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归》
1. 惊鸿影
夜幕低垂,长街灯火铺陈如星,散碎的华彩揉入湖面粼粼波光,与天穹的星河交相辉映,勾勒出京都繁华的轮廓。
名噪一时的鸣玉坊就坐落于月行河畔,是这片盛景的中心所在。达官显贵们常在此流连,既为享受笙歌曼舞的奢靡夜宴,也为结交权贵,筹谋大事。
这座坊间名楼早已不单单是寻常的秦楼楚馆,更成了三教九流追名逐利的暗场。
姚韫知走到楼梯转角处时,正值前厅舞乐高潮。
鼓声如雨点落檐,琵琶声如锦帛乍裂,廊道两侧垂挂的绫罗随风轻拂,透过细密的珠帘,隐约可见堂中舞姬翩然起舞,衣袖如云,裙摆翻飞。
她今日未施粉黛,穿着一身墨青色的对襟素裙,上头不见任何华贵的刺绣或装饰,唯有衣摆缝着一圈极细的银线滚边,配上发间的素银簪子,通身透着与这喧嚣繁华格格不入的沉闷和老气。
见姚韫知怔然望着前面出神,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小声提醒道:“夫人,公主已经在二楼等您多时了。”
姚韫知点点头,收回了落在那些绮丽面孔上的目光,缓步拾阶而上。
宜宁公主是鸣玉坊的常客,出手又一向阔绰。所以她每次前来听曲观舞,掌柜都会亲自迎接,将正中间视野最佳的观乐阁留给她。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姚韫知,都得另眼相待。
此刻,宜宁公主正坐在主位,手执琉璃盏,轻轻晃动着杯中琼浆,目光投向堂中翩然起舞的舞姬,仿佛在专注欣赏舞乐,却又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侍从低声通报道:“殿下,张夫人来了。”
宜宁公主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视线仍停留在歌台上。
姚韫知走近,弯下腰,压低声音道:“抱歉,府中有些事情实在抽不开身,故而来迟了些。”
宜宁公主闻声,缓缓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抬眼见她这副装束,不由蹙起眉头,问道:“张允承是什么时候死的?”
姚韫知不明就里。
宜宁公主扶着沉甸甸的发髻,没好气道:“他既没死,你穿得跟个寡妇似的来我跟前晃悠什么?”
“殿下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刻薄了。”
姚韫知嘴上不痛不痒地抱怨了一句,可还照旧在宜宁公主身旁落了座。
宜宁公主问:“我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你几匹软烟罗么,怎的不去裁几身好看些的衣裳?这颜色并不衬你。”
姚韫知垂眸对着茶盏上袅袅升起的热气,眉目间似有化不开的愁雾。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婆母从浔州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宜宁公主有些意外。
“大约一个月以前吧,”姚韫知一哂,“前些日子她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有搭对,三两日便来一封信,又是说同我公爹不对付,又是说自己患了足疾,催着张允承将她接回京师照料。”
宜宁公主问:“张允承怎么说?”
“你知道的,张允承这个人耳根子最软,哪里禁得住老太太这般软磨硬泡。敲锣打鼓将人迎回来了,祖宗似的供在家里还不够,连管家的权也被她分去。我成日里伏低做小,还是免不了被她审犯人似的查问。连今日出来见你,都得像做贼一般。”
宜宁公主嗤道:“怪道这些日子不见你的人影呢,原来是被她绊住了。错过了不少好戏,倒是可惜。”
姚韫知听她话里有话,正欲开口追问,却见她轻轻拂了拂手,懒洋洋道:“既已脱身出来,便别再想那些烦心事了。且替我瞧瞧,这支舞排得如何?”
姚韫知见宜宁公主兴致颇高,也不好再多言,循着她的目光望向歌台。
伴着乐声渐起,一名舞姬和男伶一同登场。
舞姬身着红黑相间的长裙,眉间一点朱砂痣,娇媚入骨。那男伶则是一袭玄黑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红绸,脸上戴着昆仑奴面具,面容看不真切。
两人一前一后,步伐如影随形,仿若猎人与猎物暗中角逐。
宜宁公主含笑侧目看向姚韫知,“怎么样?”
姚韫知微微颔首,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听宜宁这么问她,才望着翩然起舞的红衣舞姬,中规中矩地赞美道:“步伐轻盈,气韵灵动,看得出下了不少功夫。”
宜宁公主眨了眨眼,追问道:“另一个呢?”
姚韫知瞧着宜宁公主的神情颇为微妙,暗忖那伶人即便不是她的相好,也应当与她十分相熟。她忍不住往台上多看了一眼,到了还是没能把违心的话说出口,诚实地评价道:“不像是有童子功在身上。”
宜宁公主笑而不语。
台上,随着琵琶弦音越发急促,鼓声一声高过一声,舞姬的动作也随之变得愈发有力。每一次脚尖落地,都与鼓点融为一体,令人目眩神迷。
众人视线被牢牢攫在她一人的身上,一时间,台下掌声雷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她却未作谢礼,只是抬眸,用一双宛如秋水的眼睛,直直望向坐在最前方的绯衣公子。
随后,她忽而从歌台上一跃而下,轻如飞燕,长袖划过半空,化作了一道虹。
绯衣公子见舞姬款款而来,唇边的笑意愈发张扬。
他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手指轻叩桌面,随鼓点打拍。待舞姬走至身前,他身子微微前倾,用低哑的嗓音调笑道:“人间未有此绝色,不若趁月入我怀?”
说罢,他抬手欲接住舞姬飞扬的腰带,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满是轻亵与狎昵。
舞姬身子一旋,长袖如云般划开,避开了年轻公子的手。她脚步不停,旋转之间冷然回道:“公子谬赞了,妾蒲柳之姿,怎敢自诩绝色?”
绯衣公子似不甘罢休,又伸手去拉扯舞姬的衣衫,正欲再开口调笑,忽而眼前黑影一闪。
那玄衣伶人已然悄无声息地踏步而至。面具下的目光冷冽如刀,与那公子目光相触时,寒意竟逼得他笑意微滞。
他一个翻身,动作迅捷如风。衣摆上在半空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几乎贴着绯衣公子的脸扫过,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绯衣公子下意识后仰,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那伶人却还假模假式冲他拱了拱手道:“得罪。”
片刻之后,绯衣公子定了定神,冷笑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嘲讽道:“不过是个卖笑的小倌,也敢在本公子面前装腔作势!”
话音刚落,玄衣伶人陡然一个转身,寒光乍现,一柄锋利的长剑自腰间的红绸之下拔出。绯衣公子脸色骤变,慌忙侧身避让,却发现剑锋堪堪停在咽喉之前,仿佛下一瞬便能刺入血肉。
满座寂静无声,连弦音和鼓点都被同时斩断。
绯衣公子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随着剑锋一寸寸地逼近,双腿一软,膝盖触地的闷响打破了厅堂的死寂。
满座宾客终于从错愕中回神,爆发出一阵惊呼。
红衣舞姬却适时将袖摆一拂,遮去了玄衣男子的剑锋,将凌厉的杀意隔断。
而那伶人也似被她的步伐牵引,默然收剑,挽了一个轻巧的剑花。
很快,急促的鼓点再次响起,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台上不断交错,舞步时而绚烂似烈焰腾空,时而冷峻如乱石崩云。每一次交织,都在动与静、生与死之间撕开一道惊心动魄的裂隙。
须臾,鼓声渐渐停歇,琵琶弦音缓缓收尾,台上的红衣舞姬与玄衣伶人定住身形,站在舞台中央,彼此背对而立。
台下众人一时无声,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
有人神情恍惚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喃喃道:“那剑是真的么?”
舞姬闻言,却是盈盈一笑,转身身来。红袖轻扬,指尖划过剑锋,仿佛点破了一场幻梦。她朝台下敛衽行礼,柔声道:“多谢诸位赏光,不知方才这一曲《惊鸿剑影》可还入得了贵人们的眼?”
宜宁公主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望着台上出神的姚韫知,揶揄道:“看呆了?”
姚韫知敛住停在玄衣男子身上的目光,欲盖弥彰地端起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了几下,心不在焉道:“的确……有些意思。”
她顿了一顿,问道:“只是,若我方才没有看错的话,被剑指着的那个是宣国公家的公子岑绍吧?”
宜宁公主笑意加深,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方才吓得跪地的年轻公子已经跌跌撞撞站起身,脸色青白交错,显然是又羞又怒。他好似刚刚回过魂来,气急败坏地抬手指向台上的玄衣伶人,大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戏弄本公子!来人,将这个狂徒拿下!”
宣国公府的随从齐齐应声而动,气势汹汹地向台上逼去。
闻言,宜宁公主猛地将手中的琉璃盏往桌上一拍,清脆的声响瞬间将所有的躁动压了下去。众人的目光朝二楼的方向望去,却见她缓缓起身,目光如刀削般扫过岑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谁敢动我的人!”
那些随从在踏出的刹那齐齐顿住脚步,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退回原地。
岑绍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
此人这般狂妄,原来是背后有宜宁公主撑腰么?
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身拱手朝宜宁公主行了一礼,语气恭敬之中带着隐隐的嘲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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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平素豢养只小猫小狗逗趣,咱们做臣子的也不敢说什么。可今日,这狂徒不单单是以下犯上,分明就是想要臣的性命。臣不过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殿下就这般护短。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是要为一己之私,败坏朝廷纲纪法度吗?”
宜宁公主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岑绍,讥讽道:“岑公子行为不检点在先,因着心虚被一支舞吓破了胆,应当觉得羞愧才是。现在这般借题发挥,莫不是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岑绍恶狠狠道:“此事即便闹到父亲跟前,我也是占理的。”
宜宁公主淡淡问:“那闹到陛下跟前呢?”
岑绍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却硬是好半晌都挤不出一句话来。他强忍着胸腔中翻腾的怒意,冷着脸道:“殿下是预备将陛下搬出来弹压臣吗?”
“公子这话倒是有趣得紧,”宜宁公主含笑道,“不是岑公子先要找国公爷出来评理的吗?只是本宫想着,此事国公爷大约也是不敢自己拿主意的,到最后只怕还要陛下定夺。岑公子,你说是不是?”
“殿下好大的气派!”岑绍咬着牙,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恼恨,“今日之事,臣记下了!”
宜宁公主不耐烦道:“还不快滚!”
岑绍脸色由青转紫,却终究不敢再争辩,只能拂袖而去。他步伐急促,身后的随从也连忙跟上,气势汹汹地来,狼狈不堪地走,落得满堂宾客一阵窃笑。
姚韫知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戏,微微偏头看向宜宁公主,略有些困惑道:“与你交好的伶人乐人,我应当都见过。可台上的这位公子,怎的瞧着这般眼生?”
宜宁公主闻言,眉梢轻轻一挑,“眼生?”
姚韫知点点头,目光重新扫向台上正收剑入鞘的玄衣男子,语气中透着几分试探,“看他的舞步和剑法,不像是寻常的伶人,倒像是学过些武功的。殿下是从哪儿寻来的这么一个妙人?”
宜宁公主并未直接答话,只是抬手招那玄衣男子至观乐阁前,随后含笑看向姚韫知道:“你既好奇,我便叫他过来让你看看。”
不多时,玄衣男子缓步步入观乐阁,玄色的暗纹长袍在灯火映衬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腰间的红绸随步伐轻轻摇曳,像毒蛇吐信,透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他走到二人面前,先对着宜宁公主作了一个长揖,恭谨道:“小人给殿下请安。”
姚韫知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凶神恶煞的昆仑奴面具上,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透着些许探究。宜宁公主微微勾起唇角,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揶揄道:“韫知,这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任九思公子了。”
说罢目光投向玄衣男子,介绍道:“九思,这位是少府监张主簿的夫人。”
任九思的目光一顿,抬眼看向姚韫知的瞬间,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情掠过,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人见过张夫人。”
姚韫知目光紧紧胶他脸上的昆仑奴面具上,始终没有挪开眼。沉默片刻后,她遽然开口问道:“九思公子平日里也一直以面具示人吗?”
任九思还没来得及回话,宜宁公主已然轻笑出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以为九思平素戴着面具是因为丑陋不能见人?是这张脸太过出众,本宫怕惹来旁人觊觎。”
姚韫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宜宁公主忽地话锋一转,“不过,韫知也不算是旁人。”
随即用带着几分促狭与打趣的笑意看向任九思道,“罢了,九思,便也让张夫人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吧。”
任九思驯顺地应了声“是”,抬起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昳丽而妖冶的脸。
他脸颊处画着三道油彩,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眸光明亮如星,眼尾染着一缕薄红,像春日桃花凝露,又似寒冬冷月生辉。这样异乎寻常的美,浓烈得有些不真实,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攻击性。
看清任九思面容的刹那,姚韫知并未被他的容色摄去魂魄,反而指尖一颤,险些将桌上的茶盏打落。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浓墨重彩的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影子却在此时没有缘由地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哪一个在眼前,哪一个在梦中。
一个禁忌的名字冲到喉间,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她咬住牙硬生生咽了回去。
须臾,姚韫知微微颔首,强作云淡风轻地对宜宁公主笑道:“的确出众,难怪殿下对他青眼相加。”
不想下一刻,宜宁公主却是轻飘飘地道出了她竭力掩藏的心思,“和他总有四五分像了,是不是?”
2. 旧时月
宜宁公主的声音不大,可方才那句话,在场的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他”指的是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只要没有一人出言点破,大家便也都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姚韫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目光下意识朝任九思的方向望去,却见他微微勾起唇角,冲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忽明忽暗,带着几分戏谑,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志在必得。
她无端觉得,这个任九思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或许他一早就打听清楚了当年发生在她、宜宁、言怀序三人之间的旧事,所以十分笃信自己能够凭借这张酷似言怀序的面孔博得公主的喜爱,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
当年,皇帝为抬举近臣子弟,让中书令言峻挺之子言怀序入宫做了太子的伴读,同样得皇帝器重的御史中丞姚钧之女姚韫知则留在宜宁公主身边做了侍奉书墨的女史。
四人一同在宫中长大,关系比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还要亲近。
至于言怀序和姚韫知,更是未出生时便被两家父母指腹为婚。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众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连皇后都曾当着众人的面,拉着姚韫知的手慨叹道:“韫知这孩子千好万好,就一个不好——”
说着目光瞥向言峻挺,打趣道:“做不成我们家的媳妇儿。”
此言一出,在场的四个青年人,两个羞红了脸,一个全然在状况之外,还有一个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将唇抿成了一条苦涩的直线。
姚韫知其实能够看得出来,宜宁一直爱慕着言怀序。
她是一国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倘若她真的想要让圣上将言怀序指给她做驸马,动动小指头就可以办到。
可她自始自终从未想过依靠自己公主的身份,介入到言怀序和姚韫知之间。
所以姚韫知也同她一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些隐秘的心事,没有让旁人知晓,也没有让她们之间生出任何芥蒂。
她以为,这件事情会永远成为她和宜宁之间一个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
直到后来言家获罪,当言怀序在诏狱之中饱受着非人的折磨之时,作为姻亲的姚家非但没有在御前为言家申辩,反而选择明哲保身,单方面解除了姚韫知与言怀序的婚约。
更加令人齿寒的是,没过多久,姚韫知就掉转头嫁给了覆灭言家的罪魁祸首,新任宰相张暨则的独子张允承,踏着由言家人血泪铺就的通天大道,诰命加身,享尽荣华富贵。
言怀序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宜宁如同疯了一般冲进张府,朝着前来跪迎的张允承,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若非侍卫阻拦,她只怕能冲上去,将他撕个粉碎。
姚韫知躲在房里不肯露面,宜宁公主便在院子里不顾体面地高声叫着她的名字。
等到终于将姚韫知逼了出来,她却再不复方才的声嘶力竭,一把抱住姚韫知,将头埋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道:“韫知,怀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宜宁哭得肝胆欲裂,可姚韫知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波澜,如同一个被抽去魂灵的木偶,定定在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良久,她缓缓推开宜宁,低声回了一句:“我都知道了。”
宜宁怔然望着她,听着从她口中传来的无比冰冷的语调,从没有觉得眼前这张面孔像现在这般陌生。
宜宁终究还是心存一丝幻想,哽咽着问道:“那你,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姚韫知没有说话。
宜宁急道:“即便抛开你与怀序的婚约不谈,你们之间毕竟也算相识一场。十几年的情分,你当真可以这般轻而易举地割舍掉吗?”
宜宁激动异常,可姚韫知却只是垂下眼睫,打落了不慎流露出来的痛楚。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道:“言怀序是罪臣之子。”
事情过去了五年,姚韫知已然记不清宜宁听到这句话时脸上是什么神情。
震惊?失望?怨恨?
好像都不是。
仿佛过了很久,宜宁才踉跄着朝她走近了几步,嘴角扯起的笑容被苦涩浸透,“你说,当初若我自私一些,执意求了陛下让他做我的驸马,今日,我是不是还有机会保住他的性命?”
自那以后,宜宁公主与姚韫知的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有时候姚韫知入宫向皇后请安,二人在永安宫大殿内碰上了,宜宁公主也总是对她视而不见。
姚韫知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亲呢地唤宜宁公主的乳名,只恭恭敬敬地称她为殿下,同所有外命妇一样,对她下拜叩首。
倒是近一年来,也不知是因为年岁渐长,还是张允承的父亲辞官回乡的缘故,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和缓了许多。
宜宁公主与驸马不睦已久,三日里总有两日不在公主府。她最常去的地方是鸣玉坊,姚韫知没了公爹婆母的拘束,也乐于和宜宁公主呆在一起。
当她们挤在一处,点评着当日的编曲排舞,望着歌台上那些年轻俊俏的面孔窃窃私语时,两人都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转瞬之间,又重新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神似从前未婚夫的任九思,宜宁公主的新宠,姚韫知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宜宁还没有放下言怀序。
那她自己呢?
姚韫知强迫自己将这个危险的念头及时止住。
她和宜宁公主终究是不同。
她不敢放不下。
-
姚韫知正想着这些旧事出神,忽听见宜宁公主幽幽叹了口气,握住她冰凉的手道:“韫知,其实我今日邀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相商。”
“什么事?”
宜宁公主道:“你知道的,我与驸马一向话不投机,至今没有和离,也是因为父皇一直不肯点头的缘故。前段日子,我又忍不住同母后提起此事,可听母后的意思,要劝说父皇那边松口,委实不是一件易事。母后说,若我实在不喜欢驸马,寻个可心的人养在府里,别让人知道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姚韫知已经猜了个大概,于是问道:“所以是九思公子的事情被驸马发现了?”
宜宁不答反问:“韫知,我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饶是宜宁公主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姚韫知仍不敢直接答应,只道:“殿下不妨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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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能帮的上忙的,必定竭尽全力为殿下效劳。”
宜宁公主瞥了一眼任九思,扶着额头抱怨道:“驸马近来为九思的事情闹得厉害,我不得已将人送出了府,藏在鸣玉坊中。可今日出了岑绍那件事,驸马听到风声,必定会派人到鸣玉坊搜寻九思的下落。我只怕,他会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
姚韫知闻言,眉心微蹙,“殿下的意思是……”
“我想请你将九思暂时带回张府,”宜宁公主开门见山道,“一来,驸马应当想不到我会将九思藏在你那里。二来,即便他有所察觉,也没法贸然去张家搜人。”
姚韫知却是一脸为难道:“这恐怕有些难办。”
宜宁公主眼神微冷,“你不肯帮我?”
“并非我不愿意帮殿下,只是我一个已经成了亲的妇人,如何能将一个陌生男子领回家中?何况我婆母刚刚回来,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她都要三天两头挑我的错处。想在她眼皮子底下藏一个大活人,谈何容易。若是此事被她察觉,只怕对九思公子也是不好的。”
她的余光瞥向一旁的任九思,他正把玩着一柄象牙折扇,神情慵懒,一脸的漫不经心。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他目光忽然一转,与她的视线不期而遇。
那是一双瑰丽而危险的眼睛,上面笼罩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阴云,令她望而生畏。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袭来,姚韫知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了衣袖,更坚定地拒绝道:“以殿下的能力,应当能替他安排一个更好的去处,实在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听姚韫知把话说得这么不留余地,宜宁公主不再勉强,颔首道:“也罢,既然你这般为难,我再寻个别的地方安置他也就是了。”
姚韫知离开后,任九思朝宜宁公主跟前走近了几步,微弱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将那双深邃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暖色。可他眼底空空如也,没有气恼,也没有落寞。
宜宁公主歉然道:“对不住,没能替你说服韫知。”
任九思略带嘲弄地笑了笑道:“意料之中的事。”
宜宁公主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声劝道:“张暨则已然辞官回乡,张允承那个草包又是个不知事的,未必清楚当年之事的前因后果。你即便涉险混进了张府,只怕也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任九思却执拗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怀序,”宜宁眼中透出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她迟疑了半晌,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执意要潜入张家,究竟是为了查案,还是……为了她?”
一瞬间,青年空洞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低下头,似是嘲讽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却无比寂寥,仿佛被风吹散的浮云。
“殿下放心,我与她早已是陌路之人。”
“可我心里总归有些不安,”宜宁公主徐徐道,“我固然相信你不会因为一己私情误了大事,但人非草木,若韫知和张允承每日都出现在你面前,怀序,到时你当真不会乱了分寸吗?”
眼前之人沉默了片刻,却是没有回答宜宁的问题,只平静道地纠正道:“殿下唤错了,小人的名字叫做任九思,与张主簿的夫人,从前并不相识。”
3. 心灯灭
姚韫知走出鸣玉坊时,步履缓慢而沉重。
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将她脸颊刮得生疼。待到周遭渐渐暗了下来,她才在黑暗中抹了一把眼泪,将脸上的湿意匆匆拭去。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远处昏黄的街灯,加快脚步,向停靠在月行河畔挂着“张”姓灯笼的马车走去。
不远处的云初见姚韫知步伐虚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迎上去,搀住她的手臂,关切道:“夫人,您没事吧?”
姚韫知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微哑,“无碍,回府吧。”
车厢内没有点灯,昏暗而寂静,只有车轮压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在浓稠的夜色里回响。
行至石桥边时,恰有一阵微风拂过,帘角轻扬,露出河面上漂浮着的无数盏精巧的水灯。
水波轻漾,涟漪映着灯光,宛如点点散落的星辉,将整条河化作了一片流动的星海。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张遥远而明亮的面孔。轮廓散开又聚拢,似真似幻,不可捉摸。
她的视线在那些水灯上略作停留,便迅速挪了开,转过头问云初:“我走之后,老夫人有再说什么吗?”
云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回道:“您走后,老夫人对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说自己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窝囊废,半点男人的样子也没有。她还说,大人就是性子太懦弱,才纵得你这般……”
“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姚韫知冷笑着接口。
“倒也没有这般难听,”云初低声道,“老夫人并不知晓您去鸣玉坊的事,大人同她说,是宜宁公主将您召到府上去了。”
姚韫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车停下之后,她如往常一般准备直接回房歇息,却被云初叫住,“夫人,大人一整晚都在雁声居等着您呢。”
姚韫知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但想到他今日好意替自己遮掩,还是掉转头,朝雁声居的方向走去。
才走到门前,便见暖黄色的烛光从屋内透出,照得廊下发亮,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在桐油窗纸上。
她心头生出一丝烦躁,却还是抬步跨了进去。
刚踏进屋子,一股浓郁的清香就扑面而来。走近几步,借着昏黄的烛火,姚韫知才看清地上堆满了一箩筐一箩筐的柑橘。
张允承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一手握着橘子,一手拿着小刻刀将果肉挑出来,直往嘴里塞。桌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橘子皮、橘子籽、果瓤的残渣、蜡烛,还有十几个被掏空的橘子壳。
姚韫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语气不善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张允承适才太过专心,完全没有察觉到姚韫知进来。此刻乍然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却是忘了嘴里还叼着一瓣橘子。
他慌忙将橘子囫囵吞下去,声音含糊不清,“韫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韫知没有回答。
她望着满桌的狼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云初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是有什么事吗?”
姚韫知的语气格外冷漠,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抗拒和疏离。张允承想说的话顿时哽在了喉间,舌根泛起一股清苦的气息。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你这么晚回来,大约肚子也饿了,等着问问你要不要吃些宵夜。”
“我不饿,”姚韫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张允承一听她要走,连忙从罗汉榻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屋角的架子旁,从架子上的一个木盒里取出一个圆滚滚的橘子。
橘子的表皮被雕刻得精美异常,中心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刻画得栩栩如生。四周围绕着盘旋交错的枝蔓,枝蔓间点缀着几片叶子,叶脉清晰,线条流畅,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橘子捧在手心,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擦亮,点燃了里头藏着的一块小小的蜡烛。柔和的火光透过镂空的花纹晕染开来,将屋内映得温暖而明亮。
“韫知,”张允承轻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我原是准备再雕一个更漂亮的给你,没想到你提早回来了,只好先把这个拿出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张允承将灯递到姚韫知手边,却不想姚韫知下意识缩回手,想要避开他的触碰。摇晃的火焰不慎烫到了他的手背,橘子灯没有拿稳,“砰”一声从他手里滑落,滚到了姚韫知脚边。
蜡烛的火光瞬间熄灭,墙上摇曳的蔷薇花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允承连忙弯下腰,捡起那只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橘子灯,窘迫道:“我……我再重新做一只给你。”
“允承,”姚韫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疲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安置吧。”
她没给张允承开口的机会,径直走出了房门。
倒是云初回头望了张允承一眼,见他可怜,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言劝和几句,姚韫知却先她开口道:“云初,你今日都同允承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云初下意识否认,可等到话说出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改口道,“奴只是同大人说,在我们的家乡有一个传统,把愿望写下来封进烛蜡里点燃,让水灯逐水而流。灯漂得越远,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你还说了什么?”
“奴还说夫人未出阁的时候,每年上元灯节,都会去河边放水灯。夫人先前的闺房里也攒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灯,都够开个灯笼铺子了。”
“还有呢?”
云初摇了摇头,“别的就没什么了。”
姚韫知道:“以后不要这么多话了。”
云初颔首道:“奴遵命。”
廊道两旁的灯笼摇曳,在她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像透过无边夜色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人为她点了满湖的水灯。那一夜,整片月行河明亮如白昼,星星点点的灯光铺散在水面,像极了倒泻的银河。
她闭着眼睛,许了好多好多愿望。可是,那些水灯没有漂得太远,不一会儿就停在了河岸边。
后来,听老人们说,心愿太多,太沉,水灯是载不住的。
她想,或许是天神怪她太贪心了,所以她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
翌日,姚韫知去向张老夫人请安,晨昏定省一向准时的张允承却迟迟没有出现。她问过了张老夫人身边的朱妈妈才知道,张允承昨夜吃柑橘吃积了食,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姚韫知端着茶,服侍张老夫人漱完了口,又从侍女手中接过姜黄色的牡丹团纹长袄,捧到她跟前,伺候她穿衣。
张老夫人却一直没有伸手,反而觑着姚韫知,明知故问道:“允承今早怎的没来向我请安?”
姚韫知答:“允承吃坏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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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还在房里歇息。”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是,是……”姚韫知也替张允承觉得难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朱妈妈替她解释道:“昨日主簿散衙时,碰到了一个卖柑橘的老妪,主簿瞧她可怜,便买下她几车的柑橘回来分给下人们吃。主簿自己也吃了些,许是伤了胃。”
张老夫人看向朱妈妈,阴沉着脸道:“连你都知道允承脾胃虚弱,不能吃生冷的食物。可有些做妻子的,心思却全然没有放在丈夫身上,我倒不知她成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姚韫知自然听出她在含沙射影,可眼下她还不想同张老夫人起争执,于是低眉垂目地回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以后定会多加留意。”
她手中还捧着张老夫人马上要穿的衣物,手臂酸痛得不行。
张老夫人见她偷偷扭动了两下胳膊,这才不疾不徐地伸出手,让她替自己将长袄披上,随后慢悠悠地问道:“你昨日是去宜宁公主府上了?”
“是。”
张老夫人道:“往后不要同她来往了。”
姚韫知仍垂着眼,可语气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恭顺,“宜宁公主是我多年的挚友。”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别以为自个儿攀上这么一个公主,便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些年她做的那些丑事,都快沦为满京城的笑柄了。听说前几日,她还因为一个面首同驸马大打出手,都闹到陛下跟前去了。你与她厮混在一起,旁人只会觉得你也和她一样行为不检,连带着张家一同蒙羞。”
不等姚韫知回话,她又咬着牙恨声道:“她打允承的那一巴掌,我可是还记着的。当年她如何费尽心机到处活动,替言氏鸣冤叫屈,我也都看在眼里。言家是什么罪?谋逆大罪!当年敢为言家说话的,都被拉去菜市场杀头了。要我说,保不齐就像外头传言说的那样,那言怀序也是她的姘头!”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猜想得十分有道理,到最后更是拍着大腿,口不择言道:“对对对,一定是他们在宫里的时候就勾搭上了,所以她才会甘冒得罪陛下的风险,也要为言家人出头!你说说,就凭她和言怀序的关系,沾上她,跟招来一个瘟神有什么分别!”
姚韫知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平静而冷淡地看向张老夫人,不卑不亢道:“母亲忘了,我与言怀序还曾有过婚约。”
张老夫人神情一滞,脸色顷刻间由青转红。
可她的怒意还没来得及爆发出来,就被门外的动静打断。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老夫人,少夫人,宜……宜宁公主来了。”
张老夫人见小厮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想起当日宜宁公主气势汹汹冲进张府打人的架势,又是屈辱又是恼怒。
但她还是端着十足架子,嘲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别让人觉得我们张家人没见过世面。”
小厮却道:“不单单是宜宁公主,还有,还有……”
“还有谁?”张老夫人没好气道。
“还有,她那个面首。”
一听宜宁公主竟把这样一个人带到他们张家的地界来,张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
可她生气归生气,也不可能真将公主拒之门外。
她警告了姚韫知一句“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惹是生非”,随后匆匆盘好发髻,戴上发簪,昂首阔步朝张府正门的方向去了。
4. 不速客
宜宁公主已有六年不曾踏足此地。
六年前,她年轻气盛,又因为言怀序之死伤心过度,当着张府上下的面掌掴张允承,从此与张家人结了仇。
没想到时隔六年再见那张老夫人,对方倒似忘了这茬一般,满面春风将她迎进来,又热络地吩咐下人为她看茶倒水。
“公主贵步临贱地,也不提前知会民妇一声,倒让民妇准备不周,怠慢了公主。”
宜宁公主听她话里带刺也不恼,笑意浅浅地回道:“老夫人客气了,不请自来原就是本宫失礼在先,怎好再指责老夫人的过错?”
她朝四周望了望,又问:“韫知呢?今日怎么没见到她?”
张老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同民妇说,也是一样的。”
“不过一些小事,”宜宁公主抬了抬下巴,看都没正眼看张老夫人一眼,“还是让韫知出来回话吧。”
张老夫人脸色微僵,但还是侧过头去低声吩咐云初“叫少夫人出来”,随后笑吟吟地望向宜宁,“殿下稍待片刻,民妇这就唤韫知过来。”
宜宁公主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正堂随即陷入一片沉默。
张老夫人的目光适才一直追着宜宁公主,到了此时才有空从她脸上挪开,随即落到了她身后那位年轻男子身上。
男子一袭浅绿纱袍,衣襟半敞,似披未披,隐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与苍白如玉的肌肤。他的眉眼其实生得十分精致,眉峰微挑,眼尾带笑,然而这笑容不够真切,似笑非笑间透着一股子邪气。
张老夫人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妖孽”,一转头,发觉宜宁公主正打量自己,又不尴不尬地笑道:“公主先喝茶。”
不一会儿,姚韫知无精打采地走到堂上,先是看了一眼张老太太,又看了一眼公主,最后毫不意外地也将目光停在了衣衫不整的任九思身上。两人短暂地对视了片刻,姚韫知便率先移开了视线,敛衽向坐在堂上的公主道了个万福。
张老夫人见姚韫知将自己这个家姑撂在了一边,反倒先去和宜宁公主行礼,不由扬高了声音,酸溜溜道:“殿下非要等你亲自出来,才肯开口说话。韫知,你替老身问问,殿下此来有何贵干。”
宜宁公主听出了张老夫人语气里的不忿,却并没有理睬。她轻轻放下茶盏,直接对姚韫知说道:“韫知,近来宫中有件大事,需得你帮忙筹备一二。”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宜宁公主笑意温和,缓缓道:“再过两月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了。前些年皇后娘娘身子抱恙,深居简出,从未大操大办过。本宫思来想去,总觉得应借此机会,为皇后娘娘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千秋仪典。你一向稳重细心,本宫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办。”
姚韫知还未答话,张老夫人便插言道:“殿下,皇后娘娘寿辰的贺礼,向来都是臣妇亲自操持。韫知年纪尚轻,还需历练,此事倒不如交给臣妇来办,也算是臣妇替张家上下尽尽孝心了。”
宜宁公主眼神淡淡地掠过张老夫人,不紧不慢道:“老夫人能有这份心,自是极好的。听闻您每日都要诵经礼佛,不若趁此机会抄写一卷《无量寿经》为皇后娘娘祈福,也算是一桩功德。”
张老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要再争,却被宜宁公主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至于韫知,正因为她年轻点子多,皇后娘娘这才属意她来筹划此事。更何况,这也是一个让她学习管家的好机会。老夫人为张府大小事务操劳已久,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歇一歇?”
