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雪》 1、珍爱 2011年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烟州变成漫无边际的白。 天色未亮,黎烟就被表姐从“年华”歌厅的包厢揪出来,浑身充满狂欢后的昏沉。 寒风凛冽,她将脖子缩进厚实的羽绒衣里,抬眼看了下腕上的表,六点不到。 “黎雨,你有病吧,”黎烟挣脱黎雨握着自己朝前走的手,神色不耐。 黎雨站在雪地里,睥睨这个头发像海水的波浪、嘴唇是赤红海棠的少女。 半晌,她淡淡陈述:“你小姨去世了。” 说完不等黎烟反应,黎雨就撇下她,独自消失在纷飞的雪中。 风吹散黎烟脖颈的发时,身体某处空了一下。 昨天是平安夜,黎烟离家之前,小姨递给她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想来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当时小姨握住黎烟的手,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敷衍地答话,然而那颗苹果实在徒有卖相,黎烟便将之随意放置,头也不回,去赴朋友的约。 小姨是知识分子,说话做事总会带着点矫情劲,黎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 她和一众朋友在歌厅过节,握着麦克风嘶吼时却不知不幸已悄然在夜色中蔓延。 小姨是自己了结的。 波西米亚狂想曲,是昨晚的最后一首,后来漫长一生,黎烟从不允许这首歌再入耳。 夜色散尽的清晨,炮竹的巨大声响惊扰着这座小城。 烟州的习俗是,丧葬婚娶都要放炮。 黎烟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真冷。 黎家的院子里围了许多的人,小地方对于红白之事有诸多繁琐条框,死亡并不是一件只需要哭泣的事情,所有人都在为固有的流程忙碌。 租的冰棺已经到了,几个健壮的青年将之往里抬,院中的人纷纷为此让道。 由于是病故,小姨被用一匹白布盖着,而寿终正寝的老人一般是用红布。 冰冷的身体放置在堂内一角,黎烟伸手将那张布揭开,引得一群大人惊呼。 “哎呀这小孩怎么回事?” 黎烟没来及再看一眼,手中的布便被夺走,那群慌乱的大人把她挤到身后。 黎雨的妈妈,黎烟叫舅妈。 舅妈一把将她捞过去,警告地瞪她:“黎烟我警告你,今天不许捣乱。” 由不得她解释,女人便将她推给刚刚走进来的叶明州。 “小州,拜托你照看一下黎烟,别让她胡闹。” 叶明州不过比她大两个月,为人处世却比黎烟成熟周到许多。 “放心,阿姨,我会看住黎烟的。” 舅妈还未来及再交代些什么就被帮忙的人喊走。 黑色拱门气球在门口立起来,充气机轰轰作响,顶上面印着几个大字:悼念黎嫣嫣。 “黎嫣嫣”是小姨的名字,黎烟的名字就出自小姨,作为家族中学习最好的人,但凡有小孩出生,取名的重任一定落在黎嫣嫣头上。 当时小姨也是十七岁,刚被保送进大学,她为黎烟取了个与自己同音的字,外婆当时还说一样的读音不好,容易叫混,事实上后来这件事在家中确实时常发生。 可黎嫣嫣当时沉迷外国小说,偏要学这个洋规矩。 后来黎嫣嫣告诉黎烟,她给自己取读音相同的字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黎烟尚是婴儿时就对着黎嫣嫣笑了一下,那一笑笑进了小姨心里。 黎嫣嫣身体不好,注定这辈子不会有子女,对于黎烟,她总是有些偏爱和额外的期望在的。 但她不要给她花容月貌的“嫣”,而给了她随风飘散的“烟”。 小姨这一生被病痛所困,对自由有非同寻常的向往,而她把最珍贵的祝愿从出生开始就赠给了自己。 叶明州牵着黎烟的手朝后院走,这场雪的开关似是失灵,越下越大。 “黎烟,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叶明州不停揉搓她的双手,企图让她有一丝热气。 她没答话,抽出双手,坐在脚边的木凳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好半天才说一句:“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是根号3吗?” “是。” “哦。”她的神色淡淡的,只是脸上的液体流落又冻住,没完没了,循环往复。 “我的包落在年华的包厢里了。” “我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叶明州,我冷。” “我们进屋。”他伸手拽她。 黎烟却不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叶明州,人死了就一定死了吗?”问出来又忍不住发笑。 什么狗屁问题。 叶明州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 “小姨一定不愿你伤心。” 话音未落,后院刷完桐油悬挂晾干的油纸伞突然掉落,伞骨重重摔至水泥地上,随之破碎。 这是前阵子小姨精神尚可的时候做的最后一把伞。 说来也奇怪,家中人都会制伞,绘伞面时大都选择竹子、梅花这类有雅意的图样,却只有小姨一遍又一遍在伞面上绘玫瑰。 有的是盛放,有的是枯萎。 那抹红在纷飞白雪中刺眼,不知道这个傻女人穷其一生究竟在等什么。 前厅传来一阵喧哗,上午九点,黎嫣嫣被抬进了冰棺里。 黎烟蹲在地上,抬手朝雪地狠狠锤了一拳。 雪花四溅,她的眼神却坚定,隐隐决定了件事,之后再未当着别人的面哭。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大棚里放置了数张圆桌,菜摆满桌子的时候已然冷掉,人们围聚而坐。 又在放炮,黎烟捂着耳朵。 开饭了。 黎雨向来和她不对付,两人没坐一桌,但中途黎烟偶然抬眸时发现她瞪着自己,像是在用眼神质问她:“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黎烟是家中小姨最疼爱的一个小辈,虽然她看上去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时常因为惹祸被叫家长,但小姨总是袒护她,甚至为她遮掩。 家里人谁也不理解,小姨从小乖巧聪慧,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博士,怎么就会偏爱黎烟这么个不上道的? 明明家里和小姨最像的是黎雨,所有事都井井有条、力求完美,早早的就被保送了北城大学。 而黎烟呢?尚且不说她的一堆荒唐事,寻常女孩哪有夜不归宿,在歌厅包厢里睡觉的? 黎雨心里是有不忿的吧。 自己从小崇拜的人,却偏爱一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小辈,而被偏爱的那个总是有恃无恐,甚至现在还能好好吃饭。 凭什么? 黎烟装作没察觉黎雨的目光,手里的筷子没完没了夹菜朝嘴里塞,一夜的饥饿令她狼吞虎咽。 食物填满她的肚子时,黎烟终于没忍住反胃,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叶明州担忧地拍打卫生间的门,询问她:“黎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去买点药?” 黎烟顺着墙体滑落,终于厌倦一切声音:“叶明州,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门外静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黎烟从卫生间出来,去了小姨独住的院子。 黎家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宅——砖木结构建筑中的卯榫结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年良渚文化时期,前阵子有北城的教授专门带着学生下烟州,无偿为居民修缮这类结构的房屋。 老宅的另一个特点是大,大到如今她站在这里可以完全听不见前厅的吵闹。 她却只是在院子里站着,直到雪染白头也没走进小姨的房间。 透过窗,能隐隐看见桌子上那颗被她咬过的苹果,裸露的一块锈迹像油纸伞上腐烂的玫瑰,昭彰着她错过的花期。 此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院墙外的梅花香气随之垂挂鼻息,一个高大的身躯顶着黑伞走进来,带进一阵强劲的风。 松散的发绳被吹落,黎烟转头望过去。 视线穿过纷飞白雪,眼前的男人一身普通的黑色大衣,透着矜疏。 伞檐之下那双清肃的眼眸令人联想到山涧松柏,有屹立于风的坚韧,亦有遮风挡雨的担当。 他很高,估摸着一八五往上,越走近,黎烟越要仰视他。 下一秒,黑伞移到她的头顶。 “你就是黎烟?”他举伞的手臂修长有力,看上去是时常健身。 与之相反,说话的声音却有着溪流的温和。 她点点头。 只需再走近一步,这把黑伞就可以同时遮住他们,可黎烟眼见着白雪落在男人的肩头,自始至终未动。 “你怎么才来?”黎烟直视着男人,语气中有一丝诘问的意味。 虽然是初见,虽然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但男人毫不意外会被这么问,只是浅淡地说了句:“抱歉。” 黎烟抿了抿唇:“贵姓?” 他报出全名:“孟斯奕。” 孟斯奕的怀中抱着一束用黑色包装纸包裹的玫瑰,黎烟识得这个品种,叫作“珍爱”。 她联想到刚刚后院的伞,伞面上的花从不盛放,“珍爱”也从不会大开。 望着眼前的男人,黎烟忽然就明白了小姨这一生执念。 一个皮囊完美的男人,近乎虔诚的捧一束玫瑰前来为你送别。 他的爱其实不需要全心全意,便已足够蛊惑一个女人。 更何况他看上去这么真诚。 12:00,前厅老式钟表的钟摆重重敲响,声音穿透所有坚实的墙壁传入这个院子。 黎烟接过孟斯奕递过来的伞把,听见他说:“请带我去看看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挥洒 这把伞明明孟斯奕拿在手里的时候很合适,到了黎烟的手中时却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她慢悠悠在前面带路,像是一颗移动的蘑菇。 “院门钥匙是小姨给你的吧。”小姨院子的钥匙甚至黎烟都没有。 “是,她离开北城时候的事。” “可你一次都没来。” 男人沉默。 经过后院前那条长廊,黎烟将伞收了。 身后的人却没跟上来,男人在雪中驻足,手中的花因此染上了湿意。 孟斯奕在看那把摔破了的油纸伞。 “孟叔叔,再不进去你手里的花也要烂了。” “也”这个字用的妙,孟斯奕走进来,知她意有所指也不戳破,只顾将花束上的积雪摇掉。 至前厅,他们渐渐走入人群的视线,由于孟斯奕出众的相貌与气质,惹来不少议论和打量。 “这是嫣嫣生前的相好?” “她不是单身吗?” “肯定是掰了呗,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 “红颜薄命哦!” 黎烟在嘈杂的声音前站定,随手捞过桌上印花的瓷杯,朝着人群就砸过去。 瓷杯破碎,黎家院子有一瞬的静谧。 她朝杯子破碎的方向微微撇头:“吃饱了就回家睡觉,在这嚼舌根,也不怕我小姨把你们带走?” “疯丫头。”有人这么骂她。 但那些刺耳的议论到底因此平息了下去。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越过黎烟,走进了烟雾弥漫的正堂。 诵经的老和尚看了男人一眼,朝他说了句什么,丧乐声音太大,黎烟没听到。 孟斯奕却像是置若罔闻,面无表情敬了一炷香,将那束赤红热烈的玫瑰放在死者的照片前。 黎嫣嫣的证件照是在北城的时候照的,笑时有深邃的酒窝,只是在放大数倍之后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模糊感。 孟斯奕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男士方帕,将沾染在相框玻璃上的灰屑擦去。 她并不太能猜到孟斯奕此刻在想什么。 今日之前,黎烟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小姨在油纸伞上画的那些玫瑰。 黎烟虽然听小姨说过在北城的那几年,她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爱人,然而究竟有多遥远,她心中并无什么概念。 今日一见,她大概明白了。 那种遥远,大概是院中初见被她冒犯却无怨言的风度,是捧一束玫瑰于雪天送别的情义,是怀中方帕的温柔,是抬腕擦拭相框不甚露出百达翡丽的权贵。 小姨生前虽自小天赋异禀,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但到底生来体弱,医生曾预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一个知道自己生命终点的人,本是没有勇气缔结除亲人以外深厚情谊的。 想来孟斯奕此人,太易令人沉陷。 他并未在黎家停留太久,与阿婆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要离开。 阿婆叫住孟斯奕:“后天一早,嫣嫣火化,你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逝去的人按规矩要在家停够三个夜晚。 孟斯奕点点头。 黎烟悄悄跟了上去。 远远的,她看见司机为孟斯奕开门,车尾的标志她在杂志中看到过,和百达翡丽一起,都是高度奢侈品。 “你小姨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叶明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黎烟的身后,将她的思绪一把拽回。 想到这一个小时叶明州完全不见踪影,黎烟便问了句:“你去哪了?” 叶明州将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记得吃。” 打开后,是一些胃药和感冒冲剂。 “昨天疯了一晚上肯定着凉了,你一着凉就胃疼,我给你买药去了呗。” 黎烟看了看那些药,又看了看叶明州,最后将纸袋合上,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心意如果注定没法回应,那就连感谢都不要谈及,这样才算绝情到底。 司机小陈盯着宾利的后视镜,朝后座的男人说:“先生,小姑娘一直看着我们。” 孟斯奕眼都没抬。 小陈恍然想起前几天那张资料表上的信息:“您给贤礼捐了一座教学楼,不会是为了把她接到北城来吧?” 雪路难行,小陈开的很慢,车中暖气太足,孟斯奕将窗降下去通风,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 就在小陈以为不会听见孟斯奕的回答时,后座男人开了口—— “这辈子,我只能再为她做这一件事。” 烟雾飘往车窗外,亦侵入肺腑,男人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不常吸烟。 - 去离家最近的那所殡仪馆需要渡江。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众人便已集合在江边,等候租下的那艘轮渡发船。 轮渡靠岸时,太阳冲破天际界限,慢慢升了起来。 孟斯奕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 看他风尘仆仆、眼下还有轻微乌青的样子,黎烟猜测他是从北城连夜赶来的。 黎烟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孟斯奕本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阿婆叫他上前来扶棺。 扶棺共八人,戴白手套,意味送逝者最后一程。 船离岸前,执事的人在江边的瓦盆里烧了把纸钱,而后正式启程。 冰棺放置在轮渡中央,上船的时候黎烟站在孟斯奕旁边,不同于前日走在他身边时闻到的清淡木质香调,今日闻到的则是厚重的烟味。 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江水在轮渡脚下翻腾,黎烟倚在栏杆上出神。阿婆十分憔悴,由舅妈和黎雨扶着,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小姨走后,阿婆再也没搭理过黎烟。 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阿婆虽然严厉,但到底是个会在黎烟走不动道的时候背着她的慈爱长辈。 母亲去世后,阿婆将厄运归咎在黎烟头上,于是不待见她,但仍会管她的一日三餐。 现在小姨走了,而黎烟活成了这么个叛逆难管教的样子,她在阿婆眼里,大抵彻底沦为了想要甩开却甩不开的口香糖。 小姨去北城读博的那几年是黎烟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十岁的小孩初初失去母亲,不受长辈待见,黎雨也讨厌她,于是在那个宽阔的院落中,黎烟活成了一座远离海岸的孤岛。 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或许很艰苦,而她,没有人对她怀有期望。 人们只会指责她荒唐无度,却不会问她为什么长成这样。 小姨不一样。 小姨博士毕业的时候,黎烟尚是初中生。 她还记得那天放学,她被同班同学的家长堵在学校门口指着鼻子骂,她像刺猬一般反击,虽小小年纪,却完全不落下风。 那天黎烟觉得自己赢了,但是当小姨出现在面前,将她搂进怀里说“对不起“的时候,黎烟红着眼,脆弱得像一只猫。 明明是那个男同学偷偷将情书塞进黎烟的书包,她却要承受谩骂。 所有委屈被小姨拥在怀里,一点点捂化,岛屿周围的水终于一点点退去,她也差一点点就要离岛。 船鸣笛,靠岸,思绪归位。 现实却是,她的雨季漫无边际,从来只会变本加厉的将她淹没。 归程时,装骨灰的瓶子最初是由孟斯奕拿着的。 男人站在她来时站的那片栏杆旁,面朝江。 她主动走上前之前,叶明州警示地拉住她:“黎烟,你想做什么?” 她没理,只挣脱叶明州扣在她小臂上的手,朝原本的目标继续行进。 “孟叔叔,可以让我拿一会吗?”她的眼神不掺杂质,看似真诚。 可当黎烟伸手要拿的时候,孟斯奕却将手往后一收。 他侧站着,低眸望了一眼手中瓷瓶,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黎烟,我不拦着你,但要顾及一下你阿婆,老人不能一点念想都没有。” 她不意外孟斯奕猜到自己想干嘛。 “好。”黎烟答应了。 接过的那一瞬,黎烟的手是抖的,男人宽大的手稳住了瓷瓶。 她强迫自己镇定,打开了瓷瓶的盖子,手伸进去,而后骨灰在风中盘旋,落入江河,流往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 望着阿婆踉跄而来的样子,黎烟笑着对孟斯奕说:“孟叔叔你信不信,今天之后,我连表面上的家都要没了。” 孟斯奕声音很低:“不会的。” 黎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独自转过身,迎接阿婆扑面而来的那一巴掌。 老人颤抖地抢过那瓶不完整的骨灰,恶狠狠望向黎烟。 黎烟却故作不在意地笑,说的话也像是狼心狗肺:“阿婆,您放心,我不跟您抢,这最后一把就是留给您的。” “黎烟你疯了吧?”黎雨推了她一下,挺用力的,若不是孟斯奕手掌撑了一把她的后背,黎烟觉得自己也会卷入江河。 阿婆紧紧抱着瓷瓶,老泪纵横:“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拦着你妈把你打掉。” 多伤人的话,黎烟却硬是做到毫无波澜地答话:“我也替您后悔,可惜没后悔药卖。” 老人被气的心绞痛,孟斯奕将黎烟往后拉了拉,“今天这事,怪不得黎烟。” “嫣嫣生前有两桩遗愿,其中一个就是将她的骨灰撒在烟州江里。” 老人愣了愣,沉默半天又问:“另一桩呢?” “另一桩……”孟斯奕转眸,风吹起大衣的衣角,他看向身后的少女,少女乌黑的眼睛同样看向他。 “嫣嫣拜托我,把黎烟转到北城的学校去,由我亲自管教,直到她大学毕业。” 风停了一瞬。 黎烟终于明白平安夜小姨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的是——“小烟,我绝对不会让你无处可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新世界 寒假开始之前,孟斯奕让人为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那位姓陈的助理告诉黎烟,期末考一结束就会来接她,行李收拾些冬天日常的衣物就行,其他到北城重新买。 黎烟听完,大咧咧问道:“孟叔叔这是要将我当女儿养?” 小陈笑笑,没回答,转而将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孟先生的私人号码,有要紧事可以直接联系他。” 黎烟将名片揣进兜,拒绝了小陈捎她一段的提议,踩着道路上的枯叶独自往家里走,有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家中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孟斯奕将她带走,那天在船上,阿婆甚至说:“既然你答应带走她,那就别让她再回来,逢年过节也不必,家里没人想看见她。” 冬日的梧桐树透着股凋零感,她仰头望的时候左肩被拍了一下。 叶明州把一杯热豆浆放在黎烟手心,与她并肩走。 “要去北城了?” 她笑笑:“是啊,烟州城太小,容不下我。” “还回来吗?” “当然,清明得给小姨扫墓啊。” 叶明州点点头,郑重其事的:“黎烟,我知道你嫌我婆婆妈妈,但我还是要说,到了那你要好好学习,乖巧懂事一些,尽量做个世俗眼中的好女孩,这样路会平坦好走些,毕竟没人会像你小姨一样容忍你的嚣张胡闹。还有要保暖,时常备着药,如果不开心记得联系我,等我一年,我就去北城找你。” 少年的真挚透着可笑,但黎烟还是红了眼。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风太大。 “叶明州,我后天一早离开,你别来送。” “好。” - 黎烟没想到孟斯奕会亲自来接她。 她拖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从黎家大院走出来,长卷发在身后摇摆,身后没有送别的人,小小一个身躯,迈出的步子却生出几分阡陌纵横的迷茫来。 孟斯奕仍记得那日在轮渡上,她说自己没有家时眼中的孤立无援与故作逞强,那一刻,他明白了黎嫣嫣为什么要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黎烟有一副坚硬的壳子,坚硬之下,却是一口幽深的井。 她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否则总有一天,她会悄无声息的溺死在里面。 毫无疑问,黎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充当那个角色。 小陈为她开门,黎烟坐进去,跟孟斯奕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好,而是:“孟叔叔,你不用把我养到大学毕业,我们非亲非故,您管我到成年就算您大发善心。” 明年九月,黎烟就满十八。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那么成年之后,你准备怎么活?” “北城那么大,总有打工的地方吧。” 孟斯奕不置可否,朝车内视镜使了个眼色,小陈遂将副驾上的东西递给黎烟。 清冽的香气随着花束移动飘散,小陈递来的,是一束用浅紫色纱纸包裹的缅栀,圣洁至净白。 为了油纸伞上的绘花尽可能生动真实,黎家人都是啃着《花草图鉴》长大的,黎烟自然懂缅栀的花语—— 新生与希望。 她捧着花,露出不解:“孟叔叔当真要对我负责到底?” 孟斯奕:“我给贤礼高中捐一栋楼,可不是为了让你日后成为打工妹的。” 黎烟被惊到:“孟叔叔,我还不起。” “不是所有馈赠都需要偿还。” “可我会不安。” “如果你觉得不安,”他转头与她对视,木质香调与缅栀花香混在一起,“那就考进北城大学,考进去,就算你还了。” 烟州到北城,车程近六小时。 黎烟以为孟斯奕所谓的“负责”顶到天是衣食无忧、容身之处、塞满名牌的衣柜、无微不至的保姆,而现实是,他将她直接带回了孟家。 门口戒备森严,保安看清车牌后立刻开门,宾利缓缓驶入孟家院子。 孟宅四周种满了绿植,院子里安装了专门的灌溉系统,整座院子任意一角都是风景,角落那架秋千椅斜对着花圃,再歪一寸都失掉氛围。 茂盛的香樟静静伫立在院角,挑高的门庭有几分肃穆,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晃人眼睛,踩在院中草坪的那一秒,黎烟想到一本书名——《美丽新世界》。 眼前的房子,像是虚幻的乌托邦。 而面对这么一个地方,孟斯奕却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陈帮她拿行李,进门之前,孟斯奕叮嘱她:“等会进去见到老爷子记得叫人,家里今天除了老爷子应该只有我妹妹孟颖和我侄女孟晚晚,孟颖和你一样大,孟晚晚六岁,你放轻松,她们很好相处。” 黎烟点点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孟斯奕觉得好笑:“拿出你和别人干架的气势,没人敢轻视你。” 黎烟倒是直白:“我现在寄人篱下,总得收敛点吧。” “还挺有自知之明,”孟斯奕按响门铃,“但你是我带来的,就算狐假虎威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黎烟脑子里却想到了狐假虎威的一个近义词,叫做“狗仗人势”。 来开门的是孟家的保姆:“先生您回来了。” “老爷子呢?” “正在里面等你们。” 宋姨接过他们的外套,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在黎烟脚边,是简易的条纹款式,黎烟低声道了声“谢谢”。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饿死了!”这个说话充满感叹号的女孩就是孟斯奕的妹妹孟颖。 见到黎烟,孟颖十分自来熟地上前挽上她的手臂,盯着黎烟的脸问:“你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单看颜值还挺像我们家人的。” 黎烟笑笑。 孟颖将她带到餐桌前落座,黎烟朝着上座的老人颔了颔首:“太爷爷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黎烟。” 老爷子不苟言笑,只点点头,嘱咐她:“来了就安心住下。” “太爷爷什么时候吃饭啊,我好饿!”孟晚晚坐在儿童专用椅上,早已对盘子里的菜动了心思。 老爷子十分懂孟晚晚,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在小孩的碗里,难得露出几分柔情:“开饭。” 似是看出她有几分不自然,孟颖也夹一筷子菜给黎烟,笑问:“黎烟,从刚刚开始我就想问,你用的什么牌子护发产品,发质这么好?” 黎烟吃了口青菜,答:“海飞丝。” 孟颖大呼没有天理,自己各种名贵的护发素、精油往头上抹,头发仍是细软塌还一把把掉。 老爷子看不得孙女成天咋咋呼呼的样子,白了孟颖一眼:“大呼小叫什么?少熬几个夜比什么都有用。” 孟颖瞥了眼孟斯奕茂密的头发,问:“大哥,你晚上一般几点睡。” “两三点吧。” 孟颖:…… 基因真是个玄乎的东西。 拜孟颖所赐,一顿饭吃的还算轻松。 饭后,小陈帮黎烟把行李搬上了二楼,木质的楼梯上铺了层厚厚的地毯,即便是高跟鞋走在上面大概也寂静无声。 黎烟的房间朝南,壁纸是浅淡的绿色,和落地窗外那棵香樟交相辉映。 床头悬挂了一幅油墨画,画的是清晨的雨雾,叫黎烟想到宫崎骏笔下茂密的森林。 看得出来,这个房间是特地为她准备过的,因为床头柜上还放着仇英的《桃花源图》,《翘色斑斓中国画二十一种中型鸟的画法》,限量的《山海图》,齐白石的《草间偷活》等等。 从新手入门,到进阶难度一应俱全。 孟斯奕这是想让她继续画画的爱好。 “怎么不进去?”孟斯奕不知何时上楼来的,倚在楼梯尽头的栏杆上,懒散地打量她。 黎烟随即走进房间,手覆在书的封面上,问:“孟叔叔,北城大学的艺术系难考吗?” 孟斯奕笑了:“你努力一点应该不算难,要是真考不上,大不了再捐一栋楼呗。” 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从今天开始,黎烟不能再做从前那个成天浑浑噩噩的堕落少女了。 黎烟拉开书包拉链,将一个印着“raisen”的白色小盒子和打火机拿出来,放在孟斯奕的掌心,算是自己“从良”的敲门砖。 孟斯奕玩味地盯着手里的东西:“铁塔猫酸奶爆珠,看来你以前确实不学好。” 黎烟脸不红心不跳:“孟叔叔,我决心浪子回头了,绝不让你再捐楼。” 少女背对着窗站,说话时的神情是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倔强,她的眼睛有时会让孟斯奕想起年轻的黎嫣嫣,并非因为相像,而是年轻时,她也曾这样炽热锋利。 他不知不觉出神,黎烟却不动声色。 她任由他从自己身上获取陈旧的记忆,简嫃说深情是一桩悲剧,黎烟深以为然,因为联想、象征、隐喻,都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窗外不知何时变了天,书柜上悬挂的风铃因风而响,孟斯奕终于回神。 “休息一下,等会带你出去。”说着他准备下楼。 黎烟叫住他。 “孟叔叔,一直没问,您这么爱我小姨,为什么当初放任她一个人回烟州呢?” 男人的肩膀有片刻的僵硬,他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少女的提问——该怎么告诉她,爱情与婚姻的差别,该怎么让她明白,情情爱爱曾是他生命中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思虑再三,孟斯奕只据实相告:“我年轻时追逐名利,你小姨并非我的最佳选择。” 本以为她会为自己的小姨鸣不平,但是黎烟沉默片刻,只说:“孟叔叔,你现在也很年轻。” 孟斯奕再次被小姑娘逗笑。 他觉得黎烟有时像鎏金花瓶里颓靡的花,透出腐朽的美感。 他欣赏她这份能屈能伸、顾左右言他的识时务精神,因为孟斯奕很清楚,黎烟现在心里一定在骂他是寡情薄意的负心汉。 然而如她所说,碍于寄人篱下的现状,不得不有所收敛。 孟斯奕想起那日大雪中初见,她满肚子火药味质问他怎么才来的样子。 竟有些不忍,将她浮于表面的刺拔掉。 “孟叔叔,你盯着我干嘛?” 男人眉头一挑:“我在思考,该怎么让公寓阳台上那棵长歪的小树苗重回正轨。” “连根拔起,重新施肥浇水呗。” 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挺满意:“好主意,我再给点时间,她要还是歪着身子,我就拔了她。” 孟斯奕说“拔了它”这三个字的时候,黎烟的后颈莫名生出凉意。 她认为他不至于隐射自己,毕竟她目前为止都还算彬彬有礼,就连他在陈述辜负小姨的原因时她也只是在心里骂他,而表面上甚至恭维他“年轻”。 孟斯奕说要带她去个地方,黎烟干脆将行李往墙角一推,留着晚上再收拾。 这次是孟斯奕亲自开车,本着礼貌原则,黎烟打开了副驾的门。 临近新年,北城一片节日氛围,街道边的梧桐纷纷悬上红色小巧的灯笼。 这份喜庆却有种粉饰太平的意思,望着人潮拥挤的市中心,无端有种空寂感。 无穷尽的拥堵,驾驶位上的男人却从容地目视前方,没有丝毫的不耐。 衬衫纽扣解两粒,车载音乐播放的是一首没听过的英文歌,等红灯时,他的手指偶尔会随着旋律轻点方向盘。 黎烟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但懒得问,她完全不介意由着他安排,反正往后漫长的日子,这个人都将是她的领路人。 宾利驶入北城大学,黎烟确实没想到,来北城的第一天就迈入了这个殿堂级的学府。 大学放假早,但是美院仍有很多学生,抵达图书馆一楼的时候,黎烟明白了这些学生滞留的原因。 学界泰斗——北城大学艺术系院长顾毓石教授今日开画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铺路 黎烟曾是个在国画方面极其有天赋的人,小时候学做油纸伞,她是同龄人中绘花绘得最精致生动的一个,见她资质不凡,母亲送她上过几年的兴趣班。 然而烟州毕竟是个小地方,黎烟不曾遇到恩师伯乐。 后来她只将画画当做兴趣,偶尔提笔。再后来母亲去世,舅妈嫌那些颜料难清理,黎烟虽从来也不曾麻烦别人帮她清理,但到底不再画。 见黎烟盯着顾教授的海报不动,孟斯奕:“别光盯着海报,真人就在里面。” 黎烟跟着孟斯奕上了四楼。 顾教授正被一群学生围着,孟斯奕没有上前打扰,趁此机会带着黎烟四处转了转。 男人将大衣外套随意挽在臂上,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西装,与画展不羁的风格生出几分割裂感。 黎烟没有与之并肩走,而是故意隔出一段距离。 孟斯奕转头:“站这么后干什么?” 黎烟:“为了表达我对您的敬畏。” 孟斯奕扯扯嘴角,由她胡言乱语。 这场展出陈列的是顾毓石先生近些年的作品,不同于早期作品,现在的风格趋向老成、闲淡。 今日的画展不全是顾教授的作品,画展特意辟出一角,放置顾教授看中的青年作品。 其中大部分都来自顾教授的学生,只有两幅除外。 一幅是花鸟画,作者名叫顾今,听名字,黎烟猜测这个人与顾教授有亲缘关系。 另一幅颇为眼熟,画名叫做《匿竹》,满纸的墨竹,仔细看,方能察觉藏于竹后的鸟雀。 两幅画放置在一起,像一则命定的故事。 黎烟瞠目结舌。 《匿竹》是她十四岁时的画作,用作夏至那日逗小姨开心的。 竟被送到了这里。 孟斯奕在《匿竹》前停留:“我一个不懂艺术的人都能看出你有天赋。” 黎烟暗自打量右手,三年不曾执笔,天赋在这些时间里流失了多少,她不得而知。 “小孟。” 闻声转头,顾教授朝他们走过来。 与孟斯奕握手后,顾教授目光停留在黎烟身上:“这就是黎烟?” 黎烟颔了颔首,“顾老师,我是。” “我孙子早就想见见你,可惜今日不巧,跟人滑雪去了。” 顾教授的孙子想必就是那幅花鸟画的作者顾今。 “会有机会的。”孟斯奕开口。 “怎么说?” “开学之后黎烟会转去贤礼的艺术班,和您孙子同班。” 顾教授点点头:“小今应该很乐意有这么个同学。” 带着他们转了一圈,顾教授便去忙自己的事,今日孟斯奕带她来的本意也不是让她就此与顾教授攀亲带故,他只负责将桥搭好,若要攀岩而上,需黎烟自己努力。 从画展出来的时候孟斯奕接了个电话,想来是工作上的事,他的眉头微微蹙着。 “孟叔叔,如果你有事可以先去忙,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你认路吗?” “您把具体地址发给我,问题不大。” 想着她早晚要融入这座城市,孟斯奕便答应了,把地址用短信形式编辑好发给她,又将她送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才驾车离开。 “有任何事及时联系我。”他走前叮嘱。 黎烟点点头。 赶上了下班的人潮,黎烟排了长队买票,用的现金。 人山人海的,她却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好像从这刻开始,她才真正抵达了北城。 地铁还有三分钟进站,她倚在站内的柱子上,将脸埋进烟灰色的围巾里。 一个老婆婆将手中铁碗伸到她面前,并不言语,铁碗中零散的钱币表明,她在乞讨。 在烟州时黎烟也偶尔会遇见这种情况,大多时候她只是嫌恶的走开,不屑掉入这种无趣的骗局。 然而今日,黎烟掏了掏口袋,放了一张面额最大的五十元在里面。 她愿意花这一张目前对于自己算是不菲的五十元,来买一份卑劣的共鸣。 列车进站,老人并未向她表达感谢便避开挤地铁的人潮,黎烟心中并无不适,她坐在好不容易抢到的座位上恍悟,原来施舍的一方确实不太在意乞讨者的感谢。 厚实的围巾像是堵住口鼻,令她横生躁意。 从北城大学到孟宅需要转两趟地铁及一辆公交,下公交后再步行两百米才最终抵达。 保安被特意交代过,见到黎烟礼貌问好后直接放行。 进入孟宅需要先经过紧贴后院的一段路,此刻孟家两位佣人正坐在后院摘第二日需用的菜,闲言碎语从此入耳。 “新来的这位什么来头?” “听说和孟先生之前那位有关系,反正我看老爷子不怎么开心。” “再不开心有什么用,孟先生除了那位谁也不要,这么多年单身还不归家,要不是因为新来的这位估计今年过年还是不回来,毕竟托这位的福,老爷子才见着孙子,总得忍着点。” “小姑娘叫什么?” 宋姨伏低声音:“黎烟。” “这名字……唉,难怪老爷子不喜欢。” 黎烟走进正院,按密码开门,声音不算低的带上了门。 两个佣人面面相觑,自知闯了个祸,但不甚在意,因为这个祸没多大。 一阵车灯晃过后院。 黎烟没吃晚饭,一头扎进房间收拾行李,衣帽间很大,放置了她那些单薄的衣物后更显空旷。 大概是听见了声音,孟颖来敲她的门。 黎烟眼皮跳了一下:“吵到你了吗?” 她不愿给任何人添更多麻烦。 孟颖毫无架子,食指挑了挑黎烟的下巴:“哪能啊,我不到凌晨睡不着的,就是来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大哥之前都不让我进来。” 黎烟让开身子:“进来吧。” “你衣服也太少了,正好过些天我过生日,要去逛街买些用品,你陪我一起吧?” 女生的友谊很适合从一起购物开始缔结。 黎烟应了。 “你晚上吃了吗?” “吃了。”她扯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行,你要是夜里饿就吩咐宋姨给你做。” 黎烟点头。 “下学期我们就同校了哦,虽然我不在艺术班,但你中午可以来找我吃饭。我大哥还说让我照看你,但我想量他们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谁敢跟捐了栋楼的阔绰同学吹胡子瞪眼?” “你也知道?” “你说捐楼的事?我偷偷潜入我大哥公寓拿零花钱的时候看到了捐赠合同,他才不会跟我说这些事呢,他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言辞间,孟颖有怨念的意思,“不过他居然主动告诉你?我大哥这个人一般乐于默默奉献。” “他大概是怕我不思进取,拿这件事激励我。” “倒是有可能,不过黎烟,你看着不像什么需要挽救的失足少女啊。” 黎烟弯了弯嘴角:“我来这里之前,你对我的预期是什么样的?” 孟颖难得安静了一会,答话时添了几分小心翼翼:“我以为,你会和嫣嫣姐很像。” 她并未流露出过多情绪,只反问:“我们不像吗?” 孟颖摇摇头:“一点也不。” “我也觉得。” 后来又聊了些,两人便就此建立起了友谊,孟颖身上有大小姐的娇贵,但在待人接物上多几分真诚,或者俗称“情商”,她不敢肯定这份情谊的深度,但是起码令人舒心。 肚子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大声地叫了起来,黎烟全无吩咐宋姨做饭的打算,她嚼了几口饼干,刷了牙,在微微的饥饿感中睡去。 黎烟很明白,他虽教她狐假虎威,可实际上,她是家中佣人都能随意亵渎的角色。 起码今日,她不愿去和那些轻视打交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新年 年关将近,孟家人除了购置年货,还要筹备孟颖的生日宴。 孟颖的生日在年初六,算起来,她比黎烟整整大了九个月。 醒来后,黎烟在床上躺了会,思量着要准备件什么礼物。 早晨七点,黎烟下楼,老爷子已经在餐桌上用早餐,孟颖和孟晚晚还没起,而孟斯奕,他似乎不常住这。 “太爷爷早。”她礼貌打招呼,然后落座。 餐桌上摆放着蒸饺、面包、玉米、粥、豆浆。 黎烟挑了几样放在餐盘里,然而在准备开动之前,孟老爷子叫她等等。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太爷爷,怎么了?” 两名佣人从后厨出来,在黎烟面前站定后一人朝她来了个九十度鞠躬:“抱歉,黎小姐。” 那个架势,似乎她若是不说一声“没关系”,两个人便会一直将腰这么弯着。 “昨晚阿奕回来过。”老爷子告诉她。 黎烟想起进门时落在余光里的车灯。 那些话,他也听见了? 那么眼前这个局面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他当初要把你接过来,我确实不太赞成,但木已成舟,既然我最终同意你来,就会把你当做家里的一份子,旁人没资格、也不能有所置喙。” 说到“旁人”两个字时,老爷子的目光扫到两个阿姨身上。 “黎小姐,是我们的错,请您宽宏大量饶我们一次。”阿姨把头埋得更低。 黎烟觉得有些渴,抿了一口豆浆,并未立即叫两位阿姨起身。 只是朝老爷子说:“太爷爷,无论您信不信,黎烟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孟叔叔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感恩戴德,但自知身份,不会有妄念。我今年高二,最多再叨扰您一年半我就会去读大学,在这期间,黎烟只希望不要闹什么不愉快,安安静静把书读完。” “我懂你的意思,”老爷子挥挥手,示意两个阿姨退出去,“吃饭吧。” 不知是不是北城烹饪方式与烟州有所不同,总之那几个蒸饺,她只觉寡淡无味。 黎烟试图回忆昨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时自己的神情,她的脸上大抵还是流露了几分不甘和愤怒,孟斯奕不当即为她出头,估计是顾念几分她脆弱的自尊。 她丢下筷子回房。 寒假似乎从未这么漫长过,在烟州的时候黎烟一般会和叶明州他们厮混在一起,有时候唱k,有时候网吧打游戏,或者混一下午台球室,举着棒子乱杵。 无所谓开不开心,长久的堕落并无快意,只是打发时间。总比待在家,小心翼翼观察一群人的眼色要舒服。 黎烟其实不算坏的彻底,虽然与老师顶嘴、坏事常有她一份,但是作业与考试成绩都还说得过去。 如果坏小孩是黑色,那黎烟只算灰色,不过在她那群所谓的“家人”眼中,她只比妖魔更甚几分。 黎烟打开英语课本。 这些日子总能想起小时候那些虚幻的梦想,人就是这样,从前绝望的东西,只要横生一丝可能,希望便如春草吹生。 黎烟决定在从前多看一眼都要头晕目眩的英文字母上用用心,别的科目都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只有英语,于她像是穿着溜冰鞋爬山。 她掏出那支陈旧的mp3,播放英语听力,音频是叶明州给下载的,他总是爱管闲事。 今日是晴天,十点的时候勉勉强强整理完一页生词,日头温和地洒下,穿过窗前香樟的枝叶,碎光在书桌上粼粼。 入耳式的耳机,虽价廉,但隔音效果不错。 孟斯奕第五遍敲响黎烟房门却无人应答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直接推门。 风铃又响,女孩的背影却静谧的像床头那张雨雾森林。 脑海中可怕的的联想没被验证,男人默默松口气。 上前拽出她的耳机,“喊你这么多声都听不见?” 黎烟被吓到,微颤一下:“孟叔叔?” 孟斯奕的视线落到桌上平铺的听力题上,“这么用功,英语怎么才考那点分?” 他看了她的成绩单。 黎烟迅速将题目盖上,“您有事吗?“ 平时吊儿郎当所以没考好,和一直很努力但没考好是不一样的。 谁都不愿做别人眼里的笨蛋。 “回来看看你,正好跟你说说学习上的事。” 闻言,黎烟觉得孟斯奕站着自己却坐着不太礼貌,遂准备起身,可双腿刚落地,又被他按着肩膀坐下去。 “没那么多规矩。” 他随意地靠在桌边,“年前就不折腾了,你自己查漏补缺,年后给你请个文化课老师补课。先打个预防针,到时候你可就不能再跟从前似的瞎混了。” 黎烟点点头:“我有心理准备。” 看着少女如临大敌似的表情,孟斯奕笑:“你也别太有负担,如果真吃不下那个苦,出国留学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据说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寒冬,可窗外那棵香樟仍旧枝繁叶茂,相较于烟州冬日里光秃秃的梧桐,黎烟更喜欢这种四季常青的树。 它叫这个万物俱灭的季节存留生机,叫人在这个漫长寒冬,得以偶遇一抹春色。 恰巧,漏音的耳机播到单词“vitality”。 黎烟仰起脑袋,朝男人点点头。 原来拥有退路,是这么一种感觉。 - 临近中午的时候,孟斯奕带黎烟去了商场。 车停在地下车场,下车之前,男人递给她一张卡。 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黎烟久久没有接下。 她与自己进行了一番斗争,但最终决定不再矫情,接受这无边际的恩惠。 “我以为你要跟我推脱一番。” 黎烟推开车门:“我欠的够多了,不差这点。” 孟斯奕勾勾唇角,小姑娘今日有种开宗明义的豁然。 锁上车门,黎烟先一步进直升梯,但似乎纠结于按哪个楼层。 孟斯奕伸手,按下“4”。 他们去了一家连锁百货店,在一个铃兰氛融香薰礼盒前停下脚步,孟斯奕吩咐营业员将之打包,并眼神示意黎烟去付款。 黎烟掏出那张卡交给营业员,卡没有密码,不过十几秒便付好款。 花钱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她拎着包装袋出来,孟斯奕正靠在商场的玻璃栏杆上打电话,他每天都有很多电话要打。 走近时他已经挂断。 黎烟没有问他为什么带自己来买这一盏香薰,她猜测这是为孟颖挑选的礼物。因为她听孟颖提过一嘴,说她特别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香薰。 选香薰灯作为礼物绝不会出错。 黎烟觉得孟斯奕真是面面俱到,为了避免她挑选不恰当的礼物横生尴尬,所以亲自带她来。 “想吃什么?”男人接过黎烟手里的东西。 黎烟想了想:“可以吃西餐吗?” “当然,你喜欢西餐?” 黎烟摇头:“不是,我从没吃过,所以想试试。” 或许就是从这天起,黎烟开始学着踩在孟斯奕为她搭建的梯台上窥探这个世界。 从前的那些放纵喧嚣不过都是管中窥豹,从今以后的,才是辽阔的旷野。 餐厅名是黎烟拼不出的英文,但从服务生细致的服务来看,是个高档的地方。 虽是白天,但餐厅内光线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调。 玻璃罩罩住暖色灯光,从餐桌上方垂下,剔透的高脚杯像女人,腰身曼妙而易碎。 孟斯奕点了些菜品之后将菜单交到黎烟手中,问她这些菜是否可以。 她知道他这么做又是在顾忌她的面子,于是只扫了一眼,点头,再将菜单递给服务生。 前菜是金枪鱼沙拉,然后是奶油蘑菇汤、香煎鱿鱼卷、牛排,甜点是焦糖布丁,黎烟喝的是蜜桃汁,而黑咖放在孟斯奕的面前。 这是黎烟第一次单独跟这个她唤作“叔叔”的人吃饭, 毋需多言,他很照顾她。 切好的牛排、永远及时的添水,黎烟会不由自主想象小姨和这个人在一起时的样子。 她是否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小姨是个时常感性的人,作为她的伴侣,是否能理解她的感物伤怀?黎烟觉得,恋爱中的同频共振无比重要。 她嚼着食物,却到底发现一切想象都是虚幻光影,她再也无从知晓小姨与人相爱时的鲜活样子。 孟斯奕似是食欲不佳,没吃多少便停下,靠在椅背上等黎烟吃完。 垂下的小臂戴一块绿水鬼,手臂上蔓延的青筋在偏白的肤色下更似崖柏,显出几分男子的力量。 “不合胃口吗?”黎烟问。 他摇头:“不饿。” 黎烟吞下口中的食物。 “孟叔叔。” “嗯?” “您今年是三十岁吧?” 孟斯奕一头雾水地挑了下眉:“是,怎么了?” “您这个岁数保不齐哪天就结婚了,您未来的老婆万一要是介意我的存在,您会不会弃我不顾?” 孟斯奕被小姑娘的问题逗笑:“我记得不久前,你刚夸过我年轻。” “您知道,那是恭维的话。” “所以你其实觉得我很老?” “……也不是。”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把话圆回来的方法。 孟斯奕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并指了指黎烟的嘴角。 她拿手机屏幕照了照,不知何时沾上了食物残渣。 她低下头擦拭。 就在黎烟垂着脑袋反复确认擦没擦干净的时候,她听见了对面的回答—— “黎烟,我最后回答你一次—— “你担心的问题,永远不会发生。” 被嫌弃、被抛弃,永不会再发生。 黎烟觉得,任何承诺加上“永远”的前缀,都无比的迷惑人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明月 年初六晚上七点半,瞻星里觥筹交错。 孟颖的生日宴来了很多人。 生日宴的场地很大,有专门的品酒区、舞池及人满为患的牌桌。 黎烟第一次真切的理解了电影里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从前她脑海里能够想象出的纵情声乐的画面,最多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高脚杯的光影与女主角夸张的发饰。 这是她对那个世界初始的轮廓。 与从前张扬的风格相反,黎烟今日穿了一条纯白的裙子,原本卷曲的大波浪在过年之前去理发店做了拉直,垂顺在胸前,身上一件首饰也无,整个人看上去像座圣洁的雕像。 出发时她和孟颖坐同一辆车。 寿星从上到下将黎烟打量了一遍,然后让司机放了首歌,《梦里花》,歌词里最出名的一句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小烟,你以前在学校是不是很多人追?” 黎烟回想了一下自己从前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头发是海水的波浪,嘴唇是不合时宜的海棠,书包里藏的是薄荷味的铁塔猫,打火机的光影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能把那把波浪烧掉。 可就算她这么一副不良少女的模样,抽屉里似乎也从未少过情书。 她有时候会说一些荤话,作出一副很会玩的样子挑衅一下那些男生,若是遇到好学生,她便将情书插回人的衣兜,告诉他们考上好大学再来想这些事情。 黎烟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凡为男性的物种大抵都为视觉动物,她有幸拥有一副好皮囊,受他们追捧,可灵魂共振永远是一件比神话故事还不切实际的事情。 偏偏,她见鬼的需要。 “还好。”黎烟答。 孟颖笑得不怀好意:“那你可做好准备吧,贤礼的那些男生饿的跟狼一样。” 贤礼高中出了名的师资强大,虽也有靠自己考进去的上进学生,但更多的是些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物质上富足了,人就爱玩些精神上的游戏。 “没事,不就是玩游戏。”她最会的就是玩游戏。 品酒区一群与孟颖同龄的人聚集在一起,趁着大人不备,偷偷品尝蜜桃味的低度数果酒,不时发出坏事得逞的笑声。 孟颖朝她招手:“小烟,来尝尝。” 黎烟陷进软如流沙的沙发,笑着摇摇头。 其中一个男生注意到黎烟,扯着嗓子说了句:“呦,这是哪家的好姑娘?” 挑逗的话语引来很多目光,她不太喜欢被当作橱窗里的展览品,一时却也找不到逃脱的理由。 就在她犹豫该如何应对时—— “郭子哲,你小子最近挺能耐啊!” 说话的男人穿着随意的牛仔衣,一副浪荡子的做派,与孟斯奕并步走进品酒区。 上来就不轻不重地朝郭子哲后颈拍了一掌,被打的人并不敢造次,只挠了挠后脑勺,闷声叫了句:“斯奕哥,沉哥。” 孟颖异常积极地上前叫人,被叫做“宴沉哥哥”的男子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礼盒,递给孟颖:“生日礼物。” “谢谢宴沉哥哥。” 孟颖这颗小太阳在这个叫林宴沉的男人面前似乎晴朗更甚。 孟斯奕朝黎烟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黎烟乖巧的上前:“孟叔叔。” “叔叔?你辈分够大的啊,”说完林宴沉朝黎烟伸手,轻轻相握,“小黎烟,我是林宴沉,你叫我哥哥就行,我也是你小姨的朋友,以后有任何事随时找哥。” 林宴沉,黎烟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葬礼那天,他送过花圈。 郭子哲被晾一边半天没敢动弹,他实在没想到穿着如此寡淡的女孩会是孟家的人。 这会他满脑子都是林宴沉打起架来的画面。 圈子里谁都知道林宴沉这位爷从小就是个混不吝,没人敢惹他,不仅是因为他家中有背景,还因为他拳头硬,上一个被他揍的人据说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林宴沉与孟斯奕在一起简直是珠联璧合,一个拳头硬,一个心思深,郭子哲同时把这两位爷得罪了,估计以后就没他混的了。 林宴沉轻踹了下郭子哲的小腿:“看到没?这是我和你孟哥罩着的人,以后在贤礼还烦请郭少照看着点。” 说是“烦请”,倒更像是威胁。 郭子哲见有台阶立刻飞奔而下:“黎烟妹妹,以后有事尽管叫我,刚刚冒昧了,我跟你道歉,还请你原谅。” 黎烟朝孟斯奕递去一个目光,后者会意,瞥了眼郭子哲:“去玩你的吧。” 郭子哲如获大赦。 黎烟回想起在北城这段时间遭遇过的几次偏见,结果似乎都是别无二致的——别人给她鞠躬道歉,她沉默不言,原谅与否都不必诉诸于口,由得人去猜。 这便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吗? 林宴沉接着与黎烟搭话:“从前听你小姨说她外甥女是个小辣椒,今天一看,我怎么觉得像朵小白茶?” 黎烟笑,甜如砒霜,她并未听话地叫“哥哥”,而是:“宴沉叔叔,人是会伪装的。” 林宴沉觉得小姑娘挺有趣:“叫什么叔叔?叫哥哥。” “可是……您似乎看起来比孟叔叔老。” “嘿你这小姑娘……”话未说完孟颖就将人拉走。 孟斯奕无奈地笑笑:“你惹他干什么?”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真的,你看起来比他年轻。” 虽然是阿谀奉承,但还挺受用,孟斯奕:“算了,看在你说实话的份上。” - 灯光暗下去,孟颖拉着林宴沉在舞池“歪七扭八”地跳舞,看不出是什么路数,更像是酒吧里乱扭的醉客。 孟颖笑得异常开心。 大部分少女都有秘密,黎烟望着舞池里少女飞扬的裙摆,她想她已然猜到孟颖的。 目光左移一寸。 孟斯奕和一群成年人站在一起,推杯换盏,游刃有余。 他的站姿永远是人群中最笔直的一个,大概就算有一天他年迈,也不会有驼背的烦恼。 挺括的白色衬衫顺着隐隐显形的腹肌塞进裤腰,屋内暖气很足,他将外套脱了,领带却一丝不苟。偶有搭讪的女人,他只疏离淡漠,礼貌婉拒,悄然抿一口酒,掩饰心中的别扭。 《假如爱有天意》应声响起,他与这首歌很搭,甚至气质方面与这首歌的歌手有些相像,都是穿着西装读诗的那类人。 黎烟觉得,此刻的孟斯奕,禁欲极了。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条短信—— 【看什么?】 她下意识抬头,倏然与他对视。 孟斯奕挑挑眉,显然是在逗小孩。 她毫无被抓包的尴尬,大言不惭回:【因为孟叔叔很帅。】 男人将手机收起来,嘴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笑明明静默,却更胜光影之下的声色犬马。 那句词怎么说来着? ——照我满怀冰雪。 她怀中冰雪有种融化的错觉。 但那绝非僭越的爱慕,而只是单纯对于绝佳皮囊的欣赏。 黎烟心里想,孟斯奕真是一位绝色的……长辈。 吹蜡烛环节,孟颖正对林宴沉,与其说是对着蛋糕许愿,倒不如说是对林宴沉许。 孟颖扯着嗓门,生怕宴上有任何一个人漏听了她宏伟的愿望:“我希望!林宴沉!别再做渣男!” 噗——吹灭蜡烛。 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林宴沉满脸不解,跟孟斯奕吐槽:“不是,她这许的什么破愿望?” “可见你渣得人神共愤。” 林宴沉:“你懂什么?人生要是不能和各种各样的美女一起玩耍还有什么意思?” 孟斯奕;“低俗。” 林宴沉:“老古董。” 站在两人前面的黎烟转过头,问林宴沉:“宴沉叔叔,你和美女一般玩什么?” 身后两位男士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孟斯奕伸手将黎烟的脑袋转回去:“小孩别问这么多。” 孟颖偷喝酒的事还是暴露了,因为在宴会结束之前,她就醉到站不直。 孟斯奕看在今天她生日的份上不打算跟她计较,反正她就算是醉了也不过是闷头睡觉,大不了薄毯一裹,扔进车里带回家就是了。 可她安生不到十分钟,就跟僵尸似的直愣愣从品酒区的沙发上蹦起来,两只手死死抱住林宴沉。 林宴沉试图摆脱,却发现自己因为时常健身而极其发达的的肱二头肌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毫无用处。 而此时,他的挚友、始作俑者的哥哥却在看戏。 林宴沉瞪着他:“孟斯奕,你不打算帮忙吗?” “你不是喜欢玩耍吗?这样不好玩?” 林宴沉抄起空易拉罐就往孟斯奕砸,他就知道,这人是指望不上的。 孟斯奕躲开了。 林宴沉砸人的技术跟他投篮的技术一样烂。 孟颖埋进垃圾桶吐了一阵,擦完嘴,林宴沉趁机把她用外套包住,扛在肩头就往车里送。 像是在运输货物。 黎烟偷偷掏出手机,对着他们“咔嚓”一下。 宴会厅外,寒风袭人,黎烟打了个寒颤,身上的羊毛披肩没完没了的漏风。 孟斯奕正在送客,夜晚的风吹起他大衣的衣角。 见黎烟一动不动站立在那,孟斯奕敲了敲她的脑袋,将外套脱下披在黎烟肩头,对她说:“走吧,回家。” 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但是路灯好亮好亮,如同白昼。 黎烟拥紧衣服,周身被木质香调包裹。 男人先一步打开车门,在原地等她,直到看着她钻进车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警醒 孟思娴回来了。 作为老爷子的长女,早些年孟思娴承载祖父遗志,走的仕途。 人至而立之年,却晚来叛逆,与原本的丈夫分开后认识了一个加拿大华裔,从此条理清明的人生一发不可收拾。 三十五岁,孟思娴的辞职报告层层递交,历经周折,最终辞去副处职位。 平凡人碌碌一生的终点她说丢就丢,老爷子被气得心绞痛,好长一段时间不愿与女儿讲话。 两年后,孟思娴嫁给了那位加拿大华裔,去温哥华定居,人生赏花饮酒,终于如愿肆意。 此间十五年不曾归国。 小姨读新闻硕士的那几年,与孟思娴算是灵魂相通的挚友,还曾以孟思娴为原型写过人物传记。 那篇稿子中形容孟思娴“明朗姝丽,志在旷野”。 文章虽没有被发表,从始至终只夹在小姨珍藏的那摞文件里,但黎烟读过,并且喜欢这篇传记,她从不觉得人生需要既定的轨道。 只是一般人很难摒弃世俗名利,追寻虚无缥缈的自由,或许因为出身富贵,孟思娴身上有种只存于故事中的勇气。 如今故事中的人走进现实,却令人一时很难将沙发上的女人与起承转合的故事重合。 黎烟站在楼梯的玄关,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迈进客厅,只静默地打量孟思娴。 她或许是想透过眼前的人,窥探当初落笔的人。 孟斯奕正与之说话。 他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孟宅,老爷子还没起床。 客厅穿着黑裙的身影倚靠着沙发吞云吐雾,孟斯奕坐在离孟思娴最远的那个位置,她的烟实在呛人。 “怎么回来了?” “死了男人我伤心,回到家的港湾来寻求亲人温暖。”烟雾中,孟思娴勾着唇笑,浓厚的口红色号足够吓哭小孩。 孟斯奕见怪不怪,他从小习惯了这个爱发疯的姑妈,“老爷子估计温暖不了你。” “这个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你最近不还带一个回来吗?孟家人丁这么兴旺哪能缺人?” 孟斯奕没理会孟思娴的阴阳怪气,问她:“从机场到家,谁送的你?” 这次孟思娴沉默了半分钟才答:“老方。” 她指间的灰屑即将掉落,孟斯奕眼疾手快,拿烟灰缸接住,以免她的烟烫坏地毯,“他是欠你的。” “什么欠不欠,那你欠黎嫣嫣吗?” “别老往我身上扯。” “你就应该跟我学学,别人喜欢你、乐意为你付出奉献就理所当然的受着,她们伤心难过你就多给点物质补偿,这世道小姑娘们清醒着呢,帅和钱都占过了就不算吃亏。人活着够无聊了,你干嘛三十岁活的跟个死人似的。” 男人抿了口咖啡:“这混蛋言论跟我说说就算了,烦请您别教坏家里的小孩。” “十七岁,很快就不是小孩了。”孟思娴意有所指。 孟斯奕没理她,只当她又在发癫。 黎烟到底没走进客厅与孟思娴打招呼。 她猜测成年人世界中的纵情声色大概十分迷人,但被以如此暧昧的语气谈论,黎烟仍感到不适,她不喜欢这种仿佛被明码标价一般的感觉,尤其是在孟斯奕面前。 再说了,她怎么会、怎么能与他落俗? 不可能的。 黎烟坐回房间的书桌前,预习高二下学期的英语课本,等着要来给她补课的新老师上门。 她尽量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 现在对她而言,除了学习,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她补习的是一位在读研的男生,姓孙,孟颖也曾上过他的课。 “老师好。”黎烟站起来迎接,顺便接过孙浩递过来的卷子,余光落处,是男生卷曲抽线的毛衣袖口。 “这节课讲这张卷子。”他的表情板板正正的,像是一个完全不会笑的人。 他们坐下去。 孙浩讲课还算简明易懂,黎烟英语基础差,他几乎是从主谓宾开始教她。 课程的最后,他安排她试着写一篇难度不大的成分划分题,当做本节课的当堂测验。 黎烟是个一专注什么事情就容易沉浸其中的人,外界的声音很难打扰她。 孙浩看着女生一丝不苟的侧脸,睫毛似花瓣一般在她脸上打出一片阴影,食指不自觉的,一下一下摩擦身上粗陋的布料。 粗布与花瓣,不知手感相差几多。 黎烟并未注意到他直白尖锐的打量,直到房门上的风铃响起,黎烟的笔才警觉的停了一瞬。 她意识到,他关了门。 黎烟加快速度将题目写完,想快点结束这节课。 当她做完交给他—— “你不会以为住进这座宅子,就真的算孟家人了吧?” 黎烟怀疑是自己听错,递交试卷的手凝滞在半空,“孙老师,您说什么?” 孙浩却只轻笑一声:“没什么,最后一题写错了。” 他站立着,不知是否是故意,两只手圈住黎烟,试图以这个姿势给她讲题。 她立刻推开后起身。 正想说些什么,门突然被打开。 看着屋内站立的俩人,孟斯奕警觉地望向黎烟:“有什么事吗?” 孙浩先一步答道:“我们正准备下课。” 孟斯奕却无任何回应,仍等着她的回答。 直到黎烟顺着孙浩的话点头,孟斯奕才丢下一句:“孙先生,下次上课请不要关门。” 男人侧过身,示意孙浩可以离开。 “今天怎么没下来吃早餐?” 黎烟这才注意到,孟斯奕手上端着一盒点心。 “午饭还要一会,怕你饿,先垫着。”他说。 黎烟拿起一个桂花芋泥糕塞进嘴里,她确实有些饿。 “还没回答我,怎么不下去吃早餐?” 食物甜腻过分,黎烟就着一口水咽下去。 “我下去过了。”别的没再多说。 孟斯奕瞬间领会她的意思,低了低眸:“孟思娴专爱发疯,说的话不能入耳,回头让她给你道歉。” “不用了吧。”这些日子总有人给她道歉。 “为什么不用?” 黎烟笑:“孟叔叔,我不是温室植物,这些三言两语对我没什么影响。” “有影响就迟了。” “有影响的时候,我一般已经一个拳头挥出去了。” 黎烟坐在床沿,由于床垫的高度腿悬着晃荡。 她轻微的近视,习惯学习时戴眼镜,如今眼镜虽未摘下,倒也没好好戴着,鼻托挂落到鼻尖,呼出的气息令镜片一下一下的起雾。 她说打人的事情,语气却平缓安静。 孟斯奕伸手摘掉她鼻尖的眼镜:“别人要是还手呢?”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打架再凶能凶过谁? “看对方是男是女,男的找重物用力锤他□□,女的拽头发。”她又咬了一块糕点。 仿佛那些甜腻过人的味道,才是本属于她的东西。 他皱眉,声音落在她的头顶:“黎烟,努力忘掉这些技巧好吗?物竞天择的游戏结束了。” 她仰起头,俗气的情节下,她应该是看到一束光,然后被温暖、被感动。 可是她笑着朝他点头时,心中全然不是这么想。 黎烟明白,对于他令自己歧途而归,她应永怀谢意。 但她不能妄图全然倚靠,以免有一日沦为明码标价的物品,她毫无招架之力。 有一件事,黎烟对孟斯奕说谎了。 孟思娴的那些话并非对她没有影响,甚至那些话令她警铃大作,她生怕自己成为温水青蛙,躺入案板。 见她乖巧点头,孟斯奕揉了揉黎烟的脑袋,“点心别多吃,防止午饭吃不下。” 然后出去了。 书桌上试卷的最后一题,红色的叉巨大醒目。 好像在说错的不只是题目。 黎烟拿起那张卷子,未多看一眼,就撕碎揉烂,扔进了垃圾篓。 她绝不任人折辱。 - 孟颖说,等会孟思娴要请他们出去吃大餐,兴致勃勃拉着黎烟陪她选出门的衣服。 虽对原因心知肚明,黎烟还是故意问:“出门吃饭需要这么隆重地选衣服吗?” 孟颖有些不好意思,睨她一眼:“知道你还问。” 林宴沉也来。 自从上次孟颖的生日宴后,黎烟把偷拍林宴沉和孟颖的照片发给孟颖,孟颖就将暗恋林宴沉这个秘密与黎烟共享了。 望着照片里孟颖死死抱住林宴沉的手,黎烟心想:这居然是个秘密? 但本着少女情怀总是诗的信念,黎烟没有煞风景地追问。 “黎烟,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在孟颖五颜六色的衣橱中,黎烟指了指那件淡紫色的羊角扣外套,脑子里没来由想到一束冬日的缅栀。 “很遗憾,还没有。” 孟颖穿上紫色外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黎烟把她翻折的衣领摆正,回忆起烟州无数喧闹的夜晚,她总喜欢假装大人,和形形色色的男生合唱情歌。 许多歌词美轮美奂,可从未有一首令她心跳加速。 “这件事无法具象,我信缘分。” 孟颖最终选了件白色的羊毛长裙来搭紫色外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头。 黎烟问她:“孙老师以前给你补过课吗?” “补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受北城大学“春风”资助的学生,这个资助项目是我大哥很多年前就设立的。” “为什么会选他给我们上课?” “怎么,你不喜欢?” 黎烟摇头,“不是,就是好奇,问问。” 孟颖坐到黎烟身边:“因为我大哥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呗。孙浩算是我大哥的直系师弟,他妈妈身体不好,他爸又早逝,就想着给他一份赚生活费的机会嘛。其实我不喜欢这人,成天阴森森没什么表情,虽说英语教的还不错,但是太闷了,布置的作业还十分多。” 黎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他隐暗的愤懑大抵源自不公。 毕竟有人一往贫瘠,有人一跃枝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妒火 “小烟,你就穿这衣服出去吗?”孟颖略微嫌弃地瞅了眼黎烟身上洗至发灰的米老鼠卫衣,“我小学六年级就不这么穿了。” “我又不喜欢林宴沉,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孟颖无话可说,牵着黎烟下了楼。 孟思娴正挽着老爷子站在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下追忆往昔,她不仅擅发疯,哄人的功力也称的上一流。 想起孟思娴小时候,原本一板一眼的老爷子渐渐眉目舒缓. 人越是年迈,就越是容易被从前的事打动。 “你这丫头,以后要是再敢胡闹试试!” 父女间所有的不快与矛盾都在这句话落下后烟飞云散。 “当然不会啦,我亲爱的老爸。”孟思娴拥抱了一下老父亲。 老爷子斜了女儿一眼后笑起来。 孟颖在黎烟耳边低声道:“要我说,这世上没有比我姑妈更会哄爷爷开心的人了。” 黎烟觉得,不在于会不会哄,只因为是亲生女儿。 再离经叛道的错误,在真正爱护自己的人面前都不是不可原谅的。 黎烟想起烟州的亲人。 与孟思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正当黎烟思量着是否要遵循辈分,称呼孟思娴一声“姑奶奶”的时候,孟思娴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大手一挥:“叫我‘娴姐’就行,孟斯奕跟你论资排辈是你们的事,我可不想天天被人提醒自己年过半百。” 孟颖闻言上前挽住孟思娴:“姑妈,谁说您年过半百啊,瞧您这皮肤状态,俨然未出阁的少女啊!” 即便再夸张,女人也总能轻易被这类话术哄得喜笑颜开,孟思娴笑着从皮夹里抽出红包,“小机灵,迟到的压岁钱。” 孟颖龇牙:“谢谢美丽的姑妈。” 孟思娴宠溺地刮了一下孟颖的鼻子。 而后,又抽出另一个更厚的红包,递给站在一边的黎烟:“嫣嫣说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外甥女,今天一看,她没骗我。黎烟,希望你在这里的生活一切顺利。” 女人的眼睛很亮,年轻时大抵笑媚百生,黎烟与之对视,看不太清她对于自己的真实态度,但也不甚在意。 “谢谢。”黎烟双手接过。 香樟树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她肩膀,身后的男人沉默地将之挥落,就好像他一直在注视她。 黎烟没做什么反应,只觉北城的冬季漫无边际,她裹紧黑色羽绒服,米奇不再笑。 车到了。 孟晚晚一家三口去了她外婆家拜年,于是今日一行五人,分两辆车行往舟顿饭店。 到了之后才发现,还有别人。 那位送孟思娴回家的方先生提早到了,见人来,立刻站起为孟思娴抽出座位。 至于另一位,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士。 孟颖嘴没把门,对着方锡宁就喊了声“姑父”,方锡宁应了声,孟思娴却一巴掌拍在她后背:“臭丫头,乱喊什么?” 虽说孟思娴与方锡宁离婚多年,后来还和意大利人有一段婚姻,但是孟颖只叫过方锡宁“姑父”。 孟颖不明白,姑父这么一位儒雅温和的男人,离婚多年身边从未有别人,一心一意等着姑妈回头,这么个深情专一的人怎么就入不了姑妈的法眼呢? 她将心中疑惑偷偷说给黎烟听。 “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怎么跟个情圣似的,解起爱情题一套一套的。” “要不你去问问你姑妈,看我说的对不对?” 孟颖瞪她:“你想我再挨打?” “不敢。”黎烟笑,目光扫了一眼对面那位陌生女人。 厅内灯光使得女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更加洁白明亮,她静静坐着,举手投足温婉大方,俨然受过良好的教育。 只在与孟斯奕打招呼时透出羞赧,之后坐在了孟斯奕的身边。 老爷子有意撮合他们:“顷妤,吃什么让阿奕给你夹。” 陈顷妤乖巧点头。 孟斯奕:“爷爷,转盘设计出来就是让人方便夹菜的。” 闻言,老爷子又吹胡子瞪眼了。 孟斯奕全然不将之放在眼里。 “大哥真是不解风情。”孟颖小声嘀咕。 黎烟:“这是孟叔叔的女友?” “她啊,算是一厢情愿,追在我哥身后面好几年了,但是众所周知,我哥比较难搞。” 林宴沉还没到,孟颖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趁大家不注意再次给自己倒了酒,还十分大方的与黎烟分享。 黎烟本想捂住酒杯,但没来及。 “这酒好甜啊,小烟你快点尝尝。” 在孟颖的反复“教唆”下,黎烟抿了一口,酒精与蜜桃的味道混在一起,确实好喝。 像夏日的果园,有明媚的甜蜜。 “小烟,你去帮我问问我大哥,林宴沉什么时候到。” “为什么让我去?” “因为我大哥只有跟你说话的时候最温柔。” 孟颖原本挨着孟斯奕坐,不等黎烟反应,便起身拉起她换座。 为避免引起一桌人注意,黎烟没有再推脱。 孟颖使眼色催促她。 她莫名口干舌燥,遂顺手饮了一口杯中水,喝进肚里才想起来那是酒。 黎烟轻轻拽了一下身旁男人的衣袖:“孟叔叔。” 两人座椅的距离不算近,孟斯奕身子朝她这边微微倾斜:“怎么了?” “听说宴沉叔叔也来,他怎么还没到?” “他不来了。” 黎烟与孟颖对视一眼:“为什么?” 孟斯奕这一句是看着孟颖说的:“因为有佳人相伴,走不开。” 黎烟几乎听见孟颖心碎的声音。 她又压低音量:“孟叔叔,那你今夜算是有佳人相伴吗?” 黎烟有意望了他身边的女人一眼。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眼中有一分无畏的顽劣。 男人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放在她的餐盘里,这会倒不说转盘是为了方便夹菜之类的话了。 “小孩子多吃菜,少管大人的事。” 陈顷妤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黎烟的身上。 “孟叔叔,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了。” “这么急着做大人干什么?” 果酒令她的脸如有灼烧,她的问句没头没尾:“谈恋爱是不是特有趣?” 孟斯奕不做声色将她的酒杯拿到自己面前,对待她,即使警告语气也轻飘飘:“我警告你,考上大学之前不许恋爱。” “那我要是谈了会怎样?” “我自有办法管教你。” 陈顷妤一直被冷落,有些坐不住,于是主动来跟黎烟搭话。 却有种大人对待小孩的居高临下之感:“你叔叔说得对,你这个年纪还是以学业为重,早恋是坏孩子才干的。” 黎烟欲拿回孟斯奕面前的酒杯,手刚刚触及,却被男人修长的手按住高脚杯杯底。 他重新倒了一杯橙汁放在她面前。 动作过于行云流水。 陈顷妤从未见孟斯奕对谁这么照顾过。 她带着试探:“爷爷,阿奕和侄女的感情真好。” 老爷子没有接话,只是仍旧招呼陈顷妤吃菜,打着马虎眼想把话题带过去。 黎烟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醉到完全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以至于把问题的答案不假思索就全盘托出。 “我不是他侄女,我有个小姨,他们从前相爱,但是她死了。” 整个包厢静了一瞬,孟颖几乎想上前捂住黎烟的嘴。 孟思娴则是感叹难得她小小年纪,发起疯来就能跟自己拼上一拼。 老爷子和陈顷妤,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黑。 而孟斯奕,对于小姑娘的醉后胡话从头至尾只撑头聆听,眼中甚至带上笑意。 其实他不需要她伪装成乖巧懂事的小猫,他从来知道她是一只狡猾聪明的狐狸。 只是如今,这只狐狸不太有安全感,只有在被酒精麻痹之后,才会浅浅露出一小截尾巴。 “她说的,倒也对,”孟斯奕顺着黎烟的话往下说,“所以陈小姐,你的心意恕我不能回应,爱人去世,伤痛难忍。暂时,我还无法放下。” 