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天上掉下个林哥哥》 第174章 假慈心巧套偏财 翌日清晨,贾母特意将众人唤至荣庆堂。 贾母端坐在紫檀罗汉床上,面色虽有些疲惫,眉眼间却已不见昨日的怒容。 “都来了。”贾母从鸳鸯手中接过锦匣:“我如今老了,也操不了心了,就那点棺材本,本就说好了是要留给宝玉的。你们既伸手给我要,那我就出两万两,让你们看着糟蹋吧。” 贾政惶恐道:“母亲,可万万不敢,儿子......” 贾母摆手制止,只当不知内情,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有本事,也不缺这点,就当是我为这桩喜事凑个份子。” 王夫人心头一紧,心疼不已,谁不知道老太太的私房都是要留给宝玉的? 却见婆母忽然冲她笑了笑:“老二家的,这娘娘省亲,可不只是咱们一家的荣耀。” 王夫人明显不解,正欲开口,贾母便出口道:“你回头去和政儿商量,凤丫头毕竟年轻,家里的事往后还得你操心。” 王熙凤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她如今和自家姑姑虽明面和气,可暗地里却尽是龃龉。看来,如今又要被压上一头了。 这下可轮到王夫人得意了,忙说道:“老祖宗放心,儿媳定管好家中琐事。” 而后,看着脸色难看的大房一家,笑着说道:“儿媳昨日也去账房看了,都是下面的人算错账,这才惊动了老祖宗。既是添头,那儿媳也出一万两。” 听此,邢夫人将头埋的更低,她本就管不上大房的账,贾赦又时不时要银子买小妾和古玩…… 贾母冷笑一声,便拿了主意:“老大家出一万五,老二家出一万五,琏儿家出一万……珠儿家的就算了,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贾赦不甘心说道:“这......儿子实在......” 话未说完,迎上贾母的眼神,忙缩起脖子闭上了嘴。 王熙凤绞着帕子,心下暗恼。贾琏能有几个钱?还不都是得从她嫁妆里出? 那可是要留给自家巧姐的,但此时她也不敢质疑贾母,只能勉强带着笑意点头。 “都散了吧。”贾母啜了口茶,忽对王夫人道,“昨儿娘娘赏赐的点心,你拿些给薛姨妈尝尝。” 待众人退下,鸳鸯忙上前给贾母按摩太阳穴,“老太太今日气色好多了。” “傻丫头。”贾母望着窗外雪景,“跟儿孙置什么气?他们呀,都是些没见过风浪的......” 她摩挲着腕间佛珠,“有娘娘在呢。” ...... 省亲别院的工程依旧轰轰烈烈地进行着,赖大家的带着工匠们日夜赶工,雕梁画栋间尽是叮叮当当的声响。 贾母的日子一如往昔,昨儿刚叫来几个夫人陪着自己打牌,今儿又张罗着要请黛玉来赏雪吃锅子。 且说宝玉自秦钟去后,渐渐收了悲戚,倒常往北静王府走动。 那北静王最是怜才,对他青眼相待,时常留宴赏玩。府中下人见了,都道宝二爷愈发有出息了。 外头看着荣国府正是鲜花着锦之盛,四王八公的礼单雪片似的飞来,史家送来了上等的貂裘,王家进献了暹罗贡茶,连宫里太妃都时常有赏赐。 唯独王熙凤这几日愁眉不展。 这日正在房中看账,平儿忽报:“二奶奶,太太跟前的丫头儿来了,说太太立等您过去呢。” 凤姐冷笑一声:“准又是为了银子的事。” 略整了整衣裳便往荣禧堂去。 “给太太请安。”凤姐盈盈下拜,裙边流苏纹丝不动,“可是为着昨儿南安郡王府的礼单......” 王夫人淡淡道:“你如今管着家,也该学着开源节流,总不能让娘娘在宫里也跟着吃紧。” 王熙凤忙陪笑:“太太教训的是。只是老祖宗定了章程,这用度......可是半分都不敢缩减。” “那总该想点法子,琢磨点进项才是。昨儿你叔叔打发人送来了一箱银子,连你薛家姑姑也把梯己银子存在我这里,让我看着使。” 王熙凤心里大翻白眼,有个王夫人在中间压着,王家和薛家自然与自己不亲近。 她忙陪笑道:“哎哟哟,这可了不得!莫非这些还不够使的?” 王夫人啜茶:“够倒勉强够了。只是你元春姐姐在宫里,哪一处不要银子打点?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咱们总得未雨绸缪,另寻些生财之道才是。” 听到这些,王熙凤立刻就联想到,之前王夫人就撺掇她去用官中的钱放印子钱。 “太太何意?侄儿蠢笨,整日只在后院打转,能有什么生财的妙计?” 见王熙凤依旧软硬不吃,王夫人面上依旧笑着道:“我可是听说,你手下那婆子,仗着我们王家的势力,得了不少好处。” 王熙凤心头火起,连自己如今都收敛了,没曾想那来旺家的竟还敢如此张狂,却故作惊讶道: “可了不得!这起没王法的东西,竟敢背着主子作耗?太太放心,我这就回去撕了她的嘴!” 这来旺家的虽贪心,到底是用熟的狗。如今要是折了去,贾琏又不在,自己愈发独木难支。 王夫人心下不快,又不能直说让侄女儿去捞偏财,简直气的不轻。 忽的发现,这丫头和林家兄妹来往密切后,就越发不受自己掌控了。 当即冷笑一声:“府里的大喜事,琏儿如今也有了出息,也不见帮衬下家里。” 王熙凤依旧装糊涂,为贾琏说好话,还夸道:“他信里可跟我说了,如今很是得林姑父看中,就是皇上亲派的锦衣卫,都任他使唤。” 王夫人听她又提林家,手中茶盏"当"地一响。 锦衣卫算什么东西?自家元春可是皇妃。 “这老爷们得的俸禄,可都是尽数交给官中的。”王夫人淡淡道。 王熙凤毕竟年轻气盛,听此,也一时无话。 只能退一步说道:“他个八品的官职,能得多少俸禄?就是央人送回来,连跑腿费都不够。” “不是才说,得你林姑父重用吗?我看,还不如回来,等明年娘娘省亲,一起热闹热闹。” 第175章 啊,暂时想不到名字。 王熙凤听了王夫人这番话,心中不免活动起来。 她虽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到底见识有限。暗想,若娘娘得宠,少不得要提携娘家。琏二爷是长房嫡孙,将来...... 正盘算间,忽瞥见王夫人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登时如醍醐灌顶。那宝玉才是那位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般想着,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 “二太太说得是。”凤姐儿忙堆出笑容,“侄儿这就去信问问,只是爷们外头的事,咱们妇道人家终究不好做主。” 姑侄二人这般你来我往,一个面似菩萨心似刀,一个八面玲珑舌生花。及至散时,竟是各怀心思,谁也没占着便宜。 王夫人虽未达目的,到底借着长辈的势,将几桩棘手的家务推给了凤姐儿。 待凤姐儿告退后,声旁婆子上前埋怨道:“依老奴看,凤丫头是越发不敬长辈了,往日里都叫您太太,如今竟喊起二太太了。” 王夫人只转着手中佛珠,淡淡道:“她还能反了不成?” 却说王熙凤回到自己院里,气得将手中的帕子绞成了麻花。 平儿忙递上茶来:“奶奶这是......” “好一个姑妈!”王熙凤冷笑道,“王家送银子来,我这个当家奶奶竟半点不知情。倒叫她又在老太太面前卖了乖!” 平儿不敢接话,只听凤姐儿又恨恨道:“薛家那位更不必说,一家子都巴结着二太太!” 就是再要强,此时也觉自己无父无母,就没有娘家做靠山。 窗外树影婆娑,映得凤姐儿脸上阴晴不定。 “去把来旺媳妇叫来!我倒要问问,是谁给她的胆子,敢背着我在外面捞钱。” ...... 那上好的楠木、紫檀价比黄金,贾赦和贾政也不敢再惊动老祖宗,只得私下寻些门路。 贾珍本想着让出了院子就算了了,如今也乖觉的又奉上了银子。 渐渐地,这两位爷也开始仗着官职行些方便。贾赦虽无职权,却常有人见着外头管事捧着礼匣进出东院。贾政虽端着架子,却也默许底下人收受孝敬。 庄头们被逼得紧了,竟将佃户们来年的收成都预先支取。 那些没落世家最是乖觉,借着各种由头,将各色贵重贺礼送进荣国府来。 邢夫人自然没有什么手段,但是王夫人和薛姨妈愈发亲近了。 薛家本就是依附贾王两家的商户,如今更是帮着在外头经营买卖。表面上产业渐有起色,到底不过是替两家跑腿的,彻底沦为别人的钱袋子。 这些作死之道,林祈安都看在眼里,银子也都赚到了手里。 ...... 扬州盐政衙门内,林如海接到京中邸报,见贾元春加封贤德妃的消息,眉头不由深锁。窗外春雨淅沥,却浇不熄他心头忧虑。 贾琏倒是喜得合不上嘴,只是父亲的来信里,竟给他要银子?如今天高皇帝远,他自然是回信哭穷。 贾琏倒是喜不自胜,只是接到父亲来信索要银两时,当即提笔哭穷。信中提及王家、薛家、史家乃至北静王府都备了厚礼,还要他将喜讯告知林姑父,话里潜含的意思让他着实为难。 这日晚膳,贾琏斟酌着提起元春封妃之事。 谁知林如海闻言竟放下筷子,长叹一声:“安哥儿年岁渐长,玉儿也不小了,总住在贵府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让他们搬出来住吧。” 