张老夫人张了张嘴,但听她话里话外都在说这是皇后的意思,只能阴沉着脸应道:“既然殿下如此吩咐,民妇也只能照办了。”
她以为这话已经给足了宜宁公主面子,她应当不会再找自己麻烦。可宜宁公主仿佛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又冲姚韫知含笑道:“对了韫知,本宫记得数年前,你的一曲《凤求凰》曾让皇后娘娘赞不绝口。皇后娘娘千秋那日,你可否再献上一曲,为寿宴增色?”
姚韫知垂眸动了动手腕,推辞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臣妇多年未碰琴,怕是手已经生疏了。”
宜宁公主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挑眉道:“这不是巧了,本宫身旁恰好有一位高人,让他来指点你倒是合适。”
说着,抬手招过侍立在一旁的任九思,嘱咐道:“这几日就劳烦你来调.教张夫人吧。”
任九思立刻恭顺应道:“小人遵命。”
瞧这两人一唱一和,眼看就要绕过自己将此事定下,张老夫人这下可是不依了。她重重咳了两声,不悦道:“公主殿下,这只怕不方便吧。”
她顿了顿,又冷着脸道:“张府之中除了老身,还有许多年轻的女眷,殿下将这样一个人留在张府,倒叫旁人如何议论她们?”
这张府除了丫头厨娘便只有姚韫知一个年轻女眷,张老夫人的弦外之音,宜宁公主如何听不懂?
但她还是微微蹙起眉头,故作不解道:“老夫人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九思即便借住在张府,出入也都有侍女跟着的。本宫未出阁的时候,陛下和母妃也曾请先生入宫教授本宫琴棋书画。怎的到了老夫人这里,这求学拜师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依老夫人的说法,那张府上下的伙夫、小厮都是外男,岂不是都该逐出府去?”
姚韫知站在一旁听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半天,觉得有些疲倦。左右她也插不进话去,便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宜宁公主身旁一言不发的任九思。
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双手抱臂倚靠着桌沿,姿态懒散,似乎不论堂上的二人争出什么结果,都与他没有关系。
姚韫知心中愈发困惑。
她不明白宜宁公主今日来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自然看出了宜宁公主有替自己在张府立威,打压张老夫人的意思。可她还是隐隐觉得,这谜题的解,应该还是落在这个名叫任九思的伶人身上。
想着想着,目光不觉在任九思的脸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对视,姚韫知的心“砰砰”跳了两下。
她瞧着任九思,越发觉得他眉目间流淌着的笑意像一片浮在水面的薄冰,映着光,明亮却冰冷刺骨。仿佛在哪里见过,可细看,又觉得不尽相同——
是一种似与不似之间微妙的摇摆。
脑海中倏忽冒出一个不成形的念头。
然而,还没等她往下想明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堂上僵冷的气氛。
小厮快步走了进来,朝张老夫人行了一礼,通报道:“少爷来了!”
随即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步入了正堂。
来人一身深青色常服,袖口微微卷起,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显然是听到堂上起了争执才匆匆赶来的。他的目光从堂中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了任九思身上。
任九思见张允承望向自己,非但没有避让,反而缓缓抬起下颌回视着他。视线悠然从张允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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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一路划过,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张允承嘴角不自主抿紧,显然是对这种不敬的态度有所察觉,却按捺着没有发作。他转身对宜宁公主微微一拱手,沉声道:“殿下今日驾临张府,不知有何指教?”
张老夫人见张允承来了,背脊不由挺得更直了几分,斜着眼道:“允承,你来得正好。殿下带了个……客人过来,非要暂住我们张府。可也不知道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殿下存心不愿意听,总之争了半天没个结果。这事你得同公主说个明白,别叫人瞧了轻贱咱们张家。”
张允承微微蹙眉,目光在宜宁公主与张老夫人之间来回打量,对于适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沉默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殿下此来为的是……”
不等他问完,一旁的任九思忽然出声,打破了堂上的僵持。
他双手微微一拢,低垂着眉眼,满目都是自怜自哀之意。
“殿下,小人不过一个出身贱籍的伶人,能够追随殿下,已是莫大的恩赐。若因小人的存在给张府,给张夫人带来如此多的困扰,小人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还请殿下容许小人去向驸马请罪,无论生死祸福,皆由小人自行承担。”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挖苦道:“终于肯说实话了?老身一早就听闻公主府因为一个伶人闹得家宅不宁,如今看来,传言不虚。怎么,殿下自己府里容不下的人,便想着送到我们府里来。张府如今是不比从前,可也不是个破烂篓子,什么东西都能往里塞。”
张老夫人说得唾沫横飞,怒气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不想张允承听到这话,竟像是松了口气般,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他试探着问宜宁公主:“这位公子……是殿下的朋友?”
宜宁公主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反倒微微叹了口气道:“允承,其实本宫今日前来,是为了你和韫知。”
张允承一怔。
宜宁公主道:“五年前的事,是本宫太过冲动,还害得韫知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如今想来,心中实在惭愧。今日借此机会,本宫得向你赔个不是。”
说着,她竟真的起身,向张允承欠身行了一礼。
张允承见此情景,被惊得后退了几步,手足无措道:“殿下言重了,往日之事,不过是小误会罢了,允承从未放在心上。殿下这般客气,倒是让允承无地自容了。”
他语气里多了几分受宠若惊的忐忑,眉宇间隐约的紧绷也随之散去,似乎被这番迟来的歉意彻底安抚住了情绪。
宜宁公主这时才一脸懊悔道:“今日之事其实说来有些惭愧。”
她看了一眼任九思,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这位公子的确与本宫……关系匪浅。而今他与驸马起了些误会,本宫一时难以调停,只好让他暂避风头,不想竟因此扰了张府清净,倒让韫知为难了。”
张允承立刻回道:“这有什么为难的?这位公子既然是殿下的朋友,那就是我们张府的贵客。后山的照雪庐幽静清雅,离正院也远,正好不会惊扰女眷。若殿下不嫌弃,允承立刻叫人收拾出来让这位公子小住。”
张老夫人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挂不住了。
宜宁公主旋即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十分善解人意地向张允承确认道:“此事,张主簿能拿得了主意么?”
“自然,”张允承连忙应道,“臣这就命人打理照雪庐,保证这位公子今夜就能够安顿妥当。”
5. 照雪庐
照雪庐位于张府的后山,虽被高高的院墙围绕,却与前院的气象大为不同。
前院飞檐碧瓦,雕梁画栋,常有仆人来回走动,富丽而忙碌,而照雪庐则是幽静冷清,人迹罕至。
庐内许久无人居住,蛛网结满房梁,桌椅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炉火已熄,炉膛中只剩下几块冷却的木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仆人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景象,面色有些尴尬。他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对任九思说道:“公子,这里还没有打扫出来,您还得再等上几个时辰。”
任九思十分通情达理地笑了笑道:“无妨,我正好四处走一走。”
说完,抬步朝外走去。
背过身去的瞬间,一层冰霜悄然凝上了他的面庞,脸上的笑容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貌美的公子便突然出现在了雁声居的门口。
守在门外的侍女见这位公子朝自己走近,脸颊顿时烧起一片云霞。她不知他来意,但又不敢同他对视,便垂着眼羞涩道:“公子留步,容奴进去通报一声。”
任九思颔首道:“多谢。”
不久,门内传来轻响,侍女含笑迎了出来,柔声道:“公子请进。”
屋内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香雾氤氲,熏得人骨头发软。张允承坐在罗汉榻上,漫不经心地用香筷拨弄着暖炉里的香灰,见任九思进来,立刻吩咐一旁的侍女:“给公子看座。”
侍女应声上前,抬来一把精致的绣墩,轻轻放在任九思面前。
任九思道了声谢,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张允承与姚韫知交叠的双手上,唇角的笑意一刹那凝滞。片刻,他低头移开视线,走到绣墩前,缓缓坐下。
张允承打量着他的眉眼,不觉皱了皱眉,问道:“我与公子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任九思调侃道:“大约是小人生了张俗人面孔,所以才叫人觉得熟悉。”
张允承道:“公子太过自谦了,若公子这般花容月貌还叫俗人,那长成我这样的,岂不是该被叫做活钟馗了?”
他呵呵一笑,又问:“公子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吗?”
任九思答:“承蒙大人关照,一切都好。”
方才仆从已经先来通报过,照雪庐因常年空置,院落内积雪未清,屋内也是破败陈旧,须重新修葺一番才能住人。
张允承虽未见任九思脸上有任何抱怨的神色,但未免显得自己失礼,还是同他解释道:“这照雪庐原是家父未发迹时居住的茅屋。”
任九思眉毛轻轻抬了抬,似是对这些旧事颇有兴致。
张允承继续说道:“后来他高中状元,入仕为官,却始终没有忘本。修建张府时,他刻意这间旧屋围了进去,重新修葺了一番,取名‘照雪庐’,意在劝勉子孙后辈不忘创业维艰。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寒冬腊月里还在此处读书办公。”
这话只说了一半。
后面一半的故事是,后来张暨则官拜正三品中书令,府中时常需要接待众多来访的官员和贵客,照雪庐便鲜少有人涉足,成了张府后山的一隅静地。
任九思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令尊此举听起来倒是令人敬佩。”
张允承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对了,还没问过公子叫什么名字。”
任九思回:“小人姓任,名叫九思。”
姚韫知问:“可是’君子有九思‘的’九思‘?”
“确是这两个字,”任九思道,“不过小人可当不起夫人口中这‘君子’二字。”
姚韫知却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凭借自己的手艺本事谋生,我觉得没什么可耻的。难道公子也是个俗人,觉得非得要身居高位,才能被配得上称一句‘君子’吗?”
任九思轻笑一声,反问道:“凭本事谋生当然也算是君子,可是若是以色事人呢?”
姚韫知眉头微蹙。
张允承听了这话,脸色亦是一变。
不过,对于别人房中之事,他并不愿多加评论,只道:“驸马与公子之间发生的事,我多少有所耳闻。其中的是与非,我们作为外人自然无从置喙。不过,公主既然托付了我照顾公子,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将公子安排得妥当。”
说话时,身后的窗户似是没有关紧,微凉的风从缝隙间溜进,吹起姚韫知鬓间垂下的一缕头发。扑簌簌的雪籽随之飘落,在她的发丝和衣领处积聚。
张允承替她轻轻掸去身上的雪籽,又熟稔地拨开她耳畔的发丝。他一边专注地用拇指擦去落在她脸颊上的雪花,一边嘱咐任九思道:“不过公子而今既暂住在此处,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出照雪庐,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张允承自认为这话已经说得十分客气,不想任九思竟蓦地站起身,将张允承吓得一愣。
他刚要开口问任九思这算什么意思,却见他眉头一凛,满脸冷淡地撂下一句“小人还有别的事情,恕不相陪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朝屋外走去。
饶是张允承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气歪了鼻子。
“这般狂妄无礼,倒不知平日里是怎么侍奉公主的。”
姚韫知没有接话,沉默了须臾,方不动声色抽出了他手中握着的一捧她的头发,问道:“今日,你为什么要同母亲作对,留下那个任九思?”
张允承捉住姚韫知纤长的手指,在唇边温存地落下一吻,又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这才温吞开口道:“宜宁公主难得开一次口求你,我怎么好当着她的面驳你的面子?”
“可母亲今日发了好大的火,我……”
“韫知,”张允承深深凝着她,目光温柔似水,又带着几分歉意,“我知道,母亲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受了许多委屈。”
姚韫知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也没有。”
张允承却叹了口气,抬臂将她圈进怀中。他的胸膛厚实有力,稳稳地支撑着她的身子。衣服上淡淡的松木和石墨的味道,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浮在耳边,渐渐的,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犬一般,叼起了她后颈的一块软肉。
一个用力,姚韫知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张允承觉察到她不喜欢自己这般冒进,又缓缓将她松开,语气里带了几分歉疚,“我已经同母亲说过许多次,让她不要再管我们的事。也怪我太没用,说什么,旁人都听不进去。”
姚韫知被说得有些心软了,又或许在任九思一事上她本就有些心虚,听他这般自怨自艾,难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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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地说了声:“你别这么想。”
随后抬手至衣襟处,缓缓拉开了系带。
平心而论,张允承的相貌虽然不算出挑,却也算得上五官端正,性子更是敦厚老实。云雨时的模样,也和他的长相一样的中规中矩。不过好在姚韫知也不是十分热衷这些,从来只当这是例行公事,敷敷衍衍就过去了。到了后来,更是十次当中有九次不肯和他亲近。
今日瞧见姚韫知这般主动,张允承一时喜不自胜,宽阔的身躯随即笼过来,重新将她牢牢拥住。
她没有再推拒,任由着细细密密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颈侧,落在她的肩头。
姚韫知紧紧攥着衣角,麻木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窗外,冷风簌簌吹过,雪花扑打着窗棂。屋内,鱼缸中的水面微微泛起涟漪,缸内的两条鱼在水中游弋,渐渐地,它们开始靠得更近,尾鳍触碰在一起,在水流中扭动、缠绕。
一直到太阳落了山,一切才归于沉寂。
姚韫知翻过身去,背对着张允承,脑海中却不自觉回想起那张妖异的面孔。
适才被压下的念头又重新浮出了水面。
身旁的张允承睡得正熟,姚韫知侧过头,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神色复杂,却未作声。
片刻后,她轻轻掀开被子,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身,披上银鼠斗篷,取下风灯,推开了雁声居的屋门。
夜风冰冷,吹得她的脸颊发麻,耳廓几乎失去了知觉。她站在院子里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吹灭了灯芯。黑暗中,她深吸一口气,迈步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四周静得只剩下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姚韫知小心翼翼地沿着熟悉的小径前行,但大雪覆盖了地面,又只有昏暗的月色照明,眼前的景物难以分辨,她几次险些滑倒。
突然,一道人影从前方闪过,姚韫知心头一紧,脚步猛地停住。
“是谁!”她低声喝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
寂静片刻,一声低沉的笑从她背后传来。姚韫知循着声音转身,却见任九思的身影从月色里缓缓显现。他披着一件天青色斗篷,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这么晚了,夫人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这是张府的地方,我如何不能出现在这里?”姚韫知紧紧盯着他,目光里带着警惕和试探,“倒是该问你,九思公子,这深夜冷风里,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出口,姚韫知隐约有些心虚。
照雪庐是任九思现在的住处,此处正好就在他的房门前。他出现在这里,并无任何不妥。
倒是她,孤身一人漏夜前来,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任九思听她这样问,既不回答,也不反驳,反而朝她逼近了两步。
姚韫知下意识后退,“啪嗒”一声踩断了地上的枯枝。他仍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姚韫知的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柱上,他才缓缓站定,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姚韫知不甘示弱地回视着他,冷声逼问道:“任九思,你费尽心机地住进张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遽然开口,声音如飞泉簌玉般清亮好听。
“自然是为了夫人你。”
6. 荒唐言
这个回答委实出乎姚韫知的预料。
她眼中掠过一瞬间的错愕,随后迅速被汹涌的怒意所取代。
眼瞧着他还在向自己靠近,姚韫知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声调亦不自觉抬高了几分,“九思公子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任九思对此置若罔闻,照旧轻佻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探向她如瀑的乌发,扣住了她的后脑。
姚韫知身形一僵,正欲出声申斥,对上他双目的瞬间,一声“混账”却没来由的堵在喉咙。
“别动。”任九思道。
他的声音好似真的能够蛊惑人。
她竟就这么由着他无礼地抚过自己的发丝、面颊,最后将指尖落在冻得通红的耳垂上。
风似乎已经停了,周遭静谧无声。偶然有几颗零星的雪粒停在衣领间,很快就化为了一道道水痕。
冰冷的触感让姚韫知的神思悠悠飘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仿佛还是十七年前,五岁的小娘子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像一只灵动的小雀儿蹦蹦跳跳穿梭在白雪皑皑的言府后院中。
她一会儿跑到墙角处,好奇地盯着那被雪覆盖的怪异石头,一会儿又奔向回廊边,伸出手指想要接住廊檐下掉落的冰棱。
忽然,她发现一个雪人正孤孤单单地立在假山后面,于是快步跑过去,围着雪人转了好几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你是谁呀?
正说着,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满脸担忧地说道:“小姐,慢点跑。这雪天路滑,若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屋去吧,别着凉了。”
小娘子眨了眨眼睛,说了声“好”,可瞧她那副恋恋不舍的神情,好像还是舍不得离开那个雪人。
侍女笑道:“小姐,这是怀序公子堆的雪人。你若是喜欢,等怀序公子到咱们府上做客的时候,你让他再给你堆一个,好不好?”
“那姐姐,这雪人是怀序哥哥吗?”
侍女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娘子看那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披了一件轻柔的纱衣,在寒风中好像冻得瑟瑟发抖,不由得有些心疼。
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雪人的肩膀,又趁侍女不留意,飞快地把自己头顶帽子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戴在雪人头上,奶声奶气地说道:“怀序哥哥,这样你就不会冷啦。”
言罢,她的两只小手缩到唇边,轻轻呵出一团团洁白的雾气,试图驱散指尖的凉意。可一阵冷风吹过,还是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韫知妹妹,冬日里不戴帽子,耳朵可会被冻脆的,一碰就掉下来了。”
小娘子惊得身子一抖,本能地就想抬手捂住耳朵。然而一双温暖的小手抢在了前头,轻轻地、缓缓地揉搓起她的耳朵来。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至她的耳尖,须臾间,便让她的耳朵变得暖乎乎的。
小娘子被冻僵的耳朵慢慢恢复了知觉,这才迷迷糊糊转过头。
只见言怀序专注地望着她,嘴角微微扬起,那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里拨开云层直直投射而下的最耀眼的光束。
耳垂处突然传来的痛意让姚韫知骤然间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蹙起眉头,不悦道:“松手!”
任九思一哂,仍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只是指尖的力道比适才温柔了几分。他凝着姚韫知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小人是宜宁公主的面首。”
姚韫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方才那个“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份”的问题。
此人的恬不知耻令她恼怒到了极点,顾不得会不会闹出动静,她一个挥手将他贴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指打落,转身就朝与照雪庐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冷睇着任九思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今夜之事告诉宜宁公主吗?”
任九思怂了怂肩,一脸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姚韫知说道:“公子既是宜宁公主的面首,便应该忠心侍奉主上。若她知晓你今夜对她身边的人这般举止轻薄,你以为她还会愿意护你周全吗?”
闻言,任九思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好半晌,他的笑声才渐渐止住,语带嘲弄道:“小人若不是被宜宁公主看中,也不会被驸马一路追杀,沦为一只仰人鼻息的丧家之犬。公主从前固然宠爱小人,可小人于公主而言,与她身边的小猫小狗根本毫无分别,觉得麻烦了便可以随意丢弃。要我说,咱们这位公主殿下,实在是薄情得很呢!”
姚韫知一怔,没想到他竟会对宜宁公主口出恶言。随后,又听见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何况,而今真正救小人于水火的,难道不是夫人您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姚韫知又走近了几步。只是这回,他行动间不再似方才那般轻薄冒失,竟换上了一张柔情似水的面孔,缱绻的目光落入她的眼中,星辉般的瞳仁在朦胧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明亮。
若非适才目睹了这人变脸有多快,只怕她也会被这双无辜的眼睛迷惑。
姚韫知冷笑道:“公子这是何意?”
任九思道:“世人都道宜宁公主多情,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全对。”
听到任九思的这番论调,姚韫知倒是起了几分好奇心。明知不该停在此处同他饶舌,但还是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任九思见她这般反应,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年,陪伴公主身边的男子多如天上的繁星,却无一人能得她倾心相待。您觉得,她究竟是多情还是专情呢?”
姚韫知立刻反应过来他此言是在暗指宜宁公主钟情的是言怀序,面色一沉,斥道:“大胆!公主的私隐岂容你议论?”
这样的斥责对任九思来说实在不痛不痒,他索性迎着姚韫知冷冽的目光看去,悠悠道:“夫人不必把小人当做傻子。公主为何对小人青睐有加,驸马为何如此憎恶小人,夫人看到小人的第一眼为什么是那样的反应?小人不是不知道。只怕你们透过小人这双眼睛,看到的不是九思,而是那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故人吧。”
姚韫知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神情陡然一僵。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将对话引到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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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心爱慕公主的人,犹如恒河沙数,不单单只有九思公子一人。就算公主心有所属,不能钟情于你,你也不该心存怨望,做出这样有失人臣本分的事。”
听到这话,任九思嘴角上扬,眼神中透着几分不羁与玩味,反问道:“倘若小人说臣爱慕的不是公主,而是夫人呢?”
姚韫知骤然变了脸色。
他却似对此浑然不觉,仍直视着她的双眸,一脸恳切道:“若夫人垂怜,许小人侍奉在侧,即便做一个最低等的奴仆,给夫人洒扫庭院,叠被铺床,小人也甘之如饴。只要夫人一声令下,小人定当唯夫人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秉性让姚韫知彻底失了耐性。她懒得再同任九思废话,拂袖就要走开,可他再一次挡在了她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姚韫知冷着脸道:“好狗不挡道。”
任九思一动不动。
姚韫知又骂:“给我滚开!”
任九思仍旧直挺挺地立在姚韫知跟前。
姚韫知忍无可忍道:“你这个人究竟还要不要脸?”
任九思挨了骂,却像是得了什么夸赞一般,唇边的笑意却是越发浓烈。
“夫人,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姚韫知厌烦地掀起眼皮,故意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追问。
任九思勾起唇角,兀自往下说道:“赌夫人有朝一日会对我交付真心。”
不想一直冷静自持的姚韫知听到这话,却像是听见了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眼眶濡湿,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泪痕划过的地方有如刀割般刺痛。
“九思公子打听了这么多从前的事情,难道不知道,”姚韫知忽然顿住话语,仰头对着他略带困惑的眼睛,嗤笑道,“上一个相信我有真心的人,坟头的草已经长得比你还要高了。”
-
离开照雪庐之后,姚韫知没有再回雁声居。
她与任九思之间不过纠缠了半个时辰不到,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克制了这么久,伪装了这么久,竟然被这样一个小人逼得屡屡失态,她一时懊恨到了极点。恨自己没有在他说那些怪话的时候,一把揭下他丑陋的面皮,更恨自己猪油蒙了心,竟浅薄到因为一张四五分相似的面孔,将他和言怀序相提并论。
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去应付张允承的质问,她只想寻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等一觉醒来,她就去见宜宁公主。
其实她也拿不准,宜宁公主究竟知不知道这个任九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段日子,她是不是一直在被这个小人欺瞒,哄骗,利用。
又或者,她其实早就知道任九思接近她另有所图,只是偏偏贪图一时的温存和他身上残存的那一点故人的影子,所以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不论是何种情况,至少在她姚韫知的身边,容不下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
明日,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她都一定要把这个祸害送出府去。
7. 前尘事
这一夜,姚韫知睡得并不安稳。
意识昏沉间,她听见一阵低回的风声,风声中夹杂着雪粒敲打窗棂的轻响,如梦呓般在耳畔萦绕良久。
她掀起惺忪的眼皮,一道模糊的身影从远方向她走来。她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抓住了满手的风雪。
姚韫知蓦地睁开双眼。
面前空空如也,唯有窗外的一轮冷月悬挂在夜空,洒下银白的光辉。
那是永昌十三年的冬天。
也是这样一个冷寂的雪夜。
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她吹灭了案上的蜡烛,刚刚要睡下,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声音不算太大,但在静谧的深夜总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她微微蹙起眉头,正准备让云初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屋外的人压低声音道:“奴有急事要求见韫知小姐。”
听出是宜宁公主贴身侍女玉漏的声音,姚韫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跑到门前,一把将她拉了进来。
姚韫知压低声音问道:“你来这里,可有人瞧见?”
玉漏摇了摇头,“没有。”
姚韫知松了口气,又问:“是言家那边有消息了吗?”
玉漏眼眶一下子红了,神情凝重道:“殿下说,陛下已召集三司会审,判了言大人——斩立决。”
这三个字一出来,姚韫知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紧绷到根本发不出声音。
云初见姚韫知已经急得说不出话,连忙替她追问玉漏:“那怀序公子呢?”
“陛下有令,言府所有男丁,与言峻挺一道押往刑场问斩,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奴。”
闻言,姚韫知脚下一软,幸好被云初一把扶住。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咽下两丸云初递来的护心丸后,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哽咽道:“此事难道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玉漏忙握住姚韫知的手,安慰道:“小姐别急,殿下命奴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她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续道:“现在天还没亮,圣谕还未正式传达给刑部。殿下说,若御史台能赶在这之前以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未明为由,上奏请求覆查,或许能为言家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当真?”姚韫知眼中燃起一线希望,激动地握住玉漏的手,追问道,“是妙悟那边找到什么新的证据了吗?”
“暂时还没有。”玉漏坦诚道。
她也知道这个回答实在难以让人心安,又恳切地同姚韫知承诺道:“不过殿下说了,只要再多给她几日的时间,她一定可以找到能证明言大人清白的证据。”
姚韫知听罢,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只是她终究没能忍心直接说出拒绝的话,沉默良久后,冲着玉漏轻轻摇了摇头。
玉漏问:“小姐还在犹豫什么?”
姚韫知避开她灼热的目光,面露难色道:“我父亲并不愿意牵扯进这件事情之中。”
玉漏急道:“就是因为这样,奴才要来求小姐啊。”
“这件事情,我实在是不能答应公主,”姚韫知垂眸,“我不能让父亲冒这样大的危险去做一件希望渺茫,甚至很有可能徒劳无功的事情。”
玉漏道:“殿下说,我朝准许御史风闻言事,不必有确切证据。陛下若因此责罚姚大人,是有违祖宗之法的。”
姚韫知轻声道:“若是别的事情,或许还有争一争的可能,可这件事情……在陛下的雷霆之怒面前,祖宗之法又算得了什么?”
玉漏沉默了。
她其实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回,皇帝不会轻易放过言家。
-
永昌十三年秋,关中大旱,颗粒无收。京郊一群流民因对官府不满,于皇帝在城郊祭天之际,扰乱国典,冲撞圣驾。
彼时恰有一名刺客混入人群之中,用暗器刺中皇帝胸口。皇帝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十几个太医轮番诊治,诸臣昼夜祈求祷告,到了第三日,才转危为安。
经此一事,皇帝彻底伤了根基,精力大不如前。为静心调养,他索性颁诏命太子监国,皇长子魏王辅政,自己不再亲理庶务。
太子与魏王分庭抗礼,两方虽相互制衡,可表面上,还算相安无事。
然而三个月后,局势骤然生变。
朝会上,时任门下侍郎的张暨则忽然当庭揭发京郊流民冲撞仪仗之事乃中书令言峻挺暗中煽动,指责其与叛贼私下往来,意图谋逆。
为佐证此言,张暨则还附上了一封据称是言峻挺与叛贼密谋的书信。其中“以悖逆之举行忠义之事”一句,正触皇帝的逆鳞。
皇帝勃然大怒,严令三司彻查此事,月余间提审了近万人,京中一时人人自危。
可即便是在这般暮霭沉沉的氛围之下,朝野间仍出现了许多为言家鸣不平的声音。太子更是以储君之位为言峻挺作保,坚称此事为奸人陷害。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言峻挺竟然主动承认了谋逆一事。他的供状中除了乞求圣上让他速死,再无任何为自己辩白的话。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那些曾经坚信言峻挺清白的人中,有的觉得遭到背叛,转头便痛斥其欺世盗名,有的心存疑虑,却最终选择了缄默不言。
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即便面对着白纸黑字的铁证,仍不相信言相会做这样的事情,认为是酷吏罗织冤狱,屈打成招,希望皇帝重审此案。
宜宁公主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她几次上疏请求皇帝派医官给言峻挺查验伤势,以确定他身上有没有刑讯逼供的痕迹。
半个月过去,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她又面见皇帝,希望皇帝能够更换一批审讯的官员,不让张暨则和魏王的人插手此案。
可皇帝非但对她的进言不予理会,到最后甚至怒不可遏地猛拍桌案,质问道:“萧妙悟,你这般违逆君父,是想与言家同罪吗?”
听到这番话的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
若连皇帝最宠爱的宜宁公主都免不了被处置,那旁人沾上这同情逆党的罪名,岂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这一问如寒刀霜刃,将所有为言家辩白的声音彻底斩断。
-
窗外风声倏然变得凄厉,穿过树梢间,带起一阵哀鸣。姚韫知心乱如麻,抬手撇去眼角的泪痕,哽咽道:“玉漏姐姐,你是知道的。妙悟贵为公主之尊尚且如此步履维艰,我一个寻常闺阁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可是姚大人是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啊。”
姚韫知叹了口气道:“若妙悟真的找到了什么足以翻案的证据,我或许还可以劝爹爹向圣上上书覆查此案。可现下言相自己都认了罪,我爹爹如何能替他出这个头?”
玉漏迟疑了片刻,咬牙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随即从腰间掏出了一块手绢。
一瞬间,一股浓浓的铁锈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扑入鼻腔。
姚韫知险些呕了出来。
她剧烈咳嗽着,好半晌才缓过来。待到眼眶中的水雾散去,她才看清玉漏的手绢中包裹着的是一条血迹斑斑的麻布。
姚韫知强忍着恐惧,将目光落向手帕上模糊的字迹。分辨出那一句“满腹沉冤,昭雪无门”,她蓦地抬起头,颤抖着问道:“这是……怀序的血书?”
“是,”玉漏颔首,“这虽算不得直接的证据,可至少能说明审理此案的人中有人徇私枉法,所以才让言公子的冤情没能上达天听。”
姚韫知的手颤抖得厉害。
玉漏又道:“公主原本是打算亲自将这封血书交给陛下,可她而今被禁足,陛下又不肯见奴。公主没有办法,这才让奴来找小姐。”
姚韫知垂下眼帘,似乎还在犹豫。
玉漏见姚韫知侧过头去不忍与她对视,又挪到她的膝前,矮下身子,仰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奴知道小姐的顾忌,奴此来也不是要逼迫小姐为了言家以身涉险。奴只是想提醒小姐,或许救人也是救己。”
姚韫知眼中倒映着的烛光轻轻摇晃了两下。
玉漏捕捉到她眼中闪过些许动容,又接着说道:“小姐可曾听说,前几日,张暨则弹劾了顾侍郎,说他是言大人的朋党?”
姚韫知瞪大眼道:“顾侍郎不过只是在言相从前在户部的时候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二人并无什么私交。张暨则连他都不肯放过吗?”
“这朝野上下谁人看不出,张暨则就是在借着此事排除异己!”玉漏顿了顿,恻然道,“小姐,言姚两家是几十年的世交,小姐和怀序公子之间还有过婚约。小姐试想,若言家真的倒台了,魏王和张暨则他们难道不会趁机攀咬旁人,将他们眼中的言党一网打尽吗?”
姚韫知紧紧攥着衣角,指甲一点点嵌进了手心。
她自问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言家出事的这一个月以来,她也同样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每日失魂落魄,形容憔悴,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可事关姚府上下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她又如何能沉溺于儿女情长中,置自己至亲之人的生死于不顾呢?
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和伤心,她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起过言家的事情,也从未请求过他营救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今夜,玉漏这番话似乎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让她不必因为自己的“不孝”而充满负累。
她心中再一次起了波动。
若张暨则铁了心要排除异己,大肆株连言党,那她是不是应该说服父亲,为言家争得一线生机呢?
犹豫了良久,姚韫知还是去到了父亲办公的书房。
已是子时二刻,里面还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看样子父亲此时应当还没有歇下。
姚韫知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两下房门。
里头传来父亲姚钧警惕的声音,“是谁?”
姚韫知佯作云淡风轻,语气轻快道:“爹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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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钧道:“进来吧。”
姚韫知进到屋内,开口就要同姚钧提起今夜玉漏所说之事,可目光却恰好不偏不倚落到压在镇纸下方的一本朱红色薄册子上,掌心无端生起了一阵冷意。
姚钧问:“你这么晚来见爹爹,有什么事吗?”
姚韫知敛住思绪,回答道:“方才宜宁公主……”
不想她才刚开口,便被姚钧沉着脸打断:“你去见宜宁公主了?”
