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山楹》 第1章 打算什么时候与我断了? 国公府。 正午日头毒辣,荷香院这会儿便空无一人。 二夫人素来有昼寝规矩,丫鬟婆子悉数散去,只留心腹婢女画扇守在廊下打络子。 午时碎光漏过菱花窗,静悄悄落在屋内流云纹边的绣金帷幔上。 帷幔随着床起伏晃动,映出一片雾霭般的金色光晕来。 不消片刻,光晕骤然静止,锦衾摩擦的窸窣声也停了。 一截藕白似的手臂从帘下无力滑落。 沈从戎支起身,将那只手抓回帐内。 又顺着白皙的腕子,一寸寸量上去。 粗粝指尖从圆润肩头滑过时,惹来一阵轻颤。 二夫人忍住喉间呓语,抓住他的手:“快别折腾了,下午还有事要做。” 沈从戎轻笑一声:“嫂嫂今日格外勾人,我把持不住。” 二夫人白他一眼,却是媚眼横波,毫无威慑力。 她见沈从戎又起了意,立刻将人推开,拿起床尾的小衣穿上。沈从戎也不恼,歪在一旁玩对方缎子般的长发。 二夫人一边穿衣服一边状似不经意的问:“你与甄家婚事将近,打算什么时候与我断了?” 沈从戎手指绕着青丝,神色平静:“嫂嫂希望我们断了?” “不然呢?”二夫人扯回头发,偏头看向沈从戎,“甄家小姐是你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我算什么?” 沈从戎挑着眉,有些吊儿郎当:“算我的心上人。” “名不正言不顺的,算什么心上人?”二夫人收回视线,转头却红了眼。 “我本就对不住你二哥,你马上要成亲,我不能再对不住未来弟妹。”她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却不料,被神色阴沉下来的沈从戎一把拽回锦被,“文绣莹,你还在惦记那个死人?” 文绣莹跌坐回去,双眼含泪,却不看沈从戎:“你二哥……到底对我有恩。” “有什么恩?”沈从戎怒从心起,拇指重重擦过她红肿的唇,“文小姐莫非忘了,当年叫祖母收留你的人是我,认下你表姑娘身份的人也是我。若非我沈三开口,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莫说做沈康平正妻了,怕是连以色事人的贱妾……” 话未说完,文绣莹便泪如雨下。 “是,若非三公子,我又怎能过上如今这般好日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又勾着小叔子钻暗室。我这样不干不净的女人,和楼里人尽可夫的妓子有何区别?” 说到这里,文绣莹突然弹坐起来,猛地歪头往床柱上撞,“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沈从戎惊惧之余,眼疾手快拦住。 他铁钳般的手掌截在半空,直到文绣莹无力瘫坐回去,才愠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文绣莹哭倒在他怀里:“你既是看不起我,又缘何要拦我?索性你三公子好事将近,我这样的人死了,岂不让你们清净?” 温香软玉在怀,沈从戎哪还能再说出什么狠话。 只得叹着气安抚:“什么好事将近?你说那甄家小姐,不过是个乡下的野丫头,样貌丑陋,粗鄙无礼,怕是上京的门朝哪边开她都不知道,又如何及得上你?” 文绣莹听得心惊,眼泪都忘擦了,忙抬起头问:“我以前在赏花宴中见过那甄小姐,虽骄纵了些,却也是个识礼的,怎、怎会是个乡下野丫头?” 提到这件事,沈从戎也有些不快:“这事儿甄家还压着,你们不清楚内情。你只要知道,如今的甄小姐是鸠占鹊巢,正主儿还在乡下泥地里扑腾呢!” 见文绣莹神色怔愣中,雪青色肚兜系带散了大半,沈从戎眸色微暗,捉住她手腕重新按在枕上。 玉镯磕在雕花床柱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沈从戎含糊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所以,你吃她的醋做什么?甄家可是个狼窝,不想她回京的人多着呢!这亲事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第2章 千金贵女 标着“甄”字徽记的马车平稳驶离桐花巷。 云菅坐在车中,歪着身子闭目养神。 周婆子微眯着眼打量她,目光中全是审视。 几息后,云菅懒懒开口:“胎记也看了,信物也对上了,周遭消息更是都打听过了,周妈妈还要确认什么?” 周婆子嗓音一沉,明显不悦:“兰若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妈妈是什么意思?”云菅睁开眼,神情冷淡,“若觉得我不是甄兰若,大可将我送回去,何必一边确认一边怀疑?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乡下丫头要攀高枝儿似的。” 周婆子被怼得无话可说,丫鬟冬儿连忙打圆场:“周妈妈也是怕办错差事,辜负了郡主的信任。说起来,小姐应当刚及笄罢?却如此沉稳有度,实在难得。” 云菅问:“你是说我长得不像十五岁吗?” 冬儿:“……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云菅又闭上了眼。 这下车内彻底安静了。 周婆子阴着脸自顾自生闷气,冬儿垂头闭嘴,偶尔偷觑一眼云菅。 马车很快驶出连州城,到了正午,众人在离官道不远处的林子里落脚休整。 林中的风清爽无比,周妈妈的心情也好了些。 她见云菅也下了车,还帮冬儿捡生火的树枝,便立在树荫下摆足架子教训:“别的老奴也不说了,兰若小姐,你是高门贵女千金之体,事事要注重规矩。做主子的,怎能做下人的事?” 云菅直起腰看她:“你是下人,那你去!” 周妈妈涨红了脸:“你!” 云菅环臂发问:“我说错了吗?” 周婆子被气走了。 冬儿暗自偷笑后,凑过来小声提醒:“小姐,周妈妈很得郡主看重,您回府这一路还要仰仗她呢,可不能把她得罪了。” 云菅:“得我娘看重,大热的天她不在府中纳凉,千里迢迢来吃这苦?” 冬儿讪笑,不敢再说什么了。 众人吃了干粮,待日头不太毒辣后,才继续启程。 谁知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群山匪。 山匪掠过几个护卫直冲她们来,周婆子双手攥紧车,厉声叫骂:“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知道这是谁家的车吗?我……” 话没说完,就被云菅扒拉到了角落里,“闭嘴!” 她在周婆子惊惧的眼神中,自包袱里抽出一柄有些年头的杀猪刀。 随后撸起袖子,冲了出去。 冬儿吓得大叫:“小、小姐……” 却见云菅身姿敏捷,如游龙般穿梭在山匪之中。 那毫不起眼的杀猪刀,在她一招一式的精准劈砍下带着凌厉杀气,叫人不敢小觑! 山匪本是冲她来的,此刻却被她震慑,又因她而退。 云菅站在日光下,身姿如松木般挺拔,带着不可撼动的英武之气。 几个护卫侥幸活命,一边沉默包扎伤口,一边倾佩的看向云菅。 被云菅救了命的那个,更是羞愧开口:“属下护卫不力,还望小姐恕罪!” 云菅提着刀,平静道:“他们人多,不怪你们。” 上了马车,冬儿很有眼色的递来帕子。云菅刚接过擦了汗,周婆子就又开口了:“兰若小姐,你是大家闺秀,怎能像个男人似的……” 云菅将帕子还给冬儿,拿出块粗麻布,缓慢擦拭刀上血迹。 周婆子的语速突然变慢,觑到云菅思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心中猛地一跳,顿时闭嘴不说了。 云菅不明所以:“怎么了?” 周妈妈别过脸,心有余悸道:“没、没事。” 第3章 小姐杀人了!! 从连州到辖下最近的县城,不过相距百来里。 但云菅一行人走了四天。 先是山匪拦路,后是黑衣人追杀。野草似的,一茬接一茬。 因护卫不多,还多数伤残,云菅这一路便基本没休息过。她手中的杀猪刀挥出了火星子,刀刃都要砍出缺口了。 周婆子原先还记挂着要训导云菅注重规矩,后来再被追杀,只顾着藏在车厢里双手合十闭眼念叨:“兰若小姐大杀四方!兰若小姐所向披靡!兰若小姐一定要把这些贼人杀个干净!” 冬儿都被她念叨的不害怕了,还有胆量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 才偷瞟一眼,正好见云菅挥刀刺进一黑衣人脖颈。 