说罢竟起身离席,留下贾琏一人愕然。 他举着银筷的手僵在半空,心中暗忖,这大喜之事,林姑父怎的反倒不悦? 寒蜈如今常伴林如海左右,他虽沉默寡言,但因救过林如海,又与林祈安交好。林如海便常把他当晚辈看待,偶尔也会提点几句。 这日他问起寒蜈,可有见过林祈安身边的几位好友。 寒蜈思索片刻,道: “有个长公主府的公子,人尚可,就是喜欢仗势欺人,很没礼貌。” “还有一个是周夫子的师弟,两人看书时,总吵架。” “其余同窗我也见过几个,都挺客气,但是很无趣。” “不过,有个圆脸的表兄,据说常欺负他。那日在庙里,我还见他光着身子的搂着个男的......” “砰”的一声,林如海手中的霁红釉茶盏掉在了地上。 翌日,他连发两封家书。 一封命林祈安即刻搬离贾府,另一封却是写给贾母的,嘱咐儿子必要时方可出示。 ...... 神京城。 上元节那场风波虽未查明真凶,蒙古使团勉强洗脱了嫌疑。 只是市井小民哪管这些?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茶馆酒肆里更是添油加醋。那些读书人最是热血,文会上个个拍案而起,恨不能立时投笔从戎。 那遇刺的命官正是礼部主客司的郎中,专管着边关互市的事宜。 沈纪尧这几日急红了眼,带着锦衣卫满城搜捕,连耗子洞都要掏上三掏。 这日国子监内,林祈安垂手立在祭酒大人跟前,模样极是恭谨。 只因快要开学了,孩子还没学上呢。 祭酒捋着花白胡须,瞧着林祈安,心下着实为难。这般好苗子若拒之门外,实在可惜;可若轻拿轻放,自己又失了面子。 思量半晌,祭酒故意沉下脸道:“你先回去吧,待老夫禀明圣上再议。” “恩师容禀。”林祈安陪着笑脸,“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微末小事,岂敢劳动天听?” 祭酒冷哼一声:“好个林案首!入我国子监求学,在你眼中竟是小事?” 实则,圣上自然不会管这等小事,祭酒大人还是能做主的,也只是想晾着他几日。 “学生岂敢!”林祈安连忙作揖,“学生是说,学生微末之躯,全凭老师定夺便是。” 说着,将随身带来的礼物往前推了推,笑的一脸谄媚。 “还未入仕,就学会这些门道!”祭酒大人嘴上斥责,眼中却无半分怒意。 原来那匣中装的,是失传已久的古籍残卷,另有一坛无锡惠泉酒,并几样可口的江南细点。 这般合心意的礼物,怎么能算行贿呢?说是尊师重道才恰如其分。 祭酒摩挲着书页,忽然想起当年在江南游学时,也曾饮过这惠泉酒。是号称第一峰下,天下第二泉的惠泉水以所酿,并采用江南优质糯米为原料。 其味清醇,经久不变。闻名天下之后,更是成为了贡品,京城可买不到。 祭酒大人不觉喉头微动,语气也软了三分:“罢了,开讲之日,带着文书来办入学吧。” 林祈安闻言,当即深深一揖到底,恭声道:“学生谢老师成全。” 退出堂外时,嘴角噙着一抹早已料到的笑意。 没办法,祭酒大人一向惜才,又喜小酌几口。这也算是投其所好,轻松拿捏。 入学之事已了,林祈安踏着轻快的步子往黎府去。 推开花梨木门时,天光正斜斜漏进窗棂。 只见黎韫临窗斜倚,一腿屈起,月白色袍角垂落榻边。 他手中捧着本《鹤鸣九皋》,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节拍,眉宇间凝着三分专注。 “呦,黎兄好雅兴。”林祈安挑眉,“这曲子弹起来可费功夫。” 黎韫合上书册,随手将琴谱塞进案头书堆,正好盖住一页诗笺。 “比不得林兄满面春风,看来是心想事成了。” 林祈安顺势坐在他对面,自顾自斟了盏新茶。 “多亏你那卷古籍,祭酒大人爱不释手。” “既如此,”黎韫指尖轻叩案几,“林兄打算如何谢我?” “今日天气.....”林祈安看了看窗外,初春的生机还未到来,只能继续道,“还凑合,你不是一直想去半日闲吗?择日不如撞日。” 黎韫眸光微顿,他确实对当日填诗之人,生了些好奇。 “今日......”黎韫停顿片刻,整理了下一旁的书堆,将诗笺放好,“还是改日吧。” 林祈安心下纳闷,莫非是传说中的宅男? “也罢,那就下次再议。” (今日字数不够,稍后补。。。) 第176章 梅香浮动论诗魁 林祈安回到林府时,暮色已染透窗棂。 刚踏入书房,便见案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张泥金帖子。 他眉头一挑,拾起细看,竟是北静王府的春梅宴请帖,字迹工整如列阵之兵。 “贺伯,这帖子何时送来的?” 贺伯回忆一瞬,回道:“约莫申时,由王府长史送来的。老奴见少爷未归,便搁在案头了。” 看来墨阳黎氏这位嫡系公子,在京城权贵眼中的分量,比他预想的还要重上三分。 要不北静王也不会亲自上门下帖。 “有意思。”他指尖在“恭请林公子”几个字上轻轻摩挲。 梅花位列四君子之首,乃百花之先。东坡居士曾咏“梅花开尽百花开”,道尽此花占得春先的灵韵。 当下,虽腊梅将谢,但是朱砂、绿萼等各色春梅正当盛放。 林祈安刚至梅园门口,便有青衣小厮接过名帖,引着他进了园子。 穿过月洞门,但见满园春色,暗香浮动间,已有三五士子悠闲散步于林中。 正厅内十二扇楠木隔扇尽数打开,将室外满园红梅尽收眼底。 北静王盛水溶端坐主位,一身靛蓝团龙纹锦袍,正含笑望来:“林公子来得正好。” 林祈安躬身行礼,余光扫过全场。 左侧首位坐着黎韫,一袭雪青长衫,见他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右侧首位竟是贾宝玉,项上金螭璎珞圈映着满堂烛火,晃得人眼花,眼中诧异更胜。 更远处坐着些熟面孔,忠靖侯家的嫡子正与缮国公府的公子对弈,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则在梅窗下与柳湘莲低声交谈...... 除却王孙公子、清客谋士、京城名角,甚至有江湖奇人也相聚于此。 北静王这"贤王"雅号,倒非浪得虚名。 其门下食客三百,无论寒门才子还是江湖异士,但有一技之长者皆可入幕。这般礼贤下士的做派,自然在士林中博得清誉。 林祈安打过招呼后,就自觉顺着指引落座。 待坐定环顾间,发现身侧竟是老熟人。 赵序此刻正皮笑肉不笑的拱手:“林案首今日竟有雅兴赴这风月之会?莫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曾想赵兄还是这么关注在下,过奖过奖。”林祈安不甘示弱,笑着拱手,又低声道:“还未恭贺赵兄成功荣登''孙山''之列,虽说是榜末,到底也算跃过乡试龙门了,此后定当前途无量。” “你......”赵序面色霎时涨如猪肝。 此前在国子监,他处处都想压林祈安一头,结果临到年末考教之时,人家根本没来参加考试。 这会儿人家拿下小三元,而自己虽以监生之便过了乡试,但却没发挥好,位居末榜。 这黄口小儿竟这般直言嘲讽,简直狂妄自大! 见酒盏都要被赵序捏碎了,林祈安不觉好笑,这孩子一点没长进啊。 “赵兄慎饮。”林祈安虚扶其腕,“这梨花白后劲绵长,易醉。” “不劳费心!”赵序仰颈饮尽,袖口沾了酒渍也浑然不觉,“你可莫要得意过头,今日群贤毕至,皆为诗词翘楚,并非你逞口舌、论策论之地。腹中若无半点风月,小心贻笑大方。” “谢赵兄提点。”林祈安毫不在意,继续逗弄道,“待会儿要是有人为难在下,还望赵兄看着同窗之谊......” 话未说完,赵序已"啪"地放下酒盏,扭身与旁座攀谈,只留给林祈安一个绷紧的后颈。 赵序此人虽过于自负,但也从未私下给人下过绊子,林祈安闲来也乐意与他辩几句。 园中忽起笙箫之声远远,恍若隔雾看花。 案上陈设着梅花攒盒,里头盛着松瓤鹅油卷、藕粉桂糖糕等细点,配着鎏金执壶里的梨花白,倒也风雅。 三三两两的宾客或执卷论诗,或把盏赏梅,倒真应了"谈笑有鸿儒"的景致。 黎韫此时也明白了,林祈安应是也收到了帖子,不觉对这位北静王的喜好交友能力有了新认知。 特别是无意间瞥见林祈安与身旁之人交谈时的小表情,不觉失笑。 “黎先生可记得在下?”贾宝玉不知何时已立在案前。 盛水溶略感意外:“不想两位贤弟竟是旧识?” 黎韫看了看贾宝玉,忆起什么,淡淡回道:“确有过一面之缘,没想这般巧。” “哦?”盛水溶手中折扇轻敲掌心,“黎先生太过低调,小王也是近日才得知你早于年前便来了京城,失礼失礼。” 黎韫轻笑举杯致敬:“王爷客气。” 贾宝玉还欲交谈,不曾想黎韫直接起身:“这满园景致不可辜负,在下先失陪了。” 盛水溶朗声笑道:“今日群贤毕至,不若诸位一起移步赏梅。过后有何妙句,且可拿来一观,小王必不为少了彩头。”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连称“王爷雅量”。 (好水,在改。) 第177章 我不及哥哥万一 赵序面色铁青,掌心攥出月牙,心中恼怒不已。 这人明明早有妙句,偏要待自己三催四请方才落笔,岂不是存心要他在众人面前难堪? 