姚韫知摇了摇头,声若蚊蚋,“没有。”
“没有就好,”姚钧道,“往后不要再和宜宁公主有什么来往了。”
姚韫知一愣,不知道父亲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女儿不明白。”
姚钧叹道:“这几日,宜宁公主又为言峻挺的事,顶撞了陛下。”
姚韫知立刻接口:“可陛下并没有责罚公主。”
姚钧听出了姚韫知的话外之音,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宜宁是陛下的女儿,若换作旁人,早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姚韫知垂下眼睫,不置一词。
这句话,她的确没有办法反驳。
姚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韫知,在言家的事情上,你比爹爹预想的,要更沉得住气,更识大体,这很好。可是你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心肠太软,太容易被人拿捏。你以为旁人这样巴巴来找你,是真心为了你好?不过是利用你的善良和心软,达成他们想要的目的罢了。”
姚韫知解释:“爹爹,宜宁公主不是……”
姚钧再一次打断她:“若她真是一心为了你好,缘何要在现在这种人人都对言家避之不及的时候,让她的侍女大半夜的偷偷摸摸到咱们府上来递消息,怂恿你掺合到这种事情里面?”
姚韫知愕然,“爹爹知道了?”
姚钧道:“你们自认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连我都瞒不过。那你以为,你们这些小伎俩,能瞒得住张暨则和魏王吗?”
“爹爹,可宜宁的话说得也不无道理。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和他们斗到底。”
姚韫知正欲从袖中拿出那封血书,告诉父亲言家一案或许藏着巨大的冤情,却听见姚钧冷笑着问道:“你觉得你爹我能拿什么和他们斗!”
他抬手从镇纸底下抽出了那一本红色的薄册,扔到姚韫知的面前,淡淡道:“你自己看看吧。”
姚韫知只觉得一瞬间被冷水浸透,双手颤抖得厉害。她拿起册子,缓缓打开,看清上面的字后,呼吸一滞。
她立时抬眼望向姚钧,一脸难以置信,“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张侍郎大公子张允承的庚帖,”姚钧道,“你的庚帖,前几日,张侍郎已经派人来家里取走了。”
闻言,姚韫知如遭雷殛。
她不住摇着头道:“爹爹,女儿不愿嫁给张允承!”
姚钧眉头紧锁,半晌未发一语。
姚韫知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住姚钧的衣角,泪眼朦胧道:“爹爹,女儿知道,您这些日子以来的隐忍和沉默,都是为了保住姚家,女儿知道爹爹的苦衷,女儿既无立场,也无资格去苛责您什么。可是您明明知道,是张暨则将言家害成这般田地,您怎么能让我嫁给他的儿子?”
姚钧神情严肃道:“韫知,言家若倒台,太子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威胁。届时魏王得势,咱们家若被视作太子一党,只怕难逃株连。既然现在魏王有招揽之意,张公子又对你痴心一片,咱们不若就趁着这个机会转投魏王,为你,为姚家,谋一个好的前程。”
“可现在太子还是太子,”姚韫知仍旧无法理解,“咱们为什么要放弃一个清正的储君,和魏王那样的人同流合污呢?”
“太子仁懦,难成大事。何况这次姚家没有站出来为言家说话,以太子对他老师的感情,只怕心中对咱们早就生出了芥蒂,保不齐将来会报复回来。”
“太子殿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
姚韫知的话还没有说完,姚钧已然不给她任何机会。他挥手招来几个小厮,严厉吩咐道:“把小姐带回房间,在她出嫁之前,不许她再见任何人,包括云初!”
他说完站起身,迈步走出书房。
“爹爹!”姚韫知忽然开口叫住姚钧。
姚钧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她。
姚韫知嗓音沙哑道:“爹爹可否回答女儿一个问题?”
姚钧沉默不语。
姚韫知直接开口问道:“您是何时投靠的张暨则和魏王?”
“这重要吗?”姚钧反问。
姚韫知含泪道:“重要!”
她可以理解父亲为了自保沉默,但她接受不了父亲为了利益主动参与对言家的构陷。
姚钧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冷风灌进屋内,裹挟着雪籽扑面而来,她一瞬间迷了眼。耳畔除了呼啸声,其余的,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父亲去世,她也没有等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8. 焦尾琴
姚韫知对着油灯枯坐了良久,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已然是一片通明。她左右也睡不着,干脆披了外衣到院中赏雪。
没成想一打开屋门,就瞧见脚边立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雪人。
她疑心是昨夜没有睡好,生出了幻觉,抬手揉了揉眼睛。可再定睛一看,却发觉眼前的哪里是雪人,分明就是一个裹着白色斗篷的男子。
他抱膝靠在门框上,头顶落满了雪花。
姚韫知不知道这人今天又是在唱哪一出戏,没好气地开口:“你来这做什么?”
任九思垂着一双桃花眸,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听到她的声音,他缓缓朝她的方向挪近几步,仅仅酝酿了半刻,便身子一斜倒在了她的腿边,随即眼尾泛起一片薄红,声音低哑而哀怨,“求夫人收留小人。”
姚韫知被这副造作的模样气乐了,语带讥诮道:“这么大一个照雪庐,还装不下九思公子吗?”
他却似听不懂好赖话一般,虔诚地捧起她的衣摆,哀哀道:“照雪庐虽大,可夫人不在,实在冷得很。”
姚韫知听着这些张口就来的诨话,眉头越皱越紧。
她压抑着不耐,低声喝道:“松手!”
任九思置若罔闻。
姚韫知只好又将声音抬高了几分,“把你的脏手从我的身上拿开!”
不料这个任九思的脸皮当真是要比城墙还要厚,非但没有松手,反而顺着衣角向下滑去,蓦地扣住了她的脚腕,指尖隔着云袜暧昧地在她脚踝处打了个圈。
姚韫知被这个举动恶心得头皮发麻,挣扎着要将他的手踢开。可此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修长的指节却牢牢将她的脚握在手中,让她动弹不得。
姚韫知羞愤不已,又唯恐他再这般纠缠下去被人看见,正欲用力挣脱他的束缚,他却率先松开了手,非常没有诚意地同她致歉道:“小人失礼。”
她被这样的表态气得七窍生烟,原准备往死里踹他一脚解气,可一想到会闹出更大的动静,还是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回屋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吧。”
任九思不解。
姚韫知淡淡道:“我一会儿就回了老夫人和主簿,将你送回到宜宁公主府上,张府怕是容不下你了。”
一听这话,任九思眼尾的湿红染得更深,像是沾了露水的桃花。分明做着极其无礼的事,语气却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夫人就这般厌恶小人?”
姚韫知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是我身边容不下你这样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将“小人”二字咬得极重,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任九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开口道:“小人从不知夫人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清白正直的君子,小人实在惭愧。”
这几句话里冷嘲热讽的意味实在太浓,倒让姚韫知生出了几分困惑。
她自然不信任九思真的对她心怀爱慕,也知道他这般死缠烂打,要么是图谋张家的权势,要么是为了寻求她的庇护。可方才他言语之中漏出的那几分嘲讽和不忿,似乎全然不是要求人的姿态,倒像是同她有什么旧怨一般。
姚韫知心念微动,忍不住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任九思浑不吝地解释道:“小人确是曾经侍奉过宜宁公主,如又想要掉转头来侍奉夫人。而夫人呢,从前同罪臣言氏一族一道追随太子左右,如今不也是投靠了魏王?若论审时度势,左右逢源,夫人只怕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小人甘拜下风。”
姚韫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很快又嘴角轻轻一撇,意有所指道:“不过这么看起来,小人好像也与夫人十分投缘呢。”
姚韫知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出言反驳,但她仿佛也的确被眼前这个人噎得无从开口,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谁与你投缘!”
任九思看出她理屈词穷,却也没有再步步紧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夫人不慎遗落的东西,却被小人无意间拾到,这还不算是投缘吗?”
未等姚韫知反应过来,他已然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在她眼前摊开。
手帕正中躺着一枚小巧的耳环。银质环身嵌着一颗深绿翡翠,映着雪色,泛起清透的光泽。
姚韫知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自己昨夜遗失的那一枚,伸手就要去夺,却被任九思轻巧地避开。
任九思不慌不忙地将耳环重新收回怀中,叹了口气道:“夫人既要铁了心将小人赶走,难道还不许小人留个念想么?”
姚韫知原以为这任九思只是行为孟浪,却不想这人竟还会做出这般小偷小摸的行径,胸中一时怒火翻涌。
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唤小厮进来将这个登徒子绑出去的冲动。
这样的事情,总归不宜声张。
不管张允承有多么信任她,不管她自己在与任九思的关系上有多问心无愧,昨夜去照雪庐与他私下见面一事,终究瓜田李下,解释不清。
眼下,自己的东西落到了他的手中,若是有心之人拿这个做文章,只怕又会闹出不小的风波。
与其一直提心吊胆地猜测他何时会拿出这个东西威胁自己,如何威胁自己,倒不如主动探探他的虚实。
谅他也不敢在张家的地盘上做出逼.奸良家妇女的事。
姚韫知觑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道:“进去。”
任九思似乎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妥协有些意外,站在原地没动。
姚韫知没再多言,一把推开门,转身冷冷望着任九思,待他不疾不徐地跨进门槛,她才“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
姚韫知担忧有人靠近,正准备从里头将门反锁上,耳畔却冷不丁传来任九思的声音,“夫人当真以为适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守在外头的奴才听不见吗?”
姚韫知手上的动作一顿,眼中划过一丝慌乱。
任九思笑道:“夫人莫慌,小人已经用迷香将他们都放倒了。”
饶是一早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根本毫无廉耻之心,姚韫知仍是起了阵无名火,没好气地刺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下三滥的手段是我不知道的?”
任九思一脸无辜道:“若这么快就将家底对夫人和盘托出,夫人岂不是会早早厌倦小人?”
姚韫知没有理睬他这套歪理,兀自把门锁插好。
任九思又道:“不过夫人放心,小人绝不会把这些手段用在夫人身上。毕竟,小人所求的,是夫人的这颗心。”
姚韫知已然听倦了这些车轱辘话,见他在这里演得这般起劲,也懒得再与他争执,转过身,径直朝内室走去。
张家老夫妇回乡后,她与张允承便分房居住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宿在临风馆,是以屋内的陈设和布置都是遵循的是她自己的喜好,素雅而简洁。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圆形的檀木书案,上面堆满了宣纸和笔墨,看得出她常在此习字作画。
房间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乌色的木床,上面只悬挂着一条素净的布帘。唯有窗边挂着几串风铃,风过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倒是为这清冷的居所添了几分生气。
任九思环视了一眼屋内,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书架旁悬着的一架焦尾琴上。
他朝琴走近了一步,抬起手,下意识想要去触碰琴穗,耳畔却倏然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别动!”
任九思的手微微一顿,停在半空,指尖离琴身不过寸许。他愣了愣,随即缓缓收回手,唇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小人忘了,小人手脏。”
不知为何,姚韫知心口莫名其妙抽搐了一下。更刻薄的话才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我并无此意,”她平静道,“只是这张琴曾经摔坏过,修补了几次以后,现在已经十分脆弱。平日里,就连我自己也很少动它。”
任九思闻言,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张琴,歪了歪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好琴,夫人再换新的也就是了。夫人若不嫌弃,小人手中正有几架小叶桢楠古琴,任夫人挑选。”
“不必。”
任九思听她拒绝得这么斩钉截铁,又望了一眼墙上的那张旧琴,挑起眉梢,意有所指地问:“夫人这般在意这琴,难道这是故人之物?”
“这与九思公子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关吗?”姚韫知语气不善地反问。
“这倒没有,”任九思立时收回目光,“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姚韫知皱着眉道:“有什么话快说,我没空同你在这里啰嗦。”
任九思把玩着手中的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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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紧不慢地开口:“小人同夫人谈一个条件吧。夫人只要能答应小人三件事,小人便将夫人的东西交还给夫人,如何?”
“三件事?胃口还真不小。”姚韫知讥讽道。
她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小人,现在还没有想好。”
“那我便与九思公子无话可说了。”
姚韫知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眼中无一丝波动。
任九思一脸恭敬,可说出的话却出格到了极点,“夫人难道怕小人以此要挟,非要与夫人共赴那巫山云雨之梦?”
姚韫知脸色一沉,“放肆!”
任九思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小人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待夫人,却从来是一片赤诚。夫人若不信,大可以去取一把刀来,将小人的心剖开,看看小人心中可曾对夫人存有半分邪念。”
姚韫知眉心微蹙,似是在极力克制心头涌起的烦躁。
任九思问:“若小人承诺,小人所说的事,不会有损夫人玉体,不会有碍夫人名声,更不会违背夫人良心。夫人允是不允?”
姚韫知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任九思缓缓朝着姚韫知的方向走近,张开手,将耳环递到姚韫知面前。
姚韫知没有任何犹豫,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抢过任九思递来的耳环,将它收进了袖子里。
任九思好似对此并不意外,不但没有恼怒,反而轻轻抬起刚才姚韫知触碰到的手指,往鼻尖贴近,痴迷地嗅了嗅。
这一系列动作,姚韫知都看在眼里。
任九思看她在打量自己,还冲她挤了挤眉毛。
姚韫知不明白人怎么可以不讲脸到这种地步。
她不想和他对视,直接将眼睛移了开。
再与这样的人争执,怕是连带着自己也失了体面。
她半晌没有说话,但出乎任九思意料的是,再次开口时,话里竟留了几分余地。
“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姚韫知朝他走近几步,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斗篷上的系带,“把衣服脱了。”
任九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微微怔了一怔。
姚韫知问:“不愿意么?”
“自然不是。”
任九思眼中虽透着笑意,声音里却带了几分不明的情绪。
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将最外层的斗篷脱了下来。
姚韫知只是盯着他看,眼神平静得让人摸不透心思。
须臾,她的手微微抬起,指尖停在他胸前的衣料上,在领口处轻轻一勾,低声道:“继续。”
任九思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犹豫了一瞬,但终究还是听从了她的话,自领口缓缓将衣服拉开,又脱下第二层直裰。
姚韫知悠悠道:“没有叫你停,你便继续往下脱。”
任九思只好再脱了一重里衣。
他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在衣带处轻轻一拨,里衣便顺着肩线遽然滑落,露出一层薄薄的亵衣。
他的身形单薄清瘦,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僵硬的线条。灯光昏黄,将他的面庞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釉色。他的皮肤苍白如玉,锁骨下隐约透出几道淡色的旧疤痕,带着几分病态。
见姚韫知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心下微微一沉。
落在衣带上手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接近姚韫知,获取她的信任,本就是他计划当中的一环。
他曾以为让她卸下对自己的防备,需要徐徐图之。博得她的好感,更不能急于一时。
可此事进行得这般顺利,他倒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不过他迅速敛住了心底溢出的一丝怅惘,重新戴上了风流公子的面具,一双桃花眸微微眯起,温存地唤了一声:“夫人——”
没成想,下一刻姚韫知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便化成了一把尖锐的刀。
她眉头一凛,冷睇着任九思,毫无预兆地出声命令道:“跪下!”
任九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姚韫知看着任九思僵硬的表情,莞尔一笑。
她徐徐开口,声音轻柔婉转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你不是想要伺候我么?那就,跪下吧。”
9. 铁石心
天光乍亮,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一脚踩下去,只听得“咯吱”一声,松软的雪层瞬间没过脚踝,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张府的下人像往常一样拿着笤帚清扫院中的积雪,却诧异地发现前院的铜缸旁跪着一个人。
那人跪在雪地里,身影单薄如纸。
积雪覆满了他的肩膀和头顶,染白了乌黑的发丝,连眉梢都凝着细碎的冰霜。
扫雪的下人见状不由一怔,一时不敢上前,急忙去回了张允承。
等张允承赶到的时候,任九思双颊已被冻得惨白,指尖因长久的寒冷泛起青紫色,骨节分明的手背透出隐隐的青筋。他的脊背微微颤动,像风中将折未折的枯枝。
张允承被吓了一跳,转头问带他来的小厮:“怎么不拦着老夫人?”
小厮解释道:“不……不是老夫人,是少夫人。”
“韫知?”张允承更震惊了,他又扭头望了一眼任九思被雪水浸透的单衣,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她为什么要把任公子罚跪在这里?还不让人穿衣服?”
小厮也是一脸茫然,“少爷,我也不知道啊。”
“那还不赶紧把人弄起来!”
小厮连忙应了声“欸”,小跑上去扶人。可他才弯下腰,风里倏然飘来一道冷峻而严厉的声音:“不许扶!”
张允承和小厮同时转过身去,却见姚韫知手中撑着一把纸伞,自风雪中来,神情却比这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听闻脚步声渐渐靠近,任九思虚弱地睁开眼,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他湿润的睫毛上。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只剩下一团灰白色的影子。
他听见张允承开口劝道:“韫知,这天寒地冻,你让人跪在这里,闹出人命怎么办?”
姚韫知却不紧不慢地反问:“他得罪了我,不该罚吗?”
张允承顿了一顿,语气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怎么,这小子轻薄你了?”
“倒也不是,”姚韫知自然不会承认,随便寻了个借口敷衍张允承,“他昨日分明答允了你不会轻易出现在照雪庐以外的地方,可方才却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前院,行迹实在可疑。夫君觉得,我不该给他立一立规矩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罚人跪啊。”
姚韫知却道:“夫君不知道,这人骨头软,跪一跪也不妨事。”
这话落入耳中时,任九思竟有些恍惚。
一种久违了的钝痛迟缓地涌上心口。
他艰难地转动视线,终于看清了那把纸伞下两道依偎的身影。
张允承一手执伞,另一手自然而亲昵地搂着姚韫知的肩膀,将她护在伞下,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
他的眸光是极其温和的,对着她含嗔的眉目,即便并不认同的她的所作所为,语气仍然温吞得像是白开水,“好了,韫知。你看这罚也罚过了,气总该消了吧?”
姚韫知没有说话。
张允承于是往小厮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厮得了眼色,赶紧又要去扶人。
这回姚韫知倒是没阻止。
可任九思却纹丝未动,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轻轻落在姚韫知的脸颊上。
他记得,一年前他回京之时,宜宁公主曾隐晦地同他提起,韫知这些年变了许多。
彼时的他对姚韫知已然是失望之至,实在不愿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于是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宜宁公主见他有意回避,没再多言。
可这句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鸣玉坊的那次重逢,他站在宜宁公主的身旁,仿若漫不经心,视线却好几次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脸上晃过。
他记得,那日姚韫知穿了件素净的蓝裙,脸上没有擦胭脂。暖黄的光晕下,繁密的发丝勾勒出亮色,脸上细细的绒毛亦是清晰分明。
目光相触的瞬间,他仍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袭春衫,顶着双髻,巧笑嫣然地凝视着自己。
他也曾有过闪念。
或许当年的事,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或许是张家以权势相迫。
或许是她的家人以性命相逼。
所以,她才不得不背叛与他的情谊。
直到今日,当他目睹了她与张允承这般亲密无间,听见了从她口中吐出的那些骄纵刻薄的言语,知道了她原来竟也能从折磨旁人当中品出乐趣,他这才明白宜宁公主口中的“变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单单是变了。
而且变得面目全非,丑陋可憎。
他想,或许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同他在一起,不过是贪慕这段婚姻所能带给她的荣利。
其实这个人是言怀序也好,张怀序也罢,于她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他那时太过天真,所以才会所托非人,让自己,让言家,陷入这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思绪游离的这片刻功夫,他纤长的睫毛上又一次覆上了一层霜雪。他垂下眼睫,等到冰晶掉落融化,再抬眼望向姚韫知的时候,眸底已经无波无澜。
他定定望着这张渐渐变得陌生的面孔,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左右再多这么一时半刻,他是也冻不死的。
可此刻的屈辱,他要自己永远记在心里。
张允承以为任九思是非得要得了姚韫知的允许才肯起身,又轻轻拉了拉姚韫知的衣袖。
“韫知,差不多了吧。”
姚韫知算了算时间,觉得这样的惩戒应该足够让他长记性了,她于是望向僵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的小厮,悠悠道:“他不肯起来,你们就不能把他架起来吗?”
小厮连连点头,回了声“遵命”。
任九思脸上血色尽褪,被两个小厮架着,才艰难站起身。他回视姚韫知,唇颤翕动,可一句话未出口便化作白雾散去。唯有喉间沉闷沙哑的咳嗽声,混入风雪,模糊不清。
张允承眼底隐隐浮起几分怜悯,嘱咐道:“你们扶九思公子回房,好生照料。”
姚韫知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关怀的话。
她并不愿意承认,望着他萧瑟的身影,有那么一个刹那,她想起了那个大雪中鹤骨松姿的少年。
但转瞬之间,她又为产生这样的念头而感到可笑。
眼前这个人,奴颜媚骨,周旋于不同贵妇之间,冲着她们摇尾乞怜。
就连此刻,自己给他这样大的屈辱,他都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面不改色地曲意奉承。
偏偏这样一个人,能在权贵间混得风生水起。
而言怀序的膝盖,从来只跪君父师长。
除此之外,即便身在魂飞汤火的炼狱,他也不曾对任何人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可是,那样一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少年,却寂寥地死在了永昌十三年的冬夜。
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许是被风迷了眼睛,姚韫知别开脸。她正要转身回屋,冰冷的手指忽然被包裹在一个宽大的手掌里。
张允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柔声道:“韫知,咱们一会儿一同去用早饭,好不好?”
姚韫知点了点头。
-
张家家风崇尚简朴,早上通常都是喝梗米粥。
张允承知道姚韫知喝不惯,专门替她备了一碗热乎乎的馎饦,又让命人天不亮就去集市排队买来一筐羊肉胡饼,给她换换口味。
姚韫知慢条斯理地吃着馎饦,胡饼却一口未动。
张允承问:“是不合胃口吗?”
姚韫知低着头,继续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片,“我不爱吃胡饼。”
张允承一怔,但还是道:“那就不吃了。”
他将放胡饼的箩筐拉到自己面前,兀自拿起一个放到嘴里。一口咬下去,薄薄的饼皮裂开的瞬间,炙山羊肉的鲜香带着酥饼皮的甘咸,在口腔中回旋,实在是美味。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姚韫知:“是云氏饼家的胡饼,你当真不要尝一尝吗?”
姚韫知抬起头。
张允承眉飞色舞道:“看来我没有记错,你从前是不是常去这家摊子买饼子吃?”
姚韫知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朱雀街的岔路口遇到过你许多次,”张允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那时候,你应当没有留意到我。”
不单单是没有留意到他,她身边自始至终都站着同一位温文尔雅,身形俊逸的年轻公子。
看到他们站在一起,他才懂得了话本里的郎才女貌是什么意思。
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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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听到,那个神仙般的人物正是那位姚小姐的未婚夫婿。他的父亲是当朝宰相言峻挺,而他自己亦是年纪轻轻便做了今岁恩科的一甲进士。
论才貌,论家世,自己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偶然碰见两人并肩走在街头,言笑晏晏,除却羡慕,他亦别无他想。
此刻,面对着这张明眸皓齿的面孔,他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从不敢奢求那个明珠一般耀眼的小娘子,真的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
可现在,她就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隔着一张桌子用着早饭,同自己说着一些琐碎而平淡的家常。
张允承咀嚼着口中的胡饼,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感到十分满足。
他不似他的父亲那般,有什么经天纬地的理想,只要能够和姚韫知在一起,什么功名利禄,权势地位,他统统都可以不在乎。
他静静地看着姚韫知,姚韫知也抬头看着他。
等到他吃完了手中的一整张胡饼,她才不咸不淡地问:“所以,你在那时候就看上我了?”
这一问让张允承忽然有些紧张,他总觉得这句话里带着些不大寻常的意思。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去解释,譬如告诉她那时候自己虽对她心怀爱慕,可也知道她已有婚约,所以并没有对她存有什么非分之想,更没有想过利用言家的事情胁迫她嫁给自己。
可转念一想,她现在既然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妻子,再去分辩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于是点了点头,坦诚地说道:“你记不记得?当时在摊子前,有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偷了一个饼子,不巧被摊主抓了个正着。那摊主凶得很,扬起手就要打她。你看不过去,同那摊主争执起来,说她只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便是为了生计偷了两个饼子,教训几句也就是了,何苦要动手打人?那摊主骂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在慷他人之慨,结果你马上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替她赔给了摊主,剩下的钱也全部塞到了她的衣兜里。”
姚韫知一时间有些失神。
她当然还记得。
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她被父亲罚跪在院中,还连累着言怀序陪她一起跪着。
那时,他一边替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一边安慰她:“姚伯父觉得你出头冒尖,不懂规矩,可我却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姚韫知听到这话,眼眶更红了,委屈道:“言大公子,你诗赋词章都能信手拈来,怎么到了夸我的时候,就只会说‘很好很好’。”
言怀序只好拉着她的手,笨拙地向她赔礼道歉。
此刻,张允承也在她的面前,口中也说着和言怀序当年极相似的话。
他一边回忆,一边微笑道:“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但漂亮聪慧,还十分善良温柔,同许多骄矜的世家女子都不一样。”
她怔了怔。
须臾过后,眼中泛起无尽的怅惘。
姚韫知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筐中的胡饼,眼前不自觉浮现起的是数年前那个摊主对着小乞丐吹胡子瞪眼睛的场景。
对那时的她来说,拿出身上的银钱接济一个小乞丐,就像从满溢的池塘中捧起一捧水,是一件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的事情。
所以她不理解,为何那个摊主会吝啬于施舍给可怜人一块小小的胡饼,把自己弄得如此面目可憎。
可后来,言家出事,姚家自顾不暇。
当父亲手中紧握着唯一一块关乎全家生死的“胡饼”时,姚韫知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地劝说父亲,慷慨地将它施舍给任何人了。
“韫知,你怎么了?”张允承担忧地问道。
姚韫知收回思绪,摇了摇头,“刚刚被风吹得有些头疼。”
张允承立刻伸出手道:“那我替你揉揉。”
姚韫知侧身一躲,又看了一眼窗外,问道:“现在是不是快到你上值的时候了?”
张允承“哎呀”一声,一拍脑门道:“谢娘子提醒,差一点忘了。”
他忙不迭站起身,戴了帽子就要出门,却正好撞上一个小厮进来通报:“少爷,少夫人,任公子刚刚晕倒了。”
张允承看了一眼姚韫知。
姚韫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且先去衙门,家中的事我会处置妥当的。”
10. 痴心付
姚韫知没料到任九思会病得这般厉害。
她虽口中说着“自作自受”,可到底还是命人将他挪去了内院暖阁,又嘱咐大夫好生诊治。
入夜,暖阁中弥漫着浓浓的药气,窗外风雪依旧。
任九思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额头覆着湿凉的帕子,昏迷中呼吸浅薄得几乎听不见。
姚韫知站在暖阁外,隔着半掩门帘往里头瞧了一眼。
灯火摇曳,将任九思憔悴支离的影子照在屏风上,似一幅虚幻模糊的画。他在昏迷中微微皱眉,唇间逸出一声沙哑的低喃。
声音太轻,消散在风声与往来的脚步声里,没能传到纱帘之外。
大夫手中攥着刚用完的脉枕,甫掀开门帘走出,便见到姚韫知立在门外,连忙躬身施礼,“夫人安好。”
“如何?”姚韫知问。
大夫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任公子的高热虽已暂退,但因为寒气侵体,再加上身体本有旧疾,导致病情格外难缠。”
姚韫知蹙起眉头,语气微冷,“旧疾?”
大夫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这位公子似是早年伤了根本,又未曾好生调养。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脉象却虚弱紊乱,如同一个老者。若不妥善医治,只怕一场小小的风寒就会要去他的性命。”
姚韫知闻言,下意识地往屋内看去,落下的纱帘堪堪遮蔽住了她的视线。里头的蜡烛亦不知何时又熄灭了两盏,除却雾一样的光晕,什么也看不清。
她静默了片刻,收回目光,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她问大夫:“他这病,有法子治好吗?”
大夫摇了摇头,“要想完全根治,怕是极难。不过日后若悉心调养,避免劳神动气,平日里多用滋补的药膳,再辅以针灸,或可稍稍缓解病症,总不会有性命之虞。”
姚韫知嘴唇动了动,正要再问什么,恰有一个侍女来报:“夫人,老夫人让您到她房里去一趟。”
姚韫知压抑住语气的不耐,淡淡回了声:“急什么,我一会儿便去。”
她进屋时,张老夫人正倚在榻上,掀着眼皮直直盯着她,也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姚韫知于是不再靠近,就停在离她床榻两三尺的地方,既不行礼,也不问安,静静地等着她发难。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张老夫人没好气道:“杵在那里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姚韫知仍一动不动,只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问道:“母亲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你把那个男宠弄到前院来了?”
姚韫知答:“是。”
“反了天了!”
张老夫人怒气冲冲地坐直了身子,因为起得太急,薰笼里的暖气又倒灌进口里,呛得她剧烈咳嗽了几声。
朱妈妈见状,连忙上前抚了抚张老夫人的胸口,替她顺气,“夫人才服了药,大夫嘱咐过,千万不能动气。夫人不若听听少夫人的解释,或许她这么做有她的道理呢。”
说完瞥了姚韫知一眼。
姚韫知平静道:“母亲,任公子是张府的客人,客人生了病,没有主人家将客人一个人撂在后山脚自生自灭的道理。”
张老夫人捶着胸口,看向朱妈妈,“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话!现在一个卖笑的摇身一变也能成什么‘客人’!今儿个弄个戏子来,明儿个弄个耍猴的来,后日再弄个娼妓来,是不是非得让这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把张府也弄成个淫.窝,她才肯罢休?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让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人进了我们张家的家门!”
这话算是说得十分刺耳了,朱妈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口中不住说着“夫人息怒”。
朱妈妈又给姚韫知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跟张老夫人服个软。
不想姚韫知依旧站在原处,目光如水,眼底没有半点波动。
张老夫人越说越气,口里喋喋不休地翻起那些旧账,“我从前就和老爷说过,咱们张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家,但他好歹也曾官拜正三品中书令,订过亲的女人是万万不能要的。可老爷偏偏不听,说什么左右允承也喜欢。我只当他是个耳聪目明的,比我这个妇道人家要有见识,结果娶来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女不说,还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说到这里,她眼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下去的意思,反而愈烧越旺。
她索性将她从前对姚韫知的诸多不满,一口气全吐出来,冲着眼前的人喝了一声:“姚氏!”
听到声音,姚韫知才缓慢抬起头来。
张老夫人道:“当初你父亲求我们将你从言家那滩浑水里捞出来的时候,那姿态可是要多低三下四有多低三下四。怎么如今他人不在了,你倒是腰杆挺直了,敢这么跟自己的婆母说话了?”
听到张老夫人搬出已经亡故的父亲羞辱自己,姚韫知一个没忍住,眼眶瞬间泛起了一圈红。
张老夫人一见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更加肆无忌惮地挖苦道:“其实,这世上再没有比我们我们张家更厚道的人家了。你既已经嫁到了我们家做媳妇,我们也不会欺负你一个孤女。你父亲走了之后,允承既没有休妻,也没有纳妾,算给足了你体面。你若是安分一些,好好侍奉舅姑,照顾夫君,届时再添个一男半女,何愁将来会过不上富贵安逸的日子?又何必要去巴结一个名声不好的公主?”
她指尖轻轻敲着床榻的边缘,似是在催促姚韫知快些表态。
可姚韫知始终像个锯嘴葫芦,似乎把她的话完完全全当成了耳旁风。
张老太太终于没了耐性,直接冲姚韫知下了最后通牒,“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期限,把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弄走。不管是让公主府派人接走也好,还是直接把他打出去也好,三日之后,如若我再在张府见到这个人,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姚韫知不置可否,福了福身就要离开,又被张老太太叫住。
“还有,听说你与允承近一年来都是分房睡的。”
姚韫知停下脚步,不疾不徐道:“母亲先前教导过,男人应以仕途功名为重,不宜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我不敢违背母亲的教诲,怕这闺房之事分了他的心,误了他的前程,所以才不与他居于一处。”
张老夫人嘴角抽搐了两下,冷笑道:“莫要拿这样的话唬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
她又不耐烦地扶了扶额头,“罢了,别的我也不同你废话了,你今晚就给我搬回允承房里去。”
姚韫知倏然抬眸,直视着张老夫人的眼睛,反问道:“母亲可还记得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张老夫人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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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愣。
“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孤女,”姚韫知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摊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所以母亲觉得,我现在还怕什么呢?”
她笑容清淡,眉目如画。
张老夫人却被她盯得后脊有些发凉,总觉得这人眼神里有股子疯劲,唯恐她真受刺激,做出什么疯事。
但她是绝不会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仍撑着口气,颐指气使道:“你,现在,去把允承给我叫来。”
姚韫知不知道张老夫人把张允承叫去说了些什么,不过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临风馆的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韫知,你睡下了吗?”
