵官的机会;另一条就是从翰林院出去,在六部的中层官员开始做,然后靠功劳升迁六部的高级官员入阁。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经筵官要给皇帝讲学,这对学问要求很高,也要看能不能得到皇帝的欢心。 而且翰林院的编制也是很紧张的,大明官员也要按照级别晋升,有时候需要晋升的时候,前面的上司还没能动,那就只能在后面排队。 有时候这一耽误,就快到致仕的年龄了,如果中途赶上父母去世再丁忧个几年,官场生涯也就到头了。 古今官场,都讲究一步快步步快,翰林院的职位晋升路径陡峭,还对个人素质要求极高,同僚又都是庶吉士,堪称卷王地狱。 所以也有那些熬不住的老翰林,想到另外一条路。 而翰林院的官员,也未必能在六部处理好实务工作,如果考核不佳就会外放道府,这辈子仕途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这两条道路之外,还有一条升迁道路,那就是詹事府了。 詹事府,就是一个太子的辅导机构,由太祖洪武帝为了教导太子朱标所立。 詹事府设詹事一人,正三品,少詹事两人,正四品。 詹事府下,又设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 詹事府詹事入朝奉侍太子读书,与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的翰林院官员轮流讲解经义。 左春坊、右春坊下,还有从正五品的大学士、左右庶子,到从八品的左右司谏,这一系列的东宫署官。 要知道经筵官的数额可是很稀少的,这还是遇到隆庆皇帝这种喜欢讲学的,若是遇到嘉靖这种不爱讲学爱修道的皇帝,经筵官就只有个位数。 而六部空缺的中层官制也很有限,詹事府这多官职,又给了多少苦熬的老翰林以希望。 要知道当今在朝的阁老们,哪个不是隆庆皇帝的“潜邸旧人”? 今上就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储位稳固,能入詹事府,就意味着能在未来的新朝入阁。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这也是苏泽的风评迅速在翰林院好转的原因,用玄幻的说法,苏泽“开辟一条新的道途,给了众生通天之路”。 诸大绶的职位是正六品的侍读学士,一旦詹事府成立,他立刻可以升为左右春坊的左右谕德,这是从五品的职位,是完美的升迁路径。 詹事府的职位素来被翰林院垄断,而且翰林官可以兼任,也就说诸大绶可以继续给皇帝讲学,又能给太子讲学。 如果说苏泽的建储之功,只能说是未来可期,那詹事府成立,对于诸大绶这样等待升官的翰林来说,那就是天降鸿运了。 多少人要跟着进步一下。 诸大绶罕见的露出笑容,他对着沈一贯说道: “当日我调你去史馆,其实也是看你性子跳脱,想要磨砺一下你的性子,等你能沉下心来,就调你回来。” “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不过也好,这些日子你跟着苏子霖,可有什么所得?” 沈一贯苦着脸说道: “叔父,这苏子霖做事如羚羊挂角,侄儿鲁钝,实在是学不会啊。” 诸大绶摸着胡子说道: “这倒也是,苏子霖这样的天纵之才,不是谁都能学会的,但是我听说在国史馆的时候,苏泽和罗万化都安心治学,只有你往来于翰林院和诸司之间,这是何故?” 沈一贯的脸都白了,诸大绶说道: “罚你去誊抄《资治通鉴》。” “啊?” 一想到《资治通鉴》的字数,沈一贯就绝望,可是诸大绶是他的上级,又是长辈,他只能灰溜溜的回到了国史馆。 等回到国史馆的时候,前几日还冷冷清清的国史馆,一下子就热闹非凡。 那些跑路的官吏全都回来了,众人见到沈一贯,也都谄媚的打招呼。 国史馆的又有了新项目,而且是要给太子编写教材的重点项目,这样的好事谁不上赶着回来啊。 但是和编写国史比起来,这本《帝鉴图说》就是给皇子的启蒙教材,那编辑部的名额肯定是有限的。 除了首倡上书的苏泽等三人,其他人能不能加入项目组,就要各凭本事了。 所以众人都热切的看向沈一贯,只要能参加《帝鉴图说》项目组,那就一定能加入詹事府,走上升迁的快车道了。 沈一贯看着这帮趋炎附势的家伙,也懒得和他们客套,挺着胸膛走进了苏泽的公房。 一进公房,见到苏泽和罗万化,沈一贯的气势立刻泄了。 他将翰林院的事情,对着苏泽和罗万化说了一遍,苏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一向严肃的罗万化也嘴角上扬。 苏泽说道:“诸学士可是为你好。” “为我好?” 第023章 讲学之风 “既然要编写《帝鉴图说》,让肩吾兄抄写《资治通鉴》,也是为了让你更好的编书。” 听到这里,沈一贯正色说道: “原来如此!我这就去抄书!” 苏泽倒是有些意外的看向沈一贯,但是他很快想起来,沈一贯也是在全国读书人中考中进士的明代卷王。 不,能当庶吉士的,都是卷王中的卷王。 通天之路放在眼前,沈一贯又怎么能不努力呢。 看到沈一贯这个样子,罗万化也低下头继续看书,公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公房外喧喧闹闹,公房内只有翻书的声音。 ----------------- 与此同时,内阁中。 徐阶坐在内阁首席,高拱张居正陈以勤三位阁臣坐在侧边,今天四位阁臣没有处理奏疏,而是听着上首的徐阶讲学: “所谓仁义礼智浑然全具,而恻隐羞恶恭敬是非随感而发,鄙意窃谓此是良知本体。” “诚之一字,于学极有力。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只一念之发不能存诚,良知便从此失去,况望其能致也。” 徐阶作为内阁首辅,要在内阁中讲学,其他阁臣自然也没有办法。 但是面对徐阶开口闭口的“致良知”,三人的态度各不一样。 高拱是明显的厌恶。 高拱并不是厌恶王阳明,而是厌恶朝堂上的这股讲学之风。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因为内阁首辅徐阶痴迷阳明心学,如今京师中讲学之风极盛,文人士大夫聚会都在讲“致良知”。 而且王阳明已经死了很久了,所以心学也逐渐发展出不同的流派,在高拱看来,很多流派的理论甚至已经背离了王阳明的本意。 比如在南直隶颇为流行的泰州学派,主张百姓日用为道,这点高拱但是不反对。 但是泰州学派讲究顺从欲望,其子弟行为乖张、个性张扬,甚至还有李贽这种直接骂孔子的狂儒。 然后还有徐阁老老师聂豹的守静学派,整日里避世枯坐,开口闭口良知,搞得和禅宗的和尚一样,一开口就是“身论”“心论”那一套玄虚的,和魏晋那帮谈玄的差不多,最为高拱所不喜。 当然,徐阁老讲的又是另一派了,他是更主张入世的“事功派”,讲究的通过做事来磨砺自身,从而达到致良知的地步。 这套理论上高拱倒是不太反对,但是徐阶太痴迷于兜售他这套学说,不仅仅整日拉着内阁讲学,甚至以首辅身份下场,亲自还推动京师的讲学活动。 最大的一次活动,也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灵济宫大会,就是徐阶亲自推动的。 那次讲学活动赴者五千人,邀请了海内有名的儒生,声势浩大,从此京师士大夫都以讲学为荣。 这其中到底多少是真的喜欢研究王阳明的学问,多少是为了趋炎附势投其所好的。 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弟子,自然不能露出明显的厌恶之情,还要表现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张居正也同样厌恶讲学。 张居正认为,讲学这股风气污染了地方,书院聚集弟子,名为讲学,实际上是妄议朝廷,一旦遇到事情就会聚集闹事,江南的读书人每年都要将文庙的孔子牌位抬出来闹事。 在京师,各级官员也聚集在一起讲学,以讲学之名行结党之事,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陈以勤也是心学的狂热爱好者,算是徐阶在心学路上的同道中人,所在在场的人当中,就是陈以勤听得最认真。 听完了徐阶的“高论”,陈以勤附和道: “仁,人心也。心最虚灵。虚谓大公,灵谓顺应。良知者,即此虚灵之发见。识仁原只是良知自识。” 徐阶听到陈以勤附和自己,也一下子来劲了,他立刻说道: “陈阁老高见!良知良能,原不丧失,以旧习未除,却须存养此心。” 高拱都快要翻白眼了,要说这位徐阁老当真是痴迷王阳明到了一定境界。 他经常临摹王阳明画像,还喜欢搜集王阳明的遗物手稿,如果放在当代,绝对可以做明星站姐。 讲完了之后,徐阶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说道: “可惜李子实不在阁中。” 听到这句话,高拱和张居正都警惕起来。 特别是张居正,他的眼神和对面的高拱接触了一下,然后迅速分开,双方都是人精,很快都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李子实,就是李春芳。 李春芳早在嘉靖末年就入阁,如今身上还领着建极殿大学士的职位。 前阵子边关异动,北方的俺达汗又有入侵的迹象,在高拱的“力荐”下,隆庆皇帝派遣李春芳巡视边务。 李春芳是徐阶的亲密战友,高拱好不容易将他挤出内阁,徐阶突然提起他,显然是准备召回李春芳。 而张居正的情感就更复杂了。 原本自己上面压着徐阶和高拱,如果李春芳返回内阁,以他和徐阶的亲密关系,以及他本人的名望,又要压在自己的头上。 要知道李春芳可是状元,在嘉靖朝就以写得一手好青词,深受嘉靖喜爱。 李春芳也是阳明心学的狂热爱好者,他也是灵济宫大会的主要推动策划者,和徐阶是心学研究上的同道。 张居正也是不愿意李春芳返回内阁的。 陈以勤又说道: “赵大洲如果在就好了。” 听到这里,张居正和高拱更是警惕的对视了一眼。 赵大洲,就是吏部左侍郎赵贞吉。 赵贞吉是南直隶泰州人,喜欢研究心学泰州学派,也是徐阶在心学上的同道。 当今皇帝很喜欢赵贞吉,经常召他进宫讲学,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入阁的条件。 陈以勤提起赵贞吉,政治动物的张居正本能发动,明白这是陈以勤在暗示徐阶,引赵贞吉入阁,制衡高拱。 想到这里,张居正心里更不是滋味。 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是张居正的科场前辈,他和徐阶、李春芳都是心学同好,关系也亲近。 如果赵贞吉入阁,又要排在自己之上。 带着异样的心情,张居正返回家中,等天完全黑之后,派出亲信召来了弟子申时行。 第024章 徐阶思退 其实朝臣之间私下交往,是一件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是朱元璋那时候,“阴结大臣”,光是这个罪名就可以上演九族消消乐了。 但是大明朝到了这个时候,臣子之间的交往已经很正常了。 当年徐阶领着高拱张居正倒严的时候,三人就经常在徐阶家中密会,商议对付严嵩一党的办法。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弟子,张居正也很看好申时行。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一身儒衫的申时行,出现在张居正的书房中。 “拜见师相。” 申时行还是那样礼数周到,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场合,行礼都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 张居正自己也是极为板正的人,他受了申时行的礼后,首先说起了詹事府的事情。 “这些日子已经有言官上书,请陛下建储,以定国本。国本一定,詹事府自然要立起来。” 张居正看向这个得意门生,接着说道: “詹事府一立,自然要从翰林院和礼部调一批人去,本官想要让你去詹事府司经局,负责选校教授太子的书籍。” 这就是有靠山和没靠山的区别了。 司经局的一把手职位叫做洗马,从五品,和申时行目前礼部员外郎的职位是一样的。 但是詹事府作为教育储君的重要机构,职位是很多的,比起在礼部挤破头等着空缺,詹事府这种机构完全没有等位子的烦恼,只要稍微做一点成绩出来,就可以直接升迁。 和申时行同年的进士们,不少还在州县中徘徊,等待每年的考核。 申时行都不用开口,张居正就主动将他调往詹事府,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人。 申时行神色如常,对于张居正将他调往詹事府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只是礼貌性的感谢了一下。 张居正说完了申时行的事情,这才说道: “今日内阁议事,徐阁老提起了李春芳和赵贞吉。” 张居正直呼其名,可见他对于李春芳和赵贞吉的态度并不友好,申时行敏锐的问道: “师相,徐阁老这是思退了?” 张居正微微点了点头,用欣赏的眼神看向申时行说道: “是啊,徐阁老想要引李春芳和赵贞吉入阁,制约高肃卿。” 对高拱称呼表字,却对李春芳赵贞吉直呼其名,申时行感受到了张居正对高拱态度的默默变化,并且将这个变化记在了心里。 “那李春芳处处学徐阁老,海刚峰称呼徐阁老为‘甘草宰相’,大臣中也有称呼李春芳为‘甘草阁老’的,李春芳入阁,朝政又是一团死水。” 甘草是一味中药,性味甘平,是一种可以调和许多药汤的草药。 海瑞说徐阶是甘草宰相,是说他善于调和君臣关系,算是褒义词。 但是张居正说甘草,则是说李春芳这样的人只会搞人际关系,当个老好人和事老,主持朝政也只会循规蹈矩,无所作为。 张居正当着爱徒,直言不讳的开始攻击李春芳,甚至拐弯骂了徐阁老。 申时行很快就明白了张居正的想法,他是不愿意李春芳和赵贞吉入阁的。 徐阶准备致仕,引李春芳和赵贞吉入阁,说起来是制衡高拱,何尝不是在制衡张居正? 但是申时行也有些疑惑。 如果是师相想要反击,搅黄徐阁老的安排,也不该召见自己这个礼部官员,而是应该找科道的门生故吏,想办法弹劾李春芳和赵贞吉,阻止他们入阁。 召见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张居正下一句话,解开了申时行的疑惑。 “你和苏子霖是同乡,素来相厚,这件事你可以告诉他,问问他的口风。” 明白了,这下子全明白了。 苏泽一直被视为高拱的党羽,虽然群臣也疑惑,高拱和苏泽是如何结识的,但是两人在几次苏泽上奏中的配合,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张居正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让自己去见苏泽,就是要建立一条和高拱沟通的渠道。 政治上就是这样,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当年倒严的时候,高拱和徐阶还是亲密战友来的。 严嵩倒台后,徐阶就纵容弟子弹劾高拱,两人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张居正和高拱其实在政见上的分歧并不大,在反对李春芳和赵贞吉入阁上也有共同利益。 张居正并不指望和高拱结成什么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只要双方能有些默契,在一些事情上共同进退就行。 申时行也明白了自己调往詹事府的原因,除了他个人仕途之外,苏泽这个建储的首倡者,肯定也要入詹事府的,以后两人就是同衙为官,自己这个张阁老的得意弟子,和苏泽这个高阁老的“心腹爱将”,就是张高二人的传声通道。 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后,申时行恭敬的退下,张居正则看向南方,微微叹了一口气。 ----------------- 与此同时,高拱宅。 作为当朝内阁大学士,高拱的宅邸相当的低调。 这座宅子在距离东宫不远的地方,是高拱在嘉靖朝时候担任裕王府讲学的时候,嘉靖皇帝看他家贫,总要穿梭半个京城赶往裕王府讲学,这才御赐给他的房子。 高拱后来几次起落,但是都留着这座宅子,今年返回京师入阁,也搬进了这座只有二进的普通名宅。 光是这点,苏泽就对高拱的印象好上不少。 在这之前,内阁辅臣苏泽也见了大半了。 徐阶在国史馆开馆的时候来讲过话,张居正和陈以勤都和苏泽面对面交谈过。 和这些级别的人当面交谈,这可是苏泽前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说起来也是滑稽,京师官员都认为苏泽是高拱的亲信,可偏偏至今苏泽都没近距离见过高拱,只在刚穿越时候的朝会上远远见过。 今天自称是高拱书童的人突然叩开了苏泽的家门,说是高拱要见他,苏泽这才第一次踏入这位高阁老的宅邸。 今天算是达成“大明内阁搜集全成就”了,只可惜自己这个系统没有成就功能。 苏泽的思想飘忽起来,当他被书童引入高拱的书房,终于见到了这位隆庆名臣。 第025章 再升官 书房是古代读书人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是整个宅子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士人交往的信件,家族产业的账本,甚至行贿受贿的名册,都会保存在书房中。 而高拱这样的重臣的书房,还可能有草拟中的奏疏,内阁将要执行的政令之类的敏感文件。 有的官员甚至限制家中子侄出入自己的书房。 能在书房见的外客,都是亲信级别的了,某种意义上说,苏泽还真是高拱的党羽了。 苏泽进入书房后,高拱放下了手里的书信,看向苏泽。 苏泽也看向这位高阁老。 内阁四人中,徐阶是典型的学者型官僚,看起来就像是苏泽大学的校长,说话也是温温和和。 张居正则是技术官僚的样子,做事雷厉风行,目光尖锐洞悉人性,在他面前就会有被考核审视的感觉。 陈以勤内敛沉稳,因为长期出入皇宫,看起来心机深沉,也曾经暗中坑过苏泽。 高拱这个人则完全不同,他的爱憎都挂在脸上,对于看不上的人毫不避讳的表示厌恶,而他器重的人则会毫无保留的表示欣赏。 当年裕王府的潜邸旧臣中,徐阶张居正也和严嵩斗争,但是每次冲在前面的往往是高拱。 在当今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高拱不惜得罪嘉靖和严嵩,公开支持维护裕王,所以他在潜邸旧臣中,和隆庆的关系最亲密,两人是真正的亦师亦友。 苏泽向高拱见礼,高拱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和苏泽倡议编纂的《帝鉴图说》有关,高拱问道: “本官看过你的上书,《帝鉴图说》,志编“圣哲芳规”,述历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之举,本官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等志向,真是后生可畏。” 高拱有一张威严的圆脸,留着当今士大夫流行的山羊胡子。 苏泽也不知道是怎么将威严和圆脸融合在一起的,但是站在高拱面前,都会让人觉得不自觉的紧张。 苏泽在前世也见过这样的领导,这类领导往往对下属要求极严,但是如果你能满足他的期待,他也会不拘一格的提拔你。 说到底,政治就是人和人的游戏,到了阁老这一层次的斗争,坑爹的下属是会葬送政治生命的,而给力的下属则可以帮着你进步,孰轻孰重,这些玩政治的人精是最清楚的。 当年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就是因为猪队友苏舜钦聚众饮酒,被保守派抓到了破绽,欧阳修这个猪队友,又上陈《朋党论》,直接戳中了宋仁宗恐惧大臣结党的心结,庆历君子全部被贬谪出京,新政失败。 高拱和苏泽虽然没有私人关系,但是苏泽上陈的奏疏中,所表现出来的“开隆庆之新政”的政治主张,正好也是高拱的政治主张。 政治上是同路人,苏泽这三封奏疏的水平,也让高拱看到了明日之星。 他想起自己当年刚刚入翰林院的时候,连奏疏还都写不好,苏泽已经靠着三封奏疏名扬天下了。 但是看到如此年轻的苏泽,高拱还是问了一个问题: “子霖以为,历代帝王,谁为最上?” 这是什么? 高阁老也爱看盘点历代帝王流的小说? 这道题在后世是个争议话题,但是在大明就没啥疑问了。 苏泽不假思索的说道: “自然是本朝太祖,太祖起家于寒微之中,创业之路筚路蓝缕,举事之艰,为历代之最。驱鞑虏,复中华,功劳之大,也冠绝古今。” 高拱摸摸胡子,苏泽的回答中规中矩,算是标准答案。 “那第二呢?” 苏泽不假思索的说道: “自然是唐太宗,兴贞观之治,明君臣之义,文治武功,为历代帝王之最。” “再后呢?” 苏泽看向高拱说道: “下官以为是秦孝公。” 这个答案实在是太离奇,高拱看向苏泽,疑惑的问道: “为何?” 苏泽说道: “自古以来,新朝初建,虽然创业艰难,但是国朝初期执政却是最容易的,大抵只要不折腾,休养生息,国家都会好起来的。” 高拱点点头,苏泽说的确实没错,大明士大夫虽然不懂什么王朝周期律,但是玩政治的人都知道,国家刚建立的时候,政治集团还没有板结,百姓也才从战乱中恢复过来,而且这时候王朝手里也有一支百战之兵,国防压力是最小的时候,各种问题都容易处理。 苏泽说道: “自古创业难,中兴更难,下官以为,这制度和人一样,也有老迈衰退的时候,国朝初建时候的制度,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奏效了,甚至会拖累国家。” “秦孝公能以商鞅为相,改革变法,无论最后变法结果如何,给了后世一条路,改革变法之路。” 苏泽抬起头看向高拱,只见高拱的眼睛中闪过满意的光芒。 高拱看向苏泽,满意的说道: “子霖之才,已经简在帝心,但是本官还是向陛下推荐了你,等詹事府成立后,你一边修《帝鉴图说》,一边给皇太子讲学,这大明朝的担子,迟早还是要落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高拱接着说道: “当年我和张叔大(张居正)同在裕王府讲学的时候,和你们这差不多般大。” 高拱话锋一转说道:“听说你和申时行相交,这次他也在张叔大推荐下入詹事府,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你们多亲近亲近。” 苏泽有些疑惑,高拱怎么突然提起了申时行? 苏泽突然想起了前世短视频的话,当领导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人和事,肯定有话外之音。 让自己和申时行亲近? 是你高阁老想要和张居正通气吧? 也对,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不能公开反对徐阶和徐阶的路线。 但是张居正的政治主张和高拱其实是相近的,两人暗中结盟,就让自己和申时行通气? 应该是这个意思。 苏泽的心情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高阁老将这等机密的事情交给自己做,就是将自己视作心腹。 忧的是隆庆皇帝驾崩你高阁老就要倒台了,就算是自己请罢早朝,让隆庆延寿半年,你高拱最多也就做四年多的阁老。 至于用手提式朝廷更改遗诏? 苏泽可不觉得自己四年能攒到这么多的威望值。 但是高拱这么说,自己升官是板上钉钉了,感谢了高拱之后,苏泽安心返回家里。 果不其然,六月九日,群臣上书请定国本,隆庆皇帝下诏建储,立皇三子朱翊钧为皇太子,设詹事府,为皇太子讲学。 苏泽授左春坊左赞善,从六品,掌记注纂修之事。 升官了,系统也弹出了提示: 【任务已完成,紫色道具抽奖机会*1,已发放。】 第026章 紫色道具 【是否开始抽奖?】 “开始!” 【恭喜宿主,获得道具“家庭装种植毯(紫色)”。】 家庭装种植毯?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苏泽看向道具的介绍。 【家庭装种植毯】(紫色):可重复使用道具,3M*2M的种植地毯,该地毯可以模拟各种类型的土壤田地,农作物可以种植在种植毯上,并大大加快作物成熟速度。 这是什么?3m*2m,总共才六平方,也就是一个厕所大小的便携式农田? 这玩意儿是紫色道具? 苏泽从仓库拿出道具,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卷起来的地毯。 苏泽抱着地毯来到后排的空屋,将地毯展开。 等到地毯展开后,一块满是黑色土壤的农田出现在房间中。 苏泽只觉得十分的神奇,明明只有一厘米厚的地毯,却怎么都挖不到底,什么四次元地毯! 更神奇的是,这块【家庭装种植毯】还可以设置农田的类型,比如水田、旱田之类的,甚至还有更详细的土壤肥力和盐碱度的调节。 比如苏泽设置为水田,就出现了一个江南常见的水田,田陇中是没过小腿的水,水下是松软的土壤。 可是一个六平方的农田能干什么? 