思及此处,喉间竟涌上一股腥甜,忙借着饮茶强压下去。 黎韫看完诗词,意外地抬眸朝林祈安望去,见少年清冷眉眼中藏着一抹狡黠。 迎上黎韫赞赏的视线后,林祈安悄然靠近,低声道:“如何?没给老周丢人吧。” “既有这等才情…… 何必守拙?” 黎韫疑惑道。 他分明记得,每逢与他论诗,这少年总要推说“才疏学浅”,恨不得扭头就跑。 林祈安凑近,小声道:“实不相瞒,我曾得到一孤本,抄的。” “......” 黎韫手中酒盏蓦地一颤,一时语塞。 侧目望去,但见林祈安神色坦然如常,眼角眉梢还挂着几分得意,仿佛在说“我厉害吧”。 他见过沽名钓誉的,见过欺世盗名的,却从未见过有人将“文抄”之事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这......成何体统! “我早说了我不擅作诗词。”林祈安继续凑近,小心耳语,“他们非要逼我,连我父亲都搬出来了,这我能忍?” 黎韫无奈:“......所谓雁过留痕。” “无妨。”林祈安轻拍对方肩膀,安慰道:“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这可是清代诗人纳兰性德所作,在此方天地间自然无人识得。要说诗会扬名,他也不是不知道一些大雍历史上没有的绝句。 黎韫见他非但无愧色,反而引以为傲,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转眼见满座文人争相传抄那阙"盗来"的佳句,忽觉这荒唐场面,倒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诗会真切许多。 罢了,似他这般坦然之人,反倒胜过世间多少伪君子。最难得的,正是这少年身上不为世俗所困的磊落之气。 盛水溶执起诗笺反复品读,终是叹道:“‘冷烟和月,疏影横窗’,当真是神来之笔。” 遂命人取来那柄御赐湘妃竹扇,亲自递到林祈安手中。 自此林祈安竟成了香饽饽,不时有锦衣公子前来攀谈。 被挤到厅角粉壁前的赵序,眼见那少年遥遥举杯,眼尾微挑的模样,活似在说:赵公子,承让了。 宴散时,林祈安手中已经收到了十七八张名帖。那阙词被诸多士子誊抄,想必明日就会传遍各大书院。 贾宝玉盯着自己诗稿上“胭脂洗出秋阶影”之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自此之后,一向低调的小三元,往后怕是无法低调了。 而黎韫不知为何,也未作诗相竞。但因着北静王明显的优待,手里收到的名帖,竟也不比林祈安的少。 ...... 几日后,户部尚书夫人下帖设宴。 京中贵眷们闲来最是讲究,四时八节总要轮番设宴。 因着尚书大人与巡盐御史公务往来,林黛玉这个家中唯一的女主子,少不得要走一遭。 这日,黛玉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袄,鬓边只簪一支点翠梅花步摇,由孔嬷嬷扶着下了轿子。 甫一入园,便被几位珠环翠绕的夫人团团围住。 这般过分的热情让林黛玉心下疑惑,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挨个行礼问候。 直到有位夫人拉着她的手赞道:“不愧是探花郎的千金,令兄才情名满京城,林姑娘的气度更是出众。” “夫人谬赞了。”林黛玉微微福身,鬓边点翠步摇纹丝不动。 这时又有一位性子直爽的夫人笑着问道:“不知令兄可曾定下亲事?” 黛玉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这般话题,闺阁女儿自然不便接话。 孔嬷嬷适时上前半步:“回夫人话,我家公子与姑娘是双生子,姑娘还未及笄呢。” “呦,这般年纪的小三元,当真是凤毛麟角。” 黛玉唇边绽开浅浅梨涡:“夫人过誉了,兄长不过是侥幸。” 虽这般说着,眸中却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她深知科举之道,纵是状元文章也难讨所有考官欢心,能中小三元虽有运气,但实力自然不俗。 待到闺秀们聚在暖阁赏梅时,那些试探愈发婉转。 这个夸“林姑娘眉目如画”,那个赞“兄妹定是一般的品貌”。 这种场面,林黛玉早已游刃有余,脸上带着丝丝羞怯,一一客气谢过。 她眼波流转间,已将众人言语拼凑出七八分,定是兄长在外闹出了什么动静。 心下不由诧异,哥哥与她交谈之时,一向是三分的得意,都能渲染到七分。这般扬名之事,怎的反倒缄口不言? 更蹊跷的是......哥哥的诗才...... 正思索间,忽听一位着葱绿衫子的姑娘问道:“林姑娘,你哥哥既有此才情,想必也是通晓文墨的?” 这礼部尚书幼女徐婉清话里藏针,分明是要掂量黛玉斤两。 林黛玉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温声道:“我自幼与兄长一起开蒙,倒也粗通些诗词歌赋。” 话音方落,几位姑娘便起哄要联句咏梅。 三巡过后,黛玉那句"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一出,满座闺秀皆屏息。这般豪迈气魄,全然不似深闺弱质,倒像那踏雪寻梅的谪仙人。 众闺秀夸赞之声此起彼伏,个个小迷妹似得。 徐婉清手中帕子绞得死紧,强笑道:“比之林公子的《眼儿媚》还是差些意境。” 黛玉眼波微转,什么《眼儿媚》? 怎的满京城都知晓,偏她这个做妹妹的蒙在鼓里? 面上却不露分毫,反露出几分小女儿娇态:“兄长才学,我自然不及万一。” 身后,孔嬷嬷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看着自家姑娘的眼神满是慈爱。 金流还是太年轻了,这会儿死死盯着鞋尖,肩膀微微发颤,生怕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着林黛玉诗才被闺秀圈认可,再有那句“不及万一”,林祈安的才名更涨。 自此,闺阁女儿皆笑赞:林家兄妹,一个是文曲星下凡,一个是扫眉才子转世。 偏生那“文曲星”这会儿在书房打喷嚏,一个接一个,不知何故。 ...... 第178章 锦心绣口暗藏机 却说这诗会风波愈演愈烈,林祈安名气小显后,连带着贾宝玉当日对他的冷嘲热讽,也传得沸沸扬扬。 士子间暗议,这荣国府果然轻慢林家。 否则怎么刚出了个娘娘,林公子就独自搬回自家旧宅?...... 可谓是,无心插柳。 直到诗词与流言一起传到贾政耳中,前院书房里再次传出怒吼:“快拿宝玉来!” 吓得廊下画眉鸟扑棱棱乱撞金丝笼。 贾政最注重清流名声,又一向想与林家交好。贾宝玉在外公然与林祈安作对,简直比上次与秦钟厮混还让他愤怒。 见绑不来人,当即就提着棍子,追了过去。 那厢宝玉早得了风声,一溜烟钻进荣庆堂,扑在贾母怀里哭诉。 贾母搂着心肝肉,朝追来的贾政骂道:“孩子才多大,就整日喊打喊杀!” 待问明缘由,也只得长叹一声“冤家”。 总之,贾宝玉再错,也骂不得、打不得。 闹剧过后,贾母想着总该缓和些流言,便命人去请林家兄妹过府小住,借口是花朝节将至,要给二人大肆庆生。 偏生林祈安次日要入国子监,黛玉早已开始着手给闺中密友写帖子,只待送出。 “劳妈妈回去禀告外祖母。”黛玉将给三春的帖子交予来人,“原不是什么整生日,倒惊动长辈挂心。我本就欲明日亲去府里送帖,只是哥哥要入学,今日少不得替他收拾书箱。” 见那婆子面露难色,黛玉心下生疑,索性换了衣裳亲往贾府。 荣庆堂里。 贾母见黛玉这么快就来了,脸上全是笑意,忙命鸳鸯看座。 待听闻是为下帖而来,手中暖炉"咚"地搁在了炕几上,面上也染了不悦。 王熙凤在一旁笑着解围:“老祖宗这是多日不见,想着你们兄妹二人了,这才特意喊来我和姐妹们,要在咱们府里给你们设宴庆生。” 林黛玉为难道:“外祖母与凤姐姐厚爱,本不应推辞,只是......”她从金流手中接过帖子分与三春,“我虽还未正式下帖,也早已与几位千金有约在先,今日前来,便是怕你劳累,这才先给姐妹们送帖。” 并未收到请帖的薛宝钗,摩挲着腕上玉镯,垂眸不语。 贾母见状,索性道:“也罢,那就等生辰宴过了再来陪我。不如,让姊妹们都去陪你多住几日,也好帮着你张罗宴席。” 林黛玉虽喜欢姐妹们相伴,却也顾忌兄长在家不便,只道:“那我需与哥哥商议。” 王夫人忽的轻笑:“林姑娘这般推拒,知道的说是林家重规矩,非要搬出去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嫌弃姐妹们,又或者是说,我们刻薄了亲戚呢。“ 这话说的就过于直白了,只因早上才因着贾宝玉之事,连她自己都被贾政训斥了,心中正是郁气难平。 黛玉眉尖微蹙,鬓边步摇的珍珠串儿轻轻一晃:“二舅母这话,是怨我们不该回自家住?还是怨我家规矩大?” 