是张允承的声音。
姚韫知挑起床帘,耳畔飘过簌簌的雪声。她略一迟疑,还是打亮了火折子。
烛台上遽然升起一簇火苗,晕黄的光擦过她的脸颊,晃得她眼睛有些刺痛。
她捧着蜡烛,缓步走到门边。才将门推开一条小缝,寒风便裹着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冻得她手指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缩。
不过张允承倒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他知道,姚韫知不喜欢旁人进她的卧房。
外头风雪漫漫,庭院中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月光映在雪面上,清冷而幽寂。他站在门槛前,手中提着一盏老旧的风灯,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
姚韫知对着门缝说道:“你且等一等。”
说完咳嗽了两声,走到床头,取了件月白风毛长袄披上,整了整衣襟,这才推开房门,站在廊下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吧。”
张允承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风灯轻轻放下,抖落了肩上的雪,随即解开身上的披风,替姚韫知罩在了袄子外头。
两人沿着回廊并肩走着,张允承侧头,目光落在她的半边脸上,许是被冻得有些厉害,白皙中透着红,芙蓉玉似的。
他轻声开口:“母亲今日的话,你就当她没有说过。”
姚韫知脚步稍稍一顿。
张允承道:“我同母亲说过了,九思公子可以继续借住在这里。”
姚韫知眸光闪烁了两下。
“还有孩子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里,姚韫知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从前也同你说过,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办法给你。若你实在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你大可以……”
似是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张允承的食指及时压在了她的唇上。
姚韫知只好将话暂时咽了回去。
张允承沮丧地问:“韫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姚韫知不答,他便兀自往下说道:“旁人都说我有这样好的一个父亲,定然走的是最笔直的康庄大道。可我却总是让父亲失望,不单在科举上没考出什么名堂,连他替我打点好的差事,我都会办砸。从前倒不觉得有什么,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俗人,瞧不起仕途经济。”
他说着说着,神情有些黯然,“可近来我却忍不住在想,若我能够有一番作为,更讨母亲欢心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怨气,也就不会对着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是不是也能……”
犹豫了一瞬,张允承终于还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也能像喜欢他一样,更喜欢我一点?”
11. 疑窦生
周遭一片寂静,仿佛连雪也停住了。
姚韫知的声音冷飕飕地从风里传来:“其实你如何选择,是追求仕途经济,还是讨好母亲,都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不必在意我的看法。更何况,这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回答比张允承预想的还要凉薄几分,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局促地摸了摸鼻子,“韫知,我也不是想……欸,我……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去,张允承的声音越来越低。
姚韫知等了半天没等来后文,左右自己这边也没有什么话是主动想要同他说的,于是抬手准备解开领口的斗篷系带。
却被蓦地按住了手腕。
张允承说:“披着吧,外头冷,我……我先回去了。”
他旋即松开了手,迅速转过身去。落了雪的地面太滑,脚下略微有些不稳。
姚韫知替他扶了一把手中摇晃的风灯,嘱咐道:“回去的时候当心一些。”
张允承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白茫茫的雪地里,两排孤零零的脚印落寞地向黑暗处延伸而去。
目送张允承离开后,姚韫知独自在回廊下站了许久。
这样的场景,在他们过往五年的婚姻生活中不知重复上演过多少次。
这些年,她已经对和张允承相处的分寸十分谙熟。
她非常清楚说什么话既能尽快将人打发走,又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过冷淡薄情。
她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也从来不会因此感到愧疚。
可今日,望着他落荒而逃的的背影,她心里却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凉。
她忍不住想,这些年对张允承的种种冷落,或许并非完全出于对他这个人的厌恶,更多的是出于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耻于面对的自私和怯懦——
无法手刃真正的仇人为心爱之人洗刷冤屈,所以只能将那份无法发泄的愤懑与无力,转化为对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折磨。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头脑中停留了一瞬,就轻轻划走了。
张暨则是个佞臣,也是杀夫仇人。
张允承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
单凭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对他笑脸相迎,更不可能与他真正举案齐眉。
这截回廊不算太长,但她步伐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短短的一小段路走得格外久,越走越觉得全身上下疲惫异常。
推开门的瞬间,浓烈的香雾扑面而来,她脚步一顿,刹那间没了困意。
姚韫知立时快步走到壁橱前,见两扇门严丝合缝地关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壁橱的位置原本挂着一幅《枯木竹石图》,方才她出门太急,竟忘了将它放回原处。幸而没有外人进来,否则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
她搬过垫脚的绣凳,站上去将画重新挂好,确认它端端正正地落在原位后,才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正准备下去。
才一回头,却见云初正仰着头,静静注视自己,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她是何时到的自己身后,也不知道她适才究竟看见了多少。
姚韫知暗道了声“不好”,但还是稳稳当当地从绣凳上下来。她理了理衣袖,平静地看着云初,“怎么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吓我一跳。”
云初心不在焉地递过净手的帕子,小声回:“奴来时不知道夫人在里面,见夫人在忙,也不敢出声打扰了夫人。”
姚韫知也不再细细往下追问,不紧不慢擦完了手,将帕子轻轻丢回了铜盆里,“你回去歇息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她存心将这一页翻过去,可云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姚韫知疑惑地打量着她。
她却倏然放下手里的铜盆,拜倒在地,“夫人。”
“怎么了?”姚韫知眉尖微蹙。
云初道:“奴知道夫人是个顾念旧情之人,可这‘情意’二字虽好,有时也会伤人伤己。”
姚韫知闻言,神情变得肃然,正色道:“你想说什么?”
云初于是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夫人是不是在房中偷偷祭拜什么人?”
姚韫知没说话,可眸色却不自觉冷了几分。
云初于是更笃定了心中的念头。
她下意识环视四周,见门窗都紧紧闭着,这才压低声音确认:“是……他吗?”
自从言怀序自尽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姚韫知的禁忌。除却萧妙悟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敢在她的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其他人即便是在言谈间没法避开当年之事,也总是会善意而巧妙地将言怀序这个人绕开。
好似他从来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般。
就像现在,云初说着万分紧急的事,却仍只是含糊不清地称呼言怀序为“他”。
姚韫知自然知道她在说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静默了须臾,她只问:“钥匙我一直贴身收着,你是如何将神龛打开的?”
“奴没有打开过夫人的壁橱。”
姚韫知笑了笑,“那你方才是在诈我?”
云初摇了摇头,解释道:“奴不敢。奴只是知道夫人素来不爱用香,但近一年来,每月总会有那么几日在博山炉中添上许多冰片。此香香气浓烈,便是喜好香道的人也未必受得住屋内全是这个味道,所以奴心里才存了几分疑虑。适才见到这画后面藏着一个这样小的壁橱,又瞧见地上落了灰,心中便忍不住猜测……”
她顿了一顿,续道:“夫人是在用冰片遮掩香火纸钱的味道。”
“你猜得不错,”姚韫知没有否认,“我之后会留意的。”
她又冲云初拂了拂手,“你起来吧。”
云初却没有起身,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向墙上那一幅挂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在夫人眼中,大人便这般比不上言公子吗?”
“啪嗒”一声,是更漏中水滴落下来的声音。
也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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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砸在了姚韫知的心口。
她走向云初,弯腰将她从地上扶起,神情却不见什么波澜。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是清淡的,“云初,你是我的陪嫁丫头,偌大一个张府,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你心思细腻缜密,能留意常人不曾留意的细节,从微末之处推断出事情的原委,这些都是你可贵的优点。”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微微转冷,“可你心中若有什么疑惑,直接来问我便是,我也未必会瞒你,为何要这般‘小心留意’呢?”
“奴不敢。”云初垂下眼睫。
“我说这话不是要怪你,”姚韫知的手落在云初颤动的手背上,随即将她的手心翻过,温柔地握住,“你七岁便跟了我,也算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虽名义上是主仆,可我却也是拿你当妹妹的。你的婚事,我同少爷一直在替你留意。若你有中意的人,也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替你周全。”
“夫人,奴不是想嫁人,奴……奴只想留在夫人身边。”
姚韫知不紧不慢道:“好,不论你是想嫁人也好,想留在我身边也罢,我都希望咱们像从前那样,千万别因为旁的什么人什么事,生了龃龉才好。”
云初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良久,她才重重点了点头道:“奴都听夫人的。”
姚韫知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云初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次日清晨,云初带了两身衣服进来,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看起来倒并不像因为昨日的事情与她生了嫌隙。她将衣服递给姚韫知,笑着说道:“夫人,今天不算太冷,奴给您挑了两件轻便一些的长袄,您看哪件合适?”
姚韫知目光扫过那两件衣袍。
一件是丁香色的旋袄,色泽温润淡雅,衣身以厚实的绸缎制成,袖间以金线绣饰梅花,衣襟边缘绣有细叶,纹理柔美,镶以细软毛绒,看起来十分端庄贵气。
另一件则是水红色的织锦翻领袄,色彩明艳动人。袍身织锦纹理规整而不失灵动,层层相叠。衣摆之处,丝线精心绣就的桃花朵朵簇拥,粉嫩娇艳,花蕊凝露,暗香幽浮,尽显妩媚娇娆之态。
都不是她近来常穿的样式。
云初在一旁解释道:“这两身衣服是用宜宁公主送您的料子裁的,一直放在库房里面。奴记得夫人先前说过老夫人不喜您衣着打扮过于张扬,所以才一直没拿来让您过目。”
“那今日怎么把衣服送来了?”
“是大人让奴把衣服拿来给夫人的。”
察觉到了姚韫知的沉默,云初小心翼翼地开口:“若夫人不喜欢,奴再去挑别的。”
姚韫知目光落在紫色那件翻领袄上,“罢了,就这个吧。”
云初将衣服递到姚韫知面前。
姚韫知忽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对了,任公子怎么样了?”
“任公子今早醒了,大夫方才号了脉,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了。”
姚韫知点了点头道:“那我一会儿去看看他吧。”
12. 软骨头
姚韫知换好衣服,嘱咐完云初让厨房备上一碗姜枣汤,便径自朝着暖阁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寒风夹杂着未散尽的雪气,拂过长廊,丝丝冷意萦绕在脸颊,将她的鼻尖和耳朵吹得通红。她走在敷了一层薄雪的青砖石上,步伐轻而缓,心绪却还在因为昨夜的风波上下颠簸着。
昨日,张老夫人才因为任九思的事情申斥过她,云初又发现了藏在画后头的神龛。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和任九思有什么私下的来往。
可这个人身上,实在有太多的谜团。
若不弄清背后的答案,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安心和他处于同一个屋檐下。
不知走了多久,姚韫知终于暖阁门前停下脚步。一个小丫头正抱着暖炉缩成一团倚在门柱上打盹,听见脚步声靠近,忙起身行礼:“夫人。”
姚韫知淡淡扫了那丫头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外头守着?”
小丫头怯生生回道:“任公子不让奴近身伺候,可老夫人又非得让奴在任公子身边守着,半步都不能离开。”
姚韫知叹了口气,温声道:“这样吧,你去厨房瞧瞧任公子的姜枣汤熬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替我端过来。”
小丫头福了福身子,转身正要走,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落向她的目光有些迟疑。
姚韫知微微一笑:“放心,老夫人不会知道的。”
那小丫头这才点了点头,抱紧怀中暖炉,朝厨房的方向跑去。
暖阁里头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也不知道任九思现在醒着还是没醒。略一迟疑,姚韫知还是推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听见门轴转动的“咯吱”声,任九思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他尚在病中,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细密的冷汗尚未干透。那双原本沉静如潭的眼睛此刻因为病痛而染上几分迷茫,却在瞥见姚韫知时,短暂地浮现出一丝清明。
“夫人怎么来了?”
任九思撑着床板,勉强直起身子准备下床,却被她抬手制止,“病成这样,就不必行礼了。”
任九思掩袖咳嗽了两声,挑起眉梢道:“夫人原来还是心疼小人的。”
姚韫知对于他这样张口便来的胡话已然习以为常,此刻也不欲与这样一个病秧子争辩。她缓缓走到榻前坐下,面无表情地问道:“想明白了吗?”
“夫人指是什么?”任九思歪过头,“若夫人问的是小人对夫人的情意,小人此前早已向夫人言明。”
姚韫知讥讽道:“看来昨天的冷风还没有将九思公子吹醒啊?”
“若能博夫人一笑,小人不介意再跪一次,”他的嗓音因风寒变得低哑,粗粝得像砂纸打磨过一般,透着几分欲色,“小人这条命都是夫人的,更遑论这副身子。夫人到时想让小人怎么脱,小人就怎么脱。”
姚韫知没想到,这个人被这么折腾了一遭,竟还能跟泥鳅似的,滑溜溜地在她掌心里左冲右突,一点把柄也捉不到,还白白让他在口头上占了便宜。
她气闷不已,但还是竭力克制住胸中升腾起的怒意,缓缓开口道:“公子这样娇弱的身子,怕是再也禁不住风雪了。若是不小心死在了张府,我只怕是没法同宜宁公主交代。”
任九思浅笑道:“那小人还要多谢夫人关怀了。”
姚韫知顿了一顿,语气似是关切,却又带着几分探究,“听大夫说,九思公子似乎是有些不足之症。说来我也有些好奇,九思公子年纪轻轻,身子怎么会亏损到这种地步?”
任九思闻言,低头一哂:“小人自幼孤苦无依,吃百家饭长大,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幸得一位师傅收留,教授小人武艺。一年三百六十日,无论寒暑,每日都要在院中练习六七个时辰的功。奈何小人天资愚钝,非但没能学成师傅的本事,反倒弄了一身伤病。到现在,已然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腰也使不上力。稍稍需要一点力气的活计,小人都做不了。”
他说完仰起头,调侃道:“若非如此,小人也不会为了生计,跑去给人做面首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姚韫知神情却始终淡淡的,显然是对这套说辞并不尽信。须臾,她款款起身,向着床榻的方向又走近了几步。
任九思不知她是何意图,身子不自觉向里一缩,倒像只被逼到角落里的猫。
她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毫不避讳地坐到了他的床沿上,径自伸手朝他的腰处探去。
任九思来不及反应,身子倏忽一僵,随后掌心的温度才隔着单薄的衣料缓缓透了过来。
她手上的动作很轻,温软得就像一片云,却又像是蛛丝结成的网,将他一点一点束缚住,直到他彻底动弹不得。
任九思喉咙滚了滚,声音仍旧是低缓的,可语气不似平日那般无懈可击,“夫人这是何意?”
“公子腰不好?”姚韫知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任九思怔忡地望着她。
她唇角微微扬起,指尖顺着他的腰线缓缓滑过,而后竟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把,语带嘲弄问道:“那公子平日是如何给人做面首的?”
她的声音像是在酒里浸过,只从耳畔轻轻飘过,头脑便烧得厉害。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任九思脸上青白交加,一股无名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蓦地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挣。
姚韫知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显然是没想到他真的敢对自己动手,低声喝道:“任九思!”
随即就要挣脱他的束缚。
见她被自己惹恼了,他唇边笑意愈深,趁势一个翻身,将她压到了身下。
没有半点怜惜。
姚韫知的衣衫鬓发被扯得散乱,露出了侧颈处几道刺眼的红痕。那几点红色零零星星的,像是飘落在雪地里的红梅花瓣。
任九思自然是看见了。
他虽未经历过人事,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此刻,望着姚韫知用力推开他,含恨怒视着他的模样,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他与她当年虽早有过婚约,可他爱惜女子的名节,待她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莫说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就连勾勾手指,他都会觉得难为情。
有时候,小娘子起了坏心。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在他颊边蜻蜓点水一样落下一个吻。
他心里有烟花“滋滋”炸开,耳缘红得像是在滴血。但他仍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同姚韫知说道:“韫知,我们现在还没有成婚呢。”
姚韫知叉着腰问:“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他像只煮熟了的螃蟹,看也不敢看她。
姚韫知恼道:“我不过是亲你一下,这都不可以吗?”
“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会说你不好的。”
“我方才看过了,周围没有人。”
“先生说,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姚韫知被气得头昏脑涨,又知自己根本说不过他,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努着嘴嘟囔道:“真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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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见她不开心,去拉她的手,想要同她道歉。她却加快脚步将他甩在了身后,忿忿道:“你去做你的正人君子吧,别来烦我。”
任九思想,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古板无趣,又不解风情的未婚夫婿,比不得张允承那样的公子哥会讨女郎喜欢。若非父母之命,若非言家当初还算得上是高门,她或许根本不会选择同自己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对张允承那些浅薄的招数受用得很,所以才会纵容着他在自己身上留下这样多深深浅浅的痕迹。
自己从前竟就是爱慕着这样一个人。
姚韫知还在挣扎着要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已落在了她的侧颈处,指腹用力摩挲着上头的红痕,“夫人不是想知道小人平日里是怎么给人做面首的吗?”
姚韫知仰起头,冷道:“任九思,你不怕我叫人进来吗?”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当真是讨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过了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昨日你夫君问起我有没有轻薄于你,我记得你同他说的是——没有。所以夫人私心里其实也是不愿意赶九思走的,是不是?”
他挑起眉梢,笑吟吟地问:“又或者,在夫人看来,九思对您做的事情,根本算不上轻薄?”
姚韫知笑道:“我以为九思公子挨了一顿罚,应该多多少少有所长进。不成想,公子还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
任九思道:“论自知之明,我总是比张主簿要好一些。”
他嘴角漾起一弯清浅的笑意,分明是十分温和的语气,却说着十分粗鄙的话,“他长着这样一张不能人道的脸,当真能够满足夫人吗?”
姚韫知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反呛道:“总是比你这种使不上力的软骨头强。”
“那夫人要不要亲自试一试?”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在她脸颊边浮动。随后缓缓凑到她的耳边,“说不准能让夫人……”
姚韫知嗤笑一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眼中俱是嘲讽,“你这残躯病体,能让人丢几回?”
任九思一怔,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眼神也是雾蒙蒙的。
仿佛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姚韫知的眉头不由得皱紧了几分。
正巧外头传来敲门声,姚韫知趁着他出神的这会儿功夫将人推开,连衣服也顾不得整理,直接躲到了屏风后面。
适才那个守门的小丫头端了姜枣汤进来,余光在屋内的各个方向扫过。
任九思瞥了一眼前头的方桌,“就搁在那吧。”
她点了点头,放下东西就要退出门外。
任九思又道:“就别在门口守着了,替我去临风馆谢过夫人吧。”
小丫头记得适才夫人是进了这个房间的,怎么才这么一回功夫就已经回去了?不过夫人或许也不便在此逗留,所以看过一眼就走了。
她于是不疑有他,颔首道:“奴这就去。”
小丫头前脚刚走,姚韫知就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任九思含笑着望向她,像是在邀功。
她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向房门外走去。
风雪朝她迎面扑来,她也无心将濡湿的头发从额前拨开。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这任九思当真是宜宁公主的面首吗?
不行。
她得想个法子,好好检验检验。
13. 风流债
公主府内。
驸马放下匿名信,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宜宁公主见他这副表情,笑着收回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绕到他跟前打趣道:“莫不是哪个相好约了你出去?”
驸马无心同宜宁说笑,将信递到她手中,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瞧瞧吧。”
宜宁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片刻,不觉有些惊讶,“还真是有人要约你出去啊。”她顿了顿,仰起头打量着他的眼睛,眼中的笑波微微荡漾,“还是鸣玉坊?”
“妙悟,你知道的,我平素从来不去这样的地方,”驸马愁眉苦脸地望着宜宁公主,语气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女子给我写这样的东西。”
宜宁公主笑了笑,重新拿起信纸,一边细细打量,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说不准你是真落下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恰巧被鸣玉坊的乐姬捡了去,所以才让你去取。”
“这世上哪有这样凑巧的事?”
驸马虽嘴上说着不会,可瞧他垂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模样,仿佛是真的在思考这种可能。
他仔细回忆道:“我昨日去城郊同李公子他们打了场马球,前日去了西市的玲珑阁,还有……”
宜宁公主瞧他这般认真,终于敛住戏谑的笑容,正色道:“平章,其实我方才仔细看了看,总觉得这像是韫知的字迹。”
“张夫人?”崔平章一怔,“她为什么要……”
宜宁公主沉吟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她心中有了什么怀疑,想要同你确认。”
“那我要去吗?”
“按理说你是可以不必赴这个约的,”宜宁公主略一迟疑,“但若是不去,我心里总是存着个疑影。”
崔平章道:“既如此,那我去去也无妨。”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那到时我见了她,应该说些什么?”
宜宁公主想了想,回道:“这样吧,她若是问起九思的事情,你就破口大骂,骂得越难听越好。”
崔平章笑问:“我骂他,你不会心疼吧?”
“崔平章!”宜宁公主瞬间拉下脸去,蹙着眉头道,“你近来是掉到醋缸子里了吧?我现在是在同你说正事。”
眼见宜宁公主真的动了怒,崔平章连忙向她拱手赔了个礼,站起身道:“那公主,我这就去了。”
然而他才往外头走了几步,宜宁公主便出声将他叫住,“等等。”
崔平章顿住脚步,困惑地回头。
宜宁公主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崔平章于是折回头,走到宜宁公主身边,倾下身子问道:“怎么了?”
宜宁公主一抬起手,他的头便乖顺地落到了她的手心里。她轻轻摩挲着他的鬓发,像是在顺毛,拇指随即落到了他的眉弓处,沿着他的轮廓柔柔描摹过去。
她捧着他的脸,温声道:“你记得带几个随从一同过去。若写信的人不是韫知,你也好有个防备。”
崔平章笑道:“知道了。”
他坐上轿子,没过多久到了鸣玉坊门口。一进门,便同迎接他的伙计报上了房间的名称。伙计问起他的身份,他也没有避讳。
一听这人是宜宁公主的驸马都尉,伙计心中不由打起了鼓,但他脸上还是挂着满满当当的笑意,热络地同崔平章说道:“公子这边请。”
崔平章叩了两下门。
门很快从里头被拉开。
见来的是崔平章,那人微微一怔。
崔平章向四周看去,确认了屋内没有人,方压低了声音问道:“九思,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任九思嗤笑一声。
崔平章不明所以。
任九思抬起头,目光直直落向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驸马,劳驾打我一拳。”
崔平章还在状况之外,“我打你做什么?”
任九思回头望了一眼,见半透不透的门上倒映着幢幢来回走动的人影,不似有人在外头偷听。
但他悬着的一颗心还没有放下来,又将声音放低了几分,“驸马先别问这么多了,动手就是。”
崔平章道:“你先同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若是平白无故打了你,如何回去和宜宁交代?”
任九思只好长话短说:“是姚韫知让我过来的。”
崔平章瞪大眼睛。
任九思道:“若我没有猜错,你也是她叫过来的,对不对?”
“说实话,我也不大确定,”崔平章眼眶里氤氲起重重叠叠的迷雾,“若真的是她,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任九思道:“许是她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想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真的沦落到被你四处追杀的地步。”
崔平章道:“我听妙悟说,你现在住在张暨则先前办公的书房。你是不是在里头翻找什么东西时,被她瞧见了?”
任九思摇头,“我才住进去一天便搬到别处去了。”
“那她是如何对你起疑的?”
听他这么问,任九思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一时觉得难受得紧。他并不想同崔平章解释这件事,只催促道:“驸马就别问这么多了,直接照死里打就好。”
崔平章无奈地点了点头,扬手就是一拳。
可他实在是个斯文人,不敢真的下死手,不痛不痒地在任九思胸口捶了一拳,连衣服都没有弄皱。
任九思肃然道:“驸马现在若是心软,只怕后头会惹出更多麻烦。”
崔平章攥紧了拳头,又把五指张开,“哎呀”一声,将手又收了回去,嘴里念道:“不成不成。”
任九思见他是真的下不了手,也不再为难他,直接拿起案上削水果的刀,似乎下一刻就要照着胸口刺下去。
崔平章脸色遽然一变,忙上前扣住他的手腕,慌道:“九思,便是作戏,也不必这么真吧。”
任九思叹了口气,将刀递到崔平章的手中,抿了抿唇道:“驸马既不忍心下手,那就只能劳烦驸马同九思一同丢脸了。”
崔平章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平章立时抬高了音量,大喊道:“任九思,我今日饶不了你这个鳖孙!”
说话间,便举着刀向任九思的方向冲去。
任九思闪身避开,破门而出,朝外头的廊道奔去。
崔平章紧随其后冲出房门。
任九思在前头衣衫不整地跑着,崔平章举着刀杀气腾腾地在后头追。廊上的人眼瞧着这一幕,个个都看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任九思口中喊着“饶命”,崔平章一双眼睛猩红,怒骂道:“你勾引别人妻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上!”
围观的人这下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脸上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适才那伙计一听来的人是驸马,便觉得事情不妙。才将崔平章领进了屋,就忙不迭地去找掌柜,生怕出了人命。现下两个人慌慌忙忙地赶过来,却发现还是来迟了一步。
掌柜满头冷汗,环视了一圈,却见周围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戏,根本没人准备上前将这个杀得红了眼的人拉开。
他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去,一把抱住崔平章的腰,苦苦哀求道:“可不敢这样!”
崔平章厉声说着“放手”,掌柜却将他的腰越抱越紧,摇着头道:“都尉大人,您要是在咱们这把九思公子打死了,那公主会要了小人的性命的。”
崔平章冷笑道:“我还差点忘了,这里有个拉皮条的王婆。”
掌柜听出这话里头藏的冷意,手臂颤抖得厉害,却是死活也不肯松开,“驸马若是生小人的气,要打要骂,小人绝无怨言。还请驸马不要冲动,万万不要闹出人命啊!”
崔平章浑身颤抖,似乎是被气得站都站不稳了。
掌柜连忙瞥了一眼手底下的伙计。
那伙计得了眼色,立刻拉着任九思朝楼梯口跑去,一溜烟消失在了崔平章视线的尽头。
然而走到拐角处,伙计目光透过窗户往下一扫,却见鸣玉坊外笔直地站着十几个家丁,仿佛是公主府的人。
伙计一时间乱了心神,不知这底下站的究竟是宜宁公主派来的救兵,还是驸马都尉布下的天罗地网。脚步顿时黏在原处,不敢前进,也没有办法再后退。
任九思见他抖如筛糠,似乎是害怕连带着自己都被牵连进去,善解人意道:“小郎君不必紧张,你将我送到这里便好。”
“那公子……”
“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完也不等伙计反应,拂了拂衣袖,沿着回环的楼梯,直接上到了三楼。
一抬头,迎接他的便是一双冷厉的眼睛。
方才同驸马追逐的时候,他目光无意间朝对面往去,只见姚韫知站在三楼,倚着栏杆,目光悠悠地朝他身上落下。
此时,见他走近,她双手抱在胸前,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仿佛今日的这出大戏,全然与她无关。
任九思见此情景,眼中非但没有半点愠色,反而含笑着问候道:“夫人来了。”
目光温柔得像秋水。
姚韫知没有什么反应。
毕竟像任九思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片刻,她微微抬眸,嗓音格外冷淡,“你倒是命硬。”
任九思笑容只增不减,“小人这般命大,也是多亏了夫人。”
姚韫知懒得理睬他。
他兀自往下说下去,奉承得倒是有理有据,“若夫人真是想要小人的性命,其实不必特地跑一趟。这寒冬腊月的,夫人同主簿一边煮着酒,品着茶,直接等着驸马打死小人的消息传回来,岂不是正好?”
他脸上重新堆起浑不吝的笑容,“所以说,夫人还是担心小人的。”
姚韫知没有心思同他饶舌,淡淡道:“宜宁公主既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让驸马将你打死。今日之事算是小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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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若往后你还不安分守己,我……”
“夫人。”任九思突然出声打断她没有说完的话。
他目光朝左侧一瞟。
姚韫知随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了一个年轻公子的背影。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什么意思,她脚下便一个趔趄,被任九思拉进了一间空置的雅间中。
门“嘭”地一声关上,任九思才缓缓道:“夫人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姚韫知揉着险些被他扯脱臼的肩膀,没好气地问:“什么人?”
“魏王世子萧谈,”任九思悠悠道,“小人与他见过几面,算是皇亲贵胄中少有说上过几句话的。若他瞧见我今日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怕我日后再想要去结交他,就有些困难了。”
这人话里话外,都是在谈自己如何趋炎附势,汲汲营营,竟是连一层遮羞布也不愿意要了。
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更是可恶至极。
姚韫知看也不愿意看这个人一眼,冷着脸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任九思道:“小人记得魏王殿下家训一向严谨,从不许子弟在外喝酒狎妓。若他在这里撞见了夫人,只怕对夫人也是不好的。”
姚韫知本就对魏王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听任九思话里话外对这个人阿谀奉承,语气更是不善,“看见了能怎么样,难道能杀了我灭口不成?”
任九思知道她在逞口舌之快,笑而不语。
姚韫知朝门口走进了几步,透过门上的镂空往外看了一眼,下头似乎风平浪静,刚刚还对任九思喊打喊杀的驸马已然不知所踪。
她对驸马有这样的反应自然是有所预料,所以才等在这里,免得真的闹出人命。
可这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倒让她生出了几分疑虑。
只是此处不是能够让她安心思考的地方。
适才发生的事,她得等到回去之后,再好好盘算盘算。
姚韫知目光掠过任九思,“九思公子便留在这里攀你的高枝吧,我先回去了。”
然而她才要推开门,便被任九思一个旋身,锁在了怀里。
他引着姚韫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姚韫知挣扎不能,小腿抵到床沿处,身形摇晃。只要他轻轻一推,两个人就会一起栽倒在床上。
姚韫知抬头瞪他,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不慌不忙道:“嘘,有人来了。”
姚韫知身子一僵,“是驸马?”
“若真是驸马,叫他把我们两个捉奸在床,倒也是有趣。”
姚韫知沉着脸,“我看你是真疯了。”
“怎么,只许夫人算计小人,不许小人死前拉个垫背的?”
脚步声愈发清晰,姚韫知的挣扎也愈加厉害。
任九思却忽然抬手,猛地扯下头顶的纱帐。那纱帐轻盈落下,将两人笼罩其中。透过薄薄的红纱,周遭的景象都被镀上了一层淡红色的光晕,朦胧不清,唯有彼此的面孔清晰可见。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有一些恍惚。
不知怎的,姚韫知忽然想起了成婚的红盖头。
少时,她见连环画上的新娘子出嫁时,头上都会盖着一块红布。她于是有样学样,专程拿了条红色的手绢顶在头上,眨着眼骗言怀序:“怀序哥哥,我的手绢卡在发簪上了,你能帮我把它取下来吗?”
言怀序笑了笑,却没有动。
“这样小的忙你都不肯帮吗?”
言怀序一本正经道:“还没到时候。”
姚韫知一愣。
意识到被戳穿了心事,她又羞又恼,表面上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不帮我,我就去找别人。”
她那时性子骄纵,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
没成想竟会一语成谶。
这么一会儿离神的功夫,门已然被打开,随即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九思公子还真是风流,前段时间才听说你与宜宁公主打得火热,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新的相好?”
任九思立时转了个身,让姚韫知背对那人,自个冲着他谄媚笑道:“世子爷不也有佳人在怀吗?怎么得空跑到这里来?”
魏王世子笑道:“九思公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让人知道都难。方才青湄同我说起九思公子被驸马举着刀追了一路,我还以为公子已经成一只落水狗了。却不想,公子竟还是这般从容潇洒,当真算得上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任九思干笑道:“世子取笑了。”
他扣着姚韫知的后脑,让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指尖挑起一缕头发,挡住了她隐约露出的半张脸颊。
魏王世子见此情景,皱了皱眉头。
“九思公子难道是怕我将你这个相好抢走了不成?”他往前走了几步,眼中带着浓浓的探究,“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九思公子甘冒得罪宜宁公主的风险,也要与她在此偷欢。”
14. 坠花楼
说话间,魏王世子已经迈步走到任九思面前。
任九思揽着姚韫知后退了几步,赔笑着说道:“世子爷,我这相好脸皮薄。若真被您这样瞧了去,一时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怎么办?”
魏王世子听罢,饶有兴致地挑眉,“你这么一说,倒叫我更想看看了。”
他起抬手,作势要挑开姚韫知头上的纱帘。
任九思眼疾手快地一挡,皮笑肉不笑道:“世子爷便不能卖小人一个面子吗?”
魏王世子道:“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不会叫你的相好跳下去的。”
“世子爷,小人……”
“任九思,”魏王世子不耐烦地打断,“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着我?”
说着又朝姚韫知逼近了几步。
任九思一手仍紧紧将姚韫知扣在怀中,另一只手已然在衣袖下紧紧攥成了拳头。
就在这个紧要关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任九思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厮通红着脸跑到魏王世子身旁,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魏王世子脸色陡然一沉,冷冷地瞥了任九思一眼道:“我待会儿再来同你算账!”
丢下这句狠话,他疾步走出了雅间,重重关上房门。
姚韫知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把掀开头上的纱帘,快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
她眉头一皱,用力地撞了几下,门依然紧闭。
任九思倚在窗旁,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这门从外头锁住了。”
姚韫知又试了几下,确认推不开后,这才转过身,目光凌厉地盯向任九思,声音压得极低,“他究竟想干什么?”