等等。 苏泽连忙查看道具的介绍,看到“大大加快农作物成熟的速度”,苏泽笑了。 可以随时调节农田种类,又可以大大加快农作物成熟速度,这不就是育种神器吗? 苏泽想到前世的时候,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农业部牵头的项目,看着那些等着农作物成熟的农业专家们,要是他们得到这样的神器不是要笑死? 六平方米的田用来做菜田太小了,但是育种也足够了! 而且可以切换农田类型,那不是什么作物都可以来育种? 只是这个大大加快,到底快到什么地步? 苏泽准备明天休沐的时候,去搞一点不同作物的种子回来种植试试。 不愧是紫色道具啊,苏泽心情大好。 这时候,【手提式大明国会】弹出了上次上奏的“结算报告”。 【《帝鉴图说》编成,隆庆皇帝大喜,将它作为皇太子教育的指定教材。】 【皇太子朱翊钧对你精心编写的教材很喜欢,你们渡过了一段愉快的师生时光。】 【成年亲政后的朱翊钧,逐渐对你教材上的内容产生了叛逆之心,开始疏远群臣,沉溺后宫,你的苦心最终作废,大明国祚没有变化。】 果然,朱翊钧还是历史上那个钧子,历史还是没有发生变化。 其实在苏泽穿越前的历史上,《帝鉴图说》就是张居正执政后,为万历量身打造的教材。 结果也和这次模拟一样,朱翊钧等到张居正死后,就逐渐不理会朝政,将当年张居正的教导都抛诸脑后。 苏泽看向自己的属性。 ——宿主:苏泽—— 年龄:25 籍贯:南直隶太仓县 官品:左春坊左赞善,从六品(威望每日+3) 威望:140(每日+3) 模拟次数:每月1次 大明国祚:76.5年 任务:和一名内阁成员关系达到“亲密”。 任务奖励:道具抽奖机会*2,每月模拟次数+1。 ———— 看到刷新的任务,苏泽眼睛都亮了! 道具的强大他已经见到了,这个每月模拟次数果然是可以增加的! 就靠着一个月一次的模拟次数,让苏泽每次上奏都要思考良久,生怕奏疏强制执行需要的威望值不够,浪费一次上奏机会。 能增加每月一次的模拟机会,那苏泽就可以做更多的尝试。 就算是威望值不够强制执行,也能够通过一次模拟上奏提前知道朝堂的反应。 次日,六月十日是中旬末休沐的日子,这一次苏泽没有邀上申时行,而是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苏州会馆。 黄管事再次站在会馆门口迎接苏泽,这一次他的态度比上次更殷勤了。 寒暄过后,黄管事将苏泽引到会馆的花厅,堆着笑容问道: “草民恭喜苏翰林升官,往常苏州同乡高升,都是要在会馆摆宴庆贺的,但草民知道苏翰林低调,也不敢擅做主张。” 苏泽看向黄管事,莫名的想到了前世所在部门的办公厅主任,同样是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这份情商当真是厉害。 而且自己昨日才得旨升官,今天黄管事就知道了,会馆的消息灵通,也说明了黄管事的驻京办工作做得到位。 人情世故这一块,现代人还真不一定卷得过古人,单论伺候人,苏泽就肯定比不上宫里的太监们。 苏泽说道: “酒宴还是不要办了。” 黄管事微笑着点头,他接着又说道:“不少同乡也都找草民,打听苏翰林的住址,草民自然不敢擅自透漏,这些同乡都留下了名帖,本来准备今日送到府上的。” 名帖就是这个时代短距离交流的工具,是一种比信件更加频繁的交流手段。 上门拜见如果遇不到主人,可以留下拜帖,写上自己的身份和求见的事由留下,如果主人要见你,则可以再派人上门邀请。 聚会的时候互相交流名帖,就和后世交换名片一样,名帖上都会写上姓名身份和住址。 此外还有喜事用的喜帖,吊唁用的丧帖,请别人赴宴用的宴帖。 怪不得原身怎么都没能融入圈子,是他没来会馆啊。 一筐做工精美的名帖,送到了苏泽的面前。 看到这些名帖,苏泽总算是对苏州府官员的财力有了新的认知。 名帖用纸也是讲究的,最上等的是蜀地产的蜀笺。 蜀笺不是简单的白纸,而是和现代那些手账一样,都是绘有花纹和图案的高档纸。 苏泽还见到了一份撒有泥金,绘有兰花的金花笺,这种笺纸一份就要三厘银子,当真是寸纸寸金。 纸醉金迷啊! 苏泽算是对历史上隆万时期的奢靡士风有了直观的感受。 再一看这份名帖的主人,王锡爵,国子监提学。 好家伙,又是一个未来首辅。 苏泽这才想起来,这位苏州府老乡,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第一,殿试探花。 嘉靖四十一年这一榜,状元申时行,探花王锡爵都出自苏州府,也足可见此时苏州此时文风之盛。 苏泽看向黄管事问道:“会馆可有笺纸?” 第027章 钱法不通 黄管事立刻说道: “有的,当然是有的,草民这就让人拿来。” 不一会儿,黄管事抱着一叠的笺纸,重新回到了花厅中。 苏泽一看,黄管事果然是个伶俐的人,他知道苏泽的经济状况,也知道苏泽的性格,所以拿来的笺纸就是市面上的一般货色,但是也不会显得太寒酸。 这份七窍玲珑,也难怪他能在苏州同乡圈子里混这么好。 黄管事说道: “苏翰林尽管回帖,会馆会派人将回帖一一送到诸位大人府上的。” 苏泽不由感慨,黄管事的这份职业素养,比自己后世见过的领导大秘都不遑多让。 回帖肯定是要回帖的,乡党也是人际关系中的重要一环,同乡这么热情,苏泽不赶紧表示一下肯定说不过去。 苏泽将自己的新地址写下,又向同乡们表示了感激之情。 处理完了这档子事,苏泽又问道: “黄管事,这会馆中可有种子贩售?” “种子?翰林郎,这京师城内是没办法种地的,要买种子也要去京郊集市上,或者从农户家中收购。” 苏泽有些失望,看来会馆也不是万能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黄管事突然说道: “对了,前些日子,申大人让我搜集北方的棉花种子,正好从北直隶的行商手里买了一批,翰林郎要吗?” “棉花种子?”苏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本来只是想要种植一些粮食,但是黄管事提到棉花,他才想起来棉花这种重要的经济作物也是可以改良的。 申大人?不就是申时行吗? 申时行要种子干嘛? 黄管事说道: “翰林郎,您忘记了,申大人的泰山吴家,可是咱们苏州府有名的布商,应该是吴家听说北方有良种,想要引去南直隶种植。” 苏泽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江苏很多地方是种植棉花的。 前世的时候,苏泽曾经听农业部的朋友谈过,一直到九十年代,江苏还有很多良田都是种植棉花的,江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棉花种植的大省。 原因自然很简单,棉花这种经济作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出口创汇的支柱产业。 而江苏种植棉花的发端,是元代在江南成立的木棉提举司。 元代在江南推广棉花种植业和织布业,就是为了利用江南的人力和资源优势,换取海外贸易的利润。 从元代开始,江南的很多良田,都被用来种植棉花。 松江府的棉业,规模已经不亚于桑蚕业,比如徐阶的松江徐家,这些年兼并的土地,也大多用于种植棉花。 原因无他,种植棉花比种植粮食更赚钱。 现实中可能没有改稻为桑的国策,但是江南地区改农田为棉田,一直都是大趋势。 松江吴家想要转型棉布产业,也是很有远见的转型。 按照历史发展,大明朝的海疆政策很快就会转向,从朱元璋制定的“片板不得下海”,改为有限度的开放港口贸易,史称“隆庆开海”。 而开海自然要有贸易,无论是丝绸、棉布、瓷器还是茶叶,这些都会制造惊人的利润,流向东南地区。 无论是松江徐家,还是申时行老婆的娘家松江吴家,在这个时间点上大力投入到棉业中,如果说没有什么猫腻,苏泽是不相信的。 这些年来松弛海禁的呼声在朝堂逐渐成了气候,也不知道是这些家族有商业嗅觉敏锐的聪明人,还是从朝堂中提前得到了消息。 苏泽不由内心叹息,古今中外,这种政商联系都是斩不断的。 甚至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都不被视作违法行为。 最大的商业红利都是政策红利,而最靠近决策中心的商人们,才能吃到这笔红利。 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了苏泽“隆庆开海”这个事件。 嘉靖朝的倭乱已经平定,但沿海地区的走私活动依然难以禁绝。 所谓“隆庆开海”,实际上不过是对东南地区走私行为的追认,将无法禁绝的远洋贸易,变成朝廷可以监管的指定港口通商。 这个事件自己也可以利用一下,如果能找机会成为“开海”的首倡功臣,对于自己的仕途也会很有帮助。 而且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支持开海的阁老。 自己的任务是【和一名内阁成员关系达到“亲密”】,苏泽自然是准备刷高拱的声望,在这件事上和高拱保持一致,也能提升自己和高拱的关系。 苏泽决定关注一下近些日子朝廷对于海禁的讨论,找时机上书请求开海。 黄管事命令手下拿来了一袋子良种,他对着苏泽说道: “单论种植棉花,还是北方的更好,北方的绵种自然也更好些。” 苏泽点点头,棉花的种植范围很广,从热带到寒带都能种植。 但是无论是什么品种的棉花,大体还是耐寒,怕涝,喜光的。 比起江苏地区,其实北方更适合种植棉花。 而且元代大力推广棉花,在各地建立木棉提举司,花了大力气在北方提升棉花种植的农业技术。 苏泽疑惑的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北方种植棉花,再运到南方纺织呢?” 黄管事说道: “原本确实是如此的,每年南方的漕粮入京,总要带点什么东西返回南方,棉花就是最好的压舱货物,先帝那些年,咱们松江府的商人也都是这么做的,每年漕粮入京的时候,都是会馆最热闹的时候,商人们在京师买上一堆货物,再租漕船运回江南。” “那时候北直隶附近,都是大片的棉田。” 苏泽也没想到,大明的商品经济要比自己想的还要发达,自己这个想法竟然真的已经实行很久了。 他疑惑的问道:“北方种棉,南方织布,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为何不这么做了?” 用江苏上好的良田来种植棉花,其实是极大的浪费。北方明明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不少,南方的商人舍近求远,实在让苏泽想不通。 黄管事给出了一个让苏泽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北方钱法不通,实在没办法做买卖了。” 第028章 徐阶罢相 说到了钱法不通,苏泽立刻就明白了。 大明朝从建立之初,就面临严重的货币问题。 这个货币问题,和现代人经常遇到的通货膨胀不一样,大明朝从建国之初,就饱受通货紧缩的影响。 通货紧缩的原因很多,大明朝通货紧缩的原因则比较简单,就是货币的数量,跟不上商品经济的规模,导致市面上缺乏流通性的货币,出现了谷贱钱贵的问题。 当然,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很复杂,比如宋代开始铜矿开采的差不多了,明代想要铸币也缺铜。 再比如宋元的对外贸易,导致了大量的铜钱外流,就比如倭国使用的铜钱,就是从中原流出的,越南、朝鲜等国的货币,也都是中原的铜钱。 还有就是民间私铸泛滥,劣币驱逐良币,市场交易混乱。 朱元璋发行宝钞,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缓解宋元以来的银钱不足问题。 当然,最后宝钞还是崩了。 在隆庆时期,钱法不通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 黄管事说道: “陛下登基以来,京畿地区的钱法不通,京师城内都没有银钱交易了,很多城外的市场都开始以物易物了。” “户部官员多次上奏请求疏通钱法,但是都提不出有效的法子来。” “钱法淤塞至此,普通百姓也不敢种植棉花,只能种植粮食自保,再用粮食换物。” 苏泽都有些瞠目结舌,堂堂大明朝的京师,竟然已经退化到了以物易物的阶段。 也对,无钱可用,粮食就是最稳定的一般等价物。 这时候百姓哪里还敢种植棉花?万一卖不出去就要全家饿死了。 所以明明已经发展到了商品经济时代,却因为缺乏货币又重新退回到了小农经济时代。 也因为北方棉花种植不稳定,所以苏州府和松江府的地主,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棉花。 当然,京师钱法不通,也就意味着财富更聚集在东南地区。 本质上,钱法不通,是朝廷在失去财政的控制权。 东南士绅集团的尾大不掉,在这个时候已经埋下了种子。 苏泽思考了一会儿,也想不出疏通钱法的办法来。 掏出了购买笺纸的钱,黄管事也没有因此和苏泽拉扯,而是坦然的收下。 这份“职业”的态度,让苏泽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再次感慨,这黄管事果然是八面玲珑,让你感觉到了尊重,但又不是那种谄媚奉承,这对于自诩清流的江南文人来说,才是最好的拉近距离的办法。 苏泽这是才踏入官场,已经有这么多的事情,日后再升官,光是这些人际关系就要牵涉大量的精力。 如果能有黄管事这样的人,帮着自己处理日常事务就好了。 对了!苏泽灵机一动问道: “黄管事,会馆可以帮着招幕友吗?” 幕友,也叫做幕客,师爷,是帮着官员处理事务的参谋。 比如当年帮助胡宗宪平叛的徐渭,就是以幕客的身份协助胡宗宪,帮着胡宗宪处理政务出谋划策的。 黄管事立刻说道: “草民让人在同乡中打听下,有没有人愿意去您府上为幕的。” 但是苏泽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又连忙说道: “不急不急,我只是姑且一问,有合适的人选再说。” 黄管事八面玲珑心,他立刻说道: “这个自然,为苏翰林选任幕客,自然要好好挑选才是,要品学兼优才行。” 苏泽这才满意的返回家中,他摊开【家庭装种植毯】,调节成沙壤的土地,将买来的绵种种下,不知道这道具上说的“大大加快作物成熟速度”,到底能快到什么地步。 看着【手提式大明朝廷】,苏泽开始思考下个月的上疏。 ----------------- 六月十一日,苏泽再次来到史馆,一进门就见到了憋了一肚子话的沈一贯。 沈一贯急忙将苏泽拉到公房中,他立刻说道: “徐阁老被参了!” “阁老被弹劾,不是正常的吗?” 阁老被弹劾,是大明特色,不得不品尝。 苏泽看向沈一贯,在他穿越前的历史上,你老兄日后做了阁老,也是隔三差五被弹劾。 沈一贯又说道: “徐阁老已经上疏乞休了!” “阁臣被弹劾,乞休不是也很正常?” 阁臣被弹劾,自请上书乞休,这也是正常的操作,这有时候是表明自己认错的态度,请求皇帝处罚,有的是用辞职向皇帝施压,弹压科道官员。 徐阶作为阁老,一年乞休没十次也有八次的。 沈一贯满头汗的说道: “徐阁老乞休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这下子苏泽正色起来。 阁臣乞休,正常操作都是皇帝下旨安慰挽留,然后训斥处罚一下弹劾阁臣的言官,表明自己支持阁臣的态度。 但是皇帝留中徐阶乞休的奏疏,这就意味着皇帝是真的在考虑让徐阶退休了。 虽然留中只是不批复,但是按照大明的政治惯例,徐阶就要再上疏乞休了。 也就是说,徐阶去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系统的预言果然对了!徐阶就是在六月份罢相了。 苏泽问道:“是哪位上书,弹劾了徐阁老?” 沈一贯露出得意的表情,好像是说你苏子霖也要问我,不过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是南京礼科给事中张应治。” “南京?”苏泽喃喃说道: “难道是徐阁老松江老家的事情?” 沈一贯看向苏泽,暗中赞叹不愧是朝堂大佬都看重的人,竟然能从弹劾的人,就猜到了弹劾的内容。 “正是!张应治上书弹劾徐阁老纵容子弟为祸乡里,又言徐阁老身为大明阁老,松江徐氏却带头欠缴朝廷赋税,累计欠款达到了数万两!甚至还领着松江士绅抗税。” 苏泽倒吸一口气,好犀利的奏疏! 如果是前者,纵容子弟在大明不算什么大的罪过,顶多算是徐阁老治家不严,申饬一下就行了。 大不了让徐阶上演一出大义灭亲,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带头抗税这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江南士绅拖欠朝廷税赋也是有传统的了,但是徐阶身为内阁首辅子弟都抗税,这事情性质可就变了。 而且现在正是国库空虚的时候,北方俺达叩边,东南倭乱刚刚平定,京师钱法不通都没有足够的财政疏通。 你徐阶坐拥大片良田,还带头抗税,皇帝怎么想? 这份奏疏被隆庆皇帝留中不发,苏泽估算着徐阶的首辅职位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第029章 赵贞吉到任 果然不出苏泽的意料,次日,内阁首辅徐阶再次上书乞休,这一次皇帝依旧留中不发。 六月十三日,徐阶再次以自己老病为由乞休致仕,这一次隆庆皇帝下旨慰留,再派遣御医前往徐阶府上,展现慰留的态度。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大臣们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御史台和六科的言官们,又怎么能忍住这个机会? 除了徐阶的门生故吏外,言官开始疯狂上书,弹劾徐阶在位期间的各种过错,御案上堆满了弹劾徐阶的奏疏。 六月十五日,徐阶再次上疏,在这一次上疏中,徐阶历数自己为政的得失,在奏疏最后向皇帝推荐了李春芳和赵贞吉入阁。 事到如今,徐阶罢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份奏疏也体现出徐阶的水平,姿态放的非常低,态度也十分的真诚。 更重要的是,徐阶推荐的李春芳和赵贞吉,是无论资历名望,还是和皇帝私人关系,都是足以入阁的人选。 这是给自己找退路了。 徐阶和李春芳亦师亦友,是心学同道,李春芳的政治主张也和徐阶差不多,简单的说就是清静无为,性格也比较保守。 赵贞吉和徐阶也是讲学同好,政治立场上也和徐阶差不多,属于不粘锅类型的。 这两人入阁,以李春芳的资历威望,必然接替徐阶担任内阁首辅,这样就能继续压制高拱。 苏泽不由感叹,政治果然就是“人的艺术”。 徐阶虽老,但是这一手致仕的表奏,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按照徐阶的设想,等他致仕后,内阁五人,首辅李春芳,辅臣张居正、陈以勤、赵贞吉,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四个人打一个高拱,肯定是优势在我。 那这样就不用担心自己致仕后的安全问题了,不用担心高拱的政治报复了。 只是苏泽冷笑一声,徐阶不知道的是,高拱和张居正已经暗中有了默契。 苏泽想起了史书中,南京礼科给事中张应治,是张居正执政时期实行一条鞭法的急先锋,就知道他是谁的人了。 只能说张居正实在是太擅长布闲子了,朝中没人看出他和张应治的关系,不知道这次“倒徐”是他在暗中发力的。 好弟子不可靠,李春芳性格软弱,赵贞吉又是不粘锅。 至于陈以勤? 在徐阶上书乞休的时候,内阁大学士陈以勤也同样上书,请求致仕。 这一次皇帝下诏挽留,但是陈以勤似乎去意已决,一天上疏三封请求致仕。 就这样,让徐阶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致仕,陈以勤就先辞职了! 完了!四打一变成了三打一! 六月十八日,在北方巡边的李春芳回朝,隆庆皇帝诏李春芳入宫廷对。 六月十九日,徐阶的乞休奏疏终于被皇帝批准,这位历经嘉靖隆庆两朝,斗倒了严嵩的大明首辅,终于辞官归乡。 隆庆下诏表扬了徐阶定策翼赞之功,又给徐阶的三个儿子荫官升迁,君臣二人算是体面的分手。 再有诏书,建极殿大学士李春芳入阁任首辅,吏部侍郎赵贞吉改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也入阁。 这些朝堂上的大风暴,和身在国史馆的苏泽没有太大的冲击,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 唯一的影响,就是赵贞吉掌詹事府事,成为自己部门顶头上司的上司。 当然,赵阁老现在应该是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虾米,苏泽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左春坊左谕德,也是一位老熟人,正是从翰林院调过来的诸大绶。 除了诸大绶之外,罗万化也被调入詹事府,和苏泽一同担任赞善。 沈一贯也因为联名上疏,请修《帝鉴图说》的功劳,庶吉士提前转正,担任左春坊司谏,从七品,主掌进谏规劝储君之事。 国史馆的办公地点不变,但是加詹事府牌子,改由内阁首辅李春芳担任《帝鉴图说》的总裁官,詹事府詹事赵贞吉担任副总裁官。 用现代的说法,也就是说国史馆还是同一套班子,但是换了牌子办公。 但是很快,朝堂的风就吹到了苏泽这里。 六月二十三日,新任詹事府詹事赵贞吉,在一众詹事府官员的陪同下,将苏泽这些挂着詹事府职位的大小官员,都召集到了詹事府。 苏泽终于见到了一脸疲态的申时行。 说起来也是讽刺,高阁老让自己亲近申时行,但是这些日子申时行忙着册立太子的大典,几乎天天睡在礼部,根本就没机会来史馆。 钦天监算出了吉时,册立大典定在下个月的二十号,礼部官员都忙了快一个月了,还有很多事情没能筹备妥当。 不仅仅是申时行,詹事府中也有不少兼任礼部职位的官员,他们都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苏泽。 苏泽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首倡建储的功臣,自己一封奏疏上去完事了,还升官了,但是礼部的官员可就忙坏了。 你苏泽只要上疏就行了,我们礼部官员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看着这些申时行幽怨的眼神,苏泽都要忍不住愉悦的轻哼起来。 可没想到,赵贞吉开口第一句话,就让苏泽的心情落到了谷底。 “这些日子为了筹备东宫册立大典,礼部上下都忙坏了,本官身为詹事府詹事,又是礼部尚书,身负部府之责,特意上奏陛下,詹事府上下也要为册立大典的事情忙起来。” 申时行回了苏泽一个“活该”的眼神,包括苏泽在内的詹事府官员却只能行礼受命。 苏泽也没想到,历史上这位著名不粘锅赵贞吉,在处理政务上竟颇为雷厉风行。 刚刚宣布了皇帝的命令,赵贞吉紧接着开始布置工作。 被喊到名字的官员纷纷上前,领受了自己负责的任务。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册立皇太子的大典,是仅次于皇帝继位大典的重要仪式,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很多。 更糟糕的是,上一次册立太子,还是嘉靖十八年,嘉靖皇帝册立庄静太子的时候。 庄静太子暴薨后,嘉靖皇帝就相信二龙不相见,再没有册立过太子。 礼部最老的官员,都不知道东宫册立大典要怎么办,只能从《大明会典》中找资料。 就在这个时候,赵贞吉突然喊到苏泽的名字,他开口说道: “左赞善苏泽,交予尔乌思藏贡务。” 听到这个任命,包括申时行沈一贯在内的苏泽众多好友,纷纷变了脸色。 第030章 乌思藏争贡 乌思藏,就是后世的藏地,也是大明的藩属国之一。 赵贞吉吩咐完毕任务,也没有在詹事府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返回了内阁。 詹事府新成立,领了差事的人,都想要在赵贞吉这个詹事面前表现,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杀向礼部开始工作。 申时行和沈一贯则拉住了苏泽,最了解情况的申时行说道: “子霖兄,这乌思藏贡事可是很难办的啊。” 不用想,自己又被穿小鞋了。 这是什么?先天穿小鞋圣体? 你赵贞吉看着浓眉大眼,怎么也搞穿小鞋这一套啊? 苏泽无奈的叹气,自己身上这个高拱党羽的标记太明显了,赵贞吉是在徐阶推荐下入阁的,顺手打压一下自己也是正常的。 部门一把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特意针对属下,只需要将一些难办的任务交给手下办,再美其名曰“锻炼年轻人”,就可以轻松断掉年轻人的前途。 苏泽前世就见过不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折在这一手上。 