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会发疯》
1. 第1章
#虽然你只会写三脚猫的代码,所幸我们也只需要三脚猫的代码。
今年是罗芝在摩美投资的第三个年头。
前辈们都说,做资管呢没什么别的好处,主打一个路子清楚:一年涨薪两年升职,三年考证拿奖金,五年提车十年买房,二十年归来熬成副总裁,实现阶级飞升而后功成身退,所有流程一气呵成,清晰又爽快。
罗芝:呵呵。
前辈们还说,年轻人,数据分析这一行有光明的未来,梯子铺在明面上,还不勇敢去爬去闯?
罗芝微笑点头,并婉拒了这张饼。
——牛马半生,归来仍是实习生,我说什么了吗。
都说人老三岁心老十年,连个正经分析师抬头都没有罗芝,今天也是行走在资管部门的底层小妹,好在这个年代大家讲究企业文化,讲究和谐一家,尤其在摩美投资这种高端大气的地方,每个人都自诩精英,身份抬得越高,越不好在明面上给新人难看,因此,罗芝虽然忙碌,倒也不至于真成个端茶倒水的小助理,诸如复印一百份材料,买三十杯咖啡,以及绞尽脑筋给老板预订不重样的减脂餐等等此类琐事,暂时还不用她操心。
但要是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咸鱼躺平,那也有亿点天真,这不,早晨她踩着两脚雪泥,溜冰似的溜出电梯,鞋子还没换呢,就被隔壁财务规划组的杨怀特提溜住了耳朵。
“罗芝!你昨天发给我的配置清单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井号?”
什么井号,井什么号?
罗芝强迫自己的大脑赶紧开机运转,同时不着痕迹地把脏兮兮的靴子脱下。
“你说这套代码能读取原有文件并重新整理,这就是你整理出来的东西?数据都读成了井号,这代码行不行啊?这不明摆着有bug吗?”
杨怀特突突突一顿机关枪,罗芝也急了,霍地一下站起来接报告。
“……喝!”杨怀特吓得往后一仰,差点闪了腰:“你能不能慢点?!”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不好意思四个字早成了她的口头禅。
通常来说,当一个男生报自己身高一米八,他应该只有一米七八,但如果一个女生坚称自己一米七八,那她大概率已经默默长到了一米八。
罗芝:什么一米八,不,我没有一米八。
我只有一米七八,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一米七八。
童叟无欺的罗芝,个子高,骨架大,虽然不胖,但也没瘦到皮包骨头,因此毫无疑问地被划进了“魁梧高大”这个类别里,怎么听怎么不像形容女生的好词。
连妈妈都会盯着她叹气:“明明脸长得挺秀气,怎么就这么壮呢。”
此生与娇小玲珑无缘。
杨怀特四十出头,跟所有中年男人一样,秃头大肚子,但又比其他中年油腻男子略胜了一筹,皮下脂肪稍微少了那么一点,四周头发稍微多了那么一点。
男人不到五十,对于外貌就还有挣扎的余地,于是每天早晨长吸一口气,将衬衫扎进皮带里,左边头发梳到右边,后面长毛拨到前面,一番南水北调东墙西补,折腾下来,虽无富余,该遮的总算也都遮住了。
“一个女生长这么高,怎么找对象嘞。”
杨怀特瞄着罗芝头顶嘀咕道,然后敲敲桌子,不耐烦了:“看出问题了没有?”
罗芝低头扫了一眼,又扫了两眼。
这是一份投资组合报告,资产配置一栏密密麻麻,各种生僻冷门的资产名称整整齐齐地码着,杨怀特竟然直接把它们都打印了下来,好家伙,长长一排只有名字没有数字,仿佛一本金融资产目录大全,几十个单词占了六页纸。
也太浪费纸了,一点环保意识都没。
罗芝看着看着,好像有点明白了:“啊,原数据里并没有这些资产,所以读取不成功,匹配不到列表上去。”
杨怀特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匹配不上就是井号吗?”
“啊……对啊。”罗芝呆呆地回答。
“对啊什么对啊!”杨怀特怒了:“动动脑子,你难道打算在财报上面显示井号吗?”
“……”
“你经理跟我说你的代码可以自动读取数据生成文件,我才把交表日期挪后一天,现在数据出了问题,你说怎么办?”杨怀特用食指在自己脑门上转了一圈,训斥道,“别梦游了,赶紧改,耽误了明天交表,我看你怎么交代!”
说完哼一下摔了报表,风一样走了。
罗芝别别扭扭地坐下,周围的办公区静悄悄,组里其他分析师们各自盯着屏幕,表情认真,眼神却一片涣散。
——都在偷,哦不对,光明正大地听呢。
佳文探过头:“又要修代码啦?”
罗芝苦笑:“可不是。”
佳文安慰她:“以前在学校,教授们总是侃侃而谈,说什么金融学院各个专业定向定量各有用武之地,可入了职场才知道,任你风管或资管,金融还是精算,只要来打工,都是要写代码的。”
罗芝忧愁:“可我只会写三脚猫的代码啊。”
佳文确定周围没人,冲她眨眨眼睛:“他们也只需要三脚猫的代码呀。”
罗芝笑了。
她感谢佳文开解,心情顿时轻松很多,但是佳文没说几句就被经理叫去开会,说是最近新来一个项目交给她带。
罗芝看佳文抱着笔记本踩着小高跟,兴冲冲又急匆匆,米黄色小香风连衣裙贴身又得体,连头上的发夹都是同色系,优雅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又惆怅起来。
佳文与她毕业于同一学校,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当实习生,分在一组,背景相似,关系理所当然也亲近一些,可惜同人不同命,一年转正三年提档,上个月佳文已经升成中级分析师,而罗芝还没摸着正式合同的那张油墨纸。
罗芝笑不出来了。
她嘀嘀咕咕开始改代码,从网上找了个现成的数据检查包,把匹配不成功的资产全部筛掉,再把列表刷新一遍,发回杨怀特。
登登,杨怀特的头像亮起来。
Wyatt:备注呢?
Zhi:啊,什么备注?
Wyatt:筛掉了哪些资产,之前为什么匹配不成功,是格式不对还是数据丢失,是之前不存在还是后来不持有了?
Zhi:啊……啊?
Wyatt:……
Wyatt:……你要不改名叫啊吧。
Wyatt:愣着干啥,赶紧去写啊。
Zhi:哦。
筛数据容易,备注解释起来可就难的多,罗芝翻看几遍才发现很多字段她都并不明白具体含义,交易状态代码,资产分类……有些看似异常的值,究竟是无意义的占位符,还是其实是有效数据呢?
她开始怀疑之前那套简单粗暴的数据检查包是不是真的用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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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挠头半天,还是去敲了琦芸的桌角。
“琦芸,关于上季度资产配置的数据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琦芸是组里的高级分析师,转来资管组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财务报表,肯定熟悉数据情况。
琦芸抬起头,五官精致眉眼柔和,笑起来的嘴角弧度恰到好处,完美得像个假人。
“抱歉啊芝,我今天有点忙,赶着跟经理出个PPT,你能跟我约个时间吗,周三以后都可以,具体可以查我的日历。”
琦芸人如其名,声音和名字一样缱绻温柔,就连婉拒都这么——
好吧,都这么干脆利落。
今天不写好,杨怀特提刀就要问斩,还等得到周三?怕是尸体都凉了。
罗芝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回到工位,认命地翻出几百年没更新过的数据库文档记录,一项项查找,从资产表名称、字段解释到更新频率,试图理解每个井号字段背后的逻辑。
蔬蔬的信息发来的时候,罗芝正陷在数据海,两眼发花。
“3月20号山羊LiveHouse,我有两张票,来吗?”
蔬蔬是罗芝的网友,当初因为抢票认识,之后就一直联系,说也神奇,两人的性格和成长环境迥异,偏偏是偶尔的一次交集让两人结缘,这么多年一直聊得投机,相谈甚欢。
罗芝抱怨:“我在修报告呢,都不知道几点能下班。”
“啧啧,可怜的小牛马,给你看我在干嘛。”
手机在桌上连续震动,发出不小的声响,罗芝连忙捏起来,免得闹出更大的动静,打开一看,两眼一黑。
蔬蔬连发十几张照片,360度无死角地展示了她在阿勒泰雪山上的绰约风姿,头戴夸张紫花,身穿民族服饰,大麻花辫一甩,身后飘雪被阳光染成淡金,还有一张社媒截图,标题十分吸人眼球——
旅行的意义不在于美丽的风景,而在于出离现实的勇气。
罗芝酸了。
“你一年到头能在家住几天?那么大房子天天开着暖气只给猫用,一点环保意识也没有。”罗芝指指点点。
“这你就不对了,我也是工作呀,不赚钱拿什么养小爱猫?抛开事实不谈,小爱猫住两百平的房子怎么了,它就配这么大的房子。”
罗芝想想自己那七十平的出租屋,更酸了。
蔬蔬现在的身份是旅游博主,但跟那些签了公司有KPI要完成的博主不同,蔬蔬是真正能掌握工作节奏的自由人,享受美景美照美食,主打一个自由洒脱,随心所欲,当然了,能实现以上这些还需要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
“什么工作什么博主,你真正的职业是富二代。”罗芝毫不留情地戳破。
“那也不是我的错,”蔬蔬摊手,毫不在意,“反正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罗芝又一次被碾压,决定强行挽尊,义正词严道:“好了别打扰我修bug,我这些数据很重要的。”
“是哦,怎么个重要法?”
“修不好的话,财报上会出现井号,”罗芝学着蔬蔬发了个摊手的表情,“那就闹笑话了。”
蔬蔬连发好几行哈哈哈哈哈哈。
“财报上出现井号是笑话,那么堂堂摩美投资的正经财报却要依赖一个半吊子实习生,岂不是更大的笑话?”
罗芝:。
怼还是博主会怼。
可惜我不能这话转发给杨怀特,哎,可惜。
2. 第2章
#27岁的罗芝,买不起72块的贝果。
罗芝把备注草稿发给杨怀特,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她慢吞吞地拿着午饭去微波炉加热,本想随便找个角落扒拉两口,却瞥见前方桌子上,佳文、琦芸和Kama正挨在一起看手机。
她脚步一顿,有片刻的犹豫。
这三个姑娘是他们资管部门的门面担当,脸蛋漂亮身材纤瘦,每天的扮相精致又高级,跟罗芝这种女汉子风是天壤之别。
她有点想绕开,但坐在她们旁边的谭刚瞅见了她,随口招呼道:“罗芝过来吃饭啊。”
罗芝赶紧加入。
谭刚是资管部门的经理,也是罗芝的顶头上司,此人人如其名,是个刚正不阿的直男,领导能力毋庸置疑,人也很好相处,只是有时过于笔直,对姑娘间弯弯绕绕的心思理解不了一点儿,自然也不能体会罗芝此刻的迟疑和纠结。
“我听说上次的代码又出了点问题,辛苦你了,昨天没少被Wyatt追着要报告吧?”谭刚关怀道:“需要我出面的话就跟我说哈。”
罗芝心里的褶皱瞬间就被抚平了,如春水浸田,好不舒坦。
看吧,杨怀特不做人没关系,至少我还有个好经理,顶头上司体贴入微关怀备至,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吗?
琦芸戳戳Kama:“桑德罗家的裙子特卖会开始了,今天是七折哟!”
Kama和佳文小声惊呼,Kama立刻评论:“我一直想买条西装裙,带双排雾金扣的那种,上周去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佳文今天的这套就很好,颜色柔和又百搭。”
佳文摆出肉疼的表情:“但我买的时候没有折扣!呜呜。”
琦芸:“你说的款式有的啊,我看到过,就是颜色暗了点,搭配碎钻项链就很出彩了——我上午发的那两套你看了吗?”
Kama:“看到啦,深蓝直筒,腰线很特别,但我觉得要个子高点才撑得起来,哎,说起来适合罗芝哎。”
罗芝一愣:“啊?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她觉得自己不该显得这么蠢,于是赶紧补问:“哪里的照片?我看看去。”
琦芸只是微微一笑,低头划着手机,像是什么也没听见,Kama神神秘秘地笑,半晌,佳文轻轻解释了一句:“发群里了。”
群。
罗芝下意识攥紧了筷子。
餐盒里的白米饭颗粒分明,刚刚加热过,还冒着热气,她觉得自己真是蠢翻了,怔了半天,含糊答道:“哦,好。”
一桌五个人,谭刚专心干饭,对这场对话毫无察觉,罗芝身份不配,剩下三个女分析师建了一个群,用于时尚交流美妆互助。
她们当着罗芝的面点评衣服的质感,推荐裙子的款式,却把照片发到了罗芝不在的群里。
但罗芝是个软包子,甚至嚼了两口米饭还在想,我应不应该开口问问呢。
——要不你们把照片发给我看看?
——要不你们拉我进群?
……或者要不你们就闭上嘴,别在午饭的时候搞小团体,让我这么难堪?
谭刚竟然对波动的气流一无所知,男人的世界真简单。
“芝,LV出新款了哎,你不是很喜欢他们家吗?可以去看看哦!”琦芸好像转移了话题,但又完全没转。
时尚时尚,让罗芝浑身不得劲的时尚。
罗芝猛然回神,局促笑道:“我没钱,买不起啊。”
琦芸一副你别装啦的表情:“怎么可能呢,你都背过的。”
……是谁说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怎么杀不到摩美这里?
她的确背过一个LV季节款,是研究生毕业时妈妈送的礼物,她只背了一次,就被三位高贵的分析师一眼相中,惊叹品评,从此牢记,三不五时拿出来提。
罗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别问,问就是很后悔。
琦芸Kama佳文,一个温柔清秀,一个明艳大方,一个端庄得体,美得各有风格,但有一个共同点:她们为了美可以拼命。
她们可以戴着卷发器睡一晚上,只为第二天拥有超自然的大波浪,可以五点起床,练完形体、化完全妆,再端着一杯冷萃精神抖搂来搬砖,她们把鲜花多肉和亮片高跟堆满办公区的角落,无论工作再忙都能随时跟上最前沿的时尚动向……她们不知疲倦,她们叽叽喳喳,她们用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动力构成铜墙铁壁,牢牢霸占女分析师的职场时尚赛道,那架势明摆着在说,老娘在此,谁也别想卷过我。
罗芝不想卷,她从小就缺根时尚的筋,大学一时兴起,把一件粉色针织衫套在豹纹圆领白衬衣外面,被班上同学好一个笑话,那些背后揶揄的眼神和偷偷嗤笑的声音像细针一样,绵绵密密扎在背上,让“如芒在背”这个成语有了特别具像化的体验。
她从此不穿任何艳丽的款式和色彩。
琦芸看罗芝神游天外,似乎有些不满,补充道:“其实我觉得他们这一季的设计还蛮丑的。”
佳文附和:“自从换了设计师,一直都没有特别出彩的款式。”
Kama又来了精神,开始免费带货:“但是芝芝!我觉得你还是很适合他们家,你个子高,背起来好看的!”
罗芝:……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买不起。
她是个简陋不堪的糙女子,早晨头发一扎就来上班,穿得普通,放在哪里都会泯然众人,她只有一个名牌包,但这一个包也成了原罪,有了这个包,就有了被评论的借口,有了穿戴要讲究、搭配要时尚的压力,从此只要有昂贵精致的包包衣服,琦芸她们都不忘跟她分享。
但分享的语气又如此古怪,经不起推敲。
罗芝下班时已经头昏眼花,bug修好了,一切运行正常,备注改了三遍,杨怀特终于松口,末了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你看你来来回回的折腾到现在,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罢了罢了,现在总算可以提交了。”
她脑瓜子嗡嗡嗡,正准备走人,琦芸却叫住她:“芝,我休完假回来就要跟谭经理出差,下个季度的资本回报率就要暂时交给你负责了哦。”
“啊,啊……”罗芝懵了:“我?”
她是个实习数据分析师,处理数据和建模分析已经很让她头大,好在风险敞口那些东西都很固定,历史数据稳定,又有现成公式,因此很少出什么惊天幺蛾子。
但资本回报不一样。这份报告会显示各个业务部门的回报率,跟长期资本战略挂钩,是给高层和战略部门做长期规划的重要依据,也是……也是每个业务部门的逆鳞,妥妥的雷区,一踩一个不吱声。
“为什么要用这套数据?故意选一个ROE低的区间,让我们组的结果难看?”
“这套算法我们组实在不能认同,以下是针对你们资本回报率计算方法的20个问题,希望在今天之前得到回复。”
“谭经理,麻烦跟琦芸一起出席这个会议,我们需要对齐资本回报的颗粒度。”
……
回报回报,有赚就有赔,赔的部门竭尽全力想掩盖数据的难看,赚的部门则费尽心机要放大自己的光彩,永远没有一个算法能够满足所有部门的需求,因此,在资本回报率最终敲定之前,所有部门都可以过来横插一脚。
罗芝当实习生的前两年,没少见其他业务部门过来逼逼赖赖,大家都知道这是整个摩美财报上最核心的数据,但核心数据该怎么利用,众人又各怀心思。
如此得罪人的报告,竟要落到罗芝头上了。
罗芝本能地有些抗拒,小声说:“可是下季度的风险敞口我还没有做完呢……”
“什么风险敞口?哦,你说的是VaR和蒙特卡罗模拟?”琦芸想了想,轻轻一笑,语气温柔,“那个很容易啦,只要用Python里的数据包调一调,套个公式,直接就能把未来趋势预测出来了。”
“可是……”
可是现实从不像琦芸说的这么轻松,至少罗芝做起来从没这么顺利过。
每个季度的数据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代码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错误,有时候几个小时搭进去也毫无进展,都是家常便饭。
但她一时卡住,想不到一个合理的反例,便无法反驳。
琦芸的声音永远温柔,温柔得不容人置疑:“你过来吧,我把日程表跟你核对一下。我走之前会跟你多开几次会,另外今晚我会发个邮件给项目经理那边,这样下次他们来的时候就知道找你对接了。”
明明被委以重任,罗芝却有点提不起精神,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说不清楚应不应该。
她磨磨蹭蹭,她消极怠工,她尽力拖延。
结果就是妥妥的熬夜加班。
落地窗外,市中心的灯火已经亮起,千家万户各有个的璀璨温暖,但更多的则是办公楼的平直白光,永远稳定白亮,不论昼夜。
她想给男友发消息,告诉他今晚不能回去吃饭了,谁知却先收到了对方的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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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加班,你自己吃饭吧。”
得,社畜牛马,连默契都是如此心酸。
“对了,这周末要去我爸妈家啊,别忘了。”关狄提醒她。
罗芝眼睛发花,回得慢了一点,半天才慢吞吞说了句:“哦,好。”
“哦什么哦啊,”关狄似乎有些不满,“你可记清楚了,别安排别的事了,整天迷迷糊糊的,重要的事情都得靠我提醒。”
罗芝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关狄却拒绝了罗芝不太明显的讨好,继续抱怨道:“当实习生真挺好的,自己不带项目,就不用操心,你看我现在,整完睡不好觉,就怕客户找,都需要吃安眠药了。”
正准备熬夜的罗芝深有感触。
大半夜,有人吃安眠药还担心客户找,有人喝着咖啡把数据往图上导。
说来说去,都是牛马。
罗芝觉得这班上的真是心酸,不仅心酸还很寒酸,那是谁说的白领丽人精致高端,怎么她就连顿热饭都吃不上,这日子到底有什么精致——
佳文探过头,笑吟吟地说:“芝,我们去买面包吧,北淮巷小别墅开了家贝果店,古法烘培,纯手工制作,可好吃了。”
……好吧,还是有点精致的。
于是两个姑娘晚上九点踩着雪泥去买面包,申城冬天的风冷飕飕,两人歪歪扭扭走了二十分钟,寒气渗进骨缝,罗芝直打哆嗦,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一定套一条厚点的秋裤。
脸都快被冻成冰雕,佳文终于愉快地挥手道:“到啦!”
罗芝这才注意到,佳文的羽绒衣下面竟然只穿着一条浅灰色筒袜,配一双白色小坡跟。
……勇士。
“快进来,它家的奶酪贝果特别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佳文推开门,木门吱呀作响,铃铛撞击玻璃,摇曳的铜制吊灯发出暖光。她们一进门,鼻尖立刻被温暖的香气包围,奶油果干焦糖的味道混杂着发酵小麦的香气,温暖而美好,寒冷瞬间被挡在门外。
罗芝把那句“去超市买面包不行吗”咽下去,转而感叹道:“你真的不冷吗?”
“只要在外面罩一件羽绒大衣就不冷了啊。”佳文愉快地隔着玻璃打量起来,柜台后是一个开放式的烘焙区,几位穿着亚麻围裙的面包师动作专注娴熟,每个细节都充满仪式感。
“可是羽绒服也罩不住下半身啊。”罗芝实诚地说。
佳文看着罗芝笑了:“办公室恒温22度,为什么会冷呀?其实你也可以不用穿毛线开衫——尤其你是小麦色皮肤,不太适合灰色调,改成稍微柔和的颜色会更好哟!哎呀,奶酪贝果只剩最后一个了……算啦,你今天第一次来,让给你吧,我去买杏仁牛角。
——她终于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还煞费苦心,用酥脆的面包皮裹着,混在发酵的麦香里,怪难为她的。
罗芝常年穿一件灰色毛线开衫配工装裤平底鞋,一身了无生气的枯叶色,扫过去眼睛都失焦。
罗芝:什么小麦色,其实就是皮肤黑罢了……
“毕竟是摩美投资,想想当初咱们找实习多不容易,拿到摩美的offer,周围人都可羡慕了……”佳文不经意地问:“对了,你跟以前的同学还联系吗?下个月好像有个校友聚会哦。”
“啊嗯,”罗芝眼神闪躲:“不联系了。”
佳文也不深究:“总之咱们能留在申城,还能进摩美投资,已经非常好了,你也打起精神来好好捯饬一下——再说公司里哪个分析师不是精致漂亮,哪有人天天穿毛线衫?”
罗芝认真想了想:“有,隔壁组数据组赵姐。”
佳文无奈:“……赵姐已经三十八岁离异带俩娃了,再说数据组也很少见客户,罗芝,你才二十七呀。”
啊,我都二十七了,还是个实习生。
罗芝沮丧,正好店里提供玫瑰吐司试吃,她赶紧塞了一口,吐司用有机面粉和玫瑰花瓣混合揉制而成,出炉后撒上一层薄薄糖霜,咬下去,花香在舌尖蔓延,柔软的内里充满空气感与弹性。
罗芝迅速被治愈了。
太好吃了,好吃到她都狂妄起来——实习生就实习生呗,我可是摩美的实习生,我怕个啥?
五分钟后,柜台小姐姐笑容可掬道:“奶酪贝果一个,共72元。”
罗芝:?
她果断转身,把袋子塞进佳文怀里,严肃道:“这个给你,不瞒你说,我怕太香的奶酪。”
佳文:?
3. 第3章
#太阳底下无新事,职场霸凌晒不死。
罗芝所在的资产管理组,谭刚是经理,底下带着琦芸、Kama和佳文三个分析师,外加罗芝,五人构成了资产管理组的核心,这个组隶属于风险部门,部门大老板名叫维德。
——看过三体的都知道,这是个牛逼的名字。
摩美投资的维德,没有光速逃逸飞船的加持,依旧凭着自己的本事造出了职场飞升的神话,传闻他当初从码农转行做金融,短短两年内考出CFA,从中级分析师一路蹿升,四年连跳五级,眼看就要成为摩美成立以来最年轻的VP。
这种火箭式晋升速度,放哪儿都是纯纯的降维打击。
众人读着邮件,啧啧称奇:“哎呀,哎呀,维德又升职了。”
罗芝一点儿也不奇怪。
两个月前,隔壁融资部的大老板突然跑路,高层让维德暂时代管,维德忙到飞起,脚不沾地,罗芝悄悄翻看过他的日程,往后翻了整整三个星期,找不到一段半小时的空隙。
但维德也不白辛苦,这不,今早摩美召开大会,宣布进行部门结构调整,风险管理与融资管理两个部门合并,两个VP也合成一个,而这个水涨船高的宝位,自然是给了维德。
有人平步青云风生水起,有人还在导数据。
有人年轻有为手握摩美小半条命运,有人她还是导数据。
罗芝叹了口气。
罗芝本打算利用上午的时间向琦芸请教数据导入的步骤,尤其是计算资产回报率的那一部分,但她还没开口就接到了全员开会的通知,说是要讨论部门结构调整的细节。
对于罗芝这种转正都困难的实习生来说,全员大会毫无意义,能躲则躲,随便搞点啥不比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强。
但琦芸微笑着拒绝了她的提议:“这次会议很重要,你也该去好好听一听。”
罗芝有点着急了:“那我什么时候跟你学导数据呢?资产回报率的那套算法,我现在还没搞明白呢。”
琦芸从容一笑:“不急,中午吧。”
罗芝只能蔫了吧唧地答应,然而会议结束后,维德飞升成为全场焦点,部门员工纷纷拍起马屁,气氛异常热烈,于是大家临时起意,原地攒起一个午饭局,说是要聚餐庆祝维德晋升。
罗芝真急了:“去外面聚餐,来回至少一个半钟头,咱们没有时间了。”
琦芸面色温柔,语速悠悠:“不是还有下午吗?”
罗芝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啊,下午我请假了。”
琦芸奇怪地看着她:“咦,周五下午请假,你有什么事?”
请假只请半天,还是周五下午这半天,明摆着要提前开溜,都说勇敢人的人先享受周末,这实习生未免也太勇敢了。
罗芝其实不想回答,但琦芸问得很清楚,她不知道怎么含糊应付。
她只能别别扭扭地说了实话:“嗯,周末要去男朋友老家,下午我得提前收拾行李,准备礼物,明天一大早的动车。”
琦芸明显顿了一下,才笑着说:“哎呀,那可以理解,工作毕竟只是工作,相比较起来还是男朋友重要。”
她笑得微妙,微妙得几乎瘆人,罗芝感到异样,哑口无言。
整个风管部门都知道,琦芸刚刚跟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上周还把正在租着自己房子的男友赶了出去,大家听说了这件事,都纷纷夸赞琦芸处事果断作风潇洒,是妥妥的大女主人设,就连琦芸自己也是云淡风轻,表示往事如烟,不必再提。
但罗芝琢磨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琦芸总是自己订一个会议室躲进去,神神秘秘,她说需要一些专注的时间,不希望被人打扰……可是资产回报这项目都已经要交给罗芝了,她到底在“专注”什么?
哎,究竟是不是罗芝想的那样,也无从验证。
罗芝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冬景,心情像那融化的积雪一样复杂不明。
“怎么蔫蔫的?”关狄打了水,把杯子递到罗芝面前,“不高兴见我爸妈啊?”
关狄的长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他身高不够一米八,身材偏瘦削,肩膀不宽,但很会穿衣服,肯在搭配上花心思,倒也衬得自己精致讲究,甚至能营造出一种精干自律的气质。
罗芝当然没有不高兴,她知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跟着男朋友回老家见父母,意味着关系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是对未来的某种承诺,她理应充满期待,最好还带一点兴奋和紧张。
但她期待不起来,可能是最近工作上的事太多太杂,她没办法把心思收回到旅程上。
她回过神,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在想昨天公司聚餐的事。”
关狄不以为然:“你们大老板升职,跟你关系也不大吧?”
高铁车厢里人满为患,他们从申城出发,赶往南省的小镇。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原生态,前几天降温下雪,但窗外的积雪已经化的七七八八,沿着绿色田野,淌成脱脂牛奶一样的巨大水渍。
罗芝愁眉苦脸地摊了摊手:“不能说关系不大,只能说完全不相干……但是他们聊着聊着,就又给我按头塞了个活儿。”
关狄:??
昨天的聚餐地点选在一家热闹的广式料理店,甜粥配早茶,各色糕点引人垂涎,十来号人分成两桌,维德并不跟他们坐一起,倒是数据组的赵姐坐在谭刚身边,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今年的申请递交上去了,也不知道能录几个哟……”赵姐表情夸张,探过身子去拿点心,“小孩就是碎钞机,申个小学还要做个人履历,填一堆信息,真是麻烦的没边儿!”
谭刚笑道:“我看网上说中产家庭有三个开销黑洞,豪宅私校奢侈品包,赵姐你可小心了。”
赵姐嘴一撇,嗤之以鼻:“说这话的肯定没生过孩子吧?真生了孩子就知道,房子包包虽然贵,总归明码标价一次买断,只有孩子,孩子的钱永远算不清,也永远花不完!”
桌上氛围热烈,众人相谈甚欢,罗芝有点不自在,觉得自己该说点啥,却根本插不上嘴,一盘盘精致的点心摆得满桌,若是一味埋头吃,又怕别人觉得她冷漠无礼,思前想后,脸都跟包子一样皱了,还是接不上话。
“我老婆预产期也快到了,”谭刚若有所思,“我们都还没想那么远呢,过几年再向你取经吧。”
“别,你可别等,最好现在就开始打算,”赵姐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语气严肃,“要是不想受私校的苦,最好现在就往学区房里搬,我给你列个表,你先把上面列的几个区重点关注了啊。”
谭刚笑得有些无奈:“好,好。”
琦芸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谭经理,你太太现在怎么样了,月份应该挺大的了吧,状态还ok吗?”
罗芝一顿,啊,是哦,刚才我也可以问一下的。
我怎么没想到呢。
“还好嘛,但她自己嫌肚子凸出来,说拖不动,”谭刚用手在肚子处比划了一下,“整天喊着腰痛,恨不得睡在按摩椅上,还是不管用。”
琦芸感叹:“怀孕就是很辛苦的,我知道一家按摩店还不错,就在华锦酒店里,他们家主打是用玫瑰熏香配spa,比普通的经络按摩要管用些。”
Kama兴奋起来:“啊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去的那家吗!那家挺不错的,装修也好,氛围温馨,特别适合放松身心——我把链接发给你太太吧谭经理!”
岂止是“挺不错的”,华锦酒店是一家位于申城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设有豪华的水疗中心,提供高端按摩、SPA和芳香服务,收费昂贵无比,进去之后,不仅身心能立刻放松,钱包也能。
谭刚眼睛紧紧盯着流沙包,生怕它一咬下去就漏出来,随口答道:“好啊好啊,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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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转而又跟佳文说:“我觉得按摩再舒服还是不如理疗管用,还是得找个了解自己状况的理疗师,从骨骼和肌肉纹理上做长期调理,才是最理想的——佳文和我用的那个理疗师就不错,等我一并推给你太太哦!”
佳文点头表示赞同。
罗芝更坐不住了。
老婆孩子公私校,按摩熏香加理疗……她们怎么什么话都接的上啊。
赵姐没让罗芝尴尬太久,话题一转又挖一个新坑:“维德都升职了,原定的季度大会还搞不搞了?”
谭刚只有工作和吃饭的时候专心,赵姐这么一问,他放下萝卜糕,脑瓜子高速运转起来:“日子早就定好了,搞肯定还是要搞的,不过估计是最后一次了,融资部合并过来后,人多了一倍,以后的活动都得重新规划喽。”
风险部门每个季度都要开员工会,流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相当清晰:先是维德简短发言,然后几位高级分析师分享组内的重要项目进展,最后请个客座咨询师做个行业动态的分享,整个过程最多三小时,十分高效。
过去的季度大会就像是例行公事,大家坐下来聊聊,没什么压力,但两部门合并后就不太适合再开这种小门小户的会议了,以后的活动需要更大的场地,花费更多时间,形式上也会更加复杂多变。
于是,这最后一次的旧版大会就成了众人眼里出力不讨好的拙活儿,干好了没回报,白白浪费时间,干不好还要让新部门的人看笑话。
就在这时,Kama突然转向罗芝,眼里闪着某种光:“芝,你有兴趣吗?”
罗芝一惊:“啊?”
Kama的声调跟颧骨一样高,语速跟想法一样快:“你看,过去两年,每个小组都轮流派一个分析师来主持大会,其实很多实习生都很想尝试的,可惜没机会,这次要不咱们也来改革一下,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
罗芝:……
罗芝:有没有可能,我并没有兴趣。
Kama好像很为这个点子高兴,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小聪明,看向罗芝的双眼都放光,热情洋溢道:“最后一次了,就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留给你们吧!”
……最后一次了,搞成啥样也没人在意,所以也就没人想搞。
赵姐点头:“风管部门下面三个组正好三个实习生,凑一起主持个会议也足够了。”
谭刚稍一思索,似乎也挺满意,他看着罗芝:“的确是个锻炼机会,对于提升口才和领导能力、增强社交机会来说都是不错的,也能为以后打个好底子。”
他每次说“以后”都有几分意味深长,罗芝听得心里一沉。
她知道谭刚是一直想给自己转正的。
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锻炼机会”,谭刚想通过这次机会给她的转正铺路,于是罗芝什么都不能反驳。
就这样,众人愉快地敲定了季度大会的负责人选,没人问罗芝愿不愿意参与。
因为没人在意。
晚上,罗芝打开手机找蔬蔬。
“你说她们的记性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若是记性不好,找人主持的时候怎么就想起了我,但要是记性好的话,分享折扣的时候又不记得拉我进群。”
蔬蔬秒回:“不要怀疑,妥妥的职场霸凌。”
职场霸凌PUA,老人排挤新员工,分析师之间自然也有勾心斗角利益相争,太阳底下无新事,但罗芝有点鸵鸟心态,不愿往这些方面想。
已经很憋屈了,再生一顿气也没有意义。
而且说到底也可能只是自己臆想一场,那怎么人家谭经理就能全程专心干饭,不受干扰呢?
蔬蔬不屑:“你跟经理比什么,何况他还是个男的。”
她话锋一转:“但你也可以这么想,如果你不是实习生,而跟她们同级别,那她们这么排挤你,岂不是更惨?”
罗芝:……害。
4. 第4章
#妈,遇到活的凤凰男了
跟蔬蔬吐槽完,罗芝心里轻松了不少。
她不是那种活泼会来事的性格,但职场不管这些,活儿来了管你是i是e都得上,谭刚说的有理,季度大会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就连Kama,她虽然大惊小怪,但也没说错什么,若不是融资部临时合并过来,主持会议的机会是决计轮不到他们实习生的。
罗芝在心里把这份天降的任务逐一拆解,内化自洽,并坦然接受了接下来会非常忙碌的事实,她掰着手指算着:季度大会,资本回报率,风险敞口报告……好嘛,三重大山。
焦虑之余,竟然还有些沾沾自喜。
摩美投资,这下我方方面面的历练都集齐了,你要是再不给我转正,我可要拿着履历另寻良人了哼哼哼。
罗芝打包好行李,关狄还没有回来,他最近应酬很多,晚上到家都是半夜,罗芝百无聊赖,又翻出《红猪》看了起来。
勇敢的人先享受周末,今晚她是个勇敢的人——如果母亲没有给她打电话的话。
“喂,妈?”罗芝接起电话,下意识地立刻把屏幕缩小,仿佛对方在她背后长眼睛似的。
“我同事表哥家的孩子也在申城,是个注册会计师,你周末有空的话跟人家约着见个面谈谈?”母亲单刀直入,甚至不问问她吃饭了没。
罗芝还在想她一个数据分析师(实习中)跟注册会计师能有什么业务谈,下一秒反应过来,警惕地问:“男的女的啊?”
“当然是男的。”妈妈似乎有点恼怒:“我给你介绍女的干什么?”
罗芝:。
那么妈妈,你明知道我有男朋友,还给我介绍男人,又是干什么?
她当然不敢这么说,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敢,在公司不敢吐槽同事和领导,在电话里也不能公开反驳自己的老妈。
“妈,我明天要去关狄家了哎,”罗芝无奈地放软语调,颇有些苦口婆心,“他的父母邀请我去他们家看看,过个周末,我们老早就把票买好啦。”
“个破县城有什么好去的?穷乡僻壤。”她甚至都懒得说关狄的名字:“周末不充实一下自己,加加班,学学知识,就知道往外跑!你这样不上心,什么时候能转正?你都实习三年了,自己心里不着急吗?”
罗芝叹了口气。
母亲性格强势,而且不喜欢关狄。
但她其实从未跟关狄相处过,怎么会如此先入为主地排斥他呢?
关狄是罗芝的大学同学,虽然个子不高,但长相还行,五官清秀端正,看上去颇为讨喜。毕业之后,罗芝又念了两年研究生才踏入社会,而关狄则选择直接去银行工作,主要负责对公业务。
与罗芝这种数据技术岗位不同,关狄要给企业提供贷款融资,必须得跟企业主、政府部门以及房地产公司打好关系,因此白天跑腿晚上应酬,很是辛苦。罗芝明白,在股份制银行里,客户资源就等于业绩,为了拿下客户,关狄十天里有九天得陪客户吃饭喝酒,熬到很晚。
罗芝知道关狄是个有上进心的人,她也跟妈妈说过,自己的男朋友勤奋努力肯吃苦,事业已是上升期,就在去年底还被晋升成了高级客户经理。
但妈妈听了只是冷笑一声。
“这种职位听着好听,其实还是个拉赞助的,若真想有个金山银山铁饭碗,怎么不见他考公考编?”
总之就是,说不通。
“妈妈,我明早七点的高铁。”罗芝有点疲倦,她戴着耳机,把头仰到椅子上放松颈椎:“给关狄爸妈的礼品也打包好了——你不是寄给我两盒海参吗?我也都装进去了。”
帮她准备见面礼,却也不忘在言语上奚落鄙夷。
她的母亲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
“你随便吧,”母亲冷冷地说,“但有一点我要警告你,别急着发生关系。女孩儿家家的,出门在外更得自重,不然出了事可收不了场,别怪我没提醒你。”
好直白,好粗鲁。
罗芝的脸唰地红了,一股热血急急冲上脑门,冲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年纪轻轻的,不把心思往工作上放,天天就知道谈恋爱,为了这点破事还值当跟公司请假,难怪你们经理不给你转正——你也清醒一点吧,这世上谁也靠不住,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别怪我说话难听,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些掏心窝的话,全世界也只有我跟你说。”
她训了罗芝几句,临挂电话了却又说:“明天到了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罗芝挂了电话,觉得脸依然发烫。
那些赤裸难听的话萦绕耳边,挥散不去,她几度张嘴,面对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试图反驳。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研究生毕业,工作三年恋爱五年,无论如何都算是能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了,请你也稍微有点边界感,别再疾言厉色,说些难听的“忠言”了好吗?
我一个人在申城,工作生活社交娱乐全部自理,你为什么还要管着么多?
忠言逆耳简直离谱,为什么忠言一定要逆耳,明明就是自己不会说话,非要拿所谓忠言当幌子,说话内容有道理跟说话方式难听,明明就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我……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叫你这样说?
哎?怎么怂了。
罗芝脑袋还气鼓鼓的,内心却已经如同撒了气的皮球,蔫了。
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弱小,从小被母亲打压,实在是软弱惯了,即便理智告诉自己该一鼓作气反驳回去,但是时机已经错过,再而衰三而竭,终究是耗尽力气了。
一个本该尽兴放松的周五晚上就这么憋憋屈屈地过去,第二天早晨坐在高铁上,罗芝还耷拉着脑袋,蔫不拉几,唉声叹气。
“你一个小小实习生而已,到底需要操多少心啊?”关狄不理解:“离了你摩美还能不转了不成。”
罗芝伸出食指,一本正经地摇了摇:“谭经理说了,虽然暂时是实习生,但得拿正式分析师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锻炼和提升。”
“这种空口许诺的饼你也肯吃,”关狄面露鄙夷,“要我说,你就应该去找你们那个大老板,他之前不是带过你吗?你去找找他,请他吃个饭,看能不能帮着把转正的事解决了。”
在关狄的眼里,没有什么是不能用请客吃饭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配上熬夜喝酒和通宵唱歌,外加送烟送茶,肯定包管用。
如果还不管用,那就再来一遍。
但罗芝却知道,银行与投行不同,投行与VC、PE不同,即便是在摩美内部,业务与后台也不同,哪里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态系统,哪里的技巧都不能照搬照抄。
就像昨天在早茶店,说是庆祝维德升职才攒的局,其实他们一帮人根本没跟维德说上话,只有结账时打了个照面,也只是简单一句“恭喜”,然后各自吃饱,欢喜散去。
谁也不用刻意逢迎,大家吃得满足开心,回头各自忙各自的报表,这才是摩美风管部门的生态。
关狄不能理解。
罗芝想再解释几句,又觉得有些费劲,何况工作上的事,周中糟心糟心就算了,凭什么还要来污染周末?她明明也算是出门旅游——嗯,探望男友的父母,也算旅游吧。
罗芝想起昨晚的电话,有些担忧:“我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去你家哎。”
关狄却点头,仿佛深有同感:“当妈的总归不放心女儿的么,可以理解。”
“我是觉得她对我谈男朋友这事始终有点意见,”罗芝小心翼翼地试探,“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先入为主吧,每次谈到你,她都不是很开心。”
关狄却好像不是很在意:“放心,下次去你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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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我好好表现,她会喜欢我的。”
“哟,这么有信心呐,”罗芝有点好笑地看着他,“那你要怎么好好表现呀?你觉得自己哪一点会招她喜欢?”
她以为关狄会说“当然是我喜欢你,能陪伴你照顾你”,或者说“我工作努力,拼搏上进,以后还大有可为”,甚至哪怕他自恋地来一句“我长得帅,丈母娘看了肯定开心”都好。
她预想了很多可能的回答,每一条都算中规中矩,每一条都能成为两人互相陪伴的理由,这些理由老派俗气却安全,与世上千千万万搭伙过日子的伴侣并无不同。
通用通用,能用就行。
但关狄一个都没说。
他一抬手,神情颇为得意:“因为我是经济适用型男啊。”
罗芝一怔:“啊?”
“就是我能找到成本最低的解决方案,”关狄洋洋自得,开始解释,“我陪过很多客户,吃过酒店,送过礼品,所以我知道什么地方是宰人撑面子,什么地方是货真价实实惠放心——你就说这次我们家搬新家,所有家电都是我买的,尤其那个洗碗机,邻居看了都赞不绝口,其实你不知道,我用积分折扣加上搞活动,把价格足足省了百分之三十!你看,用比别人更低的价格买跟别人同样的东西,才是发挥钱的最大价值啊。”
他自认为的最大优点竟然是经济适用,会花会省——重点是花。
罗芝噎住,谨慎问:“因为这样,我妈妈就会喜欢你?”
关狄胜券在握:“那当然了。”
罗芝一时无语。
但关狄来了兴致,越发得意,继续说:“就比如说你今天穿的这套衣服,我猜是商场买的吧,花了多少钱?”
罗芝羽绒衣里面穿了一件连体裤,的确是上次跟妈妈逛商场时妈妈买给她的,桃红色上衣配藏蓝宽裤,一身丝绸质地,流丝般顺滑柔软,这种版型的衣服很挑人,但罗芝个子高挑身材纤瘦,不仅撑得起来,还显得气质出众,十分难得。
关狄心想这件衣服顶多七八百,不管罗芝的具体数字是多少,自己都可以从商场溢价、门头房租以及品牌加盟几个方面分析,再加上实地运营成本以及雇员工资……凡此种种都分摊到衣服价格上,罗芝岂不是为很多不值得的隐形成本买了单?她就是这么没心眼,其实同款衣裤去网上下单至少可以便宜百分之二十,若是跟着直播活动买就更划算了。
他腹稿打了一堆,劲头十足准备开讲。
罗芝想了想,说:“好像是三千多?三千五吧我记得。”
关狄:……
罗芝奇怪道:“怎么了吗?我妈给我买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关狄眼睛看向窗外,停顿了很久,语气有些重:“没什么。”
他沉默良久,又突然转过头来,直直盯着罗芝,开始刻意审判起来:“桃红显黑,你本身就不白,硬搭这个颜色其实不好看。”
罗芝:“……哦。”
罗芝有些不高兴,她的确皮肤偏黑,这是她从小对自己不满意的一点,怎么都捂不白,至于没有时尚穿搭的概念,她以前也被同事指指点点过,但别人是别人,关狄不一样,作为男朋友,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安慰鼓励一下吗?
关狄想到什么,又满意地点头:“不过没关系,我妈妈很会穿衣服,她有很多漂亮衣服,这次可以给你挑几件。”
找省钱的家电,挑漂亮的衣服,这些在罗芝眼里最不重要的事,却被关狄列在生活需要优先考虑的名单上。
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似乎有很多对不齐的地方,但两人已经坐在去山城的高铁上了。
南省气候温暖没有落雪,罗芝突然想到自己北方的家,那个叫雪城的城市,地如其名,此时必然是积雪重重,高速列车扬起大风,将厚重的雪吹出层层螺旋纹,放眼望去,仿佛一排巨大的贝壳。
5. 第5章
#等我有钱了你就不用跟我吃苦了——你自己吃就行
关狄的家乡位于南省山城,那里丘陵起伏山脉连绵,隔一个村子口音都大不相同,但农村现代化进程已经实施了这么多年,村坊瓦舍早已成了教科书里的插图,若论起城镇的模样,应该是哪里都差不多。
至少罗芝是这样认为的。
关狄的父母老早就在站门口等候,关父穿着呢布工装,沉稳厚重,妈妈则是束腰风衣配丝巾,身姿绰约,很是靓丽——罗芝早就听关狄说他妈妈年轻漂亮,个子高挑,从小追求时尚,爱打扮自己。
这么想着,罗芝更紧张了。
时尚时尚,这个词像某种无形的绳索,缠绕着她,束得紧紧的,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爸妈,我们在这儿!”关狄冲他们招手。
罗芝连忙收起心绪,上前打招呼,语气有些拘谨:“叔叔阿姨好。”
“伢子们来咯啊,恁路上趁得咧不?”
罗芝一愣:啊??
关狄不以为然:“坐高铁有什么累的?方便的很,一上午就到了,还有我不是说了在三号出口吗?你们每次都走错。”
他的父母热情接过罗芝的行李箱:“先去寻个地脚趁口咯,罗芝想趁啥子哇?”
罗芝头大了两秒,才明白这是要先吃饭。
关狄对她解释:“得先吃个午饭,从这儿开去我家还要两百公里。”
……还要两百公里?
罗芝怔住,她原以为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城是关狄的家乡,没想到,这竟只是最靠近他家的最大交通中转站。
罗芝觉得自己对“城镇化”的理解有点狭隘了。
他们寻了一家地方特色菜馆坐下,关狄跟父母叽里呱啦说方言,罗芝则到处打量,像个误入异域的旅人。
他的父母已经尽最大努力说普通话,但依旧带着浓重的口音,趁着关狄看菜单的间隙,关狄妈妈热情地拉住罗芝的手:“闺女是干哈哩,恁活计孬哇,撅不撅人?”
罗芝迷茫地看向关狄。
“她是问你做什么工作,辛不辛苦。”关狄不满意地拿筷子点点桌子,冲他妈妈咂舌:“喂,说普通话啊。”
罗芝赶紧回答:“我现在是数据分析师,工作还行,偶尔加班,但不是很累。”
“哎呀你跟她说这些她不懂,”关狄挥手挡下,问罗芝:“要点个青椒肉片吗?”
“哦,好,点啊。”罗芝有点懵。
关母笑得更欢:“闺女个头杠杠滴,恁利落咧!”
她的眼睛明亮,嘴角下方长着一颗美人痣,含情带笑,更显明艳俏丽,40多岁看起来只有30出头,拉着罗芝一个劲儿的说话,兴致勃勃,很是亲热。
罗芝连蒙带猜,听懂了这是夸她个子高的意思,赶紧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然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凑关狄更近一点,好让他翻译。
好在这时,关家三口人争论起菜单,罗芝终于松了一口气,得了闲,继续四下打量。
南省的风光与她习惯的北方截然不同,街道的温度,空气的湿度,连砖瓦的颜色都透着陌生和新鲜,罗芝第一次来,圆圆的眼睛里都是好奇。
在底层逻辑里,她始终把自己当局外人,既然不需要真正走进,也就不必费心思去揣摩如何适应。她甚至想,若不是关狄,她不会有机会来这种偏远的小地方旅游——是了,她还觉得是旅游。
她在申城工作,是个有稳定事业的白领,生活轨迹清晰,她还年轻,脑子被热血和理想灌满,塞不进一点儿鸡毛蒜皮:定金彩礼,婆媳矛盾,去谁家过年,或者未来某一天关狄会不会脑子一热,决定回老家发展?