陈顷妤面上挂不住,本着礼节,跟老爷子告了别便离席。 老爷子的眼神像是要把孟斯奕一劈两半。 他的这句话,既为自己摆脱桃花,也转移了老爷子的火气。 孟斯奕让孟颖带黎烟出去透透气。 孟颖扶着醉鬼到阳台吹风。 “黎烟,我真是小看了你,几句话就能搞黄爷爷心心念念的孙媳。” 冷风吹着,她好像清醒了几分,却并未表露对于刚刚口不择言的懊恼,相反,她好像还有点开心。 孟颖心服口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当然要笑了。 小姨终其一生不曾得到的玫瑰,她才不要让别的女人这么轻而易举就拥有。 就当她狼心狗肺好了,她暂时无法接受孟斯奕和哪个人喜结良缘、幸福一生。 “孟颖,你大哥会生气吗?” 她双手交叠,趴在栏杆上,夜晚的风尖锐凌厉,渐渐消磨掉她饮酒后的火气。 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个人。 “怕我生气还乱说话?” 她瞬间直起身,转过去查看他的表情。 见他神色如常,便又转回来趴着。 “孟叔叔,你要批评我吗?” “我为什么要批评你?” “我这么胡闹,桌子上的人肯定会责怪你带了个疯丫头回来。” 他扯下孟颖脖子上的围巾,示意她先进去,然后把围巾在黎烟的脖子上胡乱绕几圈。 “就算他们责怪又怎样?那是我的事,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是在鼓励我胡作非为吗?” 孟斯奕叹气:“我对你的要求从不包括乖巧温顺,如果哪天你因为寻开心把谁家房子拆了,我也很乐意为你善后。可是黎烟,你开心吗?你总在害怕,会有谁因为你不够听话而再次将你扔掉,但事实上你要知道,你不是什么物品,可以被随便丢弃,这里除了我谁也不能决定你的去留。而我,已经跟你保证过不会丢下你,所以你大可以胡作非为,只要你开心。” “小姨以前也总说,人活着,开心最重要。” “所以孟叔叔,你偶尔会想念她吗?” 凭着酒劲,她说话峰回路转的。 餐厅临江,窗台之下的霓虹灯似地面星空,在视线中遥远闪烁。 节日的热闹开始散去,人心亦然。 孟斯奕朝前一步,与她并肩站在玻璃栏杆前。 他的回答像那个雪天一样郑重:“不是偶尔,是时常。” 那晚的黎烟从未想过,后来的许多年,她会像寒冬刺人的风一般恶劣。 故意吹破他的疮口,却因他的疼痛不为自己而心生妒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蓝冰柏 “我最近新得了套珐琅彩的茶具,想着你应该喜欢,什么时候有空?我拿给你。” 孟思娴专心致志地品尝碗里的椰子乌鸡汤,一片红枣漂在上面,她用勺子一挖,放进嘴里。 她心里知道,方锡宁投其所好,准备的定然是好东西,她向来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茶具。 喝茶倒不是多爱,唯独喜欢在柜子里放满喝茶的东西,喜欢到她的那位亡夫生前失手打碎一套茶具,她愣是一个月没理人。 可在方锡宁面前,孟思娴偏就要满身反骨,喜欢也装作不甚在意。 “方锡宁,你别想着讨好我。” “为什么不能讨好你。” “我先生刚刚去世一个月,我不可能跟你旧情复燃。” “先生。”方锡宁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孟思娴,我曾经也是你先生。” 孟思娴手一丢,汤匙掉进碗里。 “方锡宁,老提以前的事就没意思了。” 老爷子见女儿脾气上来,忙插话:“思娴,帮我倒杯小颖喝的酒,让我尝尝。” “那粉粉嫩嫩的东西都是小姑娘爱喝的,您凑什么热闹。” “谁规定老头子不能喝?” 话虽是这么说,孟思娴还是拿来酒瓶亲自给老爷子倒了点。 老爷子仔细品尝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算是哪门子的酒,糖水吧?” 孟思娴觉得好笑:“小朋友的口味哪是您能明白的?” 方锡宁不动声色的又倒了一杯,特地放在孟思娴面前。 孟思娴仍旧没好气:“你干嘛?” 他大言不惭:“不是说小朋友都喜欢吗?” 孟思娴:…… 年近半百的小朋友,亏他说的出来。 有些人,真是越老越不上路子。 黎烟摘下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她的脸颊仍旧很烫。 她趴在栏杆上,几乎要睡:“孟叔叔,我好困。” 饭局尚未结束,但家宴也没什么可拘束的。 孟斯奕跟方锡宁打了个招呼,拜托他结束后把一众人送回去,自己带着醉鬼黎烟准备先行离开。 孟颖瞥了一眼神色迷离的、此刻正被孟斯奕拎着的女生,小心翼翼问:“大哥,你没骂她吧?” 孟斯奕没理。 本着就近原则,加之考虑到她一副随时会吐的样子,孟斯奕带黎烟回了西园公寓。 这套公寓是他毕业那年就买下的,不回孟宅的时候,他都住在这里。 黎烟吐了三次,但是困劲过去了,神志开始清醒。 孟斯奕让人临时送了换洗的衣服过来,让她自己洗漱,安排她住进客房。 洗完澡躺在床上,或许是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的原因,她终于感到舒服点。 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黎烟生出几分闯入某个陌生世界的冒失感。 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也是奇怪,别人喝醉了酒是呼呼大睡,她反倒是愈发的清醒。 另外一个症状是口渴难耐。 先前玻璃杯里的水已经喝到底,她纠结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口干舌燥,打算出去倒杯水。 客厅留了一盏落地灯彻夜亮着,因为安静,净水器偶尔加热的声音显得清晰。 将杯子放在接水的杯架上,水流声比净水器加热的声音更明显几分。 设定好350毫升的水量,黎烟的视线开始忍不住在这个空间环绕。 简洁灰调的装修风格,像是任意一个商务人士稍作休息的场所,它不需有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和特色,只要确保安静和干净。 阳台的门留了一条缝隙,缝隙之外遍布着绿植,这是整座公寓唯一能看出有人的痕迹的地方。 依稀记得来北城的第一天,他提起过阳台上有一株不听话的树苗。 当时只觉他隐射自己,现在却想到,这么冷的天,这棵树苗真的能活下来吗? 她腿脚不听使唤,沿着那条缝隙将门打开。 那棵树虽算不上粗壮,却挺立笔直,有些像是栽树的人。 这棵树的颜色不是春意盎然的绿,而是铺陈一层冰雪的蓝。 适合这个季节。 黎烟搜刮记忆,到底没想起《花草图鉴》里是否记录过这样一种植物。 但是能在冰雪里傲然生长的,她想无论叫什么,都该叫人敬佩喜欢。 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亮光不再些微。 她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未动。 “这是蓝冰柏。” 原来是柏树的一种,她在心中想着,怪不得不惧严寒。 “名字很好听。” “这么晚怎么不睡觉?“他拿来进门时挂在衣架上的外套,递到黎烟手上,“喝酒吹风,你是真不怕明天头疼?” 黎烟顺从地穿上,“我很久没生病了。” 就连一向不好的胃,自从来到北城竟也与自己相安无事。 “这是什么论调?难不成你还想生病?” 黎烟也觉得自己这话没道理。 “孟叔叔,你这里这么多绿植盆栽,最贵的是哪一个?” “问这干嘛?” “好奇。” 他指指门边,“这个。” 黎烟看过去:“这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啊,不就是几片绿叶子吗?” 孟斯奕笑笑:“慈善拍卖会上拍的,价值不在于植物本身,我养它们也不看重价值,只要是值得养的,几十块或是几万块,在我眼中没什么区别。” “那什么是值得养的?” 他蹲下身,把门边那株花烛调整好角度,思考片刻,“茂盛的。” 黎烟却看到一盆残枝败叶,她指着:“那这盆算什么?” “这是我刚刚移栽的,现在虽然稍显残败,但是给她一些时间,”他的目光并不在那盆植物上,“我相信,她会找到生长的方向。” 后来她重拾画笔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苍劲笔直的蓝冰柏。 她想如果那棵枯乏的植物能长成这样,倒也不错。 这好像,就是方向。 -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因为是艺术生,除了文化课,画画也得重新拾起来。 但是暂时没请教画画的老师,先让她自己练,找找感觉。 孟宅顶层,孟斯奕有一间不常用的书房,他让人收拾出来,将之用作黎烟专门的画室。 黎烟还挺喜欢这个空间的。 顶层基本上只有她一个人会上来,安安静静地戴着耳机调颜料,画笔在画板上铺展,能叫人感到鲜有的松弛。 十次有九次孙浩到了,黎烟还没从画室出来。 这倒并非她练习画画有多刻苦,也并非重拾画笔的过程多艰难。 她是故意让他多等一会。 寒门学子分好多种,有生在阴霾一往向上的,也有生在阴霾自己也阴暗的,孙浩偏向后者。 既不服别人拥有比他轻松的捷径,却也不敢真使什么绊子表达不满。 只会偶尔用只有黎烟能听到的声音阴阳几句。 他大概觉得黎烟是个软柿子,捏上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刚开始她忍了忍,站在他的角度努力让自己对他产生几分同情,可他开始变本加厉。 不仅呈口舌之快,偶尔会故意与她发生令人不适的肢体接触。 面对他的行为无状,黎烟并未选择与之直接起正面冲突。 而选择温水煮青蛙,比如让他等着。 有时候是二三十分钟,也有时候是一个小时,多出来的时间会按照课时计算付钱给他。 她最了解这类人不堪一击的自尊,就像刚刚接受孟斯奕资助时的自己,以这种方式得到金钱,几乎算是羞辱。 开学的前一天,孙浩坐在孟家客厅等了她两个小时,黎烟从画室下来,告诉他可以开始上课的时候,苏浩终于问出:“这么羞辱我,你觉得很有意思?” 黎烟毫不避讳正在一旁打扫的保姆,站在楼梯上不屑一顾地对他笑笑:“还不错,比背单词有意思一些。”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告诉孟先生,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 “你可以试试。不过我猜,我羞辱你的同时还让你有钱拿,他会觉得我善良。” 他的表情更加阴鹜,“我记得你还没成年吧?一个未成年,心思怎么这么深?” 他的这句话对她丁点杀伤力也无。 孤立无援的孩子向来早熟。 “我当你是在夸我,”黎烟转身往楼上走,“孙老师,该上课了。” 身后,孙浩的指甲嵌进血肉,似是忍无可忍。 可他并不知晓,无能者的愤怒,是悲剧的起初。 十分钟后,二楼的房间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喊。 保姆闻声上楼,只见黎烟面无表情的打开本不该关上的门,她触碰到的门把手上,有一点血迹。 少女的身后,苏浩无力地坐在地上,望着牛仔裤上受伤的部位,几近昏厥。 黎烟对保姆说:“叫救护车吧,可能孟叔叔需要回来一趟。” 宋姨被吓得愣住:“小烟,你这是故意伤人啊。” 黎烟反问:“如果没有硬起来,我怎么伤它?” “宋姨,我只能选择保护自己。” 黎烟自己拨通了120。 警笛鸣响的时间里,她有一种人生就此葬送的错觉。 洗手池冰凉的水穿透指间,她一遍遍打着肥皂清洗,但是有些东西,注定不是清水得以洗净的。 她努力忘记,最开始是谁关上了那道房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拥抱 孟颖今天去参加了开学前的狂欢派对,本来她是让黎烟陪她一起去的,可黎烟热爱学习,开学前一天都要坚持补习,她拗不过,自己一个人去了。 回来的时间不算晚,八点多一点。 的士驶入通向孟宅的路,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巧撞上医护人员把孙浩抬上救护车。 第六感告诉她不对劲,孟颖慌慌忙忙下车跑进家门,只见黎烟面无表情的从洗手间出来。 她的手还湿着,水滴沿着手指滴在地板上。 “小烟,怎么了?” 宋姨跟孟颖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别多问。 黎烟自然没有回答,抽了张纸巾将手擦干净就往楼上走。 “我困了。”她说。 见黎烟上去,宋姨把事情原委跟孟颖说了一遍,“小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下手挺重。” “那是孙浩活该,”孟颖打断宋姨的话,“小烟说的没错,要是孙浩没有不良企图,小烟怎么会伤到他?这种男的就应该滚油锅。” 宋姨叹了口气,嘟囔着:“得亏老爷子今天不在。” 然后去厨房继续忙活了。 书桌上的阅读理解讲的是全球环境,有几个生词还未来及记住,乱糟糟的摊在台面,有两张掉在地上。 黎烟将之捡起来,坐在座椅上发呆。 房间的大灯没有打开,只有一盏看书用的台灯亮着。 她应该继续将那几个单词记下。 思绪却像是游离的魂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黎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孙浩做的事也不值得她产生任何愧疚,可不开心这件事无法用理性解释。 她曾在书里读过一句话。 「每个人身上都有两样东西不容嘲讽:野性和童真。」 而今晚,她的童真几乎被野性杀死。她沉浸于反击的快感,那些不多的血迹有片刻的,成为她更加用力的兴奋剂。 但此时一切落定,恐慌却席卷而来。 黎烟不喜欢自己那么疯狂,像聊斋里的妖魔。 她不知所措,只能静静地坐着。有敲门声,她也置之不理。 他第二次,未经她允许打开了房门。 “他们说你睡了,但我知道你没有。” 木质香调掩盖住房间里若有似无的血腥,男人的头发有些许凌乱,大抵跑了几步。 她将唯一的台灯也按灭,黑暗之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孟叔叔,你说会为我善后,包括这件事吗?”她的嗓音清明,显然没有哭过。 “我已经让人去处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今晚别睡这间屋子了,我让人打扫干净你再回来。” 黎烟站起来,在一堆英语卷子里摸索找寻,最终找出一支笔芯断裂的铅笔,残留的红色痕迹表明,这就是黎烟反击的工具。 她又坐回去。 “孟叔叔,我想换个英文老师。” 孟斯奕上前将那支笔夺走。 “你早就想换,为什么要等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才说?” 第一次补课的那天孟斯奕就问过她,可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说。 “孟叔叔,我也告诉过你,我喜欢自己挥拳头。” 连黎烟都觉得自己冥顽不灵,也难怪烟州那群人不喜欢她,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她这种古怪的性格。 他理应对她生气才是。 可是孟斯奕只是皱着眉,一句重话都不忍对她说。 他站到她身边来,顺毛一般抚摸她垂顺的头发,好似全然不在意她个性中的任何瑕疵丑陋。 他只是告诉她:“黎烟,你没有错,我只是担心你张牙舞爪挠别人的时候伤到自己。”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未成年的小姑娘能可怕到哪里去?” 黎烟有些唐突地伸手,一把抱住面前男人的腰。 “孟叔叔,我希望我是蓝冰柏。” 冰天雪地里也挺直着腰。 可她今日犹如食人花。 腰间有潮湿的触感,她哭出来,他反而放心。 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告诉她:“你可以是任何。” 她哭得不剧烈,像是慢慢冷掉的热水袋,略微裂开,里面温热的液体浸在衬衫布料上。 他抬起手,回以拥抱。 后来黎烟就这么睡着,也顾不上其他,孟斯奕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送去其他房间。 出来时在走廊遇见来打扫的宋姨,吩咐她:“今天的事,不用向老爷子提起。” “我明白,先生。” 孟斯奕亲自去了医院一趟。 陈助理一直在医院盯着,孙浩伤虽在男子要害,但经过处理包扎已无大碍,医生说住几天院就没什么事。 “既然没什么事了,那就联系律师吧。” 该算算账了。 - 第二天,黎烟睡到闹钟响起,她做了一个怪诞漫长的梦。 校服已经被提前准备好,整齐挂在衣架上。 灰蒙的色调,上半身是修身的衬衫和小西装,下半身是百褶裙,最外面搭配一件长款大衣。 黑长的发高高扎起,参差不齐的发尾透出几分不同以往的学生气。 从前烟州的校服肥大得像是一个巨大的麻袋,而学生则是被罩在里面毫无特色的萝卜,每一个萝卜的脑袋里只能专注一件事。 艰苦、勤劳当然是好品质,但它不能培养一个具有创造力的艺术者。 贤礼的校服不仅自带腰身,学生也可以自己决定裙子的长度,只要不过分,适当改款也被允许。 贤礼鼓励美。 有专门的司机送黎烟和孟颖一起去学校。 “小烟,你还好吗?”车上,孟颖小心翼翼询问,怕她仍受昨晚的事影响。 黎烟神色淡淡的:“睡一觉好多了。” 她从不过度沉浸在任何负面情绪中。 孟颖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到黎烟手心,“没事就好,把不开心的都忘掉,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如果还是不开心记得告诉我,本小姐最擅长逗人开心。” 孟颖的眼睛圆溜溜的,黎烟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一颗小太阳是一件这么治愈的事。 她扯出笑意,“知道啦。” 贤礼高中的教学楼连在一起,但是黎烟和孟颖的教室不在同一栋楼。 孟颖:“我送你去教室吧?” 黎烟:“不用。” “那可不行,我哥交代过要照顾你,万一你迷路了怎么办?” “就这么几栋楼,我至于迷路?” “我这是无微不至……”话未说完,孟颖突然朝教学楼的入口处提高嗓门,“顾今!” 循着孟颖的视线望过去,高个子少年正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啃牛角包,碎短的发遮挡在额前,“剑眉星目”这个词语像是为他而生。 他的唇很薄,不知与传说中的薄情有无关系。 听见声音,少年回过头。 孟颖:“正好,把你同班同学带回去。” 黎烟疑惑地瞥一眼孟颖,她刚刚还说要无微不至照顾自己,这么快就撂挑子不干了? 顾今打量一眼这位“同班同学”,表情轻佻:“黎烟?” 他的性格似乎与长相不太搭。 “哟,你俩认识?” 顾今:“算是。” 孟颖果断松开黎烟的手:“行,那交给你了。” 孟颖走开时莫名其妙回头朝黎烟眨眼,看上去不正常极了。 “那就跟哥走吧。”顾今扬扬眉。 黎烟跟上他的脚步,“我们算是认识吗?” “我爷爷的画展上,我俩的画不是放在一起吗?” 那也和认识不擦边吧? 顾今将剩余的可颂塞进嘴,腮帮子鼓得像是松鼠,但他高估了自己咀嚼的能力,一下子噎住,脸憋得通红。 他停下脚步,手撑在膝盖上拍着胸前。 黎烟愣了几秒,然后上前不停帮他拍后背,将先前孟颖给她的牛奶打开,递给顾今。 算是救他一命。 “你吃这么快干嘛?” “我没想到这么噎人。”他“咕噜咕噜”把牛奶喝完。 黎烟觉得这人身上有几分喜感。 如果说他外表是生人勿近的富家少,那么行为举止就更像不知人间苦的憨憨。 顾今和孟颖算是一类人,在生活优渥的家庭成长,无忧无虑的外界环境造就他们开朗阳光的个性。 “我自己去找老师吧。”说着她越过顾今,探着头找办公室。 顾今伸手拉住黎烟的书包背带,“别啊,哥答应的事肯定要做到,跟哥走。” 黎烟被他拉得往后退一步,差点倒下,顾今一把将她扶稳。 来往的同学见顾今跟新来的女同学这么亲昵,都忍不住多瞅几眼。 八卦,刻在人类基因里。 “我们班同桌都是自己选,哥刚好一个人坐,你等会要不要选我做同桌?” 黎烟停顿一会:“你是,人缘不好?” “瞎说什么?哥可是校草,一堆小姑娘扑我,哥这是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是这么用的吗? 办公室。 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教师,姓陈,看上去温温柔柔的。 “黎烟,你刚来,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跟我说,不用有心理负担。”又转头吩咐顾今,“你小子在班级也要多多照顾新来的同学,别一天天不着调。” “老师,我俩这俊男靓女的样子,您就不怕我照顾着照顾着就恋起来了?” 陈老师叹了口气;“成天没个正型,指望不上你。” 看的出来,班主任是个开明的。 “算了算了,黎烟,你先跟我去教室,给你安排个座位。” 顾今的座位在最后一排,班级里吵吵闹闹的,陈老师为人温柔,有些镇不住。 顾今一脚踹在桌腿上:“吵什么吵!”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新来的女同学身上。 陈老师简短地介绍了黎烟,然后让黎烟自己挑个空位坐下。对于顾今没完没了的招手,黎烟选择视而不见。 她最后坐在了顾今的斜前方,同桌是个戴眼镜的斯文女生,名叫李盈盈。 坐下的时候,李盈盈正在桌肚底下看《三国演义》,正看到赵子龙力斩五将那一回,完全不在意身边是否多了个人。 不在意,是一份可贵的品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荒诞梦 贤礼高中的开学典礼很简单,校领导的发言时间不长,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 整个流程走下来,甚至没耽误学生上第一节课。 虽然黎烟很想错过第一节课。 英语课。 贤礼高中和公立高中的不同之处在于,贤礼对口语的要求更高,毕竟一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会选择出国。 英语老师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新同学自我介绍,在这一点上,黎烟无比想念先前领她进教室的陈老师。 她的发音无疑是不好的,夹带浓厚而生涩的口音,班级里有难忍的嘲笑声。 但也算是结结巴巴糊弄过去。 忐忑不安地坐下下去之后,一张纸团扔到她桌子上。 「你这个发音,像我一位印度朋友。」 黎烟将纸团攥紧手心,不准备搭理顾今。 这人虽然长得像韩剧里的男高,灵魂却像是扯女生辫子的小学生。 见她不回应,顾今又扔了一张纸条过来。 「这周六有空吗?一起去滑雪。」 黎烟还是不理。 又扔来一张—— 「我有一个白人朋友也喜欢滑雪,你来的话,可以让他帮你练习口语。」 黎烟转头看了顾今一眼。 她有些心动。 「周六几点?」她回复。 见黎烟回复,顾今直接张口回答,声音洪亮:“上午九点!” 完全忘记了这是在课堂上。 英语老师:“顾今,你能不能低调点?” 顾今:“抱歉老师,我兴奋过头了。” 英语老师罚他站起来把课文背一遍。 李盈盈在桌子底下翻过一页,轻飘飘地吐槽了句:“真是张飞戴口罩。” 眼睛却一秒也不舍得从书上移开。 黎烟:“什么意思。” 李盈盈终于转过来看了一眼她的新同桌:“显大眼。” 顾今可不就是个显眼包嘛。 黎烟瞥了一眼同桌的书,不愧是名著。 下课时,黎烟去讲台旁边的手机袋子里拿手机,准备问问孟颖放学之后要不要一起去书店买几本教辅。 手机是孟斯奕开学前新给她买的,最新款的智能机。 把飞行模式关闭,一条消息提醒弹出来—— 孟叔叔:「放学后我来接你。」 黎烟有几分愣神,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否则他那么忙,一个月都回不了几次家的人,怎么会连着两天都让她见到? 顾今神出鬼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黎烟从聊天页面退出去,“怎么了?” “周六滑雪,我去接你?” “不用,把地址发给我,我自己去。” “我怕你迷路。” 黎烟:“我长着一张会迷路的脸吗?” 一个两个都说一样的话。 “不,你长着一张失足少女的脸。” 黎烟:…… - 第一天校园生活没什么差错的平稳度过。 听说孟斯奕要来接黎烟,孟颖就没等她,先跟司机走了。 顾今像个阴魂不散的蜜蜂,围着黎烟嗡嗡打转,他这人嘴长着似乎就是用来说话的。 托他的福,黎烟从他口中基本把班上的每个同学都了解了些,甚至每个老师是否单身都有所涉猎。 黎烟手揣在大衣口袋快速往校门口走,找到孟斯奕的车立刻出口打断身边喋喋不休的人:“我先回了,明天见。” 然后一溜烟跑掉。 顾今一个人在原地:“跑那么快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黎烟打开后座车门,冷空气侵袭狭小车厢,她钻进去,叫了声:“孟叔叔。” 男人倚在座椅上小憩,看上去有些疲惫,听见黎烟的声音只是低沉的“嗯”了一下。 他按按睛明穴,“转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透过后视镜,黎烟看见仍站在校门口和别人侃大山的顾今。 “还不错,认识了一个话痨朋友。” 孟斯奕睁开眼,身边的少女表情中有轻松的笑意,他不愿打破这份轻松。 可还是得告诉她:“昨晚的事,需要你作为当事人出面把来龙去脉叙述一遍,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想别的方法。” 黎烟没说不愿意,只问:“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法律层面不必多说,会有专门的人处理。另外春风项目的资助会收回,学校会对他记过处分,舆论里,他会成为一个品德不好的败类。他毕业之后,北城所有的公司都不会聘用他” 对于这些惩罚是轻是重,黎烟没作评价,每个人都应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我不想再见到他。” 即使是道歉。 孟斯奕应了。 处理完这件事,黎烟让孟斯奕把自己放在书店门口。 孟斯奕却跟着黎烟下车:“正好,很久没逛书店了。” 然后接过她沉甸甸的书包。 见黎烟一动不动,“怎么了?” “孟叔叔,你不用陪我的。” 男人的眼睛里布着红血丝,他看上去真的有点累。 像是高山沉入幽寂,他的一切能量都流失在溪流,就连疲惫也是寂静的。 虽不了解他的工作具体是做些什么,但他似乎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打不完的电话、出不完的差。 电视剧里的闲散董事长与他毫不相关,黎烟从前以为老板都应该那么闲才对。 她开始有点好奇他的事业。 他曾说年少时追名逐利,不得已放弃爱情。 而又是怎样的名利,需要他与爱人错过,让小姨蹉跎一生。 她真的,很好奇。 但到底没有问出来,也正因为错过的情谊,她如今才得一隅以蔽身,寻根究底没意思。 男人笑了笑:“没事,进去吧。” 她拿了几本五三和新概念,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练习册。 孟斯奕站在文学书架前,随意翻着一本小说,看没看进去另说。 黎烟的钱包还在书包里,于是走过去拿。 男人拎着包让她打开,拉链刚开开,就见一张纸条夹在课本里,明晃晃的碍事。 黎烟虽眼疾手快,但孟斯奕更甚。 他在她之前将之抽出,纸条是对折过的,孟斯奕打开之前眯着眼瞥了一眼黎烟。 叫她莫名心虚。 「这周六有空吗?一起去滑雪。」 偏偏是最暧昧的这张。 孟斯奕:“你要去滑雪?” 黎烟把纸条抢回来,点头,把纸条攥进手心,拿着钱包去柜台付钱。 刷的是之前孟斯奕给的那张卡。 孟斯奕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放在那堆学习资料上面:“一起结了。” 封面上赫然写的是——女孩,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 “孟叔叔,我没早恋。” “我说什么了吗?” 是没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了。 从书店出来时遇见洒水车,淅淅沥沥浇在柏油马路与路边植物上。 初春,金叶女贞绿得发嫩。 他们站在书店门口等了片刻。 黎烟忽然想起某个夜晚,苍翠的阳台。 “孟叔叔,您那盆枯黄的绿植发芽了吗?” “快了。”他说。 不知他是怎么断定一盆枯败植物快要发芽的,黎烟觉得,这要不是他有独家技巧,要不就是他自欺欺人。 本来是要送她回去的,可回到车上,孟斯奕问她:“去滑雪的话,准备滑雪服了吗?” 黎烟摇头。 她原本是想到时候租的。 孟斯奕转头就吩咐司机往商场开。 “我不反对你社交,既然答应去就把行头准备好,滑雪还是很有趣的。” “您也会滑雪?” “年轻的时候就差住在滑雪场了。” 黎烟总是不禁想象他少年时。 她选了身纯白的滑雪服,护目镜是紫色边框的欧克利,帽子和手套是随手拿的,除了和衣服是同一色系没什么特色。 又去了burton专卖店,他家滑雪板打折,黎烟选的单板,据说单板入门难,但是进阶快,最重要的一点是,单板颜值高。 这次是孟斯奕刷的卡。 “你的那点零花钱留着买书吧。”他这么说。 “虽然护膝都买了,但是滑雪那天记得在滑雪场附近买个坐垫。” “买坐垫做什么?” “防止你屁股开花。” 买完东西正值饭点,为了避免人流,孟斯奕带黎烟去了家粤菜馆吃饭,餐厅是会员制,永远不会出现人挤人的情况。 服务员似乎对他很熟,“孟先生,还是老样子吗?” 孟斯奕点头,“加一盘点心。” 显然是给小姑娘的。 “孟叔叔,你经常来吗?” “偶尔来谈生意。” “谈生意的时候需要喝酒吗?” “有时候会,怎么了?” “没什么,感觉你很辛苦。” 听她这么说,孟斯奕弯了弯嘴角:“孩子长大了,知道体谅大人了。” 然后夹了一筷子咖喱虾放在黎烟餐盘里,“人有几分欲求就付出几分辛苦,所以不算吃亏。” “孟叔叔,你的欲求是不是都放在事业上?” 他抬眸望她一眼:“以前是,但现在还多一个。” “什么?” “希望黎烟同学,前途平坦、生活幸福。” 暖气温度有点高,吹的黎烟脸发红。 她拿一块湿巾敷在脸颊上降温,但好像收效甚微。 “孟叔叔,你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会。” 他不解:“误会什么?” “误会我在你心中,非常、非常重要。” “你不是吗?” 黎烟抿一口冰饮,几乎忘记咽。 她是吗? 昨晚那个荒诞的梦重新闯入脑海。 她梦见他一丝不苟的西装,被一双赤足踩在地毯上。 地毯是灰褐色,由孟斯奕亲自为她的房间挑选。 黎烟自觉僭越,却又有无端的快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洒脱 孟斯奕送黎烟到孟宅门口,没进门。 下车之前,孟斯奕问她:“三楼的画室用的还舒服吗?” 黎烟:“挺好的。” “那就好,”他下车,从后备箱把那一袋子东西交到黎烟手上,“接下来几个月我可能要频繁出差,没办法常常来见你,你有什么事就跟陈助理说,照顾好自己。” “您放心,我可以的。” “另外,新的英语老师已经找好,下周开始上课。是位女教师,不会再发生之前的事,”男人微蹙着眉,“归根究底,上次的事我也有责任,片面的以为有善心就能做好事,结果让你受了委屈。” “真的没关系,孟叔叔,最不需要跟我道歉的人就是你。” 孟斯奕习惯性地揉揉她脑袋,“进去吧,小烟。” 她朝他笑笑,拎着东西朝里面走。 “对了,”走一半,孟斯奕叫住她,“我公寓的密码是1224,回头你有空了自己去录个指纹,不想待在这里的时候可以去那里躲一躲,顺带帮我把阳台上的绿植浇浇水。” “好。”她仍旧是笑着。 转过身后,笑容却瞬间收敛。 这串数字把心中那些隐约的雀跃尽数浇灭。 12月24日。 他们都不会忘记这个日期。 有人死在那一天,有人将一生困在那一天。 或许困住的人更可怜一点。 孟斯奕看着黎烟进门,眼里透出几分困惑。 陈助理察觉:“先生,怎么了?” “这么冷的天,她的裙子怎么这么短?贤礼女学生的裙子都这么短吗?”接着吩咐陈助理,“你明天重新给她订一条校服的裙子,要加长版的。” 陈助理未来及告诉他家先生,校服的裙子是可以自由改变长度的。 又觉得奇怪,先生何时这么爱管闲事了?连小姑娘裙子的长度都要干涉。 孟颖小姐的裙子改得都快到大腿根了,也没见先生问过一嘴。 但到底吃人俸禄,他回道:“知道了,先生。” 家里厨房的灯还亮着,但在里面忙活的不是两位阿姨,而是孟颖。 她捧着本食谱,嘴里念念有声,不知在捣鼓什么。 老爷子和他养的金毛在客厅看电视,也不管孙女,只让她别把厨房炸了。 黎烟放下东西去看。 案板上的餐盘里放着切过的香橙、草莓、苹果、蓝莓,另有一个完整的橙子插着三个丁香,香叶、八角、豆蔻等调味用的也洒在里面。 孟颖打开一瓶红酒,一整瓶倒进锅里,和餐盘里的东西一起煮。 她在做热红酒。 黎烟观察半天明白过来:“孟颖,你又偷着喝酒?” 孟颖一把将她嘴巴捂住,探头看了眼客厅,见老爷子没反应才松开黎烟。 “什么叫偷,我已经成年了好吗?” 锅里的东西“咕嘟嘟”冒着热气,黎烟:“你像个酒鬼一样。” “你懂什么?我这是曲线救国。” “什么意思?” 孟颖将火拧到最小,神秘兮兮的:“林宴沉家里有一柜子酒。” “这跟你在这偷偷摸摸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林宴沉什么好酒没喝过?但是我亲手做的就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更难喝?” 孟颖敲了一下黎烟的脑壳,咬牙切齿的:“当然是满含爱意了!” 黎烟觉得孟颖无药可救。 “那我祝你成功。” “借你吉言。”孟颖将火调回去,往里面放些蜂蜜。 “你今天就要送去给他吗?” 孟颖摇头:“我这才第一次做,还是下次熟练了再说吧,我要把最完美的作品呈现给他。” 说着,她就着汤匙尝了一口,喝完表情皱在一起:“这个蜂蜜好像加多了,怎么齁甜齁甜的?” 红酒的香气早已飘散在整个屋子。 见孟颖这么用心,黎烟笑她无药可救的同时,也在心里暗自祝愿她花开有期。 千万不要像那束她养了一周不到就干掉的缅栀。 这一夜,黎烟什么梦都没有做。 - 英语老师布置了个小组作业,要求十分钟左右的英文演讲,每组自由选择一个演讲主题,配合ppt演示,准备时间为一周。 黎烟、顾今、李盈盈一组。 “你们说,我们选什么题目?”下课的时候,顾今凑到黎烟和李盈盈的座位来,别班男同学来喊他去打球他也不理。 其中一个来喊顾今的男同学有点眼熟。 郭子哲,孟颖生日宴那晚,在瞻星里试图出言不逊却反被教训的男生。 他瞧见黎烟的时候眼神也明显顿了一下,这次倒是很有礼貌地对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黎烟同样回之。 面对相同层级的人彬彬有礼,面对低自己几分的人趾高气扬,这是郭子哲这类人的处世哲学。 “哟,顾今,你什么时候对作业这么上心了?”另一位与郭子哲同行而来的男生故意揶揄顾今。 “去去去,别耽误哥做好学生。” “好学生?”男生的笑更加不怀好意,“得,那我们不打扰顾大少跟女同学探讨作业了,走走走,咱打球去。” 李盈盈今天换了本书看,封皮上写的是“阳光校草的清冷女友”。 该说不说,她看书的跨度可真够大的。 或许是听见了几个男生的对话,郭子哲他们走后,李盈盈将书合上递给顾今:“我觉得这个书或许对你‘做好学生’有帮助。” 顾今看了眼封皮:“李盈盈,你抽什么风。” 然后白了女生一眼,把书默默塞进了自己的抽屉。 李盈盈:“故作矜持。” 只有黎烟苦苦思索英语作业的主题,她提议:“要不我们就讲植树节吧,正好也快到了。” 顾今立刻返回,拍手赞成:“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黎烟你真聪明。” 顾今夸人有时候让人觉得他在骂人。 黎烟推开男生撑在课桌边的双臂,“回你座位去,我要复习老师上节课讲的东西。” 顾今又立刻听话地走开,家里老爷子养的狗都没这么乖巧。 李盈盈:“可算清净了。” 他们约好放学一起讨论各自分工,顺便吃个饭。 孟颖再一次独自回家。 三个人最开始去的快餐店,在那坐了二十分钟不到,顾今就说嫌吵,非要专门定个饭店包厢,边吃边讨论。 花钱的是大爷,黎烟和李盈盈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没想到,这也能遇见熟人。 他们刚进去,陈顷妤跟人吃完饭出来。 遇见她不算一件太稀奇的事情,毕竟他们来的是最近北城很红的餐厅,尤其是年轻女士,很喜欢来这打卡拍照,因为透过包厢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一座摩天轮。 据说这座摩天轮见证爱情。 是不是歪门邪说先不论,黎烟实在没想到,距离上次吃饭不过一个月,陈顷妤的身边就已站了别的男人。 上一次黎烟觉得陈顷妤爱的无坚不摧。 如今黎烟觉得自己目光狭隘。 但她仍不明白,陈顷妤是怎么做到迅速果断的忘记一个人,片刻就将这双柔情似水的目光转送他人。 这绝非贬低,黎烟觉得,如若小姨和孟斯奕有这份能力,或许都可以过得轻松些。 长廊上,她们都看向彼此。 没有交流。 几秒之后,陈顷妤恢复满面春风的笑意,亲昵地挽上身边男人的手臂,她叫他:“亲爱的。” 之后黎烟翻到了陈顷妤的微博,最新一条是刚刚发的摩天轮的照片,文案写道—— 「如果你不爱我,我就爱别人。爱从不是无路可走的难题。」 她默默点了个赞,为陈顷妤的洒脱。 趁着顾今点餐的功夫,黎烟将这条微博截屏发给孟斯奕。 孟叔叔:「所以?」 黎烟:「人人都该向陈小姐学习,不必太痴情。」 对面沉默一会。 孟叔叔:「但愿你长大之后可以做到。」 黎烟:「真心的?」 孟叔叔:「十分。」 漫长的时光证明,他的希望并未成真。 “小烟你快尝尝,这个松鼠鳜鱼绝了!” 看着身边两个专心致志干饭的吃货,黎烟收回了思绪。 只觉窗外的摩天轮与他们实在不搭。 期间,她听见顾今说:“这摩天轮一闪一闪的真晃眼。” 李盈盈:“英雄所见略同,可是怎么连个窗帘都没有?” 顾今:“服务真不到位。” 李盈盈:“就是。” 一对活宝。 吃饱喝足后他们终于开始讨论作业,最终通过投票,决定由黎烟上台演讲。 她自然是百般推脱:“拜托,让我上去讲,咱们组还能有分吗?” 顾今:“小烟,你要自信。” “你忘了自己刚嘲讽过我的口语像印度人吗?我怎么自信?” “别担心,我让我的那位白人朋友单独辅导你,你一定行的。” 孟斯奕给她请的新老师下周才开始上课,除了信一回顾今,她也没别的选择了。 李盈盈:“你的朋友靠谱吗?” 顾今:“必须靠谱啊,人可是正儿八经在英国长大的,一口正宗的牛津腔。” 虽然黎烟心里仍有怀疑,但还是说:“那就麻烦你朋友了。” 顾今:“不麻烦不麻烦,今晚我把文稿写出来,让他明天就开始给你恶补。” 李盈盈:“明天我爷爷八十大寿,没空和你们一起,顾今你写完把文稿也发我一份,我照着做ppt。” “没问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铭记 周三放学后,黎烟和顾今滞留在教室,为小组作业做准备。 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大概就是顾今的嘴。 他根本没有什么白人朋友,说了一堆,原来都是自吹自擂。 “哥小时候在国外待过,口音和外国人没差。” “既然这样为什么非让我上台去讲?你上去,我们组得分反而会高些。” 黎烟越想越觉得无语,作势就收拾东西准备走。 顾今将她拉住:“你难道不想克服自己的弱点吗?” 少年的眼神少了些平日的稀松玩闹,多几分真诚。 她没再往外面走,“你确定能帮我?” 顾今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要是帮不到黎烟我就……” 黎烟捂住他的嘴:“得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黎烟赶忙将手放下来,面前的少年耳朵悄悄染上绯红,局促地挠挠脑袋,“那我们赶紧开始吧。” 脑子里却不可控的、没完没了的回味刚刚嘴唇之上,温软的掌心。 那种触感像是从冰雪最高峰跌下,原本以为要头破血流,不想迎接自己的却是一张防护周全的软垫。 人可以用意志抵御坚硬,但柔软不能。 “顾今!” “啊?” “你发什么呆?” “怎么了?” “这个单词怎么读?” 他才如梦初醒。 原本经过这段时间的补课,黎烟已经能默写出大部分现阶段需要掌握的单词,相较从前考试次次不及格,她现在已经进步很多。 但是口语嘛……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和某种语言有壁。 从三年级刚开始学英语,黎烟的英语成绩就已然开始拖后腿。 最初她是记不住二十六个字母,后来好不容易记住了,那些英文字母拼凑组合起来的的单词又开始令她头疼。 不必说后来高年级学习的语法,于她而言更加是天书。 相较之下,她觉得弯弯绕绕的数学符号更容易理解,无论迂回直接,她总能解一个答案出来。 而英语,是一张阡陌纵横的迷宫。 但幸好,当前她有了几分不破楼兰的决心。 后来的一整周,除了上厕所睡觉,黎烟几乎都跟顾今待在一块练习口语。 连孟颖都说:“要不是知道你是为了作业,我都要跟我大哥举报你早恋了。” “但话说回来,顾今除了有时候欠儿欠儿的,长相、为人都还不错,你想没想过……” 黎烟无情打断:“没想过。” “没意思。” 说罢,孟颖又去厨房开始捣鼓她的热红酒了,她打算周末去见林宴沉。 虽然顾今没有所谓的白人朋友,但是看着那一堆昂贵的滑雪装备,总觉得不用是一种浪费,所以周六,黎烟还是赴了约。 和顾今经常一起滑雪的男女众多,郭子哲也在其中。 孟斯奕不反对黎烟和郭子哲接触。 尽管他知道这个男生算不上品行端正,但想着他碍于第一次见面所遇的威慑,若真有什么情况,郭子哲也会对黎烟多几分照顾。 黎烟从不知道北城还有如此空旷的户外滑雪场地,甚至连买票的渠道都没有开通。 想来是这些富家子弟豪掷千金,为了避免人流所幸自己造了一个。 无需关切成本,开心是有钱人心中无价的东西。 黎烟没有去问,这不是刨根问底的地方,而是让人快乐的地方。 杂念抛掉,快乐才长存。 虽然她并未感觉多快乐。 玩了一上午,她就摔了一上午。 她就奇怪了,穿溜冰鞋都没这么不稳当过,一块小小的板子怎么就令她不断往地上栽呢? 顾今:“板子说,你对它不够敬畏。” “那我踩上去之前是不是应该给它磕一个?” 幸好她听了孟斯奕的话,来之前买了一个乌龟屁垫。 只是结束这项活动的时候,黎烟觉得乌龟的壳子似乎瘪了一点。 一定不是被她压的。 五点出头时,一行人将滑雪工具扔在一边,在滑雪场的最高点驻足。 有站着的,也有累的不堪直接坐下的。 天边的云彩被落日余晖浸染成发紫的粉色,她从未认真欣赏过落日,一如她从未认真欣赏过朝阳。 黎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不只是美景,还有一群少年人发光的眼睛。 他们为此起哄,不带任何其他心思,一心一意赞叹夕阳。 郭子哲轻轻碰碰她的衣服,“上次的事情对不起。黎烟,我真诚的为自己愚蠢的轻视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看在落日的份上。 “没关系。”她说。 看在落日的份上,不痛不痒的不快适合一笔勾销。 当一个色眯眯的混蛋少年对你没了色心,那么他没准会是一个还不错的朋友。 由于是周六,归途时有些堵车。 黎烟没让顾今送,孟斯奕一早就吩咐陈助理来接她——为了防止她玩的太过尽兴,太晚回家。 实在不想继续堵在路上,黎烟便跟陈助理说:“陈助理,麻烦您送我去西园公寓。” 西园公寓往前三百米拐个弯就到了,和回孟宅相比近很多。 她也该去给那些绿植浇浇水了。 黎烟让陈助理吧她放在小区门口,她步行进去。 西园的绿化率很高,有园林工人专门打理,这大概是孟斯奕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唯一不相称的,是池子里枯萎的荷。 虽然已经入春,但毕竟春寒料峭,黎烟并未有太多兴致观赏一株枯荷的意境。 她已经很久没感到冷。 孟宅和贤礼的保暖设施都很完善,平日上学放学有司机,上体育课是在密封的室内,就连今日滑雪几近泡在冰雪里她也只觉浑身燥热。 她裹紧身上算不得厚重的大衣,早知道就不换掉滑雪服了。 黎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电梯。 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公寓阳台是密闭的,孟斯奕养的绿植大多耐得住严寒,浇水的频率不必刻意记,想得起来的时候洒几滴就可以。 对于这些植物来说,他们是下雨的神灵。 而黎烟则是一个略微懒怠的神灵。 打开水龙头接水,她的目光落在那棵枯黄上。 仍然没有发芽。 正打算将之端起来仔细端详,看看它有没有存活的迹象,水龙头却突然像一根扎破的水管一样到处滋水。 关也关不上。 黎烟的衣服湿了个透 她往室内躲,正想打个电话让人来修,身后的房门却开了。 男人睡眼惺忪,一看便是没休息好。 他走过来,昏暗灯光下,他像是一棵树的婆娑影。 见惯了孟斯奕西装革履,一时看他穿休闲式样的卫衣运动裤黎烟还觉得有点稀奇。 不认识的人没准会觉得这是个大学生。 黎烟拿着手机的手悬在半空,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水龙头……它疯了。” 孟斯奕被少女俏皮的说辞逗笑,打开一张柜门,把里面的总水阀关掉。 世界顿时安静,只留阳台上沉积的狼藉。 黎烟的针织打底是浅色的,如今被水浇了个透,微微透出里衣。 发现的时候她抱紧胳膊,试图遮蔽。 孟斯奕叹了口气,去衣帽间找了件自己的衣服塞给她,“换上吧,别感冒。” 等她换好之后又拿来吹风机帮她把湿漉漉的发尾吹干。 孟斯奕的衣服很长,完全盖住屁股,她这么穿上,和偷穿大人衣服当戏服的小孩类似。 “今天怎么想起来到这来?” “我以为你出差了,来浇水。” “原本是在出差,今天下午刚落地,明天上午在北城开个会还要走。” “那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原本也该起来吃饭了。” 她稍微感到安慰些。 “我也还没吃,孟叔叔,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孟斯奕感到惊喜,“当然。” 黎烟自然不是什么烹饪大师,她只会最简单的煎鸡蛋、阳春面。 从前放假在小姨的院子里,小姨图省事就会下一锅面条煎两个蛋,和黎烟两人分着吃。 看久了,她也就自然会做了。 只是似乎无论怎样相似,黎烟也总是做不出小姨的味道来,不知道小姨究竟有什么秘方,能把一锅面条做出令人思念的味道。 蒸汽的烟雾呼呼往外冒,身后伸来一只手臂,按开她头顶上的油烟机。 不常做饭的人常常忘记开油烟机。 黎烟尴尬地笑笑。 “今天玩的开心吗?”孟斯奕顺手把砧板上的葱切碎,“你吃葱吗?” 黎烟点头:“挺好玩的,除了摔得浑身酸痛之外。” “晚上回去记得做做拉伸,不然明天会更痛苦。” 黎烟将调料直接放碗里,“我今天还和顾今、郭子哲他们一起在滑雪场看了落日。” “开心吗?” “非常开心。” “我猜不是因为景色太美。” 黎烟被他猜中,笑:“我以前觉得人生是一场机械前行的npc游戏,但是今天我发现npc也可以有自己的独家彩蛋。” “恭喜黎烟同学交到了朋友。” 面条煮好,黎烟让了个位。 孟斯奕将滚烫的餐食端到餐桌上。 吃饭之前,孟斯奕将手机对准自己的碗。 黎烟不解:“这有什么好拍照的?” 他没说什么“这个面是你做的所以值得纪念”之类的话,而是反问她:“你没发现这颗煎蛋在朝我们微笑吗?” 原来成年男人也有童心。 他夸她做的好吃。 “让你录指纹你录了吗?” “不录了吧。”黎烟埋着头吃面。 “录一个不是更方便吗?” 她抬起头,忽然没来由的郑重起来:“孟叔叔,我决定永远记住那串数字。如果录了指纹,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 “所以还是不录了。” 孟斯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是一串什么数字。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会害怕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呢? 怎么可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开始 碗没用几个,于是没麻烦洗碗机,孟斯奕亲手洗。 黎烟泡了杯热奶,在一旁坐着。 总觉得他的手指是不该沾阳春水的。 那样一双好看的手,可以捧玫瑰,可以握钢笔,可以抚摸爱人的眼睛。 或者什么也不触碰,微微曲张,静扫春风。 独独不该浸在油迹里。 碗洗完,又搓抹布将案台擦干净,不留一点水迹。 他的背影忙忙碌碌。 荒诞离谱的想法就是在这一刻忽然跳进脑袋,像一个不听理智的怪兽。 春山多胜事,天底下男性众多,她唯独不该对着眼前这个背影多出杂念。 偏偏性与爱隐晦刺激,与少女心事一般游走于意识,不受控制。 她安慰自己,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毕竟自己压抑住了那个可怕的想法——张开双臂,隔着包裹肌肉的卫衣拥抱那个背影的,可怕想法。 她亦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会心念萌动。 或许是牛奶温暖了她的整个身体,血液流得太畅通。 又或许是水流穿插在男人的指间时,令她想起从前不甚点入的脸红网站。 但总而言之,她仍只是捧着杯子,坐着。 她坚信那只是人类兽性的本能,那不代表什么。 不代表喜欢,不代表爱。 更不代表对于小姨的背叛。 黎烟又一次想起黎嫣嫣收在抽屉中的那一沓文稿,她在里面撰写了各种各样的名人小传。 小姨的文笔向来温暖中不失客观,唯独在写一个人时,理智客观通通不在。 彼时孟斯奕甚至不是名人。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我与先生相交甚久,人世间再无此深重情谊。 她如此形容与孟斯奕。 通篇的爱慕,就像那串数字一样,黎烟不能忘记,忘记是一种罪过。 稍晚一些的时候,交通堵塞缓解了些,陈助理送黎烟回去。 下车时陈助理给黎烟递上一个牛皮色纸袋。 “里面是两条校服裙子,可以换着穿。”陈助理说。 黎烟觉得莫名:“我有校服啊。” 陈助理咳了两下:“原先的有些短了,这是加长版。” 她抬眸,眼中划过讶异,也觉啼笑皆非:“孟叔叔的意思?” 陈助理点头。 停顿片刻,黎烟:“他管的挺宽啊。” 然后拎着下车。 玄关处挂着的时钟指向十一点。 宋姨见黎烟回来,犹犹豫豫凑上前,似是有话说。 “怎么了宋姨?” 女人不安地搓着手,吞吞吐吐的:“小颖……好像离家出走了。” 黎烟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她昨晚半夜就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以前她再怎么贪玩,十点总归要到家了,如今电话也打不通。” 黎烟试了试,果然关机了。 “老爷子知道吗?” “老爷子今天白天出去跟以前的下属喝茶,晚上吃完饭才回来,大概是累了,一到家就回房休息了,我没敢告诉他。” 黎烟把刚换上的拖鞋换回去。 然后打电话跟郭子哲打听了下林宴沉晚上经常厮混的场所,郭子哲常常跟林宴沉混一个场子。 “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一小姑娘别自己去。”郭子哲提醒她。 黎烟回了个“知道”就什么也不顾的打车去找人。 出租车上,她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拨通孟斯奕的电话。 她想起那双略带疲色的眼睛,不忍心令之继续劳累。 况且只要找到孟颖就行了。 一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那家酒吧,纯灰色的招牌上印着立体字——「问李白」。 喧闹的音乐令人头脑胀痛,里面的男男女女却似是享受,搂抱亲吻,或是单纯的摇头晃脑。 林宴沉在这有一个专门的卡座,并不难找。 穿着黑色短裙的女人几乎要坐到男人的腿上,两人共饮一杯酒,缭绕的烟雾透着浑浊气息。 “林宴沉!”嘈杂环境中,黎烟只能大声喊他名字。 发现黎烟的存在时,男人明显愣了一下。 他把女人从自己的腿上推下去,放下酒杯,把黎烟拉去外面。 世界终于安静。 “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找孟颖。” 听到这个答案,林宴沉的表情变了变,孟颖意识到几分不妙。 林宴沉:“她不是回家了吗?” 昨晚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孟颖给林宴沉打过一个电话。 那时他兴致正盛,抱着新结识的女孩在舞池跳舞,感觉到手机震动他看也没看是谁就接起来。 嘈杂的环境令他听不清电话里在说什么,在怀中的女伴问了一声“是谁”后他便打算挂掉。 挂掉的时候他看清了来电备注,是孟颖。 他便挂的更加理所当然。 她打电话给他向来是废话一堆,不是问他有没有跟人厮混,就是说一堆他不感兴趣的小女生心事。 林宴沉把孟颖当做妹妹,所以在心知肚明她对自己心思不一般的情况下,他认为故意疏远是一种道德,他原本做人是不讲究道德的。 他实在不想伤害她。 可是昨晚挂断电话三十分钟后,孟颖就出现在了「问李白」,并且凶神恶煞地赶走了他的女伴。 林宴沉不打算跟小姑娘计较,可她蹬鼻子上脸,偏要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低俗伎俩。 他说的话便有些难听了。 左不过是些让她收回心思的车轱辘话,只是一时情绪上头,语气没注意,有些伤到小姑娘的心。 孟颖一气之下将手里的保温杯砸在地上,红酒从杯盖的缝隙里渗出,像是一摊血迹。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宴沉还以为她回家去了,结果却被告知孟颖消失了快一天。 他血压都上去了,手里的打火机快要捏碎:“她不回家能去哪啊?” “不行,我还是报警吧。” 黎烟低头思考了一会。 “宴沉叔叔,您的藏酒柜放在哪里?” “城郊的老房子,怎么了?” “孟颖知道那里的密码吗?” 林宴沉有种不好的预感:“知道。” 凌晨两点半,距离孟颖离开孟宅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黎烟和林宴沉赶到城郊的别墅时,整个屋子冷的瘆人。 空调被调到了最低温度。 地上到处散落着杂物,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遭遇了小偷。 林宴沉珍贵的藏酒倒是没砸几瓶,砸的那几瓶挑的还都是便宜货,孟颖知道林宴沉有多宝贝那些酒。 她大概觉得自己善良极了,这种时候还不忘为他考虑。 昨晚孟颖到这里之后就着酒瓶囫囵饮了几口,便觉得晕乎乎,不知道从哪找来了羽绒被,裹在身上,直接躺在地毯上。 睡了整整一天。 她喝的是高度数的伏特加。 林宴沉真的有些生气,将孟颖从被子里拎出来,大声叫她的名字。 孟颖迷迷糊糊醒过来,懵懂地看着发火的人。 黎烟拍了张照发给孟斯奕,配文——「即将爆发世纪大战。」 他居然还没睡,立刻就回了信息。 孟斯奕问她怎么回事,黎烟简单的跟他说明了情况。 孟叔叔:「转告孟颖,等她亲爱的哥哥出差回来,会跟她算账。」 黎烟为孟颖求情:「一个单恋失败的少女值得同情。」 孟叔叔:「我会先安慰她,然后跟她算账。」 黎烟:「您更应该痛骂一顿林宴沉。」 孟叔叔:「他虽然不常做人,但这件事我认同他。」 黎烟:「太伤少女心了。」 孟叔叔:「你不知道吗?孟颖的心是天上的云朵,总是瞬息万变。黎烟,也请你引以为戒。」 黎烟:「跟我有什么关系?」 孟叔叔:「别为一时的心动做什么愚蠢的事。」 黎烟:「喜欢怎么是愚蠢呢?」 孟叔叔:「所以你喜欢谁了?」 黎烟:「?」 「我们在讨论孟颖。」 聊天停止了一分钟,黎烟又回过去一条。 「孟叔叔,难道你不会为喜欢的人做蠢事吗?」 孟叔叔:「从不。」 他看起来并非不解风情,可他说“从不”。 黎烟想起油纸伞上的玫瑰。 黎烟:「或许是因为你没那么喜欢。」 - 孟颖终于醒来。 黎烟搂着她,一起坐在林宴沉车的后座,车厢里的氛围不太好。 就在黎烟跟孟斯奕发信息的期间,这两个人又一次大吵了一架。 黎烟没有上前拉架,她觉得心中有不满就应该抒发出来,就算方式有些激烈,那也总比堵在心里好。 这场争吵直到孟颖摇摇晃晃差点倒下时才宣告结束。 林宴沉摸了摸孟颖的脑门,发现她在发烧,他立刻关掉空调,将掉落在地下的被子捡起来重新把她裹紧。 “我带你去医院。” “不要。” 他扼制住她挣脱的肢体,“听话。” 孟颖便就真的没再闹。 那一刻黎烟就知道,孟颖不可能放弃喜欢林宴沉的。 风流之人偶尔的体贴,别提多致命。 黎烟陪着孟颖去医院输液。 孟颖头靠在黎烟的肩上,说话的声音没了平日的活力。 “小烟,以前我就特别羡慕嫣嫣姐。” “为什么?” “因为我大哥从来不会像林宴沉那样,出去拈花惹草,他总是能记住和嫣嫣姐的每一个纪念日,嫣嫣姐不开心的时候,大哥会用各种方法哄她开心。我大哥甚至曾为了嫣嫣姐买下一块玫瑰种植地,那些花活在阳光房里,就像他们的爱情,几乎不必遭遇风雨。而我对林宴沉,几乎就是在风雨里发芽的,有时候真恨自己不争气,喜欢的是这么一个花心的人。” “小颖,不必艳羡别人,我小姨也不见得多幸福。你忘了吗?他们最后还是分开了。” 少女委屈的落泪:“可我想要一个开始。” 她不在乎结局,她只要开始。 点滴瓶里的水缓慢的往下滴。 黎烟没敢告诉她,开始是一件太难的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寻求一个开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清明 整整一个月,黎烟都没见到孟斯奕。 等到他出差回来时,已至清明。 这一个月,黎烟照旧与孟颖一起上下学,植树节的那次英语演讲,她虽没得到最好的成绩,但也不是最差的。 新的家教老师很正常,没什么差错,她的英语正在稳步进步。 孟颖整整一个月没再找林宴沉,她试图学着忘记。 孟思娴除了回国的那一天露了个面再没看见过她人,听孟颖说,她跟方锡宁仍旧拔出萝卜带出泥,纠缠不清。 孟思娴最新一条朋友圈晒了一套全新的珐琅彩茶具,她到底是收了那份礼。 期间种种,孟颖称之为“中年偶像剧”,不知什么时候放大结局。 顾今还是喜欢一下课就来她和李盈盈的课桌旁,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偶尔也和郭子哲他们出去打篮球。 李盈盈不看书的时候会拉着黎烟一起去看,然后再和她谈论一下,哪位男同学打球时比较帅。 李盈盈的结论是顾今,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他没有张嘴说话。 不难发现,李盈盈谈论顾今时虽满口厌弃,但眼神总有几分不一样的光。 女孩子的心思向来容易看穿,对此黎烟只是缄口。 无论是孟宅还是贤礼,她都算是融入了,她的未来从未像此刻一般一片光明。 孟斯奕回北城的那天给黎烟发信息,让她去公寓,说是给她带了礼物,要黎烟自己去拿。 孟颖习惯了哥哥的偏心,压根没有想着跟过去。 黎烟看到那个橙色的礼盒便知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打开一看,果真是一只玫粉色的birkin30包。 普通人一两年都赚不到的数目,如今是属于她的一个普通礼物。 人人都有虚荣心,她不否认自己的满足。 “孟叔叔,怎么想起来送我包?” “我不了解女孩子喜欢什么,只知道孟颖常常对着这些东西尖叫,猜想你也不会讨厌。” “谢谢,我很喜欢。” “不客气,喜欢就好。” “是不是还没吃午餐?上次你请我吃面条,今天换我做给你吃。” 孟斯奕应该是好好休息过了,脸色不再有疲色,眼下的乌青也都消失。 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神采。 “可以点菜吗?”她问。 “你说,我听听看。” “蒜蓉虾、糖醋排骨、土豆炖牛腩。” “都是荤的?” 黎烟狡黠一笑:“我是肉食动物。” 孟斯奕也弯弯嘴角,揉她头发:“那怎么还这么瘦?” 指尖从黎烟厚重的发尾滑出时,她天真地妄想她的头发是爱人的眼睛。 冰箱中食材不全,孟斯奕点了个外送,然后先把米淘干净放进电饭锅。 黎烟问:“你怎么还会做菜?家里不是有阿姨吗?” 孟斯奕:“这就要说到从前了。” 黎烟听着他说下去。 “当初年轻气盛,背着家里出去创业。刚开始公司没几个人,穷得很,为了节省开支,我作为其中最年长的,就承担起了做饭的责任。那时候我们有一口大锅,一锅菜够七八个人吃一顿。” “那时候……小姨也在吗?” 孟斯奕抬头看黎烟一眼,说不清眼中情愫是什么:“在。” 又说:“她陪我走过一整段最艰难的日子。”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的不易,也理解他对她的放弃。 她从未责怪过他。 这数年真情,归根究底,他们彼此都值得。 “所以孟叔叔,你再也不可能像爱小姨那样爱另外一个人了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也没说“不是”。 他只是告诉她:“小烟,年少时结交的情谊总是难忘的,但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年少。 她如今也是年少,那么她面对孟斯奕时偶尔冒出的荒唐心思,也会铭记一生吗? 黎烟觉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自己对孟斯奕的感觉。 或者说是错觉。 电影《怦然心动》曾是她的爱情启蒙,她从前以为爱情就该是那样,携手共进、一起成长,你见证我的青春,我也见证你的。 没有那么多沟壑,也没有太多波折。 更不需像洛希极限,用一次粉身碎骨,才能换一个永恒的拥抱。 孟斯奕在她孤立无援时出现,身上难免带一层光环,年少情谊难忘,危难之中的亦然。 可她须记住他是年长者,网络上有一句话—— 「年长者是无法攻略的,早已有人为他赴汤蹈火过了,许了他百年,还相约下一个百年。你凭什么叫他爱上你,凭什么叫他再徒劳许多年?」 他们之间是有时差的,一切的心动都不合时宜,何况那个许他百年的人还是小姨。 她承认,最近自己体会到一份从未有过的味道。 那味道有点像梅子粉,酸酸甜甜,收到他信息时会开心,和他见面时会雀跃,被他夸奖时会满足,梦到他时会脸红。 黎戈的《私语书》里有一段: 「我常常想起一些人, 没有想念那么深,没有想望那么热。 只是稀薄的想起。」 她想她的喜欢或许也可以如此。 不深刻、不必须、不执着。 只是浅淡的喜欢。 在时间的河流里,一切浅淡的东西都可以被稀释瓦解。 她不想再去追溯妄念的缘由,或许根本毫无缘由。 外送到了。 孟斯奕熟稔地处理食材,黎烟尝试帮他打下手。 肉下油锅的声音盖过音响里播放的《花之圆舞曲》,最先做好的菜是土豆炖牛肉。 孟斯奕递给黎烟筷子,让她先行品尝。 正当黎烟想要夸奖几句他的厨艺时,孟斯奕背对着她处理虾。 他说:“小烟,清明要到了,我们该去看看她。” 黎烟还是不太习惯,将清明当做见小姨的节日。 “哪天去?” “过节的后一天吧。”他知道她不想见到烟州的亲戚。 “好。” 虾在滚烈的油中变成红色,她闻到蒜末的浓烈味道。 这顿饭,她吃得很饱。 - 清明的后一天不是假期,黎烟请了一天假。 上午九点,黎烟的手机信息响个不停,顾今在学校没见着她人,连着发了十条“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学校”。 孟斯奕:“有事?” 黎烟摇头:“没事,是顾今,就是顾教授的孙子,问我怎么没去学校,他为人比较……热情。” 他却说:“你适合跟这样阳光的男孩子一起玩。” “为什么?” 他敲打着电脑,头也不抬,最近有个并购案,“和这样的人相处,会比较愉快。” “那我如果跟这样的人谈恋爱呢?” “我说了,不许早恋。” “我是说以后,读大学了,我如果和这样的人谈恋爱呢?”黎烟侧过头,盯着棱角清晰的侧脸。 黎烟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也很清楚孟斯奕不会给那样的回答。 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个差点误入歧途的孩子。 果然。 “小烟,你的人生是自由的,谁也不能给你设限。” 她干脆戴上眼罩和耳机。 那股无名气她无法抒发,只能像个气球一般憋在肚子里。 气着气着,她倒真的睡着了,头下意识的往一边倒,直到全然依靠着身边男人的肩膀上。 其实靠上去的那一瞬间她就清醒了,耳朵硌在他西服的肩肘,并不舒服。 可她没动。 孟斯奕动作小心地调整姿势,让自己低下来,想让她舒服些。 扫除妄念说着容易,可只是单单这样靠近他,她便已是溃败如远征莫斯科的拿破仑军队。 她几乎失去打赢这场仗的欲望。 大概是快到烟州了,黎烟明显感到路开始颠簸起来。 为了让黎烟睡得安稳,孟斯奕合上电脑,手臂抬起来将她揽入怀中。 她感受到一层衬衫下的温热与坚硬,感受到木质香调的安心。 明明醒着,黎烟的脑海却无数次回放那个荒唐的梦。 不止她踩碎了他的西服,他亦揉碎了她的裙摆。 性不光光是人类兽性,不然她怎么会只梦到他,而不是别人呢? 有臆想,代表喜欢。 抵达时已是午后。 黎烟揉揉眉眼,装作刚刚醒来。 孟斯奕在她起身之后用力舒展自己的手臂,被压的太久,半边身子几乎没了知觉。 黎烟下车时回头望他一眼:“孟叔叔,以前没发现,你的肌肉很发达。” 孟斯奕也推门下车。 后备箱里,他准备的是意料之中的玫瑰。 黎烟觉得孟斯奕有一种死板的浪漫,她猜想从今往后数十年小姨都将收到一束这样的玫瑰。 “请以一支玫瑰纪念我。” 小姨给孟斯奕的最后一封信上如此写道。 红烈的花放置在墓前,与其他黄白的菊一起。 他照旧擦拭黎嫣嫣的墓碑与相片,就像多年之前抚摸爱人的眼。 黎烟原本觉得自己伤心的劲已经过了,可是亲人的离去是连绵的雨,终其一生的淋湿。 心情低落成了本能。 她给孟斯奕和小姨留出空间,自己先行去车上等。 小白象实验说,物体不在眼前,但仍然存在。 就像人不在世间,也仍然存在一样。 远远的,男人的背影是一棵弯曲的树。 在时间的河流里,一切浅淡的东西真的都可以被稀释瓦解吗? 她开始疑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无脚鸟 墓园里,男人弯下腰,试图看清镶在石碑上的相片。 不过三个多月,一个人的面容就可以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变得模糊。 几乎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痴情的人,可他扪心自问,实在无法说自己在感情方面有多对得住她。 如果真的深爱她,又怎么会放手? 他所谓的深情,不过是她死后每年的一束玫瑰。 玫瑰赠爱人,可在他们的那段关系里,他不足够爱她。 非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是年少稚嫩时的一点心动,并肩作战时的一点欣赏,旁观她与病痛斗争时的一点怜惜。 所有都是一点点,渗透不进骨血,拼凑不出深情。 只有歉意长久的留存——她实在跟着自己吃过许多苦。 他并非一个看重忠贞的人,甚至时常觉得“总有新人换旧人”该是常态。 他身上那点看似是忠贞的东西不过是道德的产物,而不是爱情的。 否则当初最艰难的时期,公司遇到资金困难,孟斯奕也不会果断选择牺牲与黎嫣嫣的关系,与另一位资本家的女儿密切交往。 如果不是后来另寻到解决办法,他恐怕也不惜利用自己的婚姻。 利益至上的人是不奢求爱的,情和欲都是敌人。 他在墓旁坐下来,就像从前在学校的辩论社,他总坐她旁边一样。 他们是同盟,是战友,是挚交,唯独做不成爱人。 可是又很奇怪,明明不够爱她,她却又像一片净土,令他频频回顾。 她实在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 “嫣嫣,黎烟最近交到了朋友,你说得对,她并不像表面那样叛逆。你放心,我会代你对她好,代你看着她读书、长大,确保她不再误入歧途。你知道的,我对不住你,这最后一件事,就当是弥补了。” 一阵风吹在玫瑰上,花瓣落了一片。 像是某种回应。 他站起来,“抱歉,在你生命的最后几年一次都没来看你。往后每一年的春天,我们都见面,好吗?” 烟州四月多雨,原本阴沉的云化作水滴落。 孟斯奕冒雨往停车的地方走。 小陈提前来为他打伞。 “先生。” “什么事?” “黎烟小姐的朋友来找她,两人正在说话。” 孟斯奕往远处的停车场看过去,男生个子高高的,正面带笑意将一个保温杯递到黎烟手中。 距离的原因,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都说让你不要来了。” 去北城之后,她和叶明州一直都有联系,虽然不频繁,但是彼此近况都是了解的。 昨天跟他说要回烟州之后,黎烟特地叮嘱他别来看自己。 一则她回来只为扫墓,并不会过多停留,不会有太多与他叙旧的时间。二则从他家到这片墓园需要渡江,往返不方便,她不想让叶明州受这个罪。 叶明州朝她挑眉:“我不来,你怎么能喝到我的豆浆?” 黎烟嘴叼的很,她的纤瘦身材跟挑食有很大关系,虽说葱花香菜没什么忌口,但是别的方面她谨守一个瘦子的本分。 比如鸡蛋不吃蛋黄,饺子不吃陷儿,青菜不吃根。 胡萝卜是她的仇人,西蓝花面目可憎。 简直是一个纯粹的肉食动物。 她觉得豆浆都有一股怪味,每喝一口都夹杂豆腥,只有叶明州榨的豆浆,她能品出香味来。 黎烟接过这个足足两升的保温杯,“谢谢,可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没关系,”他将伞朝黎烟倾斜一点,问:“阿烟,他对你好不好?” 黎烟用了两秒钟反应叶明州口中的“他”是孟斯奕。 “当然好了,用不完的零花钱,足够温馨的房间,去哪都有专门的司机,我的那些颜料不再是会弄脏家具的废品,只要我愿意,一层楼都是我的画室。” 叶明州笑:“那真是恭喜你,能拥有这么纸醉金迷的生活。” “我听出了一丝反讽。” 男生收敛几分笑:“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无论如何,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你想多了叶明州,他是受我小姨所托,何况我还没成年。” “你说的我当然知道,但愿是我多想。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阿烟,你的姿色胜过任何成年女人。”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嘴滑舌?” “你总是不爱听真话。” 她白他一眼。 远处的黑伞渐渐朝他们这里移动。 “叶明州,我真的要走了。” 他伸手,像从前一样捏捏她的脸颊,“照顾好自己。” 收起黑伞,孟斯奕瞥见叶明州触碰黎烟的手,没说话,先行坐进了车里。 黎烟伸手开车门,刚拉开,身后的少年却又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怀里。 叶明州第一次拥抱她。 他的身上有洗衣粉的味道,让人感到洁净。 只是少年毕竟单薄,不像另一个怀抱那样坚实。 “阿烟,我一定会考去北城。” 他拥得有些紧。 透过车窗,孟斯奕冷眼外面一厢情愿伸手的男生,心想少年人大抵都这么热忱而幼稚。 考虑到叶明州对黎烟的行为确有些逾矩,孟斯奕按下车窗。 “小烟,该走了。”他催促。 她才终于回到车上。 只是手里仍紧紧抱着那个保温杯。 雨从车窗打进来,黎烟等叶明州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关上窗。 身旁男人幽幽开口:“我是不是应该再提醒你一遍?” 黎烟身子靠回椅背,她猜到他要说什么:“孟叔叔,我真的没有谈恋爱,不是每一个跟我玩的好的男生都会和我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你没那个心思,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她失笑,怎么每个人都要在这件事上提醒她? “你知道吗?他跟你说了类似的话。” “什么?” “作为我的朋友,他提醒我对你要有所防备。” “防备我什么?” 她一脸无辜状:“他说我姿色绝伦,你可能会对我心怀不轨。” 算是一半实话,一半杜撰,叶明州没说得这么露骨。 男人转头,与她对视,眼中有不可置信的困惑,好似在说“怎么可能?” 于是放弃这个话题,只当她又在胡言乱语。 视线转而落在她手上:“一直抱着这个杯子,不重吗?” 见他反应如此淡漠,便知自己被他划进永无可能的范畴,他大概觉得这个说法荒谬到离谱。 黎烟低声说:“不重。” 雨越来越大。 傍晚时途径邻城梧津,偶遇一座桥体塌陷,2012年,这座小城的交通极度不发达,突来的事故斩断他们原本回城的路。 小陈查了导航,发现还有别的路线可供选择,只是比起直接从梧津走,路程整整延长了三倍不止。 不得已,他们需在这住一夜。 显然,被迫留宿的不止他们,由于撞上清明返潮,他们抵达梧津最好的一家酒店时房间已经所剩不多。 他们订到了最后的单间和套房,小陈看了老板一眼,心觉不妙:难道今晚他要和先生同住一个屋檐下?总归单人间得让给黎烟。 不想,黎烟却说:“孟叔叔,我能睡套间吗?我一个人害怕。” 她一双眼睛湿漉漉,看着像真诚的害怕。 想着套间不止一个房间,孟斯奕思考片刻便答应了。 谁也没有发现她暗藏的心思。 孟斯奕没有和她一起回房,说是去餐厅喝杯咖啡,实际上黎烟知道大晚上的他不会喝咖啡。 他是为免不便,给她留出洗漱换衣服的时间。 走之前特意叮嘱她上床睡觉前记得把自己的房门锁好。 这么讲究界限和尺度,仿佛让他对自己心怀不轨才是悖逆人伦。 酒店的餐厅略显简陋,咖啡放在面前一滴未碰,他长久地看着窗外的雨。 墙壁上的挂钟缓慢地走着。 手机弹出一则短信。 「诚邀孟斯奕先生前来观展。」后面跟上一个调皮的表情。 以及一张女人与画展的合照 照片中,女人一身纯白套裙,盖住脚踝,比身后的艺术品更多几分圣洁之美。 本着礼节,他回给对方:「我的荣幸。」 可心是一片死寂。 雨还在下。 - 玻璃门上雾气四起,黎烟洗完澡出来吹头发,热气熏得她有些头晕。 正想拿出手机告诉孟斯奕可以回来了,孟颖的信息却接二连三的弹出。 她发来一个网页链接,然后又发了一箩筐感叹号。 黎烟刚回一个问号,孟颖就催着她点进链接去看。 黎烟怀疑她是被盗号,这可能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只要她点进去就会被洗劫一空。 可是孟颖很快清扫了黎烟的怀疑。 孟颖:「我万年单身的大哥,居然恋爱了?!!!」 窗外一道春雷,天空被劈开一个口子。 黎烟皱着眉,她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 链接中是一则八卦新闻,标题为“孟家长子恋上美女画家”。 屏幕中文艺干净的脸颊,令她想起故人。 黎烟佩服自己的冷静,此刻还能不忘发信息喊孟斯奕回来,可心中明显的不悦表明,她的喜欢不再是稀薄的东西。 可是怎么办呢?如今她还只是个未成年,还要仰人鼻息,唯一或可算作长处的皮囊也不值一提,他身边从不缺美人。 她此刻是一只无脚的鸟。 在长出翅膀之前,她需要持之以恒的朝前飞,如果有一天她侥幸落地,这份妄念才有可能见光。 在此之前,她必须守好心中深井,不让情愫污染任何人的道路。 黎烟回房,按他交代关上了房门。 没有锁,今晚只觉这世界的禁锢太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20 第17章 影子吻最擅用眼睛骗人 黎烟失眠了。 