关键是你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家都领了任务,怎么就你办不好呢? 你说工作难办?天底下工作哪有不难办的?工作还要挑肥拣瘦吗? 苏泽向申时行问道:“请汝默兄赐教。” 申时行简明扼要的说道: “乌思藏自先帝朝就争贡不断,每次入贡动辄遣使千人,索要贡礼。先帝已经御批严令禁止乌思藏多贡,但是依然无法禁绝贡使。” “这次册立东宫,乌思藏又来争贡。” 争贡,苏泽终于明白为什么申时行说乌思藏的事情难办了。 说起朝贡体系,后人想到的是万国来朝,是天朝上国的大明当爹。 当爹是真当爹,但是儿子向爹要钱,爹也是要给生活费的。 和现代人所想的不同,大明的藩属国是很乐于朝贡的。 首先每次朝贡后,大明都会给不菲的奖励。 这就等于儿子给老爹拜年,老爹就要给压岁钱一样,藩属国只需要朝贡一些当地特产,大明给的赏赐,远远超过贡物的价值。 而这些朝贡使者把收到的钱用来购置中国商品,然后拿到他们本国出卖,获取大利。 而且朝贡使者一登上中国的土地,他们的开支就都由公款报销。 因此这些藩属国争相来贡,大明只能限制他们来贡的次数。 其中最贪婪的就是朝鲜了,朝鲜对明朝的朝贡十分频繁,虽然明朝明确规定朝鲜三年一贡,但朝鲜对一年三贡、甚至四贡仍不满意,有时达到六贡。 此外就是倭国,嘉靖年的东南倭乱,起因之一,就是因为“争贡”。 日本大名细川氏和大内氏,各自派遣对明朝贸易使团来华贸易,两团在抵达浙江宁波后因为勘合真伪之辩而引发冲突,在浙江宁波爆发了武力杀戮事件。 这场争贡事件,让嘉靖皇帝断绝了倭国朝贡的资格,倭国为了和中原贸易,滋生出大量的倭寇,然后就有了东南倭乱。 听到争贡,苏泽就知道事情难办了。 赵贞吉果然将难办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办了。 苏泽又疑惑的问道: “这次册立大典时间这么紧,乌思藏的贡使怎么来的这么快?” 申时行说道: “这次不是正赶巧了吗?乌思藏格鲁派法王去世,内部为了新法王争的头破血流,甘丹寺和哲蚌寺,分别寻得转世灵童,派遣使者前往京师请求陛下圣裁,这些使者听说要办册立大典,就立刻改称贡使。” “到底哪一派才是转世法王,为了这件事,礼部也争论不休。” 哈? 苏泽听到这里,也觉得头疼。 乌思藏以宗教治民,法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大明朝对乌思藏的控制还是很强的,这次乌思藏新任法王人选出现争议,请求上国仲裁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在东宫册立大典上来这一出,还争着来贡,这就变成政治问题了。 接受哪一派的贡使,就等于承认哪一派的正统性。 可乌思藏内部情况复杂,涉及到法王转世又有很多宗教和政治因素,要大明朝在短时间内裁决,这就是给朝廷出难题了。 赵贞吉这个老阴比,上来就给自己穿这么小的鞋。 沈一贯也将自己听说到的消息,向苏泽说道: “甘丹寺和哲蚌寺,都是格鲁派根基三大寺,按照格鲁派的传统,法王应该在三大寺之间轮转,上一代法王出自甘丹寺,这一代法王应该出自哲蚌寺,但是上代法王留下转世箴言,甘丹寺和哲蚌寺都说找到转世灵童,两派争论不休,据说都快要起刀兵冲突了。” “按照传统应该由哲蚌寺寻得转世灵童,但是甘丹寺说是有上代法王箴言,无论确认哪个灵童,对方都不服气。” 苏泽听完了申时行和沈一贯的话,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程度。 乌思藏杀了大明一个措手不及,要利用大明册立太子典礼,来处理自己内部的争端。 藩属国的事务属于外交事务,外交无小事,若是处理不当引起了乌思藏内部的动乱,那负责官员就要倒霉了。 如果是平时,这件事属于礼部主客司的事务。 显然礼部主客司是不愿意背锅,所以趁机推了出去,苏泽就成了背锅的人。 职场战争,就是甩锅和背锅之间的战争,在锅的总数保持一致的情况下,各部门的主要任务就是将本部门的锅甩出去,挡住别人扣下来的锅。 很显然,被赵贞吉拿捏的苏泽,是没有甩锅的能力的。 苏泽内心冷笑,如果是别人,刚刚入职场就被扣上这么一口大锅,怕是没办法翻身了。 但是苏泽在转瞬之间已经想好了对策,况且他还是有系统的人。 赵贞吉这面不粘锅,苏泽算是将他记下了。 看到好友们担忧的样子,苏泽淡定的说道: “诸位不用担心,苏某已经有了定计,大家还是忙自己份内的事情,切莫延误了大典,引得上官生厌。” 看到苏泽胸有成竹的样子,申时行、沈一贯和罗万化还是不放心。 但乌思藏的事情复杂,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申时行说道: “子霖兄,我在主客司认识点人,可以请他来讲一讲乌思藏的事情。” 沈一贯也说道: “子霖兄,我叔父认识大隆善护国寺的主持,我可以帮你引荐。” 就连罗万化也说道: “子霖兄,我在翰林院读到过太宗时期乌思藏入贡的奏疏,可以帮你找出来作为参考。” 苏泽感激的说道: “诸位兄台的好意苏某领了,苏某已经有了办法,诸位无须多虑。” 第031章 大明神剑 接下来的几天,苏泽的办法就是窝在史馆。 申沈罗三人都以为苏泽是不想连累他们,所以躺着摆烂,三人轮番来劝说苏泽振作,但是苏泽却都反过来安慰他们,赶着他们回去干活。 七月二十日,就是皇太子的册立大典,现在已经快要到六月底了,礼部忙得都要着火了,三人见劝不动苏泽,也只能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六月剩下的日子,苏泽就在史馆中读书练字,和忙碌的同僚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于苏泽这种摆烂的样子,身为礼部尚书,詹事府詹事的赵贞吉自然听说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派人催促苏泽。 这些日子,朝堂的重点工作都放在册立东宫上。 而朝堂上的格局,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李春芳接替徐阶入阁,这位新任阁老保持了自己一贯的风格,对于内阁的重要事件从不表态,票拟的工作都交给了手下的三名内阁辅臣。 高拱虽然名义上是次辅,但兼任吏部,原本被徐阶安排掣肘的两个吏部侍郎,陆树声辞官养病,赵贞吉升任内阁兼理礼部,吏部逐渐成了高拱的一言堂。 高拱忙着整理吏部,倒是没有将精力放在内阁里。 这些日子,起冲突最多的,是负责户部事务的张居正,和负责礼部事务的赵贞吉。 自赵贞吉入阁以来,和张居正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两人票拟也是针尖对麦芒,事事都要别苗头。 原因也很简单,东宫册立大典,作为国家的重要典礼,是需要花钱大大操办的。 操办典礼的支出,操办典礼后的赏赐,四方朝贡使者的回赏,这些东西都要花钱。 手里握着钱袋子的张居正,对大撒币的赵贞吉,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赵贞吉虽然晚于张居正入阁,但是他官场资历比张居正深,同样也是阁臣,自然也不惧怕张居正。 结果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身为张居正好弟子的申时行,也被赵贞吉安排了一大堆的任务,整日忙的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住在礼部。 反观苏泽,每日就准时下班,回去就查看自己种植的棉花。 不得不说,紫色道具就是厉害。 正常来说,棉花的种植收获周期在半年左右。 但是从中旬末栽下种子,到月底也就是十天左右,棉花已经长出了相当高的枝条,苏泽估计差不多再过五天就能开出棉花来。 按照这个计算,半年生的作物半个月成熟,一年生的作物一个月成熟,【家庭装种植毯】可以将种植周期缩短到十二分之一,当真是恐怖的育种神器! 只可惜黄管事给的棉种,并不是后世的美洲棉,而是从印度传到西域,再传入中国的印度棉。 印度棉的棉纤维比较短,棉花也不大,远不如后世广泛种植的美洲棉。 当然,最好的棉花还是海岛棉,也就是后世说的长绒棉,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能不能搞一点美洲棉的种子?也不知道京师能不能找到西班牙或者葡萄牙传教士。 这些日子,苏泽也在思考,要不要再种植一些药材灵芝之类的,搞个祥瑞献给皇帝? 又或者找人寻找橡胶甘蔗金鸡纳树之类的经济作物,或者红薯土豆之类的高产作物育种。 只可惜自己在京师,不是东南沿海地区,这些东西东西还是难寻的。 不过苏泽已经让黄管事让人在苏州府寻找这些作物的种子了。 等到六月底的时候,明天就是系统刷新的日子,苏泽已经起草好了奏疏,就等着明日系统刷新后就上奏。 就在这个时候,高拱家的书童再次来到他家门口,高阁老又召见自己了。 想到那个刷阁老声望的任务,苏泽连忙换上便装,跟着书童再次来到高拱的府上。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苏泽来高拱府上就放松很多,等到了高拱书房后,高拱就将毛笔放在笔架上,看向苏泽。 光是这一点,就让苏泽对高拱的好感增加不少。 有的领导,明明是他喊你去见他,去了他办公室却装作公务繁忙的样子,等到看完公文才和你布置工作。 这种领导往往是没能力的,喜欢用所谓的权术手段来折腾下属,查看公文什么时候不能看?非要等到下属来的时候再看? 高拱就不会,苏泽进了书房就放下手头上的工作,这也是对下属的尊重。 苏泽也恭恭敬敬的向高拱见礼,高拱点头受礼后,就让苏泽坐了下来。 高拱也是开门见山的说道: “徐阁老罢相后,科道言官依然弹劾不断,陛下和内阁深受牍扰,苏子霖你有什么好法子?” 苏泽看向高拱,所有人都知道,高拱和徐阶不对付,徐阶离职还引李春芳赵贞吉入阁,就是不让高拱当内阁首辅。 这样的关系,高拱自然不可能为徐阶着想。 有时候领导的话要反着听,苏泽顿时明白了高拱的意思。 这是要对徐阶穷追猛打啊! 徐阶也是一个好师傅,正如徐阶对严嵩穷追猛打一样,高拱显然也不准备放过这个卸任阁老。 在政治上也是正常的。 高拱打击的,并不是徐阶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徐阶代表的政治势力。 徐阶虽然去职,但是他的门生弟子还遍布朝堂,打击徐阶就是打击他代表的集团。 但是这种政治追杀又不能太难看,毕竟严嵩是世所公认的奸臣,但是徐阶却有清流名声。 始作俑者,何无后呼? 如果每一任都搞政治追杀,那大明首辅就是韩国总统了。 这其中分寸,就是高拱这样的老练政治家,也要询问亲信下属,参谋意见。 苏泽明白了高拱的意图,他很快也想到了答案。 苏泽看向高拱的书桌,盯着他书桌上放毛笔的笔架,委婉说道: “高阁老,南直隶需要一座笔架山,稳住朝中汹涌的物议。” 聪明人自然是默契的,高拱立刻说道: “笔架?你是说海笔架海刚峰,让海瑞去南直隶?” 果然聪明人就是好交流,高拱掌握吏部,推荐官员正是他的职责。 苏泽说道: “下官听说,江南多年积欠金花银,应天缺一个巡抚,海大人是大明神剑,可请他去江南试试锋芒。” “好!” 第032章 神剑出鞘 海瑞,字刚峰。 嘉靖三十二年,海瑞选授福建南平县教谕。 按照大明律,学政官员可以不用向地方官下跪。 海瑞遵守朝廷体制,参见上官时只是作揖,而身旁两位县学训导则跪拜左右,三人形似笔架,因此被戏称为“笔架山”。 后面的事情就无须赘述了,海瑞在嘉靖朝上《治安疏》。 隆庆帝继位后,给海瑞不错的待遇,又给海瑞升了官。 应天巡抚这个职位,正好是海瑞目前可以担任的职位。 高拱直接站起来,来回踱步道: “妙!妙哉!” 众所周知,海瑞刚正不阿,连皇帝都敢骂。 而且海瑞是世所周知的清官,当年上《治安疏》后,大怒的嘉靖皇帝派锦衣卫调查,海瑞家徒四壁,妻儿老母还要在家织布贴补家用。 苏泽淡淡的说道: “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让清流去查清流。” 高拱听完,直接咧嘴道: “好一个让‘清流去查清流’!” 高拱并不是要斗死徐阶,而是要让徐阶声名扫地,清理他的政治影响力。 他如今执掌吏部,又是阁臣,让吏部推举海瑞担任应天巡抚,内阁方面也拿不出阻挡的理由。 这样一柄大明神剑去了江南,面对劣迹斑斑的徐家,又会如何? 高拱返回座位,对着苏泽说道: “赵大洲让你处理乌思藏贡务,你连礼部一天都没待过,本官明日就上奏陛下,由礼部官员处理这件事。” 苏泽心中一暖,果然高拱这种实干型领导最容易相处。 前世苏泽遇到很多领导,唯一技能就是画饼,比如“退休前奖励四级主办”,只讲奉献不讲回报。 真正的能团结下属的领导,也要帮着下属出头,只有看到你有兑现大饼的能力,别人才能吃你的饼。 自己帮着高拱出谋划策对付徐阶,高拱就投桃报李,帮着苏泽解决乌思藏贡务的难题。 至于高拱为什么之前不出手? 人家可是堂堂宰辅重臣,和你也非亲非故,怎么可能事事帮你出头? 混过职场的都知道,能遇到高拱这样的领导,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 但是苏泽早已经有了盘算,他拱手说道: “阁老,乌思藏贡务,下官已经有了办法,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高拱再次看向苏泽,他当然不会因为苏泽拒绝而恼怒,反而对苏泽表示自己能独立解决乌思藏贡务表示出了赏识的表情。 但是高拱也没有询问苏泽到底用什么办法解决乌思藏争贡的难题,反正无论苏泽怎么办,都绕不开内阁。 高拱满意的说道: “这次的事情,本官记下了。下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直接给门房送上拜帖,本官自然会见你。” 苏泽闻言露出大喜的表情! 别看高拱的宅子不起眼!这可是内阁辅臣的宅邸啊! 高拱给了自己出入他宅邸的权限,这放在后世,就是某某海的通行证啊! 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多少五品六品的官员,想着见高拱都没机会。 更不要说高拱不仅仅是内阁辅臣,还是吏部尚书,是掌握了大明无数官员升迁命运的天官大冢宰! 他恭敬地表示了感谢,这才离开了高拱家。 高拱在烛光下微微一笑,苏泽还是年轻气盛,不肯服软,但是他这个态度倒是也正中高拱的心意,高拱自己就是一个“意气颇磊落,粗直无修饰”的人。 苏泽不要自己出手,那就等到赵贞吉要发作的时候自己再出手。 吏部掌握官员考核之权,就算是苏泽是礼部官员,高拱也可以将他捞起来。 次日,高拱的动作也快。 吏部文选司上奏,这些年长江经常发大水,江南屡次被淹。此前明廷曾多次疏浚吴淞江,治理了几十年都没有成功。所以请奏设立应天巡抚,辖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太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 吏部文选司推举海瑞担任应天巡抚,内阁诸臣中,李春芳依然是不发表意见,高拱强烈支持,赵贞吉明确反对,张居正则态度暧昧。 果不其然,这份奏疏被送到皇宫,隆庆皇帝立刻就赞同了高拱的票拟意见,升海瑞为应天巡抚。 这件事在朝堂引起了剧烈的风暴,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知道海瑞这个应天巡抚,重点是要巡抚哪里。 但是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却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宁静。 如果这个应天巡抚是高拱的党羽,那些徐阶的门生故吏自然会群起攻之。 可偏偏吏部推举的人是海瑞! 那个先帝亲口认证的大明神剑! 你自诩清流,能清得过海瑞? 而且海瑞的履历也扎实,历任地方官,也在地方上都做出过实际政绩的,又有能力又有清名,实在没有可以攻击的地方。 就这样,这样一个明显针对松江徐家的任命,就在满朝的沉默中得到了通过。 不过这一切,也不过是册立大典之前的小插曲。 时间步入七月,京师的天气明显热了起来,但是更热的是负责大典事务的礼部,大量官员进进出出,为了大典筹备工作进行最后的准备。 四方馆中,却有两群身穿僧袍的人,围着四方馆的主事,用着不太纯熟的汉话说道: “我等是乌思藏贡使!为何不让我等进贡!” “我们才是乌思藏贡使!上官请看,这是勘验文书!” “你的勘验文书是从我们寺偷出去的!勘验文书上写的可是甘丹寺!” 四方馆主事被纠缠得没办法,无奈的甩了甩袖子说道: “等本官禀报部里,再行定夺吧!” 四方馆是负责四方朝贡使者的地方,四方馆隶属于礼部,主事不过是七品小官。 这两拨乌思藏贡使都住在四方馆内,整日寻衅滋事,搞得这位马主事头疼不已。 要是在四方馆出了事情,担责的肯定是马主事。 可他找到负责藩属国事务的主客司,却被告知乌思藏贡务已经被新任尚书大人交给了詹事府的苏泽办理。 可已经到了七月份了,这位苏赞善一次都没来过四方馆,也没有听两方贡使的说法,直接做起了缩头乌龟。 一想到这里,马主事内心就痛骂,听说这苏赞善还是翰林出身呢!没想到也是草包一个! 马主事都恨不得冲到苏泽的衙门里,将他拉到四方馆来处理争端。 可偏偏苏泽在皇宫内上班,马主事可没有出入皇宫的权限。 “清流清流!狗屁清流!呸!” 马主事越想越气,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礼部官员,急匆匆地向四方馆而来。 第033章 第五疏,金瓶掣签 七月一日,系统刷新的日子。 苏泽拿出上个月准备好的奏疏,将这份奏疏塞进了手提式大明朝廷里。 《请设金瓶掣签清源法王承续疏》。 这份奏疏的内容其实不复杂,就是在乌思藏法王去世后,使用金瓶掣签的方法,来决定继任法王。 而金瓶掣签,就是铸造一个金瓶,将各方寻得的转世灵童写在纸条上,扔进金瓶之中,然后再从中抽签! 用抽签决定下一任法王,听起来自然是有些荒谬。 但实际上这个制度的重点,不在于决定法王的过程,而是这个抽签的过程。 按照苏泽的奏疏,这个金瓶掣签要在京师举行,也就是说每次前任法王去世,乌思藏各方都要齐聚京师,在参加这个金瓶掣签的仪式。 除此之外,苏泽还在奏疏中提议,派遣一大员为驻藏大臣,负责调解乌思藏内部的争端。 ——【模拟开始】—— 一天后,《请设金瓶掣签清源法王承续疏》送到内阁,高拱张居正票拟赞同下,奏疏送入皇宫中。 两天后,《请设金瓶掣签清源法王承续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模拟结束】—— 果然,内阁能通过,但是皇帝犹豫了。 这项制度疑似有些太先进了,隆庆皇帝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 但是苏泽估计,以隆庆皇帝的政治水平,看不出金瓶掣签这项制度的好处。 金瓶掣签,看起来是增加了一个抽签过程,实际上是让明廷拥有了法王继任的最终确认权。 而派遣驻藏大臣,则是加强对藏地的控制,让明廷可以进一步干涉藏地的事务。 作为变法派的政治家高拱和张居正,自然对苏泽的这份奏疏大加赞同。 这项制度也不是苏泽原创,后世清朝就是用这一套制度控制了藏地,甚至这一套制度延续到了苏泽穿越前的时候。 不过没关系,苏泽也是有系统的人。 【是否消耗50点威望值,确保《请设金瓶掣签清源法王承续疏》一定被执行?】 50点,果然阻力不小,但是苏泽看着自己积攒的威望值,果断的选择了“是”。 紧接着,苏泽就喊来署吏,由通政司官员送到了内阁。 ----------------- 内阁。 这些日子为了筹备皇太子册立大典,张居正和赵贞吉在内阁中把嗓子都吵哑了。 你以为的高端的政治斗争,草蛇灰线布局阳谋。 实际上的高端政治斗争,阁老扯着嗓子吵架。 张居正和赵贞吉这两位,都是少年高中的顶级卷王做题家,赵贞吉又是心学大家,张居正的经学造诣也不差。 又都是熟读典章制度的名臣,吵起来自然是引经据典,好不热闹。 高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拿起小吏递过来的茶水。 高拱是河南新郑人,隆庆皇帝专门从皇家贡茶中,挑选了同为河南的信阳茶赐予内阁。 这件小事足以可见隆庆对于高拱的敬重。 这些日子高拱的心情很好。 赵贞吉升任后,他再也没有掣肘,狠狠的清理了吏部中的徐党残部,将他们逐出重要的部门,牢牢掌握了吏部。 李春芳入阁后一言不发,也就搞搞讲学活动,这让高拱对他十分鄙视,朝野已经开始称呼这位首辅为“青词宰相”,说的就是他靠着一手好青词,才得到先帝嘉靖皇帝的提拔。 就剩下赵贞吉,但是现在也有张居正挡着。 高拱发现,曾经在徐阶身后亦步亦趋的张居正,和自己在具体政务上的默契竟然出奇的大,很多事情上都能达成一致。 恐怕一个月前准备退休的徐阶没想到,自己设想的四打一,不过一个月就变成了一打二了。 “今日可有什么要紧的奏疏?” 高拱喝了一口茶,向身边的佐吏问道。 “有一份国史馆送来的,是詹事府苏赞善送来的。” 内阁的佐吏也都是人精,他们自然知道领导的想法,知道苏泽是高拱眼前的红人。 苏泽的上疏? 高拱来了兴趣问道: “奏疏在哪里?” “在赵阁老那边。” 高拱皱起眉头,苏泽名义上是詹事府的官员,也就是赵贞吉的手下,通政司先交给他过目自然没问题。 赵贞吉压制苏泽,会不会票拟不利的意见? 内阁票拟,是每个阁臣都可以票拟意见,当然,内阁大佬一般也都有自己的分工,不可能每一个奏疏都全部票拟意见,一般来说只要有一两位阁老票拟,就可以送入宫中了。 此时的内阁,已经没有封驳劝,也就是苏泽上的奏疏不可能被赵贞吉扣下。 虽然不能被扣下,但是票拟先后也有区别。 一般来说,皇帝处理政务的能力也是有限的,所以需要票拟。让内阁对奏疏内容提炼总结,形成的处理意见。 可每天这么多的奏疏,皇帝就算是看票拟都是很累的。 那种每个阁臣都票拟意见的奏疏,读起来更是费劲。 第一个票拟意见往往更能决定皇帝的心意,明代大臣不懂心理学,但是也懂人心。 赵贞吉如果第一个票拟,写下不利于苏泽的意见,那皇帝可能就会被他的票拟意见引导,不同意苏泽的奏疏。 高拱站起来,他准备从赵贞吉手里将奏疏要过来,自己先票拟。 就在这个时候,张居正来到了赵贞吉的座位前说道: “赵阁老,苏泽的奏疏您看完了吗?” 赵贞吉看了一眼张居正,垂目说道: “苏泽此子妄言大政,竟然提出如此荒诞的方法,将承继法王之事视为儿戏。本官已经票拟好了,请陛下惩处他,怎么?张阁老这样的奏疏也要看?” 赵贞吉严格地说不是不粘锅,相反他的脾气也很火爆,嘉靖朝的时候就经常直接怼严嵩。 张居正皱眉说道: “本官倒是觉得苏泽此法甚妙,既然赵阁老已经票拟过了,可以把奏疏给我了吗?” 如果是前朝宰相,赵贞吉恨不得将苏泽的奏疏直接封驳退回。 只可惜本朝的内阁辅臣没这个权力,他昨天和张居正斗了一天,年纪上赵贞吉比张居正大十七岁,今天实在是吵不动了,只能不甘心的将奏疏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笔走龙蛇的票拟完毕,直接将自己的票拟意见贴在了赵贞吉的票拟之前! 一旁的通政司小官看的双腿发软,他想要提醒张居正这样做不合规矩,但是又不敢开口。 张居正直接拿着奏疏,询问李春芳要不要看,这位甘草宰相自然摇了摇头,张居正又来到了高拱面前说道: “高阁老,苏子霖这份奏章我觉得切实可行,请您也过目吧。” 第034章 司礼监(加更,感谢大家支持) 高拱看了一眼张居正,默契的接过了张居正手里的苏泽奏疏。 《请设金瓶掣签清源法王承续疏》? 苏泽的奏疏不长,其实明代的奏疏基本都不长,而且遣词造句都比较白话。 明初文臣动不动几万字的万言书,半天车轱辘话说不到正事,所以朱元璋就要求奏疏“切实言事,忌虚言长议”。 看完后,高拱也赞道: “妙哉!” 原来苏泽当天晚上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解决乌思藏争贡的办法,这不是年轻人气盛不肯认输,而是他真的有办法。 而仔细思考,苏泽的办法竟然还真的切实可行! 金瓶掣签,最重要的不是掣签,而是金瓶。 由大明朝廷赐下金瓶,这意味着大明掌握了册立法王的最终解释权。 以后所有的法王,都需要经过大明的确认,那就等于掌握了乌思藏的法王延续之权。 另外设立驻藏大臣,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其实大明对乌思藏的控制还是很深的。 永乐时期,藏地的高僧就经常往来于大明,甚至这个格鲁派,也是明廷扶植起来对抗噶举派的。 在西宁卫(青海)和川西卫,明军也有驻军,可以随时干预乌思藏的事务。 有很大一部分的藏地土司,已经归于明廷的统治,接受明廷册封了。 历史上明代始终,乌思藏都没有特别大的叛乱,一直都是大明忠实的藩属国。 这套金瓶掣签之策,将手伸入藏地高层,这样一来,藏地再也不会出现唐代吐蕃那样的政权了。 万世之功! 想到这里,高拱立刻拿来揭纸,写下了自己的票拟意见,然后一下子贴在了张居正的票拟之后。 通政司的小官战战兢兢,他想要提醒高阁老张阁老不合规矩,可又不敢出声。 