她早从诗会传闻中猜出端倪,自然对贾宝玉更是怨恨,平日里在家中就总说说什么“禄蠹”,出门在外还要挤兑兄长。 众人都不曾想,黛玉会直言反问,连贾母都愣住了。 王熙凤眼底闪过兴味,倒是看起了热闹,也不打算缓和气氛了。 最机灵的贾探春因着王夫人在侧,攥紧裙角,不敢作声。 邢夫人忙笑着拉偏架:“什么怨不怨的,你们我们的,本就是一家人,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断不了血脉。” 话落,又特意瞥了一眼王夫人和薛宝钗。 贾母看着两个不省心的儿媳,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只能拉过黛玉的手:“正是这个理,都是血亲,自然是怎么亲近都不为过。” 却见迎春怯怯上前:“林妹妹待我们极好的。” 惜春也小声道:“不过问一声罢了,林哥哥准会同意。” 探春才跟着说道:“就是出门要带的衣服首饰,也得有时间收拾。” “哎呦!”王熙凤这才抚掌笑道,“瞧这几个丫头,亲得跟一树上的花儿似的。可惜啊,我家巧姐年纪小,要不要该去凑个热闹。” 她腕间虾须镯叮咚作响,倒把凝滞的气氛搅活了。 林黛玉笑着眨眼,反问:“凤姐姐舍得?只怕我粗苯照看不周,委屈了巧姐儿。到时候,你别日日差人来问话才好。” “你们听听。”王熙凤指着黛玉对众人道,“这般天仙似的人儿还自谦粗笨,叫我可怎么活?若真如此,我还真盼着我家巧姐也‘粗苯’些。” 薛宝钗上前一步,说道:“若巧姐能似她林姑姑半分灵秀,自然与''粗笨''二字无缘。只怕......”眼波在王熙凤身上一转,伸手一点“随了你这凤辣子,那才真真儿是完了。” 话罢,大伙儿齐齐捧腹大笑。 满堂哄笑中,王熙凤只低头整理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待笑声稍歇,方自顾自道:“常言道‘女生外向’,我们巧姐若能有她林姑姑三分品格,便是随了我这''凤辣子''的脾性又如何?” “我倒觉得随了凤姐姐才正好。”林黛玉上前握住王熙凤的手,转向众人道,“我哥哥常说,女孩子就该有些棱角才好,免得平白受人磋磨。” 话落,王熙凤忙回握住黛玉的手。 “这话我爱听,安哥儿说的没错,往后外出赴宴可不能白白受气。” 王夫人面上丝毫不动,内心大翻白眼。 邢夫人笑的见眉不见眼,真是日子愈发好过了,最近看这个儿媳都顺眼了不少。 探春低着头,借机藏住了上扬的唇角。 贾母看着这样灵动鲜活的外孙女,心下又爱又怨。 忆起自家敏儿幼时也被自己养的娇贵,便是哥哥嫂嫂也都说不过她,可对自己从来都是百依百顺。 回府后,林祈安得知姐妹们要来,自然没有意见。 (下月想整理下大纲,保证质量,可能会渣更,支持大家攒文。) 第179章 春寒未褪入学时 可贾宝玉却有了意见。 碧纱橱里忽闻"咣当"一声脆响,原是那缠枝牡丹纹的越窑青瓷盏摔得粉碎。 贾宝玉涨红了脸,连胸前的通灵玉都跟着晃动起来:“林妹妹搬出去了,如今连姊妹们都要往他府里去,不过是个一心想做国蠹禄贼之人,哪里就......” “我的二爷!”袭人面色骤变,忙用帕子去掩他的口,:“这种话如何说得,老祖宗还在隔壁呢,要是传到二老爷那......” 宝玉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你如今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既这般仰慕那禄蠹,不如跟着去奉承!何必管我?” 袭人被他推得踉跄,腕上银镯撞在紫檀小几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她也不恼,反上前执起宝玉的手:“二爷说的什么胡话,我何时奉承过他?再说,姑娘们也没人奉承他,林姑娘生辰,姊妹们去贺喜原是常理。再说......”她忽压低声音,“宝姑娘不还在府里么?” “你们懂什么!”宝玉却猛地抽回手,自顾自在床上坐下,喃喃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凤姐姐和老祖宗,从前都最喜欢我了。如今倒好,林妹妹不喜欢我,她们都喜欢......” 话说半截,忽想起那日诗会上林祈安被众星捧月的模样,连北静王都青眼有加,喉间顿时像堵了团棉花。 袭人轻叹一声,挨着宝玉在拔步床边坐下:"我的好二爷,何苦为这事伤神?横竖家里姊妹不过住上三五日就回来了。林姑娘既与咱们生分,咱们远着些便是。" “才不是......”宝玉急急抬头,话到唇边却又咽下。 他想说林妹妹和林祈安不一样,可话到嘴边,想起黛玉虽从未像林祈安那般与自己作对,可那双含露目每每望来,总似隔着层秋霜。 这般想着,心头倏地一痛,竟比那日挨父亲的板子还要难捱三分。 是啊,姐妹们总归是会回来的,可是林妹妹还回来吗? 贾宝玉越想越难过,眼眶一热,竟将脸埋进堆绣软枕里呜咽起来,泪珠子把缠枝莲纹的枕套浸湿了大片。 正哭得伤心,忽闻环佩叮当。抬头见贾母扶着鸳鸯的手颤巍巍进来,金钏儿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瓷,那青瓷片映着烛火,恍若他支离破碎的心思。 “我的心肝肉啊!”贾母见他哭得满面通红,忙搂进怀里,“你父亲再不敢来吓你了,祖母今日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贾母只以为他这是被贾政吓到了,这才一整日都没出门,躲在屋里掉眼泪。 袭人忙让出位置,轻声道:“回老祖宗,二爷这是舍不得姊妹们去林府贺寿。” 说着悄悄捏了捏宝玉的手。 贾宝玉如今也不敢当着贾母的面,再说什么禄蠹不禄蠹的话了,只能埋在贾母怀里,闷声道:“林妹妹......是不是再也不回咱们家了?” 贾母抚着他散乱的发辫,想起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撮合,林丫头却始终淡淡的。 如今她兄长又......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转而道:"开春了,你也该去族学......" “老祖宗!”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想起秦钟都不在了,他去族学还有个什么趣味? 顿时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 纵使“学霸”,也很难不厌恶开学。 春寒料峭,集贤门前已熙攘如市。 士子们三五成群,面上虽端着斯文,眼底却尽是年节未尽的慵懒。偶有相识的碰面,那声“别来无恙”里,总藏着几分对假期的眷恋。 林祈安的出现难免引起片刻骚动,不时有士子上前寒暄几句。 或是恭贺位列案首;或是打趣几句小三元;个别熟悉的同窗更甚,远远就大喊‘疏影公子’。 正应了市井那句糙话,“人怕出名猪怕壮”。 林祈安面上含笑,一边应酬,一边在心下安慰自己,总会过去的。 但见黎韫一袭天水碧襕衫翩然而至,偏在擦肩时驻足,薄唇轻启:“疏~影~公~子~”。 四个字被他念得百转千回。 待林祈安应付完众人踏进率性堂,却不见黎韫踪影。 “铛——” 彝伦堂前的铜钟突然震响,惊起檐下一群灰雀。 原本分散各处的监生们,纷纷整好衣冠,快步朝堂前汇聚。 林祈安随人流来到广场,只见祭酒大人绯袍玉带立于高阶,三梁进贤冠下的目光扫过来时,几个偷懒的监生顿时缩了脖子。 “诸生听训!”祭酒声若洪钟,开始例行开学训话,“新岁伊始,当思圣人之道......” 一刻钟后,终于讲完了。祭酒忽的侧身,朝台下招了招手。 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慢悠悠拾阶而上,腰间青玉丝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这不是黎韫吗? 这特别的出场让林祈安眼皮一跳。 “今日有桩新鲜事。”祭酒拍了拍少年肩膀,语气熟稔得像在介绍自家子侄,“墨阳黎氏的公子奉旨入学,圣上特意嘱咐老朽,说黎家世代为朝廷育才,也该来国子监传授授业之法。不要看黎先生年轻,他批注的《春秋繁露》连翰林院的老学士都称赞有加。”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炸了锅似得。 谁不知墨阳黎氏? 虽嫡系百年不入朝堂,但天下举子十中有二皆出自黎氏门墙。 祭酒捋须笑道:“黎小友此番来国子监,一为求学,二为代墨阳书院与诸生切磋。每月朔望日会给诸位授课,届时黎小友自会与诸位分享些读书心得。” 说着意味深长地补充:“这可是圣上亲口吩咐的差事。” 不少监生激动得直搓手,活像见了活的圣贤牌位。 唯有低估了这个时代士子间信仰的林祈安,一脸天塌了的表情,愣愣看着台上一本正经的黎韫。 