再拔刀出来时,鲜血四溅! 冬儿心跳好似停了一瞬,脑子霎时空白,连身子都麻痹了,久久没有回过神。 “冬儿?冬儿?”周婆子一巴掌拍来,“你个死丫头看什么呢?还不快放下帘子!” 冬儿被打回了神,她颤着手缩回车厢内,结结巴巴道:“小姐杀、杀人了……” 周婆子没好气道:“她是第一天杀人吗?你现在才知道害怕!” 冬儿张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刚才那幕对她冲击力太大,她这会儿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没有。 直到外面动静停了,她才恢复一点力气,小声对周婆子说:“我看到小姐杀人……像杀猪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忒可怕! 周婆子也怕,但更鄙夷:“被个杀猪匠养了十五年,可不就会杀猪?” 冬儿悄悄撇了下嘴。 那杀人和杀猪又不一样,猪是牲畜,人也能被当牲畜吗? 黑衣人全被灭口,护卫们清理现场,云菅回到马车前挑起帘子看向周婆子。 周婆子猝不及防对上她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话也不会说了:“兰、兰若小姐……” 云菅问:“离这最近的州县是哪里?” “好似、好似是宗阳县。” 云菅说:“那就去宗阳县。” 周婆子睁大眼睛,急忙道:“去那里做什么?咱们回京时间本就紧张,宗阳县虽近却到底绕了些,我们再去停脚岂不耽搁路程?” 云菅慢悠悠的打量她:“时间紧张?回京后爹娘对我有什么安排不成?” 周婆子没料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紧张不安,好在云菅似乎并没多想,只解释了去宗阳县的理由。 “连州虽非天子脚下,却也离上京不远,这一路怎能有如此多的山匪?周妈妈不觉得奇怪吗?再者,那些黑衣人为何盯着我们不放?是不是京中有什么人不想我回去,希望我死在这回京路上?” 周婆子哪想到这么多,脸色一时非常精彩。 云菅继续说:“若不求助官府,再花三五个月,我们也到不了上京。还是说,周妈妈是能撇下我独自活命?” 周婆子不说话了。 如果甄兰若死在回京路上,那她们这些负责接送回京的人,都是活不成的。不是被那群不知来历的刺客杀掉,就是回到甄家被郡主杖毙。 既是都活不成……周婆子立马变了主意:“听小姐的,就去宗阳县。” 第4章 烫手山芋 宗阳县衙前院。 当值不当值的人都来了,心惊胆战坐在下面,等着最上首的人发话。 梁县令双手揣在袖中,时不时偷瞟一眼上方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人,也是一句话不敢说。 这皇城司的指挥使谢大人,果如传说中那般威严甚重,手段狠辣! 短短半个月,就将连州城闹了个天翻地覆。 顶头上司钱知州被杀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与其有首尾的官员、世家,都被顺带着杀了个干净。 据说好些个人在上京有靠山,却连传信求救的机会都没有,悄无声息就被皇城司使砍了脑袋。惨一点的,甚至还被抄了家。 重点是,这一切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得到消息,都是在事情结束之后。 好在他宗阳县穷,那些人看不上也不叫他掺和,不然这一波该掉脑瓜子的,估计就是他老梁了。 梁县令正劫后余生时,突听上方传来声音:“本官这次能顺利清查连州,多亏梁大人援助。待回京后,本官会向圣上禀明实情,定不会漏了梁大人的功劳。” 梁县令浑身一震,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这都是下官该做的。” 和皇城司抢功劳,那与虎口夺食有何区别? 谢绥并不在意梁县令的态度,只是例行告知一声。 如今大事都处理完了,还剩下收尾工作需要宗阳县的官吏去办。他正欲吩咐时,却见厅外来了个小厮,探头探脑的,似有话要对梁县令说。 谢绥瞥一眼梁县令,凤眼微挑:“梁大人若有要事,本官先等你处理完。” 梁县令心中一紧,忙狠狠瞪眼那小厮,赔着笑道:“不敢耽搁大人时间,下官并无要事。” 小厮被喝退,只好缩着脖子等在厅外。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头西斜。 谢绥安排好后续,起身往外走。远远看见那垂头丧气的小厮,他停了脚步,招手喊来询问:“你寻你家大人有何事?” 小厮也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只觉他姿容俊美又言语可亲,便把衙门外来了个甄家千金的事都一一说了。 谢绥一听,果然来了兴致:“没想到梁大人与甄侍郎还有些交情。” 这话说的玩味,梁县令额上的冷汗却都要滴下来了。 他心中将这没眼色的小厮骂了个半死,面上仍讪笑着说:“下官出身寒门,怎会攀上侍郎大人这等高枝呢?且那甄小姐千金贵体,又怎会来我宗阳这种小地方?许是门房搞错了吧?” 他本意在谢绥面前推脱了这件事,谁料谢绥却说:“此千金非彼千金。本官离京前,倒是听了些风声,甄家确有个姑娘养在京外。” 梁县令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谢绥慢悠悠补充:“只是这事不算光彩,京中并没多少人知道。想来甄侍郎与朝阳郡主,也不希望外人知道。” 梁县令就是那个外人。 所以他若是有意掺和进这件事,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梁县令本就怕事,闻言立刻一凛,正色道:“下官与甄小姐素不相识,外面那人恐怕也是冒充的,下官这就叫人将她赶走。” 谢绥闻言,垂眸遮住了眼中深意。他笑笑,说道:“可若这姑娘真是甄家千金呢?梁大人放手不管,恐怕也不妥。” 梁县令:“……” 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这还是个烫手山芋不成? “谢大人……”梁县令皱着老脸,可怜巴巴道,“那您说,下官该怎么做?” 谢绥轻描淡写道:“本官知道梁大人一心为民,自是毫无私心。也罢,若的确是甄家小姐,本官顺路带回去便是,梁大人放心。” 第5章 有毒的美人蛇 小厮来请时,云菅刚吃掉两大碗馄饨。 周婆子早就见识了她的好胃口,此刻因心里想着事,也没多说什么注重规矩之类的话,反倒还叹了几句。 “吃吧吃吧,能吃是福。” 若宗阳县令不帮忙,她们就此死在路上,再想吃也吃不到了。 云菅还想吃第三碗,传话的小厮就跑了过来:“甄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云菅点点头,立刻放下筷子起身跟上。 周婆子瞬间安心,又纠正起她的仪态来:“慢点走,女儿家怎能如此豪迈,别叫那县令看了笑话……” 谢绥背着手,在厅中闲闲踱步。 宗阳县衙不大,前厅也小,整个屋内除去椅子,唯一能放下的就是座木制摆架。 摆架上有木雕、花瓶,做工全部很粗糙。尤其瓶子,矮小不圆润,虽是瓷器,釉色却浅薄到几近于无。连同外壁画着的仕女图,也有几分丑陋的感觉。 谢绥却看得专注。 梁县令以为他瞧上了这瓶子,一边腹诽他的审美一边谄媚着开口:“谢大人……” 话未说完,谢绥突然偏头看向厅外。 小厮带着三人走了进来。 最前面是个婆子,穿织锦短衫戴银簪珠钗。虽有些灰头土脸,却因神态稳重,也显出了几分高门大户的威仪。 婆子眼里透着精明世故,只略一打量,便朝着梁县令躬了身:“甄府周氏见过梁大人。” 梁大人深知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所以即便是这样为奴为婢的老婆子,他一个小小县令却也不能得罪。遂立刻扬起笑,乐呵呵道:“周妈妈快起,来人,看茶。” 周婆子心中畅快,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云菅。 乡下来的泥凤凰不知她老婆子的厉害,人家这位老县太爷……等等,这泥凤凰看什么呢? 周婆子顺着云菅视线看过去,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揣测对方身份。 又听梁县令开口冷喝:“大胆!