通政司小官只能拿着苏泽的奏疏,来到首辅李春芳面前。 这位内阁首辅正在闭目养神,嘴里喃喃说道: “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接着就睁开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下两句。 好吧,这位内阁首辅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通政司小官只能拿着三位阁老票拟过的奏疏,向着皇宫内走去。 就在通政司小官离开后,张居正迅速批完桌上一份有关户部的奏疏,接着又招来另外一名通政司官员,对此人使了一个眼色说道: “速速将这份奏疏送到冯公公手里。” 这名通政司官员立刻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点点头拿着奏疏就立刻离开。 这名官员脚步飞快,竟然抢着那个拿着苏泽奏疏的官员前,先一步的走进了司礼监。 ----------------- 登基一年多,隆庆皇帝已经不再和以往那样勤政,群臣的奏疏不可能和刚亲政那样本本都看。 实际上除了朱元璋,大部分皇帝也看不过来。 史书上记载,朱元璋一天要批答奏章两百多份,就算是有了内阁票拟制度,这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所以朱元璋废除中书省,将权力归于皇帝,成祖朱棣又搞了内阁,将议政批驳之权给了内阁。 再往后,宣德进一步摆烂,连批红都懒得自己做了,直接交给了司礼监。 皇帝、内阁、司礼监,三方权力在各皇帝在位期间的都会有些区别,但是决策模式大概定了下来。 隆庆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李芳,比起前辈刘瑾,后辈魏忠贤,李芳性格谨慎,遇到大事都会报给隆庆皇帝,不敢擅自批红。 见到三位阁老票拟的奏疏,李芳看完了后,立刻说道: “这份奏疏还是请陛下御览,算了,本监亲自送去吧。” 通政司小官丢了这个烫手山芋,如蒙大赦,连忙向李芳表示感谢。 李芳夹着奏疏,正准备离开司礼监,却听到身后有人提醒道: “大监,陛下在翊坤宫李贵妃那边,仆臣正要去翊坤宫办事,要不这份奏疏就由我带去吧。” 说话的中年太监语气平和,态度谦恭,但是在李芳耳朵里就十分的刺耳。 说话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冯保手里拿着张居正夹在奏疏中的密条,又看向了李芳手里的苏泽奏疏,思考着这次要怎么完成张阁老交办的任务。 奏疏落在了李芳手里,棘手啊! 司礼监的一把手是掌印太监,掌管皇帝玺印。 秉笔太监是有资格批红的太监,人数不等,相当于内阁中的辅臣。 冯保除了是秉笔太监外,还兼任了提督东厂事,掌握东厂这个恐怖机构,是司礼监的二把手。 混过职场的都知道,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绝对好不了。 李芳夹着奏疏说道: “还是本监亲自跑一趟吧,冯秉笔就和杂家一起面圣吧。” 冯保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和李芳争执,两人面和心不和的离开司礼监,向着李贵妃居住地翊坤宫而去。 等到了翊坤宫,这里明显要比皇宫其他地方热闹多了。 原因很简单,偌大的皇城内,只有李贵妃的翊坤宫中有孩子。 只见到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从宫内冲了出来。 这个男孩看到冯保,就喊道: “冯大伴!” 冯保立刻上前,匍匐下身子,对着这个五岁大的孩子行礼。 “冯大伴!我要骑大马!” 冯保立刻趴在地上,让这个六岁孩子爬上了他的背。 翊坤宫中的宫女太监对此习以为常,若是让外廷见到,威名赫赫的厂公冯保这个样子,怕是要惊掉下巴。 李芳看到这个场景,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这个男孩就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子嗣,马上要被册立为皇太子的朱翊钧。 在裕王府的时候,冯保就是负责照顾三皇子的贴身太监,即使现在冯保已经在司礼监了,李贵妃依然会让冯保来翊坤宫陪三皇子玩乐。 大明太监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看到冯保和储君关系如此密切,李芳心中自然更难受了。 他向朱翊钧行礼,夹着奏章走进了翊坤宫。 进入翊坤宫,只听到阵阵梵唱,李芳莫名的觉得心安了一些。 李贵妃虽然是小门户出身,但是生性谨慎不喜欢多事,和皇后相处也比较融洽,有时候还能规劝皇帝。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佞佛了,不过这年头妇道人家拜佛也是正常,他们这些没根的太监也都会信些佛道,求着来世能投胎户好人家。 李芳吸了一口气,来到隆庆皇帝的御案前道: “陛下,这份奏疏是内阁紧急送来的,请陛下御览。” 第035章 冯保 隆庆皇帝接过奏章。 比起父皇嘉靖,隆庆并不是一个能力很强的皇帝。 嘉靖皇帝批答如雨,虽然不爱上朝,但是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任命宰辅边臣重臣的时候,嘉靖也会召入宫中问对,群臣被召见的时候都战战兢兢。 隆庆皇帝本人的政治才能和权术能力就弱多了,所以他非常需要倚靠内阁和司礼监帮助他处理政务。 看到苏泽奏疏上三张票拟,隆庆皇帝正色起来。 不过他还是有身为君王的基本素养的,他没有先看内阁的票拟,而是先看起奏疏的正文。 又是苏泽? 看到苏泽的名字,隆庆皇帝思考着,这都是第几次了? 苏泽每次上疏,都能引起朝堂的风暴,这一次又得了三张票拟。 苏泽奏疏不长,看完了之后,隆庆皇帝的脸色有些奇怪。 在一旁的李芳也在偷偷看皇帝的脸色。 喜?不是。 怒?也不是。 李芳突然冒出了一个大不敬的想法,皇帝这副表情,不就和几天没上厕所的表情一样吗? 李芳猜的没错,隆庆皇帝看完了奏疏,唯一的感觉就是说不出的难受。 用抽签来决定法王? 国家大事又岂能如此儿戏! 但是他又看向奏疏前贴着的票拟。 张居正高拱支持,赵贞吉反对。 高师傅张师傅这是被苏泽迷了心智? 隆庆皇帝搞不清状况,他看向身边的李芳问道: “司礼监怎么看?” 李芳也愣了一下。 他也是看完了奏疏和票拟的,其实内心上他是支持金瓶掣签的。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立场。 司礼监二把手冯保是自己最大的对手,如今有和张居正暗合的迹象。 既然两人支持,李芳自然要反对。 但是反对也要有反对的理由,李芳斟酌说道: “陛下,可以先将奏章留中,请礼部和六科十三道商议后再议。” 把事情推向外廷,引起更大的争议,以隆庆皇帝怕麻烦的性格,这件事大概就能不了了之。 隆庆皇帝点点头,就在他准备把奏折留中的时候,李贵妃走入殿内,李贵妃身后跟着冯保,三皇子朱翊钧紧紧贴在冯保的身上。 见到爱妃,隆庆皇帝又想起她喜爱佛事,于是打趣说道: “贵妃,朕今儿收了一份离奇的奏疏,要让朕用抽签的法子,决定乌思藏法王转世灵童。” 听到皇帝这么说,年轻的李贵妃连忙说道: “陛下,这可是外朝政务,臣妾可听不得。” 隆庆皇帝喜欢的就是李贵妃的本份,就在他准备留中的时候,在冯保身上的三皇子朱翊钧却说道: “父皇,儿臣觉得这个法子极好。” 后宫不能干政,但是朱翊钧马上要被立为储君了,自然可以说话。 不过朱翊钧才六岁,隆庆皇帝戏谑问道: “钧儿,好在哪里?” 朱翊钧奶声奶气的说道: “佛子转世,连抽签都抽不中,算是什么佛子?” 李贵妃听到儿子乱说话,立刻说道: “钧儿,住嘴!这等军国大事,又岂是你能插嘴的!” 但是隆庆皇帝却拦住李贵妃道: “钧儿说的有道理。” 再想到高拱和张居正的票拟,隆庆皇帝拿起朱笔,御批写道: “览奏,着礼部来办。” 李芳恭恭敬敬的接过奏章,但是他收起奏章后,却看向抱着三皇子的冯保。 李芳眼睛里闪过精光,冯保这厮是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利用三皇子来影响陛下。 马上就要册立东宫了,随着三皇子储位安定,储君日益长大,冯保的权势还会继续增加。 可面对这样的局势,李芳却毫无办法。 ----------------- 经过司礼监用印后,苏泽的奏疏又送到了六科廊。 六科十三道有纠核奏疏的权力,但是明代的言官权力还没到前朝门下省封驳诏书的地步,有的仅仅是弹劾权。 也就是说,有内阁票拟,皇帝御批,司礼监用印的奏疏,已经是国家法令,六科十三道可以第一时间读到,上疏反对弹劾,却无法阻止奏疏的执行。 刑科给事中陈瓒第一个看到苏泽的奏疏,读完之后他就开始吹胡子瞪眼。 “妖言惑国!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陈瓒在六科颇有声望,众言官纷纷聚集过来。 众人读完后,也义愤填膺的说道: “军国重务如同儿戏!高阁老和张阁老也是,竟然赞同如此谬言!” “高张二人祸乱国事,逼走徐阁老,难道你还指望他们是正人君子?” 很快,科道的舆论,就从批判苏泽的奏疏,变成了批判高拱为首的奸党误国上。 陈瓒因为好友陆树德被贬,正准备找苏泽的麻烦,见到自己挑起了舆论,连忙说道: “我等一同上疏,请陛下撤回谕旨!再弹劾高拱张居正苏泽!” “好!” “算我一个!” 这时候,角落中的户科给事中张宪臣说道: “国之大典将近,不宜再起事端,这件事还是要礼部去办,等礼部商办后吾等再上疏弹劾也不晚。” 众言官有些迟疑,这时候陈瓒站出来说道: “当年严嵩老贼诬张正言罢官,是得了徐阁老举荐你才能复起,今日徐阁老被奸臣所逐,你不想着报答举主,竟然委曲求全!可耻!” 身为言官,陈瓒自然是扣帽子的高手,张宪臣强辩道: “我朝不设举主,张某非是一人私党!” 陈瓒等人冷笑,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书写奏疏。 ----------------- 这次事情闹得太大,等到傍晚的时候,金瓶掣签法的消息就传遍了朝堂。 就在下衙前,沈一贯、申时行和罗万化三人,一前一后踏进了国史馆。 “子霖兄!” 申时行先一步走进公房,苏泽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申时行立刻说道: “子霖兄,今天你还是别回家了,你家又被国子监生给围了,外面都说你妖言惑国!” 苏泽无奈的说道: “这些清流,怎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套啊,还好我有被褥在馆内。” 沈一贯也冲进来说道: “子霖兄,你每封奏疏都这么石破天惊,礼部上下可是把你骂惨了,听说主客司已经去了四方馆,要把你的办法通告乌思藏贡使,要是贡使闹起来,可要如何是好啊!” 苏泽看着两位好友,笃定的说道: “乌思藏贡使肯定会接受的。” “啊?” 第036章 谁赞成?谁反对? 申时行和沈一贯都看向苏泽。 苏泽说道: “格鲁派根本大寺有三,贡使有二。” 申时行的政治觉悟比较高,他立刻说道: “是啊,子霖兄二桃杀三士,妙策啊!” 沈一贯听到申时行说“二桃杀三士”,也立刻抚掌叫好。 只有罗万化听不懂,茫然看向另外三人。 沈一贯连忙说道: “格鲁派的根本大寺有三座,以往的法王都是在三座大寺中轮流产出。可这次来贡的使团只有甘丹寺和哲蚌寺的,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接受金瓶掣签之法,日后就是这两座大寺抽了。” 申时行又说道: “而且用掣签之法,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中,就是抽不中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能说自己天命不行。” “子霖兄,妙策啊!” 苏泽微微一笑,别说是法王了,日后我大明还要将掣签法用在官员选任上,不也是好评如潮? 公平不能保证的时候,抽签才是最大的公平。 ----------------- 果不其然,当礼部主客司的官员赶到四方馆,将金瓶掣签之法告诉两拨乌思藏贡使后,两边竟然一下子就接受了,还请求朝廷立刻举行金瓶掣签仪式,好让抽中的使团参加皇太子的册立大典。 这下子连主客司主事魏用敬都傻了,他本来以为乌思藏贡使会激烈的反对,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支持? 为了解决乌思藏贡使和法王承袭的问题,这些日子礼部上下想破了头,竟然被苏泽用一个抽签的方法解决了? 魏用敬忍不住对哲蚌寺的贡使问道: “大师不觉得这个掣签法太儿戏了?” 没想到这位哲蚌寺的大和尚却用流利的汉话说道: “我寺寻得的灵童必然是法王转世,岂有掣签不中之理?甘丹寺的伪灵童将不攻自破!” 这位魏主事才想起来,乌思藏贡使首先是一群僧人,然后才是贡使,自己以前竟然要和一帮僧人讲道理,还不如交给老天爷呢。 魏用敬涌起了对苏泽的无限憧憬,苏翰林一出手,一封奏疏,就让一场争贡的事端就此消弭。 高,实在是高! 魏用敬立刻说道: “工部已经在打造金瓶,等金瓶制成,定会请诸位参加金瓶掣签仪式。” “多谢上国!” 另一边,甘丹寺的贡使也热情的向魏用敬表示感谢。 在收获了乌思藏使团的感谢后,魏用敬又赶回礼部覆命,将乌思藏贡使全盘接受金瓶掣签法,并感激天朝上国帮助他们解决争端的事情写成奏疏,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到了内阁。 ----------------- 内阁。 当看到从六科十三道送来的,堆积如山的奏疏,张居正露出笑容。 他手里拿着魏用敬的奏疏,他其实昨天就已经知道,乌思藏贡使接受金瓶掣签法的消息了。 高拱的心情和张居正一样好。 金瓶掣签法,皇帝赞同,内阁赞同,连乌思藏的贡使也赞同,那到底是谁在反对? 哦,是言官在反对啊。 隆庆元年高拱罢官,就是被言官胡应嘉和欧阳一敬逼迫辞官回乡的。 如今高拱返回朝堂,胡应嘉被外放湖广布政司,欧阳一敬则已经辞官。 但当年跟着两人一起弹劾高拱的言官,还有不少留在六科十三道,他们不少都是徐阶的门生故吏。 这次正好是一个好的机会,这不是更证明了这帮言官百无一用,不仅仅提不出有用的国家政策,反而会攻击真正干实事的人。 苏泽这一次的上疏,不仅仅解决了乌思藏争贡的问题,还给了高拱一个清理科道的借口。 高拱掌管吏部,只要能得到皇帝的支持,贬谪几个言官出去,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面对一厚一薄的两摞奏疏,赵贞吉也沉默不言。 作为礼部尚书,苏泽帮着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作为内阁辅臣,他也是讨厌那些外朝掣肘的言官。 解决乌思藏贡务,是他管理的詹事府和礼部的功劳,也扬了内阁的志气。 可怎么就觉得这么憋屈呢? 赵贞吉内心十分的矛盾。 魏用敬的奏疏上,李春芳、高拱、张居正都已经票拟了意见。 这一次,首辅李春芳也下场,三位阁臣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都是敦促工部加快打造金瓶,礼部制定完善的金瓶掣签制度,解决乌思藏法王继承问题。 赵贞吉微微叹息,他只能拿起揭纸,也赞同了前面三人的意见。 魏用敬的奏疏好处理,但是科道的弹劾奏疏? 赵贞吉摸着自己的胡子,咳嗽一声说道: “乌思藏争贡的事情已毕,这些言官小臣的奏疏,我等就不用票拟了,直接送去司礼监,不要牍扰圣听了吧。” 隆庆皇帝比较放心司礼监和内阁,所以形成政治默契,如果不是内阁特别说明请求御览,内阁能达成一致意见的小事,司礼监就会直接按照内阁意思批红用印,不会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赵贞吉的意思,自然是要保护那些上疏的言官。 但是高拱却站起来说道: “这些言官小臣屡屡攻击大臣,干涉国务!真有事要他们建言献策,于国事提不出有用的章程,反而攻击解决了问题的苏子霖!” “好生可恶,高某要请陛下严惩这些科道言官!” 高拱唱了白脸,张居正则站起来唱红脸。 “高阁老息怒,六科十三道是太祖所设,言官上书是保障言路通畅。因言获罪伤的是天下士人之心。苏泽做得对,就嘉奖他就是了,六科十三道做的错了,申饬即可,不用喊打喊杀。” 赵贞吉脸色铁青,两人一唱一和,看起来是在打擂台,实则是在唱双簧。 内阁辅臣意见不一,李芳那个谨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肯定会一本不落的送到皇帝御案上。 那时候隆庆皇帝看到魏用敬和言官们的奏疏,肯定要对科道产生不满。 科道官章进谏纠劾,如果皇帝都对你不信任,那科道奏疏的威力就大大降低。 即使皇帝不处罚这些科道官员,也会极大的影响六科十三道的威信。 可赵贞吉看向不知道在写什么首辅李春芳,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徐阁老才离职一个月,内阁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037章 讲读东宫 果不其然,面对高拱和张居正“各执一词”的奏疏们,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也发愁。 和大明的内阁首辅一样,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在大明也是忽高忽低。 李芳前后,虽然前有刘瑾这样权势滔天的厂公,后有魏忠贤这样的九千岁,但大明的大部分掌印太监,都是对皇帝和大臣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更不用说司礼监中还有冯保这个虎视眈眈的二把手。 李芳没有理由袒护这些言官,免得被冯保抓到一个“擅专”的罪过,只能老老实实将这些奏章送到隆庆皇帝的御案上。 果不其然,在见到这一高一低两摞奏章后,一向好脾气的隆庆皇帝,也罕见的发了火。 “清流清流!这就是朕的清流!?” 隆庆皇帝看着如同小山一样的科道弹劾奏疏,再看看礼部主客司的奏疏,顿时觉得万分的讽刺。 同时皇帝看着几乎话术一致的弹劾奏疏,心中更是警惕,当年严嵩结党的时候,隆庆皇帝可都看在眼里。 如今六科十三道这么团结的攻击苏泽,现在的科道里,是不是有一个徐党? 除了对科道结党的不满,隆庆皇帝也不傻,他现在也明白了金瓶掣签法的好处。 更喜的是,乌思藏使团对于金瓶掣签法也没有异议,这意味着大明的更加渗透入乌思藏。 这是祖辈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啊! 继位以来,徐阶处处用祖宗规矩压制皇帝,隆庆都是延续着先皇的政策,亦步亦趋。 这次金瓶掣签法,让隆庆皇帝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自己可以做到先帝,乃至于祖宗都做不到的事情! 皇帝站起来,看向屏风上自己亲笔写下的字——“开隆庆之新政”。 这是高拱给皇帝的改革主张,也是对大明未来的美好期待。 今天这件事,也让隆庆皇帝下定了决心,徐阶已经离朝,科道也应该要清理一下了,接下来就是任用有为大臣,开启隆庆新政。 隆庆皇帝再次拿起朱笔,在屏风上写下了苏泽的名字。 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竟然连续上书军国重事,偏偏每次都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罢早朝,修国史,立太子,再加上这次抚乌思藏。 就在这个时候,李贵妃走进了宫殿内。 “爱妃,还记得前日朕和你说过的那本奏疏吗?金瓶掣签的那本。” 李贵妃立刻说道: “陛下,臣妾不敢言国事。” 皇帝今天心情不错,于是继续说道: “乌思藏的贡使都愿意接受金瓶掣签法,这苏泽所献之法真的成了!日后乌思藏法王转世,都要我大明册封!” 李贵妃依然没有对具体的政务发声,但也高兴的说道: “恭喜陛下得一能臣!” 隆庆皇帝说道: “只可惜苏泽年资太浅,朕是用不到了,等钧儿继位以后再用吧。” 李贵妃连忙说道: “陛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春秋正盛,等个十几载,这苏泽不就能入阁辅政了吗?” 隆庆皇帝听完哈哈大笑。 李贵妃出身低微,原本只是裕王府的宫女。 之所以能得到隆庆皇帝的宠幸,除了她本身姿色不错之外,靠的就是知道皇帝心意。 “陛下,臣妾向您求一件事。” “爱妃但说无妨。” 李贵妃装作迟疑,又说道: “此事不该由臣妾开口,还是不说了吧。” 隆庆皇帝佯装生气说道: “朕让你说就说!” 李贵妃连忙装作惶恐地说道: “臣妾想说,陛下如此看重那苏翰林,他如今又是詹事府的官员,不如让他给钧儿上课。” 听到这里,隆庆皇帝连忙走过来,将李贵妃拉起来说道: “你就是本份过头了!钧儿是储君,爱妃是钧儿生母,操心儿子功课,此乃家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贵妃垂泪说道: “臣妾见陛下日夜为案牍劳神,不想因为自己多言,让外朝再起物议,说臣妾后宫干政。” 隆庆皇帝听完,想到六科十三道的奏疏,心头更加的窝火,他又翻起一件旧事道: “今岁朕要按照祖制举办上元灯会,又是徐阁老带着这帮言官拦着,拿着先帝不办灯会的事情压着朕。” “先帝修万寿仁寿二宫,朕继位后从未大兴土木,他们怎么不说!?” 这次的科道弹劾,将隆庆皇帝被徐阶压制的不满全部爆发出来,他走到御案后,对着一直装作小透明的李芳说道: “拟旨!” “詹事府左赞善苏泽,加经筵,讲读东宫。” 皇帝又看了一眼如山一样弹劾苏泽的奏疏,再次说道: “凡上书弹劾苏泽者,罚俸三月,命行人司前往申饬!” “传谕吏部文选司,尽快补足出缺的科臣。” 李芳接了旨意,走出翊坤宫的时候,看着宫城的南方,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芳也是经历两朝的人精了,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是暗示高拱控制的吏部可以动手,驱逐科道内的徐阶残余势力了。 虽然李芳曾经和徐阶合作的不错,但是徐阁老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但是谁能接替徐阶,成为内阁的话事人,李芳还有些举棋不定。 内阁高拱和张居正看似联合,但等到徐阶的残余势力都被驱逐,两人还能和现在一样融洽无间吗? 在李芳看来,这两人都是极富主见,不肯屈居人下之辈。 看着夜色,李芳萌生退意,但想到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又只能苦笑一下。 身处这个位置,又岂是你想要不争就能不争的? ----------------- 苏泽并不知道,自己一封奏疏竟然引起了这么大的连锁反应,间接让隆庆皇帝决定驱逐徐阶残部,开启隆庆新政。 当然,苏泽要是知道,也只会拍手叫好。 此时的他,正在查看本次的结算报告。 【金瓶掣签法,保障了乌思藏地区的安宁,大明加强了这一地区的统治。】 【只可惜天下大乱的时候,乌思藏距离中原太远,无法影响中原局势。】 【败退到四川的明廷残部,在乌思藏土司的支持下,又坚守了两年,但依然无法抵挡大势已去的命运。】 【大明国祚无影响,残明余祚+2】 【皇帝因为你的奏疏,处罚了弹劾你的科道官员,威望-30】 【当前威望值:80】 第038章 徐文长 苏泽放下手提式朝廷,乌思藏地区在明代就存在感稀薄,果然没能增加国祚。 不过一个金瓶掣签法,能保证乌思藏的安定,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而且大明控制乌斯藏,使其作为中华不可分割领土的一部分,这也是千秋之功了! 如今看起来蒸蒸日上的大明朝,内部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多,乌思藏不添乱就不错了,想要带动大明国祚还是太难了。 但是看到科道言官因为自己被训斥,苏泽心情又好了起来,就连扣掉的30点威望,他也觉得值得起来。 可这个威望值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是言官中的声望? 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言官把持了大明朝的舆论风向,影响了朝野的态度,所以自己的威望才会降低。 苏泽当然不想要去迎合这些清流,那有没有其他办法增加威望值? 如果自己能控制舆论风向,那不是就能操纵威望值了? 