一门之隔的外面,她能听到键盘敲字的声音。 这间套房不怎么隔音。 刚刚那张女人的照片像是幻灯片,没完没了在脑海里反复放映。 动画效果还是陀螺旋转式的。 有一个问题困惑着她——最近他身上的神采,是因为这个女人吗? 黎烟最终选择从床上起来,抬手揉一把疏散的发,打开了门。 睡衣是临时买的,不是很合身,又或就是做的这个款式,腰身处有些紧。 她没有穿拖鞋,酒店的拖鞋薄薄一片,聊胜于无,她干脆赤脚踩在地毯上。 男人坐在沙发上,见她出来,合上了电脑。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她倚在门框,并不靠近他,“孟叔叔,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 男人靠在沙发上,慵懒的等她下文。 “昨天还怀念这个人,今天又和另一个人成双成对,你的的世界容纳得下那么多人吗?。” “你看到了那些八卦新闻?” “我想,是有几分真实性的吧?” 他不置可否,“小烟,我是个成年的单身男人,就算有,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你刚刚才捧着一束玫瑰去见我小姨,不久前你曾说时常想念她。” 从大雪时的初见,她就默认他们是一对真心相爱的伴侣,是深刻的、特殊的、珍重的,无法替代的。 分离是这个世界的错,而不是他们的。 “想念只能是爱人之间吗?还有很多比爱侣更加重要的感情,在我眼中更值得想念。” 她不愿相信:“孟颖说,你们在一起时,你能记住和小姨的每一个纪念日,小姨不开心的时候,你会用各种方法哄她开心,甚至曾为了她买下一块玫瑰种植地,那些花活在阳光房里,就像你们的爱情,几乎不必遭遇风雨。” 孟斯奕从沙发上站起来,窗外霓虹不及北城恢弘气势。 他走至窗边,不愿看她。 第一次把外人不知的真相说给她听:“我不否认从前的美好,但都是过去的事,我也不否认我喜欢过嫣嫣,但后来不喜欢了也是真。小烟,你不必给我戴高帽子,这些年我戴够了高帽子。独身一人除了因为工作繁忙之外,只是因为对此兴致缺缺,但若有一天我有了兴致,你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 “你说你不喜欢了,那为什么照片上的女人那么像她?” “正是因为像她,我才会配合这场炒作,你大概不知道,这会给一个无名画家带来多少话题和收益。” “所以你没有恋爱?” 他转头,深邃的眸子倒出她的身影:“很不幸,目前我对此仍旧兴致缺缺。” 窗外的雨停了,氤氲的雨雾像是她房中的那幅画。 黎烟坐到他刚刚坐的位置,软皮上的体温还未散去。 孟斯奕注意到她的赤足与睡衣,对于深夜,这个装扮过于危险。 他毫不犹豫脱下身上的大衣罩住少女,从进门的柜子里拿来一双不知何时准备的、刚刚拆封的女士拖鞋,放在她脚边。 放下之后他准备起身走开,腿下却被一道力量压制。 一只少女的赤足踩住他,盘曲的脚趾也在用力,她脚尖到脚跟的长度基本等同于男人脚面的。 隔着柔软的的男士拖鞋布料,孟斯奕感受到力量正在加深。 黎烟两只脚都踩到他的拖鞋上,然后站了起来。 “黎烟,你做什么?” “上次孟颖的生日会,她教我跳华尔兹我怎么都学不会,孟叔叔,你会吗?” “如果想学我可以给你找专业的老师。” “我就想让你教。” 她最擅用真诚的眼睛骗人,她妄想他会因此做一个和她相同的荒唐梦。 孟斯奕无法,只得扶住她腰身。 没有音乐,他带着她在厚厚的地毯上走着舞步。 她的手搭在他肩头,身躯不稳时偶尔会紧握上去,一次也不跌入他的怀抱是她自以为的欲拒还迎。 他的注意力全在脚步对错,全未发现摇摇晃晃的的影子已在拥吻。 “你是一个好老师。”黎烟这么评价。 “大半夜陪你在这胡闹,我确实很好。” “孟叔叔。” “嗯。” “如果以后你谈恋爱了,能第一个告诉我吗?” “小孩子管得真宽。” 黎烟不是很服气:“你管的不宽吗?连校服裙子多长都要管。” 他笑笑,不反驳。 “只是希望你穿的安妥些,毕竟……” “什么?” “你这张脸,长得不够稳妥。” 黎烟默认孟斯奕是夸自己漂亮。 他掐着她的腰,把少女从自己的身上拎下去,放在沙发边。 宽大的手掌触碰少女的脚心,皱眉叮嘱:“穿上鞋,夜里凉。” 她的脚听话地钻进拖鞋。 已是深夜。 “小烟,该睡了。”他提醒她。 “孟叔叔,晚安。”- 他们本该第二日一早启程,黎烟却说要带孟斯奕去一个地方。 这次没带小陈,黎烟拉着孟斯奕坐出租。 少女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址,是一个村名。 出租车七拐八弯,驶入一条白色水泥路,道路年久失修,轮胎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晃荡得过分。 孟斯奕打开车窗,车里太闷,晃得他头疼,身边的黎烟却没什么不适,像是来过这里很多次。 “你似乎对梧津很熟悉。”他说。 “对于我和小姨来说,梧津是个特别的地方。” “多特别?” “就像我们的第 二故乡。” 黎家不是大富大贵的家族,却一整个家族都是手艺人。 名声大起是近十年的事,归根究底离不开“传承”二字。 太公兄长那一脉擅碑拓,梧津最大的古寺外墙上的佛经就是经表舅拓上;太公小妹那一脉擅刺绣,曾有幅双面绣作品被收入文物馆;黎烟太公则是做油纸伞的,后来传承给阿公、舅舅、小姨,八十年代曾有一部电影钦点阿公为之制伞,黎氏油纸伞的名声就是这么起来的。 黎烟随母姓,除了父亲早逝之外还因黎家的手艺不传外姓。 在黎氏的手工艺品还没名声大噪时,曾经在梧津有个汇集黎家手工艺品的作坊,空间宽阔的厂房是黎烟童年的容器。 黎嫣嫣心脏不好,不能跑不能跳,黎烟便把橡皮筋扯开,一头套住装满桐油的桶,一头套在黎嫣嫣的小腿。 黎嫣嫣总是坐着看她蹦蹦跳跳。 有时候黎嫣嫣使坏,在黎烟快要越过的时候突然把皮筋提高,七岁的黎烟便会鼓着嘴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不叫“小姨”,而是连名带姓:“黎嫣嫣,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 黎嫣嫣便捏捏小屁孩的脸:“大坏蛋带小坏蛋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算是哄她。 从那时候黎嫣嫣便开始在伞面绘玫瑰,盛放与枯萎,却一把也卖不掉,全堆积在仓库。 反而七岁小屁孩绘的伞面卖了出去,黎烟曾引以为傲,却忽略了小姨脸上笑意有多勉强。 出租车停下,他们到了。 仓库外长了无数杂草,并未上锁的门本应因生锈而难以打开才对,可黎烟轻轻一推就开了。 “孟叔叔,你猜放了十年的油纸伞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氧化?” 破败、褪色、枯萎,是一把沉积多年的伞理应的结局。 她掀开货架上的巨大苫布。 它们虽不是崭新如初,却也和破败毫不相干。 油纸伞是需要护理的,否则会变干变脆,它们要时常淋雨,才能不失光泽。 黎烟猜测,它们最后一次被护理,是在上一个寒冬。 第18章 流沙席卷灭顶而不自知 数不清架子上究竟有多少把伞。 十年前。孟斯奕在心中暗自计算,那时候他和嫣嫣刚认识不久,读大二。 “黎烟,”他的身影有些僵直,“为什么带我来这?” 为什么? 黎烟觉得自己是个拧巴的人,既心疼小姨为一厢情愿蹉跎半生,又暗暗窃喜眼前这个男人还不曾为一个人深切的动心。 她不敢猜测小姨的自我了结与这些玫瑰是否有关系,如果有,那么自己心中隐晦的动心是否不合时宜? 可还是想让他看见这些,趁这些伞还未破碎的时候。 “没什么特殊用意,只是觉得它们值得被你看见。” 孟斯奕上前,抽出其中一把。 据说一把伞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全部依赖手工完成,从号竹、构建骨架、上伞面,到绘花、上桐油、晾干。 油纸伞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他仔细观摩伞面花纹的走势,发现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孟”字。 手指轻轻拂过。 可惜,嫣嫣这一生与儿女无缘。 “护理这些伞的具体步骤是什么?”他问黎烟。 少女却答道:“不用了。” “什么?” 黎烟抽回他手中那把伞,放回原位。 “任它们去吧,无论是氧化、褪色、枯萎,都任它们去。孟叔叔,你们早已结束了,小姨想要你爱她,如果不爱,那就请怜悯都不要有。” 平滑的伞骨从指尖溜走,他清楚,黎烟说得对。 要不全心全意爱,要不什么都别有。这件事无法中庸,中庸是对另一人的亵渎。 黎烟把掉落在地上的苫布捡起,重新盖在货架上。 她的童年和小姨的青春都被盖住。 吃完午饭后他们启程回北城。 由于绕了路,回到孟宅时已是深夜。 插上早已没有电的手机,才看见李盈盈发的消息。 「顾今住院了。」 黎烟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于是她没有继续询问,打算第二天去看看他。 第二天放学后,黎烟和李盈盈约着一起去医院。 通过李盈盈的叙述黎烟才知道,顾今昨天逃学滑雪去了,他一个人在高级道上滑,后来不小心摔了下来,手臂和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真是个人才。”李盈盈如此评价。 单人病房里,顾今一失往日的滔滔不绝,看上去憔悴极了,李盈盈嘴里说着奚落的话,心中却不这样想,她切一块苹果塞进顾今嘴里:“你最好赶紧给我恢复。” 黎烟看着病床上疼得咧嘴的少年,心中也难免有些同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把课堂笔记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和作业一块,放在顾今面前。 顾今哀嚎的声音更大了:“救命啊小烟,你可真铁石心肠,我都这样了,你不抱抱我表达关心就算了,还拿一堆作业来气我?” 李盈盈:“抱你?顾今,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我让你抱我了吗?我要的是小烟。”说着顾今就朝着黎烟的方向张开手。 李盈盈一把把他拍回床上:“待着吧你。” 两人怒目相对,今日仇恨又加一。 黎烟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别吵架,顾今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跑腿。” “还是小烟好。” 顾今点名要吃城南的一家双层芝士汉堡,这家店几乎不外送。 黎烟穿外套准备出发:“行,那就请顾今少爷稍等片刻了。” 那家店经常要排队,何况现在还是饭点。 这家私立医院外面有一栋老式洋楼,长廊很安静,落地玻璃外的天色已经暗下去,洋楼外壁的钟摆刚刚敲响,护士们完成换班。 黎烟步行到出口,春天的夜晚仍然是寒凉的,她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抬头时,偶遇了一辆熟悉的车。 她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停下脚步。 不动声色。 小陈为车里的人开门。 不似平日,男人今天穿了一件深灰的厚毛衣,短发垂顺的遮在额前,他独自拎着一箱看上去是送给病人的营养品走进医院的自动大门,样子有几分网络上说的“人夫感”。 今早新闻的头版头条是“新晋画家夏韵昨夜急性阑尾炎入院”。 黎烟是明白孟斯奕口中“炒作”的,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人趋逐利益没什么无法理解,可她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 他怀中那束漂亮的小苍兰过于碍眼了。 黎烟记得《花草图鉴》里小苍兰的花语有好几个,“纯洁、天真、幸福”,都是美好而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她宁愿他送上一千支百合,那起码证明他只是在探望一个病人。 病房内,夏韵独自躺在床上,右腹的痛感依旧无法忽视,医生说可以喝点粥,她却被痛得连口水都喝不下。 孟斯奕将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坐下。 “好点了吗?” 夏韵咬着嘴唇,一脸的痛苦:“我大概天生就是对疼痛敏感的体质。” 孟斯奕表示同情。 “希望你的银行流水能让你觉得好受一些。” 他们的恋情新闻让她名声大噪,最近的画展由此卖出了不少高价画作,这些出钱的人有为了巴结孟斯奕的,也有是单纯欣赏她艺术才能的。当然,两者相较,后者是少数。 没有名气之前,艺术不值钱。 夏韵笑:“谢谢,这么一想我觉得好多了。” 黎烟靠在门框边,像一个低俗的窃听者。 她不喜欢他用那种轻松愉悦的语气和夏韵说话,可又自知没有立场不喜欢。于是她看了一眼门隙中 隐约的小苍兰,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她想起自己还要去买汉堡- “孟先生,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帮我吗?” 夏韵本名不见经传,小画家在这座偌大的城市能解决温饱就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她从来不敢奢想一幅画能卖出一辆奔驰大G的价格。 第一次见孟斯奕是在一个慈善拍卖会,那场拍卖收入的善款都会捐给贫困山村里有先天性疾病的女性,夏韵的画作也在拍卖行列。 那天大多数都是助理代上司来,报价之前要特地打电话与上司沟通,才能确定数额。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最前排,沉默的聆听拍品的介绍。 后来,他被一个名叫《寒秋》的绿植吸引,报了高价。 说是绿植,可叶子都是枯黄的,夏韵不理解他怎么会中意这样一盆植物。 别说她觉得起拍价三千就足够离谱,遑论他举起牌子,说了个一千万。 真是有钱没处花。 夏韵信奉“喜欢就要牢牢握住”的俗世真理,于是从后排坐到前排——孟斯奕的邻座位置上,她伸出手指,戳戳男人手臂:“这位先生,下一个拍品是一位知名青年画家的作品,我认为很符合您的品味。” 她并未发现男人有片刻的愣神。 只觉他不仅皮囊出众,音色也低沉悦耳:“知名?我倒是没听过‘夏韵’这个名字。” 他看见画作旁的作者名。 她恬不知耻伸手,强行与他相握:“不才,正是鄙人。” 经过夏韵的一番自荐,孟斯奕最终举起了拍卖牌。 但是对于他的报价她有所不满:“孟先生,为什么那盆枯黄的植物您拍一千万,我这幅画您就出价一百万?” 孟斯奕觉得有些趣味。 比起虚与委蛇的接近和假装的真心,直来直去的对金钱的欲望反而真诚。 “夏小姐,如果我不出价,估计没人会买你的画。” 她被这个假设说服:“抱歉孟先生,我的意思是,我不太明白那个盆栽的价值。” “物品的价值都是人赋予,我出高价是因为它令我想到家里的小姑娘。” 虽然夏韵觉得,那株植物宛如死去,不能与小姑娘相提并论,但还是选择闭嘴。 识人的经验告诉自己,这是个讲情义的人,与一个重情义的有钱人结识相交会对自己有所助益。 她也曾清高,不屑结交一切与利益好处相连的关系,她认为那愧于最初学艺术时心中追寻的梵高与莫奈。 可人要先生存,高风亮节就暂且交给吃得饱饭的人。 那晚夏韵主动约孟斯奕在一家高档餐厅吃饭,提前安排好了人拍照。 只是没想到孟斯奕极度配合,甚至故意对着镜头的方向朝她伸手,绅士地扶她下车。 于是才成功有了通篇新闻稿的炒作。 对于夏韵的提问,孟斯奕没有遮掩:“一个年少有成的人可以免去许多挫折,我希望你有更多的坦途,就像从前我没能给另一个人的。”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替身梗?” 他笑:“人瞧见相似的物品尚且忍不住心念一动,何况是人。但是夏韵小姐,我的帮助点到为止,你放心,我没有想借机与你发生什么的心思。” 他如此豁达聪明,却不知她并不因此开心。 这确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可也是个难以靠近的人,要是不幸喜欢他,一定累极了。 高山令人仰止,攀援向来不是一件易事。 夏韵触摸小苍兰的的花瓣,这是她点名要他送的,虽然他说这花不适合她。 纯洁和天真是不容浑浊的,她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爱情是一片流沙,它看起来又温柔又无害,但是你的第一只脚踏进去之后,你会被一点一点吸进去,席卷灭顶而不自知。 很不幸,今日她确信自己沉陷了。 第19章 愠怒恭贺你踏上老路 黎烟买完吃的回到医院时已经八点,顾今因为饿先行喝下两碗猪蹄汤,顾今妈妈说这叫“以形补形”。 两大碗汤水下肚,顾今没撑死。 但是当黎烟把保温袋子打开,顾今却恨不得循着汉堡的香气坐起来。 李盈盈:“你不是饱了吗?” 顾今:“你懂屁。” 汉堡和滑雪一样,都是能填补灵魂的。 黎烟看他狼吞虎咽的,递上纸巾,沙拉酱沾到了他的嘴角。 不打算再多留,她不喜欢这家医院。 与两人告别之后就打算离开。 “小烟,路上小心。” “好。” 她打发司机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在路上乱晃。 黎烟有预感,今晚一定会失眠,倒不如走累一些,回去倒头就睡。 这一刻,倒有些怀念从前和狐朋狗友胡乱厮混的日子了。 她现如今也有朋友,可她只愿把自己向上的的一面展现给他们,任何颓靡的、伤心的、隐暗的,都自己藏着,坏情绪成了一件私密的事。 步行至听风胡同时,黎烟下意识停下脚步。 没想到北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昏暗的灯照射在狭小的路上,路面有断裂处,蓄着一个个水坑,令人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垫着脚。然而人声却鼎沸,烧烤店的烟火气与肉的香气一同撞在隔壁旋转的三色灯上,而后飘散。 令黎烟想到从前总去的烟州老街,年华歌厅里无数个扯着嗓子胡乱嘶吼的夜晚。 她垫着脚往胡同里走。 黎烟努力不撞到任何一个人,然而人实在多,她顺着人流,不知怎么就挤进一家店去。 一家几乎坐满的网吧。 “小妹妹,我们这不向未成年开放哦。”老板娘坐在前台,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八点档肥皂剧,从头至尾只瞅她一眼。 黎烟无所谓,她原本就没打算玩。 但是此时一群少年人的欢呼引起了她的注意。 被围住的男生在打一款枪械类游戏,全程一副所向披靡的架势,她一个不了解游戏的人也有了几分兴趣,于是上前围观。 不知不觉就被带进那种氛围里,击中目标时她下意识一起跟着开心,失误时和人群一起发出失望的叹息,直到屏幕上跳出大大的一个“win”。 打游戏的人很享受这种被围观的胜利,结束游戏后男生站起来和身后的人一一击掌。 轮到黎烟的时候,双方都愣了。 “黎烟,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郭子哲,你游戏打得挺不错啊。” 郭子哲退散身后的人群,把旁边的座椅拉出来让黎烟坐。 “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这?” 她解释:“放学之后我去医院探望顾今,从医院出来之后想四处走走,结果被这条街的烧烤香味吸引了。本来想买点吃的,可是人太多,挤着挤着我就进这里来了。” “饿了?” “嗯,晚饭没怎么吃。” 郭子哲朝着柜台举起手,“老板娘,来碗泡面!” “你经常来这吗?” “算是超级VIP吧。”郭子哲一脸得意。 与她相差几个月的成年人真是活的自由多了。 老板娘端来一碗红烧牛肉面,步履匆匆,生怕耽误看电视剧。 郭子哲:“你先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黎烟捧着泡面桶,食物的热气熏在鼻腔,味道不比孟斯奕前几日带她吃的西餐三大名菜之一的西班牙海鲜饭差。 她没用几分钟就把一碗泡面吃完。 人的胃填满了,负面情绪便无容身之地了。 郭子哲迟迟没有回来。 黎烟见他的电脑屏幕一直亮着,本着不浪费时间的原则,她坐到他的座位,点下了“start”键。 先前旁观郭子哲玩的时候没觉得多难,真到自己操作的时候却手指僵硬,宛如打架。 没几分钟一局游戏就结束了,郭子哲回来的时候对着黎烟的战绩鬼哭狼嚎。 黎烟:“我能再来一把吗?我觉得这局是我没发挥好。” 郭子哲要把黎烟从座位上拽起来,黎烟 不屈服,他只得使出杀手锏。 “你要是不想等会斯奕哥过来的时候看见你这么一副网瘾少女的样子,你倒是可以再来一局。” “什么意思?”黎烟想起他刚刚说去打电话,立刻恍然:“郭子哲,你告密?” 他狡辩:“你一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乱晃,我只是担心你安全。” 黎烟才不理,想着本来也要大难临头了,倒不如玩个尽兴。 她拿郭子哲的号一通乱打。 抵达听风胡同的时候,孟斯奕皱了皱眉。 街道太窄,车无法开进去,他只能下车,步行去找她。 他对鞋子有一种近乎执念的洁癖,即便是鞋底,每天出门前也要确保不染一尘。 大多时候他根本不需涉足什么泥泞之地,他看着街道地上大小的水坑,不禁疑惑: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网吧并不难找,只是里面透着股令他不悦的颓靡之气,尤其是想到黎烟也在里面的时候。 她坐在很显眼的位置,不知何时身后聚集了一群人,对着她打游戏的界面指手画脚,想要指导一个游戏菜鸟打赢一局。 郭子哲对自己的号被如此祸害已经自暴自弃,他也泡了桶面,自顾自吃起来。 经过不懈努力,黎烟终于打赢一局,在身后人热烈的欢呼声中她眉开眼笑。 唯在转头试图与大家击掌庆祝的时候目光一滞。 她无法形容孟斯奕此刻的眼神。 从第一次相见,她对他就算不上多讲礼貌,可他从未苛责。 之后与他谈论各种话题他也从不会因为她有何唐突之处而心存不快,他允许她闯祸,疏导她可以成为任何。 他说相信一棵枯萎植物可以在寒冬发芽,将最大的温柔和耐心都交予她。 这样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她几乎想象不出他生气发火的样子。 现在倒是不必想象了,孟斯奕正满眼愠怒地盯着她。 黎烟自知有错,在过道上立定站好。 一旁的郭子哲仍没脸没皮的对她上一局的表现评头论足,泡面的汤滴到牛仔裤上,他问黎烟有没有纸。 却瞥见她一脸见鬼的样子。 郭子哲差点忘了自己的告密行为。 “黎烟,该回家了。”男人表情冷冽地站在网吧入口,灰色毛衣不抗风,他静静等着她出来。 黎烟递给郭子哲一张湿纸巾后跟孟斯奕走了。 一路无言。 走到孟斯奕停车的位置时,黎烟有意想坐后座,伸手拉车门却发现门仍旧锁着。 她在原地等了几秒,见他毫无开锁的打算,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 “孟叔叔,你今晚打算怎么教育我?” 两人站在车旁。 孟斯奕伸手在她口袋里摸索,拿出刚刚那包湿纸巾,距离相近的时候,木质香调和微凉的指尖一同折磨她不坚韧的心志。 而他只顾弯腰认真擦拭自己的鞋子。 白色球鞋沾上的污迹,叫他几乎可以闻到刚刚那个空间里闭塞难忍的烟味。 “我为什么要教育你?”从他的语气中,她听不出更多。 擦干净之后,他慢斯条理又抽出一张湿纸巾,蹲在黎烟面前。 黎烟下意识后退,男人握住她小腿:“别动。” 孟斯奕心无旁骛地帮把她小腿上的泥点擦掉,然后遵循刚刚的步骤把她的帆布鞋也擦了一遍。 全部结束之后,孟斯奕才允许她上车。 黎烟预感山雨欲来。 果然,下一秒孟斯奕就问她:“我是不是应该把你从良的敲门砖还给你?叫什么……铁塔猫的,对吧?要不我再附送一个打火机?算是恭贺你踏上老路。” 黎烟从来不知道他责备人可以这么损。 “孟叔叔,我知道错了。”她的道歉显得苍白。 他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只是无端的沉默,叫人如鲠在喉。 空调的暖风吹出来,黎烟的心情却无法像身体一样感到温暖。 直到抵达孟宅,她下车,孟斯奕都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恨不得没有任何停留,车疾驰而走。 黎烟沮丧的进门,孟颖正敷着面膜,从楼上下来。 “小烟,你怎么看上去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难道顾今那小子……” “不是,他好的很。” “那你这一脸的伤心是为什么?” 黎烟抬起头,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孟颖,你哥生气的话,你通常怎么道歉?” “说什么天书呢?我哥这么个七窍少情根的人,让他生气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起码我没做到过。” 接着又问:“怎么?你荣幸的做到了?” 荣幸?黎烟倒是觉得自己很不幸- 车厢里,男人拨通助理的电话。 长驱直入:“小陈,你最近做事不太周全。” 小陈被这突如其来的奚落弄得不知所措:“先生,我有什么让您觉得不满意?您说,我一定改。” 他把最近公司里的所有工作都回想了一遍,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有何纰漏。 “让你给黎烟买两条裙子,你怎么光买裙子?这么冷的天,光腿穿裙子不冷吗?” 小陈:…… “好的,先生。我明天就更正这个错误。” 挂断。 孟斯奕坐在驾驶位上,眼神空洞的对着前方,车驶离孟宅没有多远。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天自己的情绪有些不自控。 第20章 家园山中有雾,只缘身在 黎烟完全没有想到,下一次与孟斯奕见面竟然已是暑假。 春去夏来,七月一日对于孟家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一天孟家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除了前几年孟思娴缺席,其他人大概率都会回来相聚。 孟家老一辈的峥嵘岁月,是孟家人必须记住的荣耀。 老爷子孟恩礼有三个子女,长子孟政,也是孟斯奕和孟颖的父亲,黄家驹有一句歌词特别适合这个中年男人——“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追求刺激,蹦极、滑翔、潜水样样精通。 唯一与他人设不符的事是他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当然,后来也因为追寻所谓“自由”结束了婚姻,孟斯奕和孟颖的母亲离婚之后去了国外的舞团工作,在那里定居,因此兄妹两人和父母都不亲,他们是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 小儿子孟泽,只比孟斯奕大八岁,完全没有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男人样,反而清瘦干爽。他是老爷子三位子女中唯一还在从政并且身居高位的,也是唯一婚姻一直幸福的的一个,就连女儿孟晚晚也水灵可爱。每次在家中出现,老爷子都会拿他做榜样,借此批评孟政和孟思娴的不着调。 黎烟很早就起床了,今天她穿了件贴身的白色短袖,外面搭一件浅牛仔背带裙。每到夏日一头厚密的头发就令她心烦,她干脆将之全部扎到脑后,低低的盘起,只是碎发仍老往脸上贴。 孟颖说人类悲欢果然不相通,她擦生发液,挑剔洗发水,发量还是愁人得很。 黎烟说很乐意分她一半发量,又被孟颖骂“何不食肉糜”。 早上洗漱完第一件事是做两篇英语听力,经过这几个月的刻苦,黎烟的英语已经很有起色,成绩也从最初的班级中下到了前十,顾今对她刮目相看,说她不再是他的印度朋友。 对此,黎烟觉得顾今的腿好的实在太快,于是委托李盈盈将之揍了一顿。 唯一令她堵得慌的是,这些小小的雀跃都没能和孟斯奕分享。 上次惹他生气之后,黎烟曾主动去西园公寓找他想要真诚的做一篇检讨,却被小陈告知他出国了,并且这次出国的时间还很长。为避免叨扰他工作,加之时差,这段时间两人竟然连一条信息也没发过,这场冷战莫名其妙延续到今日。 “小烟,下来。爷爷找你。”孟颖在楼梯口叫她。 虽然她和孟斯奕的关系没搞好,但是这段时间黎烟和老爷子的关系算是搞好了。 老爷子刚开始很夹生,把她当外人,可自从某天她给老爷子和爱犬画了一张肖像画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后黎烟一有空老爷子就将她喊到后院,让她给自己来一张。 黎烟为老人画画,老人给黎烟泡茶,有时候还偷偷给她塞点零用钱说是“打赏”。 孟颖说自己一家子都是偏心眼,尤其是在自己被克扣零用钱的时候。 黎烟:“你少买几个包就啥都有了。” “你不懂,包包是女生的生命之火欲望之源。” “您的这把火烧的太旺了些。” 老爷子携狗在后院,孟泽一家已经到了,见到孟颖和黎烟,孟晚晚小朋友甜甜地扑上来叫人。 对着孟泽夫妻,黎烟礼貌地颔了颔首。 “小烟,你帮我和晚晚画一张,”老爷子转头跟儿子说:“这丫头画得好着呢!” 自豪感满得溢出来。 黎烟支起画板,孟晚晚乖乖坐在老爷子腿上。 孟颖和小叔小婶坐在一边吃点心喝茶,落笔时,黎烟想起十九世纪一幅叫作《家庭聚会》的油画,于是自作主张,让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的三人也入了画,后在旁题字「家园」。 最后一笔落下,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这画是不是还少了好几个人?” 也不知道在她后面站了多久,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动声色。 “孟叔叔。”多日的冷战倒是令她多了几分礼貌。 礼貌多是给疏离的人。 大家围上来看她的画。 “可不是还少好几个人吗?既然是家园,每个家人都应该在里面才对,”孟颖掰着手指头数:“大哥、小姑、爸爸、妈妈、小烟,一共漏了五个!我妈你可能是见不到了,等会我爸和小姨回来,小烟你记得把人补齐。” 黎烟听着孟颖把自己归类于“家人”,心中感觉奇特,见在场没人反驳,于是点头答应。 老爷子说画好后要裱起来挂在前厅。 她的目光偷偷跟随孟斯奕。 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几分,男人一边神色淡漠地品茶,一边与孟泽小声交谈。 茶是庐山云雾,叶厚、毫多,像他给人的感觉。 山中有雾,只缘身在。 他们在谈论互联网的前景运用,说到图灵测试、AI智能,在2012年,这还是个比较前卫的话题。 孟泽:“听说你特地去国外考察,为互联网型商业医疗模式摸底,结果如何?” “我坚信这套模式是行得通的,只是前期投入会很大。” “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有风险的。” “可总要有人去探路,万一成功了,不仅于我个人,于整个国家的医疗行业都是一场革新。” “要是失败了呢?” 孟斯奕为孟泽重新斟满茶,茶杯在鼻尖轻晃一下,一饮而尽。 “那便失败。” 令黎烟想起《悟空传》里大闹天宫前的大圣,问他“此去欲何”,他说“踏南天,碎凌霄”,又问他“若一去不回”,他说“便一去不回”。 归来不是英雄的意义,前往才是。 她像是被美杜莎凝视,口干舌燥、四肢僵硬。 她俗套的为自己心属一个英雄而激奋。 中午时人才到齐,孟政穿了一身花衬衫,戴黑墨镜,黎烟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的中年男人竟是孟斯奕的亲生父亲,在她看来,孟斯奕与文质彬彬的孟泽倒更像些。 到底是龙生九子。 方锡宁跟在孟思娴身后进门,孟颖秒懂:“小姑,这次我可以叫姑父了吧?” 孟思娴嗔怪地白孟颖一眼,倒是没有反对。 一家子开饭前给先祖敬香。 黎烟第一次进入孟家的祠堂。 白蜡长久不灭,几张黑白照片旁放置着无数荣誉勋章,外人道孟家显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几十年前人丁兴旺的孟家,后来为什么只余老爷子一个。 连平日嬉皮笑脸的孟颖也难得严肃。 数年之前守卫家国的先祖,数年之后为国革新的子孙。 黎烟心中隐隐被什么推动了一下,她突然有些为成为那张《家园》的一份子而感到荣幸。 作为一个不信鬼神的人,黎烟第一次行了一个虔诚的跪拜礼。 从祠堂出来,黎烟不慎被石字路绊倒,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坐下去的时候,孟斯奕拽住她胳膊,一把将她拉起来。 黎烟下意识用手抓住男人的手臂,他穿了件白衬衫,衣袖挽上去,难免手指贴肉,她的手心立刻出了汗。 “几个月不见,路也不会走了?” 她站好,“孟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吗?” “一场气生三个月,小烟,那样我也未免太小气了。” 她有些委屈:“那你怎么都不联系我?” “一开始是想晾一晾你,后来,是工作真的有些忙。” “你生气的时候都这样不理人吗?” 其他人去了餐厅,只有他俩站在石子路上说话。 孟斯奕:“我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可做家长的大概都爱草木皆兵,小烟,我实在怕你再行差踏错。” 家长。 她像是吞了个酸桃子。 “孟叔叔,其实你也应该向我道歉。” 孟斯奕一脸等着听她强词夺理的表情:“怎么说?” “你的冷暴力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 他伸手捏捏她低垂扎着的丸子头:“好,那么为了弥补黎烟同学幼小心灵受到的伤害,后天我去南城出差,带你一起吧。” “您出差我去干嘛?陪皇帝上朝吗?”黎烟猜想一定特没意思。 “既然这样,”孟斯奕故意遗憾地说,“那南城的烟花秀我就不带你去了,票还挺难抢的,可惜了。” 说着他就要走。 黎烟双手拉住男人,“别呀孟叔叔。” “我去。” 孟斯奕无奈一笑,没再逗她,“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大概会在那待一周,你带好换洗衣物。” “这趟出去,就当奖励你期末考进步。” “小烟,以后别再犯上次那样的错,你孟叔叔担待不起你的人生出一点纰漏。” 孟斯奕知道她考试进步。 原来这几个月他也并不是对她漠不关心。 一个忙的连睡眠时间都需要压缩的人,还能想起过问一个高中生的近况,黎烟简直觉得自己惹他生气真是该死。 “好。”黎烟诚恳地点头。 “走吧,吃饭了。” “嗯。” 她跟在他后面,悄悄踩住他的影子。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爱慕一个人,就爱他的影子。 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变成尼采口中的那个——病得很深的一类动物。 深到身体血管阡陌纵横,却找不着一条不爱他的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造梦恨比爱长久 下午,黎烟把《家园》完成。 老爷子反复观摩夸赞,将装裱的重任交给孟斯奕。 画框选的是老木雕花板,纯手工订制,好在不需等,当天就拿货。 外框和里框都是榉木材质,替换了前厅先前悬挂的那幅山水画。 选画框一来一回,就到了傍晚。 孟斯奕刚回来就被喊进老爷子书房里。 黎烟正读独自望着墙上的画出神,就听从书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黎烟走过去,书房的门紧闭,听声音,是老爷子在训斥孟政。 孟颖带着孟晚晚在楼上玩芭比娃娃,此时孟家的大人全在这道门里面。 “你这个不争气的!都这个年纪了还没个正行,你娶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算个什么事儿?不说你儿子今年都比人家大,小颖今年都十八啦,你要让儿女在外面被说闲话吗?” “爸,您这是道德绑架,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的人生娶谁都是我的自由,反正晓卉明儿个就来拜访您,到时候可别弄得人下不来台。” 老爷子捂住胸口,深觉早晚被这个竖子气死。 孟泽上前扶住老爷子,“大哥,少说几句,爸身体受不住。” 孟思娴一直看不惯她这个大哥:“没看出来啊孟政,一把年纪还玩儿这么花。” “孟思娴请你放 尊重点,我是你大哥,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对我评头论足。” “我还就评了,怎么着吧。”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方锡宁护在孟思娴前头,以免让局面不受控制。 “思娴,理智些。” 屋子里,唯独孟斯奕始终未发一言。 他的父亲从来是一个不懂得责任的人,做任何事总是兴之所起,至于结果是乘兴还是败兴,那就要看命了。 孟政和母亲是在孟颖出生的那年离婚的,那时候孟斯奕十二岁,短短的十二载光阴,父亲这一角色在他人生中基本缺席。 孟政没有出席过他的家长会,也没有和他打过篮球,就连合照都屈指可数。孟政总说外面有多壮观的山川河流,却又总嫌女人和孩童麻烦,不愿与他们同去。好不容易回家,总是一张张摆弄带回的照片,又或和朋友没完没了通电话。 孟斯奕亲耳听见过父亲在母亲坐月子期间与其他女人说不堪入耳的暧昧语言。 他从不敢为此愤怒,因为任何动荡的情绪都因为在乎。 他不想继续在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爷爷告诉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自己的成长既然已不需他的参加,那就让他离自己的心也远些吧,孟斯奕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不知不觉,他几乎偏执的要求自己往与孟政完全相反的地方走。 他要求自己重责任、重情义、情绪平稳、志向远大、爱护家人,假使有一日他结婚,那也必定从一而终、之死靡它。 若说他击碎过自己,那么他也重塑了自己。 “阿奕,你怎么想?”老爷子穿过众人,站在自己一手教大的孙子面前。 虽然孟斯奕平日也时常惹老爷子生气,但骨子里是沉稳知礼的。 他面对众人,语气依旧如平时一般不急不缓:“爷爷,我尊重世上所有人和事,唯对他的事情不愿置喙,您也别再去问小颖,刚放假,不要毁了她的好心情。若有客人上门,就在外订一桌餐席吧,没必要来家里,到时候烦劳小叔和姑姑作陪,我和孟颖就先不去了。” 孟政不是好人,可随着年岁增高,难免知道自己对于这一双儿女有亏欠,于是对于孟斯奕的提议,孟政默许了。 老爷子:“就这么着吧。” 黎烟听了全程,终于知道他为何身上没有一点父亲的影子。 有意的剥离,是他人生中的一场荣耀杀戮。 书房门被打开时,她有些猝不及防。 孟斯奕目光一顿,“你怎么在这?” 而后推着她往楼上走。 退出这场家庭会议的似乎只有他一个,因为黎烟看见孟斯奕从书房出来之后重新合上了门。 大概还有与之相关的细节需要商讨,而孟斯奕则是眼不见心不烦。 他去了她的房间。 黎烟顺手要将房门带上,被孟斯奕阻止。 “以后任何男性来你的房间都不许关门。”他说。 “也包括你?” “当然,难道我不是男性?” “可是别人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她执拗的,不肯松开握着门把的手。 孟斯奕拗不过她,最终随她去了:“你早晚自讨苦吃。” “自己讨的苦一般都是自己愿意吃的。” 他有点听不懂她说话。 “你们老师暑假发了多少套卷子?” 触碰了黎烟的某些痛点,她肉眼可见的表情耷拉下来,“总听说高三是魔鬼,真见识了还是难以置信。” 她的作业分量用“套”来衡量简直是轻蔑,黎烟觉得应该要用“座”当单位,几座高山的“座”。 见她惨兮兮的表情,孟斯奕给小狗顺毛一般,抚平她后脑勺翘起的发。 他的表情温和,黎烟却莫名觉得他心事重重。 于是试探性地看他:“孟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 “怎么这么问?” “因为每次别人跟我说父母的时候,我也不开心。” 孟斯奕明白她的意思:“小烟,我们是不一样的。” 黎烟问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不被父母所疼惜的吗? “不同之处在于,我的未来不确定性很多,而你,只要愿意,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我大抵有几分为你造梦的能力。” 空花阳焰,或是不舞之鹤,只要她想,她的人生列车可以驶向任何地方,方向错了也没关系,调转维修的责任他来担当。 “你不惜捐楼让我进贤礼,不就是为了让我自己拼搏未来吗?” “进贤礼是因为那有最好的学习环境,这世上美丽事物繁多,我不想你做一个空荡的花瓶。” “孟叔叔,任何梦都可以吗?” “任何梦都可以。” 也包括那个荒唐的梦吗?黎烟没敢问。 “你恨不恨你的父亲?” “恨太费力气。” 黎烟豁然,她决定向他学习,忘记烟州的人和事。 恨比爱长久,她决定把力气留给后者- 两天后,早上八点,孟斯奕的车准时歇靠在孟宅门口。 黎烟拖着来北城的那个行李箱,正苦恼该如何将箱子搬下楼。 孟斯奕站在楼下:“你这是要搬家?” 然后走上去,接过这箱重物。 “孟叔叔,你不懂,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孟颖身上那点糟粕你算是全学会了。” 孟颖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冒出来。 “大哥,你们出去玩不带我就算了,还在我眼皮底下说我坏话,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不是你说要好好学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孟颖这次期末考了了个稀巴烂,自觉无颜要求出去玩。 还有就是,她好不容易说服林宴沉今晚陪她单独去看话剧,简而言之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颖闭了嘴。 他们一个小时后抵达机场。 黎烟今天穿的是条墨蓝色的连衣裙,长度在膝盖以上,坐在候机室里时腿有些冷,她下意识摩挲冰凉的皮肤。 孟斯奕原本在看一本财经杂志,不知从哪变出一张薄毯扔给她。 “孟叔叔,你身后长眼睛了吗?” “是啊,羡慕吗?” …… 黎烟第一次坐头等舱,胜在宽敞安静。 她跟空姐要了一杯加冰的果汁,起飞时耳鸣,黎烟直接嚼了块冰块。 孟斯奕提醒她注意牙齿。 南城是一座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主要靠这一项业务带动当地GDP。 历史上,这座城市做过都城,所以博物馆里展览着许多重量级文物。也因一些特殊原因,这座城市原住民较少,据说南城真正的方言已经消踪灭迹,现存的不正宗。 南城崇文重教,只是虽然高校众多,但总体上人才流失较为严重,归根究底,是房价太高的缘故。 令黎烟惊喜的是,这里也有非遗传承人,接他们的车经过街道时,她看见了卖油纸伞的。 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伞,她看见其中有古法油纸伞,做的是满穿的工艺,这种工艺需要在伞骨间来回穿三千多针,做的精细些的话有时需要长达一星期。 令她回忆起小时候一些穿针引线的片段。 本以为要去酒店住,没想到司机把车开到了一处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她疑惑地看向孟斯奕。 “这是我在南城的房产。”他说。 “为什么在这买房子?” “公司在这有一个重点项目,未来几年可能要频繁往这里跑,干脆买套房子,方便些。” 这里和西园公寓相比,除了布局不太一样之外,装修风格完全一样——一样的没有人气。 就连阳台也空空荡荡。 黎烟指着阳台:“孟叔叔,以后这里由我来帮你填满,怎么样?” 孟斯奕听着小姑娘神采奕奕地比划,惊觉她和刚来自己身边时有了不小变化。 最初,她的眼睛里对人总是有强烈的防范,或者说是敌意,她为了看上去成熟和无所畏惧,总是把自己弄得满身是刺,实则对待这世界有许多恐惧。 从最初假装的乖巧,到现在个性中渗进一些阳光,孟 斯奕并不足够清楚,治愈她的具体是哪些东西。 朋友、家人,这些或许都是原因。 尚未设想过“爱”之一类。 第22章 红豆不合时宜的东西 “好啊,交给你。”他脸上是舒展的笑意。 简单用过午餐,黎烟去房中睡了会,烟花秀晚上八点开始,之后还会有几位知名歌手登台演出,时长不会短。总之,需要做好熬夜的准备。 这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太阳将落未落,黎烟因食物的香味醒来。 味道像无形的手,从门缝中伸入,与她灵敏的嗅觉痴缠。 黎烟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夏日晚霞五彩斑斓,透过玻璃,整座屋子都像梦幻泡影。 眼前的画面更甚。 男人坐在餐厅的桌前,时不时在键盘上敲打,又不忘盯着灶台上的一锅汤。 君子庖厨,凡尘烟火,有种冰为灯而化、雨为春而停的浮浪。 黎烟不愿出声叫他,人总有一瞬会想要时间停驻。 她倚靠在实木门框上,心安理得的灵魂出窍。 “小烟,帮我关一下火。” 他并不需回头,就知她在。 灵魂立刻回归躯体。 黎烟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就跑进厨房,将火关灭。 浅色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像是猫的爪子。 孟斯奕回头寻她的拖鞋时,视线短暂的为地板上那些痕迹停留,然而很快他便起身,捡起草莓熊图案的拖鞋,朝她走过去。 “你又不穿鞋。” 话至此,他终于知道那些痕迹令自己想起了什么。 大抵是某个春夜,窗外落雨缤纷时,也是这一双赤足,曾用力地踩住过他。 他如今觉得当时她还踩住了些什么,孟斯奕左思右想,无法言说。 黎烟狡辩:“我只是赶着来关火。” 脚钻进鞋。 又问:“你做了什么汤?好香。” 孟斯奕将锅盖揭开,让她一探究竟。 鲫鱼豆腐汤。 豆腐和鱼肉的颜色几近相同,汤的颜色发白,不知是不是加了牛奶。 黎烟用汤勺挖了点品尝,完全没有鱼的腥气,入嘴全是肉的精细。 “孟叔叔,我敢说你是炖鱼汤最好喝的厨子。” “你夸人向来很有一手。” 她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接着,孟斯奕盛了一大碗汤出来,告诉她锅里有米饭和时蔬炒虾仁,让她抓紧时间吃点,等会该出门了。 黎烟拿两套餐具,和孟斯奕一起用餐。 没来由的,她突然问他:“孟叔叔,大人结婚后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吃饭、娱乐、工作、睡觉?” 她说“睡觉”两字时的表情过于圣洁,让人没法往歪处想。 孟斯奕没看她:“结不结婚都要做这些事。” 黎烟疑惑:“不结婚怎么睡觉?” “咳咳……”孟斯奕被汤呛到。 也是,黎烟绝不是不谙世事的人,只是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有些过于稀松平常了,像是吃饭喝水那样轻松。 她这样突然袭击,孟斯奕没做好心理准备。 “孟叔叔,你没事吧?” 他摆手,示意没事。 孟斯奕尽量装作专心致志吃饭,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这方面的知识,需要我跟你普及吗?” 黎烟反应几秒才明白他要给自己普及什么。 抬眸,眼前男人一副强装无事的模样。 “您倒也不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生理课有学。” 他终于正眼看她:“那真是万幸。” 万幸,不用亲自开口教她。 一顿饭吃的如坐针毡,七点半两人出了门。 烟花秀的地点在南城一处著名景点,里头有湖有山。 湖叫临泽湖,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八零年代南城经济落后,相关决策人目光长远,把远景目标锚准旅游业。选在临泽山旁挖出一个人工湖,那时机械工具不发达,于是便动员民工,大家自带干粮,寒风酷暑,一铁锹一铁锹的将临泽湖硬生生挖了出来。 时至今日,老一辈人回想起来那段经历,总会感叹一句:“那时候,是真的苦啊!” 听说这个故事后,黎烟跟孟斯奕说:“孟叔叔,你发现没?受累的总是底下的人。” “那个时代大多是穷苦人。” “现在呢?” 这个问题不能用感性回答,他答得相对谨慎:“据我看到的数据,中国的中产阶级人数在增多,但贫困人口也不是消失了。你得知道,个人进步尚且需要时间,何况偌大国家。只需知道,我们在走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就行了。” 黎烟夸他根正苗红:“你试图探究的医疗模式也是正确的路吗?” 湖岸的路灯下,他回头:“不知道,希望它是。” 他们沿着漫长的湖岸慢慢地走。 黎烟:“孟叔叔,等烟花开始的时候我帮你跟它许愿吧。” “你准备跟它怎么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们在最高一级的阶梯处坐下,人渐渐多起来。 与他们相邻的是一家三口,小男孩举着个香草味冰淇淋,由于吃得慢,奶油很快就不停往下滴,弄了满身。 小男孩的妈妈拿纸巾去擦。 黎烟嘟囔一句:“我怎么没看见有卖冰淇淋的……” 广播播报,烟花秀还有十分钟开始。 人人都忙着检查拍摄设备,或是拿出手机,随时准备按下拍摄键。 唯独孟斯奕,在广播响后起身。 “孟叔叔你干嘛去?要开始了。” “没事,赶得上。”他匆匆而去。 为了烟花秀的氛围,岸边的路灯已经灭了。 黎烟隐约知道他去干什么,看着男人昏暗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化成临泽湖边的一株无名花草,明明花影伶仃,心中却有期期艾艾的瑟动。 已经在倒数,烟花随时会绽放在夜空,孟斯奕还未回来。 黎烟反复侧目。 好在绽放的前一秒,那个冰淇淋准时被递到她的手中。 孟斯奕买的是草莓味,粉粉嫩嫩一个球放置在甜筒里,他似乎很热衷给她买各种粉嫩的东西。 Birkin包、草莓熊拖鞋都是这个颜色。 黎烟挖一勺放嘴里,冰凉的甜味在唇齿间漫延。 她闭上眼睛,向璀璨烟花许愿—— 希望我的孟叔叔,前路坦途、豫立亨通。 所有人都观赏烟花、赞叹烟花、记录烟花,只有孟斯奕手撑在石阶上,等一片梧桐飞絮落下。 黎烟发丝茂密,飞絮落在上面,像是一个小小的簪花。 他长久落目,只觉这比烟花美上几分。 他回忆起多年前的辩论赛上曾引用的一个论点,出处已记不清。 只记得论点的内容是——爱情的开始,是对于美的欣赏。 他心中警铃大作。 对于嫣嫣他已经亏欠够多,不爱与遗忘都是罪过,遑论眼前这个未成年的少女是她最疼爱的侄女。 他要有多丧失人伦,才会把事做到这种地步。 孟斯奕轻轻将那缕飞絮取下,扔给风。 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从不令之久留。 整场烟花秀长达半小时,剧烈的声响如同心脏跳动,浪漫是不可具象的,但是烟花可以。 中间一段五彩斑斓的烟雾据说名叫《星云》,黎烟全程仰观,她觉得这是一种巧夺天工的艺术。 “孟叔叔,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巧夺天工永远打不过浑然天成,你认同吗?” “你的问题就像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 “那你信哪个?” 他睨她一眼:“我信佳偶天成。” 黎烟觉得孟斯奕真是一个做领导的好人选,说话总是避重就轻、保持中立,要想从他口中套出点话,简直堪比登天。 结束之后,广播提示观众移步演出台。 黎烟刚从石阶上站起来就心觉不妙,立刻又坐了回去。想起刚刚吃完的甜筒冰淇淋,她暗暗骂自己一句“作死”。 身边人影窜动,大家都在往演出台去。 孟斯奕发现黎烟一动不动,问她:“怎么了?” 周围人太多,黎烟只说:“孟叔叔,你能不能陪我再坐会?” 她目光恳切。 孟斯奕陪着她重新坐下。 人群散去后,他才开口:“你一个人坐在这,我去车上拿外套,顺便帮你买东西,可以吗?” 黎烟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我恰好是个脑袋灵光的人。” 她对于今晚明星歌手的演出那么兴致勃勃,怎么会突然失去兴趣,留在湖边看燃尽的烟花? 他观察到,她的白裙沾上了一抹暗红。 “孟叔叔,你快点回来。” 他有几分理解她此时的脆弱,于是抚摸她头发,柔声道:“好。” 黎烟独自在石阶坐了十几分钟,虽是夏夜,可人群散去,湖边便开始有些湿冷。 她抱着臂,头埋下去,小腿一片冰凉。 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黎烟生理期一般不痛经,可她忘了日子,今天吃了冰的。 冷与痛一起,催发一身冷汗。 她艰难的拿出纸巾,把头上的汗擦掉,动弹都会引发疼痛。 黎烟本可以忍耐,她向来是一个耐痛指数很高的人,直到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纸巾。 问她:“还好吗?”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润,因为他的的这一问而倍感委屈。 “一点也不好。”她说。 孟斯奕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一个脆弱的小姑娘,又或者说,他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黎烟。 一个坚强惯了的人将脆弱示人,他明白这是一份怎样的信任。 孟斯奕为她披上外套,扶着黎烟的肩膀把她送到卫生间门口。 往回走时孟斯奕为了减轻黎烟的痛苦,选择背起她。 少女的手臂勾住他脖颈的那一秒,孟斯奕听见遥远的台上,歌手正唱到那句“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宇宙有多重,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红豆很轻,就像背上的她。 第23章 不灭不问缘由的爱护 男人的后背宽厚,趴在上面很有安全感。 黎烟的小腹完全贴在上面,他的体温令她想到夏日正午的阳光,灼热、烫肤。 与此同时,黎烟自己的温度也在升高。 孟斯奕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在车里,他用手心不断触碰黎烟的脸,发现她无论是额头还是脸颊,就连脖颈,都是滚烫的。 车上有一个医药箱,孟斯奕翻找一番,找到一根水银温度计。 黎烟开始昏睡,孟斯奕尝试叫她,但她意识不够清楚,只知道说些乱七八糟的呓语。 没法子,孟斯奕只得自己亲自上手,把温度计放进她衣服里。 与她的体温相比,他的手算是冰凉的,触碰到黎烟的皮肤时,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肩带滑落。 孟斯奕面无表情替她拉上去,为防止她乱动,他的两只手紧紧按住黎烟的手臂。 计时五分钟。 漫长如一世纪。 孟斯奕迎着窗外灯光看水银的刻度——38.9℃。 得去医院了。 急诊没什么人,挂号就诊没花太多时间。 医生说黎烟这是生理期抵抗力下降,加之吹了风受了凉,于是开了一堆药,又让去打点滴。 折腾了一小时,她终于不再昏睡。 点滴室里空调柜机轰轰作响,她上身穿外套,下半身盖毯子,搞得坐月子一般。 黎烟伸手要把毛毯拿开,她觉得这样捂着难受,被孟斯奕阻止了。 “生病的人没资格要求凉快。” 黎烟瘪着嘴:“本来还以为今天美好极了,没想到糟糕透顶。” 看她可怜兮兮的劲,孟斯奕伸手把毛毯微微扯开一角,“这样行了吧?” 她便展露了点笑意。 孟斯奕:“你刚刚是在跟我撒娇?” 她不承认:“我哪有?” 可他觉得,她的每个字都像是。 第一瓶水即将滴完,趁着护士换水的时候,孟斯奕看了眼手机。 先前在车上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没顾得上管,如今空下来理应回个电话。 共十个未接来电,均源自同一个人。 夏韵。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他们就没什么联系。他只在夏韵偶尔接受采访时以“绯闻男友”的名义被提起。 孟斯奕拨回去,响了没多久对面就有人接通。 他开门见山:“夏韵小姐,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声音,她长舒一口气:“之前怎么没接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担心你出事来着。” “陪家里人在医院,一时没顾得。”他再次问她,“所以夏小姐,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人的嗓音千回百转:“没事就不能找你?” 孟斯奕沉默一会:“抱歉,我不想浪费时间听这些无聊的话。” “孟先生,你对我总是这么无情。” “感情自然要留给有情人。” “反正你现在没有那个‘有情人’,说不准以后我能成为那个人呢?你说我和你的白月光长得很像,那么如果我说我甘为替身,你会不会有点兴趣?” 他只觉头脑胀痛,“我以为我上次和你说的足够清楚了,夏韵小姐,你这不仅是侮辱别人,也是侮辱自己。为了避免你继续会错我的意思,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说完,孟斯奕便挂断电话。 顺便把夏韵的号码拉黑。 回到点滴室,他看见黎烟正目不转睛旁观隔壁病友玩手机上的搭房子游戏。 大概是止痛药效有作用了,感觉她的活力在渐渐回来。 孟斯奕逗她:“需不需要我帮你跟人家商量,让他给你玩一局?” 黎烟:“有些事旁观比亲自上手有意思。” 生个病倒让她生出几分哲学家的风范。 “如果昨天看到冰淇淋时你也这个反应,那我想你的肚子可能就免受其难了。” 黎烟不理,只专注看人家玩游戏。 一刻钟后,她把头扭回来。 孟斯奕问她:“怎么了?” 她看眼吊瓶,又看眼他:“我在想,如果我自己拎着瓶子去上厕所,瓶子会不会掉下去,又或是我会不会掉下去。” 孟斯奕觉得她想太多:“我找护士陪你去。” 正要起身,不远处的一个人忽然站到他们面前来。 眼前的夏韵口罩墨镜一应俱全,但仍能看出她是笑盈盈的。 她对孟斯奕说:“别麻烦护士了,交给我吧。” 孟斯奕皱眉:“你怎么在这?” “你不愿意接我电话,我就只能亲自来见你咯。”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南城?” “看画展啊,谁能想到就遇见你了,这可能是缘分?” 黎烟静静听了片刻两人说话,原本的好心情像镜子,因为一颗石子而全部碎掉。 她打算自己拿点滴瓶去找护士。 手指即刚要触到瓶子,孟斯奕便先一步将之拿起,举高。 语气中有轻微的责怪:“急什么?我带你去找。” 夏韵再一次上前:“让我陪这个小妹妹去呗。” 孟斯奕还是不让,此时黎烟开口了:“孟叔叔,让这个阿姨陪我吧。” 夏韵眯了眯眼,感到一丝微妙。 自己叫她“小妹妹”,她却叫自己“阿姨”。 女性间独特的磁场告诉她,这个小姑娘对自己有敌意。 其实又何止女性之间,孟斯奕同样察觉到了。 但他不在意她是否无礼。 只是看着黎烟:“那你小心点,别动到针头。” “嗯。” 去洗手间的路上,黎烟相对夏韵走得稍微慢些。 “小妹妹,你跟孟斯奕是什么关系?我看他还挺照顾你。” 女人的高跟鞋一下一下戳在医院的地砖上,节奏像是催眠人用的雪弗式钟摆。 黎烟最擅长回答这种问题。 “反正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一句话便让夏韵明 白,她可不是什么没有威胁的亲戚。 夏韵的表情滞了滞,脸上带上虚伪的笑:“左不过,你还是个未成年。” 黎烟觉得这个人段位比陈顷妤高很多,区别在于,陈顷妤的接近只因爱慕,而眼前的女人还有别的欲望和野心。 “未成年不是更应该令你紧张吗?”黎烟的眼睛纯真无邪,说的话却不是初入世的小白花,“比你更靠近他,还比你嫩,夏韵小姐,你似乎很没有竞争优势啊。” 她微微一笑。 然后自己拿过点滴瓶往洗手间里面走。 “小妹妹,等你稍微长大点就会懂得,”从洗手间外的镜子里,黎烟能看到夏韵说话的表情,“爱情里,不是谁年轻谁就占优势,同频共振才更重要,你确定你的幼稚能和他匹配吗?” 幼稚。 从没人这么形容她。 黎烟与镜中人长久对视:“我不能,你就能吗?” “你应该知道,他有一个死去的爱人,他对你有些许的怜惜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与那个人有点像。” “替代品而已,别说什么同频共振,你不配。” 少女的目光灰白,像失掉灵魂的布偶淋一场凶狠的雪,有一种正中靶心的快意。知慕少艾的年纪,大抵都有几分这样分庭抗礼的勇敢。 “你和他那个白月光有关系,对吧?”夏韵胸有成竹,“正因如此,他才对你这么特殊。” 这世间哪来这么多无缘无故的好。 见黎烟没有反驳,夏韵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看来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小妹妹,你跟我一样,都不过仰他人鼻息。” 黎烟提着点滴瓶进去了。 她无法再说任何话回呛夏韵,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切关爱与好意都并非纯粹。 她多卑劣,他将对小姨的所有亏欠都弥补于她,而她却不道德的妄图他纯粹的爱慕。 自古既要又要的人都没好下场。 夏韵被孟斯奕打发走了,但她成功的在黎烟心里留下了一根刺。 那根刺像是慢性疾病,长久的令人不适。 或许就如那句话所说——爱情的本质是一场连绵不断的疼痛,唯一的解药,是你也爱我。 她的解药尚未找到。 黎烟还剩一瓶水没有挂,之后的时间,她没再热衷看病友的搭房子游戏,只是耷拉着眼皮,呆呆坐着。 孟斯奕不明白怎么去了一趟卫生间,活力十足的小姑娘就又变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头,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也摇头。 他只好也静静坐着陪她。 良久,黎烟朝他的方向偏头:“孟叔叔,如果没有小姨,我们这一生是不是都不会有交集?” “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 “遇见你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我怕稍微松手,幸运就从指缝溜走。” 所以忍不住一再假设、确认,无论如何,他都会毫无意外的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小烟,不要去假设不幸。” “为什么不能?” “就当是迷信吧,我不愿你一语成谶,不愿好不容易让你拥有一些明媚开朗后又失去你。” 他说“失去”,就仿佛他曾拥有。 她深深注视男人的黑眸。 忽然,黎烟站起来,去拥抱坐着的他。 她的下巴撑在孟斯奕的肩头上,温热的湿润悄悄落在他的脖颈。 手臂不慎扯到点滴的针头,血液开始回流,她哭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孟斯奕觉得那些红有些惊心动魄。 “小烟,别闹。”他想让她坐回去。 黎烟却径自扯下针头,偏执的胡闹:“反正是最后一瓶了。孟叔叔,我想回家,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你的手在流血。” “我不管。” 孟斯奕拿生病的黎烟完全没办法,只得顺着她。先将她手背上的血迹擦干净,再将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然后蹲在她面前,等她上来。 他从未如此尽心尽力的对待一个人。 也根本不愿深想,除了弥补,是不是还有其他无法言说的理由。 夏日晚风拂过少女的头发,像一片掉落的棉絮,一下一下戳在男人的脸上。 那感觉就像他偶尔心中会有的,情不自禁的痛与痒。 那一晚黎烟睡的并不安生,她总没完没了的发冷汗、做噩梦,连带着孟斯奕也得守在她身边,几乎一夜无眠。 他在客厅的沙发将就了一晚,黎烟发汗后总爱踢被子,他一次次在她的房间与客厅间穿梭。 睡梦中的她也擅察言观色,当孟斯奕用绝对的力量压住被子,她便乖巧安静。当他把手拿开,她便开始四仰八叉、肆意妄为,手和脚全都从被子里逃出来。 他无奈叹气,只觉生平从未面对过此等难题。 好不容易,将这个晚上熬了过去。 黎烟醒来时整座屋子都是寂静的。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睡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孟斯奕让阿姨给她换的。 小腹仍有隐隐痛感,只是不再剧烈。 去洗手间接水洗漱时碰到手背,肿胀的感觉令昨日血流一手的记忆重回脑海。 黎烟想起孟斯奕惊诧的表情。 她发现自己的房门并未关严,而是留出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她可以看见客厅沙发上躺着的人。 当然,客厅里的人也完全可以看见房中的她。 黎烟蹑手蹑脚走出去。 薄毯盖住男人的腰腹,健壮的手臂一只枕在脑后,一只搭在毯子上。 她默然靠近,几乎想要数清男人睫毛的根数,食指描摹他的鼻梁,那是一座高角度的梯塔。 直到她快要触碰下方的嘴唇—— “你想干什么?”他才睁眼,“小烟?” 男人的声音里是清晨的沙哑,像低沉的钟鸣。 黎烟被孟斯奕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他伸手去拽她:“地上凉,这几天注意一点。” “你干嘛装睡?” “自然是想看看你还要做什么坏事。” 黎烟不服:“什么叫‘还’?我什么时候做坏事了?” 他冷笑:“真应该把你昨晚的睡相用摄像机录下来。” 见她吃瘪,孟斯奕岔开话题,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能来点重口味的吗?” 他目光幽幽:“你觉得呢?” “哦,”她乖巧状,其实不悦,“那就随便吧,都行。” 随便是天底下最难做的菜。 小孩挺难伺候。 孟斯奕煮了一锅八宝粥,里面加红糖,显而易见是在照顾某些人的身体状况。 黎烟吃的很香,两碗粥下肚,她心满意足,摆摆手就要回房去睡个回笼觉。 孟斯奕拦下她。 “问你个问题。” “什么?” “昨天夏韵陪你去卫生间的过程中,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 黎烟沉默。 他精准猜测:“那看来是说了。” “无论她说了什么,好的坏的,悦耳的、刺耳的,都别憋在心里叫自己烦闷。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值得你为此浪费情绪。” “不重要,”黎烟重复这几个字,情绪并无过多波动,只淡淡阐述,“孟叔叔,在你眼中许许多多不重要的事,在别人眼中都重要极了。” “比如?” “比如我很希望自己与夏韵是不一样的,但很可惜,我们一样都是因为一个人,才会被允许与你的人生短暂重合。” “小烟,你这是钻牛角尖。” 她微微一笑,“或许吧,可是孟叔叔,我的人生实在缺少不问缘由的爱护,我时常妄想,你对我的爱护是这种。” 碗里的粥逐渐冷却。 他没有回话,放她回了房。 孟斯奕从不觉得黎烟与嫣嫣相像,她们一个温柔感性,一个坚韧果敢,就像不相容的雨和火。 可今日,他发现了她们的重合点。 许多年前,嫣嫣也曾用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望向自己,问:“孟斯奕,你可不可以不问缘由的爱我?” 那时候,他心中平静,无法装作满腔爱意的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而如今,他却要压抑心中幼小的火焰,努力浇灭自己。 什么是不问缘由? 浇不灭的火焰算是吗?- 黎烟正准备睡回笼觉。 孟颖发了信息来,张口就是国粹—— 「林宴沉就是个狗,看个话剧都能遇见前女友。」 黎烟:「风流的人到哪都风流。」 孟颖:「我跟林宴沉干了一仗。」 黎烟:「我认为不把门牙打掉就不算干仗。」 孟颖:「头发掉了也不算吗?」 黎烟颇有兴趣:「难道林宴沉要变成秃子了?」 孟颖:「他如果再拈花惹草,我必定叫他成为秃子。」 黎烟对着手机笑,笑着笑着就出了神。 她在思考,自己对孟斯奕的心思这几天会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她的那句“不问缘由”会不会引人怀疑? 毕竟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人有这种奢求。 她害怕暴露,害怕成为一刹不合时宜的烟火。 第24章 成人礼(二合一)一树梨花压海棠…… 之后的两天孟斯奕忙着考察一家医疗器械类企业,没空陪她。黎烟多数一个人在家,饭点时有阿姨来做饭。 今日她起得晚,醒时看钟已指向十二点,阿姨问吃什么,黎烟突发奇想,想吃水波蛋。 阿姨怕她吃不饱:“广吃这个?” 黎烟:“没关系,我下午去商场逛逛,吃点别的。” 然后去衣帽间换衣服。 窗外日头毒辣,南城的夏天最高温度能有四十度,当地人笑称,这个天扔个鸡蛋在地上捡起来都是熟的。 好在有司机送她,不然这种温度还真是让人没勇气出门。 指尖在悬挂在衣橱里各式各样的衣服上轻轻划过,这些都是孟斯奕让人在她来之前给准备的,看到这些衣服时,黎烟觉得自己拖那一大箱子东西属实有点冤。 她还为此埋怨孟斯奕:“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孟斯奕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这样。” 黎烟最终选了一条浅粉色的连衣裙,衣领做的水手服款式,鞋子穿透气的薄款小白鞋,搭配总体上简洁清爽,适合这个如火燥热的天。 司机在楼下等她。 黎烟去吃了块最近很火的甜点蛋糕,然后去文创店逛了逛,一个人逛街胜在自由散漫,不需有特别的目的,也不需刻意迁就。 货架上一个迪斯尼联名的本子吸引她的注意,封皮上印着英文复古式字体“Diary”,附带**熊的画像,做的搭扣款式,不仅做工精致,据说还是限量款。 黎烟觉得这样一个本子理应用来记点秘密。 她伸手将之拿下来,发现扉页有一个透明的贴皮,黎烟想起那晚烟花之下定格的瞬间,这里很适合放一张珍贵的照片。 那晚烟花秀她其实拍了很多照片,只是手机像素有限,照片远没有眼睛看到的烟花美丽。唯独几张拍人的赢在氛围。 她最喜欢的那张拍的是孟斯奕一个人,光辉洒在男人洁白的衬衫上,他手臂上的青筋都是她想收藏的物品。 若说青春岁月是性、药与摇滚,黎烟觉得孟斯奕可能是她全部的青春岁月。 令她情不自禁,无法自拔,失魂恣意。 付款之后黎烟去宠物店买猫粮。 先前出门的时候,她在小区外面的草坪看到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弱小的东西太易激起人的怜悯之心,从前的黎烟或许可以冷然漠视,如今的她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帮助弱小的前提从来是自己不再弱小。 回去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天气没有中午那么骇人。 黎烟拿来几个塑料饭盒分装猫粮,这些猫是被投喂惯了的,并不怕人,闻到味道就全凑过来。她被围住的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误闯了什么猫咪星球。 趁它们大吃特吃的时候,黎烟伸出手指轻轻挠挠猫咪的头。 忽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 “下次最好不要买这个牌子的猫粮,猫吃多了可能会长结石。” 说话的男生估摸着和黎烟差不多大,他穿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将眼睛几乎遮住,余下的半张脸看着苍白,像一块无暇白玉被黑布罩住。 令黎烟联想到《棒球英豪》里的上杉和也。 只是他穿成这样不热吗? 黎烟茫然地望向对方。 男生走过来,将一只抢不到食物的猫界幼崽拎到碗边。 “你没养过猫吧?”他问。 黎烟点头,男生靠近时她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侧目,看见他衣服袖子上沾到的毛发,看来他养猫。 男生告诉了黎烟几个不错的猫粮牌子,给猫碗添了点水后便走了,来去都匆匆的。 喂完它们黎烟也准备走,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记起,这个男生身上的中药味,从前在小姨的身上也闻到过。 先天性的疾病,西医没办法治,只让寄一点希望于中医。 于是黎嫣嫣就差泡在苦涩的汤药里了,长此以往,身上便有股子草药味,她常说自己是个在这些汤汤水水里游泳的人,一个拼命挣扎都没能上岸的人。 黎烟对着男生离开的方向发呆,觉得这世界上同病相怜的人真多。 赤橙球体悬落于西,天空浸染几分七彩的光辉。 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好,孟斯奕却仍没有下班回来,黎烟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到他。 给他发短信,他只说让她先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躲谁。 黎烟没有食欲,坐在沙发上看一部经典电影,由着桌上那些饭菜冷掉。 这套房子总是那么静。 叫电影台词入耳时更显清晰。 「那天下午我做了个梦,我到了他的家,走出那房子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醒来,谁知道,原来有些梦是永远不会醒的。」 黎烟不喜欢这部《重庆森林》,她不喜欢支离破碎的一切东西,无论是叙事手法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喜欢。 可这句台词叫人印象深刻。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也有一个永远不醒的梦。 电影还未结束黎烟就已经睡着,电视自动播放下一个,沙发上的抱枕被她无意识挤到地上。 这个房子静的仿似永远只有她一人。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 一只修长的手将地上的抱枕捡起,空调的冷风把沙发上的人吹得手脚冰凉,孟斯奕用毯子将黎烟裹住,打横抱起,往她房间走。 女孩子紧紧贴住那个温热的胸膛,苏醒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没有睁眼,只是暗自思索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烟味。 