你这丫头忒没规矩!” 竟敢直勾勾盯着谢绥看! 这谢指挥使长得是极好,可他是一条有毒的美人蛇啊!! 听说上京觊觎他美貌的男人都被做成了人彘,多看他两眼的女人通通被挖了眼珠子。这样的谢绥,便是他老头子也不敢多瞧,这小丫头怎得如此不知好歹? 周婆子回神后连忙给云菅挤眉弄眼,见云菅收回了视线,才笑着试探道:“我家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还望梁大人见谅。不知这位贵人是?” 梁县令的注意力却偏了:“你说这、这是你家小姐?” 样貌平平无奇,头发编个大辫子,穿一身灰扑扑的棉麻短打,这不就是个粗使丫鬟吗? 旁边那个穿杏黄小衫的圆脸丫头,倒更像甄小姐呢。 周婆子心中吐血,只觉丢脸。 她们又不是没让对方换衣打扮,可人家不愿意,她们还能强迫不成? 梁县令暗自咂舌,又很快反应过来,介绍谢绥:“这位是皇城司指挥使谢大人。” “皇城司?”周婆子和云菅同时开口。 一直没作声的谢绥,这才微微挑眉。 他将视线落在云菅身上,一寸一寸扫过。 少女身姿笔挺,双眸湛然。眉眼之间锐利英气,明显是个练家子。 第6章 谢大人姿容无双 “甄小姐。” 谢绥开了口,厅中一静,云菅抬起了头。 她开始堂而皇之的打量谢绥。 听说皇城司内,皆是穷凶极恶之人。 掌管六司的指挥使谢绥,更是容貌狰狞凶神恶煞,他所到之处百鬼退散,只提名字便能止小儿夜啼。 却不想,真正的谢指挥使竟如此年轻貌美。 长眉入鬓,凤眼薄唇,紫金冠束发,玄锦衣掐腰。顾盼时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便勾魂摄魄。 便是那九天之上的神仙,恐也要逊他几分。 “甄小姐。”谢绥又唤了她一声,语调平和带笑,听着分外亲切。见云菅与他对视,便笑问道,“可是本官脸上有何不妥?” 云菅摇头,诚恳道:“谢大人姿容无双,我一时晃了神。” “是么?”谢绥笑意又深了几分。 可云菅瞧着,他眸子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倒似渗出了几分寒意。 莫不是这位谢大人,并不喜别人谈论他容貌? 于是云菅立刻乖巧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梁大人很怕谢绥挖了云菅眼珠子,赶紧讪笑着插话:“甄小姐怎会来此,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周妈妈说给谢大人听罢?这两日谢大人要回京,可顺带捎上你们。” 周婆子闻言又怕又喜,怕的是谢绥那喜怒无常的阎罗名声,喜的是有谢绥在定无人再敢追杀她们。 她偷瞄一眼谢绥,将自己奉命来接云菅,路遇山匪杀手的事情细细说来。 至于云菅这位真千金如何流落到乡下的事,却是含糊带过。 梁县令自然也不会多问,只义愤填膺道:“真是放肆!当今太平盛世,竟还有匪寇猖獗,本官一定要将这事……” 将这事禀给谁呢? 上司都被杀光了。 梁县令只好看向谢绥:“谢大人,您看?” 谢绥不紧不慢道:“本官会去信给榆林总兵。” 梁县令大喜:“那下官便放心了。”榆林总兵包勇年最是嫉恶如仇,若他派兵过来,还不得把连州流寇荡个干净。 到时上疏朝廷,这也算他的政绩呀! 梁县令正在沾沾自喜,忽听谢绥颇为好奇的问:“谢某听说甄小姐年方十五,只单看样貌……” 十五吗?梁县令也忍不住看向了云菅。 他以为这姑娘有十八、九岁了。 云菅被质疑年纪,丝毫不为所动,只淡定道:“我不像十五岁吗?许是长得有些着急了点。” 谢绥轻笑一声:“不止着急……” 云菅看向他,谢绥便挑着长眉,慢慢道,“还与郡主毫无相似之处。” 这话一出,厅内鸦雀无声。 周婆子惊的看看谢绥又看看云菅,原本藏在心中的怀疑也再次被放大。 她也觉这位兰若小姐和郡主毫无相似之处,可偏偏胎记能对上,信物能对上。便是乡下那些人,也都说胡屠户养了十五年的便宜闺女就是这位。 那……到底哪里有问题? 众人都看着云菅,云菅不以为意道:“女儿肖父,我不像母亲有什么奇怪的?” 可谢绥却步步紧逼:“也不像甄侍郎呢?” 云菅双手一摊,懒得辩解了:“哦,那怎么办呢?既是我不像爹也不像娘,那我应该就不是甄家女儿。周妈妈,你送我回去继续杀猪吧?” 周婆子:“……” 她尬笑两声,连忙安抚:“小姐莫要说胡话,你的样貌……样貌还是像郡主的。尤其这眼睛,你瞧瞧,又黑又亮,可不跟郡主如出一辙?” 若是这小祖宗跑了,她上哪儿再找个小姐回去? 便是样貌再不像,可其他证物都对上了呀,这大热的天,还是先带回去交差吧! 云菅不急不躁,有理有据道:“若单提相貌,想必府中那位乐菱小姐早就被识出是假的了,怎么十五年之后才得知真相?难不成,她和我爹娘无血缘关系,却容貌相似?” 周婆子一顿,想想甄乐菱,忽然咂摸出了点意思。 那乐菱小姐自然也是长得不像两位主子的,可她从小养在郡主身边,神态气度都学着郡主。所以二人走出去,任何人都会说她们是亲母女。 如此看来,样貌的确不能作为衡量亲缘的手段。 云菅也说:“我自小没见过娘,如野草般随风生长。便是与我娘有几分相似,如今十五年过去,怕是也被消磨不见了。样貌而已,随心而长罢了。若不然,怎会有貌由心生一说?” 周婆子连连点头,心也逐渐定下来。 是这么个道理! 谢绥也不再质疑,只含笑道:“随心而长,这说法倒是新奇。” 第7章 山巅雪,高空月 谢绥还要过两日才能回京,云菅几人便也跟着在宗阳县暂住了下来。 原本梁县令为她们另安排了宅子,但周婆子得知谢绥就住在县衙后院后,便也极力要求住在县衙后院。 谁知那些杀手什么来头,若是他们偏不要命的再追来呢? 届时她们主仆被困在一小院中,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保护的人找来时,怕是尸体都凉了。 还是跟着皇城司的人有安全感。 但县衙后院实在太小了,若非梁县令一家人口简单,她们这一群人压根就住不下。 如今即便住下了,也明显拥挤逼仄。 周婆子和冬儿被迫挤在一个小屋内,心头不快,就忍不住啰嗦念叨:“趁这两日空闲,得好好教教兰若小姐规矩礼仪。倘若回府还是这乡野村姑模样,免不了被人嘲笑。郡主见了,说不得还要责怪我。” 冬儿不爱听她说话,只顾埋着头收拾行李。 周婆子盘起一只腿坐在床沿,又说:“听说梁县令的夫人,也不过是秀才之女,她约莫也是不懂什么规矩礼仪的。若央她找教养嬷嬷来,必要坏事。” 冬儿一听,眼珠子转转,怂恿道:“妈妈规矩好气质佳,您来教小姐不就成了?” 周婆子被捧得浑身舒坦,可脑子却清醒得很。 这一路走来,那泥凤凰哪里肯听她的,没拿杀猪刀捅她两下就不错了。 教导她,自己嫌命长哦! 周婆子想来想去,脑中突然闪过谢绥那张出尘绝艳的脸。 不若求这谢大人去? 一个威名在外的谢指挥使,还能叫那泥凤凰翻起浪来? 云菅睡了一觉起来,就听周婆子说,她给自己找了个教导规矩礼仪的人。 云菅斜眼睨她:“周妈妈很闲?” 周婆子梗着脖子,很有气势:“小姐可知教导你的是何人?那是谢指挥使!堂堂指挥使亲自教导你,小姐该偷着乐了。” 云菅:“……” 脑子有病吧? 一个负责情报暗杀、掌管数万人生死的指挥使,来教她女人的规矩礼仪? 是周婆子痴人说梦,还是谢绥被下降头了? 但偏偏,还真有司使来唤云菅:“甄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云菅瞥一眼那黑衣司使,又无语的看向周婆子。 周婆子见她手往后腰摸,嘟囔了句“天杀的”,赶忙飞一般跑了。 云菅这才蹭蹭衣裳,板着脸出门。 到了谢绥暂憩的客院,黑衣司使离开。 云菅见正屋门大开,一边喊着谢大人,一边抬脚往里面走。 谁知脚尖才触到门槛,一支利箭带着破空声朝她眉心而来。 云菅迅速收脚偏头一躲,待利箭落地后,才发觉那只小小的袖箭去了箭头。 她站在门外没说话,谢绥清雅的声音自屋内传来:“不得乱闯。” 云菅扬高声音:“那我走了?” “进来。” 云菅迈步进去,视线快速扫过屋内。 和她房间一个布局,但谢绥这间屋子明显大了近一半。不仅有习字看书的书案,寝具外还摆了张屏风。 谢绥此刻就坐在书案后,神情慵懒的翻着卷宗。 他今日脱去劲装,换了身广袖天青色单衫。墨发用木簪松松半挽,耳后几缕被清风拂到下颌处,衬得肤色过分冷白。一眼望去,只觉卓绝清艳,连带着周遭都仿似亮堂了起来。 云菅晃神的一刹那,莫名想到了山巅雪和高空月。 冷寂,疏离,带着不容侵犯和高高在上。 