苏泽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等以后有机会再试验吧。 ----------------- 转眼之间,又到了七月十日,上旬休沐的时候了。 距离皇太子的册立大典只剩下十天,礼部和詹事府的官员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是苏泽却每天就是读书习字,无事一身轻。 新任法王已经通过金瓶掣签法抽出来了,礼部制作的金瓶,在两派的见证下,供奉于大明皇家佛寺大隆善护国寺的大殿中,由汉藏高僧诵经七日,最后抽出了新任法王人选。 新任法王是哲蚌寺寻得的灵童,甘丹寺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日后法王转世就从两家寺院中抽了,藏地转世灵童能不能活过成年还是未知数,来日还长着呢。 反正赵贞吉交办给自己的事情就这么一件,苏泽也没傻到主动给自己揽事的地步。 六科十三道的言官被皇帝派遣使者申饬,这次言官们也知道自己理亏,罕见的乖乖领受了斥责。 科道消停了一阵日子,也让册立大典的工作少了一些掣肘,等到七月十日的时候已经大体准备完毕。 礼部尚书赵贞吉给礼部上下放了假,连续忙了半个多月的沈一贯,终于得到了宝贵的休息日。 休息的沈一贯却没有回家休假,而是凑到了苏泽的身边。 “肩吾兄,你我的关系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何必如此作态?” 苏泽看出了沈一贯有事要说,却又张不开嘴的样子,他也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包打听沈一贯都难以开口。 沈一贯的交际能力是让苏泽惊叹的。 调入詹事府后不久,他将詹事府上下官员的底细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和所有人都能热情的攀谈。 不仅仅是詹事府,沈一贯的关系网已经延伸到了礼部、翰林院,甚至连科道他都有消息来源。 沈一贯关上公房的大门,这才说道: “子霖兄,这件事我本不想开口,但是长辈所托,若是你不愿意,直接拒绝就是。” 长辈? 京师中,沈一贯的长辈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诸大绶了? 沈一贯点点头说道:“正是诸公让我来说的。” 苏泽来了兴趣,看到沈一贯吞吞吐吐的样子,必然是难办的事情,诸大绶能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己? 沈一贯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听说子霖兄在寻访幕客,我这里有一个人选,还是我浙江绍兴人。” 幕客,幕宾,也就是师爷,绍兴师爷名扬天下。 给自己介绍幕客,有必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吗? 沈一贯咬牙说道: “此人叫做徐渭,绍兴人。” 苏泽听到这个名字,立刻站起来问道:“徐渭,徐文长?可是随着胡部堂抗倭的那位徐文长?” 听到苏泽听说过徐渭的名字,沈一贯放松了一些,他说道: “正是这位徐文长。” “徐文长是我叔父的好友,是越中十子之一,也和诸学士相厚。” 苏泽反过来拉着沈一贯说道: “带我去见这位徐文长!” 沈一贯被苏泽的热情吓了一跳,徐渭确实有些名声,但那是在浙江抗倭时候的名声。 苏泽又不是浙江人,怎么会对徐渭这么大的反应? 沈一贯不想要坑好友,拉着苏泽坐下说道: “子霖兄,你既然知道徐文长曾是胡部堂的幕客,应该也知道他现在的处境。” 苏泽点点头。 抗倭英雄胡宗宪,曾任兵部尚书,所以浙江百姓都尊称他为胡部堂。 在东南立下抗倭大功,但胡宗宪却是严嵩一党,在严嵩倒台后,胡宗宪的立场就尴尬起来。 嘉靖四十一年,徐阶取代严嵩成为内阁首辅,他的门生吏科给事中陆凤仪弹劾胡宗宪十大罪状。 这一次嘉靖皇帝手书“宗宪非嵩党”,将胡宗宪释放。 但是两年后,嘉靖四十三年,清流再次弹劾胡宗宪和严嵩之子严世蕃结党,这一次胡宗宪被捕下狱,一代抗倭英雄在狱中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诗,引刃自尽,死于狱中。 胡宗宪一死,他的旧部立刻被清算,徐渭是胡宗宪的幕僚,自然也逃不了干系,几次被抓捕审讯。 沈一贯说道: “徐文长在诸学士的帮助下入京,给李阁老当了两年幕客,这才逃过了清算。” “但李阁老驭下极严,徐文长生性恣意旷达,过得十分的苦闷,所以求到诸学士那边,想要解聘。” “可若是他离开京师返乡,怕是又要被地方官员戕害,所以诸学士劝说他留在京师。” 苏泽点点头,政治斗争就是这样,一旦斗争开启,斗争的范围和烈度,就不是上位者能控制的了。 你要进步,我也要进步,清算旧党是最好的进步之路。 已经致仕的徐阶恐怕也没想到,自己发起的清算,余波还在荡漾,依然有人想要从胡宗宪旧部身上挖出点什么,牵连到那些曾经和严嵩有交往的官员身上。 沈一贯苦笑说道: “可诸学士给他介绍了朝中多位大员,这位徐文长都不愿意,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你的名字,非说要做你的幕客。” “子霖兄,如果你不愿意,我直接去和诸学士说去,学士也不会迁怒你的。” 苏泽却说道: “快带我去见徐文长!” 第039章 支线任务 徐渭,绍兴人,字文长,号青藤老人。 苏泽在前世曾经参加过一次艺术展,展馆方对徐渭的评语是“东方梵高”。 对此苏泽颇有些异议,梵高是什么?凭什么和徐渭相比?说梵高是西方徐渭都是抬举他了。 徐渭不仅仅是书法家、画家,还是文学家,军事家,政治家,不仅仅在文学艺术的造诣冠绝大明,还帮助胡宗宪进行抗倭战争,立下了不少功劳。 在抗倭的时候,徐渭就多次加入到前线部队,写下了关于抗倭作战的具体战况,并且向胡宗宪提出了军事上的具体建议。 徐渭还为胡宗宪谋划,助其擒获倭寇首领徐海、招抚海盗汪直。 只可惜在抗倭战争胜利后,胡宗宪作为严嵩一党的骨干,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倒严政治风波中,最终死在了狱中。 沈一贯和苏泽挤在马车里,作为浙江人,他自然也是听说过徐文长的。 他又想要好友能聘下徐渭为幕,能给徐渭一个安稳的生活。 却又担心徐渭的身份太敏感,影响到了苏泽的仕途。 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马车来到了城北的一座破落小院中。 临下马车,沈一贯这才说道:“子霖兄,这徐文长狂狷疯癫,若是有什么狂言,切莫往心上去,他和诸学士相处,谈不上几句也都要翻脸,若不是诸学士怜惜他的身世和才情,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苏泽点点头说道: “我知道,这里就是徐文长落脚之地?” 京师的格局四四方方,以皇宫为中央,京师流传“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 城北是整个京师房租最低的地方,这个巷子恶臭横流,马车都无法通行,可见这位徐文长在京生活的窘迫。 一代抗倭志士,竟然落到这样的处境,苏泽不由得握紧拳头。 沈一贯领着苏泽走进小巷,推门而入一个破落的小院,只见一名布衣老者坐在院中,他没有束发,任由风将他的白发吹得乱舞。 老者闭着眼睛,手中却拿着一支笔,石桌上展开一副画卷。 沈一贯的叔父沈明臣和徐渭论交,结为“越中十友”,所以沈一贯执子侄礼,对着徐渭说道: “晚辈沈一贯,拜见徐公。” 徐渭没有搭理沈一贯,依然闭着眼睛。 苏泽走上前去,看到石桌上摊开一副画卷,只见画卷上是一根老藤,然后就是一颗颗水墨淋漓的墨团,看起来像是葡萄藤上结出的葡萄。 在这幅画的上半部,则写下了两句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徐渭的草书也非常有特色,狼藉恣野自称一派宗师,后世郑板桥就曾经研习徐渭的书画,曾经感慨“愿为青藤门下走狗”,表明自己的书画都师从徐渭。 看样子是徐渭画完了画,题诗写了一半,却不知道后半段要如何写,所以才闭目思索。 苏泽不假思索地说道: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说完这半句,徐渭突然睁开眼睛,一双清亮的眼眸死死盯着苏泽。 紧接着徐渭就笔走龙蛇,在画上写下了苏泽所说的后半句。 紧接着徐渭开始大笑,“好一个‘闲抛闲掷野藤中’!” 苏泽看着这幅画,心中在盘算着这张入选后世语文教材的名画到底值多少钱。 等笑到哭处,徐渭收起笔,用衣襟擦拭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哭出来的眼泪,对着苏泽恭敬的说道: “绍兴徐渭,拜见郎君。” 这下子沈一贯也愣住了,对于这位徐文长,他从自己的叔父和诸大绶口中都听说过,只知道他恃才傲物,除了在胡宗宪麾下为幕的那些日子,对达官贵人都很少有好脸色。 但仔细思考苏泽所说的半句诗,沈一贯又觉得这半句实在是对的太妙了,不仅贴合画意,更直接将徐渭的不得志写了出来。 “太仓苏泽,拜见徐公。” 徐渭又拿起桌子上的木钗,将头发束起,刚刚那个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的老儒生,一下子变得冷静下来。 扑面而来的气势,沈一贯更是一震,这才想起这位虽然屡试不第,但是在浙江可是和自己叔父齐名的才子。 沈一贯顿时收起了刚刚入门时候的轻视,能够让自己叔父和诸学士如此看重的才子,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徐渭引苏泽等人坐下,将画卷收起来说道: “苏翰林的来意徐某已经知道了,身为幕客,也有做幕客的规矩。” 明代中期以来,科举的难度进一步加大,所以不少读书人屡试不第后,要么给官员做幕僚师爷,要么开设私塾授课,所以也形成了幕客文化。 比起汉唐时代宾客那种依附性门客关系,明代幕客更类似于一种职业经理人的商业雇佣,讲究的是一个双向选择,拿人钱财为人效力,如果双方实在相处不来,只要退回聘金就可以解除关系。 就比如徐渭给李春芳做幕僚,别看李春芳在内阁脾气很好,但是他治理僚属下人极严,李家规矩森严,徐渭就受不了要离开。 李春芳不许,还派人向徐渭讨要聘金,可徐渭的聘金早就买酒喝掉了,最后还是诸大绶这些好友凑钱,退还给了李春芳的聘金,才让徐渭解聘。 徐渭的眼睛再次变得浑浊,他接着说道: “我徐某人先自我介绍吧,我徐某人是‘半生坎坷,一事无成,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腹,六亲皆散,七次冤狱,八试不授’,就这样,苏翰林还愿意聘我吗?” 这下子一旁的沈一贯都傻了,这到底是徐渭求着苏泽聘他,还是苏泽要求着聘他? 身为幕客,哪个不是把自己的才情能力展现给东主,争取能谈上一个好价格。 上次毁约李春芳,徐渭为了偿还好友垫的钱,将自己在绍兴老家的家产全数变卖,如今已经身无分文。 可就算是这样,他张口却这么说,这不是劝退吗? 沈一贯看向苏泽,却发现苏泽低下头。 看样子是没戏了,沈一贯觉得有些可惜,却不知道苏泽正在查看系统。 【支线任务:完成徐渭的心愿,帮助胡宗宪平反。】 【任务奖励:道具抽奖机会*1】 任务? 苏泽果断接受了任务,他抬起头看向徐渭说道: “苏某听说,当年胡部堂礼聘三次,徐公才出山,苏某不如胡部堂,但不介意比胡部堂多跑几次。” 听到“胡部堂”三个字,徐渭眼睛中的浊气散去,他说道: “不用三次,徐某愿意为苏翰林幕客!” 第040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沈一贯也不知道,苏泽是用了什么惑心妖术,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徐渭。 两人甚至连聘金都没有订好,也没有起草契书,徐渭就这样答应给他做幕客。 不过徐渭说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搬去苏泽府上。 苏泽倒是也不在乎一两个月,爽快的同意了徐渭的请求,甚至还提前给了他一点银子,让他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等到沈一贯将苏泽送回家里,他登上马车,连忙向着诸大绶的府上而去。 这些日子,沈一贯经常往来于诸大绶的府上,府上的管事小厮都已经将他当做诸大绶的门生,一路上畅通无阻来到诸大绶的书房,沈一贯这才老老实实的在偏厅等待诸大绶的召唤。 不过沈一贯没等太久,就被诸大绶召入书房中。 放下手里的笔,诸大绶问道: “徐文长应下了?” 沈一贯连连点头,又一五一十的将徐渭小院子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诸大绶喃喃说道: “好一个‘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当真是道尽了徐文长半生!” 其实诸大绶本来准备资助徐渭,让他留在京师,但又知道他自尊心强,宁可变卖祖产,也要偿还欠朋友的解聘金。 最后诸大绶才想出这个办法,给徐渭再介绍一个东主,好让他留在京师。 如果徐渭返回绍兴,那些想要升迁的地方官,还不知道要怎么炮制他呢。 诸大绶看向沈一贯,欣赏的说道:“这次事情办的不错,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沈一贯自然是满脑子的疑问,但是他知道诸大绶的性格,所以只挑了一件他最想要问的问题,说道: “诸叔父,为什么是苏泽?” 诸大绶抬起头,赞许的说道:“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抄《资治通鉴》,还是有些长进的。” “是苏泽,但也不是全为了苏泽。” 沈一贯知道这是诸大绶在锻炼自己,全力思考起来。 这就是从政有人带和没人带的区别了。 政治,是人和人的关系。 人心是最难测的,明白谁是敌人谁是盟友,自古以来就是政治上的第一难题。 初入官场的人,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进而处处碰壁。 沈一贯没事做就赖在诸大绶的府上,就是要从他身上学习为政的智慧。 “是高阁老?” 诸大绶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这才说道: “不仅仅是高阁老,张阁老也很看重苏泽,徐文长入幕苏泽,可以看做是一次试探。” “试探?” 诸大绶说道: “胡宗宪旧部的试探。” 看到沈一贯还是不懂,诸大绶这一次难得耐心解释道: “当年浙江平叛,牵涉多少人和事,徐文长都不算是牵涉深的。” “文有谭纶,武有俞大猷、戚继光,哪个不是胡宗宪旧交旧部?” 诸大绶又说道: “都说胡宗宪是严嵩旧党,可当年那个朝局,真的要做点事实,谁又能绕开严嵩?” “就说清流,如今内阁中的那位赵阁老,不是也夸赞过严嵩‘文才本朝第一’?” “胡宗宪已经倒台,但是他的旧交旧部不是。现在严氏父子倒台这么久了,徐阁老也致仕了,这些人自然也需要一个去处。” 这下子沈一贯也清楚了,徐渭是一个幕客,但是也代表了朝堂的风向。 这代表了朝堂对于胡宗宪旧交旧部的态度。 谭纶如今就任两广总督,俞大猷任广东总兵,戚继光是福建总兵。 这些人都是实打实有军功在身,不是轻易能够打倒的。 但是他们的功劳这么大,级别这么高,在朝中没有靠山,又是绝对混不下去的。 李春芳是什么人?当朝首辅,难道还真的缺徐渭一点聘金? 为了这点钱非要追讨,难道是李阁老缺钱? 不过是李春芳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还是要坚持徐阶的路线,不愿意收留胡宗宪的这些旧部余党。 可你李阁老不收,高阁老呢?张阁老呢? 严嵩已经被打倒了,连打倒严嵩的徐阶也已经下台。 对于胡宗宪旧交旧部来说,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能重新找到朝中靠山,那说不定还有发光发热的机会。 如果一直都找不到靠山,那只能被越调越偏远,最后被逼着致仕。 政治斗争就是如此可怕,站错队远远要比做错事的后果更严重。 沈一贯也惊出冷汗,也感受到了朝堂政局背后的刀光血影。 诸大绶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忍不住又提点了沈一贯几句: “翰林院之所以清贵,就是在局势明朗之前,你有不站队的机会。” “这一点申时行就做的不错,他虽然是张阁老的弟子,但是在政见上未必完全依附张阁老,和外朝关系都不错。” “反观苏泽,站队太快太急,未必是一件好事。” 沈一贯想到苏泽两次被国子监生围家,也有些心有戚戚,如今苏泽俨然成了科道的公敌,一旦高拱失势,后果不堪设想。 诸大绶又说道:“不过你和他们交友,也不用太有功利心。” 诸大绶彷佛回忆起少年岁月,淡淡的说道: “当年我和你叔父徐文长他们交游,结交了沈纯甫(沈炼)这样的友人,我们臧否时政,畅论英雄,也说了不少蠢话,放了不少狂言。” “可到了这个年纪,老友再聚,却再没有当年的意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一贯连忙向诸大绶稽首表示受教,其实这是诸大绶提醒自己,刚入官场不要太功利,现在交往的朋友更加纯粹,比起日后因为利益在一起的人更值得交往。 ----------------- 苏泽现在不知道,徐渭入幕这件事,背后还有这么多的关窍。 此时他看着【家庭装种植毯】上的棉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丰收的喜悦。 花期半年的棉花,在【家庭装种植毯】只用了半个月就开花了。 只是看着稀稀疏疏的棉花,苏泽皱起了眉头,怎么和自己穿越前看到的那些大团的棉花不一样? 这产量也太低了吧。 苏泽叹息一声,果然任何技术变革,都是渐进式的,而不是说发现了某个物种或者发明了某个机器,人类的历史就飞跃式的发展。 而工业革命出现前的基础,前提是完成农业上的革命。 第041章 册立 早期棉花的产量不高,棉纤维也细小容易断,和丝绸相比谈不上什么优势。 要知道江南地区种桑养蚕可是有了千年历史的,种植棉花才多少年。 当然,棉花也有棉花的优势,不挑土壤,可以间种在田间,纺纱织布的难度要比麻布的难度低,所以棉布取代的其实是麻布的生态位。 但是苏泽知道,棉花的潜力远不止这些。 棉花,将在其后的一两个世纪里,迅速成为全球种植的植物。 而棉布贸易,将会迅速取代香料贸易,成为全球贸易中霸主中的霸主。 在苏泽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依然有无数落后国家,还在通过棉花种植业——轻纺织业这条道路,尝试完成国家的工业化。 苏泽将其中棉絮饱满的花朵掰开,从中取出棉籽,然后将剩余的棉花都收割了,重新种下下一波的棉籽。 现代育种学自然是一门复杂的科学,但是育种的原理却很简单,我们老祖宗几千年前留下粮种,改良作物,这就是最原始的育种。 现代育种学,苏泽也是不会的,所以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自然育种效率不高,但是苏泽有【家庭装种植毯】,种植效率要高上十几倍,对于育种来说可是指数级的效率增长。 ----------------- 接下来的日子,苏泽在史馆的日子没什么波澜,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七月二十日,册立皇太子大典的日子。 天还没亮,苏泽就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 虽然罢了早朝,但是册立皇太子的大典是要上朝的,苏泽用冷水击面,总算是清醒了过来,他洗漱完毕,换上官服走出家里。 大明朝已经几十年没册立过太子了,对见多识广的京师百姓,这也是一件稀罕事。 苏泽暗暗吐槽,恐怕京师百姓不知道,大明太子实在是难产,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下一次册立太子京师百姓又要等上几十年了。 不过这样的大典是要实行禁令的,百姓只能留在家里,苏泽等一众官员汇聚成人流,向着皇宫方向而去。 这也是苏泽穿越后第一次参加国家大典,只能说礼部这些日子的忙碌还是有成果的。 前往承天门的御道两边,摆满了桌案,这是四方贡使进献给大明的礼物。 随着人流进入皇宫,接下来是整齐的皇室仪仗。 苏泽看到几个相熟的礼部官员,此时都是一脸疲惫,却要强撑出高兴的样子,在这样的国家大典上失仪,可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苏泽感受到了不友善的目光,只见到一名负责监督的言官看向自己,苏泽也正色起来。 他想起自己现在可是科道的公敌,只能不甘心的收起了四处游走的视线。 册立册立,最重要的就是册。 册就是册立太子的诏书,作为一国储君,需要用镀金银册。 此外还需要“宝”,也就是太子金宝(印玺),这枚金印上书“皇太子宝”,和镀金银册都设于皇极殿之内。 皇极殿,就是三大殿中最大的那座宫殿,明初叫做奉天殿,嘉靖年间失火后重建改名皇极殿,后世则叫做太和殿,也就是民间戏曲中的金銮殿。 这座宫殿只用来举行皇帝继位、册立皇后皇太子的典礼,这也是苏泽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 不得不说,“国之大典,在戎在祀”,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站在皇极殿外,苏泽也感觉到一种神圣感。 皇帝着冕服,升座皇极殿,百官依次叩拜。 鸿胪寺官员宣读册立诏书,苏泽就看到同样身穿冕服的一个小胖子,在司礼监几名大太监的搀扶下,从东阶升座,来到御座前四拜。 隆庆皇帝亲自将金册、金宝授予太子。 小胖子朱翊钧一板一眼的跪受册宝,叩谢皇帝,又接受百官再拜,然后在仪仗引导下退至东宫。 苏泽瞥了一眼御座上的隆庆皇帝,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君果然身体不太好,今天这场册立典礼就看出他的虚弱来,等到仪式完成后,都需要太监的搀扶才能坐下。 好在接下来的过程和皇帝无关了,百官在皇太子的带领下前往太庙告庙,就算是完成了这场册立大典了。 苏泽看着六岁的朱翊钧,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一板一眼的完成了告庙祭祀,在场的大佬们纷纷露出欣慰的表情。 苏泽暗暗吐槽,如果他们知道历史上的万历亲政后就不郊不祀,每次都派遣大祭司定国公徐文璧代祭,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对了,定国公,苏泽在勋贵班列中看到了这位“大祭司”,今年三月份老定国公才去世,也就是说徐文璧才承袭爵位。 作为勋贵,徐文璧也是要陪祭的,但是看到徐文璧动作不熟练的样子,苏泽摇摇头,看来现在的大祭司业务还不熟练啊!也不是先天红白事圣体啊。 也对,人才都是锻炼出来的。 现在的班首重臣还是成国公朱希忠,皇帝遣官代祭也都是成国公朱希忠去,徐文璧要等万历继位后朱希忠去世,才能有出头的机会。 等这套仪式完毕,已经快要到中午了,苏泽饿得两眼昏花,别的官员此时就可以回家了,但苏泽作为詹事府的官员,又要再返回东宫完成詹事府的仪式。 看着同样饿得不行的沈一贯罗万化,苏泽却看到同样身为詹事府司经局洗马的申时行步态从容。 申时行接触到了苏泽的目光,悄悄将一个铜钱大的圆饼塞进了苏泽的手里。 这是什么?面饼? 苏泽这才看到,申时行这厮竟然借着拂袖的时机,将这种圆饼塞进嘴里。 好呀,申时行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学会作弊了啊! 苏泽再看周围,那些詹事府的官员,好像都有这样的动作。 环视一圈,苏泽才发现,饿得头晕眼花的,都是自己和沈一贯这种在京师没成家的年轻官员! 不对,沈一贯早已经成家了,只是他妻子还在老家没接到京师。 苏泽只能学着申时行,将这块小饼塞进嘴里。 入口可以含化,小饼带着蜂蜜的香味,苏泽才想起申时行屡次显摆自己妻子吴氏贤惠,这小饼恐怕是吴氏亲手做的。 可恶啊!自己吃的哪里是小饼,明明就是狗粮啊! 第042章 经筵 苏泽想到,家中有这样的贤惠妻子,申时行还经常去青楼,以至于他的同年同乡王锡爵都看不下去,写信劝他要戒色。 少年状元,家庭美满,事业顺利,到底谁才是主角? 苏泽又想到,申时行这厮致仕后活到了八十岁才去世,这好事都让他占全了! 可恶啊,若是自己日后主政,这辈子绝对不能让申时行舒坦,一定要狠狠压榨才行! 申时行不知道,自己给苏泽递饼,却结下了这样的因果。 詹事府一行人来到东宫,接着在詹事府詹事赵贞吉的带领下,拜见太子朱翊钧。 朱翊钧又回拜诸大臣,紧接着赵贞吉喊出了几个名字,其中也包含了苏泽和申时行的名字。 