“夫人这都猜不到吗?”
任九思轻笑着开口,转身坐到榻上,慢条斯理地脱下靴子,一副闲适模样。他半躺下去,撑着脑袋,语调轻慢,“自然是等忙完手上的事,再来收拾咱们这对狗男女。”
“任九思!”姚韫知怒火中烧,“你若是不想活了,便自己从窗户跳下去,别拉上我!”
“小人知道,这张府的荣华富贵夫人还没享用够,”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眸中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可小人却是活够了。”
他继续道:“小人不介意拉着夫人一起跳下去。既然命里注定有这一劫,不能与夫人生同衾,若能与夫人死同穴,也好过一个人在地府孤孤单单。”
姚韫知眉目间满是厌恶,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疯得无可救药,同他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她索性不理他,兀自走到窗边,推开窗向下望去。
窗外正对着鸣玉坊的后门,平日里只有送柴火和买菜的小厮娘子走动。
然而这个房间偏偏是在三楼。
姚韫知手心微微发凉。
这样的高度,若直接跳下去,不死也要摔个半残。
姚韫知皱了皱眉,回身瞥了任九思一眼,却见他阖着双眸,似乎已经开始闭目养神了。
她原本是想给任九思一个教训,却不想反被他戏弄至此,落得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实在是可恶至极。
姚韫知太阳穴“突突”直跳,怒火刹那间涌了上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任九思的榻边,没好气地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任九思看起来一点也不急,悠哉悠哉道:“自然是等有人过来,替咱们把门打开。”
“然后呢?”
他没再答话,又闭上了眼,胸膛起伏平稳,像是真睡了过去。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也不知何时就会有人在门前停下。
姚韫知的心脏跳得飞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鸣玉坊这样的地方。此时若真有人闯进来,那她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但她是绝不可能在任九思这样的小人面前露怯的。
几乎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她迅速拿起床上的一条丝绦当作攀膊将衣袖束住,随即捡起适才掉落在地上的纱帐,准备将它拧成一股绳。
到了这时,任九思才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我来吧。”
任九思将拧好的攀绳系在窗上,用力拉扯了几下,确认了绳结牢固之后,他的目光才轻轻落在姚韫知脸上,唤道:“夫人。”
姚韫知没有接他的话。
任九思于是自己翻上窗台,又转身冲她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姚韫知别无选择,不情不愿地把手递了过去。
任九思微微一笑,将她带上窗台后,低声提醒:“搂住我的腰。”
姚韫知睨着他,“这就不必了吧。”
他也不去同她争辩,直接将二人的腰缠在一起,笑道:“还是这样比较稳妥。”
他一把拉紧绳子,两具身体瞬间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姚韫知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想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忽听见任九思意味深长地说道:“夫人若要这般引诱小人,小人可是会把持不住的。”
姚韫知气结,挥手便要去扇他耳光,被任九思攥住手腕。
但他似乎也意识到刚刚手上动作太过用力,又怜惜地揉了揉她微微发红的手腕,语气柔软而温存,却让人后背涌起阵阵寒意。
“小人多嘴提醒夫人一句,夫人待会儿最好还是不要乱动。若不小心一同摔下去,旁人只怕还以为夫人是要与小人在这此殉情呢。”
“无耻!”姚韫知啐道。
任九思叹了口气道:“夫人,您可得抱紧些,千万不要松手。”
说完,不等姚韫知回应,他纵身一跃,顺着绳子向下滑去。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坠落而下的瞬间,姚韫知还是惊得死死抓住任九思的衣襟,而后几乎是本能地搂紧了他的腰。
窗外寒风猎猎,红色的绳索如飘扬的鱼尾,伴随他们的动作微微摇摆,又在他的控制下,渐渐变得平稳。
风雪停了,周遭静悄悄的。
姚韫知耳畔传来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
却不知是从谁的胸腔里传来的。
此刻,她悬在半空中,头脑混沌如雾。鼻尖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雪松香,清冷中带着一种与眼前之人并不相衬的沉稳,让她心头莫名一震,一时竟忘却了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
她试图抛开那些扰乱心神的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个人。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她仰起头,凝着眼前之人晦暗不明的双眸。
里头倒映着一道朦胧的影子。
可渐渐的,那个影子又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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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除却那些少不更事的孩提时光,她与言怀序几乎没有过什么真正亲近的时刻。
宫中规矩森严,他们又都渐渐长大了,即便是订了亲,也还是需要避嫌的。
但也会有那么一个午后。
和煦的光束透过半掩的窗扉,在地面下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尘埃。
太子用过了午膳,坐在书案前撑着额头,偷偷打盹儿,宜宁公主低着头,耐心地给画里的鸭子描上绒毛。
言怀序在门边冲姚韫知招了招手。
姚韫知立刻放下墨条,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爬满紫藤的花架下,言怀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几本薄薄的册子。
少年含笑望着她,瞳孔很亮很亮。
“你要的话本,我给你带进来了。”
姚韫知有些惊讶,“你不是最不喜欢我看这些杂书的吗?”
言怀序笑了笑,只道:“你看的时候当心一些,千万不要让宫里的姑姑瞧见。”
他又嘱咐了她许多。
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他开合的唇上。
他的唇色极淡,轮廓分明,透着几分倨傲。
不熟悉他的人,总以为他不苟言笑,浑身上下都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只有她知道,在心爱的人面前,他的话可以这样的多。
姚韫知忽然心头一热,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明明是烈日炎炎的夏日,言怀序却成了冻僵的雪人。
他们离彼此很近很近。
他身上雪松香的味道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清清淡淡,却让人心中格外安定。
姚韫知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任九思蓄意为之。
倘若他是蓄意为之,以为能借此博得她的好感,那他当真是大错特错了。
任何与言怀序相关的印记出现在他的身上,都只会让她对他更加厌恶。
任九思稳稳地抓着绳索,滑到第二层楼时,微笑着开口:“夫人莫慌,咱们很快就到了。”
姚韫知没有说话,只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攥着他衣服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再多说什么,慢慢往下移动。
终于,两人稳稳落地,脚踩实地的一瞬间,姚韫知几乎下意识地挣脱绳索,一把推开任九思,与他远远拉开距离。
“任九思,”她的声音冰冷如霜,“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任九思理了理衣襟,脸上带着一贯的懒散笑意,“夫人放心,小人从来嘴紧,不过……”
话还未说完,身后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柴火倒地的响声。
任九思和姚韫知同时回头,正看到一名丫鬟慌张地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她的发髻已然散乱到不成形状,裙摆处被酒水弄污了一片,看起来格外狼狈。
视线交汇时,她表情明显一震。
任九思不慌不忙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丫鬟目光呆滞,嘴唇剧烈颤抖,几乎说不出话。
姚韫知心头一紧,眸色瞬间冷了几分。
她问那丫鬟:“你怎么了?”
丫鬟却先看了一眼任九思,然后才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不想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15. 罗裙破
那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汗毛倒竖。
姚韫知下意识向上看去,可很快又低下了头。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她加快脚步,准备朝院门的方向走去。可没走几步,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适才跳窗的时候太过匆忙,不曾留意左右,到这时才发现身上穿的百褶裙竟被窗户上的钉子从中间割破,最外层的鸳鸯绣纹一分为二。
任九思已然跟了上来。见她这般窘迫,倒也只是不带恶意地笑了笑。他弯下腰,未开口询问,便“哗啦”一声将拖在地下的一截布料撕了下来。
姚韫知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将任九思推开的时候,裙摆已经破损得十分明显了。
她脸色发青,“你这是做什么?”
“怕你摔了。”任九思言简意赅。
方才那条裂口,稍稍遮掩一下还能勉强蒙混过关。可现在缺了这样大一块,若是张老夫人或是张允承问起来,她根本解释不清。
任九思看出了她的心思,非常没有诚意地向她赔礼道歉道:“小人弄坏了夫人的衣服,自然应当赔一件新的给小人。前头正好有一家布庄,小人同夫人一起去看看?”
姚韫知没有理睬他。
她疾步在前面走着,任九思不慌不忙跟在她后面。
进到布庄里头以后,姚韫知直接开口问小二:“有没有颜色花纹和我身上穿的这件相近的成衣?”
小二低头看了一眼她百褶裙上那一只残缺不全的鸳鸯,皱了皱眉。
正好此时任九思也走了过来,她一把夺过他手中那一截布料,补充道:“就是这样的鸳鸯忍冬纹。”
小二若有所思道:“倒是有差不多的,只是不及夫人身上的这么精致。”
姚韫知顾不得这么多了,只道:“先拿来给我瞧瞧。”
不多时,小二便从库房里将一件样式相近的百褶裙取了过来。姚韫知拿起裙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她这边还没开口,那边任九思就已经说起了风凉话。
“张老夫人我倒是不好说,可张主簿还没有到这般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姚韫知也知道这两条裙子差了许多,可一想到始作俑者竟然还有脸在旁边嘲讽自己,便觉得气不打一出来,冷道:“那你倒是给我找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啊。”
小二听这两个人的意思是要走,忙上前解释道:“小人瞧夫人这条百褶裙是宫里头的样式,这样精细的做工,民间的确少有。夫人即便到别家去,只怕也买不到夫人想要的,反倒白跑一趟。”
他说完又望了一眼任九思,问:“郎君觉得呢?”
似乎是在等着他拍板。
任九思知道他是误会了,故意笑着应道:“既如此,娘子,咱们就拿这件吧。”
一句“谁是你娘子”被姚韫知咬牙切齿地咽了回去。
她问小二:“这里有地方能让我更衣吗?”
“有的有的,”小二连忙点头,“只是这里没有丫头服侍,可能需要劳烦一下郎君……”
任九思意味深长地看了姚韫知一眼。
姚韫知冷道:“不必,我自己可以。”
她进到里间,走到屏风后头,先将豆绿色青莲妆花缎上袄脱下,随后又去解破损的罗裙。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新裙穿上,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屏风上随即压过一道黑色的人影。
“夫人——”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轻薄。
姚韫知手上动作一滞,低声斥道:“出去!”
“夫人当真不需要小人帮忙吗?”
话音才落,他已经像一片云似的,飘到了她的跟前,盈盈的笑意在唇角若隐若现,桃花似的红从眼角晕染开来。
姚韫知刚刚才提起裙子,此刻见他这般不管不顾的闯进来,连忙将腰带系上。慌乱间,她非但没有将裙片拉紧,还将细带打成了一个死结。下裙松松垮垮地围在腰间,一松手就会落下去。
她没有接任九思的话,想要赶紧先将裙带解开,再重新系好。
可她的指甲偏生足足有两寸多长,越是着急,那个死结就越解不开。
一个用力,指甲险些从中间劈开。
最后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斜眼瞪着任九思,没好气道:“帮我把腰带解开。”
“什么?”任九思装作没听见。
姚韫知恼怒地拔高声音,“我说,帮我把腰带解开!”
任九思闻言,嘴角微微扬起。他靠近一步,垂眸看着姚韫知,含笑道:“那小人就不客气了。”
修长的指尖落在那打成死结的细带上,动作轻而缓。指腹似有意似无意地滑过她的腰间,姚韫知身子僵硬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别乱动!”她皱眉呵斥,声音却不似刚才那般凌厉,显然是十分不自在。
“夫人怕痒?”任九思抬眸,目光落在她略显慌乱的脸上,眼神变得更深了几分,“夫人别急,这结打得太紧,小人得多费些功夫。”
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手指在腰间逗留得有些过分。玉一样冰凉的手隔着薄薄的中衣贴在她的后背,一股寒意无声地爬上了肌肤,激得她忍不住微微一颤。
她压低声音,强自镇定地催促:“好了没有?”
“腰带已经解开了。”任九思笑得意味深长,指尖勾着那细细的系带,慢条斯理地说道,“小人再重新替夫人系上。”
他攥住腰带的两头,故意使坏般猛地一收,腰带瞬间勒紧,她被束得险些喘不过气来,皱着眉道:“太紧了。”
任九思笑得更深,稍稍放松了一点,又拖长了语调问:“这样呢?”
“又松了。”姚韫知惜字如金。
任九思手指拉动腰带,再一次调整松紧,像在逗弄猎物般,戏谑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夫人喜欢小人这样?”
屋内光线昏暗,透进来的阳光被厚重的窗纸和挂满枝头的雪削弱得极淡。
他顿了顿,又在她耳畔低低笑着:“又或者,夫人更喜欢小人再用力一些?”
“嗯?”
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姚韫知如何不明白这个人怀着什么狎昵的心思。
若换了旁的妇人,听到他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早就已经羞得面红耳赤。可她才不会着了任九思的道,只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抽过衣带,系成一个双扣结。
“任九思,”她警告道,“我一会儿要直接回府,你不准跟在我后面,至少要等两个时辰以后再回去。”
任九思浅笑道:“小人遵命。”
他付完银钱,正准备朝鸣玉坊的方向往回赶,肩膀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他立刻按住了腰间的匕首,眼底划过一道寒芒。
“九思,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站在原处,没有回头,“驸马。”
崔平章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一会儿回一趟公主府,我与妙悟有要事与你相商。”
“好。”
两人自巷道口分道扬镳。
半个时辰之后,任九思出现在了公主府的后门。
玉漏将人迎了进去,温声道:“公子来得正好,公主和驸马在书房等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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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九思迈步进到屋内,见座上的二人俱是一脸凝重,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未等他们先开口,他便主动问道:“可是鸣玉坊那边出了什么事?”
宜宁公主道:“青湄没沉住气,擅自对魏王那边了动手。”
任九思回想起楼上传来的那声惨叫,脸色陡然一变,“难道是青湄……”
话说了一半,他又摇了摇头。
不对,他记得从楼上传来的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会是任青湄。
宜宁公主看出了任九思满脸的忧虑,叹了口气道:“青湄没事,只是她今日挑拨魏王世子同宣国公的公子岑绍争风吃醋,一时没有把握好分寸,让那魏王世子把岑绍打死了。”
听到是这么一件事,任九思脸上的波澜渐渐平息了下去,淡淡回道:“一个纨绔公子哥而已,打死便打死了。”
他又问:“这件事情牵连到青湄了吗?”
宜宁公主对这其中的内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于是望向崔平章。
崔平章解释道:“说来也巧,我的人今日原本是留在外头接应你的,可他们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到你的人影,反倒撞见魏王世子满身血污,丢了魂似的往外逃。我偷偷遣了几个手下挡住他的去路,又让几个过路人去报了官。眼下人证物证俱全,是无论如何也赖不掉的。听鸣玉坊的人说,任姑娘被京兆府传去做了人证。”
他感慨一声,“如此,任姑娘也终于是亲手报了杀兄之仇了。”
任九思沉默了须臾,却道:“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此事不会那么轻易了结。可惜往后几日,我都要住在张府,没法在外头盯着,还请驸马和公主替我多多照看青湄,切莫让她受到此事的波及。”
宜宁公主点了点头,“这是应当的。”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听平章说,是韫知对你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会有今日的试探?”
任九思没有否认,自嘲道:“许是我的言行举止太不像一个面首了。”
宜宁公主无奈道:“怀序,其实若在她面前作戏对你而言实在过于辛苦,我可以找个由头再将你从张府带回来。查案的事,咱们可以再另外想别的办法。”
任九思这边还没有回话,崔平章就暴躁地接口道:“要我说,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他卷起袖管,目光落在任九思晦暗不明的脸上,直截了当地问道:“言怀序,我就问你,你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宜宁公主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崔平章道:“妙悟,你先别说话,让他自己说。”
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任九思,语气充满压迫感,“你既放不下姚韫知,何不直接将她抢回来?凭你这样的才识样貌,即便不再是从前那个贵公子,难道还会害怕比不过张允承那个草包吗?”
宜宁公主听不下去了,没好气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不管怎么说,韫知和张允承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你准备让九思怎么抢?”
“一碗毒药把张允承药死不就得了,”崔平章振振有词,“他老子造了那么多的孽,报应在他头上,也不算是冤枉。”
“崔平章,你能不能不要张口闭口就是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眼瞧宜宁公主又动了怒,他马上乖顺地闭上嘴,而后又忍不住嘟囔道:“下三滥怎么了。”
“公主,驸马,”任九思望着二人,平静地开口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同姚韫知之间的关系,我会处理妥当,绝不会让它有碍我们所谋之事。”
他站起身,又作了一个揖,“若无别的事,小人就先回张府了。”
16. 猜忌心
姚韫知回到张府时,天色已暗,府中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道纤长单薄的身影。
她脚步轻缓,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可刚踏入前院,便见张允承正站在廊下,目光远远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姚韫知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缓步走上前去,问道:“天这么冷,你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见你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正打算出去寻你。”
姚韫知问:“你便这般不放心我?”
张允承自然是听出了她话里那层质问的意思,沉默了片刻,还是温声细语地同她解释道:“这两天,外头有点不太平。”
“怎么说?”姚韫知明知故问。
“宣国公家的公子岑绍在鸣玉坊轻薄一个舞姬,结果被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一刀刺死了。”
姚韫知不免有些震惊,“死了?”
“是啊,”张允承慨叹道,“听说那舞姬原本是个官家小姐,那小丫鬟是自小服侍她的。后来她家道中落,沦落到烟花之地,那小丫鬟也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前些时日,魏王世子还张罗着要将那舞姬娶回去做侧室,那小丫鬟大约也是能一同进魏王府侍奉的。眼瞧着这苦日子就要到头了,没想到偏生在这个时候惹出了命案,真是可怜。”
姚韫知冷道:“去给魏王世子那样的人做妾,苦日子才是刚刚开始。”
她顿了顿,又道:“这世道,还真是不给好人活路。”
张允承在风口站了好半晌,现在才觉得有些冷了。他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叹息着道:“但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事情总不是你我能够掺合进去的。咱们先回屋吧,外头冷。”
他握住姚韫知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抽开。
“我现下有些累了,就不进去了吧。”
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要走。
张允承的目光无意间从她身上掠过,眉头微微一皱,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韫知,你怎么换了身衣裳?”
姚韫知早已想好了说辞,从容道:“今日出门时,不慎被树枝勾破了裙摆,便买了一件新的。”
张允承闻言,眉头并未舒展,“在哪里勾破的,怎么不回府换一件?”
姚韫知淡淡道:“那裙子是母亲前些日子赏的,我想着若穿着那条破损的回来更换,她见了,只怕又要多心。”
张允承点了点头,但目光依旧在她身上逡巡了片刻,仿佛在思索什么。
他忽然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去街上逛逛,顺便买了些胭脂水粉,”姚韫知抬起手里的纸袋,“需要我打开给你看看吗?”
张允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嘱咐道:“你下次出门的时候,还是把云初带上吧,免得再出什么意外,没人照应。”
“知道了,那我先回屋了。”
张允承没有再出言挽留。
姚韫知离开之后,张允承在原处站了一会儿。风中还残留着一股幽微的香气,淡得像是一捧即刻会融化的雪。
他心中的疑惑愈来愈重,陪张老夫人一起用晚饭的时候也一直是心不在焉。
“允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张允承迟缓地抬起头,一脸懵怔。
张老夫人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又阴着脸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个任九思弄走?”
张允承低下头,夹了一箸葱醋鸡,放到了张老夫人碗里。
张老夫人显然是不领这份情,没好气地说道:“我听说今日他偷偷摸摸去了鸣玉坊,结果被驸马逮了个正着,差点没被一刀砍死。要不是后来出了岑绍的事,只怕这桩丑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要让旁人知道他躲在咱们张家,咱们丢得起这个人么?”
张允承扒了一口饭,含糊回道:“知道了。”
张老夫人一看到他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就来气,又问:“你知道你媳妇今日出门做什么去了吗?”
张允承道:“左不过去买了些胭脂水粉,衣裙钗环。女人家的东西,我也不太懂。”
张老夫人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心宽。”
张允承被这么刺了几回,索性不吭声了。
张老夫人继续道:“我心里一直纳闷,公主家大业大,除了公主府,应当在京中还有别的宅院,怎的偏偏要把那个任九思塞到咱们府上来?你媳妇成日同公主厮混在一起,该不会同那任九思也有什么牵扯吧?”
“母亲您说什么呢!”张允承红了脸,“韫知不是那样的人!”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手中的筷子重重搁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眼看向张允承,目光如刀,声音里含着几分讥讽,“你以为我希望她是那样的人?”
张允承一愣,脸上的窘迫还未褪去,便听张老夫人接着道:“为着姚氏的事情,你我不知已经闹过多少回了。从前我还有力气同你争,如今却是看开了。你自个儿想不通,我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益。”
“母亲……”张允承嗫嚅。
张老夫人打断道:“可允承,你终究还是我儿子。不管你再怎么忤逆不孝,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变成一个笑话。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姚氏不是个省油的灯。真到了她联合外人坑害你的那一天,你再想要做些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
张允承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您别再说了。我相信韫知,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她做的对不起你的事情还少了?”张老夫人冷笑,“我的儿,人家都骑在你脖子上作威作福了,你还在这里傻乐呵呢?”
张允承道:“我不是傻子,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
眼看着不论自己如何好说歹说,张允承都听不进去半个字,张老夫人愈发寒心,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最好是真的有数”,便起身去了别处。
自己这个儿子,只等着他将来碰了壁,才会知道到底谁才是真心为了他好。
饭后,张允承独自回了卧房。
他坐在书案前,手中捏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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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头的图画上。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张老夫人的话,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他叹了口气,将锯好的两块木头放在桌上,目光投向窗外寂寥的夜色。
恰好此时有一个小厮端了茶水进来,被张允承叫住。
他装作随口一问:“任公子现下在暖阁里吗?”
小厮道:“任公子午时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退下,随即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窗外的夜色沉沉,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只透出几缕微弱的光。张允承的心绪也被这夜色笼罩,纷纷乱乱,难以平静。
他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朝门外走去。
张允承推开暖阁的门,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他点燃一盏油灯,葳蕤的火光在屋内绽开,照亮了空荡荡的房间。
任九思果然不在。
他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榻、一张书案和几把椅子外,别无他物。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琴谱,笔墨纸砚也井然有序,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想,或许的确是自己多心了。
姚韫知与任九思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些年,除却言怀序,有谁入过她的眼?又有谁能动她的心?
张允承缓缓放下油灯,正准备离开。
经过床边时,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清冷而幽远,像是雪松的味道,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他的脚步猛然间顿住。
这味道,他适才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床榻边,俯身仔细查看。床榻上的被褥整齐地叠放着,看不出什么可疑的痕迹。他紧接着又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任九思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放进去。
茫然间,那股香气再一次扑面而来。
他循着气味打开了衣柜底下最后一层抽屉。
里头赫然放着几只小巧的香料盒子。
盒子的材质是上等的紫檀木,表面镶嵌着几片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螺钿,显然价值不菲。
不是外头能够随便买到的香粉。
张允承的心顿时凉了大半。
但是仅凭一盒香粉,真的能够说明什么吗?
张允承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
他正欲转身离开,门却遽然被推开。
夜风掠过廊下,卷起一片微凉的湿意。
青灰色的长袍在风中轻曳,衣袂翻飞间,任九思的身影悄然立于门前。他的眉目如远山淡墨,唇角微微扬起,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见到张允承,他脸上没有半分惊异,反倒浅笑着开口问道:“张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17. 隔墙耳
张允承猛地缩回手,抽屉"哐当"撞回原位。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好巧不巧磕在黄花梨方几的尖角上,疼得倒抽冷气。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任九思一脸关切。
张允承强挤出笑意,摆了摆手道:“不妨事。”
他咳嗽两声,不尴不尬地解释道:“方才老夫人说府里跑丢了一只狸奴,让我帮着寻找。公子若是瞧见了,记得告知我一声。”
任九思眉梢微挑,淡笑如常,“这是自然,只是不知那狸奴长什么模样?”
张允承胡诌道:“是一只雪白的狸奴,耳尖有点灰,尾巴很长,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它性子机灵,胆子却很小,稍有点动静就躲起来了。”
任九思闻言,微微抬眸,眼角依旧挂着清浅的笑,“想必大人很喜欢这只狸奴吧。”
张允承僵硬地点了点头。
任九思话里有话道:“那大人可得多留个心眼儿。要是它自己迷了路倒还好说,可若是被什么有心人故意哄了去,那可就麻烦了。”
张允承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只留下一句:“公子既没看见,那就我不叨扰公子了。”
说完便转身,疾步往门外走去。他脚下不稳,衣摆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影略显狼狈。
他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冲任九思笑了笑,又道:“对了,任公子。我来过这里……找狸奴的事情,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
“小人遵命。”
任九思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他径直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棂,夜风裹挟着淡淡的梅香扑面而来,目光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临风馆,那里灯火微明。
也不知屋内的人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草包,”任九思嗤笑着低骂了一句,“姚韫知,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求来的良人吗?”
-
临风馆内,烛火摇曳。窗边的青瓷瓶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梅花,幽香浮动,与案上燃着的沉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室清冷。
姚韫知坐在妆台前,手中握着一枚玉簪,簪头的蝴蝶展翅欲飞,却仿佛被她的指尖禁锢,动弹不得。
目光落在铜镜中,镜中人肤白如雪,眉黛轻蹙,带着一抹难掩的憔悴,神色亦有些恍惚。
白天在鸣玉坊看到的画面自脑海中一一转过。
适才听张允承说起那小丫鬟杀了岑绍时,她心中只是替她觉得惋惜。
可此刻细细想来,却是隐约觉察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姚韫知清楚地记得,她和任九思从窗户溜走时,正巧撞见了一个小丫头,她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惧。那时,她还以为那小丫头是因为误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奸情,所以才这般惊慌失措。
现在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她更有可能是在屋内目睹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才会如此张皇地逃到后院。
不过,有一点她没有想明白。
她分明记得那声惨叫是在遇见小丫头之后传来的。
那岑绍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捅死的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姚韫知将玉簪放回妆匣子里,略微收敛神色,转头看向门口。
云初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夫人,主簿在门口等着您呢。”
“知道了。”
姚韫知走出房门。
冷月孤悬,飞雪漫天。
她的视线随着簌簌的雪仔落在了张允承的肩头。
张允承走近,温声唤道:“韫知。”
“你怎么来了?”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今日用的是什么香,这么好闻?”
“我没留意,”姚韫知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
他沉默地看了姚韫知一会儿,见她的确没有什么要同自己解释的,抿了抿唇,又试探着问道:“今日是十五,你要宿到我房里去吗?”
她难得没有找理由推脱,颔首道:“走吧。”
张允承瞳孔渐渐亮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手臂一揽,稳稳地将姚韫知横抱了起来。
姚韫知猝不及防,轻呼一声,随即攥住了他的衣襟。
张允承凝着她的眼睛,又温存地唤了一声“韫知”。
姚韫知垂下眼帘,睫毛在月光的映照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复杂情绪。她的手指虚虚搭在他的肩上,动作看似亲密,却带着一以贯之的疏离。
张允承步伐轻快,眼神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直奔着雁声居的方向而去。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两个人都没有留意到一双幽冷阴森的眼睛,正在黑暗处注视着他们。
门甫一关上,张允承便换了另一副面孔。
平日里,他都是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小心而笨拙地亲吻她。可不知是不是近来他特地去研习了什么新的花样,一进屋,便将人抱到了窗台上,衔住她冰凉的唇,抵在窗上用力吮吻。
她的后背猛地撞上了窗框,窗棂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她不由得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抬手想推开张允承,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将双手桎梏在了她的身后。
张允承的呼吸渐渐急促,唇齿间的纠缠愈发深入,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腰际,挑开她的衣带,指尖微微颤抖,带着试探与渴望。
暖黄的烛光透过窗纸,他们的身影映在其上。
女子的身影纤细,肩头微微颤动,男子的影子高大,却低伏而下,整个身形将她笼罩其中。
窗上的影子忽然放大。
女子轻轻挣动,剪影如蝶翼般挣动,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束缚在怀中。
两道人影时而分离,时而纠缠,偶有一缕烛火明灭,影子也随之忽长忽短。
像极了一场皮影戏。
须臾,姚韫知喉头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声音很轻,和雪花扑打窗纸的哗哗声混在一起,听得不太分明。可张允承却因为这样异样的反应格外兴奋,捻了捻滑腻的手指,哑声道:“韫知,你好像是头一回有这样大的反应。”
姚韫知别开脸,没有说话。
她并不想让张允承觉察到此刻的自己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任九思。
明明憎恶他到了极点,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怀抱,甚至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气,都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或许,还是因为那张脸长得太像言怀序了。
姚韫知咬紧嘴唇,喉咙里溢出一丝苦味。
五年过去,言怀序的面孔已经变得愈来愈模糊。
可他在她记忆中留下的倒影,永远是那般干净无暇的模样。
她甚至觉得,在这种时候想起他,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张允承的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眉骨滑下。胸膛剧烈起伏着,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温度。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掌心湿漉漉的,汗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肌肤上。
这种黏腻的触感让姚韫知有些不舒服。
她轻轻动了动肩膀。
张允承的手掌却在此时紧紧扣住了她的大腿,指尖陷入柔软的肌肤,将她整个人从窗台上抱了起来,随即踉踉跄跄地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的动作十分急切,用力得让姚韫知皱了皱眉。但她这回并未发出什么声音,身子紧绷得厉害,连脚趾都蜷缩着。
张允承皱紧眉头,似乎有些不适应。
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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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哆嗦,他身子僵了僵,慢慢松开了掐在她腰上的手,然后喘息着停了下来。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像是筋疲力尽,又有些窘迫。
张允承红着脖子道:“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想要弥补,又小声道:“你且等我缓缓。”
“允承,”姚韫知伸手挡住眼睛,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些累了,今日就先这样吧。”
不等张允承回应,她兀自低头整理起衣衫。
看起来是没有要继续的意思。
张允承抬起头,看着她,神情复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他讪讪一笑道:“也好,那咱们早点歇息吧。”
姚韫知刚将衣襟整理好,便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环上了她的腰。张允承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低低的,“对了韫知,你可听说了任九思的事?”
姚韫知语气平淡地问:“什么事?”
张允承搂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他今日在鸣玉坊被驸马用刀追着砍了一路。”
“这件事情我知道,”姚韫知轻轻闭上眼睛,语气有些疲惫,“我一向不喜欢任九思这样见风使舵,品行低劣的小人。在驸马那边吃些苦头,正好能教他收敛一些。”
“那……”张允承欲言又止。
姚韫知接着道:“其实,若不是你自作主张要将他留在府上,我是断断不会与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的。”
张允承一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
当时宜宁公主将任九思带到张家的时候,姚韫知并没有要收留他的意思。反倒是自己为了缓和同宜宁公主的关系,张罗着将这个人留下。
现下不过是听了几句捕风捉影的挑拨,便转过头去猜忌妻子,的确是太不应该了。
张允承心中有些惭愧,低声道:“正好他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既如此,还是让他搬回到照雪庐去吧。”
姚韫知恹恹道:“你拿主意就好。”
夜渐深,室内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声。许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张允承很快沉入梦乡,鼾声微弱而均匀。
而姚韫知却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心头的杂念抹去,可那抹挥之不去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她睁着眼睛,望了许久的天花板,还是轻手轻脚地起身。
推开房门时,一阵寒意袭来。她紧了紧外袍,刚踏出几步,便瞧见一道清隽的身影立在廊下。
不是任九思又是谁?
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往前走。
任九思却迎了过去,轻笑一声道:“这才多久,张大人就让夫人独自出来散心了?”
姚韫知眉头微蹙,冷声反问:“任公子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任九思悠悠吟道:“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卿。”
又是这套。
姚韫知不愿与他纠缠,转身欲走,却被任九思挡住了去路。
“夫人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不觉得委屈么?”
姚韫知冷睇着他。
任九思“啧啧”两声,嘲讽道:“原以为张主簿当不好官,至少能做个好丈夫,没成想,他竟让夫人寂寞到深夜在此吹着寒风去火,真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姚韫知干笑道:“任公子莫不是吃醉了酒,怎么开口便是胡话?”
“夫人取笑了,”任九思回道,“小人不过是见夫人青春貌美,却要忍受这般苦楚,替夫人感到惋惜罢了。”
姚韫知终于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道:“公子便这般关心我的房中之事?”