这好好的同窗,一下就变成了半个老师。 黎韫拱手向众人行礼,声音清朗:“在下黎韫,教导不敢当,也只是与诸位共同学习,互相指点。” 话落,他负手立于阶上,目光扫过人群时,在林祈安身上一顿。 虽面上依旧温润知礼,但林祈安分明感觉到了,这小孩哥是在向他嘚瑟! 第180章 黎韫避世藏书阁 辰时三刻,率性堂内已是一片熙攘。 黎韫的紫檀案几前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捧着《春秋》讨教注疏,那个端着时文求批改,更甚已经开始邀请过府小酌。名帖在桌上堆成小山,连那方青玉镇纸都被挤得歪斜欲坠。 “疏影公子”的热度转瞬即逝,倒叫黎韫成了国子监新任“风云人物”。 只见他左手执朱笔批注,右手不动声色地扶正镇纸,面上始终挂着世家公子的得体浅笑。唯见那翻阅竹简的指尖微微泛白,帛书边缘被无意识揉出几道细痕,泄露出三分焦躁。 “铛——” 浑厚的钟声自彝伦堂传来,讲师踱入堂内的刹那,黎韫广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待课业毕,便见那天水碧衣衫闪出人群,逃也似地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奉旨游学果然不一样,值守的学正瞧见了,非但不拦,反倒堆着笑将朱漆大门推开半扇:“黎公子请便。” ...... 这边厢,林府门前马车簇簇。 贾府来的婆子们抬着描金箱笼进进出出,倒像是把几位姑娘的行李全搬来了。 孔嬷嬷立在阶前,眼见着小厮们又抬进来一座紫檀木雕的四季屏风,说是给姑娘生辰宴装点厅堂用的。不由暗暗摇头,贾母为着显示两家关系亲近,这回真是做足了场面。 三春姐妹早围着黛玉说笑起来。 探春正比划着新得的缂丝团扇,惜春捧着本画谱与黛玉共赏,连素日安静的迎春都松了发间金钗,显是欢喜得很。 她们哪管外头那些弯弯绕,只道是难得离了那晨昏定省的规矩,好不容易能再与黛玉玩闹几日,连呼吸都轻快几分。 等林祈安下学回府,吩咐了林伯和婆子们好好看家,就乖觉的打包行李,往公主府而去了。 公主府宅第开阔不说,更有长公主和驸马爷两位长辈坐镇,自然没什么于理不合的。 再者,长公主巴不得林祈安常来,沈纪琛如今也 6 岁了,性子颇像驸马,是个能读进去书的,与随了长公主的沈纪尧完全不同。导致长公主颇有一种,大号练废了,要好好养小号的感觉。 林祈安进门先规规矩矩给长公主请了安,又陪着沈纪琛一起,各自做起了课业。 待得月上柳梢,沈大公子才踏着一地清辉归来。 见林祈安正在院中石案旁教幼弟练字,不由倚着紫藤架子笑道:“我说今儿府里怎么这般清净,原是来了个免费的先生。” 等嬷嬷将沈纪琛带回后院,二人转至前厅,就各自歪在填漆榻上。 沈纪尧执壶斟了盏梅子酿,却见林祈安望着窗外月色长叹。 “我都没叹气,你怎么还叹上了?” “你又怎么了?” “年前家庙那桩公案......”沈纪尧指尖轻叩案几,“不过罚了几只替罪羊,倒叫主谋逍遥了。” “上元节那件事呢?” “更似石沉大海。”沈纪尧仰颈饮尽杯中酒,“如今只能......” 话音未尽,化作一声叹息。 “唉——” “所以你是怎么了?” “上学无趣得紧。” 沈纪尧闻言顿时支起身子,表示赞同:“可算开窍了!那些之乎者也......” 忽想起对方终究要走仕途,又讪讪改口劝道:“忍忍吧,横竖有黎韫作伴不是?” “唉,你不懂。” 沈纪尧确实不懂。 他的身份虽不必科考,可全天下士子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寒窗才换的金榜题名? 只得同情地拍拍对方肩头,自去安歇了。 林祈安倒也并非厌学,而是心急。 想要尽快成长,在这方天地施展抱负,要活的摇曳,才有生姿。 ...... 正当林祈安每日在经史子集中苦熬,国子监忽添了桩新鲜事。 那荣国府的宝二爷,竟被贾政使了三百两雪花银,硬塞进了监中。 还特意派人来告知林祈安,要对他那逆子多加照顾,让二人好好相处。 林祈安答的格外爽快。 偏生因着他在监内人缘颇佳,周围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二人不对付,倒叫宝玉只能与几个荫生凑作一处。那几个原是靠着祖荫混日子的,平日最厌读书,如今得了宝玉这个同道,整日不是斗蟋蟀就是论胭脂。 两拨势力难免时常发生口角,国子监瞬间就被注入了“生机”。 加之一些瞧着荣国府风头正盛,溜须拍马的,贾宝玉也不觉得此地枯燥了,又开始四下结交“不慕名利”的真性情者。 却说这日昭明帝正在养心殿批折子,忽见户部呈上的“额外收益”。朱笔一顿,不由想起那天在养心殿侃侃而谈的少年。 不过旬月光景,内库竟多出二十万两进项。这般生财妙法,倒比那些整日“仁义道德”的老学究实在得多。 次日早朝后,便寻了个“考校经义”的名头,命人往国子监传召林祈安。 第181章 御前巧献济民策1 养心殿内,鎏金香炉中吐出缕缕龙涎香。 林祈安行过礼后,便端立在殿中,青缎靴在金砖上投下一片规整的阴影。 “听说你搬出荣国府了?”昭明帝朱笔未停,目光仍停留在奏折上,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承蒙圣上垂询,学生如今也不小了,就算是外祖家,也不能总是叨扰......”林祈安抬眼撇上昭明帝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话锋一转,“而且,年前就搬出来了,如今府里正在大兴土木,吵得人头疼。” 昭明帝搁下朱笔,他可是听张公公说,贾府动静闹得挺大,将外孙原本住的院子都拆了。 “赐座。”昭明帝指尖轻点下首的紫檀圈椅,“今日唤你来,是想听听你上次论的‘带动民间经济’的见解。” 林祈安谢恩入座,腰背依旧挺的笔直。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衣袖上。 自古帝王多疑,上月那番关于省亲话题的议论,昭明帝怕是存着试探党政的心思。 所幸,他将话头引向了经济上,既解了圣上缺银钱的燃眉之急,又巧妙避开了朝堂上那滩浑水。 毕竟,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谈什么新旧党争? 若是言语间稍露锋芒,保不齐昭明帝心下来一句:此子断不可留! 无论和谁交谈,话题的深入都是需要时间,需要感情递进的,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今日,他还是决定先以感情牌起手:“说来惭愧,这些粗浅见识,还是学生多年来,见家父日夜为盐课亏空长吁感叹,实在忧心下之下才琢磨出的愚悟。” “林爱卿......”昭明帝低声沉吟,目光扫过殿外天日。 这个在两淮任上苦撑了七年的能臣,年前请辞的折子还压在养心殿的暗格里。想到此处,他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你父亲常与你讨论经济?” “回圣上,父亲总说,未冠者当以《四书》为本。”林祈安摇了摇头,脸上挂着适宜的失落,“学生也想要帮父亲做些什么,可父亲宁愿用表哥,都不愿......” 话到此处突然噤声,活似个被师长训斥后的少年。 昭明帝笑问:“哦?你父亲宁愿用你那捐官的表哥,也不听你的‘歪理’?” “父亲常说盐政关乎国本,不可儿戏。” 言外之意,父亲林如海在政务上极尽古板,哪及得上御座之上这位的半分开明?话罢,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 他当然没说全,林如海能在盐科上做的改革,他都竭力一点点渗透过了。可若是需大动干戈,在那虎狼环绕之地,岂非引火自焚? 盐商背后站着谁? 漕运衙门的蛀虫、江南甄家的爪牙、更甚还有皇城中的某位...... 别说林如海了,连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不也动不得吗? 昭明帝随口问道:“说与朕听听。” “学生斗胆。”林祈安忽而抬眸,语气轻巧,仿佛也是随口一提,“如今盐引发放环节弊病丛生,不妨引入竞拍之法,让商户竞价获取盐引。如此一来,盐课收入能大幅度增加,也避免一些霸商垄断腐败之乱象。” “你倒是胆大!” 昭明帝忽而笑出声来。 林祈安适时露出惶恐之色,却仍挺直脊背。他自然知道,这番政策倘若要执行,那可要动不少人的蛋糕。 所以,也就是随口说说,只待下文。 “也与你父亲这般说过?”昭明帝自然惊讶面前少年的聪慧果敢,此法固然可行,但难在实施。 林祈安连忙摇头,又点头:“说了......一半,就被动了家法。” 昭明帝突然拍案大笑:"好个林如海!教出来的儿子比老子还胆大!" 笑罢,他缓缓靠于椅背上,好似失了兴致。 