在众多同僚嫉妒的眼神中,赵贞吉的眼神扫过苏泽,举行了经筵官的仪式。 太子理论上的老师是太子太师,不过这在明代已经是正二品的荣誉职位,几乎不会授予在朝的官员。 但是詹事府的经筵官要负责给太子讲课,所以理论上也算是老师。 所以朱翊钧跨半步,向众经筵官口呼“师傅”,这就算是完成了拜师仪式。 师傅,不是师父,苏泽暗暗吐槽,你大明是会起名字的。 当然,这个师傅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当年裕王府讲学的众人当中,隆庆皇帝只称呼高拱和张居正为“高师傅”“张师傅”,足以可见两人在隆庆皇帝心中的特殊地位。 如今苏泽也成了朱翊钧的“苏师傅”,好了,国师流的元素也凑齐了。 但是苏泽也没天真到觉得自己能够教好朱翊钧的地步。 张居正教了万历这么多年,等张居正一死万历就开始摆烂犯浑,苏泽可不觉得自己的手段比张居正还厉害,就能管住万历。 和万历始终不肯册立太子,不让儿子读书不同。 隆庆皇帝对于太子的教育还是很上心的。 心学大儒,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赵贞吉,是整体负责教育工作的詹事,相当太子教导学院院长。 万历自己最尊重的两位“师傅”,高拱和张居正,作为特聘教授,也被塞进了太子经筵的队伍中。 苏泽的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前翰林院掌院学士殷士儋,这次没有入阁成功,调任礼部侍郎,也兼任了詹事府少詹事,算是太子教导学院的教导主任。 当然,以上大佬只能算是挂名,主要负责给太子开经筵的,还是詹事府内“加经筵”的普通官员们,他们才是具体的任课老师。 这些基本上都是翰林院中调来的饱学鸿儒,都是科举制度卷出来的王中王。 不过朱翊钧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苏泽和申时行的身上。 六岁的朱翊钧,正是好玩的年纪,只不过现在有父皇和母妃压着,只能装出一副乖乖宝宝的样子,但他肯定不想要听一帮老头子讲课。 在一众白胡子老头中,就苏泽和申时行两个经筵官最年轻。 特别是苏泽,朱翊钧想起他提议父皇用抽签来决定乌思藏法王,就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人,不像是那些古板的大臣。 今天在经筵官中听到了苏泽的名字,朱翊钧特意多了看了两眼,准备下一次召见苏泽来给自己讲经筵。 沈一贯看着经筵官队伍中的苏泽和申时行,内心也是百般滋味。 作为好友,他自然为苏申能成为太子经筵官高兴。 但看到同辈都走了这么远,自己才刚刚授官,沈一贯又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沈一贯再看向身边的罗万化,这位兄台反倒是一脸轻松,反而为自己落选太子经筵高兴。 这些日子罗万化就泡在国史馆,《帝鉴图说》的编纂工作基本上落在了他的头上,首倡者苏泽都成了甩手掌柜。 沈一贯也没想到,别人都避之不及的编书苦活,罗万化甘之如饴,每天就是翻查史料编写图说。 恐怕在罗万化心中,给太子上经筵,反而是浪费他编书的时间。 沈一贯看向经筵官队伍中的诸大绶,诸大绶是詹事府左谕德,这个职位十分关键,等同于负责太子教育的班主任。 给太子讲经筵也不是随便乱讲的,讲课之前的教案,讲课中的过程记录,最后都要交给诸大绶审阅备份。 给太子安排教学计划,也是诸大绶这个左谕德的工作。 沈一贯知道自己好好表现,早晚也能加入到太子经筵官的队伍中。 等到仪式结束,高拱匆忙的离开东宫,忙着返回内阁处理挤压的政务。 赵贞吉也返回礼部,处理大典剩下的工作。 只有张居正留在东宫,和苏泽在内的一众经筵官开了一个小会。 又看到张居正和皇太子身边的冯保熟悉的样子,苏泽暗暗感慨,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张居正就开始备赛万历朝了。 高拱日后也输得不冤,谁会想到隆庆皇帝这么短命呢? ----------------- 接下来几天,詹事府的经筵官陆续被召进东宫,给皇太子朱翊钧讲学,就连申时行都被召见了两次,可苏泽却迟迟没有动静。 苏泽倒是不着急,他也没兴趣给大钧讲课,每日还是留在史官中编书,学习翰林院中留存的公文奏疏。 等到了临近月底的时候,就只剩下苏泽一个人没有被皇太子召请经筵了,各种小道消息迅速传开,那些没能选上经筵官的官员对着苏泽幸灾乐祸,而被召请经筵的经筵官则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压住了苏泽一头。 这下子沈一贯坐不住了,他再次来到史馆,看到还在看存档奏疏的苏泽,一把将苏泽眼前的奏疏推开说道: “子霖兄!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苏泽看向沈一贯,疑惑的问道: “着急什么?” “皇太子勤学,日日召请经筵官,如今詹事府唯独你没有被召请,难道你不想要知道原因吗?” “这还用说,定是有人不愿意苏某给太子开经筵呗。” 沈一贯说道:“子霖兄都知道?也对,以你的才干,又岂能不知,可你就这么干坐着?” 在一旁编书的罗万化也抬起头看向苏泽,他虽然自己对给皇太子讲课没兴趣,但是见到苏泽被不公平对待,心中还是有些气愤的。 沈一贯见到苏泽还是老神在在的样子,自己先沉不住气说道: “其实我听说皇太子多次要召子霖兄经筵,但是六科十三道又弹劾你,少詹事殷士儋以此为由挡了你入经筵。” 第043章 《请办乐府新报疏》 最朴实无华的职场斗争,就是在老板面前说对手的坏话。 六科十三道在金瓶掣签上吃了大亏后,就改变了策略。 他们不再声势浩大的集体上书,而是轮流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弹劾苏泽。 除此之外,他们还发动在京士人和国子监监生批判苏泽,捏造一些段子和烂梗来污蔑苏泽。 沈一贯担忧的看向苏泽,这些言官议论其实本来无关痛痒,皇帝和内阁也懒得搭理他们。 但是少詹事殷士儋上次传言要入阁,但是据说是在内阁大学士高拱在最后关头拦了他一下,让殷士儋没能入阁。 因为这件事,殷士儋和高拱彻底撕破了脸。 苏泽作为高拱的党羽,自然被殷士儋针对。 沈一贯想起了诸大绶教导自己话,太早站队果然是有利有弊。 苏泽能多次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担任太子经筵,这就是站队的好处,上面有人自然进步飞快。 但是在进步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被上层政治斗争波及,殷士儋用一个“有争议”,就挡着苏泽给太子开经筵也无可厚非,就算是高拱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小事帮助苏泽出头。 苏泽表面上反过来安慰了沈一贯两句,其实他也对科道言官厌恶透顶。 这帮家伙就是属苍蝇的,一旦被他们盯上就无休无止,总能在什么时候恶心你一下。 除了在朝堂上恶心里,这些科道言官还特别擅长发动舆论,苏泽家就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围了两次。 这都让苏泽想到了前世的“网暴”,这帮言官就像是键盘侠一样,反正笔杆子在他们手里。 除了在舆论场上网暴,明代文人还热衷各种笔记和私修史书,他们会编纂各种段子黑你,或者干脆出书来黑你。 这其中的翘楚,就是王世贞和沈德符,王世贞专门黑张居正,专门写书黑张居正,什么张居正用侵占辽王旧王府,生活奢靡这样的大小段子,都是出自他的《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 沈德符也是重量级,虽然他的《万历野获编》是研究明代历史的重要资料,但是他夹杂大量的私货,将历任首辅都黑了一遍。 这之后的东林党,更是将这些传统发扬光大,政治上和东林亲近的都大书特书功绩,和东林疏远的则编各种黑材料,比如眼前的沈一贯,日后就是和东林党不对付的浙党领袖,和他有关的黑材料史书上也是一串一串的。 虽然苏泽不在意这些跳梁小丑,但是也不准备再纵容他们下去了。 马上就到了【手提式大明朝廷】刷新的时间了,苏泽已经准备好了反击的奏疏。 苏泽刚返回家中,却发现一个身穿破旧儒衫的老者站在他家门口,苏泽连忙快步上前: “青藤先生!” 来人正是苏泽刚刚聘请的幕客,青藤先生徐渭。 徐渭虽然穿着破旧的儒衫,但是身上自然有一股不凡的气质,见到苏泽后他向苏泽稽首行礼: “东翁。” 苏泽打开小院子大门,将徐渭引入屋内,接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小院窄小,前些日子我将厢房收拾出来,青藤先生就先住在这里吧。” 徐渭倒是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随遇而安的人,苏泽的小院虽然小,但是苏州会馆的黄管事隔三差五派人上门打扫整理,院子整洁干净。 “青藤先生的事情处理完了?” 徐渭点头说道: “回东翁的话,徐某已经了结了拖欠的酒钱,今天开始就可以给东翁为幕了。” 苏泽热情的说道: “府内近日也没什么事情,青藤先生且先住着,熟悉一下再说。” 但是徐渭却不是之前那副狷狂的样子,而是一板一眼的说道: “东翁,身为幕客,拿人钱财为人效力,又岂能尸位素餐?” 苏泽有些感动,竟然还有这样的员工,这么着急进入工作状态。 徐渭稽首说道: “徐某不才,愿意佐僚东翁,只是不知道东翁所求为何?” “哦?” 徐渭不卑不亢的说道: “若东翁要在士林扬名,徐某疏通文墨,可助东翁。” 苏泽暗道,你是疏通文墨,那大部分人就是文盲了。 幕僚帮着东家代笔,这在明代也是正常的事情,徐渭的意思就是他能够帮着苏泽在文化圈出名。 看到苏泽没有反应,徐渭又说道: “徐某也略懂治政,东翁想要专宰州府,治政理民,徐某也可以调理内外,襄理刑讼。” 看到苏泽还是不点头,徐渭又说道: “当年在东南的时候,徐某曾写下《备倭十条疏》,也懂一些练兵知兵之法,东翁要边军建功,徐某也可以助您。” 苏泽却摇头,知道这不是徐渭在吹牛。 但是他从怀里掏出准备明天上奏的奏疏说道: “青藤先生,这是我起草的奏疏,您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正的地方。” 徐渭接过奏疏,他曾经做过胡宗宪的幕僚,帮着胡宗宪起草过不少奏疏,熟悉其中的门道。 苏泽的几次上疏都引起了朝堂的震荡,徐渭也读过苏泽的奏疏,知道他总能“发他人不能发之见,行他人不能行之事”,也对苏泽这份新的奏疏十分的好奇。 徐渭读得很慢,也读的很认真,苏泽耐心的等他读完问道: “青藤先生,您以为如何?” 徐渭读完后,沉默了良久,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 “东翁,您这篇奏疏递上去,朝堂能同意吗?这可是要和六科十三道正面开战了。” 苏泽说道: “难道我现在不是科道公敌吗?科道聒噪,就算是苏某认输投降,他们就能不弹劾我了?” “在大明朝做事,哪有不被科道弹劾的?” “至于陛下能不能同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苏泽自然是不担心,他可是有系统的人,大不了多用点威望值强行通过奏疏。 只要这道奏疏能成,就能极大的打击六科十三道,以后自己做事也能少些掣肘,这就是苏泽这半个月来,想出来对付科道的办法。 徐渭沉默了一下,当年他给胡宗宪做幕僚的时候,胡宗宪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一瞬间,苏泽的形象和胡宗宪的形象渐渐重合起来。 徐渭也痛恨这些科道言官,当年胡宗宪下狱,就是被言官诬陷。 而当年在东南抗倭的时候,徐渭也要经常帮着胡宗宪写请罪的奏疏,来应付朝中一轮又一轮的言官攻击。 徐渭沉默了一下,他越看苏泽的奏疏越是觉得惊奇,这份计划可以说是十分完备了,考虑到方方面面,就连执行计划都切实可行,徐渭也见过不少官员,可思虑像苏泽这么周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正如苏泽所说的那样,一旦这个奏疏获批,将对现在的科道言官造成重大打击,极大的分薄他们的舆论话语权。 可这一份奏疏真的能行吗? 皇帝和内阁,真的会批准苏泽的奏疏吗? 徐渭看着这份《请办乐府新报疏》,陷入到了沉思中。 第044章 拆台子 徐渭还是拿起笔,给苏泽这份奏疏润色起来,文书工作本来就是他身为幕客的职责。 其实这份奏疏的也很简单,就是请求朝堂在邸报之外,办一份《乐府新报》。 大明已经有类似官方报纸的邸报了。 邸报起源于唐代,其实就是朝堂发生的大事制作成报纸,发往的也是给地方官府,是让地方官员了解朝堂大事的重要手段。 明代负责发行邸报的就是通政司,五天或者七天一次,由通政司搜集朝堂发生的大事进行汇编,然后经过雕版后印刷,通过驿站发往各府县衙门。 在苏泽看来,邸报其实并不是报纸,而是类似于传递红头文件的公文系统,是从上到下逐级传达的,其实和报纸没什么关系。 苏泽上疏要办的《乐府新报》,则是要从下到上,搜集民情民声,汇编而成京畿新闻的地方性报纸。 苏泽在奏疏中写道: “《礼记》云,‘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 “昔周室设采诗之官,汉武立乐府之署,皆以俚语巷议为鉴,察四方风土之异。” “今圣天子垂拱而治,然疆域广袤,州县星罗,欲知闾阎疾苦,非设新制不可为继。” 你们儒生不是动不动就要复古吗?苏泽搬出了周礼中的“采风”制度,又以汉代乐府为名,提出要仿效先贤设立一个采访民风的机构,你们读书人总不能反对吧? 这也是苏泽前世的工作经验,以及这些日子观摩历代重臣上疏,学习到的套路。 就算是改革,也要先提出政治上可行性的方案。 要么从典籍中找,要么从祖宗之法中找,就算是全新的政策,也要打出复古的旗号。 其实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干的,苏泽穿越前的美利坚,不也拿着两百年前的宪法天天辩经? 说完了周礼,苏泽又说起了“祖宗之法”。 “太祖皇帝设通政司,意为通达四方之政。可臣观近年之政,民间疾苦,或如暗流潜涌;乡里冤屈,常似寒蝉噤声。” “昔乐府能收赵代秦楚之讴,今当仿其意,办《乐府新报》,使布衣黔首皆得言事。” 说完了法理上和政治上的可行性后,苏泽开始论述具体的实施方案。 “自国子监择通晓文墨之士为访员,月给廪饩,专司采录民间歌谣、市井闲谈、田舍琐事,但记事实,不加藻饰。” 这就是苏泽的分化瓦解之策了。 明代的国子监,在国初的时候还是官员入仕的重要通道,只要完成国子监的学业就被授予官职入仕。 明初很多大臣,也都是从监生升上去的。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高级仕途几乎都被进士出身的官员垄断,国子监的含金量大大降低,就算是获得监生资格,也只能寻一些不入流的小官职位。 前途无望后,国子监就逐渐变质,从国家干部培训学校,逐渐扭曲为混文凭的野鸡大学。 很多有志于科举的监生,都不愿意去国子监坐监读书,更愿意选择留在家乡的书院就读。 国子监中的学生良莠不齐,还有一些富商会为了虚荣心给子弟购买监生资格,所以国子监中聚集了大量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这些人考学不行,但又觉得自己是国子监生,是天子门生,所以也是在野舆论重要力量。 科道言官最喜欢的就是发动监生中的“意见领袖”,发动他们示众抗议。 古往今来,年轻人都是热血冲动,容易被有心人当枪使的。 苏泽这一招,就是给国子监生一份差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要《乐府新报》办成了,这些国子监生还会围苏泽家? 笼络完基层的国子监生,苏泽又继续写道: “仿宋代小报规制,以翰林院总纂其事,或诗、或词、或乐府、或曲,乃至俚语白描、小说话本,以陈民风。” 这就是给翰林院中那些不得志老翰林机会了。 翰林院中的庶吉士这么多,能引起皇帝和内阁辅臣关注的也就那么几个天命之子。 《乐府新报》只要发行,就算是皇帝宰辅看不到,也能让买报的人看到,这对于文人来说的诱惑是无穷的。 将《乐府新报》的编辑部设在翰林院,也是给这些清贵翰林找点事情干,又给他们一个扬名的渠道。 下层和中层都拉拢完毕,苏泽最后写道: “设文渊阁学士总其事,每月择要编成《民风辑要》,呈御前亲览。如永乐年间解缙编《永乐大典》之制,分类辑录,以备圣聪。” 苏泽将终审权送到内阁,想必那些想要有些作为的阁老们,比如高拱张居正他们,一定乐意将这项权利掌握在手里。 对于皇帝来说,这份《乐府新报》也多了一条了解民情舆论的途径,日后内阁想要推进什么政策,可以用报纸上的舆论来影响皇帝,而不是和以前一样,舆论都掌握在言官手里。 画饼完毕,就是公式化歌功颂德了: “此三大利,一可使圣天子明见万里,如观水镜;二可令百官惕厉,闻民间讽喻而知勤廉;三能存当世风俗,异日修史,犹得参酌。” 徐渭润色到这里,揉了揉眼睛,他曾经给胡宗宪做幕僚,在政治上胡宗宪也不过如此。 如果真的办成了,一直围攻苏泽的科道必然大受损失。 没有攻击任何一个言官,直接就拆了科道言官的台子! 苏泽年纪轻轻,手段竟然如此老辣。 也难怪他能“五疏惊天下”,成为朝野侧目的政坛新星。 只是这奏疏真的能成吗? 舆论权是科道手里最大的权力,苏泽是要拆他们的台,六科十三道必然竭力反击。 而徐渭也知道,隆庆皇帝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皇帝,很容易被风向左右,当年被迫罢免高拱就是如此。 连自己最喜欢的大臣,隆庆皇帝都能顶不住压力让他致仕,苏泽要办《乐府新报》,科道岂能坐以待毙? 如果办不成,苏泽更是成为科道眼中钉肉中刺,他到底有什么把握? 徐渭当然不知道苏泽有挂。 八月一日,苏泽将奏疏塞进【手提式大明朝廷】。 第045章 大闹天宫 将奏疏塞进【手提式大明朝廷】,系统开始了模拟。 ——【模拟开始】—— 一天后,《请办乐府新报疏》送到内阁,首辅李春芳罕见表态反对,高拱张居正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奏疏被送到司礼监。 两天后,《请办乐府新报疏》被皇帝留中不发。 两天后,六科十三道联合上书弹劾苏泽,奏疏全部被留中。 十天后,皇帝顶不住朝野压力,批答科道奏疏,申饬苏泽。 ——【模拟结束】—— 果然,舆论权是科道手中最重要的权力,面对苏泽这种掘根的打击,科道自然拼死反对。 而性格本来就不强硬的隆庆皇帝,在科道的压力下,也不再支持自己。 甚至在这件事上,内阁中的高拱和张居正也没有表态支持自己。 如果没有外挂,这份奏疏是铁定失败的。 可是爷有挂! 【是否消耗100点威望值,确保《请办乐府新报疏》一定被执行?】 看着自己攒下的110点威望值,果然执行这道奏疏需要的威望值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也说明这道奏疏的阻力是最大的。 “执行!” 当100点威望值扣除,系统弹出提示: 【请宿主在现实中完成上书。】 苏泽嘴角露出笑容,这些日子被言官猛打,总算是有了反击的时候了。 不过这封奏疏上去,肯定会引起疾风骤雨,苏泽又喊来了徐渭。 “青藤先生,这次上疏,本官必然成为科道言官的众矢之的,估计那些监生又要来围家了,这段时间我会住在史馆,您也寻个安稳的住处安顿下吧。” 徐渭惊讶的看着苏泽,合着自己这位东家都已经被人堵家堵出经验来了? 徐渭知道自己疯,却不知道自己这位东家这么疯,上来就要拆科道的台。 但是徐渭一想到,若是这《乐府新报》真的办成了,那些曾经诬陷攻击胡宗宪的科道言官们会痛苦成什么样子,他又忍住了劝说苏泽的想法,任由苏泽将这份奏疏递上去。 徐渭心中涌起了对苏泽的惭愧之情,他拱手说道: “东翁放心,徐某会自寻去处。” 苏泽从袖子里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子,交给徐渭自行寻找居所,然后就匆忙向着史馆去了。 徐渭微微一笑,直接去用这些碎银子在巷子口买了酒肉,却没有另寻他处,而是将这些酒肉搬回院子里,又搬来一张太师椅,朝着院门坦然坐下。 ----------------- 八月二日,京师的天气已经开始燥热起来。 李春芳在亲随的簇拥下,仪驾来到了皇宫边上。 李春芳虽然在内阁是个好好先生,在官场上也有宽仁的名声,但是他对待府内下人十分严格,稍有不规矩的就要被严惩。 众多亲随揭开车帘,扶着李春芳下了马车,进入左顺门就是皇宫区域了,李春芳前往内阁这段路,就只能步行了。 刚刚走到内阁前,李春芳就见到司礼监秉笔冯保,正使唤一群小太监,举着高高的杆子在几棵大树边上忙碌着。 见到李春芳,冯保凑笑过来说道:“李阁老,陛下被知了扰梦,又怕各位阁老被这些不长眼的蠹物纷扰,赐下粘杆清理内阁周围的知了。” 李春芳是传统士大夫,对太监没有太多的好脸色,特别是冯保尤其以擅长溜须拍马闻名,所以他就更没好脸色了。 “区区粘杆这等小事,还劳烦冯秉笔亲自督阵。” 李春芳这句话不阴不阳,和他在内阁中一贯的好好先生形象完全不一样。 就是以冯保的城府,也短暂惊讶了一下,又堆起笑容说道: “内阁的事情就是朝堂的大事,又怎么说是小事,再说了,为陛下办差,哪有什么大事小事。” 李春芳暗骂一句无耻,更不愿意和这阉宦多啰嗦,打了个招呼就走进了内阁。 冯保眼中闪过精光,这几任阁老,从严嵩到徐阶他都打过交道,但是和李春芳这样,从心底看不起自己,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维护的首辅,还是第一个。 冯保甩了甩袖子,对着几个粘知了的小太监呵斥道: “手脚利落些,别扰了阁老们办公!” 李春芳走进内阁,却见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奇怪。 一般来说,高拱和张居正都会提前到内阁,他们会先把重要的奏疏提前看一遍。 赵贞吉重视养生,一般都是踩着点到,到了以后也会过目高张二人看过的奏疏。 李春芳是首辅,年纪也大了,所以他一般会晚点到,这时候高张赵三人一般都在争吵。 有时候高拱张居正吵,有时候高拱赵贞吉吵,有时候高拱张居正一起和赵贞吉吵,有时候高拱和张居正赵贞吉吵。 嗯,高大炮名不虚传,每次吵架都有他。 但是今天内阁十分的安静,三人都在各自的位子上。 见到李春芳走进内阁,三位内阁大学士都起身向他稽首,接着高拱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首辅大人,这份奏疏还请您过目。” 看来已经吵过了。 李春芳拿着奏疏,看到苏泽的名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李春芳想到了自己昨天刚刚写的东西,这苏泽就和孙猴子一样,整日的大闹天宫!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苏泽,这大闹天宫还写不好呢! 想到这里,李春芳还是翻开奏疏,等他看完奏疏,用手捏了捏暴跳的太阳穴。 这次苏猴子不是大闹天宫,是打上灵山了。 李春芳预见到了科道的疾风骤雨,看向内阁剩下的三人道: “三位都不票拟吗?” 高拱有些犹豫。 从情从理上,他都愿意支持苏泽,他也是科道的受害者之一。 但是科道这把刀,是用来打压政敌的好武器,别人能用,自己也能用。 这些日子,靠着吏部尚书这个职位,高拱也在科道中安插了一些自己人。 历朝历代的改革,难得不是刀刃向外,难就难在很多事情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第一刀都是扎向自己的。 所以高拱犹豫了。 同样,张居正也犹豫了。 李春芳拿起揭纸,迅速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递给身边通政司的官员说道: “科道风闻言事乃是祖制,苏泽不是言官,妄议大政,本官请陛下罚他,诸位有没有异议?” 高张赵三位阁老都齐声称“唯”,李春芳处理完这一件政务,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提笔写下: “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 第046章 叩阙 苏泽这份烫手的奏疏,司礼监当然不敢擅专,掌印太监李芳又让司礼监几名秉笔看完,立刻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隆庆皇帝看到苏泽这份奏疏也同样犯了难,他虽然也对苏泽的提议感兴趣,但是一想到科道的战斗力,又有些退缩。 一时之间,他对于如何处理苏泽的奏疏也犹豫起来,只能先将奏疏留中。 ----------------- 六科廊。 苏泽的奏疏虽然留中,但是按例要将抄本送到科道。 