任九思没接话,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朝任九思走近几步,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那任公子下次再来听墙角,不妨提前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一定会比今日叫得更大声一些。”
18. 再取舍
雪籽簌簌落下,打在屋檐上。风卷起落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最后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半晌没等来任九思的回应,姚韫知转身正要走。
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便猛然扼住了她的脖颈。力道之大,让她本就不稳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
姚韫知被迫踮起脚尖,喉间挤出一声微弱的嘶喊,“任九思,你……你给我松手。”
听她这样命令自己,任九思反而将手指收得更紧。他的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只要稍稍用几分力,便会将她纤细的脖颈从中间拧断。
姚韫知艰难仰起头,正对上任九思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此时此刻,里面翻涌着怒火,似乎恨不得将瞳孔中的那个倒影烧成齑粉。
她不由得愣了愣神,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已然艰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双眼通红地怒视着面无表情的任九思,等他主动将自己松开。
夜风呼啸而过,吹乱了两人的衣袍,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扭曲的静默。
很快,胸腔内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风声也变得渺远。
姚韫知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
她不明白。
自己先前明明给过任九思比这还要厉害的屈辱,他都是没脸没皮地照单全收。可现在,他为什么会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嘲弄激到如此失态,竟恨不得要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边黑暗之际,脖颈上的束缚忽然松开,空气猛然灌入肺部。
姚韫知剧烈咳嗽了两声,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方才怎么不再叫大声些,让你夫君来救你?”
他的语气分外温柔,带着几分奚落的意味。
她怔然望着他,眼底氤氲起一片薄雾。
话音刚落,那双漂亮的手又重新抬起,在姚韫知洁白的脖颈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张允承留下的那道红痕已然淡去大半,现在上头覆盖着的全是他留给她的印记。
手掌顺着脖颈轻轻上移,旋即捧住了她的半边脸颊。他指腹不紧不慢地撇去了她眼角的泪痕,戏谑道:“不过逗逗你,怎么眼睛也红了?像只小兔子似的。”
姚韫知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这般作态,仿佛适才的剑拔弩张完完全全只是她的错觉。而他,不过是同她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很疼吗?”任九思又貌似关切地问。
姚韫知终于回过神来,抬手捂住了侧颈上深红的指印,又向后退了几步。
她深吸一口气,神情肃然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任九思,你同我,又或者……同姚家,从前结过什么仇吗?”
任九思笑了笑,反问道:“夫人缘何会这么问?”
她仍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凝重道:“你恨我,对不对?”
任九思微一怔。
显然没料到姚韫知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随着她的声音叩问起自己的内心——
他恨姚韫知吗?
无端的,他想起了五年前行刑前的那一个黄昏。梆子声比往常急,牢房石墙沁着水汽,有的地方还长出了霉斑。
送饭的狱卒踢了踢铁门,说张府正在办喜事,娶的是姚御史家的姑娘。锣鼓声贴着墙根爬进来时,他蜷在草席上,盯着碗里结了冰碴的薄粥,突然咳出了一口腥甜。
那时候,他的确是怨恨过她的。
恨她的抛弃,恨她的背叛。
更恨她是非不分,助纣为虐。
只是多年过去,他的心境随着阅历的增长变化了许多。
恨意翻滚至极致,终究又像潮水般缓慢退去,只剩下一片空洞和麻木。
沉默了须臾,任九思答道:“夫人多虑了,小人怎么会怨恨夫人?”
他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
当年之事,或许她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如今他们的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力气再去体谅一个不复同道的人了。
一只寒鸦扑棱棱掠过屋檐,将廊下吊着的灯笼撞得东摇西晃。他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带着萧瑟的冷意。
“是么?”姚韫知喉咙有些发紧,她顿了顿,缓声道,“公子不愿说也无妨。”
她眉峰微挑,眼神格外凌厉,“迟早有一天,我会揭开你的假面具,好好看看这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面皮。”
-
次日,任九思遣人同张允承说了一声,便搬出暖阁,住回了照雪庐。
两人虽仍旧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但也真正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几日都碰不上一面。
但时间长了,姚韫知又变得不安起来。
先前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她生气归生气,可总还能想些法子约束他。现在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了,却不知他会背着自己惹出多大的祸事。
手里的绣绷子搁在膝上,针线却半天没动一下。
正好云初早晨往照雪庐送了几筐银炭,姚韫知叫住她,似不经意般问道:“你可知那位任公子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云初摇了摇头道:“奴不知。”
姚韫知蹙起眉头,“你今日去给他送东西的时候,没看见他人吗?”
“奴去的时候,任公子就不在屋子里。奴放下东西便走了,也没有多问。”
姚韫知思索道:“那你替我去问问照雪庐的小厮任公子什么时候出的门,出门去做什么。”
不多时,云初折了回来,低头回道:“夫人,伺候任公子的小厮说他出门买琴去了。”
“买琴?”
不说还差点忘了。
宜宁公主最初将任九思塞进张府,借的就是指点她琴技,为皇后娘娘祝寿的由头。
只是众人对他住进张府的真正原因都心照不宣,也就没有深究琴的事情。
今日他这般煞有介事地去买琴,也不知是为了做戏做足全套,还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她得仔细留心留心。
“罢了,”姚韫知指节叩在手炉凸起的鹤喙上,鎏金鹤首被摩挲得发亮,“等一会儿任公子回来,你记得知会我一声。”
“奴遵命。”
-
任九思并不是去买琴,出了张府,便径直拐进了鸣玉坊附近的一家茶楼。
茶楼不大,门帘上绣着“一盏春”三字,檐角挂着一串褪了色的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他掀帘而入,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
茶香袅袅升起,氤氲了窗外的街景。任九思的目光落在对面鸣玉坊的朱漆大门上,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抚过。
没过多久,楼梯间响起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抬眼时,崔平章已在他对面坐下,摘下斗篷,露出里头月白色的锦袍。他发梢眉毛上还沾着雪籽,他却浑不在意,只抬手倒了杯茶,牛饮似的灌了满杯。
他问小二:“有没有酒?”
小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任九思打断:“酒酣耳热之际,最容易误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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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崔平章于是道:“那就喝茶吧。”
炭火在铜盆里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噼啪”轻响,火星子溅起又暗下。水沸时,壶盖被蒸汽顶得“咔嗒”作响,白雾从缝隙里溢出来。
热气在二人之间升腾。
待小二离开以后,崔平章才再一次开口。
声音却是极冷的。
“九思,”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在额间停留片刻,像是想揉散什么,很快又无力地放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这件事。”
闻言,任九思眉头一蹙,沉声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崔平章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魏王世子捅死岑绍的事,已然是人证物证俱全,我以为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变故。结果,昨夜刑部那边传出消息,说是又把人给放了。”
事涉魏王,任九思本就没有奢望刑部能够秉公执法。听他这样说,倒也没有多么意外,只淡淡问道:“那宣国公府那边没什么反应吗?”
“他们拉了一个人出来顶罪,把宣国公府那边糊弄过去了。”
任九思眉头皱得愈紧,“青湄?”
“是袭香,”崔平章嘲讽道,“魏王世子倒是个痴心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着要保下任姑娘,等风头过去了再继续纳她为妾,所以推了袭香出来。”
任九思问:“青湄现在在哪?”
“公主怕任姑娘冲动行事,到时非但救不出袭香,还将自己折进去,所以同掌柜说了一声,让她留在公主府小住几日。幸而那掌柜的也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立刻就放了人。只是……”
“只是什么?”
“公主原想着救袭香的事情,须得从长计议。只是任姑娘那边,反应似乎十分激烈。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现在不准备动手去营救袭香,她便自己出手,绝不会让他人代她受过。”
“胡闹!”任九思顿时脸色沉了下去,“你们千万要看紧她,别让她踏出公主府半步。”
崔平章唉声叹气道:“我同公主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铁了心做什么事,旁人是拦不住的。”
他顿了一顿,忽然又想到什么,继续道:“对了,任姑娘同公主说起,那日袭香被魏王世子赶出房门后撞见了你,之后楼上才传来惨叫声。任姑娘说,若你能够出面为袭香作证,此事未必能做成一个铁案。”
说完,他怕这样的语气太像逼迫,又缓声描补道:“当然,这件事情不会像任姑娘说得那么简单。他们能让旁人的证言不作数,自然也能让你的证言不作数。何况你若是进了刑部大牢,难保不会不小心暴露身份。所以公主也叫我悄悄问问你,那小丫头……咱们眼下是救还是不救?”
任九思握着茶盏的手倏尔一紧。
他垂下眼,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茶水的热气扑在脸上,让他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救人与否,本不是一个要思考的问题。
从前他读圣贤书,学的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要为利弊权衡,为得失取舍了。
他忽然觉得可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良久,崔平章的声音在再度响起,温和又善解人意,“九思,若此事实在为难,那不如让我和公主去劝任姑娘。想来,她会谅解你的难处的。”
任九思缓慢抬起头,冷道:“不必,你告诉青湄,袭香我自会去救。”
不然,他同姚钧和姚韫知那样的人有什么分别?
19. 教坊司
任九思走出茶楼时,最后一缕残阳正被门扉撞碎在青石阶上。夜色像泼翻的砚台,顺着屋檐上的青瓦淌下来,将他松烟灰的袍角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
照雪庐内,炭盆里的火已熄,半截没烧完的木炭斜插在中间,边缘结着霜似的白灰。
任九思将怀中新买的琴轻轻放在黄花梨案上。
信手拨弄了两下,冷硬的琴弦咬进指腹,震出几声郁结的闷响。
他拇指抵住琴轸,转动了小半圈。而后又取来松香,依次将剩下五弦调紧。
静默片刻,他缓缓阖上双眸,重新触上琴弦。
这几年间,他倒是时常弹琴。
不过,总是取悦别人的时候多,自我排遣的时候少。
此刻,他独坐在屋内,分明已经无须在意旁人喜欢什么。可指尖落到弦上时,却发觉少时常弹的曲子,现下早已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他索性放下琴谱,不再去弹那些生疏的旧调。
琴弦震颤,琴声如碎玉般散开,在空荡荡的屋内回响。
岑寂的夜在他指下渐渐苏醒。
初时是三两声清越的散音溅在风里,明亮中带着一丝凛冽。琴声渐入佳境,右手滚拂如急雨叩窗,急促而有力,左手的吟猱则似揉碎了满把月光。
音波层层叠叠,漫过雕花窗棂。
檐角的铜铃似乎被琴声震动,泛起细碎的嗡鸣。
任九思闻声,慢慢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姚韫知已经站在了门前。
月光像薄纱一样笼在她的身上,她的脸颊苍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
发觉任九思看向自己,她低下眉眼,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几声零碎的叮铃声。
她不得不承认。
适才看见他专心致志抚琴的模样,她有一刹那的失神。
记忆中的影子和眼前之人竟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在此之前,她始终想不明白,宜宁公主为何会将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人留在身边。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和言怀序相提并论。
可就在刚才,她忽然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即便知道他与言怀序天差地别,能将一个影子留在身边,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让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飘忽。
但想到他素日里大约就是靠着这些拙劣的模仿取悦宜宁公主的,她脸上又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意。
她平声开口:"公子不是近来被驸马四处追杀,朝不保夕么?怎么,又耐不住寂寞往外头跑了?”
任九思含笑道:“夫人取笑了,小人适才不过是在屋里憋久了,出去随便走走。”
目光随即向下一落,续道:“恰好看到这张琴,觉得它与夫人十分相配。”
姚韫知漠然道:“我手中的旧琴还可以用,便不劳九思公子挂心了。”
任九思笑问:“不知夫人此来是为了什么事?”
姚韫知故意模仿他的口气,“在屋子里闷久了,出来随便走走。”
闻言,任九思眉梢轻挑,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小人从前在夫人身边的时候,夫人见不惯小人。怎的小人近来不在夫人眼前碍眼了,夫人却又巴巴跑了过来?”
姚韫知没有理会这些没正形的话,开门见山道:“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且告诉我,你今日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见他眼神闪烁,她又语带讥诮道:“莫不是又去鸣玉坊私会你的哪一个老相好了?”
听到姚韫知这般问,任九思趁势吊儿郎当地说道:“不错,我的确是去见了一个老相好。他还同我说了一件极其骇人听闻的事,夫人要听吗?”
姚韫知语气不善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同我卖什么关子。”
任九思被刺了这么一句,也不生气,只笑着问:“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日,同我一起剑舞的舞姬?”
姚韫知自然是记得的。
可听到他故意咬重“初见”二字,还是一脸淡漠地回道:“不记得了。”
任九思笑了笑,兀自往下说道:“那舞姬卷入了一桩命案,就是——宣国公世子死在鸣玉坊的事。夫人对此事,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允承同我说过此事,”姚韫知神情凝重道,“那小丫头,当真是可惜。”
任九思眉头一凛,“张允承是这么同你说的?”
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姚韫知微微一怔,困惑道:“难道此事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与你从窗户跳下去之后遇到的小丫头?”
姚韫知神情微滞。
“她便是那个舞姬的贴身丫头袭香。"
"原来你认得她,”姚韫知面露惊讶之色,“那当时你为什么要装作与她全然不相熟的模样?"
任九思没有回答。
质问完任九思,她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道:“不对,既然我们那时是先撞上了她,而后楼上才出了事,那岑绍便不会是她亲手捅死的。”
任九思耸了耸肩,“我那相好今日约我出去,说的就是这件事。”
姚韫知试探着问:“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任九思道:“自然是让我把那日见到的,一五一十地禀告刑部的大人,让他们将那小丫头放出来。”
他顿了顿,倏然话锋一转,“不过,小人想着,那日目睹这一幕的可不止小人一个人,又人微言轻,怕是在他人眼中不足为信。不知夫人愿不愿意出面,也替那小丫头做个人证?”
姚韫知没想到任九思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顿时一沉,脸色也黯淡了几分。
她指尖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脑子尽是那一日张允承嘱咐她的话。
太子而今式微,魏王风头正盛。
保不齐就有取而代之的一天。
何况,倘若让旁人知道了,自己作为一个已婚的妇人,还去了鸣玉坊那样的地方,只怕又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此时站出来指证魏王,非但不能置他的亲子与死地,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泥淖之中。
一个不留神,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见姚韫知半晌没有出声,任九思问道:“夫人这是不愿意?”
他旋即又轻笑了一声,“也是。”
仿佛对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外。
姚韫知眉头微蹙。
任九思道:“莫说是一个陌生人,即便是与你结了姻亲的言家,只怕也未曾入过夫人的眼吧。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你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落难之时,你不也眼睁睁看着他横死于诏狱之中?”
闻言,姚韫知胸口猛然一震,仿佛被重锤击中,惊得后退一步。
梦里那张带着血的面孔,与面前这张妖异的脸庞,在眼中交替出现。
姚韫知喉头似被什么堵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声音从齿缝间碾碎渗出,"言家是罪臣......我如何敢替罪臣申冤?"
烛火在他眼底炸开一簇猩红,眼尾也晕开了一道深深的颜色。
他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音冰冷得骇人。
“夫人当真这样认为?”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骤然攥紧,骨节发出瘆人的咯吱声,“还是夫人明明早知言家蒙受不白之冤,却仍旧为了那条青云之路,坐视其满门被屠?”
姚韫知卒然被这句话刺痛,猛地推了任九思一把。
“任九思,你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姚韫知声调有些不稳,“你现在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为何不去救袭香,可你自己又在做什么?我与她不过萍水相逢,怎及你与那舞姬情深意重?连你都要袖手旁观,又凭什么要我以身犯险?”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砸向任九思。
他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原来,夫人是这么想的。”
须臾,他神情恢复了适才的从容淡漠,手指重新落回到琴上。
弦鸣震得手炉腾起细雪似的灰,他像是泄愤一般,将原本悠扬的琴音变得嘶哑刺耳。
姚韫知心脏“扑通”跳得厉害。
她不愿再此处久留,掉头回了临风馆。
回到屋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了那一张许久没有碰过的焦尾琴。
这张琴,她保养得很好。虽许久未碰,却还是一尘不染。琴面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痕,经过细致修复,还是留下浅浅的痕迹,像是没有办法愈合的伤疤。
指尖轻轻一拨,弦却骤然“啪”地一声断裂,划破了手指。
鲜血将琴弦染红,她却浑然不觉得疼,只慌忙用手帕擦拭去飞溅在琴上的血滴。
他的遗物本就不多。
这是最珍贵的一件了。
无端的,她忽然想起了被父亲禁足的那段日子。
那时,她已四五日粒米未进,身子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悬着的气。她软绵绵地趴在窗边,指甲不时磕碰在窗框上,发出细碎的“咔咔”声。窗扇沉重而僵硬,每次推开不过寸许,便又渐渐合拢。
整个人淡得就像快被蒸化的青烟。
意识昏沉间,一道冷峻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姐还不肯进食吗?”
侍女答道:“奴劝过小姐许多次,可小姐说什么都不愿意吃。”
姚韫知的意识已然十分混沌,手中却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姚钧走到她身侧,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似乎是被这股气息惊动,姚韫知艰难睁开干涩的双眼,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几乎是本能地直起身,声音嘶哑,“怀序,他……”
“言怀序没事,”姚钧淡淡道,“那位宜宁公主的本领当真不小,她以死相逼,还真就让言怀序多活了几日。”
姚韫知脑袋里嗡嗡作响,思绪并不清明。
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是悲是喜,咳嗽了两声,问道:“那宜宁公主还好吗?”
姚钧并没有心思回答姚韫知的问题,直接冲着她伸出手,道:“东西在哪?”
姚韫知本能地将手帕缩进衣袖里。
姚钧看见了,命令道:“拿出来。”
姚韫知用力攥紧衣袖,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
姚钧道:“宜宁公主说,言怀序曾交给她一封血书,只是此物托人保管,一时无法取来。那东西,她是给了你吧?”
姚韫知眼睫微微颤动。
片刻过后,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可她实在不擅长说谎,更骗不过对自己了如指掌的父亲。
果然,姚钧再一次伸出了手,重复道:“交出来。”
姚韫知也知道自己欺瞒不过,索性仰起脸,倔强道:“除非爹爹带女儿亲自面见陛下,否则女儿不会把它交给爹爹的。”
姚钧叹息道:“韫知,别傻了,若陛下真愿意听言家的人申冤,直接召见言怀序便是,一封血书又有什么要紧?”
姚韫知觉得自己沉没在了一层厚重的迷雾里。
“既如此,爹爹缘何一定要拿走我手中的东西?”
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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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姚韫知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答案。
此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任何转机。
想必魏王和张暨则他们早已是胜券在握。
皇帝不愿意见言怀序,也不愿意理会任何为言家求情之人。
魏王与张暨则此刻仍紧追这封血书,无非是为了将案子彻底做实,待言家满门抄斩后,再无人能寻到由头为他们翻案昭雪。
姚韫知将手里的东西攥得更紧,执拗道:“爹爹,这东西我不能给您。”
姚钧沉默片刻,眸色深沉如墨,终是冷下脸,声音里是不再掩饰威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日头惨白,高悬在阴霾的天幕之上,冷冷洒下几缕光。
姚韫知被半拉半拽着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她站在一座废弃的阁楼上,低头向下看去。院落杂乱不堪,几棵枯树枝桠如同死去的手指般指向灰蒙的天空。
院中,女子们穿着刺目的红绿衣衫,浓妆艳抹,脸上的粉脂在冷光下显得苍白浮肿,神情空洞麻木,仿佛早已被掏空了灵魂。
片刻过后,她不忍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忽然看见几辆破旧的马车驶入院中。
车帘被粗暴掀开,像赶牲畜一般,一群年轻的女郎被驱赶下来。泥土与灰尘将她们的发丝粘成一团,衣物破烂不堪,几乎无法遮掩住身体,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寒风中,上面布满了伤痕和瘀青。
姚韫知指尖冰凉,攥紧袖口,想要抵御这阵吹到她心里的寒意。
鸨母很快就娴熟地抓过一名少女,粗鲁地捏着下巴强迫她张开嘴,查看牙口,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的胸口和臀上揉了一把,像是挑选一件待售的货物。
那少女屈辱至极,却不敢反抗,畏畏缩缩地任由几个彪形大汉将她拖到了屋内。
紧接着,官差又拉过一个年幼的女孩子。
鸨母只扫了一眼,便嫌弃地挥手,“这个不行,让她去后院劈柴生火吧。”
那女子抖如筛糠,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庆幸。
这么陆陆续续相看了好几轮。
最后,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女被推了出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不合身的衣服挂在她的身上,在寒风中被吹得鼓了起来,像一张宽大的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挤不出一点声音。
官差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好让人看清楚她的面容。
少女脸上挂着一道明显的伤疤,从额角斜至颧骨。可即便这样,依稀可以分辨出她秀丽的眉眼。她的两腮带着淡淡的婴儿肥,隐约还能看出从前养尊处优的痕迹。
看清她长相的瞬间,姚韫知脑中轰然一响。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她是……”
姚钧没有回答,脸上亦流露出几分不忍。
姚韫知喉咙干涩,又艰难地转回头,死死盯着那个女孩,颤抖道:“她是怀序的小妹妹怀敏?”
姚钧没有否认。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姚韫知好像听到不远处悬挂着朱红丝绦的楼阁里面传来阵阵轻浮的调笑声。
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一同从窗棂的缝隙飘出来。
“跑啊,你倒是再跑试试!”
“装什么清高,到了这儿还想当千金大小姐?”
“笑一个,爷们花了钱,可不是来看你哭的!”
“再不老实,我就叫几个弟兄一起上了!”
……
她几乎崩溃,拉着姚钧的衣袖,泣不成声地问道:“爹爹,怀敏怎么会在这?”
姚钧道:“陛下有令,言家女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为奴。”
姚韫知的身子重重打了个寒战,手心被冷汗浸湿。
姚钧又道:“女子进了这教坊司,可不仅是失了清白那么简单。她们会被一点点被剥夺掉生而为人的尊严,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目光转冷,声音像一把刀,“韫知,你若非要为言怀序以身涉险,我不拦你。但你做决定以前,是不是得先替惜知好好想一想?她今年不过十三岁,若姚家步上言家的后尘,你觉得她会怎么样?”
泪水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
姚韫知觉得自己已然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忽然,被挤在人群中的言怀敏仿佛感应到什么,缓缓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
言怀敏的脸上悬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她显然是认出了姚韫知,短暂的愣神后,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不管不顾地朝着楼上大喊道:“姚姐姐,姚姐姐!”
两个婆子见情况不妙,立刻上前,死死拽住言怀敏的胳膊,像拎破布般将她往里拖。
言怀敏拼命挣扎,尖叫着不肯松手,指甲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姚姐姐,救救我!”
言怀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
她双脚疯狂蹬地,绣鞋早已脱落,脚后跟被粗糙的地面磨得鲜血直流,蜿蜒了一路。
即便如此,她依旧不肯放弃,双眼紧紧盯着楼上的姚韫知,仿佛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嫂嫂,嫂嫂,救救我啊!”
“我是怀敏,我是怀敏啊,嫂嫂!”
姚韫知泪如雨下。
却最终还是怯懦地垂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言怀敏的声音终于被关门的巨响吞没,只余下空气中飘散着的一声喑哑的哀鸣。
20. 避子药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张允承就已经等在了姚韫知的门前。
见她没精打采地推门而出,眉眼间透着浓浓的倦意,他赶忙迎上前,关切道:“韫知,你还好吧?”
“没事,”姚韫知揉了揉眉骨,“你大清早的,来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张允承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闪烁。
姚韫知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叹了口气,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张允承听她问得直接,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旁人听去,“我先前不是同你说了宣国公府和魏王府那件事吗?”
姚韫知故意没有流露出对此事的关心,只轻轻点了点头,“嗯?”
“你知不知道,那岑公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话音落下,他眼中划过一抹意味深长,似乎在等待姚韫知震惊或好奇的反应。
姚韫知神情还是淡淡的,故意反问道:“不是说是被那个舞姬身边小丫鬟一刀捅死的吗?”
“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张允承双手一拍,“那岑绍,根本就是魏王世子给捅死的!”
听到这话,姚韫知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略显犀利,“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张允承回道:“不单单是我,这京城里与魏王世子熟识的人,都知道此事。”
他顿了顿,又向姚韫知细细解释道:“前几日,那魏王世子不是给放出来了吗?不过他才消停了没几天,就又不安分了。正巧昨日赶上宜宁公主的驸马都尉在鸣玉坊设宴,他就偷偷摸摸溜了过去。”
姚韫知问:“那魏王世子怎么会去赴宜宁公主的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允承扬了扬眉毛,“那个和魏王世子相好的舞姬现下在公主手上。”
姚韫知更不解了,“公主为何要将人带到府上去?”
张允承道:“那就要从另外一桩公案说起了。”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朝自己卧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试探道:“此事说来话长,在这里站着吹风也冷,不然你去屋里同我一起用个早饭,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姚韫知听出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没有拒绝。
她现在更想知道那日在鸣玉坊发生了什么,于是道:“走吧。”
桌上照旧备了碗馎饦,不过没有再放胡饼。
张允承见她对吃食兴致缺缺,便认真给她讲起昨夜听到的野闻。
“是这么一回事,”张允承撩起袖子,煞有介事地说道,“那任九思当真是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不单单和宜宁公主有一腿,似乎和那个鸣玉坊舞姬的关系也有些不清不楚。你说,假如你是宜宁公主,你会怎么样?”
姚韫知舀起汤汁,吹了一口气。
张允承没有等来姚韫知的回应,只好喝了一口热粥,自问自答道:“那宜宁公主肯定不高兴了,所以趁着这次她那里闹出了命案,从鸣玉坊掌柜那里,把那个舞姬扣下了。”
这话抑扬顿挫,听着格外唬人,可姚韫知并未全信。
她虽不知任九思和那舞姬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在她的印象里,宜宁并不是一个可以为一个男子同人争风吃醋的人。
她思索了一会儿,追问道:“后来呢?”
“那驸马肯定就不乐意了,”驸马放下筷子,眉飞色舞道,“你想想看,若那个舞姬能隔三差五地同任九思私会,那公主不就多些时间在公主府陪着驸马了吗?”
听着有些古怪,但好像也有一点点道理。
姚韫知托着下巴想了想,又问:“那这同魏王府有什么关系?”
张允承道:“那魏王不是十分钟情那个舞姬吗?所以啊,他就去同驸马去讨要那个人了。”
他一拍额头,“差点把话扯远了,咱们继续说鸣玉坊的命案。”
“昨日,那魏王世子在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将捅死岑绍的事情说漏了嘴。等他第二日酒醒,竟半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跟个没事人似的,连杀人灭口的事也没得机会做。这里面有个与我交好的,偷偷告诉了我此事。他还专程叮嘱我,千万别掺合到这件事当中去。”
姚韫知凝眸。
这话倒像是在敲打她。
张允承又道:“韫知,我知道你嫉恶如仇,也知道你同宜宁公主府那边有诸多牵扯。可咱们好不容易才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我并不想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还拖着全家老小一起担惊受怕。”
姚韫知静静听他说着,将碗里的馎饦送入口中。
里头加了许多辛辣的香料,可不知怎的,吃在嘴里却觉得有些发苦。
张允承叹了口气,“这世道,能够自保就不错了,别再去想什么从龙之功,封侯拜相。命贵,不值得。”
他饮完了碗里的小米粥,正要让丫鬟再添一碗。忽有一个小厮弓着身子进来,禀告道:“少爷,老夫人有请。”
张老夫人鲜少这个时候找他。
张允承眼中略带困惑,“我待会儿还要上值,你同老夫人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去她房里昏定。”
小厮硬着头皮道:“老夫人说,少府监的事情,迟那么一时半刻的,也无妨。”
张允承听出话里带着几分不善,放下碗,满脸不情愿地说道:“我这就去。”
张允承才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屋里传来碗盏摔碎的脆响,伴随着张老夫人尖锐刺耳的咒骂:“这药喝不喝都是一样的!这屋里巴不得我一口气上不来、被活活怄死的人,可不止一个!”
张允承听惯了她这套指桑骂槐的说辞,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拂了拂衣袖,示意屋内伺候的下人都退下。
可站在张老夫人身侧的那个丫鬟却纹丝不动,低着头,像根钉子似的钉在原地。
张允承于是走近,问道:“母亲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他只得走近几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母亲究竟想说什么?”
张老夫人斜睨他一眼,抬手给身边的丫鬟递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小包油纸,走到张允承面前,慢吞吞地展开。
纸包里黑黢黢的一团,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药味,似乎混着些潮湿的泥土气息。
张允承微微蹙眉,眉间困惑愈浓。
张老夫人咳嗽两声,神色冷峻,语气里透着阴冷的讥讽,“你倒是同少爷说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丫鬟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前几日清晨,奴去后院倒水,正巧瞧见夫人身边的云初姑娘鬼鬼祟祟地在花坛底下埋东西。奴觉得蹊跷,等她走了才悄悄挖出来,禀告了老夫人。”
张允承的神色缓缓沉了下去,目光冷冷扫向那纸包。
丫鬟瞥了他一眼,嗫嚅道:“老夫人让奴婢拿去问了外头的大夫,大夫说……说……”
张老夫人重重一拍扶手,“有什么话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丫鬟赶忙低头答道:“是避子药。”
屋子里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张允承听到这话,倒并未表现出太多震惊。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在此刻终于得到了验证。
他垂下眼,心中竟感到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
张老夫人见他还在出神,心头火气越积越盛,语气严肃道:“允承,你媳妇平日里再怎么跟着公主胡闹厮混,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张家就你这么一个独子,她这样做,要我同张家的先祖如何交待?”
张允承垂首不语。
“我看你就是平日把她宠坏了,她才会这般兴风作浪!允承,张家容得下她,是她的福分,可她若一而再再而三不守规矩,便别怪我这个做婆母的对她不客气了!”
张允承依旧低垂着眼帘,似是沉思,又似是不愿正面与张老夫人争辩。
张老夫人见他不答,心头更是窝火,“允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张允承回过魂,应道:“我在听。”
张老夫人估摸着他此刻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倒也不好逼得太紧,语气一转,故作温和地劝道:“允承,你若是实在不肯休了姚氏。我也不会逼你,但你总该寻个可心的人留在房里,到时生下个一男半女,你要是想过继给姚氏,娘也不反对……”
“母亲!”还没等张老夫人把话说完,张允承便猛地抬起头,“您为什么总是要管我和韫知的事?”
这突如其来的顶撞让张老夫人脸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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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调陡然拔高,“她巴不得你断子绝孙,给她那死了的未婚夫报仇,难道我还不能管吗?”
张允承沉默良久,声音里带着浓重疲惫,“不要孩子,是我与韫知共同商量过的结果,您不要去责怪韫知。”
这话一出口,张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怎么,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替她遮掩吗?”
张允承道:“都说男子要先成家,后立业。我如今一事无成,眼下朝堂局势也不甚安稳,我并不想让我的孩儿这个时候来到世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张老夫人眼中怒火更是“腾”地窜了上来。她直起身子,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发出刺耳的闷响,“你同我说建功立业?”
她嘴角抽搐,“你在少府监那种闲职上,能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况且即便是贩夫走卒,也没听说过不生孩子的道理!”
张允承却道:“若是贩夫走卒倒也罢了,可偏偏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父亲当年激流勇退,焉知不是害怕功高震主的缘故?”
张老夫人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等缓过劲来,指着他的鼻子便骂:“这般没有出息,怪不得你媳妇看不上你。你这般窝窝囊囊的样子,莫说是那死了的言怀序,怕是连那个左右逢源的任九思都比不过!”
张允承脸色青白交替,最终还是抿了抿唇道:“母亲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先去衙门上值了。”
在衙门的一整日,张允承心神恍惚,案卷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
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继续专注做事,索性收拾好了东西,提前下值回家。
不过,他第一时间没有先回房,而是去了后山的照雪庐。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掠过檐角,带起一阵窸窣的响动。
里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任九思会去哪里。
张允承想,这屋里静得死气沉沉,待久了总是会想出去透透气的。
他此刻不在房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心底蔓延疯涨。
他没有办法不去把姚韫知和任九思联系在一起。
他一再告诉自己,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临风馆的方向迈去。
刚一转身,却见姚韫知和云初也正疾步朝这边赶来,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张允承心头一紧,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
他匆忙开口解释道:“我来这里是找任公子,是为了……是为了一件十分要紧的公事。”
话才说完,他便意识到这话说得太急,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还想说些什么话描补。
然而姚韫知却并未追问,神色平静地接过话头:“听守门的小厮说,他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着,他也有可能是从后山那道门回府,所以过来看看。”
张允承心中的疑虑愈发浓重,理智告诉他不该多问,可心里话偏偏还是脱口而出:“你来这里寻他,是为了……”
姚韫知接口道:“看看他人是不是还活着。”
“什么?”张允承一头雾水。
姚韫知阴沉着脸道:“他去衙门揭发了魏王世子打死岑绍的事。”
“他不要命了!”张允承瞪大了眼睛,“你是在哪里听说的此事?”
姚韫知拿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小厮去照雪庐送炭时,恰好在桌上看到了。见你不在,便来回了我。”
张允承一怔,立刻将那字条接了过去。
他仔仔细细将上头的文字看了两遍,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
他一时之间没了主意,“现在怎么办?”
话音未落,寒风裹挟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守门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少爷,夫人,任公子那边有消息了!”
张允承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赶紧问道:“怎么了?”
“外头的人说,任公子因为诬陷魏王世子,被刑部的人抓走了!”