这些具体的、现实的、需要冷静甚至冷漠考虑的世俗问题,罗芝都没想过。
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和关狄感情稳固,总归会有一场婚礼的。
但“结婚”这个词太抽象了,婚后的柴米油盐,更是连个清晰的轮廓都没有。
关狄的父母一个劲儿跟她攀谈,关狄挡掉了大部分,罗芝躲在他身后,只是点头笑。
罗芝想,我不是在逃避,只是……这一切,实在太遥远了而已。
南方菜不全是辣的,栗子鸡汤就很温润,她喝了两碗,胃里暖暖的。饭毕,面包车重新上路,车厢里坐着四个人,彼此熟悉又生疏,气氛热络又冷清。车子一路颠簸,两个小时后,罗芝终于抵达关狄的老家。
这是一个由旧村改造起来的小镇,赚了钱的村民纷纷自己建房,路边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三层花园洋房,却搭配着传统的土锅灶,烟囱里白烟袅袅。钢制电梯外墙贴着金鱼瓷砖瓦片,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喜庆大字——“富贵有余”。
是物质的富足还是审美的贫瘠,罗芝几度张嘴,还是觉得不说为妙。
主打一个欲言又止。
关狄家的房子更夸张,他们在原本的平房外盖起一栋四层八户的小楼,他爸妈住在顶楼,装修完便囊中羞涩,剩下三层原本打算卖出去,可镇子每年净人口都在缩减,既无外来务工人员,又留不住年轻人,空有楼盘,没有买家,跟人交易去?于是空着。
关狄满不在乎,大手一挥:“总之我们家房子很多,你不用担心。”
罗芝:“……好。”
“你去打个盹哈,听朝带你去见姨娘们!”关狄的妈妈招呼她休息,罗芝含糊应答,正在走神儿,手机突然响起。
罗芝一看号码,心下一惊,坏了。
她忘了跟母亲报平安了。
心脏骤然收紧,背后窜起一股冷意,仿佛犯下了弥天大错。
她抛下自己的母亲跑到几千公里外的偏远小镇看望别人的妈妈,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问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在她的母亲面前,她永远紧张。
罗芝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赶紧赔笑脸:“妈,不好意思!我忘了给你打电话了,我老早就到了,大概两小时前到的。”
妈妈在电话对面,笑声十分悦耳:“是啊,我嘱咐过你,但你忙着跟人家社交呢,转头就把我忘了,要不是你接了电话,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跑了呢。”
语气轻松,可含沙射影,藏着冷意,她用了带点幽默感的讽刺,自认为很高级。
罗芝连忙解释:“刚才是有点忙乱,我们在车站花了点时间,先吃了饭才又重新赶路的……但是一路都很顺利,我已经到了,你不要担心。”
“我看是人家家里的饭太辣了,把你辣迷糊了吧?”妈妈还在笑,笑声逐渐刺耳。
她觉得自己宽容大度,不仅没发火,生气了还能讲笑话,并且在她自己听来还挺好笑,于是一个劲儿地挤兑罗芝:“去别人家里坐了坐,就把自己家忘干净了,这年头的姑娘果真是忘性大,要是有新妈了,可得记得给我介绍介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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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芝急了:“不是的妈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忙忘了,下次不会了。”
对面却不理睬,突然转了话题:“你穿的是我给你买的那套衣服吧?怎么样,人家是不是夸你好看?”
没有。罗芝的爸妈好像并没在意她的穿着,当然就算他们注意了或甚至夸赞了罗芝也很有可能没听懂。
罗芝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又担心妈妈听到“没在意”会失望,就在这时,关狄走进来问她晚上要盖哪条被子,关母也正好凑上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开始说洗碗机如何不好用。
“怎么可能不好用?”关狄皱眉,“你肯定没看说明书。”
“我看了呀,但是按了之后就是没反应!”
两人争论起来,声音有些聒噪,罗芝觉得自己该挂电话了,可母亲还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地拉扯,她不停安抚,说了好些明显是要收尾的话,但母亲就是就是不肯接话,还在不停地说。
电话这头唇枪舌剑,电话那头也是唇枪舌剑,罗芝看看手机,又看看关狄,觉得嘴唇有点干。
关狄也不管她,炮火直冲自己的妈,从被子到窗帘到厨房里刚买就坏了的洗碗机,细细数落和责备:这个颜色不对,那个价格买贵了,不是跟你说这个品牌不靠谱吗你怎么还去买,还有这台洗碗机足足三千块呢怎么可能一用就坏??
罗芝瞄了一眼,关狄的妈妈却依旧笑嘻嘻的,关狄每责备她一句,她就大声反驳一句,辩驳都充满快乐。
她很久没见儿子了,多说几句话都开心,被责备也开心。
她果真像关狄说的,年轻有活力,漂亮爱打扮,带着点接地气的俏皮,罗芝有些恍惚。
她一直以为,母亲就该是严厉的,高高在上,拥有绝对权威,言辞冷冽,让人敬畏又不安——就像她自己的母亲那样。
如果她在学校里出了问题,母亲永远不会第一时间安慰她,而是会先责备她,追问她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出了事情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是罗芝很早就学会的道理。
至于这是不是她后来进了摩美也只能当受气包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她家庭条件优渥,成长环境远好于关狄,爸妈都是体制内,前几年离婚,收场还算体面,罗芝从小乖巧懂事不(敢)发脾气,在父母离异这件事上,她自认为对自己没太大影响,但对母亲呢?
她这么不喜欢关狄,跟自己破碎的婚姻是否有关?
她戏精上身不停挖苦罗芝却坚持不挂电话,她拖延时间哪怕让对方家庭觉得女儿没礼貌也不在意,是不是一种莫名的抵抗和谴责?
罗芝越想越头晕。
那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罗芝没太多印象了,一通电话讲完就耗尽了她的能量,脑子僵住,无暇顾及其他。
关狄的妈妈热情地打开衣橱要送她衣服——被关狄批评阻止;关狄的爸爸放松地倚在沙发上,滔滔不绝给罗芝讲自己年轻时在海城开车的见闻——被关狄鄙夷打断,叫他少在这边倚老卖老,卖弄一些粗浅的见闻惹人笑话等等……这些细节,罗芝都不记得了。
她翻山越岭来到南省的山城,可最终记住的,只有那通迟迟挂不掉的电话。
她记得自己想挂断却挂不断的局促,记得自己夹在两场对话中左右为难的尴尬,可是其实没人说什么,没人在明面上为难她什么。
她却一直记得,记了很多年。
6. 第6章
#偶遇五毒俱全项目经理,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周一早晨,罗芝一路小跑,卡着点冲到摩美投资楼下打卡。她一屁股跌进工位,摘掉厚毛线帽,换上平底鞋,长舒一口气。
立春,天气转暖,又是艳阳高照……和导数据的一天。
但她开心,重返熟悉的生活模式的感觉真好,她简直感动,简直觉得就算花一天时间洗那些破数据都让人幸福,为数据头疼算什么头疼?那根本就是甜蜜的烦恼。
然后她打开电脑,看见绮芸昨晚十一点发来的邮件——
【芝,下周市场数据源会进行一次更新,我们这边也会增加几个新变量,你记得提交之前再检查一遍,确保字段和格式都统一,具体事宜邓肯会过来跟你核实,如有问题,也可与数据组赵姐商议。】
……现在撤回这个甜蜜烦恼,还来得及吗。
她刚打完一杯咖啡,站在四十楼的落地窗边发呆,手机震了。
“乖乖女,你未来公婆人怎么样啊?你给自己铺好路了没,是准备当受气包还是打算开展跨世纪婆媳大战?”
这也太夸张了。
罗芝皱眉,认真回答:“他们人都不错的,很热情,就是……就是方言太重,没听懂几句话。”
“哈哈哈哈哈,”蔬蔬回,“你这是自相矛盾,既然没听懂,怎么知道人家是真热情?”
怎么知道的?
罗芝也不知道。
关狄的妈妈亲热地挽着她穿街走巷,小镇的道路坑坑洼洼,沿街小店零散分布,关狄的二姨开文具店,三姨经营婚纱照相馆,都在相距不过二百米的地方。四姨呢?四姨是干啥的来着?
……想不起来了。
这时,佳文和Kama款款走来。
“芝,早上好呀!”Kama热情充沛,语调高昂:“周末过得很不错吧?我听说你去见男朋友爸妈了,哎呀那我们就等着你的婚礼请帖啦!”
她音量实在太大,吸引了隔壁不少分析师的注意,几个人从屏幕上抬起头,目光中略带不满。
“没有,没那么快,”罗芝尴尬,赶紧压低了声音解释,“只是见个面而已,还没到那个份上……”
“哎哟怎么会没到,都见家长了不就是要谈婚论嫁啦?”Kama兴致勃勃,依旧高调:“我跟你说,你快抓紧吧,好看的婚礼场所可难定了,我给你推荐几个吧——哎呀你干嘛,备婚又不是备孕,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呀!”
好了,整个风管部的人都听清楚了。
罗芝脚趾疯狂抠地,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真没有,真的没有……”
Kama却已经开始顾影自怜,双手抱胸,幽幽叹息:“真羡慕你哎,都已经见家长了,我呢,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单呢。”
罗芝手指抠着咖啡杯上掉了一半的漆,不知该如何接话,倒是佳文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说:“你这样才潇洒呢,又是攀岩又是击剑,过个周末比人家放年假都精彩,对了——我昨天看你发朋友圈,击剑的视频好帅哦!”
“哎,那是老师教的好啦,我也是去了这个俱乐部才知道,他们请的击剑教练曾经是新西兰第一位获得奥运击剑奖牌的得主呢!也不知道老板花了多少价请过来的,真是财大气粗,啧啧。”
佳文在一旁惊呼,又暗中给罗芝使眼色,罗芝回过神,木讷地跟了句:“好厉害,好厉害啊。”
Kama笑得更舒坦了。
罗芝转身翻出Kama的朋友圈,找到她上击剑课的视频,赶紧点赞。
就在这时,蔬蔬的消息又弹出来。
“讲真,你还嫌活得不够拘束啊?结婚,我劝你慎重哦。”
我活得拘束吗?
罗芝困惑地抬头,透过落地窗,目光扫过一栋栋钢筋水泥铸成的摩天大楼,商业区的繁华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天外有天,楼外有楼,但至少在这栋楼里,在摩美投资,每个女分析师都自带光环,活得精致得像一封PR稿。
她们骑马攀岩,她们滑雪击剑,她们把自己活成了优雅又全能的贵族,罗芝很难融入。
明明昨天她还在南省山城里,踩着坑洼的水泥路,被关狄的妈妈亲热地挽着手臂,走过一排低矮的门头房,那些陈旧的广告牌上印着本世纪初流行的字体,颜色早已斑驳,仿佛一秒穿回二十年前,十分割裂。
关狄的妈妈和她的姊妹们叽里呱啦地聊天,从买布裁衣到剥栗子炖汤,细碎琐屑,却热烈鲜活,同样是语调高昂,充满生命力。
而罗芝站一旁边,依旧很难融入。
她回到自己的写字台,指尖无意识地沿着杯沿摩挲。天地万千,若是看成一张画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图层尽情挥洒色彩,可劲儿地折腾,罗芝还年轻,她试图在不同图层间跳跃,感知,寻找,想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张画布。
可她找不到。
她像个信号微弱的电台,听不清楚,反应迟钝,这城市高楼冷漠,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她接受不到讯号,更加茫然。
……我可太拘束了。
今天的数据格外难导,罗芝把脑袋凑近屏幕,皱着眉头费劲吧啦地眯着眼。自从微软系统更新后,邮件的字体被默认缩放成芝麻绿豆,每次打开都像在考验裸眼视力,她盯了十分钟,感觉近视又加重了。
资本回报率原用的数据源非常稳定,鲜少变动,谭刚交给她接手,本意是让她接触一下核心算法,培养培养估值和投资决策的概念,这样的部署可以说是非常感天动地,当得起一句神仙老板。
但神仙老板也没想到,数据组反手给了罗芝一个地狱开局,整个列表大翻天,格式错乱,变量缺失,好多东西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罗芝根本导不进报告里。
琦芸走前倒是提过,说近期数据源会更新,可问题来了,更新前的数据源罗芝也没碰过啊。
笑死,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新的哪些是旧的。
罗芝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色错误提示,心里一紧,下意识左顾右盼,试图找个活菩萨救场——谭刚已经走了,他带着琦芸去德国出差,人已出关,海关的关。
指望不上一点。
罗芝正盘算着还能问问谁,项目经理就踩着锃光瓦亮的黑皮鞋登场了。
“罗芝,我是邓肯。”邓肯居高临下地开了场,语调冷硬,不容拒绝。
罗芝茫然抬头,眼前人大约四十岁,身形纤瘦,脸像一条被过度拧干的毛巾,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瘦削地几乎要脱相。
“本季度的资本回报率项目将由我负责,你更新完之后,我会交给公司高层和决策部门参考,具体进度我也会跟你对接。”
“啊,”罗芝瞬间清醒三分,连忙坐直,“你好你好,好的好的。”
邓肯目光如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你们谭经理走之前跟我提过,本次的数据源更新会牵扯到报告变化,关于数据的前后对比,你打算怎么做?”
“啊?”罗芝大脑死机。
邓肯皱眉,手指在桌面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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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啊,我在问你做这份报告的步骤。”
“啊,步骤,对,”罗芝深吸一口气,赶紧盯回屏幕照着念,“首先搜集三种数据:历史收益率、市场基准数据、资产类别,然后清洗数据,匹配对齐,计算年化收益率、风险调整后收益和超额收益,最后把核心数据生成图表,在可视化报告里标注关键数据点、趋势、市场对比……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僵硬地念完,抬头看邓肯,对方的嘴唇已经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邓肯的肤色本来就苍白,黑西装更衬得脸色阴沉,眉毛和嘴角紧紧向下压着,仿佛在看什么让他很嫌弃的脏东西。
罗芝:……救,为什么他跟斯内普教授那么像。
斯内普教授用一种看傻逼的眼神看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罗芝愣了几秒,怔怔地说:“琦芸,就是之前负责报告的分析师,她就教了我这些。”
空气死寂三秒。
邓肯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仿佛罗芝刚刚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数据变动之后,哪些步骤需要改动?”
“啊……”罗芝呆住,半天嗫喏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邓肯翘着兰花指,肩膀微微前倾,捏着嗓子:“哪些数据变了,变了多少,对结果有什么影响——这些问题你不应该想想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大声催促,甚至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呢喃,却透着愠怒,让人窒息。
……我错了斯内普教授,他其实更像伏地魔。
啊,谭刚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邓肯走后,罗芝弱弱地掏出手机打开GPT,输入问题。
【开会时被突然点名,问一份报告的情况,该怎么回答?】
几秒后,GPT弹出了一大堆字,罗芝扫了一眼——
【首先,感谢您的提问。关于这份报告,它的主要目标是为投资决策提供数据支持,我们基于历史收益率、市场基准和资产类别进行综合分析,并结合前瞻性视角评估风险调整后的回报。
在数据处理过程中,我们特别关注了字段统一性和格式一致性,同时采用了多维度校验,以确保计算的稳健性。
此外,我们也考虑到数据源的动态更新,并在此基础上优化了分析框架,以便更精准地反映市场趋势。
如果有更具体的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
罗芝:……
好家伙,这怕不是在水论文?好像说了一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罗芝醍醐灌顶,表示学到了。
数据大变样,还是需要数据组重新核实,罗芝只好硬着头皮去敲赵姐的办公室门。
“芝,你找赵姐吗?”徐尘是数据组的实习生,正好路过,热心道:“赵姐这周陪孩子参加冬令营,每天只有上午来上班,现在早就走啦。”
罗芝垂头丧气地回来。
是了,在赵姐眼里,任你千万亿的投资变动,全球市场数据API的更新,核心交易系统宕机……都比不上接送孩子重要。
罗芝只好再回去找别的分析师问,对方答应倒爽快,但为什么数据每跑一次都跟上次不一样?
最后对方信誓旦旦说这一遍肯定没问题了,你可以用作最终版本。
罗芝感谢感谢再感谢,结果打开一看,所谓的最终版本,竟然是法语的。
好家伙,法语。
就离谱。
罗芝看着屏幕,也不知道是笑哭了还是哭笑了。
7. 第7章
#医美的起点,是……洗牙
伏地魔不会只留一个魂器,所以邓肯显然有比兰花指更厉害的法门,罗芝这边颠颠儿收发着信息,数据版本还没敲定,邓肯问责的邮件就先飞了过来。
【罗芝,请你尽快制定一个时间线,附上详细进程安排,再发送一个会议邀请,我需要你亲自向决策本门的经理们报告进度。】
罗芝看着天花板,头顶温暖的白光变成了一口一口的圆锅,罩着她的脑袋,随时掉下来扣自己一脸。
她不知如何抵抗。
她心里越慌,脸上就越懵,同事路过也只觉得这实习生应该是干活儿累了正发呆休息呢,没人知道她心跳剧烈,如坐针毡。
当然了,也没人在意。
是以,当徐尘和艾雅谈笑着走来的时候,完全没察觉到气氛有何不对。
“芝,咱们去茶水间聊吧?”
“聊什么?”罗芝眼神茫然,慢吞吞抬起头来。
“商量季度大会呀!”徐尘推了推眼镜,愉快地说:“最后一次的季度大会,光荣的火炬已经交到了我们的手上——就是下周三啦。”
罗芝连睫毛都直愣愣的,眼仁里透着点无辜的空白:“季度大会,下周三……”
她猛地回神,噌地一下站起来:“天,季度大会!我完全忘了!”
“哇,罗芝,你好高啊……”艾雅忍不住赞叹:“我早听说你高,没想到这么高,好羡慕哦。”
罗芝:。
她的身高从小被议论到大,班上的女同学总是心悦诚服地赞叹,男同学则意味深长地咂舌,就连跟着妈妈回姥姥家,村口那些坐着马扎扯闲话的婆婆们都会指指点点,但此刻她介意不了一点儿——乱掉的数据版本,出错的代码报告,还有一个被抛到脑后的季度大会,哪样东西都比她一米七八的身高更让人头大。
她赶紧整理好毛线衫,跟去了茶水间,手腕上还有条凹凸不平的红痕,是刚才撑着下巴压出来的印记。
风管部门下面有三个组:资管组,财务组,数据组,各出一个实习生,三人承担了本次季度大会的主持工作。
与罗芝不同,数据组的徐尘和财务组的艾雅都还是在读的大学生,两人刚来不久,对摩美投资的大小事情都新鲜好奇,讨论任何话题都十分兴奋。
罗芝已经过了这个年轻(且愚蠢)的阶段,坐在两人中间,格外度日如年。
“艾雅也是金融出身啊?”徐尘第N次偏离话题,问起了各自的学校和专业,叹气道:“哎,你看看我,学的是金融,结果进了数据组,不能说完全不沾边吧,但辛辛苦苦考出了两个证,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
艾雅细声细气又滴水不漏:“数据组很好的,现在的重要岗位都被数据分析占了,早知道我大三就多修几门统计课了,实习也能轻松一些。”
“Nonono,统计课也不教这些。”陈尘煞有其事地摇摇手指:“都说数据分析好,但真进了数据组你就会发现这是个坑。”
“怎么可能,现在做什么都依赖大数据哎,连数据组都是坑?”艾雅半真半假地惊叹。
……明明要讨论主持流程,话题总是不自觉跑偏,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学校和专业,连带着修什么课拿几个学分都比较了一番,语调活泼又热烈,吐槽的内容背后带着几分隐晦的炫耀。
罗芝低头看流程纲要,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周边突然安静。
她迟钝地抬眼,直直撞上对面四双眼睛,都迸发着殷切的目光。
罗芝:???
她举起流程,指着第五项,懵懵地说:“所以这位精算师的演讲,是我来负责介绍吗?”
——摩美从一家知名人寿公司请来总精算师做行业分析,这是好几个月前就敲定好的,除了念个开场白,也不需要罗芝单独做什么。
“是啊是啊,罗芝姐,我听说你之前是学统计的,由你开场再合适不过了!”
罗芝差点笑出声:“统计跟精算不一样,我这只小喽喽跟人家总精算师更是天上地下,攀关系也不是这么攀的。”
“但你很厉害哦,统计出身能进资管组,非常少见了!”徐尘毫不在意,竖起大拇指,然后又刻意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重大机密:“资管可是摩美的火箭部门,出过最多大神,我听说当初维德就是凭着一套新利润算法一战成名,从此唰唰往上升,拦都拦不住。”
艾雅也是什么话都能接得住:“光会算还不行,还得能说服高层大佬接受你的提案——哎,以前学姐就说过,无论你学什么,技术能力多强,以后想要混的好,都得会营销。”
徐尘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罗芝无奈,第N+1次扯回话题:“咱们不是在商量主持大会吗?”
艾雅却转过来,握拳作奋斗状:“罗芝姐,你加油,资管部门前途无量,我看好你哦!”
“……”罗芝扯嘴想笑,但笑不了一点。
十分钟就能敲定的流程生生扯了一个小时,罗芝回到工位的时候天都黑了,她赶紧扒拉电脑查邮件,但数据组没人回复。
那份法语变量列表要怎么办?
……资管组就算真是前途无量,跟我这个当了三年的实习生又有什么关系。
那份法语变量要怎么处理呢?
……我们组是不是前途无量不好说,但你们两个组是真挺闲的。
罗芝的脑子像在拧麻花,思绪乱七八糟漫天飞舞,直到佳文温和的声音响起,终于把她拉回现实。
“芝,该走啦,咱们约的洗牙时间是七点,可不能迟到了。”
哦,洗牙。
罗芝像被突然叫醒,赶紧挽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再一次蹭的一下站起来。
她转头去看佳文,佳文永远是浅米色小香风洋装配裸色高跟鞋,套装的细节和脖颈间的配饰各有讲究,但风格统一,主打一个精致优雅,从容不迫。
怎么我这日子过的,就从容不了一点?
罗芝又被比下去了。
半小时后,她躺在牙科椅上,肩膀紧绷,仿佛新出土的楼兰僵尸,放大版的那种。
佳文忍不住笑出声:“你怎么比小时候打疫苗还紧张?放松点,医生专业得很。”
她举手抬起小镜子,瞄了眼自己的口红,然后看似随意地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段干净纤细的脖颈:“你就想象自己是一朵轻柔的云,你看,就像那本杂志上画的那样。”
佳文指了指旁边的小茶几,几本时尚杂志摞在一起,最顶上是一份《牙周健康指南》。
阳光照进牙医诊所的落地窗,整个空间宽敞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荷消毒水味,墙壁是浅奶油色,搭配原木柜台,营造出一种高端又让人放松的氛围。
罗芝:不,我放松不了一点。
她双腿并拢,双手僵硬地在肚皮上交叠,像个即将被送上手术台的小白鼠。
牙医居高临下,戴着口罩,语气是伪善的温和:“嘴巴张开,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罗芝无助地抬眼去看天花板的无影灯,光线干净明亮,正对她的大脸,那种感觉好像……好像是邓肯在看她。
都是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无力地闭了闭眼。
佳文继续说话,帮她转移注意力:“你知道吗?我之前有个同事的男朋友就是牙医,每次洗牙他都会提前帮她预约最早的时间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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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早上医生手最稳。”她顿了一下,轻轻叹道:“可惜我们早上哪有时间呀,只能等下了班,过来赶个晚场了。”
她躺在低饱和度的蓝灰色椅子上,果真如自己说的,柔软得像云朵一样。
罗芝愣愣地看,突然羡慕起佳文来。
明明同样躺在牙医诊所,她局促得像个被罚的学生,佳文却如此优雅从容,甚至还能聊起美容护齿心得。
她简直是太从容了。
“佳文,你真适合当经理。”罗芝真心地说。
“哎?”佳文突然有些慌张,猛地转头来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芝倒是没多想,她方才只是盯着佳文看,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现在佳文追问,她于是认真想了想,补充解释道:“我觉得你跟谭经理的气质蛮像的,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紧不慢,尤其有很多工作压下来的时候,格外能沉得住气……咱们当时是一起进来的,可你已经升了两级,现在都独自带项目了,晋升速度这么快,经理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嘛。”
说到后面她其实有点词穷,于是想了想下午徐尘和艾雅是怎么夸维德的,就照葫芦画瓢地夸一夸佳文,反正都是大实话,她也只是纯粹表达表达羡慕,仅此而已。
佳文却一反常态,着急地连连摆手推脱:“没有呀罗芝,你别瞎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我是个完全没有事业心的人。”
“哎?”这完全出乎罗芝的意料,她想说我看你平常很有上进心啊,加班加得可带劲了,可不等她开口,就先听到一声“嗡——”
超声波洁牙机的金属探头碰到了她的牙面,一股细微的震动瞬间传遍全身,刺刺麻麻。
罗芝整个人都不好了。
下一秒,护士直接又放进来一个吸唾管:“含在嘴里,待会儿会有水流。”
罗芝:“……唔。”
佳文已经洗好了,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罗芝像被下咒一样僵硬仰着头,一动不敢动,只能闭着眼睛,绝望地听佳文念经。
“罗芝,咱们都是普通人,就算有再大的事业心又能怎么样呢?普通牛马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一没人脉二没背景,怎么可能能平白无故晋升呢?”
——可是你都有自己独立的项目了啊。
罗芝回答不了,只能含糊地“嗯”一声,超声波频率震得她嘴巴发麻,脚趾都不自觉地蜷了蜷。
佳文的言语逻辑性高,又十分自洽,丧完立刻豁然开朗,迅速又高效:“不过也没关系的,我本来也不奢求当经理,你看谭刚经理每天那么苦那么累,工资也只比我们多一点点而已,真要论起来,当中级分析师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了,你觉得是吧?”
罗芝想说是是是你想的很有道理,但更想说——如果她能开口的话——我们一定要在这样的场景下聊升职吗?
护士用吸唾管清理她嘴里的水和碎屑,探头刮到牙缝发出尖锐的“咯咯”声,罗芝后背僵了又缓,缓了又僵。
“说实话,我对打工没兴趣,一心只想变美,上周的热玛吉很有效,你看,我眼周这边的轮廓整个都提拉上去了,很紧致!芝,要不以后我当你的监督官吧——医美,减肥,健身,咱们都可以一起!女人嘛,其他东西都是虚的,经营好自己的美丽才是长久的胜利。”
……不服工役服美役,说到底有什么不同?
罗芝心里蛐蛐却不敢说,当然了,也没有嘴说。
漫长的几分钟终于结束,牙医直起身,摘下手套,语气轻快:“好了,漱个口吧。”
罗芝如蒙大赦,赶紧接过水杯,刚准备起身开溜,却又被医生叫住了:“等等,我发现你有点问题。”
罗芝:??
8. 第8章
#我不识字,我先走了
牙医抬着小镜子敲了敲罗芝的后槽牙:“你的后牙咬合面磨损得非常严重,尤其是这几颗,牙釉质差不多都要磨透了。”
他点了点位置,让罗芝自己看。
罗芝贴着镜子端详半天,发现后槽牙的表面确实比较平,隐隐有些小裂纹……但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她天真地抬头:“可能是我吃东西太用力了。”
牙医摇头:“不是,这是典型的夜间磨牙造成的。”
罗芝一愣,恍然大悟:“难怪最近我早晨起床,经常觉得后牙槽很酸,好像刚刚用力咬什么东西了一样——我还以为是饿的。”
牙医点头:“这就是了,你在咬自己的牙齿。”
咬牙切齿,字面意思版。
“那可怎么办?”罗芝有点无奈:“我睡着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啊。”
对面给出了解决方案:“可以考虑做夜磨牙护牙垫,但我建议你先找找根本原因。”
罗芝一愣:“根本原因?”
还能有什么根本原因,不是减肥没吃饱,就是梦里骂领导。
可是牙医摘下口罩,认真负责地解释道:“很多患者以为磨牙只是牙齿问题,其实不然,夜间磨牙通常和心理压力、焦虑以及过度紧张有关,牙齿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在替你承受情绪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戴牙套只能缓解症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佳文一顿,投来同情又怜爱的眼光。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或经常焦虑?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至少试着找找让自己放松的方法,比如运动、冥想、心理咨询之类。”牙齿一本正经,尽职尽责地长篇大论了一番:“总之,压力如果得不到释放,磨牙就还会继续,希望你重视,日后磨损到牙神经,可能还会出现牙痛、咬合问题,到时候修复起来会更加困难。”
不知是不是所有医生都善于危言耸听,回程的地铁上,罗芝坐在角落,心事重重,刚打造的光洁如瓷的牙齿都没让她高兴起来。
她想起过去几个月那些沮丧的、崩溃的、如履薄冰和如鲠在喉的时刻,想起自己悄悄跑去洗手间哭完回来强作镇定的样子,桩桩件件都藏在一次次“啊好的我这就去”的回复中。
她心里是认同医生的话的,但认同归认同,她能怎么办呢?
难道告诉谭刚,她以后就不用加班赶报告了吗?告诉关狄,他就能帮她分担一些压力了吗?告诉妈妈……
哎,如果告诉了妈妈,她会怎么说?
她脑中浮现出那个熟悉的审问语气,硬邦邦的毫无温柔可言。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非要搞特殊?
罗芝在心里点头,没错,她一定会这么说。
罗芝说不出自己有什么不一样,自小她学习努力,工作认真,但世上比她努力比她认真的多了去了,摩美随便挑出个分析师都是卷王,不说远的,就组里的绮芸Kama佳文,哪个不比她业务顶尖工作出色?甚至人家不仅工作好,连身材管理和兴趣爱好都那么高级,随便一站都是一道风景线。
罗芝当不了风景线,她觉得太辛苦了。
可是今天佳文说,美丽就是要付出代价来交换的。
申城千千万万的打工人,谁不辛苦,谁不是拿青春、睡眠、视力、胃和发际线来交换职场上的光鲜亮丽?她确实并无不同,就连那些孤独加班的深夜,也无外乎是眯着眼睛调excel的图表格式,或苦思冥想代码出错在哪儿。
写代码做报告审核数据,的确枯燥无趣,但整个摩美,谁不是这样熬着熬着才熬出了头,她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靠着车窗,闭了闭眼。
申城的璀璨是无数年轻人的梦想汇聚成的巨轮。巨轮不会停,她也不能。
但地铁会停。
眼看下一站就要到了,电话响起,罗芝一看,果然是妈妈。
她呼吸一紧,可见有时候心有灵犀也不是什么好事……她接起电话,谨慎地开口:“妈,我刚去洗牙了。”
妈妈直接开门见山:“你寄回来的那些东西我已经签收了。”
东西自然是指关狄父母给她们准备的回礼,罗芝带了好些茶叶海参等伴手礼过去,关狄的妈妈高兴之余,也张罗了好几大包糖果板栗家乡土特产,把罗芝的小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人都不错,很热情的。”罗芝老老实实答。
妈妈短促地笑了一声:“东西看着真多,实际加起来没几块钱,倒是挺会占地方。”
罗芝嘴巴里还残留着牙齿抛光膏的清凉薄荷味,不知为何,那味道开始迅速变酸变涩,咽起来多了两分苦。
“不是这么说,毕竟是人家的心意嘛……关狄对我也挺好的,这趟探望挺顺利。”
她努力说着好话,努力从最细小最卑微的地方做起,改变母亲对关狄的印象。
母亲讥问:“好,你给我说说这次去他家,你看出了他什么优点?”
罗芝想了想,认真道:“关狄是个独立有主见的人,在家里挺有话语权的,不会一味听从父母的意见……他妈妈也开明,年轻活泼,相处起来很容易亲近。”
“呵,呵呵呵,”母亲继续冷笑,“你看问题的角度真细微。”
细微。
明明是个中性词,却给罗芝戴上火拷一般,烤得她浑身发颤。
然而妈妈犹嫌不够,再扔一颗炸弹,主打一个不留活口,寸草不生。
“十八九岁就生了孩子,能不年轻活泼吗?活泼的没边了都。”
……
地铁在黑暗的洞中急速穿行,隧道壁上幽暗的灯光甩成一条直线,耳边是金属碰撞的声响,尖锐刺耳,粗粝嘈杂。
已经坐过了五六站,罗芝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她知道自己该下车了,可是双腿僵硬,无法动弹,像困在了原地,被羞耻和委屈牢牢定住,任由车厢带她一路驶向更远的黑暗。
她好想拔腿逃离,飞快地逃离,把这些冷冰冰的指责,酸溜溜的语气,针扎般的讽刺,全都甩在身后……但她甚至站不起来。
妈妈为什么总是这么刻薄?
……说到底,她又为什么要告诉妈妈关狄的母亲只比关狄大十八岁这件事?她本意是想让妈妈多了解一下关狄的家庭,仅此而已,难道又是她做错了吗?
她释放出去的小小的、带着讨好的善意,总被妈妈转化成锋利的子弹,精准反弹正中自己眉心,没有一次例外。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她自己的问题吗?
罗芝茫然无措,求助似的打开手机,想找点东西分散注意力。
最新推送的赫然是蔬蔬的新帖子,标题亮眼又吸睛:【越走越开阔的人生,爽文女主从不缺出发的勇气】
罗芝机械地点进去,是个由照片拼接而成的短视频,画面飞速闪过,回顾了蔬蔬过去一年的足迹——行走在摩洛哥撒哈拉沙漠,伸展臂膀拥抱金色沙丘;泡在冰岛的蓝湖温泉里,翻腾的热气上露出一双满足的眼睛;还有新宿和纽约的街头,行人匆匆,她在街口突然转身,像是逃离,又像要迎接新的冒险。
她像一只自由的鸟,每次展翅都飞向更远的地方,无论城市旷野,每道风景里都有她勇敢自信的步伐,再配上热血的bgm……啊,一口新鲜管饱的浓鸡汤。
音乐刺激到罗芝木讷的神经,她终于有点清醒起来。
我什么时候也能说走就走,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等转正,等在摩美立稳了脚跟,就可以了吧?
蔬蔬的出现提醒了罗芝,这世界很大,不只有僵硬紧绷的母女关系,还有万千美丽风景,都跟“母亲”无关。
都无关的。
罗芝终于觉得吸到了一口清新的氧气,胸口的郁结总算松了两分。
她点开微信找蔬蔬:“你最新的那篇帖子真好看。”
蔬蔬的回复带着几分狡黠的得意:“当然,本博主最知道怎么找到观众的情绪点,当好粉丝的嘴替了。”
罗芝:“啊?”
在她看来,帖子要吸睛,封面标题要足够耸动,文案和内容也要打动人心,再加上有趣的剪辑……这已经是非常繁复的工作量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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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其实只要把用户的情绪点找准,即便随手一张糊图都能爆的。”
罗芝不理解:“糊图谁会看啊。”
“怎么不能看?风景再美也是无聊的,人们真正想看的是能打动内心的东西,所以你要花心思去捕捉到这些点,然后引发共情。只要人家共情了,代入了,还用愁没有转发量?”
共情,代入……罗芝若有所思。
“我觉得还是你有天赋,才能总结出这么多精辟的见解。”罗芝有些逃避,含糊其辞地吹捧了几句。
蔬蔬却不同意:“每个人都有擅长做的事,你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天然的就会花很多时间精力去琢磨,如果这叫天赋的话,那谁都有。”
可罗芝觉得自己没有。
她大学学业中等偏上,研究生念得中规中矩,该努力的地方都努力了,成绩并不差,然而来了摩美之后,代码写得吃力,人际关系更是处理不了一点儿,这么看来,自己还真是没有上班的天赋。
“那只能说明你不是真的喜欢。”蔬蔬毫不犹豫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好好想想,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以前喜欢画画,但后来中断了。”罗芝诚实坦白。
“为什么不坚持下去?说不定那就是你的天赋所在。”
罗芝叹气:“我没有时间,周末要参加行业论坛,还有一些实习生小组局,有时候是CFA和CPA备考自习,有时候是模拟投资比赛,当然也有玩剧本杀的时候……总之排得满满的。”
她说这话,其实心里挺虚,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假装十分努力,实则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蔬蔬不再为难她了,咂舌评论道:“可怜的社畜,你的工作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占用了。”
可不是。
罗芝念研究生时曾在校外报过一门油画课,画室在老城区一栋年代久远的红砖楼里,离学校有整整两小时的车程。每个周末,她倒两趟地铁,小跑十五分钟,穿过拥挤的街市和泥泞的街道,踉踉跄跄爬上老旧的楼梯,才能到达那扇挂着锈迹斑斑小铜牌的木门。
但罗芝从不觉得奔波辛苦。
推开门走进画室,她快乐的像个逃课成功的坏小孩,阳光照进窗户,将颜料的松节油味微微加热,味道氤氲散开,微微刺鼻,却让人沉静。
罗芝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介于创作与记忆之间的气味世界,奇妙得像一场错位的梦。
当时有个女孩总是坐在罗芝身边,她跟罗芝同龄,个头很矮,脸色苍白,无论天气多么炎热,她都捂得严实,长袖帽子口罩一样不少。
她说自己生了病,不能出去旅行,好在还能学画画,两人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画着画着,时间慢下来,偶尔聊几句,那姑娘总说,要是再早点来就好了,生病后才知人生无常,现在眼看要失去了,才想起还有很多喜欢的东西都来不及追求,实在遗憾。
她声音低沉轻柔,融化在那段静谧的时光里,带着怀旧的气息,还有一点少女心中不曾说出口的悲喜。
罗芝后来再没见过她。
她回过神,地铁依旧在轨道上轰鸣前行,隧道黑的一如既往,但她轻轻挪了挪脚——能动了。
她今天过的确实有点糟,工作的压力已让她喘不过气,妈妈的话还十分膈应。
但也许,也许糟糕值已经到顶了,情绪已跌到底,反而不怕再往下了。她想着潇洒自如的蔬蔬,想着那个心怀遗憾的姑娘,她们都说,人生苦短,若有热爱的东西,就该坚定不移地去追寻。
罗芝仿佛被谁在心里轻轻推了一把——她突然想学学蔬蔬,尝试做一回爽文女主,痛快果断,闪闪发光。
她想振作精神,告诉妈妈她不喜欢听这些带刺的话,她想调动热情,倾注到眼前的工作上,把所有心思都放进去,不要任何顾虑,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她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努力踏出这意义非凡的一步——
啪。
对面来了个矮小臃肿的老妇人,一只脚毫不客气地落下,直直踩上了她的鞋。
9. 第9章
#你看那个精算师,他好像个厨子啊
摩美投资,第一季度总结大会。
后台空气沉闷,光线被幕布切割,略显沉重,投影屏幕上的数据曲线不停晃动,罗芝强撑着精神,疲惫不堪。
台上,维德的秘书抑扬顿挫,激情澎湃,PPT页页翻过,报表张张漂亮,全方位展示这一季度资本回收的亮眼表现……当然,都是给高层大佬们听的。
罗芝在后台坐着,手指都懒得动一下,一脸漠然。
连徐尘都有点酸葡萄了,咂舌道:“千万亿的项目谈成了又怎样,说的好像我们实习生能领到分红似的。”
这种大会流程枯燥,向来翻不出花样,台下诸位一个个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皆作若有所思状,仿佛在衡量某个重大决策或记录什么核心笔记,其实走近了你就会看清,有眯眼打盹的,有发呆望天(花板)的,还有偷偷打开手机抢团购券的,甚至也有一两名身先士卒的勇士,坐在角落嘴巴微张,几乎打起呼噜。
罗芝倒希望自己能打个呼噜,她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昨晚跟关狄闹得不愉快,心情躁郁,更加重了今天的困乏。
矛盾的真正起因并不在关狄,罗芝按照邓肯的要求制定了时间线,但邓肯依旧不满意,当众挑刺刁难,丝毫不在乎罗芝的脸面。
“你这进度线是给养老项目写的吗,还是你以为我们是做公益的?”
他连发三封邮件炮轰罗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与轻蔑,语气高高在上,冷冽刻薄,像对待工具一样对待罗芝,自然也无需考虑她的情绪和感受。
眼看罗芝迟迟未回,大概率是想装死,他迅速换了个更有效的追击方式——他临时起意,直接把罗芝拉进了两个高层的视频会议,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点名要她汇报进程。
罗芝战战兢兢,看着屏幕里十几个陌生的西装大佬,个个西装笔挺,眉眼沉稳,气场强大,而她甚至分不清他们是谁,掌管哪个部门。
无论哪个部门,都手握摩美大权,想捏死她都是轻而易举。
她心跳如擂鼓,手心冰凉,她想跟邓肯说,我真的没必要出现在这种级别的会议里,这不合理,也不公平。
但不等她说,邓肯就先发难了。
“数据组早就通知了这个月的数据库会新加几个变量,你这边不知道要同步更新吗?”
——知道,但说好只加几个,现在凭空多出四十多个,还有删减改名大小写全部变样,版式全换,连语种都乱了,这些她找谁说理去?
罗芝还没开口辩解,邓肯就不耐烦地抬手阻止了她,咄咄逼人地重审时间线。
“这个环节能加快吗?”“那这个步骤呢?就导一份数据,为什么要加两天期限?”
他语气冷硬,一遍又一遍,像对待傻子一样。
罗芝全程被邓肯牵着鼻子走,此时肩膀微颤,无助地张嘴,刚要辩解,突然电脑底端一亮。
她偷偷点开,竟是好久不见的数据组赵姐。
“芝,我建议你给时间预期的时候,加一点缓冲。”
罗芝:?
就在下一秒,邓肯的问题飞刀而来:“所以请你明确回答,到底哪一天能提交新版报告?我要一个准确的日期,不要糊弄。”
罗芝一怔,福至心灵,急忙说道:“谭经理3号才从国外回来,能不能等他回来审核完再提交,5号可以吗?”
邓肯不悦,这个理由一时挑不出错,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便转而跳入下一个议题,继续主持会议,直到结束,都没再分给罗芝一个眼神。
罗芝感谢赵姐的预判和提醒,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然而视频挂断不足一秒,她气儿还没喘平,邓肯的总结邮件就发到了众人手上,罗芝点开,直接两眼一黑。
邓肯写了一封会议总结,群发所有与会高层大佬,言语之间把其他组的责任全部摘开,唯独指名道姓地说——
【由于本次资管组没有安排足够的人手,导致本月的报告日期往后推迟到3号。】
得,这一口悬在半空的黑锅,还是铛铛的扣下来了。
然后——是的,还有然后——邓肯犹嫌不够,又加了一个条件。
【罗芝,请你3号之前再约一个小组跟进会议,我要知道你这边的具体进程。】
罗芝看着这封email,只觉得双颊通红,无地自容。
资管组的工位布局明明是半环形半开放式,她却觉得那一瞬间众人的眼光都唰地扫过来,瞄准到她身上,灼烧着她的绿毛衣,烧得整个后背火辣辣。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背着锅下的班,怎么背着锅回的家,心情低落到极点。
跟关狄打视频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张普天同丧的苦瓜脸。
“你又怎么啦?我今天挺忙的,就不过去了啊。”关狄看到她脸色不好,却依旧敷衍,显然不想浪费时间哄人。
关狄上班的银行距离摩美太远,就算两人住在中点,单程也要各自通勤一个半小时,还是划不来,最后还是决定各租各的房子,当初说好周中只要不忙就来回串门,但细细算来,这几个月两人疲于奔命,连周末都很少见面了。
明明同在一个城市,却好像在经营一场远距离。
罗芝大概讲了讲眼下的情况,不知道讲没讲清楚,不知道关狄能不能明白。
“组里其他同事也没有做过,我找不到帮手,怎么办?”罗芝有些茫然。
关狄奇怪:“你经理走之前怎么安排的?他没有教你吗?”
这话跟邓肯白天的质问一模一样,简直重合在了一起。
——他没有教你吗?
——他没有告诉你这份报告牵扯到其他三个部门吗?你一个人耽误时间,已经影响到了后续所有的进程!
——请你在3号之前给出明确的答复,不要再糊弄了。
罗芝更委屈了,3号是谭经理回国的日子,她明明多加了两天,说的是5号啊。
然而邓肯置若罔闻。
“经理还在陪德国人打乒乓球,项目经理却叫我3号前就汇报进度。”黑锅压在胸口,罗芝说话的声音都沉闷无比。
关狄却不当回事:“哎呀,那就拖呗,拖到3号之后再说。”
“那怎么行?项目经理说3号之前就得开完会。”
关狄笑了,语气熟练得像在教学:“这点技巧都不会,我教你哈,你先订个会议,给大佬们发邀请,让他看到你做了这件事,等过两天再跟他说,就说其中有个高层时间有冲突,用这个理由往后一推,不就顺理成章拖到3号以后了吗?”
“啊……啊?”罗芝愣了两秒。
一个会议邀请,难道不是只有接受和拒绝两个选项?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行不通:“可是我怎么知道那些大佬们会有时间冲突呢?”
“你自己去把那个时间段订上啊!”关狄恨不能从手机屏幕里伸出手敲她脑袋:“项目经理又不会一个个日历去查,你要是觉得不保险,再去问问同事和别组组长,把其中一个人的时间填进去,或者把专用的会议室订走,都行啊。”
……还可以这么操作?
罗芝目瞪口呆。
“哎,你也学学职场技巧吧。”关狄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清高了,看不上这些所谓的小手段,所以宁可装傻也要拧巴地耗下去,但这么耗着对你有什么好处?既然想往上爬,能用的手段都得用起来,你管他有没有道理呢,管用就行。”
“我没有装傻,我也不拧巴。”罗芝莫名其妙被训一顿,也有点不高兴,“我是……我是不知道要不要往上爬,我觉得当老板不值得。”
关狄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当经理不值得?”
“对……对啊,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当经理的啊。”罗芝想起佳文之前苦口婆心的劝告,于是照着那个口吻,搬出一套逻辑来:“活儿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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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工资只涨5%,性价比不是很低吗?”
关狄鄙夷地笑了:“说你傻你还真傻……当了经理谁还看固定工资啊,都跟项目回报挂钩,有奖金和分红的!”
“那也……也太浮动了,靠不住。”罗芝虚弱地辩解:“总归是多了很多责任,而且——”
而且我怕做错。
这是今晚唯一的一句真心话,但她没有说出口。
她是真的怕,怕回错一封邮件,让谭刚在邓肯面前丢信誉——虽然已经丢了;怕自己进度慢,拖累了整个项目——虽然也确实拖了。
她怕自己一个人的失误,把整个局面搅得一团糟。
也许已经搅了。
“你想太多了罗芝,思虑过度,不落实处,说再多都没用。”关狄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你现在犹豫不前,纯粹只是因为你还不会玩这些规则。”
我还不会玩规则……吗?
罗芝怔住了。
我应该去学习怎么玩规则吗?
“罗芝,罗芝,你在发什么呆啊?”徐尘一肘子捅过来,把她从回忆中叫醒:“林总已经候场了,你赶紧上台去介绍啊。”
罗芝猛地一震,像是刚从水下浮出,剧烈吸了口气才回过神。
台上灯光白得晃眼,她赶紧带着稿子,踉跄着走上主持台,差点绊了自己一脚,台下一阵骚动。
“感谢徐秘书的精彩发言,她为我们带来了深刻的行业见解和宝贵的信息,也为今天的讨论既搭建了一个清晰的行业视角。”
罗芝余光扫着稿子,声音因紧张而僵硬:“接下来,我们即将迎来今天的嘉宾,来自金凯人寿的总精算师林先生。”
……可是以前关狄也不是这样,当初在学校里他还挺清爽正直的,怎么毕业这几年越发油腻,昨天这一通教训,甚至都不能说是油腻大叔了,简直是个活爹。
罗芝机械地念着稿子,思绪却不受控地飘远。
“林先生不仅是一位资深的总精算师,更是这个行业中真正的数字掌舵者。他曾主导多个重大项目,包括金凯人寿的万能寿险定价改革……”
稿子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构建起金光闪闪的行业前景,每个百分点背后都是百万计的资产波动,每个优化模型都是控制风险、撬动收益的杠杆,可她呢?她只是个转正希望渺茫的实习生,那些光鲜亮丽的数据和她眼前疲惫不堪的现实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好像从未对齐过颗粒度。
也许她是真的不会“玩规则”,会玩的都当上两个组的双VP了,比如维德,不会玩的人还在背锅挠头写邮件,比如罗芝。
哦,今天不是写邮件,是念稿子。
“今天,他将为我们带来主题演讲——《数字的背后:精算如何驱动商业决策》。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chefactuary林先生登场!”