和皇帝内阁的猜想一样,苏泽这份奏疏送到科道,立刻掀起了巨浪! 这一次,不仅仅是以往和苏泽不对付的那些言官,整个六科十三道,所有的言官都拍案而起,疯狂的攻击苏泽! 六科十三道最大权力是什么? 其实不是弹劾官员的权利。 给领导打小报告,并需要一个专门的职位,任何人都是可以的。 而且比起吏部的举荐权考核权,科道所谓的弹劾权力其实很有限。 那么多大臣被弹劾,一年被罢黜的能有几个? 实际上科道最大的权力,是垄断皇帝“言路”的权力。 六科风闻言事的权力,就是无论大事小事都可以上书给皇帝,而朱元璋设立科道的目的,也就是不让高级官员垄断发声渠道,可以通过科道听到基层乃至于民间的声音。 国家的大政方针,科道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将基层的民生问题反馈上去。 当然,制度上是这样的,但是到了今天,屠龙者终成恶龙,科道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也会为了垄断言路权力,打压苏泽的提议。 刑科给事中陈瓒,上一次和苏泽对战吃了亏,被皇帝点名申饬了一顿。 陈瓒读到了苏泽的奏疏后,表现得最为激动,当场就举起抄本大喊道: “我科道官员风闻言事乃是祖制!苏泽攻击祖制!其心可诛!” 众言官也纷纷起立附和,整个六科廊更加狂热起来。 “老夫豁出性命死谏,也不能让这等奸佞魅惑主上!” 陈瓒站起来,整理衣冠说道:“本官准备去左顺门叩阙!” 听到“左顺门叩阙”这五个字,整个六科廊都安静下来。 左顺门叩阙,这就是言官的大杀招。 当年嘉靖皇帝大礼议期间,两百余名反对议礼的官员在左顺门跪请上书“示威”,百官叩阙,声震阙庭,试图逼世宗就范。 叩阙,是言官对皇权施压的最强手段,这时候皇帝只有屈从和廷杖两个选项。 如果选择廷杖,那陈瓒立刻就会成为言官中的偶像,获得“犯死直谏”士大夫绝对政治正确的超级BUFF加身! 除非像嘉靖皇帝那样掀桌子的皇帝,一般的皇帝最后也只能选择屈从了。 总而言之,左顺门叩阙,就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决死冲锋,陈瓒是要和苏泽一起爆了! 陈瓒说完,另外几个言官也站出来说道: “我也去!” 当然,苏泽这份奏疏还不到大礼议的高度,也有不少言官不愿意为此赌上前途性命。 最后陈瓒领着十三名言官,来到了左顺门前。 见到这么一群言官冲向左顺门,负责左顺门的太监也吓得半死,连忙派人向司礼监禀告。 只见到陈瓒带头跪下,口中大呼“大呼太祖高皇帝、世宗皇帝”,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守门的张太监头皮发麻,绝望得全身颤抖,言官叩阙可是大事。 作为守门太监,张太监的职责是守卫左顺门,但陈瓒在这里哭嚎,惊扰圣驾的罪名他已经背在身上。 一个处理不好,更多的罪名都要扣在自己头上,张太监想到自己刚刚花了一千两银子认了司礼监秉笔冯保的当了干爹,如今别说升官了,就连保住一条小命都难。 张太监的表情扭曲起来,凭什么你们外朝文官打架,我们太监要倒霉啊! ----------------- 发生了左顺门叩阙,司礼监也连忙开起了会。 李芳头疼地看着几位同僚,特别是司礼监秉笔兼到东厂厂公的冯保,他有些憔悴的说道: “言官叩阙,咱家要立刻禀告陛下,这件事都是因为苏泽那封奏疏而起,要怎么处置苏泽,大伙儿还是要有个公论。” 李芳看向四周,几名秉笔太监也都是老奸巨猾,纷纷沉默不语。 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肯定会询问司礼监的意见。 但是李芳又不想要落下太监干政的骂名,所以准备推出一个司礼监“公论”出来。 可在场的几名秉笔,不想要掺和到这场外朝的争端中。 其中一名方脸秉笔太监说道: “李公公,这是外朝的事情,我们司礼监何必掺和其中?” 说话的名叫陈洪,原本是尚膳监的管事太监,因为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意被选入司礼监,如今是司礼监的三把手。 陈洪发话,冯保也说道: “陈公公说的没错,外朝文官的事情,我们还是勿要多言,说多了反而里外不是人。” 李芳看着手下反对,李芳罕见的发火说道: “什么外朝内朝,都是陛下的臣子,咱们都是为陛下分忧的!” 李芳在司礼监还是有威信的,他厉声后,冯保也低下头。 李芳说道: “若陛下问道,就按照当日李首辅的意见办,如何?” 众秉笔称“唯”。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隆庆身边的亲信小太监匆忙跑来,隆庆皇帝召集司礼监商议。 冯保走在李芳的身后,双手插在袖子里,捏着一封刚刚送来的奏本。 奏本,和公开上疏的题本不一样,等同于直接上给皇帝的密奏。 奏本是不需要经过内阁和科道,直接由通政司送到司礼监的。 其实明代大臣不爱上奏本,不走公开渠道上奏的奏疏,更类似于小报告小作文,对皇帝来说可信度不高。 而且经常上奏本,还会被言官批判“幸进”,如果被定性为“官场双面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什么事情不能公开说? 那就会影响在整个官场生涯的前途。 冯保原本有些犹豫,但看到李芳如此强硬的支持李春芳的意见,又让冯保起了别样的心思。 别看李春芳和李芳都很佛系,实际上他们也都在用“柔”的手段控制内阁和司礼监,他们决定的事情下面的辅臣和秉笔也很少能直接反对。 作为一个有上进心的太监,冯保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状况。 这是一个机会。 第047章 助攻 等李芳一行大太监见到隆庆皇帝的时候,他头上绑着绸带,李芳连忙上前道: “皇爷的头疾又犯了?” 隆庆皇帝点点头说道: “太医已经用过针了,不碍事。” 隆庆皇帝在裕王府的时候就有严重的头疼毛病,做了皇帝后愈发严重了。 听说太医看过了,李芳还是不放心地说道: “左顺门外那件事,就由仆臣派人安抚回去,不能让这些言官小臣扰了圣驾。” 隆庆皇帝苦笑一声说道: “你劝?就是内阁李首辅来了,也赶不走那帮家伙。” “平日里这些言官小臣无礼都要闹三分,这次他们还占了理,又岂能善罢甘休?” 李芳听出了隆庆皇帝息事宁人的想法,于是顺着说道: “苏翰林是詹事府官员,没有议政的权力,应该按照李首辅的意见申饬一下他,这样也能让左顺门外的那些言官罢去。” 隆庆皇帝扶着额头,其实他本人还是觉得苏泽建议不错的,至少能让皇帝多一个了解民情的渠道。 只是苏泽太能惹事,这些言官都左顺门扣阙了。 可这样一来,又显得自己是被言官逼迫着申饬苏泽,隆庆皇帝心中也有些不甘心。 他还是挣扎了一下说道:“这是司礼监的公议吗?” 就在李芳准备说这是司礼监公议的时候,突然冯保抬头说道: “陛下,仆臣这里有一份奏本。” “奏本?” “江宁织造杨清太监的奏本。” 江宁织造太监? 李芳有些疑惑,江宁织造太监是宫廷外派在江宁,负责皇室布料采买的江宁制造局。 因为设在鱼米之乡的江宁,是个宫内太监人人羡慕的肥缺。 杨清是前朝旧人,和冯保没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上杨清的奏本? 李芳知道事情不对,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拦住冯保,只能看着冯保将杨清的奏本送到了隆庆皇帝面前。 织造太监给皇帝上奏本,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一方面,这些外派的太监,需要和皇帝维持感情,需要定期请安汇报工作。 另一方面,这些外镇太监,其实也有监视地方的职责,算是皇权的触手。 看着杨清的奏本,隆庆皇帝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等到看完之后,隆庆皇帝直接将奏本拍在御案上,怒道: “清流清流!这就是朕的清流!?” 李芳连忙上前说道: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隆庆皇帝的头更疼了,他指着御案上的奏本,对着李芳说道: “你看看,这些就是朕的清流!” 李芳拿起御案上的奏本,等看完了之后,他的手脚冰凉。 原来,江宁织造太监杨清这次的奏本,说的不是江南制造局的事情,而是如今南直隶的一件大事。 海瑞到任江宁后,立刻进行了清田工作。 所谓清田,就是明代抑制豪强土地兼并的常用手段,就是鼓励小民诉讼大地主,官府再支持小民从大地主手里分一部分田给百姓。 这是因为地方上大户的土地,往往都是兼并小民得来的,在兼并的过程中肯定都有说不清楚的地方,只要官府偏向普通百姓,就能在实质上起到抑兼并的效果。 当然,有多少地方官员清田是真的为了抑兼并,有多少官员是用清田作为借口敲打地方豪强,有多少官员清田是为了自己捞钱,这也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海瑞清田,确实是为了抑制兼并,想要让江南的大地主吐出一点土地出来。 结果海瑞清着田,就清到了松江府的大地主,已经致仕的徐阶徐阁老家里。 海瑞的清田令发出来,就有不少百姓拿着讼状,状告徐阁老家里抢占土地,发放高利贷等恶行。 海瑞这个应天巡抚立刻开始了调查,他很快就调查到了,徐阶徐阁老的家族,在松江府拥有土地六万亩。 不仅仅是土地,徐阶家族还从事当地的高利贷生意,他的儿子徐璠和徐琨本性贪婪,在松江府营造豪华府邸,一边拿着几万两银子放高利贷,一边却还拖欠着朝廷的税钱。 海瑞派遣官吏上门催要拖欠的税钱,徐阶的子孙也态度嚣张,甚至还组织乡野士绅抗税。 一时之间,整个江南到处都是议论徐阶父子的声音,大量百姓前往衙门诉讼徐家。 作为江宁织造太监的杨清,自然将这件事写成了奏本,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师。 隆庆皇帝捂着脑袋说道: “徐阶当政多年,他的家人横行松江,科道都是瞎子还是哑巴?” “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大明言路!松江之事可有一人上奏?” “这就是我大明的清流!现在这帮清流还在左顺门叩阙,要逼迫朕!” 李芳心中咯噔了一下,知道事情要坏,显然皇帝是要将怨气全部撒在言官头上了! 他连忙说道: “陛下息怒,这奏本上的只是杨清一面之辞,未必做的数,左顺门外的言官也和徐阁老这件事没关系。” 李芳下意识地想要回护这些言官,听了他的话,隆庆皇帝也算是冷静了一些。 这倒不是因为李芳和徐阶有什么旧情,而是李芳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司礼监这个体系的最高位者,他下意识的要维持现状。 不是有句话说,“当权者都是保守派”。 提出变法的,往往都是在野派,而执政派一般都希望政局稳定,他们才能继续执政下去。 李芳自然不希望内朝外朝的矛盾激化,那他这个掌印太监的位置就会动摇。 冯保这些虎视眈眈的秉笔们,无时无刻不想要将自己拉下来。 好不容易劝住了皇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通传,内阁的四位辅臣请求面圣! 隆庆皇帝以为是为了左顺门叩阙的事情,对着李芳说道:“宣!” 不一会儿,内阁四人站在御座前。 隆庆皇帝有些虚弱的说道: “四位爱卿是为了左顺门的事情来的吧?” 四名内阁辅臣都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高拱迈步出列说道: “陛下,臣等是为了应天巡抚海瑞刚刚送到内阁的急奏而来的。” 第048章 流黜(加更!) 半个时辰前,内阁。 海瑞的加急文书,是傍晚的时候才送到内阁的。 当高拱见到这份题本后,内心是十分的复杂。 海瑞这个应天巡抚,是他掌控的吏部推免的,到任也不过一个月多月。 这本来就是苏泽的建议,让海瑞这把大明神剑去江南试试锋芒。 可高拱也没想到,海瑞这柄神剑竟然这么快,这么锋利! 海瑞的奏疏写得十分的漂亮,而且整本奏疏没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全部都是在就事论事。 海瑞将徐家在松江府侵占民田,徐阶儿子们发放高利贷,带头抗税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记录了下来。 随着奏疏而来的,还有海瑞亲自审理的记录,以及诉讼徐府百姓签字画押的万民书。 无论是公文写作,法律判决,全部都找不到一点差错! 海瑞也没有对退休首辅徐阶进行任何的牵连攻击,整个奏疏所讲的都是松江徐氏,没有任何主观唯心的推论。 但在官场混过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刀才是最快的!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纰漏,海瑞走的是公开上书的题本,也就是说他这份奏疏是完全经得起所有官员和言官检查的。 一切都是在合法合理合规的情况下,海瑞在奏疏中询问朝廷,要如何处置松江徐家,特别是徐阶两个放高利贷的儿子。 因为徐阶的儿子都恩荫做官,处置他们需要经过朝堂的论罪,海瑞这么做也是正常的程序。 高拱看完奏疏,心中百感交集。 徐阶倒了。 和上次致仕不同,大明官员致仕复起也是正常的,徐阶上次致仕,名望和门生故吏都在。 可海瑞这一封奏疏,是彻底将徐阶养了几十年的名望粉碎,在政治上徐阶已经等同于死人了。 高拱本质上是个感性的人,严嵩徐阶,两任首辅都落到这样的下场,若日后自己也坐上首辅的位置,还能善终吗? 但是高拱毕竟是刚毅的人,他抚平自己惆怅的情绪,将这份海瑞的奏疏递交给了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看完了海瑞的奏疏,第一个想法是,“这苏泽当真是妖猴”? 言官前脚左顺门叩阙,这边海瑞的奏疏就到了? 以李春芳的政治智慧,已经猜到了皇帝的反应。 大明朝在政治上有两个首都,在南京有一套和京师近乎一比一的南京朝廷,不仅仅有南京六部,南京还有六科十三道的言官。 松江府在南京眼皮子底下,南直隶这么多的官员,南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都对松江徐家视而不见? 京师科道又群起攻击苏泽,皇帝心中会怎么想? 两京六科十三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徐党的党徒? 科道的言路不再被信任,那苏泽请办的《乐府新报》,是不是可以成为皇帝新的耳目? 还有徐阶。 李春芳是徐阶举荐入阁,也是徐阶讲学的同道。 但是看到海瑞这份奏疏后,李春芳就知道徐阶完蛋了。 徐阶个人政治生命已经完蛋,徐阶的党羽如果找不到新的门庭,也会很快失势被驱赶出去。 而科道必然会成为皇帝清理的主要部门。 到了这一步,李春芳已经很快接受了现实,如今要做的,就是帮着皇帝清理科道中的徐阶余党,然后将自己的门人弟子安插进去。 李春芳是清静无为,但是清静无为的前提是有人帮着作为。 如果朝堂局势失衡,高拱一家独大,他这个内阁首辅就不是清净无为,而是被人架空了。 李春芳定下计划,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徐阶一党的言官迅速切割,对外做出内阁和皇帝一致的态度来,追责两京六科十三道失察的罪过。 李春芳又将奏疏交给赵贞吉和张居正,两人也都涌起了类似的想法。 李春芳环视一圈,站起来说道: “入宫吧。” ----------------- 有了江南织造太监的密奏,看完海瑞的奏疏,隆庆皇帝反而冷静下来。 海瑞所列的松江徐氏罪名,也就是牵连到徐阶的儿子徐璠和徐琨头上,按照现在的证据,徐阶也就是个纵子行凶的罪过。 这反而让隆庆皇帝松了一口气。 彻底打倒前任首辅,还是帮助自己登基的辅政大臣,先帝托孤重臣,这样的代价皇帝也是承受不住的。 现在将罪过追索到徐阶的儿子,力度也是刚刚好。 隆庆皇帝看着内阁四名宰辅大臣,问道: “徐首辅的二子要如何处置?” 听到隆庆皇帝还称呼“徐首辅”,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都松了一口气,这是皇帝已经给案件定性了,不会全面清算徐阶,只追查到他儿子为止。 高拱正色说道: “革去官职,当流。” 这下子轮到张居正惊讶了,按照海瑞的上疏,徐阶的两个儿子杀头都不为过,高拱竟然只提议流放,没有继续追杀徐阶的儿子们。 隆庆皇帝点点头,很满意这个处理结果,他说道: “那就流放广东徐闻,如何?” 广东徐闻县,位于雷州半岛的最南端。 大明不是大宋,比起流放西北东北,流放徐闻其实算是优待了,毕竟两广地区经过几百年的开发,已经不是宋代瘴气横行荒芜边疆了。 内阁诸臣都没有意见,隆庆皇帝又问道: “叩阙的言官要如何处置?” 这时候赵贞吉站出来,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本月刚定国本,不宜见血。” 老狐狸! 高拱看了一眼赵贞吉,一个天天讲随心所欲为道,求本心致良知的心学大儒,竟然将汉儒这套谶纬之说拿出来,可偏偏这句话,对于有些迷信的皇帝很有效果。 隆庆的老爹嘉靖能为了一句“二龙不相见”,就几十年不见亲儿子,隆庆皇帝自然也不愿意在爱子册立的当月就见血。 高拱进一步想到,赵贞吉回护言官,这是给徐阶门生弟子一个信号,表明自己愿意继续庇护他们。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赶尽杀绝也是不可能了,高拱说道: “当黜。” 隆庆皇帝点点头说道:“领头的那个,刑科给事中陈瓒,降外任用,广东徐闻县典史。” 和大礼议时期嘉靖对抗群臣不同,皇帝和内阁形成合议,这些左顺门叩阙的官员命运已经定下。 隆庆皇帝看向四名内阁辅臣,接着说道: “朕觉得,苏子霖所言的《乐府新报》,可以筹办起来了。” 第049章 暗中博弈 皇帝这么说,内阁四位人精就明白,要办《乐府新报》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内阁四辅臣五味杂陈,怎么又让苏泽办成了呢? 但是也和苏泽上疏所言的那样,《乐府新报》其实对内阁也是有利的。 能拓展言路,从言官手里分走权力,这对于想要有所作为的高拱和张居正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事情已成定局,接下来就是争夺利益了。 一向和稀泥的首辅李春芳,这时候也不和了,直接说道: “按照苏子霖所奏,《乐府新报》应设在文渊阁下。” 隆庆皇帝点点头说道: “那就由卿担任总裁官。” 这个结果是理所当然,这样重要的机构,自然要掌握在内阁手里,苏泽上疏中也是这么设计的。 李春芳是内阁首辅,兼任总裁官也是理所应当。 这个职位不重要,众所周知,“总裁总裁,总而不裁”,他李阁老内阁的一摊子事情都懒得管,还能管《乐府新报》所有的事情?这不过是挂个名,抓一个审核权而已。 高拱站出来说道: “苏泽是首倡者,当以他为总编官。” 高拱想的很清楚,这报馆的总编肯定要总裁管用,这一次苏泽帮着自己彻底扳倒徐阶,那么自己也要投桃报李支持他。 官场就是这样,关系是都是双向的。 不能为下属出头的领导,也别想要得到下属的拥戴。 如果连立功的亲信都不奖励提拔,那手下人就会离领导而去。 既然苏泽首倡办这个《乐府新报》,那高拱自然要帮他争取利益。 对此隆庆皇帝也没有异议,他点头说道: “此为理应之事。” 这时候张居正站出来说道: “按照苏泽的奏本,当以史官为例,从翰林院抽调编纂官。” 自从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殷士儋升任詹事府詹事后,张居正兼领了翰林院事,而翰林院本来就是他的控制范围,从翰林院抽调人选成立编辑部,这是张居正往这个新机构塞人。 这件事自然也没什么异议,但是赵贞吉急了。 内阁四辅臣,如今李春芳得名,高拱得人,张居正得利,自己是什么没捞到? 不,不是没捞到,是自己还要吃屎! 赵贞吉兼任礼部尚书,国子监也在他的手里,按照苏泽的奏疏,这个《乐府新报》的采风使,要从国子监中抽选人来做。 谁来做这个采风使?给采风使什么编制待遇?这些都是自己的事情! 要知道国子监的战斗力,赵贞吉也是知道的,他可不想要被国子监的监生堵门! 想到这里,赵贞吉立刻出列说道: “陛下,国子监廪额早已经定了,如今国子监也拿不出银钱来,如果要办《乐府新报》,还要户部拨钱。” 众人看向张居正,户部是他的势力范围。 张居正摸着自己油亮的胡须说道: “户部今年没批这笔银子,实在支不出来这笔钱。” 张居正这句话,倒不是他要打压苏泽。 户部支银,六科十三道的言官都是盯着的,预算监督权就是在言官手里的。 这一次皇帝处罚了带头的陈瓒,但是大明言官的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 如果张居正违规拨钱给《乐府新报》,肯定会成为言官的新靶子。 皇帝看向两名重臣,户部说没预算,国子监说没经费,他又看向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顶着压力站出来说道: “陛下,既然这件事是苏子霖首倡,就让他先想想办法,若是《乐府新报》反响好了,再让九卿公议拨款的事情。” 滑头! 高拱瞥了一眼这位首辅,也难怪徐阶举荐他当首辅,这份左右逢源的本事,深得徐阶真传。 可高拱管的是吏部,手也插不进户部,没办法帮着苏泽搞钱。 听到李春芳这么说,皇帝也点头说道: “命中书舍人拟旨,苏泽为总编官,负责《乐府新报》筹办事项。” ----------------- 这场小型的左顺门叩阙事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四位内阁辅臣亲自前往左顺门,宣读了皇帝的旨意,领头叩阙的陈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想要挣扎一下,就被看守左顺门的张太监打了一个暗棍。 锦衣卫押住陈瓒,四位内阁辅臣都当做没看到,宣读了皇帝斥责六科十三道的诏书,他们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场言官都面如死灰,知道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经彻底结束,虽然皇帝只贬黜了陈瓒一人,但接下来的人事调整中,他们一定会被清理出科道,明升暗降出京任职。 可政治投机就是这样,面对手持木棍的守门太监们,已经理亏的言官也不想要体验一秒六棍,只能乖乖领受斥责,失魂落魄的离开皇宫。 最惨的还是陈瓒,他又被暗中打了几棍,然后被锦衣卫押回家中,当天就押送他前往徐闻上任。 这场风波过去,皇帝下旨新办《乐府新报》,六科十三道舔着伤口,不敢再上疏反对。 眼看着风波散去,苏泽终于从史馆返回了家里。 可一进门,却发现自家的小院子堆满了酒坛子,徐渭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喝的醉醺醺的。 “青藤先生?” 苏泽走上前,听到他的声音,徐渭站起来,对着苏泽道: “东翁。” 这一次小院门口干干净净,不像是之前苏泽被冲的时候,门槛都被踹坏了,他疑惑的问道: “不是让青藤先生暂避锋芒的吗?您留在家里的?” 徐渭点点头,苏泽又问道: “那些国子监生没来?” “来了啊,那些酒坛子就是他们送的。” “啊?” 徐渭翕然一笑说道: “东翁,且听我说来。” 原来苏泽交代完徐渭后,国子监的监生们就围了苏泽的小院。 一开始这些监生只是在门外骂,徐渭就坐在院子里对骂,骂了一个上午之后,这帮监生愣是没骂过徐渭一个人。 接着就有人要冲院子,徐渭就自己打开了院子,站在院子里和这些监生继续对骂。 徐渭的骂人功力实在是太强,不带脏字却字字诛心,让这帮国子监的读书人又怒又难受,偏偏徐渭引经据典,骂的他们没话说。 原本这些国子监生是要冲苏泽的,却离奇变成了和徐渭的对骂,比的是谁骂的有文采,谁骂的有水平。 也不知道是谁,提出要用对对子的方式决一胜负。 徐渭笑着说道: “东翁,徐某就出了一个对子。” “上联是,‘好读书,不好读书’,不知道东翁以为要怎么对?” 第050章 办报 原来是这个对子啊。 苏泽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这是徐渭的一副绝对。 “好读书,不好读书”,上联的“好“字读作第三声,表示“喜欢“,意思是“喜欢读书,却不好好读书“。 苏泽微笑着说道: “那我就对,‘好读书,不好读书’。” 徐渭震惊的看向苏泽。 下联虽然同样是一个好字,却发的是第四声,表示“善于“,意思是“善于读书,却已经不适合读书了“。 