她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见谢绥抚平卷页,掀眸看来:“眼珠子不想要了?” 第8章 甄小姐使得好一手杀猪刀 云菅向来能屈能伸,她迅速移开视线,并转移了话题:“大人这间屋子颇为凉快。”毕竟处处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谢绥的神色并未变化,只收回视线轻叩桌面,语调冷淡道:“过来研墨。” 云菅没动,扫了眼书案问:“这也是我要学的吗?” 案上砚台中已倒入清水,想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谢绥将摊在桌上的卷宗又翻了一页,掀眸看她:“你想学什么?” 云菅想了想,摇摇头。 她什么都不想学,这几日赶路乏累,她只想睡觉。 谢绥似乎挺好说话,见状也不强求,只问:“可识字?” “认识一点。” “好。”他招手,“过来。” 云菅不明所以,走过去后,就见谢绥将翻开的那本卷宗推到了她面前,说:“念给我听。” 云菅:“……?” 那卷宗页内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只看一眼,云菅就觉得头晕。 她眼不眨的撒谎:“我识字不多。” 谢绥阖上了眼:“那正好,认认字。” 云菅:“……” 她等了一会,见谢绥并没改主意,只好认命的捧起卷宗。 女子独有的清冽嗓音响起,谢绥似有些不适,眉头微凝,浓密如扇的睫毛也颤了颤。 云菅并没注意谢绥,只苦大仇深的盯着这案卷。 蝇头小字实在让人眼睛痛,但或许是里面的案子挺有吸引力,云菅读着读着,竟也逐渐投入进去。 待一页翻过,她瞄向谢绥。 那人侧倚在软垫上,好似睡着了。 如瀑青丝从颈后垂落,骨节分明的手支着下颌。即便睡着,也是仪态端方的清贵公子。 云菅的视线却没多流连,她凝神听了片刻,确定谢绥呼吸安稳绵长,才放下卷宗悄无声息的往外退。 行至门口,心中突然莫名一紧。 抬眼一瞧,谢绥姿势没变,那双清冷冷的黑眸却正在盯着她。 云菅仿若被什么嗜血恶兽盯上,霎时汗毛四起! “谢……大人?” 谢绥静静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眼里是云菅看不懂的情绪。 云菅站定,试图解释:“我瞧大人睡着了,不敢打扰,所以才准备出去。” 谢绥没有回应,只是缓慢的坐了起来。 他似乎真有些乏了,连抬手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惫懒。 云菅不错眼的盯着他,突听谢绥低沉的声音传来:“茶。” 茶? 云菅看向桌子,立马上前倒了杯茶递过去。 温茶润过嗓子,谢绥的眼神即刻清明,他瞥一眼云菅,问:“去上京做什么?” 话语突兀,云菅露出不解神色:“自是回甄家与爹娘团聚,谢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绥垂眸放下茶杯,一手将大袖托起,一手持起墨锭缓慢研磨起来。 “胡屠户名胡长兴,住炎阳县桐花巷,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于十五年前,在京郊遇龙寺捡一弃婴,取名为胡大丫。” 云菅顿住,视线停在他冷白的指节上,嘴角缓缓下垂。 谢绥专心看着砚台中细腻均匀的墨汁,声如淙淙溪水,悦耳动听:“抱养三月后,弃婴胡大丫因惊厥而逝。” 云菅瞬间将手摸向后腰。 谢绥却话音一转,放下墨锭道:“你瞧,好墨研时细润无声,却需不少技巧和力气。用力过轻过重,太急太缓,墨汁皆粗而不匀。所以,每一次研转,都需轻重有节。” 他抬头看向云菅,深晦的目光落在云菅脸上许久。 云菅面无表情道:“听不懂。” 谢绥将视线下移到云菅负后绷紧的手臂上。 “听说。”他似弯了下唇,“甄小姐使得好一手杀猪刀!” “杀猪刀”三字从那薄唇间吐露出来,带着几分戏谑。 云菅凝目看着他,握刀的手却愈紧:“我一个乡野丫头,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谢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谢绥笑笑,道:“那我便直说了。甄小姐若想博一场富贵前程,光会打打杀杀可不够。你瞧,研墨、斟茶、习字、读书,高门贵女样样都得学。当然,最重要的是……” “想成为任何人之前,都要有极好的耐心!” 第9章 皇城司,权力之巅 傍晚云菅才回了自己小院。 周婆子听到动静探头,见云菅一脸杀气,忙吓得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冬儿在她身后被撞得趔趄几步,没好气道:“妈妈,小姐回来了,得为她备水备菜。” 周婆子跑去床边坐下,捂着胸口说:“你去你去,赶紧去。” 那煞星明显在谢指挥使那里碰了壁,这会儿谁去谁倒霉。冬儿爱去就去,反正她不去。 冬儿暗暗翻个白眼,出门提水去了。 云菅刚在屋内坐下,外面就响起敲门声。她身子忽然紧绷,听见冬儿声音响起时,才渐渐放松下来。 “进来吧。” 冬儿把热水提进去,一边觑云菅神色一边问:“小姐,您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云菅这会儿没什么心思吃饭:“不吃了,拿换洗衣服来。我洗洗身子,其他就不必伺候了。” “是。” 冬儿送来衣服就离开,云菅躺进浴桶中,看着眼前氤氲热气,发胀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 皇城司是直达天子的权力机构,可督察百官也可领兵作战。 但最重要的职责,却是情报暗杀。 谢绥作为皇城司指挥使,坐在权力之巅,自是握着全天下的情报消息。 夸张点说,只要生活在雍朝境内的人,在他面前或许都无处遁形。 所以他能查出真正的甄兰若已不在人世,确实也不难。 只是云菅没想到,他会发现的这么快!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明知自己冒名顶替,却不拆穿? …… 傍晚的风穿庭而过,带来几分凉意。 谢绥起身,宽大的天青长袖似流云般跟着舒展。他负手绕过书案,行至门前远眺。 黄昏色淡,鸟雀惊飞,这小院子总要比别处热闹些。 突来的闲适让谢绥有些不惯,他默了许久才缓缓出声:“柳承。” 同样金冠束发、腰佩弯刀的男人突然出现:“卑职在。” 谢绥迟疑了片刻,问:“你入皇城司几年了?” 柳承不知谢绥是何意,认真回答:“二十年。” “二十年……”谢绥薄唇微动,“那时的皇城司,应不似如今这般周全?” “是。”柳承回忆道,“那时皇城司初初创立,听命于皇后……赵庶人,只负责护佑天子安危。直到赵庶人冷宫自缢,陛下将其收回,才扩充成如今六司。” 六司于朝堂外独立运转,权力极大,内部关系也错综复杂。 大多数司主并不愿意听指挥使安排,前两任指挥使都是死于权力倾轧中,直到五年前谢绥上位,才逐渐被笼于一体。 想到这里,柳承看向谢绥的神色满是倾佩。 要知道,谢绥升任指挥使时还不及弱冠,六司中不服气他的人很多,可最后却死的死残的残,健全活下来的,都成了他的忠属。 柳承就是其中一位。 本来按年纪和资历,他即便夺不来指挥使和副使的身份,六司的司主也总能够到一个。 但最后,他却鬼使神差的跟到了谢绥身边,做了谢绥亲卫。 这把年纪却做了亲卫,柳承私下被人嘲笑过不少次。 事到如今,柳承仍旧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自己从来没后悔过。 “去和庄一趟。”谢绥突然开口,见柳承诧异抬头,他轻声道:“将那把刀取来。” 第10章 我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天一亮,云菅又被请到了谢绥的客院。 这次她老实多了,进门前先打了招呼,得了谢绥允许才提步进入。 谢绥依旧在看卷宗,不过今日似乎要出门,他又换回了轻便利落的玄色劲装。 “书在桌上,有不认识的字问我。”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不时提笔批阅,连抬头看云菅的时间都没有。 云菅也没打扰,“嗯”一声便自顾自拿起了书。 是一本上京异闻杂谈。 云菅倚在书案边,随手翻开。 书页并不新,想必主人也经常翻看。 