台下霎时安静,全场鸦雀无声。
白花花的灯光照着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射过来,盯着罗芝惨白的脸。
一秒、两秒……空气凝固。
罗芝这才反应过来,她念错了——她把chief念成了chef。
仿佛一个脆弱的气泡在悄无声息中爆破,观众席人头攒动,有人开始嗤笑起来。
“果然让实习生做事总有惊喜!”“哈哈哈哈人家只是饿了人家有什么错……”“我不行了太好玩了人怎么能捅这么大的篓子哈哈哈哈……”
即便是再善良的同事也不禁莞尔,嗤笑声像滚雪球,迅速累积,转眼成了奔涌的雪崩,把罗芝卷在中央。
林先生站在演讲台上,面色不善,而徐尘僵在后台,脸上一片空白。
罗芝站在原地,双目四顾,竟是茫然。
巨大的空白向她倒来,压得她窒息,但她心里倒是终于安静下来,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纷闹戛然而止,只剩绝对的静止。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10. 第10章
#习惯性出糗,是病,得治
罗芝总是出糗。
她从小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人的基因里总是存留着叛逆的成分,即便被社会驯养的再顺从,也会在九十九次乖巧后,偷偷尝试一次“出格”的滋味。
偏偏她运气不好,只要踏出那试探界限的小小一步,必定被当场抓包,毫无侥幸可言。
小学的校门口有家小卖部,一放学就挤满人,学生一窝蜂涌进去,抢着买一块钱一瓶的橘子水,抢到的人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下,喝得满脸餍足与得意。罗芝站在不远处默默看,却始终不敢靠近。
她知道那饮料不健康,便宜的糖水,掺的都是劣质色素——妈妈是这么说的。
她妈妈上班的地方离学校很近,走十分钟就到,罗芝恋恋不舍又看了几眼,才踟蹰着离去。
她独自走了很多个十分钟,有一天突然停住脚步。
我想喝橘子水。
她在心里悄声说,像在对自己下一道命令,又像在赌气。
零钱是姥姥给的,我边走边喝,十分钟喝完,妈妈不会知道。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又莫名兴奋,折回那片喧闹又欢快的战场,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挤进小卖部,热火朝天地抢到一瓶汽水,当她付了钱,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饮料,仿佛接过一件辉煌又禁忌的战利品,心跳扑通扑通,像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耳边同学们叽叽喳喳发出欢快的噪音,罗芝舌头还没尝到鲜,心里已经无比快乐。
她小心舔着瓶口,甚至不敢大口畅饮,橘子水太甜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甜的东西?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种在心头荡漾的奇异的满足感,就叫做“放纵”。
然而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妈妈。
于是在放纵的下一秒,她学会了“恐惧”。
一年到头,她妈妈从不主动来学校接她,偏偏在她决定偷买橘子水的这天,她来了,站在校门口静静地看着罗芝,目光冷厉,嘴唇紧抿。
罗芝像做错了天大的事,下意识地假装手抖,将橘子水一把丢进旁边的水沟。
瓶子在污水中打着旋儿,崭新鲜亮的橙色被玷污染脏,真可惜。
但妈妈已经看见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罗芝一眼,转身就走。罗芝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后头,脚步沉重,踢踢踏踏。
那一路谁都没有开口,是漫长难熬的十分钟。
这样的事情不多,但每隔几年总能数出一件,小学是橘子水,初中则是她睡过站,慌慌张张跑下公交车,红绿灯在反方向,斑马线要绕一大圈,她急着回学校,于是一咬牙横穿马路跑回去,谁料那天正赶上教育局突击检查,所有老师被临时派出来站岗,宣传交通安全,罗芝被逮了个正着,全班全校通报批评。
高中那次就更离谱了,她数学一向很好,再难的卷子都不掉135,老师当着全班表扬她,偏偏那一刻她走了神,听到自己的名字,竟下意识站起来,一脸懵懂说自己没听清问题,能不能再说一遍?
老师怔忡微妙的表情和全班的哄堂大笑,她到现在都忘不掉。
她像个柔弱的蜗牛,生活不断往她的壳上滴水,露珠累积,壳子变得好沉,但她没有手,不知道该怎么把累赘甩掉,只能驮着壳子,弓起背,一点点继续爬。
有时她也怨,甚至掰着指头狠狠地算:从小到大,她到底喝过几次橘子水,横穿过几次马路,在数学课上走过几次神?
别人偶尔的任性是成长中的叛逆,到了她这里,就非得变成大型社死现场,上天好像就是严苛地盯着她,若她日复一日规矩本分,不会有任何奖励,但只要她稍稍逾矩,哪怕半步,便立刻抓她现行,大庭广众之下,高调示众。
她该不该怨念,又该找谁怨念?
可转念再想,终究是她自己不该。
不该乱花钱买零食,不该无视交通规则,更不该在高三那样争分夺秒的日子里上课走神。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
于是这么多年她越活越谨慎,努力规避一切有可能当众出糗的场合,谁知在摩美的第三年,这个魔咒依旧找上了她。
她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从会议大厅回了办公区,脑子里像塞了棉花,又满又空,甚至连怎么收拾了包、怎么进了电梯都没个印象。
所幸也没人拦她。
同事们忙着复盘今日的乐子,有人偷偷模仿她结结巴巴的发音,有人憋笑憋到抽气,但好歹没有舞到正主面前,算是给她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回到家,她关了手机,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试图让意识沉下去,可惜窗外的天还亮着。
天竟然还亮着,她有多久没有在天亮的时候下班了?
楼下车水马龙,喧嚣一如既往,高楼上贴满电子广告牌,从各个角度闪烁着浮夸的宣传语,整座城市都在亮堂堂地运转,活力四溢,毫不停歇。
罗芝爬起来,“砰”一下关上窗,又重重地缩回床上。
要是能睡着觉就好了,她想。
她已经很久睡不好觉了,褪黑素不管用,她开始找安眠药,就在她把药片含进嘴里的时候,电脑亮了,她收到了新消息。
罗芝盯着那个跳动的微信图标,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哦,看来光关手机是不够的。
消息是她的发小黄月发来的,很简短。
“罗芝姐,你下周有空回来一趟吗?”
黄月是她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只比她小一岁,当初她留在雪城上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如今已经儿女双全。去年春节回去,罗芝陪着她两个孩子玩乐高,姐弟俩你争我抢,为了一个玩具打得不可开交,哭天抹泪五分钟后又迅速抱在一起,嬉笑如初,反倒让罗芝这个新手阿姨手足无措,一手玩具一手纸巾,愣在原地。
“怎么了小月,有什么事?”罗芝努力平复心情,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
黄月却直接炸了个大的。
“我爸爸的葬礼定在下周三……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参加,就是,就是想问问。”
罗芝:!
黄月的爸爸,罗芝一直叫他大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大伯跟罗芝爸爸是多年的老朋友,又被厂里分在同一个家属楼,楼上楼下照面无数,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人早就亲密无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以前大伯总是打趣,两娃子要是一男一女,定个娃娃亲该多好。
她对大伯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个子高高,眉骨突起,鼻梁挺拔,是那种不可能难看的骨相。可惜大伯向来不在意外貌,偶尔刮刮胡子就算是收拾利索了,颇有点浪费基因彩票的意思。再后来他得了癌症,五十多岁的年纪,确实太年轻了些,年前黄月说起他的病情时,语气里还透着乐观,说是正在治疗,状况不坏,想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小月,你节哀。”罗芝指尖停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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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又开始纠结,打了几行字又一个个删掉,反复修改,还是不知该回复什么,怕说的太煽情显得矫揉造作,若太客气礼貌,又未免生疏冷漠。她曾经和黄月无比亲密,如今却连一句安慰都难以妥帖地讲出口。
不光是黄月,雪城的街道,厂区的老楼……那些她曾熟得闭眼也能走回家的地方,如今都变得遥远,模糊,像藏在雾气里,一步步褪出了她的生活。
犹豫良久,罗芝回了一句话,诚意恳切:“我想办法请假,请了假告诉你。”
摩美四十楼,罗芝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的咖啡已经凉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像在思考,实则放空。
脚下车流滚滚,高楼林立,阳光穿过玻璃幕墙折射出斑斓光点,在她眼中晃成一河粼粼水波。整个申城像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就连行人都步履匆匆,拎着公文包或咖啡杯,低头疾步前行,偶尔有人停下来接电话,眉头紧蹙单手挥舞,像在争取,又像在道歉。
罗芝不知道该跟谁道歉。
她刚从邓肯的办公室出来,想抽空回雪城,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请假?”
邓肯听完她的理由,直接嗤笑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手指轻敲着桌面,挑眉看她:“项目正赶进度呢,你说走就走?”
罗芝心里一沉,但仍争取道:“我家里有点急事,必须回去一趟。”
邓肯斜睨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满是嘲讽:“罗芝,你是不是觉得这份资本回报率的报告没那么重要,随便甩手,找个人接盘就行?”
罗芝咬紧下唇,沉默不语,她知道邓肯会故意刁难,昨晚她就想好了,不管邓肯说什么,一定要忍住,忍下去。
“谭经理不在,实习生都开始明目张胆地偷懒了,好样的,罗芝,你以为只有谭刚能在你的结业报告上签字?”邓肯语调陡然拔高:“你昨天在季度大会上的笑话还不够吗,上点心吧我拜托你!”
罗芝站在窗前,强迫自己深呼吸,五分钟过去,她的指尖不颤了,呼吸也平缓了许多,只是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脸色苍白,眉眼尽显疲惫。
像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了无数遍,可笑可怜。
身后依旧喧闹,几个同事围在打印机旁,笑着说闲话。
“新开的那家鹤山町超难订位啊,我昨晚试了半小时都没抢到!”
“啊,是那家日法融合料理?我看到海胆炖蛋的广告了,看上去好好吃哦……他们主厨是不是米其林二星来着?”
“对的,说曾经是某个神级名厨的副手,后来辞职去法国进修,回国直接开了这家店——哎,名厨的故事都是这个模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出来混,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嘛。”
“哈哈大厨,chef,哈哈哈哈……”
有个分析师笑的大声,另一个人突然意识到罗芝就站在十米开外的窗边,赶紧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交换一个“嘘”的手势,纷纷噤声。
话音压低了,却更显刻意。唇齿间叽叽喳喳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刺耳。
罗芝闭了闭眼睛。
刚刚平复下来的胸口又被猛地揪起,她仿佛困在一个密闭的舱室,氧气一点点被抽空,她慌张狼狈,她无处可逃。
她忽然想,摩美投资里,有逃生通道吗?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她低头看来电显示,又是母亲。
她的手指彻底僵住了。
11. 第11章
罗芝怔忡了两秒,她现在情绪不稳,这时候接电话不是明智之举,但她又想起昨天黄月的信息,如果真的决定回雪城,那就必须得先跟妈妈说一声。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妈妈,我在上班,怎么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母亲低沉的嗓音:“你工作怎么样?”
……偏偏是现在,偏偏在这个时候查岗。
屋漏偏逢连夜雨,罗芝想,自己果然是个倒霉鬼,只要哪个环节稍一出错,立刻就会被抓包。
抓现行都很难抓到这么新鲜的。
她骂了自己一句,嘴上却故作轻松:“都挺好的,就是一个报告还没做出来,被项目经理催得紧。”
她顿了顿,还故作幽默地说:“你听过那个关于项目经理的段子吗?一对夫妻刚生了孩子,激动地许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结果孩子立志要做项目经——”
“什么报告?为什么做不出来?”母亲冷冷地打断她,语调陡然拉低,“有时间讲笑话,不会抽时间把报告研究明白?你这工作态度一看就不端正,上班不用心怎么成?”
罗芝忍了忍,还是认真地反驳:“我没有不用心,妈妈,我一直都很认真。”
母亲轻哼一声,冷淡道:“希望你的项目经理也这么说。”
罗芝哑口无言,她心里憋着一股委屈,闭紧了嘴,倔强地不接话。
知女莫若母,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当然听得出她情绪不对,从小到大,罗芝但凡有点心事,总也藏不过她的眼睛。
但越是这样,她越不安慰罗芝,她只管冷冷地撕开伤口,不带一点同情和怜悯。
罗芝在心里跟自己说:真没用。
你真没用,罗芝。
她本想解释自己被邓肯刁难的事,但现在突然什么也懒得说了,话到嘴边,倏地没了力气。
但母亲一直不说话,罗芝只好重新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大伯的葬礼下周举行,小月昨天通知我了,我在请假,打算回去一趟。”
母亲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回来干什么?随个纸钱的事,不值得专程跑一趟,再说我会帮你打点好,你别操这些没用的心,工作才是第一位。”
“可大伯家跟我们家关系很亲近,礼数上我该回去,”罗芝语气尽量平和,“我请个假回去也是顺手的事,一来一回顶多两天,又不耽误什么……”
“我不支持你请假。”母亲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现在这个年纪正是拼事业的时候,怎么整天把心思浪费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旁门琐事上?多想想正事。活儿要主动去做,别等人催——你那个报告,不能提前完成吗?”
罗芝终于忍不住了,突然提高音量:“工作真的比人命还重要吗?大伯都死了,妈,他死了!”
身后的同事霎时安静。
母亲一愣,没说话。
罗芝气喘吁吁,像独自跑完一段漫长的征途,疲累,困乏,还特别委屈。
电话那头却依旧沉默。
罗芝喘着气,像独自跑完一段疲惫至极的长路,气力已尽,心却还吊着,酸涩得难以承受。
“我跟着关狄去山城你不乐意,我答应小月回雪城你也不乐意,无论什么时候,问你就说要多用心,用心用心用心,我到底怎么不用心,我还要怎么用心??”
她声音颤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砸在地毯上。
她心潮澎胖,情绪激荡,然而对面空空荡荡,没有回响。
片刻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行啊,你回来,就直接来医院找我。”
罗芝一怔:“妈,你怎么了?”
母亲语气平淡,像是在汇报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语气却很刻意:“急性胆囊炎,昨天半夜叫的救护车,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
罗芝手一抖,手机险些脱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母亲“呵”了一声,继续用轻飘飘的语气阴阳她:“还能怎么样?吊水呗。”
她仿佛故意吊着罗芝的心弦,罗芝越是关切,她越惜字如金,非要把女儿逼得愧疚万分,才肯罢休。
罗芝很清楚这套路,却仍然每次都中招。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要是炎症控制不住,就得做胆囊切除。”母亲继续说,语调却仍然轻飘飘的,像是讲别人的事,“年纪大了,少个器官也无所谓。你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吗?我又没死,不碍事。”
罗芝:……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压得发闷,连呼吸都困难。
她终于要举旗反抗,结果还没正式开战,就被当头一棒打得七零八落。火气哽在喉咙,像个哑炮,什么都炸不出来。
“到头来,终究是我做什么都错……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试图跟我妈讲道理,但她一闹病,我还不是要乖乖投降。”
她回到座位,跟蔬蔬发消息。
“你讲道理,她谈感情,你摆事实,她甩病历……我不懂,做儿女的就永远理亏,永远弱势吗?”
罗芝按着太阳穴,觉得头好疼。
蔬蔬秒回,语气却轻飘飘的,不大走心:“这话说的,当牛马不也一样是弱势,你该很有经验了。”
罗芝语塞,盯着屏幕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来。
她早就习惯了蔬蔬这种玩世不恭的调调,不痛不痒,刀子却总割得刚刚好。她没回,关了手机,一股无处安放的委屈在心口打转,最终还是默默低头去敲代码。
她要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情绪,于是硬着头皮写了一上午代码,写到中午才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看到蔬蔬又发来一条消息。
“乖女,你这么想回去参加葬礼,是不是想看你爸啊?”
罗芝怔住,屏幕上的字像一声钝响,敲得她耳朵嗡鸣。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朋友父亲的葬礼请假确实困难,但为了自己母亲突发急病,再苛刻的领导也无话可说了,邓肯不情不愿地批了假,撂下一句“赶紧回来”,就踩着皮鞋去别的组巡视了。
罗芝买好回雪城的票,这下妈妈也没法阻止她了。
可她终究还是来晚了,赶到殡仪馆的时候,正式的告别仪式已经结束,灵堂黑色的布幔半卷着,露出一截白墙,台前白菊□□静静绽放,香烛燃尽后的烟雾在空中缠绵不散,混着淡淡的纸灰味。
场内只剩零星几位亲友,或低声交谈,或默然伫立,神情皆是肃穆。
黄月守在灵堂一角,正与人寒暄,处理最后的送别事宜。听到声音,她抬头看到罗芝,眼底浮现出惊喜:“姐姐,你来了。”
她快步迎上来,黑色长款呢大衣将她从肩头包裹到脚踝,身形比记忆里更圆润些,眼底藏着一圈淡青的疲色,但神情还算平静。
“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黄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病痛的战线拉得漫长,悲伤被切成细丝,时间久了,人只剩下钝钝的劳累和恍惚。
这是对的,罗芝想,日子还得过,谁也不能一直悲伤下去。
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若是黄月悲痛欲绝,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她侧身一让,露出身后一双小小的身影:“跟芝芝姨打招呼。”
姐姐已经四岁,穿一袭黑色小裙子,弟弟两岁出头,黑色羽绒服袖子长了一截,脸蛋还带着婴儿肥,两人胸前都别着白色小花,显得格外醒目。
“芝芝姨……”姐姐声音软软,弟弟只是懵懵懂懂,望着罗芝。
“哎。”罗芝弯腰,轻轻摸了摸姐弟俩的头,又抬眼去望那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大伯眉目如画,浓黑的剑眉几乎斜飞入鬓,一双眼沉沉的,看上去非常有气魄。
她低声问黄月:“大伯的病怎么恶化得这么快?我记得你之前说手术挺成功的……”
黄月摊手,无奈地摇头:“胰腺癌就是这样,发现时大多已是晚期,扩散太快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盏燃尽的香烛上,仿佛陷入模糊的回忆,又仿佛只是机械地望着一团光影。
“其实他早就有症状了,只是一直没当回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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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就说恶心、肚子疼,体重掉的也快……但他总说是吃坏了肚子,养两天就好了……等到整张脸发黄,连口水都喝不下的时候再去检查,早就扩散到淋巴了。”
罗芝哑口无言。
人总是习惯轻视自己生理上的不适——“吃坏肚子罢了”“头有点晕,休息一下就好”——其实身体早就给出了信号,但他们总会将这些预警搁置一旁,一拖再拖,终于待到热水汤药再也不管用了,才仓促奔赴医院,结果往往已是无力回天。
这时候,姐姐拽了拽黄月的衣角,小声而迫切地问:“妈妈,我们可以去外面玩吗?陈阿姨家的弟弟带了超多奥特曼卡片!你刚才说我们可以去玩的。”
弟弟跟着猛点头,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
黄月疲惫地叹了口气:“让爸爸带你们出去,别乱跑,听到没有?”
“知道啦——”姐弟俩俩齐声答应,声音脆亮,转身就跑,像两只迫不及待扑向阳光的小鸟……黑色小鸟。
罗芝看着姐弟俩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些怔忡。
孩子们还小,不理解死亡的含义,他们只知道今天来了很多人,而他们的朋友带了新的卡片。
他们只是快乐。
但黄月也不很悲伤,她轻描淡写,像是自我安慰,又像特意跟罗芝解释:“幸亏我有两个孩子,我爸走的时候也说,他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前年我大姑父去世之前,咬着牙不肯闭眼,恶狠狠地,说他死不瞑目。”
罗芝讶异:“为什么?”
黄月摇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家丑:“堂姐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忙着创业,搞了家辅导机构,还没站稳脚跟就倒闭了,这几年没工作,虽然不愁吃穿吧,但就是……唉,就是一直没对象,姑父姑母都要急死了。”
她叹了口气:“再拖下去,真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
这词像根细细的针扎进罗芝心里,让她微微刺痛。她还不到三十,按理说算不上“老姑娘”,但黄月堂姐作为一名有钱有事业的单身女性又招谁惹谁了,平白被贴上一个老姑娘的标签,未免太难听了些。
“她也许就不想找呢?”罗芝脱口而出,为素未谋面的人辩驳。
她想起琦芸Kama佳文——她们都是优秀的单身女性,事业精彩,生活丰富,见过辽阔的世界,有充实且热烈的人生,罗芝从未觉得她们缺一个男朋友。
她们一个人都活得很好,没人规定“圆满的人生”里必须要有一个男人。
可黄月却摇头,语气复杂:“姐姐,咱们这儿不一样,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女人再事业有成,也总归是要回归家庭的……我大姑父生前常说,生了女儿本来在亲戚面前就矮人一截,结果现在快四十了还嫁不出去,他根本没脸活着。”
没脸活着,所以死了,简直是地狱笑话。
地狱现实。
罗芝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荒谬又悲凉,她转头去看灵堂上那张黑白遗照,盯着出神,目光晦暗。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一个执念,他们被亲情、责任、世俗的评判牢牢束缚,被某个未完成的心愿折磨,直至生命终点,都无法释怀。
谁没有执念呢?可是都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在病痛中挣扎,在阴影中沉沦,至死仍不甘心……值得吗。
罗芝突然想,这世上会不会有人真能做到心无挂碍,空空荡荡?
那样的人,该多自由?
“姐,你怎么了?”大概是觉得罗芝的眼神瞪得太直,直得让人发慌,黄月有点犹疑地开口:“你没事吧?”
罗芝缓缓转过头,指着遗像,眼神迷茫:“你不觉得,他……很面熟吗?”
黄月愣住:“当然面熟,这不是我爸吗?”
“不是,我是说,你觉不觉得他像……像一个人?”
黄月简直莫名其妙:“像谁?”
“……算了。”罗芝张了张口,良久都说不出来,最终作罢,她低头看看手机:“我也该走了。”
12. 第12章
#天降大佬!
黄月把罗芝送到门口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下,街上的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罗芝于是想起童年的某一天,她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厂区里疯跑,跑得快乐冲天,理所当然忘了时间,天黑下来,她跟黄月精疲力尽,歪在下水道旁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是大伯先找到这儿,其余三位家长迅速达到现场,将两个崽提溜回家,各自都是一顿毒打。
那时候她们多么亲密啊。
“姐姐,谢谢你从申城专门赶回来。”黄月的语气里满是真诚:“我真没想到你能来……你平时工作很忙吧?”
为了请这趟假确实受了不少气,但现在说这些也不合适,罗芝于是扯出一个硬朗的笑:“不忙,没事。”
黄月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忙了一天终于结束,她长叹一口气,话也多起来:“我可羡慕你了,能离开家去那么大的城市闯荡。申城多繁华呀,到处都是精英。你上班的那个投资公司,我光是在新闻上都看到好几次!每次都是大生意,可厉害了。”
罗芝苦笑了一下:“是老板们厉害,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没什么关系。”
黄月却来了兴致,追问道:“姐姐,商战精彩不,是不是特别烧脑?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尔虞我诈,步步为营,关键时候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全部情报?”
……你看的是商战还是谍战?罗芝差点笑出来。
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罗芝不愿再细想现实中的疲惫与窒息,干脆避重就轻,顺势调侃:“高端的商战,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作战方式——比如雇壮汉去抢财务章、偷偷篡改对家请客的菜单,或者老板心情不好,随手抓一个不相干的小员工来办公室挨骂,骂完就神清气爽,通体顺畅了。”
“啊?”黄月呆呆的,“你有被偷过章吗?”
“……没有。”
但有被骂过,并且不瞒你说,来之前正在被骂。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窗户半开,阳光落在浅蓝色病床单上,照亮墙上贴的医嘱单,母亲抱着保温杯靠在床头,还在叨叨。
“你看我当年给你选的专业,多有远见,听我的总没错。”
“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进了大公司,得学会抓住机会,别整天不务正业捧着个动画片看看看,有那时间,怎么不多想想搞好跟老板的关系,早点升职加薪?”
罗芝不语,只是一味地低头削苹果,她穿着一件米色针织衫配深色牛仔裤,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这是她全身上下最瘦的地方,光看这双伶仃的手腕子还以为本人得是多么弱不禁风,谁也不会想到其实是长在了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女汉子身上。
罗芝机械地嗯嗯着,脑子里还想着跟黄月的对话,她俩在殡仪馆门口关于商战的探讨实在过于荒诞,最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噗嗤笑出了声,笑得短促却真切,各自都从压抑的水底冒出了一口气,瞬间冲淡了沉重的气氛。
罗芝不担心黄月了。
其实她本来就不需要担心。黄月从小就是个乐天派,比她乐观得多,不像她,一点点事都往心里压,能把自己憋死。
“黄月当时学习不用功,她爸妈也不上心,果然现在就不如你,路走窄了,就越来越局限。”
母亲的语气依旧如此,说教式的、自以为是的,有种不容置喙的理直气壮,每句话都要彰显自己的正确,贬低别人的短浅。罗芝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听着她谈论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黄月,罗芝心里很难受,有些听不下去。
“仪式上都来了多少人?排场倒是够大的,还单独租了那么大个场地……”母亲一直絮叨,带着霸道的审视,声音里却是一丝不明所以的别扭与较劲。
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罗芝没接话,把刀片贴着果皮,刀刃贴着果皮走,薄薄的黄皮一圈圈蜷着落下,仿佛一种没有声音的反驳。
“但凡当时她爸爸过来问问我的意见,给她选个发展前景好的专业……”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顿住,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爸去了吗?”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毫无预兆。
罗芝手一顿,险些挫到皮:“……没有。”
空气凝结,病房陷入短暂的静默,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车轱辘声儿吱呀作响,格外刺耳。
罗芝下意识地找补了一句:“也许去了,只是我来晚了,没看到他。”
她声音很轻很小心,但妈妈还是没有说话,把头偏到一边,嘴巴紧抿。
罗芝心里一紧。
这个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考试没考好,妈妈就会摆出这副模样:眉头紧锁,双臂环胸,嘴唇抿成一条不容辩驳的细线,整张脸像被什么拽住,垮了下去。
罗芝如坐针毡,每次出现这个表情,就像一种风雨欲来的前奏,接下来也许是一顿严厉的批评,也许是一场毫无预警的情绪爆发,具体是什么不好说,但妈妈偏要先沉默一会儿,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审判气息,比具体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注定会来的暴雨却迟迟不落下,像是一颗埋在心里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罗芝无法预测它何时爆炸,也无法避开。
她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放下苹果,小声唤道:“妈?”
没有回应,母亲甚至连头都没回,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罗芝心里发闷,又下意识地想认错。
啊……可是这次又是做错了什么呢。
她简直被这种惯性裹挟得太深了,明明从小到大她的成绩几乎没有让人操心过,可哪怕是一点点的“滑落”,也会让她本能地陷入自责——初中有一次,她从全班第一跌到第四,已经算是巨大的下滑,老师没说什么,可她却像犯了大错一般,心虚地回了家,准备接受母亲的审判。
结果那天母亲不在,似乎是去赴一个应酬。家里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坐在小小的餐桌边吃饭,空气里透着一种陌生的寂静。
设定好的剧本临时缺了主角,罗芝心里空落落的。她跟爸爸平时很少说话,有关学习的事也一直是妈妈负责,可那天她总觉得做错了事,眼前只有一个爸爸,所以她犹豫再三,对着眼前唯一的观众开口了。
“爸爸……我这次期中考试没有考好。”
爸爸明显一愣,大概没料到女儿会主动开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其实暗藏玄机,颇有难度,既考验了父亲对孩子的关心,对学校成绩的态度,也在试探他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
他努力地组织语言,快速在脑子里检索父亲该说的那一套,他似乎说考试没考好没关系,只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好……都是些冠冕堂皇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话,具体罗芝不记得了。
这些话听上去无懈可击,理智得体,堪称一句标准答案,可它们太标准了,标准的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可是爸爸又能说什么呢?他既不了解罗芝的具体情况,甚至也未曾问过她的排名,罗芝只给了他这么短的时间,他能急忙甩出一套假大空理论都算不错了。
回应了,又完全没回应。
总归也没说错。
罗芝点点头,假装认真地听了进去,表情乖巧得像一块小海绵,把话都吸到了心里,可其实她早已不记得了。
现在回想那个场景,罗芝觉得很好笑。
她身上像是镶着一种奴性,一出了事就预设是自己做错,甚至还要认真找一个对象来道歉、来领罚。其实现在看,她的成绩从未真的差过,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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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为什么要认错?
如今回想当时的场景,她仿佛开了上帝视角,飘在空中,看着那天的厨房,父女两人挤在一张小小的抽拉餐桌旁,那张桌子俨然就是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她跟爸爸是两位演员,他们各自背出自己的台词,一场戏就算完美地落幕了。
好荒唐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她跟爸爸单独相处的时光,并且算得上平静和谐,皆大欢喜。
后来爸爸妈妈离婚,她就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罗芝风尘仆仆赶回申城,马不停蹄直奔摩美。
路上,她已经做好了全套心理建设,准备迎接邓肯那张人均欠他八百万的臭脸——骂就骂吧,低头道歉认错她早已驾轻就熟,挨批这种事儿,挨一次和挨一千次也没有本质区别。
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要想得开,躺得平。
然而今天是个好日子,罗芝还没换好鞋,佳文就从工位那边探出脑袋来:“芝,资产回报率报告的死期往后推了三周,你可以喘口气啦。”
……天,那可是整整三周!
罗芝幸福地晕眩:“你不是在逗我的吧?”
佳文摊手:“这次数据组的变动太多了,不光咱们部门,财务部市场部风控部的各色报告全都卡住了,前端依赖数据的项目也接连停摆……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佬们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能合理延后喽。”
原来砖搬得久了,也能有从天而降的馅饼吃啊,罗芝回到座位,简直想捂嘴笑。
对,就是这么没出息。
但就是这么开心。
死期往后推,谭刚和琦芸还没回来,罗芝打了咖啡坐下发呆,东瞧瞧西戳戳,多出来的时间缺口像颗巨型泡泡糖果,甜美松软,治愈了她长久以来积压在的心口的郁结。
但罗芝品着品着,又品出些其他滋味儿。
这次数据源的变更导致了字段变化和结构重塑,听起来像个意外,但罗芝翻查过以往三年的报告记录,发现这种“突发状况”几乎是周期性的:上次是加密货币被纳入投资组合导致原有计算模型不适用;上上次是市场基准调整然后历史数据全线错乱;再上上次……事实上,每隔两三个季度摩美就会有一次大型的变动,而每次的变动都会引起模型崩塌,重建修复,自然会招来其他部门的抱怨和质疑。
计算逻辑不够灵活,需要优化,罗芝暗自思忖。
要是能建一个什么模型就好了……她压着太阳穴苦思,脑中浮现出一个近乎幻想的构想:要是能有一个类似于万能公式的统一模型,能自动检测数据源变化,录进系统、通知经理,然后还能适配不同资产类别,兼容多个市场基准,让各部门更轻松地自行对比和分析……
若是有这么一套模型,那不管以后新型资产和另类资产如何变动,她都能很快搞定报告,也不必为了跟各部门扯皮而头疼——干活已经够痛苦了,比干活儿还让人痛苦的,大概就只有漫长的售后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了这样一套模型,那她大概率就再也不用跟邓肯打交道了。
天,这可太具有吸引力了。
仿佛有人在她脑子里点了一盏灯,罗芝立刻动手,东拼西凑,捣鼓出一个简易框架,又开始搜搜捡捡写代码。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三脚猫的代码终于也捉襟见肘,半小时后,罗芝看着糊成一团的丑代码,感觉被冒犯到了。
逻辑混乱,函数打架,命名一团糟。
她被自己气笑,一笑就停不下来,龇牙咧嘴,肩膀耸动得近乎抽搐,却莫名地解气。
“干什么笑成这样?”一个平淡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一抬头,就撞上了维德那双俯视而下的眼睛。
罗芝:!!
13. 第13章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俗话也说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维德穿着一件冷色调衬衫,搭配剪裁笔挺的黑色西装裤和一双软底皮鞋,衣袖严丝合缝,一丝不苟,更显得肩背挺直,身材修长,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利落到近乎锋锐的气质。
他的眼窝略深,五官线条清晰,镜片后的目光通常透着审慎的锐意,不过此刻他捏着咖啡杯,神情淡淡,似乎有点儿疲惫。
“啊,维德!”罗芝有点惊讶,条件反射地撑起身体想站起来,却被维德一抬手制止,又悻悻地坐回去。
“我开会路过,顺便来看一眼,免得你们趁谭刚不在把资管组打包卖了。”他随口开了个玩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目光精准地扫向罗芝的电脑屏幕,像识别仪一样从上至下掠过,几秒钟内就捕捉到了她脑子里的想法。
“你为什么想搭这个模型?”维德俯视罗芝,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观察。
“呃……”罗芝脑子“嗡”地一下。
有了上次被邓肯临时点名的教训,罗芝迅速组织语言,把GPT给的常用模板直接背了出来:“当然是为了解决团队长期以来的痛点,主动优化流程,提高团队的工作效率……”
她唰唰唰往外抛着正义凛然的大词,简直慷慨激昂。
维德挑了挑眉。
罗芝:?
“说的很好,以后建议别说。”维德拍拍罗芝的肩膀,“少跟AI学,都学杂了。”
罗芝:……
哎,她都忘了,维德不是邓肯,他是糊弄不了的。
别说罗芝了,整个摩美上下,没人能糊弄得了维德,他思维敏捷,行动果断,脑子像是预设了脚本,一行行执行得精确利落又高效,任何会议上,他都不听废话,不兜圈子,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掌控欲。
比如现在,维德已经俯到屏幕前,点了点罗芝的框架开头:“这里再加一条逻辑处理:当公司战略调整时,回报计算逻辑也需要优化,否则模型再通用,也会因为策略偏移失效。”
一语点中要害。
罗芝踌躇道:“那种等级的文件我根本没有权限接触,就算拿到数据了应该也看不懂……”
维德直接给了解决方案:“战略部新来了个高级顾问,叫乔尔,对于研究公司战略很有经验,本身也是码农出身。你做一个demo给他看看,应该能给你提供些指导意见。”
得,连指导员都派好了。
他比别人快,比别人冷静,也比别人正确。这种天赋与自律构建出的冷静与压迫,让周围人都难以招架。
罗芝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但她喜欢这种前路清晰明确的的感觉,眼睛一亮,狗腿地抱拳:“好,谢谢大佬指点,简直醍醐灌顶!”
维德睨了她一眼。
维德这种新兴大佬,人在哪儿,焦点就在哪儿,他跟罗芝还没聊几句,邓肯闻着味就过来了。
邓肯远远看见维德指着罗芝屏幕,一双眼睛锐利地上下扫视,唇线紧抿,似乎不太满意。
邓肯整个人如临大敌,立刻吸起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罗芝!”他冲到工位前,一把拉开她旁边的椅子,语气像炸雷般劈下来,“都说了资产回报率是资管部最核心的报告了,你怎么还是拖拖拉拉不上心?”
罗芝一脸懵:“啊?”
自古落井下石,比的都是手速,谁先发制人谁就能占领高地,邓肯像是早已备好词稿,架势摆得满满当当,自然不会让罗芝插进一个字来。
“怎么,刚从老家回来,难不成又要请假?工作不上心,家里还老拖后腿,说吧,这次又是谁病了,或者又要探哪门子亲?就你这个心思飘忽的样子,什么时候能做成事啊!”
他狗仗人势,火力全开,他捶胸顿足,沉痛愤慨。
罗芝直接被轰懵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气势极其弱小:“不是的,我是想试着搭建一个新模型,这样报告就不用手动改了……”
“哈哈,哈哈哈哈!听听,一个实习生真把自己当人物了!”邓肯讥笑,余光却小心翼翼地往维德身上瞟,试图从中捕捉到一点认同。
可惜维德面色冷静如常,丝毫看不出任何倾向。
邓肯心里一沉,只得再加一把劲,抬高音量,语调尖锐得像是刀片刮在玻璃上:“想搭建统一模型,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知道核心算法有多复杂?摩美的核心算法,没有五年经验是改不了的,迭代优化那更是最资深的团队才能开的项目,你?转正都没提上日程,白日梦倒是挺会做!”
罗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倒是维德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简短,只抛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邓肯眼睛一亮,立刻像打了强心针一般转头看向罗芝,笑容更加鄙夷:“看看,维德都说不可能了,你还是——”
“我说的是你不可能。”
维德淡淡地打断,随手摘下眼镜擦拭,声音淡漠:“摩美的核心算法体系,是我三年前建立的。到现在为止,没人能有五年经验。”
邓肯:……
空气凝固了一秒。
维德语气平静:“你想要的资深团队,怕是凑不齐了。”
近处工位的分析师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又强行憋回去,面部肌肉都在颤抖。
邓肯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下意识想挽回,连连摆手:“啊维德,这我,哎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然而维德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直接转过来看罗芝:“你家里人病了?”
邓肯瞬间像被一拳堵住喉咙,脸色铁青,嘴巴一张一合,什么也说不出来。
“啊?哦嗯……”罗芝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我妈,前阵子胆囊炎,不过现在已经出院了,医生说恢复得挺好。”
“没事了就好。”维德点点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再过问太深,顿了顿,又恢复了那个高效执行者的节奏:“我让乔尔跟你约时间。”
“好。”罗芝乖乖点头。
晚上七点,罗芝跟着关狄步入音乐厅。
这是一座古典风格的礼堂,穹顶高耸,浮雕蜿蜒,枝形吊灯投下温暖的金光,把墙面深红的天鹅绒照得柔软如绸。舞台中央,巨大的管风琴静静矗立,乐团成员正在低声调试乐器,弦乐轻滑,管乐试音,偶尔传出几声不合拍的短促旋律。观众陆续入场,脚步声踩在厚实地毯上,被温柔地吞没,整座音乐厅笼罩在静谧的氛围中。
罗芝不懂古典乐,也从未参加过这样的音乐会,今天她特意挑了一条红色长裙,裙摆顺滑,微微收腰,她甚至破天荒换掉了那双万年不变的尖头平底鞋,蹬了一双素雅裸色高跟,跨着手包,连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收紧梳起。
为了这场演出的仪式感,她也算做足了功课,是以,在如此庄重典雅的环境里,关狄的絮絮叨叨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你知道我为了买这两张票,花了多少功夫吗?”
“多少?”罗芝随口问了一嘴。
“官网票价虚高,动辄大几百,谁买谁是傻子,普通的二手票务平台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折扣,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注册了好几个号,用新人折扣叠加返现,然后当日下午两点给票务打电话,这是最冷门的时段,但经常会放出新位置,你猜怎么着?我最后仅仅用了两折的价格就拿下了主座区第十排的黄金席位!”
关狄眉飞色舞,说得兴致盎然,仿佛搞票本身的乐趣已经远远大过了音乐会。
罗芝看着他,忍不住问:“为了两张票,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值得吗?”
关狄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罗芝:“你知道我省了多少钱吗?整整四百块!你的时薪有四百块吗?这么便宜的票,我跟朋友们说了,他们都羡慕死了!我花半个小时就能创造出比时薪还多的价值,这才叫做经济适用。”
他沉浸在自己计算出的性价比和精打细算的成就感里,洋洋得意。
罗芝没有再争辩,只轻轻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细节。入场时间到了,她伸手想牵着关狄走,但刚一碰到,关狄便迅速把胳膊肘抽了回去,动作生硬,像是做贼心虚。
罗芝皱眉,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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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问:“你怎么了?”
关狄非常刻意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我的客户看见怎么办?”
罗芝完全不能理解:“客户看到又怎么了?”
他们都谈多少年了,关系从来不是秘密,甚至家长也见过,怎么现在反而躲躲藏藏,怕叫人知道?
“这影响多大啊!大了去了!”关狄一拍大腿,神情夸张却一脸正经,实在不像演的:“我们这个行业,每个细节都会影响自己在客户面前的形象,比如说啊,如果我是已婚状态,肯定要天天发朋友圈晒家庭,营造负责任的稳重人设,客户看了会觉得可靠放心,值得信赖。”
“那现在呢?”罗芝挑眉。
关狄有点遗憾:“现在我的年纪还轻了点,当上高级经理,已经有很多人眼红了……哎,我们这个职业就是压年纪,不管怎么说,现阶段如果频繁秀恩爱,就会显得我太过恋爱脑,沉不住气,不够稳重,这怎么能行?你想我谈的那些客户哪个不是政府领导,地产大佬?他们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我天天秀,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罗芝盯着他,语气渐冷:“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不好看,拿不上台面呗?”
她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算不上大美女但也绝对不丑,可如今细细想来,关狄的确很少夸赞她,倒是经常提醒她,长得已经这么高了,可千万不能胖。
再说无论她好看与否,两人的恋爱关系是事实,到底有什么顾虑需要如此遮掩?
罗芝的脸色沉下去。
“不是不是!——当然你确实不是很白,哎不是这个意思。”关狄看见罗芝脸色冷下来,赶紧换了种说法补救:“你想啊,我们这个职业是非常注重细节和第一印象的,所以才有那么多玄学讲究,你说万一哪天客户突然听说了什么,一笔原本要到账的资金黄了,那损失得多大……”
罗芝咧开嘴笑,笑意却很凉:“所以你觉得,跟我牵个手,影响到你的融资大业了?”
“啊呀你就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关狄还想说什么,但罗芝已经没兴趣再听了,她自觉没趣,把手收了回来。
两人并肩走进音乐厅,谁也没再说话,气氛已经僵硬下来。
就在这时,罗芝的目光忽然一顿。
侧边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缓缓走来,那男人身姿挺拔,步伐沉稳,深色西装剪裁得体,袖口微微挽起,露出腕间一只极简却质感非凡的机械表。
“……乔尔!?”罗芝脱口而出。
罗芝不好意思承认,之所以是能这么快认出乔尔,是今天下午她点开乔尔的头像,摸着下巴瞅了半晌。
甚至佳文都凑过来,惊叹道:“芝,你也在看啊——你消息够灵通的嘛!”
“怎么了?”罗芝疑惑,“他很有名吗?”
佳文摇了摇手:“这个人很神秘,但貌似很有来头,他是最近转来摩美的,在他加入之前,战略部还从来没有高级顾问这个职位。”
“单独为他设的岗啊?”罗芝诧异。
摩美投资这种地方人才如云,能让公司专开一个职位、破格设岗的人,显然不是普通角色。
“是背景硬还是有手段?谁知道了……但他长得到真是好看。”佳文小声咂舌。
罗芝闻言又转回来,头像上的乔尔五官不算凌厉,却因轮廓深邃而显得格外耐看,眉眼淡然从容,透着温和沉稳的气质。
罗芝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刚才那一声喊得太没分寸,现在该怎么收场?
没想到乔尔闻声转头,定睛到罗芝身上,也颇为惊喜:“罗芝?”
罗芝一愣:“你认识我?”
“维德提过你,”乔尔笑着走过来,语气温和,“说打算带我去资管部看看。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介绍,我们就先碰上了,真巧。”
他说着,自然地伸出手:“幸会……裙子很好看。”
“谢谢。”罗芝微笑,伸手与他相握,乔尔掌心温暖,带着稳妥而有分寸的力度。
这下轮到关狄不舒服了。
14. 第14章
#若有若无的诽议比光明正大的嘲笑更让人心慌
早九点,罗芝照常小跑进摩美大楼,踩点刷卡,坐到工位上,麻溜地低头换鞋。
转眼春分,门前那棵细瘦单薄的樱花树竟然开了花,十来朵粉嫩花瓣无视阴沉的天色,在料峭肃杀的风中勇敢摇摆,势单力薄却摇出了千军万马的驾驶,罗芝站在树前反复端详,在心里描摹着花瓣的形状,想着什么时候能画出来就好了。
然而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python,现实又是啃代码的一天。
临到中午,八卦来袭,办公室群里忽然热闹起来。
隔壁咨询执行团队的经理Ansel辞职了,罗芝读完群发邮件,再次感叹上班真是涨见识,什么奇葩事儿都能遇见,继“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潇洒派、“想沉淀内心寻找自我”的慎独派、“想尝试开拓新的领域”的转行派之后,Ansel的辞职信开天辟地,独创一派——因为申请国内永居被拒,工作签证又临近过期,经过几个月跟摩美hr、移民律师、以及公安局的斡旋交涉未果,Ansel终于决定拍拍屁股卷起铺盖,回自己的老家爱尔兰去了。
此等离职派别,我们姑且称之为“留子留不下”派。
“罗芝,吃饭去吧?”佳文叫她:“你在出什么神呢?”
罗芝从屏幕上挪开眼睛,抬头看佳文,语重心长地说:“还是祖国的怀抱好啊!”
佳文:……?
今天Kama请假,资管部的茶水间显得有些冷清,但佳文是这样的,不管有没有观众,她心里永远有个舞台,罗芝热饭的时候偷瞄了一眼,佳文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真丝衬衫,前襟是不规则褶皱设计,线条看似随意却极有美感,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凌乱感,精确地游走在优雅与时尚之间,褶皱与衣料的平整交界处别着一枚碎钻胸针,宛如羽翼中央镶嵌的宝石,把原本张扬纷乱的线条一瞬定住,驯服成一种秩序,点出格调,也点出灵魂。
人怎么能优雅成这样。
罗芝嚼着包子,诚实道:“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佳文笑:“可是我在家里都很邋遢的,这种衣服可不能让小猫猫看见,不然一爪子就撕碎了,每次我跟妈妈聊视频,都是扎着丸子头穿一身绵睡衣,我妈都要抱怨,恋爱不谈孩子不生,天天抱只猫叫宝宝,真愁人。”
罗芝是不信佳文会有“邋遢”的时候的,即便她真的头发蓬松身穿常服,说不定也是烫过波浪之后用鲨鱼夹小心夹起,以及绵睡衣下再穿一双带小细跟的漂亮拖鞋。
不过这话让她想起蔬蔬,她也总是一口一个小爱猫。
不知道她最近在忙啥,好久没联系了。
“你就吃这么点吗?”罗芝瞅了瞅佳文那个还没有她巴掌大的乐扣盒,里面铺满了各种健康的……草。
羽衣甘蓝,生西葫芦,菠菜西兰花配秋葵,顶上洒满奇亚籽,罗芝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油盐,但食料已经如此,就算是老干妈来了怕是也无力回天。
“没点毅力,真咽不下这种白人饭。”
佳文见罗芝一脸揪心,好笑地解释:“我最近在减脂啦,要多吃膳食纤维高的抗氧化物,增加基础代谢率,还能提高饱腹感,很健康的。”
“高膳食纤维……”罗芝重复一下,懂了:“那就是又柴又硬的白人饭。”
“我加了苹果醋,味道很鲜。”
……那就是又苦又酸加又柴又硬的白人饭。
但罗芝知道适可而止,这话就没再说了。
她想了想,说:“自己住的时候减肥确实容易,以前我在家想减肥,我妈总是很不耐烦,把饭硬推到我面前说吃吧吃吧,减给谁看呢,可等我吃完,她又开始嫌我胖。”
佳文惊叹道:“你不胖呀,你这么高,这样的身形很纤长了。”
罗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她想表达的重点。
佳文也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许就是单纯地不想接话,毕竟不是每对母女的关系都一定恶劣。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茶水间那头,徐尘和艾雅并肩走来,远远地便笑容满面地招呼:“嗨,罗芝!”
罗芝嘴里塞了半个包子,急忙回了一声:唔!
两人像是没听见她的窘态,依旧笑意盈盈地走近,态度热情得有些反常:“下个月咱们公司跟金融科技协会有个联办的论坛,维德也要去做演讲,峰会结束还有酒会呢,可以说很潮了,你感兴趣不?我们组在统计人数,你想来的话我帮你拿张票啊!”
罗芝一时没反应过来:“为啥要帮我拿?”
艾雅立刻接过话,非常体贴入微:“哎呀,谭经理还没回来,怕你想要票没人管嘛……当然其实你肯定能拿到票的啦,但既然咱们一起去,到时候坐一块儿也方便,反正我们顺手帮你报上也不费事,不用那么见外啦!”
什么叫我肯定也能拿到票?罗芝还是懵,只能先说:“啊,好啊……好,谢谢。”
她瞅着徐尘和艾雅的背影,两人都走远了,罗芝还没反应过来。
她转回来问佳文:“自从上次我嘴瓢说错了话,全摩美上下都在笑话我,这两人为了避嫌,老远见着我都绕道走,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快得让她生出一分谨慎的不安。
“你真的不知道啊?”佳文挑了下眉,目光却始终落在手里的饭盒上,没有看她,欲言又止地开口:“昨天维德不是来过了吗?”
罗芝转了转眼睛:“什么?”
她大概懂了,但依然觉得莫名其妙:“他就顺路过来,顺手指点了我几行代码,你当时不是也在?”
佳文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搅着手里的咖啡:“可是一旦维德单独跟你说话了,就会有人顺藤摸瓜去打听,然后他们就会发现——维德在升上部门主管之前,曾在资管部门当过几个月的经理。而那段时间,正好是你刚进摩美的时候。”
她终于抬眼,直勾勾盯着罗芝,眼睛大得瘆人:“他亲自带的你。”
罗芝微微张嘴。
“所以呢?就这么一点交集,就能让我身价倍增了?”她难以相信。
难怪这两天出奇的安静,连邓肯都不过来找茬儿了。
“谁知道你们私底下还有没有联系?毕竟明面上你们已经有了交集,心思深的人总会多想。”佳文轻啜一口咖啡,语气变得轻快:“不过对你来说是好事啦,至少没有人敢再因为那个口误笑话你了。”
“可我们真的没再联系过啊!”罗芝简直有口难辩,一脸头大:“他就只带过我几个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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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佳文忽然停下手里的勺子,目光缓缓抬起,眼神里带着一丝打量,嘴角一挑,语气刻意拉长:“罗芝……有时候我真搞不清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的。”
她微微一顿,目光里多了几分玩味。
“那你觉得,维德为什么偏偏昨天突然有空,往资管组’顺路’走了一圈呢?”