孟斯奕是个非常讨厌烟味的人,即便是应酬的过程中不小心沾染了味道,他结束之后也会立刻把衣服换掉。他的车上永远会有一套备用的衣服。 如今仍有留存,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吸了烟。 据说烟解千愁,他是有什么愁绪吗? 孟斯奕将黎烟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后便掩门出去。 没有片刻的停留,任何东西好似都不值得他停留。 她失去睡意。 一墙之隔的外面,男人看向手机上的短信—— 「孟先生,您真的决定未来几年把工作重心放在南城吗?」 这家医疗器械企业总部虽在南城,但是在北城也有分部,并且业务发展的也还不错,孟斯奕若是个人层面想要离家近其实也可以留在北城,与分部的人交洽。 但考虑到想与这家医疗器械企业长期稳定合作,他还是决定在南城也设一个自己的分部。南城和北城的三甲医院数量在全国排前列,若要打通医疗市场,这两个城市是重中之重。北城是他发家的地方自不用过多担忧,但在南城他毕竟算是新起,与一些地头蛇相比,是有些势力不足的。 这是站在公司长远发展的角度做的决定。 当然,也有私人层面的原因。 人生几十年,他虽然并非木人石心,但 作为决策者,理智与冷静是起码的标准。 创业初期,负债千万他也不曾眨过眼睛,他深知前期投入是为了把路走长走远的道理,所以慌张无措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他坚定的知道苦的尽头是什么。 可是如今也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他亦深知最冷静理智的选择应该是什么。 内心却一次次摇摆,明明那是一条永不该涉足的道路。 他第一次对一位罪犯的自述感同身受—— 「洛丽塔,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嫣嫣从前读这本书时,孟斯奕所给的评价是“故事说的再唯美,也无法掩盖这个人丧尽天良的事实”。 后来小说翻拍成电影,嫣嫣也与他一起看,电影被译作另一个更为诗意的名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焉知诗的主语是十八新娘和八十新郎,苍苍白发与红装黑发,鸳鸯被里成双。 孟斯奕觉得电影里的演员选角过于俊男靓女,有粉尘罪恶的嫌疑。 美轮美奂的脸容易让人错以为感情本身也美轮美奂。 “假使有一天,你对一个小你很多的姑娘动心,恰好她也爱你,你会怎么做?”嫣嫣问。 “先不论你的假设概率有多低,我只知道我不会在一朵花还未盛放的时候就摘下她。” “孟斯奕,或许你根本不懂动心是什么感觉。” 这几乎是他知识盲区,他那时认为自己对于嫣嫣已算得上是动心。 “那你说是什么感觉?”他问。 “不知所起、不可抑制、不听理智。” “你说的或许存在,但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嫣嫣长久凝视他的眼睛,说:“但愿你不会。” 谁能想到,如今他竟游走在不冷静的边缘,为了躲避那些令他乱了心智的东西,他只能借工作之名逃离。 不见面的时候,他会好一些。 孟斯奕手肘撑在膝盖上,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烟味。 打算起身去洗澡,却在沙发下看见一张照片。 该是黎烟遗漏下的。 翻过来,照片里是烟花秀那天晚上,少女对着镜头比耶的大头照。 她的眼睛像含苞的海棠,他但愿自己不要做一束残忍的梨花。 孟斯奕悄悄将照片放进口袋。 这绝非美轮美奂的感情,他唯一的道德是在冲动驱使自己伸手采摘之前,把她放置离自己远一些的土地里- 黎烟在手机的搜索引擎里打字:「一个从不吸烟的男人开始吸烟意味什么?」 其中一个回答是:为情所困。 黎烟望着“情”字出神。 她翻出今日买的日记本,在第一页写下一句话。 「希望我的孟叔叔,做个无情的人。」 黎烟是两日后回北城的航班,和孟斯奕一起。 她敏锐的发现,孟斯奕这次回去什么行李都没带。 问他,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工作需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留在南城。” 原来今日他是特地来送她。 她觉得太麻烦:“孟叔叔,其实我一个人回去也可以。” “把你安全送到我才放心。”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黎烟小声埋怨,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孟斯奕接过她手里的水,替她打开,“被当成小孩有什么不好?这意味永远有人宠爱你。” 黎烟喝一大口水。 “宠爱像是对小动物的感情,比起这个,孟叔叔,我倒情愿你单纯的爱我。” 男人眼中有轻微的晃动,心想她口中的“爱”与自己给她的或许有所不同,她想要的是亲人之间的爱护,而非自己不道德的爱慕。 “黎烟,我已经足够爱你了。” 她差点被水呛到。 侧目,孟斯奕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那本财经杂志上。 爱分多种,她想要从他身上获得的是最为空花阳焰的那一种。 孟斯奕下飞机后又将她送回孟宅。 离开之前,黎烟问他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的生日是在九月二十七号,对吗?” 黎烟点头。 他伸手抚摸她的发:“到时候见。” “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好好学习,有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孟叔叔,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什么?” “如果你谈恋爱了,要第一个告诉我。” 她浅红色的裙摆晃得他头昏眼花,像摇摇欲坠的海棠。 “好。”他答。 在南城的一周算是黎烟最后的欢愉时光,紧接着的是没完没了的卷子和补不完的课,由于是艺考生,她还得好好为即将到来的艺考做准备。 甚至暑假都没放完,贤礼就通知学生提前返校上课。 高三是没有日夜之分的。 并不觉得辛苦,孟斯奕许诺她不必为未来担忧,但黎烟仍想要凭借自己去拼夺,无论是学业、事业,还是别的什么,只有凭借自己双手货真价实得到,才会有平等比肩的可能。 这期间她唯一的放松方式是在南城买的那本日记本上写写画画,有时是画一张关于他的简笔画,有时是写几句想念。 她将那晚烟花秀偷拍他的照片放入扉页,在旁边写下“不要爱的太深,情欲是敌人”这样的话来告诫自己别过于沉溺。 可她再清楚不过,告诫是说给理智听的,人心最听不进告诫。 黎烟在最新一次的月考中考进了班级前五,她将这个喜悦通过短信分享给南城的人。 孟叔叔:「想要什么奖励?」 黎烟:「想要孟叔叔早点回家。」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黎烟隐隐觉得孟斯奕不愿回孟宅。 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孟政那件荒唐的婚事。 婚期定在十月,这期间孟政的小女友不可避免常常来孟宅,渐渐生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孟颖虽看不惯,但到底没有硬碰硬,她不想叫爷爷为难。 于是只与黎烟吐槽。 “她居然让我叫她小妈?给她点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黎烟拉孟颖进房看喜剧片,宽慰她不要与不重要的人动气。 “还是我大哥有先见之明,躲风头躲到南城去了。” 黎烟艰难挤出笑,“起码你的委屈可以跟我诉说。” 孟颖笑黎烟幼稚:“你怎么就确定我大哥没人说呢?” 她觉得孟颖有言外之意,“什么意思?” “那个夏韵,自从我哥去了南城之后三天两头往那跑,够痴情的,前些日子还被拍到和我哥同进小区。八卦小报上说两个人婚期将近,虽然我觉得说婚期有点扯,但恋情应该有几分真。” 黎烟对着定格的喜剧画面发呆,网卡了。 “小烟?”孟颖在她眼前使劲晃几下手,“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老师让明天交幅速写给他,我先去赶作业了。” 她脚步僵硬,小腿被空洞的灵魂牵扯,叫她几乎迈不出步伐。 今晚的画笔有一种失重的错觉,有时轻若鸿羽,有时重若千鼎。 黎烟不想从别人的口中来知晓他,却也害怕亲自从他口中得到相同的答案。 画室冷寂,她静默的下雪。 呢喃轻不可闻。 “孟叔叔,你失约了。” 她画了一张黑白之色的烟花- 一个月后,黎烟的十八岁成人礼也在瞻星里办。 她盼这天盼了许久,可真到这天又觉这不过是另一场远征的起点。 鸽子的幽冥,希伯来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宾客渐渐到场。 原本黎烟是想叫一些玩得好的同学朋友简单吃饭,再吹蜡烛分蛋糕就好,老爷子偏说要给她办和孟颖一样规格的。 老爷子这个人嘴硬心软,一旦接受黎烟,那就会把她当做亲孙女来疼。 孟晚晚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红色蝴蝶结扎着两个小辫子,甜甜笑着对黎烟说:“小烟姐姐,生日快乐。” 黎烟忍不住捏了两下小家伙的脸蛋,“谢谢晚晚。” 然后偷偷把一颗橘子味的糖果塞进小朋友手心,家里人不让孟晚晚吃糖。 “你这样纵容小朋友真的好吗? “顾今今天更加人模狗样,一身合身的西装搭配蝙蝠翼的领结,不说话倒真像个翩翩贵公子。 他和李盈盈一起到的。 黎烟不跟他们客气:“我的礼物呢?” “急什么?”顾今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张门票,“你最喜欢的乐队,怎么样,合你口味吧?我和李盈盈排了一天的队才买到的。” 黎烟接过,“算你们上道。” 李盈盈:“小烟,那我们先进去。” 她点头,送了几步。 孟思娴挽着方锡宁进来,送的礼符合她一贯的做派——一沓厚厚的红包,厚度快赶上红砖了。 “孟斯奕还没来?”: 听到这个名字,黎烟顿了一下:“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 孟思娴的语气奇奇怪怪:“连你的生日都迟到,看来是天大的事。” 19:00,宴席开始,除了孟斯奕,其他人都已落座。 冰淇淋蛋糕足有半人高,她被众人围着吹蜡烛许愿,顾今将奶油涂在她鼻尖,她笑着还手,孟颖和李盈盈帮她一起治服顾今,郭子哲则是帮她们把顾今按在墙上。 顾今跳脚:“郭子哲你是哪头的?” “今天当然是寿星这头的。” 众人笑。 姗姗来迟的男人肩头沾染稀薄的雨水,他站在入口处,远远望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少年人。 黎烟今日穿的白色礼服裙,肩膀处镂空,黑发半扎,令人联想到圣洁的缪斯。 顾今与她打闹时手指不甚轻轻擦过她裸露的肩膀,叫孟斯奕无端觉得刺眼。 《怦然心动》里有一句台词。 “她怎么可以和别人坐在那里,还笑的那么灿烂?” 孟斯奕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他最终没有进去,而是让别人转交他的礼物。 靠近是件危险的事。 黎烟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礼物,单看礼物的包装便知价格不菲,只有一个人会送她如此贵重的东西。 “送礼的人呢?”她问服务生。 “那位先生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黎烟拨通孟斯奕的电话,很快被接起,电话另一端有雨水落地的声音,竟不知,外面何时下了雨。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小烟?” 她喜欢他这么叫自己,听着比谈霏玉屑更动听几分。 “孟叔叔,为什么不亲手把东西给我?” “看你和朋友玩的那么开心,不忍打扰。” “你又失约了。” 车门掩上,他上车。 “小烟,什么叫‘又’?” “你答应过谈恋爱会告诉我,可你和夏韵的事从没和我说过,你还答应我十八岁生日来见我,你却把礼物放下就走了。” “听上去我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她的重点不在此。 “所以孟叔叔,你真的谈恋爱了吗?” 男人沉默片刻,并未否认。 “我这个年纪,即便有一日突然说要结婚,小烟,你也不该觉得意外。” “可你看起来真的还很年轻。” “你也说了,是‘看起来’。” 年龄绝不是不可逾越的界限,横倒在他们面前的其实是人生步调的不同,青春年少对孟斯奕来说是早已过去的事情,阅尽千帆的人难以和温室里的人共情。 黎烟有点难过。 她想要的生日不是和一堆人嬉笑打闹,而是和他静静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或是赏一下午雨。 黎烟鼓起勇气,问了他一个大胆的问题:“孟叔叔,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男人,你会生气吗?” 第25章 深陷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将偌大的北城浇灌成湍急的江河。 “对于你的人生,你当然有绝对的自由。”孟斯奕的语气平淡如斯,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但黎烟不敢直接问出“如果我爱上的是你,我还是否拥有这份自由”这样的问题。 她腕上镣铐太深重。 黎烟听见孟斯奕发动了车。 她放弃等候迟迟不来的电梯,脱下高跟鞋,光脚从六楼往下走。脖子上的澳白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而碰撞,即将走到一楼的时候项链突然断裂,洒落一地。 她踩到硌脚的珍珠,从台阶滑下去。 孟斯奕听见电话里的人惊呼一声。 “怎么了,小烟?” 男人皱眉,将车熄火。 黎烟捂着脚踝上流血的伤口,缓了半天才开口回答:“孟叔叔,我想见你。” 我只是想见你。 伤口并非疼痛难忍,黎烟没有哭,只可惜血色染红裙摆,像无尽蔓延的夜色。 礼服脏了。 孟斯奕立即往她那里赶。 安全通道幽暗,男人将之打开时,光和雨一同从外面漏进来。 孟斯奕对一切事情都不疾不徐,黎烟还从未见过他这副焦急的样子。 他根本没顾上撑伞,雨水淋湿他的半边衣袖,额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向后梳的短发掉落前额,令他看上去有种踏雨而来的狼狈。 楼道里的风期期艾艾,青灰色影子罩住黎烟。 孟斯奕蹲在她面前。 “疼吗?” 她望向他的眼眸无辜而委屈:“有点。” 孟斯奕轻轻揭过染红的裙子,脚踝上的伤口已经不算小。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黎烟,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时她读不懂他的隐忍和愁思,以为自己既麻烦又多事,可其实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在悄无声息中不再速朽。 “孟叔叔,对不起,你又要陪我去医院了。” 由于她穿的是裙子,孟斯奕只能抱着她走。快到停车的地方时他将她先放下,去车里取了一把伞。 黎烟却玩心大发,根本不顾伤口是否沾水,她趴在孟斯奕肩头,将伞高举——收回——再高举,反反复复,雨珠全部落在两人的身上,颇有些像她刚刚散落的那几串珍珠。 潮湿令白色衣服微微发透,她一时没注意到胸前。 上车之后,孟斯奕瞥她一眼,微咳两声撇过头,用后座的毯子将黎烟盖住。 她这才后知后觉。 去医院的路上,黎烟的电话响了。 是顾今他们问她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开始玩人就不见了,黎烟跟他解释自己弄伤了腿,要去医院一趟。 “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去包扎一下就可以。” “这算什么事儿,办生日趴寿星先跑了。” 黎烟安抚顾今几句,他才不情不愿把电话挂掉。 雨刮器清扫玻璃上的雨注,红绿灯前排起长长的车龙。 见她打完电话,孟斯奕伸手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放了首歌。 歌名叫做《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像若无其事,又像孤注一掷, 要怎么启齿,这深藏的心事, 常年寄居在我日记的是你, 擦肩时余光都不给的是你, 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 你明明是从未拥过的梦境, 可我像无数次失去过你。」 听说身陷迷局,听什么都像是在唱自己。 黎烟头朝向窗外,潮湿的衣裙令她感到冷,她抹拭了一下冰凉的胳膊,开车的人便默默打开了车内的暖风。 “孟叔叔,你的歌单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歌?” “随机播放的。” 难怪。 “我觉得这首歌唱的真准确,暗恋一个人基本就是这样,明明不曾拥有,却患得患失,活的像贪图镜花水月的傻子。” “乐得其所就不算傻。” 黎烟有一些吃惊:“孟叔叔,我以为你会问我是不是暗恋谁。” “既然是暗恋又何必要问?我尊重你的秘密。” 黎烟将头转向他:“那你呢?暗恋过谁吗?” 红灯转绿,车流终于开始流动。 他缓慢开口:“小烟,你也应当学会尊重我的秘密。” 去医院简单包扎之后,黎烟跟孟斯奕回了西园公寓。 很久没过来,但是房子仍然整洁干净,大抵有人定期打扫,阳台上的那些绿植依旧充满生命力,那株枯黄的植物也居然发了芽,开出浅黄的小花。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苏瓦娜”。 黎烟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到这个阳台的晚上,孟斯奕的手指轻轻拂过残枝败柳的枯叶,说他相信这枝绿植会找到自己生长的方向,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黎烟欣喜的意识到,他将她比作苏瓦娜。 孟斯奕找来自己的一套衣服,让黎烟暂时换上,这是她第二次穿他的衣服。 男人的一件T恤被她穿成了短裙,两只腿在孟斯奕的眼前走来走去,他觉得晃眼极了。 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带抽拉绳的裤子。 孟斯奕扔给她:“穿上。” 黎烟瞪着双无辜眼:“我不冷。” 他按揉自己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黎烟,你已经成年,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穿着尺度,尤其是在异性面前。” 黎烟低头打量自己:“我不认为我现在的尺度有多大,孟叔叔,你觉得我这么穿妨碍到你了吗?” 孟斯奕一时不知怎么回她,沉默片刻只说:“那就随便你吧,开心就好。” 他去洗了个澡。 只是没人知道,花洒浇灌在男人身上的水温,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冷几分。 他本不是重欲的人,可是黎烟总能精准触碰他的燃点,每一次熄灭,都痛苦极了。 孟斯奕出来时黎烟正在捣鼓许久未用的音箱,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接触不良。 “如果想听音乐可以去我的书房,那里有个唱片机。” “唱片?那有我愿意听的吗?” “你想听什么?” “有一个法国的的钢琴曲,叫FrenchMovieWaltz。” 孟斯奕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你又想让我陪你跳舞?” 被戳穿后黎烟对他笑,带着几分谄媚,然而狐狸的讨好向来不安好心。 “孟叔叔,今天我生日,你连这点愿望都不满足我吗?” “我记得我给你送了礼物。” “我不要珠宝,我只要你陪我跳舞。” “价值之几千万的宝石都比不上一支舞?” 她坚定地点头:“比不上。” 他又扯回上一个话题:“你穿上裤子,我就陪你跳。” 黎烟乖乖照做。 她左手搭在孟斯奕肩膀,右手搭在他掌心,脚下的步子凌乱不堪。 孟斯奕却不让她像上次那样脚踩在他的拖鞋上。 他说:“探戈是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 孟斯奕说的是《闻香识女人》的经典台词,可黎烟想说他们跳的是华尔兹,浪漫怎么可以错步呢? 跳到后来,黎烟全身紧绷,肌肉都是僵硬的。 音乐停止那一刻,她如释重负的松下来,全然倒向眼前的男人身上。 黎烟的两只手勾住男人的脖颈,那股木质的香调又在诱惑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孟斯奕牢牢从后托住她,防止她跌倒。 “黎烟,起来,小心碰到脚踝的伤。” 她一动不动,“孟叔叔,我有没有说过,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 如果有人说喜欢你身上的味道,那么他实际上在悄悄说爱你。 她如此隐晦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可惜孟斯奕不懂,男人一只手环住黎烟的腰,径直将之拎起,往软皮沙发上扔,她觉得对待一个抱枕都不应该这么粗暴。 “出汗了,我再去洗个澡。”他转身就走。 黎烟觉得孟斯奕的洁癖似乎更严重了。 趁他洗澡的时候,黎烟将那株苏瓦娜搬进了里屋,知道植物的含义之后便开始不忍它经受风雨了。 她并非故意要接起那通电话,孟斯奕的手机就在里屋的花架上,她本来要将苏瓦娜放在那个架子上的。 夏韵的名字过于醒目,黎烟按下了接听键。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南城?” 是一种骄纵又妩媚的语气。 黎烟知道不该物化贬低女性,可她那一秒确确实实想到了“俗物”这两个字。当然,不排除夏韵故意戴浅薄的面具扮猪吃老虎的可能。 “夏韵阿姨。” 对面顿了一下,“怎么是你?孟斯奕呢?” 黎烟“哦”了一声,用很自然的语气:“他啊,在洗澡呢,刚刚我们做了点运动,出汗了。” 她这话说得令人浮想联翩,然而夏韵是千年狐狸,并不中圈套。 “小朋友,你最擅长的运动应该是自欺欺人。他洗完之后麻烦让他回个电话,我和他有很多事要说。” 电话挂断。 黎烟气的将孟斯奕的手机扔在地板上。 男人刚从浴室刚出来,就看见自己碎了一地的手机残骸。 “黎烟,我的手机怎么你了?” “它让我听到了讨厌的声音。” “所以你就摔了它?” “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孟斯奕无言,沉默的把碎片捡起来,暗自思考里面涉及工作的部分有无备份,又或是这些碎片还有无修理的可能。 黎烟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可她被嫉妒与愤怒冲昏了头脑。 第26章 狂风漫长离别的起点 她盘膝坐在沙发上,眼眸柔软地低垂。 “你会怪我吗?” 上一次黎烟问他这个问题时是在某一次家宴,那次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搅黄了他的桃花。 可他说只要她开心就可以胡作非为,他可以宽容她闯的任何祸。 孟斯奕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一个手机,值得你露出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吗?” “我说的不是手机。” “你还弄坏了什么?” 黎烟将腿伸直,走过去看着他拼凑那些碎片。 “我刚刚接了夏韵的电话。” 他看上去仍旧一丝不苟,“所以呢?” “所以我想弄坏的其实不是你的手机,而是你的爱情。” 黎烟凑近看他手中那块怎么也塞不进手机的电池,他用指尖用力顶住里面的凹槽,试图把一些零件掰正。 在她站到身边来的那刻,孟斯奕动作一滞。 黎烟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呼吸浅浅落在他的手背,只有一个自持力足够强的主人,才能忍住不伸出手,挠挠她的下巴。 他只好顾左右言他:“真爱不是你想弄坏就能弄坏。” 黎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夏韵算他哪门子的真爱?她觉得真爱起码永矢弗谖,以利益交换为起始的感情配不上这两个字。 她夺过孟斯奕手中的碎片残骸,一把扔进垃圾桶。 猫咪炸毛了,抚不顺的那种。 小陈后来送了部新手机过来,电话卡刚插上,来电铃声就再一次响起,孟斯奕背过身,去阳台上接。 他站在落地玻璃前,大多数时候只是聆听电话对面的人说话,手指偶尔触碰蓝冰柏坚硬的枝叶。零散的碎叶掉在花盆外,他低身去捡,不免圭章。 这通电话不知持续了多久。 孟斯奕进来时,黎烟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音箱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修好了。她放一首摇滚乐,外国一支乐队唱的,音乐风格喧嚣至吵闹,叫他几乎觉得头疼。 黎烟跟随音乐的节奏摇摆身体,夜幕深沉,她却有河倾月落的肆意。 见他进来,她按停音箱。 “怎么了?” 孟斯奕发现黎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男人是不是都很善变?” “看来我又惹到你了。” “两个月之前,夏韵还是你口中无足轻重的人。” 他坐到她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小烟,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宠你爱你,但你对我的私事未免有些过分关注了。” “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只是希望你多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夏韵配不上你。” 孟斯奕终于有些不耐。 “那谁配得上?” “起码是我小姨那样。但你既然可以把我小姨忘了,那忘记夏韵更应该易如反掌吧?” 他的眼中吹过一阵狂风,“黎烟,你不能这么揭人伤 疤。” 他的话令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如寒冬刺人的风般恶劣,她故意吹破他的疮口,却为他的疼痛不为自己而心生妒火。 孟斯奕第一次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她,转身去了书房。 很久之后回想,黎烟是有些后悔的。高中时代他们最后一个独处的夜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 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没再有机会坐在西园公寓的沙发上,放一首颠三倒四的摇滚乐、为那盆苏瓦娜教一次水,又或是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听卫生间里花洒水流的声音。 他们注定有一段不相交的平行人生,星离雨散是常态,可她仍为自己曾脱口而出伤人的话而后悔。 他对她那样好,她不该用伤人的匕首试探他在乎的深度。 孟斯奕第二天一早离开北城。 没来得及好好告别,也没来得及好好道歉。 他留给她一则浅淡而郑重的短信—— 「小烟,照顾好自己。愿你的明天像你喜欢的摇滚乐一样,自由肆意。」 如果有上帝视角,这该是他们漫长离别的起点。 北城美术艺考的前一个月,黎烟参加了最后一场集训,顾今和她一起。 李盈盈由于对文学的热爱以及对美术的痛恶,最终转去了文科,顾今笑说她是文科生中画画最好看的一个。 他全然不知李盈盈转班之前所经历的心理斗争。 “黎烟,我转走之后你们不会忘了我吧?”李盈盈苦着一张脸。 黎烟原本在背一篇英语范文,闻言抬头:“你想问的是我,还是顾今?” 李盈盈目光闪躲:“当然是你们两个。” “盈盈,你不如诚实一点,”她叹气,“你喜欢他这件事,除了顾今自己,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大家也都看得出来,顾今喜欢你。黎烟,你长得漂亮,是不会懂我们这种人的卑微的。”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遇到让我卑微的人?” 李盈盈嗅到八卦气息:“小烟,你有情况!” 她缄默不言。 “还是不是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分享秘密!” “朋友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尊重彼此的秘密?” 李盈盈刨根问底:“你到底喜欢谁?” 她勉强透露:“和你一样,一个会让我感到不自信的人。” 李盈盈八卦的同时露出一点难过:“那顾今怎么办?” 黎烟无语,重新打开作文书之前:“李盈盈,别这么圣母,你唯一的目标应该是想方设法让顾今也喜欢你,而不是担心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那不关你的事,那甚至是有利于你的事。” “小烟,你头脑这么清醒,想要追谁都不是什么难事吧?” 黎烟一脸遗憾:“可惜,我偏偏就爱做迎难而上的事情。” “因为你本身就是个追求刺激的人。” 黎烟不置可否- 艺考那天北城大降温,黎烟裹一件深色羽绒服,头戴针织帽,长发散在羽绒服帽子垂顺的毛上,发尾沾染清晨的湿气。 司机在楼下等她,送她去考场。 上车才发现司机不是常送她的那位叔叔,而是小陈。 “怎么是你?” 车里暖和,黎烟摘下帽子,疑惑地望向前面的人。 “先生特地吩咐我来送你。” “他怎么不自己来?” “最近……有些忙。” 黎烟靠在后座望阴沉的天,看样子是要下雨。 “他总是很忙。” 乌云像是一阵风无法吹散的迷雾。 “先生让我转告你,他祝你考试顺利。” 黎烟没有回话,她听够了祝福。 考试难度完全在预料之中,没有什么波折的结束了。之后顾今说要庆祝,黎烟早已习惯,任何一场考试结束他都会嚷着庆祝。 黎烟同意一起吃顿饭,接着便要联系李盈盈。 顾今拿过她的手机,“小烟,今天就我们两个,行吗?” 一向没个正形的少年突然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黎烟不否认顾今是个极擅长让朋友开心的人,可有些事她无法只图开心。 见她不说话,顾今将手机放回她手里。 “黎烟,听说今天是世界末日。” “如果人类在今天灭绝,我想和你一起。” 黎烟皱了一下眉,“对不起顾今,你的心意很珍贵,但应该给值得的人。” 顾今恢复不正经的风格:“你的拒绝这么官方?” 黎烟便顺着他的话:“那你喜欢什么风格的,我可以酌情考虑。” 不尴尬,是留给一场失败的告白最后的情面。 不远处,来接黎烟回家的小陈对着路边的少男少女拍下一张照片,发给他南城的老板。 配文——先生,黎烟疑似被告白,疑似要早恋- 世界末日。 黎烟坐在车后座想这四个字,假使人类社会真的面临结束,她会在这最后一夜做什么呢? 思绪是烟雾弥漫的岩洞,她深深坠入里面,想起初见那天,不由好奇世界末日是否也会下雪。 辗转纠结,她能想出的最疯狂的一件事,只有去见他。 黎烟向来是个执行力强劲的人。 最近的一班飞机是在九点,订完票黎烟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赶去机场,时间是足够的,只是为了避开小陈,她需要先回孟宅。 小陈的车抵达孟宅之后黎烟飞速下车,像是演谍战剧,她跑进院内就躲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小陈走掉她才冒出头来,钻进刚刚在路上提前叫好的车中。 李盈盈说她追求刺激,或许吧,她的确是个信奉一生只为一瞬的疯狂主义者。 在这件事上她甚至不需回报,因为她将爱当作一种不断的、绝对的、完全的牺牲。如果胆小如鼠,便会错失良机。 世界末日这一天,黎烟最幸运的一件事是在北城的暴雪来临之前顺利起飞。 云层之上,她想象他见到自己时惊喜的脸。 南城。 落地时已经十点四十分,即便是偏南方的城市,冬天的夜晚仍然冷。 黎烟裹紧羽绒外套,坐上出租车。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一支秦淮曲,听不分明曲子内容,只在夜景飞速划过车窗时听见一句“盘古到如今”。 会有那么久远的情吗? 她到地方了。 黎烟熟稔的按电梯,输入公寓密码。 打开公寓门的那一秒,她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 裙子的颜色是绚烂欲哭的红,在空旷的阳台拥抱男人的背影。 第27章 时机(二更)唯一的不道德…… 黎烟曾认真思考这片空旷的阳台该放些什么,她向他承诺过要填满他的阳台。 金钱草、天堂鸟、百合竹、千年木都是备选,这个阳台没有北城公寓的那么宽阔,不适合放蓝冰柏,太占地方。不过可以放一盆苏瓦娜在墙角,这是必不可少,因为有特殊意义。 她喜欢拿着喷水壶漫天浇水,即便时常将屋里的地板也淋湿,她喜欢做为上帝给植物们下雨,即便她常常是个求而不得的上帝。 她的鼻尖因为夜晚刺骨的风发红,但眼睛不是。 黎烟不喜欢哭,尤其是为男女之情,就连看小说她也习惯跳过女主因为男主委屈哭泣的情节。今日才知道那并非矫情,而是自己缺少经历。 她站在门外,根本无法迈进去。 那条红裙像是战争前夕的旗帜,是夏韵挑衅她的证明,可她偃旗息鼓,丝毫没有一战的斗志。 黎烟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孟斯奕。 阳台的玻璃门紧闭,隔音效果看来很好,他根本没发现她站在大门外。 孟斯奕看到来电显示的那刻推开了身后抱着他的女人。 “小烟?”他似乎有些意外接到她的电话。 这两个月就连短信他们都发的少,一是因为彼此忙碌,二是因为上次不愉快的对话。 她吸了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不出异常。 “孟叔叔,今天北城下雪了。” 如果她没有搭上这班 飞机,大抵可以看见。 “那你要多穿衣服,不要贪凉。还有,在家的时候也不要老是光脚,我不在,没人会一直跟在你后面给你捡拖鞋。” 黎烟握着手机。 “你为什么不在呢?” 男人静默了一会,无奈地叫她:“小烟……” 她没给他继续说的机会,接过话茬:“我知道的,你很忙。我也很忙的,孟叔叔,就连给你打这个电话我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呢。” 阳台上,男人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知道,我们小烟是大忙人。今天艺考结束了吧?听说某人被告白了?” “小陈这个告状大王。” “顾今是个好男孩,但是时机不对,这些事情还是留到高考之后再说,好吗?” 夏韵试图靠近孟斯奕听电话的内容,被孟斯奕躲开了,他走进屋内继续和她说话。 黎烟躲到门外。 “孟叔叔,并非只是时机的问题。” “嗯?” “虽然我很乐意做一个听话的小孩,但是这件事我无法按照你为我划定的轨迹行走。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他没有追根究底她喜欢的究竟是谁,如他所说,他尊重她的秘密。 挂断之前,黎烟问孟斯奕最后一个问题。 “孟叔叔,你知道今天是世界末日吗?” “略有耳闻,那都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什么?” “我会买一张去南城的机票,在城市死前的最后一夜,再见一次你。” “然后呢?” 然后从此忘记你。黎烟没回答,只在心中说。 谁让他的身边已有了红裙身影。 她希望自己做个狠辣果断的人。 零点时,黎烟坐电梯下楼,并未有传说中的毁灭,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活着的人该好好想想今晚住哪。 北城暴雪封城,她是回不去了,只能暂且住一晚酒店。 黎烟在背包中翻找,不一会便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钱包不见了。 身份证件由于刚刚下飞机被她随手踹在衣服口袋所以没有丢失,但是银行卡、现金之类的钱财全都不翼而飞。 黎烟重新理解了一遍“世界末日”。 翻遍背包,只找到一张二十元钞票。 她晚餐没怎么吃,此时饥肠辘辘,但在便利店买泡面的时候,她还是带了两根火腿肠给小区外面的流浪猫。 她的钱只够买两根。 猫咪们还记得她,纷纷凑过来,舔舔她的手指以示感谢,然后开始用餐。 “今晚我跟你们一起流浪吧。”她摸摸猫咪的脑袋。 “你为什么要跟它们一起流浪?” 黑灯瞎火中,角落的黑影差点没把黎烟的魂魄给吓散,她尖叫一声跌坐在草地上。 定睛一看,发现还是上次喂猫时遇见的男生。 那个上杉和也。 这次他仍旧穿的一身黑,帽子扣在头上,外套拉链拉到顶,只剩半张脸。 “大哥,大晚上的你要吓死人?”黎烟拍拍灰,从草地上站起来。 他的句子仍旧平淡:“所以你为什么要流浪?” “钱包丢了,全身上下就剩二十块,还分了两根火腿肠给它们,可不得去流浪了嘛。” “你不是住在这个小区吗?” 黎烟头也不抬:“家被偷了呗。” 黎烟简短描述了一下刚刚遇见的情况。 “你应该有所预判,这种特殊的日子情侣都喜欢一起过。” 黎烟觉得他说话有种超脱年纪的老成。 “上杉和也,你叫什么名字?” “宋初霁。你也喜欢棒球英豪吗?” “小时候看过。你是哪个‘chuji’?” “‘大雪初霁’的初霁。” “你出生那天下雪了吗?” “没有,我做心脏手术那天下雪了,对我来说胜似新生,所以就改了名字。” 虽然空气寒冷,但是黎烟仍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中药味。 “上杉和也,我叫黎烟,交个朋友吧。” “你为什么还叫我上杉和也?” “因为你和上杉和也一样帅。” 宋初霁抿了抿唇,拘谨地说了句:“谢谢。” 黎烟见惯油腔滑调、游刃有余的人,宋初霁身上这点类似羞赧的东西叫她感到新奇。 “所以你为什么大半夜躲在这?”黎烟问。 “我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失眠的时候习惯了坐这里逗猫。” “它们不要睡觉吗?” “它们的睡眠习惯和我差不多,都是凌晨四点左右才开始入睡。” “你偷跑出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男生的眼睛比北城的雪还不掺杂质,说话时黎烟看不到里面有任何其他情愫:“我家里只有阿姨。” “抱歉。”她觉得自己问到了不该涉及的话题。 “没关系。黎烟,如果你今晚没地方去,我可以借钱给你去宾馆住一晚。” 她本以为他的后半句会是“既然你没地方去,我可以收留你一晚”,看得出来,宋初霁不是个没界限的人。 “我们刚刚认识,你就敢借我钱?” “交朋友看的不是见过几次。” 她欣赏宋初霁交朋友的态度。 “那我该怎么还钱给你?” 宋初霁将自己的号码给黎烟,她给他备注“上杉和也”。 黎烟:“你家在哪一栋,以后我再来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 “16栋2901。” 就在孟斯奕公寓的隔壁栋。 宋初霁:“我送你去附近酒店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你的身体可以吗?” 他幽默答道:“暂时死不掉。”- 挂断电话之后,孟斯奕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他感到屋内有风流动,却并非来自阳台,而来自入口。 孟斯奕走过去,门不知怎么是开着的。 他问夏韵:“你没关门吗?” 夏韵:“我记得我关了。” 这都不重要。 他看她一眼:“夏韵,你该回去了。还有,下次不经过我允许,请你不要来这里。” 女人没什么所谓:“你把密码改了我不就进不来了吗?” 她凑近他,“还是说,你怕改了之后,别的什么人也进不来?” 男人的眼眸古井无波,这世上没几人能让他眼中吹起狂风。 他将她推远一些:“夏韵,你如今已经名利双收,大可以去那些权贵中搜罗中意的一个,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有心思关心她在家穿不穿拖鞋,如今却连与我逢场作戏都不愿?” 孟斯奕对黎烟有所不同,从第一次见面拍下那株苏瓦娜开始就已初露痕迹。黎烟在他心中不止千金,而夏韵,就连一百万也不过沾了那位“黎嫣嫣”的光。 “既然你知道是在逢场作戏,那就别太当真。不要随意拿自己和她比,这世上没人可以和她比。” 夏韵气笑,“孟先生你如此一往情深,怎么不叫小姑娘自己知道呢?还是说你也知道,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动心是件多不道德的事。” 孟斯奕没有反驳夏韵的话。 相反的,其实他很认同。 黎烟原本就是他道德感高束的人生中,唯一的不道德。 第28章 后退痛与痒交融 黎烟跑来南城的事最终还是被孟斯奕知道了。 起因是小陈去送黎烟遗漏在车上的钱包,却被家中阿姨告知黎烟并未回去。 他意识到事情不妙,立刻查了航班信息,发现两个小时前,北城的暴雪还未落下时小姑娘就登上了飞往南城的飞机。 小陈立刻给老板打电话报告这件事。 凌晨一点半,孟斯奕穿上外套,步履匆匆走往地下车库,将导航地址定在孟氏旗下的一家连锁酒店。不久之前,这家酒店录入了黎烟的身份信息。 据前台说, 是一个与黎烟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陪她一起去的。 孟斯奕为此心里打鼓。 他实在不知,浪子回头的叛逆少女,如果重蹈覆辙了要怎么办。 他也实在知道,醉吟风月,情关难过。 车被歪七扭八停在大堂门外,男人将钥匙丢给大堂经理就往楼上跑。 梅雪清绝,风吹起他衣角。 电梯实在慢。 他敲门的声音称得上扰民,手掌用力拍在木门上,抽人耳光也不必这么凶狠。 足足两分钟,孟斯奕差点破门而入时,才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过来开门。 黎烟明显没有清醒。 一头凌乱的发散落肩头,不仅又光着脚,身上还只穿一件发白的吊带睡裙,上面的图案像雾凇残枝,叫人想做压身的雪。 他不忍细看。 看清门外的是谁,黎烟渐渐从困倦中清醒。 她瞪着双眸,心虚地叫人:“孟叔叔。” 孟斯奕不理睬,迈腿就往里闯,想要看看拉她下水的混球究竟是谁。 黎烟下意识拉住他衣袖。 胆子大的像个法外狂徒:“孟叔叔,你是不是怀疑我‘金屋藏娇’?” 他暂且停下脚步,冰冻三尺不及他目光幽寒。 “黎烟,里头最好没人。如果有,我定叫他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自己小心呵护的、不忍采摘的苏瓦娜,怎容被他人折枝? 寂静深夜,怒意弥涨。 她径直拉着孟斯奕的衣袖往床榻那边走。 床上除了团成一团的被子,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重担放下一些。 “孟叔叔,金屋藏娇是你们这些大人专爱做的好事,我才不热衷。”黎烟坐在床边,双腿悬空,小腿洁白如某座女神雕塑。 不管她是否在含沙射影,孟斯奕只关心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一个人、深夜、丢失钱包、陌生人送她来酒店。 桩桩件件都令孟斯奕血压升高。 “你在发现钱包丢失的那一秒,就应该过来找我。” “我是在为你考虑啊孟叔叔,万一我打搅了你的春宵一夜怎么办?” 她总是伶牙俐齿,叫他万万千千恨都锤进棉花里。 他想要的不是说赢她,而是说服她。 孟斯奕冷静下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日的温和。 “好,小烟,今天都是我的错。现在穿衣服,我带你回家,好吗?” 黎烟没动。 房间内暖气开的足,穿吊带也并不觉得冷,脚踩在软绵的地毯上,有种虚空感。 黎烟问了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孟叔叔,哪里算是我的家?” 身后的加湿器令她的表情蒙上一层水雾,看不太分明她此刻的心情,但大抵白玉生隙,裂痕都是一点点萌生的,他不能不重视。 孟斯奕感到燥热,他脱掉大衣,随手放在床上,和那团凌乱的被褥一起。 “黎烟,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看见她抱住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他思绪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搅乱。 “可是你的归属也并不是我。小烟,你的人生万千可能等你奔赴,不要这么没有安全感,你身上的每一个品质都足以支撑你做一个自信的人。” “你不懂,孟叔叔,我不是不自信。” “那是什么?”他觉得少女心事着实难猜。 她没法说,她只是陷入一张无解迷宫,迷宫里埋满令她脆弱又狂热的毒药,她燃烧自己的灵魂想要自救。 可解药只有一颗,在他手中。 他却不知。 黎烟轻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少女的肩清癯,锁骨深陷如旋涡,孟斯奕从衣架上取下她自己的外套遮住那方旋涡,他不敢保证如果再多看一会,自己的理智是否会与之一同旋入谷底。 “或许我是真的不懂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小烟,有我在的地方永远算是你的家,无论你以后是远走他乡,还是嫁人生子,这句话都算数。” 黎烟知这个承诺的珍重,但也深觉自己的未来太过漫长。 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路没有走过,既不能妄贪任何人的等待,也不能一蹴而就,一夜抵达那个终点。 “孟叔叔,太晚了,我不想挪窝,让我在这睡吧。等雪停,我就买机票回北城。” 她觉得是时候后退一步了,无论是今夜的红裙身影,还是自己脚下遥远的路途,都在告诉她一个道理。 人不能站在起点遥想功成名就,那通常的后果只是一事无成。 孟斯奕答应了,给她留下一些现金,嘱咐道:“这次别再弄丢。”- 第二天下午,黎烟踏上归程,和来时一样,她没跟孟斯奕说,只在落地北城时发过去一则报平安的短信。 另外问宋初霁要了一个银行卡号,将借的钱还回。 这乱糟糟的一日终于过去。 期末考临近,贤礼却在原本学习氛围特别紧张的时间节点办了个“喜迎元旦”的活动。 活动地点在小礼堂,黎烟和李盈盈、孟颖坐在一块。 演出已经开始,顾今迟迟没见人。 李盈盈:“小烟,我觉得你和顾今最近有点奇怪。” “有吗?” “他最近都不主动和你搭话了,下课也是绕着你走,你们是吵架了吗?” 黎烟犹豫一下,只是说:“盈盈,朋友之间也不会一直亲近,就算两个人有一天变得疏远了,那也只能顺其自然。” 李盈盈没说话,只是觉得他们尚未毕业,尚未各奔前程,怎么会莫名疏远呢? 除非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舞台上,负责主持的同学为下一个节目说着引言,接着男同学拿着吉他上台,唱一首粤语歌。廉价灯光五颜六色,在场内缓慢移动照射,歌词听不大懂,歌声却是好听。 沉浸歌声时,后排有人轻点了一下黎烟的肩膀,她微微侧目,一个戴着小丑面具的人略微凑近。 是从前熟悉的欠揍的声音,却不是欠揍的语气。 “黎烟,我们能不能不疏远?” 顾今摘下面具,眼神像一只执拗的小狗,他整整一周都在为那晚的唐突后悔。 黎烟接过顾今手中为了讨她开心买的一把棒棒糖,与李盈盈和孟颖分享:“当然可以,但前提是我们是朋友。” 顾今爽快答应:“好。” 这世上后退一步的,又何止她一个。 寒假依旧被没完没了的补课和试卷淹没,距离离开烟州已经一年多,黎烟的成绩从中下变成了班级前五,这个成绩足以支撑她过一个心情愉快的年。 家中两位阿姨已经开始置办年货,今年孟家人会比往年多。 一则孟思娴从国外回来,二则孟政与年少的妻子今年在家过年,三则孟泽一家去年是在孟晚晚外婆家过的,今年轮到在孟家了。 要置办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黎烟跟着宋姨去了市场,亲自挑选了春联、中国结以及其他一些喜庆的挂件。 中途看见卖烟花的,那时候北城还没禁放烟花。 宋姨见她挑了一大堆,问:“小烟,买这么多,可别到时候不敢点火。” 黎烟:“放心,我胆子大着呢。” 她结了账,拜托老板把这一堆东西搬上车。 天空雾蒙蒙的,空气夹着股湿。 团聚的时间已在倒数。 年三十,家中两位阿姨一早就起来准备菜肴,依照惯例,得先炖个肘子放入灵堂供奉祖先,寓意招财进宝,然后是一条整鱼,寓意年年有余。 孟颖还在睡。 孟思娴和方锡宁最先回来,两人陪老爷子在厅中喝了几杯茶后觉得无聊,看见黎烟在帮阿姨包饺子便起了兴致,洗手来和她一起。 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黎烟下意识询问:“您二位……真的行吗?” 孟思娴:“小丫头瞧不起谁呢?我这双会捏陶瓷的手,加上方先生做财务报表的手,还捏不住一个饺子了?” 捏陶瓷黎烟尚且能理解,做财务报表是什么鬼? 但也懒得说,毕竟捏饺子是其次,主要图个氛围。 如她所料,两个人确实不太行,包的饺子不是奇形怪状就是一煮就破,孟泽一家回来时正值饭点,却发现餐桌上尽是汤煮饺子馅。 对此,老爷子夹起一块,犀利点评:“烦请你们两个以后少往我家厨房去。” 一群人哄笑。 黎烟瞥了眼墙上时钟,指针追逐,离别难捱,等待相见亦难捱。 宋姨重新煮了锅不破的饺子端上桌。 未燃尽的檀香烟雾从瑜石香炉中飘散而出,一处是绝尘仙气,一处是烟火饭香,杂糅在一起,叫年味更重。 乌云始终没化作雨水,黎烟最先听见院外汽车引擎的熄灭声。 她下意识就想跑去院子里迎接,可转念一想,后退一步的人不该迈步。 一个走神,饺子的热汤洒在脚边的蒲团软垫和端着碗的手臂上。 她“嘶”了一声,眼见皮肤红了一片。 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毫无征兆夺过黎烟手中的碗,握着小姑娘纤细的手腕,望着上面那一片红,他的眼神是不可掩饰的关切。 “疼不疼?”他轻轻往她烫到的皮肤上吹气。 痛与痒交融。 第29章 捏碎风展残书的书 被烫到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红,黎烟不动声色将小臂从男人的手中抽出。 却又被宽大的手用力拽回。 孟斯奕拉着她往厨房去,打开水龙头。 小臂被冰凉的水淋湿,黎烟盯着一泻而下的水流,没有抬头看他。 “怎么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头顶上方传来声音,潮湿与木质香调交杂,像一枝和月香。 疼痛似乎已经没有知觉,黎烟想要收回手,孟斯奕仍然不让。 “多冲几分钟。”他沉声道。 黎烟依旧没说话,默默顺从。 客厅中,联欢晚会前的预告节目里播放喜庆的新年配乐,一家人中除了孟斯奕的父亲与年少的妻子,已经齐聚,正七嘴八舌交谈。老爷子的金毛趁机凑上前去,试图讨要一块吃食。孟晚晚趁大人不备,偷偷从茶几的盘中顺走一颗果味软糖。 总而言之,客厅热闹到像是与他们所在的空间完全割裂。 两人之间,未免太静。 “怎么不说话?” 不必抬头,便可以觉察他在谛视自己。 他眼中万山载雪,黎烟有时不敢直视。 “是不是还在为南城的事生气?” 他说的大概是撞见夏韵那件事。 可她有什么立场为此生气? 黎烟伸手关停龙头,回过味来才觉有些疼。 她轻轻皱了皱眉,将疼忍下去。 “孟叔叔,你去尝尝饺子吧,今天的饺子大部分是我包的。” 黎烟打算去找药箱,涂点烫伤的药。 不想让他帮忙。 说完她就往楼梯去。 “小烟,”他再次叫住她,“我帮你涂药。” 女孩子身影停顿片刻,转头朝孟斯奕笑笑。 天知道那个笑有多勉强。 “不用,孟叔叔,我自己可以。” 她一溜烟就跑上楼。 并不难发现,黎烟在有意识的躲避他。 虽然不知她躲避的缘由是什么,但大抵如同鸿渐于陆。 这符合他们的轨迹—— 黎烟便是雁群中那只最勤劳的大雁,拼命扇翅,只为远离陆地。 陆地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强留那只雁,只会吹去一阵助她高飞的风,静默凝视她飞离自己的背影。 孟斯奕收回目光,麻烦阿姨为他盛了几个饺子。 黎烟捏的饺子颇似沉睡的雪人,圆圆滚滚窝在一起,很容易辨认。 “小烟不愧是画画的手,包个饺子都这么精巧。”孟颖一边赞扬黎烟的手艺,一边将饺子整个塞进嘴里。 孟思娴故意逗侄女:“是啊,你说同样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某人和黎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小姑,咱俩大哥别笑二哥行不行?” 孟思娴伸手朝孟颖后背来了一下:“小丫头片子,跟谁俩呢?” 孟颖立刻求饶。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孟斯奕吃了一个便没了兴趣,他觉得寡淡无味,原本孟斯奕就不爱食带馅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但黎烟愣是躲在房中没再下来。 中间老爷子问小烟怎么不见人,孟颖说她最近异常刻苦,照这个势头下去,黎烟恐怕要考状元。 “少满嘴跑火车。” “真的,爷爷,我睡觉一直是家里最迟的一个,这学期以来黎烟就没比我早睡过。我有一次夜里饿了起来找东西吃,一看钟都三点了,黎烟还趴在桌子前做题呢。” 老爷子皱眉:“知道刻苦是好事,但也不能这么熬,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好?” 转头又吩咐孟斯奕:“小丫头是你带回来的,也最听你的话,没事你多劝劝她,没必要这么拼,再怎么样,孟家总还是能确保一个小姑娘未来一片坦途的。” 孟斯奕:“她要强,由她去吧。” “什么叫由她去?身体真坏了怎么办?” 拗不过老人,孟斯奕答应寻着空了去劝劝。 下午,老爷子拿出文房四宝,亲自动手写春联,方锡宁帮着磨墨。 孟泽一家子在旁围观,孟思娴原本也在旁站着,后来见孟斯奕魂不守舍坐在侧厅便走过去。 她新沏一壶茶,今日是铁观音。 “有心事?” 孟斯奕双手接过茶饮:“没有。” 热茶香气熏人,孟思娴耐人寻味地一笑:“欲盖弥彰。” 她这个外甥从小就遵秉礼义廉耻义,喜欢一盆花都要藏在心里,活脱脱一个集克制与忍耐于一身的老古董。 可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他从小就不擅长生气。 “她十八岁了,就算你有什么心思,那也不算下流。” 这一次,孟斯奕没有再像孟思娴初回国那次一样,觉得她在说胡话,甚至多些心照不宣,不必多说,他便知道孟思娴口中的“她”是谁。 “不算下流?你做人的标准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是你做人的标准太高,再说了,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有什么标不标准的。”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多有主意一人,我自然多说无益。但我要是你,必定着眼当下、享受当下。” 老爷子毛笔挥斥。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横批:万里合风。 男人眼眸微动,似是在看那幅悬挂风干的春联,又似是什么都没看。 “我的当下当然可以随意挥霍,她的呢?” 她的青春多宝贵,她自己都那样刻苦向上,难道他大手一挥,就能以爱之名猎取吗? “孟斯奕,你以前对黎嫣嫣可没这么圣人。” 他饮尽杯中茶。 只说:“那不一样。” 孟思娴心想,什么不一样?左不过是一个只爱了一点点,一个却是静静站着心中都生海啸。 人生只有情难死- 黎烟在房里刷了一下午题,直到孟颖喊她吃晚饭才又下楼去。 家里人彻底到齐了,围满整张圆桌。 菜肴琳琅,中间摆的是条清煮整鱼,阿姨最擅长的一道是四喜丸子。 黎烟吃不下一整个,正准备分一半给孟颖,就见后者对着一整个丸子咬下去。 手里那一半自然是没分出去。 与别人平分也不太恰当,黎烟便准备作罢。 此时,一双筷子伸到面前,夹走她剩余的那一半。 孟斯奕什么也没说,动作比吃饭喝水还要自然。 只有她,不自然地喝了口饮料。 心中像是南方漫无边际的梅雨季,长出潮湿的 苔藓。 2013年,北城还未禁燃烟花爆竹,室外早已一片轰炸声,黎烟和孟颖吃着饭的时候心就飘到外面去,她们心心念念那一箱子炮竹。 二十分钟后,一群人拿着打火机出门。 也有没去的,守在客厅看春晚。 孟斯奕陪着老爷子看了会晚会的唱歌跳舞,其实挺没趣的,老爷子也不见得多喜欢,不然肯定是要去现场的。 孟斯奕去三楼书房待了会。 从前黎烟还没把这当画室的时候他就喜欢在上面待着,三楼与阁楼相连,透过屋顶的窗能看清天上的星星。 而今夜,则是能看见满天的烟花。 并不比那个夏夜的烟花秀更壮观,或者说人生中的任何一场烟花都再也比不过那个夏夜。 孟斯奕将窗打开,喧闹的轰鸣更明显。 他坐在黎烟常坐着画画的那张椅子上,仰头,闪烁的倒影从眸中划过。 风从阁楼的窗溜进来,翻开画板旁**熊联名的笔记本。 不,仔细看,那该是一本日记本。 他本无意窥探她的心事,然而风一再侵犯,扉页的相片被吹散在地。 然后,孟斯奕看见一行娟秀的字体。 「希望我的孟叔叔,做个无情的人。」- 风太大了。 黎烟和孟颖分工,一个点火,一个挡风,然而每一次火苗都在将要燃起时忽的灭去。 今夜的风像个专爱恶作剧的坏人。 孟颖:“你说别人是怎么点着的?” “要不,找个人帮忙?” “那还有什么意思?自己放的才好玩!” “照这样下去,我们今天晚上都好玩不起来。” 两个小姑娘看着别人璀璨的烟火,在风中无措。 身后有人轻笑。 闻声,两个小姑娘回过头。 孟颖:“大哥,你这算是袖手旁观吗?” “你不是说要自己点吗?” “那你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烟觉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并且夹带种小窗高卧的审视,而她,则是风展残书的书。 孟斯奕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印着“RAISEN”的白色小盒子和打火机,从中抽出一只,点燃,猩红的光点在风中闪烁。 黎烟怎么会不认得他手里的东西?那曾是她来北城第一天,亲手奉上的“从良敲门砖”。 男人走至她身前,含着一支烟俯身,对准她手中烟花,为她点燃。 呛人烟雾中,男人轻咳了几声,他仍旧不擅抽烟,尽管铁塔猫足够温和。 他的唇与香烟触碰又分离,黎烟片刻失神,那令她想到若是与人接吻,也该是这般苍苍晚色,临渊小立,稍一动弹,便坠深渊。 黎烟将火分给孟颖,她们终于将那一箱子炮竹烟花放出动静来。 身后的男人指尖绞缠,沉默捏碎那根烟。 当然烫手,却不及她纸上的秘密。 叫人看了吞不下去,更不忍吐出来。 第30章 新年欠诗翁的可怜风月 夜深,暮色被烟花照散。 零点差二十分钟时,她们的最后一根仙女棒燃尽,两个小姑娘打道回府。 烟头也在男人的指尖化作飞屑,除了为她们点烟花,这根烟并无多余用处。 孟斯奕将之掐灭,安静走在她们身后。 黎烟今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与他说,她似是决意藏下难忍的秘密。 看来他根本不必为此担心,她十分明白,很多事不适宜现在诉诸于口。 十八岁,注定像一场欠诗翁的可怜风月。 谈爱为时尚早,肆意不够底气,只有沉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夜晚寒气重,家中暖气却开的足,孟颖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厚重的外套。黎烟跟在孟颖身后进门,伸手拉下羽绒服拉链。 晚风依旧无休止,几乎令门合上,羽绒服的衣角在残留的风中扬起。 黎烟伸手挡了一下门,还有人没进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的却不是被暖气熏得温热的门板,而是一只发烫的手背。 两只手错位相触,宽厚与纤薄,男人与少女。 然而黎烟注意到的却只有这只手不同寻常的温度。 她抬眸,惊诧地望向从门外跨进来的男人,他眉眼与身后夜色融为一体,漆黑眸光却令人联想到石英石。 一个外表坚硬不催的男人,其实此刻正在发烧。 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陪着她们在外面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黎烟微微皱眉,刚想说话,就见孟斯奕朝她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她别在这说。 大概是不想老爷子大过年的为他担心。 大人就是这样,教育起小孩来一套一套的,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黎烟只好用手机与孟斯奕交流。 「你发烧了。」 「不碍事。」 「孟叔叔,您是不是觉得只有死了才算“事”?」 隔着屏幕孟斯奕都能体会到小姑娘炮仗一样的语气。 黎烟在换鞋子的间隙,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孟斯奕:“楼上书房有退烧药,我去给你倒水。” 孟斯奕坐在她身边换鞋,同样也压着声音,嘴角留有轻微弧度,病容使之显得牵强:“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 低弥的音量落在耳边,叫她起身时手再次不小心擦过他的,身体有一刻变为导体,触通了电流。 黎烟有些不自然地拨弄一下头发。 小姑娘难得露出一丝笨拙与慌张,叫人几乎觉得不可思议,她一向是人际关系中的上位者,应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 可不必点破。 孟斯奕先从玄关走进屋中,回到三楼书房。 阁楼的窗与那本日记都已被他合上,说实话,孟斯奕并不知是该感谢那阵不知边界的风,还是责怪。 可若感性替代理智,他想他是庆幸的。 无论黎烟对他生出的情愫是否“成熟”,他卑劣的为她的心动感到开心。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他有一种类似于无疆之休的夸张感觉。 退烧药在书柜最下边的抽屉里,孟斯奕抠出一粒正准备吞下,黎烟便端着一杯温热的水走进来,递到他手中。 “你应该去床上休息。” 恍然间,好像回到了某个炽烈的夏。 那个夏与这个冬一样有漫天璀璨的烟火,只是生病的人换了一个。 第一场烟火他萌生不合时宜的心思,第二场烟火知晓了她的。 半刹那间八万春,有时候不得不信命运这东西。 黎烟盯着孟斯奕把药吃下。 “孟叔叔,你今晚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从前他的眼睛温和静默,有一种微雨洗山月的清明。今日静默之下却似有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那团火仿似是要烧点什么。 “有吗?”他又喝一口水,欲盖弥彰。 火焰仍然静默燃烧。 一滴温热的水沿着男人的下巴流经颈脖,最后落入毛衣深处。 她盯着水的痕迹,“有。” 原来少女的躯壳之中也可以装下一具侵略性的野兽,那只野兽此刻想扯断毛衣的线头,用厚重血腥的舌尖舔舐潮湿的水痕,就像电影里的狐狸舔舐纣王血淋淋的伤口。 男人回视她。 “我最近时常想起你小姨,她生前很向往哥伦比亚大学,却碍于身体原因一直搁浅。” 黎烟收回目光,并未因话题的跳跃感到疑惑,声音像秋风扫落叶那样轻:“小姨的遗憾可不止这一个。” 孟斯奕将空玻璃杯放下,靠在躺椅上垂目。 “其实你也 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客观来说,国外学艺术的土壤更加肥沃,所以你不必局限于北城大学。” 孟斯奕的话点到为止。 他故意失手,放掉了些什么。 而在黎烟的视角,则是孟斯奕默认了她的疏远,甚至为她的疏远铺下一级台阶。 她闪过片刻疯狂的想法,譬如成为那只野兽,锐意进取、全盘托出。 但到底在这件事上,黎烟不愿以失败的方式成长。 “顾今已经决定考北城大学,我想与他一起。” 黎烟在心中说一万句抱歉,她暂时只想到牵扯旁人这种卑劣的技俩。 男人沉默片刻:“那就预祝你们成功吧。” 看不出什么情绪。 说完,孟斯奕闭上眼,他脑袋实在昏沉。 黎烟从柜子里拿出毛毯给孟斯奕盖上,调暗书房内的灯光。她静静坐在画板前的凳子上,听着他缓慢规律的呼吸。 零点,烟花燃放的最后一个高峰,孟斯奕却睡得深沉。 昏暗中人的胆子也跟着变大,少女的唇最终落在男人的鼻峰,吻得轻慢而恭恪。 镜里花难折,她心早已是一丛花瀑。 “新年快乐,孟叔叔。” 她的祝愿无声,埋没在每一场五彩的烟火里- 夜里又量了两次体温,孟斯奕平时注重锻炼,身体素质好,烧慢慢退了下去。 最后一次醒时后背一片潮湿,汗浸湿了衣服,他想找身衣服换,起身却瞧见黎烟趴在躺椅边睡着。 他将毛毯盖到她身上,然后去卫生间冲澡。 夜慢慢明了。 黎烟醒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大年初一,楼下早早就传来喧闹声,有人来拜年了。 她快速洗漱,换衣服下楼。 客厅的茶几上放满瓜果点心、饮料零食,旁边堆着客人带来的礼盒。 这位客人是与孟家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姓苏,携妻女过来给老爷子拜年。 苏家的女儿年纪比黎烟小几岁,穿着身纯白的大衣,衣领与衣袖处立着毛流,黑长直垂在身后,打眼只让人觉得这是个不染俗世的千金小姐。 笑起来却是梨涡浅浅,看上去该是很好相处。 “《家园》就是这丫头画的。”聊天时几人说到墙上挂的画,老爷子抬手指指黎烟,话里话外不乏自豪。 “小姑娘年纪轻轻,才气不浅。” 孟斯奕招呼黎烟过去:“叫苏伯伯。” 黎烟弯弯嘴角:“苏伯伯,谢谢夸奖。” 苏昭玥与黎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坐了会,一行人要走,老爷子留他们吃午饭。 苏昭玥:“孟爷爷,我跟阿泽他们约好了去唱歌,再不走要迟到啦。” “汪家那个?” “是。” 老爷子不强人所难,便起身送客,等人走后跟孟斯奕念叨:“汪家小子倒是不错,我还想着给咱家小颖牵牵线,看来要被人捷足先登了。” “爷爷,您就别操心了。” 老爷子拐杖跺了跺地:“我不早早为她操心,难道还等她到你这个年纪?” 接下来不免又是一堆催促他抓紧成家的话。 黎烟在一旁听着。 似乎每个年纪的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不巧,他们都解决不了彼此的难题。 为避免继续听这个话题,孟斯奕躲去了后院。 水壶洋洋洒洒灌溉着院子里的绿植,阳光穿透细微的水滴,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腰间,手臂的筋脉像泥土里盘根错节的茎蔓,紧握泥泞的土。 “不待在前厅,怎么也跟着跑这来了?” 闻言,黎烟推开后院的玻璃门,“孟叔叔,总是被催婚是不是很烦?” “怎么?想帮我排忧解难?” “如果我再年长几岁,或许可以。” 孟斯奕放下水壶,漫不经心问:“你能怎么帮我?” 黎烟俯身触摸那坛旺盛的铜钱草,好像同样漫不经心的姿势就能让自己的话显得像一句玩笑。 “夏韵能怎么帮你,我就能怎么帮你。”她说。 孟斯奕反倒是轻笑一声,“那真是可惜了,小朋友。” 她耳垂戴一枚小小栀子,却更像雪月清绝的梅,起身时落进繁茂的铜钱草里。 黎烟手拨开叶子,伸进去捡。 却被孟斯奕率先捡到放到她手心,“手别沾泥土,脏。” 她乖乖收回手,握住小小的耳坠。 心想,确实很可惜。 “哟,大过年的人怎么都躲在后院?”林宴沉过来拜年,在孟宅走了半天才寻着人。 黎烟跟林宴沉问了声好。 孟斯奕:“你这么早过来干嘛?” 林宴沉笑得不怀好意:“没办法,受人之托,带她来给你拜年。” 孟斯奕皱了皱眉。 林宴沉:“前厅有人在等你。” “什么人?” “当然是是美人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牌局千山落日,一线西风 一周前在「问李白」,林宴沉照常约了群朋友喝酒,场子正热的时候,一个卷发女人闯进他们的包厢。 酒味与她身上的香水气味混合,却并无违和感。 包厢音响似强烈的鼓声,锤在人的耳膜之上,正如她带给人的感觉——一种必落红尘的冲击。 正在播放的是Eason那首《失忆蝴蝶》。 「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 起初林宴沉并未认出来人是谁,但本着“美女都是朋友”的混世原则,林宴沉从吧台上抄起一杯酒递给女人:“美女,有兴趣一起喝一杯吗?” 夏韵开门见山:“林宴沉是吧?能借我用用你的手机吗?孟斯奕不接我电话。” 她的目光跟说话的语气一般直白,他见多贪图和欲望,她身上却还多些不知边界的率真。 一个目的不纯的女子,率真是难能可贵的特点。 林宴沉认出她是孟斯奕的那位绯闻女友,并且以他对孟斯奕的了解,这个绯闻多半是无中生有。 所以他的酒杯仍旧举着,眸中带几分戏谑:“只是打电话多没劲,不如直接找去他家。” 夏韵眼里透着光:“你愿意带我去?” 林宴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着酒杯的手更进一步,直至夏韵面前。 “陪我喝一杯,我就带你去。”- 黎烟手指一个屈伸,折断一株铜钱草的叶子,湿漉着握进手心。她表情看上去毫无异常,只是心中有若干轻羽,抓心挠肝。 孟斯奕放下水壶,投向林宴沉的眼神冰冰冷冷:“闲的没事干?往这带什么人?” 林宴沉眯着眼,一脸的桃花相:“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怜香惜玉。再说了,你和夏韵不是关系匪浅嘛?” “人现在在哪?” “跟老爷子聊得正开心。” 孟斯奕那眼神似是要把林宴沉撕碎。 后者背脊冒凉风:“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孟斯奕收回目光,“烦请你以后少干这种缺德事。” 然后转身去前厅接客。 “你孟叔叔真是年纪越大越凶……”话未说完,只见黎烟一动不动蹲在那,林宴沉:“小黎烟,你干嘛呢?” 闻言,黎烟抬眸:“宴沉叔叔,你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林宴沉嘴里叼一根烟,像个地痞无赖,饶有兴致问黎烟:“什么?” “我老家以前的仓库里养过一只小土狗,它总爱跟一只黑猫抢着捉仓库里的老鼠,不过它除了爱多管闲事之外,还算是一只好狗。宴沉叔叔,你也是,除了多管闲事之外,还算是个好人。” 说完,不等林宴沉回过味黎烟就起身进了里屋,林宴沉瞧着小姑娘的背影半天反应过来:“她骂我狗?” 对着黎烟的背影:“小黎烟,你跟你孟叔叔一样不懂礼貌!” 前厅,老爷子亲自为夏韵斟茶。都说冬饮红茶,壶里是刚刚泡好的正山小种,琥珀色的茶汤冒着滚滚热气,有股子松烟香气。 可 惜,今日这茶招待的并非懂的人。 由于有前车之鉴,对于孙子最终要选一个怎样的人共度余生,老爷子已经不想过多干涉。 唯怕他谁也不选。 “小夏是搞艺术的?” 夏韵抿了口茶,欣赏不来,她寻求于舌尖的刺激,灵感枯竭时是个把酒当水的人。 “谋生而已。”她微微笑,在孟斯奕的长辈面前,她尽力维持体面和礼貌。 “我家里也有一个学艺术的。”老爷子又说起了的那幅《家园》。 夏韵附和:“小烟确实有天赋。” 她称她“小烟”,无尽亲昵,也无尽虚伪。 后来步入正题—— 老爷子:“小夏是哪人?” “我在南城出生,后来搬家,到北城上学,也就常住在这了。” “家中父母身体还好吗?” “父亲十年前去世,母亲身体还算硬朗。” 老爷子沉思片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一天天变老,对小辈的期望也不高,只希望你们人生大事能早点解决。年轻人总爱说自由,可也不能成天在外面疯,总有厌倦的时候,成了家,疲累时才有归处。” “您说的对,但说到底这是两个人的事,有一个人不愿,另一人也强求不了。”她话中暗示含义明显。 老人神色一暗,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家孙子身上。 “阿奕做任何事都沉稳,只在这件事上不听人劝,还需你多花些心思。” “那是自然,爷爷。” 孟斯奕进来时夏韵正好将一杯茶饮尽。 老爷子见他过来:“小夏都坐好一会了,你怎么才来?” 虽然孟斯奕对于夏韵无端造访非常不悦,但本着礼节与风度,还是神色如常地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北城的寒冬远没有过去,夏韵今天穿的却略显单薄,半身裙里头只穿了一层薄丝袜,外面裹一件墨绿羊绒外套,让人联想到美国电影里风情万种形于色的女郎。 虽然暖气很足,但是她手脚仍旧冰凉。 对于孙子和眼前这个女人扯上关系,老爷子不算意外,她偶尔扯起嘴角笑时会令人想到另一人。 相较起来,黎烟倒是看起来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了。 林宴沉跟在黎烟后面进屋,大小姐孟颖终于起床,下楼来时看见林宴沉时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表达开心,就被老爷子先一步笑骂:“大年初一赖床,一年都勤快不了。” 小姑娘瘪瘪嘴,丝毫不在意。 孟颖在意的是,爷爷招呼大家去餐厅吃饭时,林宴沉偷偷往那个不速之客的口袋塞了个东西。 夏韵略带讶异地抬头与林宴沉对视,手随后将之握紧。 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片被卷在一起的、正在发热的暖宝宝。 “怎么了?”见孟颖愣在那,黎烟回头问她。 “没事,可能睡太久,精神有点恍惚。” 浪子可以故作绅士,细心绝无法佯装。 东西再廉价,关心是真的。 大家落座。 黎烟坐下之前停顿一下,她犹豫是否要把更靠近孟斯奕的座位让给夏韵。 孟斯奕看出她的心思,倒了一杯她爱喝的蓝莓汁放在她往常的位子上,“还不快坐?” 她只得坐下,舌尖轻触,只尝出酸涩。 黎烟无端联想到,他毫无可能凡事都如此这般,在她身边- 下午老爷子也出去会友,留下他们这些年轻的,以及几位上门拜访的朋友。 来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并且是平时喜欢和林宴沉一起厮混的。 