偶有标注的字迹,如铁画银钩,格外苍劲有力,云菅瞧着便有些艳羡。 她倒是会写大字,但落笔后的字迹如扭曲爬行的蛆一样,实在惨不忍睹。 那时年少太过要脸,被胡屠户笑过几次后,她就不愿意再写了。 如今回忆起来,好像有七、八年没动过笔。 “不识哪个字?”谢绥突然出声,拉回了云菅跑远的思绪。 云菅立刻回神,站直身子说道:“都认识。” 谢绥瞥一眼她手中半天没翻页的书,想了想又问:“不喜欢?” “还……行。”只是云菅觉得奇怪,谢绥不是应周婆子之托,教导她礼仪规矩吗? 但怎么只扔书给她看? 云菅看一眼谢绥,恰瞧见谢绥正盯着她衣裳看,眼神还有些怪怪的。 云菅便有些不自在:“谢大人,我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绥直言不讳道:“你衣裳穿错了。” 云菅:“?” 昨日换洗过后,云菅穿了冬儿送来的衣裙。 高门贵族就是规矩多,明明是夏衫,竟也一层一层的。 云菅嫌热,便只挑了简易清爽的穿。 却没想到,穿错了? 云菅连忙低头看自己,罗裙、腰带、小衫,这不是很正常吗? 谢绥也没指望云菅自己发现,沉声道:“来人。” 话音未落,立刻有黑衣司使进门来:“大人。” 谢绥问:“听雨回来了吗?” “回禀大人,孟司使卯时已归,如今正在院外待命。” “让她进来。” 谢绥说完后,又补充一句:“让她带两身女子穿的衣衫来。” “是。” 云菅看着那黑衣司使离去,又看看谢绥,见对方已经重新低头忙碌,便皱了下眉。 不到一盏茶功夫,一个同样穿黑衣束金冠的女子从门外款款而来。 “卑职参见大人。” 谢绥“嗯”一声,自顾自道:“带她去旁边屋子,教会她穿衣裳。” 云菅:“……”这话听着自己像个弱智残废似的。 那女子却并没觉得奇怪,应了声“是”,随后抬起头笑眯眯的看向云菅:“甄小姐请。” 云菅这才惊觉,对方竟生得十分貌美。 眉若春山、眼若秋水,一颦一笑间,带着说不出的风姿韵味。 进了隔壁屋子后,孟听雨上前来替她脱衣。指尖一触脖颈,云菅便觉酥麻颤意。她慌忙后退半步,避开了孟听雨素白纤细的手。 见孟听雨柔情似水的眸子朝着她笑,云菅只觉脸热,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道:“我自己来吧。” 孟听雨也不强求,只把两身繁复罗裙摊开,将每一件如何穿如何搭配仔细讲给云菅听。 “衣着打扮在上京极为重要,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发饰,都有严格的规制。穿错衣服叫人嘲笑倒是小事,但若犯了贵人的忌讳,却是大罪。” 孟听雨说完后,打量着云菅身上的翠衫笑眯眯道:“这颜色很衬甄小姐,就是小姐高挑,裙摆短了点。” 说罢,她又上手替云菅换了别的。 衣服换完后,孟听雨又为云菅重新挽了头发,顺便簪了两根珠钗。 云菅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眼眸微垂。 孟听雨见她坐着不动,笑说道:“多穿几次,甄小姐也就习惯了。” 云菅点点头。 既是打定主意要去甄家,必然要适应习惯甄家的一切,这穿衣打扮只是开始。 两人在屋中没待多久,外边就来人喊孟听雨。 云菅跟着出去,见谢绥也恰好从屋内出来。 第11章 甄小姐真可爱 谢绥的视线在云菅身上略停,眼中似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散去,只点了点头。 见他们都往外走,云菅跟上问:“谢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绥没回头,声音冷淡:“梁大人说抓住了几个翻进县衙的刺客。” 云菅神情一肃:“应是冲我来的。” 谢绥也没吭声,云菅见状干脆跟上。 到了县衙前院,梁县令已经到场,他义愤填膺的对着谢绥道:“那些天杀的刺客,竟然蹬坏了东边墙头。我们县衙本就只剩那一个完好的墙头,如今却是都坏了。” 谢绥语气如常:“命人修补,从皇城司支银子。”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梁县令,立马喜笑颜开:“欸,是!” 负责刑讯的司使很快带来信息,谢绥听完后,看向孟听雨:“你带人去白瑞村一趟。” 孟听雨抱拳:“是。” 见云菅跃跃欲试,谢绥偏头睨了一眼,孟听雨立刻会意道:“皇城司办案,外人都得避开,甄小姐回去罢。” 云菅道:“我这一路被数次追杀,却始终没搞明白对方是何人。若是方便,可否带上我,也好叫我回了甄家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这话说的孟听雨都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看向谢绥。 谢绥凝目看了云菅片刻,云菅又保证道:“我身手虽不及各位司使,却有自保能力,却不拖各位司使的后腿。” 谢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微扬下巴,示意孟听雨把云菅带上。 几人出了衙门,孟听雨翻身上马,弯腰朝云菅伸出手:“甄小姐,来。” 云菅不敢和这位美丽危险的孟司使同乘一骑,讷讷问:“没有其他马了吗?” 孟听雨笑说:“诸司使的马儿都在用,空闲的,只有指挥使的马。” 云菅也没胆去借谢绥的马,只好轻轻捏住孟听雨的手指,随后自发用力,一跃而上。 她的身姿利落,裙摆跟着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飒爽又矫健。 几个随行的司使都好奇看过来,对这位貌似端庄的甄家大小姐有些好奇。 云菅却顾不得这些,她正左右为难。 孟听雨恰好揽住她腰身,见状俯唇过来轻声道:“甄小姐侧身坐罢,这裙子骑马不太方便。” 云菅:“……” 扯坏裙子倒是小事,可被孟听雨这样柔媚的女人揽在怀中,她老觉得不自在。 云菅默默侧坐过来,随后转头往前看,努力目视前方不想身后。 孟听雨却瞧出她的窘态,笑着低声道:“甄小姐真可爱。” 云菅:“……” 身子紧绷一路,直到抵达一处山脚下的村落,众人翻身下马,云菅才觉解放。 见云菅脸蛋红红的,耳垂更是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孟听雨掩唇低笑了一声。 进了村子,孟听雨终于正经起来,云菅也觉队伍中气氛骤然紧迫。她下意识摸向后腰,却惊觉今日换了衣裳,自己的杀猪刀竟没带上。 还好孟听雨递来一柄:“用这个。” 那刀略弯,与其他司使所用一致,云菅抽出来掂了掂,感觉还算趁手。 正想着,右耳边忽然传来利刃破空声。 不待云菅挥刀去挡,孟听雨便替她拦下这一击,“你们便是这样招待自家主子的么?” 这美艳温柔的女司使笑吟吟说着,却是刀刀狠厉,朝着对方要害而去。 原本寂静的村子不知何时涌现许多人,各个身形高大目光凶狠。云菅见状,也立刻回神加入战场。 皇城司来的人不多,但云菅忙里偷闲观察,发现这些人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尤其孟听雨,明明看起来柔弱,却在厮杀中格外游刃有余,甚至还能指点她一二。 这场厮杀用了一炷香时间便消停了,孟听雨抓了几个活口往马背上一扔,随后笑看向云菅,眨眨眼道:“甄小姐,看来我们又要同乘一骑了。” 云菅:“……” 第12章 去了趟白瑞村,杀了几个人 午后,周婆子坐在廊下,摇着扇子纳凉。 冬儿一边打扫屋子一边问:“周妈妈,我们真的不去看看小姐吗?她今日的午饭又没回来吃。” 周婆子一脸无谓:“有谢指挥使在,我们哪用得着去?必是在谢指挥使那吃过了。” “可谢大人毕竟是个男人。”冬儿直起身,犹豫道,“一个男人怎么教导小姐礼仪规矩呢?而且皇城司的人那么凶,万一小姐受委屈了怎么办?” 周婆子白冬儿一眼,哼哼冷笑着:“她能受委屈?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妮子,就得叫厉害的人治治。你等着瞧吧,叫谢指挥使调教几日,回京路上她就消停了。” 什么规矩礼仪,只要那野妮子消停,还不是任她搓圆揉扁? 冬儿心觉不妥,还欲再争辩,突听云菅冷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备水,我要沐浴。” 两人一回头,周婆子先吓得惊叫了一声:“血……血血!” 