罗芝:……
把英文抬头念错的确是个低级错误,惹得众人笑话也是她活该,但至少这是具体可见、板上钉钉的事实,罗芝认了。
但现在事情的走向却开始飘忽虚妄起来,仅仅因为维德在众目睽睽下俯身给她指点了几行代码,众人看罗芝的眼神便立刻变了调,带着几分打量,几分推测,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众人反应不一,有过分热情无事献殷勤者比如徐尘艾雅这些同样是实习生的小辈,有故意不搭话连吃饭聊天都变得字斟句酌意味深长者比如佳文这样稍高她两级的同龄人,还有一改往日尖酸刻薄再也不过来找茬儿刁难者比如邓肯这样的势利前辈。
——维德不过绕着她工位走了一圈,竟能炸出这番众生百态。
职场这日子,真是越品越有滋味。
罗芝表示自己品不了一点。
具体的议论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推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增加了她的负担,让她的神经如履薄冰。
下午,她几乎整个人都笼在一张无形的网里。
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低声的耳语、饭桌上的沉默和咽下的话,都像是那张网的线,缠着她,一动就勒紧,一挣就绞疼。
她浑身不自在,想打电话给关狄,对面却总是不接。
罗芝看着手机屏幕发呆,今天是他们在一起五年的纪念日,说好要准时下班一起庆祝的,现在是怎样?
她悻悻地收拾东西下了班,拐去北淮巷那家小糕点店取蛋糕——上次来这儿,她连个贝果都不舍得买,但五周年毕竟是五周年,人的青春一共有几个五周年?肉疼归肉疼,这点仪式感还是要有。
她拎着蛋糕盒,心里乱糟糟的,手指下意识又拨了几通电话,依旧是冷冰冰的“无人接听”。
本来说好她买蛋糕关狄买花,一起去关狄家庆祝,可她没钥匙,若是关狄不下班,她难道要在楼道里干等?
她脑子一分神,脚下没踩稳路沿,一个踉跄,扑了出去——
几乎同时,一声刺耳的急刹响起,一辆SUV从街口猛地掠过,车轮险险擦着她的鞋尖,带起一阵灼热的风。
罗芝心头一跳,拼命后撤,好歹退回人行道,却被车轮卷起的污水狠狠甩了一裤腿。
“……喂!!”
她忍不住冲着那辆SUV大喊,声音里夹着恼怒和惊魂未定,然而车尾灯只是不屑地一闪,径自扬长而去。
她站在路边,脸色发白,呼吸滞涩,掌心被蛋糕盒的硬角硌得生疼。
不知道蛋糕还完不完整,是不是也被甩到盒子上了?花纹不会糊了吧?
忍着狼狈,拖着沾满污水的裤腿,罗芝硬着头皮去了关狄家,然而敲了半天,屋内依旧毫无动静,楼道里风一阵阵地灌进来,裹着水泥和霉味的潮气。
她缓缓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去,肩膀一寸寸垮下来。
15. 第15章
#谈恋爱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能不能不谈,能不能明天谈,能不能只看别人谈。
关狄整整晚了一小时才出现,上楼的脚步匆忙,脸上写满疲惫,却连声“对不起”都没有。
“快进来。”他开了锁,径直迈过门槛,直奔冰箱,拧开水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像是才活过来一样,随即滔滔不绝地开口了。
“我二姨家的表妹又在学校里惹事了,之前就有把同学打伤的前科,这次倒好,直接被人录下来了,对方家长一口咬死要追责,天,这事你说能小吗?现在校园暴力是多敏感的社会议题,她居然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现在家长要闹大了,怎么办?!”
他痛心疾首,滔滔不绝:“哎,我老早就说二姨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挣了点钱就毫无底线地惯养,养得这个表妹一身毛病,看谁不惯就动手,现在好了,出了事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大家子又哭又闹,我妈只好来找我拿主意……”
他抹了把脸,仿佛处理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疲惫中透着某种自我感动,眼里还闪着意犹未尽的光。
“还好我还懂点,跟人家出面交涉,好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哎呀你都不知道对方多难缠,主要是这件事我们也有理亏的地方,处理起来更得斟酌小心……”
罗芝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拎着那个小心翼翼护了一路的蛋糕盒,指节都被塑料绳勒得泛白。
她竭力克制情绪,听完只轻轻问了一句——
“我的花呢?”
关狄一愣:“什么?”
罗芝慢慢伸手:“说好的周年纪念,咱们一个人买蛋糕一个人买花……我的花呢?”
“?”关狄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问题,把水瓶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这不是处理突发事件了吗,都在救火了,哪里还顾得上买那个不实用的东西?再说这花就非买不可吗?高价低效零回报,纯属短期消费,价格还不便宜,同样的钱拿来做更重要的事岂不更好?”
罗芝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你答应了要买花,是用来庆祝五周年的。”罗芝机械地重复。
关狄却摇头,一脸不认同:“你想想,一束花几百块,三天就蔫,意义到底在哪儿?你要真的在乎这个,那我只能说你活得太表面了。”
罗芝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就这么看着关狄理直气壮地、一次又一次地用所谓“实用主义”掩盖行为上的欠缺和失约,看着他大谈经济理论和实用主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眼神冷下来,语气缓慢而清晰:“你二姨家的事,为什么要你出面?”
关狄很是讶异,完全不理解罗芝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他瞪着罗芝:“你是不是根本没搞清楚我今天干了多大的事?要不是我出马,人家闹到教育局去,后果可不堪设想,都得完蛋!我忙着解决问题,你却在计较一束根本不实用的花,你知道你这样有多自私吗?”
到头来,自私的竟然是她罗芝。
罗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受不了了。
“你老说买东西要有实用性,好,关狄,我们今天就来谈谈实用性。”
“三个月前你爸妈要搬家,你花了两个星期泡在家电测评里,说好要陪我复习考试,我试都考完了你书还没打开看,你信誓旦旦说买了性价比最高的电器,结果上次去你家,洗碗机根本不好用。”
关狄的脸色沉下来,像被戳到软肋,但嘴上还硬:“你这是什么意思?揪着一个电器说事算什么——别人买的不也一样可能有问题?你怎么不说我跑前跑后为了他们忙成什么样?”
罗芝不为所动:“两个月前,我妈问我们要不要考虑买房。你为了表态,特地去做了贷款评估,结果评完就再也不提——问你就说刚交完房租手头紧,再问就冲我发脾气,说既然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首付那看房也没意义……关狄,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房租抵得上首付的零头吗?你租房这些年,我帮你垫过好几次房租,你哪次还过钱?你死要面子不准我提,现在还拿交了房租就没钱付首付这种话来糊弄我,你不心虚吗?”
关狄脸色一片铁青,语气陡然变冷:“说话这么难听干什么!是,你在摩美是赚得多,但你只是个实习生而已,朝不保夕,你还觉得特别可靠了?”
罗芝不理,只是继续数下去:“这次也是一样,今天你二姨家出事,一大家人都指望你,他们一联系你,你就义无反顾冲进去,甚至不会记得跟我说一声你要晚点回来。”
罗芝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关狄:“我在楼道里等你,我等着我的鲜花和纪念日,我在公司忍受非议,也只能咽下委屈,你却忙着给你二姨家的表妹摆平她的同学家长……你二姨三姨四姨家的事都是你的事,你怎么有那么多事啊,关狄?”
关狄“砰”地站起,脸憋得通红,恼羞成怒道:“翻旧账有什么意思?!也不用拿我表妹说事了,说白了你就是嫌我没钱,看不上我,那你倒是去嫁一个有钱的啊!”
空气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罗芝盯着关狄,眼里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我嫌你什么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没钱?”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关狄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语气拔高,将心中恶气吐尽:“你清高,看不上我,当然了,你也不光是看不上我,摩美那些同事,你也是避之不及,众人皆醉你独醒,问就是你不愿沾染职场荼毒不愿同流合污这世上就你一朵盛世莲花,你表面装傻充愣,其实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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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谁都配不上你!”
他一步步逼近,嗓音咄咄逼人:“看把你高贵的,上次我妈带你去三姨家,不过走的稍微远了点,你看你当时那个不情愿的脸!”
罗芝泪流满面,气得失声大喊:“我那天鞋子不合脚,磨破皮流了血,我疼都不行吗!?”
“几千块的鞋还能不合脚?”关狄冷笑着吼出来:“都这么有钱了怎么不买双舒服的鞋?罗芝,你穿着别人一个月工资买不起的衣服,拎着别人一年工资买不起的包,还在跟我说你委屈,你倒是会演戏!”
“……”罗芝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气得发抖,全身都在颤。
关狄把他心里最原始的自卑全都甩出来,用最恶毒最粗暴的语言砸向她,每句话都带着刻薄的嘲讽和满腔的怨气,将两人的关系推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原本该温馨甜蜜的纪念日,变成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裹挟着愤怒不甘,心酸委屈,而那道不可调和的缝隙,终于彻底裂开了。
沉默如此压抑,让人窒息。
半晌过去,罗芝几乎是颤着声音开口:“说好要一起庆祝,要过一个有仪式感的纪念日……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纪念日的?”
关狄丝毫不让,语气恶劣又强硬:“我早就说了,鲜花蛋糕这玩意儿是情绪性消费,不基于实际需求!你整天把这些东西看得跟命一样,我根本不认同。至于加班,现在都是拼事业的时候,工作最重要,加个班就怎么累着你了?你真是太好命了,过得太顺,才会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他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你知道多少人想来申城送外卖都没资格?你知道多少人辛辛苦苦赚一个月还不如你的零头?你每天吹着空调敲键盘就能拿那么多钱,还有你妈给你铺路,你活在温室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声质问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罗芝心口。
她猛地闭上眼,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了,她与关狄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一束没买成的花,一盒糊掉的蛋糕,或一个被毁掉的纪念日。
她和关狄,从出生到现在,就站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是,你穷,所以你有理。全世界就都得让着你。”
罗芝哭着说完最后一句,夺门跑出。
她在大街上奔跑,想把眼泪和烦恼甩掉,却越来越无力,她喘着气停下来,挨在一棵树边,嚎啕大哭。
本想压下现实的疲惫和苦闷,把纪念日好好庆祝过去,哪怕只有一晚,哪怕只有一个蛋糕,一束花,只有片刻的浪漫和梦幻。
都好。
结果还是不能如愿。
16. 第16章
#我不应该谈恋爱,我应该去路口贴钢化膜
那天晚上,罗芝是在蔬蔬家过的。
蔬蔬刚从东帝汶回来,风尘仆仆下了飞机,还穿着当地手工编织的圆筒裙,妆都没卸,就收容了一个情绪崩溃的罗芝。
她把罗芝领回自己豪华阔气的大平层,随手一点,指着鞋柜让她换拖鞋,哼哼道:“我这种天降救星,怎么看怎么像偶像剧里的救场男二,可惜人设对了,性别错了。”
罗芝笑不出来,她抱起迎面而来的小猫,把脸埋进那一团软绒绒的肚皮里,鼻尖蹭了蹭,良久不说话。
蔬蔬懒懒地踱到酒柜前,伸手抽出一瓶勃艮第,拎起开瓶器,拧瓶启封倒酒一气呵成,红酒在玻璃杯中旋出一圈轻盈的涟漪。
“行了吧,坐在意大利进口的沙发上喝着米其林三星特供的红酒还抱着我的纯种小爱猫,金钱已经让你的泪水变质了。”
她赤着脚走来,手里托着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罗芝,翘着脚坐下,漫不经心地说:“再说现在流行的是大女主人设,为男人哭这种行为已经登不上台面了。”
罗芝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大女主,但也闷闷地嘟囔了一句,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依附于男人……”
蔬蔬点头,深以为然:“你确实没依附男人,你依附的是女人,就不说我这边好吃好喝给你伺候了,就说你那车吧,是不是你妈给买的?”
——就在罗芝在地铁上哭的时候,她收到了妈妈的信息。
“我的一笔理财到期了,最近没什么好的投资,我也懒得花心思打理了,这笔钱转给你买车,以后不用每天挤地铁,还能多出半个小时的时间。”
“要好好工作,多把心思往正事上放。”
蔬蔬看了信息,啧啧半天:“你看,桃花虽烂,财运却亨通,也很划算了。”
罗芝:……
这还真是新鲜热乎的天降横财,她无话可说。
“个破男人惹你不高兴,甩了就是,反正你又不靠他吃饭……但你妈才是你真正应该担忧的隐患,她可是你背后真正的金主啊。”
蔬蔬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罗芝的肩膀。
罗芝被蔬蔬带偏了注意力,虚弱地反驳:“你个富二代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一样,”蔬蔬义正词严地举起酒杯,“我有孩子要养!”
罗芝看着怀里的“孩子”:……
小爱猫确实养得很好,毛绒顺滑,通身雪白,耳朵和尾巴染着几簇米灰,眼睛是剔透的冰蓝色,像两颗镶嵌在柔软毛皮里的宝石。
它趴在罗芝怀里,懒洋洋打了个小哈欠,露出粉粉的小舌头,娇生惯养的模样。它毫不在意两个女人的情绪起伏,自顾自窝成一团安睡,若是罗芝声音大了点,它会眯起眼睛咂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不愧是高贵的猫猫。
罗芝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去动物园,一群猴子在树枝间活蹦乱跳,追逐打闹,它们的动作是如此迅速敏捷,眼睛亮晶晶,通身的灵气。
妈妈告诉她:“所有的动物里,猴子跟人最接近,几乎像人一样聪明了。”
那时罗芝还没上学,但已经知道人类是由古猿进化来的,看着眼前机灵的小家伙们,她睁大了眼睛:“那很多年后,它们也能变成人吗?”
妈妈摇头:“它们已经变不成人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们不再进化了,就永远是猴子。”
罗芝又去看那些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强烈的遗憾和同情。
啊,就差一点点,它们就差一点点就能变成人了。
她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那油然而生的同情是如此居高临下又情真意切——她同情猴子没法成为“更高等”的人类,仿佛错过了一次通向巅峰的机会。
可人类真就比猴子更高级吗?
她垂眸看向怀里的布偶猫,它有专属的羊毛毯、四季恒温的空调、顶级的猫粮、手工鸡胸肉做的零食棒棒,它在豪宅里度过一生,每天的日程是晒晒太阳撒撒娇,然后等着收获主人百般宠爱。
她属实是自作多情了。
人总倾向于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万事万物之上,在修辞手法上这叫“寓情于物”,但实际上动物真比人低级吗,人又比动物快乐吗?
也许在猴子眼里,人类也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终点,如果最理想的生活是被养尊处优地宠爱,何必非得变成人?
罗芝灌了一口红酒,心想,我遗憾个屁。
蔬蔬半倚在沙发上,无聊地拨弄着小猫柔软的毛发,目光却始终落在罗芝身上。
罗芝坐在窗边,月光落在她肩头,把她衬得更加瘦削,她肤色偏暖,五官端庄,杏眼乌黑分明。蔬蔬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少年气的锋利,那时的她干净、倔强、倨傲。
但此刻这双眼睛蒙着雾霭,被现实磨损的失了光泽。
蔬蔬啧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图他什么?那男的无论出身学历各方面都不如你——情绪价值提供不了,金钱价值半点没有,没钱没貌甚至身高都不够一米八的清朝男人,你怎么就能跟他耗这么多年呢?”
她话说得直白难听,细长的高脚杯被捏在指尖,轻轻转了半圈,动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慢条斯理。
罗芝轻声回答:“我们是大学时候在一起的,他追我追得很主动。”
蔬蔬把杯子举到灯下审色,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想必是下了血本吧。”
“我那阵子喜欢上一个乐队,他于是去抢演唱会门票,抢了两天两夜,把手机都刷坏了,最后还是从黄牛那儿花了几倍的钱买下两张票,我们一起飞去海城,看了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她停顿片刻,像是被某个记忆忽然击中。
“那天晚上人特别多,我们在人群里被推来搡去,汗水黏在一起,但就是觉得热烈又畅快……后来烟花突然升起,他站在我身边,猛地转头,脸颊映在一片金光中,汗都闪着光,笑容像火一样亮。他把荧光棒举得高高的,在烟火声里冲我喊:‘以后我每年都陪你来!’”
少年约定,鲜明热烈,像刺穿黑夜的花火。
罗芝沉浸在浪漫的回忆里,蔬蔬却毫不动容,冷冷一笑:“你好容易被糊弄啊,一看就是中学没早恋过,就这点哄骗女生的雕虫小技,你都上了大学还没免疫?说白了,还是别人对你好,你感动了呗?”
“别人对我好,我不应该感动吗?”罗芝费解。
能遇到愿意对自己好的人并不容易,就说摩美吧,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前有项目经理虎视眈眈,后有同事之间勾心斗角,谁犯点错都会被奚落嘲笑,如果跟老板有一点点超出工作范围的关系,立刻就会被有心人编排,被反复琢磨,连偷瞄过来的眼神都耐人寻味。
学校不一样,简单透明,不需算计,不必设防,真心就是真心,关狄交付了真心,罗芝也被打动了,这有错吗?
可惜真心禁不起考验,年轻时山盟海誓奋不顾身,毕业后进入社会,就只剩下现实。
她也不想变得如此世俗,她也不愿意跟关狄掰着指头翻旧账,斤斤计较,心胸狭窄,可是生活为什么就是一地鸡毛。
“别内耗了。”蔬蔬笃定地说:“你骨子里还是在回报罢了。”
罗芝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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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回报?”
蔬蔬摊手,像在陈述一条简单的生活常识:“就是那种因为被人超额付出了,所以觉得自己必须得回馈点什么,不然就受之有愧。你心里记着帐,觉得他抢票订机酒,又出钱又出力,你过意不去,自然会想,他为我付出一片真心,我不答应他,是不是有点过分?”
蔬蔬神情淡然,似笑非笑地扫过罗芝的脸:“你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跟他在一起,而是出于愧疚,出于那点名其妙的责任的责任感。”
罗芝被这番话刺得一怔:“哪有这么夸张?”
蔬蔬耸耸肩:“别人对你好一点,你立刻想着投桃报李,别人对你差一点,你也不懂得反击,你怕撕破脸,怕伤感情,怕以后相处尴尬……所以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只能在心里默默不爽。”
蔬蔬突然犀利起来:“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别人才欺负你,看准了你不反抗就更加肆无忌惮。关狄也是看清你这点才敢这么对你——就算你生气了,顶多也是冷战两天,最后还会自己找台阶下,他早就吃定你了。”
“醒醒吧罗芝,你不能总是让人拿捏住,你也得勇敢一点。”
罗芝嘴唇微微发白,说不出话。
……真的是这样吗?
蔬蔬话锋一转,眯着眼睛盯着罗芝,探究道:“但是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我总觉得你还有真正的理由没告诉我,不过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
罗芝:……
蔬蔬去睡了,旅途劳累又喝了两杯红酒,让她沉入一种微醺的昏睡,连呼吸声都绵长深沉。
罗芝照常失眠,她轻手轻脚地下楼,抱着电脑坐进客厅。
罗芝沉默地盯着自己的代码,指尖在键盘上停顿。
回报率表格的初稿上,一串串金色数据排列整齐,冷漠地闪烁,像是交错缠绕的金线,它们原地升起,缓缓编织,最终织成一座无形的牢笼,将她困顿其中。
她一直在挣脱,她从来都想挣脱。
她逃到申城,改了专业念研究生,她再没穿过粉色的裙子,还飞去别的城市看LiveHouse,在人潮中她笨拙地跳动,努力跟上节拍,强行把自己融入呐喊与摇晃的海洋,用喧嚣伪装洒脱,以混乱掩饰心虚。
她想显得洒脱不羁,可惜每次放纵和叛逆都浮于表面,虚张声势,不堪一击。
没人知道她到现在还会做高考的噩梦,不是忘了带铅笔,就是眼见时间到了却还没找到入场的大门,每次醒来,她剧烈喘息,心跳加速,要缓两三分钟才能平复。
罗芝啊罗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逃出去?
三十岁的大门还没对她敞开,二十岁已经远离,她还没闯出光辉的事业,没房子没资源没理想,甚至连青春都快没了……乍一看27岁明明也挺年轻,细一品却又是如此的青黄不接。
逃吧,罗芝,逃到任何可以逃的地方去。
半小时后,罗芝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代码里画了一张逃生地图。
罗芝:?
地图小小的,有点像童年玩的吃豆子游戏,弯弯绕绕,隔几步就有一颗象征存活点数的金色圆点,右下角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出口,狭窄到几乎看不清,却是她寻了小半生的目的地,承载了她全部的念想。
罗芝盯着屏幕,嘴角扯了扯。
……还怪好看的。
她懒得删了,干脆把整段都加了井号,改成注释。
反正也没人会看见,留在这里吧。
她合上电脑,靠进沙发里。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其实今天也不算太糟。
是没吃着蛋糕,但不也喜提了一辆车么。
17. 第17章
#你老板永远是你老板
罗芝踩着点滑进摩美大楼,喜提一个同样踩点刷卡的谭刚。
“谭经理,你总算回来了!”罗芝喜极而泣,就差上去热情相拥。
谭刚这一趟出差属实出了好久,比预期的时间足足多出三个礼拜,看来德国肘子是好吃,谭刚的脸快跟他的镜片一样圆了。
“嗨罗芝!”谭刚笑着扶了扶眼镜,颇有些感慨:“是啊,中途出了点状况,回程一再推迟……你们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目前都挺得住。”罗芝像山区父老见到解放军一样热情急切,殷切地就要汇报工作:“邓肯来找过我几次,但是——”
话音未落,电梯打开,迎面扑来一群热情的同事,直接将谭刚团团围住。
“恭喜啊谭经理!这么大一个项目都啃下来了,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罗芝:?
“是啊,我也没想到。”谭刚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应着,“都敲定了,下个月就签合同。”
人群又是一阵低低的惊叹,溢美之辞溢于言表。
罗芝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已经被挤散在外,谭刚被围在人群中心,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悻悻地回到座位。
好在佳文半小时后回来,亲自给她科普了这个新闻。
他们说的签合同,是签一支绿色基础设施的债券基金,这种设计紧扣当前全球政府企业热推的ESG投资理念,又能实现稳健增长,因此被各大养老基金看好。
这个项目最初是由市场部主导,摩美与德国某大型养老基金客户对接,试图说服对方认购这只基金,然而游说进展缓慢,对方比一般的机构投资者更为谨慎,其CIO和投资委员会更是对市场部的数据提出了相当多的质疑,不仅要求尽调历史数据,还要修改投资结构,主导杠杆比例和债券久期匹配等技术细节,一度让谈判陷入僵局。
市场部向风管部求助,维德稍一思索,就派出了谭刚去救场。
于是技术大佬谭刚带上琦芸远赴德国,全权负责了历史回报率、波动率分析以及资本结构预测等所有重大的数据支持工作。白天他们跟着市场部连轴开会,晚上不间断地加班,每一次重新沟通都意味着重跑压力测试,每一次微调都需要重新测算债券池的优化配置……因此,原本预计一周的出差,被硬生生拖成了一个月。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养老基金客户最终表示十分满意,将在下个月正式签订认购协议——这笔交易的规模之大,足以让摩美的年度投资报告增添一笔亮眼的战绩。
谭刚也成了促成这个项目的最大功臣。
众人啧啧称奇,私下议论纷纷:“谭经理这回可是风光了,如此业绩在手,飞升指日可待,也许很快要跟维德平起平坐了吧?”“不过人家确实厉害哈,这么难啃的项目都能顺利交付,有两把刷子……”“庆功宴是订了今晚吧?这效率,啧啧啧……”
罗芝心情复杂。
她自然为谭刚高兴,又为自己感到一丝微妙的失落。
她已经见惯了金融行业极强的流动性,每个月都有数不清的升职、跳槽、并购、重组……变动无处不在。维德升职后,是谭刚一直带着她,不仅在项目上给她指点,还在职场规则上教了她很多。
谭刚是个好经理,这年头有个好上司不容易,罗芝不想再换经理了,至少在她转正之前,她希望人事上能能稳定一些,少些变动。
但说到底,这种事哪里轮得到她来决定?
消息传的很快,手握王炸的谭刚一回资管组就成了全场焦点,罗芝几次试图靠近,想趁空隙请教他几个资产回报率的问题,可过来打招呼的同事一波接着一波,寒暄络绎不绝,谭刚自己还得趁着间隙查邮件、听佳文汇报工作,罗芝根本插不上话。
眼见五点将至,庆功聚餐在即,谭刚很快就要离开,罗芝找不到机会了。
她沮丧地缩回座位。
就在这时,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新消息。
乔尔:“芝,demo进展如何?”
罗芝赶紧回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框架和代码都齐全了,但我还在学着创建新数据,可能还要花点时间。”
没想到乔尔几乎是顺势接过话题,没有丝毫犹豫地发来一句:“这个我会,你共享一下屏幕,我来导给你看。”
罗芝愣了一下,赶紧打开共享,把代码页面投过去。
她跟乔尔连上音频通话,感激地絮叨:“这边是我存的主要函数,我构想的逻辑是从数据库拉历史数据,进行预处理后再存入新的表。不过创建新数据时,索引匹配偶尔会出错,我现在还没找到原——”
声音戛然而止,罗芝猛然意识到什么。
糟糕。
她的代码注释里,赫然显示着一张逃生路线图,线条粗糙,路线弯曲,还有一个小小的箭头直指右下,那里潦草地画了一个“Exit”。
就这丑图,竟然还起了个标题,叫《快跑》。
一股羞耻感猛地冲上脑门,烧得罗芝脸颊发烫,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关掉共享屏幕,甚至想撤回代码,似乎这样就能抹去眼前这张幼稚的地图。
但太迟了,乔尔肯定已经看见了——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务正业?会不会觉得她幼稚可笑?会不会对她的专业能力产生质疑?
罗芝急的脚趾都蜷起来,偏偏越想掩饰喉咙就越干涩,脑子里乱成一团,连半句完整的话都拼不出来。
耳机那边,乔尔却轻轻笑了一下:“这图是你画的?很可爱啊。”
罗芝:……?
啊啊啊,好尴尬!
尴,尬!
她拿出最大的演技来表演随意的语气:“啊……无聊的时候随便画的。”然后赶紧说:“你帮我看一下这份战略数据,在预处理的时候我不知道要先——”
谁知乔尔顿了半晌,认真问道:“你也想要逃吗?”
罗芝:“啊?”
他语气温和平静,似乎在认真等待回答。
其实仔细想想,你“也”想要逃吗……这问话颇耐人寻味。
但罗芝当时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嗯嗯啊啊了半天,糊弄出一句:“就……谁不想逃呢。”
“嗯。”乔尔若有所思,又问:“你画这个逃生图的时候,希望它的终点后面是什么?”
罗芝看着屏幕上那个Exit,心里升起一丝恍惚。
终点后面……是什么呢?
Exit,上班的尽头是退休,那生命的出口又是什么?
人活着不能长久的自由,挨到何时才是真正的解脱?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懂。
但这个最阴暗的答案,她没有说出来,乔尔也没再深究。
隔着网线,他似乎感受了罗芝的纠结,于是体贴地把话题拉回来,耐心解答:“你看这里,要把列表调出拆开,然后分别倒入……这么说有点麻烦,你能给我开个权限吗?”
罗芝赶紧点了“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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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是乔尔主动上手,罗芝见他熟练地输入指令,一步一步将她的代码补全,逻辑清晰,示范流畅。
符号在他指尖流动,但那一瞬间网络却有些卡顿,代码像是被一帧一帧定格。
但在罗芝眼里,那些卡住的代码仿佛是天使的圣光。
十分钟后。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剩下的步骤你OK吗?”
再不OK就说不过去了,罗芝指尖略微发热,诚恳地道谢:“乔尔,太谢谢你了。”
她的屏幕还开着共享,她调出两人的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感谢的话,乔尔都看见了。
乔尔轻轻一笑,语气不急不缓,像是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如果邓肯下次开会可以叫上我,有问题随时找我。”
——愿意点拨、耐心帮助的人,在她心里,和天使无异。
罗芝又想大段地表示感谢。
但乔尔先开口了。
“生活总是充满挫折,如果一个挫折没过去就紧接了下一个,那叫雪上加霜;如果一个挫折过去了,中间能停下来喘口气,那叫雨过天晴。”
罗芝心想你成语学还怪好的嘞,就听乔尔话锋一转,补刀道:“但无论哪一种,本质都一样。从长远看,挫折才是常态,就像吃饭睡觉那么寻常——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为了它们困扰。”
他没有刻意安慰,字里行间却平稳柔和,像春日傍晚若有若无的微风,带着不易察觉的体谅和宽容。
罗芝怔怔地看着屏幕,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低头,敲下一句:“嗯。”
罗芝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谭刚面前。
“谭经理。”她递上手中的报告:“这是我整理的资产回报率初稿,但有几个关键点还是不太明白,您现在方便看一下吗?”
谭刚爽快地放下鼠标:“有空,拉把椅子过来,我们一起过一遍。”
——看,其实也没那么困难啊。
罗芝赶紧坐下,指着其中几列数字:“这里的回报率曲线,我对比了不同评级的债券,发现高等级债券的收益率在某些时期反而低于BBB级债券,这是为什么?”
谭刚扫了一眼:“可能是市场利差扭曲的原因,这段时期美联储释放降息信号,市场避险情绪上升。”他拿出一支铅笔,圈出中间那组数据:“高评级债券被大量买入,收益率被压低,反而BBB级债券因为流动性较差,价格调整滞后。”
“……那这里,”罗芝又指向另一组数据,“风险调整后的回报率,和原始回报率的差异值太大,正常吗?”
“合理。”谭刚飞速敲击键盘,打开历史数据对比:“我们使用了调整后的风险价值,对长期债券的违约概率进行过校正,所以回报率在风险折现后的数值明显下降。”
罗芝:……
她彻底服了。
屏幕里那堆数字已经在她的程序里不受控制地蹦跶了一周,可当谭刚一打开,它们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乖巧下来,谭刚驾轻就熟地开了一个追踪文档,快速一对比,顿时每个数字都有了意义。
资本结构匹配——合理。
风险调整前后对比——合理。
杠杆比例检查——完成。
数据迅速归位,一切因果关联清晰无比。
一份资本结构分析报告,就这么搞定了。
……就这么搞定了?!
罗芝目瞪口呆。
老板之所以是老板,自有道理。
18. 第18章
#我想看看这章会出现几个口口(误
罗芝被谭刚的技术能力折服,敬佩得五体投地,又感叹维德眼光毒辣决策英明,派谭刚去出差,任对方是专业挑刺儿的德国佬,他也能搞定。
罗芝佩服之余,又叹气: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呢。
她每次跑出一个比率都要再三检查,生怕偏差过大导致利润夸大、风险数据失真。她害怕这些模型是披着羊皮的狼——哦不对,是第一只小猪建的茅草屋,表面看着挺结实,实际大灰狼过来吹一口气就塌了。
邓肯:你说谁是大灰狼?
总之,她每次苦苦对比,不断验证,再自我怀疑,陷入无止境的内耗,等大灰狼都张开獠牙了,她还是无法给出肯定回答。
可谭刚就不一样,他永远胸有成竹,随便拉一个板块,每行数据都解释得通,从数据看趋势,从趋势推测本质,怎么搞都在舒适区。
哎。
她还在神游,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一下。
“罗芝,你没下班啊?”谭刚笑道:“晚上是庆功宴,你也来啊。”
“……啊,好的,谢谢经理。”罗芝回过神,连忙点头。
项目当然值得庆祝,只是她作为实习生,和这场胜仗毫无关联,从头到尾零参与,即便这样,谭刚还是特意邀请她,她自然感激,无有不应。
寿喜锅的热气蒸腾,凝成一层淡雾,木质屏风半掩,包间里众人气氛热烈,酒杯轻碰,脸上都带着笑意——尤其是与这个债券项目有直接关联的分析师,兴奋与得意写在脸上。
这个项目的含金量太高了,不仅意味着高额的奖金,漂亮的履历,还是未来升职或跳槽的一张王牌。
那边市场部还在胡吹乱捧,这边风管部已经陷入了无声的较量,众人左右打量,皆是暗暗揣测。赵姐却是个直肠子,她看众人眼神飘忽,索性打出一个直球,抓着谭刚就开口了:“谭经理,你这次打算派谁去跟进项目?”
所有人都下意识停了动作,目光若有似无地瞟过来。
连一向优雅的佳文都紧盯谭刚,表情难得地紧绷。
罗芝闷头涮肉。反正轮不到她。
无论是资管组还是风管部,资历比她深的、比她会来事的分析师比比皆是,她不过是个实习生,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罗芝一点儿也不沮丧,她双目放光紧盯铜锅,里面清汤翻滚,一片雪花牛肉在汤底漾开,脂肪被热浪渗透,瞬间鲜嫩诱人。
啊,那雪花牛肉看上去滑腻柔和,蘸上蛋液送进口中,大概能幸福地叫出声来。
罗芝食指大动,心情舒畅,一天的纠结和疲倦全部消散。
谭刚亏了,作为一个资深吃货,他现在成了众人焦点,被各种问题包围,注定吃不爽快,罗芝在心里啧啧挥手,别了谭经理,今晚我一定继承你遗志,当好一个专心干饭的吃饭,连着咱们两个人份的我都给你吃回——
谭刚笑眯眯地放下筷子:“芝,下面的新项目我想让你跟,你OK吗?”
罗芝:??
众人:!!
桌上霎时安静,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大家脸色各异,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撇向罗芝,等着看她的反应。
罗芝的脑子一片空白,干巴巴地放下了筷子。
“谭经理,你开玩笑的吧?”她犹豫道:“我没参与过这个项目,再说了,再说我只是个实习生……”
谭刚却非常真诚:“你在资管组待了三年,工作认真,对每一份过手的数据都能负责,我早就看在眼里,这次出差前,我也盘算过。”
出差前?罗芝恍恍惚惚,突然记起谭刚走之前确实说过一句,好好干活,多找几个锻炼自己的机会,我帮你把转正的事情搞定。
当时以为只是寻常的大饼,没想到谭刚是如此有良心的老板,竟然来履行诺言来了。
罗芝的心跳如擂鼓,血液疯狂地冲向大脑,耳朵嗡嗡作响。
“这个项目涉及到一部分风险敞口分析,你这几年一直做宏观数据清洗和在险价值的建模,经验是足够的,工作能力我也放心。”谭刚停顿了一下,郑重地看着她:“我把这个机会派给你,这次一定好好把握,做出点成绩,好吗?”
他是认真的。这件事情是真的。
罗芝难以相信,非常激动。
她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了这张大饼,这饼新鲜滚烫,真假难辨——可无论是真是假,这一刻她都觉得值了。
不仅值了,简直太值,简直荣幸之至。
她想起昨晚蔬蔬叫她别再怂了,想起下午乔尔的无私相助,想起之前邓肯那尖酸刻薄的娘娘腔,还有琦芸假笑着推脱不帮忙……这些年,她什么天使和魔鬼同事没遇到过,什么不合规的数据没洗过?
她内心澎湃,觉得隆重又慌张,她浑身热血,仿佛要冲锋上沙场,她难道没有志向和理想,不想通过业绩证明自己吗?
她难道不曾对职场憧憬期望,幻想过事业辉煌?
她突然万分认同乔尔的话,生活总会有问题的,挫折是常态,既然是常态,总是逃避怎么能行?逃也逃了三年了,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能不抓住?!
罗芝胸膛起伏。
她能不能接下这个项目,好好干,干出个名堂,干他个风生水起,叫人五体投地?!
——不能。
佳文捏着玻璃杯,施施然地开口,打断了罗芝澎湃的思绪。
“芝,你确定要跟进这个项目吗?”
她的疑问轻飘飘的,带着三分克制,四分遮掩,五六分欲说还休的关心和担忧,程度不深,刚好勾起众人的好奇。
罗芝转过去看佳文,目光里带着些疑惑:“怎么了?”
佳文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我听说那边负责对接的团队里有我们的校友蒋栈呢……这个人,哎,你还愿意跟他打照面呀?”
“??”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罗芝。
“……蒋栈?他怎么了?”
罗芝皱了皱眉,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是大学同学没错,不过她后来念研究生时换了专业,跟所有大学同学都不再联系了。
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坦诚道:“好像是校友,但在学校里联系就不多,到时候如果项目交接时需要跟他联络,我也不会硬攀校友关系的。”
“哎呀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佳文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她停顿了一下,故意吊着胃口:“哎,不知道也好,不然总归不开心。”
Kama按捺不住了,急急地凑过来拉着佳文的手臂:“快说嘛佳文!这个蒋栈到底怎么了,是跟我们芝芝有过节吗?想欺负我们的人那可不行!”
“……”
有变故,是八卦的味道。
几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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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身体微微前倾,有人已经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殷切等待。
佳文也没让人失望,她低头轻快地划过手机,翻找着什么聊天记录:“说来也巧,前段时间蒋栈帮朋友内推,机缘巧合下加了我的微信,我们聊了几句,竟然聊到了你……这么多年,蒋栈似乎对你还念念不忘呢。”
众人:“嗷凹——”
然而佳文突然抬头,盯着罗芝:“不过芝,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你以前当过车模呀?”她顿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要不是蒋栈跟我说,我都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过去呢!”
罗芝的瞳孔骤然收缩。
徐尘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哇,罗芝,车模!看不出来哎!”
几句话像羽毛轻轻拂过皮肤,惹得人心痒难耐,偏偏佳文东说一句西藏一句,开了头,又不往深处说。
车模这样的职业离摩美的生态圈子甚远,偏偏其刻板印象又让人浮想联翩,罗芝这么一只呆鹅,竟然干过这种活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众人啧啧称奇,隔壁市场部几个男分析师的眼光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寻味。
赵姐一拍桌子,冷冷打断:“罗芝个子高身材好,兼职当个模特有什么问题?既然你说是大学时的历史,算算那都多少年前了,这点旧事有什么好拿出来说嘴的?”
可罗芝已经清晰地感受到周围人的眼神变了。
气流微妙地停滞了一秒,佳文继续低笑一声,和Kama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眼里闪烁着某种藏不住的愉悦:“如果只是做车模的话当然没关系啦。”
她的语调故意拉长了一点,唇角勾起:“可是罗芝呀……你当模特的时候是不是也拍过一些……尺度很大的照片?”
空气倏然冷凝,Kama倒吸一口气。
佳文装模作样地迟疑了一下,接着又叹气摇头:“所以这几年你才一直不去参加同学聚会吧?我叫过你好几次你都不去,我都不知道竟然是因为这回事呢……”
窃窃私语声响起,带着兴奋好奇、揶揄戏谑、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审视,那些眼神越来越赤裸,让罗芝如芒在背,几乎要喘不动气。
佳文缓缓靠过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当年的裸照,在申大论坛上疯传了整整一年,下载量最大的那个晚上,整个服务器都当机了,在过后的很多年里,你都是我们系男生宿舍里排名第一的……嗯,长腿女神。”
空气死寂。
隔壁有人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赵姐脸色一沉,冷声道:“佳文,说话注意分寸,小心变成诽谤。”
可“裸照”二字落地,扯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让所有的丑闻都暴露于空气。
罗芝耳鸣作响,四周的谈笑声突然变得遥远,头顶柔和的灯光变成了冷冽的审讯灯,天花板上的钢筋像是压在了她的脊梁骨上,她呼吸发紧,喘不过气。
她最私密、最难堪的过往被用最恶劣的方式揭开,被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众人面前,她心痛如刀绞,几乎窒息。
罗芝闭上眼睛,脸色惨白如纸。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那段过往。
时隔九年,那些旧日的秘密和伤疤仍旧追了上来,那些躲在屏幕后的流言蜚语,评头论足的目光,那些深夜里窃笑、下载、传播的手指……她又一次沦为别人的谈资,任人凝视。
往事织成巨大的暗网,再次将她吞噬。
19. 第19章
#毁掉一个女生是如此简单
后来罗芝常想,如果晚几年遇到这种事,她能不能处理地更好,能不能更沉着冷静,更理智果断,至少,能不能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擦干眼泪,去报警立案,用法律捍卫名誉和清白,而不是任流言疯传,任尊严被作践,任众人的眼神像浸着毒液的藤蔓,把她死死纠缠。
她会不会有勇气集合起那些和她一样受害的女生,那些同样被恶意P图的同学,一起实名发声,用舆论反击,让学校正视,让肮脏的罪行暴露出来,让真正的恶人无处藏身?
当然,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
法律惩恶扬善,却无法杜绝人心深处滋生的龌龊。被p裸照这种羞辱之事,最理想的可能就是根本不要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那是大一的暑假,学生会宣传部在新生群里发布了一条通知:某国际汽车品牌联合金融学院招募车展礼仪模特,入选者不仅能获得报酬,还有一纸由品牌方亲自盖章的实习证明。
钱倒是其次,这纸实习证明的吸引力可太大了,这个汽车品牌不久前刚入驻中国市场,正与多家申城的金融科技企业合作,拓展新兴消费数据分析领域。谁若能在简历上添上这一笔,未来求职路上自然要多几分砝码。
班上许多同学都动了心,室友更是极力怂恿罗芝:“你个子高,身材比例好,赶紧投投试试吧——实习证明可是敲门砖哎!现在工作那么不好找,咱们得多想办法!”
罗芝于是迷迷糊糊跟着报了名,原本也只是抱着练习仪态、磨练胆量的心态,最好还能顺便提升穿衣品味,可等到了现场才发现,站在展台上的模特最重要的并不是气质仪态,而是长腿细腰,姣好的脸蛋和……暴露的服饰。
那年罗芝18岁,脸蛋还显稚嫩,身型已经长开,一身白色流沙小洋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柔韧的细腰,只是她站在车前,紧张得手脚僵硬,想扯嘴角露出笑容都很困难,偏偏人群嘈杂涌动,对面摄影师一个接一个地按下快门,强硬地命令道:“别动,对,就是这个姿势——保持住!”
大部分摄影师来自合作品牌的营销公司,有几个则挂着学生会的工作证。没人注意到,某些镜头拍下的画面正悄悄被另作他用。
裸照事件始于一场恶作剧,直到毕业的时候罗芝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贴子出现在某个平凡的周一晚上,一名匿名账号在学校论坛发布了整套参展女生的照片,并配上了粗劣的P图,将模特们的衣服一一“剥除”。
所有模特都成了□□的形态,但多数图片做得很假,破绽百出,唯独罗芝的那一张——她倚在车前,肩膀微微缩起,双眼怯生生地望向镜头,光影落在锁骨与脖颈之间,将原图中的白色布料恰巧遮盖。裸露的合成毫无痕迹,甚至比真正的裸照更具挑逗意味。
楚楚可怜的脸蛋配上纤细热辣的身材,紧张不安的神态促成了一张……一张精确迎合了男性幻想的图片。
一夜之间,整个论坛狂欢,帖子刷爆,图片疯传,短短几小时,评论过千,下载破万,第二天管理员虽然迅速删帖,可一切都已晚了,那张照片早被保存在无数手机中,在暗处悄然流转,有人猎奇,有人调笑,有人用肮脏的语言讨论她的大腿、她的皮肤和表情,还有人甚至拿来当作晚上猥亵幻想的对象。
“这谁啊?还挺带感的。”“不是金融系那个罗芝吗?啧啧,没想到啊。”“我天,以前还跟她一起上过课,原来她是这种人?”“妈的,早知道就该追她……”
一张图,就把她拉进了深不见底的污泥。
谁也说不准这些照片到底流传了多久才逐渐偃旗息鼓销声匿迹,多年以后,即使早已转了专业,毕业进入职场,偶尔在街头偶遇旧日同学,若对方眼底闪过某种“我知道”的意味深长,罗芝还会瞬间汗毛倒竖,胃部抽搐——她以为那些过往已沉入水底,实际上它从未消失,它不过是藏进某个更深的角落,等待有朝一日再次翻起,然后就可以轻易碾碎罗芝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尊严。
罗芝逃离了金融学院,换了专业,跟同学断了联系,本科毕业五年,她从未回去参加过任何一场校友聚会。
有时候她梦回大一,她从体育课上突然跑回班,看到几个男生挤在一排,正偷偷传阅她的裸照,她看到他们轻佻而肆无忌惮的目光,听到窃窃的低笑,他们的言辞充满嘲弄,明确把她当成了某种低廉的消遣。
罗芝疯了一样地大喊,停下,停下来!
然后惊醒。
她躺在床上,绝望地喘着气,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
这九年,她一遍一遍跟自己说,没关系的,罗芝,不怪你,你没有错。
她重复了千万遍,重复到嗓音枯涩,双目空洞,胸腔却依然上下起伏,紧绷得无法放松。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她遭遇羞辱,她才是那个被围观、被嘲笑、被恶意凝视的受害者,可到头来,却也是她不得不逃离金融学院,更改专业,并斩断了所有旧识。
为什么低头的是她?躲躲藏藏的是她?
她曾试着鼓起勇气去找辅导员,希望有人能为她主持公道。但其余几个女生都选择了沉默,所以当她独自在办公室门口时,她的求助就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不值得被重视。
辅导员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干瘦矮小,脸上带着精明的笑,她总是很忙,说话迅速,行走匆忙,对学生的痛苦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待办清单上的一项麻烦,只要能赶快解决,不要耽误她的时间就是最好。
罗芝站在她办公桌前,手指死死攥住衣角,嗓音因紧张而发颤,她努力斟酌词句,只盼对面那冷淡的面孔能闪现出一丝在意。
可惜九年前大家的隐私意识还不够健全,刚踏入大学的新生尚不明白“边界”何在,网络性骚扰这种词更是闻所未闻。
“照片既然已经删了,你还追究什么?”辅导员淡淡地说着,语气里透出不耐,“这些东西一旦传到社会上,容易招来不三不四的人,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以后记得别再随便拍照了。”
“可是那张图还在流传……”罗芝的声音哑得像碎冰,“有人下载了,还在宿舍私下传播……”
“这就有点信口开河了吧?你又没去过男生宿舍,你怎么知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辅导员慢悠悠地端起桌边的水杯啜了一口,仿佛面前的罗芝只是个神经质的学生,而非一个被羞辱到几乎崩溃的受害者。
“别因为一点猜测就随便造谣,小姑娘要学会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到头来,竟然是她制造了麻烦,竟然是她应该对自己的遭遇负责。
“说到底,你们为什么要去做车模?”间隔了半晌,她终于将杯子放下,抬起眼皮盯着罗芝的脸,语气意味深长,“模特这行,本来就穿得暴露,名声不清不楚,外界怎么看你们,也不是没有理由。你不想沾染这些,当初干嘛要报名?不就是想出风头,展示自己吗?现在被人盯上了,也是自己应该承担的后果。”
那一刻,罗芝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再说了,其他女生的照片怎么没人下载,偏偏是你的被疯传?你觉得是为什么?”辅导员微微一笑,话语中透着轻蔑:“你的照片有什么特别的,难不成是金子做的吗?”
罗芝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张张嘴,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好了,我看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辅导员收起笑容,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管理员删帖了,没造成什么’实质后果’,你也别再自己吓自己,不要折腾,赶紧回去吧。”
她甚至连联系学校网管、查一查匿名发帖人的账号身份的意愿都没有。
罗芝的求助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驳回,像根本不曾存在。
那些无端的羞辱,那些不堪的标签,那些在论坛上大肆传播、被人存进私人文件夹里肆意亵玩的照片,全都被埋进一句“谁让你非要去当车模”的责备里,成了她自作自受的证明。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在某种扭曲的道德逻辑里,受害者是有罪的,而她运气向来差,于是成了罪人中的罪人,只能怪自己。
但九年过去了,今天佳文提到了蒋栈的名字,罗芝才蓦然意识到,也许当年辅导员的敷衍并非简单的漠视,而是一种选择——她选择了舍弃她们,选择了去保护某些“更重要”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学生会必然脱不了干系。
那个匿名账号的发帖人……是蒋栈吗?
他当年是迎新学生代表之一,低调地帮忙引路、解答问题,后来车展选人时,他根本没有露面,从始至终都游离于事件之外。罗芝从未怀疑过他。
可如果与他无关,他为什么会在多年后向佳文提起?
疑点一条条浮现,像结满蛛丝的画面,随着时间一点点清晰。或许等明天太阳升起,等罗芝理智归位,她可以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挖出那只躲在阴影中的手。
但,那又能怎样呢?
那些伤害能因此抹平吗?今晚这场难堪的聚餐能被改写吗?