午后的太阳溢着暖气,后院的玻璃房严丝合缝,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于是他们干脆在后院支了张桌子。 林宴沉拿出扑克牌招呼大家一起玩,除了两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都上了牌桌。 玩的是炸金花,其实黎烟最擅长玩这些,但是当孟斯奕侧头问她“会吗”的时候,黎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说谎从来眼睛不眨心不跳。 一桌子男人,只有夏韵一个女人,于是好几把,大家都默契放水,让她赢。 有一把林宴沉看了牌,豹子,正常人都应该疯狂加注,可林宴沉见桌上只剩夏韵一个还没扔牌的时候,笑着把牌扔了。 “要不起。”他声音懒洋洋的,身上没来由一股纣王气质。 黎烟偷偷看了眼林宴沉身后的孟颖,她表情有些难看。 黎烟搞不懂夏韵身上有什么魔力,人人都待她另眼几分。 她将一颗草莓喂到孟颖嘴边,“快尝尝,可甜了。” 黎烟没有什么更好的安慰方法。 对此孟颖挤出一个笑,自然知道黎烟的意思。 可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她的不开心还是明显极了。 偏偏有些人情场赌场都得意,夏韵将手中牌扔在桌上,小小对三,居然赢一箩筐。 “孟叔叔,让我玩会吧。”黎烟戳了一下孟斯奕的后背。 “不是不会吗?” “看着不难。” 男人没说什么,起身让位, 刚好轮到黎烟洗牌,她那一手流利的技法可不像是不会的样子,孟斯奕在她身后坐阵,轻骂她一句:“小骗子。” 她只笑笑,其实他也算她手中的牌——有打乱敌人阵脚的作用。 黎烟将面前筹码尽数推上,“赌把大的。” 林宴沉:“不是吧小黎烟,来这么大?很有把握吗?” 赌博怎么可能有把握?她微微笑:“反正不是我的钱。” 黎烟将目光投向身后男人。 孟斯奕笑中充满宠溺意味,如她所愿:“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余光里,有人的笑僵在那里,于是这一局,黎烟算是赢了一半。 这一局僵持许久,最后是夏韵开的牌,黎烟牌一掀,绿系花色掉了个个,春天的墨水似是被打翻。 两人都是同花,但是黎烟牌面略大一些。 今天,她略胜她一筹。 黎烟笑着把那些筹码搂回来,她的姿势透着股贪婪,身后男人被她逗笑。 或许是笑她的姿势,又或许是笑她的骄傲,可其实千山落日,他才是那一缕吹来秋天的西风。 “孟叔叔,赢的感觉真好。” “那就一直赢。” “怎样才能一直赢?” 牌局一局一局往下,他却一直没有回答她。 第32章 高考走马月明中 牌局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孟斯奕接到个电话。 电话里说医疗器械的某部零件临时到货,但不符合参数要求。 供应商是外国人,不过春节,这些琐事原本不应烦扰孟斯奕这一级别的领导,但这毕竟属于新开拓的疆土,重视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由于这批零部件分多批次生产发货,这还仅仅是第一批,为避免更多损失,他们须及时跟那些老外重新磋谈。 挂掉电话之后,孟斯奕略带歉意:“抱歉,有些工作需要处理,失陪。” 众人表示理解后与之告别。 黎烟却莫名其妙将手中的同花顺扔掉,只因他离开时极其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力道不大,山青一点横云破,却叫她片刻的失衡,一切感官都似坠落在他滑过的指尖。 日头落了。 随着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牌局开始变得索然无味,黎烟发觉,赢的若不是自己十分想要的东西,倒也没什么意思。 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挂脸,孟颖看出她无意继续这场游戏,于是故意过来拉她起来,跟一桌的人说要黎烟陪她去明月街的庙会,再晚就赶不上了。 牌局彻底被搅混。 黎烟丢下堆积的筹码,“呼啦啦”全倒在牌桌上,像是那个没有等到的回答,随着赢的快感一同轰然倒塌。 “要不要喊林宴沉一起去?”黎烟在孟颖耳边问。 孟颖有点阴阳怪气:“狗发情了轻易可拍不开。” 孟颖深知林宴沉这个人是个什么尿性,她也是贱,一次次自顾自生气,又一次次没出息的原谅,虽然他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原谅。 孟颖亦时常替自己觉得憋屈,可这就像是一瓶没有发酵的红酒,味道不好、结局悲惨是注定的。 所谓初次动心,所谓红尘杀人。 “小烟,你说从喜欢一个人,到不喜欢到底要多久?” 黎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拨开孟颖耳边掉落的碎发,不动声色抹掉她眼角处轻微的潮湿,像是抚平一颗碎裂的水晶。 水晶要遇良人才能避免破碎的的命运。 司机开车载她们去明月街。 橙黄灯笼悬在路边,明月街正如其名,虽夜幕将至,却灯火通明。 她们漫无目的地闲逛。 明明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黎烟却觉得这个年好漫长。 烟火人间有时的确会叫人觉得路途漫长。 那天明月街令黎烟最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个算命的大爷叫住她们,并对着她们说了四个字——“情路坎坷。” 孟颖回头:“大爷,你说谁?” 黎烟看见摊位上挂着“二十一世纪最有良心算命人”的横幅。 大爷故作高深沉默不语,孟颖见状便拿出钱包,放了张百元钞在大爷面前。 于是大爷细细给孟颖说道了一番,还说她的正缘要到二十五岁之后才出现,二十五岁之前遇到的都非良人。 孟颖自认为大爷说的都还挺准,又问了许多,得到答复后不忘指指黎烟:“她呢?” 大爷沉默一下,说:“这个小姑娘事业运还不错,以后是做老板的命。” 孟颖:“哇塞小烟,看来以后要靠你养我了?” 黎烟笑,“大爷,我想听听桃花运。” 在大爷开口之前,黎烟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红色纸币撂在桌上:“捡好听的说。” 孟颖瞪大眼睛:“算命哪有你这么算的?” 大爷不动声色将钱放进钱箱,“好说好说。” 黎烟提醒:“我只听好听的,曲折艰难的话不必说。” 大爷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不得语,暗相思,虽然将一切都放在心中有些苦,但你不妨先自行赶路。不用担心与他的距离,他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孟颖在黎烟耳边说:“我觉得这大爷在框你钱。” 黎烟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钱包里剩余的钱尽数拿出塞进钱箱,嘴角扬起:“的确都是我想听的。” “小烟,你发烧了吧?” 她依旧笑着:“大概是。” 未来多曲折她心中清晰明了,耳朵却不想再听,她现在不缺钱,于是干脆付很多钱让别人给她编织一个顺遂的故事。 人应该学会欺骗自己,有能力的时候更不妨让这个世界都来骗骗自己。 “真搞不懂你。” “走,请你喝热饮。” 说是热饮,两人最终却走进一家小酒馆,就着首民谣,一口吸尽子弹杯中冰火两重天的东西。 这种酒要趁火焰最烈的时候进口,就像若是爱上什么人,也要趁情最烈时诉诸于口,否则冷却了,入了口也不是想要的那个味道了。 “这酒叫什么?” “轰炸机。” “这名字劲儿劲儿的,我喜欢。” “你别又醉了。” “没事儿,今天我大哥忙,管不着我们。” “那再来一杯?” “我看行。” 不知是不是偷喝酒的次数太多,酒量练了出来,这晚她们谁都没醉。 两个人更多的时候只是聊天,十八岁的女孩子,总有很多少女心事要倾诉,虽然更多时候,黎烟是倾听的那一方。 “小烟,这个世界上,你一定是掌握我黑历史最多的那个人。” “那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 孟颖手撑住下巴,凑近黎烟:“我的黑历史是喜欢上一个大渣男,那小烟,你的黑历史是什么?” “不是吧?你对我以前叛逆的事很感兴趣?” “谁要听你以前的中二事啊?我说的是现在,黎烟,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孟颖眼神中完全没有饮酒后的迷离,一双黑色瞳仁紧紧盯着她,叫黎烟不自然地抹了一把头发,“没有的事。” “跟我还保密?” “我就不能一心扑在学习上?” 孟颖斜睨她一眼:“你最好是。” 黎烟一笑了之,转移话题。 不得语,暗相思。 这一点暗恋的心思,倒是被算命的大爷说对了。 到家的时候不算太晚,院中停放着熟悉的车,黎烟心想他事情处理的还挺快,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成想开门进去,正好撞见孟斯奕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往外走。 孟颖:“大哥,这么晚还出去?” “嗯,临时出差。” 擦肩而过时能感受到男人周身冷气,想来他也是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 “孟叔叔。”黎烟叫住他,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只说了句:“别太累,注意休息。” “好。”他浅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推门出去。 夜色漏进,他是月光中赶路的人, 这么一个心有沟壑的男人,真的擅长等待吗? 孟斯奕这次出差的时间不短。 黎烟一次都没有去西园公寓,阳台上的苏瓦娜不知有没有人照顾- 春过去,夏归来,六月。 十八岁的夏天热忱又浓烈,最重要的是,高考将至。 孟颖自知没可能凭自己的成绩考上国内好的院校,加之她早就想脱离家中管控,所以做好了打算要出国。她选择的院校是个名牌大学,听留学机构介绍,许多校友都是政商界的成功人士,当然,这么好的的地方,她是砸钱砸进去的。 所以当黎烟蓄足精力备考时,孟颖早早就脱离高中生的牢笼,学校都不必去,每天不是购物逛街,就是出去旅游。 最近,她和朋友去了马尔代夫,整个一脱缰的马。 孟颖不在家,孟宅愈发显得空旷。 孟斯奕自从过年就没再回来过,黎烟与他电话都通的少,除了有一次在官媒上看到他与某位干部并肩视察南城工厂的照片外,就再未见到他的身影。 更多时候,她只觉题海太深。 那些额外的事情,不适合尚未成功浮出海面的人想。 考前有三天假,黎烟没有安排任何放松的活动,她是战斗到最后一秒的那类人,恨不得把书捧到考场,啃到考试铃响的前一秒。 考前一晚,黎烟收到来自很多人打气加油的信息,顾今、李盈盈不必说,久未联系的叶明州也发来信息,并且告诉她他的志愿将会填报北城的学校。 黎烟回复:「静候佳音。」 然后去洗澡。 温热的水从头淋到脚,她闭着眼睛,觉得这一刻比初见他的那个冬天还不可思议。 十六岁的黎烟从未想过要追寻一个多璀璨光明的未来,那个小姑娘习惯狭隘地旁观世界,享乐、寻欢,做一条徒有其表的蛀虫。 绞尽脑汁背单词、一往无前爱一人,都是天方夜谭的事。 她从前不仅不专注,还不怎么专一。 吹风机吹干潮湿的发,洗发水的味道类似缅栀的花香。 风从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顾不上整理吹风机的线就跑回房间,取床头的手机。 「小烟,考试加油。」 几个字,和手机里的其他短信重复率极高,她却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半年未见,疏离似乎深了几分。 说不出疏远的缘由,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匹配不上新闻中那个风光殊绝的人。 这要是说给别人听,别人大概是不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能令黎烟不自信呢?可事实上,自从她动心开始,在孟斯奕面前就从未自信过。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总是怀疑自己、一颗心像是落在飘摇风雨里。 而后她又无端晃晃脑袋,几个字的短信,实在不该令她联想这 么多。 黎烟回到卫生间,梳子梳通头发,清空脑中杂念,之后复习了几篇古文,然后早早躺下。 有一次聊天,孟斯奕曾和她说上战场前能一觉到天亮的人有将相之才。 她竟真的一夜无梦。 第33章 疏远雾失楼台 北城六月,离盛夏又近一步。 黎烟所在的考场是城西的一所高中,走出考场后,她习惯性拿出MP3,将有线耳机塞进耳朵。 今天不用再听英语了,于是黎烟随机播放了一首歌,听了半分钟她才发觉这首歌唱的是离别。 歌词里唱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燥热的风拂过脸,人群中有人把包浆的试卷撕碎,碎屑扔进风中,她心中竟也生出怅然。 高考结束了,她终于翻越过人生的一座高峰,可是长久绷紧的那根弦却并未如想象般得以松懈。 而那个原因,是需要长埋心中的秘密。 学校门口等候着许多身穿旗袍捧着花束的家长,亦或是班主任、朋友,高温没有消灭大家的热情,他们拥抱、大笑,为这场考试的结束欢呼,夏天仿佛从此真的开始。 顾今、李盈盈都不在这个考场,否则这两人也一定会兴高采烈拉她去庆祝。 不出所料,考场外不远处,小陈正站在车旁等着她。 高考这几天,小陈受某人吩咐,特地从南城回来接送黎烟。 他总喜欢在一些重要的日子安排小陈过来,搞得小陈能替代一切似的。 见黎烟走近,小陈从副驾捧出一束花,白色雪梨纸包裹的是为她编织过梦境的缅栀。 缅栀喜高温,黎烟从未问过孟斯奕,那年冬天他亲自去北城接她,是如何买到那么一束花来的。 黎烟接过,花朵的香气飘散,她只是轻轻笑笑:“成天就知道糊弄我。” 太阳太毒辣,后背已经有汗,黎烟一边抱着花,径自打开后座的门,一边问小陈:“可以去给我买瓶冰镇饮料吗?” 她将花往里放,抬眼却瞥见一片沉静的衣角。 黎烟怔愣一刻。 虽然今天日子特殊,但她并未指望孟斯奕会回来,毕竟他那样忙。 “孟叔叔?”黎烟有些呆滞地叫人,手仍托在花束底部,不知动弹。 “这么热?” 虽是问句,但他语调沉慢,像窗外天际那抹残霞,神采中难掩倦意。 见她这副表情,孟斯奕只是轻笑一下,然后递来一方纸巾,让她擦去额间汗珠。 小陈去买冰饮,一时间,车厢中只剩空调的风声,她又闻到了那抹熟悉的木质香调。 她暗自打量他。 男人的领带松垮,衬衫衣袖胡乱卷着,袖扣的形状是一粒银色的星辰,此时摇摇欲坠随时要掉落,一向熨烫平整的衣服也有些褶皱,合起的笔记本还在大腿上搁着,再看他这一脸倦意。 黎烟猜测他定然又是刚结束某项工作,因为只有工作会让他看起来如此不修边幅。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闭上眼养神,回答问题时语气慵懒随意:“今天早上落地北城,上午有个会,结束后顺道来看看你,晚上回南城。” “这么快就回去了?” 男人捏捏眼角,似是也很无奈:“晚上还有个会。” 黎烟垂垂眼眸,“既然这么忙,不如多休息会,没必要特地过来看我。” 她后背的汗渐渐冰凉,有种被冬日海水浸湿的感觉。 孟斯奕睁开眼,眸中倦与亮相撞。 “今天特殊,我想总该当面对你说一句的,”他靠在椅背上,转头注视她。 窗外水泥地上的树影游曳在十八岁的盛夏。 黎烟听见十八岁这年偷偷爱着的人对自己说:“小烟,祝贺你毕业。” 而她忘记说谢谢。 余霞成绮,小陈买回一罐冰镇可乐,黎烟用冰凉的瓶身碰了碰脸颊,被凉得打了个哆嗦。 她已经不热了,但还是将饮料打开喝了一大口,碳酸饮料在舌尖跳跃的感觉和那只野兽在心中的感觉很像。 车重新启动。 因为晚上还要赶飞机,孟斯奕带黎烟吃了顿简易的中餐。 他们去的私房菜馆口味偏清淡,倒是挺适合这种炎热的天气。 两人点了三菜一汤——干切牛肉、虾仁滑蛋、香菇炒青菜、冬瓜排骨汤,都是家常菜式。 上菜前,黎烟注意到饭馆门口的木牌上刻的字迹都已经变得褪色暗淡,那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可见这家店开了很多年。 见她打量店中环境,孟斯奕告诉她:“这家店比你的年纪还要大些。” 黎烟:“孟叔叔经常来吗?” “高中放学几乎天天会来这里吃饭,偶尔还会在这把作业写完再回去。” 他倒一杯热茶,烫了烫面前的餐具,烫好之后放到黎烟面前,然后又烫了她面前那套自己用。 “烟火气这么足的地方能写得下去作业?”她表示怀疑。 “再怎么样总比家里好。”提到“家”时,他的眼神总要比平日黯淡几分。 黎烟夹了一片牛肉放他碗中,“总要有点缺憾的,不然你的人生就太完美了。” “你现在怎么这么会安慰人?” “你的意思是我从前很不懂事?” 他咀嚼着那片牛肉,故意说:“确实有点。” “孟叔叔,不懂事都是留给最亲近的人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这么懂事了呢?” 黎烟喜欢这家店煲的汤,她这个肉食动物居然很爱吃里头的冬瓜。 语气中那一点落寞都随热汤流进胃里,“可能是因为我们不那么亲近了。” 孟斯奕夹了一筷子青菜给黎烟,她总是不爱吃绿叶菜,为此家中买了一堆维生素片,还得安排人盯着她每天吃。 他却并未反驳黎烟的话。 因为这份疏远原本就是他的刻意为之。 而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避免什么,黎烟不是个迟钝的女孩。 “孟叔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原本没想说这个话题的,可还是不由自主,不吐不快。 她嫌恶地将那一筷子青菜夹到一边去。 “那年冬天你像个救世主一样把我从荒废里拽出来,带我见识光怪陆离的世界,保护我、教导我,帮助我重新拾起喜欢的事情。你包容我的脾气,认可我的才华,尽管北城是个十步芳草的地方,你还是令我坚信自己未来可期,因为你永远会在我身后为我保驾护航。我才十八岁,即使是小姨,在我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也不曾这样为我计谋,所以孟叔叔,如果我为此心动,那就太正常了。” “小烟?”他试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听我说完。”她目光坚定,“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一生中会为太多的人心动了,那不算什么。即便是你,这一生中也不止为一个女人心动过吧?那不过是动物的本能,而人从来不是从一而终的动物,所以你更不能这么看待我。孟叔叔,你至多是我的一段启蒙,我不会为此执着,你也不需成为我的归宿,很快我就会全心全意投入下一段风景,你知道的,我本就是个时常朝令夕改的人。” 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 在他故意疏远她之前,黎烟可以是那座坚定的山,即便道路迂回转折,她目标终点也总是关于他。 黎烟不知孟斯奕是几时看穿她的心思,或许少女心事本就写在脸上,可在猜到他是故意躲避之后她就不能再做执着的山了。 他的躲避,就是答案。 孟斯奕沉默的听完。 热茶转温,茶水里混进一片茶叶渣子,他直接将整杯倒掉。 启蒙?朝令夕改? 少年人果然都是这么心性不定。 “你应该多吃蔬菜。”孟斯奕重新夹了一筷子青菜给黎烟,非要她吃掉,仿佛他才是那个偏执的人。 黎烟硬着头皮吃下去,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事。 “孟叔叔,开学之后,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他放下筷子,眸中铺一层冰雪:“黎烟,高考刚刚结束,就这么迫不及待飞走吗?” “我自己的路当然该是我自己走。” “我答应嫣嫣要照顾你。” “她又没让你照顾我一辈子。” 她总是这么牙尖嘴利。 孟斯奕看了一眼表,是时候启程去赶飞机了。 各人有各人的时 刻表,他心知应该放她去。 思虑一番,他才说:“我知道你长大了,即便还不够成熟,但也绝不再是从前那个晃晃度日的叛逆少女。最近一年我的确在故意疏远你,具体的原因你虽然猜测的不完全,但也大致对,我很庆幸你能够理智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给嫣嫣交代。我的工作确实忙,即便把你困在那栋房子里也不见得会有时间去见你,所以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你记着,如果遇到困难,要第一时间打给我。” 她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有一件事孟斯奕忘记了,黎烟不仅是一个时常朝令夕改的人,还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记得说成忘记,深刻说成浅薄,长情说成花心。 之后大学四年,黎烟其实一次都没打给他。 她送孟斯奕去机场,餐馆距离机场本就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黎烟没有下车,只坐在车中目送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宽阔,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可惜至人无梦,她亦无法成为那个例外。 雾失楼台,她听见她人生中的一个按钮在今夜被按下,她的渡口消失在雾中。 第34章 背影不为任何风景执着 北城大学读书的第三年,黎烟由顾教授推荐,报名参加了一场专为青年艺术家办的展会。 论起来,她其实还不太够格戴“艺术家”这顶帽子,可顾毓石教授似乎对黎烟格外青睐,不仅频频为她与这样的活动牵线搭桥,平日院校之间的交流访学也总爱带着她。 黎烟怕顾教授误会,一再强调过她与顾今纯属友谊,所以他不必看在孙子的面子上对自己多加照顾。 对此,顾教授的回答是:“这小子还没这么大面子。” “那么您是单纯看中我的才华?” 顾教授沉默了会:“年轻人自信是件好事。” 说到这,黎烟其实大概知道自己能够获得这么多资源的原因了,当初是谁带她过来将她引荐给顾教授的,她没忘。 北城遍地是金,她是有几分天赋,可远未到人海中脱颖而出的地步。 黎烟不打算为此纠结,她默许他的这份好心。若说公平,那么她现在该在烟州的街头卖廉价的油纸伞,上善若水在弱肉强食的城市里是一份过于幼稚的品质。 “好好准备这次的展会,珍惜每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机会,艺术工作者和艺术家有时就差一个被看见的机会。”顾教授叮嘱黎烟。 黎烟认可顾教授说的,虽然这么说不好——可若不想贫困的活着,那么艺术就是一件功利的事,而没被看见,所有伟大的画作就只是废纸一堆。 她忽然理解,夏韵为什么要紧抱某人大腿。 黎烟向顾教授表达一番谢意便准备出办公室,顾教授又叫住她。 “小烟,听说顾今那小子谈恋爱了?” 感情是向她打听他孙子的事。 “您消息挺快。” “这么说,确有其事?” “顾教授,您是要我做您的卧底吗?” “我就是问问,说卧底多难听。” 好在顾今之前就交代过她,要是老头子旁敲侧击,她照实说就行。 于是黎烟一股脑说出来:“女孩叫李盈盈,您应该有点印象,我们仨很早就认识,她是文学系的,性格活泼可爱,为人正直善良,顾今遇见她算是撞大运,其他的您自己问顾今。” 顾教授放心了些,他这孙子从小不着调,他就怕顾今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不成想接下来话锋突转,顾教授笑着看向黎烟:“年轻人就该多谈谈恋爱,小烟,有没有男生追你啊?” 黎烟也笑,带着点调皮劲,试图混过去:“顾教授这是要做谁的卧底?” “你这小姑娘,想多了不是。”而后挥挥手,让她快走。 从办公室出来已经中午,九月的校园多一分金秋清爽的气息。 经过食堂,闻到食物的香味,黎烟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任何东西。早上的两节课上完她就过来找顾教授说参展的事了,忙忙弄弄就到了这时候。 北城大学有四个食堂,每个食堂都各具特色。她最爱吃一食堂的鸭血粉丝汤,老板娘是烟州人,口味做的很地道。 她喜欢往里加一大把香菜,这么吃有种小时候的味道。 烟州美食繁多,口味与川味的重麻重辣不同,而是强调一个“鲜”字,以至于小时候的黎烟非常不能吃辣。 本想问问顾今和李盈盈下课后要不要一起过来吃点,但一想到这俩人自从恋爱后腻歪的鬼样子就觉倒胃口,索性还是一个人去吃了。 于是就遇见了不想见的人。 这大概是黎烟和黎雨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都爱吃鸭血粉丝。 黎烟没想跟她搭话,毕竟她们双方都看彼此不顺眼,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况她是真的有些饿了。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背对人群坐。 没成想黎雨竟主动坐到她对面来。 黎烟只装作看不见,自顾自低头吸粉,只是这碗东西到底失了几分美味。 黎雨往自己碗里疯狂加醋:“听说你谈恋爱了?” 黎烟仍旧没抬头:“关你屁事。” 黎雨说的那人是宋初霁,自从那晚在南城与宋初霁意外相识两人就会隔三差五联系一下。 黎烟总是不自觉对这个男生多些关注,常常主动发信息问候他的身体状况,不仅因为宋初霁长得像她的童年偶像上杉和也,还因为他和小姨有相似的病症。 宋初霁是两年前从南城搬过来的,一开始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这么近,转折发生在黎烟租的房子到期后。 那时候房东要涨租金,黎烟付不起,宋初霁便提议让她住自己的房子,象征性收些房租,这对于当时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的她来说无疑是根救命稻草。 黎烟由于外貌在学校里颇受关注,渐渐地开始有人传她跟富二代谈了恋爱,尽管事实是宋初霁的房子足够大,同在屋檐下,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一天不见面,说话用微信。 “以前家里人总说你和小姨像我还不服,如今看来确实蛮像的,都喜欢跟有钱人谈恋爱,还一副真爱至上的虚伪样子。” 黎烟把筷子往碗里一砸,油溅了对面人一身,“黎雨,嘴别太脏,她是你小姨。” 油渍在洁白衣裙上晕染开,黎雨猛的一站,凳子腿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我嘴脏?黎烟你在这装什么干净呢?从小就你最会装。” 说完黎雨抄起面前还烫着的汤就要往黎烟身上泼。 由于赶上下课的点,食堂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从黎雨站起来开始,周围看热闹的人就没断过。 眼见汤水就要浇在黎烟身上,一只手眼疾手快,将她从座位捞起来,另一只手随即揽住她的肩。 她躲过一劫。 而那一碗滚烫全数浇在了拉开她的人手上,黎烟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宋初霁,你还好吗?”她赶紧拉起他的衣袖,皮肤果然已经红了一片,还起了水泡。 宋初霁却用另一只手将她拉开一些,确定她没事之后松了一口气,“没事,回头擦点药就行。” 黎烟顾不上和黎雨争执个高下,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她拉着宋初霁就要往外走,满脑子只想着赶紧带他去医务室上药。 此时她就像一支哑声的烟花,火星乱窜,却失掉粲然而开的出口。她太过焦急,宋初霁在她眼中太像一支易碎的花瓶,以至于她完全忘记烫伤后应立即用冷水冲洗这一基本 常识。 “阿烟。”身后的人终于看不过去,拉住她。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抚她:“不要紧张,受伤面积不大,没有伤及要害,我先去冲会儿冷水,你帮我去买盒烫伤药,好吗?” 宋初霁语气不急不缓,他就是这样,面对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能保持冷静。 若不是他身体不好,黎烟觉得他或许会跟某人一样,年纪轻轻接手家中事业,然后做出一番成绩,他会是个极好的领导者。 听完宋初霁的话,黎烟也冷静下来,她点头,说:“好” 药店距离一食堂距离不远,她是跑过去的,体育课上的长跑考试她都没这么快过。黎烟问店员要了最贵的烫伤膏,她相信一分钱一分货。 回去时经过红楼,余光瞥见院长正与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交谈,举止客气,而她是整个画面中唯一开了倍速的。 她猜测大概是又有什么领导或者大佬过来交流,这在北城大学是司空见惯的事,于是她只瞥一眼便加速往宋初霁那边去。 所以她不知道,身后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深深盯了她的背影一眼。 同行的人注意到,上前询问:“孟先生,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男人神色淡淡,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觉得少年人真是朝气蓬勃。” 纤丽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她剪掉了一头张扬的卷发,取而代之的是落肩直发,却不显乖巧,而令她多几分飒然与棱角。 她确实做到了如她所说的,不为任何风景执着,她的目光总是向前。 有人特意接话:“朝气不假,莽撞也是真的,我手底下的实习生写一份材料能有八个错别字。” 另一位港岛来的老总持不同意见:“老方你介系以偏概全,也有靠谱的啦。” 院长:“各位成功人士别在这缅怀青春了,学校为各位准备了午餐,一起用点吧。” 众人从善如流,去学校附近的琼楼雅府用餐- 冲完凉水,黎烟和宋初霁找了间无人的教室坐下。 她用棉签给他上药,头发没有扎,低头时发尾轻轻扫过男生的手心,他试图轻抚,却转瞬即逝。他忘了,蝴蝶落在手心,从来是来不及握住的。 “疼不疼?” “这点小伤都忍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黎烟觉得他忍痛的表情好笑:“你就逞强吧。” 看着黎烟为自己上药的样子,宋初霁:“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温柔的时候。” 她叹气,“谁让你是受我连累的呢?” 闻言,宋初霁突然收回手。 黎烟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就算是受你连累那也是我自己乐意,阿烟,你别有负担。” 黎烟觉得宋初霁此时就像一只小狗,无辜惊恐地望着主人。 小狗总是害怕被丢弃,除非你伸手摸摸他的头。 事实上,她正是那么做的。 第35章 相见镜中花难折 尽管宋初霁处理其他事来冷静条理,可在她面前却时常一反常态露出这样的一面,每每惹她心软。 都知道宋初霁是个富二代,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私生子。 由于身体原因,他的父亲从未想过认他,而他存在的价值,是他母亲跟父亲要钱的筹码。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妈妈”是一个令他感到陌生与惧怕的词汇。 他父亲虽不是个好人,但也算是个大方的坏蛋,每年都给他与母亲绰绰有余的钱,于是他就成了个衣食无忧的“药罐”,保姆将他照顾得很好。 也是由于身体,宋初霁没能完成学业,所以基本没什么朋友。 他喜欢猫,常常趁保姆不在时偷偷下楼投喂它们。人总是乐得在别的物种身上找寻自己的共性,宋初霁也不例外,而他与那些猫的共性无疑是“被抛弃”。 他有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些猫,再艰苦的环境总能想方设法活下,而他却时常妄想化作攀墙绿萝,有所依仗的活着。 黎烟后来成为了那张墙。 刚上大学那年,黎烟刻意将自己与孟家切割开来,尤其是经济方面。 拿到驾照之后她找了一份兼职,艺术培训机构的美术老师,学生多的时候课时费还算比较可观,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加省吃俭用,她不仅赚到了学费,还赚到了前两个月的生活费。 租的房子是她自己找的,最初签了六个月的租赁合同,也就是大一的十二月到期。 那是个寒冬,她生了场重感冒,课时费本就赚的没有前几个月多,房东还闹着涨租。 从前被庇佑久了,那是黎烟第一次体会到生活艰辛。 她说起那段无处可去的日子时,总说自己是走了大运才又遇见宋初霁,可事实上他们更像是两只折翅的鸟互相倚靠,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直这么彼此倚靠。 光线穿透窗格,令这个时刻沾染画卷的色彩,黎烟习惯性忽略他眼中火焰,目光转移到腕上的手表上。 “刚刚没吃饱,再陪我一起吃点吧,吃完我陪你去复诊。” 宋初霁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复诊,从前是保姆陪他,搬来北城之后这个人换成了黎烟。 他们去学校附近一家连锁餐厅吃饭,餐单交给宋初霁,她习惯将点菜权交给别人。知道她无肉不欢,宋初霁要的几个菜都是荤的,就连汤选的都是海带排骨。 黎烟莫名恍惚一阵,似乎已经很久没人会在她耳边叮嘱多吃蔬菜这件事,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人。 连锁餐厅对面,琼楼雅府气派的落地窗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叫黎烟短暂闭了闭眼。 宋初霁将辣椒炒肉里的青椒挑出,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她的餐盘中,只见对面女子侧仰着头,定定望向餐厅对面那栋建筑。 琼楼雅府——今年刚刚开业的饭店,做的是淮扬菜系。远远望着,建筑风格与北城大学有种相得益彰之感,只是虽然外观透着股学院风,但里面并非一般学生可以消费得起。 宋初霁循着黎烟的视线,目光落在琼楼雅府的三层玻璃上, 落地窗开了一条缝隙,看不清里面,只依稀能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黎烟伸手将他们餐桌旁的窗户也打开,街市的人声尽数漏进来。对面大抵有人点了烟,烟雾飘出,宋初霁不知道为何黎烟会如此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阵烟雾。 “怎么不吃?”他问。 黎烟回神,“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排骨和冬瓜更配。” “你喜欢吃冬瓜吗?” 她笑出来:“不喜欢。” 琼楼雅府,落地窗边。孟斯奕皱着眉撇开头,试图躲避身边熏人的香烟气味。 经桌上的人提醒,香港佬才猛然想起来孟先生不喜烟味,于是后知后觉将烟头按灭:“对唔住啊,孟先生。” 孟斯奕回以一个礼节性的笑,不及眼底,转而招呼服务生过来,另点两道素菜:清炒马兰头和耗油生菜。 有人问:“孟先生什么时候爱吃素了?” 男人眼中多一分难见的柔和:“家里有个小朋友总不爱吃蔬菜。” 他背靠落地窗,手遥遥一指,告诉服务生:“烦请菜做好之后送至对面。” 服务生很通风情的问了一句:“孟先生,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给那位小姐吗?”- 饭吃到一半,对面楼上下来一个人,穿服务生的制服,手中托盘放着两道菜,菜被小心罩起。 服务生朝他们这桌走来。 “请问是黎烟小姐吗?” 她倒是没什么吃惊,淡淡答道:“是。” “孟先生吩咐我将这两道菜送来,让我转达给您一句话。” 她掀开托盘上的两道菜,跟桌上其他菜相比,这两道菜简直跟春天的麦子一样绿。 “什么话?” “孟先生说,中秋将至,请记得回家吃饭。” 回家。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陌生。 她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谢谢,麻烦您一会来收餐盘。” 服务生走开之后,桌面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过了会,宋初霁小心翼翼开口:“阿烟,今年中秋你不和我一起吗?” 她笑一笑,以示安抚:“当然和你一 起,记得要等我一起吃月饼。” 再多的话宋初霁就没问了,黎烟几乎与他无话不谈,只除了那个人。 他心中有隐隐猜测,但又觉得人的感情不能一概而论,将一段感情刻雾裁风地描述本身就是片面的,就像他与黎烟。 “好,我等你。” 黎烟夹了一点绿叶菜放嘴里,果然,一如既往的难吃。 两年半的时光不长不短,足以叫人觉得梨云梦远,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仿佛早已泡影般破碎。 一整盘马兰头几乎被她吃完,舌尖麻而苦涩的感觉告诉她,骗自己忘了很简单,真的忘记却很难。 黎烟开车送宋初霁去医院,驾照是高三那年暑假拿到的,如今她也算得上是个老司机。车是辆不算新的奔驰C系,平日出行她开的都是这辆。 复诊的流程是固定的,来几次就摸熟了。黎烟排队取号或是缴费的时候,宋初霁就提着她的手提包,站在一旁乖乖等着。 他是个生活能力不强的人,自小的生活环境让他不太擅长打理这一类的琐事。 从前在南城,宋初霁都是去的私立医院,所有的事都有人替他打点好,医生也是相熟的,自然就没有这些烦恼。之所以来北城,也是因为那里的医生建议。 北城有全国最先进的心脏治疗中心,虽说南城医疗水平并不差,但就心脏这一领域,北城仍是最优选。 唯一的缺点是心脏中心是公立性质,永远人挤人,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要花在排队这件事上,等到结果出来之后常常是几个小时之后,接着又要拿着检查报告去找医生。 好在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只有两个指标需要稍微控制,开了点药医生就让他们走了。 下午五点,驱车从医院出来,夕阳垂落时,他们的车堵在了归程的高架上。 “完蛋,堵车。”她轻拍一下方向盘,恹恹地说。 “凡事要往好处想。” “能有什么好处让我想?” 宋初霁示意她看天空:“譬如,晚霞真美。” 她抬头,天是紫粉色,加上高架这一绝佳视角,晚霞简直成了看一万次都会被惊艳的美景。 黎烟沉默的放空,短暂忘记了令人烦躁的车海。 她荒唐地联想,假使小姨还在,自己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没课的下午开车载着她去医院复诊,然后在归程的路上不幸遇上堵车,黎嫣嫣那么一个文学细胞泛滥的人,看到这样的晚霞会不会矫情的赋诗一首,接着被自己毫无掩饰的嫌弃? “假使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假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初霁是她对小姨亏欠的“出口”,那些缺失的耐心与陪伴,她竭尽所能弥补给他。这种错位或许很离谱,但她需要被允许这种无伤大雅的心理安慰方式。 “宋初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她忽然说。 “为什么?” “因为每年中秋你都要陪我吃月饼,直到八十岁。” 知道她又在胡搅蛮缠,他说:“行啊,那我每年都陪你吃五仁月饼。” “为什么是五仁?”黎烟嫌恶地白他一眼,“拜托,我与五仁势不两立。” 宋初霁笑。 车潮渐渐流动,夜幕落下,昼夜交替之中,这是宋初霁想要留住的美好。 他们住的房子在城郊,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黎烟将车停在院中,熄火。 下车时却有一阵强烈的灯光对准他们,从院外照射进来,如直入的明月。 见她被刺得闭起了眼睛,外面的人将车灯转换成近光。 车牌是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黎烟定定站在院内,没有上前,院外的人也没有下车,尚未关上的院门像是楚河汉界,好像踏过了就要下乔入幽一般。 最后还是她首先结束这场对峙。 黎烟把包递给宋初霁,“你先进去。” 宋初霁迟疑地接过,手相碰时不忘叮嘱她:“早些回来。” “知道。”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许久不见,小陈倒是看着有些发福了,见她出来他立即下车来迎。 “黎烟小姐,好久不见,先生挺挂念你的。” 她没好气:“你是他肚中蛔虫吗?” 小陈吃了个瘪,“您还是上车吧,先生在等你。” 黎烟看了黑漆的车窗一眼,没上车,而是跟小陈说:“我不上去,你让他下来。” 小陈:“啊?” “既然是他要见我,为什么要我上去找他?” “大小姐,您这是无理取闹。” 她无所畏惧:“是又怎样?” 小陈又吃瘪。 他感觉今天黎烟莫名针对他,刚想辩解几句,后座门开了。 男人神色中并无被冒犯的不悦,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事与她生气。 “小烟,好久不见。” 他的白衬衣在幽暗的夜里显得突兀,仅仅是与他面对面站着,就令她有一种下里巴人撞上阳春白雪的错觉。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距离上次在机场送别已经两年半的时间。 那一次,她几乎将所有话都露骨的表达了出去,但她用了“拿得起放得下”的聪明姿态,所以如今再见不至于尴尬。 这两年半黎烟也回过孟宅,次数不算少,只是每一次他们都能做到与彼此“恰巧”错开。 《家园》仍旧完好的悬在孟宅的墙上,他们心照不宣的规避见面,任彼此成为镜中花。 镜中花难折。 第36章 中秋不妄贪 “孟叔叔。”她收起无理取闹的架势,沉缓而乖巧地叫人。 孟斯奕合上车门,示意小陈暂且开车去别处,然后与黎烟往路边走,她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城郊安静,冷色调的灯光温和的洒下,黎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踩他地上的影子,耳边是清凉的风,温度恰好令人舒适。 此刻他们像是平凡的家人,在这么一个平凡的秋日夜晚,平凡的出门散步。 “小烟,听顾教授说,你拒绝了对外交流的项目。” 在青年艺术展之前,顾毓石教授曾递给过她一张出国交流的申请表,黎烟考虑了一周后最终还是把申请表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是。” “原因是什么?” “我不向往那里。” “你没说实话。” “那您觉得实话是什么?” 孟斯奕在一顶路灯下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别墅。二楼的窗中,有一道驻立等待的身影。 “跟他有关,是不是?”虽是问句,但他语气笃定。 黎烟没有否认。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至于原因是什么,很重要吗?” 他表情镇定,说的话却带有几分轻蔑:“他算是哪门子的原因?” 黎烟这才终于抬起了头,与深邃的眸对视。那是一片容易让人溺沉的海,她从不敢过多地看,而她印象中的这片海,从前从不轻易的轻视什么人。 “孟叔叔,我是个成年人,可以为我所有的决定负责。” “你所谓的负责就是搬进这座又偏又远的房子,去趟医院都像是翻山越岭,还要做他的司机,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又要为他跑前跑后,而他只需要像一个巨婴一样站在一边等你。黎烟,恐怕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无法明白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付出。” 虽然久未相见,但他对她的生活仍旧了如指掌,细节到去医院跑前跑后这样的事他都清楚。 “两个人相处不就是应该互相搀扶吗?总是计较谁付出得多多没意思,非要这么说的话——孟叔叔,我与你之间,你为我付出过许多,而我才是那个‘巨婴’,你又为什么不赶紧将我甩掉呢?” 她用他们的关系作喻体,孟斯奕无话可说。 “小烟,巧言善辩这点,这几年你又有进益。” 晚风令他的语速都比往常更平缓些,与其说他是被她说服,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让步。 控制欲是爱的本能,而他选的从来是放手。 孟斯奕不问她与宋初霁的关系,也不问她是否爱慕宋初霁,他永远只会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来关心她的人生,譬如她是否能拥有一个还算好的前途、她的艺术道路是否能走得顺当。 她本该对此感念,可内心最真切的希望并非如此。 她不希望活成打怪升级的副本。 两人继续往前走。 之后的话题轻松一些。 黎烟问:“您现在工作还像以前那么忙吗?” “好一些。” 她猜应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还是频繁出差,在新闻联播里出现的次数也只增不减。 “孟叔叔,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多,您为什么偏偏选择医疗器械这个领域?” 走累了,他们在一条长椅旁停下,孟斯奕的口袋里常备纸巾,他将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而后两人并肩坐下,中间留出半人空隙。 “国内医院的大型医疗器械基本都是被国外技术垄断的,这使得病患的治疗成本大大增加,甚至许多东西我们用的还只是国外品牌的边角料,所以只要是有条件的人都会选择去国外治疗。要想改变现状,医疗器械的国产化替代是必须要做的事,也是我长此以往正在做的事。偏要说一个契机的话,可能还是因为嫣嫣。” “小姨在这上面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的确遇到过,她病情恶化的时候医生曾建议她去美国,就是因为那边的仪器更先进,我当时已经着手办手续,但后来她还是没去。” “为什么不去?” “她说不想无质量的延长生命,相比起来,她更想回家。” 黎烟明白,所谓“代马依风”。 从前的岁月仍旧有很多掉落的碎片,只有他偶然拾起时,她才能窥得一二。 “不管怎样,孟叔叔,你正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说:“我知道。” 他还知道,这条路很长很远,艰难异常。 但他不会停下。 后来他们在长椅上就这么静静坐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话,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日居月诸,他们仿佛是其中唯一停滞的。 黎烟没有问为什么相隔这么久他会忽然来见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只要没有锐意的进攻,就可以维持现状、粉饰太平。 离开之前,他仍旧叮嘱她中秋记得回家- 一周后,黎烟在抵达孟宅之后才终于想起今年中秋的特殊之处。 九月二十七号,恰好也是她的生日。 因为是小生日,加之黎烟本就不是喜欢夸张宴会的性格,所以家中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 看得出来布置的人是极力迎合了她的喜好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缅栀。 嫩黄的花心渗透着一股生命力,在一些东南亚国家,这种花被佛教寺院广泛栽植,他们称之为“庙树”,每每听见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都会浮现一座巨大的佛塔,而塔的外形是花的形状。 孟家的人倒是都到齐了。 吃完晚饭后,每个人都给黎烟送了礼物,就连孟晚晚都奉上一个小小的礼盒,甜甜的祝她生日快乐。 老爷子送的东西最实诚——一块扎扎实实的金条,孟思娴说这哪是金条,简直是金砖。黎烟尝试拿在手中掂掂,确实有些拿不动。 孟思娴的礼物很好猜,橙色的礼盒袋扎眼得很,今年最新款的包。 方锡宁:“你以为小烟是你?这么沉迷包包。” “你懂什么,”女人笑着把礼盒递给黎烟:“包治百病。” “谢谢小姑。” 远在大洋彼岸的孟颖发来祝福短信,说她的礼物寄的国际物流,要晚几天到,黎烟告诉她没关系,孟颖记得自己的生日她就很开心了。 随后大家默契的将视线投向某个今晚没怎么说话的男人。 孟斯奕坐在老爷子身侧,旁观她收下别人的礼物、微笑着道谢,不知不觉,她已经亭亭玉立、处事得体大方。 烈焰侵袭清明的池水,他脱掉外套,仍感到燥热。 男人递来一个小小的礼盒,比孟晚晚的盒子还要小一点。 大家都很好奇里面装的什么,纷纷催促黎烟快点打开看看。 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钥匙躺在里头。 看出她的疑惑,男人淡淡解答:“西园公寓六单元2103,以后属于你。” 这套公寓就在孟斯奕回北城常住的那套公寓楼上。 黎烟不太懂孟斯奕的意思,他的拒绝虽然婉转,但到底是拒绝,如果想送房子为什么不选个离他远些的地方? “谢谢孟叔叔。”却也还是接过。 接受是一种礼仪,有很多话不适宜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接受只是权宜之计。 她猜到他的礼物会很贵重,却也没想到他会直接送套房子。黎烟想起十八岁生日他送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珠宝,今天这些礼物大抵也会和那套珠宝一样,被牢牢锁在某个地方。 在她的观念中,这些都并非是属于她的东西。 不妄贪,剥离的时候才能更简单。 灯光暗下来。 生日蛋糕是她为数不多爱吃的甜品品牌,有人说这个牌子是“蛋糕中的爱马仕”,不仅贵,还玩限量那一套。 蛋糕是双层,取名叫“紫色繁花”,花状奶油嵌在上面,热闹与冷清撞在一起。 贵有贵的道理。 而黎烟满脑子想的是等会一定要记得打包一份带回去。 宋初霁是被中药“泡”大的,苦的尝多了就偏爱甜食,每次经过甜品店黎烟都会想着买一块给他。 他是一个非常好哄的人。 吹完蜡烛后黎烟特意去厨房找宋姨,拜托她拿一个包装盒给自己,蛋糕是冰激凌的,不提前放一份在冰箱黎烟怕等会走的时候化了。 “这个蛋糕这么好吃?连吃带拿。”孟斯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黎烟合上冰箱门,转过身来,没解释,只点头默认。 虽然不一定准确,但黎烟感觉孟斯奕对宋初霁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 “等会结束坐我的车,我带你去西园公寓看房子。” “好。” 难得人聚这么齐,老爷子晚上小酌了几杯,起了兴致,话头密了起来。起初兴高采烈的,直到话题落到孟斯奕的婚姻大事上,老爷子的金毛都缩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去。 “真是搞不懂你,夏韵这姑娘哪不如你的意了?这下好了,叫别人捷足先登。” 这个“别人”说的正是林宴沉,那次过年的牌局没结束多久两人就确定了关系,真真假假吵吵闹闹已经将近三年。 这也是孟颖出国这几年一次都没回来的原因之一。 孟思娴偏偏继续拱火:“爸,您别为我们孟大先生操心了,听说人最近资助了个女大学生,没准过几年小姑娘一毕业您就能抱上重孙了。” “思娴,你喝多了。”方锡宁试图提醒孟思娴,别什么都在老爷子面前说。 老爷子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小娴,你说真的?” 第37章 黑鸦片明珠虽有裂 孟斯奕:“她的话您也信。” 老爷子:“我倒是希望你有那个本事。” 孟斯奕捏捏睛明穴,“爷爷,您还是放过我吧。” 黎烟听着他们谈得火热,始终没有插话。十几岁的时候他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掀起骤雨,而今她已经能波澜不惊的做个旁观者,有句话叫“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谁知下一秒,话题却到了她身上。 孟思娴:“小烟有没有谈恋爱?” “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这大好年华的,不多谈几场恋爱多浪费?” 方锡宁:“你别教坏她,小心阿奕跟你拼命。” “谈恋爱多正经的事!他成天不干正经事还管起别人来了?” 对于孟思娴的当面贬低,孟斯奕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等着时针指向十 点。 最近十点一过老爷子就犯困,自然也就该散场了。 十点十分,老爷子果然打发他们离开。 听说要走,黎烟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厨房把蛋糕装进保温袋里带走。 男人淡淡瞥过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想起从前她也曾坐在他车的后座,抱着一瓶豆浆不撒手。 对于珍视的东西,她总是喜欢抱在怀中。 车启动了一会黎烟才姗姗来迟,坐上后座。 他突然问:“你跟烟州的朋友还有联系吗?” “您说叶明州?偶尔联系。” 非常偶尔。 叶明州当年高考落了榜,没有选择复读,而是选择创业,从那时候起他就成天忙忙碌碌的,消息也就少了。 孟斯奕手伸向她怀中的保温袋,黎烟却下意识握紧。 男人眼神一滞,“一直拿着不累吗?” 而后他将桌板放平,示意她将袋子放在上面。 有时觉得,她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些。 “孟叔叔,我今天不想看房子了。” “不看怎么知道满不满意?” “我困了,改天吧。” “既然这么困,今晚就睡在西园公寓,反正那里什么都有。” 她脱口而出:“不用!” “为什么?” 黎烟胡诌一个理由:“我认床。”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向桌板上的保温袋。 “是吗?”孟斯奕没有戳穿她蹩脚的理由,“那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只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明显是在嘲讽。 “人当然不会一辈子只睡一张床,就像孟叔叔您这辈子也肯定不会只遇到一位女大学生。” 他今晚饮了酒,脑袋有些昏沉,黎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起了香水,身上常有不同类型的香味。 今日她身上味道特殊,味道中不仅带着股甜,更带着股攻击力,就像她说出的话。 没记错的话,这款香水叫做黑鸦片。 就连名字也这么符合她的气质,不碰则已,一碰就上瘾。 孟斯奕:“你似乎有什么不满。” “我只是觉得女性年华易逝,而男性却可以没完没了的找女学生永葆青春,真是不公平。” “你意有所指。” “就算是,”她望向窗外,“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孟思娴的几句话你倒是当成金科玉律了?这么轻易就给我下了判书。” “我没有。” “算了,”窗外霓虹闪烁,男人叹了口气,“孟思娴说的女学生其实是黎雨。” “什么?”黎烟吃了一惊,“你和黎雨……” 他满脸麻木,“停止你脑子里那些荒诞的联想。”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外交流的项目她交了申请表,但是费用方面遇到些问题,我顺手资助了点。” 他说的轻松,可据黎烟所知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您还真是乐善好施。” “我只是看她成绩确实好,而且,她是你的表姐。” 黎雨是生物工程专业的,和孟斯奕目前所在的领域算是专业对口,他的公司一直很重视专业人才的培养,每年都会签下北城大学这个专业最优秀的几位毕业生。 “从小到大,黎雨都是我们家最像小姨的人。” “胸怀大志这点你确实不及她。” “孟叔叔是在说我胸无大志?” “不是吗?”他微微抬眉,“如果把你比作一个项目,那么我的资源曾经必然是全部向你倾斜的,而你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最终辜负了我的投入。” 他说“曾经倾斜”,那是不是也如商人趋利避害的品质一般,在发现看不到成果之后,他是不是会及时抽手,向别人倾斜? “宋初霁不是莫名其妙的人,在我眼中他是家人一样的存在。我确实胸无大志,我只希望他能永远健健康康,无论是出国还是留在国内,前提条件是他在我身边。” “家人?”他冷冷的笑,“孟家那么多人是都不配做你的家人吗?在你心中,家里悬挂的那幅《家园》又算是什么,暂时取悦我们的工具?”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孟斯奕忽然觉得闷极了,打开车窗透气,“我不管你们目前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关系,但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表态。黎烟,我绝不赞同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别说生儿育女了,就谈眼前,他活着都困难,这样的人怎么给你稳定的生活?” “这样的人,”她重复这几个字,“那你当初为什么选小姨?她不也是这样不健康的人吗?” 明珠虽有裂,仍叫人心动。可是—— “正是因为选择过,才知道这是一件多耗费精力的事,我不愿你步我后尘。” 他以过来人的经历给她真诚的建议,黎烟却感到难过,黎嫣嫣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人,最后给出的总结词却是“勿步后尘”。 “你后悔了?” “我从不为我的任何选择后悔。”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话,路途一路畅通,连个红灯都没遇到。 小陈犹犹豫豫半天才敢问一句:“先生,所以……咱们去哪?” 窗外光影划过男人棱角分明的脸。 半晌,他说:“送她回家。”- 黑鸦片的味道在车厢中散去,车停在院子之外,孟斯奕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车中坐了很久。 他目光涣散,思绪如一堆扯不开的线头,黎烟总是有这么一种能力,让他井井有条的理智变得纷乱无章。 这几年刻意的躲避似乎无济于事,她像一盏瞬时熄灭的烛,风轻轻起便又在心中重新燃起。 房子里的灯一个个亮起来,窗格中隐隐约约透出人影。 她小心翼翼带回的蛋糕是给谁,不言而喻。 不知从何时起,他被排除在她的界线之外,她的世界有了新的重要的东西,并且那东西似乎坚若磐石、不可撼动。 今晚聚餐,在黎烟未到孟宅之前,孟思娴再次与他谈到这件事。 她问:“你当真要当清心寡欲的和尚?小烟年轻貌美,你不出击早晚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不懂。” “我不懂?孟斯奕先生,你不就是觉得良心有愧,当初对不起黎嫣嫣,现在又对她的外甥女动了心吗?可是人生在世难免对不住几个人,你脚上镣铐这么重做什么?别说她青春宝贵这种话,青春不挥霍也是会过去的。” 青春不挥霍也是会过去的。这句话真是令人心动。 他几乎要被说服。 若以上位者的姿态,他此刻应该急流勇进,握紧时机,猎取猎物。 可他不想做这段关系的上位者,也不愿黎烟当猎物。 角色不对,时机也不对。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孟思娴问身边的方锡宁:“你们男人爱一个女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方锡宁:“我们对待露水情缘才不会踌躇不决,只有对待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才会这么谨慎犹豫。” 孟思娴:“哦,原来我们阿奕想与小烟共度一生?” 方锡宁笑而不语。 孟斯奕没理她的阴阳怪气,夫妻俩一丘之貉。 之后黎烟推门而入,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从那一秒开始的一整个晚上他的视线都没有离开过她。 上次见面光线昏暗,只注意到她长高了些,没能更仔细地看看她。 如今一看,发现黎烟不再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而是比两年前要胖一些,虽然还是瘦,但有了些肉感。 她穿一身无袖牛仔裙,露出的一小截手臂肤若凝脂,眼神却更加坚毅。 黎烟成长的很好,无论是外貌还是待人接物,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一整个晚上,她客气有余,生疏也有余。 这都是他一手酿成。 孟斯奕知自己没资格对此不满,却还是难免在黎烟小心翼翼对待那块蛋糕时感到五味杂陈。 她的青春若是与另一个人挥霍而度……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心中沟壑难填。 她说,那个男孩是一切的前提条件。 明月如圭璋,一群人只顾着赏月,桌上的月饼没人动。 孟斯奕望向他的月亮。 却不知从今天起,她真的成了他指缝间流失的沙- 头似乎没那么昏沉了,他让小陈开车。 却在下一秒,接到了黎烟的电话。 这几年她从未主动联系过他,发短信除了逢年过节模版式的祝福再没别的内容,如今突然打过来,孟斯奕预感有事发生。 “停车。” 他听见电话对面的人焦急、带哭腔—— “孟叔叔,拜托你帮帮我。” 第38章 珠串她为别人哭 黎烟进门的时候,除了玄关处亮着灯,整座房子都是漆黑的。 她依次将灯打开,发现餐厅的桌上是各种口味的月饼颇为讲究的摆盘,有传统的广式月饼——莲蓉蛋黄、豆沙馅的,也有新奇的巧克力、冰激凌口味。 宋初霁虽然不会做饭,却擅长将普通的食物摆放成让人高攀不起的样子。 黎烟与宋初霁有一种默契,他们都将中秋当做更甚于春节的日子。 春节需要应付所谓“家人”,中秋他们只需要陪伴彼此。 如果今日不是凑巧赶上她的生日,黎烟应该会提前送一份节礼去孟家,然后今日一整天和宋初霁待在一起。 这两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宋初霁!”黎烟提着带回来的蛋糕,朝里屋喊,却并无人应声。 她心存疑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寻他。 这座房子的楼梯是螺旋状,黎烟曾跟宋初霁笑说每次上楼都像是在跳什么特殊的舞步,就跟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十二个跳舞的公主》一样,只有舞步对了才能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而今日舞步的尽头,是一滩四溅的奶油,她不小心踩到,差点滑倒。 掉落在地板上尚未完全粉碎的蛋糕顶部,依稀能看见“阿烟生日快乐”的字样。 她失声惊呼。 宋初霁倒在楼梯的尽头。 那年冬天的雪似乎总是无穷尽- 黎烟特地学习过基本的急救知识,孟斯奕接到电话回头来找她时黎烟正在给宋初霁做心肺复苏,中间体力不济换成孟斯奕,直到救护车来。 急救室外,黎烟已经筋疲力尽,她瘫软在座椅上,牛仔裙角沾染一点血迹。 对于那个冬天,她仍然怀有巨大的恐惧,有那么一刻,波西米亚狂想曲仿似又入耳。 “小烟。”孟斯奕蹲在她面前,试图将她从一团模糊的世界稍微拉回来一点。 黎烟尽力去理解他在说什么,可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需不需要抱一下?” 她毫无犹豫扑进他的怀抱,眼睛埋进男人胸膛,逐渐弥漫的潮湿是水瓶漏出的隔夜开水,没有全然冷却,却也不再滚烫。 她此刻非常需要一个这样的怀抱承接住她。 宋初霁和小姨都属于复杂先心病,但是与当初小姨相比,宋初霁的病症要更加严重一些,小姨当初虽然无法做剧烈运动,但起码完成了学业,活到三十岁病情才急转直下,可是宋初霁今年才二十二。 急救室的灯一直没有暗下去,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的足够强大,可是一旦沾染有关死亡的话题她仍难免变的脆弱。 “我不想他也死。” 孟斯奕轻拍她的脊背,他明白黎烟是不想相同的遗憾发生两次。 “放心,我会安排最好的医生。” 一小时后宋初霁被推出来,麻药劲还没过,他昏睡着。 护士告诉黎烟,宋初霁暂时要在ICU住。 医生说宋初霁幼年时做过一场重大的心脏手术,现如今看情况必须要再做修复,黎烟第一反应是问风险,医生只说手术难度不低。 重症病房有固定的探视时间,现在进不去,于是黎烟就在病房走廊坐着。 孟斯奕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她。 期间他去楼梯间打了个电话,回来后没几分钟心脏中心的院长过来接待他们,并为宋初霁换了一位主治医生。 权力三六九等,人活在这张罩网中,再怎么畅想独立自主,在这些危及生命的题目中,她根本不可能拒绝他的恩惠。 黎烟觉得自己真是矫情,这个时候还有暇想到他们之间跨不过的鸿沟。 “孟叔叔,我替宋初霁谢谢你。” 晚风带了凉意,他将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拇指抹过她眼角。 “不用谢,只是不想你难过。” 黎烟是一个擅长用冷静淡漠伪装自己的人,极少有今日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发生。在救护车上时,她紧紧握住宋初霁,像是可以为了握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她流泪的样子让人忽然就理解了书本上所说的“泪如珍珠”。 孟斯奕不喜欢她为别人哭。 可是她的珠串偏偏落满地。 再晚些的时候黎烟实在太累,不小心睡着,起初孟斯奕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后来直接将她抱上车,送去附近的一家酒店。 她模模糊糊在他怀中醒来时问他带自己去哪里,孟斯奕只让她继续睡,她不疑有他重新合上眼。 孟斯奕在这家酒店开了半个月的套房供黎烟休息,想来这段时间她必然会频繁的往医院跑,在这里住会方便些。 夜渐深,将黎烟放在床上后他从房中退出去。 孟斯奕在酒店长廊尽头的窗台上安静站了会儿,明月照人心,他思绪却并不清明。 圆月之下,男人问小陈要了一支烟。 “先生,要不还是算了吧,您每次都会被呛到。” 孟斯奕无奈叹气:“都说烟解千愁,它却不愿解救一下我。” “或许另有他法。” “你现在说话也喜欢云里雾里。” 小陈看向紧闭的房门,“先生,您还是比较适合从根源处解决问题。” 根源。 可这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根茎不止一个。 他轻笑一声,愁绪埋进月色里- 宋初霁是在第二天中午苏醒的,情况不算好,医生说只有各项指标稳定了才能安排后续的手术。 黎烟换上专门的防护服进去探望宋初霁。 看到黎烟肿胀的眼,宋初霁的指尖在她的手背上轻点几下以作安慰——他目前还没有力气说话,氧气罩勾着他的一缕魂,他的精神十分不济。 “宋初霁,记得你答应的,每年中秋都要陪我吃月饼。” 他努力笑着点头,见他脸色实在苍白,黎烟没有在里面待太久便出来,出来之前,宋初霁在她掌心写了五个字,“艺术展加油”。 “我会的,你也加油。” 孟斯奕在病房外面等她。 医院这种地方孤军奋战是凄惨的,他没打算让她一个人面对,从昨日宋初霁住进来,缴费、办手续、拿药他都为她安排好。 黎烟有时候也很模糊,自己究竟喜欢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孟斯奕,还是要在前面再加上“有权有势”几个字。 “情况怎么样?” “醒了,但没什么精神。” “总要有个过程,别太担心。” 她抿抿嘴,努力扯起嘴角:“我明白,真的谢谢你,孟叔叔。” “又谢?” “您钱多势广,不明白劳苦大众在医院这种地方的无力,您为我解决了所有物质层面的问题,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我只能多谢几遍。” “不如付诸实际行动。” “您说,我一定照办。” 他将手中保温袋打开,递到黎烟手上,里面装着热乎的饭菜。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 “以后乖一些,好吗?”他眼中古井无波,倒映一片月色。 “孟叔叔,我很不乖吗?” “你如果乖,现在就应该着手准备留学的事情了。” “您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倒不是,不过我在考虑你上次的话。” “什么话?” “你说无论在哪里,前提条件是宋初霁在你身边。” “所以?” “所以你好好准备这次的艺术展,争取获个奖,方便申请那边的学校。至于宋初霁,等他情况好转一些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他和你一起去,他会拥有最佳的医疗资源,” 他确实不太爽黎烟的身边有另一个人,可也如他那条真理般的准则——控制欲是爱的 本能,而他选的从来是放手。 即便她与另一人产生了爱情,那也是她该经历的人生,按照黎嫣嫣当初的嘱托,他至少应该背负“家长”这个身份直到她大学毕业。 就像忠义的将军不会背叛无能的君主,他早就觉得,重情义是一种反人性的自我掣肘。 “孟叔叔,您想的真是全面。” “所以你觉得可行吗?” 她只说:“我会好好准备。” 这几乎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既可以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能让宋初霁获得更好的治疗机会,除了要牺牲一下她的自尊——她又要手心向上了。 幸好她的自尊不算什么难以丢弃的东西。 黎烟正式开始准备将于一个月后开幕的展出,这次展出的中心主题为“童趣”。 她是考试型选手,围绕这两个字可以画出一万幅画,可这次的艺术展不局限于画作,她的所有落笔便都显得缺了几分创意。 顾毓石提醒她:“试试将画笔落到别的地方。” 黎烟一点即通,有了想法。 她从小最会的就是将画笔落在“别处”。 掀开记忆的巨大苫布,她的油纸伞已经布满灰尘。 号竹、构建骨架、上伞面、绘花、上桐油、晾干……繁琐的步骤在她的脑海中依次演练。 俯仰一瞬,她丢盔弃甲多年,但她仍然深谙“黎氏油纸伞”的内蕴。 它上面不该是花期短暂的玫瑰,而该是扶摇而上的风骨,那是小姨为了玫瑰而舍弃的气韵。 她决心重新拾起。 第39章 原点我们都只活一次 黎烟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顺利进入伽州艺术学院读硕士。 孟斯奕兑现了承诺,为她和宋初霁在学校附近准备了一套房子,雇了个保姆照顾他们的起居,另有两位护工轮流换班照顾宋初霁。 自从两年前那次晕倒之后,宋初霁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体力也越来越差,发展到后来几乎无法独自站立。 他那位有钱的父亲中年得子,得意过了头,遂以“宋初霁已经成年”为由断了他的生活费。他的生活一时陷入种尴尬的境地。 幸好黎烟凭借青年艺术展名声小起,后续卖出了不少画作,才维持住两人的生活。 之后他们到G国,孟斯奕承担了一切经济花销,她在这方面的压力得以舒缓。 这里的医生和国内医生的论断差不多——宋初霁只是暂时吊住一口气而已,一旦离开了机器与药品,他将是一根随时断裂的琴弦。 黎烟已经很久没见到宋初霁笑了,小小一张病床,是他人生的迷宫。 伽州冬日,难得的晴天。 黎烟将宋初霁推进阳光房,支起画板,起笔勾勒他的轮廓。她少画人像,以至于后来他睡着她还未画完。 “小烟,在吗?”屋外传来人声。 孟颖的学校在邻城,自从黎烟过来,时常趁假期来找她。 孟颖这两年别说过的多滋润,不仅结交了一群留学生朋友,三天两头办派对,放摇滚乐跳舞,酒都是抱瓶吹,全无优雅可言,而且谈了男朋友,是个蓝眼睛的混血,睫毛长得能戳死人,可惜只会说一点中国话。 用孟颖的话说,词不达意有时是一层滤镜,太明白彼此的意思容易争吵。 很多时候,她单单是看到男友那张脸气就消了大半,可见这段恋爱她谈得多肆意洒脱。 “林宴沉”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过她们的聊天话题里,十几岁那场直白勇敢的初恋真正成为了昨日风雨。 孟颖再次邀请黎烟去参加他们的局:“拜托,就当是认识新朋友嘛!” “我不放心宋初霁一个人在家。” “保姆和护工都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孟颖的嗓门并不小,宋初霁却完全没有被吵醒。 黎烟拿一张薄毯盖住轮椅上睡着的男生,他的呼吸很轻,睡眠却日渐变沉。 “小颖,我真的不去了。我知道你是想介绍一些朋友给我,但我心思目前不在这。” “我能问问你对宋初霁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吗?” 黎烟只说:“胜似亲人。” 孟颖轻轻挑眉,看不出信或不信。 中午的时候,黎烟盯着宋初霁吃了药,护工将人扶上床喂了些流食,之后他就又睡过去了。 孟颖亲自下厨给黎烟做了几道中国菜,自从出来留学,她的厨艺精进得很,从一个煮鸡蛋都会爆炸的厨房小白迅速成长为了个煎炒炖煮样样会的小厨娘。 看着孟颖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黎烟不由感叹了一句:“小颖,你长大了。” 孟颖抛了个媚眼:“怎么,烟烟小姐被我迷住了?” 黎烟笑骂她油腻。 只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两人却吃的很香,黎烟边吃边不忘单独留出一份来。 