终究是少年意气,魄力有余,但谋算不足。这盐科之事,层层关卡,岂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念头就能整治的? “还是与朕说说你的‘经济之道’吧,这盐课......”昭明帝语气转缓,像师长教导蒙童,“你父亲说得对,往后不可妄议。” 厅内再次上演了一波某人准备起身告罪,却被昭明帝笑着抬手制止。 德忠公公适时递上新沏的君山银针,茶香氤氲间化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学生惭愧,这番感悟便来自这处,所以才口不择言......” “来自这处?” “是的。”林祈安缓缓道来,“上次与您说,王孙贵族花了银子,银子便会带动民间经济。可若年入百万、千万的贵族,和年入个位数的平民都吃一样的米粮,穿一样的衣服,这财富如何平摊?贫富差距也只会越来越大,富人越富有,穷人越贫穷。” “这是自然。”昭明帝仿若逗弄小孩般开口,“你认为他们和百姓吃一样的米粮?穿一样的衣物?” 林祈安连忙摇头:“自然没有,就是说回盐课上,富人吃的也是雪白的贡盐,平民吃的是带着泥沙的粗盐。 无论是吃穿住行,权贵向来注重体面、热衷攀比。” 少年声音清润,似在谈论风月:“不若将专供之物加高价格,苏州的缂丝冠、内造的瓷器、选一些稀少的物件,提高价格和税收......” “胡闹!你当别人都是任你摆布的蠢物?” “学生不敢。”林祈安微微垂首,声音清润却不过分激昂,“但若是给这些珍玩赋予上特殊的意义呢?” 昭明帝指尖轻叩案几,目光若有所思:“仔细说说。” “比如......徽州墨锭,每年岁贡仅百方之数,烙上‘助学’朱印。” “内造的钗环首饰、丝绸锦缎,赋予‘赈灾’之意。” “南洋贡品,皆系‘济民’吊牌。” “更可制‘积善之家’匾额,以金漆书写功绩。” “各地育幼堂门口,也像寺庙一般,雕刻‘功德碑’。” ...... 殿内蓦地一静,昭明帝转而轻笑:“你当那些世家都是开善堂的?” 第182章 御前巧献济民策 2 “学生不敢。”少年耳根微红,露出符合年龄的窘态,“只是......上月礼部王大人为老夫人祝寿,特意寻了方‘仁寿’墨......” 昭明帝眸光微动,他当然知道,那方墨定最终以百金成交,只因刻了太后赐的“福”字。 “再者......”林祈安声音渐起,“稀罕之物固然可贵,荣耀与噱头更令人趋之若鹜。若给珍稀之物挂上‘慈善’的标签,设拍卖场明码竞价,所得银钱赋予‘专款专用’的使命,既可显圣上仁德,又能备不时之需。” “届时,阁老家用的不是贡墨,而是‘固我边疆’的功勋!” “神京城诸位侯爵夫人戴的不仅是金簪,更是‘活人无数’的善名!” “那些权贵们挥金如土换来的......”林祈安俯身行礼,神色恭谨,“将不仅仅是不是物件本身的稀缺,更是让天下人都看见的仁德之心。” 昭明帝手中茶盏“砰”地置于案上,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弥散着龙涎香的风。 “你可知光去年,扬州盐商为求御赐花了多少......” 林祈安立即俯首:“是学生浅薄了。”顿了顿,又小心补充:“只是想着......既能充实国库,又能......” 德忠公公忙补充道:“奴才记得,单程家就花了五万两!” 昭明帝凝视着少年发间玉簪,好像还是兄妹二人初到京城时,他让皇后随意挑选的赏赐之物。 忽然叹道:“如海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鎏金烛台的光晕里,昭明帝凝视着眼前少年单薄的肩膀。 每逢黄河决堤、旱魃为虐,那些朱门大户捐出的银两,还不够他们后院豢养的孔雀一日吃食。而神京城的拍卖行里,前朝字画、古玩珍奇,哪件不是拍出天价? 却从未有人想过,让这些金玉其外的物件,真正造福黎民。 眼前少年的“专款专用”,彻底烙在了昭明帝心中。 现下,正巧有件棘手事,或许可以让几个孩子一试? 昭明帝缓缓上前,将林祈安扶起,轻拍少年肩膀。 “德忠。” “奴才在。” “传善,就让这小子陪朕一同用膳吧。” 东暖阁内,两张紫檀食案相隔三丈,静置在鎏金地衣上。 昭明帝独据北案,却并未动筷,林祈安也恭谨的坐于西侧小案前,敛声屏气。 上方之人忽而笑问身侧的德忠公公:“这小子,三言两语就要动朕的税制?该让你去文渊阁,跟那群老学究辩个明白。” “学生不敢。”林祈安恭敬回话,又继续道,“是圣上说了,让学生大胆说的......且,税收之事并非一朝一夕就可更改,倒是这慈善拍卖可解燃眉之急。” 昭明帝夹起德忠公公布好的菜肴:“边吃边说。” “学生拙见。”林祈安拿起筷子,“现只为盐铁等物设置专税,犹显疏漏,未臻完备。需统筹周祥,多设‘价内税’,征税于价中,润物无声。如此,既可抑止奢靡之风,又能广增国库之财。” 没错,这便是林祈安依着后世见识,所了解的“价内税”,以及“奢侈品税”。既不会影响底层百姓利益,也可抑制权贵积财。 虽大雍朝已有这个概念,但并无准确说法,且不全面。 目前只针对盐、茶、酒、部分珠宝等设置了专税。 “价内税......”昭明帝沉吟片刻,笑着点头赞道:“有点意思。以慈善的名头,专款专用?你倒是连政策执行的由头都给朕想好了。” 少年被夸赞后唇角微扬,眼中闪过狡黠:“圣上圣明,新政施行必然阻挠重重,那便只有用道德来绑架人心,顺应民意,让那些人无话可说。” “哈哈哈!”昭明帝爽朗大笑,“德忠,朕今日心情好,去把几个皇子也叫来,陪朕一起用饭。” 德忠公公见昭明帝胃口大好,也喜上眉梢,忙朝殿外打了个手势。 小内侍们立刻碎步退下。 昭明帝深觉此法可行,只待明日将此事扔给那帮内阁大臣,让他们自己好好去吵一架。 看到下手少年不疾不徐的用膳,丝毫没有拘谨之态,心下更是赞赏。 “除了这长远之计,还帮朕想到了个来钱快的法子?” “学生在国子监上学,博士们偶尔也会与我们谈谈时政,现下,监生们都在忧心蓟州城春旱之事。” 蓟州城是九边重镇之一,更是神京城的咽喉之地,今年春季少雨,严重影响百姓春季播种。 若不提前储备赈灾粮加以防护,等到颗粒无收之时,边关将士们没有军备粮储,仓促筹备就怕变故丛生。 而今,诸位皇子皆奉昭明帝诏命协理此事,怕也是圣上对几位皇子的考校。 待二皇子康王、三皇子睿王、四皇子怀王及年方十岁尚未封王的六皇子盛玚齐至偏殿时,但见殿内君臣相谈甚欢,昭明帝正与林祈安把盏言笑,共进御膳。 四位皇子整肃衣冠,齐向圣驾行礼问安。其中唯有见过林祈安的睿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林祈安亦从容起身,向诸位皇子执礼。 “都坐下一起用膳吧。” 昭明帝金口一开,众人依序入席。 饭后,侍女们撤下餐盘,奉上清茶鲜果。 昭明帝开口问道:“交代你们的事,想好如何施为了?” 康王似早有谋略,抢先道:“儿臣请求父王准许,命儿臣亲去蓟州城督办水利,修挖水渠,引水灌溉。” 睿王冷然道:“儿臣已与户部拟定章程,召集富商筹谋善款,以做储备。” 怀王虽与睿王同岁,但生母是舞姬出身,又被比较着长大,一向最没存在感。 开口之时,气势明显弱于两位兄长。 “儿臣觉得,两位皇兄皆深谋远虑,若有需要儿臣帮忙之处,必当竭力。” 最小的六皇子如今还在读书,虽于两年前被正宫皇后教养,但并未正式过继。 他看了看昭明帝,不知该怎么作答。 “但说无妨” “父皇,儿臣的月例银子也能捐吗?” 昭明帝目光微柔,笑道:“你呀,还是先好好做好课业吧。” 盛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恭敬领命。 第183章 御赐牙牌承恩重 林祈安静坐一隅,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几位天潢贵胄。 二皇子康王未及弱冠,却因年长之故,言谈间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自封王后在藩地经营两载,去岁睿王、怀王封王建府时方奉召回京,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凌驾众兄弟之势。 睿王面容如冰,条理清晰的奏对中透着与生俱来的疏离,唯独被昭明帝夸赞时,眉宇间才偶见一丝松动。 怀王始终沉默如影,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深谙“不争即是争”的生存之道。 自古,帝王一向善用制衡之术。 看样子,昭明帝如今是想放手让几个皇子好好表现了。 他的目光在诸子间巡梭,忽而开口:“朕方才与祈安议及此事,他所献之策,倒与睿王略微不谋而合。” 睿王神色未变,筹粮募捐古已有之,关键不在计策新旧,而在能否让那些锱铢必较的商贾心甘情愿打开银库,重点是人脉和号召力。 康王朗笑出声:“林公子果然少年英才!”