罗芝死死握住方向盘,指节泛白,掌心发凉。
晚九点的西行路空旷沉寂,只有零星的车灯从旁掠过,拉出一道道扭曲的光带。路边树影斑驳,枝桠像是纠缠不清的枷锁。
车内安静得可怕,只余发动机低沉的轰鸣,罗芝的耳鸣却愈发尖锐。
她想停下车,但又不敢停,一旦停下,压抑已久的情绪一定会像洪水猛兽般扑过来,会如决堤般倾泻,将她整个人吞噬。
聚餐时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罗芝咬紧牙关,一脚深踩油门,任由风在车窗外呼啸而过。
当时她成了舆论风暴的中心,坐在旁边的谭刚眼神闪烁,同样很不自在——他本就是个钢铁直男,多年一直走技术路线,应付再难的工作都游刃有余,但面对这种微妙复杂的人事关系却经验不足,一时举棋不定,想不到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事是丑闻也是隐私,是个人作风问题,也是陈芝麻烂谷子……他该回避还是干涉,该下个定论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琦芸在一旁静静听了半天,接过话头,语气温柔却模棱两可:“咱们是成年人了,谁没点过往……再说过去那么久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大家还是把心思收一收,专注在工作上吧。”
温柔低沉,不置可否,反而让人更想入非非。
佳文假装着急,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不是呀!这件事不是罗芝的错,都是蒋栈不对——”她说着,竟然翻出了跟蒋栈的聊天记录,伸出细长的胳膊,把手机送到桌子中间。
“琦芸,你别信不过罗芝,这照片是p的——那时候AI合成技术远不如现在,P图痕迹特别明显的,其实就是罗芝站在车旁边,但衣服被p掉了。”
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点开大图,一张照片赫然亮起。
被恶意p成裸体的罗芝的照片,穿过九年的洪流,再次出现在面前。
Kama惊呼:“天呐!!!”
她立刻凑上来,眯着眼睛看:“是啊是啊,罗芝怎么可能拍那种照片——不过佳文,你怎么会有罗芝的裸照呀?”
她一边说着,手就下意识地往上划,划过几条记录,几个年轻的分析师也想凑上来,被谭刚和赵姐伸手挡开。
佳文无奈地阻拦了一下Kama,慢慢收回手机,才施施然解释道:“照片的确是蒋栈传给我的,罗芝,你当时年纪那么小就遇到这么恶劣的事情,真是委屈你了。”
罗芝闭了闭眼。
Kama瞪大眼睛:“他传给你干什么?不,他怎么还能存着这照片?这都多少年了?”
空气凝滞了半秒。
这个问题终于问到点子上,佳文很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开始苦口婆心,对罗芝好言相劝:“蒋栈对你一直念念不忘,跟我聊完内推的事情,就立刻主动问起你的现状……但这种男人品行有问题,你想,他刚加上我的微信就能把你的照片传给我,明显是心理扭曲性格阴暗,罗芝,你要真接这个项目可得留点心啊,工作怎么样暂且不说,人身安全才是第一……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
她的语气温婉体贴,一番劝解,倒像是真的为了罗芝着想。
谭刚重重地叹了口气,朗声开口阻止:“项目的事先放一放,旧事也没什么好提的,今天是庆功宴,大家先吃饭吧!”
这句话已经做了明确的收尾,众人虽然仍有兴致,也知道要适可而止。
但罗芝知道这件事绝不会过去。
如此劲爆的消息,至少在未来一个月内都会是摩美内部最大的瓜,分析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了新内容,笑意愈发深沉,而这次罗芝该躲到哪里去,才能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看不见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睛?
她不愿再费口舌自证,那劣质的p图每出现一次都会灼烧她的眼睛,她甚至也许不会去找蒋栈对峙,九年前的伤痕还不够深吗?她真的要亲手把结痂的伤口剥开,再次让自己陷入当年的泥潭吗?
她不是那个作乱的人,却一次次被拉进风口浪尖,被迫为别人的恶意买单。今晚被佳文背刺,她甚至连愤怒都生不出来了,千万不甘,还是化成一句苍白的“为什么”。
为什么她这么倒霉,只是去参加一个车展,就被恶意盯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照片被P得最恶劣,传播得最广泛,从此多年,担惊受怕,疑神疑鬼,不能心安。
不是每个伤疤都能被岁月抚平,有的只是被时间包裹得更深,直到再一次被掀开。
罗芝死死盯着前方,夜色笼罩,车灯照亮的范围之外,一切都陷入模糊的黑暗,夜风冰冷刺骨,从她的颈后缓缓爬上,沿着脊椎,一寸寸结冰。
红灯亮起,她踩下刹车,停在右拐道上。
车窗外,一座简易的公交车站立在街角,显得突兀而孤寂。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站台上。那个车站的一根支柱已经歪裂,倾斜过度,看起来随时会倒塌,黄色的封条在上面胡乱缠了几圈,风一吹,封条便胡乱翻飞。可尽管那根柱子已经坏成这样,却仍然和其他三根柱子一起,苦苦支撑着这个看上去还算新的公交站。
有些车站看上去崭新,支撑它的柱子却早已腐朽破损。
有些人看上去年轻鲜活,心脏却早已千疮百孔。
罗芝怔怔地盯着,忽然,一个念头猛然击中了她。
她呼吸一滞,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蒋栈,蒋栈,和关狄是室友。
他们大学四年,都是室友!!
她眼前一黑,胃部狠狠一抽,像是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那关狄呢?关狄知不知道?
不……他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思绪混乱得仿佛有千万根利针在搅动,胃液翻涌,搅得她无比难受。
她和关狄是临近毕业时才在一起的,彼时已经过去四年,他们从未谈论过大一那年的事。
可在他们相识相知、相互靠近之前,关狄,是否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裸照?甚至,关狄……他还看过?
——他们宿舍晚上聊起这个话题时,他是沉默地旁听,还是微笑地附和?
——在罗芝毫不知情的时候,关狄是不是已经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
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罗芝几乎要呕吐。
她呆滞地看着前方,信号灯变绿了,车流重新开始涌动。
后方的喇叭声接连响起,急促而不耐烦。她却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浑身冰冷,手脚僵硬,连踩下油门的力气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车鸣声此起彼伏,像是潮水将她淹没,她却依旧无法动弹,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拉长,无比沉闷,仿佛来自身体之外。
最后,罗芝终于艰难地抬起手,按下了双闪。
“女士,这位女士,请降下玻璃——您还好吗?”
一道黑身压下,交警俯身敲了敲她的车窗,力道坚硬。
罗芝抬头,眼神空洞无神,对上了对面交警疑惑的目光。
“你怎么哭了?”交警刚看了眼手中的记录仪,刚想开口,抬头就迎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也是有些意外。
“我哭了吗?”罗芝怔住,像刚从水底被捞起般,意识迟钝,缓慢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手的眼泪。
交警反而有点慌了,连忙摆手:“我还没开始问话呢,也不一定就要罚款,你先别哭啊。”
深夜的下班路上常常藏着各种故事,不是情绪崩溃的社畜牛马,就是为情买醉的年轻鸳侣,无论哪种都是妥妥的马路杀手,和谐社会的安全隐患。
旁边大爷路过,看到此景顺嘴嘀咕了一句:“这姑娘看起来脑子就不大清楚,危害公共安全,该罚就罚啊,现在的小年轻啊,真是没有点责任心……”
罗芝猛然回过神来,僵硬的四肢终于恢复了知觉。
她抬手挂挡,熄火,然后直接拔出车钥匙,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将钥匙塞进交警手里。
她诚实道:“我开不了车了。”
交警:???
这是什么路子?
“喂!这位女士,你等等!喂,你再这样我要怀疑你酒驾逃逸了——站住!”
可罗芝已经冲进了夜幕之中。
雨不知何时落下的,冰凉的触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湿透了罗芝的衣服,冷得刺骨。
霓虹在雨幕中模糊成一团晦涩的光晕,昏黄的路灯照不透夜色,只有豆大的雨滴密集地砸在地面上,溅起沉闷的水雾。
罗芝没有目的地奔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不能留在那辆车里,不能留在那红灯下,不能被任何人用目光找到。
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冷雨拍打脸颊,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浑身发抖。
她要逃,哪怕前方是泥泞暴雨,也好过那种被凝视、被判断、被怀疑的窒息。
太冷了,四月的申城,为什么会这么冷。
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枷锁,冷得像一层枷锁,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世界曾经是一面平整的镜子,但现在每个边角都碎裂崩塌,回忆困住灵魂,如同玻璃渣嵌进血肉,刺得她遍体鳞伤。
她无处可逃,可她还是要逃。
身后交警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严肃与警觉:“女士,请立刻停下!您的车辆滞留路口,涉嫌妨碍交通,请配合检查!”
罗芝仿佛没听见,只是继续往前跑。
“请立即停下!再说一遍,请立刻停下!您的行为已经涉嫌交通违法——我们已经通报指挥中心,如拒不配合,我们将依法采取进一步措施!”
她根本没跑多久,地面湿滑,鞋底一打滑,脚踝猛然一扭,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揽住了她。
“罗芝?”
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平和低柔,却让罗芝猛地一震。
是乔尔。
乔尔穿着一身浅灰色防水运动服,外套拉链半开,露出宽阔坚韧的肩颈线条。雨水沿着防雨衣料的纹理滑落,在昏黄灯光下折出一道道清晰光痕,像某种冷静利落的流星。
他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胸膛起伏略微急促,头顶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在夜跑中途。
罗芝指尖轻颤,还像在抓什么。
乔尔一手稳稳扶住罗芝,一手抓住她的手,与她相握。
很奇怪,这种社会精英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乔尔的手上竟然带着厚重的茧。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道。
罗芝:“……”
乔尔的目光扫过罗芝湿透的衣裳、发白的唇色和微微发紫的指尖,略一停顿,似乎猜到了什么。
今晚是资管部和市场部的联合聚餐,庆祝债券项目初步洽谈成功,庆功不是秘密,战略部也有所耳闻——但罗芝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像是参加了一场愉快的庆功宴。
乔尔沉默了一瞬,很识趣地移开视线,语气也随即柔和:“加班累了吧?我看你刚才跑那两步脚步虚浮,左脚绊右脚,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下次夜跑前还是找个正经教练带带你吧。”
罗芝嗓子干涩,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乔尔没有催她。雨声嘀嘀嗒嗒落在两人的肩头,一下一下,像在替她喘息。
派出所的气氛庄严肃穆,刺眼的白炽灯投下冷淡的光影。
罗芝坐在大厅一角的长椅上,湿透的毛线开衫紧贴在身,像一层沉重的壳,冻得她嘴唇发白,脸色更是几乎透明。
前台那边,乔尔正与警员沟通,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罗芝低垂着头,远远听着。
警员语气严肃:“我们是依法进行酒精检测的,介于这位女士十分不配合,才带回回执勤点接受进一步问询。”
“她没有酒驾。”乔尔的声音沉稳干脆,没有一丝犹疑。
交警不满道:“没有酒驾那为什么要跑?不知道大马路上乱跑很危险吗?你们的车滞留在十字路口,行为已涉嫌妨碍交通,请配合登记。”
乔尔点头,语气平和却有压迫感:“车我已经停到门口了,罚款我来交,但我的朋友情绪不稳,能不能让她先休息一下?”
年轻的警员犹豫片刻,视线扫过来,罗芝迅速低下头。
她身体蜷缩,手指冰凉僵硬,神经却渐渐恢复知觉,想想方才的闹剧,她不禁生出几分羞耻与自责。
警员最后叹了口气,把登记表推了出来:“在这儿签字,等系统登记完你们就可以走了——下次记住了,情绪再不好,也不能拿公共安全开玩笑。”
他随手点了点表单,又嘟囔一句:“真是的,小情侣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半夜吵着吵着还要跳车,白跟你们耗了半个晚上……”
罗芝一愣,有些尴尬,乔尔却全当没听见,接过单子签了字,落笔时动作利落,透着安静的笃定。
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值班警员走过,带起空气里细微的动静。但在这一角,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沉默又克制。
“喝点热的暖暖胃吧——我在门口便利店买的。”
罗芝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杯冒着白雾的姜茶,杯身的热度透过她冻僵的手指,一点点渗进骨髓。
罗芝抬头,乔尔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平静。
“谢谢。”她嗓音低哑。
“还有这个——”乔尔展开一条蓝灰色毯子,拆掉标签:“披着吧,别着凉了。”
人在极端崩溃的状态下很容易再次触发应激反应,乔尔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买了热茶和毛毯,他展开毯子盖到罗芝肩头,动作温和却不容拒绝,像一种隐形的引导,将罗芝崩溃的意识从深渊缓缓拉回现实。
乔尔在她旁边坐下,等她喝了几口茶,才轻声开口:“今天倒是巧,我刚刚夜跑到一半,碰到了你。”
罗芝低头,眼神似乎有些恍惚,呆呆地问:“你也淋湿了,不要紧吗?”
乔尔微微一笑:“我当年读书的地方气候跟申城差不多,这点小雨,不算什么。”
雨声渐弱,天色已深。外面的街道像是一块刚被水洗过的画布,街灯倒映在路面上,斑斑驳驳,空气中还留着潮湿的苦凉。
手续终于办完,警员把单子递过来:“好了,没问题了,可以走了。”
乔尔起身接过单子,顺手折了折,放进外套口袋,转身看向罗芝:“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不想回家,我们可以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等你想走了再走。”
罗芝也起身,抱着那条已经温热的毯子,像抱着唯一的屏障,开启了某种本能的自我防御。
她摇摇头,有些凄凉地扯了扯嘴角:“乔尔,你走吧。”
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入门外的夜色里,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是穿透现实看向一个无法回头的世界。
“你明天去了公司就知道了,现在的舆论对我不好,你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贸然送我回家,你——你明天会后悔的。”
“舆论……”乔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接着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他向来从容儒雅,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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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但此刻眉毛一挑,露出眼底的锋芒,罗芝才忽然发现,乔尔眉峰笔挺,鼻梁高直,深棕色的眼睛里尽是清醒的锐意。
温和沉静只是表象,真正支撑他的,依然是锋利的理性。
“我向来不接受他人替我判断什么值得,什么后悔。”乔尔审视着罗芝苍白的脸,语气轻描淡写:“以前我接触的并购案里,也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明明某家公司是被恶意收购的受害者,最后的新闻稿却说他们贪图利益主动求购,甚至是业务失败导致不得不出售……罗芝,掌控舆论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资源。”
罗芝一怔,看向乔尔。
“听起来很遗憾,但现实如此,社会并不总是站在公平的一边,真相也不一定能被立即还原,当然了,那些公司里也不乏有些清醒的人,他们不纠结过去,转而立刻审视当下,快速从规则里找到出路……但我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
乔尔转过身,低头正视罗芝。
他身材高挑,肩背挺拔,哪怕是最简单的穿着,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度,他站在雨后的街灯下,像是任何场合都能看清局势、掌控主动权的人。
他向罗芝伸出手:“罗芝,能让我后悔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过,如果你真能做到,我倒是愿意试一下。”
修长有力的手掌稳稳地停在罗芝面前,掌心朝上,像在等待她的选择。
罗芝:“……”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温润,眼神平静,带着不容抗拒的笃定:“我送你回家。”
车停在罗芝的小区门口,两人沉默地解开安全带。
夜雨已经停了,街灯的光晕被朦胧的湿气吞没,偶尔有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
车内氛围平静,罗芝的手搭在车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她垂着眼睫,指尖不自觉地在膝上蜷缩,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片刻后,她终于轻轻开口:“乔尔……”
乔尔侧头,耐心地看着她。
罗芝却没提今晚的聚餐,也不想说那张令人作呕的p图,那些龌龊与恶意如同黏腻的污水,她不愿再提,于是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懵懵地发问:“在战略部工作,会经常处理你说的那些事吗?”
乔尔似笑非笑:“处理哪些事,是融资碰壁,黑幕交易,还是财务造假,股价动荡?”
罗芝:……
今晚的乔尔褪去了往日温和的外衣,显得格外尖锐,但偏偏这样的锐利让罗芝安心。
乔尔慢慢解释:“每家公司的命运都会经历坎坷,但看得多了,也知道这些阴谋都是相似的流程。”
罗芝眼睛微动,似乎不自觉地代入了进去:“那真实情况呢?”
乔尔声音平稳:“过程闹得沸沸扬扬,但最后没人能拿出确凿证据,当然,也没人能真正洗清嫌疑。”
罗芝急着追问:“那最后呢?”
乔尔看着她笑了,眼底透着某种对现实的洞察:“你想听哪种’最后’?是市值翻了十倍,扬眉吐气,一雪前耻?还是终于被资本吞没,从此消失于市场?”
罗芝语塞,回答不上来。
的确,不管什么样的“最后”,想必乔尔都见识过了。
街灯映出模糊的光影,像沉沉的帷幕,将世界分隔成远近不一的距离。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总是公平的。为了达到目的,哪怕是再合规的公司也会用尽手段,更何况我们每个追逐利益的个体。”
他停顿了一下,专注地看着罗芝:“你觉得在这种局势下,公司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负面消息?”
罗芝迟疑地试探道:“拿出证据,进行反击?”
“策略和手段那些都排在后面。”乔尔摇头:“第一步,是先接纳。”
罗芝:“啊?”
“是的,摆脱负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接受那里的一切,欢迎一切经历的存在,好的坏的丑的都欢迎,然后你会发现,你接纳什么,什么就会消失。”
这也太唯心了……罗芝不能理解。
“你可以试试看,在心里创造一个公司,为了它能正常运行,你得先从焦虑和断联的状态中切换出来,你可以把每一种体验都当成一名客户,在这家公司里,一切都由你规划,任何方案都可以谈。”
乔尔看着罗芝。
“明天上班的时候,你告诉自己,在八小时的时间里,你要以自己的才华和精力为资本,经营出属于自己的市场份额。”
罗芝:??
乔尔看着她瞪大的眼睛,莞尔一笑:“别紧张,这不是面试,怎么做都随你——也许明天,你会遇到被竞品抹黑,股价被操纵的无力,但稳健的公司会主动寻找合作,关注长期增长;随波逐流的小作坊则忙于回应流言,陷入无谓的动荡……无论如何,我还是那句话,都随你,明天开始,你是主人,你来经营,你相信什么,就去运作什么。”
“你有这样的力量,也有跟这力量相匹配的自由。”
罗芝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指尖微微收紧。
压抑了整晚的情绪似乎终于撞破了一个出口,罗芝眼睫轻轻颤动,嗓音微哑:“乔尔……谢谢你。”
乔尔目光柔和:“不用。”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以后再遇到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吧,派出所这种地方,还是少去比较好。”
罗芝:……
雨后的风带着寒意,乔尔已经走了,身影融于黑暗,早已看不见。
罗芝却站在公寓门口,久久地发呆。
世界依旧满目疮痍,恶意盘踞在角落,随时准备发起侵袭,黑暗不会立刻消散,伤口也不能瞬间愈合,但罗芝想,没关系了。
那个人说,她拥有力量,也拥有自由。
世界不一定公正,但她还可以选择继续站立。
在满是谎言与纠纷的现实里,她还会坚持相信自己。
第二天,进办公室的时候,罗芝强迫自己冷静,摒弃诽议,专注数据。
过去几个月,她都很难专注工作,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出现:邓肯的邮件,维德的会议链接,佳文叫着买咖啡,杨怀特也会时不时横插一脚……财务数据资管风控,所有的报告和表格都需要精进,有时罗芝真想找个角落蹲进去,最好盖住头,鸵鸟一样,谁也不见。
她甚至想,上班就上班,能不能不用微信不看邮件不参加会议,甚至,甚至能不能不吃饭不喝水?
她只要一份基础数据,一个整合变量的表格,一个跑报告的程序,再开一个导数据的权限,只要把这些东西凑齐,搞上两三个小时,也许就能做出一份正儿八经的报告了。
但几个星期过去了,她却始终凑不出这样的“两三个小时”。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今天的摩美气氛古怪,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众人还没来得及八卦裸照事件,维德就召集全体开会,说是要讨论下季度的项目安排。
罗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也好,也好。虽然已经尽力放松了,但她还是有些紧张。
她想起乔尔昨晚的话,再次深呼吸,跟着众人一起进了会议室。
自从融资部被收编进风管门下,维德把人员重新调动安排,几经编排,终于整合成自己趁手的团队,现在整个风管部门都是维德的天下,新官上任,人事已敲定,那项目自然也是要重新审度一番的。
但进了会议室大家才知道,维德这个VP的含金量还在上升——Ansel果真回爱尔兰老家去了,之前一直是他带领执行团队,负责为客户解决问题,现在咨询执行组没了经理,谭刚又恰好谈下了这么大一个项目,高层们自然是拍拍桌子,表示这个组也可以交给维德来带领嘛。
市场部和业务拓展部眼红无比,却也无可奈何,明明与客户建立联系并签约项目是他们的职责,但德国那边几次点名要谭刚对接,所有的核心报告也只信任维德手下的人,客户的话顶天大,风管的功劳谁也抢不走,这个香饽饽,别的部门注定是抢不着了。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维德又又又又,升职了。
维德,一个真正开了职场金手指的男人,年轻有为受眷顾,从天赋到努力到气运到人脉到双商,你就挑不出一个弱项,妥妥的六边形战神,天选平步青云紫薇星。
众人惊掉了下巴。
维德丝毫不在意底下的咂舌,手指在触控板上继续滑动,投影屏幕上显示出下季度的常规任务分配表:“各位经理对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
几位经理和组内的高级分析师们稍一商议,都表示没有异议。
维德一点头,随即话锋急转:“常规任务已经分配完毕,现在来讨论点儿有挑战性的东西——德国那边需要派人跟进,咨询执行团队也会并进来,风管部门还要继续扩大,大家对接下来的新项目有什么想法?”
“!”这根引线一点,会议室立刻炸开了锅。
“维德维德,我有个想法,咱们可以做一个全新的财富管理工具,用AI预测自动调整投资组合,专门针对高净值客户的个性化投资需求,帮助客户优化收益,真正打出摩美的品牌!”
另一个人冷冷地打压:“AI预测市场并不是新鲜事,高净值客户对这些技术类的东西不感冒,要我说咱们还是该聚焦于另类资产,碳信用交易市场就是个潜力很大的领域——全球ESG投资都在上升,我们应该继续推进针对绿色债券的投资策略,既符合政策趋势,又能吸引长线资金。”
有人摸着下巴,沉浸式思考:“我倒觉得我们不应该局限在单一策略上,应该考虑构建跨市场的多因子对冲基金,结合量化分析和基本面研究,专门在高波动市场中寻找套利机会……”
“还有我的想法是……”
众人踊跃,个个语速飞快,皆是侃侃而谈。其思维之敏捷、表达之流畅、逻辑之清晰,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不是风管部的部门例会,而是一场投资界的巅峰辩论直播现场,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推销自己的立场,对己方观点充满自信,对旁人的议题则零帧起手,直接反驳。
高级分析师秒变热门带货主播,会议室也成了喧闹的直播会现场。
罗芝觉得有点可笑。
这边众人蠢蠢欲动,为了抢项目争业绩拼尽了力气和手段,甚至不惜背刺同事;那边大佬不语,只是一味的升职,职场百态,如荒诞剧一样真让人唏嘘。
她和佳文的关系是彻底破裂了,关于这一点,佳文自然也心知肚明,往常总是挨在一起坐的两人,今天各自选了圆桌最两端的座位,恨不能隔出世上最远的距离。
佳文绷着下颌线,眼神一刻不离大屏幕,认真听众人发言,表情过分投入,只是唇线抿得实在太紧,表演痕迹略重。
周围气氛依旧热火朝天,大家还在滔滔不绝,仿佛眼前的PPT不只是计划书,而是通往高薪晋升、董事青睐的天梯。
罗芝收回眼神,默默往椅背上靠了靠,垂下眼睑。
她有点疲倦了。
“好了,先暂停。”
维德轻敲桌面,声音不重,会议室却瞬间静止。
众分析师目光殷切,等待评价,在此刻,维德是判官,也是推手,一句话就决定谁上位谁出局。
罗芝突然想,掌握权力的感觉真好。
维德眼神锋利,皮笑肉不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脚不沾地,都是空中楼阁……不过你们应该也不管落不落地了,争到预算扩张队伍才是首要目的。”
众人噤声,彼此心知肚明,眼神躲闪。
维德从来不介意点破一些自私的心思,当然有这样的心思也没什么不对,职场上大多数的日子都一成不变,只有新部门重组的时候能批下额外的预算,扩展新的项目,这种打翻身仗的可贵机会并不多,说是改变命运都不为过。
而眼下就是绝佳时机,谁都想把握住机会。
接下来是补充论点,还是争取资源?
空气里还残留着辩论的酣热,维德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停顿,落在罗芝身上。
“罗芝,你怎么看?”
空气仿佛被拉紧的琴弦,气流都凝了一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罗芝。
罗芝:???
20. 第20章
#大佬不语,只是一味地升职
“罗芝是谁?这名儿有点耳熟……”有人低声询问。
另一个声音低低插进来:“好像是资管部的……哎我知道了!她不就是昨天被爆裸照的那个实习生吗?!”
“嘘!可闭嘴吧你!”身边人赶紧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全场维德就点名问她的想法,这时候时候你还敢乱说话?”
“啊,她是维德罩着的吗,啊啊啊我不说话了我乖巧……”
年轻的分析师们忙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坐在前排的几位高级分析师则眉头微皱,目光悄然扫向会议室那一角,眼神中透出几分打量与揣测。
罗芝在角落,缩了缩肩膀,怯怯地站起来。
其实她在资管部算老人了,三年里,经理换过一轮,分析师来回调动,连绮芸都比她晚来大半年,但她资历虽老,抬头还是实习分析师,职位低,话语权微薄,平时不过是做些整理数据和维护模型的基础工作,可偏偏在这个攸关预算与资源重组的关键时刻,维德却单独点了她。
这不寻常。
维德是谁?出了名的精明高效,讲话从不拐弯抹角,眼里不揉沙子,也容不得别人浪费时间。他若点名,就意味着他看中了什么,并且真的有所期待。
“可是一个VP能期待实习生什么?未免太荒唐了……”
罗芝愣在原地,也有同样的感觉。
像上次开季度大会时一样,她被扔进舞台中央,脑中却一片空白,她也没想到维德会特意问她,谁会在意她的想法啊?
她有些困窘,心中却又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莫名的雀跃,可能这就是受重视的滋味,她也终于第一次尝到了甜头。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她既没带过资方项目,也不懂得争取预算的套路,更不会往“创新”这种词上扯关系,她只是个把图表和报表对来对去的人,能想到的诉求,是最朴实的需求。
死脑快想啊啊啊。
维德到底什么意思啊,他们都多久没共事过了?上次跟他说话,还是他开会间隙路过资管组顺手指点了她几行代码……指点了……几行代码……
代码!
罗芝福至心灵,突然大声开口:“我们可以搭建一个跨部门的统一数据平台!”
众人:???
维德眼神专注,面无表情:“为什么你觉得需要这样的系统?”
灵感像电光火石般划破混沌,罗芝抬头看向维德,心跳如擂,声音有些发颤:“因为……因为这个月数据改动频繁,变量更新不同步,邮件来回反复,有时候一个字段改了名字就找不到了,信息在传递中被拆解、遗漏,重复劳动太多……而且,而且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了。”
维德皱眉:“那为什么不直接在邮件里,把所有变量写清楚?”
罗芝嘴角抽了抽。
——因为就算你写了,对方也可以“没看到”,甚至“看错了”。每一次来回都像打一场无意义的消耗战。
罗芝欲哭无泪。
可数据组组长赵姐就坐在对面,上次跟邓肯对峙,她还热心提醒过罗芝,帮她避免了一次大错,此时罗芝就不能再去揭露赵姐底下的组员不干人事,让她难堪。
她只好另辟蹊径,好在之前GPT教会了她扯淡,于是她将声音平稳下来,慢慢地边想边说:“刚刚的那些提议都是从头部利益驱动,或者都是以结果为导向的,但从底层角度看,无论是风控模型还是资产配置,任何新项目的建立都依赖一个前提——数据要对。”
“现在的情况是,每一个新项目都要重新申请权限、重新拉数据,生成临时版本,每一次修订又会引发新的不兼容。数据版本堆叠,耦合度高,资源浪费严重。”
绮芸看了一眼赵姐,蹙眉对罗芝低声说:“每个版本都针对特定业务需求,不是冗余,是必要的差异化。”
“我不是质疑数据组的专业性。”罗芝迅速补充:“但不同部门口径标准不一,一旦源数据出现问题,不同的报告就会在细节上撞车,大家的工作流是割裂的,发现问题后只能事后回溯,效率和成本就都变成了问题。”
维德挑着眉毛没有接话,但也不出声阻止。
罗芝于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是想,如果我们能把所有的壁垒打破,建立一个基础统一的数据库,各部门在此基础上开发模型,接口透明、逻辑一致,那么所有团队都能基于相同的数据库进行分析,这样会大大提高项目效率,也能保证各类报告的准确度。”
她也就能编到这个份儿上了,听着有些笨拙,但真正想说的也都说出来了,因此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很多大词比如“数据结构标准化”、“减少沟通成本和信息偏差”之类,她还没记住,下次再跟GPT学吧——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她整个人如释重负,又警觉地挺直了背,眼神飘忽地坐回去,重新藏进人群中。
会议室里静了几秒。
有人皱眉,有人沉思,维德低头在纸上写了几笔,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在计算这个系统的成本和收益。
赵姐率先开口,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要把所有部门的数据都打通,让所有人都基于同一个平台分析?”
会议室里掀起一丝微妙的波动,谭刚沉浸在思考里,自言自语道:“…要是真能做到,咱们的投资分析、回报测算、风险评估,确实都能搭建在统一的数据基础上。那样每次做报告都可以省下大把时间。”
一时间,几个项目经理也隐隐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曾在数据口径不一致时吃过的亏。
但赵姐却皱起了眉:“牵扯的团队太多了。各部门的数据架构五花八门,接口都不是一个格式,兼容都兼容不了。真要统一……迁移成本会非常高,何况——”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会场里一阵沉默,大家心照不宣。
——何况这个项目看起来宏伟,但短期内无法带来利润,做得好是基础建设,做不好是劳民伤财,未来到底能提升多少效率,谁也说不清楚。
这种长线又抽象的想法,实在太过理想主义,更关键的是,到时候维德在不在风管部都不一定,真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公司里的人早已换了几茬,是谁的功劳谁的黑锅,都难说。
维德的目光落在罗芝身上,依旧在质疑:“这个系统除了统一数据进度,还能干嘛?”
他停顿一下,语气加重:“光是搭建底座的预算就够我立起四个短期项目了,你认为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笔钱花得值得?”
罗芝的脑袋嗡的一声,她完全没想过这种问题。
“我……我不知道。”罗芝喃喃,低下了头,是不是她又说错话了?
维德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毫不留情地斥道:“不知道,就去查——把预算的细节和列表都查明白,你不是要搞数据吗,那就出一份调研报告,把数据整理给我看!”
“用你自己的办法,告诉我它值不值得做。”
罗芝像是被猛然惊醒,慌乱地点头:“哦、哦,好……好的!”
她低头去翻笔记,指尖发抖,脑中一片混乱,所以也没发现,众人的眼神已经全变了。
会议结束,维德率先离开,众人陆续起身,交头接耳间有意无意地望向罗芝。
那些眼神从最初的奚落轻视变成严肃揣测,现在竟有了几分敬畏,罗芝感觉背后有无数视线粘附,复杂得难以招架,只能悻悻地等着,等到最后再走。
主打一个惹不起但是躲得起,你要是敢一直惹,那我就敢一直躲。
琦芸却站在门口,唇角带笑,破天荒地等着她,要跟她一起走。
她今天穿的是一套浅驼色针织裙,搭配窄腰西装外套,细细的金属扣将她的身形衬得纤细又挺拔,脖子上戴了一圈极细的珍珠,头发挽得松松却一丝不乱,整身搭配都是温柔又精致,连香水味都甜的刚刚好。
她倚在门口看罗芝,笑容带着某种藏不住的意味:“芝,人家都在谈项目、抢预算,你却想着给整个公司搭建数据底座……你真特别。”
罗芝:。
实习三年,罗芝每天都在看琦芸笑,但每个笑容背后的意义各有不同,有时候是“你好单纯,单纯得像个单细胞生物”,有时候是“你的想法好天真,天真得像在放屁”。
今天她这个笑,按照罗芝的解读,意思应该是“你的格局真大,大得几乎愚蠢。”
罗芝摊手,语气坦诚:“可我今年确实一直都在干这些活儿。”
何止今年,自从进入摩美以来,她都洗了三年数据了,突然要她想新点子,她也只能想到数据上来。
绮芸慢悠悠地品评:“我是觉得吧,这种时候在谈新项目,你就别老揪着基础数据不放……你不是金融出身的吗?”
“呃,不是。我研究生的时候转了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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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转去学什么了?不过不管专业怎么换,也不耽误你考证呀。”琦芸追问:“我上次去帮CFA协会承办活动,翻了会员名单,可没看到你的名字哦。”
“啊,是,我没考……因为早就打算换专业,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统计方面的东西。”罗芝挠头,声音干巴巴的,“所以也没腾出时间去考注册金融师……”
“咦,这怎么能行呢,我们资管部门哪个分析师手里没几个证啊,如果想要转正成为全职,这可是硬性要求,谁都不好破例的。”
琦芸挑着眉毛,把重音放在了“谁”上面,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恨劲儿,这种不体面的语调实在非常罕见,甚至把Kama也吸引了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呀?”
不等罗芝开口,琦芸先笑了。
罗芝不知道此情景下有什么好笑的,但琦芸就是能笑得出来,还笑得又欢又甜,只是声音清冷,没听出半分温度。
“难怪维德要单独问你呢,原来我们这儿有一位真正的综合型选手,金融精算数学统计她样样在行……都说金融念到硕士难,统计本科开头难,你这样选,正好避开了最难的地方,芝,你很聪明哟。”
琦芸意味深长地咂舌,还眨了眨眼。
……佳文那个眨眼原来是跟她学的,不能说是如出一辙,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聪明”这个词,在琦芸嘴里怎么听都不像夸奖,但罗芝表情怔怔的,好像根本没听见。
琦芸终于收起笑,颇为尖锐地提醒道:“我在跟你说话呢,芝。”
罗芝反应慢了半拍,只能老实回道:“啊……抱歉,我还在想着维德交代的任务,脑子没转过来。”
绮芸气得脸都要歪了。
艾雅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听到关键词立刻热情表态:“罗芝姐,那份调研报告你需要什么,随时找我呀!”
她过于殷勤,罗芝招架不住,有点尴尬:“呃,我这边暂时还用不上财报数据……”
艾雅脸一红,正要解释,身后的徐尘抢了先,高举双手:“那你用得上我的!芝姐,有事你就叫我啊!”
其体态之夸张,就差脑门上插一面小旗,写上“芝姐忠诚拥护者No.1”了。
罗芝:?
我什么时候成“芝姐”了……?
绮芸眼角还维持着笑意,可唇角明显紧绷,也不知是不是因频繁转头,脖间的珍珠全都歪了一侧原本温润如水的声线,今天却一声比一声尖利刺耳:“快走吧,全能型选手”。
但没用,琦芸知道,她再怎么拿罗芝那颇为崎岖的学历说事,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过去的学历就跟昨晚的裸照一样烟消云散,所有人都知道,维德听了一上午头脑风暴一言不发,却唯独跟罗芝说,“你给我做一份调研报告去。”
光是这一句话的分量,已经够了。
罗芝在资管部的地位直线上升,众人刮目相看,她虽然惶惶不安,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有点爽。
她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快就从流言蜚语中抽身而出。
乔尔说要把自己看成一家公司,是啊,一个公司有那么多部门、那么多业务线,每个分析师都在暗中较量,有人利用舆论操控市场,有人则沉迷于低端内耗。
但乔尔说,你有力量,也有跟力量匹配的自由。
你想怎么运作,都随你。
罗芝紧缩的肩膀,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她回到工位上,开始调取数据,做实例分析。
她难得思路清晰,眼神坚定,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她突然无师自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体验到了工作的乐趣。
一家公司需要建立稳定的系统框架,一个人也需要建立清晰的自我认知,她不想再轻易被流言重伤,更不能中了佳文和琦芸的计,溺在流言的漩涡里。费尽心思的反驳不能让她的价值上升,沉迷于自我辩解也不会带来额外的成长,相反,她要像乔尔说的那样,用长期的战略眼光运营自己的人生。
何况,当维德给她布置了任务,甚至她还没做什么,那些流言蜚语就自动消散掉了。
看,到头来是短线波动还是长线价值更靠谱,其实摩美每个分析师都很清楚。
罗芝正沉浸在澎湃的斗志里,下笔如有神,蹭蹭蹭几十行代码就搞定,连水也顾不得喝,就要去调取数据。
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是关狄。
21. 第21章
#好的前男友就是要死的透透的
罗芝一怔。
经过昨晚的流言风波,今早的临危受命,与乔尔偶遇和自己的体会开悟……部门的局势风云变幻,短短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罗芝早就忘了她正在跟关狄冷战。
她甚至花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当时他们在为什么吵架。
——哦,五周年。
她慢慢接起电话。
“喂,罗芝!”那头关狄的声音却十分兴奋:“我跟你说,我争取到了总行外派名额,去川西分行,负责整个地区的银企合作开拓,只要半年内完成10亿授信额度落地的目标,年底就可以回总行升副处了!”
他是如此的激动,像在跟命运宣告胜利:“我终于等到——哦不对,这不是等来的,是我花了多年的心血拼来的!我做了三年基层贷款,之前全是烂项目、僵户、存量包袱……现在终于要做大单子了!”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依然高高在上:“你跟我去吧。”
“?”罗芝莫名其妙,质疑道:“我跟你去川西,那我的事业怎么办?摩美在那边可没有办事处。”
“你有事业吗?”关狄的声音里透着不理解,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花时间犹豫:“你在摩美只是个洗数据的实习生,连个正式名都没有,再说了,你这个性格——”
“我性格怎么了?”罗芝尖锐地说:“鄙视完我的职业,又要开始人身攻击了是吗?”
“哎哎,你想到哪里去了,”关狄意识到自己失态说错了话,赶紧找补,“我是说,你听我说,咱们性格是一样的,都是那种高敏感体质,你懂吧?高敏感的人天生不适合底层,因为有道德洁癖,无法为了生存放弃原则,就会在底层环境中格格不入,所以咱们这样的人是很难在底层找到归属的。”
他信誓旦旦,说的深以为然。
罗芝却觉得很别扭,一点也不想被划进“咱们这样的人”里面。
关于那一晚的争吵,那些潜伏于日常生活里的矛盾和他们如此悬殊的客观条件,他竟然能只口不提,全然当作没发生过?
罗芝几乎已经没法跟他正常沟通,却还是耐着性子,多问了一句:“就因为这样,我就应该跟你走吗?”
他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真没有。
关狄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却更像指点迷津:“我带你走是为你好啊,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不适应那种激烈斗争的环境吗?我这是带你逃出去啊,只有到了更高层的平台,接触更广阔的世界,你才能真正释放自己的潜力!”
罗芝笑了:“是么,我有什么潜力,我怎么不知道?”
关狄夸夸其谈:“嗨,像我、们这种大后期人格,都是前期受挫,后期会变得很厉害——等我升了副处,咱们随时回来申城,到时候我给你找个管资源的岗位,你想搞数据、搞创新,随便你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
罗芝一时没有说话,关狄有些不自然起来,他忽然想起,自己打电话的初衷,是想借着这天大的好消息跟罗芝和好来的。
罗芝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总是爱计较些不切实际的浪漫细节,但是没关系,她性情平顺温和,又谦虚懂事,日子久了,总能学会务实的,关狄并不担心,所以晾了罗芝几天,想着现在她也该消气了,才纡尊降贵打过电话来。
罗芝总是善解人意,她会消解自己的情绪,体谅我的辛苦——对于这一点,关狄老神在在,胜券在握。
毕竟从本科毕业起,他就比别人拼得多,他拼命主动走近客户,努力迎合领导需求,他吃了那么多苦,罗芝能体谅他。
再说今天这个外派机会,确实是他用血汗换来的胜利,他当然配得。
他以为罗芝会像过去一样愣愣地问“这种机会很难得啊,怎么落到你头上了?”那他就可以滔滔不绝,讲他如何敏锐地预测了局势,主动出手赢得先机,一步步都踩在最精准的点儿上……肯定又能唬得她一愣一愣。
谁知,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得几乎让他有些烦躁。
“罗芝,你怎么——”
“关狄,我有话问你。”谁知罗芝竟直接打断了他:“你大学的时候,是跟蒋栈同一个寝室,对吗?”
她语气平静得反常,问出的话也是莫名其妙。
关狄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提这个:“是啊,但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了。怎么,你最近碰见他了?”
“那你记不记得,大一的时候,学院论坛爆过一组车模女生的裸照?”她的语气平淡,但字字都像钉子钉在心口:“……里面也有我的照片。”
她原以为这件事会让她羞耻得无法开口,但当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却意外地平静,原来其实也没那么困难。
反倒是关狄脸色微变,有些回避:“哎,都十年前的事了,你干嘛突然提起来?”
“之前我们从来没提过,”罗芝轻声说,“但现在我想弄清楚,我那张照片,是不是蒋栈p的?”
关狄很不自然:“为什么突然怀疑他?”
“因为如果他只是当个普通乐子下载来玩玩,就不可能保存这么多年。”
关狄脸色霎时一变:“什么,他还保存着那照片?疯了吧他!”
“哦。”罗芝轻轻一笑,“所以,是他p的,你也一直都知道。”
关狄:……
他有点急了:“不是,我可没说——你别——”
“关狄。”罗芝语气忽然冷了,直截了当的,不留任何余地地问:“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吗?当年他散布照片的时候,你也看了,是不是?”
她举着手机,眼睛望向窗外,透过灰蒙蒙的云,穿过漫长的年岁,看见那时的自己——那个会被地上的玫瑰花感动的单纯少女,那个会因为一起去追演唱会而兴奋地觉得拥有了世上最浪漫的秘密连接的,愚蠢的自己。
现在她知道了,那些“浪漫”,是建立在关狄早就看过那组裸照p图却闭口不言的沉默之上的。
她觉得恶心。
“罗芝,我看没看都不代表什么!”关狄开始烦躁,罗芝总是打断,他被一连串的审问搞的气也上来了:“那就是张p图,劣质粗糙,谁看都知道是假的,再说那时候我才大一,还不认识你呢!”
罗芝认真地问:“那几个被恶意p图的女生,包括我在内,你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关狄不耐烦了:“都说了是恶作剧了,还能有什么心情?”
“恶作剧?”罗芝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从来没想过我们是受害者吗?你难道没觉得自己的冷漠也是帮凶吗,蒋栈跟你炫耀的时候,你哪怕站出来说一句’这样不应该’呢?”
关狄非常不认同,语气也冷下来:“罗芝,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嫌弃过你,至于蒋栈,他就是恶意p图,那人本来就嘴贱手欠,愿意干这些破事,他品德低下是他的事,以后他持续这样搞总会闯出大祸的,不用我来管。”
罗芝怔住了:“为什么?”
关狄摇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啊!”
罗芝震惊:“那我呢关狄,我不重要吗?你对你女朋友受的伤害视而不见,就不怕影响到这一段关系的发展吗?”
关狄实在不懂:“可是我们都在一起了啊,这不是什么都没影响吗?事情早就过去了,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啊?”
“……”罗芝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对牛谈琴是谈不通的,永远谈不通。
她嘲讽地问:“你选择沉默,不跟蒋栈公开对峙,也是觉得这件事投入高回报低,不够经济实用,对吗?”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关狄被刺到了,语气越发冷硬:“你老是问我立场,我不就是站在你这边的吗?不然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呢?”
不然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我又不嫌弃你。
罗芝:……
关狄心烦气躁又觉得疑惑,心想罗芝不会是来大姨妈了吧怎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但还没等他再开口,电话那头传来“嘀”的一声——她挂断了。
罗芝她,她竟然挂他电话!
维德过来叫谭刚开会,路过里侧的工位,顺手敲了敲罗芝旁边的板子,却被罗芝抬头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是吃了苍蝇了吗?”维德蹙眉:“总不会是叫那份调研报告吓着了吧。”
“……不是的大佬,”罗芝回神,干涩地解释,“报告已经有雏形了,今天下班前我尽量把样本数据凑齐,晚上就可以写初稿了。”
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罗芝会用粤语喊维德“大佬”,这是她唯一会说的广东话,还是维德教的,当时罗芝一学会就用到了老师身上,喜提维德一个白眼。
可惜维德带了她半年就坐火箭飞升了,她再没有机会打趣他。
“这不是紧急任务,不需要特地加班。”维德顿了顿:“罗芝,你在吃什么药?”
“啊?”罗芝顺着维德的眼光,看到自己刚吃完忘记摆进抽屉里的奥美拉唑。
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药啊……维德大概只是被那个超大瓶的包装吓到了。
“没事没事,”罗芝连忙摆手,有点不好意思,“普通的胃疼而已,可能就是咖啡灌多了,以后我得控制咖啡因的摄入量。”
维德看了她一眼:“下午早点下班去挂个号,病了要看医生。”
他看到罗芝张了张嘴,又不耐烦了:“叫你去看病就去看,别那么多废话。”
罗芝:“……好嘞。”
罗芝是在医院候诊大厅接到蔬蔬电话的。
那天下午快六点,阳光依旧很好,斜照进来,把塑料椅子照得发亮。罗芝夹着号码单靠墙坐,身边是吵闹的孩子咳嗽的老人,还有不断报号的电子女声。
“你又疯到哪儿去了?”罗芝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声音里透着几分疲倦和不满:“天天东奔西跑,我想跟你说话都找不到人。”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日子过得像快转的胶卷,一桩接一桩飞速掠进她的生活,惹得她心神激荡,来不及细细体会又被裹挟到下一场风波中。她区区一个搬砖牛马,竟被迫以一种举足轻重的姿态活着,搞的好像世界都围着她转,一天撑不住天就要塌下来了似的。
她有满腹的话想跟蔬蔬倾诉,然而蔬蔬一如即往地没让人失望,直接放了个大的——
“留着等我生完孩子再说吧,我要去待产了。”
罗芝:???
“……你说的是中文吗?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哪来的男人?你哪有老公?”
认识这么多年,蔬蔬的露水情缘是多,但人家是潇洒人间的□□人设,每段恋情都短得像烟花,从未陷入过任何长久稳定的关系,怎么说怀就要怀,说生就要生?
“不是,那你什么时候怀的孕啊?”罗芝欲哭无泪,上次见面她怎么没看出来?
……要命!她还喝酒!!!
“有男人就可以生,不用非要升级成男朋友或者老公——那也未免便宜了他们。”蔬蔬轻描淡写。
……懂了,春宵一刻的意外,去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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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果敢,要不说还是你们富二代有手段。
罗芝嘟囔:“真想和你们这群有钱人拼了。”
蔬蔬笑得畅快:“你的恶意我心领了,但这次还真不是意外,我这几年玩够了,忽然很想要一个孩子,就这样。”
罗芝沉默。
过于抽象,很难共情,于是连发三排一言难尽的表情。
但她知道蔬蔬会是个好妈妈。
她会是那种自由轻盈、不设边界的妈妈,她会爱孩子,就像爱猫、爱她罗芝那样,那是一种真正平等的爱,让人放松的爱。
她有颜有钱有时间,所以她有爱人的勇气和能力。
罗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只能压下那股想疯狂骂人的冲动,咬着牙问:“你都安排好了吗?需不需要我过去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蔬蔬笑了,连戳肺管子都是如此得不慌不忙:“放心,月子中心早订好了,海景房还配私人复健教练。你随时可以来蹭饭——那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粥,对你们这些半夜下班的社畜特别友好。”
……就是对社畜的钱包不友好,罗芝心里默念。
她忍住吐槽,先问了最要紧的一句:“我可以做孩子干妈吗?”
吐槽再多都是虚的,名分必须先落实到位。
“可,红包到位就行。”蔬蔬也不客气:“但我走母系社会路线,你做干妈可以,你那个垃圾桶捡来的男人,还是拉出去埋了吧。”
罗芝一愣。
对,是该拉出去埋了。
“罗芝,我都要去生孩子了,有些话还是得跟你说一说。”蔬蔬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温柔又严肃:“虽说我那医生是国外名医,技术高超,但凡事总有个概率,要是真被我撞上了什么大难临头的情况——”
“呸呸呸,一天天叭叭跟淬了毒似的!你盼着自己点好吧!!”罗芝打断她。
蔬蔬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声音轻轻的,却像一把刀直插进心里:“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得自己撑住,遇到事情,你得鼓起勇气来面对,记住了吗?你不能总是期待有人帮你。”
罗芝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扇紧闭的诊室门。
“你也不用太有负担。”蔬蔬继续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又字字入耳:“我知道你总在害怕,害怕做错,害怕被说,还怕不值得……但是罗芝,人生到头来,都是不值得的。”
她一股脑地把很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发了出来:“别纠结了,罗芝,无论是让你难堪的爸爸,妈妈,还是同事,你都可以撒开手,你已经快三十岁了,你可以撒手的。”
你可以的,你有这个自由。
——乔尔也是这么说。
“罗芝?”
罗芝挂了电话,迷茫地抬头。
竟然是关狄。
关狄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眉头微皱,语气里仍藏着几分理所当然。
他伸手去拉罗芝的手臂,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争执边缘拉她回头,但罗芝迅速后退一步,像被灼伤般避开他的触碰,好像在避开什么很脏的东西,抬手间都是嫌弃。
关狄的手僵在半空,眉头紧紧皱起:“你在躲什么啊?”