21. 陷泥污
听到这个消息,张允承急得在屋里直打转,嘴里不住念着:“韫知,你说这事不会牵连到咱们头上吧。”
他念得久了,姚韫知也有些烦躁,揉了揉眉骨道:“你先别转了,转得我头疼。”
张允承立刻停下脚步,闭上了嘴。
可没过多久,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这任九思是宜宁公主塞到咱们府上的,可他现在住在咱们府上,同咱们怎么也脱不了干系。若是魏王计较起来,说不准还会以为咱们同宜宁公主府有什么牵连。”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又道:“而且宜宁公主与魏王本就有过节,要是魏王世子真的因为他出了什么事,咱们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他沉浸在害怕惹事的急躁之中,一时也没有多想。等话说出了口,才忽然意识到这话犯了姚韫知的忌讳。
宜宁公主缘何与魏王结仇,大家都心知肚明。
当年他父亲敢出来指认言家谋反,背后大抵的确是有魏王在撑腰。
但他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
若是父亲的揭发为实,即使他与魏王有什么牵扯,这个行为也无从指摘。
言峻挺勾结流民刺杀皇帝,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自己也是承认了的。不能因为他素来沽名钓誉,便可以罔顾事实和证据,一边倒地站在言家那边。
这些年,父亲因为指认言家谋逆一事,忍受了不小的非议。
他有时走在街上,也会听到有人唾骂张暨则,说他是一等一的小人。
起初,他还会为父亲分辩,说自己的父亲揭发言峻挺是出于一颗公心,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是为了私仇和党争。
可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他便也没有那么多分身,同外人一个一个解释他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他相信清者自清。
何况,父亲能在中书令的位置上选择辞官致仕,那便也说明他不是一个留恋权位的人。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不会在姚韫知的面前说的。
成婚的这五年,他们是至亲的夫妻,是彼此的枕边人。
按理说,应当是无话不谈的。
但是他们还是默契地避开了这个会带给他们狂风骤雨的话题。
只有这样,两个人之间才能维系表面的和平。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紧张,目光落向姚韫知古井无波的眼睛,却发觉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姚韫知抿了抿唇道:“罢了,任九思住在咱们这里的事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待会儿嘱咐一下府里的丫头和小厮,都把嘴巴看严实一些。你也不必杞人忧天,他不过是宜宁若干个面首当中的一个而已。他自个儿做的事,未必会联系到宜宁公主身上。”
张允承因为这话,略微放宽了些心。
姚韫知虽是这般同张允承说的,可她自己的内心却不像是表面上那般平静。
是夜,窗外的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掩,只剩微弱的光线透过缝隙洒在房间的一角。姚韫知仰面躺着,眼神空洞,思绪却翻涌不止。
她翻了一个身,试图找到适合入眠的姿势,可不知怎的,一点点细微的摩擦声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时间在黑暗中拉长。
应该过不了多久,天就会亮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夜里再做噩梦。
她抓着枕头的一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昨日与任九思的对话。
那时候,她声色俱厉地同他争辩,说他既对袭香的事情袖手旁观,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
在她看来,任九思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分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可连这样一个小人,都能为了一个交情不深的小丫头出头,甘愿冒着得罪魏王的风险,站出来指认魏王世子。
姚韫知胸中升腾起深深的歉疚和自责。
不单单是为了那个被诬陷的袭香。
还有另一个被她抛弃、背叛的故人。
也不知道冬日的诏狱究竟有多冷。
鸩毒入喉的时候,会不会疼?
次日,姚韫知又借着采买皇后寿礼的名义去到了公主府。
到公主府门口时,她却忽然有些懊悔,不知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待会儿见到了宜宁,又该同她说些什么。
任九思是她的面首。
以自己的身份,无论说什么话,仿佛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迟疑了半晌,转身就要走,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姚姑娘。”
说话的是玉漏。
这些年,她仍旧沿用着姚韫知未出阁时对她的称呼。
姚韫知步伐一顿。
玉漏道:“姑娘既来了就到屋里坐坐吧。”
姚韫知刚要推辞,玉漏又道:“殿下大约也有一些话要对姑娘说。”
姚韫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虽来了,却并不打算主动提起任九思的事情,整个人恹恹的,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
宜宁公主看见了她眼下的一圈乌青,问道:“昨日没睡好?”
姚韫知颔首道:“睡了两个多时辰。”
宜宁公主一眼看穿了她的来意,却不着急询问,反倒不慌不忙地给姚韫知递了一盏茶,“金骏眉,尝尝?”
姚韫知呷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了下去。
宜宁公主问:“怎么样?”
姚韫知的心思并不在品茶上,敷衍地回了一声:“尚可。”
“是因为九思的事?”
猝不及防的一问让姚韫知脸色一僵。
她欲盖弥彰地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到嘴边轻轻抿了抿,淡笑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担心任九思出了事,魏王那边会对张家有些想法。”
“倒也是。”
宜宁公主抬眼看了看姚韫知,又低下了头,继续煮茶。
她一边拨动炭火,一边说道:“若是惹恼了魏王,倒是不好办了。”
姚韫知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问:“听殿下的意思,是不打算救那任九思?”
“我救他做什么?”宜宁公主歪着头看向姚韫知,仿佛听见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这样的反应让姚韫知始料未及。
她愕然道:“可他不是……不是你的……”
宜宁公主微笑着接下她的话头:“我的面首吗?”
姚韫知点点头。
宜宁公主又补上一刀,“而且还长得那般像言怀序?”
姚韫知不知该如何接话,不尴不尬地低下头。
宜宁公主幽幽道:“一个面首而已,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得罪魏王吗?”
“你不是最厌恶魏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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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姚韫知不解。
“是啊,”宜宁公主并不否认自己对魏王的厌恶,只淡淡道,“但眼下,我还没有到与魏王相抗衡的时候,须得养精蓄锐,又何必白白去送人头?”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心口却传来一阵抽痛。
昨日,她其实劝过任九思:“抛开一己安危不说,你身上担负着言家的血海深仇,若真出了什么事,谁替言家平反昭雪?你的性命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性命,你还是在替千百个死不瞑目的亡魂活着。”
她记得,任九思给她的回答是——没有谁的命比谁的更珍贵。
他一字一句,语气格外笃定。
宜宁公主的眼眶一热。
眼前人的脸已然变得面目全非。
可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他好像还是那个襟怀坦白,只论是非曲直的少年人。
但此时此刻,在姚韫知的面前,她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宜宁公主微微抬眸,眼神格外冷漠,“其实,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任九思倒也算不上我的面首。”
姚韫知一怔。
“他确是与怀序有几分相似,”宜宁公主慢悠悠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近来总是爱伤春悲秋。想要缅怀故人的时候,便会叫他过来陪我说说话。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姚韫知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眉头微微一蹙。
这样细微的反应还是让宜宁公主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从没有碰过他。”
“为什么?”姚韫知脱口而出。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地咬了咬嘴唇。
这好像显得她十分在意此事一样。
宜宁公主对此毫不介怀,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太脏。”
姚韫知愣然看着她。
“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靠着自己的身体,爬上过多少女人的床。把他当个小玩意儿取乐解闷也就罢了,真把他当成怀序,同他有些什么,不过是折辱了自己。”
姚韫知说不出话来。
宜宁公主叹了口气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伶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见姚韫知神情有些恍惚,她咂舌道:“你不会是对他心软了吧?”
姚韫知立刻否认道:“没有。”
“那便好,”宜宁公主道,“都说那任九思的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其实若仔细看,也并不是十分相像。要找个差不多的替代品,倒也不难。”
她从姚韫知手里抽过刚刚端起的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了水盂里,又重新给姚韫知斟了一杯茶,笑道:“厨房做了些梅花酥,一会儿端过来给你尝尝?”
“不用了,”姚韫知站起身来,“我同我婆母说我是出来采买给皇后娘娘的贺礼的,一会儿还要去一趟朱雀街,免得空着手回去,不好交代。”
宜宁公主含笑道:“也好,那我就不留你了。”
她将姚韫知送到门口,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前段时间看到墙上有个影子,又修长又挺拔,还以为是棵茂盛的松树,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倒插在土里的扫帚。你说好不好笑?气得我赶紧叫人把它扔了。”
姚韫知笑不出来。
宜宁公主握住她的手,又轻声慢语地嘱咐道:“你回府以后好好歇息,可千万别再把眼睛熬红了。”
22. 朱弦断
雪下了一夜,簇簇堆在树梢上。风一过,枝桠便摇晃着探进窗棂,挠得窗纸也跟着哆嗦了下。
屋里蜡烛快烧到了底,火苗间或向上窜着,把衣柜的铜锁晃成跳动的金豆子。
姚韫知卸了外袍,关上柜门,抬眼时目光忽地僵住。
原本悬琴的墙面空得扎眼,四周积着经年的浮灰,唯中间一方墙皮颜色略浅。那张桐木琴挂得太久,在青灰的壁上烙出个琴形的印子,仿佛连映在上面的影子都蒙了层薄尘。
姚韫知心口一紧,下意识拔高了声音:“云初。”
云初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姚韫知身侧,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挂在这的那张琴去哪了?”
云初回道:“被任公子拿走了。”
“任公子?”姚韫知蹙了蹙眉尖。
“夫人忘了,这琴弦前几日断了一根,”云初解释道,“奴原是打算拿出去找人修补的,正好遇到了任公子。他说,说这琴已经十分脆弱,若是拿出去给寻常的工匠修补,怕是一个不留神就把琴身弄散架了。倒不如让他来试一试,说不准能补得和以前一样,不留一点痕迹。”
姚韫知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云初正要退下,又听见姚韫知吩咐道:“你一会儿去趟照雪庐,替我把琴取回来。”
话才说出口又立刻改口道:“算了,还是我自己亲自去拿吧。我倒是要看看,他成日躲在屋里,究竟是在耍什么花样。”
云初欲言又止,最后没有出言劝阻。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院内一片银白。地面上偶尔留下一排稀疏的脚印,也很快便被风雪掩埋。
姚韫知在门前停驻须臾,还是推门而入,旋即回身将门锁反插上。
寒夜沉沉,风雪停息,四周寂寥无声。屋里没有点灯,唯有窗棂透进微弱的月色,映得室内轮廓朦胧不清。
琴桌正对着门,她的那张桐木琴就静静横陈其上。
断弦已被取下,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不过琴面显然已经被人细细擦试过。伸手触及琴身,木质表面平滑细腻,不见一丝浮灰。
此前,她向任九思表露出她十分珍视这张琴。
所以他才这般故意投其所好。
可他不会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弹琴。
母亲从前总是劝她,如果实在不喜欢女红,学些琴棋书画也是很好的。心中有些寄托,总好过将所有的喜乐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尤其是女子嫁了人以后。
姚韫知听不懂这些。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有趣的东西就是话本子。
她一边点着头敷衍母亲,一边离神地想着明日去书斋,一定要悄悄将那本《平妖传》夹到别的正经书里,一起买回来。
后来,她肯费心思学琴,母亲很高兴。
可是她脾气实在太拗,寻常的先生都教不了她。也就只有一个言怀序能让她收收心,心悦诚服地做一个好学生。
母亲看着他们成日里出双入对,又开始头疼了。
不过转念一想,左右他们两人以后也是要成婚的,能够有相投的志趣也不是什么坏事。
索性就由着他们去了。
姚韫知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雪,眼前却恍惚看见廊下的春风拂过,卷起一片零落的梨花,落在言怀序琴案之上。
少年一袭青衫,衣襟熨帖,带着一种疏朗温润的气质。
屋内光线不甚明亮,雪松香微微燃着,浮动的烟气在他侧脸拂过,显得眉目愈发深邃。他的手正搭在琴弦上,指节修长,指腹落在弦上的力道极轻,却让琴音清亮地响起,一丝杂音也没有。
“你的手,应该放这里。”他的声音低缓而清润,似是有意放缓了语速。
姚韫知瞥了他一眼,没怎么听话,随意地将手搭了上去,动作敷衍得很。
她对弹琴一向没什么耐性,更别提端坐在这里听人细细讲解音律了。
言怀序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似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直接伸手覆在了她的指背上。
“指求其劲,按求其实,则清音始出;手不下徽弹不柔懦,则清音并发。”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贴着她的手指,指腹稍稍一按,滚烫的触感遽然传来,像火星子落在手背上,把她烫了一下。
姚韫知猝不及防地一顿。
“手指绷紧,再弹一次。”
她却是迟迟没动,偏头瞧他,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眉眼。
少年的眼睫极长,眉目沉静。偏偏她的心思浮躁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耳根子开始发热,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快了半拍。
她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嘟囔道:“知道了,你好啰嗦啊。”
言怀序闻言,笑了一下,手却并未收回,只是略略放松了一点。
他的指尖仍旧搁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
“韫知,”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专注,“你若能静下心来,不三心二意地学琴,哪用得着我这样一遍一遍地教?”
姚韫知心里“咯噔”一下,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可嘴上仍旧不肯认输,故作随意道:“那你不要碰我,我自己弹便是。”
言怀序也不争,微微后撤了一点距离,手掌落在琴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我不碰你,你自己试试看。”
姚韫知被他这目光盯得心里发毛,但到底还是倔强地按上琴弦,勾剔两下。弦下发出的琴音果然一点也不准,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她抿了抿唇,又换了个角度再试,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少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姚韫知被看得有些恼火,抬起头道:“你笑什么?”
言怀序语气温和地道:“没有嘲笑你,只是觉得你很像我家后院的那只小猫。”
姚韫知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继续道:“毛毛躁躁地乱踩,还会伸出爪子挠人。”
姚韫知瞪了他一眼。
她本就坐不住,此刻更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戏弄的小孩,顿时有些不服气,索性又去拨琴弦,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他说的那样愚钝。
可她毕竟没认真学过几回,指法生疏得很,这一回指甲竟是卡在琴弦底下,连音也没有拨响。
她脸上的窘迫越来越明显。
言怀序见状,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慢些,”他说,“急不得。”
姚韫知一怔,想要收回手,却被他按住。
“别乱动,”他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耐心,“手型不要乱晃。”
他的手掌沿着她的手腕缓缓滑落,最终停在她的指尖。他的手指与她的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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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略带强硬地调整着她的指法,耐心引导她按上去,中指垂直于琴弦。
指腹相贴,粗粝的触感清晰得不像话。
姚韫知原本有些抗拒,可他的掌心宽阔温暖,倾下身时,呼吸间带着独有的气息,温柔得让人心跳不自觉慢下来。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没再想挣开,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撩了撩耳后的头发,不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耳廓。
屋内极静,只有琴弦被拨动的声音在空气里缓缓回响。
姚韫知的手随着言怀序的指引按上琴弦。
一道清透的音律随之响起,余音缭绕。
“听见了吗?”言怀序低声问她。
姚韫知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敢看他,也不敢动,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他轻轻包裹着,那份温度透过指尖,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漾进了心底。
言怀序看着她的侧脸,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韫知,”他忽然轻声道,“我其实知道你不喜欢学琴。”
姚韫知怔了一下,抬眼看他,发现他眼里装着无边星辰。
她的心脏已经要跳出胸腔,却还是故意冷着脸道:“那你还帮着母亲把我拘在这里,当真不是个好人。”
言怀序笑了。
他的声音温润低缓,像是柳絮和羽毛,不急不缓地落在她心上,“我来教你弹琴,不是受伯母托付。”
他故意顿了一下,续道:“是因为想见你,才来的。”
她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却被他握着手,重新拨动了一下琴弦。清越的琴音落下,心绪仿佛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被牵引着,密密麻麻地颤动。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学琴也不是一件那么难熬的事情。
此刻,姚韫知静静地站在原处,目光落在任九思时常坐着看书写字的地方。那里如今空空荡荡,连一丝余温都没有,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停留过一般。
姚韫知抬手捏了捏眉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任九思的存在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可一想到他已经不在府中,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像是屋里的某件东西突然不见了,谈不上珍贵,但一时间却不适应。
她摇了摇头,不愿让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惆怅太久,转身回到了临风馆。
静谧的夜色里,思绪却像浮尘般四散飘摇,怎么也收拢不住。
她又见到了十五岁的言怀序。
那时的他,清朗温和,站在阳光里,是天地间最明亮的存在。
姚韫知在梦里看着他,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怎么也触碰不到。
她翻了个身。
不知为何,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任九思慵懒散漫的语气。她甚至能想象他随意倚着窗边,把玩着手里的杯盏,眼神中透着几分轻佻和漫不经心。
她想,连宜宁公主都不愿出手相助。
这一回,他的命应该真的是保不住了。
姚韫知忽然有些烦躁,拉起被子将自己蒙住。
外头的风还在吹,枝桠偶尔擦过窗棂,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她终于渐渐睡去。
时醒时迷时,她意识到,自己不只是梦到了言怀序,更是在梦中找寻着别的什么东西。
可睁开眼,什么也没有。
她连一个影子都留不住。
23. 复来归
之后的好几日,姚韫知一直神思不属,不论做什么,都不大能打得起精神。前两天,她对着账簿发了好一会儿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一页纸足足算错了十余处。
若是让张老夫人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
说不准又寻个由头,把她管家的权力收回去了。
她提起笔,将算错的地方一一纠正过来。
等到把剩下的账簿全部核对好,天已经黑了。
张允承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于是成日变着花样地讨她欢喜。
这日下值后,他买了她最喜欢的桂花藕糕,专门放在她跟前。她随手夹起一块,半晌没动,等筷子上的桂花蜜都快滴下来了,才被张允承唤回神,草草咬了一口,连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出来。
夜里,张允承解了衣服。他手掌落在她的腰侧,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轻声问道:“韫知,你这几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姚韫知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淡淡道:“没什么,许是最近都在忙皇后娘娘寿辰的事情,琐碎的事情太多,有些头疼。”
张允承盯着她看了会儿,似乎不信,却也没有再多问。
须臾,他低下头在她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姚韫知神情微微一僵。
不过她并没有推开他,只弯了弯唇角,哑声问道:“怎么了?”
张允承觉察到了她的紧绷,反倒将手臂收紧了些,叹了口气道:“抱抱你就好,不做别的。”
姚韫知没有说话。
这小半个月,她照旧每隔三日都会留宿在雁声居,免得张老夫人寻各种由头找她的麻烦。
然而张允承却一改常态,对男女之事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再主动提出与她同房。两人卧在一起时,他也只是将她搂在怀里,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起初,姚韫知以为是那晚的事伤了他的自尊,他这才如此抗拒再尝试。反正她也不喜欢和张允承做那种事情,正好乐得清闲。
可今日,张允承自身后拥着她时,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起了些变化。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响起时,她垂下眼睫,回过身去,像往常那样迎接他潮湿的亲吻。
但张允承只是蜻蜓点水般触了触她的嘴唇,很快便松开了握在她肩头的手。
“忙了一整天,累极了吧?”张允承问。
姚韫知点了点头。
张允承柔声道:“那就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掀开被子直挺挺躺了进去。
姚韫知躺到了张允承身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为什么?”
张允承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姚韫知朝他的方向挪了挪,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我说过,同你在一起,我会尽到一个做妻子的义务。你大可不必这般……这般委屈自己。”
张允承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姚韫知凝着他的眼睛。
良久,他缓缓推开姚韫知,苦笑道:“韫知,一直委屈自己的难道不是你吗?”
姚韫知怔了怔。
“我知道我比不过他,”张允承没头没尾地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能够替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可我总以为,同我在一起这些年,你对我也是有些情分的。”
姚韫知双眸雾濛濛的,喉咙蓦地有些干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允承直截了当道:“韫知,你同我说一句实话。从前你晨起时喝的,根本不是安神汤,而是避子药,是不是?”
姚韫知没有回答。
张允承眼神暗了一瞬,“其实我们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我心里也不是没有打过鼓。那年,他不在了,你在风雪里整整冻了一宿,好几日高热不退。后来,虽然大夫说你已经痊愈了,但我总担心你是那时候就落下了病根……”
姚韫知偏过头去,“你而今已经知道了我是故意在服避子药,接下来准备怎么样?告诉母亲?还是直接休了我?”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锐利。
可张允承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愠怒。
他无视了她的提问,絮絮往下说道:“后来母亲又请了别的大夫来替你诊治,都说你身子无恙。一直没能有孕,或许只是因为你心思太重的缘故。只要好好休养,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孩子的。母亲听了这话,心中还是觉得不安,仍旧到处求医问药。可我却觉得,只要你平安健康,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
“何况,”他顿了顿,眼神中不自觉露出了几分哀凉,“我并不在意子嗣的事,若是没有孩子,你或许还能多分一些心思在我身上。”
“允承……”姚韫知胸中泛起一阵酸涩。
张允承叹息道:“可韫知,你我是夫妻。你若真的不愿有孩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自然会想办法替你将母亲挡回去。你不想和我亲近,我不同你亲近就是,又何须去喝那些乱七八糟的汤药,白白作践自己的身子?”
姚韫知蹙眉,“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默了默,又道:“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身不由己。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可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实在不必在我身上蹉跎大把光阴。”
“什么意思?”张允承怔了怔。
“这话我也同母亲说过,”姚韫知轻声道,“若你往后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女子,纳她为妾也好,又或者让我自请下堂,把位置让给她也罢……我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在张家的这些年,我实在,累极了。”
听到这里,张允承的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
屋内光线晦暗,可姚韫知还是看见了。
他有些赧然,伸手要去抹眼泪,却被姚韫知握住了手腕。
须臾,她松开手,拿过枕边的手帕,替他拭了拭眼角,“你别哭了。”
张允承要去接她的手帕。
姚韫知避开了他的手。
“允承,”她无奈,“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或许离开了我,你还能找到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同她厮守一生。你这般看不开,焉知不是执念太深的缘故?”
张允承不甘示弱道:“那你这般放不下言怀序,难道不也是因为执念太深吗?”
姚韫知垂下眼睑,转身背对着他,“我不想和你说这个。”
张允承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这些天想明白了一件事。”
姚韫知睁开眼,“什么?”
“我先前一直觉得任公子长得很像一个人,但只是脑海中只有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可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然后……不小心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姚韫知的心猛然一紧,呼吸也随之一滞。
张允承抿了抿唇,苦笑道:“所以,你对他另眼相待,也在情理之中。”
“你别多想,”姚韫知解释,“我从没有觉得任九思像什么人,况且,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配和他相提并论。”
然而话说出了口,她才意识到这话有不打自招之嫌。
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以魏王那样阴毒的手段,任九思这一次,怕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刑部大牢了。”
“也不尽然。”张允承道。
姚韫知心念微动,却没有往下追问。
张允承知道她心里好奇,继续同她解释道:“宣国公家不打算放过魏王府,任九思偏偏是此案唯一的证人,这个人他们是一定要保下来的。这段日子宣国公家的老太君数次入宫面圣,就是在催促陛下立刻决断。”
“陛下怎么说?”姚韫知还是忍不住问道。
“陛下即便想要袒护自己的亲孙子,也不能不顾念宣国公夫妇的失子之痛。魏王府那边,一时半刻之间,怕是动不了任九思了。”
姚韫知默默松了口气。
她的确是厌恶任九思的朝三暮四,阿谀谄媚。
可一码归一码。
在为袭香出头的事情上,她敬佩他的义气。
她不希望他就这么死掉。
张允承的话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让她往后的几天终于能静下心来,不再胡思乱想。
只要人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姚韫知这么安慰自己。
不过,她万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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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任九思竟能如此迅速地从大牢中脱身。
任九思是被宣国公府的家仆用担架抬回张府的。
浩浩汤汤的队伍步入张府正厅时,气氛一时间变得格外沉闷。
张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冷峻地扫过担架上的人,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语气冰冷而刻薄,“真是晦气,怎么把人抬到这儿来了?”
担架上的任九思狼狈至极,青色锦袍被磨得破破烂烂,衣摆沾了泥渍,肩头还染着未干的血痕。平素束发的丝带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墨发间夹着枯草与灰尘。他的嘴角裂开一道伤口,脸侧青紫一片,手腕处更是勒出道道红痕。
显然是受了重刑。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懒懒倚在担架上,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冲宣国公府的下人道谢:“费心了。”
宣国公府的人神色恭敬,朝他点了点头,又冲张老夫人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十分客气,“老夫人,任公子此番舍身作证,宣国公府心怀感激,特备薄礼,以表谢意。”
说罢,他侧身示意,身后的仆从立即抬上两口红漆木箱。箱盖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整齐堆叠的银锭,银光闪闪,耀眼夺目。另一口箱子里则装满了名贵药材,人参、鹿茸、燕窝一应俱全,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厚礼。
来人又道:“公爷与夫人都念着任公子的相助之情,特命小人护送任公子回府,也请老夫人与张大人看顾一二。”
老夫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她不悦地沉吟了片刻,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瞥了一眼,示意下人赶紧把人抬走。
张允承还在上值。
是以姚韫知听到任九思被抬回来的消息时,没有顾忌太多,后脚就跟去了照雪庐。
推开门时,屋内暖炉正燃,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些许寒意。
任九思侧卧在榻上,姿势懒散,长发随意散落在枕边,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添几分病态的脆弱。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如纸,唇角带着干裂的血痕,显然这一路折腾得不轻。
姚韫知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半靠在软枕上的任九思,见他这般孱弱憔悴,语气依旧是冷的,“你倒是命大。”
任九思皮笑肉不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贯的轻佻,“托夫人的福,小人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说着,他故意将身子往软枕里陷了陷,仿佛一只受伤的狐狸,既虚弱又带着几分狡黠。
姚韫知不为所动,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冷淡,“伤到哪里了?”
任九思抬眼瞥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吊儿郎当道:“夫人是特意来探望小人的?”
姚韫知不接他的调侃,“路过,顺道看看。”
任九思轻笑一声,声音低哑,“夫人真是有心了。”
他慢悠悠地撑着身子坐直了一些,指尖随意地拂过软枕上的暗纹,“若小人伤得再重些,夫人是否还愿意多看一眼?”
姚韫知不接他的调侃,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近几步,“若你死了,我兴许还会再来看一次。”
任九思笑道:“小人还没能与夫人做一回真夫妻,小人哪里舍得死?”
姚韫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随手放在床头。
“既然舍不得死,就把药用上。”
任九思慢吞吞地伸手拾起瓷瓶,指腹在瓶身上摩挲着,似笑非笑道:“看起来像是好东西。”
姚韫知未理会他的调侃,径直拿过瓶子,拔开瓶塞,一股淡淡的药香散开,带着清苦的气息。她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方才淡淡道:“这金疮药是宫里所配,专治刀剑外伤,止血化瘀最是见效。”
顿了顿,她目光落在他身上,补充道:“不过,此药药性偏烈,若伤口过深,未必适合。”
任九思听罢,低低一笑,嗓音带着几分懒散:“夫人倒是小心,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姚韫知不愿与他多费唇舌,只是淡淡道:“我先看看你的伤口。”
任九思却故意撅了撅屁股,笑得促狭,“伤在这里,夫人也要看吗?”
24. 鬼敲门
说也奇怪,姚韫知一向憎恶此人言行轻佻,轻薄无状。可此时此地,瞧着任九思已然伤成这样,竟还有心思说笑,倒让她对眼前之人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
似乎他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
见姚韫知脸上并无愠色,任九思倒是颇为意外。他偏了偏头,意味深长地回视着姚韫知,好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姚韫知一改从前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直接坐到了他的床沿边上。
姚韫知倾身时,一缕幽香自她的领口处逸出。那香气不似佛前供奉的冷肃,倒像初春抖落的花香,裹着体温游向任九思。
任九思神情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初。
姚韫知看着他脸上的淤青,调笑道:“任公子现在的模样,怕是当不起玉面郎君这个美名了。”
任九思笑着回:“让夫人见笑了。”
“你愿意去指认魏王府,委实让我刮目相看,想来他们应当没少为难你吧,”姚韫知微微倾下身,不紧不慢道,“旁的地方,我怕也是不便看的,且让我瞧瞧你手臂上的伤要不要紧。”
任九思攥着袖口,一动不动。
“你别误会,我总要看过了你的伤,才能知道怎么用药。”
任九思仍旧没有伸手。
姚韫知不再征求他的同意,趁他不备,直接上手将他的袖管撩了起来。
任九思瞳孔微微一震。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姚韫知的目光已经径直落在了他手臂狰狞的伤口上。
鲜血沿着手臂淌落,蜿蜒过撕裂的皮肉。上头的道道红痕,似乎是被皮鞭抽打留下的痕迹。又几处患口翻卷着,边缘泛着腐坏的灰紫色,已经结痂的地方渗出浊黄的脓液,将素色的袖口染成一片深色。
姚韫知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将脸偏了开。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却依旧挥之不去。
她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那些本该遗忘的情景,再一次涌入了她的脑海,鲜活到不可抑制地让她心口传来一阵钝痛。
片刻过后,姚韫知还是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重新将视线转到了他血肉模糊的手臂上。
烛火在铜登台上闪烁了一下,将那道斜贯手臂的伤照得纤毫毕现。
伤口深可见骨,不似作伪。
看来魏王府是真的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姚韫知呼吸遽然一滞。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血肉模糊的鞭痕,而是她隐约看到他的新伤底下还覆盖着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旧伤。
有几处淡得已经看不大清了,但也有几处凸起的白色仍旧顽固地盘踞在手腕和手臂内侧的皮肤上。
无端的,姚韫知心口跳得厉害。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大出来。
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任九思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微笑着将袖口拉了下来,云淡风轻地问道:“吓着你了?”
姚韫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惑色。
她问:“你身上怎的会有这么多旧伤?”
任九思笑了笑。
不等他回答,她又继续问道:“而且先前大夫也同我说过,你身子亏损得厉害。任九思,你能不能同我说句实话,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任九思有意岔开话题,笑着用先前姚韫知嘲讽他的话反呛回去,“我若身子真亏损得那么厉害,如何给人当面首呢?”
姚韫知没接话,脑子里浮现起的是那日宜宁公主对她说的话。
她说,她没有碰过他。
他既没有真的侍奉过宜宁公主,那他给人当面首的本事如何,还真的不好说。
姚韫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任九思也不管她信没信,继续往下胡说八道。
“小人先前同夫人说过,教小人武功的那个师父严厉得很。小人资质本就平庸,挨过不少打,身上落下些旧伤,也没什么稀罕的。”
这个解释也合情合理。
姚韫知因而没有再追问下去。
任九思见她不说话,又笑吟吟地问:“夫人这是心疼了?”
“我今日来找你不是同你说这些闲话的,”姚韫知淡淡道,“我只是想知道,既然魏王府一直对你欲除之而后快,你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
任九思笑而不语。
姚韫知又道:“就我所知,陛下一直想要将此事压下来。可宣国公夫妇失了独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魏王世子。此事尚无定论,你是此案的关键人证,缘何会在这个时候被放出来?”
闻言,他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嘴角微微下压,眉梢间凝上了一层寒霜。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开口:“袭香死了。”
“什么?”姚韫知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任九思重复道:“袭香死了,所以这一桩公案也了结了。”
姚韫知只觉得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寒意弥漫到四肢百骸。
任九思静默了许久,眼底重新浮现起一丝笑意。
这笑容看起来十分温和,却也着实冷漠。
姚韫知忽然意识到什么,只觉得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到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疼。
“袭香就那么死了?”她嗓音喑哑。
任九思蛮不在乎地点了点头,“不过她也不算是白死。”
“什么意思?”
任九思漫不经心地拿着宫绦在指尖绕着,笑容清浅,“虽说此番没能替岑绍伸冤,可那宣国公夫妇却是十分感激我的。夫人瞧见那十余箱金银珠宝没有?都是宣国公家老太君赐给我的。”
姚韫知耳畔嗡嗡作响。
明明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可进到耳朵里,她却是听不分明了。
任九思洋洋得意道:“魏王世子一向看不起我,我数次想要同他结交,都被痛打落水狗一般打了出去。这回让他吃些苦头,也算报了昔日之仇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受了这么些小伤,却能给宣国公府递去投名状,倒也不亏。”
姚韫知头脑一片混沌。
一个声音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可另一个声音又不停地在她耳边说,他本就是这样一个豁得出去的人。
只是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次又一次被他迷惑。
姚韫知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着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你就真的不在意吗?”
任九思勾起唇角,言语里带了几分讥讽,“夫人若真心想要救袭香,同小人一同去刑部大牢走一遭就是。若夫人一心要保全自身,又何必等人死了以后,再在这里惺惺作态,反倒还指责起小人的过错来?”
姚韫知一时无言。
他说的没错。
都说论迹不论心,不论他怀着什么目的,他至少真的从刑部的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
她是最没有资格指责他的人。
任九思躺了下去,头枕在手心,悠悠下了逐客令:“天也快黑了,夫人在这里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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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话多有不便。小人身体不适,就不送夫人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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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姚韫知翻来覆去做着噩梦。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浓烈得几乎让她窒息。模糊的面孔在阴影间沉浮,血迹斑驳,眼神或怨恨、或悲戚,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将她拖入更深的深渊。
血雾翻涌之间,一道身影渐渐浮现。
对方静立在浓重的红色之中,脸色苍白,神情沉静,眼睛却深不见底。血顺着指尖滴落,溅在虚无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一声声敲入心脏的丧钟。
那张脸渐渐变得清晰。
她喉咙动了动,想叫“袭香”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人影继续变幻,又出现了另一道道鲜血淋漓的面孔。
还有,从远方传来的飘渺的哭声。
是谁在哭?