孟颖瞥她一眼,黎烟弯弯唇角:“他醒了会饿的。” “被你爱上的男人一定幸福极了。” “你又想取笑我。” “我可不敢,只是单纯觉得,一个外表美丽并且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女孩子生动极了。” 黎烟反问:“你不就是吗?” 孟颖安静地笑,和黎烟对视:“我可不是。” 成年人惯会三心二意的爱人。 一小时后护工说宋初霁醒了,黎烟端着留好的饭菜上楼。 或许是家乡菜勾起了他的胃口,餐盘中的大部分食物他都吃完了,黎烟伸手揉揉男生的头顶,像是对待一个得到小红花的孩子。 然而她夸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宋初霁说:“阿烟,你跟孟颖出去玩吧。” “什么?” 他的目光静如空坛,“你需要结交一些同龄的朋友,不要总是围着我转。” 黎烟掖好他的被角,“朋友这东西不在于数量。” “不只是朋友,还有很多……青春的乐趣,不该舍弃。” 他说的隐晦,但她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没觉得委屈。” “是吗?”小狗的眼睛垂成一条缝隙,“我们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保姆、护工无微不至,一切都是那位孟先生施与,而据我所知,你读大学这几年之所以让自己那么辛苦就是不愿让他继续施与你任何东西,可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人生就是一次次转圈,而且,我根本一直在原点。” “那就再一次尝试远离原点,阿烟,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今日拗不过他,病床上的人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她能做的只是让护工隔着墙注意宋初霁的动静。 在病床上的这些年,他是一个非常听话的病人,无论是吃药治疗,还是吃饭睡觉,让他怎么做就怎么做,顺从得像木偶。 黎烟不信人没有情绪,她知道宋初霁只是一直在忍。 他难得耍点脾气,她反而开心,乐得顺着他。 孟颖开车载她出去,目的地在另一个州,孟颖有一栋度假别墅,他们每次把聚会地点定在那都会通宵。 “你男友叫什么名字?” “Jason.” 黎烟觉得Jason有几分年轻时小李子的神韵,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令人联想到蓝眸白毛的猫,却没有猫的高冷。 《猫鼠游戏》是黎烟最喜欢看的电影之一。 Jason热情的跟黎烟打招呼,然后就吻上了他口中的“Mysweetie”。 孟颖整个人都贴上去,毫不避讳别人,热情奔放在他们的世界中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见黎烟表情无奈,孟颖对她打了个响指,脸上有几分红晕。 “Wealllivejustonce.”她说。 我们都只活一次。 人生不过百年,人死如灯灭,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忘乎所以的活一次,让尘世规矩都去见鬼。 孟颖说的对极了,只是黎烟做不到。 房子里很热闹,像是小时候看的电影里激昂叛逆的主角,穿比基尼大笑,行为比穿着更火辣,不可言说。 房子最醒目的位置却放了一个小便池,达达主义走进现实,人人都是马歇尔杜尚。 场内的尖叫声与香槟一同四溅,这是个极为纵情声色的地方。 她对孟颖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这些年一次都不愿意回国了。” 孟颖:“That‘sit!” 黎烟十八岁之前总是喜欢这些喧哗吵闹的东西,还时常偷喝酒,真的成年之后只觉这些声音吵得人头疼,喝酒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有一个自来熟的金发男主动搂过黎烟的肩膀与她共饮,黎烟一口喝完一杯之后感觉人都要升华了。之后她避开男生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借口说去上个洗手间。 她不太熟悉这栋别墅的结构,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找到上楼的电梯,看到电梯里的楼层序号才知道这个房子一共五层,黎烟果断按下“5”。 房子的隔音很好,走出电梯的那一秒一切人声都像是远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十厘米的高跟,踩在走廊厚厚的毯子上毫无声音。黎烟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在通往爱丽丝仙境,这里短暂的成为她一个人的树洞。 去往露天阳台需要跨过一张半封闭的窗,黎烟伸腿迈出去之后才发觉自己忘了把鞋脱掉,好在她驾驭高跟鞋的能力不差,没有崴到脚。 阳台的墙壁上有一个梯子,只有出来的人才能发现它通向屋顶。 这大概是设计者的一点小巧思——半封闭式的窗户之外,有特别的风景。 黎烟将鞋子扔在地上,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她只顾低头关心脚下是否踩实,全未注意到屋顶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坚硬的梯子踩的人脚发疼,黎烟皱着眉揉脚,甫一抬头,与一道视线对上。 木质香调与屋顶的风混为一体。 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孟斯奕。 出逃的鸟雀翻越囚笼,偶然落脚,主人却已在休憩等候。 屋顶的一颗灯泡光亮还不及火烛。 黎烟在原地站了一会,脚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的余光扫过,克制住自己拿出纸巾为她擦拭灰尘的冲动,他有点犯洁癖。 黎烟在旁边的位子坐下。 主动搭腔:“您是来看孟颖吗?” “老爷子怕她在外面心思玩野了,吩咐我过来看看。” 一楼的音乐声简直要贯彻云霄,Jason搂着孟颖的腰在舞池中央跳舞,气氛最嗨的时候两个人直接拥抱着跳入水池,又引起一片喧哗。 何止有点野。 黎烟有些疑惑:“她怎么敢在你眼皮底下做这些举动?” 他边上放了杯特调的酒,拿起饮一口:“她不知道我在这。” “那你怎么进来的,这不是她的房子吗?” 孟斯奕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他轻笑时黎烟闻到一阵酒的辛辣,“这房子是好些年以前我在这工作的时候买的,她不知从哪找到的钥匙。” 是她犯蠢了,别说房子,就算是一个包、一辆车,孟颖的钱财来源自然都是他。 黎烟觉得,孟颖今晚可能会死的很惨。 “你倒还算乖。” 他指的大概是她面对金发男逃之夭夭的行为。 黎烟盯着他手中那杯特调,有点想尝一口。 “我只是因为不喜欢那个类型。”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一只飞蛾撞在屋顶那颗灯泡上,掉落在地,黎烟思绪断了片刻。 心中的飞蛾却开始振翅。 第40章 崩溃我和他谁更重要 这是个星辰遍布的夜晚,北斗星的方向熠熠生辉。 黎烟扬扬下巴,“那当然是越帅的我越喜欢。” 他随着她的视线仰头,幽邃的眼睛里映着笑意,“还挺浅薄。” “人贵在诚实。” 他又问:“多帅才算帅?” 黎烟指指天:“大概……得要像北斗星那么帅。” 她说的很玄乎,但孟厮奕确实像那颗星,是个能在迷途中给她指引方向的人。譬如小姨去世那年,她差点就是风浪中翻覆的舟,是他让她重振旗鼓,扬帆前行。 他的反问比黎烟的回答更玄乎:“只喜欢这一颗吗?” 她愣了下,“正打算喜欢下一颗。” 晚风渐起,吹开黎烟披散的发,露出肩膀的细吊带。她锁骨处有一道细微的红痕,是被蚊虫叮咬过挠的,落在幽暗的的灯光里,没来由让人想入非非。 孟斯奕对她说:“你不怎么诚实。”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 那杯特调下去三分之一的时候,黎烟终于说:“孟叔叔,我想尝尝你的酒。” 他看了眼手中的杯子,递给她。 日出龙舌兰,杯底的红石榴糖浆缓慢地升起,玻璃杯口印上一个浅浅的唇印,是酸甜的口感。 “好喝吗?” 她说:“还行。” “是吗,那让我再好好尝尝。” 孟斯奕将酒杯拿回,不知是不是不经意,他的嘴唇恰恰好印上那抹红印,像是两块齿轮相咬的拼图。 “确实,有点甜。”他评价道。 屋顶那颗灯泡大概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的,发出电流声,叫她看不清孟斯奕的表情。 眼前只有一片淡淡的剪影,男人高挺的鼻梁距离玻璃杯很近,杯中的日出化作暮色。 她别过头。 “这应该换一盏灯。” “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没什么好,忽明忽暗更有感觉。” 黎烟想了想,孟斯奕这副说辞还挺符合他给人的感觉的——表面温和亲近,而实际上他也如这盏灯一样,常常叫人看不清。 “孟叔叔,我算是知道您至今单身的原因了。” “说说看。” 她认真地:“女生才不会喜欢忽明忽暗、忽近忽远这种事,这样太没安全感了。” “我单身的原因……”孟斯奕最终还是蹲下,用口袋里的方帕将她脚底灰尘擦干净,然后又将自己的薄外套铺在地下让她踩住,“就不能是我心有所属,苦心等待吗?” “为什么要等?喜欢就出击呗。”她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 “那么你对喜欢的人出击了吗?” 她不知道现在将脚擦干净有什么用,待会走的时候又会脏,她脚底灰尘可不会比他的外套昂贵。 黎烟抬头:“我还没找到下一颗星星。” 男人铺外套的动作滞了下,手握住她的脚腕放上去时说了句:“不急。” 她心想他对她真是宽容过头。 iPhone的闹铃声催命符一般,在晚上十点整准时响起。每天这个时候黎烟都会去宋初霁的房间把他手机拿走,她不让他熬夜。 今天她不在家,只得打个电话请护工代做这件事。她等待电话被接起,指尖一下一下轻击大腿外侧,对面却许久没人接,她不厌其烦的重拨。 等到护工接起,她交代完事情后又询问了一番宋初霁的情况,细致到他晚饭吃了几口。 黎烟有时也觉得自己面对宋初霁有些婆婆妈妈,不知是不是所有女人对待珍视的东西都会变得黏黏糊糊。 她因为护工说宋初霁晚饭多吃了几口而开心,嘴角不自觉上扬,心想明日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几块甜点给他当作奖励,宋初霁最近很喜欢市区的一家bakery。 她太旁若无人,根本没在意身边男人盯着她看了多久。黎烟无法形容那种眼神,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平静的凝视。 黎烟提议从这里下去,说着脚就要沾地,“看吧,刚刚就不该擦。” 孟斯奕挡住她落下的腿,“我背你下去。” “别了吧。” “怕什么。”他不由分说,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下去的梯子并不陡,扶手也是加固加粗的,可她仍感到心颤。 黎烟今天穿的本就足够清凉,孟斯奕身上现在也只有一件短袖,她不想和他肉贴肉,太近了,容易让许多弥散的感觉重新萌芽。 可她仍旧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身家性命系于一体。他偏偏使坏,走到一半停住,叫她贴的更紧。牛仔裤包裹着一双纤细的腿,似蜿蜒的树根缠绕住 他的。 “孟叔叔,你停下做什么?” “黎烟,如果让你选,我和宋初霁谁更重要?” “这种时候让我回答?”她像是被绑在悬崖上严刑拷打的犯人,一个不慎就容易被丢下去。 “所以,你想清楚再说。” “孟叔叔,这是没办法排序的。” 男人的眸子沉了沉,“没法排序”本身就意味着他没赢。 孟斯奕没继续为难她。 黑色高跟鞋倒在梯子旁边,他捡起来为她穿上,等她站定后,扶着她手腕跨回半封闭的窗,进了屋内。 今夜他们说了这几年来最多的话,诗里说百年俱是梦,黎烟觉得今晚尤是。 两人乘直升电梯下楼,黎烟站在孟斯奕身后一些,暗自打量他背影时发现他黑色短袖的领口不知何时夹了一根黑直的发,想来是刚刚被他背着时自己落下的。 她抬手,指尖捏住,轻轻一拉,细密的发从他领口拽出。 男人回了回头。 有点痒。 电梯抵达一楼的时候,黎烟松开了手,头发飘落下去。 “你的头发又长长了。”出电梯之前,她听见他说。 门打开的一瞬,鼓点密集的乐声仿似真的穿透耳膜,让人想起一个老土的词,“欲仙。欲死”。孟颖与Jason浑身湿透,两人痴缠在一起,如同一本画面香艳的禁书。 身边男人脸色铁青,黎烟心中默默为孟颖哀悼。 “孟颖。”孟斯奕轻咳一声,脸色阴沉如某一年他去网吧捉自己,但黎烟想孟颖犯的罪过是比自己大些的,毕竟如此这般的孟浪事,着实不该出现在孟斯奕的眼皮底下。 孟颖闻声回头,看清楚叫自己的人是谁时瞳孔地震了一次,然后赶忙把自己纠缠在Jason脖子上的手臂收回,满脸心虚、气若游丝地叫了句:“大哥。” Jason不明情况,企图贴近她,孟颖连声大喊:“Don‘ttouchme!” 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静下来。 后来派对就莫名其妙的散了,只留满地的空酒瓶和香烟碎屑。 孟斯奕转头跟黎烟说:“小烟,你去找间客房休息,我有话要和小颖说。” 孟颖朝黎烟投来求助的目光,黎烟听孟斯奕的话去客房休息,经过孟颖时小声说了句:“自求多福。” 不知当晚孟斯奕对孟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不久之后孟颖便与Jason分了手,结束了一年的gap,专心投入最后的校园生活。 开始黎烟还有些担心,但她后来丝毫未在孟颖身上看出情感破裂的悲痛。 对此孟颖只轻飘飘说了句:“不过是个男人。” 男人而已,遍地都是,无足轻重。 黎烟心想,这世上大概除了从前的林宴沉,在孟颖的世界里所有男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孟斯奕让孟颖与Jason分开是十分明智的,因为不久之后,黎烟就听同校的朋友说,Jason是个“瘾君子”。 她将这件事告诉孟颖,孟颖一朝被蛇咬,深觉社会险恶,于是最后一年留学生活她化身三好青年,再没有参加过这类狂欢聚会。 其实及时抽身也是一种幸运。 时间回到那晚。 黎烟躺在陌生的床上,有点睡不着,她最近的睡眠还算不错,之所以忽然失眠,她想除了因为不适应这张床,还因为今天和孟斯奕说了太多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斯奕的言语间令她觉得,长久以来两人之间默允的那条界限开始有点模糊。 若有似无的靠近,如同缓慢渗透的荼毒,她以为自己早已免疫,而病症发作只在一夕。 那杯特调令她口干舌燥。 黎烟掀开被褥,下楼。她不怎么习惯这里的地毯,软到令人觉得会随时踩空。 厨房灯亮着。 他大概是刚洗完澡,穿洁净的睡衣坐在岛台边喝一瓶水,一旁的手机接通电话,放着免提。 对面的女声似有连绵不绝的话要说,从家里的装修聊到服装首饰,从名人轶事说到明星八卦,黎烟从未见识过如此健谈的人。 听声音,该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 家中又给他介绍对象了吗?黎烟麻木地想。 脚步继续,进厨房倒水。 她有意放轻自己的动作,尽量让自己不要打扰到电话对面滔滔不绝的人。 类似的事这些年已经够多,起初她还兴致勃勃地与别人斗一斗,如今却觉得无趣得很。她该学许多年前陈顷妤的洒脱,也该学夏韵的趋利避害,唯独不该学小姨的痴情错付。 黎烟有些为电话对面的人惋惜,单纯的心智腐蚀不了一个成年男人,她顶多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晴好的天气,眨眼就过去。 见黎烟小心翼翼的动作,孟斯奕气不打一处来:“你蹑手蹑脚做什么?” 他忽然发声,不止让黎烟吓一跳,还有电话里的人。 黎烟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妨碍到对面女孩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通话断了。 “孟叔叔,我只是来喝水,不想打扰你们聊天。” 黎烟口中“你们”这两个字令他不爽,仿佛她全然无所谓他与谁比肩,“只是爷爷强行塞过来的,打扰了也没事。” 他眼中全是她唇上闪烁的晶莹水色。 那一刻,孟斯奕清楚的知道,漫长的隐忍已至崩溃边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暴雪下半身和心脏 “您从前教我,待人接物要保持起码的风度。” “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你说的话,我自然记得。” 水龙头没拧紧,水滴一粒粒往下落,在寂静的空间产生偌大回响。 她藕粉色睡衣沾染到水渍,叫衣领深处的红痕更加明显。 孟斯奕把离他不远的水龙头拧到位,水滴终于停止。然后起身,伸手抽了张纸巾,朝黎烟走过去。 他仔细将她唇上水色擦拭干净,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那些难忍的冲动也一同抹去。 宁可湿衣,不可乱步。 他有时恨自己古板。 孟斯奕久久望向她的嘴唇,那种眼神叫人心慌。 黎烟莫名有胆色,回看过去:“孟叔叔,夜晚总是容易让人鬼迷心窍,你若是因此做出些出格的事,我想我会原谅你。” 她这副神色,叫他仿若看到从前那只狐狸。 那只狐狸被关押太久,时常令人遗忘她的存在。 叫人忍不住逗上一逗。 孟斯奕将纸巾扔进垃圾篓,距离被悄无声息拉开,“看来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知道,男人的下半身与心脏是不连在一起的,如果您有需要,看在您对我数不胜数的恩情份上,我不是不可以献一次身。” 拨云撩雨是黎烟擅长的事,只在于她乐不乐意这么做。 她以为孟斯奕会因为她的轻佻生气,他从不允许她将自己看轻,万万没想到他会反问一句:“那么你呢?小烟,你的下半身和心脏连在一起吗?” 她不施粉黛,黑色睫毛却映得眸色更深,黎烟隐隐觉得有什么变了,孟斯奕从不会对她说这种风格的话。 “如果连在一起,你敢要吗?”她笑着问。 男士拖鞋一步步逼近,直到与她的相距无几,像是终于被她激怒,男人宽厚的手掌揽住女子的腰身,往前一收,她感觉自己的肚子被什么抵住。他低头俯视她,他从不舍得俯视她。 孟斯奕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黎烟,没什么是我不敢的事。” “那我应该问——孟叔叔,你想不想要?” 孟斯奕又一次静默地凝视她,他的唇没有落下来,他甚至松开了她。 “你该庆幸我理智尚存,小烟,你还不如十八岁。” 他的目光太冷。 “人当然不能永远十八岁,但是孟叔叔,我祝你永远保持理智。” 她仍然学不会吹角连营、勇毅进攻。 电话铃声忽然想起,扰乱了一切。 是黎烟的手机,护工打来了电话,她的太阳穴下意识跳一 下。 一般情况下,护工没必要这么晚联系她。 黎烟没来由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日伽州有雪。 她接通电话,却在下一秒失手摔碎了手机- 孟斯奕连夜开车送黎烟回伽州的房子。 车中暖气很足,黎烟却仍然手脚冰凉,背上反而冒冷汗,她身体轻微颤抖着,完全不由控制。 “你还好吗?” 她双目失神,望着前方的无尽夜色,说:“孟叔叔,请你再快一点。” 这种时候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只能猛踩油门。 邻居拨了911,说是听见了枪声,工作人员抵达时血几乎将整张床单浸染,连抢救的必要都没了。 凌晨两点,伽州暴雪。 车刚刚停住,她便钻出来往屋子里跑,警戒线将整座房子围住,她视而不见警戒人员的阻拦,冒雪冲进去。 医护人员已经在处理尸体,这一次,她没能有掀开那张布的勇气。 腿生理性发软,黎烟完全站立不住,孟斯奕一把将她抓过,稳住她的肩膀。 护工是华裔,正在向警察描述昨晚始末。 起初一切正常,宋初霁还向他要了块奶油蛋糕当宵夜,后来他说想一个人静静看会书,他不常有精力做这些,护工以为他身体有所好转,便出去了。 直到一小时后,巨响穿透整条街巷。 那是一把9毫米的手枪,刚落地伽州的那个月黎烟亲自去买的,那段时间附近常有偷窃案,她买来只是为了紧急情况防卫使用。 她一直将之妥善放置,甚至不曾让宋初霁知道它的存在。 百密一疏。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盖过他离去带来的悲痛,她想问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暴雪盖住整座城市,她灵魂出走,回到十七岁的寒冬。 这一次,她仍旧没哭。 他们去了趟警局配合工作,处理完一切后东方既白,警察交给黎烟一封信,确切来说,那是一封宋初霁的遗书。 孟斯奕将她送回那座房子,全程没多说一句,不知这样相似的雪天是否也会令他回忆起永失所爱的痛苦,她无暇多管。 黎烟在孟斯奕的车上坐了几分钟,看着这场雪,她想起:“孟叔叔,还有一周就是平安夜了。” 他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 “我们无法共情他们所经历的痛苦,但我想他们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太过难忍。小烟,或许对他们而言,选择活下去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黎烟攥紧怀中的信。 她当然理解,只是难免伤痛。 黎烟在那间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坐了很久,才敢把信展开。 怕什么呢?她问自己。 大概是怕读完之后,就再无法接收到宋初霁留在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信息了吧。 接受一个人不再存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亲爱的阿烟: 展信佳。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你总是怕我疲累,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这一生挺没劲的,但是想想,倒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值得说叨说叨。 第一个,我想应该是八岁那年,我算得上是九死一生,经历了场重大的心脏手术,医生当时说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从手术台上下来。我撑过来了,是不是很厉害?那天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真的以为我的人生从此要重新开始了,因为我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满脸关切的等我醒来。 我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我的妈妈只会爱健康的孩子。那天我以为我终于有资格了。她放了一块小小的麦芽糖在我嘴中,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从前他们只会不停逼我喝药,又苦又涩的药。 妈妈让我一定要快快康复,她说要带我认祖归宗。宋家和妈妈一样,只接受健康的孩子。结果显而易见,后来我仍旧是个病秧子、药罐子,我让妈妈的梦破碎了,我的梦也破碎了。我至今也无法否认,对于母亲的疼爱我心中有偌大的期待。真想再吃一次麦芽糖。 阿烟,将我离开的消息告诉她。若她不能为我哭,但愿她能因此笑。 第二个是关于你,阿烟,你猜到了吗?那个夜晚你叫我“上杉和也”,问我是不是出生那天也下了雪。我时常觉得你看我时的眼神像是穿透我看另一个人,我设想过各种狗血剧情,例如你曾有一个与我长相相似的初恋,后来相熟,才知道这个设想有多离谱。 无论起因是什么,我都非常庆幸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是你陪在我身边,只是觉得你辛苦,要照顾一个既没钱还虚弱的病人。我知道的,你从来不像外表示人那般漫浪,你对感情谨慎而珍视,对朋友尚且如此,更不说爱人。阿烟,你该勇敢一点,将喜欢的东西握在手中,前提是要伸手抓取。 说来可笑,教起你一套一套的,落到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也是个不够勇敢的人,否则不会到现在,我都没向你表露过心意。阿烟,男女之爱是浅薄的,但是我爱你。 最后请容我向你辩解,我深知你小姨对你有多重要,所以有意避开平安夜,但是非常抱歉,阿烟,我真的不知道今天也会下雪。 还有,不要将我带回去,就把我埋在这里,家乡有太多令人伤怀的回忆。生前没有四处闯荡的资本,就让我拥有死后漂泊的自由吧。 再见,阿烟。下一个中秋夜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只做你的上杉和也。』 天彻底亮了,新闻上说这场雪使人们出行受到了影响。黎烟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不知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会不会迷路。 天上也在下雪吗? 熬了一夜,她仍毫无睡意。这种痛苦是无法排解的,她行为上并未因此产生慌乱,相反,她一直十分理智。清醒的接受这份痛苦,是命运给她的唯一选择。 读到“我爱你”三个字时,黎烟没有吃惊。 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本就知晓这份心意。 她是个多擅长洞悉人心的人。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真是坏,坏到早早知晓却一直视而不见,即便这份心意随他入了坟墓,她也无法有任何回应。 她感到愧疚的原因不止这一个。宋初霁始终知道她对他的好是对小姨亏欠的迁移,可他只是说“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完全原谅这段不单纯的开始,他将她剖析得精准而全面,她却从未花心思探究过他内心积压的快乐或疼痛。 雪终于停了。 她的雪却好像要遍布一生。 第42章 闭环她真的没爱过他吗? 黎烟是在第二天拨打的宋初霁母亲的电话。 期间打了好多遍都是被直接挂断,大概对方见是海外的号码,怕遇到什么诈骗团伙。她这一生被骗无数次,人到中年戒心反而高高竖起来了。 后来终于有一次没有被挂断,对方接起来后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默的接通。 黎烟:“请问……是宋初霁的母亲魏柔女士吗?” “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您儿子昨天凌晨去世了。” 电话中又是一段漫长的电流声。 很久之后,对面才说了句:“告诉我干什么?” 黎烟觉得母亲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感到可笑,“不干什么,宋初霁在遗书中说,如果这个消息不令你难过的话,让你开心地笑一笑也行。魏柔女士,你彻底摆脱他了,不知你是否高兴?” “听你的语气,看来你们关系匪浅。你没必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如果你是想谴责我未尽到母亲责任的话我想我们的通话可以结束了,在这件事中,我也是受害者。生下他的那年我不过十八岁,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为一个孩子牺牲一切,如果我不是受他父亲蒙骗,宋初霁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电话断了。 真正令黎烟气愤的是,魏柔甚至没有问一句宋初霁是怎么死的。 十分钟后,黎烟收到一则短信,来自魏柔。 「我给他随身带的那张卡上转了一笔钱,烦请买些祭品放他墓前,他爱吃甜的。」 她居然记得他爱吃什么。 黎烟将手机放下,失神地望向画板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 忽然想起什么,她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点香薰专用的脉冲点火器,而后将行李箱里的一条**点五拆封。 人总有一个时刻,需要烟或酒来麻痹一下神经。 这条烟原本是要当做礼物送给导师的。 手夹香烟这个动作多年不做却还是很熟稔,十几岁就学会的东西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她站在窗边吞云吐雾,身裹一条深灰色披肩,头发低低盘起,少许碎发被风吹乱,她任之不管。不知不觉,烟灰缸中便装满烟头,伸手还欲拿下一根时却发现这包已剩空盒。黎烟低眸思考要不要再开一包,忽的发现楼下院中一道久久驻立的身影。 她手一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十几岁,烟盒随风掉落到楼下。 保姆开门让孟斯奕进去,她下楼来迎接之前用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个手,然后在化妆台上随意拿了瓶香水对着自己狂喷几下。 黎烟下来时孟斯奕已经换好拖鞋,坐在沙发上等她。 “孟叔叔。”年少时那份做错事的心虚延至今日,总觉得他会严肃的将自己教育一通,再跟自己强调一遍吸烟有害健康。 可是都没有。 见她下来,孟斯奕从沙发起身,温和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黎烟亲手泡了杯热茶给他,“有点不好,不过可以忍耐。” 他上前几步,接过那杯茶,靠近时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仍然是黑鸦片,甜腻过分的味道显然是为了遮盖些什么。 “无法忍耐的时候可以打给我,非要抽烟的话,尽量选些不那么烈的。” “我以为你会把我说一顿。” “你是成年人,成年人有很多烦恼是需要借助这些东西来消解的,我完全明白,少数情况下我也会这样做。” 黎烟第一次产生了和他相互平视的感觉,她想,原来她早已是足够被划为与他同类的成年人。那是年少时她日思夜想的事。 孟斯奕:“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听说你不打算带他回国?” “明天,就在本地的funeralhome,是宋初霁的意思,他想留在这。” “那明早我来接你。” “您最近不工作吗?” “正在休假。” 他的住处离伽州有些距离,开车要两小时,黎烟觉得这样他太奔波,于是提议:“孟叔叔,今夜你就住在这里吧,空房还有很多。” 其实她藏了些私心。 这座房子太空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她觉得说话都有回声。像是有个位置漏掉了,怎么补都不行。 他想了想,说:“行。” 晚上的时候孟斯奕敲响她的房门,手中拿一支葡萄酒,据说这酒出自他某位朋友的酒庄,烟熏风味。 “家里酒杯在哪里?”他问。 黎烟一时没反应过来:“孟叔叔,您这是……” 暖调的灯光下,男人的语调像一首沉缓的歌谣,在有风的走廊上,有一种让嘈杂寂灭的力量。 他说:“既然都是成年人,小烟,陪我喝一杯吧。”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封闭式的露台畅饮,起初她身披一层薄毯,后来感到燥热,只穿一件贴身的针织衫。 寒冬的夜漆黑一片,她喝了不少却始终无睡意,只是醉意上头,话多了些。 露台面积不小,黎烟前不久在上面拉了根长长的铁丝线,现在铁丝上悬挂着一把未完全干的伞面。 那上面的图案不是花鸟竹叶,而是一个动漫人物。 “从前我觉得小姨满脑子情爱,油纸伞上怎么能画玫瑰呢?后来我有些理解了,有时候落了笔,不知不觉就朝那个方向去了。” 孟斯奕:“伞面既然是空白的,那就是为了让执笔的人自由发挥。” “当初我们去梧津的仓库,您看见那些油纸伞后是什么感觉?” “除了感到亏欠,还有种无力。” 黎烟用玻璃杯碰了一下他的:“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回报他们同等重量的感情。” 她几乎是吞下这口酒,和不易察觉的泪一起。 他静静端详她苦痛与颓靡,她难过的时候这世界许多东西都变得速朽,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她生命中所有曲折的山川填平,什么成长不成长的,他偏要给她全然的坦途。 不知过了多久,黎烟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头脑昏沉,靠在椅背上睡着。 孟斯奕扶她进屋子,羊毛薄毯滑落在地,她的呼吸落在他脖颈,野火燎原,令他片刻进退维谷。 幽静的长廊上,灯是灭的,这座房子确实太空。黑暗中,孟斯奕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G国的funeralhome和国内殡仪馆大同小异,同样提供火化服务,如果家人想要把一部分骨灰留在身边可以选择购买一个mini盒,大部分骨灰埋葬,小部分带回家。 黎烟为宋初霁选择了个飞鸟图案的。 除了孟斯奕,孟颖也专门过来陪她,有专门的人指导他们走完特定的流程。 墓地在一段空旷的地带,即便黎烟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寒风仍叫人感到十分凛冽。 孟斯奕和孟颖特地为她与宋初霁留出空间,去了几十米之外的树下站着。 黎烟将准备好的花束放在墓前,没有遵循魏柔的嘱托放些甜品,她想来生他定再不必吃这般多的苦,也就不会偏爱甜。 今早出门后她特地绕道商店买了支打火机带过来,黎烟拿出刚刚晾干不久的伞面,上面是上杉和也的肖像,之后毫无犹豫将之点燃。 这是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她想人们之所以习惯用燃烧的方式寄托哀思,定然是因为灰烬与逝者一样,都是烈火焚烧后化作粉尘,飘散于风却仍然存在。 碑上的照片是用电脑从护照上抠下来的,宋初霁从前总对这张照片不满意,说是拍得细皮嫩肉的,不能展现他的男子气概。 黎烟哄他说下次带他去照相馆重拍,一直拍到他满意为止,很显然她失了约,他这一生照片寥寥无几,选来选去最后还是用了这张。 她佯装凶狠:“宋初霁,你可不能为此骂我。” 好像撼动了什么阀门,她多日积攒的泪决堤,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头倚在坚硬的碑上,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碑文。 上面写的是——此人爱吃五仁月饼。 几年前他们为五仁月饼应不应该存在而掰扯了一番,宋初霁放出狠话:“我要是有天死了,你一定要在我的墓上刻上‘此人爱吃五仁月饼’几个字,你可不能把这事忘了。到时候我爸妈肯定指望不上,就指着你为我料理后事了。” 她因他说这些晦气话认真的和宋初霁生了场气,却也心知肚明,这句玩笑中暗含的离别留言。 “这世界也只有你会用这么奇葩的话做墓志铭。”她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擦干净。 不远处。 孟颖:“大哥,小烟好像哭了,要不要送点纸巾过去?” “不用。”他走过来前塞了包纸巾在黎烟口袋。 “你们有相似的经历,应该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安慰她吧?” “没什么有效方法,时间可以淡化一切。” “我上次问小烟对宋初霁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她说胜似亲人,我一直觉得男女之间只有经过爱情那一步之后才能进化成亲情。大哥,她真的没爱过他吗?” 孟斯奕想起那个星辰遍布的夜晚,她用黯淡而认真的眼神对他说“还未找到下一颗星星”,那么在寻找的过程中,她是否为这个特殊的人而摇摆过? 有时人会心动不自知,假使她心动了,他自私的想,但愿那只是 一点点。 一点点,渗透不进骨血,拼凑不出深情,只有歉意长久的留存——就像他对嫣嫣。 这世界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没关系,我不在意。”他轻轻说。 孟颖觉得自家大哥答得奇奇怪怪,“你在不在意有什么关系?那是黎烟的人生。” 却未意识到,丛林深处,一只狮子拱起了背,正在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他的同类发起进攻。 第43章 花朝我从来爱你 孟斯奕没能在伽州待太久,工作上出现了些突发状况,需要他紧急处理,于是他提前结束休假,在一切事情办完之后回了国。 临行之前,他给黎烟另外安排了处公寓,帮黎烟搬了家。让她一个人住在宋初霁的故所日日感伤,他实在不放心。 他愿意给予她足够的尊重,但是他不否认,他并不喜欢黎烟烟雾缭绕的颓靡样子,他希望她快些走出阴霾,振作起来。还有就是,黎烟的精力被一个病人占据太久,他怕她忘记一个正常人该如何生活,走进新的环境是淡忘旧日往事的捷径。 新的公寓在学校附近,马路对面是各类的店面,光是咖啡店就有五六家,黎烟笑道:“以后熬夜赶画稿不用愁没咖啡喝了。” 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遗忘了一切伤心事。 孟斯奕伸手拿开吸附在她头发上的细微绒毛,负责清洁的小时工还没到,屋里的灰尘实在多。 “也别熬的太狠。” “您这时应该夸赞我学习刻苦。” “我不想鼓励你辛苦。” “那您鼓励我什么。” 男人的脸上竟带几分狡黠:“我鼓励你胡作非为。” 他乐意见到那只小狐狸。 黎烟对此很受用,没人不喜欢被无底线的纵容。 但她仍然说:“我才不如你所愿,我偏要很努力很努力,孟叔叔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事业有成,成为让你骄傲的人。” 他的真心话是,他不在意她是否事业有成,但他也明白黎烟这么执着的意义。 所以他说:“会有那天的。” “等到那天,孟叔叔,你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等不到那天,你的愿望我也可以满足。” “你都不问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 她被他这种无底线逗笑,“孟叔叔,这种承诺可不能乱答应。” 他目光坚定:“小烟,我说到做到。” 大致整理好东西之后,孟斯奕就该去机场了,黎烟执意送他。 傍晚时分,通向机场的快速通道直达云霄,落日时分的离别叫伤感更多几分,这次黎烟仍然没下车,她摇下车窗,透过寒风目送他。 上一次送别还是在高考结束的夜晚,她将真心话与谎话杂糅在一起向他吐露,而后多年隐忍克制,她真心实意的去寻找过下一颗星星,只是多年徒劳。 今日她向自己妥协,若是真的无法遗忘,那就拼尽全力与旧日星辰比肩,起码要做到无限接近。毕竟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茫然少女,他们既然可以同饮一瓶酒,那么也就可以共享一个忧愁。 黑色大衣的衣角在风中扬起。 多年前被按下的按钮从今日起失灵,她的渡口在雾中重现- 2020年,全球陷入一场特殊的寒冬,很多行业进入停滞状态,国际航班也变得阻碍重重。 这年黎烟26岁,取得伽州艺术学院的硕士学位时,自创的品牌已小有起色。 她为自己的国风品牌取名「花朝」,这个名字来源于古籍《旧唐书》中的“月夜花朝”,意指美好的时光和景物。 这些年黎烟越是花心思研究就越发现,中国有太多未被翻阅的艺术篇章值得挖掘,她借花朝为名,以油纸伞为切入口,试图在海外市场开辟一条道路。毕竟数千年前欧洲人曾为陶瓷痴迷,她坚信数年之后中华文化仍有撼动人心之力。 彼时国内网友正因一个欧洲奢侈品牌“ZR”过度借鉴中国古代的衣饰发起声讨,代言明星为此表明立场,与品牌方解约。 与她合伙的设计师是个华人,名叫罗非与,他看到新闻,若有所思地对黎烟说:“Yan,不如我们回国发展。” 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在他国百舸争流活下来的品牌,带着一切回到原本的国土是一种使命。这几乎是一块空白的领域,早该有人开疆拓土。 黎烟没有立即回复他,只说会慎重考虑。 时尚圈不是好混的,何况她手握的是艺术并非国际主流,原创难行,放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更是如此。费尽周折才有一点起色,她的每一步都必须异常谨慎。 当然,回国发展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她得思考好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决定一切待到自己的艺术展之后再说,黎烟十分看重这次展会,今年是她以“Yan”为笔名发表作品的五周年。 艺术展在一周后,伽州市中心。 这次展会收录的作品包括国画和一些原创油纸伞,她也学顾毓石教授,在展厅专门辟出一角,供她欣赏的新人画家展出作品。 许多圈内名人过来捧场,有艺术圈、时尚圈的,甚至还有电影圈的人,她为多部知名影片特供过画作,期间结识不少朋友。 入口处有媒体捧着摄影设备蹲守,每出现一个名人就咔咔一通照。越多名人站台,展出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越大。 罗非与站她身后:“营销炒作这套算是给你玩明白了。” 这人向来嘴毒。 “难道我要指望知名度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那我们都要等着喝西北风。”风骨和铜臭讲究一个比例平衡,以她目前的状态,大概前者占九分。 他举手投降:“大boss,你做的都对,是我多嘴。” 黎烟微笑着上前迎接友人。 那一天最后她觉得笑得脸疼。 全程进展的很顺利,期间只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时掀起稍许涟漪。 夏韵穿着身火辣红裙,怀抱一束黄白色的花走进来,戳死人的恨天高一下一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整个展厅都回响着她走路的声音。 黎烟想用“气势汹汹”形容这个女人,就连送花这个举动也让人觉得她在宣战。 黎烟都快忘了夏韵也是搞艺术的。 罗非与见状凑到她耳边:“这是你哪位情敌?” 他可真擅长一语中的。 “小烟,恭贺你。”夏韵将花束交至黎烟手中,靠近时浓烈的香水侵人鼻息,“我最近来伽州购物,听说你办展,顺道来看看。你的作品永远这么有灵气,不枉你孟叔叔在你身上砸这么多的资源。” 听出她语含嘲讽,黎烟却还是秉持礼貌,道一声谢,心中却非常不爽她送自己缅栀。这么多年,夏韵必然知道缅栀对于她的意义。至于她说自己是资源咖,黎烟却觉得无关痛痒。 客观原因,口罩遮住女人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眸。 有时觉得这世界挺奇特的,明明那么相似的一双眼,性格却是截然不同。 听八卦新闻上说,两个月前夏韵结束了与林宴沉七年多的恋爱长跑,两人步入婚姻。而林宴沉并没有浪子回头,婚后仍多次被拍到与不同异性进出酒店,却从未从有任何媒体拍到夏韵伤怀的样子,每一次出现她总是精致漂亮、笑靥如花。 黎烟:“还未来得及恭祝你新婚快乐。” “没关系,也不是多快乐。” 夏韵答得太直白,黎烟一时不知怎么回。 “或许是因为你嫁的并非是让你快乐的那个人。”她隐晦地提醒夏韵,得陇望蜀是不道德的,但她忘了夏韵本就不是什么讲道德的人。 “那么我祝愿你最后嫁的人能让你快乐,对了,顺便提一嘴,你孟叔叔最近正被一个与你同岁的女孩纠缠,年轻人精力旺盛,若是他最后城池失守,那就有趣了。” 之后女人笑着走出展厅,孟浪的笑声引来许多非议,今日她全程没有欣赏过任何一个作品。 完全是来搅局的。 罗非与阴魂不散,再次凑近:“谁是孟叔叔?” 黎烟白他一眼。 当晚,黎烟告知罗非与同意他回国发展的提议。 “这么快就想通了?”他试着忖度她的真实想 法,“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冷面不答。 有座城池,她失守许久。 黎烟觉得自己是时候做那个收回失地的将军- 那年冬天之后,黎烟与孟斯奕便没再见过面,并非刻意为之,只是每次都很不巧,不是黎烟在忙工作,就是孟斯奕的会议开不完。 人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可她毕竟身在异国,谁都没法等着对方来见自己,他们竟真的整整两年未挤出时间见面。 艺术展当天孟斯奕差人送来祝贺的花篮,卡片上落了他的署名,不少媒体对着卡片按下快门,即便是在海外,这仍是个能引起注目的名字。说起来,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众视野。 媒体追问黎烟与孟先生的关系,却未能得到正面回应,当晚的Afterparty也总有人旁敲侧击,黎烟不胜心烦,只说一句“相熟”,模模糊糊搪塞过去。 物品尚有优劣之分,何况是人,总有个高低上下的,仰头权贵也是人之常情。 但理解与躲避并不矛盾,她佯装醉酒,东倒西歪被人扶上车。 所有闪光灯和人脸远去之后,黎烟从后座爬起来,端正坐着。 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礼服裙勒人得很,于是将腰后的抽绳松开,扯开层层盘起的发,要不是顾及司机,她真想扯开身体上一切束缚的东西。 夜晚十点,伽州与北城相差12小时,算了算,那边是上午十点。 她主动拨通孟斯奕的电话。 他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了,小烟?” 她按开车窗,春天的风是暖的,“只是想道声谢,收到了你的花篮。” “没给你带去什么麻烦吧?” “麻烦当然不算,只是被问的头疼。” 男人轻笑:“你以为名利场那么好混的吗?” 她也笑:“我从前,尤其是十七岁那年,特别特别想长大,恨不得第二天天一亮就能变成个能和人推杯换盏的成熟女人,现在想来,那时候连烦恼都是那么幼稚。” “你想回到十七岁?” “那倒也不想,毕竟现在我拥有喜欢的事业,还挺会赚钱。” 只是十七岁时的梦依旧是梦,她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摘到那颗虚幻的果实。 他赞扬她:“你的优点可不止这些。” 后来孟斯奕问到黎烟往后的工作规划,她将决定回国发展的计划告诉他,听筒里沉默了一会。 孟斯奕:“起初决意要送你出国,后来又期盼你回来。实在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慢。” 窗外星光流溢,她有片刻挣脱了思想的牢笼:“孟叔叔,你很想念我吗?” 得到的回答是:“当然。” “为什么想念?” “这种事怎么说原因?你知道,我从来是爱你的。” 狂风侵袭心中僻静的疆土,她在夜色中哈哈大笑,银色耳环晃来晃去,惹得开车的司机频频回顾。 搞艺术的大抵都有点疯癫在身上,司机心想。 “我也爱你,孟叔叔。”她希望自己真的疯掉,那样才可能把后面的称谓也舍弃。 “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 “有需要的时候记得联系我。” “好。”这段通话大抵接近尾声了,黎烟却让他等会再挂。 “怎么了?” “孟叔叔,如果现在你出现在我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借着昏沉的酒意,我想吻你。 她没说话,也没敢告诉孟斯奕,她恐怕再也寻找不到下一颗星。 那夜连绵的梦境里,是十七岁的自己。 少女披霜带露,走出潮湿的迷宫,她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一度骗过自己已经收回荒唐的动心。可一晃将近十载,她却依旧梦得清醒。 电话最后,黎烟问孟斯奕:“听夏韵说,你最近被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生缠住?” “确实有点难办,”对面叹一口气,“小姑娘脾气古怪得很,怎么说都不听。” “比我还难缠吗?” “有过之而不及。” 她又笑:“等我回去,我来解救你。” “静候佳音。” 第44章 底色总有人要伤心 互联网消息传播飞速,第二天国内的各大网络平台四处都是“Yan”艺术展的新闻,普罗大众对那张卡片上的名字称不上熟悉,真正权贵的名字都是不被广而传播的,但在媒体圈,“孟斯奕”这个名字象征权利与资源,大家默契的为艺术展发出长篇且正面的报道。 才色俱佳的人物设定轻而易举被立在网友心中,黎烟的社交媒体号当晚就增加了几万粉丝。她趁热打铁,当即发文——「花朝」作为中国风奢侈品牌,虽已在海外立足脚跟,但作为品牌创立者,时刻秉持为祖国文化建设事业奉献的初心与责任,不日将举司归国。 关联近日外国奢侈品牌的事件,这个决定使得花朝很快被冠以“民族品牌”的帽子,几家主流媒体甚至都主动转发。 归来的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孟斯奕默默在黎烟的社交媒体上点了个赞,然后发信息给她:「我不建议你将花朝与民族大义捆绑,品牌应有独立的灵魂与价值,这么做或有一时利益,但更有陷入非议的危险。何况花朝的路线并不走量,知名度目前并非第一要义。」 生意就是生意,消费者应为物品价值买单,这种被强加的价值不够牢靠。 黎烟没有回他消息,并不是不赞同孟斯奕的话,相反她十分赞同。只是她觉得既然有开疆拓土的野心,就该有玩火的勇气,不论最后是一飞冲天还是玉石俱焚,她都不后悔。 北城大学的中国美术史课程上,讲师曾在课件上放过一段话,令黎烟印象深刻—— 中国山水画家一般都属于极少数有文化的上层人物,受着政治风云和王朝兴替的深刻影响,非常讲究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对于历史和哲学十分精通,就连他们选择的风格,也常常带着政治的、哲学的和社会的寓意。 搞艺术和做品牌有时是共通的,有史以来艺术就不追求单纯,她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俗人,不打算反抗这片浪潮。 孟斯奕没有再说什么,他只将自己的建议和盘托出,怎么抉择是她的权利。 黎烟先行回国,罗非与在伽州进行一些收尾工作,主要是处理剩余的订单,预计两个月后与黎烟汇合。 归国之前她去看了宋初霁,春天的墓园葱蔚洇润,黎烟望着茂盛的草木,坐在他面前发了会呆。良久,她告诉他:“宋初霁,我要奔赴自己的旅程了,或许很久都没法来看你,我会学着抓取想要的东西,你也要记得多来梦里看我。” 她郑重的与他告别,同时也意味着她从此要将他放下。 十二小时的飞机行程令人身心俱疲,落地后还有一周的隔离,尽管如此,黎烟还是忍不住想象孟斯奕见到自己时惊喜的表情,她没有告诉他今日回去。 她在宾馆补了两天觉,后几天实在无聊,于是拜托酒店工作人员给自己买来了笔墨,窝在房间里对着iPad临摹古画。做了几年原创艺术,习惯了在电子产品上画,拿毛笔的手都有些生疏了。 图库里保存着一幅《雪竹图》,据说是徐熙之作,古人评“徐熙画不可摹”,她今日偏要试试,纯当娱乐。 一幅画足足画了一整个下午,完工时抬头,窗外夕阳已经只剩半个。笔墨沾到脸颊上,她用手一抹,成了只花猫。黎烟对这幅作品不够满意,她左看右看,觉得没画出徐熙的野逸。于是最后的几天她不到长城心不死,每天都在临摹这幅画。 只是模仿这事追求形似容易,神似却难,她对此只偏执到隔离结束那日。 一周时间过去,黎烟第一件事是在手机上叫车,目的地定在京孟大厦,这几年孟斯奕的办公地点又回到了北城。 写字楼周围有一家花店,她想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是他送她花,她也该回之琼露一次。 花店老板说蓝玫瑰的花语是“独一无二”,黎烟觉得冰雪皇后的蓝令她联想到孟斯奕的眼睛——温和、内敛、幽静。黎烟指指蓝色花材:“麻烦帮我包精美些。” 手捧鲜花出现在办公场所很容易招惹视线,黎烟打电话让小陈下楼接她:“先别告诉孟叔叔,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小陈语气为难,却也只是应下。 但是黎烟大抵和“制造惊喜”这事没什么缘分,每一次都是兴高采烈策划、灰溜溜退场。 她终于明白小陈为什么面露难色,孟斯奕的办公室里有人先她一步到了。 她记得那个声音,几年前,她在他水池旁的电话中听过。 昂扬的、单纯的、娇惯的。 这便是那个令他觉得难搞的女孩子吧。 可在黎烟看来,这个女孩子身上没一点令人厌烦的矫揉造作,甚至笑起来时露出浅淡的梨涡也给人一种拨雪寻春的暖意。同样是二十六岁,她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人是有底色的,而这个女孩的底色是一大片粲然的阳光。 黎烟不是故意偷听,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实,两人的对话清晰可听。 “孟先生,我就没见过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难道你的偶像是柳下惠吗?这么坐怀不乱,昨晚我都那样了……” “璐瑶,你还要我怎么做?我已经明确的拒绝过你,你的人生从前或许太过一帆风顺,以至于遇见一点坎坷就容易激起你的胜负心,但感情不是斗气,除非我爱你,否则你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因为我们相差十二岁?” “算是吧。” 璐瑶手搭上孟斯奕的手臂,“这算是什么理由,你也太敷衍了。” 男人不动声色躲开:“我很认真,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妻子幼稚、弱小,我除了面对复杂的工作,回到家还要为了照顾她而伤脑筋,那样的生活太累。” “我会让自己变得成熟。” “可我不愿意等待你,你永远不会是我等待的对象。” 最后的话是有些重的,小姑娘脸上稍微有些挂不住。 却也只得自己找台阶下,“我改天来看你,孟先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想法。” 璐瑶拿上包出去,正巧碰上捧花的黎烟,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相撞。 黎烟稍微让了让,方便璐瑶出去。 璐瑶走后,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孟斯奕大抵以为来的人是小陈,站在落地窗边并未回头,京孟大厦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在这个角度俯瞰一切有种高高在上的凌云之感。 他说:“以后注意拦着点。” 黎烟又往前几步:“孟叔叔是要拦谁?” 听见声音,孟斯奕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小烟?” 黎烟捧着花一步步朝他走近,“怎么,您不会也不想看见我吧?” 他接过去,笑:“怎么会。” “我从来不知道,您拒绝小姑娘时的语气这么决然凶狠,叫人伤心了怎么办?” “总有人要伤心的,只要伤心的那个人不是你就行了。” 不是她吗?可是他刚刚有些话也仿佛是为她而设的。 同样的相差十二岁,她也曾幼稚弱小、需要他不停的劳神照顾。 黎烟收敛起心中隐晦的落寞,她提醒自己别太对号入座,万一那些话只是他拒绝小姑娘的托辞呢? “爱情这件事总要叫人伤心的,好在我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还不用吃这个苦。” 他推开椅子叫黎烟坐,眉眼间闪过一抹类似失望的东西,“还不想恋爱吗?二十六岁谈恋爱也不算早。” “孟叔叔你是在催我?您别忘了自己当初多烦这事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纵容的安抚她,“不催你,按照你自己的步调走就行,有想法的时候知会我一声。” “知会你?难道您要帮我介绍?” 为她倒茶的动作一顿,“算是。” 第45章 索取悟迷在我 后来技术部的人过来开会,黎烟打算去休息室等孟斯奕,出办公室的时候撞上一张熟面孔。 黎雨抱着一沓厚厚的材料从她身边经过,在看清黎烟后表情冷下来。她穿的是一身职业西装,凌厉的线条使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清冷疏离,银色的窄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像个只会写数学公式的高知教授。 她们没有任何交流。 从小到大黎雨都属于顶聪慧的那类学生,她永远是班级里最早完成作业且正确率最高的那个人。她们的家庭虽称不上贫困,但也和富贵无关,黎雨全凭自己保送进北城大学,后出国留学、进入京孟大厦虽有孟斯奕的因素,但从没人怀疑过黎雨的能力,毕竟她总能将一张考卷答得工整有度。 但那也不妨碍黎烟不喜欢她,确切地说是她们不喜欢彼此,她们永远是彼此在世界上最讨厌的那个人。 一个太一丝不苟,一个太恣意张扬。 她们之间注定只能刮过一阵擦肩而过的风。 后来又有别的部门过来,人越来越多,于是他们的阵地干脆从办公室转移到会议室。黎烟一个人到孟斯奕的办公室待着,期间看他们开会辛苦,点了些咖啡和甜品让人送进去。 自己则是坐在沙发上刷手机刷到困倦,他办公室窗帘透光,黎烟随手拿了张京孟医疗器械的宣传手册,瞥到研发人员名单中有黎雨的名字,她对折两下盖在眼睛上,就这么睡了一下午。 醒来时身上盖着件男士的黑色大衣,城市陷入一片昏沉。 孟斯奕穿着毛衣坐在办公桌前浏览文件,整个办公室只有办公桌上开了盏灯,她想他的指尖已然冰冷。 光亮下的人是看不清暗处的人的,黎烟静静靠在沙发上,端详他全神贯注的模样。 工作时的他更像他,充斥逻辑性与机械性,不讲人情、无情造物、悟迷在我。 “饿吗?”她望得出神时陡然听见他问这一句。 黎烟气的笑出来:“你又捉弄我。” 孟斯奕放下文件,办公室一瞬间灯火通明,灯的遥控器就在他手边抽屉中。 他饶有兴致:“所以你为什么偷看我?” “我光明正大得很。” “光明正大的偷看?” 她说不过,缴械投降:“对于英俊的脸庞,多看几眼也是合乎情理的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可不是拍马屁,孟叔叔,我字字真心。” “好吧,所以你饿不饿?” 黎烟从沙发上站起来,大衣被她压出细密的褶皱,她将之整齐放好,而后答了个“饿”字。 孟斯奕带黎烟去了家粤菜馆,本以为是私人的饭局,只为填饱她的肚子,没想到最后来了一屋子人。她用眼神问孟斯奕这是什么情况,孟斯奕在她耳边说:“多结识些人脉,对你以后发展有益。” “这算不算走后门?” “我给你开的都是正门。” 粤菜讲究一个“嫩而不生,仅熟即可”,就像这种饭局,人与人不必有多熟络,推杯换盏,泛泛之交就足够。席上无人询问黎烟与孟斯奕是何种关系,但是交谈之间,大家都心照不宣对她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礼貌。 与孟斯奕一起,这顿饭她几乎未沾酒,只是动动嘴皮子,便有几位老总说要投资花朝。 至于他们看中花朝的什么,不言而喻,自然不会是那点微乎其微的年底分红,他们只是花点小钱,买孟先生的一点开心,所谓花小钱办大事。 黎烟心中明白,但笑着接受。 饭局两小时后结束,黎烟与孟斯奕送走客人。春寒袭人,男人瞥见黎烟单薄的裙摆,“上车吧。” “去哪?” “还记得那盆苏瓦娜吗?” 黎烟恍惚了 一阵,“当然。” “她与你一样,成长的很好。” “你要带我去看看吗?” “是该带你去西园公寓看看,我送你的那套房子,你至今没有进去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委屈。 黎烟觉得好笑,乖乖坐上他的车。 “孟叔叔,我好像吸血鬼。” 从一开始来到北城他给贤礼捐楼,到几年后供她出国,再到现在给她介绍人脉、为她铺路,以及每年生日雷打不动的奢侈品、珠宝、房子,银行卡上永不必忧心的余额,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她索取过太多。 孟斯奕贴心的打开暖气,眼中映着寂静的霓虹。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付出也并非纯粹。” 男人的表情在黑暗中隐晦不清,车厢中突然静下去,木质香调刺激她的神经。 黎烟脑中划过一个猜测,仅一闪而过便被否决。 很多年没来过西园公寓,小区里池子里从前干枯的荷早已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整洁的水面,经过时,她闻到水的腥气。那气味令她没来由联想到某个夜晚,草丛里无家可归的猫。 于是顺口问了一嘴:“孟叔叔,我记得以前小区外面的草坪上有很多流浪的小猫,现在还有吗?” “有位爱猫人士给它们做了节育,全都送进流浪动物收留所了。” “收留所离这里近吗?” “怎么?” “想捐点猫粮。” 他们走进电梯,孟斯奕按下楼层,“不算远。” 黎烟在心中盘算哪天有空。 电梯升上21层,他先带她去了2103。二十一岁收到的生日礼物,二十六岁才来开启,对于送礼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失礼。 这里和孟斯奕的那套公寓布局一样,硬装都是做好的,可惜软装不是黎烟喜欢的风格,也不能说是“风格”,这里毫无风格可言,纯属流水线的产品。 看出她心中所想,孟斯奕:“我已经请了设计师重新画图纸,稍后我让人把联系方式给你,让他按你的喜好来。” “这样也太费周张了吧?” “难道你打算一直住酒店?” 黎烟哑口无言,被说服。 她目前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住所,宋初霁在城郊的那套房子后来倒是写了黎烟的名字,可那里地理位置太偏,加之那里实在充满从前回忆,她不可能在那久居。 思来想去,她说:“那就麻烦你了,孟叔叔。” 他自然是不觉得麻烦的,“在装修好之前,你可以暂住在我那里,楼上楼下的也方便你监工。” 黎烟眉心跳动:“这样不太好吧。” 他倒是坦坦荡荡:“又不是没有住过。” “可我现在成年了。” “成年了,翅膀硬了,就不愿和我同待一个屋檐了吗?” 黎烟失笑:“我从前没发现,您这么擅长端长辈的架子。” “没办法,家中小鸟要飞走,我只能拉紧绳子。” “说的好像我要离你而去一样。” 他无端望向她:“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做这件事吗?小烟。” 黎烟垂下眼眸,不敢回视,她装作欣赏墙上画作,那是一幅水墨画,黑白之色下,能叫人感受到梅的孤高。 “以后不会了,孟叔叔。”她面壁而站,声音低极了。 楼下的阳台上,苏瓦娜已繁茂如树。她从不是什么难养的植物,不畏寒冷、花开三季,那些向外延伸的生命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 临走之前,黎烟亲自去浇了次水。 她向孟斯奕保证会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但绝不是今夜。 他送她回酒店- 那年的冬天,孟颖的酒吧开业,孟斯奕仍没等到黎烟的答案,甚至公寓的装修都因为黎烟的摇摆而一直搁浅。 作为孟大小姐第一份认真打造的事业,开业那天,黎烟、李盈盈、顾今理所应当亲自去捧场。 不必说,当日场面可谓热闹至极,台上有身姿姣好的女郎,也有穿着清凉秀肌肉的硬汉,顾今见状捂紧李盈盈的眼睛:“不许看。” 李盈盈佯装生气,实则眼睛里全是笑意,黎烟和孟颖不禁翻白眼——万恶的小情侣。 孟颖朝黎烟招招手,“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儿。” 孟颖觉得好玩的自然不会是什么上道的地方,果然,跟着她七万八绕走进一个包厢后,围上来一群一八五腹肌男,黎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进了窑子。 “小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放心,他们个顶个健康,都是有健康证的!” 黎烟被谁推了一把,头撞到一块坚硬的胸肌,倒是没有脸红心跳,只觉那更像是一块发硬的面包。 黎烟想人的本性还真是比山还难移,否则孟颖怎么回国几年还是这副死样?她捂着头推开上前嘘寒问暖的胸肌男,刚想说自己才不是什么肤浅的货色,仅凭健壮点的体魄就能把自己迷惑?笑话。 “抱歉,麻烦你能……”刚想问能不能离她远点,黎烟就抬头看清了面前人的脸——一张与男明星相似极了的脸,于是话锋一转,变成了:“麻烦你能说一下和那位黄姓男星的关系吗?” 孟颖笑出来:“瞧瞧,打脸来的就是这么快,我这可都是按照男明星的标准选的人,怎么样小烟,春宵一刻值千金,要不要试试?” 林宴沉陪着孟斯奕走进来时,正好听见“春宵一刻值千金”几个字。他发现身边男人的表情僵硬,紧绷的下颌线像是要砍点什么才能舒心。 孟颖又一次触碰到自家大哥的雷点,却全然不自知。 “试什么?”男人薄唇微抿,视线落在黎烟那副被美色迷惑的面孔上,气不打一处来。 第46章 清醒梦清醒着沉沦 听到孟斯奕的声音,孟颖下意识就往黎烟身后躲,黎烟被她这么一扯,回过神来,目光从那个神似明星的男人身上移开。 她其实不太明白孟斯奕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孟颖开酒吧这事儿是经由他同意过的,甚至是他出资的,而这一屋子的帅哥——声色场合需要这些面容好看的人烘托气氛,孟斯奕不会不明白。 黎烟回过头问孟颖:“你又没犯错,躲什么?” 孟颖恍然大悟:“对哦。” 于是从黎烟身后出来,态度端正地叫了声“大哥”。至于另一个男人,孟颖选择无视。 包厢中的音乐被关闭,林宴沉遣散那些男人,朝孟颖使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去,孟颖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他不得已上前将她拽出去。 男人手劲太大,弄得她手腕疼,孟颖使劲挣脱。走廊上两人的动作大了些,撕扯间撞到经过的服务生,使得一托盘的健力士摔落,满地都是啤酒沫。 孟颖的火山终于爆发:“林宴沉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的眼神说是见到了仇人都不夸张。 望着满地狼藉,林宴沉由衷说了声“抱歉”,然后将钱包里的现金尽数掏出,塞给服务生。 孟颖并未因此给他点好脸色:“所以你今天来这干嘛?你知道我不想见到你。” “就这么讨厌我?” “就是这么讨厌你。”她抚摸手腕处红痕,“林宴沉,真希望你在我的世界像死掉那么安静。” 说完,孟颖转身走开。 曾经有几分炽烈,如今就有几分厌烦。她厌恶他在她喜欢他的时候不喜欢自己,厌恶他娶了别人,更厌恶他即使结了婚仍旧是那么三心二意,最最厌恶自己早早看透他本性,却仍旧钟情他多年。即便如今她放下,也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和平相处,她不是圣人。 林宴沉站在原地,无力地叹气。 倒也没什么,他本就是个混球,这一生对不起过许多人。 服务生小哥蹲在地上捡啤酒瓶的碎片,林宴沉走之前提醒他:“小心别划到手。” 包厢内,黎烟从岩板茶几上拿了颗小番茄塞进嘴里,她并未有做错事的自觉,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孟叔叔,吃水果吗?” 她手举着将水果递到他面前。 孟斯奕没接,“你喜欢那个类型的?” 黎烟手悬在半空,思考几秒:“人人都爱美好的面容,我只是多看了几眼,不算有罪过吧?” “只要面容美好你就喜欢吗?” 她眉眼中有几分俏皮:“难道会有人不喜欢?” 孟斯奕俯身,用嘴接过她手中的番茄,唇轻碰指尖时她仿佛触到电流,猛地收回。 男人静默地咀嚼,令人联想到撕咬猎物的野兽。 “那么从前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我的长相?” 黎烟下意识摩擦那两根手指,轻扯嘴角:“孟叔叔,您也说了,那是从前。” 他起身,像是吞下一颗烂掉的番茄。 “我差点忘了,我们小烟抽身从来最快。” “听起来,您为此感到遗憾。” 他在她面前笑出声,令人有些不明所以,“这些年,你喜欢过多少个面容美好的人?” 黎烟故意气他:“数不胜数。” “那怎么从未见你谈过恋爱?” 她情圣一般:“恋爱只是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形式,还有很多其他形式,比如单纯的亲吻、拥抱,或是兴致到时的一夜留情,这种在一起可以不需很长时间,但一定酣畅淋漓。”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表情也摆出酣畅淋漓的样子。 孟斯奕越听脸色越是难看。 他送她出国是为了让她见识广阔世界,可不是为了让她学这种歪门邪道的,还一夜留情?只有林宴沉那种混蛋才会干这事儿。别人怎样他无权干涉,但是黎烟不行。 忽感口干舌燥,大抵是因为暖气开得过足,孟斯奕抄起茶几上玻璃杯的饮品喝起来,他喝的很慢,看着像是喝水,一杯、两杯、三杯……却依然渴。 “孟叔叔,这是酒。” 他像是听不到。 黎烟又多提醒了几遍,孟斯奕却直接问她:“小烟,你能不能先出去?” 印象里他从未对她失去过耐心,他扮演的从来是循循善诱的年长者,可是这一秒,孟斯奕紧皱眉头,固执的让她出去,以一种驱离的姿态。 她一向听他话。 孟斯奕独自在包厢坐了两小时,他本想慢慢攻下城池,可今晚他动摇了。 这世上有太多诱惑与原因,可以令人心生变,他已经等的够久,她好不容易回来,他无法接受她再一次如指间沙般漏走。 孟斯奕拨通小陈的电话,让他送自己去城郊的别墅。那栋别墅常年有人打理,庭院之外有一块玫瑰种植地,那曾是嫣嫣最喜欢的地方。 今夜,他选择在那里直面自己唯一的不道德- 黎烟接到小陈的电话时已经很晚。电话里,小陈焦急地告诉她“先生现在很不好”,需要她过去一趟。黎烟不疑有他,想想今晚他拿酒当水的样子,能好就怪了。 她照着小陈发来的地址独自开车前往,途经环山公路,路灯明亮非常,天空却在半路开始飘雪。她独自穿过无人的雪夜,车速未减,心中有目的地的人是不惧风雪的。 黎烟开车的时候习惯听收音机,时常觉得收音机的声音是为数不多的与上个时代的联结,主持人今夜抛出的话题是——你还记得与Ta的初见吗? 她像是听见风雪的声音。 思绪与飞雪一同飘往多年前的寒冬,同样也是雪天,她记起从第一次见面,他的伞就已在替她遮挡风雪。只是穿过时间的河流,不知那年冬天失去过的爱人对于他来说是否仍是恒久难忘的东西。 车在庭院中熄停,黎烟注意到院中井井有条的灌木,她以前没听说过孟斯奕还有这么一个住所,山木环绕、位置隐蔽,倒像是一座豢养鸟雀的笼。 下车时才发现,地上已经积了层厚厚的雪。 小陈在她到之前就已经走掉了,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及。门没有锁,像是故意引人深入,第一个入眼的东西是壁炉里烈烈的火焰,暖化人周身的雪。 黎烟从没见过孟斯奕这副醉态,总是挺拔的背脊弯曲下来,修长四肢歪七扭八,人半躺在软皮沙发里,像是陷入一处泥潭。衬衫的扣子掉了两粒,定然是他神志不清时胡乱扯掉的。 饶是醉成这样,听小陈说他躺倒之前还撑着去卫生间刷了牙洗了脸,要不是小陈怕他摔倒将之拦下,孟斯奕还打算脱衣服洗澡,真真是将洁癖刻进DNA。 不知她今天哪一点惹他如此生气,叫他这么一个克制有度的人喝醉。他不是不知道她青春叛逆,早在十几岁就摘下过某些不该摘下的果实,除却她说的“一夜留情”尚未发生,拥抱、亲吻却真切的存在过。 黎烟今年二十六岁,即便心中藏有纯真的感情,那也不妨碍她品尝情爱的滋味,若是水到渠成,她也不会为任何人守身如玉,这是她的权利。 沙发并不太能容下男人,他太高,腿长出一截,黎烟将他扶起来,想让他去房里睡。她让孟斯奕的手臂撑在自己的肩膀上,男人的呼吸顺势落在她脖颈,黎烟闻到一股凛冽的牙膏味道。 “小烟,你来了。”他醒过来。 头脑却没有完全清醒,刚要站起来,下一秒身体却重重的朝黎烟压过去,叫她倒在火炉边,他的下巴则是抵在黎烟的锁骨上。 两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 见他半晌未有动作,黎烟推推他:“孟叔叔,你起来。” 屋子里除了火炉发出闪烁的光亮外,其他灯都没开,角落的唱片机唱着诡秘低沉的乐曲。这样的氛围,人的思绪很容易偏轨。 男人动了一下,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起身,他抬头,双手撑在地板上,眼眸中透露出某种危险的信号,乐曲唱到最后一个高潮时,他终于吻了下去。 深入的、用力的、不容置喙的拥紧她,像是使出多年隐忍的力气。 他看见潮湿的花园里苏瓦娜苍茂如树,他的手指捏紧花的根茎,一下一下去更深处采摘,苏瓦娜若是有眼睛,怕是早已被弄得泪眼迷离。 黎烟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可她只是怔愣了一秒便做出了决定,她没什么吃亏的,早在多年以前她就有过这样的梦境,梦中也是这样灰褐色的地毯,她赤足踩在上面,最后还踩碎了男人一丝不苟的西装。 她曾为这样的快意感到愧疚,而今晚她扯掉他衬衫上其余的纽扣。 她知这一切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还是选择末路狂花一场。对于他,她可以不要求任何结果。 屋外暴雪扬花,屋内干柴烈火。 苏瓦娜的鲜血落在灰褐色地毯上时,黎烟听见孟斯奕在自己的耳边说:“你说谎。” 然后是更加猛烈的裹挟与采摘。 第47章 不道德糜烂的苹果 凌晨三点,气温低至零下,雪覆来时路。 黎烟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那感觉有点像是在发烧,心脏骤烈地跳动,令人透不过气。孟斯奕的手臂则是绳索一般将黎烟拴紧,不给她丝毫逃脱的机会,岂知她早已懒得逃,乖乖待在他怀里。 黎烟困极了,游戏的最后,她独自昏沉的睡去。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过小姨。 