他专门请了假来医院找罗芝,他可是费劲了心思,展示够了诚意,难道罗芝不应该感动吗?
罗芝可太感动了,感动地都低下了头。
然而只迟疑了一秒,再抬头时,她的目光已锋利如刃,冷静又清醒:“关狄,我们分手。”
“……什么?你说什么?”关狄瞪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置信:“就因为这点八竿子打不着的烂事就要闹分手,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不是罗芝,你听我说,我知道前阵子我忽略你了,我找个机会好好的把五周年庆祝补偿回来行吗,咱们没必要因为这些……”
但罗芝抬手,掌心向外,明确地阻止他,那是个非常坚定的拒绝的姿势。
她从小到大,从不敢这样勇敢地拒绝别人,但今天她要试一试。
“我不会辞掉摩美的工作,无论你认不认同,那是我的事业,”她的喉咙有些干涩,但一字一顿,努力地把话说清楚,“我选的路,也根本不需要你认同。”
她站在那里,肩膀放松,腰背挺直,阳光打在她头发上,玻璃上映出一个高大纤细且能独当一面的女生的倒影。
罗芝看着自己的倒影,突然记起,关狄总强调他有一米八,但两人站在一起,明明是她更高。
——她本来就比关狄高啊。
她突然就有了勇气,转过头,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关狄:“你不懂尊重我的工作,不愿站在我的角度,也不肯放下你那套评判体系,现在我也可以告诉你,你那套经济实用的理论,在我看来狗屁不通,就是个笑话。”
关狄脸涨得通红,仿佛被打了一巴掌。
“这个时机正好,你去拼你的事业吧,谁也不拦着你。”
“那等我回来——”关狄着急道。
罗芝直截了当:“这不是冷静期,也不是试探或权宜之计,关狄,我们就到这里了……这五年过的很没意思,你也不是什么特别有用的男人,不过也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说出来。”
她的语调平静得残酷,她说得太难听太决绝,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关狄眼里还闪着不敢置信,嘴唇张了张,终于恼羞成怒。
“你会后悔的,罗芝,你一定会后悔的!”他恶狠狠地说。
然而罗芝根本没再看他一眼,她毫无留恋,直接转身,她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候诊室。
22. 第22章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
自从那次部门聚餐后,罗芝和佳文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明明两人的工位就在隔壁,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自从佳文刻意爆出p图风波,两人就像在办公室悄然筑起一堵空气墙,过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佳文通过诋毁罗芝抢到了德国的债券项目,但维德转头问罗芝要调研报告,接下来很有可能引出一个更大的、甚至要牵动整个部门核心数据平台的项目,这实在是讽刺,早知道维德还有这手布局,她何必急着出招,跟罗芝撕破脸?若是多点耐心,等着谭刚例行轮岗,她大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那时再不动声色地收网,岂不是更漂亮?
可惜她太心急,底牌亮得过早,现在人设也一并垮掉了。
佳文坐在座位上,脸色铁青,呼吸声混杂在键盘的噼啪声里,每一下都像有人在耳边讥笑,砸在她脸上,霹雳作响。
但事情还远远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三天后,罗芝把调研报告交上去,维德权衡再三,终究还是没批,原因很实际——打通数据库,整合信息孤岛,听起来理想丰满,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技术壁垒、权限壁垒、财务投入、人力支持……归根到底一句话:风险太高,回报不定。
理想与实操永远有壁,成本和利润自然也是考量之一。
罗芝倒不算失望,她本就没存什么指望,然而部门进行大换血,谭刚突然被调走,消息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琦芸暂时代管组里大小事宜,而原本属于佳文拼命争来的德国项目,被她不动声色地划到了自己名下。
佳文气得发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神掠过会议室的玻璃墙,死死盯着琦芸的背影,再看不出往昔一点优雅从容的样子。
绮芸又在背后下了什么功夫?
罗芝也愣了一秒,原来平日里看似亲密无间、连穿搭风格都高度相似的铁三角,其实也是各怀鬼胎,临时结盟的利益共同体罢了,彼时利来则聚,今日利尽则散,原以为她们笑语盈盈,联合起来孤立她一人,其实这三人心里也是各揣各的算盘,反复揣摩观望。
佳文先出牌,所以她输了。
职场这潭水,也太深了。
深不深的,罗芝没功夫想了——她盯着十分钟前刚收到的调任书,也是一脸懵逼。
【正式通知:罗芝从资本管理组调往财务规划组,人事档案依旧隶属于风险管理部门,即日起生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财务规划组,她只认识鼻孔朝天的杨怀特,还有只打过几次照面的实习生艾雅,其余的她一个不识,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同事,好相处吗?
她慢吞吞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抱着一摞文件穿过茶水间,脚步拖沓,但财务组隐形的大门已经在面前缓缓敞开了,罗芝站在不存在的门口,身后是三年资管组的波折经历:努力工作,熬夜加班,忍受背刺……过往这些还算数吗?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人事调动如春午雷雨一样反复且迅速,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
罗芝问自己,现在是该愤怒还是干脆利落地调整心态进入新角色?是该咬牙不服,还是接受调令,立刻重新开始?
她曾经学的是数据,后来申的是资管,三年转财务,全是下坡路。
原地打转的人生,像一场错置的拼图,看吧,打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余珍霓踩着十厘米的MB高跟鞋走来,刮起一阵直逼脸面的冷气流。
罗芝茫然抬头,看到对方脖间闪亮的钻扣丝巾,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年她也涨了点见识,知道在职场,衣着风格也是人设的一部分,余珍霓四十多岁,卷发烫成深棕色大波浪,喷了很多定型喷雾,远看如钢盔般坚硬不动,她的皮肤保养得不算差,但不知是不是医美诈骗,即便颧骨已经馒化,法令纹依然很深。
但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她的穿着——除了那条夸张的钻扣丝巾之外,她上衣是一件紫红丝缎外套,垫肩高耸,领口和袖口都镶满金线,花纹复杂,如同春晚背景板,下身则是一条亮片半身裙,走路时反光如鳞,是财务组的在职锦鲤。
这样“宁可重金俗,不可清冷雅”的打扮,恐怕不是个好应付的经理,至少不会比谭刚那个吃货好相处。
果不其然,余珍霓走过来,连停顿都没有,直接捏了一下罗芝的手:“你好,我是财务组的组长,余珍霓。”
她把手里那厚厚一摞文件啪地甩在玻璃台上,拍得一声脆响,然后拍拍手,果断地招呼:“大家过来一下!”
先声夺人,没给任何人留任何犹豫的余地。
组里分析师迅速聚齐,而余珍霓甚至懒得分给罗芝自我介绍的机会,直接就开口了。
“这位是罗芝,从今天起正式加入我们财务规划组,职位嘛——还是实习生。来,大家掌声欢迎。”
她右脚微踏前,身体微前倾,鼓起掌时连手肘的弯曲角度都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张扬与强硬。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不走心的掌声。
余珍霓侧脸看向罗芝,说话像在发号施令:“我代表组内全体分析师欢迎你的加入——艾雅,你把旁边工位收拾出来跟罗芝挨着坐,怀特,老规矩,新人还是交给你带,电脑里所有软件都检查一遍,需要的权限尽早去找IT,明天早会是八点半,就这样,别拖拉,干活去吧!”
一句话说完,又招手让众人散去。
杨怀特手里拿着半杯凉茶,轻轻一晃,走前看了罗芝一眼,似乎有些哀其不争。
罗芝:?
“罗芝,你过来一下。”
余珍霓说过来一下,真的只是一下。罗芝往左边挪了三步路,两人还站在公共区域,余珍霓根本就不介意这场对话被人听见。
她把一叠A4纸举在手里,轻轻晃了一下。
“这些是你过去三年在谭刚组里参与的项目记录,他临走前把它们交给我,反复叮嘱你来了之后就可以提交转正申请。”
她嘴角挂着笑意,声音却冷:“谭刚情绪有些激动,立场未免主观,我思考再三,觉得此事还得再讨论讨论——凡是我们财务组送出去的材料,每一份都得经得起推敲,而你刚来我们组,很多事情都没有上手,直接申请转正,更需慎重。”
罗芝心里有些反感,面上维持平静:“要多慎重?”
过去三年,你们组做预算分析用的底层数据都是我清理的,月度报表里的指标解释是我加的,杨怀特三番五次跨组找我debug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不够慎重?
余珍霓笑了:“你的人事档案已经调来了财务组,转正的申请自然也需要我签字,因此这个申请,咱们还得从头过一遍,这也是我必须为你负责。”
她没直接说不能转,而是缓缓展开一份三页长的对照清单,开始逐字逐句、一项一项核对起来。
“咱们财务组的分析师岗位,最基本的职责是对历史财务数据和市场趋势进行系统分析、协助年度预算和季度滚动预测、参与业务部门沟通、支持战略规划。”
她抬头看罗芝一眼,眼角细纹清晰,眼神带着透彻的计算:“这几大项对你来说都是空白,至少从你的简历里我没有看到相关的履历和经验。”
她翻到第二页,语调不紧不慢:“再看资格和要求,我们这边呢通常是要求分析师持有金融、会计或经济学学位,硕士学位或CFA优先,你虽然是硕士,但统计专业与财务岗并不匹配,专业不对口,确实是客观事实。”
她指尖往下一划:“再说经验要求——我知道你在摩美待了三年,累积了非常多经验了,但我们这边的分析师要求是两到五年财务分析、成本控制、公司财务或审计的经验……哦对了,我们还要求分析师熟练使用财务这边单独的软件——这一点,我也没在你的交接文档里看到。”
“啪”地一声,她合上文件夹,结束了咄咄逼人的长篇大论。
“所以很遗憾,这么对比下来,你目前还不完全符合我们财务分析师转正的标准。”她叹了口气,语调忽然放缓:“不过你还年轻,加入这样一个核心团队,是很难得的机会,不愁没有发展前景,不用急于一时。”
罗芝看着她用粗短的手指划过逐项条款,每读一句便用红笔划一道,像是在批改一份不及格的考卷。
她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很想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以逐字逐句的符合?
坐到新的工位上,罗芝一时有些惶然,机械地翻出手机,不知道要找谁。蔬蔬不在,她心里空荡荡的,胡乱打开相册,最近的照片赫然是一张诊断报告。
那是她昨天在医院里拿到的病历单。
“罗芝姐,罗芝姐——”徐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艾雅也在啊,你们听说了吗,赵姐辞职了!”
“啊?”艾雅惊讶地瞪大眼,立刻掰着指头数:“风管部门一共就咱们三个组,现在突然走了两经理,怎么会这样……我以为维德晋升是好事啊!”
“好事坏事也得看对谁吧。”徐尘一边掂量一边说:“他维德的好事也落不到咱们头上……不过赵姐辞职倒是跟维德没关系。”
“赵姐怎么可能走啊?”艾雅不信,“就算全摩美都垮了,赵姐也不会辞职的!”
这话中肯。
倒不是说赵姐有多么热爱工作把公司当家,恰恰相反,摩美的年假多福利好,而赵姐一向擅长薅隐形福利,是那种连餐费油钱补贴和药物报销都能用到一分钱额度不剩的人,再者,数据组的项目流程固定,排期可控,全年遇不到什么需要加班的紧急事件,非常适合她这种要接送孩子、照顾家庭的中年女性。
经理级别的人,就算离职应该也是找好下家了,罗芝看着徐尘,不解道:“你这么慌张又是为什么?又不是你被裁。”
“我当然慌的啊!”徐尘几乎要哭了:“谭经理调走了,赵姐也辞职了,以后组里有问题我问谁?留任的事情谁能给我负责?连你罗芝姐都走了!”
“我还活着呢。”罗芝失笑。
但留任确实就难了……罗芝唏嘘,每一次管理层的人事变动,对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实习生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罗芝姐就在这里,不就隔着一个茶水间吗?”艾雅翻了个白眼:“快说,赵姐去哪儿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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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问题就在这儿——她哪儿也不去了。”徐尘神秘地伸出食指晃了晃,“她要当网红了。”
“啥?!”罗芝和艾雅异口同声,都以为自己耳朵抽风了。
赵姐,三十八岁离异,两个孩子,从不化妆,眼里只有鸡娃,社交圈只有老师和家委,日常话题永远离不开“私校面试”“奥数夏令营”“暑期实践报名”……这样的人当网红?
这个世界果然癫成了难以想象的样子。
“你们真不知道吧,其实人家早就有个隐藏身份。”徐尘说着翻出手机,神情颇有点得意,没告诉她俩其实他也是五分钟前才打听到了赵姐的社交账号。
两人立刻凑了过去。
这是一个主打生活方式和女性成长的社媒平台,界面简洁,赵姐的主页已经更新了二十多篇帖文,有的点击量突破十万,点赞、评论、转发全线飙红。
【从公司高管到自我觉醒,我的人生不是KPI】
【不上班第7天,如何在有限时间内恢复独立人格】
……
标题一个比一个炸裂。
罗芝发现了异样,慢慢地开口:“所有的帖子里,她都没有提过孩子?”
“真的哎!”艾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熟练地划过屏幕,“这还是那个三句话不离孩子的赵姐吗?感觉像分裂出了另一个人格似的。”
徐尘啧啧称奇,眼里满是震撼。罗芝却没说话,只抱着咖啡杯,悄悄缩回自己的座位。
她忽然想起蔬蔬。
如果不认识赵姐本人,单看这些内容,她几乎以为这个账号的背后是蔬蔬那样的女性:年轻自由,张扬美丽,她们知道世界如何凝视女性,所以也知道如何反过来凝视回去,她们自我、潇洒、无惧,把表达变成武器,把目光转化成资本,在风浪中站成一个姿态。
但她也知道,那些看似洒脱的表达,其实并不容易,至少能精准捕捉情绪共鸣是很难的,以前蔬蔬就说过,写爆文得讲技巧,从情绪共鸣到爽感宣泄,每一篇看似平平无奇却能精准引流的帖子背后,都是自媒体人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成果。
这些爆款文案和图片,也许就是赵姐在送完孩子的早晨、在挤地铁的黄昏,争分夺秒、反复打磨出来的,网络是扁平化的,在摩美,赵姐是一个满眼孩子的中年妇女,在网上,则可以是独立女性的成长标杆,她若是只想露出一面,网友就永远不知道她的另一种身份。
赵姐的另一个身份是“蔬蔬”,而真正的蔬蔬现在却住进了月子中心,罗芝忽然想,等蔬蔬有了孩子,会不会也成为另一个现实版赵姐?
生活过于玄幻,罗芝五味陈杂,一问一个不吱声。
“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分裂吗?”艾雅低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维持两幅面孔,不累吗……”
罗芝却有点理解赵姐,她是一个风风火火仗义执言的经理,也是一个殷切鸡娃望子成龙的母亲,但在那些剪辑视频、构思文案的夜晚,在那些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的时刻,她点亮手机,终于只是她自己,不是妈妈,不是上司,不是中年妇女。
她只是她自己,人生来本就是自己。
原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罗芝看回自己的手机,病例单上的打印字体工整冷漠,像一封无声的判决书。
【胃痛恶心,胸口发闷,失眠易疲劳,注意力难以集中,手指常有颤动症状。】
【情绪焦虑,自我否定,对未来缺乏希望感,维时已持续三个月以上。】
最后一栏是医生的治疗建议,龙飞凤舞,漫不经心:
【初步判断为中度抑郁障碍,建议进一步心理评估,短期内停止高压工作,进入休养状态。】
余珍霓走过,贴钻的高跟踩在地毯上,即使无声息,也能闪瞎别人的眼睛。
罗芝看着那双鞋,想起琦芸Kama佳文也曾经讨论过,高跟鞋不管舒不舒服,好看才是最重要的,十厘米的细跟最显气场,整个人坚劲挺拔了,任谁都会高看你一样。
——跟我来下马威是吧。
好,好。
罗芝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她笑得如此平静,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淡淡的疯感,叫人莫名的背脊发凉。
她不需要休养,她有的是比休养更高效的恢复方法。
她突然站起来,叫住了余珍霓:“Jenny姐,你停一下。”语调是如此自然,仿佛对面是随手可以打发的咖啡小妹。
“?!”徐尘和艾雅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罗芝!你什么态度?”就连余珍霓都有些难以置信,还真就愣的停了一下:“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说……”罗芝抬腿,款款走近。
她故意多走了两步,逼近到几乎贴面,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带着毫不遮掩的锋利,形成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余珍霓瞬间生出一种落荒而逃的奇怪冲动。
她穿着平底鞋,肩颈舒展,背脊笔直,竟比穿着十厘米高跟的余珍霓还要高出半个头。
她咧开嘴,笑了:“我也特别期待跟你共事。”
23. 第23章
#年纪轻轻生冷不忌,小心老来颈椎病(?
一周后。
杨怀特刚泡好的高级绿茶都来不及品一口,捏着杯子就火急火燎地冲到罗芝桌前:“罗芝,我的血压都教你搞上天去了!”
罗芝顿了一下,脸色有些为难:“Wyatt,虽然我是单身,但你年纪太大,中年发福还到处当爹,我觉得我们真的不合适……”
“噗!”艾雅坐在旁边,一口咖啡直接喷了出来。
“什么?你讲些啥乱七八糟的?!”杨怀特气得脸上的油光都红了,POLO衫紧绷着领口,脖子更显粗短,像个要炸开的热水壶。
他简直难以置信,手颤颤指着罗芝:“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讲这种厚脸皮的话?”
罗芝却无所谓地耸肩:“你找我什么事?难道是咱们财报数据造假,监管局来叫你喝茶了?”
“我呸——你嘴巴放放好吧你!”杨怀特气急败坏:“我问你,你跟邓肯交接项目为什么要艾特我?你们开会就开会,干嘛把文件发给我?”
罗芝缓缓从电脑前抬头,睁大眼睛装得特别天真:“不好意思啊Wyatt,耽误你时间了。不过珍霓说了,我是新人,入组资历不够,她交代你要多带带我呢。”
……佳文那套茶里茶气的优雅组合拳,也是叫她学明白了。
“不,带你归带你,我哪天没带你?”杨怀特跳脚:“但这份文件你直接交给邓肯就是,拖我下水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灌了口茶,被烫到嘴,更气了,手指在空中乱点:“这件事是你负责,你负责的意思就是你来搞定,我手上表格已经堆得够高了,你别来添堵!”
“可是咱们是财务组啊,咱们的数据多重要,那可是要登财报的!”罗芝一味睁大眼睛,情真意切地感叹:“珍霓说咱们的报告得经得起推敲,我一个新人实习生,不能独自上交数据,得有担保人才行,不然说出去要叫人笑话了。”
“新人,你都有三年经验了你是新人?”杨怀特难以置信,人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他挥挥手:“算了,我知道你在闹什么——你们年轻人啊,还是太年轻了,心气高,火气旺,遇到点儿波折就挂脸,个么沉不住气,根本不懂得职场的生存之道!想我当年三起三落,我又说什么了……”
罗芝好奇:“职场的生存之道是什么啊?”
“……你想走得长远,就得体贴懂事!得识相!记住了,以后你就会感谢我了!”
还不等罗芝回答,蹬蹬蹬,怒气冲冲的皮鞋声由远及近。
“罗芝,你这次的报告是怎么回事?”邓肯怒气冲冲地过来,声音尖得像破锣:“老早就跑过的代码,突然多出来那么多空格,资产表全乱套了!”
有段日子不见,邓肯身型更瘦削了,脸颊深陷,颧骨突起,面色白得跟一盏快断电的台灯。
……他真的不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罗芝端详着,心里咂舌,以前觉得你像伏地魔,现在只剩伏地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瞪什么瞪?!”邓肯被罗芝毫不掩饰的凝视激怒:“你的表格呢?!”
“录入系统太复杂了,邓经理,咱们把交表日期挪后一周行吗?”
“挪后一周?做你的春秋大梦!”邓肯尖着嗓门:“今天要是搞不定,你给我立刻卷铺盖走人!”
“我搞不定,但我可以走人。”罗芝淡定而坦诚,往工位上一坐,随手甩出一沓病历单复印件:“我早就该去休病假了邓经理,病历也传给HR备份过了,不用你操心。”
邓肯和杨怀特凑过来,大眼瞪小眼,一时怔住。
“不过你肯定也不希望这季度的财报出问题,对吗?”她慢悠悠地扫了眼前两个男人,笑得格外明亮:“既然代码搞不定,只能一项一项手动比对了,虽然很慢,但好在咱们人多——怀特是前辈,肯定会帮忙,邓经理,你也过来一块弄呗?”
“你威胁我……就你这点儿手段,敢不自量力来威胁我?”邓肯眯着眼睛,眼睛都快吊起来,紧紧逼视着她:“一个实习生而已,你信不信我捏死你跟捏只蚊子一样容易!”
“我信,我可信了!”罗芝猛点头,表情十分真诚:“你一直在高层面前营销管理得力的人设,平日推进项目全靠下属拼命,黑锅甩给别人,自己只负责邀功请赏……通常这种手段是可行的,怕就怕关键时候有人翻车,把你一起拖下水。”
杨怀特:……
邓肯的脸“唰”一下白成纸。
空气彻底凝固,整个财务组从未像现在这样死寂。
艾雅在旁边捂着嘴,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麻球。
这是要干嘛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我应该在车底!!
然而罗芝没在意,她摊开手,声音清亮态度平静,像暗涌疯流的平和海面,诡异的让人不敢靠近。
“如今谭经理和赵姐都走了,琦芸还没上手,资管组和数据组尚且自顾不暇,财报的基础数据偏偏出了问题,哎,你说怎么这么不巧呢……”罗芝歪头,假模假样地担心:“也不知道我现在去休病假了你还能找谁临时代替,咱们财报这摊子锅你又打算扣到谁的头顶?不然这样吧,咱们还是把情况如实汇报给维德,让他来定夺。”
“你——你!”邓肯气得嗓门飙高八度,脖子像被绳子勒住一样发红发颤,连呼吸都在急喘。
罗芝赶紧上前,关心对方:“邓经理,你脸色好苍白,我看您这身板也不像是个强壮的,平日里偷揽了那么多好处,怎么没想着给自己调理调理,滋阴补阳?我听说最近流行补充雌激素,要不姐妹你试一下?”
艾雅:……
杨怀特:……
整个财务组和风管部:……
邓肯的尖叫破空而上,怒骂声直直贯穿了摩美的整层楼:“罗芝!你给我古——”
罗芝却一挥手,直接将其打断,大声道:“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都省省吧!从现在开始,谁也别爆粗口,也别拿炒鱿鱼唬人——来,我建个会议邀请,怀特,邓肯,咱们分分工,区区四百行资产名录,很快就能理顺了。”
“?”杨怀特:“不,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罗芝答得顺理成章:“你教我生存之道要体贴懂事啊!会议邀请我转发给你了,而且我查过时间,确保你没有其他冲突,就连会议室我都帮你约到了对面,走两步就到,很方便的——你看,我体贴吧?”
……讲不通,根本讲不通。
杨怀特跟邓肯面面相觑,都被气得脸色铁青。
杨怀特索性连茶叶杯都扔了,品相高级的绿茶叶子猛一咣当摔到桌上,洒了半瓶子。
他颤巍巍回到座位,把桌上的维生素片晃得哗哗作响,捏紧了瓶子默念了三十遍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自己又何必,才把冲到颅顶的血压堪堪压了下去。
是谁说实习生乖巧听话好拿捏,怎么眼前摊上的这位却是个疯婆娘,胡言乱语到处发疯?
现在怎么办,要真出了问题,到时候不还得他背锅?
邓肯也忡在原地,思量片刻,捏着细细的手指,咬牙切齿:“我现在就去找余经理!”
罗芝特别高兴,直直点头:“太好了,邓经理,您快去劝劝余经理吧,她说我是新人,对财务组的事情不上手,你看,公司的财报顶天大,天塌了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刚来一周的实习生顶上去吧?”
邓肯尖锐地点破:“你明明有能力把这个代码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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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罗芝抱拳,坐地装傻:“害,能力不能力的,我自己说不好,现在你们一个想压我的抬头,一个想抬我起来干活——那我算个什么,烦请二位先分出胜负,帮我理清,不然我对岗位认知不足,会犯错误的。”
她竟然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邓肯差点把整个财务组掀了。
“……罗芝姐,你、你真的不怕啊?”看到邓肯走远,艾雅才小声凑过来,光是近距离观战都吓得她心惊胆战,罗芝怎么敢正面刚的啊?!
却见罗芝猛地坐下狂拍胸口,声线哆嗦,心有戚戚:“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可算撑住了再多一分钟就要露出马脚了我的天……”
艾雅:……
不,原来你害怕啊!那你刚才杀那么疯是干嘛??
她瞠目结舌,半晌缓缓抱拳,朝罗芝郑重一拜:“芝姐,以后你干嘛我都跟着你,我要向你学习!”
喜提一个迷妹。
迷妹凑过去,看到罗芝十指在键盘上跳动,熟练地把那段自动化代码抹去,惊讶地张大嘴巴:“你真要删代码啊?”
“想啥呢,我是单独把它备份下来。”罗芝淡淡地说:“你不会真以为那两个老男人会如约而至,跟我一起熬大夜查数据吧?到头来还是得跑代码的。”
艾雅不明白了:“那你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他们以后不敢再有事没事来烦我。”罗芝表情平静,眼皮都没动一下:“这才是我包装在查数据之下的真正诉求。”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她发疯的目的原本就在别处。
“罗芝姐你,你真是个狠人……”艾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邓肯那么资深的经理都被你斗倒了,我佩服你!”
“我没有斗倒他,也没想斗倒他。”罗芝却很平静,也很清醒:“你觉得他资深,是因为他当惯了高高在上的指挥家,很多站在高位上指挥别人的人,自己不见得有处理危机和冲突的能力,邓肯也许曾经有过,但作威作福惯了,也会生疏。”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这次我能占得一点上风,纯粹是时机好,趁着隔壁两个组拆得自顾不暇,人事正乱的时候……天时地利都凑齐,我才能掀起点水花儿。”
艾雅这次彻底服了:“你这都是从哪儿学的啊啊啊也教教我吧!”
罗芝淡淡地上传着代码:“想知道啊,晚上陪我加班我告诉你啊。”
艾雅一顿,表情相当纠结:“今晚真不行,我约了去做理疗,明天陪你行不行?”
“Physio?”罗芝一愣,这词真熟悉,远去的模糊记忆渐渐浮上水面。
当初是谁侃侃而谈,说按摩虽能放松肌肉,但不涉及深层功能康复,physio才是真正改善身体机能、增强自我修复能力的选择。
艾雅眼睛一亮:“罗芝姐,你也懂这些啊?”
罗芝看着艾雅不谙世事的脸,笑了:“你有关节炎吗?脊髓受过伤伤吗,中风过吗?再不济,颈椎病得了吗?”
艾雅呆住:“啊、啊?”
“都没有,那就别信这些冠冕堂皇的扯淡。”罗芝嘴一撇,又专心看回屏幕的数据:“年纪轻轻没灾没病的做什么物理治疗,有空就不能出去跑跑步吗?”
艾雅低声嘟囔:“我也想跑步,但是夜跑不安全……罗芝姐,你有什么其他运动推荐吗?我看Kama攀岩学得可好了,但我恐高,核心也不够,实在是……”
罗芝想了想,随手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宣传单,语重心长道:“既然要培养核心,就从这儿开始吧。”
艾雅看着街口发的某拳击馆宣传册,上面铺天盖地全是浑身是汗的肌肉猛男照片,迷迷麻麻,铺了一排。
“……啊?”
24. 第24章
#你乔哥可是皇族(大误
罗芝没去学拳击,她重新报名了画画课。
她小时候最喜欢一个人待在家,窝在电视机前看动画,家里的旧电视屏幕不大,颜色偏冷,只要放到《千与千寻》和《魔女宅急便》,她就挪不开眼睛。每个暑假,她沉浸在童话的画面和氛围里,那些细腻浪漫的色彩在脑中挥之不去。
后来她单独学过画画,甚至还尝试了街头速写,后来学业日渐繁重,终究作罢,再后来她满眼毕业论文投简历找工作,来了摩美又是整日写代码做报表,疲于奔命,终于将兴趣彻底闲置。
即便已经上班三年,想要用周末时间好好画画,也常是奢求。
“罗芝姐啊,你到底在哪儿?峰会都结束了,你可别连酒会都赶不上啊!”
艾雅一身淡粉色礼裙,穿着高跟鞋来回踱步,脚趾挤得生疼,她龇牙咧嘴地在电话里催促:“我这裙子都是特意买的,吊牌还不敢摘呢!”
罗芝在电话里回应:“知道了知道了,我刚下课,来不及回家放画了,我这就过来。”
今天的酒会,是申城金融科技峰会闭幕后的一场高端社交宴会,会上汇聚了金融投资界的各位精英大佬,摩美投资作为赞助方之一,不仅提供了资金支持,还派维德在大会上分享了几点新政策的解读和摩美投资策略的变化——当然,是能对大众公开的那一部分。
白天峰会的流程都大差不差,晚上的酒会才是重点,主办方将地点定在市中心华锦酒店最大的宴会厅,这不仅仅是一场限邀制酒会,更是各界精英交换名片、促成合作、探讨市场趋势的重要社交场合。
“周中搬砖还不够,还要占用周末时间……”罗芝坐在地铁上,不满地嘀咕。
“哎可不能这么说!”艾雅赶紧把她的话打住,哪怕是在电话里都怕被人听见:“咱们风管部所有的分析师都来捧场了,再说金融是个多瞬息万变的行业啊,任何政策和趋势的变化都直接影响市场走向——聪明的实习生要懂得抓住机会,快速提升行业认知,尽力拓展人脉。”
罗芝耐着性子听完,然后无情拆穿:“说了这么多,还不就是想在酒会上多认识些人。”
夜幕下的大酒店灯火璀璨,宴会厅前泊满一排排豪车,衣香鬓影在杯盏间浅笑,商界精英低声交谈,到处都充满金钱和利益的味道。
艾雅一下子泄气了:“是了,我当然是。你快来吧,你不跟我一起,我见着人都不会说话。”
罗芝也只是个实习生,论辈分两人不相上下,但自从上次她无情发疯整顿职场,把邓肯和杨怀特修理得一问一个不吱声之后,艾雅就对罗芝盲目崇拜起来,此时怯场,就更指望罗芝带带她了。
罗芝身上有种气质,远看是淡淡的死感,以前徐尘还背地里偷偷吐槽她看起来傻乎乎,难怪干了三年还没转正,但现在徐尘当然不敢这么说了,这段时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维德重视罗芝,所以现在跟罗芝搞好关系,也是一种买股。
而且不知何时,罗芝平静的表皮下长出了一副疯骨头,三十米的大刀藏在身后,随时能抽出来大杀特杀。
就,很飒很帅,艾雅在旁看着,又紧张又解气。
她等了很久,终于,一道仓促的身影从对面跑了过来。
艾雅如蒙大赦,赶紧迎上去:“姐,我的亲姐!你是真不着急啊!峰会的票是徐尘抢的,位置是我帮你占的,现在酒会场子都开了,你才姗姗来——不,你就这么来了?你衣服呢?!”
罗芝长发披散,跑得凌乱,袖口溅着油画颜料,领子沾着没洗净的铅粉,更夸张的是,她腋下紧紧夹着一幅大油画,画框的边角微微磕碰,她在地铁站左右滑行,避让着人群,每碰到一次画都心疼地吸一口气。
“我包里有条裙子,这就去洗手间换。”罗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被热度染得微红:“你跟我一起吗,还是你想先进去?”
艾雅实在等不及了,左思右想,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自己先去闯闯:“我先进去拿饮料等你,你换好衣服赶紧出来啊,别耽误时间,对了对了,你记得走二号口!那一号口是给贵宾入席用的!别走错了!”
她在背后喊,但罗芝已经抱着画匆匆拐进了门口的洗手间,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时间差不多了,宴会厅中央的灯光骤然暗了几分,唯有一束镁光灯打在主舞台上,像一把无声的指引,贯穿空气。
专用通道已经铺上了红毯,两侧站满了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商界名流,他们手中或举着香槟,或拎着定制手包,彼此微微颔首寒暄,却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注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等待着今夜最重磅的嘉宾——
伊森·格兰特,全球顶级对冲基金格兰特资本的创始人兼首席投资官,身价百亿,是今晚最重量级的嘉宾之一,也是本届峰会的最大卖点,为了一睹他的风采,不少投资人远道而来,许多科技新贵也摩拳擦掌,希望借此机会搭上线,媒体早早守在两侧,长枪短炮高高架起,聚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切都准备就绪,人群轻声骚动,一场盛典即将开场。
艾雅小心地端着两杯香槟在人群中穿梭,焦急四顾。
——罗芝姐上哪儿去了?
水晶灯在穹顶缓缓旋转,洒下璀璨流转的光华,空气中弥漫着奢靡浮躁的气息。
艾雅不知道,罗芝刚走出洗手间,便被一群突然涌现的工作人员半推半拥着向前赶去,刺目的镁光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她努力眯眼看清通道标号,却在一阵杂乱推搡中,踉跄着撞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
几乎是同一瞬间——
主持人声音高亢,朗声宣布:“现在,让我们欢迎——伊森·格兰特先生入场!”
全场屏息,目光如潮水般齐刷刷望向大门,众人精神抖擞,充满期待,只见大门隆重打开,音乐轰然响起,万众瞩目中,却是一道纤细的身影,错乱地闯了出来。
众人:?!
罗芝穿着一袭仓促换上的红色连衣裙,裙摆还残留着微微的折痕,头发匆忙盘起,几缕碎发散落在鬓边,她高瘦纤细,圆眼睛里透着一丝未收敛的疲倦和慌乱,但更吸睛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一幅一米二高的大型油画,画面上夜空浓云翻涌……她就那么站在镁光灯下,像不谙世事误闯猎场的小鹿,在这场精心策划的社交盛宴里显得极其突兀,却又带着无法忽视的视觉冲击。
全场顿时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的动作僵在半空,连音乐也戛然而止。
艾雅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这谁……哪来的民间画家,跑错地方了吧……”
“怎么混进来的,天呐,这么随便就能闯进来的吗?”
“保安呢?她是哪个环节的工作人员吗?你们流程搞错了啊!”
低低的窃语随之而来,如同暗涌般迅速蔓延,记者们的相机短暂一滞,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纷纷举起镜头,意外永远是最能点燃场面的,他们比之前更加兴奋,咔嚓咔嚓一顿猛拍,急于捕捉这场戏剧的每一帧细节。
罗芝怔在原地,怀中的油画随着她的急促呼吸微微颤抖。
她张了张口,声音干涩:“呃,不好意思,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
……我走错门了!
走的还是今晚最重要、最显眼的贵宾通道!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冷峻,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审视,如同冰冷锋利的刀,刮在她的身上。
罗芝心跳如擂,欲哭无泪,指尖死死攥着画布的一角,却找不到出路。
就在她僵持窘迫到极点之际,一道低沉清朗、带着磁性的男声在人群后方响起——
“请让一下,伊森马上就到,在此之前,请让我先把我的女伴带走。”声音不疾不徐,却自带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人群短暂一愣,随即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
罗芝茫然地抬眼望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走来——
是乔尔。
乔尔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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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西装,肩背挺拔,气质沉稳矜贵,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眸在灯光下泛着锐光,他步伐从容,迎着罗芝瞪得滚圆的眼睛走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视线淡淡地扫过众人。
“这是我的女伴,罗芝。”
乔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清晰地穿透人群:“她原本安排了艺术课程,但依然抽空赏脸,陪我参加。我很感谢。”
艾雅:!!!
短短几句话,如重锤落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质疑全数被堵住,私语声被风卷走,片刻后,人群的气氛像骤然翻转的海浪,态度瞬间逆转。
罗芝鼻尖发酸,但此时只能拼命忍住情绪,微微侧头,用几乎不可察觉的口型无声地说:“谢谢。”
乔尔微微一笑,顺势拉过罗芝,动作自然又不容抗拒,两人从满场错愕的目光中穿过,乔尔始终将罗芝稳稳护在身侧。
两人远离了红毯通道,罗芝终于大松一口气,整个人呼吸都顺畅了,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又有一群人殷勤地凑上前来——
“罗小姐原来是乔尔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
“罗小姐不仅气质出众,画也很有品位呢!”
罗芝:哈?
有人立刻配合,小声惊呼,低声夸赞,更有人主动上前,热情寒暄:“这幅画是您的作品吗?能让我欣赏一下吗?”
罗芝有点窘迫:“呃,可以……不过这只是练笔,真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但那些目光带着近乎炽热的好奇,执意凑近观看。
画面中,一位身披金红战袍的女子独立于夜幕悬崖,乌云翻滚压顶,金袍衣带如烈火燃烧般飞扬,女子双手高抬指向天空,神情愤怒决绝,带着某种挣脱与不甘的意味。
立刻有人咂舌,言之凿凿:“色彩浓烈,光影对比强烈,融合了象征主义和印象派的元素,是高手啊。”
“但衣褶的油彩堆叠得很厚重,有种粗粝斑驳的质感……太有冲击力了,罗小姐果然是个艺术家!”
罗芝:“啊?啊??我才刚学而已,诸位真的过奖了……”
若是杨怀特在,大概会咂巴着茶叶奚落道“你干脆改名叫啊啊得了”,但今晚乔尔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牢固的城堡,所有奚落都被消除,罗芝身价水涨船高,眼前只剩下一波又一波夸张的吹捧附和。
“要我说,更艺术的还是您的出场——一个身上沾满颜料的年轻女子抱着画闯入酒会,像迷失在绚烂灯火中的孤舟,这种行为本身就是非常有戏剧张力的作品了。”
一时间,众人附和笑着,似乎都成了见证奇迹的观众。
罗芝:……
她听不下去了,这马屁拍得简直离谱,她要吐了。
她侧头看乔尔,仿佛第一天认识他,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哪个国家的皇族?”
得了,这个晚上注定又要掀起一场风雨,有多少人在明面上无脑吹捧,就有多少人在角落里暗地生恨,有人眼红就有人阴阳,其中不乏阴谋论者已经开始头头是道,分析罗芝抱着油画闯贵宾通道,手段堪称高级绿茶。
四周气氛隐秘而微妙,耐人寻味,罗芝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信息过载,不得不暂停关机一下,在这短暂的空白中,她只有一个绝望的疑问。
——一到公共场合出糗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
乔尔低头问:“我们去那边吃点东西吧?”他向周围点了点头,礼貌又疏离,随后拉着罗芝离开。
艾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整个人目瞪口呆,原地石化。
直到两人都要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匆匆跑上前,真诚大喊:“罗芝姐!你没事吧?刚才维德让我问你,说有需要的话可以去找他——”
“她不需要。”乔尔突然抬手:“多谢他的好意。”
语气之生硬,0.5倍速播放都听不出一丝谢意。
然后他转向罗芝,嗓音放柔了一点:“不早了,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罗芝:?
25. 第25章
#东亚女性的终极人生课题之精神弑母
余珍霓抬起头,眉眼里带着几分狐疑:“什么事?”
罗芝抱着一摞厚厚的材料,站在她面前,微微垂着眼睛,作低眉顺眼乖巧状:“珍霓姐,我想跟您约个时间,谈谈转正的事。”
余珍霓怔了一下,嘴向下一撇,鄙夷道:“你记性没问题吧?两周前不是才刚谈过?”
罗芝笑得甜甜的,神情愉快得仿佛春风拂面:“但我觉得自己在这两周里取得了不少成绩,进步非常巨大,值得再谈一下!”
余珍霓不由得眯起眼细细打量她。
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看着就不太正常……不会是傻了吧?
她可是职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什么装疯卖傻的把戏没见过?这种段位她根本懒得分出一个眼神,既然罗芝非要自己往枪口上撞,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教教现在的年轻人,什么叫知难而退。
余珍霓嘴角一勾,法令纹被挤得更深:“那正好,之前有个离职员工手上还有一份预算表没完成对接。你要是想锻炼谈判水平,就去跟外部审计顾问对接好,把整个项目彻底收尾,再来找我谈转正。”
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承诺了,又好像完全没承诺。
杨怀特在旁边偷听,都不禁叹了口气。
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新手能接得下来的任务——外部审计介入的预算项目,临近收尾时突然换人,这种天崩开局非常窒息,罗芝不仅要一口气掌握从头到尾所有细节,还得摸透审计顾问的要求与脾气,前者尚可通过翻阅会议记录、查找数据档案来实现,后者根本就是地狱社交,审计最忌讳责权不清,临阵换人,如今局面,罗芝一出场必是招人嫌的。
这种case,连资深分析师接起来都头疼,更别提她一个实习生了。
余珍霓心里冷笑,已经可以想象罗芝手忙脚乱灰头土脸滚回来求饶的样子。
却没想到,罗芝眼睛一亮,猛地点头:“好的,Jenny姐,我明天就去!”
余珍霓:?
不,维德是怎么想的,真调过来个傻子??
罗芝哼着小调,踩着轻盈的步子回到工位,夏日黄昏,阳光从百叶窗外漏进来,映得办公桌上一片柔暖。
艾雅凑过来,好奇地压低声音:“罗芝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大计划呀?”
罗芝有点惊讶:“我应该有什么计划?时间到了,我的计划是下班。”
她俯身麻利地换了鞋,经过一个冬天风雪泥泞的洗礼,那双灰白尖头鞋上的盐迹已经刷不干净了,她斥巨资——两百块巨资——买了一双纯色麂皮细跟鞋,从此加入了上班踩高跷的大军。
艾雅探过脑袋,眼睛放光:“罗芝姐,这双鞋子好好看啊,是什么名牌?”
罗芝笑了:“就非得是名牌才能穿吗?”
“噢——”艾雅若有所思,原地误会:“懂了懂了!肯定是Berluti之类的那种牌子吧,据说乔尔就穿他们家的。”
乔尔。
这个名字突如其来地砸下,像石子击破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罗芝怔住,手指落在鞋带上的力度轻轻一紧。
上周末的酒会,摩美的分析师闻着八卦的味儿就赶到现场,立刻把乔尔和罗芝扒了个底朝天。
罗芝身上实在扒不出什么,千八百的连衣裙连褶子都没熨平,胳膊下夹着味道刺鼻的油画,属于琦芸路过都要捏着鼻子皱眉躲开的程度。
但乔尔的穿搭就大有文章,从一身Bespoke纯手工定制的西装到脚上Berluti手工打蜡染色的皮鞋,每一处细节都写着矜贵,连罗芝都跟着多认识了好几个大牌的名字,属于免费涨了一次见识。
乔尔到底是什么来头?神秘地空降摩美,底下的人都查不着的来历,佳文打听了半天,也只得到一句“摩美专门为他设的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罗芝想起那晚,两人站在她公寓楼下的对话。
她先开口追问:“你为什么也在那儿?”
“行业峰会,我为什么不能来?”乔尔想到什么,又神色微敛:“你的大老板维德不是也来了么。”
罗芝现在没空管维德,她紧盯着乔尔,满心想看出点什么破绽,但对方神色坦然,耐心而平静地回视着她,浅褐色的眼里是温润的光泽,并不带锋芒。
他鼻梁挺直,唇形温润,眉眼间自带一种沉稳而有分寸的气质,像老派电影中走出来的绅士,温和得体又不失坚定。
罗芝狐疑地挑眉:“如果你只是摩美战略部门的顾问,为什么穿得这么高级?那些工作人员看上去还都认识你?”
名利场上的人,踩高捧低早是本能反应,谁手上握着好牌,谁身后有资本撑腰,都是一目了然的事。乔尔举手头足间,一堆人前呼后拥,对他恭维巴结,很明显不寻常。
可是乔尔无所谓地耸肩:“那就是高级顾问呗。”
罗芝:……
“别糊弄我,乔尔,”她眯起眼,不依不饶,“讲真,你真不是什么隐名埋姓的富二代,好端端的酒肉日子不过,非要来体验人间疾苦?
她是什么神奇体质,上班走霉运,隐形大佬倒是一撞一个准。
乔尔笑出声,语气无奈而温柔:“不是,真的不是,你大可放心,战略部门是摩美的门面,掌握着项目决策和投资方向,今天来了几家海外的新能源科技集团,之前就跟摩美接洽过投资意向,这种情况下,我们部门倾巢而出,忙着维护关系,自然比平时活跃一些。”
倾巢而出……
罗芝嘴角抽抽,心想你在口出什么狂言,就你这成语水平,这边建议回炉重造。
可是乔尔话锋一转,盯着罗芝:“好了,盘问完我,也该问问你了。”
“我?”罗芝一愣,下意识想说“我又没什么好问的”,但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摆手急解释:“不是,我真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在洗手间换衣服,听到主持人声音,就想找个不起眼的侧门悄悄溜进去,谁知道涌进来一群人,那条通道又偏又没贴标识,我根本不知道是通往红毯的……”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泄了气。
这话,现在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没人信了。
乔尔耐心点头,深表理解,然后开口:“你怎么开始学油画了?”
罗芝:“哈?!”
“我以为你比较喜欢漫画,就像……”乔尔似乎不太熟悉,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出口:“就像吉卜力那种风格的。”
罗芝一震,杏眼瞪得更圆:“你怎么知道?”
然而对方摊手,神色坦然:“上次你给我看你的资本回报率笔记,反面画着一只撑伞的龙猫,还有一排蘑菇屋,虽然是随手画的,但很可爱,看得出来是童画风格。”
罗芝脸一红,耳尖也烧起来了:“啊……哦。”
——若是当众出糗这个毛病能改,那一发呆就随手大小画这个症状,也一并改了吧。
乔尔低声笑:“想画画就去画吧。这种峰会意义不大,真不想来,维德也不会介意的。”
“怎么可能不介意?”罗芝小声嘟囔,“他要真不介意,就不会专门叮嘱艾雅过来提醒我了,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好家伙,她的成语也被带跑偏了。
“你很介意他对你的看法吗?”乔尔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明明两人相对而立,他并没有挪动,但罗芝就是觉得他的身影似乎远了一点。
罗芝很诚实,诚实得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介意啊,他是我的老大,他指哪儿我得打哪儿,上次随口叫我去做调研报告,等没日没夜地赶出来,又说不要了,不仅不要,连个名分都不给我!用完就扔,这谁受得了……”
乔尔的脸白了又白,喉结轻微滚动,似乎是拼上半生涵养,才把话咽了回去。
忍了半天,生硬地蹦出一句:“那你就去跟他要个名分——你不是想升职吗,那就去表达你的诉求。”
说是这么说,但感觉他一字一顿,带着恨劲儿,都快把牙咬碎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应该勇敢一点,”罗芝点头,深以为然,“我以前太怂了,现在应该强硬起——哎,你怎么了,乔尔?”
乔尔猛地起身,拿起脏了的纸巾,沉着脸走到路边的垃圾桶,“咔哒”一声,扔了进去,声音都发闷:“……没事。”
罗芝:???
“罗芝姐,你电话响啦。”艾雅拍拍罗芝的肩膀。
罗芝回神,赶紧接起电话,嘴角挂着谢意无声地向艾雅道了句“谢谢”,后者识趣地退开。
“喂,妈?”
她还沉浸在酒会奇遇和与余珍霓过招的兴奋中,声音里竟带着点雀跃。
一雀跃,就忍不住主动关心起来:“你最近怎么样,肚子还疼吗?五一假期我回去看你好不好?”
电话那头,母亲却冷笑一声:“回来干什么,疗情伤?在外面失意了想起来往家里跑了?早跟你说那人不靠谱,你当时耳朵长哪儿去了?”
罗芝:“……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关狄。
关狄,哦,是了,她跟关狄分手了。
五周年那天他们大吵一架,后来在医院两人更是无情地揭露彼此的伤疤,她终于承认关狄捉襟见肘自卑敏感得让她不齿,而关狄也痛斥她虚荣冷漠不愿为男朋友做哪怕一点儿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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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的自私。
相处五年,他们对彼此人性里的弱点一清二楚,于是在最后时刻破罐子破摔,掀翻了所有的底牌,哦不,这哪是掀底牌,这是连桌都掀飞了。
奇怪的是他们所指责的内容全是人性,却无关爱情,他们贬低对方的事业,嗤笑对方为人处事的逻辑和态度,甚至指责对方的身世和家庭,却只字不谈在单纯的恋爱关系中,有无任何遗憾或怨恨。
更可笑的是,撕破一切遮羞布后,关狄竟然还问她,等他调派回来还要如何如何,罗芝也是匪夷所思。
她需要疗伤吗?