恍惚间,她听到了言怀敏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说:“怀敏,嫂嫂不是不想救你,嫂嫂也没有办法。”
但是言怀敏似乎没有听见,只冲她冷冷一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怔在原地,四周空荡荡的。
可心口的沉闷感却真实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在一片幽暗中游移,直到视线尽头,隐约映出一道修长的背影。
那背影清隽而疏冷,既熟悉又遥远。
她屏住呼吸,喉间哽咽,却不敢唤出那个名字。
阳光落在他的发间,映得那一缕碎发闪闪发光。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他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袖。
然而眼前的黑暗迅速覆压而上,顷刻间将她吞没。
“怀序!”姚韫知惊叫出声。
她身侧的张允承也被她的叫声惊醒。
她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似乎是被魇着了,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张允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没事,没事,梦都是假的。”
不知过了多久,姚韫知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想到自己方才惊惧之下叫出了言怀序的名字,她脸色暗淡下去,抿了抿唇,对张允承解释道:“允承,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
“什么都别说了,”张允承抬起衣袖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问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姚韫知点了点头。
“还能睡着吗?”
姚韫知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张允承又问:“要点灯吗?我可以起来陪你说说话。”
“不用了,”姚韫知重新躺下,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中,“你也早些睡吧。”
张允承没有再坚持。
他刚躺下去,忽听见外头好像有什么动静。
他又问姚韫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姚韫知蹙眉道:“没有啊。”
“不对,”张允承掀开了被子,“真的有奇怪的声音。”
姚韫知也坐直了身子。
张允承神色凝重道:“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两声“咚咚”的门响。
张允承终于忍无可忍,靸鞋下榻,“砰”一声将门推了开。
外头寂静无声,一片空旷。
雪面平整无痕,连半点足迹都未曾留下。
他心中正纳闷儿,然而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
“有鬼啊!”
25. 捉邪祟
姚韫知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跟在张允承身后起身。
二人匆匆赶到院中,只见风雪之中站着一个小厮,身形瑟缩,浑身哆嗦得厉害,仿佛惊弓之鸟。
张允承快步走近,刚要开口,便见那小厮猛然一颤,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像是见了鬼一般,转身拔腿便跑。
张允承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他的衣领,“先别跑!”
小厮吓得腿一软,抖如筛糠,连呼吸都不稳了。
张允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厮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惶恐地向后缩,再一次试图挣脱,可惜根本挣不开,再次被张允承一把拽了回来。
直到这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脸上惨白的惊惧才稍稍缓解,眼底浮现出一丝清明。他喉头动了动,声音嘶哑,“大、大人……”
“究竟是怎么了?”张允承问。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二人,动了动嘴唇,“有、有鬼……”
张允承急道:“你说清楚,什么有鬼?”
小厮浑身发抖,连上下牙齿都在打架,声音断断续续:“有、有穿蓝衣服的女鬼……”
冷风透过衣领渗入姚韫知的后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指尖微微收紧,声音压得极低:“蓝衣服的女鬼?”
小厮嘴唇哆嗦,眼底满是惊恐,浑身战栗着补充道:“对,对!是一件翠蓝色的袄子,梳着双丫髻,脚下……脚下穿着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
他说到这里,眼神愈发惊恐,像是回想起了方才的恐怖画面,喉咙滚动了一下,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她……她一看到我就怪笑了一声,声音瘆人得很……然后她、她转过身来……”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双眼瞪得滚圆,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语调彻底颤抖:“她、她脸上全是血……嘴角也在滴血……”
夜色沉沉,天幕阴郁如墨,漫天风雪簌簌飘落,覆在屋檐、台阶之上,隐约映出森白的光。
张允承心头微微一紧,被小厮的话勾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可他仍旧强自镇定,把手插进袖中,压制住翻涌而上的恐惧,语气沉稳而威严,“别胡说!”
小厮急得额上冷汗直冒,大声分辩道:“大人明鉴,小人真的没有胡说!小人亲眼所见,那女鬼就站在院门口,她、她还朝我笑了……”
姚韫知向来不信鬼神,原本不想多理会,可听着这小厮煞有介事的语气,连细节都描绘得惟妙惟肖,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犹疑。
她微微皱眉,低头沉思。
张允承见她不语,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忙不迭地将她护进怀里,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地安抚道:“没事啊,没事啊,韫知。就算真的有女鬼要吃人,那也会先吃我。”
姚韫知没想到这种时候,他竟还油嘴滑舌,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想要从他的怀抱中挣脱。
张允承却不肯松手,“这种时候,我怎么能放你乱跑?”
姚韫知最终不再挣扎,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重新落回那瑟缩的小厮身上,沉声追问:“你当真不是看错了吗?”
小厮呆滞地眨了眨眼,嗓音发颤,似乎连自己也不敢肯定:“我……不知道……”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三个人的脚印深深印在雪地里。
姚韫知心中的疑问愈发浓重。
她又问:“那鬼是地上走的,还是天上飞的?”
小厮身子一抖,整个人陷入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之中,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她有冤……”
“什么冤?”姚韫知皱眉,追问。
小厮瑟缩了一下,突然像是受不了般拼命摇头,几乎带着哀求:“夫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被吓破了胆,整个人抖如筛糠,根本不愿、也不敢再去回忆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韫知心中还有许多困惑亟待验证,却知此刻再逼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暂且作罢,准备等他稍稍冷静,再继续询问那女鬼的种种细节。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个丫鬟从东边急匆匆跑来,裙摆沾着雪,神情焦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少爷,夫人!老夫人那边不好了!”
二人匆匆赶到张老夫人的卧房,屋内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皆是神色紧张,守在床榻边,朱妈妈正满脸忧色地擦拭着老夫人的额角。
见他们进来,朱妈妈连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道:“少爷,夫人,老夫人起夜时,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惊叫了一声后,便昏厥了过去。”
姚韫知目光微沉,扫了一眼屋内,见老夫人脸色苍白,额上还有未干的冷汗,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张允承闻言,脸色一变,顾不得多问,立即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抓药!”
丫鬟们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
这一夜,府中上下折腾不休,直到天色微微泛白,张老夫人才终于悠悠转醒。
醒来的张老夫人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嘴里不断低声念叨着:“她来了……她来了……穿着蓝衣裳,脸上都是血……她说她要找我……她要报仇……”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雪拍打窗纸的声音。
朱妈妈站在一旁,手脚有些发凉。
几个丫鬟更是缩在角落里,低头不敢作声。
张允承坐在床沿,握住母亲的手,尽量放轻声音,“母亲,您冷静一点,仔细说说,那人是谁?她和您说了什么?”
张老夫人的眼神游离,仿佛没听到儿子的话,只是怔怔地盯着窗户的方向,忽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指着门外,声音发抖,“她在那儿……她在那儿!”
姚韫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门口什么都没有,只有夜色沉沉,风卷起帷帐,飘上去,又落下来。
“娘,屋里没有别人。”张允承加重语气,试图让她回神。
可张老夫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嘴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瘆人得很,带着几分惊惧和癫狂,“她说,她就在这里……她说,她还记得当年的事……”
话音刚落,屋里的烛火突然晃了一下,屋子里的光线跟着变暗了一瞬。
姚韫知心头一跳,连忙按住摇晃的烛台,冷静地吩咐:“把窗关上。”
丫鬟们回过神,慌忙上前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即便如此,张老夫人的状态还是没有好转,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越发虚弱:“允承……允承……快去西厢房看看……快去……”
张允承皱起眉,“西厢房怎么了?”
张老夫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神色惊恐,嘴里不停念叨着:“去看看……去看看……”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张允承点了点头,回道:“好,我这就去。”
可他才要将手抽回来,张老夫人却是紧紧将他攥着,死命地摇着头,不肯放人。
“母亲,您先松手,我才能去西厢房看看情况。”
张允承语气温和,试图哄她,可张老夫人依旧摇头,神色惶恐,眼底带着未散的惊悸。
姚韫知看了张允承一眼,心中暗叹一声,终于出声:“还是我去吧。”
张允承一听,眉头顿时拧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这怎么可以?”
姚韫知神色不变,语气平静:“你留在这里陪着母亲,我那边有云初照应着,不会有事。”
“可……”张允承皱眉,仍有些犹豫。
“可什么?”姚韫知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不放心我?”
张允承被她这一问噎住了,片刻后才无奈叹道:“我怎么会不放心你?”
“那便好。”姚韫知点点头,语气平和,“母亲现在这个样子,身边离不开人,还是你留在这里最合适。”
张允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让了步,但仍旧不放心地转头吩咐几个小厮:“你们跟着夫人,若是遇到任何情况,立刻回来报信。”
姚韫知没再多说,快步出了门。
夜色深沉,风雪交加,西厢房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孤寂。姚韫知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紧闭的窗户,又扫了一眼雪地里的脚印,只觉四周阴森森的,连风声都显得压抑。
姚韫知心中有个猜测,非要冒一冒险才能弄清楚。
她回头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若是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动静,再进来。”
小厮们面面相觑,有些害怕,但还是应了一声,退到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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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韫知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借着手里的灯笼环视四周。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一丝说不出的气息,像是潮湿的泥土,又像是铁锈味的血腥。
她的眉头皱了皱,走到桌前,将灯放下,伸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房间,屋内家具摆放整齐,地上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嗒”声。
姚韫知猛地回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房间角落的衣柜。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缓步走过去,衣柜门紧闭,根本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她抬手,搭在柜门上,指尖冰凉。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缓缓地拉开了柜门。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衣柜里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狠狠地将她往里拽去。
姚韫知惊觉不对,迅速挣扎,另一只手撑住柜门想要稳住身形,可那只手的力气极大,她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整个人就被拖进了柜子里。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的视线,她的嘴也被牢牢捂住。
姚韫知本能地挣扎,却被那人轻轻巧巧地避开,同时一阵压低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是我。”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任九思。
姚韫知心头一松,呼吸也缓了下来,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任九思不语。
她又没好气地问:“你不是残废了吗?”
任九思靠在柜壁上,姿态闲适,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调侃。
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当然是捉鬼。”
姚韫知嗤笑了一声,口中讥讽道:“我看你才是个鬼。”
任九思也不与她争辩,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放在她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恐吓般说了一句:“你听,鬼来了。”
姚韫知正要骂他有病,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咯吱。
咯吱……
姚韫知屏住呼吸。
她想稍微往后退一点,避免自己碰到任九思,可柜子本就狭窄,她一退,后背就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带着他的呼吸起伏。
“怕了?”他的嗓音低低的,近在耳畔,带着一丝压抑的笑意。
姚韫知偏过头,声音有点心虚,“才没有。”
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拂过耳侧,痒痒的,带着点暧昧不明的意味。她想躲,可是退无可退,反而让两人靠得更近了些。
“你究竟想说什么……”
姚韫知压低声音,故作镇定,可声音里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意还是泄露了她的慌乱。
任九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微微倾身,呼吸愈发靠近她的耳侧,他的唇瓣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耳垂,湿润的热度落在那里,轻轻地,极淡,像是试探,又像是恶意的戏弄。
姚韫知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朵瞬间红透,连脖子上的肌肤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热意。
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另一道更清晰的触感忽然落在了她的颈侧。
带着微烫的热度和一点故意放缓的轻柔,他的唇贴着她的皮肤,像是随意地落了一下,又似有若无地摩挲了片刻,才缓缓离开。
姚韫知猛地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黑暗让一切都变得格外敏感,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吻过的地方微微泛起一丝酥麻的热度,像是被什么轻轻点燃了一般,迟迟无法散去。
“你……”她刚想开口,声音却有些发紧。
任九思却只是笑了一声,嗓音低哑,带着一点戏谑的意味,“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难道同你夫君没有做过这种事?”
姚韫知这回是真的恼了,抬手就要推开他,可任九思却像是早有预料,手臂一收,将她更紧地扣在自己怀里,唇瓣再次贴上她的耳侧,声音低低的。
“乖,不要出声。”
“你……”
任九思又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在她耳朵边吹气,“嘘,有人来了。”
外头紧接着就传来了张允承的声音。
他在大声地斥责守在门外的丫头小厮:“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怎么能放夫人一个人在里头?”
26. 长明灯
姚韫知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可身体仍旧被任九思牢牢禁锢着。
他故意贴得极近,温热的呼吸轻擦过她的耳侧,炙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脊,连心跳的律动都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可感,令她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慌乱。
门外,张允承的声音透过夜色,急躁地传进来。
“说话啊!你们都哑了吗?”
小厮们被他呵斥得瑟瑟发抖,唯唯诺诺地回道:“是……是夫人……夫人让我们守在外头,说若是听见不对劲的动静再进去。”
张允承目光一沉,猛地瞪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混账!”
小厮们连连告饶。
门内,姚韫知却感受到身后那人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讽意,在她耳畔轻轻低笑了一声。
“夫人,别怕啊。”
姚韫知刚要啐他一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径直朝屋内走来。
她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任九思的束缚。可他却故意掌心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再扣紧几分。
两具身子紧密贴合,连半分缝隙都不留。
屋外风雪肆虐,寒风呼啸而过,门窗被吹得微微震颤,可屋内的空气却悄然变得灼热。
“你最好别动。”任九思的声音压得极低,贴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透着几分危险的戏谑,“要是他发现我们在这里,你说……他会不会气得当场把我们抓去浸猪笼?”
“任九思!”姚韫知怒极,可此刻她哪里敢大声,饶是气得咬牙切齿,也只能生生压下怒火,目光凌厉地瞪着他,恨不得将这无赖的男人一脚踹开。
可任九思却全然不当回事,笑意越来越浓。
张允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韫知?”他的声音透着担忧,在寂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衣袂摩擦声微不可闻地响起。
张允承已经迈入了房间。
姚韫知的脊背陡然绷紧。
可她还未来得及缓过神来,任九思的手竟然不知轻重地顺着她的腰侧滑了下去,掌心暧昧地隔着衣料掠过她的肌肤,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试探。指腹缓缓描摹过她的腰窝,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手法恶劣至极。
姚韫知的身体陡然一僵,根本无法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张允承的脚步却已然近在咫尺。
“你——”
她刚要开口,任九思便轻笑着俯身,含住了她的耳垂。
他压低声音,语气轻亵道:“若我们当着他的面在这里欢好,料想应该别有一番意趣。”
姚韫知又羞又恼,狠狠掐了他的手臂一把,谁知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故意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掌心顺着她的腰线缓缓游移,落在了她的腿根处。
他续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有一天会被我从后面撞得眼睛都红了,偏还死死咬着唇,不肯喊出声来……”
姚韫知哪里听过这种污言秽语,脸色青了又紫。
他还在继续发问:“你说,他听到你的声音,会不会忍不住破门而入?到时候,你是会推开我,还是会故意让他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偷情的模样?”
姚韫知的眼尾染上薄红,瞪着他,想要狠狠踩他一脚,可是他却仿佛料到了一般,膝盖一抬,顺势将她更牢地抵在了自己怀里。
“怎么?”他的声音低哑而含笑,带着一点刻意的挑逗,“不舒服吗?”
姚韫知气得咬牙切齿。
“韫知?”
张允承的脚步声落在了柜门外。
姚韫知一动不敢动,心跳急促得仿佛要震破胸腔,手指死死扣着衣柜的内壁,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她余光一扫,正好看见他眼角微微扬起,那丝若有似无的笑,竟带着点莫名的悠然自得,仿佛完全不将当前的危机放在眼里。
这个疯子!
外头的张允承眉头深锁,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摆设,步伐沉稳却透着一丝焦躁。
桌台上的灯火燃得正旺,映出温暖的光晕,照亮了大半个房间,可屋内空无一人,姚韫知的身影依旧不见踪影。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了角落里的衣柜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衣柜静静立在那里,沉默无声,可不知为何,张允承却觉得它在微微晃动,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眉头皱得更深,脚步也随之迈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了。
姚韫知屏住了呼吸,心跳快得几乎要震破胸腔,额角沁出一层细汗。
张允承的手已经抬起,停在柜门上方,指尖微微一顿,似乎还在迟疑。
姚韫知脑中飞快权衡。
要不要干脆自己推开柜门?
只要她能在第一时间开口,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被任九思胁迫,总好过真的等被发现与他共处一室,再去自辩。
可就在她刚要做出决定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力道蓦地袭来。
任九思的手指,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指腹温热,带着十足的掌控欲,虽然不重,却不容挣脱。
姚韫知只能闭上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喵——”
突然,一道尖细的猫叫声忽然自头顶上传来,划破了沉寂的夜。
张允承的手一顿,随即抬起头,眼神一沉。
下一瞬,一道黑影自衣柜上疾速跃下,直扑他的肩膀。
张允承猝不及防,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抬起。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修长的身形在烛火下投下一道深邃的影子,眼睛泛着幽幽的光,诡异而冰冷。
它落地后,尾巴猛地一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猫叫,旋即身形一闪,轻巧地跃上窗台,眨眼间便没入夜色之中。
张允承微微蹙眉,站在原地沉思了良久,目光再次扫向那衣柜,却终究没有再伸手去打开。
几个胆大的小厮半晌没听到动静,也陆续跟了进来,站在屋内四处张望。
见屋里没有姚韫知,众人面面相觑。
张允承问:“你们确定夫人在里面吗?”
几个小厮被他盯得后背发凉,先前笃定的神色顿时变得迟疑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这……小人也不敢确定了……”
“是啊,我们刚才只是听见声音,夫人进去之后,的确没再出来……”
“小人也不知道这里面怎么会没有人啊。”
几人越说越心虚,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
张允承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沉沉地在屋内扫视,忽然,他的视线一顿,落在了房内另一扇门上。
那扇门的位置极为隐蔽,平日里几乎不被人注意,门扉微微虚掩,仿佛方才有人经过,却因匆忙未能合紧。
几个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愣了一瞬,其中一人怯怯地开口:“少爷,夫人……会不会是从这扇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这一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最终,房门被“砰”一声合上。
屋内恢复了寂静。
藏在衣柜里的姚韫知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压抑了一整晚的怒火在这一刻蓦然涌上。
下一瞬,她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任九思的脸上。
“混账!”
清脆的一声回响在狭小的柜内,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羞恼。
任九思的侧脸微微偏了一下,可他却丝毫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玩味,“我帮你遮掩了这么久,你就是这样谢我的?”
姚韫知目光凌厉,咬牙切齿:“你再敢乱来,我一定……”
她话未说完,任九思便忽然俯身靠近,气息灼热,贴近她的鼻尖,眼神幽深,低笑着打断:“一定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的蛊惑,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姚韫知强忍着怒意,狠狠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推开柜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很快传来张允承关切的声音。
“韫知,我刚刚在屋里怎么没有看见你?”
姚韫知茫然道:“我也没有看见你啊,你刚刚进来了吗?”
“那可真是邪了门了!”
之后的几日,张府一直鬼影幢幢,阴风阵阵。
张允承也请了几拨和尚道士,念经的念经,作法的作法,香灰撒了一地,符篆烧了满院,可那夜半的敲门声依旧不曾停歇。
到了后来,除了敲门声,他竟还能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混在夜风里,幽幽荡荡,直钻入骨缝,让人不由自主地背脊发寒。
张允承连着几夜被折腾得心神不宁,实在受够了这鬼哭神嚎的折磨,便叫来管事的,让人再去寻个法子。
管事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九思公子倒是说过,苍梧山灵验得很,山上的清虚观专门镇邪驱煞,或许能请个得道真人来看看。”
张允承拧了拧眉心,沉声道:“这几日衙门里事情繁杂,我若要去苍梧山,须得先告个假。”
管事的听了,迟疑了一下,建议道:“不如让夫人去吧?夫人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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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没有出门散心了。”
张允承微微皱眉,“现在外头那么乱,我不放心。”
管事试探道:“其实,夫人这几日也睡得不安稳。”
张允承目光微动,缓缓问道:“怎么回事?”
管事低下头,斟酌着语气,低声回:“大约是因为那个袭香的事。夫人始终觉得是因着自己没有去刑部作证,才害死了袭香。”
张允承闻言,神情微微一滞。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低沉,“罢了,那就让她去吧。”
冬日的苍梧山,素雪覆顶,寒意浸透松林。山道蜿蜒而上,沿途积雪未融,偶有枯枝自高处坠落,碎响惊起山间隐栖的寒鸦。石阶上覆着一层薄霜,行走其上,脚步微一用力,便能听见细微的冰碴碎裂声。
清虚观伫立于山巅,殿宇肃穆,青砖灰瓦在寒风中透出一丝沉静的冷意。观前的古树早已落尽枝叶,唯有盘根交错,嵌入岩石,静默见证百年风霜。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得更快,斜阳尚未完全隐去,暮色便已悄然吞没远山。
清虚观内,廊下挂着的铜铃被冷风拂动,发出低低的脆响。内院一角,几盏青铜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映在白雪上,像是几点燃得不甚热烈的星火。
推开木门,观内主殿幽暗,正中供奉着一尊道像,青烟缭绕,檀香味淡淡地弥散在空气中。
殿内,坐着一位身披灰青道袍的老者,眉须皆白,神色澹然。那双眼睛看似浑浊,实则深邃如渊,仿佛能一眼看透世间百态。
他正端坐蒲团之上,手持拂尘,神态悠然。
姚韫知微微俯身,拱手施了一礼,声音不大,带着冬日的清冷,“道长,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求道长指点。”
妙虚子未曾急着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姚韫知跪坐于蒲团之上,指尖抵着膝盖,沉默了许久,才道:“道长,晚辈近来心绪不宁,梦魇频生,似是被心魔所扰。晚辈不知该如何化解,故而前来。”
妙虚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不悲不喜,似是早已看穿世事。他轻叹一声,缓缓道:“心魔者,心之妄念所化。执念深,则魔难除。施主可愿与贫道细说,你所困之事?”
姚韫知一时无言。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是夜半梦回,看见袭香血染衣衫;是被那人低声在耳畔说的惑人之语,扰得数日心神不宁;还是那个早该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人,无可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晚辈曾以为,自己心志坚定,做出了选择便不会后悔,也不会因无谓之事动摇,可如今……却愈发迷惘,不知自己真正所求,亦不知该往何处去。”
妙虚子微微颔首,道:“万事由心生,亦由心灭。施主此番前来,是想求一解法,还是想求一个答案?”
姚韫知怔了一下,抬眸望向他,“有什么区别吗?”
妙虚子淡淡一笑,眼中带着深远的意味,“若求解法,斩断妄念即可。若求一个真正的答案,还须正心诚意,多费些功夫。”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姚韫知能隐隐领会到其中的含义。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良久,才缓缓松开。她低声问:“道长,若求答案,晚辈该如何做?”
妙虚子抬手,指了指殿内的长案。
案上摆放着一盏青铜灯,灯芯未燃,油料却是满盈。
姚韫知走上前,伸手拿起灯炷,轻轻一点,火苗倏然燃起,在微风中跳动,映亮了她的脸庞。
妙虚子望着灯火,道:“这盏灯,照见光明,亦能映照心念。施主可曾看清自己的心?”
姚韫知凝视着灯焰,火光摇曳,似是要将她内心深处的情绪一寸寸剖开。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晚辈明白了。”
姚韫知前脚刚离开清虚观,任九思便紧随其后而至。妙虚子正于殿内焚香静坐,见任九思进来,微微一笑,未待他开口,便先问道:“九思公子可是有话要问贫道?”
任九思闻言,神色微动,却未作声。
妙虚子轻拂拂尘,续道:“她为袭香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
任九思冷道:“人都不在了,再在这里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公子若这般说,贫道的有些话怕是再说不出口了。”
“是晚辈冒犯,”任九思垂眸,“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除了袭香,张夫人还为另一个人点了一盏长明灯。”
“谁?”任九思脱口问道。
27. 下下签
听任九思这样问,妙虚子拂尘轻轻一扫,未再多言,转身走向殿后的内室。
任九思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脚跟上。
内室不大,比外殿更显幽冷。四壁皆是青砖,烛火微弱,隐约照出角落里一排长明灯,灯焰摇曳,映得铜灯微微泛光,沉静无声。
任九思的目光扫过这些灯盏,每一盏灯下都供着一块牌位。然而,其中一块牌位上的名字却被掩去,唯余灯光照映在微微泛旧的木板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的目光正要移开,却在蓦地在灯盏下停住。
长明灯下,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静静躺着。
暗红的丝线褪去了原本的艳色,露出些许泛白的纹理。布面边角略微卷起,针脚虽仍算整齐,但因年久而变得模糊,部分地方的线已经轻微起毛。
灯火映在上面,照出布料上的褶皱,隐约可见指腹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显然曾被人长久握在掌心。
任九思的瞳孔微微一缩,指尖一瞬间收紧。
妙虚子问:“公子可识得此物?”
他如何不识得?
这护身符正是他当年替她求来的。
那年春日,骤雨初歇。
清虚观内香烟缭绕,檐下水滴轻敲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姚韫知站在签筒前,指尖摩挲着刚抽出的竹签,展眼细看。签文上不过寥寥数语,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签文上写道:
“去年百事可相宜,若较今年时运衰。好把瓣香告神佛,莫教福谢悔无追。”
她原本不是个信命的人,可那日的天光太晦,雨雾沉沉,她看着那签,心头竟生出一丝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言怀序声音温润低和,是春雨拂叶般的轻缓。
她垂下眼,攥紧手中的竹签,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是个下下签……”
庙祝在一旁见状,接过签文,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竹签上,同姚韫知解释道:“此签虽未明言大祸临头,却示人今年家宅难安,恐有病厄缠身,灾厄临门。去岁顺遂,今年时运却有衰退之象……这大约是在提醒施主凡事宜谨慎守成,不宜冒进妄为。”
言怀序看她实在苦恼,劝解道:“签文虽言时运衰退,但也劝人虔诚祈福,以化解灾祸,可见此劫并非定数。”
庙祝闻言,不置可否。
“道长,”言怀序忽然开口,语气十分诚挚,“若求得此签,当如何化解?”
庙祝轻叹一声,缓缓道:“若施主心中忧虑,可焚香祷告,求神明庇佑家宅平安。此外,也可求一护身符随身佩戴,或能趋吉避凶。”
言怀序正要再开口请教,袖口却被人悄悄扯了扯。
他低头一看,姚韫知正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多问了。
“怎么了?”言怀序一头雾水。
姚韫知细声道:“怀序哥哥,我们走吧。”
庙祝尚未回过神,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姚韫知已然不愿再听,拉着言怀序便往外走。
言怀序微微蹙眉,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终究没有挣脱,由着她拉着,走出了道观。
走出清虚观,沿着长廊下石阶,一路行至观外,雨已经彻底停了,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灰沉的天色,远处的檐角仍有水滴滴落。
姚韫知这才停下脚步,松开手,轻轻甩了甩袖子,语气颇为不满地嘀咕:“这些和尚、道士啊,果然是江湖骗子,故意给我个下下签,还说什么灾祸临门,病厄缠身……摆明了就是想吓唬我们,让我们花钱消灾。”
她说着,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嘟起,像只被惹恼的小猫,虽然凶巴巴的,可语气却不真的凶狠,反倒显得格外娇憨。
言怀序看着她,眸光微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既知道是这样,又何必这么苦恼?”
她唇瓣微微抿起,沉默片刻,轻声对言怀序说道:“我爹爹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好,入冬后咳得厉害,郎中说要静养,可他还是忙着处理朝堂上的事。还有惜知,这些日子也总是磕磕碰碰,前天才刚摔了一跤,今天又磕到了脑门心。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
她说着,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又顿住,低头盯着石板,半晌才闷闷地道:“当然,我也不是信这个,我只是……有点担心。”
言怀序听罢,微微皱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忽然,他停下脚步,侧过头,微笑道:“你等等。”
姚韫知正低头踢着脚下的石板,闻言抬眸看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言怀序道:“我们的伞好像落在道观里了。”
姚韫知满不在乎道:“扔了就扔了吧,反正都已经走这么远了,回去多麻烦。”
“没事,我回去看看。”
姚韫知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拗过他,只能在道观门外站着,看着他的背影重新踏上石阶,步履沉稳,消失在清虚观的门内。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言怀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姚韫知面前。
他小跑着上前,手里拎着那把伞。可当他走到姚韫知面前时,却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一个小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
姚韫知一怔,眼里带着几分惊讶,又有些意外的欢喜。可她依旧嘴硬,撅着嘴问道:“你给我这个干嘛?”
“我知道你不信这个,”言怀序说,“可它陪在你身边,便也就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此时此刻,任九思望着灯下那枚小小的护身符,目眦欲裂。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收回。
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留着这枚护身符。
它或许时常被她捧在手心,放在枕边,藏进衣襟里,紧贴着胸口,所以才沾染上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可她留着它,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为什么会在今日将它供奉在长明灯下?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的荒谬感。
一个念头兀地钻进脑海。
难道她其实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吗?
她是不是偶尔还会梦见自己?
是不是在某个深夜,她也曾翻出这个护身符,轻轻握着,想起那个雨天,他附在她耳边对她说的那句话——
它陪在你身边,便也就是我陪在你身边了。
任九思的心跳得飞快,可心底有个声音冷冷地向他发问:
她究竟是真的放不下自己,还是只是希望他的冤魂早日投胎转世,别再纠缠她?
任九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疯子。
这是言怀序死去的第五年。
他却仍困在执念之中,卑微又执拗地想要找寻一个答案。
任九思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衣袖。
他定了定神,最终走出了内室。
他走得很快,步伐很稳,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
长明灯仍旧燃烧着,护身符静静地躺在灯下,纹丝未动。
任九思回到张府,刚踏入院中,便听见廊下有人窃窃私语。他脚步一顿,隐在暗处听了一瞬,依稀听见“老太太”“动手”“世子”几个字,眉心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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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说什么?”
他沉声一问,那几人顿时噤声。
一个胆子稍大的小厮犹豫片刻,低声道:“公子,您还不知吧。今晚老太太突然发怒,不知为何,竟动手打了大人……”
任九思的眸色微变,沉声道:“现在什么个情况?”
小厮正要答话,忽然,不远处的庭院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灯火熹微处。
姚韫知扶着张允承,缓缓朝雁声居走去。
她的步子不快,张允承半靠着她,夜色朦胧,将两人的身影映得极为亲密。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张允承侧首看着她,眼神专注。
任九思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压下所有思绪,迈步跟了上去。
身侧的小厮似是犹豫了一瞬,试图拦他:“公子,这……”
任九思却未停步,目光沉沉,越过庭院,悄然踏入黑暗之中。
夜风微凉,吹拂着浅淡的花影。
他的步子很轻,刻意压低着呼吸,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
姚韫知和张允承走到雁声居门前。
她像是正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关切,随后抬手替张允承理了理衣襟。
张允承微微低眸,眸色深沉,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他低下头,熟稔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夜风拂过,院中灯笼微微晃动,昏黄的烛光映在地面,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交叠。
任九思静静站着,竟不觉笑出声来。
他忽然意识到——
他今日所有的波动,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挣扎,都像极了一个笑话。
姚韫知被吻得怔了怔,良久过后,慢慢推开张允承,双颊泛红,声音微微压低,“好啦。”
张允承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敷衍,依旧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低声道:“这里又没人,有什么好羞的?”
姚韫知没有接话,只是理了理头发,眼睑微垂,看不出情绪。
张允承看着她,停顿了一瞬,随即道:“今晚谢谢你。”
姚韫知偏头,眉心微微蹙起,“谢我?”
“我知道,母亲今日动手打我时,你是想替我挡那一巴掌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向来要强,最忌有人忤逆她,可你还是在她面前替我说话。”
他笑道:“今日我虽挨了打,却也很欢喜。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
姚韫知抿了抿唇道:“你我是夫妻,不必这般客气。”
“那我当真就不客气了?”
张允承作势要去抱她。
姚韫知却嗔道:“你今日别来招惹我了,我实在累得很。”
“那明日?”
姚韫知疲惫地笑了笑,“明日再说。”
张允承含笑应道:“好。”
姚韫知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往临风馆走去。
夜色深沉,雪后的空气透着凛冽的寒意。周遭一片静谧,唯有脚下的积雪在她每一步踩落时,发出微弱的响动。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姚韫知一怔,正要回头,腰肢却被人猝然揽住,整个人被猛地拽进一道温热的怀抱里。
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带着夜风的清冽,也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她尚未挣扎,后颈便被人轻轻扣住,下一瞬那人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毫无预兆,甚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仿佛要把今晚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尽数发泄在这个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