云菅浑身血迹,脸上甚至还有干了的血痂。 因额发垂落一缕,遮住了一只眼。所以抬眸看来时,竟有些阴森之感。 冬儿说话的声音也结巴了:“小、小姐,你、你受伤了?” 云菅大步走来,声音平缓几分:“没有。” 冬儿这才回神:“没事、没事就好,奴婢这就去打水来。” 冬儿仓惶离开,云菅直勾勾盯着还坐在廊下的周婆子,直到周婆子“吧嗒”一声跌坐在地上,她才淡淡道:“近日可有收到甄家的信?” 周婆子不知云菅问这话是何意,只顾着摇头:“没有……咱们换了回京路线,想来便是有信使,也要错过的。” 云菅又问:“白瑞村和甄家有什么关系?” “白瑞村?”周婆子坐了起来,她讶异道,“小姐怎么知道白瑞村?” 云菅懒得与她废话,撩起额上碎发说:“我跟着皇城司使去了趟白瑞村,杀了几个人。” 周婆子都快尖叫了:“那是咱府上的庄子,村子里都是咱府上的人,小姐怎能杀自己人?” 云菅心中疑惑顿解。 怪不得她提出要去白瑞村时,谢绥看她的眼神带着衡量。 怪不得,那些个埋伏在村里的杀手,都目标明确的朝她而来。 想必一路追杀她的人,就是自这白瑞村而来,而这些人也早就探明白了她的行踪。 但唯一例外的,是他们不知皇城司的人也在这里。 只是谢绥,又在其中打着什么算盘? 冬儿提来了水,云菅也不再多说,进了屋门去清洗。 她向来不要人伺候,冬儿便倚在门外,悄声与周婆子说话:“妈妈,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婆子心颤颤道:“我哪里知道?” 冬儿好奇询问:“白瑞村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未听过?” 说到这个,周婆子又神气起来:“你在府里才待了几年?这白瑞村原是郡主的陪嫁庄子。当年郡主出生天降祥瑞,先帝心生喜爱,特赐下白村三百余亩良田,又将名字改为白瑞。待郡主出嫁时,这白瑞村倾数作了郡主的陪嫁。后来连州出了旱灾,这些庄子减产,便被搁置不怎么打理了。说起来,如今庄子应该是交到了乐菱小姐手上……” 周婆子的话戛然而止,她和冬儿对视,两人眼里都多了几分后知后觉的慌张。 第13章 会什么,就教她点什么 宗阳牢房空荡荡一片。 谢绥坐在黑暗里,听着隔壁嘶哑难听的声音传来。 “……八百三十六人,先后去了一百左右,如今还活着待命的有七百人左右……” 孟听雨冰冷的声音响起:“为何一直追杀甄兰若?” “她挡了我们主子的路。” “甄乐菱?” “一个赝品,哪里称得上是主子?” “那是谁?” 那人用粗噶的嗓音沉沉笑了片刻,忽然反问:“天底下也有皇城司不知道的事吗?” 孟听雨沉默。 皇城司不是无所不能,自然也有勘察不到的地方。 这白瑞村藏匿在离上京不远的连州城里,堪称是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可偏偏因为是在眼皮子底下,反倒被众人疏忽。 一个看起来正常无比的佃庄,竟囤了八百余人的私兵,说出去谁敢信? 孟听雨不再问了,她知道便是问了也不过多一具尸体。 狱卒将那人拖走,孟听雨起身走到隔壁黑漆漆的牢房外,抱拳开口:“大人。” 谢绥阖眼,正在把玩着手中的檀香木珠串。孟听雨问:“可要卑职继续去搜查白瑞村?” 六七百人藏匿在这么一个小村子里可不是易事,想必这些人还有别的藏身之处。况且,幕后之人还未揪出来,到底是个隐患。 但谢绥却道:“到此为止。” 孟听雨愕然的看过去,谢绥睁开眼,轻叹一声,说:“陛下希望倾颓的是甄家,不是恭王府。” 他们领命前来连州,为的是剪除掣肘皇权的世家羽翼,而不是挑起皇室内隙。 白瑞村是朝阳郡主的私产,又由先帝赐下,牵扯甚多。倘若细查,恭王府必然要被牵扯其中。 但恭王府曾力推当今上位,又为稳固其皇权,主动下嫁朝阳郡主到甄氏联姻。无论于公于私,当今都不会愿意看到恭王府有囤私兵的消息。 而甄家不一样。 甄家在连州屹立近百年,族人数目庞大,名下田产更是不计其数。 陛下登基后,为了获得朝臣支持,对甄家等世家多有提拔。可如今皇权稳固,陛下要推行新政,这些世家却是碍眼了。 既是碍眼,就要扫清。 皇城司作为天子手中的剑,天子意向何处,他们便应挥往何处。 所以甄家可以动,但关于恭王府,他们不能擅作主张! 谢绥难得解释,孟听雨也不再多问,只颔首应是。 不过想起此次前来连州,其他世家元气大伤,而甄家却只伤了皮毛,她心中难免憋闷。 “这甄家应当收到了我们皇城司庇佑这位甄小姐回京的消息,却仍派人前来追杀,可见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大人,卑职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谢绥听到这话笑了一声,他起身往牢房外走,声音浅淡平和:“这么多年了,你性子还是如此。” 孟听雨一哽,有些尴尬:“卑职也只是在大人面前才如此。” 谢绥觉得也是,毕竟在那位甄小姐面前,孟听雨温柔似水,身上可是不见丝毫戾气。 突然想到云菅,谢绥微顿了下,才又平静交待:“我要离开两日,这两日宗阳县衙的事你来负责。” 孟听雨连忙抱拳:“是。” 谢绥又说:“莫要忘了教导甄兰若。” 孟听雨诧异抬眼,“卑职要教导甄小姐什么?” 谢绥想了想,说:“你会什么,便教点什么。” 孟听雨听到这话,偷觑了眼谢绥,神色中带着几分怪异。 但见谢绥神色如常,她也没有再多想,还是点头应下了。 第14章 谁是谢绥的相好?谁? 天色大暗,冬儿听完周婆子的唠叨,忙去小厨房提了云菅的饭菜。 小院几处点了灯,冬儿提着食盒走过回廊,停在云菅门外。 察觉屋内仍旧没有动静,她小心翼翼敲门:“小姐,该用饭了。” 云菅从午后沐浴完便睡到现在,冬儿虽知道对方应该只是疲累,但想起云菅浑身是血的回来,到底有些担心。 她敲过门后等了片刻,见云菅依旧没有动静,便忍不住扬高了声音:“小姐……” 话音还未落,屋门突然被拉开,一柄利刃猛地砍向她脖颈。 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的攻击吓慌了神,手中食盒落地,却只是呆立在原地,躲也不躲。 千钧一刻之际,云菅挣扎着挥拳砸去,将那人手腕砸偏几分。 刀刃错过冬儿脖颈,从她面颊上划了过去。 “啊!” 疼痛唤回了冬儿的理智,她捂着脸惊慌的往院外跑。黑衣人本想再追,云菅撑着疲乏的双眼说:“这里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人……你……” 话未说完,她便晕了过去。 黑衣人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索性由冬儿离去,直接扛起她翻墙离开。 云菅是在颠簸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后发现夜色已深,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扭着身子动了动,察觉双手被绑在身后,自己也被横放在马背上。马儿一动,五脏六腑便被颠的生疼。 云菅长吸一口气,努力开口:“壮士!” 骑在后面马上的男人不发一言,又挥了一鞭子。 马儿突然疾驰,云菅差点把胃中酸水吐出来。她吭哧好半天,才又提着一口气说:“好汉!能不能给我换个姿势?” 男人装聋作哑,又挥了一鞭子。 马儿奔跑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云菅头晕眼花,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长时间的缺氧让她头晕目眩,浑浑噩噩中,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眼前黑暗褪去,周围光线猛然亮堂起来。 云菅立刻睁开眼,打量着周围倒立的环境。 青石板路,大红灯笼,忽明忽暗的女子娇笑声……只是刚转动脖子想再看清楚点,就被身后男人粗鲁的拖拽下马。 景物恢复如常,云菅顾不得疼痛,忙又仔细打量周围。 虽已是清晨,但整条长街依旧灯火通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临街而建的朱色高门多数半掩,露出里面庭院深深,花木扶疏。 云菅一一扫过去,看到了“临江楼”“烟雨阁”“扶疏苑”等牌匾。 瞧着风雅,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看什么看?”