按理说,五年恋情一朝结束,该悲痛失落,情绪失控……但这些典型反应,罗芝一个也没有。
有几次路过熟悉的餐厅,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想不起两人共餐时的快乐,只记得十次里有九次是她主动买单,买完还要编些体面的理由,别让关狄下不来台。
回望过去,罗芝觉得荒唐又好笑。
这些日子,她依旧像之前一样,加班做报表,写更多的代码,修更多的bug,路过的同事都恭喜她换组,羡慕她运气好,得维德和乔尔两个大佬青睐,妥妥的天选之女,以后的仕途定然一片坦荡,前程无量。
罗芝:。
那一刻她竟然理解了琦芸——当初琦芸分手的时候,众人也这样拼命夸她,夸她潇洒果断,拿得起放得下,夸得琦芸不能露出一点怯意,夸得她必须更加精神抖擞,更奋力地跟生活对抗,直到赢给所有人看。
她们别无选择,她们必须胜利。
“女孩子家家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清白更是只有一次,你到底有没有数?当初要你分你不分,硬处到现在又要撕破脸,你现在年纪大了,到底还想折腾什么?”
罗芝:……
几次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其实想跟母亲说,她听了她的话的,从小到大,她不管如何不情愿,都是听话的。
但她突然觉得这样解释没意思,很没意思,她突然什么都懒得说。
她永远在为自己辩解,虚弱地,可怜地,却又那么坚持不懈。
她有时活泼主动,有时善良退让,不管何种姿态,她都是诚恳的,她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母亲,她以为只要自己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母亲就可以收回那些难听的话,不再用言语的利刃伤她。
全是妄想罢了。
罗芝捏着电话,咧嘴一笑:“妈妈,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才’好时候’?”
母亲一愣,警觉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罗芝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疲惫,“我只是想明白了,妈妈,我最大的误会就是只要我多说一点,多表现一点,你就能多了解我一点……但我错了,你根本就不想了解我,你根本也不在意我。”
母亲急了,嗓音一声高过一声:“你是我女儿!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我不了解你我了解谁?我不在意你我在意谁?啊!?”
“在意你自己啊。”
罗芝用了平生最大的努力,控制着声音不颤抖,她把手指掐得发紫,拼尽全力维持住一种自然又平静的语调:你在意自己的掌控感,在意自己的期望有没有被满足、情绪有没有得到宣泄……这么多年,我给你当老公当儿子,却没当过几天女儿,我也累了,不想再扮演这些与我无关的角色了。”
罗芝挂了电话。
她胸腔剧烈起伏,心脏跳得像要炸裂。
最后几句话,她的声音抖如筛糠,也不知道母亲听清了没有。
她抬手一摸脸,果然两行眼泪早已滑到下巴。
一生气就先委屈,一吵架就先掉眼泪,好憋屈,好没出息!
罗芝骂了自己一句,然后跑到洗手间,终于大哭。
十分钟后,她回到工位,依旧心潮起伏。
她努力想静下心来,当初医生怎么说的来着?训练呼吸,减轻焦虑,冥想是很好的选择。
她赶紧翻出手机,手忙脚乱地下载了一个冥想App,飞快注册,点开首页那个大大的“适合初学者引导冥想”,视频时长十分钟,刚刚好。
她戴好耳机,点开播放。
前十五秒,她努力跟着画面里的指引放松肩膀,结果——广告插进来了,她硬着头皮熬过去,又在第三分钟被第二个广告打断,这次还得手动跳过。
她皱着眉点掉广告,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
画面一顿,小弹窗就跳出来:“邀请您订阅会员,否则很遗憾,视频无法继续播放噢~”
……
罗芝盯着屏幕,沉默了一秒,然后“砰”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她被气笑了。
26. 第26章
#转正,其实也就那样吧(烟
午后两点半,办公室里空调微响,余珍霓斜倚在座椅上,修着刚涂一半的裸粉色指甲,她一边刷指油,一边随意翻着邮箱里的未读邮件,眼皮都懒懒的。
忽然屏幕一跳,一则紧急会议邀请突兀地弹出。
她瞥了一眼邀请人:罗芝。
她嗤笑一声,想都没想就伸手去点【拒绝】,可手指尚未触碰鼠标,页面已自动跳转,下一秒竟直接进入了视频会议界面,连倒数提示都没给半秒。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全数录了进去——罗芝直接开了摄像头,余珍霓被照进镜头里,素面朝天,连口红都没涂。
“罗芝,你……”她正要发作,却突然住了口。
会议画面里不止罗芝一个人,对面那个西装笔挺、身形宽厚的中年男人,正是外方审计团队的总负责人,刘世宇。
余珍霓心头“咯噔”一下。
“……刘总!”她猛地坐直身子,立刻喜笑颜开,声音都不自觉抬高了半调:“哎哟刘总,您好您好!上次说要对接预算的部分,我们这边的数据基本都准备好了,您放心哈!”
她挤出职业笑容,热情地挥手,腕上戴着一只镶满密钻的表,表盘大得能当镜子用,抬手一挡,整个镜头跟着一晃一闪,几乎成了迪斯科舞厅的灯球。
“是啊,我听你们实习生说了,”刘总笑眯眯开口,他五官和善,但仔细端详,还是能看出眼角的谨慎和精明:“你们还特地安排她提前上门,不但送茶点,还附上了数据预览,真周到。”
……实习生?茶点?数据预览?
余珍霓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但又不敢露怯,只能干笑着硬撑:“啊……是啊,是的,可不是嘛……”
刘总翻了翻手边的文件,语气一转:“其实摩美是我们的客户,这些事理应我们做才对,你们太客气啦……对了,你叫什么芝来着?”
“罗芝,”罗芝赶紧在旁边接话,“您喊我小罗就行。”
“对,小罗。”刘总看回镜头,冲余珍霓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Jenny啊,小罗说你非常重视这次合作,还特别安排她提前过来,替你把材料交上,架起桥梁,让我提前审一遍,最终的预算当然要你亲自定稿,才能体现诚意与专业嘛。”
余珍霓:?
“不得不说,摩美不愧是业界标杆,教出来的人确实懂礼数、有规矩。好!你的计划很周到——我没有任何意见,正好我现在有空,咱们直接把方案顺一遍吧!”刘总愉快地翻开了文件。
余珍霓脑中轰一声炸响,血往脑门冲,几乎嗡得听不见声音。
余光里,罗芝坐在会议桌另一头,神情平静、背脊笔挺,宛如置身事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怎么了?”几秒后,刘总眯起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余珍霓整个人像是被夹住尾巴的狗,脸色涨红,手指下意识地去摸耳坠——那副坠着双层珍珠和碎钻的耳坠本来就重,此时耳垂一拉,直接被拉成了个问号。
她的怒火直冲太阳穴,羞愤与慌乱混成一团,又不敢在刘总面前失控,她几乎是动用了自己在职场混迹二十年的全部忍耐力,才强压住脱口而出的咒骂,手指颤抖地打开抽屉,抓出一份临时修补过的预算草案,再咬牙挤出一个笑。
“好……当然好,谢谢刘总,我这边自然是都准备好了。”
四十层的电梯门“叮”地一声滑开,罗芝抱着一大摞资料出来,头重脚轻,走出了蛇形的步伐。
杨怀特正捧着陶瓷茶缸子,悠哉地吹着热气,他目光一抬,撞见前方一个瘦削的高个姑娘,被文件挡住了大半张脸,高跟鞋踩得虚浮,双腿踉跄,随时会被绊个狗啃泥……啃地毯。
他冷哼一声,将茶缸“啪”地一声搁在桌上,毫不客气地从对方怀里抽走一半文件。
罗芝终于得以露出脸,气喘吁吁地抬眼一看,高兴地咧开嘴:“谢谢你啊Wyatt!”
“你说你都这么高了,还穿什么高跟鞋啊?”杨怀特白了她一眼,又随手翻看最上面的资料,一眼就察觉到不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等会儿,这不是应该提交给外部审计的预算材料么?好些都是加密文件,你打印这东西可当心了,万一泄密——”
罗芝镇定自若:“害,我这不是怕Jenny姐记不住,随时准备给她当手稿用呢,不然她在刘总面前出了丑可如何是好。”
杨怀特脚步顿住,表情像见了鬼。
他定在原地,眼神里充满震惊与不可置信:“我没听错吧,你,你敢给余珍霓做局?”
“敢……不敢的,反正都做完了。”罗芝垂着眼,眼神却不闪躲,答得相当平静。
杨怀特倒吸一口气。
原来这几天,罗芝主动联系外审团队,递交部分数据预览,提前建立信任,又暗示自己不过是跑腿打杂的实习生,真正牵头合作的是她的“余经理”。
她一步步精心布置,营造出余珍霓主导合作、她积极配合的假象,悄无声息地搭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局。余珍霓被反将一军,会议邀请发送过来的时候,她既没有准备,也没有退路,更没有拒绝的余地。
“……”杨怀特太阳穴突突直跳,脸涨得通红,气得说话都打颤:“你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甩锅给她,还当着审计的人面前?这种阴招你跟谁学的?!”
“邓经理啊。”罗芝答得干脆又诚实。
“……”
空气仿佛凝滞了三秒,杨怀特转身扶着打印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压制着敲对方脑袋的冲动,他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颤巍巍地训斥:“拿公司业务当儿戏,这是让你搞私人恩怨的地方吗?你知不知道,这要是余经理一露怯,供词对不上,被刘世宇察觉端倪,咱们这季度的预算审核就全完了!你等着银保监会来审查吧你!”
财务延审、主管问责、业务暂停……杨怀特一瞬间想象出无数种灾难性的后果,越想越后怕,额头都沁出细汗。
即便是号称三起三落、经历半生沉浮归来仍不改初衷的杨怀特,也被罗芝这一手釜底抽薪之法震慑住了——不对,这哪是釜底抽薪?这分明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我死可以,但你们也都得跟着下地狱。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这么不讲武德?
罗芝却不恼,蹲下身从资料堆里抽出几本装订好的笔记册:“别急嘛,我哪能真不留后手……不然你想,我为啥要打印这么多东西?”
她把笔记翻开,一页页掀给杨怀特看。
每张表格旁都贴着便签,写满密密麻麻的注释,每一栏数据都列出了前后版本的差异,审计团队可能问的问题她也写了备答方案,甚至还标了红蓝两种可能的发言路径。
“如果余经理有答不上来的地方,我就马上补上,总之刘总不会对摩美留下不好印象的。”
她抬起头,眼神澄澈语气清脆,笑容却有点意味深长:“至于刘总会不会对余经理有不好的印象,那就不是我这个实习生该操心的了……大佬之间的□□,我一个实习生,不配掺和啊。”
杨怀特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说不配掺合,其实全让你掺合了,你不仅掺合,你还敢做局!”
他突然想到什么,眯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芝,也不说话,把后者都盯毛了。
罗芝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会是余经理的什么远房亲戚,或是她留在民间的卧底吧?”
杨怀特不接话,忽然话锋一转,切入另一个频道:“你当初就该继续学财会啊,女生嘛,还是要稳定一些才好,搞什么数据分析嘛,一天一个变的……”
罗芝满脸问号:“哈?”
“算了算了,”杨怀特似乎不太满意,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接受现实,“做数据也行吧……我给你介绍我侄子吧。”
“……啊?”罗芝这回是彻底懵了。
“怎么,你还不乐意?我告诉你,我大侄子可优秀了!人剑桥毕业,在伦敦高盛开发大语言模型,去年才被申城的顶级风投挖回来,现在是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级顾问——收入高还长得帅,这么优秀的条件你还看不上?你可别不识抬举!”他越说越来劲。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罗芝满脸震惊,连连摇手:“你怎么会想给我介绍对象啊?”
她真诚地看着杨怀特:“我以为你对我印象不好呢。”
“哼。”杨怀特冷哼一声,捧起茶缸:“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罗芝试探:“那……为啥还要?”
只见杨怀特顿了一下,抿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我那个大侄子什么都好,就是从小优秀惯了,心气过高,目中无人……需得找个狠人,好好治他一治。”
他白了一眼罗芝:“你这种难搞的,就正合适。”
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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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珍霓路过茶水间,一眼瞥见罗芝和杨怀特站在走廊尽头说笑,眉眼间尽是松弛。
她心头火气直蹿,咬牙切齿低声道:“罗芝,你给我等着。”
但罗芝不等,也没打算让余珍霓有时间等,午休时间都没过,她又来搞事了。
余珍霓看着邮箱里跳出的会议邀请,眼皮直跳。
发起人:罗芝,时间:12:30PM,地点:东翼小会议室第二间。
……这比日子还有完没完了,毁灭吧,都毁灭吧。
她整个人仿佛呛了一口火,怒气翻涌,大步推门而入,可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又被卡住了。
面前赫然坐着她的大老板,维德。
余珍霓:?
她猛地转头,颈椎都拧出“咔咔”的响声,低声呵斥罗芝:“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维德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干净得几乎透明,后面是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转来转去,难得流露出一点隔岸观火的好奇,似乎也是刚被叫进来,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气氛紧绷,但罗芝迎着维德探究的眼神,坦坦荡荡地走了进来,这个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实习生,此刻把背脊崩的笔直,一本正经地拿出那张余珍霓用来公开审判她的财务分析师考核标准,展示给维德看。
“感谢Jenny姐这段时间的指导,经过她的提点,我努力提升自己,取得了一些贴近分析师标准的成绩。”
她看了一眼维德,微微颔首,神情认真:“上次Jenny姐给我逐条分析对比了初级分析师的考核标准,那今天我也结合具体项目做个汇报总结,也算是对Jenny姐栽培的一点回馈。”
余珍霓:???
这还是那个呆头呆脑好欺负的罗芝么?
转正这么屁大点事,她竟然敢去请维德——谁给她的脸!!
她慌张地瞄了一眼维德,伸手就去拦罗芝:“你个小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维德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听你说这些小事?快把东西收起来——”她伸出粗短的手,说着就要去撕罗芝手里的纸。
“没事。”维德出口阻拦,语气有些淡,闲闲地睨了罗芝一眼:“你让她说吧,我也听听看。”
余珍霓的手定在半空,整张脸像被冻结。
罗芝已经落座,整整三页纸,每一行都密密麻麻做了标注,但她犹嫌不够,又摊开了自己的工作笔记,里面是她一页页整理、一笔笔核对的实习记录。
“我在财务组的第一个项目,是负责数据清洗,筛选用于利润分析的核心指标……当时组里争论最多的是毛利率算法,我于是建立了两个不同的模型……”
她不慌不忙,从最初的表格讲起,到后期财报录入,建模分析……她一项项比对财务分析师的工作标准,用一场冷静且严丝合缝的演讲,把自己的成果缝进每一个标准里。
春去夏来,她终于脱下了毛线衫,只穿一件深蓝衬衫,裙摆收得利落,整个人像一根撑开的笔,安静倔强。
她肤色偏深,神情在会议室冷白灯下略显固执,眼神却稳稳当当,再不闪躲。
三十分钟,她就这样巴巴地夸了自己三十分钟,把财务组的工作记录说完,又回顾了过去整整三年的所有工作,从细小的数据整合到构建模型,所有她参与过的项目,一样也没落下,讲到最后,连余珍霓都呆住了。
人怎么能有这么厚的脸皮。
余珍霓脸色难看,维德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但罗芝不管,仍然继续说,大着一种“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讲到你信为止”的劲头。
时间到,她终于讲完。
维德看了看表,笑了。
“编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来污染我的耳朵,你也是不容易。”
他起身,迈步走向门口,罗芝的背顿时绷紧。
但他在迈出门槛的一刻又停了,转过头,目光落在余珍霓脸上:“罗芝早该转正了,她的申请你来负责,签完字直接交给HR就行,如果有任何问题,就来找我。”
余珍霓脸色铁青,却被迫扯出一个甜得发涩的笑:“好,好……我立刻去办。”
她声音乖巧顺从,手背在身后却已经攥得指节发白。
罗芝正打算借机溜人,谁料维德忽然抬手,隔空指了指她的额头:
“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罗芝:哈!?
27. 第27章
#你在胡言什么乱语
VP办公室的灯是冷白色,罩在天花板下,干净克制,不带一丝感情。
维德坐在真皮转椅上,右肘漫不经心地搭着扶手,食指轻敲,节奏沉缓,一双眼睛透过无框眼镜毫不掩饰地落在罗芝身上,锐利得像精密仪器的扫描光。
“想通了?”他嗓音低冷,带着一种冷静又精准的穿透力,叫人莫名紧张:“花了三年,值得吗?”
……大佬的刀就是厉害,从天而降,不绕弯子,直指命门。
罗芝站着,背脊挺直,但肩膀下意识地往内收了收,她垂下眼眸,睫毛投下一小片清晰的阴影,嗓音淡静:“值不值得已经不重要了,但想是想通了。”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现在我知道了,唯唯诺诺无法保全自己的,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成档案里的病历。”
维德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这三年,他不是没想过提携罗芝。
罗芝是他亲带的实习生,也是他升职前唯一一个手把手教出来的分析师,之后他进入管理层,一路晋升,新加入团队的下属各有各的背景和心思,并不是每个都趁手。
而罗芝,这个闷声不响帮他保守秘密的实习生,其实他一直都欣赏她那股拗劲儿。
三年前维德也只是个高级分析师,沉浸在建模和数据之间,脑子里有个野心勃勃却尚未成型的想法,那是个未成型的新模型,一个足以颠覆摩美投资旧体系的东西。
当时,摩美的旧模型还得依靠大量人工干预,参数校准迟滞,对市场变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无法捕捉新型资产的盈利节奏。市场不等人,资本流向瞬息万变,依赖经验主义和人治的模型终究要被淘汰,这是必经的趋势。
维德决定抓住这个趋势。
于是他酝酿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建立动态因子融合机制,根据市场变化和资产特性自动调整权重,从而提升投资组合在收益、风险、流动性三维之间的综合表现,真正实现动态寻优。
他给这套框架取名MAPS算法,他知道,一旦MAPS能落地,就足以革新摩美投资的核心策略,从此,新模型能实时适应,自我迭代,一切将由数据说话。
他将初步建模的任务悄悄交给了罗芝。
“试试,不要声张,暂且只当练手。”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罗芝是个死心眼,维德叫她不要声张,她就真的把所有东西捂得严严实实,绝口不提,有时需要调用数据,她忍气吞声去求数据组,又嘀嘀咕咕说不出正经原因,挨过不少白眼和刁难。
偏偏那段时间,她被项目经理拉去协助另一份报告,那是一个风控与财务联合牵头的新报告,第二阶段卡在对接外部供应商的延迟数据上,进度迟滞,反馈混乱。
罗芝一边偷偷做着MAPS回归试验,一边熬夜赶报告死线,像是两条生命同时燃烧,整个人拉扯到极限。工位上她最常出现的状态是蜷伏在显示器前,屏幕亮着,头发乱着,整个人眼圈发青,像一段马上要烧完了的灯芯。
她没有三头六臂,报告的进度终究慢了,引起了项目经理的注意。
于是,便有了那场众人都记忆犹新的问责会议。
项目经理站在一众主管面前,身后是投影屏幕上的红色延期进度条,像一条不断延长的伤疤。
他手指点着未完成的模块,一口咬住罗芝:“这块进度你没做完,昨天为什么不加班赶?是你能力不够,还是责任心有问题?”
语气咄咄逼人,不像质问,而是审判。
罗芝语塞,说不上来,她那时候嘴还很笨,不知道怎么跟项目经理打太极,多说多错,她只能闭紧嘴巴。
其实她已经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觉没时间睡,外卖来不及吃,每天两眼一睁就是代码、建模、调试、验证……
但MAPS是秘密,她答应了维德,不要声张。
“昨天你干什么去了?说啊!”
昨天她拿着动态因子的数据回归试了一百多轮,凌晨四点在笔记本上画残了十几页草稿,但她该怎么回答?
数据组落井下石,嘲笑她这段时间调用了很多无用的历史数据,纯纯浪费时间,项目经理更加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当众指责,劈头盖脸将她钉死在会议室中央。
维德没有为她说话。
罗芝全程抿唇,低头不语,撑着最后的倔强站在那里,肩胛骨高高绷起,护着身后的秘密。
没人替她说话,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家认定了这个实习生是个软柿子。
做事慢吞吞,挨骂不还嘴,典型的怂包。
怂包好拿捏,一旦被摸透了底色就再难翻身,接下来的日子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了。
从这个角度上讲,罗芝的确是生不逢时,一进摩美就遇上一场无妄之灾,此后她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仿佛永远在原地打转,三年都没熬出一个出头的机会。
而与此同时,维德却扶摇直上,MAPS算法被他打磨出了成果,在接下来的试点项目中大放异彩——生成式AI板块刚露出苗头,MAPS就准确识别出风险信号,摩美提前调仓,季度收益率高出基准38%,后来,MAPS的预警机制又精准避开了两次潜在的信用违约,为公司躲过一场大劫。
整个摩美为之震动,母公司更是将MAPS模型作为核心组件,纳入全球策略之中,维德顺势破格晋升,坐上策略总监的位置。一时间众星捧月,溢美之词如潮水般袭来。
众人咂舌赞叹不已,都说维德是个天才,把摩美引入了智能策略新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数据驱动的领导人和革新者。
而在所有庆功宴上,没有一个人提到罗芝,她的名字甚至连个注脚都没有。
因为维德才是MAPS的唯一创始人。
罗芝确实参与了最初的模型搭建,甚至在某些节点上提出过关键的分类逻辑,她也曾日夜奋战,清洗数据、回归测试,几乎撑起了整个前期预研……但这些最终微不足道,不够让她有个署名。
何况那时她才刚进摩美两个月,连员工编号都还没正式分配,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她那时初入职场,不懂争名,更无野心,坦白说,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心中无所奢求,只是埋头干活,如果第二天能把验证成果跑完交给维德,她就很开心了。
对所谓的署名权,她其实从未有过异议。
但维德却一直记着。
维德不是个没良心的人,每次想起,他心里总不自在。他知道自己欠了罗芝一个人情,这个人情不大,但也许就足够改变罗芝的仕途,也许本来她的晋升之路不会如此坎坷,至少不用干熬三年,至今仍在最底层消磨,任人评头论足。
他想着升职后找个机会提拔罗芝,还了这个情,谁知罗芝这怂包倒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整整三年,她装傻充愣,任人宰割,见了维德反而绕道走。
维德恨得牙痒痒,却拿她没有办法。
他曾经当众质问罗芝:“你是真不想升职,打算一辈子做个实习生?”
可那时的罗芝被磨得反应都迟钝,竟然温声温气的回答:“我觉得把每件小事做多了、做扎实了,心里就踏实。”
很有习惯性受伤的自觉。
维德听了就心烦。
他不知道罗芝是不是真这么想,但一步错步步错,说来也怪,此后因为种种机缘,罗芝屡次错失机会,真就无法转正:第一年是名额被某位副总的关系户截胡,那人转正之后只做了两个月就跳槽去了竞品公司;第二年风管部门大改,结构混乱,HR干脆冻结了评估流程……罗芝像被命运按住了头,世界飞速流转,把她远远甩在身后。
职场是战场,不是施粥铺,就算维德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能一直等着罗芝。
好在三年过去,罗芝自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自然就要开始动手。
维德看着罗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需要请病假吗?”
罗芝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休,我很有自觉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打一天破工发一天疯。”
“什么乱七八糟的。”维德皱眉,语气不满:“我看你是物极必反,以后要注意点言行,别整天胡说八道。”
“好的大佬。”罗芝狗腿一笑:“你都给我转正了,我当然听你的话。”
维德睨了她一眼,挥手赶她走:“去叫余珍霓订个餐厅,给你办庆功宴,就说是我的意思。”
罗芝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顿饭背后的意思。
她点点头,慷慨激昂道:“谢谢大佬赏饭,我保证不辱使命,来年一定努力工作,凭一己之力,为摩美年终效益添砖加瓦。”
维德十分感动,并叫她赶紧滚蛋。
-
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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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熟悉的门口,按下门铃的一瞬,心里仍然有些抗拒。
她其实并不想来关狄的住处。分手之后,两人连微信都不再联系,至于那些落在他家的东西,不过是几本写满字的旧笔记,一摞厚重的画册,还有两件冲锋衣,钱是不值几个,罗芝本想让关狄扔了就算,可一想到那些画册,还是心疼。关狄马上要退租调去外省了,罗芝思来想去,还是在庆功宴的路上提前下了地铁,拐来这一趟。
没想到开门的却是关狄的妈。
关狄妈妈系着围裙,满脸惊讶,他爸爸坐在客厅,也是一脸意想不到。
罗芝一下子怔住:“啊……叔叔阿姨,你们好……”
天,分手后再见前男友爸妈,这是什么社死名场面。
厨房里油烟机还轰轰作响,关狄爸爸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妈妈却红了眼圈,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哎哟芝芝啊……你瘦咯哇!你看你这瘦得,是不是受委屈咯?我家那个死伢子,啧啧,净做些不中用的事咯——”
她语速飞快,方言浓重,眼泪也快。罗芝吓得几乎跳开,像闪一颗炸弹。
“阿姨我、我就是来拿点东西,关狄说都打包好了,我拿了就走,真的马上走,不打扰您做饭!”
“走啥嘛!来都来咯,进来坐坐嘛,家里还是老样子,锅里汤煲好咯,你尝一口……”
罗芝简直头皮发麻,闯进玄关,一眼看见客厅角落里那只属于自己的帆布包,她飞快抓起,转身想走。
关狄妈妈仍然紧跟不舍:“你最近还好不啦?吃得好不啦?你爸妈都还好吧?”
关狄爸爸已经走去阳台,沉默不语,只是一昧地抽烟,妈妈还要拉着她寒暄。
罗芝苦笑:……你看我像是有空闲话家常的样子吗。
“我真的得走了,要赶着去参加公司聚餐,同事都等着我呢!”罗芝拎着袋子像抱着炸药包,一边笑一边往门口退:“阿姨您慢慢做饭,我就不打扰啦!”
结果她刚迈出门槛,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背后就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罗芝一回头,就住了嘴。
关狄穿着衬衫,领带松了松,看起来是刚下班,眉眼一抬,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得,社死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谁来为我快抠烂的脚趾发声。
空气一下子凝固,关狄瞅了瞅罗芝手里的袋子,了然道:“我以为你会下了班来拿。”
罗芝一愣:“我就是下了班过来的啊。”
“你下班这么早?”关狄歪嘴一笑:“不会是为了躲我,特意早下的班吧。”
……你多大的脸啊,罗芝心想。
她咳了咳,朗声解释:“我真的有事,我转正了,部门给我开了个庆功宴,迟到了可不好。”
关狄微微一僵,脸色晦暗,看不清情绪。
半晌,他侧了侧身让出过道:“我送送你。”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天色已沉,路灯斑驳地洒在地上,石砖路上有孩子在骑滑板车,欢笑声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暮色里飘荡。
罗芝拎着袋子,只想赶紧走人,关狄却故意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问:“你还是不想见我?”
?你有事吗?
罗芝皱了皱眉:“分手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关狄表情变得难看,开始念叨:“罗芝,你不要以为你转正了就前途坦荡高枕无忧了,摩美投资那种地方,人均八百个心眼子,你光是转正就花了三年,可见并不适合你。”
他站在夜色下,大发慈悲地提醒她:“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没有必要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分开。眼下这不就是一个机会吗,你怎么就这么倔?一点也不懂得把握。”
——他还觉得自己是在给罗芝机会。
罗芝终于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就忍不住,既放肆又解恨,越笑越大声,路过买菜的阿姨都停下瞥了两眼,神情古怪。
关狄低声斥道:“你在干什么啊罗芝,快停下,好多人看着呢!”
罗芝抹了抹笑出眼角的泪,世界真是荒谬啊。
接着,她定定地看向关狄,眼神澄澈,语气却冰冷,似刀锋刮骨:“关狄,你还没明白。”
“我不是不懂得把握机会。”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我是不愿意把握你了。”
28. 第28章
罗芝笑了,圆圆的杏眼被余晖映出微光,是漫长阴霾之后的豁然。
“摩美适不适合我,不劳你费心。”她扯开嘴角:“我们在一起五年,从学校到社会,我出了任何问题你都没有维护过我,可见你也并不适合我。”
关狄眼里浮出几分不自在的慌乱,他试图辩解:“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能。”罗芝表情淡淡的:“因为我了解你。”
她抬起眼睛看关狄,目光平静,带着一种莫名的震慑和穿透力。
她终于正视关狄了,以往他们很忙,忙着加班,忙着吵架,忙着安排回老家看爸妈,她用这些俗事当借口,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看关狄一样。
但她心里明白,她不是真的忙。
只有她明白。
“我了解你,关狄,我了解你的懦弱,焦虑,我知道你自卑,自卑的只能通过打压我来获得一点点满足感。”
她把这些话说出口,无需动怒,字字清脆却十分果断,哪怕眼前是悬崖峭壁再不能回头,她也跳了。
——她根本也不打算回头。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们无论家世,条件,工作,甚至身高,都是不匹配的,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穿过高跟鞋。”
这些都是实话,它们很难听。
但罗芝想,凭什么维德就能说话做事不留余地,凭什么她不能。
今天她偏要试一试。
关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苍白中透出一点压抑的怒意,可罗芝没有停。
“你从未赞赏过我,甚至总说我黑,说我胖,故意挑起我的容貌焦虑……现在我告诉你,我懒得再听你说话,也不想再忍受你的情绪——我本来就没有忍受的道理。”
“至于转正,这是我自己挣来的机会,当然值得我好好把握,人总是要看看高处的机会的,想必你也认同这一点——你当初追我,不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吗?”
关狄牙关绷紧,面色土黄:“……你说话没必要这么难听。”
罗芝摇头:“是你心存幻想,我只是点破了事实。”
暮色缓缓,落日倾斜,身后的老楼墙面染了一层金红,风吹过头发,罗芝忽然觉得有些苍凉,却又是那么爽快。
她痛快地想哭。
蔬蔬说她跟关狄在一起是受了蛊惑,一时没分清感动和真爱的区别,其实不是的,她分得清,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根本不爱关狄,只是在那些年,有人能爱她,她觉得很踏实。
她想要一种稳定和依靠,为此甚至愿意降低身价去交换,简直是昏了头。
现在再悔恨也是无用,罗芝抬头,看了眼那幢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出租屋,关狄的妈妈正站在阳台上,往他们这边殷切地望着,眼神焦急,却还闪着不切实际的期望的光。
其实她的儿子并不是个坏人,罗芝想,关狄也曾尽心呵护过她,大学时买过早餐,研究生时送过雨伞,这点小恩惠当然经不起现实的风浪,但也确实是关狄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了。
每个人能交付的东西本来就是不能比的。
罗芝突然释怀了。
关狄能给的就是这么多,而她以后的路还远得很。
“我走了阿姨!”她朝阳台挥手,大喊了一句,声音清脆如铃:“谢谢你的鸡汤!”
——虽然你的儿子自卑又自恋,无能又敏感,虽然我们在一起主打一个互相取暖各取所需,但毕竟我们实实在在耗了五年,他没有出轨我没有翻船,我俩守着一份清心寡欲的恋爱关系,圣洁得只差原地飞升立地成佛。
但没关系,没关系,我跟你儿子和解,我接纳过去这五年,从此以后,你儿子彻底退出我的生活,连一丝波澜都不会再掀起来。
罗芝喊完,就彻底地轻松下来,她不在乎周边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不在乎关狄眼底的愕然,痛快地一笑,甩身就走。
她走得大步流星,把关狄,把过往的那些隐忍的岁月,把自己尴尬局促的青春……全部甩到了身后。
感谢你的鸡汤——竟然还双关了。
我可真是个小聪明,罗芝想。
-
庆功宴的餐厅选在一家意大利私厨,空间不大,但装潢极其讲究,昏黄烛光在玻璃杯里摇曳,红酒与冷盘交错出一种低调而昂贵的氛围。
当然了,再精致的装修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家餐厅,是维德亲自让余珍霓定的。
维德从未给任何职位比他低的人攒过局,他擅长在会场里发号施令,极少在酒桌上寒暄应酬。平日里,他冷若冰霜,开口多是责问,语气赤裸尖锐,让人难以招架,然而这一次,他端坐席间,虽然脸上仍然划过几丝不耐,显然觉得这样的场合实在浪费时间,但不管怎么样,他终究是稳稳地坐着不动,没有提前离席。
VP坐镇,庆祝实习生转正,自摩美成立以来,从未有任何初级分析师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连邓肯都过来与罗芝碰杯,面色阴沉,却恭恭敬敬地说了一番祝贺的话,把旁边的徐尘和艾雅看得目瞪口呆。
徐尘低声哀怨:“我什么时候也能拥有这样的待遇……”想到什么,又痛心疾首:“我以前还埋怨过罗芝姐!为什么就没人告诉我她后台这么硬啊啊啊……”
艾雅猛一拍他:“快去敬酒,现在抱大腿说不定还来的及!”
餐厅里气氛热烈,热烈得有些反常,举杯换盏之间皆是恭喜,每一只举到罗芝面前的杯子都附加着讨好与试探,每一句祝贺都带着点点火光,想要在罗芝的升职之路上蹭点热度。
谁都不再去提之前那些争议和八卦,众人默契十足,仿佛集体失忆。
罗芝看着眼前争着跟自己搭话的人,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前她最讨厌狐假虎威的人,仗着自己背后有人就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当年抢走她转正名额的不就是这样的关系户吗?邓肯之所以天天给她下马威,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踩高捧低,狗仗人势。
那我现在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了吗?罗芝心想。
然而此刻,余珍霓举起酒杯站起来,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我代表财务组全体分析师祝贺罗芝,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罗芝工作负责,执行也到位,是难得的人才。那时候她还在资管组,谭刚就跟我提过好多次,说她学习能力很强,而且是个能扛事的。”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词穷,转头去看邓肯:“你看,我们眼光还挺准的吧?”
邓肯的表情像吞了一只耗子,但还是从紧闭的牙缝间缓缓迸出两个字:“……当然。”
余珍霓捏着玻璃杯,笑了。
没人追究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职场上,能看准风向并及时改口的人才是聪明人。
罗芝突然想通了。
——什么讨不讨厌的,我早就过了青春期了。
我是来上班的,以命换钱,要拎得清位置。
于是她端起酒杯与余珍霓隔空一碰,愉快地受下了这一段贺词:“多谢。”
神情甚至还非常坦然端庄。
Kama一如既往地语调高昂,情绪饱满,也跟着碰杯:“恭喜芝芝!以后就算不在资管组里,还是要多多联络呀!”
罗芝环顾,佳文没有来,这一点不出她所料,今天这个场合,她真来了也是自取其辱。
曾经那些微妙的算计、暗里的较劲,以及最后孤注一掷的背刺,如今看起来都像笑话。
罗芝毫不受影响,甚至主动问Kama加了那个群,若无其事地打开微信,点开佳文的头像,发了一条消息:
“佳文你今天不舒服吗?有空出来喝咖啡呀~”
她眼睛微弯,笑意柔和,看起来就像是真心关心对方的样子。
琦芸坐在对面,脸色瞬间有些复杂,被罗芝看见了。
既然看见了,罗芝就没打算放过她。
“对了琦芸,德国那个项目谈得怎么样?我听怀特说你们缺一些财务报表,我那边数据都还在,你要是需要,随时来找我,我很乐意帮你再过一遍——毕竟我在资管组待得比你还久呢。”
她语气轻巧,笑意温和极了。
琦芸的脸顿时僵了几秒,但还是撑着笑:“好啊好啊,谢谢芝芝,只是……预算被挪到下季度了。”
“咦?要延期啊?”罗芝歪了歪头,似乎真感到遗憾:“真可惜呢。”
她笑得一点也不可惜。
在这间烛光晃动的餐厅里,她坐得泰然自若,仿佛这不是庆功宴,而是一场属于她的加冕仪式。
她喝得很少,笑得很多,越笑越畅快,有一种大仇得报的血淋淋的快感,人影交错种,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瘦高的女生的身影,孤孤单单站在角落,犹豫着想要融入,却连该接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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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知道,兀自苦恼半天,自己跟自己精神内耗。
罗芝心想,我明明没喝多啊,怎么幻视了。
明明我已经不需要酒精来壮胆,明明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已经足够勇敢和锋利。
关狄被我骂走了,同事也都被我阴阳了一遍,我是个如此高昂的胜利者,连庆功宴都像是登基典礼。
我坐在了这张桌子的中心,再也不需要给谁让位。
我多开心啊。
她这样想着,指节慢慢收紧,捏紧了玻璃杯。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罗芝低头,屏幕上显示出名字——乔尔。
她迟疑了片刻,按下接听键:“喂,乔尔?”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觥筹交错、笑声鼎沸的包间里,竟像有一道无形的线划破了空气——整张桌子霎时间安静了几秒钟。
绮芸拿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余珍霓嘴巴都张大了。
“你在外面?”罗芝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起身:“好,那我现在出去。”
她冲余珍霓点点头,又和邻座的几个同事打了个招呼,说是“乔尔来送点东西”,便快步离席,把一双双瞠目结舌的眼睛甩在身后。
夜风扑面而来,罗芝长长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她心里忽然特别感激乔尔,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她逃离这热烈却虚伪的宴席,哪怕只是挣脱片刻,她都觉得无比轻松。
她小跑下楼,用力地推开餐厅的门,跑了出去。
乔尔站在梧桐树下,穿着件深蓝连帽卫衣,搭着浅灰色运动裤,甚至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显然是下班换了衣服,连发胶都洗掉了。
褪去那西装革履的精英感,乔尔整个人看上去松弛又年轻。
看到她出来,乔尔勾了下嘴角,眼神明亮,像干净的湖面:“听说今天是你转正的庆功宴,我也来凑凑热闹,不介意吧?”
罗芝笑了:“当然不介意!要不要进来坐坐?”
乔尔摇头,语气温和轻快:“不了,你们风管部门聚会,我就不掺合了,只是想给你送个东西,当做庆祝你转正的礼物,送完我就走。”
他说着,从身后的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递到罗芝面前。
罗芝瞪大了眼睛。
盒子里竟然是一个3D打印的立体迷宫,半透明磨砂树脂制成的微缩空间,嵌在一层温润的亚克力外壳中,迷宫的每条线的边缘都被打磨得圆润光滑。
等等,这个路线图怎么看着这么熟悉……?
罗芝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乔尔。
“是的。”乔尔笑了笑,“就是你画在代码里的那张逃生图,我擅自拿来,打印成了立体的版本,做成了一个真正的逃生迷宫,送给你。”
罗芝心潮澎湃,眼神发怔,捧着迷宫,指尖缓缓摩挲着那错落的边线,不知道该说什么:“乔尔……”
“不过我做了一点小改动,”乔尔眨了眨眼,友情提醒道,“我在里面加了一个’安全屋’。”
“安全屋?”罗芝喃喃重复,迷茫地看向乔尔,对方高大挺拔,她即使穿着高跟鞋,也仍得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嗯。”乔尔语气很轻,却格外认真,伸手指着:“在这里,一个封闭的小房间,如果你走迷宫走累了,可以躲进去休息一下,不用担心怎么走下一步,也不用着急前进,躲在里面,很安全。”
罗芝心里一怮,忽然鼻尖发酸。
这一天她情绪大起大落,她忙着消化喜讯,接受道贺,她向过去的自己宣战,奋力回击,不惜以小人得志的姿态报复曾经让她难堪的同事,她沉湎在复仇的快乐和痛苦中,疲惫至极,几乎要迷失心智。
但风吹过梧桐,在春夏交接的清凉夜晚,乔尔款款走来,带着她亲手画的迷宫,跟她说,送你一间偷偷藏身的小屋,走累了,你可以进去躲一下。
不需要解释,也不必急着继续战斗,只要躲进去,你就能休息——你随时可以休息。
罗芝心神激荡,却又在这震荡之中生出一丝喜悦的安宁,那是被珍视被体谅的安宁,那安宁来自内心深处,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挺得僵直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双手抱着迷宫,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其中。
一片梧桐叶子从树上掉下去,夜风温柔地叹息。
29. 第29章
#与其埋怨自己,不如埋了别人
罗芝走后,风险敞口报告就落到了佳文头上。
说实话,这份季度性报告本身并不复杂,报告的头部列明各类风险因子,底部附上整体敞口总表,中间穿插几张多维数据透视图,最关键的也不过是流动性暴露、信用敞口和利率敏感度这三项指标。
按照常规流程,只需将各资产包的最新数据导入脚本,跑一圈代码再稍加核对,最多一天就能收工。
但要命的是,数据组又双叒叕变动了。
这已经是三个月内的第三次调整,前两次只是人事轮换,新经理接手旧项目,磕磕碰碰一脸懵,前两天还勉强能凑合过去,这次则直接铲了个大的:整个底层数据的格式接口被改了,字段顺序、格式、命名统统推倒重来,原先罗芝一手写出来的抽取逻辑,现在压根跑不动了。
佳文盯着屏幕上本该自动更新的表格,全部被一行行醒目的井号代替,捏着咖啡杯的手指都白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数据组的新组长,一个刚空降不久、还没捂热屁股的愣头青。
“林经理,我想确认一下,这个月的资产底表是不是字段结构有变动?我们这边的代码跑不出来,逻辑都对不上了。”佳文维持着一贯的优雅。
林经理秒回,语气轻松:“哦,是啊。我们这边刚迁完库,字段做了一次统一优化,顺序格式那些肯定会有所调整的。”
佳文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脸上仍挂着职业的微笑:“那请问,现在的字段对照表可以提供吗?或者,有接口说明文档吗?”
对方竟然大大咧咧地回了一个摊手的表情:“这个嘛……我们只做数据层的改动,至于你们上层怎么适配,那就是资管组自己的事啦,以前不都是那个叫罗芝的在对接吗?你去问她就好了呀,她不是还在风管部门嘛?”
佳文嘴角勉强牵着一抹微笑,只是后牙槽都酸了:“哎呀,是这样,罗芝已经调去财务组了,这会儿正在对接年报审计,我这边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她。”
“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林经理瞪大眼睛,完全没理解佳文的想法。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借着刚上任的机会装傻充愣,全摩美都知道资管组的罗芝和佳文撕破了脸,从闺蜜变成了死敌,偏偏这位经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咱们三个组都在风管部门下面,本来就是平行关系,你怕麻烦财务组的罗芝,就不怕麻烦数据组的我了?我说佳文啊,你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佳文:……
佳文咬着牙努力维持体面的步伐,然而细带高跟鞋哒哒哒踩在走廊上,节奏全乱,像个岔了气的古董钟表。
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林经理办公室的门,眼底裹着怒意,一向细腻优雅的妆容也有些崩裂。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硬着头皮改代码,可是罗芝当年搭的逻辑实在复杂,嵌套了整整三层动态参数,变量层层绑定,模块之间彼此关联,到处都是陷阱,她该从哪里下手?
她依稀记得最初的版本没这么难用,只是这几年数据组变动频繁,每次都需要罗芝手动修复,补丁垒了一个又一个,终于一怒之下熬了个大夜,把所有结构推翻重建,一口气完成了自动化,所有报表升级为可拓展的动态嵌套模块,从此页面整洁了,效率提高了,但外行人想要接手的难度也大幅提升了。
现在这种情况,佳文得从主函数到子模块全线重写,她只学过一点金融分析,写几个简单的筛选语句还行,遇到这种从底到顶结构性调整,只能干瞪眼。
佳文站在门外,一筹莫展。
难道真的要去求罗芝吗?!
想到这儿,她狠狠咬了咬牙,倦意和恼怒混杂着从唇角浮起,眼角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更显面色狰狞。
她不想承认自己败北,却也心知肚明,自己现在处境艰难,实在是踢到了一块坚硬的铁板。
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悔恨了,时间紧迫,季度大会近在眼前,开会前维德要亲自审阅所有报表,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佳文陷入焦灼,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绮芸。
不知两人谈了什么条件,交换了怎样的筹码,总之,傍晚下班时前,绮芸优雅地出现在财务组,伸手在罗芝的隔板前轻轻敲了两下。
罗芝抬头,眼前的绮芸一如既往的精致,她穿着一条剪裁考究的香槟色真丝连衣裙,细碎的光泽随着办公区的灯光不停地流转,耳垂上一对珍珠耳钉,在她侧头时泛起一点不动声色的柔光。
她还是老样子,细节之处无一不讲究,又不过分张扬,只在无声中宣告一种老练的温柔。
“绮芸啊,”罗芝于是赞叹道,“佳文不愧是你带出来的,穿衣打扮都跟你如出一辙,你们说话那么精巧,不知道的还以为都排练过了呢。”
绮芸一怔,完全没想到罗芝竟已这般无所顾忌,她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想照旧用那套老练的话术缓解氛围,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眼前罗芝已经在笑了。
罗芝咧着嘴角,笑得薄情又清醒:“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前佳文背刺我,结果却是你把项目从她手里夺去,现在她求到你头上,为了还这份人情,你就来替她跟我开口……是这样么,我理解的对吗?”
“当然不是!”绮芸脱口而出,声音比她预想的还尖,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她脸色骤然泛白,心口猛地一紧。
罗芝却像早就预料到一样,摆摆手,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不是就不是嘛,绮芸,我随便乱说的而已。”
她风淡云轻,转手打开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仿佛刚才那段话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
几秒钟后,报告页面跃然屏幕上,罗芝愉快地说:“来,我们来看报告吧。”
事情进展的竟然比想象中顺利的多。
绮芸眼睛一亮,赶紧拿出小本本记笔记。
但十分钟后,她放下了笔。
罗芝还在滔滔不绝:“这部分你可以换分组字段,用多维透视的方式动态拆分,或者加一组蒙特卡洛模拟也行,当然了,也可以像谭经理上次那样,把信用敞口做底层拉链表,每周增量滚动一次,回溯出月度流动性缺口变化曲线。”
她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眼睛里亮着熠熠的光:“对了,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一个非标准资产的现金流映射,把另类投资部分单独分出来,要不再做一次压测吧?哎,可以再搞个动态敏感度分析,把不同资产类别之间的相互影响建模出来,三维可视化,超酷的!”
“芝,你好好说,别这么发散——”
绮芸忍不住打断,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做?”
罗芝却沉浸在头脑风暴里,完全停不下来:“要不就直接调联动函数,用主成分分析——虽然有点暴力,但胜在快啊。”
她像打开了某个禁忌的闸门,话题越飘越远,越飞越高,完全没有一点现实落地的考量。
绮芸脸色一沉:“芝,你严肃一点行吗?报告明天就要交了,我们时间紧迫,现在得把具体的问题解决掉!”
空气瞬间一滞。
罗芝终于抬头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没有比我更严肃的人了啊。”
她歪着头,突然又笑了:“咱们都是为了项目好嘛,才要想出这么多可以改进的方向,不是吗?”
“是……是这样没错。”绮芸面色晦涩,眉心紧蹙:“但是……”
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绮芸胸口发紧,半晌才闷闷地开口:“芝,能不能先放下过去的事情,你也说了,咱们现在都希望能把这个报告做好,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当然,我当然希望报告好,只是这个好与不好要取决于你怎么看了,怎么做才是对报告好,怎么是不好?好与不好都体现在哪里呢?怎样才能把好与不好融合在一起,或者说分开呢?”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标准而浮夸的笑容。眼下这个语境实在不适合笑,而且她咧嘴假笑的角度,显得温和却空洞,非常熟悉,怎么会这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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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芸一惊,心脏猛地一沉。
她在模仿我……罗芝在模仿我!
意识到这点,绮芸脸色骤变,一股莫名的羞耻像浪潮一样冲上头颅。
从语气、措辞,到那略带演戏意味的笑容,罗芝就像一面镜子,把她曾用来敷衍、打动、安抚别人的手段,一丝不差地原样奉还。那种被拆穿的感觉,比被羞辱更叫人难堪。
她终于忍不住了,恼羞成怒道:“罗芝!你不要以为升级成初级分析师就可以乱来,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蚁,报告做不出来,维德也不会放过你的!”
“Nonono,你跟佳文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我不是。”罗芝耐心地纠正她,又补充道:“并且让你失望了,维德就是会放过我,怎么,你羡慕吗?”
她眼神忽然沉下去,语气一寸寸压低:“我自己挣来的东西,你羡慕不来。”
“你!”绮芸的伪装终于崩溃,那张原本温婉从容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唇角不再收敛,声音也不再圆滑,甚至有些撕裂感,“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对你如此偏袒?罗芝,我们在职场,讲究一个公平竞争——你使这些恶意手段去套近乎,就不觉得羞愧吗?”
“我不觉得。”罗芝毫不犹豫地接上了话,不闪不避,反而好奇起来:“其实要论心虚和羞愧,还远远轮不到我——绮芸,这几年你为了排挤同僚又使过多少手段,你忘了?那要我帮你从头数数吗?”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的业绩!”绮芸提高了嗓门,像是要掩饰什么:“难道你希望项目失败,团队出丑,给竞争对手看笑话,你就心满意足了?!”
罗芝笑了:“你瞧瞧你话说的,我又不是合伙人,绮芸,你的自我认知是不是太高了一点,还真拿摩美当自家产业啊?”