他屈指叩着案几,金线蟒纹的广袖扫过茶盏,举杯道,“那本王就在蓟州静候诸位佳音了。” 字字句句,俨然已将自己摆在冲锋陷阵的主帅之位。 “殿下谬赞。”林祈安执礼的姿势恰到好处地恭谨,“睿王殿下早有成算,在下不过添些末节。如今谷雨未过,天心最慈,或许转瞬便降甘霖。” 这番滴水不漏的应对,引得昭明帝微微颔首。 他抚须看向康王:“蓟州若旱情持续,你可与当地官员配合,协助劝导百姓改种耐旱作物。高粱、谷子之属,总比颗粒无收强。” 二人商议细节间,林祈安垂眸掩去眼中思绪。 若论耐旱高产,当推南洋传来的土豆为最。可惜海禁森严,不知此物如今是否传入中土...... 正思索间,睿王突然发问:“林公子,不知打算如何让那些铁公鸡拔毛?” 林祈安抬眼望向昭明帝,见圣颜沉静如水,方谨慎答道:“在下交游不过清流学子,纵有报国之心,仍需仰仗天威......” 见他毫不客气,昭明帝忽而轻笑,这般和气的笑声让几位皇子都怔住了。 “德忠。”昭明帝漫不经心的唤道,“取一块御前行走的牙牌来。” 德忠公公闻言,面上不显半分异色,只深深一揖:“老奴这就去取。” 说罢躬身退出偏殿,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而四位皇子却面面相觑,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御前行走”的牙牌于天家贵胄而言,原不过是寻常物件。可昭明帝竟随手赐予一个未入官场的少年郎,实仍破例之举。 作为临时差遣的凭证,持此牌者可在六部衙门行走无阻,内务府各司主事见了也要以礼相待。最难得的,是那每月可递一次牌子求见天颜。 多少候补官员熬白了头,也未必能得这样的恩典。 林祈安却不见半分惶恐,反而从容不迫地深揖:"学生谢陛下隆恩。" “且慢。”昭明帝抬手唤他起身,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少年人锐气可嘉是好事,但朕要提醒你。”他指尖轻叩案几,“筹集善款之事若办不妥当,这牙牌怎么领的,就怎么给朕送回来。” 闻言,林祈安不仅没有畏缩,反而挺直腰背,目光灼灼:“学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昭明帝浅笑,而后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众人,最终落在始终如影子般沉默的怀王身上。 “光有令牌......”他指尖轻抚着茶盏边缘,“内务府那帮老油条,怕是不会将你一个孩子放在眼里。”突然话锋一转,“老四,你陪他一同办差,权当历练吧。” 怀王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虽贵为亲王,却因生母卑微,在朝中从无实权。此刻这个提议,倒像是给了他一个意外的舞台。 林祈安当即谢恩:“学生定当竭尽全力辅助怀王殿下,为圣上办好差事。” 少年言辞恳切,又分寸适宜的将自己置身于辅佐之位。 怀王似是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儿臣定当全力配合林...林公子。” 声音里透着常年养成的谨小慎微。 昭明帝微微颔首,心下暗叹,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似乎早已习惯了做陪衬。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五人齐齐起身行礼,依次退出殿外。 昭明帝执起紫毫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内价税"与"专款专用"几个遒劲大字,墨迹未干便已陷入沉思。 出了殿门,林祈安刻意落后几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新得的牙牌,思量着该如何物尽其用。 青石宫道上,几位皇子的身影被夕阳拉得修长。 “林公子好本事。”康王突然驻足转身,鎏金蟒纹在余晖中闪着刺目的光,“竟能讨得这般恩赏。” 他斜睨着睿王,话里藏针:“三弟可要当心,别让你笼络的那些富商,都被林公子和四弟撬了墙角。” 睿王面色如常,只将目光淡淡投向林祈安。 “康王殿下说笑了,在下要动的可不是商户的荷包。”他故意顿了顿,“具体章程,还需与怀王殿下细细商议。” “不动商户?”睿王眉峰微挑。 他早查过林祈安底细,知道他在京城毫无根基,就连外祖家的关系都未曾沾染半分。 唯一称得上交情的,似乎只有...... “莫非是要去求长公主殿下?” 林祈安眼中倏地闪过一道亮光:“殿下高见,在下觉得此举可行。” 可嘉禾长公主就是在京中威望再大,也是在女眷中,无法干预这等朝政。 康王闻言大笑,重重拍在睿王肩上,说道:“看来哥哥只能指望你了。”而后看着沉默的怀王,又看了看林祈安,“这俩孩子,估计是去求皇姑母,去讨女眷们的脂粉钱呢。说来,皇姑母每年冬季,都会带领京中女眷在城外搭设粥棚,倒也能解不少燃眉之急。” 睿王拂开肩上的手,冷声道:“若等灾民乞讨到神京城外,二哥还是想想怎么向父皇请罪吧。” 第184章 女儿心性笑语喧 康王笑容一僵,讪讪道:“三弟何必较真,不过玩笑罢了。” 林祈安对这番唇枪舌战恍若未闻,转身向怀王问道:“天色已晚,殿下可是要回府了?” 怀王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林公子若不嫌弃,可与小王同乘。” 林祈安仰头望了望渐沉的天色,坦然应道:“那便叨扰殿下了。” 他今日原是乘着吴公公的轿子入宫,此刻却不见有人相送,倒正好借机多了解这位即将合作的亲王。 沉香木的马车内,林祈安轻叩窗棂,吩咐车夫:“劳烦送在下去长公主府。” “真要去求皇姑母?”已在车内端坐的怀王面上露出几分讶异。 “只是与沈公子有约罢了。”林祈安唇角微扬,终究没好意思道出自己暂居公主府,“殿下若得闲,不妨同往小酌?” 怀王轻轻摇头:“今日太晚了,就不叨扰了。” 话音落下,车内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林祈安也不强求,只随意闲聊几句,话题并未谈到筹集善款之事。 这位怀王生得眉目如画,性子却格外沉静,竟也不追问他的打算。 直到马车稳稳停在公主府门前,怀王忽然轻声问道:“可有需要小王效劳之处?” “确有一事相求。”林祈安答得干脆,随后笑着说道,“烦请殿下派人去理藩院查查,去岁各国朝贡时,可有一种唤作''洋芋''的海外作物?” “洋芋?”怀王微微皱眉。 林祈安比划着:“约莫拳头大小,外皮淡黄,可蒸可煮。此前在江南遇到一外邦人,说是此物极耐旱涝。”他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不规则圆形,“那外邦人说,此物亩产可达十石,且耕作周期短。” 怀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林公子竟通夷语?” “......”正在扯谎林祈安认真想了想,感觉自己或许真可以。但还是含糊其辞道,“那人会简单的汉话。” 他心中暗忖,若真能找到土豆,不仅可解蓟州燃眉之急,也能为百姓谋不少福利。 至于提议昭明帝大开海禁之事?暂时还不行。 据说朝堂有官员提出,却被内阁老臣压得死死的,时不时就吵一架。 临别时,林祈安郑重拱手谢过:“后日辰时,在下登门拜访,不知殿下可否方便?” 怀王微微颔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内。 夜风拂过车帘,隐约传来公主府门房惊喜的迎候声:“林公子可算回来了!” ...... 暮色渐斜,林府的烛光也依次亮起。 几位姑娘这几日没了长辈约束,倒像是出了笼的雀儿,整日里莺声燕语不断。 史湘云昨日刚被接来,虽仍免不了与林黛玉斗嘴,却比从前收敛了许多。 原书中,起初她嫉妒黛玉同为孤女,在荣国府中却比自己活得恣意。 如今面对这个拥有父兄疼爱的黛玉,反倒因着二人差距,嫉妒中夹杂着羡慕,心情更为复杂。 黛玉何等伶俐,早将她这番心思看在眼里。 虽嘴上从不饶人,待她却格外宽厚。三春有的礼物首饰,总要给她也备上一份;姐妹们得的稀罕玩意儿,从不会少了她的。 就说这次的小聚,也是林黛玉主动派人送了帖子去史侯府,并问了她要不要一起来小住。 明日就是花朝节,又是黛玉芳辰,几个姑娘今日已热热闹闹的筹备完毕。 探春已有领导者之姿,帮着分管丫鬟婆子,连自己几人带来的人也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迎春细细核对着茶点单子,虽不擅指派下人,好在有孔嬷嬷从旁指点。 