男人推搡着云菅往前走。 云菅踉跄后转动了下手腕,顺从的跟着进了临江楼。 这临江楼内里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琉璃瓦在灯火照耀下闪烁着璀璨光芒。 如此富庶奢华的装潢,让云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被推着进了内院,又被锁进了屋子。 隔着一道门,云菅听见那男人用处理过的声音说:“这女人是谢绥的相好,你的主子想引谢绥前来,用她准没错。” 云菅:“……?” 谁是谢绥的相好?谁? 另一个接话的女人也很怀疑:“那谢阎王身边可是连只母蚊子都没有,怎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相好?你莫要诓我!” “千真万确!我在宗阳县衙蹲守了好几日,这女人不仅和谢绥同进同出,还与谢绥同床共枕。青天白日的,衣裳都换了好几套。” 云菅:“……”他爹的,换个衣服都能被造谣? 第15章 听闻这里有我的相好,遂过来瞧瞧 那男人竭力保证,女人虽然心中仍然存疑,却到底付了银子把云菅留下了。 等那人一走,女人推门进来,云菅就看着她说:“你被骗了,我和你们说的那位阎王不熟。没同进同出过,更没同床共枕过。” 女人却不听她的话,只扭腰绕着她转了一圈。 “脸蛋一般,身段却不错,你这气质和楼里其他姑娘不同。这五十两银子,也不算白花。” 云菅有些怀疑:“……这里是青楼?” 女人笑眯眯道:“是,我们临江楼可是这条街最大的青楼。” 云菅:“……”青楼起这么个名字,倒是她狭隘了。 见云菅皱眉,背在身后的手腕还在动。女人忽然伸手,钳制住云菅的胳膊笑眯眯道:“好姑娘,笑一笑,不然显得凶!” 云菅想要挣扎,却惊觉这女人力气竟非常人。 原本已经挣脱绳索的双手,又被对方钳制着缩了回去。 女人看出了云菅眼中的震惊,“噗嗤”一笑说道:“若没两把刷子,奴家怎敢绑谢指挥使的相好呢?” 云菅:“……” 都说了不是相好! 挣脱不开,云菅索性也不动了,只依旧冷着脸强调:“我不是那位指挥使的相好。” “那你是谁?” 云菅张张嘴,把“甄兰若”三个字又咽了回去。 这些人看似是冲谢绥来的,但谁知道有没有混进去想杀她的? 能苟一时就苟一时,先这样吧! 见云菅放弃抵抗,女人满意道:“乖一点,到了这里,妈妈会把你当亲闺女。那谢绥愿意为你前来是好事,若不来也没关系。妈妈叫人好好打扮你,保准让你成为楼内最受欢迎的姑娘。” 说完拍拍手,叫了几个庞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来。 云菅终于知道,这女人竟是临江楼的老鸨。 如此风情万种,和她想象中的老鸨实在千差万别。 云菅一整天没怎么吃饭,又在马上被折腾了几个时辰,四肢实在乏力。 见几个婆子只是扭着她去沐浴换衣,索性也就随她们去了。 待梳洗打扮完毕,那老鸨又找了过来:“芍药,明日你便登台演出。” 云菅抬头:“芍药?” 老鸨笑眯眯的:“是呀,妈妈给你取了花名,叫芍药。你若不喜欢,百合、水仙、杜鹃这几个,你挑一个。” 云菅沉默片刻,见老鸨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垂下肩膀说:“就芍药吧。” 老鸨满意离开,云菅坐在屋子里,抬起头看周围。 红木桌椅,名人字画,案几上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和香炉,袅袅青烟升起,弥漫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倒是雅俗共赏! 云菅却没什么清雅之趣,百无聊赖坐了半晌,见有小丫鬟送饭菜来,便慢条斯理的饱餐一顿,随后爬上床睡了。 许是有熏香的缘故,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梦里听见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血腥气席卷而来。云菅却只是皱了皱眉,便又翻身继续睡觉。 等她再醒来,外面已是午后。 百叶窗外阳光正盛,有几簇细细碎碎落在屋内绣着精美花卉图案的屏风上。轻轻一晃动,便映出个头戴金冠、身形修长的人影来。 云菅眨了眨眼,这才确定屏风后确实坐了个人,看身形还有些眼熟。 她撑坐起来,刚想开口,就又无力的滑倒下去。 云菅心中一凛,旋即抬头,那人声音正好传来:“甄小姐睡得不错?” 是谢绥,云菅心中骤然一松。 她嗓音低哑道:“谢大人怎么在这里?” 谢绥端茶轻啜,温声开口:“听闻临江楼有我的相好,遂过来瞧瞧。” 云菅:“……” 她默了片刻,斟酌着解释:“我从未想过坏了大人清白,是劫持我的那人放出的谣言……” 谢绥也不知信没信,只端着茶杯垂眼细瞧,并不说话。 第16章 是我本事不济,连累你们 云菅有些尴尬又有些莫名的气恼。 她在继续解释与不解释之间徘徊时,门外传来孟听雨的声音:“大人。” 孟听雨推门进来,看了眼屏风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的云菅,这才朝谢绥抱拳道:“有人招了。” 谢绥起身,头也没回:“照看好她。” 孟听雨点点头,等谢绥走了,肃冷的表情才柔和下来。 她走向云菅,神情怅惘,眼眸似含了盈盈秋水般歉疚道:“甄小姐,真是对不住。县衙出了内奸我竟没发现,还让他掳走了你。若不是追查及时,今日我怕是要在指挥使面前以死谢罪了。” 见云菅有些无力的半趴着,又问:“还能起身吗?” 云菅点点头,重新撑坐起来后才说:“我浑身无力,是不是中药了?” “青楼里都是这手段,你的饭菜和熏香,应该都下了药。” 云菅心想自己还是警惕心太差,若不是皇城司的人来得快,今日这个“芍药”不当也得当。 她攒足力气默默下床,孟听雨顺手扶了一把才继续说:“虽下了药,却剂量不多。那老鸨八成是想在你身上下功夫,这屋子里的锦缎被褥、胭脂水粉,成色都还不错。” 云菅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妆台。 妆台后是薄纱窗帘,正在随风飘动。妆台上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外加一面很亮的铜镜。 铜镜中几乎能看清内室所有景象,从屏风到窗幔,再到床边小凳,一切都清清楚楚收入眼中。 而镜中倚靠在床边的女子,青丝垂落肩头,只着单薄纱衣。面容白皙,眉头轻蹙,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苍白病弱。 云菅忍不住拧起了眉。 方才谢绥在的时候,她就是这般模样吗? 孟听雨却以为她在担心别的,笑吟吟的安慰:“甄小姐放心,如今临江楼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云菅收回心思点点头,慢吞吞的穿好了衣服。 她的衣服被老鸨扔了,孟听雨来得匆忙也没带衣裳,现下只能先穿为“芍药”准备的登台衣衫。只这衣衫轻薄暴露,云菅扒拉许久才算不那么突兀。 两人出门,云菅问:“劫持我的人,是为了引谢大人前来?” 孟听雨点头,笑的无可奈何:“也不知从哪听了些小道消息,竟说你和我家大人是……那种关系。也是甄小姐被大人连累,受了无妄之灾。” 云菅抿抿唇,轻声道:“是我本事不济,连累你们。” 孟听雨弯了眸子:“皇城司可不怕被连累,这一次,甄小姐说不得还帮我们立功了呢!”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前院楼台前。 这里是楼内姑娘们表演的地方,此时却人去台空,台下安静空阔,台上血迹斑驳横生。 梦里出现的血腥气这次真切被风卷来,云菅立刻转头看向楼上。 原先姑娘们侍弄才艺的屋子,如今成了刑讯室。惨叫声哭喊声不时传来,云菅后背都不自觉地竖起了汗毛。 孟听雨却以为她感兴趣,仰起头看了眼,在旁边柔声问:“要上去看看吗?” 云菅本有些推拒,回神后又迟疑道:“你们皇城司办案,外人不是要避开?” “甄小姐不算外人,大人之前特意叮嘱过,要我多教导你。”孟听雨说罢,牵住云菅的手,顺着台阶往上,“现成的机会,此时不教更待何时?” 云菅不明所以,却也抬着虚浮的脚步跟上。 