她站起身来,摆出一个送客的姿势,语气轻巧却句句锤心:“都是打工人,绮芸,你清醒一点吧。”
“罗芝,罗芝……你给我走着瞧!”绮芸声音发颤,脸上的粉底都因愤怒渗出了细细的汗痕,她转身时步伐太急,鞋跟在地毯边缘一歪,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她更气了,肩膀紧绷、步伐凌乱,一晃一晃地飞速走开。
那份曾引以为傲的优雅,被羞怒搅乱成了滑稽。
罗芝在她身后,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绮芸她怎么这么天真啊。
她忽然意识到,大约是过去的自己实在太怂了,怂得让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再难相信她手上其实也是有牌的。
所以现在要突然纠正这种认知,一时片刻的,还真扭转不过来。
她何止有牌,这张牌可是维德啊!
但光靠维德也是不行的,罗芝在工位上默不作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调出了原始版本的代码,把最初的建模逻辑、演算过程和数据分析的迭代过程都存档留痕,瞧瞧挪去了审计系统。
“罗芝姐,绮芸姐看上去真的有点难搞……”艾雅凑过来,小声感叹:“你以前在资管组,能占有一席之地,也是不容易。”
“你错了,”罗芝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果断地合上屏幕,语气平静,“这世界本来就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在艾雅惊叹又敬佩的目光中,收了包下班。
走前,她望向资管组的方向,绮芸已经不知道去哪里生闷气了,但资管组的灯一直亮亮着。
她在资管组待的时间其实比谁都长,谭经理已经调走,绮芸的经理任命书却迟迟不下,招聘信息已经po到了官网上,摩美很明显是骑驴找马。
罗芝叹了一声。
绮芸和佳文,她们为了形成统一战线,费尽了心机,不遗余力苦心经营,用时尚美妆、业余兴趣等等外在的包装来抬高身价,达到清除异己的目的,曾经她被她们打造出的高贵姿态唬住,陷入长久的精神内耗,但现在她才发现,那所谓的战线不过是一层巨大的泡沫,一戳就碎,根本经不起敲打。
罗芝轻轻啧了一声,笑意淡淡。
原来就是这点儿手段,不过如此罢了。
罗芝罗芝,从今往后,永远别再看轻了自己。
30. 第30章
#素质不详,遇强则强
早晨九点,会议室的灯光冷白如霜,落在风管部众分析师的脸上,映出疲惫与紧张。
这是季度报表审议会,因近期人事频繁变动,模型和报告难免出现误差,维德亲自加入主持,会议气氛因此骤然绷紧。
绮芸坐在前排,妆容精致,眉眼间却藏不住疲惫,罗芝在后排靠墙的位置,低头打开共享文档,随意扫了几眼,电脑屏幕的反光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眼神淡然,唇角微抿。
也不知道佳文是用了什么办法,临阵磨枪凑出了一份看上去还说得通的风险敞口报告,维德此刻正翻阅另一份报表,尚未注意到此处。
罗芝瞥了一眼佳文,只见对方神色紧绷,虽强作镇定,肩膀却僵着,精致的妆容仿佛罩在玻璃罩下,岌岌可危。
你这么紧张啊?罗芝心想。
既然你这么紧张,那我就助推一把,让你情绪物有所值吧。
“维德,我有个问题。”她淡定地打断,声音清晰透亮:“如果外部市场利率波动超过某个阈值,比如央行连续加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模型是否稳定,预测结果会不会出现偏离?”
会议室瞬间沉寂,唯有投影仪低沉地嗡鸣。
维德停下翻页动作,眼神一沉,他拿起风险敞口报告瞄了两眼,立刻明白了罗芝的意思。
于是转头问:“绮芸,报告里为什么只字未提这部分假设?”
维德问责,绮芸不敢不答,但她确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强压心慌,语调尽量平稳,慢吞吞地说:“我们在一定范围内做了情境测试,目前模型表现稳定。对于极端利率情境……我们计划在下一阶段测试中予以补充。”
答了,又好像完全没答。
罗芝在心里笑了:怎么你也是跟GPT学的么?
可惜维德怎么会接受这样空洞的回答,他从来懒得兜圈子,此刻更是毫不留情,直戳痛点:“那你调出来,现在演示一下。”
佳文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竟然要求现场演示!
然而绮芸也慢慢转过来,僵硬地对她点了个头:“佳文,那你来演示一下?”
佳文头皮发麻,却只能上前,手指在键盘上哆哆嗦嗦一阵敲击,连开模型的路径都找错了。
她手忙脚乱地关掉重启,又输入一串情境参数。
然而下一秒,界面严重波动,预测误差极大,模型当场崩掉。
明显出错了。
“这是你的模型?”维德眯起眼,一眼看出了问题,他用笔点着投影屏幕,语气愈发凌厉:“这里的风险因子是怎么算的,为什么2020年的回测出错这么多——前后逻辑不通,你调参之前,有没有回看过历史表现?”
气压骤降,佳文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憋出一句:“徐尘给的数据版本晚了两天,部分字段不匹配……”
徐尘在角落里缩了缩脖子,一脸不服气却不敢反驳,是了,在这种场合下,实习生的确是背锅的最佳人选。
谁料,那个一问三不知的愣头青林经理竟然站了出来,语气意外坚定:“这个问题我和徐尘确认过了,而且数据在交接前已通知佳文——她说过会找罗芝协助处理。”
一句话扔下,空气凝固。
罗芝,佳文。
好戏要来了!众分析师全部眼睛一亮,唰唰唰抬起头。
佳文咬着唇,声音发颤却又装得可怜:“我……我请教过罗芝了。她以前用的就是这套参数,是她推荐给我的。”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我已经问过她了,她就是这么教我的,如果结果还是不对,那就是她故意教我错的,让我出丑。
她攥着这点“证据”,心里倒还有几分胜算——维德这种等级的领导,根本不会为了这些琐碎的小事下场,要是会的话,三年前他干什么去了?若当时他能出面替罗芝说话,何至于放任她被架空调岗,冷落三年?
她赌维德不会为了罗芝下场的。
——维德的确不会,如今的罗芝,也早就不需要了。
这一刻,罗芝再次被她拖进风暴中心,然而她只是轻轻一笑,站了起来。
她身穿深灰衬衫,外搭一件利落剪裁的西装外套,衣摆垂落出笔挺线条,纤细瘦高的身影遮住了投影仪一半的光。
她的头发全部挽在脑后,露出干净的侧颈和漂亮的眼睛,只是那黑白交界线里的笑容耐人寻味,藏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佳文心底一慌,忽然意识到,最初的问题本来就是罗芝抛出来的,难道她会不留后手吗?
只听罗芝不急不缓地开口问道:“佳文,你用的是哪个版本的模型?”
佳文窘迫:“……最初的版本。”
罗芝歪头:“为什么不用最新版本?”
佳文哑口无言,她总不能当众承认自己看不懂新版的逻辑架构,只能咬牙强撑着扯了个理由:“最初的版本也具备预测功能,只是效率不高。至于新版……罗芝当时没明确说明使用条件,似乎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原因,我已经尽力去摸索了,但时间实在紧,我为了顾全大局,才决定用回旧版。”
“是哦。”罗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淡地来了一句:“你好顾全大局哦。”
佳文:……
说罢,罗芝稳稳地调出了自己提前存好的模型,毫无征兆地投放到会议室大屏上——那是她提前备份好的模型。
“这个模型是我三个月前写的,测试条件里设置了保护参数,不建议擅自调整,但我没想到……有人为了强行把错误绕过去,会连基本假设都改掉。”
“假设改了,模型自然不稳,其预测结果大大偏离市场趋势,造成的误差是毁灭性的。”
她语气不疾不徐,如同法庭宣判前的轻描淡写,真正的锋利都藏在话语底下。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佳文,语气骤冷:“好了,我说完了。接下来,轮到你了,佳文。”
佳文坐立难安,满脸涨红:“不对,你这些模型里根本就没有预设这些情况!这些都是我自己写的!”她破罐子破摔,尖锐地反击起来。
这次不等罗芝说什么,坐在旁边的杨怀特摸着下巴,琢磨出不对劲了:“不对吧佳文,这种情况罗芝明明修改过很多次,以前她在资管组的时候,我们财务组每次遇到数据变更,代码都是她改的啊。”
佳文:……
全场哗然。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死寂,冷气穿堂而过,维德的脸色却比空气还冷,一字一句道:“绮芸,这份报告拿回去重新做——你组里的问题,你负责善后。”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余地。
“提交前,你拿给罗芝审核一遍。下次你亲自看完底层逻辑再发送,别拿些禁不起推敲的图表来糊弄我。”
绮芸连连点头应是,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出现纰漏。
自始至终,她坐在佳文身后,没有为她说一句话。
她们曾经联手围剿他人,如今却腹背受敌,众叛亲离,连杨怀特坐在旁边观察了半晌,都只能无奈地咂舌唏嘘:“哎呀,这帮小姑娘真是……败得好难看哟。”
维德合上资料,面无表情地离场,众人陆续散去,空气像被抽空,会议室里只剩下昔日资管组的三个人。
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沉默良久,绮芸转过来问罗芝,眼神冰凉:“你满意了,罗芝?故意设计陷害佳文,如此卑劣,以后的路,你能走得远吗?”
罗芝抬头,像是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眼神里充满惊讶:“是么,那我也该请教你——你们故意设计排挤我的时候,就没觉得自己卑劣吗?就没担心自己走不远吗?”
她甚至懒得想反驳的招数,只是把问题重复一遍,原封不动地反弹,伤害值却直接爆表。
绮芸一噎,无法接话。
佳文的眼圈早已泛红,嘴唇咬得发白,几乎颤抖。
绮芸轻轻拽她的手:“走吧,别理她。”
“别走啊。”罗芝淡淡道:“你不在了,谁还能给我逗乐子?”
她忽然起身,拉住佳文的手,语气近乎温柔,出口的句子却像钝刀子剜心:“我一直想问你,佳文……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养小猫,对吗?”
佳文终于气哭了。
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罗芝靠回椅背,闭了闭眼。
艾雅悄悄摸过来,低叹道:“罗芝姐,你是真敢得罪人啊。”
罗芝嘴角一扯,眼睛都没睁开:“我得罪谁了?我不过是老老实实上班,客观指出了模型的问题而已。”
“但是你这么做,相当于让佳文当众信誉扫地了啊。”
“你想多了,一份风险敞口报告而已,又不是多么厉害的东西。”罗芝睁开眼睛笑了,她背脊依旧挺直,肩线干净,双腿交叠,眼睛里却爬上一丝倦意。
“再说上班的日子还长着呢,信誉掉了也可以再捡起来,犯几次错,天塌不下来……是佳文太着急跟现状做抵抗了。”
她望着虚空发呆,仿佛自言自语,连语气都低沉下来:“其实我能理解她的焦虑,她没有根基,却渴望在摩美尽快立足,想拿到资源,站上高位,想成为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会不择手段。”
停顿一下,她又继续说下去,语气冷静又残忍:“但凡一个人开始不择手段,就注定不会是可靠的人。”
艾雅有点困惑:“可是我们来申城打拼,都是两手空空,没有根基的啊?”
罗芝笑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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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都不可靠。”
“……”艾雅一噎,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赞叹了:“罗芝姐,你是真的厉害,你的世界观太豁达了,整顿职场,还得靠你这样的人才啊!”
“清旧账而已。”罗芝闭了闭眼,面色平静:“这笔账不清,我心里过不去。”
她似乎没有多高兴,反而自我嘲弄道:“说到底都是勾心斗角的把戏,上不得台面。真正厉害的人是不需要费心想这些反击手段的。”
艾雅呆呆的:“为什么啊?”
罗芝:“因为真正的强大不是对抗,而是接纳……只有真的接纳了、和解了,事情才会真的过去。”
艾雅以为自己懂了:“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维德嘛!”
罗芝一怔:“啊?”
艾雅还在兴致勃勃地分析:“可是维德跟我们不一样啊,他早就爬上管理层了,一呼百应,还有业绩在手,那么高的大老板,就算说话再难听也不用顾忌……”
——不,不是维德。
罗芝脑子其实浮现的是另一个身影,那人高大挺拔,深情温和,手指纤长,掌心却有厚茧。
但她不想说。
“好了罗芝姐,别发呆啦,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罗芝回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团建啊!”艾雅故意拉长语调,“新调来的总监说要加强团队建设,今晚聚餐,要玩桌游,还有抽奖和自由发言环节,建议风管部全员参加哦!”
以往的罗芝,在这种场合里总是如坐针毡,要么绞尽脑汁勉强寒暄,像个被困住的社恐人偶,要么躲在角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但现在她知道了,只要她不内耗,耗的就是别人。
于是她张嘴就是一句:“我不去。”
“啊,为什么啊?”
“因为我累了,不想去。”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说今晚不想洗头一样自然。
艾雅嘴巴张成一个O型。
不……还可以这样的吗?!
“好了,其实我明天请假了,不来上班。”罗芝微微一笑:“连着周末,我接下来三天都不在。”
“哦……哎呀懂了我懂了!”艾雅突然兴奋得像个嗅到了狗血剧情的小猫:“乔尔也不在,嗷嗷嗷,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浪漫的私奔计划?!”
罗芝一愣:“乔尔也请假了?”
难怪今天好安静,安静的像缺了些什么。
“对呀!”艾雅凑近些,神神秘秘地说:“他这几天都没来,说是出差,但战略部门通常不需要出差的呀。”
罗芝失笑:“你怎么那么关注他啊?”
“何止是我!”艾雅义正辞严地说,“乔尔那么帅,公司里多少女生都偷偷关注他呢!就上次在咖啡间,他轻轻咳了一下,立刻有两个市场部的女生往群里发消息,说’乔尔今天是不是感冒了’’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好性感啊啊啊’……你都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偷偷打听他,记录他穿的西装颜色,猜他用的香水牌子,说不定哪天还会有人去分析他的星盘……”
罗芝:“……”
这也太离谱了。
“谁让他那么神秘呢……”艾雅说着,哀怨地看了一眼罗芝:“怎么什么好男人都叫你占了啊罗芝姐,这不公平!”
罗芝:。
摩美这个全体八卦人的氛围还能不能整改一下了?
两人的关系确实成了众人皆知的话题中心,引发了同事们的各种瞎想八卦,但其实可作为真正当事人的罗芝,反而最困惑。
她也想知道,他们两个,到底算什么关系?
上次乔尔送她礼物,那是她从小到大收过的最用心最独一无二的礼物,可是那礼物的名头代表什么呢?
上上次乔尔为她解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是我的女伴”……可是女伴又代表什么呢?
夜色已深,窗外高楼林立,仍有几点光线从缝隙间不甘心地挤进来,罗芝探头去看,天桥下是迟缓的车流,尾气在冷空气中蒸腾起雾,红绿灯交替闪烁,像揉皱了一张巨大的脸,模糊又倦怠。
她靠在租来的公寓沙发上,面对黑夜,突然有些孤单。
乔尔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们之间,他们的关系,还有可能……更进一步吗?
别想了,罗芝,别再想了。
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拿出手机,一字一字地认真回复艾雅:“我周末要回雪城。”
“啊?”艾雅一下没反应过来:“不年不节的,你回老家干嘛?”
罗芝语气平静,却像是一块沉石落进深井。
“我要去找我爸爸。”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找他。
我有话要问他。
31. 第31章
周末清晨,天刚蒙蒙亮,雪城还未完全苏醒,空气里弥散着一层微凉的薄雾。
罗芝从机场出来,拎着一个小型手提箱,坐进了网约车。
窗外缓缓倒退的街景熟悉又陌生,老城区的建筑斑驳剥落,但街道走向没变,电线杆斜斜地立在路边,那是她儿时无数次走过的路。
厂区的牌子早就拆了,空地盖上了连锁商场,车厢里一片安静,司机没说话,她也没有开口。
她知道这趟回来,是自己迈出了很大的一步,这一步需要决心,也需要勇气。
她捏着手机屏幕,屏幕上还停留着昨天发出的那一条微信:
“爸爸,这周末我想回一趟雪城,咱们能见个面吗?”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父亲。
自从几年前,她收到父亲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结婚了!”的信息后,父女俩便再未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瞬间——紧握手机,盯着那四个字,忘了眨眼,表情空白,好像不认得中文。
“……啊。”她根本不知道该回什么,竟然愣愣地回了一句:“挺好的……恭喜。”
父亲很快甩过来一张结婚证的照片,罗芝不想点开看大图,但手指比脑子先一步做出了回应。
照片里的父亲比记忆中更胖,脸部松弛,眼袋浮肿,发线后移,头发几乎全白。但那双浓眉依旧硬朗,脸型方方正正,被红底布景一衬,竟有种说不出的精神劲儿,竟比她印象中还年轻几岁。
结婚都是快乐的,没人登记拍照的时候会哭丧个脸,缅怀过去,但罗芝放大了照片,久久地盯着父亲的脸,想从他的眼睛里窥出一点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他在想什么呢,会想起我妈和我吗?
他曾经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也有话想跟我说?在变故还没发生的时候,在一切还没不可挽回的时候,在……很久很久之前。
父亲难得主动,连发很多条信息,大多是介绍女方的情况。
“她姓徐,在商场做柜台,比我小五六岁,之前也结过婚。工作虽然一般,但人比较实诚,脾气也好,属于温柔朴实那一类的。”
照片里那个女人站在父亲旁边,长发披肩,笑容腼腆。
罗芝没有多看一眼。
她也许该问问这个女人有孩子吗,这才是最跟她利益相关的问题。
但她的注意力绊在“温柔朴实”四个字上,久久不能回神。
话里话外,就是说她母亲尖锐强势,无论言行举止,都跟温柔朴实相距甚远,毫无关联。
消息还在跳出来,一张张照片,一行行字,弹进她的手机,难为他一个用不惯智能手机的中年男人,能对着屏幕打下那么多字。
男人至死是少年,父亲都五十多岁了,还能沉溺于新婚的甜蜜,毫不顾忌地炫耀自己的幸福,好像罗芝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不速之客,被拖进一场无关的热闹,又在热闹里变得多余和扫兴。
罗芝努力绷住情绪,僵硬地说:“挺好的,挺好的,你开心就好。”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后来父亲通知自己“再次结婚了”,这次换了个姓王的,家里务农,具体做什么工作罗芝懒得追问,只问他为何才过两年又要离婚?他说不清楚,随即烦躁恼怒,教训了罗芝一句:“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插嘴。”
对,我就是那个二十七岁的小孩子,罗芝觉得好笑。
她一直明白,正是因为父爱的缺失,她才总想抓住某种踏实感,渴望一种牢靠的、安全的存在。
但这次不一样,那个小小的安全屋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可以掌握人生的主动权的,她有底气,也有能力。
“我想跟你见一面。”
她不能总这么拧巴,如果工作中她能主动出击,那生活中也一定能。
“当年你跟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权利知情。”
她付了钱,从车上下来,眼前是她选的包子铺,地点在老厂区的边缘,门头褪色,暗红的木格窗爬着细密裂缝,她上小学那会儿,如果爸爸没空接她回家吃饭,就会塞给她一块钱,让她来这里买两个包子垫垫肚子。
店面门口挂着几盏老旧的黄灯笼,风一吹,就过了二十多年。
罗芝选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粥和一碟小菜,这个位置能看见外面街道的熙来攘往,也能让进门的人第一眼就看到她。
她穿着一件烟灰色风衣,剪裁利落,线条干净,脚上是浅棕色短靴,头发束成低马尾,发绳上系着一颗珍珠,她挑了很久,终于选出这么一套穿搭,显得简洁得体,带着一点点正式和用心,又不至于让人察觉出她特别重视。
时间到了,父亲没有出现。
但罗芝坐着不动,即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也依旧静静坐着,耐心等着。
也许是堵车,也许是临时有事,这些年父亲情绪无常,做事全凭心意,毫无章法,有时临时起意要做干点什么,原本承诺的事就可以立刻推翻。
无所谓了,罗芝想,我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不差这几分钟。
我来这里,就是想亲眼见见,亲耳听听,听他说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罗芝知道他不是神坛上的父亲,但她也不是个只能听大人说话的小孩了。
她不想再从任何别人的口中拼凑关于自己父亲的剪影——尤其是从母亲口中。
这些年,母亲说的已经够多了。
母亲说他活该,说他目光短浅,刚愎自用,早年靠着一点运气被上头提拔,便得意忘形,自以为是,很快丧失了对局势基本的判断——一年后,国企改革政策如密雨落地,他屁股都没坐热,黑锅就一口接一口砸下来,而他自然是那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靶子。
“谁会那么容易升上去?若真容易,必有猫腻,爬得越快,摔得越惨。”母亲冷哼一声,像在看戏。
母亲说他为人并不正直,坐上高位后夜夜应酬,花天酒地,烟酒不离,男人有钱就变坏,至于具体能怎么坏,能坏在什么地方?——对待婚姻不忠,男女关系混乱,几番试图搞大事业却投资失败,甚至要去借高利贷……大约都是些翻不出花样的老套路子,烂得不能再烂。
母亲说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说他报应不爽,罪有应得,她还说……
可这些年,从来只有她在说。
罗芝从小到大,关于父亲的全部认知都是二手的,全部的印象都来自于母亲的加工,无论是好是坏,全都是母亲在说。
这不公平。
她27岁了,想要了解自己的父亲,想和他坐下来,真正聊一次天,她要靠自己去判断,她有能力分辨真假,也有资格亲自去听一听。
天色渐暗,包子铺打烊,东头的烧烤摊却架了起来,炭火微红,炊烟里混着孜然的味道,罗芝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却始终没有等来一条信息或一个电话。
父亲没有来。
晚上,罗芝拎着两袋外卖回了家,一手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手是炸得酥香的鸡翅和薯条。
她站在门口换鞋,头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散乱:“妈,你想吃包子还是炸鸡?”
母亲从沙发上抬起头,电视里的抗战剧正打得激烈,她的脸却比屏幕更冷:“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认了亲爹,就不记得有娘了呢。”
语气里带着刺,像一把藏在棉花里的刀,不动声色地扎过来。
罗芝站住了,指尖还沾着炸鸡袋上的油痕,她没有反驳,也没有逃避,一双杏眼不闪不躲,冷静地看着母亲。
对方却恼怒了,撑着沙发直起身:“怎么,还敢跟我瞪起眼来了是吧,我含辛茹苦养育你这么多年,你一朝听了别人的几句歪话,就胳膊肘往外拐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罗芝叹了口气。
她是三个小时前才告诉母亲自己回了雪城的,可想而知,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自然是激怒了她。
她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就开始责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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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芝当时还坐在包子铺里,声音沙哑:“我周末不上班,坐飞机总共两小时不到,来回都不耽误。”
“这是耽不耽误的问题吗?”母亲火气直冲头顶:“你现在能耐了,有出息了,连个招呼都不用打了?”
她向来情绪直接,从不遮掩自己的愤怒,每次发火都像狂风骤雨,逼得罗芝下意识赶快自我检讨,看看哪里又做错了。
但今天罗芝累了,她等了一天,腿脚酸痛,她知道自己等不来人。
听着电话那头日复一日的责问,她突然开始好奇:除了检讨自己,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处理?
——当然有啊。
“你为什么生气?”罗芝平静地开口:“是因为我回雪城没提前通知你,还是因为你猜到了,你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要去见我爸?”
对面沉默了片刻,接着便是一阵更猛烈的怒吼:“你真去见他了?有什么好见的!恶心不恶心?!”
“他是我爸,我为什么不能见呢,妈妈?”罗芝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一个我不能见他的理由,行吗?”
-
罗芝站在门口,与沙发上的母亲对峙。
她们在电话里不欢而散,而后罗芝三个小时后才回来,母亲心中一口恶气堵了三个小时,却无处发泄,现在看到女儿站在门口,神情寡淡,竟全然没有愧疚,她心中怒火更深,却又在愤怒之中,生出一种微弱的慌张。
“我说了不准去找他,你为什么不听?!”她脸色难看,气得发哑:“你念了这么多年书,竟还这么不知好歹,难道学都白上了吗!”
罗芝淡淡地说:“你能不能先把情绪放一放,我们好好说说话?”
然而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母亲的怒火:“情绪?你知道我这二十年独自压下了多少情绪,你知道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把你养的太顺了,连一点挫折都没经历过,才让你成了现在这幅白眼狼的模样,一点都不懂得感激!”
罗芝闭了闭眼,那张被恶意p成裸体的车模照片又在眼前划过。
的确,我从小活在母亲的羽翼下,她一直用行动庇护我,也不断用言语羞辱和伤害我,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该用何种姿态面对她。
她干巴巴地重复道:“我太顺了,都没有遇到过挫折。”
“所以你不懂得感激!”母亲声音发抖,“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谁为你承担了什么!你根本看不到别人的付出!!”
“这你就错了,妈妈,我可太看得到了,我就差被你扒着眼皮看了,”罗芝轻轻笑起来,“你为这个家做出的努力和牺牲,你付出的辛劳,你每天都在念,无休无止地念叨,生怕我忘记,生怕我不觉得愧对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但你念的太多了,我有点愧疚不动了,妈妈,我以前回雪城,肯定都要跟你商量的……可我现在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商量呢?”
她认真地问,声音越轻,听上去却越让人心惊。
“我弱小的时候,你竭尽所能地PUA我,怎么现在你也会紧张,也会害怕吗?”
“你也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那么听话,也不再轻易受你控制了……妈妈,你也会有做梦梦醒的一天吗?”
“罗芝,你!!你在说什么?!”母亲震怒,却一时说不出话。
“好了。”罗芝忽然站起身,把手里那袋炸鸡提了起来,“小月的女儿喜欢吃炸鸡,我给她送过去。”
她的动作干脆决绝,转身就走。
妈妈气炸了:“罗芝!你给我回来!!”
然而罗芝直接走了。
母亲气得脸发白,拍着扶手想骂,突然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回沙发里,指甲掐着掌心,脸色灰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罗芝小时候明明很乖巧,怎么现在如此叛逆张狂?
心中的恐慌潮水一样蔓延开来,而眼前飘着唯一的浮木,她越想握紧越抓不住,猛一使劲,掌心只剩下一片片冰冷的碎屑。
32. 第32章
第二天,罗芝直到晌午才回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风衣,换了条黑色九分裤,妆淡得几乎没有,头发简单束起,整个人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然。
这种淡然最让她母亲恼怒,也最让她紧张。
罗芝推门而入,转头温柔地提醒:“小心点,别被夹了手哈。”
母亲一怔,抬眼看去,罗芝身后竟然牵着黄月的女儿,小静。
小静蹦蹦跳跳进了屋,手里还攥着一把水彩笔,罗芝替她脱了鞋,又催她去洗手,动作娴熟,全程不动声色,没空过来说话。
母亲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不妙——罗芝在掌控局势。
这个女儿,已经学会了主动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她已经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我带小静去上画画课了,她很喜欢。”在她心烦意乱之际,罗芝却走过来,平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张罗起来。
她利落地摆好餐盒,又熟练地拿出纸巾,分装酱料,动作麻利高效:“快来吃饭吧,吃完饭我可得赶飞机了。”
“你这就要走?”母亲皱眉,然而还没来得及问,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却见黄月带着儿子站在门口,声音清脆:“阿姨好!来,小新,叫姥姥。”
她本想冷脸,却在黄月明朗的声音和小新的簇拥下,动作慌张,同手同脚地招呼他们进门,家里突然喧闹起来,她根本来不及责备罗芝。
小静要纸,小新要画笔,黄月帮着罗芝找碗筷,两个孩子围着她跑,她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家中杂音太多,她找不到机会跟罗芝对峙。
罗芝当然是故意的。
转眼,小新就闹腾起来,非要抢姐姐的画纸,小静不肯,他便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扑通趴在地上撒泼打滚,放声大哭,像个炸开的音响,把人的耳膜震得发麻。
黄月斥责小新不懂事,罗芝没急着制止,只是静静地拿起桌边那盒酱料,俯身温声问:“小新,你是想蘸番茄酱还是烤肉酱呀?”
她边问边把手伸到小新的面前。
小新不领情,“哇”地一声哭更猛了,把她的手一把推开,继续声情并茂地捶地砸墙,满地打滚。
黄月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低声对罗芝道歉:“姐,他就这脾气——”
然而罗芝只是冲她笑了笑,下一秒,她起身走向垃圾桶,毫不犹豫地“啪”一声,把一整盒酱料全数丢了进去。
“……姐?”黄月愣住了。
“给你台阶你就得下啊,小新。”罗芝回头,神色平静,语气轻缓,却字字在点着什么,“你看现在怎么办?画也没抢到,吃的也没啦。”
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怔忡的小新,说:“今天芝芝姨教你一个词——‘见好就收’,听明白了吗?”
小新愣着,泪眼迷离,竟被她镇住,瞬间安静了下来。
“哦对,你还不懂。”罗芝自顾自答,神情说不出的温柔:“没关系,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生活会把你教明白的。”
黄月一头雾水,总觉得罗芝今天有些反常,一双眼睛直愣愣的颇为瘆人,越看越有点毛骨悚然的意思……但看着闹腾的儿子终于闭了嘴,她顿时松了口气,默默冲罗芝比了个赞。
母亲坐在餐桌另一端,脸色却十分难看。
是她多想吗?还是罗芝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开始……指桑骂槐?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应该是罗芝高三那年,有一回蔫不拉几地说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不去补课,当时她刚接完父亲的电话,心情很差,直接甩飞了筷子,劈头盖脸地骂她:“行了吧你,别装了,见好就收,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
如今,她竟然一字不差,还了回来——她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根本就在回敬自己。
母亲的脸刷一下冷下来,指尖甚至在桌下轻微地颤了颤。
罗芝却像完全没察觉似的,咬完最后一个包子,轻轻拍拍手:“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机场了。”
“我送你吧。”黄月起身。
“不用。”罗芝一手把她按了回去:“你带两个孩子已经够辛苦了,别折腾,我行李都没几件,打车就好。”
她走进房间拿出随身旅行箱,里面东西不多,但一应俱全:一套换洗衣物,一瓶洁面乳,一支气垫粉底。没有丝毫多余的物件,像极了一个四处出差、说走就走的职业女性。
望着罗芝麻利地收好箱子就要走,母亲站在门边,喉咙动了动,刚要出口说什么,罗芝的电话响了。
罗芝低头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
“罗芝吗,我是王阿姨!”
罗芝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就想吐槽,现在连诈骗都这么敷衍了么叫什么王阿姨李阿姨啊你但凡起个独特点的名儿让我能代入——
她忽然停住了。
王阿姨,爸爸重组家庭的新老婆。
她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像被某根埋藏多年的针冷不丁扎了一下,疼意来得毫无预兆。
“你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下意识带出一点抵触,冷而警觉。
电话那头却急匆匆地,有点语无伦次:“你来一趟医院吧,你现在方便吗?哎呀,是这样的,你爸爸刚刚……他刚刚去世了。”
-
医院的天花板是统一的苍白色,长条灯管嵌入其中,发出像是被漂白后的阳光,那光是一种恒定的照明,一种无情的凝视,凝视着人间万千悲喜,它只是独自亮着。
罗芝一路跑过来,鞋跟落在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咔哒”声,她气喘吁吁,却不敢停,跑过走廊两侧长长的候诊椅,跑过墙壁上旧旧的宣传画,跑过她父亲缺席的很多年的岁月。
跑着跑着,她就从一个懵懂不安的少女,长到了现在这幅大人模样。
王阿姨等在那里,一见到罗芝,就像老熟人一样猛地扑上来,动作亲密得令人猝不及防,脸上堆满了熟络与热情。
“是车祸,你说他这是什么命啊!早晨他说要出门办事,结果在十字路口闯红灯,跟一辆大货撞了……”
她靠得越来越近,拉着罗芝的手不放,亲热的样子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多年,是村口天天搬着马扎一起嗑瓜子的闺蜜大妈。
“伤得好严重嘞,肋骨戳穿了肺管子,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结果还在抢救的中间又出现心梗!怎么什么乱子都叫我趟上了这是……关键是他情绪还不稳定,中间一烦躁,直接把呼吸管拔掉了……我们来不及按住他,就……”
——就无力回天了。
这段话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漏洞百出,心率乱跳的时候还有力气拔呼吸管吗,抢救不打麻药吗,都昏迷了又是如何“情绪烦躁不稳定”的?
但罗芝几次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喉咙紧得像被人从里头捏住,连呼吸都费劲。
王阿姨还在密密麻麻地咕哝:“ICU明明说上了呼吸机还可以抢救回来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我就说医院肯定也没上心嘛!这医生一个个的,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哎!一定是嫌我们没塞红包所以不肯用心医治——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不行,我明儿就去投诉,后天就去上访,我不信讨不回公道!!”
罗芝一使劲,终于把自己的胳膊从对方的手里抽了出来,她后退几步,背脊抵上冰冷的墙壁,身子发僵,像是被整个现实抽空。
“把文件拿给我看……所有的文件和单据,我都要看。”
她声音发紧,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淡,那是一种疲惫到极点后产生的麻木,连回声在耳膜里都是钝钝的,模糊成一团絮语。
她甚至听不明白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王阿姨赶紧递过来一个鼓囊囊的文件袋,表面蹭着一块不知名的油渍,皱巴巴的。
“病危通知书是我签的,死亡确认单是我儿子签的……都在这里了,你看吧。”
罗芝接过袋子,一页页翻。
那些密密麻麻的病情记录,冰冷的诊断术语,冷静到无情的紧急治疗方案,还有那张只有几行字的病危通知书……每一份文件底下签的名字,都不是她。
从头到尾,她不是第一联络人,不是那个第一时间被通知、被依赖、被请求决策的家属。
她连在手术室前焦急等候的机会都没有,她连签一个病危通知书的机会都没有。
死的到底是她的爸爸,还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别人,又或者都是?
她原以为,哪怕没有爱,血缘也该有个象征性的形式,可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罗芝低头看手里的死死捏紧的纸条,死亡确认单甚至不是一张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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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4纸,只是小小一个条子,比上学时偷偷传的纸条还要窄一点。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杨怀特——那个作风老派的中年男人,总是在公司打印一堆没人看的冗余资料,厚厚一沓,随便看两眼就扔掉。
……还是医院环保啊。
她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
那笑容极其瘆人,王阿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半小时后,所有手续办完,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王阿姨本想把父亲的遗体带回家,但房子是租的,她在电话里磨破嘴皮子,房东死活不松口,于是只能推往太平间暂存,等明天安排转运。
父亲被放在一张冰冷的、不再有温度的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层发灰的白布。几个工作人员过来一起推,于是四个轮子咕噜噜地滚动,压过地砖缝隙时发出细碎摩擦声,像什么东西在骨头里碾过去。
罗芝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床越推越远,缓缓地、坚定地、不可逆地向走廊尽头而去,像一艘锈迹斑斑的小船,驶入雾中的海浪,永远失去方向,再也不能回头。
她没有哭,只是握着病历单的指节发白,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维持站立。
死亡是不是终点,这段父女关系,是不是就,彻底画下了句点?
王阿姨却凑上来,搓着手,开始说起客套话:“哎呀,罗芝啊,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过来了,你说你多懂事啊孩子!你爸爸要是知道,肯定能安心闭眼了——”
她说话时喜欢往前靠,声音大得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热情过头就让人生出厌弃,偏偏还在自作聪明地表达着油腻的亲昵:“以后你随时回来啊!这里永远有你一个家,我和你弟弟——”
“弟弟”这两个字精准地触到了罗芝的逆鳞,她她蓦地转头,大声打断:“我是独生女,我没有弟弟!”
王阿姨脸一僵,笑容还残留在脸上。
她是那种走在街道上随处能撞见的妇人,头发烫成蓬松的方便面,脸颊松垮,眉毛却画得又粗又高,玫红色摇粒绒外套起了球,裤脚卷了两圈,脚上是一双松掉后跟的棉拖。
她的热情像塑料花,远看艳丽近看粗糙,带着一股刺鼻的酸旧味儿,实在不招人待见。
“哎呀,可是咱们就是一家人嘛!我是你后妈,看你这么有出息,我也很骄傲啊……”
她裹着亲情的壳子打算盘,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响,手段粗俗低劣,还妄想着罗芝不拆穿。
“一家人就得互相帮衬不是?你可别不管我们啊,你爸爸生前还欠了债呢,你那么有出息,可得帮我打理打理啊。”
“这和我无关。”罗芝声音陡然拔高,“债不是我欠的,我没义务替你们收场。”
“但是你弟弟还在上学——”
“我就俩表弟,一个刚领了国家奖学金,一个保送直博,”罗芝眼神凌厉,突然变得很激动,激动地几乎怒吼,“你算哪门子的葱也来沾亲?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吗?!”
她从未说话如此尖锐难听,王阿姨脸上泛起涨红,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嘴里还试图圆场:“哎哟你这孩子,说这干嘛……咱们终归是一家人啊。”
她悲愤交加,却茫然无措,她情绪如潮,怒火攻心,却又觉得天地轰然沉寂,剩下的只有怨恨和失落的空壳。
她失去了父亲,还来不及消化这个噩耗,眼前的王阿姨却不停聒噪,像一只烦扰人心的癞蛤蟆。
她胸腔急剧起伏,悲愤、屈辱、绝望交织在一起,像一根根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她胸口。王阿姨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停,她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全身血液翻涌,几乎要爆炸,就在即将失控之际,一个沉稳低哑的男声插了进来:“她不是你的家人,也没有义务为你们任何人买单。”
罗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整个人猛地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缓缓回头,是乔尔。
真的是乔尔。
他从走廊拐角走来,脚步稳健,深色衬衫熨贴利落,显得肩膀宽阔,身姿挺拔,然而神情风尘仆仆,眼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透着隐隐的疲惫。
他不是去出差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芝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喉咙发干,嘴唇动了动,良久才挤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33. 第33章
#你乔哥还是出手了
罗芝反应不过来了。
她也许该惊讶,该感动,甚至该情绪崩溃,冲上去抱住乔尔——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站在原地,极度疲惫,累得像一个满是裂纹的蛋壳,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一会儿再解释,”乔尔走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让我先帮你把眼前的事解决掉。”
他转头看向王阿姨,眼如利刃,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口中的义务,与罗芝毫无关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七条,继承权只在法定近亲属之间成立——你与罗芝之间既无血缘,也无收养关系,她不属于第一顺位继承人,更不是你口中的家属。”
王阿姨脸都快变形了,气得直跺脚,嗓门一下拔高:“你听听这是什么胡话啊,那可是她亲爹啊!她怎么不是继承人?她不认账谁认——总不能让我这个后老婆替他还债吧?”
她说着就往前凑了半步,抓着罗芝的胳膊,不依不饶起来:“从前债主就经常找上门,我儿子都被吓出病了——罗芝,你从小吃香的喝辣的,你爸赚的钱都给你花了,他在你身上可真没吝啬过啊,现在好了,你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你良心过得去吗?”
见罗芝神情惶然,似乎没听进去,她声音一下压低,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不怕我把你曝光到网上,叫大家都来评评理?亲闺女死了爹都不露面,债也不认,翻脸不认人,你看看人家会怎么说你,我要是闹到你单位,你的同事又会怎么看你?到时候有的是人戳你脊梁骨,说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罗芝浑身发抖,嘴唇张张合合,试图发出一点声音——
“你就不怕我把你曝光到网上,叫大家都来评评理?”“我要是闹到你单位,有的是人戳你脊梁骨……”
罗芝:?
乔尔点了一下手机,录音里王阿姨扯着嗓子叫卖一般的高声循环终于暂停。
他收起手机,神色凛然:“王女士,你刚刚的话已构成对罗芝的恐吓与名誉权侵害,这段录音就是关键证据。”
“我,我还没发呢!”
“没发最好,”乔尔冷冷地说,拇指一按,录音备份上传,暂停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若你继续骚扰罗芝,我会向公安机关报案,到时候要求你公开赔礼道歉和赔偿精神损失都算小的,情节严重的,拘留都是常见,你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可那些债务怎么办?别光顾着唬人!今天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你真是法盲啊。”乔尔叹了口气,他往前踏了半步,挡在罗芝面前,语气稍缓却依然冷硬:“你自己的债务问题,可以向遗产管理人追偿,罗芝父亲的资产该清算的清算,该拍卖的拍卖,这些事情都有法院接管,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更别想用违法手段逼迫一个无辜者。”
“不可能!想从这里摘出来,想都不要要!”王阿姨愤怒了:“你想分他的钱,就得帮我还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走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别以为读过两年书就可以糊弄我了!”
乔尔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债务依法由继承人以遗产实际价值为限清偿,但前提是继承财产——若罗芝放弃继承,她就无须承担任何债务,没有你所谓的‘良心债’,更不构成你拿来道德绑架的筹码。”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罗芝,语气陡然柔和下来:“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没有义务对这里的任何人负责。”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像一只沉稳有力的锚,把罗芝从巨大的旋涡里稳稳拉住。
罗芝的眼泪终于一点点落下来,不是嚎哭,也不是崩溃,只是悄无声息地滑落,却又像是长年干涸的泉眼忽然解冻,怎么也流个不停。
她哑然点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放弃。”
乔尔轻轻点头,而后转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冷若冰霜。
他站得笔直,身材高大得几乎让人生畏,虽然平日温文尔雅,可当他板起脸时,脸部线条竟如此锋利,生出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威压。
“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敢继续拿着这种经不起推敲的亲属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罗芝,给她增添困扰,那么我不介意用法律的手段,让你一劳永逸地闭嘴。”
他目光沉沉地扫视王阿姨,语气沉稳缓慢,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慑:
“既然你是法盲,那我就再帮你普及一条: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利用信息网络公然侮辱、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顿了顿,语气森冷如冰:“你猜,如果你把一个随意捏造的‘故事’发到网上,最后坐牢的会是谁?”
王阿姨眼神满是恼怒,却自知败下阵来,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罗芝,嘴上依旧低声埋怨着:“你这蠢孩子,家里的事叫个外人来掺合什么,做事这么不留情面,日后还得相见的,你这么瞎搞算什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罗芝沉默半晌,突然抬手,将那沓文件猛地一扬。
“人都死了……上哪儿见?她表情空白,连声音都很空泛:“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你也别来碰瓷。”
雪白的纸页腾空而起,在灯光下漫天飞舞,又带着喀啦喀啦的脆响,仓皇落下,像无声的雪落,像对世界像来不及的告别。
王阿姨惊呼:“你疯啦?!哎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她弯腰扑上去捡,慌乱地把散落的文件抓拢:“沾上水了怎么办?这东西销户的时候还要用的!还有那退休金——”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语气一顿,眼神心虚地瞟了罗芝一眼。
罗芝懒得搭理。
她站在纷飞的白纸黑字里,纸张飘飘扬扬,落在脚边,落在心头。
她突然想起上个月飞回雪城来见黄月,当时在灵堂,她久久地盯着大伯的遗照,觉得有一种惊人的熟悉。
原来那时候,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已经参加过父亲的葬礼了。
-
“我听艾雅说你回雪城了,”乔尔轻声说,“我打了你的电话,是一个叫黄月的女生接的,告诉我你去了医院。”
两人从医院出来,街灯映出他们并肩走在街头的影子,被风一吹,碎成斑驳的光斑。
“关于你父亲的噩耗……我很抱歉,罗芝。”
“你是来出差的?”罗芝眼神依旧是直的,恍惚问道:“来雪城出差?”
两人从寿衣店出来,罗芝手里捧着一束黄菊花,执意要去海边,乔尔只能陪着她。
乔尔摇头,眼神却没移开她:“不是。”
乔尔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真的很神秘,住在哪儿,有什么样的背景和过去,罗芝都不清楚,其实眼下这个时机就很好,乔尔似乎要主动解释,也许错过今天她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缝隙,去借机撬开乔尔包装在外面的壳。
可惜罗芝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情?”两人走到海边,罗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快被夜风卷走:“放弃遗产,也不过问债务,就好像……好像他整个人都跟我无关了一样。”
夜色下,雪城的海岸沉入一片幽蓝,潮湿的风吹得人微微发冷。
乔尔停顿了一下,认真回答:“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我知道你很强大,寻常问题伤害不了你,但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和无助的时候。所以罗芝,别有负担,你要是想说,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罗芝却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沙地,脚趾陷入湿凉的沙砾,朝海浪伸展的尽头慢慢走去。
她弯下腰,将一束□□轻轻放在离潮水最近的地方,动作小心而坚定。
“以前我爸每年夏天都来这儿游泳,”她说,声音淡淡的,“游泳是他的爱好……也是我记得的关于他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乔尔站在她身后,目光穿过潮水与风声,定定落在罗芝身上。天际线早就看不见了,只有岸边昏黄的路灯遥遥照着罗芝的身影,映出一幅孤独而坚定的剪影。
“我小时候,家里种了很多菊花。”罗芝闭上眼睛,似乎前言不搭后语,但无所谓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所谓?她任由思绪放飞,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其中有种绿色的丝状花瓣,我自己特别喜欢,可是今天毕竟是祭奠,还是得买黄的。”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乔尔就在身后,不逼近也不走远,静静地陪着。
她知道他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面色从容,不催促也不急着安慰,只做一个耐心的聆听者。
“他后来有了重组家庭,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也懒得去融入他后来的人生。人都走了,更不必做给谁看。”
“前些年其实也不好过。”她的声音一寸一寸往深处沉:“有时候我考试,他忽然发信息打断我,补课时还会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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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接到陌生的骚扰电话……当然,最后是我妈做出了割舍——他们离了婚,那些糟心事就惹不到我们头上了。”
她的声音被碎沙卷进海浪,而海浪拍打礁石,泡沫中升起潮湿的咸腥味,久久回旋。
“但我还是害怕,我总是害怕……”
她顿了顿,忽然说得极轻极快:“你也许不知道,其实是你给了我勇气,所以我主动提出跟他见面,我飞回雪城,做好准备来找他,不仅是想听他说,其实我有事要跟他说。”
她闭上眼睛,任风把睫毛吹得微微发颤:“上天大概也知道他是个非常难处理的麻烦,所以不等我做出什么,就把他带走了……你说,这算是对我的恩惠吗?”
“你想跟他说什么?”乔尔低声地问。
“害,其实也不重要了,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从未跟人提起过。”
罗芝闭上眼睛,任自己被裹着回忆的浪潮声淹没。
算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人都死了,还顾忌什么呢。
“我想告诉他,那一年,就是他走的那天,其实我跟在他的车后面,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整个厂区。”
“我跑啊跑,从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远。”
厂区很大,到处贴着国企改制的标语,工人们没了班,一波接一波在闹事……可那天偏偏是个顶好的艳阳天,到处都静悄悄的,一个旧时代终于被甩在后面。
后来她又偷偷回去过,把那条路重新走了一遍,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步,十四公里。
那年她十六岁,独自跟着车,跑了十四公里,把半生的勇气都消耗完了。
从此之后,她低着头,唯唯诺诺,受了委屈和欺负,再也不开口说。
罗芝终于泣不成声。
海潮已经涨得很高了,水线没过脚下,一个海浪扑上来,乔尔猛地冲上去,一把把罗芝拉回来。
他动作用力,把罗芝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罗芝。”他轻轻喊她的名字,像拥抱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罗芝……人生总是很艰难,生离死别,不是所有的怨恨和疑问都能随着死亡消解,有执念是正常的,你不用苛求自己。”
“我会忘了他吗?”罗芝抬头,迟钝地问。
乔尔顿了顿,坦然又坚定:“往后还有几十年时光,你大概率会忘记,他的身影在你记忆里会越来越模糊……这是客观的必然,我们都无法阻挡。”
“这世上,没有人不向往深刻的亲情、信任、家人之间深厚而长久的爱,但并不是谁都求得来,这不是你的错,罗芝。”
“相信我,罗芝,我知道,我也失去过……非常重要的人,我知道。”乔尔的声音有些苦涩。
“你过去的痛苦,是别人扎进你身体的刺,现在需要你自己把它们拔掉,这很难,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或者至少,我能陪着你。”
“把你的过去写成一本书,记住,书只是用来读的,读完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乔尔带着罗芝回到岸边,那里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着。
海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脸颊冻的生疼。
“我现在得走了,但是罗芝,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都愿意陪着你。”
乔尔打开车后门,把一个纸袋塞进她手里:“记住我说的话,活在现实里,别活进书里。”
罗芝拆开纸袋,里面竟然真是一本书……一本画册?
她慢慢翻开,封面已经泛黄,却莫名的熟悉,罗芝怔了怔,突然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她自己的画册,是她研究生时期的画画课作品集。
那年她状态低落,心里始终走不出大学时代的阴影,眼前又是迷茫未定的未来,因而阴郁,画风并不明媚,学期末,老师把每个人的习作装订成册,一人一份留存纪念。
罗芝指尖颤抖,陈旧的图画跨过五年时光重新跟她见面,那些线条混沌沉默又不断挣扎,像极了那个时期的她自己,在雾中行走,身后没有光亮,前方也没有尽头。
但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在她人生最沉默的时刻,在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日子,其实一直有人在遥远的角落,一直惦记着她。
在每一页灰暗的画作背面,乔尔都用工整的笔迹,写下了一句又一句:
“希望你今天开心。”
“希望你今天开心。”
“希望你今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