梦境是一个疯狂闪跳的万花筒,道路狭窄漫长、不知尽头,但也隐隐知晓,只有穿过这条路,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这一条路似是藏下四季,叫她一会儿冷极,一会儿热极,她在这种极限的温度中朝前走,有种何春何秋的感觉。 黎嫣嫣仍旧是记忆中那样,爱穿浅色衣衫,坐在弄堂风口,只是面容叫人看不清,就像她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问黎嫣嫣生不生气,黎嫣嫣沉默不语。她又问自己能不能爱孟斯奕,黎嫣嫣撕碎一把油纸伞,印着玫瑰的墨迹未干。黎烟慌乱的想要将之修补拼凑,可于事无补。 小姨只说了一句话:“小烟,不必理会早就坏掉的东西。” 她并不太能摸透这话的意思,什么是坏掉的东西?包括她们之间的亲情吗? 梦境颠三倒四,黎嫣嫣和碎掉的伞一同消散。 她在恐惧中睁眼。 屋内是一团寂静的火热,她大脑终于回归理智,昨夜种种,接连浮现。她不为之后悔,但到底令他们之间蒙上几分尴尬之色,他可以推脱为醉酒失智,而她是为什么呢? 黎烟赤脚下床,从床前椅扯下一张薄毯作为遮身之物,逃也一般跑进卫生间。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客厅进到这里的,她倒更像是那个醉酒的人。 身后,男人睁开假寐的眸。 黎烟去洗了个热水澡,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打算趁孟斯奕还在睡抓紧离开。她存了些侥幸,祈祷他会因醉酒而把这一切忘记。 可显然,事情没有按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黎烟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疏冷的男声—— “抱歉。” 她因此僵硬的停顿几秒,以为他是在为昨夜的所作所为道歉,于是她故作轻松,挤出一丝笑:“没关系,孟叔叔,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我是个健忘的人。” 再次抬腿准备走时,孟斯奕再次叫住她,而接下来的话,叫黎烟彻底呆滞。 他说:“我是说对不起,小烟,其实昨天我没有醉。” 她更加不理解,这件事有什么值得他草蛇灰线的?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直至此刻,黎烟终于有些回过味来。 她扶着门把手不禁笑出声,她自诩识人,却从没看清过他的心思。 “孟叔叔,在你的设想里,我此时此刻是应该欣喜若狂还是感激涕零?我是不是应该无比庆幸原来这些年并非只是我一厢情愿?” 雪还在下,温室里的玫瑰零星的开着,孟斯奕下床,拿了双拖鞋放在黎烟脚边。 他蹲在她面前,叫她有些恨他这副虔诚的样子。 “我不否认,这件事是我做的不道德,但是小烟,我已经不道德了许多年,只是如今不想再隐藏了而已。十八岁到二十六岁,我给足了你自由的时间。” “自由?真是可笑,”她踢开那双拖鞋,“你看似给我与你平等的机会,实际上你一直是那个俯瞰的人,你把这段关系开始的开关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一时兴起的时候按下,我就得屁颠屁颠来陪你玩游戏。怎么样,您对我昨晚的表现可还满意?我脱衣服的速度是该加快呢,还是减缓?” “黎烟!”孟斯奕阻拦住她,以免她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让你感到不被尊重是我的错,但请你原谅一个正常男人在听见你的那番关于‘在一起’的言论后心中的不忿,你就当我是自私,我当时想的是,凭什么我为你做清心寡欲的和尚,而你不说纵情声色,却能对不同的人动心,玩品尝别人的游戏?” “是你自己要做一个高尚的家长。” “但我也有后悔的权利。” “你从前跟我说,你从不为任何事后悔。” 他去角落捡起被她踢飞的拖鞋,重新放在黎烟面前,“你永远是我的例外。”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逃离这个有他的空间。 孟斯奕起身,拉住她:“雪太大,这时候下山不安全。” 黎烟终于气极,将薄毯用力扔在男人的身上:“孟斯奕!你故意的!” 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两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孟斯奕无奈地挑眉,双手扶住她肩膀试图平稳她的情绪:“我发誓真的不知道今天有暴雪。” 黎烟往后缩,逃避他的触碰,她还在气头上,“你总有你的道理。” 门“砰”一声关上。 那双拖鞋她还是没穿。 黎烟独自去露台站了会,她希望湿冷的空气能让自己把思绪理清。她十分明白,她这些年能够不为钱财烦恼、得老师赏识、追逐理想、打拼事业,每一件事都是有所仰仗的,她占了他的便宜,却又要求他尊重自己,黎烟觉得这很没道理。早知既要又要的人没好下场,她却一再在这方面犯错。 理智告诉她应立刻与孟斯奕握手言和,这没什么好生气的,起码他真诚的爱她。可是只谈感情的话,她又不想那么轻易的原谅他昨夜的唐突,她允许他醉酒失态,却不能容忍他清醒着给她下套。 雪落在头顶,叫头发湿透,黎烟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烦躁的开始责怪这场迟迟不停的雪。 上午十点,一夜荒唐之后终于令她感到饥饿,黎烟从露台返回屋中,发现孟斯奕正站在厨房。 见她进来,他告诉她:“这里食材不多,拼拼凑凑估计勉强能做两碗豪华版泡面。” 黎烟没搭腔,坐在餐台前刷手机。 孟斯奕背过身煎鸡蛋的时候,黎烟的目光偷偷追随他。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并非老朽的痕迹,相反,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身上更多几分少年人缺少的力量感,他有足够的智慧而非小聪明,他有足够的野心也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他会做混蛋事……他只会对她做混蛋事。 昨夜那个浪荡子带给她的疼痛依旧存在。 锅中的油点崩出灶台,有两点落到男人裸露的小臂上,他眼都没眨。 “想吃溏心蛋还是实心的?”他问。 她故意难为他:“我要没心的。” 孟斯奕转头瞥她一眼,到底没计较,将锅里的蛋黄挑到一边,只留下焦黄的蛋白。他唯独不能容忍她挑食,今日却只是沉默的顺从她的意思,黎烟还有些不习惯。 “这是你补偿我的方式吗?”她问。 孟斯奕没回头:“你今日有胡搅蛮缠的权利。” 她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后来她蹬鼻子上脸,把自己碗中为数不多的几根菜叶子挑进孟斯奕碗里,她全然不顾孟斯奕的表情,做完这件事就开始享受这碗热乎的方便面。 孟斯奕仍没什么特殊反应,甚至纵容她,将自己碗中的牛肉片尽数夹给她。黎烟静静看着他动作,只觉从未将一顿饭吃得如此认真沉默。 孟斯奕今日穿的是宽松的卫衣,脖子上明显的红印像一颗糜烂的苹果,昭彰昨夜的罪恶。 “孟叔叔,我们以后要以什么关系相处?” 他闻言抬头:“主动权从不在我。” 黎烟将碗里汤也喝完,身体热乎起来,她十分认真的:“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什么都不要变?” 求变需勇气,这一切都发生的过于突然,她不喜欢这种脚踩棉花的不踏实感。 “你在怕什么?” 雪终于有停下的趋势,只是这天寒地冻,不知何时才能被暖阳融化。 “昨晚我梦见小姨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过她。” 余下的话不必多讲,情义不容背叛,她做的足够过分。世俗偏见从来不是她犹豫纠结的原因,原因只在心中那道关卡。 “我以为你早就做好准备。” 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否则她不会回国,可事到临头,怯懦就突然冒出来。 大抵是想气他,黎烟故意说:“你说过,人人都有后悔的权利。” “你后悔了?” “不行吗?” 男人的眼中布满深红血丝,他拿一张餐巾纸擦去她嘴边油迹,靠的不能再近,亲吻快要落下时,黎烟侧头躲开,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怎么,孟叔叔,你想强迫我?” “我倒也没有卑鄙到那个程度。”他松开她。 “黎烟,”他似乎终于打算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次,“站在你的角度,我是一个辜负了嫣嫣的负心汉,可你得知道我从未对不住你。我确实早早得知你的心意,比你想象的更早些,我对你的动心也是。但是十八岁,一个什么都懂一些、又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你指望我付诸行动追求你?小烟,那才是真的卑鄙。你以为我在等什么?不过是等一颗树苗长大,春天是不应该踩草坪的,更不应该折断树的枝丫,我守住这条底线许多年,但是一旦树苗长大,你就不能要求我谨守本分、只做家长了。” 他 说话时表情是一贯的诚恳。 黎烟其实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听他说完这些便大致能理解他的苦心隐忍,但她偏偏不表达原谅。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不被珍惜,她没兴趣用他们来印证这条铁律。 黎烟的拇指轻触那颗糜烂的苹果,他任她触碰。 第48章 竹蜻蜓迟到的歉意 她问了个刁钻的问题:“这世上千千万万既拥有绝佳皮囊又有美好灵魂的人,你为什么选择我、确定是我呢?” 孟斯奕将她身子扶正,沉眸思考这个问题。 这问题说不上难,然而要回答得让她满意也不是容易事,语言是一门天大的艺术。 “爱情是件玄乎的事,讲究感觉至上。” 她眯眯眼睛:“孟叔叔,你不真诚。” “你的问题太难。” “还有你觉得难的事?” “关于你,很多都是。” 他转身去洗碗,有逃避的意味。 未来及说别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的源头,来电显示是“黎雨”。 偌大的别墅中,那声音更似钟摆之音,预示某个时刻的到来- 雪路难行,好在没有继续下,有专门的人将道路清理干净,他们才得以开车下山。 几分钟前,黎雨在电话中说阿婆病重,撑不了太久。即便阿婆曾撂下狠话说不愿再见到她,但作为晚辈,黎烟心中仍顾念几分血脉亲情,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趟。 黎烟原本是打算坐高铁的,但打开APP,最近的几班列车票都售罄,烟州又没有机场,她只剩下开车这一个选项,黎雨由于同样的原因没能买到车票,她又至今不会开车,为了尽快回去,只得搭黎烟的车一起。 两看相厌的两个人偏偏要回同一个家,黎烟开始有些明白某些题材的小说痛点在哪。 孟斯奕执意送她们回烟州。 黎烟:“你没必要陪着,我们自己可以。” 道路湿滑,他开得很慢,“那是你的家人,我理应到场。” 这话听着就叫人不禁猜测他们的关系,黎雨单独坐在后座,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年少的时候两人吵嘴是家常便饭,家里谁也奈何不住,如今长大了,却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跟对方说。 黎烟下意识瞥了眼后视镜,观察后座人的反应,黎雨看上去似是没听见。 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就像是无端偷了什么东西的人,很容易草木皆兵。 原本四小时的车程开了足足六个小时。 烟州的道路纵横交错,拓宽了许多,太久没回来,这里已然变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据说烟州这几年旅游业发展极好。 下午四点,他们抵达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车停好后黎烟打算去导医台问护士阿婆的病房怎么走,刚走到大门口,正要进去,一个声音叫住她—— “小烟。” 黎烟差点没认出眼前的人。 他比以前高了些,也黑了些,从前他更接近“白面书生”,如今留了络腮胡,成熟了,也沧桑了,看上去甚至比身后的孟斯奕还要大几岁。 “叶明州?”她迟疑地叫他,“好久不见。” 叶明州掐灭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烟州冬日的冷透着股湿气,像是无孔不入往身体里钻,他却只穿一件毛衣和皮夹克,拉链敞开,显得不伦不类的。 对着黎烟的时候却是傻里傻气地笑:“确实好久不见。” 黎雨忍不住插嘴:“劳烦二位等会再叙旧,叶明州,先带我们去见阿婆。” 叶明州转身领他们进去,“瞧我,把正事都忘了,这家医院新老分区有些模糊,就是怕你们找不到我才来这等着的。” 穿过门诊部大楼,住院部在最后面,黎家人基本都到了,围聚在走廊上,病房里只有黎雨的父亲守着。见他们过来,亲戚们的目光暗自落在黎烟身上,对于这个多年没有回来过的女孩子,他们的目光带着些探究的意味。 谁都没有主动与黎烟搭话,大家都见识过她青春期的胡搅蛮缠,那时候她比炮仗还容易点燃,除了黎嫣嫣,谁要是教育她一句,她就千句百句的还回去,而且字字戳人心窝子,时间久了谁也不敢管她。 舅妈朝两个女孩子递去一个眼神,黎雨没什么犹豫就推门进去了,黎烟则是愣在原地。到场是一回事,阿婆这时候不一定想见她。舅妈见状上前推推黎烟的肩膀:“阿婆在等你。” 进去之前,她下意识望向身后男人。 孟斯奕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心中了然她的犹豫,朝她轻点了下头,“去吧,我等着你。” 对于阿婆,黎烟恨过怨过,却从来没怕过。很小的时候,她和黎雨成天吵嘴打架,阿婆常常被吵的头疼,为了安抚两个小丫头,阿婆从制伞的竹材中取出一节,给她们一人做了个竹蜻蜓,竹蜻蜓的做工算不上精致,但是能飞得很高。 童年的漫长时光里,这只竹蜻蜓是她和黎雨比赛的工具,黎烟时赢时输,却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在阿婆面前她再未赢过。 阿婆这一生先后失去过两个女儿,二女儿黎嫣嫣不必说,大女儿是黎烟的母亲,年纪轻轻未婚生子,却并未在教育黎烟这事上花过什么心思。她一辈子都在等一个赌徒浪子回头,也就是黎烟从未谋面的父亲,最终发现实在等不到,在黎烟十岁那年身患重病去世。 从那时候起,阿婆总是为当初阻拦黎烟的母亲将黎烟打掉而后悔,她总觉得若是当初没有阻拦,黎烟的母亲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也是阿婆不待见黎烟的根源所在。 于是之后黎烟每一次与黎雨争吵,阿婆的天平都会偏向黎雨那一方,黎烟再也没得到过阿婆半分好脸色,那只竹蜻蜓被她狠狠折断,扔进了垃圾堆。 人之将死,黎烟暂且将从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忘掉。 黎雨靠在床边,紧紧握住阿婆的手,眼中泪横流,黎烟却一点也哭不出来。几经生死离别,她每一次都是从麻木不仁开始,仿佛离别的针扎到身上,她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这阵刺痛。但这次,她是真的没有太难过。 阿婆褶皱的手微微抬起,看得出来用了全部力气,老人颤巍巍指向黎烟,示意她上前。 黎雨给她让出空间。 黎烟很不习惯被那么握住,老人手仍旧是热的,将她握得极紧,甚至叫她感到痛。见呼吸罩的雾气更大了些,黎烟将耳朵凑过去,说话这时候对于阿婆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 阿婆的声音很小,只有黎烟一个人听见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之后,机器上是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 外面的亲戚都围聚过来,手上痛感消失,她仍旧是麻木不仁的样子,甚至觉得病房里的哭声很吵。 她又一次被挤到人群的后面。 黎烟搞不懂这三个字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她根本不想要这种临死之前的愧疚,永远的互相憎恶不好吗?干什么要留下遗憾的种子呢?除了叫留下的人心中郁闷,什么用都没有。 她走出病房,问叶明州要了支烟,准备去楼梯间抽。 铁塔猫酸奶爆珠,黎烟年少时最爱的一款,叶明州给的是一包全新的,像是特意为她准备,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道了声谢,往楼梯间去。 孟斯奕追上去:“还好吗?” “没事,我就是觉得这里有点闷,想透透气。”她和颜悦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黎烟说不上伤心, 比起前几次的离别,这次真的还好,或许是因为从前伤痛的痕迹太重,死亡和那三个字都抹不平曾经。虽然心中仍有些怅然若失——那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折断的竹蜻蜓,原本它有赢的可能,却被主人早早放弃。 楼梯间的窗大开着,她站在风口,“阿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跟我说的。” 孟斯奕抽出她手里迟迟点不燃的打火机,换成自己口袋里的,单手捂住烟头,为她点燃,“说了什么?” “她跟我道歉。” “有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何必呢?伤害早已经铸成,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要让我原谅,孟叔叔,我恐怕这辈子都做不成心胸那么宽广的人。” “不想原谅就不原谅。”他轻轻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但是你心情还是被影响了,对吗?” 黎烟尽量让烟雾不靠近孟斯奕,令之从窗飘出去,她并没有吸几口,只是夹在指尖,看着它燃尽。 阿婆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灰色人物,给过片刻的温暖亲情,也给过锋利无比的刀子,三言两语难以阐明一切,她更愿意让之也化作童年的竹蜻蜓,在她的麻木不仁中飞远。 “人的情绪容易被传染,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中。” “之后呢?阿婆的后事你要留下来吗?” “不了吧,他们会处理好的。” 医院停车场,孟斯奕坐在车里等她。 叶明州站在风中瑟瑟发抖:“黎烟,你怎么每次都来去匆匆的?” 黎烟被他这样子逗笑:“叶明州,二十多岁的人学什么叛逆少年?冷就多穿点。” “我这不是临时从店里出来,没来及拿外套嘛。” “你开店了?做什么生意的?” “一家酒吧,有精酿也有特调,这几年烟州旅游业发展得好,来的年轻人多,生意也就还不错,就是每天待在那耳膜都要破了。” “下次去光顾你生意。” “你来当然是我请客。” 黎烟笑,“会有机会的,那我走了,夜路不好开。” 叶明州叫住她。 “黎烟,我知道可能轮不到我,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他问:“你跟这位孟先生,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收敛笑意,“为什么问这个?” “现在网络发达,烟州这地方难免会有闲话漏出来,我知道你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你,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些闲话中,时常也包括你小姨。” 第49章 错步让雪山爱上自己 黎烟的脸色彻底冷下去。 车中暖气足得令人皮肤发干,她面无表情坐上副驾,望向前方。收音机里播放的是舒缓的纯音乐,孟斯奕敏锐的察觉到黎烟的情绪。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怎么了?” “从上车开始,你叹气次数不下十次。” 黎烟将敞开的棉服直接脱掉,拿出包中小瓶的补水喷雾,对着脸使劲喷几下。 “孟叔叔,你说流言蜚语能杀人吗?” “或许可以。” “但我觉得一定杀不掉我。” 他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儿:“我们小烟多坚强。” 她付之一笑。 夜晚的高速公路安静空旷,路灯光色暗淡,他们是唯一行驶的车。前方是一段幽长的隧道,车辆高速驶入黑暗,令她想到电影中的片段。 光与影交错间,主角们在一片静寂中驶向末日,不问结局,不悔生死。 她联想到命运中的一些东西。 流言杀不死活人,那么死人呢? 夜路令人困倦,黎烟瞥见孟斯奕因疲劳而发红的眼角,提议去前方的服务区休息会儿。 他问:“饿了?” “赶路久了也是会疲倦的。” “你说话总喜欢暗含他意。” 黎烟满眼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在服务区的一家小吃店中坐下,各点一份餐食。粉汤热气腾腾,雾气尽数喷在她的镜片上,视线一团模糊的时候,她和孟斯奕说话:“孟叔叔,你知道我爱你,那么你知道以我的性格为什么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么多年吗?” 孟斯奕伸手摘下她的眼镜,将之擦干净。 “因为那根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她说。 “小烟,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他帮她重新戴好。 “可我还没想好,要取什么、舍什么。” 她安静地吃碗里的汤粉,鱼丸有股浓烈的腥味,她吐在纸巾里扔掉,之后对整碗东西失去兴趣。 他并未因她的回答生气:“急什么?反正我会一直等着你。” “要是等不到,你岂不是很亏?” “吃到过肚子里了,就不算亏。” 黎烟呛了一下,脸颊通红:“还说我说话喜欢意有所指,你不也是?” 他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只是不想给你太大压力。” “我这辈子注定欠你许多。” “没关系,下辈子继续还。” 回程,黎烟执意换孟斯奕开车,孟斯奕第一次坐上她的副驾,显然,他对于黎烟横冲直撞的开车风格不怎么放心,导航好几次提醒黎烟超速,并且超过百分之十,摄像头拍到必然是要扣分的。孟斯奕对此断言,她这辈子都做不成职业司机。 黎烟:“我车技明明很好。” 确实很好,有开赛车的天赋,而且容易让坐的人头晕呕吐。 到下一个服务区的时候,孟斯奕还是将她换了下来- 自从回国,黎烟已经住了快一年的酒店,虽说酒店是孟氏旗下,她付的一直都是会员价,但孟斯奕还是觉得这不像回事,今夜孟斯奕强制将其带回了西园公寓。 “自己有房子不住,跑出去天天住酒店,黎烟,你有什么问题?” “住酒店多方便,每天有固定的人在固定的时间打扫卫生,也不需要过分担心安保问题,您的酒店这点做的很不错,客房经理可以为我解决大部分问题。” “但到底不是家。” “我工作挺忙,大部分时候只是需要个住的地方。” 见她这么执拗,孟斯奕叹气,只无奈的说一句:“小烟,听话。” 黎烟便没再犟,沉默着任孟斯奕将车开进西园公寓,她也只能在这种事上听话。 当晚她睡在客房,睡得不怎么踏实,整夜多梦,半梦半醒时,她想着第二天得记着看看设计师早就发给她的图纸,楼上的房子还是装修一下为妙。 第二天有早会。 孟斯奕却比她还早,黎烟起床时他已在桌上留好了早餐,她囫囵吃几口便赶去公司。 开会的时候收到李盈盈的信息:「小烟,我和顾今要结婚了,想请你做我的伴娘。」 听会议的空档黎烟回复说可以,然后不自觉出了会儿神。 这两年同龄人相继组建家庭,但这对于黎烟来说似乎仍然是件远的没边的事,她想象力匮乏,实在想不出有家庭羁绊的感觉,也想象不出自己成为妻子、母亲的模样。或许对于愿意踏入的人是幸福,而对于不愿意的,则只是囚笼。 她说不清自己愿不愿意。 黎烟吩咐助理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黎烟和孟颖一起去陪李盈盈试婚纱。三个人在婚纱店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李盈盈换了无数套礼服还是不满意,黎烟扶额苦笑,这大概就是嫁给爱情的样子,一切踌躇犹豫,不过是想以最佳状态嫁给爱人。 孟颖不知怎么又想到陈年旧事,趁李盈盈进去试衣服的间隙:“小烟,我怎么记得高中那会儿顾今对你有点意思?” 黎烟几乎忘记那段小插曲:“最初喜欢的不代表就是最终喜欢的,而且男生成熟晚,顾今那会儿稚气未脱,懂什么喜欢。” “盈盈知道这事儿吗?” 店员拉开试衣间的帘子。 黎烟:“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她不会在意。” 李盈盈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何况尘世幸福已被她握入手中,拥有一切的人大多心胸宽广,不屑追究过往。 李盈盈望向镜中自己:“ 这件似乎还不错,你们觉得呢?” 黎烟和孟颖纷纷表示赞同,这一件确实将她腰身比例都展现的极好。 李盈盈:“行,那主纱就选这个,现在开始选敬酒服吧。” 两人汗颜,其实早就坐的屁股疼,但都只是微笑点头,深觉结婚可真是废朋友。 当晚,为犒劳两位姐妹的辛苦陪伴,李盈盈请她们吃大餐,两人没客气,坐扁的屁股值得一顿饭。 顾今提前为她们定了间湖景餐厅,并且很识趣的没有出现,为此孟颖当李盈盈面夸赞:“你老公越来越上道了。” “那还不是我调教得好。” 黎烟端起酒杯:“那让我们敬聪明的新娘一杯。” 李盈盈特地再单独碰了一下黎烟的杯子:“小烟,也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孟颖八卦之心肆掠:“小烟,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在背后悄悄进行,跟我们玩保密呢?以你的姿色不至于寡到现在吧。” 李盈盈添油加醋:“一般闷声不响的人都是在憋大招。” “瞎说什么。”她被气笑,“缘分未到而已。” “我大哥也老拿这个理由搪塞爷爷。” 闻言,黎烟眼皮跳了下。 “那还真是巧了。” “别告诉我你还放不下宋初霁。” “当然不是,”她思索了下,“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只是现在有些原因让我犹豫,我不知道人是应该纯粹追寻自己的快乐,还是应该兼顾一下别人的心情。” 孟颖感到莫名其妙:“爱情是自己的,为什么要考虑别人?” 见孟颖盘中肉早早吃完,黎烟用刀叉将自己盘中的给她,有提前安抚的意味。 “如果我说,我喜欢的人是孟斯奕,你还觉得我不需要考虑吗?” 孟颖被牛肉噎了一下,一张脸皱起来,像木头的纹路:“啊?”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是说你喜欢我大哥,喜欢了将近十年?” 黎烟点头,转头望向玻璃外的湖景,她有些受不了孟颖此刻的眼神,不可置信的像是听见东非大裂谷一般。大概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都不会是思考“他们相配与否”,而是思考“他们能不能”。 觉得能的人鼓励他们鼓起勇气一往无前,觉得不能的人震惊之余旁敲侧击,叫她不得不重新记起那段没有她的过去,他与另一人的种种深情厚谊。 偏偏那个女人,是对她无比重要的小姨。 黎烟介意的不是他爱过谁,而是小姨未能攀援的雪山、一生不及的遗憾,她却无耻的登顶,甚至攀援都不是罪过,让雪山也爱上自己才是罪过。 孟颖味同嚼蜡将嘴里东西咽下去,震惊和不理解之外,心中还有些心疼。 信马由缰爱一个不可能的人她也试过,她这么个洒脱的个性都感到不好受,而黎烟沉默的喜欢大哥这么多年,无数姐妹畅聊的夜晚也不曾向她透露,坏心情无处排解时,黎烟是怎么度过的呢? 孟颖的表情过分明显,黎烟:“小颖,我真的用不着你可怜我。”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他很多年前就察觉到了。” “真是个老狐狸,”而后又小心翼翼问:“那他……是什么态度?” 黎烟抿了口杯里的起泡酒,“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与我怀揣同一个梦。” 北城的霓虹与十年前一样恢弘明亮,钢琴乐曲为这家主打高端的餐厅添砖加瓦,黎烟有时觉得人的烦恼真是千奇百怪,有的为得不到烦,有的为该不该得到烦。 孟颖没再说什么,确切地说是不知说什么好,她大抵也摸不清,如果她鼓励黎烟与大哥在一起,对于嫣嫣姐是否算是背叛。毕竟当年大哥与嫣嫣姐当真是一对看上去会相濡以沫的情侣,就像是古代画本子里捏造的人物,她是真心拿嫣嫣姐当嫂子的。 黎烟宽慰她:“不用感到为难,我自己都想不出的答案不会强迫别人想,我今天……只是单纯想说出来。” 她不求曲调和声,只希望秘密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 那晚最后,黎烟点了首钢琴曲,叫FrenchMovieWaltz。 十八岁那天,她曾与他跳过一支步伐凌乱的舞,那天他说探戈是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 可事实是,他们的人生也早已错步。 第50章 颓败之相不可能和他结婚 北城初春,西园公寓里的绿植抽出嫩芽。 这段时间她一直宿在孟斯奕的客房,两人之间维持着主卧至客卧的距离,未再发生过越雷池的意外。 黎烟觉得自己与孟斯奕的关系也陷入一种“客卧”的境遇——既亲密的同住一个屋檐,又疏离的隔着一堵切实存在的墙。 她一直故意躲避他,早晨等他出门再出房门,晚上在公司吃完饭再加会班,回到家时他的房门已经紧闭。2103的装修已经进行了一半,她得空的时候会去瞅一眼,她屡次催促装修师傅加快步伐,为此还特意发了红包。 她想孟斯奕应该是察觉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的,但是他默许她的一切行为,又或是他口中的等待。黎烟不知道,若是一段感情中,一方犹豫,另一方无所作为,从没人为此坚定的捍卫,这段感情是否还有明天可言。 李盈盈婚礼那天,黎烟起了个大早,在家中简单洗漱后换了身简单的衣服裤子,伴娘服到酒店再换。 早晨五点,她本以为孟斯奕不会起这么早,可是打开房门后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男人套着件黑色针织外套站在窗台外,单手端着马克杯,另一只手放进裤子口袋,黎烟猜杯中装的应该是咖啡,他一边喝,一边望向那些绿植,一切都在萌芽,唯独苏瓦娜有颓败之相。 “孟叔叔。” 闻声他没有回头,只说:“厨房有热牛奶。” 她没去厨房,更靠近窗台一步,“在看什么?” “苏瓦娜到败季了。”他说。 “总不能要求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热情似火的开。” 孟斯奕转回身,眉头轻佻:“我说什么了吗?” “你生气了,不是吗?” 杯中咖啡冒着热气,黎烟夺过喝一口,她总是喜欢抢他手中的东西喝。 “厨房有热牛奶。”他又说一遍。 “我偏要这个。” “你真是越来越猖獗。” “猖獗到令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 她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某人今天不是要做伴娘?” “所以?” “起来做司机。” 她有些惊讶:“单纯为送我?” 他拿回杯中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你工作那么忙,我只能这样见缝插针。” 他话中有讽刺的嫌疑,黎烟却笑:“听上去你有点可怜。” “你知道就好。” 这两天天仍亮的迟,从车库出去时天黑的像夜晚。 她开车的风格总令孟斯奕不放心,虽然她从未出过什么事故,而且她并非时时都那么横冲直撞。黎烟想起从前载宋初霁时,她也是能将车开的四平八稳的,从前宋初霁还夸过她开车像是退休五年的干部,全无“艺术家的天马行空”。 但在宋初霁面前与在孟斯奕面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孟叔叔,你该学着把我当成年人看待。” “得了吧,小烟。”他单手扶方向盘,略带无奈地摇头,转而问:“你朋友在哪里办酒?” “京孟旗下城西那家酒店。” “需要打折吗?” 她狡黠一笑:“打折哪有需不需要这一说?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孟斯奕手伸到副驾,揉了揉她蓬松的脑袋,语气中无尽宠溺:“好。” 除伴郎伴娘之外,当日来的很多都是当初贤礼的校友或同学,也能理解,这个圈层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大。只是出了校园,大家之间总会多几分成年人相处的规则与疏离,这一点在陪着新郎新娘挨个给宾客敬酒的时候尤其能体会到,车轱辘话听了一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璐瑶竟也是贤礼毕业的。 黎烟轻轻扯一下孟颖的裙角,暗自指了指人群 对面的女生:“我怎么不记得以前在贤礼见过她?” “陆璐瑶?她是理科班的,和你们班隔着两栋楼呢,你那时候就知道学习,不记得也正常。” “你怎么认识她的?” “贤礼不就那些人吗?她家是搞连锁超市品牌的,有款软糖只有他家有卖,我特爱吃。” 对面的人也瞧见了黎烟,璐瑶酒杯遥遥一举,与她打招呼。 孟颖问黎烟:“看样子你们认识?” 黎烟不卑不亢,也朝璐瑶礼貌笑了笑,回答孟颖的问题;“据我所知,她正在追求你大哥。” “好家伙,三角恋啊?”孟颖贯是个嘴没把门的。 黎烟白她一眼。 孟颖嘻嘻一笑,“看来我大哥风韵不减当年,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你这么得意干嘛?” “那可是我亲大哥。” “他年轻的时候就这么招蜂引蝶吗?” “你是没瞧见当初小姑娘追他的阵仗,情书摞起来快要有书厚了,为此嫣嫣姐……”说到这孟颖突然一顿,她迟钝的反应过来现在似乎不太适宜在黎烟面前提及黎嫣嫣。 “我小姨怎么了?” 孟颖眨眨眼睛:“没什么,就是有些吃醋,闹了点不算脾气的脾气。” 黎烟挤出一点笑。 孟颖:“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总比真的哭好。” “我大哥不会让你哭的。” 宴会厅的灯光暗下去,新郎新娘跳了今夜的第一支舞。两位伴娘站在人群的前方,郭子哲作为伴郎主动上前请黎烟跳舞,她的手搭上男生伸来的手。 郭子哲变化不大,除了个子长高了些,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浪荡样子,但和黎烟相处的时候勉强算个人,毕竟早早被教训过。 郭子哲叹息:“本以为这种场合能有什么艳遇,没想到还是得给你做护花使者。” “那你去跟孟颖跳也行。” “那还是算了,她一个不高兴把我脚踩折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啊,你知足吧。” “听说你做了个国风品牌?” 黎烟想起来,郭子哲在国外进修的是导演,他去年出的一部影片在网络上小有热度,“怎么,郭导有何高见?” “我有部片子快要开机了,跟传统文化有点关系,有没有兴趣给我做个场外指导?”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么现实?”转圈的时候,郭子哲故意多用了点劲,叫她多转了半圈。 “亲兄弟明算账嘛。”黎烟故意踩他一下。 “放心好了,宣传的时候会多提几次花朝的,酬劳也少不了你的。” “我考虑考虑。” “但是有一点。” “什么?” “拍摄地在烟州,你到时候可能得驻组几个月。” 一支舞毕,宴会厅的灯光依次亮起,她无端端对上一人的目光。 璐瑶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短外套,白色长裙盖过脚踝,走过来的时候裙摆摇曳,像春天的树梢。 她看人的眼神和她本人的风格一样,直勾勾、不懂避讳,喜欢和讨厌都不遮掩,此刻,黎烟从璐瑶的眼中还读出一种好奇和探究。 璐瑶主动和黎烟搭话,她首先朝黎烟伸出手:“你好,上次在京孟大厦我们见过。” 黎烟给面子地回握,“我记得。” “虽然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黎烟小姐,你与孟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抽回自己的手,“怎么不直接问他?” “不瞒你说,他最近都不接我电话,我从未踢到过这样硬的铁板。” 黎烟敬佩璐瑶的坦诚,“如果我的答案不利于你怎么办?” “只要你与他不是要结婚的关系,就有利于我。” 黎烟为此忍不住发笑,不愧是敢于踢铁板的人,说起话来也是这么凶硬。 “璐瑶小姐,看来这是个有利于你的答案,”台上即将进行扔捧花的环节,孟颖朝她招手,催促她上场,黎烟上台之前告诉璐瑶,“我大抵不会让婚姻这件事发生在我与他之间。” 一群未婚少女站在新娘身后,2021年,女孩子们抢捧花不必是因为多么憧憬婚姻,一束美丽的花,不必为之冠上那么劳苦乏味的含义。 李盈盈往后用力一抛,黎烟猛然向前、一把接住。 它可以象征女性独立而美丽、纯洁而芬芳的人生,也可以象征争抢时赫然纸上的野心,对于黎烟,这束花唯独不象征婚姻。 她笑得粲然,开心地举起花束站在台上接受大家对于这份好运的祝贺,动画片里美伢说做人要像小饼干一样干干脆脆,黎烟望着手中的花,取什么舍什么,她忽然有了答案。 那晚最后黎烟换回自己的衣服,将逢局必喝大的孟颖送上车之后,北城飘起了小雨。 黎烟十分凑巧的在一楼碰到璐瑶等自家司机来接,春寒料峭,两个人都久未等到来接的人,黎烟的衣服还算厚实,只是一旁女生的身影稍显单薄。 黎烟将早晨孟斯奕放在自己包中的围巾拿出来,披在璐瑶的肩膀上。 她自问自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只是璐瑶这个女孩对她的胃口,情敌也并非全是面目可憎的,某种程度上璐瑶很像从前的自己——在陷入一场得不到回应的感情里这件事上。 黎烟没有发现,有一道身影此刻正静默地站在她们身后。 璐瑶道了声谢,话头转到先前没聊完的话题上:“什么叫不会让婚姻这件事发生在你与他之间?” “字面意思,我不可能和他结婚。” “为什么?” 黎烟眯眯眼睛:“我们这种关系,没必要聊这么深吧。” 璐瑶也觉得好笑,却又替孟斯奕感到难过,“他要是爱你,听见这个答案一定会伤心。” “但他会尊重且理解我的所有决定。” “这就叫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你不懂。”她这也是在为他考虑,不婚总比娶一个不该娶的女人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我确实不懂你们之间的曲曲折折,我只知道要是我爱上谁恨不得立刻就嫁给他,黎烟,你最好牢牢握住他的偏爱,否则早晚会被人抢走。” “你想说那个人是你?” 璐瑶豁然一笑,仍旧是坦坦荡荡的:“没准呢。” 路遥的司机终于到了,打伞来接她上车,两人道了再见,黎烟一个人继续等。 细濛的雨没有停的趋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声音:“等不到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看看手机?” 她闻声回头,孟斯奕站在大开着的玻璃门内,好像她在等的时候,他早已不知同样驻足等待多久。 “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怎么都不接?” 黎烟这才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毫无反应,“对不起,没电了。” 他无奈的上前牵她进去,“车在负一楼,等了很久都没见你下来,没想到是在这和别人聊得火热,见我没来不知道主动找我吗?” “我以为你临时有工作耽搁了。” “再忙也不会忘记来接你。” 黎烟罕见的主动搂上孟斯奕的胳膊:“对不起孟叔叔,我一时疏忽,下次不会了。” 他抚一抚她垂落的发丝,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就算有下次我也不会真的和你生气,毕竟你知道,我会尊重且理解你的所有。” 黎烟这才发现,他听见了刚刚她与璐瑶的对话。 必然也包括“我不可能和他结婚”这一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发泄说你愿意嫁给我 她沉默的跟着他走进电梯,男人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听不出怒意,也谈不上温和。 然而裂痕总在悄 无声息中扩张放大,两人之间早有“沉疴”,只是都默契的没去管而已,粉饰太平只作一时之计,一旦发作,是要命的。 回西园的整个路程中,孟斯奕没有主动与她再说一句话,他这个人性子虽称不上多热烈,但对她也从未冷淡过。 黎烟知道他因为那句话而生气。 雨仍细濛绵延,不知所尽,缓慢浸入地底,像一场经年的风湿。 他的拖鞋总是整整齐齐靠边摆放,黎烟的却时常歪七扭八,她小心翼翼坐在他身边与之一起换鞋子,孟斯奕换完之后习惯性接过她的鞋子,湿巾擦过一遍之后放进鞋柜。 全程依旧不发一言。 他走进厨房。 离家前,他将早晨那杯奶又热了一次装进保温杯里,现在是温热的,刚好适宜入口。孟斯奕将那杯牛奶放在餐桌上,示意她喝下去,之后独自进了书房。 黎烟几乎是一口气喝下了那杯牛奶,嘴唇染上白色痕迹,她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拭。 下一秒,纸巾扔进纸篓,她径直走向书房,没有敲门。 男人坐在电脑椅上,背对着门口,叫人看不见他此刻神色。 风和雨一同从窗的缝隙中钻进,孟斯奕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衣,黎烟走过去,将窗关上。 “孟叔叔,生气的话应该说出来。” 良久,他才打破沉默。 “小烟,很多话我不想说出来叫你伤心。” “可我今天先叫你伤心了,你让我伤心一下也合情合理。” 他轻笑:“你还知道自己让我伤心了?” “感性上是我说错了话,但理性上,你知道我说的没错,”黎烟将他的椅子转过来,一把拉到自己面前,“孟叔叔,你拼搏多年得来如今的地位,真的甘心因为私生活惹来非议吗?从前你在公众眼中重情重义,是面对重病的女友也不离不弃的大好人,现在却与前女友的外甥女苟且,别人会觉得你金玉其外。” 黎烟的手脱离椅子扶手的那一秒,孟斯奕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用力,就令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黎烟手下意识撑在他肩膀。 “这么说,你这是完全为了我着想。”他的手覆在她柔软的腰肢上。 “当然。”黎烟顺势搂住男人的脖子,眸中映着清浅的波浪,她主动示好,企图用这种方式把人哄好,然而男人却躲开了这个吻,捏住她的下巴。 “说说吧,你的真实想法。”他不信她刚刚的这套说辞,或说是不全然信,对于行至高处的人来说,舆论、流言并非洪水猛兽一般可怖,那都是可以凭借手段控制的东西。 见糊弄不过去,黎烟松开他,孟斯奕的手却仍覆在她腰上,让她没法从他腿上下去。 “孟叔叔,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与你一起制造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不愿意让其他事情妨碍这份美好,所以让我们珍惜相爱的时光好吗?即使有一天我们其中有人反悔了,也不必因为无端的枷锁闹僵,我们既有相爱的自由,也有抽身的权利。” “无端的枷锁。”他细细品味这几个字,眼中冰冻三尺,“你是指婚姻?” “婚姻、家庭、孩子,都是。” “所以你一个也不要。” 她决断的:“是。” 他这种出身的人,娶谁都要三思斟酌,婚姻于他是关乎两个家族命运走向的事情,所以十几年前他给不起黎嫣嫣婚姻,也从未萌生过为了谁背叛家族的心思。今日那些桎梏有所松动,可是黎烟说她通通不要。 他不得不再次用缓兵之计粉饰太平:“那都是以后的事,我们先过好眼前,好吗?” “孟叔叔,我们最好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否则到时候难免起争执。”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想,”她垂眸,不直视他的眼睛,“我们没必要在一起。” “你究竟是太在意自由,还是不想染指嫣嫣从前没得到的东西?黎烟,这时候求心安不觉得太晚了吗?我们已经越了雷池,浅尝辄止和错到底有什么所谓?” 她从他身上挣脱,“对我来说这是底线,无论你能不能理解,我都会坚持。” “如果我不理解,你要放弃这段感情吗?” “没有拿起过,谈不上放弃,你忘了,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她话刚说完,书桌上的玻璃杯就被他摔碎在地,珠串一般四溅,巨响落地时黎烟闭了闭眼,原来情绪不外露的人发起火来眼睛也是红的。 最后她听见他说了句:“出去。” 冷冰冰的,怒意汹涌的。 话说到这里局面已经彻底僵住,黎烟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彼此,况且孟斯奕此刻在气头上。 黎烟从书房出去,带上门。 某种程度来说她挺混蛋的,她让他把伤人的话说出来,事实上却是自己又伤他一次。可她就是这副倔脾气,底线就是底线,认定的事情绝无后退的可能。 黎烟觉得,站在孟斯奕的角度这段感情可真是亏本,她对他的事业毫无助益不说,生活中她也总是需要他照顾,她不仅做不了高墙之内乖巧懂事的贤内助,她甚至不愿站进高墙中,她既追求自由,又要与他相爱。还有比她更难伺候的人吗? 夜渐深,黎烟尽量摒除脑中杂念,明天一早还要去公司,罗非与为花朝挑选了几位女明星作为代言人候选,她需要亲自到场过目,拍案挑出最终人选。 浴室氤氲着雾气,她躺在浴缸里闭眼凝神,额间发呈波浪状贴在脑门上。沐浴露是木质香调的,孟斯奕身上的气味大抵来源于此。 浴缸旁有一扇玻璃隔断,玻璃是水波纹样式,叫两边的人只得隐隐约约看见彼此。 浴室的门被推开时黎烟是知道的,然而她只是不动声色,等着进来的人先说话。 他靠在隔断的边框上,任由雾气与香气冲昏头脑,黎烟没有等到他开口说话,等到的是一道出现在眼前的唐突身影,不容置喙的用力持住她的后颈。那个吻侵略而不温柔,毫无风度可言,比缺氧的浴室更让她窒息。 他似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惩处她,也惩处自己,直至他也湿衣,这个吻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黎烟在孟斯奕的身上看见“掠夺”两个字,而他的手比嘴唇更不老实,渐渐的,她感觉自己像是悬溺在深海的浮萍,那只手让她陷落、陷落、再陷落,起初她试图挣脱,后来她没出息的沉浸于此。 他口衔花蕊,第一次展现十足的恶趣味,黎烟的十指插进他发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孟斯奕,你混蛋!” 孟斯奕仍旧不管不顾,水下动作变着法的轮番上阵。 “你到底要怎样?”黎烟试图求饶。 “说你爱我。” “我爱你。” “叫我的名字。” “孟……斯奕。” “说你愿意嫁给我。” “……” 他故意叫她吃痛,“说。” “你不能逼良为娼。” “是吗?”男人挑眉,轻咬她的耳垂,“那你现在是良是娼?小烟。” “卑鄙。” “卑鄙的人却在你伤了他的心后让你这么舒服。” “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难道你不舒服吗?” “我只想好好洗个澡。” “洗哪里?我帮你。” 黎烟尖叫出声:“你别乱碰!” 他的食指修长,却尽是水渍。 浴室中除了木质香调之外,还充斥着一股腥咸的气味,像是七八月份的海水。他攻城略地的把式娴熟又强硬,她除了缴械投降没别的选择。 只是心中不免觉得,他的体力过分好了。 黎烟再次忘记自己是怎么从浴室回到房间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浑身酸痛、衣不蔽体。 看看时钟,黎烟暗骂一声,她睡过头了。 家中早已空无一人,餐桌上照旧留好了早餐,她却没有享用的兴致,行色匆匆就出了门。罗非与的电话轰炸她一个都没接到,难以想象等会要被这个人怎么念叨。 刚上电梯,罗非与又拨了个电话过来,黎烟立刻接起—— “大小姐,你玩什么人间蒸发呢?今天来的都是有点咖位的明星,你要面试总得守点时吧?” “实在抱歉,没听见闹钟,你帮我再顶十五分钟,不,十分钟,十分钟我一定到。” “你快点吧,我就要顶不住了。” “必须顶住。”黎烟挂断。 一路上她车开到飞起,拉力赛都没她这么开的,好在中途还算幸运,至多只是闯过几个黄灯,十分钟后她顺利抵达公司楼下。 黎烟将车钥匙扔给保安就往里跑,丝毫没意识到别人诡异的眼神。 会议室门口,罗非与见黎烟到了心中石头落地,可是定睛一眼……他在她一头往会议室里扎的时候一把拉住她。 黎烟皱着眉:“大哥,你干嘛?” 罗非与啼笑皆非,指指她的脖子:“大姐,你干嘛?出门没照镜子啊?” 黎烟一脸不解翻出包里的化妆镜,一瞧,顿时满脸通红。 出门前她确实没照镜子,不然不会不知道脖子上遍布昨夜暧昧的痕迹,像锈迹斑驳的苹果一样,落在厚厚的雪堆里。 而她,却连一条可以遮蔽的丝巾都没有。 罗非与表情贱贱的:“呦呵,黎小姐昨夜在哪春宵一梦呢?难怪今天会迟到。” 黎烟一把抽过他领子上装饰用的薄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恶狠狠回一句:“少废话。” 第52章 容器屡屡退步 孟斯奕由于不放心黎烟独自开车,特意请了位司机每日接送她上下班,今天早上走得急,她自己另开了辆车走,没顾上告诉司机一声。 司机把这事汇报给了孟斯奕,尽管还在生她的气,他还是发了条信息问黎烟是否安全抵达,黎烟也赌气,只回了个句号。 交流无疾而终。 她伸手拉一拉脖子上的围巾,羊绒质地的布料使那些红痕隐隐作痒,并且这条围巾与她的整身衣服风格着实不搭,甚至称得上突兀,于是黎烟可以说是坐立难安的完成了整场面试。 好在罗非与看出她不在状态,稍微做了次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罗非与代她发问,当然了,之后免不得欠他顿饭。 面试结束后,黎烟收到孟思娴的短信。 四个字:「今晚家宴。」 她其实有些抵触见孟家长辈,留学回来之后,她出于礼貌登门探望过几次老爷子,但是每次家宴她都会找理由推脱。 黎烟心中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成年,从前受过的恩惠如果还不起,那就该有些自知之明,做人须把握这份界限,不该融的圈子不要强求自己融入。 这次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她暗自思索。 可紧接着,手机又弹出一条信息。 孟思娴:「传老爷子话——小烟这次必须来。」 黎烟:「娴姐,我真有事儿。」 孟思娴:「反正老爷子说等你到了再开席。」 黎烟:「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 孟思娴:「谁知道呢,老爷子有兴致得很。」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下午黎烟得空的时候去了趟商场,晚上总不能空着手去。 因为生意往来多,黎烟后备箱中备了半箱子的茶叶礼盒装,当初买的时候她特意加了老板的微信,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方便提前联系。给老爷子的东西总不能从这里头拿,必然是要价格、品质都上乘。 黎烟让老板备了份大红袍,老爷子一直偏爱喝红茶。 又去买了些水果、零食,听说孟晚晚今日也在,这小姑娘一天天长大,爱吃零嘴的习惯却一点没丢。 老宅的警卫荷枪实弹,每次去,黎烟都会产生种不该涉足的割裂感,若非命运使然,她大概根本不会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人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是挺不直腰杆的,原以为十八岁之后她就会走出这里,可兜兜绕绕这么多年,她还是要在所谓家宴这天,戴上温婉的笑脸走进去。 黎烟算是一群人中比较迟到的,孟晚晚坐在院子里荡秋千,大晚上见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黎烟不免问一句:“怎么不进去?” 孟晚晚撇撇嘴:“无聊的大人、无聊的话题,好没意思,还不如荡秋千吹吹风。”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值青春期,稚气未完全褪去,暗含着股搅蛮劲,要不不说话,若是开口只说心里话,而真心话常常令人觉得难听,整个家里谁也降不住她。 黎烟向小姑娘展示手中一大包零食,重到她只得两只手才能抱起来,孟晚晚瞬间笑起来,悲欢交替,快的不能再快。 黎烟将手中东西交给晚晚,宠溺地揉一揉小姑娘的头:“小馋嘴,这么爱吃怎么还这么瘦?” “小烟姐姐最好了!” 两人一起进去。 进门之前,黎烟偷偷向孟晚晚打听:“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隆重。” 晚晚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还能是什么日子,太爷爷又闲不住乱拉红线了呗。” “给谁拉红线?你叔叔?” 晚晚点头。 黎烟疑惑:“那做什么必须要我到场?” 小姑娘神秘一笑:“等会进去你就知道了。” “小鬼头。” 一屋子人围聚在客厅,让黎烟想起多年前她画下《家园》那一日,那一日,她第一次被在场所有人默认归类为“家人”。 黎烟挨个叫人,孟思娴主动招呼她进来一起坐:“晚晚妈妈亲手做的纸杯蛋糕,快来尝尝。” 回头又见孟晚晚抱着一堆零食往楼上跑,嗔怪地说了句:“馋丫头。” 晚晚妈妈是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脑海中冒出“贤惠”二字的那类女人,外人大都只称呼她“孟太太”,这么多年,甚至黎烟还不知她的全名。只见女人小腹隆起,看来是又怀孕了。 孟思娴这一生一“丁”到底,从没怀过孩子,好奇的指指晚晚妈妈的肚子:“这一胎和怀晚晚的时候感觉一样吗?” 女人温柔地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摇摇头:“虽然很玄乎,但是我感觉这一胎是男孩。” 老爷子闻言喜笑颜开:“要是男孩儿,晚晚妈妈,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黎烟用勺子小口挖着纸杯里的奶油,坐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暗自想着,越是富庶庞大的家族,传统的思想越是根深蒂固,她不知别人怎样,只知自己若是深陷其中,大抵会沦落为笼中鸟雀,而且是心有不甘的那一种。 她的爱再深不可遏,也无法支撑她丢弃自我,只做传宗接代的容器。 “小颖怎么回事?还不到。”老爷子等急了,想着开饭,吩咐孟思娴再打个电话问问,却完全没提到同样不在场的孟斯奕。 黎烟感到奇怪,晚晚妈妈对上她疑惑的眼神,主动为她解惑:“阿奕去接客人了。” 客人?是红线另一端的人? 黎烟点点头,继续吃手中蛋糕,心中没什么特殊感觉,左一次又一次的戏码,无聊极了。只是想到昨日还被他压在浴缸中流液与汗,今日就要做个旁观者看他相亲,稍微感觉有点刺激。 只是完全没想到,跟在孟斯奕身后进来的会是张熟面孔——陆璐瑶。 人群之中,男人与黎烟相视一眼,她故意躲避他的眼神,专心致志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屋内其他人大多热情上前迎接,只有孟思娴莫名望黎烟一眼,而后背倚沙发,好整以暇,似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黎烟后与人群一同起身,以示对客人的礼貌。 璐瑶依次打招呼,与黎烟握手时露出得意的坏笑,像一个成功抢到糖果的小孩,而对于黎烟和孟斯奕的关系,璐瑶则是虽心知肚明,但故意缄口。 老爷子诧异地问:“小烟和璐瑶认识?” 璐瑶:“爷爷,我们都是贤礼的学生。” “那感情好。” 客人不止璐 瑶一个,十分钟后,孟泽领了个人进来,男子瘦而高,长相清秀,看上去年纪与她相仿,他穿一身正装,端端正正站着,被人引到黎烟面前来。 经介绍,这位是孟斯奕小叔孟泽的得力助手,晚晚妈妈特意告诉黎烟:“小林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高知家庭教育出来的,晚晚爸爸说他本人能力也很不错。” 后来用餐时,黎烟的座位也被安排在这位“小林”的身边,她就算再怎么迟钝,也不难看出来这是个什么局,但她没发表任何意见,她不愿博任何人面子。 只是自从小林出现,孟斯奕的目光就再未从她身上移开,即便黎烟视而不见,也难免炽烈得引人注目,她很想提醒他收敛些。 老爷子让璐瑶挨着自己坐:“瑶瑶,你外公最近身体如何?” 两位老人年轻时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情谊自是要更深厚几分。 “外公精神状态尚可,就是腿脚有些不好了,总想着出去,家里担心他的安全,没让去,为此外公没少和爸爸闹脾气。” “这老家伙,”老爷子大笑,“年轻的时候就闲不住。” “外公常常念到您。” 老爷子最近腿脚也不怎么利索了,不禁长叹:“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外公最近爱捣鼓智能手机,等会我帮您加上他微信,你们可以视频聊天。”璐瑶笑容甜美。 老爷子被哄好了,又嘱咐她:“你们小辈之间也要多多走动,你没事的时候就去找阿奕,让他带你玩。” 孟斯奕接过话茬:“我可以把小颖的微信推给璐瑶小姐,她们年纪相仿,一定比和我更有话说。” 老爷子把筷子重重放下,碍于璐瑶在场,不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我让你们俩交流感情,关小颖什么事?” “爷爷,我与璐瑶小姐没什么感情可交流。” 见气氛不对,璐瑶起身给老爷子倒一杯茶,直言不讳:“孟爷爷,我知道孟先生目前对我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好在我还年轻,且愿意为他等上一等,无论结果如何,又或是旁人怎么说,璐瑶都甘愿为孟先生‘浪费’一把青春。” 她语气温柔,目光却十分坚定,所谓以柔克刚,没有比温柔刀更强劲有力的武器。 孟晚晚不知何时凑到黎烟身边:“这位姐可真狠。” 她妈妈一把将她拽回去:“好好吃你的饭,大人的事少管。” “就会端大人的架子。”孟晚晚嘟囔。 黎烟依旧不发一语,低头吃饭,直到身边那人起身为她添果汁,她才颔首道谢,主动搭了句腔:“林先生是哪里人?” “北城本地的,我记得黎小姐是烟州人?” “是,林先生这都知道?” “我偶尔会浏览娱乐版面的新闻,黎小姐的品牌前段时间在网络上颇为火爆。” 她抿嘴微笑,不置可否。 男子接着说:“家中小妹对国风文化很感兴趣,改天叫上黎小姐一起吃饭,让小妹向你请教请教,不知方不方便?” 晚晚妈妈:“小林,你直接加小烟一个微信,微信联系多方便。” “黎小姐,可以吗?” 桌上的人都看向她,等着她作出反应,黎烟喝一口饮料,微笑:“当然。” 老爷子:“还是小烟懂事。” 孟斯奕:“您的面子,她敢博吗?” “难不成你要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成日就知道和我唱反调,婚姻大事,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孟斯奕指尖泛白,似是要将手中瓷杯捏碎,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的:“谁说人必须结婚?只要人对了,让我与她谈一辈子恋爱也不是不行。” 言辞之间,他的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黎烟低垂着视线,听到这话心中不可谓不振动。 为了她,他屡屡退步。 第53章 疯魔错到底的机会 老爷子几乎是朝他吼出来:“你说什么?” “爷爷,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爷子面若冰霜,话语中暗含警告意味:“阿奕,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可就覆水难收了。” 孟斯奕直视老人,毫无退缩之意,“爷爷,您不能总想着操控我们的人生。” “我操控你们?笑话,你问问你小叔和你姑姑,我为他们安排的婚姻哪一个不是顶好的?这个家只有你和你父亲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当初你因为一个黎嫣嫣就要跟我当仇人,怎么?今天黎嫣嫣也后继有人了吗?” 老爷子的目光扫过黎烟。 这些话一出来,饭桌上彻底陷入一种尴尬的的安静之中,作为子女,孟思娴与孟泽虽然有些担心老爷子动气伤了身体,但还是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这份沉默绝不代表赞同,姐弟俩默契的认为,他们曾经都没有反抗的勇气,所以多年来在一座被精心勾勒的牢笼中按部就班,如今孟斯奕有这份勇气,不泼冷水是他们起码的风度。况且他们真心觉得,无论爱情或婚姻,合适、匹配都是最寡淡无趣的形容。 “爷爷,您不必含沙射影,当初你同意小烟来家里不也是因为您对嫣嫣心怀亏欠吗?毕竟如果不是你对嫣嫣说了那些话,她也不会突然发病被送去抢救,后来病情也不会那么快恶化。” 老人目光有一丝波动:“这么多年,你还在记恨?”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因为时间久了就过去的。” “那你要我怎样?用我这条老命偿还吗?”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孟斯奕微微直了直身子,“我只是希望在婚姻这件事上您能尊重我的意愿,您也不需要再苦心孤诣的为我介绍合适的对象,爷爷,我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老爷子轻蔑地笑:“可是你含糊其辞,连她是谁都不敢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孟斯奕忽然顿住,“您只需要知道这件事就行。” 他若是落网的囚犯,必然是最难将嘴撬开供出同伙的那一个。 黎烟的本意是永永远远做一个缩头乌龟,她以为不将这些事放在明面上至少就能保住体面,她从没想过要为这段动心做个四边形战士,她不想与谁斗争,更不打算为这种阶级问题抗争到底。 可是当事情被几乎赤裸的揭露,当孟斯奕对她一再让步,当听见老爷子提起小姨时语气中的鄙夷与不屑,当一些陈年旧事被再次挖出,当孟斯奕勇敢抗争,而她的怯懦成为老爷子唯一嘲讽他的理由,黎烟忽然觉得,做个耳聋眼瞎的人实在不畅快。 黎烟放下筷子。 “爷爷,”她目光坚定,当着满桌人的面,“那个人是我。” 而后起身,走至孟斯奕身边,朝他伸出手。 短短几步,她走了太多年。 可她想,这一生总要有些欲望和执拗,使人疯魔,叫人不到黄河不罢休。 孟斯奕同样起身,与黎烟十指交握。 好在她并非孤立无援,与她并肩的人总会和她风雨同舟。 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老爷子的脸色更阴冷几分,丢下一桌人,老人让两人跟他进书房谈话。 孟斯奕在她耳边说:“如果不想,你可以不进去。” 黎烟摇头:“今日我要做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男人闻言欣慰地揉揉女孩子的脑袋。 一楼的书房不常有人使用,除了一架子没怎么被翻阅过的书本之外,没什么多余的物品,房间中充斥一股冰冷的空旷。 老爷子背对他们而站,似是表明某种绝不妥协的态度。 反对的理由不必特地言明,很明显,门当户对在老一辈眼中是无比重要的事。其实黎烟也并不反对这种看法,然而理论是理论,谁让她动心了呢? 大不了,她想,不攀附他的门楣就是了,名正言顺于她而言并非天大的事。 “小烟,还记得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向我承诺过什么吗? 你说你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自知身份,不会有妄念,如今你做到了吗?” 孟斯奕挡在她身前:“爷爷,别为难人。” 老爷子十分看不惯他这种草木皆兵的姿态:“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紧张?” 黎烟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手轻轻捏了下孟斯奕的手,以示安抚。 “爷爷,这件事是我失信于你,但有一件事我确实没有骗您——黎烟没有攀附之心,也不打算做孟家的儿媳,那是小姨想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正因为想得到,她才会想要您的认同、在意您的态度,可是黎烟天性散漫,不在意这些。” “不打算做孟家儿媳?”老爷子冷哼一声,“小丫头,你别太天真了,没有名分的话,你打算以后以何种身份出现在这种家宴上?逢年过节,会亲访友时你又该如何说?黎嫣嫣当初与阿奕那么大张旗鼓、轰轰烈烈,你做好准备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吗?别嘴硬说你不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口水就是能淹死人,何况是在这个圈子里。” 话虽难听,但不可否认句句在理,她连日的逃避无非就是因为这些,爱到浓烈之时与全世界为敌也不在话下,可若是待到爱意迟暮之日,当初的勇敢与执拗将变得比笑话更可笑。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保证也没用,爱是一件太瞬息万变的事。 黎烟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说:“让我们试一次吧,爷爷,即便这是个错误,也请给我们一次错到底的机会。” “小烟,年华易逝,尤其是女孩子。” 孟斯奕想起孟思娴从前对他说过的话:“爷爷,即便不犯错,年华也是要逝去的。” 老爷子狠狠白他一眼:“歪理一堆。” 当日的谈话并没有争出一个结论,老爷子没说同意,却也没有继续坚决地表达反对。 他破坏过一次孙子的姻缘,差点令祖孙间的情义破碎,叫孟斯奕孤身那么多年,如今他已年迈,很多事的是非对错反而模糊起来,他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 错就错吧,让他们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老人将他们赶了出去,独坐在窗边摇椅上发呆。 庭院梨花冒出嫩芽,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了。 那晚,在孟颖姗姗来迟之前,老爷子一直待在书房。 餐桌上,孟思娴努力调动大家的情绪,尽量让这顿饭还算体面的吃下去。 晚晚妈妈不知是没有意识到桌上几人的尴尬,还是故意为之,她对小林说:“放心小林,小姑娘年轻时难免会生出些荒诞的想法,但她早晚会醒悟的。” 孟思娴神色淡漠夹一筷子菜在盘中,“小烟又不是在做梦,为什么要‘醒悟’?” “不是做梦吗?”晚晚妈妈面上仍是笑着的,“孟家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毫无背景的人?何况阿奕当初与她小姨的事谁不知道?要我说,也只要瑶瑶这样的女孩才能跟阿奕相配。” 璐瑶扯着嘴角勉强回应一个笑。 孟思娴将目光投向孟泽:“孟泽,你说我们家缺照着轨迹走的人吗?” 听到姐姐的问题,孟泽放下筷子,他在家是个话很少的人,对于一切争执讨论都习惯保持沉默,作为这个家中最“听话”的人,孟泽的回答是:“从来不缺,要是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没准也会和阿奕一样叛逆一次。” 晚晚妈妈瞪孟泽一眼,心有不服:“姐姐您也不是个多听话的人吧?怎么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年轻时也做过几天听话的人,所以才更知道叛逆有多爽。晚晚妈妈,在金丝笼里生活久了的鸟惯会欺骗自己笼子里有多牢靠安全,却永远看不见天空的辽阔,如果命运弄人,让你做了这只鸟,那么我们起码别目光短浅,嘲笑笼外的其他鸟。” 女人被孟思娴堵得再说不出其他话,于是烦躁地让孟晚晚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女儿几乎是这位富太太唯一的情绪出口。 原本黎烟是要原路返回餐厅继续这场难熬的饭局的,孟斯奕却一把将她推进一楼书房外长廊的拐角中,这里地理位置相对隐蔽。 他单手桎梏住黎烟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子口袋,拿出她的手机,对准她的脸进行面容解锁。 “孟斯奕,你干嘛?” “不准加那个人的微信。” “你现在连我交友都要管?” “相亲局交到的朋友我当然要管。” 趁他不备,黎烟踩他一脚,差点就要挣脱的时候,孟斯奕的两条腿夹住她的。 “混蛋。” “你骂我骂的越来越顺口了。” “只许州官放火。” “什么意思?” “璐瑶的微信你删了吗?” 孟斯奕掏出手机供她检查,“早就拉黑了,我从不给人无谓的希望。” “就像你从前发现我喜欢你,于是果断干脆的疏远我?” 男人深吸一口气:“小烟,旧账不能这么翻吧?” “为什么不能?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伤心?” 孟斯奕松开黎烟,转而将人轻轻搂过来,她松松垮垮任他抱着,头磕在男人肩膀上,双臂垂下,没有回以拥抱,似就是在等着他来哄。 他哄人的语气低迷而柔软,像是裹着糖浆的蚂蚁一只只钻进耳朵,很快就叫人忘记生气,黎烟觉得自己实在不争气,她笑着锤了一下孟斯奕的胸膛,气终究是消了。 最后,他在她耳边说:“小烟,从现在开始,你没有退缩的理由了。” 第54章 荒诞不顾烈火的身姿 面对母亲不讲理的迁怒,孟晚晚没有像平日遇到其他事那样一点就炸,而是不发一言,顺从的将盘中令她厌恶的胡萝卜吃下。 她把这辈子最大的忍耐尽数给了自己的妈妈,孟晚晚知道母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是有埋怨的,她埋怨她是一个女孩,毕竟妈妈说过,如果晚晚是个男孩,她大可不必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去拼二胎。 晚晚懒得去争辩,这些老朽的观念早已刻在母亲这种女人的骨子里,不是一朝一夕、只言片语就能改变的,她由得她沉浸在自我感动的世界里。 像姑姑说的,作为一只还可以展翅高飞的鸟,同样也别去嘲笑笼子里的鸟,她甚至连同情都不怎么有,妈妈不需要同情,晚晚甚至想不到妈妈需要什么。 除了一个男孩。 孟颖到的时候,这场荒诞的饭局已经接近尾声。 然而荒诞的事似乎还在继续发生。 孟颖第一次带了男人回家。 黎烟与孟斯奕回到餐厅的时候,正好碰上孟颖挽着一个男子的手臂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向峰。” 之所以说“荒诞”,是因为这个向峰黎烟和孟斯奕都见过,他是孟颖酒吧里一众肌肉男之一。 孟斯奕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皱眉:“什么未婚夫,谁同意了?” 孟颖今日胆子尤其大:“大哥,我打算过两天就与向峰去领证,你不能阻止我。” 黎烟都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开口劝孟颖再考虑考虑,毕竟婚姻是大事。 然而孟颖接下来说出的话令人大跌眼镜。 老爷子闻声从书房出来,却在下一秒听见自己的孙女说—— “我怀孕了。” 这便是她笃定的理由。 “啪”一声,紫光檀的拐杖掉落在地。 老人脚步踉跄几下,孟泽立刻起身去扶老爷子,知晓孟斯奕和黎烟的事情时老人都没这么血压升高,孟颖这丫头从小就疯,永远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旁的事也就算了,男人选错了可以换,婚姻不舒心可以离,可孩子要是生出来就塞不回去了。 黎烟觉得孟颖这完全是闷声干大事。 见事态如此发展,璐瑶很有眼力见的向老爷子告别,老爷子心有愧疚,特地将璐瑶送到院子里,看着她上车,临行前小姑 娘依旧维持体面,再次和老爷子说,若是有机会一定让外公与之见一面,而后车门关上,驶出院子。 那位小林紧随其后离开。 至此,家中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了。 一群人在客厅落座,只有孟颖和她所谓的未婚夫站着。 黎烟对这个叫向峰的男人印象不算深,但是记得那次包厢中一众男模,他是情绪价值拉的最满的一个。 她知道看人不该戴有色眼镜,但是向峰这个人的的确确没能给她留下点好印象,黎烟向来不喜擅长谄媚的男人,她不明白孟颖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人,估计在场没一个能明白的。 黎烟真正见识到了老爷子动怒是个什么情形,相较起来刚刚在书房时对待自己简直算是和风细雨。 “小颖,跪下。”老人沉声道,而在场的没一个人为孟颖求情,都只是静静旁观。 底线问题,说情是没用的。 孟颖倒是没反抗,扑通跪下,眉眼之中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二十六岁,和喜欢的男人孕育一个生命有什么错? “爷爷,我知道您一时接受不了,但这个孩子既然来了也是场缘分,我们就开开心心的迎接他不好吗?” 