惜春绕着厅堂转悠,一会儿调整瓶花位置,一会儿又拉着姐姐们商量座次。 “偏你像个没事人似的!”史湘云一边在纸上勾画着,正琢磨着明日要添些什么新鲜玩法——总作诗未免太闷。抬头见黛玉歪在贵妃榻上翻琴谱,忍不住嗔道:“就知道躺着享清闲。” 林黛玉懒洋洋地支起半边身子:“孔嬷嬷早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倒叫你们白操这份心。”她指尖在琴谱上轻轻一点,“难不成你还能想出什么新鲜花样?这般兴师动众的,倒像是我要办六十大寿似的。” 确实如此,几个姑娘这般热心,多半是图个新鲜有趣。有孔嬷嬷坐镇指点,倒是借着这场小宴学了不少理家的门道。 “哼!等你真到六十岁,我早没力气替你张罗了。”史湘云笔下不停,嘴上也不肯吃亏。 “那可谢天谢地。”林黛玉作势就要合上琴谱,“我正好图个清净。” “到时候我去给林哥哥贺寿。”史湘云促狭一笑,“至于你嘛,早不知嫁去谁家,最好遇上个比你还刁钻的林姐夫。” “好你个云丫头!”林黛玉将琴谱一扔,起身就去拧她的嘴。 湘云早有防备,笑着躲去探春身后,一时间满屋子的朱钗乱颤,罗裙翻飞。 孔嬷嬷摇摇头轻笑,目光落在史湘云写的节目单上。 偌大一张白纸上,末尾龙飞凤舞地写着“林丫头抚琴助兴”七个大字,不由皱眉叹息。 这几年来,孔嬷嬷冷眼瞧着贾府几位姑娘,倒是个个出挑。探春行事爽利,迎春温柔敦厚,惜春虽年纪最小,却最是通透,导致对外显得过分冷情。 唯独这史湘云,因着自幼父母双亡,被叔父家养得口无遮拦。虽说心地纯善,可那张嘴实在没个把门的。 ...... “你去给皇兄献策了?” 嘉禾长公主手中的青瓷茶盏"叮"的一声轻响,描金的盏沿晃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她凤眸微睁,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视作晚辈的少年郎。 原本懒散倚坐在窗边的沈纪尧,闻言也直起身子:“皇舅舅还给了你御赐的牙牌?” 林祈安摸了摸鼻子,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就是闲聊的时候,提了几句关于蓟州城春旱之事。陛下仁厚,便让我帮着怀王跑跑腿。” “怀王?”沈纪尧语气明显带着惊讶。 第185章 少年筹谋济世路 “怀王怎么了?”林祈安压低声音问道。 沈纪尧心虚的瞥了眼上首的父母,,凑到林祈安耳边:“那个......我小时候不懂事,没少捉弄他。”说着又急忙找补,“长大后就没有了,只是少与他接触。不过......就他!有什么法子能与睿王争?” 林祈安狡黠一笑,凑近沈纪尧耳边:“这不是有我么。” 看着已经开始小声议论的俩孩子,上首的长公主与驸马交换了个眼神。 沈驸马轻叹一声,将手中的书卷搁在案几上。 这位出了名的闲散驸马,平日里最爱在翰林院修书品茗,如今膝下三子绕欢,更是不问朝堂之事。 此刻,他温和的面上却皱起眉来:“祈安啊,你如今当以学业为重,朝堂上的事,你还太年轻......” “他就是帮着跑跑腿......” 沈纪尧刚开口,就在长公主凌厉的眼刀下噤了声。 “明日就去把牙牌还了。”长公主抬手指了指林祈安,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就说你要专心科考。皇兄那儿,本宫去说。” 她一向强势惯了,沈纪尧见此,也只能向林祈安投去同情的目光。 林祈安心中一暖。 这些年林黛玉在外走动,全赖长公主和灵萱郡主照顾。就是平日里,那些不经意间送来的时令点心,冬日里早早备下的貂裘,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里。 “殿下容禀,”他郑重作揖,“我心下已有成算,况且纪尧都已入仕,学生岂能......” “他那算什么正经差事!”长公主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沈驸马忙笑着打圆场:“孩子们终归是长大了,不如,先听听他的主意?” 接下来两个时辰,林祈安娓娓道来他的筹谋。 要仿效后世“奢侈品”之制,借慈善拍卖之名,在贵妇小姐中,为大雍朝的赈灾事业开辟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长公主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欣赏。 她原以为,皇兄为了制衡睿王背后势力,不仅召回康王,如今竟把这孩子拨派给怀王做筹码。 如今细细听来,或许,林祈安是真的有东西...... 沈驸马含笑为妻子斟茶,再听到一半时,似是早已料到这般结果。 沈纪尧则满脸得意,就差把“我兄弟厉害吧”写在脸上。 “这些你都与皇兄说了?”长公主忍不住追问。 林祈安轻轻摇头:“圣上日理万机,学生岂敢以琐事相扰。不过略陈梗概,陛下便让我与怀王看着办了。” “所以,皇兄并不知你要......”长公主话音戛然而止,凤眸中倏地掠过一丝异彩。 她听懂了那弦外之音。 在这男子执掌乾坤的世道里,眼前这个少年,竟要将筹谋之手指向深闺绣阁。 “正是。”林祈安坦然迎上长公主的目光。 他此举绝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找长公主商议,本就存着几分私心。 这位天家贵女,自幼便不是循规蹈矩的主。 当年女扮男装混入诗会与驸马爷相识的轶事,至今仍是京城中一段佳话。即便下嫁后,也常领着命妇们施粥捐衣,在朱门绣户间为昭明帝织就一张人情网。 若说王熙凤是脂粉队里的英雄,那长公主便是金枝玉叶中不甘困守的凤凰。 她听得明白,在这满朝文武只知向男子讨主意的年月,林祈安是要为那些深锁闺阁的才情,寻一个见天光的机会。 不单是为了她们妆奁里的金银细软,更是要让世人瞧见——这锦绣堆里,原也藏着济世之才。 林祈安的筹谋,远不止一场慈善拍卖这般简单。 几人商议至漏夜时分,烛花爆了又爆。直到驸马温言相劝,长公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两个少年去歇息。 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盛装进宫,要与皇后细细分说。 ...... 国子监率性堂内,黎韫盯着身旁空荡荡的案几蹙眉。 赵序凑过来低声道:“黎兄习惯就好,这位林公子向来不守规矩,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没错,他如今又与林祈安在一个班,看不惯他这般学渣行为,不仅学正门不管,连黎韫这样的才子都与他相交。 可他话音刚落,就见黎家小厮匆匆进来禀报:“林公子在门外候着,问您可要同去小酌。” 赵序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黎韫“啪”地合上书册,那背影分明写着“不成体统”,脚步却诚实地向外走去。 赵序:“......” 门外停着长公主府的青帷马车,沈纪尧正探出半个身子招手。黎韫上车才见逃学的林祈安老神在在坐着,不禁挑眉:“你们俩这是?” “他今儿个生辰!”沈纪尧抢着答道,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带你们见见世面。” 黎韫虽没言语,可脸上明显写着:小孩子过什么生辰,竟还逃学! “别看我。”林祈安摊手,“是沈大公子盛情难却,要我说,生辰确实没什么好庆祝的。” “这不是灵萱去你家贺寿了吗?我晚上还得去接她,要不谁愿意陪你过生辰?” “哦?”林祈安挑眉,“灵萱郡主可是带了礼物的,你的呢?” 沈纪尧理直气壮:“我这不是要去带你长见识吗?”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得你掏钱。” “沈大公子这是准备去哪儿宰我?” “跟着便是!”沈纪尧得意地扬起下巴,忽又警觉,“等等......你莫不是猜到了?” “喝花酒?” “你...你怎么...”沈纪尧瞪圆了眼睛,活像只受惊的狸猫,“你去过?” 林祈安但笑不语,青春期小男孩的好奇心,很难猜吗? 黎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沈纪尧急忙辩解:“就是听听曲儿!你别听他胡说。” 黎韫明显注意力不在这个话题能上,突然问道:“你家里......还有人过生辰?” “你不知道?”沈纪尧惊讶道,“他和他妹妹龙凤胎。” 原来......一样大啊。 黎韫心底某个角落,那丝负罪感,好似减轻了一些。 但面上丝毫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