第17章 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到了二楼,血腥气愈发浓重,甚至叫人生出几分呕吐的念头。 孟听雨却面色不变,只对门外端坐着的人拱手道:“大人,卑职带甄小姐来看看。” 云菅顺着她看过去,瞧见了一道挺拔的玄色背影。 谢绥背身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支着头,正在安静听着司使审问。阳光垂落下来,将他整个人割裂成明暗两面。 听到孟听雨的声音后,他微微侧身,却是在看到云菅后拧起了眉头。 云菅以为谢绥介意自己过来,立刻垂眼小声说:“若是扰了大人办差,我这便离开。” 谢绥倒没说别的,只收回视线淡淡道:“皇城司刑讯手段,甄小姐只怕看了不适。” 云菅心想,她自幼年便随着胡屠户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 不过刑讯而已,又怎会不适? 但当孟听雨带着她迈入那间屋子时,云菅最终还是没撑住一刻钟,趔趄着捂嘴逃了出来。 屋内的断肢残臂已不足为奇,让云菅胃中忍不住翻涌的,却是那被装进大缸里的老鸨。 昨夜还风情万种唤她“芍药”的女人,如今被削去四肢挖去眼目,如同木桩般镶嵌在缸里。 偏偏被削肉抽血,她却还没有死去,正在气息奄奄的惨叫着。 云菅闭着眼,不敢回忆屋中场景。 “回去罢。”谢绥平静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罢,他扫了眼孟听雨,声音微冷:“带甄小姐回去。” 孟听雨柔媚的眸子微凝,察觉到谢绥的不悦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心办错了事。 可大人不是说叫她教导甄小姐吗? 会什么教什么,她最拿手的就是刑讯手段呀! 但孟听雨没敢再耽搁,立刻俯身垂头,带着云菅下楼去了。 回到那间明亮温软的屋子里,云菅再也忍不住,弯腰呕起来。 孟听雨一边帮她拍背,一边温柔询问:“甄小姐不想学这个吗?” 喉咙处的灼烧感让云菅说不出话,待胃中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她才漱了口低声道:“京中女子得学会这个?” 孟听雨一顿,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应该是领会错了指挥使的意思。 指挥使让她教云菅,多半是教一些京中女子会的东西,如衣饰讲究,如礼仪形态。她却以为,指挥使是看上了对方的身手,想将其收入麾下,叫她提前教导。 思索明白后,孟听雨一向温柔似水的眼里冒出几分尴尬,她抿抿唇,轻声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以为……甄小姐会感兴趣。” 云菅竭力甩去脑中那血腥场景,说:“我不感兴趣。” 杀人不过刀起头落,对她来说没太大心理负担。 可那样的刑讯场景,不是在折磨对方,而是在折磨自己。 …… 前院刑讯结束,已经到了深夜。 谢绥回屋沐浴完毕,慢条斯理的坐下用饭。 抬头瞧见不远处屋子还亮着灯,他问一旁司使:“听雨在何处?” “孟司使去领罚了。” 谢绥手下一顿,后又恢复如常的“嗯”了一声。 吃过饭,碗筷刚被撤下去,孟听雨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来:“大人。” 谢绥淡淡道:“进来。” 孟听雨低着头脚步沉重的进门来,不待谢绥开口,便跪下沉声请罪:“卑职一时疏忽差点酿下大错,还请大人责罚!” 谢绥翻看着桌上口供,眼也没抬:“人抓住了?” “抓住了,泄露消息的是武库司司使于子明。” 谢绥眉头未动:“送回武库司。” 孟听雨心中一凛,头更低了:“是。” 送回武库司,这于子明难逃一死便罢,就怕会被武库司主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内静了半晌,谢绥抬眼:“还有事?” 孟听雨有些局促,顿了顿才小声道:“甄小姐那边……” 第18章 云菅,我是你娘 见谢绥并不搭话,孟听雨偷觑一眼继续往下说:“大人,甄小姐对刑讯不感兴趣,卑职准备教她别的。” 谢绥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他眉尾微挑,扬高语调:“哦?你打算教她什么?” 孟听雨臊红了脸,恨不得钻进地缝去。 她低着头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卑职错以为,大人欲收甄小姐入皇城司,便想着叫她提前习惯皇城司的差事……”却没想到,谢绥叫她教对方学习贵女日常。 往常揣测上意从无差错,这次却是错的离谱了。 谢绥听完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嘴角噙起,似笑非笑道:“甄家千金,如何入得了我们皇城司?” 说罢,他又问:“甄小姐现下如何?” 孟听雨的头又低了几分:“回屋吐了几次,晚饭也没用多少,多半是留下了阴影。” 谢绥再次沉默。 孟听雨不敢说话,直到谢绥问起别的:“宗阳县衙呢?” “有些混乱,但在可控中,主要是梁县令……”那老头儿撑不住事,一听到甄家小姐被人劫走了,瞬间感觉天都塌了。哭唧唧的请皇城司帮忙,还让孟听雨帮他在谢绥面前说好话。 孟听雨想,她还有心思帮别人说好话? 丢了人若是追不回来,好话坏话都不用说,大人就能把她捏死了。 “你即刻回宗阳,带人往禹城方向走,三日后我们在鹿庄会合。” 孟听雨回神,下意识问:“甄小姐呢?可要卑职一同带上。” 谢绥似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不必折腾,叫她在此处暂歇,三日后我带她一同上路。” “是。” 孟听雨起身,刚准备离开,就见谢绥扔来一个东西。 她连忙接住,发现是一个瓷瓶。 “伤势莫要大意。” 孟听雨怔住,随后弯下眸子,笑容璀璨道:“是,多谢大人。” …… 云菅在天快要亮时,才勉强睡着。 但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梦到了失踪已久的段姨,梦到了咧着嘴教她拿起杀猪刀的胡屠户,梦见了桐花巷里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 幼时炙热的灿烂的日光,在梦里变成了猩红色,仿佛要张着大嘴吞没她。 她从桐花巷外的青石板桥上跑过,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云菅!云菅!” 云菅回头,猩红色的日光骤然消失,暴雨倾盆而至,那人穿着靛青色长裙,撑一把油纸伞款款而来。 云菅停下脚,站在青石板桥的另一头。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到伞骨上是一只白皙柔软的手。 “你是谁?”云菅问。 靛青色长裙被暴雨浸湿,却诡异的无风而起。那人始终没有抬起伞沿,也没有露出脸,只对着她温柔的轻轻的开了口。 “云菅,我是你娘。” 云菅猛地惊醒。 耳边仍旧是哗啦啦的雨声,她忙转头往外看去,发觉不是梦境,而是外面真的下雨了。 暴雨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屋内光线不似昨日亮堂,云菅眯着眼也没看清屏风上的花卉绣纹。 她躺了会,听到外边有走动声,便起身拉开门。 偌大的临江楼此时肃穆沉静,欢笑声哭喊声都消失不见,唯余噼里啪啦的暴雨声。 有个小丫头端着水站在门外,见云菅出门,忙低下头小声说:“姑娘……奴婢草儿,来伺候您洗漱。” 云菅垂眸打量她,年纪不过十岁出头,模样俊俏但是肤色黄黑,身材也极为瘦小。端着水盆的双手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粗粝,应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见她打量,草儿将头垂得越发低了,云菅收回视线说:“把水端进去吧。” 草儿如蒙大赦,立刻端着水进了屋子。 云菅则回头,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