这个对联的绝妙之处,就在于上联下联都是一样的字,却因为多音字而表达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更绝妙的,是这个对联道出了人生的两难,年轻时有大把时光却不知珍惜,等到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时,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苏泽笑着说道: “青藤先生,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您的绝对,这帮监生就散了?” 徐渭疑惑的看向苏泽,刚刚苏泽询问门前的事情,明明对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现在却说是从别处听了自己的对联。 徐渭当是苏泽藏拙,于是说道: “这之后,这帮监生又和徐某比诗书画戏,全部都被徐某打败,然后徐某就说自己好酒,他们就从京师买来了这些酒。” 苏泽看着满屋子的酒,不由的感慨,也难怪文化人都向往大明,这很大明。 一个文人才子可以得到普遍崇拜的时代。 一个少年天才被推崇的时代。 “东翁,这些酒要不要退回去?” 苏泽看着满院子的酒坛子,摇头说道: “青藤先生喜欢就留着吧,另外有一件事,朝廷已经准了我的上疏,要办《乐府新报》了。” “啊?” 这下子轮到徐渭惊讶了! 他是看过苏泽的上疏的,虽然苏泽的奏疏计划可行,可要办《乐府新报》的阻力可想而知,国子监就被言官发动起来,还不知道在朝堂上,苏泽要被言官怎么针对。 竟然成了? 这下子连徐渭都怀疑自己酒没醒了。 苏泽已经从沈一贯那边,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将海瑞奏疏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推说是自己凑巧和海瑞上疏一起,让皇帝下定决心办报。 听说徐阶倒台,徐渭突然哭泣起来,苏泽知道他是想到了胡宗宪,任由他宣泄完了情绪,徐渭这才起身说道: “日后徐某任由东翁驱策!” 苏泽拉着徐渭说道: “青藤先生何须如此,不过眼下正好有件事要请您。” “东翁请讲。” 苏泽说道:“这,不是朝堂的邸报,要采访民风为主。” “《乐府新报》要的就是能陈民风,能言民之疾苦,所以内容上,也和只刊登朝廷大事的邸报不同。” 苏泽看向徐渭说道:“所以我准备在《乐府新报》上设置一版面,名为‘曲苑新风’,连载一些好看有趣的话本戏剧。” “青藤先生?” 徐渭一下子明白了苏泽的意思。 徐渭不仅仅是文学家,还是戏曲大家,他尤其擅长南戏,采用北杂剧的形式,又吸收南曲的自然格律,自成一派,自称其戏曲是“南腔北调”。 后世绍兴的一位大文豪,就用“南腔北调”给自己的文集命名。 既然定义上就是贴近民风,作为创刊号,苏泽自然需要一份能拿得出手的戏曲作品。 徐渭说道: “东翁,徐某是写了几部戏曲,不知道东翁合适哪一部。” 不一会儿,徐渭回到自己的房间,掏出了四份剧本,苏泽一看,果然是徐渭的四部知名戏曲。 这应该就是后世徐渭曲艺集《四声猿》中的戏曲,分别是《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 《狂鼓史渔阳三弄》是将祢衡死后在阴司做官,在阴司痛骂曹操的剧,是当年徐渭为了讽刺严嵩当权所做。 这个不行,政治讽刺性太强。 《玉禅师翠乡一梦》,则是讲佛门姻缘色戒的,说教味道太浓。 苏泽还是看中后两个。 雌木兰就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而女状元则是后世曲艺中的经典段落,讲的是才女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无论是京剧还是黄梅戏都有这个剧目。 苏泽想了想,还是决定用《女状元辞凰得凤》,作为《乐府新报》的创刊戏曲。 ----------------- 次日,苏泽来到史馆。 这一次史馆中热闹起来,那些和苏泽不太相熟的同僚,都向苏泽道贺,并表示自己愿意加入到报馆中。 苏泽也只是一一答礼,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消息灵通的沈一贯也冲进史馆,对着苏泽说道: “子霖兄,史馆又添了一块牌子,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就在这个时候,传旨的通政司官员也走进了史馆。 圣旨自然是命令苏泽创办《乐府新报》的圣旨,但是圣旨上只是让翰林院和国子监拨了一些印刷书籍的工匠给苏泽。 等到圣旨宣读完毕,唯独没有提报馆经费的事情。 最沉不住气的沈一贯首先说道: “子霖兄!这朝廷让你办报,却不给经费,这怎么办?” 一旁的罗万化也皱眉,大家都不是官场新人了,在官场上想要做事,银钱是少不了的。 更不要说是办报这样的事情。 既然苏泽说要采访民风,那总不能让人免费做吧? 撰写文章,编排版面,校对勘误,这些都需要人手,而且都是额外工作,如果不给额外的报酬,再有热情的人也会坚持不下去。 原本眼热苏泽的同僚们,此时也纷纷看清楚了形势,刚刚主动要求加入报馆的翰林,此时也露出退缩的表情。 这帮人精也看出来,皇帝和内阁的态度——支持办报,但是又不太支持。 给点支持,但是给的支持只有一点。 苏泽倒是不慌不忙,他首先向前来宣旨的通政司官员问道: “大宣谕,圣旨是让报馆自筹经费的意思?” 通政司负责传递奏疏圣旨,所以会选择形貌优异的年轻官员。 通政司虽然职位不高,但是能接触到皇帝和宰相,所以外朝官员都会尊称一句“大宣谕”。 这名年轻的通政司官员知道苏泽的名声,也不敢在苏泽面前摆谱,连忙说道: “回苏翰林的话,户部和国子监都拨不出额外的经费,内阁的意思是,请报馆先把《乐府新报》办起来。” 苏泽点点头,这就是名声的好处了,显然这个通政司官员为了结交苏泽,故意说了一些内阁的内幕消息。 苏泽掏出自己的拜帖,又夹上一点碎银子,递给这名通政司小官,算是结下善缘。 宣旨完毕,围观的史馆官员纷纷散去,刚刚说要加入报馆的几个翰林,也开始找理由外出躲避苏泽。 沈一贯看到苏泽成竹在胸的样子,回到没有外人的公房里,急切的问道: “子霖兄,你素来谋定而动,想来定是早有对策,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快快吩咐来吧!” 第051章 国祚减二 苏泽倒是也不算是胸有成竹,只能是早有预料。 虽然自己有挂,但是在任何一个稳固的官僚系统中,推进哪怕一点点改革,阻力都是非常大的。 就算是皇帝和内阁同意自己办报,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卡着自己,苏泽也预想过被卡财权的情况。 甚至这是他预想中阻力最小的方面,至少皇帝还是将翰林院和礼部的印书匠拨给了自己。 苏泽对着沈一贯说道: “陛下圣旨不是说的很明白了吗?办报的经费要自筹。” 沈一贯愣着说道: “自筹,要怎么自筹?” 苏泽看了一眼沈一贯说道: “自筹,就是卖报啊?将报纸卖出去,经费不就有了?” “啊?” 苏泽没有再解释,而是对沈一贯说道: “肩吾兄,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乐府新报》办起来再说吧,我正好有几件事需要人手,不知道肩吾兄愿不愿意帮忙。” 沈一贯听到苏泽找他帮忙,立刻拍胸脯说道: “我沈一贯任由子霖兄驱策!” 在一旁的罗万化反应比较慢,这时候也站出来说道: “子霖兄尽管吩咐!” 苏泽看着两人说道: “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苏某是要向两位兄台约稿。” “约稿?” “稿费什么等办报经费酬到了再给,我想要请两位写一篇八股文。” “八股文?” 这下两人都愣住了,八股文是科举考试的公式化作文,在考上进士以后,两人就没再写过了。 废话,谁考上公务员还写申论啊! “就以去年应天府乡试的题目为题,请二位各写一篇八股文来,如何?” 罗万化是苏泽同科的状元,沈一贯的科举名次不算高,但也是全国读书人中考上进士的卷王中王,区区一篇八股文还是手到擒来的。 两人一口答应下来,却不知道苏泽让他们写八股文有什么用处。 打发完了两位同年好友,苏泽这才注意到,【手提式大明国会】弹出了“结算报告”。 【《乐府新报》刊印,这种报刊立刻风靡京师。】 【有心人注意到,报刊作为舆论阵地的关键作用。】 【《乐府新报》加剧了明末党争的烈度,朝中各派系都开始办报创刊,互相攻击政敌,明末政治局面更加混乱。】 【大明国祚-2】 哈? 大明国祚还减了可还成! 不过想想也是,前世的舆论场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晚明那个德行,有了报纸不是斗的更厉害? 算了,自己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后人执行歪了! 到时候再想办法,将大明国祚续上就是了! 苏泽放下了心理负担,反正大明国祚就是-2,现在也还有75年。 放下手提式大明朝廷,苏泽又对着沈一贯说道: “肩吾兄,你在国子监认识人吗?” 沈一贯大惊道:“国子监?我在国子监认识一两个同乡,你是要去国子监?” 也难怪沈一贯大惊,苏泽已经被国子监围了几次家了,他在国子监中的名声已经和过街老鼠差不多,几乎和奸佞划上了等号,他竟然还要去国子监? 沈一贯担心苏泽的安全,又说道: “子霖兄,国子监那帮监生最爱生事,又都是年少轻狂之辈,你有什么事情还是让我帮你跑腿吧。” 苏泽摇头说道: “陛下的圣旨中也说了,要以国子监生为采风使,我当然要去国子监了。” “肩吾兄且放宽心,苏某自有定计,这次去国子监没事的。” 苏泽又看向罗万化说道: “一甫兄,你也陪我去一趟国子监吧。” ----------------- 苏泽没有直接从史馆前往国子监,而是先回家到自己家里接上了徐渭,一行四人才来到了国子监前。 沈一贯先是送上了拜帖,不一会儿一名中年官员就从国子监内走了出来。 “苏兄,这位是国子监司业沈鲤,子霖兄认识吗?” 苏泽摇头,沈一贯疑惑的说道: “沈司业是高阁老的同乡兼弟子,子霖兄当真不认识?” 苏泽虽然不认识沈鲤,但是这位也是历史上万历年间的内阁大学士。 沈鲤和高拱是同乡,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而这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 座师兼同乡,朝中自然将沈鲤归作高拱一党,而如今苏泽也是众所周知的高党,也难怪沈一贯疑惑苏泽不认识沈鲤。 不过这时候上头有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沈鲤对着苏泽颇为热情,对着他说道: “苏翰林可是为了办《乐府新报》来的?” “正是,苏某今日来国子监,是按照陛下旨意,从国子监中选任采风使,为《乐府新报》撰稿。” 沈鲤的脸上堆笑,引着苏泽一行人进入国子监,等到了明堂后他才说道: “高阁老昨日已经有堂书送到国子监,命吾等好好配合苏翰林办报,可是国子监疲敝多年,坐监诸生愚者多能者少,想要他们给苏翰林撰稿,怕是难为他们了。” 沈鲤拿出一份名单,递给苏泽说道: “这些都是沈某到任后观察,有些科举志向的人才,但咱们都是经历过科场学海的,科举是他们的头等大事,能不能让他们给苏翰林效力,也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 苏泽看向沈鲤,不愧也是日后能做阁老的人,做事当真是点滴不漏。 上来先说困难,说明国子监中的监生里良莠不齐,不堪大任,降低苏泽的期待值。 接着又抛出名单,将自己挑选好的人推荐给苏泽。 最后又提示苏泽,这些人的软肋是科举考试在,自己可以诱之以利,从这里下手。 谁说穿越就能大杀四方的?如果不是自己有挂,早就被这帮一百个心眼子的文官玩死了。 高拱主持嘉靖四十四年的科举,算他门生弟子的不少,为什么史书上单单留下他看中沈鲤的记录。 这沈鲤是真的有东西。 苏泽说道: “想必这些监生,都是沈司业的弟子吧?” 沈一贯惊讶的看着苏泽,不是,苏兄,这也是可以直接问的吗? 没想到沈鲤大大方方的说道: “不瞒苏翰林,这些都是贡监入监的穷困监生,我也是怜惜他们的才能,有空的时候给他们讲讲八股,如果苏兄能解他们之急,免去他们奔波之苦,就算是沈某承了苏兄一个大情。” 第052章 贡监 沈一贯看着两人在做谜语人,恨不得将这里两个谜语人叉出去。 罗万化倒是已经习惯了,反正苏泽交代他做什么就是什么了。 在场的人中,只有徐渭明白了苏泽和沈鲤交换了什么。 徐渭久试不中,所以也研究过入监的路子。 国子监入学有四种生员,分别是举监、贡监、荫监、例监。 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 贡监则是地方上的县学州学,推荐优秀的人才去京师和南京的国子监读书。 荫监则是权门子弟,在父辈的恩荫下入学。 例监就是买监生名额了,在朝廷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的。 这其中,举监是最有才学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有会试资格的举人,入监就是为了找个地方复习读书,准备下一次的会试。 荫监和例监就是纨绔子弟,国子监的学风就是他们败坏的。 这贡监就有点不上不下了。 贡监的本意是好的,是地方上挑选优秀人才去国子监,享受更好的教育。 可是随着国子监的教学能力日益衰退,而地方上的书院和私塾兴起,那些有志向的读书人,也都不愿意入国子监了。 贡监生源质量越来越差,孝宗时期,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这又导致了贡监生源质量进一步下降。 到了今日,地方上送来的贡监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州学县学资历老的廪生,他们对科举绝望,试图通过国子监踏入仕途。 一种是州学县学中的穷学生,因为地方财政的恶化,很多地方的州学县学无法保证教学和基本的伙食费,这些穷学生选择到两京的国子监入学,好歹这里能吃饱饭,也算是有一点教学资源。 至于县学州学中有钱人家的子弟,人家早就不在县学州学上学了,也看不上那点补助,要么去书院上课,要么筵请名师去家里教学,明代中期以后州学县学日益凋敝,而书院日盛。 贡监大概就这样的情况,沈鲤愿意用自己的时间,给贡监中优秀的穷困读书人讲课,这已经是相当无私的官员了。 而沈鲤向苏泽开口,是要请苏泽帮着他解决这些贡监生考籍的问题。 举监本来就是举人,所以他们直接参加下一次的会试就行了。 荫监和例监本来就是混日子的,没有参加科举的需求。 但是贡监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般都只是秀才,科举还要参加家乡的乡试,也就是考取举人功名的考试。 乡试是要返回自己原籍的省城考试的,这就给贡监生们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如果是京师附近的省份还好,大不了舟车劳顿一下,可如果是比较远的省份,比如四川两广之类的,那可就遭了老罪了。 以大明的交通条件,一来一去赶考下来,小命就送了半条,能不能好好参加乡试都难说。 考中了继续返回京师参加会试,如果考不中再回来坐监,一来一去就是以年为计。 这对于这些本来就科举不顺的读书人来说,简直就是无尽的折磨。 但实际上,这种舟车劳顿之苦,是可以避免的。 国子监中的荫监生,也就是父辈为官恩荫入监的,就可以参加顺天府,也就是京畿地区的乡试,不用返乡参加乡试。 用后世的话说,政策上是有空间的,但是给不给你政策,还要看个人的能量。 所以沈鲤将这件事作为筹码,求到了苏泽面前。 苏泽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 “可以请这些监生过来,让我见一见吗?” “这个自然,我这就让人将他们喊来。” 不一会儿,十几名身穿粗布的读书人,站在了苏泽的面前。 这些人走进明堂,首先向沈鲤行礼,接着几个人看到徐渭后,也连忙行礼: “文长先生!” 徐渭在苏泽耳边说道: “这几个来过东翁府上。” 苏泽点点头,看他们对徐渭尊重的样子,应该是被徐渭的才学折服。 沈鲤咳嗽了一声说道: “这位是翰林院的苏翰林,陛下有旨筹办《乐府新报》,从我国子监中挑选采风使。” 听到苏泽的名号,这些监生们都偷偷看着苏泽,怎么和想象中的奸佞不一样啊? 沈鲤和徐渭在场,这些监生自然不可能在这里闹事,但是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不愿意帮着苏泽做事。 苏泽示意徐渭,由徐渭上前考教了一下这些监生的学问。 徐渭问的都是一些基础的四书五经问题,这些监生的回答都中规中矩,基础还算是扎实。 苏泽又示意徐渭,徐渭清了清嗓子说道: “苏翰林问你们,算学货殖之术,你们可曾习得?” 让苏泽意外的是,这十几个监生都举起手。 沈鲤低声说道: “这些贫苦贡监,也都存着科举不第给人做幕僚的心思,所以也钻研过算学货殖之术。” 原来如此,苏泽更加满意了。 等到徐渭考完,其中一个领头的监生站出来,对着苏泽说道: “苏翰林,刚刚都是您考较我们了,现在该我等问了!” 沈鲤有些不悦,但是这个这个年轻监生还是说道: “小生张纯,北直隶河间府人士,想要请问苏翰林,若是吾等帮着《乐府新报》采风,可有什么裨益?” 沈鲤正准备呵斥,苏泽却自己主动说道: “问得好!” “诸生应该知道,陛下继位后倡导节用,朝堂用度紧张,户部那边也说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付给你们这些采风使了。” 苏泽如此坦言,都没有给诸生画饼,他们纷纷议论起来。 “肃静!” 沈鲤一声,倒是让众人安静下来,看来他在这些贡监生中很有威信。 苏泽说道: “阁部让报馆自筹经费,若是能成为采风使,每期《乐府新报》例给十份,由你们自行发卖。” 不给钱就给十份报纸? 带头的张纯差点笑出声来,给一份破报有什么用? 就在张纯准备出言嘲讽的时候,苏泽指着身边的罗万化和沈一贯说道: “这两位,都是苏某的同僚,这位是今科状元罗修撰,首刊《乐府新报》上会有他为去年顺天府乡试摹写的八股文。” “日后的《乐府新报》上,会有专门的版面,苏某会请翰林同僚们撰文的。” 苏泽此言一出,在场贡监生的眼睛都火热了起来! 第053章 化缘礼部 对于这些还在考取乡试的读书人来说,什么教育资源最珍贵? 名师当然是一方面,但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有钱人家子弟更缺乏的,还是教辅书。 科举到了隆庆朝这个时期,已经衍生出了很多科举相关产业,其中教辅书产业绝对是最欣欣向荣的文化产业,没有之一。 江南各地的书坊,会将一些优秀的八股文编纂成册,命名为《状元册》,再请上所谓的“名师”点评,作为读书人研习八股的教辅书。 苏泽的同乡,大文豪王世贞,他当年在京师为官的时候,就有脑子活络的苏州书商,重金请他写八股文,然后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江南刊印成册,这些书在江南被抢购一空。 申时行这样的状元,也有人重金向他约稿,只不过大部分考上进士的读书人,不愿意给商人写这些东西。 苏泽表示将在《乐府新报》上刊登翰林院官员的八股文,在场的贡监生们的眼睛立刻亮了! 能入翰林院,都是庶吉士起步! 他们都是穷学生,能维持温饱就不错了,别说是购买教辅书了。 而且市场上这类书籍鱼龙混杂,盗版正版都分不清楚,如果是不小心买错了书,学到了落第文人杜撰的盗版书,按照那个学这辈子八股就完了。 别的不谈,至少国子监内,《乐府新报》就能卖爆! 为首的张纯此时也不顾苏泽是不是奸佞了,直接说道: “我愿意为《乐府新报》采风!” 听到张纯带头,在场的贡监生们纷纷点头答应下来。 沈鲤摸着自己的胡须,他也没想到苏泽竟然能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的学生为他效力。 但是想想《乐府新报》上如果真的刊登翰林院官员的八股文,也能给那些买不起教辅书的穷苦读书人一条路,沈鲤又对苏泽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 从翰林院出来,沈一贯对苏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大为佩服,他连忙问道: “子霖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礼部。” “啊?礼部?” 礼部尚书是苏泽的顶头上司的上司赵贞吉,众所周知苏泽是高党,和这位赵大洲不对付,赵贞吉也没少给苏泽下绊子。 沈一贯本以为苏泽要先去吏部户部,这种高拱和张居正控制的部门,没想到苏泽第一个竟然是要去礼部? 沈一贯还是乖乖陪着苏泽来到了礼部。 门房送进去拜帖,不一会儿,就见到申时行急匆匆的从礼部衙门里走了出来。 “苏兄,你怎么来了?” 申时行的人事关系已经转到了詹事府,但是可能赵贞吉觉得他太好用了,还留着他继续在礼部办差。 没办法,谁让詹事府詹事也是赵贞吉呢。 但是这也能看出申时行的本事来了。 朝野都说申时行是张居正的门生,但是和张阁老也不对付的赵贞吉赵阁老,却也对申时行青眼有加。 苏泽很快就放弃了比较,肯定是高拱高阁老的问题! 谁让自己的靠山人缘太差! 绝对不是自己的问题! 苏泽稽首说道: “我是来拜见赵阁老的。” “阁老正在视衙,你随我先进去吧。” 作为阁老,赵贞吉基本上都在内阁办公,但是兼任礼部尚书,隔三差五也要来礼部视察,宣示自己的权力。 苏泽见到礼部内闹哄哄的,谁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申时行要拉着苏泽躲避,却迎接上了赵贞吉的目光。 只见到礼部的官员,按照官品高低排列在赵贞吉的身后,赵贞吉领着这群官员一个个视察公房,这场景让苏泽想到了前世医院里的大主任查房。 其实过程也和主任查房差不多,赵贞吉也会过问官吏手头上的工作,询问他们的工作进展和工作思路。 见到苏泽,就算是赵贞吉的城府,眉头都皱起来,他对着左右侍郎说道: “今日就到这里。” 众人齐齐称唯,苏泽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阁部大臣的威风。 “你随我来。” 赵贞吉虽然不待见苏泽,但是又怕他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带着他来到了礼部的花厅。 花厅是大衙门奉茶待客的地方,但是这会儿赵贞吉似乎也不准备留着苏泽喝茶,坐下后就说道: “何事求见本官?” “大宗伯,今日下官前来,是请礼部订上几份《乐府新报》。” “订报?” 赵贞吉皱眉,他本来想要拒绝,苏泽说道: “陛下谕旨,让下官奉旨自筹办报经费。下官斗胆揣摩上意,自筹最重要的还是这个‘筹’字,陛下是让下官在京师各部衙门化缘。” 赵贞吉盯着苏泽,他差点被苏泽这番话给气笑了。 自筹是这个意思吗? 在一旁的申时行沈一贯等人也是脸色发白,沈一贯也没想到,苏泽想到的筹措经费办法,竟然是找京师衙门摊派? 不是,从来都是京师各大衙门摊派下面,什么时候倒反天罡,一个小小的报馆,找他们摊派? “订报费用如何?” 苏泽掰着指头说道: “不贵,大宗伯,礼部的人在六部中是第二多的,下官估算礼部要订五十份报纸,年例就给一千两银子吧。” 赵贞吉一拍桌案说道: “礼部没有这笔开支!” 苏泽却继续说道: “大宗伯,《乐府新报》可是陛下御旨批办,李首辅牵头的大事,办报也是昌教化树风纪的好事,礼部这么大的衙门,总有些应急的银子吧?” 以赵贞吉的养气功夫,此时也快要忍不住了。 苏泽话锋一转说道: “大宗伯,王学泰州曾言,‘百姓日用即为道’,可您看看这礼部的诸位,哪个不是我大明云端尖尖上的人物?他们还能知道什么叫做百姓日用?” “大宗伯,您还记得您年少时,曾想要拜王守仁为师,志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如今您已经身居宰辅,为国计操持,已经几时未见民苦民困?” “君不见‘慈航偏易渡,岂若世途难’?” 赵贞吉愣了一下,这两句是他青年时送别友人的诗句。 他不以诗才见长,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却没想到苏泽竟然随口就引用了他的诗。 苏泽看向赵贞吉,知道自己的猜对了。 赵贞吉的诗确实一言难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应制诗,一辈子没写下一个名句。 但是他流传下来的诗作不少,晚年还自费出版过诗集,显然是很看重自己在诗词上的名声的。 苏泽这番操作下来,赵贞吉的神色反而缓和了一些,他说道: “五百两,从礼部的纸张钱中拨出。” 见到赵贞吉点头,苏泽又说道:“下官还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