从小她能从家中获取的东西,只要她想,就没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至多撒娇的语气再软一些,流的泪再滚烫一些,爷爷和大哥总有一个是吃这一套的,再不济,孟泽和孟思娴也会纵容她,于是造就了孟颖这么一个善良又疯癫的性子。 她这个大小姐,这辈子只为林宴沉弯过一次腰,结果很不好,可她不长记性,现在又为另一个男人跪下。 孟斯奕哀其不争,失望到极点。 事情发展到这里,虽然生气,老爷子还是不得不退一步,“孩子的事情另说,但是结婚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孟斯奕恨不得一巴掌将妹妹打醒:“你说为什么?” 这么一个背景浑浊、吊儿郎当、不靠谱的男子,任何家庭都不会轻易同意,何况孟颖是他们捧在手心里,掌上明珠般长大的。 然而女孩子完全听不进去劝告,也不愿意站在家人的角度思考,她惯会以不顾烈火的身姿投入爱情。她尝试过三心二意的爱别人,可她真心不喜欢那种浅淡不入心的皮肉之欢,这把火就是要把她烧个干净她也不后悔。 黎烟觉得孟颖的心态大概类似《美丽新世界》里写的—— 「我不要舒服。 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正的危险。 我要自由,我要至善,我要罪愆。」 孟颖怕的是麻木。 孟斯奕:“爷爷,我想跟小颖单独说两句。”- 书房里,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未来得及清理,孟斯奕强忍这股难闻的味道,亲自将之倒在门外的垃圾篓中,他想到孕妇不该闻这味道。 空掉的烟灰缸没有拿进来,而是放在廊上窗口吹风。 书房的门被关上。 他没有说什么重话,而是心平气和的叫孟颖坐下。 他第一次仔细端详妹妹的脸,孟颖从小就是个臭美的姑娘,衣柜里的裙子每一季都必须是最新款,化妆的技术在她十几岁时就练得炉火纯青,她的假睫毛常常像只长腿苍蝇,茂密得能戳死人。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孩的嘴唇可以像吃人的老妖婆一样红艳,每次说起,孟颖总是严肃认真地告诉他:“大哥,你什么都不懂,这叫个性。” 好了,他尊重她,可谁又能告诉他,他的妹妹如今又是为了什么素着一张脸,穿着过季的、毫无美感的厚毛衣站在这?她的唇色从未这么苍白,她的身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臃肿,孟颖从前是个把减肥当做生活的人。她的个性去哪了? “孟颖,告诉我为什么。” 孟颖不敢直视孟斯奕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窗外那棵梨花树上,“大哥,我想要一个家庭,想让我的孩子在一个完满的家庭中成长,他会有一对爱他的父母,然后平凡幸福的长大。” 完满。 这个词语若是用来形容家庭,那么对他们而言可真是奢侈又遥远。 “我不认为你与这个男人有幸福的基础。” “什么是基础?金钱吗?”孟颖忽然笑了,“哥哥,自从遇见黎烟,你对于爱情越来越理想主义了,有一个人可以爱就很不错了,再要求别的就真的是贪婪了。” “那你图他什么?” “他家境一般,但长相身高都不错,我的孩子不出意外长相不会太差,至于智商,我俩可能都在普通人的水平,不能指望孩子多聪明,但是没关系,我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哥哥,我的孩子再不济也不会饿肚子。还有,向峰性格好,对谁都热情,孩子在他的影响下一定会热情开朗。” “讲来讲去都是你肚子里的胚胎,我问的是你,孟颖。” “孟颖什么都有,就是没体会过父爱母爱,所以我要让我的孩子拥有。大哥,你不懂吗?”她恳切地望向他。 他当然懂了,这世界上应当他最懂妹妹的心思才对。 可他仍觉得哪里不对。 “完满的家庭必须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吗?”他问她。 “就像妈妈放弃家庭才又回到热爱的舞台,既然选择了婚姻,或多或少总要牺牲一些自我。” “那就都让那个男人牺牲。” 孟颖这次是真的想笑:“哥哥,女人的身体作为孕育生命的载体,怎么可能完全不牺牲呢?”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聪明如他,却被问住。 他是个男人,再怎么爱一个人也无法完全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思考这些问题,对于婚育的恐惧,究其本质她们怕的到底是什么?他没有深想过,或者说没有尝试去理解过。 如果说之前餐桌上“谈一辈子恋爱”的那套说辞有一时冲动说气话的成分,那么现在,他开始认真思考其可行性。 家庭完满于他而言同样重要,但是都不及黎烟万一。 孟斯奕叹了口气,罢了—— “孟颖,你是成年人,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与能力,虽然我仍然不怎么看好你的选择,但作为你的哥哥,我尊重并祝福你,如果有一天你的选择翻车了也没事,正如你所说,再不济你还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哥哥,我会永远为你兜底。” 好的家人不会在遇到问题时相互指责,而是给予彼此后退的力量。 孟颖难得主动抱了抱自家大哥,“哥,你真好,难怪小烟喜欢你。” 孟斯奕对此很受用,却又反应过来:“小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孟颖吹牛:“闺蜜之间当然无话不说了,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她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孟颖松开手,故意说:“小烟说你是个坏蛋,让她伤心好多年。” “你就胡诌吧。” “瞧,说实话你又不信。” “别想挑拨我们关系。” “听说白月光对男人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存在,大哥,我能不能问问你,嫣嫣姐和小烟,你更爱哪个?” 第55章 最珍贵缠磨一生 孟斯奕不怎么和妹妹提及自身情感,今日也一样,对于这个尖锐的问题,他并未正面回应。 前尘往事俱矣,早已化作消散的风,更没有相较的必要。 只需心中明晰。 黎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深切的、深切的钟情。 书房木椅的某颗螺丝忽然松动,孟颖坐在上面,只是稍稍抬手椅子便咯吱作响,她低头寻找那颗掉落的螺丝。 她找的十分专心,许久才听见大哥反问她:“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来关心我?” “你不是说尊重我的决定?” “我尊重你的荒唐决定,家中其他人呢?爷爷呢?” 孟颖蹬鼻子上脸,试图撒娇:“大哥你一定有办法说服爷爷,对不 对?” “你倒是信任我。” “那当然,谁让你是宇宙无敌好哥哥。” “少给我戴高帽。” 时针指向十点,老爷子早已心力交瘁,孟思娴不顾父亲阻拦,强硬的将之送回房休息。 “放心吧爸爸,我们会处理好的。”孟思娴连哄带骗。 向峰倒是看不出紧张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登门,却能在受到冷落的情况下自顾自闲适的坐下饮一杯茶,他甚至主动与黎烟搭话:“黎小姐,我们见过。” 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相见的场所有什么不恰当,不知该说他钝感力十足,还是没脸没皮。 黎烟微笑一下,没搭腔。 她想她若是孟颖的哥哥,管他三七二十一,必然拿起扫帚就将这个人打出去,徒有其表的男人,孟颖和他一时贪欢勉强能理解,但要做与孟颖比肩的伴侣,他根本不够格。 孟斯奕与孟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孟颖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她洋洋得意的笑容表示,这一场任性的博弈,她再一次获得胜利。 孟思娴倒是完全不感到意外,孟斯奕表面上是个严肃的哥哥,可实际上是家中最宠孟颖的那个,这个人从小只会嘴上嫌弃。 太晚了,晚晚已经去睡觉,孕妇不能熬夜,孟泽也陪着晚晚妈妈回了房。 孟思娴对于孟斯奕放由的处理方式没有提出异议,只在临走前提醒他老爷子那里需要给个稳妥的交代,她让他态度别太强硬,她可不想老爷子被气死。 最后拍拍孟颖的肩膀。 “小丫头,希望你别为今日的任性后悔。” 孟颖用力点了点头。 晚宴终于散了,这一晚简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回家路上。 “你真的同意了?”黎烟觉得不可思议,站在朋友的角度,她几乎希望孟颖下一秒就可以和这个不靠谱的男人撇清关系,然而作为哥哥,孟斯奕居然就这么妥协了。 男人揽着她的肩坐在车后排,“我们得允许爱情的各种形态,即便有的歪曲丑陋。” “她是你妹妹。”黎烟再次提醒。 “想让一个人感觉疼,首先需要给她一个摔跤的机会。” “受伤了怎么办?” “都是成长的必经道路。” 黎烟不敢苟同,“做你妹妹必得皮糙肉厚。” 他在她耳边笑:“还好,你不是我妹妹。” “孩子呢?” “既然她想,生下来也没什么不行,又不是养不起。” “向峰看着就不是好人。” 孟斯奕叹了口气,“她动过心的,有哪个是好人?” 那倒是。 从林宴沉,到孟颖留学期间的那些男友,再到现在的向峰,孟颖没爱过一个靠谱的人。 “年少不可得之物,果真会缠磨一生。”她也叹气。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 他在避免引火上身。 黎烟觉得好笑:“孟叔叔,你怕什么?”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低迷:“我怕什么,你不知道吗?” 小陈很懂事的将车中挡板升上去。 “刚刚就想问,你今日怎么一直戴着围巾?而且还是男士的。” 孟斯奕显然是故意的,黎烟不理他。 过了一两分钟,黎烟忽然认真地问他:“孟叔叔,如果这辈子没有孩子,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人活着又不单单只为繁衍。” “我是问,你会不会遗憾?” “不会,”男人目光坚定,他握紧她,“从现在开始,已经没什么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了。” “所以我昨晚的那些要求你全都同意?” 昏暗的车厢中,男人拉下她脖上围巾,那些密集的痕迹是某些东西存在过的证明,他付之轻轻一吻。 “客观来说,我也不愿你吃生育之苦,尤其在你不愿意的情况下。至于婚姻,不过一张纸,不要就不要吧,没什么所谓。我既然爱你,就理所应当爱你的全部,无论是你的任性和美丽,还是你的尖刺和个性,也没人规定只有结婚才能相守一生。” 一生。 黎烟沉默地靠在他怀中为这个词语心动,窗外霓虹飞速划过,她知自己已得到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四月,郭子哲的电影开机之前,黎烟跟随他的团队一同去烟州采风。 剧组安排的酒店与黎家相隔一条街巷,有时清晨起床,透过窗黎烟会看见舅妈骑着电动三轮拉着一堆油纸伞出摊。 烟州四季不分明,春残留着冬的湿寒,舅妈的指节用胶布包裹。她们这一辈女子,手都是风霜中浸过的,冷的“蚀骨”不只是夸张的修辞。 有一日工作结束得早,黎烟独自去梧桐街巷逛了逛。街巷与记忆中相比差别不算大,梧桐树木比小时候粗了几圈,道路更新些,显然是修缮过。由于旅游业发展,这里的商贩比从前多很多,但是作为老字号,黎家的生意并不算好做。 阿婆走了,小辈之中又无人接过衣钵,“黎氏油纸伞”成了张空荡的招牌。 经过舅妈的摊子时,舅妈正拉着一对路人推销,路人抗不过女人过火的热情,买了一把。伞面是藕粉的桃花,透着股生硬的艳丽,这也是伞卖得不好的原因。黎家小辈中,只有小姨和黎烟擅绘伞面。 舅妈好半晌才看见黎烟,神色略显尴尬地朝她笑,“小烟回来啦?” 黎烟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将路边小店中买来的一杯热姜茶放在舅妈的三轮车上,叫了声:“舅妈。” “怎么没回家住?” “来出差,有安排酒店。” 女人拿出一把凳子让黎烟坐,“有空回来吃饭。” 黎烟礼貌性点点头。 坐下的时候她有一阵的恍惚,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 十一二岁的时候,阿婆出摊会带着她,当时阿婆就在摊前支起空白伞面,让黎烟绘制,每每总能吸引人群来看。她天赋高,绘出的每一把伞面都灵气十足,很快就能卖出去,那时候很多人都说她是黎家的小摇钱树。 “舅妈,有空白的伞面吗?” “有。” 她学小时候,将伞面支开,坐在矮矮的板凳上拿着笔一丝不苟的描绘。黎烟今日画的是梧桐街巷的树木,零零散散飘落着叶子。 很快,摊前就汇聚一群游客,有人拿手机拍下她,有人直接认出她是花朝的老板,惹起一阵骚动。因黎烟的光环,摊上的伞被人一抢而空。 她依次与每一位买伞的游客合照、签名,脸部肌肉笑得僵硬,托她的福,舅妈得以早早收摊。 舅妈觉得黎烟比从前好相处许多,由衷夸她:“小烟,你长大了,变懂事了。” 黎烟搓一搓僵硬的手指,对着哈了口气。 她没说话,因为她听出了舅妈的言外之意——她只有懂事善良的时候才值得被爱。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女孩子都曾被这种观点绑架束缚,黎烟始终感谢十几岁的自己“离经叛道”,挣脱过这三尺绳索,也无比庆幸遇见过一个人,在夜色浓厚的晚上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必成为世人眼中的自己。 他说她可以自由生长,可以是任何—— 可以是蓝冰柏,可以是苏瓦娜,也可以是食人花。 风骨、冷艳、凶狠,都可以构成她。 黎烟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给舅妈裹住,中年女人的脸因为野风已经起了层干燥的皮屑,她平淡叮嘱:“舅妈,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既然已有一人坚固的爱自己,便就不再需要别扭生涩的 图谋亲人的爱,年少时她需要过,如今她长大,可以做到将礼貌和善良体面的交付,同时也意味着她彻底将自己从原生家庭剥离,她不再在意。 所以无论舅妈的本意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裹紧外套,目送舅妈的车离开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梧桐街巷很长很长,绿叶抽出嫩芽,让她想起西园公寓阳台上那些绿植,明明是春,却有一股秋的萧瑟感,繁盛与落败交替,像是人生。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绿植?黎烟没有正面问过他,但她喜欢看他站在那些盆栽前,专注的洒水修枝,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园丁,每一株植物在他手上都能找到自己的生长方向。 黎烟想,有机会一定要与孟斯奕一起走一次这条路。 这条漫长无比的道路。 第56章 绑架她不喜回头 接到叶明州的电话时,黎烟正坐在一家小时候常常光顾的小吃店里。 她的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碗里的红汤上浮着一层金黄的辣油,伴着雪白的粉丝和深红的鸭血,香气扑鼻。她低头吹了吹汤面,轻轻舀起一勺,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总是能尝出家乡的鸭血粉丝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小时候读课本里的“乡愁”,黎烟从不觉得自己会产生这种情愫,然而如今却在这种细枝末节之处寻到些搅人心神的冲动。那种冲动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让人静默的温柔,与缠绕不清的归属感。 烟州于她而言,从来是不同的。 电话那头,与她所在的小吃店截然相反,没有喧哗,也没有热气腾腾的食物香味。叶明州静静的,甚至未曾开口说话,她只听见偶尔传来的布料摩擦声,像是他随意翻身时无意间发出的声音。 “叶明州?”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电话里终于传来他的声音,低沉又有些慵懒:“阿烟,听说你回来了。” 黎烟猜测他可能还躺在床上,做他们这行的人,作息混乱是常态,总是日夜颠倒的。她轻轻笑了笑,想起了小时候的他,那个总与她厮混,却又和她截然不同的叶明州。 小时候的叶明州,聪明、靠谱,是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好学生。虽然他也结交过一些狐朋狗友,但在那群“问题少年”中,他却总是那个理智的存在。 每当有人想要触碰一些不该触碰的雷区,他都会及时出面阻止,而那些桀骜不驯的小混混们则会带着几分戏谑与真心叫他一声“大哥”,每每却也总是听他的话。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叶明州夺走黎烟手指间夹着的烟雾,她倚在栏杆上望着溜冰场上滑动的人群,只觉得他烦。 二十七岁这年,心智成熟的黎烟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食物,听着他在电话中对她说:“阿烟,听说你回来了,我想见你。” 其实,她也有些想念这位老朋友。 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叶明州解救的不只是那群桀骜的小混混。 但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相见匆匆的这些年,她错失过一些人,拥有过无数形形色色的朋友,得到了爱情,见过许许多多烟州城中没有的风景,可即便见识过再多,她仍然觉得年少时就遇到的人是不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年少时最成方圆的朋友竟如此脱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开了好几家烟州城最大的声色场所。 黎烟握着手机,“得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给个时间,我去店里找你喝酒。” “今晚吧,小松他们都在。” 叶明州说的是他们的小群体。 黎烟顿了一下,说:“好,晚上见。” 她扫码付钱,走出店门后想起来今天还没有和孟斯奕联系,于是打开微信,点开那个黑白头像,发了个消息过去。 「烟州的饭真合我胃口。」 对方秒回:「过两年,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搬到烟州常住。」 「你公司不要了?」 孟斯奕:「地球离了谁都照转。」 「可是孟先生,我的花朝离了我可就不一定转了。」 他发来一条语音,想来话是笑着说的:「差点忘了,我们小烟可是大领导。」 「少嘲笑我。」 「对天发誓,我没有。」 「不跟你贫,我回酒店休息会,晚上约了朋友。」 对面安静了会,发来一条:「叶明州?」 「嗯。」 这之后,孟斯奕再没有回复。 下午,黎烟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窗外的夕阳正沉。 手机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真是个小气鬼,黎烟心想。 叶明州的总店就在他们年少时最常去的地方——一间隐匿在巷子深处的酒吧,老板换了又换,最后落到叶明州手里。 他把酒吧改造得极其隐秘,外墙爬满了青藤,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热烈”。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从没人为此究根追底过。 没来由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年华歌厅,虽然装潢风格一点也不一样,但相像是一种感觉。 黎烟穿了身深蓝色的针织连衣裙,外面搭一件黑色长款风衣,短靴的鞋跟落在巷子的水泥地上,一下一下发出声响。她看上去神色从容,却掩不住微微的疲惫。 虽然她下午睡了那么久。 包厢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昔日的“问题少年”们围坐在沙发上,气氛轻松而带点散漫。她推门而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黎烟,你终于来了!”赵松第一个站起来,一如既往地大嗓门,“就差你了。” 她笑了笑,环视包厢。 叶明州靠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摆弄着一瓶威士忌,他比那次在医院见面时瘦了些,面庞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些。 见黎烟进来,叶明州没有立刻起身,他微微抬眼,朝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他们之间不需要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很专注地打开着那瓶酒。 “大家都没怎么变。”黎烟坐下,看向众人。 “我们能有什么变化?”李月抽了口烟,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倒是你,黎老板,现在是大人物了。” 黎烟笑而不答,只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那是他们青春的味道,带着无数反叛和荒谬。 “你们还记得吗?从前我们在这里唱歌,每次都到天亮才散场。”赵松提起往事,脸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明州总是管着我们,不让我们闹得太过分。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成了这里的老板。” “我也没想到。”叶明州抬起头,眼神却落在黎烟身上,像是无意间捕捉到的画面,又像是刻意为之,“人生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黎烟低下头,指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仿佛想把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擦拭得更清晰一些。她并不悔恨从前,只除了那个寒意逼人的夜晚。 她不喜回头。 叶明州抿了一口酒。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包厢里热闹起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偶尔聊到近况。李月已经结婚,赵松还在外面闯荡,陈锋的儿子已经满月,叶明州则是酒吧老板,日子过得平静却孤单。唯有黎烟的故事听起来最波澜壮阔。 “黎烟,你一个女孩子创业,不累吗?”赵松问。 “有时候会累,”她点头,语气淡淡,“但是看到银行卡上的数字时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她平淡的的语气中透着股幽默,大家哄堂而笑,纷纷蹿倒黎老板买单。 黎烟当然连声应好,还私下给陈锋的儿子包了个红包。 后来有人打开了音乐,低沉的旋律在包厢里弥漫,黎烟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任思绪随着音乐飘散。 她很久没在这种场所抱着麦克风唱歌了,今天同样没有,大多时候她只是听别人唱,偶尔兴致所致,她会捧着酒杯与大家合几句。 黎烟总是忘不掉年少时最后一个无比疯狂的夜晚。 歌唱、酒精、狂欢。 那一次,她为她的叛逆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从此之后,她对于抱着麦克风歌唱这件事便总是兴致缺缺了。 她想她的青春大概是一场无边噩梦。 失去小姨之后,偶得一根托举她的枝干,她却又萌生不 该有的心思,爱上了个不该爱上的人,日复一日,梦梦蹉跎。 可大概只有不完满,才算是青春吧。 她坐在光影闪烁的包厢里,思绪乱晃,偶然抬头,叶明州正与自己隔着沉默与光阴对望。 黎烟心中知道他有许多未曾向她吐露的真心话,他大抵也有过类似于她的冲动——大醉一场,将所有话都倾吐而出,爱恨思念,都让对方清清楚楚知晓。 但黎烟最终还是像年少时一样,及时收回目光,假装什么都读不懂、看不到。 她永不会给他倾吐的机会。 这件事她只能自私,虽然她谋得了真情,但无法让别人同样得到。 他从来懂得她的逃避。 之后过去的旧事被一件件翻出来,像一部陈年的电影,被反复回放。 聚会结束时,其余几个人摇摇晃晃走出包厢。 叶明州喝多了,那瓶威士忌几乎是他一个人喝下去的,他靠在沙发上,脸颊微红,眼神却始终清明,他看着黎烟,突然开口:“阿烟,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是啊,我很喜欢。” “有什么好喜欢的?” 黎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但她仍然选择详细而残忍的将一切细节说给他听—— “你是不是想问我孟斯奕这个人有什么可喜欢的?抛却外表不谈,他是一个无比温柔、懂得爱人的人;他明白我所有的烦恼、犹豫,我遇到问题时,他不仅能够安慰,还能给我几套可行的解决办法;他包容我的脾气,即便我说我是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指责我,而是为了我去与家人争取;他可以给我很多很多烂俗的金钱,也能在我强忍眼泪时告诉我可以哭出来;他为我在伽州的暴雪天开过一整夜的车,在我站立不住时扶住过我的肩膀;其实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像小狗一样忠诚的恋人,而是……而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词语能够具象我理想的爱情,如果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我会用——孟斯奕。” 只是他,只有他。 叶明州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像是对这个回答释然了,又像是对某些事情感到无能为力。他的手里还攥着酒杯,手指收紧,又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 黎烟站起来,拿起包,回头看了他一眼。包厢的灯光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颓然的身影融进了深夜的孤影里。 散场了- 黎烟独自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夜色已深,街道上寂静无声。她的脚步轻快,脑海里还在回想着今晚的聚会,酒精的微醺让她的思绪有些飘忽,她喝的并不多,然而一股不安的感觉悄然袭来。 她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她加快了脚步,但不知为什么,心跳也随之加快。 她感觉身后有人的存在,脚步声低沉却步伐匀称,像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黎烟没有贸然回头,她知道,这种感觉绝不是空穴来风,她的手微微摸向包里的手机。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可是无论她如何走,那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那股令人不安的距离。 黎烟转过一个拐角,快速钻进了人行道旁的一个昏黄路灯下,想看看是否能甩掉跟踪者。但那个影子依旧没有消失,反而停在了她不远的地方。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身直视那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不远处,微微低着头,整个面庞被黑色口罩和帽子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而黎烟注意到那双眼睛——深邃而阴冷,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的心跳顿时加速。 那双眼睛,她见过。 “你想做什么?”黎烟试图保持冷静。 并没有得到回答,那个人眼睛依旧盯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黎烟心中一阵恐慌,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麻烦。 她准备转身逃跑,可还没来得及迈步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将她扑倒,双手被迅速制服,对方的手中握着一个注射器,针扎进黎烟的肉里。 “放开我!”黎烟怒吼着,但她的声音却被那人迅速压制,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拼命挣扎,但由于药物的原因,她不仅没有力气,还感到头脑发昏。 对方几乎将她压制住,黎烟的心跳如雷,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痛苦和恐惧让她的身体陷入一阵无力的麻木。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人被拉进了一辆黑色的车里,门狠狠地关上,车内的空气沉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想呼救,但被绑住的手和口罩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就快要失去意识。 车子发动,黎烟从窗外只能看到越来越远的街景,她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她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孙浩。 那个曾被她用铅笔扎伤男人“武器”的英文老师。 第57章 自救活着时盛放便不枉此生 醒来时,黎烟靠在一根柱子上,眼睛被一张黑布蒙上,手腕上的绳索紧紧勒住她,使皮肤感到一阵火辣的刺痛。 周围很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下一秒,一张一点也不温柔的手大力扯开了她脸上的遮盖物,惯性使然,黎烟差点倒下。 天色已然大亮,光使她有一瞬的眩晕,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她疲惫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地方。 上一次来梧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次她是和孟斯奕一起的,那时的仓库虽然也简陋破败,但尚有些生气——地面是干净的,货架上还摆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空气中残留一息木头和油墨的气味。 现在,这地方变得更加破败了。 屋顶的瓦片掉落了无数块,天光从这些缝隙间斜射下来,照亮了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积满灰尘的油纸伞。 那些伞堆叠在一起,伞面褪色破损更甚,伞骨像枯枝一样裸露着,微微散发出一股霉味。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撩动伞面,令这股味道更加浓烈。 黎烟又一次想起小姨。 她曾亲眼看着黎嫣嫣用一双纤细的手,将细竹削成伞骨,再将描好的伞面小心翼翼地糊上去。 而她觉得自己此刻竟有些像伞面上那些乏善可陈的玫瑰,落入枯萎褪色之境地。 “醒了?” 黎烟沉默不语。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孙浩似乎并不急于得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好像在说:瞧,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当初我吃到的苦,今日定要如数奉还。 其实黎烟对于这个人的感情色彩是有些复杂的,无数的轻蔑与瞧不起中混杂一丝属于人性的愧疚,这份愧疚并非是对于孙浩这个人,而是对自己不染杂尘的那双手,染上血污的那些日子,她不止一次做过噩梦。 或许孟斯奕那时候说的对,她不该自己处理那件事。 虽然坏人受到惩罚了,但她也受到了牵连。 孙浩慢悠悠地踱步,目光在黎烟身上停留片刻,嗓音低沉而带着讥讽,“还记得这里吧?为了找到这我可是颇费波折,没想到现在落得这么个破样子。” 黎烟抬起头,眼神清冷地扫过四周,“你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听这些废话?” 孙浩笑了一声,声音中透着些恶意,“废话?我倒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你,你们黎家当年还是挺风光的,可现在呢?没了你小姨,没了那点伞的名声,你们黎家连个像样的仓库都守不住,你舅妈天天守着那个破摊子,能赚几个钱?黎烟,你对你家里人都挺狠心啊,抢你小姨的爱人、抛下家里人自己过好日子,听说你连自己外婆的葬礼都没去?你跟我才更像是一路人,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 黎烟的眉头微微一跳,但很快压下心中的波澜。 她不动声色环顾周围那些残破的油纸伞,冷冷开口,“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是想证明什么?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话崩溃?孙浩,你还以为我是什么任人折辱的小白花吗?真可惜,十年前我那一下还是没把你扎醒,否则你早该明白,我从来是一个不怕与你鱼死网破的疯子。” 孙浩眯起眼睛,伸脚踢了踢地上的一把伞,“嘴还是这么硬。不过我倒想知道你还能撑到什么时 候,孟斯奕一向护着你,但你说,若是他心里那朵小白花被我这种人折辱了呢?” 他用肮脏而粗糙的手触碰黎烟的脸庞。 黎烟没有躲,听到这话,唇边反而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第一,我在他心里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第二,孙老师,你说你要折辱我,可是您还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吗?我记得——我那次下手可不轻。” 孙浩的脸色一沉,显然对黎烟的强硬态度感到不悦。他忽然靠近她一步,逼视着她的眼睛,“黎烟,你别忘了,现在的你,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黎烟却丝毫不为所动,“是不是鱼肉轮不到你来决定,孙浩,有胆子绑架我,你最好也有胆子面对后果。” 孙浩沉默了片刻,怒气被压下去,转而嘴角微扬,语气阴冷却笃定,“行啊,我们慢慢玩。” 孙浩笑容消失的同时,他的手突然一挥,冰冷的刀锋划过黎烟的手臂,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肌肤滑落。黎烟闷哼一声,手臂一阵刺痛,却死死咬着牙,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孙浩冷眼看着她的反应,啧了一声,“挺能忍的,黎烟,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气多久。” 黎烟抬起头,额角冷汗密布,目光却依旧带着不屈,“放心,对付你这种‘硬’不起来的人,绰绰有余。” 孙浩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手上的匕首更用力几分。 黎烟仍旧一声不吭,只是唇色惨白。 孙浩拿出她的手机,面容解锁之后打开微信,拨通了孟斯奕的语音电话。 早上六点,孟斯奕刚醒,他昨夜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多梦、总是醒,梦境中断断续续传来令人不安的声音,他干脆起床,免受这份焦灼折磨。 洗漱时瞥见洗手台上的女士护肤品,心中想着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 又想到她烟州那位老友,许多年前她紧紧抱住一瓶豆浆如握珍宝的模样在脑中不停闪现,像昨夜的梦一般令他心烦意乱。 然后,他便接到了那则语音电话。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慌张,握着手机找车钥匙时打翻柜子上他珍爱的那只牡丹纹磁州窑瓶,找到钥匙后出去忘记关门,他也没有再回头去关——眼下有比这重要千倍百倍的事情等着他。 “孙浩,你胆敢动她,我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汽车引擎狂响,城区开往高速的过程中孟斯奕闯了好几个红灯。 “孟先生,您不是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吗?托您的福,不仅没有公司会用我,我还成了让所有人都耻笑的废物,昔日的朋友拒我千里,家中的亲人唾弃我,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黎烟的身上多划几道口子,才能稍微平息一下我的怒火。” 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 男人的下颌咬出一道深深的印子,他沉默了会,威胁已经对孙浩没有用处。 “忘了跟您说,孟先生,黎烟的肉真嫩啊,刀轻轻一划就破了,不知道如果用手摸的话是什么一种感觉……” “孙浩!”孟斯奕打断他,“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你有任何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满足,只要你不伤害她。” “我要什么?真是个好问题,”孙浩轻笑,“可是我想要的一切早就都被你毁了,所以我也要让你失去最在意的东西,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孟斯奕,谁让你当初把事做绝呢?” 电话断了。 见孙浩挂断电话,黎烟坐的更端正了一些。 “看来你今天不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 “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还这么淡定?”他转身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从很多年前开始,跟孟斯奕说话就总会令他口干舌燥。 黎烟耸耸肩:“人本来就必有一死,但是你知道吗,孙浩,我今天不会死在你手上。” 孙浩闻言放下矿泉水瓶回过身,下一秒却见一道飞速的身影将他扑倒,而他之所以无法做出反应,不仅因为她动作太快使他头撞到水泥地上,还因为一枚尖锐之物插紧了他的锁骨。 那是一根折断的伞骨,比伞面上玫瑰根茎的刺还要锋利几分,足以她割断麻绳、刺向敌人。 但又不至于他死掉,只是剧烈的疼。 她想她永做不成温室里的植物,苏瓦娜即便会因严寒而死,也不能畏惧严寒。 死便死了,活着时盛放便不枉此生。 黎烟冷静地走出仓库、报警、叫救护车,却发现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停在了仓库外的巷子里,除了警察和医生之外,叶明州也在。 显然,都是孟斯奕提前联系的。 众人惊讶地望向这个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的姑娘,他们明明刚到案发现场,人质却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顾不上众人的疑问,她自顾自拨通孟斯奕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车厢很静,只有风仓促而过的的声音,与黎烟相反,他开车时习惯听一点节奏不剧烈的音乐,但他今天自然什么都没有听。 “孟叔叔。” “小烟?” “对不起,我又一次自己挥了拳头。”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不是,叶明州、警察、医生,好多人都围在这。” 男人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小烟是最勇敢的,让医生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然后乖乖等我来,好吗?” “勇敢是一件好事吗?孟叔叔。” “当然。” 黎烟的伤口不止一处,有几处很深,此刻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以至于跟孟斯奕说话时思绪混沌,声带震颤如松动的琴弦。 “可是我不想勇敢了,我能不能做个懦弱的人?” 她明明不畏惧,却不知怎的泪流满面。 晕倒之前,她听见他说:“能。” 男人的声音同样在震颤。 她没来及嘱咐他慢点开车。 第58章 爱人我听见他说,他喜欢你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破败的油纸伞旗帜一般插在梦中的土壤里,不知为何染上鲜红,但那却不是玫瑰的红。 她想要将之擦干净,却无端使伞面更添血污。 她一直擦一直擦,直到精疲力竭。 黎烟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半梦半醒时,她听到有一人在她耳畔读诗。 「我把左手的手套戴上我的右手 枫林里,秋声絮聒 他邀请我:和我一同死去。」 什么就一同死去。 黎烟不是小姨那种文雅的人,别人听着能感到安静的文字她却觉着聒噪,倒也要感谢这些令她烦躁的诗句,她才得以更早一些从睡梦中清醒。 “孟斯奕,别读了,不然我立刻把你手里的书撕掉。”她语速缓慢,虚弱地威胁他。 窗外白光刺入瞳孔,葡萄糖液沿着软管爬进手背青脉,天花板上有一处闪烁的光斑。 黎烟尝试挪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被褥下的手臂仍残留着绵软的失重感。 男人起身去将窗帘拉上一些,然后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感觉还好吗?” “还好,”她扯一扯惨白的唇,“只要你别再读那些肉麻的诗句。” 孟斯奕轻笑一声,阳光被过滤得柔和了许多,落在黎烟苍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道道细碎的光影。 之后医生过来为黎烟做了些检查,问了她一些问题,最后的结论是她已无大碍,多多休息,伤口不要碰水,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男人对主治医师连声道了好几次谢。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孟叔叔。” “还能开 玩笑,看来伤口没那么疼了。“孟斯奕坐回床边凳子上,将床摇一点起来,倒了杯温水给她。 黎烟确有些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黎烟却无端冒出一句:“如果我真死了,你会怎么办?” 孟斯奕大概觉得这种问题太没劲,没搭腔,只接过她喝水的杯子,拿纸巾擦了擦她沾水的唇。 “你会像小姨离开时一样为我难过吗?你会不会哭?孟叔叔,我还从未见过你痛哭流涕的样子。” 他被她喋喋不休的问题打败,“黎烟,你总喜欢挑战我的底线。” “这就是底线了吗?那你的底线也太浅了些。” “你问我这些问题,是想丈量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不行吗?” 孟斯奕叹气,“你在我心中的分量还需要丈量?这么漫长的相处过程难道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可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 男人轻拍了下黎烟的脑袋,“一只烦人精。” “你说不说?” 孟斯奕缴械投降:“算了,就当是照顾病人。” 他拿起水果刀开始削一个苹果。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昨天那样惊慌失措过了,小烟。”苹果皮一直没有断,“你知道的,年岁渐长之后,人就很难被什么东西吓到,年轻人可以轻易被路边一只流浪的动物打动,可以怜悯许多值得怜悯的人,但是对于我,行善事是理性层面的决定,冷漠才是内心最平常的状态。生离死别是不可避免的事,或许当时会有点悲伤难过,可是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那样的离别,总会有点免疫的吧?但是,这一次,离别的对象居然是你。” 苹果皮断了。 “小烟,我无法接受,太早了。” 黎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走他刀下的苹果,直接放进嘴里。 “我还没来得及用一生来包容你的任性,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她将咬过一口的苹果塞进孟斯奕的嘴巴里,“我反悔了,你别说了。” 他没有继续说,却去咬了一口她嘴里的那块苹果。 孟斯奕的告白令她有些难过,黎烟决定从此之后再也不要与他讨论生离死别,并非是避讳这件事,只是她希望他们共处的时光能更多些愉快的回忆,而非是伤感的。 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就留给年迈的他们去经历吧,现在,她只期盼能与他执手而伴,过好每个当下。 叶明州敲响病房的门时,黎烟刚刚将手里的苹果吃完。 黎烟看了孟斯奕一眼:“我想吃鸭血粉丝。” “我去买。”他立刻起身,经过叶明州时停顿一下,“谢谢你,在我之前赶到陪伴她。” 然后走出了病房,留下黎烟和叶明州两人。 叶明州的眼圈乌黑,他在外面的长廊坐了一夜,既为她的身体担心,也苛责自己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每次聚会结束都亲自把她送回家。 “干什么啊叶明州?别一副欠我百八十万的表情,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他只说:“阿烟,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得恨自己一辈子。” “都说了和你无关。” “我没照顾好你。” “你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可是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黎烟叹了口气,觉得这人可真是认死理,“叶明州,早就不是小时候了。” 他笑中带点苦涩,“我知道。” “那你还矫情个什么劲。” “你从小打针都害怕,何况这么大一块伤口,我怕你疼。” 黎烟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从小到大没少有男生喜欢她、追她,可叶明州是不一样的。 他不像别人总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仿佛占有她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他更像一位无限度宠她的兄长,无论她是否会回头看他,他都会一如既往的待她好。 即便有一日,她陷入风雨飘摇、困倚危楼的境地。 “叶明州,你真的很傻。” “不傻谁喜欢你啊。” 黎烟笑了,他还是趁她不备说了出来,真是个不懂游戏规则的人,可她眼角却有晶莹的光。 叶明州从不是游戏人间的人。 生死一次之后,她好像更容易被一些柔软击碰。 丢下这么一句话,叶明州便起身与她告别,她的回答是什么他早就心中有数,无所谓听不听。 黎烟朝他摆手道再见,目送他走出病房。 而后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有食物的香气。 “孟叔叔,你的时间把控的也太好了,我和叶明州话刚说完你就回来了。”她话中暗含讥讽。 孟斯奕倒也不遮掩,“我没走,叫的外送。” “你这是听墙角。” “我只是不小心听到了几句。” “那您不小心听到什么了?” 他揭开餐袋,望向她,眼中似不复有晴的阴雨天,“我听见他说,他喜欢你。” “那又怎样?”黎烟伸手牵他,“反正我只爱你,孟叔叔。” 男人轻笑,把汤匙递给她:“即便有一天你不爱了也没关系,毕竟某人说过自己总是朝令夕改。” “你真的很记仇。” “可我总会原谅你。” “有没有什么错误,我一旦犯了你就决不会再理我?” “基本没有。” “要是我红杏出墙呢?” “精神还是**?” “你更在意哪个?” 孟斯奕擦掉她嘴角油迹,“你果真爱挑战我的底线。” “只是假如。” “哪个我都在意。” “那你会原谅吗?” “大概还是会。” 黎烟却说:“我有点不信,没有哪个男人能原谅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孟叔叔,你听过一句话吗?爱情中即便含有自私的成分,也得用无私来粉饰,你有粉饰的嫌疑。” “或许吧,我会将这件事一直记到百年之后,但我更不希望你离开我身边。”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你巴不得我飞得高点。” “这怎么能一样?从前我是你的监护人。” “现在呢?”黎烟故意要他说出那两个字。 “现在——”孟斯奕撑着手肘,甘愿落入她的圈套,“我是你的爱人。”- 修养了两天,黎烟的精神头已经完全恢复,伤口缝了几针还没拆线,但到底不再血肉模糊了,她打算重新投入工作。 孟斯奕没拦着,因为拦也没用。 只好陪她在烟州待着,工作会议都放在线上,必要的文件让小陈专门开车送来。 他亲自体会到了黎烟说的烟州的饭有多好吃,每天一日三餐都与她一起,经过上次那事,孟斯奕更是早晚都要接送她。 他们终于可以一起走那条梧桐街巷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给静谧的傍晚添上一抹温柔的金黄。 梧桐叶随风轻摇,偶尔有几片缓缓飘落,旋转着舞向地面,悄无声息。两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与树影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泥土的清新。 经过黎家的小摊时舅妈正在招呼客人,黎烟没有上去与之打招呼,只看了一眼便与之擦肩。她被绑架那事儿说小不小,上了新闻头条,但是舅妈一次也没来看过她,甚至一个电话也没来过。 “有怨气?”孟斯奕问她。 黎烟笑,说的是真心话:“从前有,现在早没了。” “那就好。”他搂住她。 后来行到梧桐街巷的尽头,他们看到一张指向墓园的路牌,路边花店生意火爆,多是买菊的人。 黎烟:“孟叔叔,清明将至。” 天突然阴了起来。 “我们该去看看她了。” 孟斯奕去花店买了束玫瑰。 玫瑰根茎的刺已经 被处理干净,黎烟没有碰,她从来不碰孟斯奕送给黎嫣嫣的玫瑰。 她亵渎得够多了,起码要坚守这一点原则。 第59章 豁达雨中不倒的旗帜 没几天就清明了,过来扫墓的人很多。 捧着玫瑰在人群中稍显突兀,没想到的是,已有一束玫瑰在他们之前奉上。 花束里的卡片写道—— 「嫣嫣,别情难抑。 天上的生活如你所想吗?」 黎烟心中疑惑,从前没听说过小姨还与别人有什么纠葛,她下意识望向孟斯奕,男人却只面无表情盯着卡片上的字,黎烟隐隐觉得,或许他知道这束花是从何而来。 男人将怀中玫瑰与墓前那束并排放在一起,然后静静地清扫灰尘。 黎烟没打算把这事搞清楚,生前事只需留作前尘。 青苔沿着墓碑左下角向上攀爬,在“二零一一”的刻痕处连成墨绿色蛛网。 暮色渐渐从东南角漫过来。 雨越来越大。 回程,孟斯奕的话明显变少,她由得他沉默,黎烟明白他并非因为放不下才心情不佳,万千情丝,不止爱情一种能搅人心绪。 挡风玻璃外,阴雨沿着拱桥的弧度流淌,隔着一层清灰水雾,雨刷器划开一道透明的弧线,他们走了另一条不那么拥堵的路回酒店。 冷泡茶的车载香薰似乎压不住手心残留的香气,阴雨连绵,孟斯奕大概是怕她冷,伸手将暖风调高时,腕表链节擦过皮质座椅。 轮胎碾过积水坑,变道时后车刺耳的鸣笛震落置物槽里的一枚硬币,黎烟将起雾的窗玻璃擦出半扇清明,倒映着捧着白菊的行人。 尽管换了条路,车流还是陷在了红灯绵延的长龙里。 雨刮器机械性的摆动中,她食指无意识摩挲着安全带锁扣。 不知过了多久,孟斯奕问她:“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黎烟摇头,“与其执着于回头,孟叔叔,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孟斯奕凝望她眼眸:“豁达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她握住男人的右手,眼睛笑成一刀月,“也可能是因爱而生。” 男人不语,只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回北城的前几日,陈锋给孩子办满月宴,让他们都去。 黎烟爽快地应下了。 她特地去店里选了对金锁给孩子,另包一个红包。 当天孟斯奕送她去的饭店,叮嘱她快结束时打给他,黎烟满口应着“好”,却丝毫没发现自己手机落在了车上。 宴厅中人头济济,这种热闹和在北城的生日宴、家宴都不太一样,这里没有太多礼仪和拘束,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以免万一得罪什么权贵。 由于陈锋是她小时候的玩伴,所以到场的人群中不乏黎烟也认识的。 有的是同校校友,有的是聚会时一起玩闹过的,共同点是——都不过点头之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黎烟原本没什么印象,还是叶明州特意提起。 叶明州和黎烟座位挨着,开席之前,叶明州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人,“记得他吗?” 黎烟闻言瞅了眼,想半天:“谁?” “顾昇,高一给你递过情书的。” 黎烟无语,“几百年前的事了。” “听说他现在还单着呢。” “怎么,叶老板要转行做媒婆?” “没办法,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个雄性动物,我都比较关注。” 为此赵松和陈锋没少叫叶明州“护花使者”。 黎烟闷声说了句:“滚蛋。” 开席之后,顾昇主动依次为席上的人倒饮料,走到黎烟身边时,这人突然手滑,橙汁尽数洒在黎烟的衣服上,裙子是白色的,浸了液体之后就有些发透。 顾昇连声道歉,拿纸巾慌慌张张给她擦拭,大抵是太过慌神,也没意识到自己手落向的位置有些不礼貌。 好在此时,一道力量牵制住了伸向她的手。 周遭莫名静下来,下一秒,一件宽大的男式外套将黎烟包裹住,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木质香调。 黎烟抬头:“你怎么进来了?” “某个马虎鬼连手机都忘记带。”孟斯奕牵住黎烟的手,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赵松见状一脸坏笑,对黎烟使眼色:“小烟,这位是谁啊?” 黎烟抿唇笑笑:“早就该向大家介绍的,孟斯奕,我男朋友。” “不愧是我们小烟,找的对象都这么登对。” “就是就是,郎才女貌!” “好事将近了吧?到时候记得发喜糖给大家啊!”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的围绕过来,黎烟没多说,回之一笑,只说:“到时候一定。” 此时,一道违和的声音从邻桌传来—— “什么郎才女貌,这世道只要脸皮够厚,自己小姨的男人都能下手,也不知若是嫣嫣泉下有知会不会气死。” 说话的人是黎嫣嫣生前的好友,黎烟还要叫她一声“文熙阿姨”。 无关紧要的人说些风凉话黎烟或许可以不依不饶地还嘴,可是文熙全然是在为小姨鸣不平。 文熙是黎嫣嫣生前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黎嫣嫣病重时文熙是陪伴她最多的人,所以对文熙,黎烟不能太没规矩,起码得客气些。 但文熙说的话毕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所以除了装作听不见也没更体面的选择。 孟斯奕读懂她的心思,捏捏黎烟的手:“走吧,带你去换衣服。” “嗯。” 文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气愤长久以来的压在心中,此时颇有些不吐不快的架势。 “怎么,敢做不敢应?” 从前许多次的犹豫和却步,黎烟所想避免的之一就是这种场面。 源源不绝的流言蜚语她都可以不甚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可像文熙这种全然站在小姨的立场为之不忿的,黎烟只能是哑口无言。 本质上还是她自己不知分寸,对孟斯奕动了心,她在开始犯错的那一天就应当准备好日后有一天有人如此戳她的脊梁骨。 黎烟回过头,刚想说些什么,孟斯奕上前一步将之挡在身后。 他身上的灰白衬衫不知是什么布料,看上去平滑如纸张,让人想到阴云密布的广场中,那张随风张扬、雨中不倒的旗帜。 “文熙小姐,站在嫣嫣的角度你心有不悦,这我能理解,但也请你不要忘记,2011年冬至那天,她在病床上对我们说过什么。” 文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不可能忘记。 黎嫣嫣当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那年冬至,是黎嫣嫣回家乡养病的那么多年中,文熙唯一一次见到嫣嫣口中那个“难以忘记”的男人。 他来去匆匆,前后停留不超过二十分钟,尽管时间如此短暂,黎嫣嫣也不忘反复叮嘱孟斯奕和她:“小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们一定力所能及的照顾她。” 没想到那年冬天黎嫣嫣竟真的与世长辞,文熙原本以为没那么快的,以至于黎嫣嫣去世的时候她恰好没能在烟州,那时候,她正和丈夫一起在外地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长辈。 后来听说孟斯奕将黎烟接到北城,文熙是为之高兴的,黎烟这孩子骨子里有一股野性,这样的人不该被拴在烟州,而该去瞧瞧迷人眼的繁华都市。让人迷茫的地方,有时也能提供方向。 很多年没有黎烟的消息。 后来黎烟创建“花朝”那年,她偶然听见邻居嚼舌根,说黎烟是烟州独一份最会运用裙带关系的,文熙上前与人理论,不惜开口就骂那群人“八婆”,最后却听见了“孟斯奕”这个名字。 这场怒火她憋了太多年,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抒发。 但大抵从此以后她都要憋一憋了。 毕竟嫣嫣最后除了骨灰撒进烟州江,就只有一个与黎烟有关的愿望。 文熙愤懑地坐下去。 孟斯奕带黎烟离开喧闹的宴会厅,叶明州和赵松安抚一旁看热闹的亲友,让大家抓紧享用餐食。 这段小风波也算是过去了。 孟斯奕打算开车带黎烟去附近商场买衣服,上车前,顾昇从里面追出来,叫住她。 “十分抱歉,都怪我手不稳,害你衣服变成这样,”说着,顾昇将一个红包塞进黎烟身上男式外套的口袋里,“这是干洗费。” 黎烟自然不打算收,但是这人 紧跟着说了句:“这一次,你就别拒绝了吧。” 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上一次。 说实话,黎烟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但她确实拒绝过一次顾昇的情书。 她打量一眼手中这个红包,上面的字是黑色印刷体,写着“万事胜意”。 少年的愿望并非总能成真,但少年的祝愿永远真诚。 黎烟莫名叹了口气。 “你打算盯着别人的背影到什么时候?” 身后,孟斯奕坐在主驾幽怨地说了这么一句。 黎烟打开车门坐上去,“孟叔叔,您现在连我看谁都要管了?” “看可以,别一直看就行。” “这是吃醋了?” 见黎烟这副调皮的神情,孟斯奕:“看来文熙的那些话并没有太影响你。” 黎烟倚靠在椅背上,“她骂的都对,但我总不能一直让愧疚上身吧?如果成天像一个幽怨的鬼魂,我干嘛还跟你在一起?爱情这事儿,愉悦感最重要。” “我就喜欢你这豁达的劲儿。”他伸手摸她脑袋,“但是——也别太豁达了。” “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很不喜欢你对璐瑶那么友善的态度。” “难道我应该与她针锋相对?” “不应该吗?” 黎烟忍不住笑:“孟叔叔,你有时候可真幼稚。” “是吗?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最成熟?晚上吗?” “晚上更幼稚。” “小烟,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说了会怎样?” “也不怎样,”她的裙角不知何时被某人掀起,“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成熟。” 第60章 [锁][此章节已锁] <-爬取失败,暂未购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61章 爱己永远不要为爱赌博 孟泽两年前因工作调动回到了北城工作,于是一家人都跟着搬了回来,晚晚也转学到了贤礼中学。 这还是小姑娘第一次到西园公寓来。 孟晚晚原本没指望这间公寓有人在。 黎烟接过小姑娘身上的背包,“先进来。” 她捏捏小姑娘的手,不出所料是一片冰凉。北城四月的夜晚,她只穿了一件薄长袖,没有外套,在外面晃了半天。 黎烟赶紧把暖气打开,倒了杯热水让孟晚晚捂手。 正打算发条短信把这事告诉孟斯奕,小姑娘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小烟姐姐,能别告诉阿奕哥我在你这吗?” “怕被骂?” “阿奕哥才不会骂人,我只是暂时不想让他们找到。” “晚晚,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孟晚晚眼眸低垂下去:“小烟姐姐,你认为早恋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吗?”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黎烟仿若看见许多年前孟宅三楼的画室里,那个一遍遍描摹某个人眉眼的少女,她也曾无数次扪心自问:喜欢上孟斯奕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黎烟抚了抚小姑娘柔顺的短发:“喜欢是人的本能,没有对错。” “可惜我妈不这样想,自从怀孕,她越来越不讲道理了,不仅成天大喊大叫,居然还偷翻我手机让那个人别再联系我。拜托,我只是和喜欢的人聊聊天而已,又没有真的谈恋爱。” “然后呢,你们大吵了一架?” “是她先对我动手的!” 黎烟这才注意到,孟晚晚的右侧脸颊上有一道红痕。 由于是新搬进来的,公寓里还没来及准备药箱,她只能再次下楼,蹑手蹑脚去拿。 好在孟斯奕书房的门是关上的,黎烟非常顺利的取到了东西。 她亲自给小姑娘擦药,还没擦好,小姑娘就一头扑进黎烟怀里,抱着她不撒手,“小烟姐姐,为什么他们这么想要儿子?男人怎样,女人又怎样?” 黎烟只得轻拍小姑娘的后背:“这世界上原本就有很多偏见,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被它们左右而已。” “可我还是觉得做女生很好,姑姑和你都活得这么酷。” “是吧,我也觉得做女生很开心,那些觉得女生没有男生好的看法都是旧时代的产物,糟粕文化早晚有一天会被剔除的,就像电影里的台词,我们早晚会建立新的游戏。” 小姑娘被安抚后情绪稍稍平缓了些,趁黎烟收拾行李的间隙孟晚晚去冲了把澡,从卫生间出来,孟晚晚问:“小烟姐姐,你怎么没跟阿奕哥住在一起?” “最近工作忙,住这里方便我赶稿子。” “那我住这会不会打扰你?” “你乖乖吃饭睡觉,不打扰。” 孟晚晚连连点头,乖乖去房间睡觉。 收拾完行李,黎烟坐在沙发上,犹豫半天,她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孟斯奕。 她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但是起码今夜,她想为晚晚保守秘密。 凌晨三点,黎烟画完稿子准备睡觉,却接到了孟斯奕的电话。 她觉得有点奇怪,这么晚,他上楼来钻她被窝倒还有点还有可能。 “喂?” 孟斯奕开门见山:“小烟,带晚晚到车库来,她妈妈大出血,正在抢救。” 黎烟瞬间精神了,“我知道了。” 没顾得上问他是怎么知道孟晚晚在她这里的,转念一想,西园公寓安保系数高,进来是需要实名登记的,何况每层电梯口都有监控,或许孟晚晚前脚刚踏进西园公寓,后脚孟斯奕就知道了。 车后座,孟晚晚明显慌了神,依偎在黎烟怀里哭个不停,孟斯奕没说什么,默默将车前排的纸巾盒递到后排。 在小孩面前,孟斯奕与其他大人最大的一个不同点恐怕就是他从不会站在某个制高点来指责你的错误,面对错误,他觉得首先应想的是如何直面错误带来的后果,而非指责,指责本质上只有发泄的作用,而无解决问题的。 黎烟的牛仔外套湿了半边肩膀。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省人民医院,孟晚晚一下车就朝医院大堂里跑,询问护士她妈妈在哪里。 护士说她妈妈正在手术室抢救。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晚晚的父亲孟泽垂着头坐在椅子上,遥遥一个侧影,额边发已花白。 “爸。”晚晚低声叫他。 孟泽闻声站起来,沉默着望晚晚一眼,眼睛因情绪激动而发红。 而后,他抬手打了孟晚晚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空荡的长廊,让人的心情也仿佛这没着没落的声音一般,孟晚晚随即要往下跌去。 黎烟一把扶住她肩膀。 孟斯奕扣住孟泽的胳膊,不愿让他一时情绪上头,“小孩子叛逆,别太计较。” 从小到大,孟泽夫妻俩从未舍得动女儿一个手指头,孟晚晚作为孟家最小的孩子,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别说动手,一句重话都没人会对她说。 但今天这事儿黎烟觉得不能尽算作孟晚晚的错,晚晚妈妈重男轻女是真,再之处理孟晚晚的问题时确有失分寸,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敏感,不能因为眼前后果就全盘将罪责丢给她,若是十几岁的孩子面对不满与不公时也不知反抗,这世界就烂透了。 晚晚妈妈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是三小时之后。 手术室门轴的转动声划破寂静,晚晚妈妈平躺在蓝纹推床上,氧气面罩蒙着半张苍白无色的脸,她已经筋疲力尽。 昏睡过去之前,病床上的人笑着流泪,她握住孟泽的手:“老公,是男孩。” 血袋悬垂架摇摇晃晃,透明软管里暗红液体倒流半寸。 晨晓初破,母子平安。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孟泽第一件事是把消息告知老爷子:妻子生了个男孩。 一 切阴霾好似都烟消云散,黎烟坐在晚晚身旁,眼见小姑娘眸中愧疚与寒冰交杂,她摩挲几下小姑娘的后背。 黎烟想,她早晚会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别人的爱都不牢靠,一个很残忍的事实是,这个“别人”包括父母,包括你自以为的真爱。 永远不要为爱赌博。 晚晚没有去看妈妈,也没有去看新出生的弟弟,生气的劲头已经过了,非要说当下她是一种什么情绪的话,大概更类似于失望吧。 从医院出来后孟晚晚没有回家,孟泽拜托黎烟让女儿在她那儿暂住一段时间,等晚晚妈妈出了月子,身体和精神都好些的时候再把晚晚接回去,反正就算现在回家家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最近保姆请了几天假。 黎烟应了,可谁都知道,有些天平早已失衡。 道路边早点已经出摊,黎烟去买了份刚出炉的烤红薯给孟晚晚,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麻木的接过,连烫都没意识到。 车厢中充斥红薯的香气,直到冷掉。 孟斯奕给晚晚请了一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黎烟半路去了公司,没和他们一起回去。 天桥下的积水映出无数转动的轮毂,公交车排气管喷出的白烟与煎饼摊的热气在空中交缠。 晚晚一个人缩在后座。 “孟晚晚。”他透过镜子喊她,“别这么萎靡不振。” “阿奕哥,你会更喜欢小男孩吗?” 别扭又伤心的孟晚晚令他联想到十几岁的黎烟,敏感、脆弱、不断试探,他从来明白这世上没有天生个性古怪的人,她们只是缺少安全感。 “无论你今后还会有几个弟弟,哥哥永远偏爱你。” 小姑娘的表情终于有了点温度,她其实很好哄的。 “那你以后的财产我能继承吗?”她开玩笑。 “看在你胆识过人、敢问我这种问题的份上,流动资产可以给你分点。” “剩下的给你儿子?” “我哪来的儿子?” “以后总会有吧,你们男的表面女儿奴,实际上还不都是想要儿子。”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小孩子不懂。”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 偶遇漫长的红灯。 歌单里放的是黎烟爱听的粤语歌,轻柔的女声合唱版本。 孟斯奕回了回头:“只求一人心,懂不懂?” 孟晚晚愣了愣。 “阿奕哥,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纯情的一个。” 他轻笑,“以后要是有人跟你说这样的话你可千万别信,多半是渣男。” “为什么?” “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蜜里调油多容易,始终如一可就难了。” “那你还说?你也是渣男?” “除了哥哥。” 信号灯终于跳了。 “真难懂。” “所以你现在先好好学习,别想那么多,恋爱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小烟姐姐说喜欢是人的本能,没有对错。” “没有说你错,只是让你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但你要是问我,我会建议你等到自己长成一棵不需倚靠他人的树时。由自己绝对掌握的人生,大可任你肆意的去爱谁。” 由自己绝对掌握的人生。 孟晚晚默念。 “绝对掌握”,她觉得这真是个非常让人心动的形容方式。 第62章 戒指(正文完)明媚而漫长…… 孟晚晚在西园公寓住了两周。 周五贤礼高中放学早,黎烟特地早早下班带小姑娘去吃好吃的。 问孟晚晚想吃什么,小姑娘张嘴说想吃海鲜,黎烟便驱车带她去了北雅堂。 这家餐厅需要提前预定,好在孟斯奕认识这家店的老板,提前打招呼给她们留了位置。 餐厅以法式海鲜料理为主,黎烟不精于吃,便把点菜大权全权交给了孟晚晚。 服务生是外国人,小时候看见棒棒糖眼睛发亮的小屁孩,如今已经可以像个大人一样流利的用英文点餐。 孟晚晚点了吉拉多生蚝、香煎扇贝、龙虾浓汤、酥皮海鲜派。上菜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埋头苦吃。 校服外套里露出浅蓝衬衫领口,袖口有一些细小的褶皱,她将袖口往上拽。 来之前黎烟问过孟晚晚要不要回去换套衣服,小姑娘大概实在饿了,偏要直奔吃饭的地方。 餐厅钢琴师开始弹奏德彪西的《月光》,白葡萄酒的果香在暮春的夜晚持续发酵,黎烟把外套脱掉。 孟晚晚抬手换来服务生,指指乐声方向:“CouldyouaskthepianisttopauseforamomentThankyou.” 黎烟还以为她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才让钢琴停下,结果这孩子似乎只是嫌音乐太吵,影响她干饭。 “小烟姐姐,我要是能一直和你住就好了。” “这么不愿意回家?” “偶尔见一次是香饽饽,天天见只会生厌,这句话放在大部分关系上都适用,何况他们现在不是有儿子了吗?” “你在我这住到十八岁我也没意见。” “你没有,阿奕哥可没准。” 黎烟抬了抬眸:“怎么会?” 孟晚晚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我明白,小情侣的私人空间不容侵犯。” “小小年纪成天想这么多。” “小烟姐姐,我打算下周回家。” “这么着急做什么?没人撵你。” “因为我明白,一味逃避是没用的。” 黎烟瞅着孟晚晚:“奇怪,那天晚上哭着来找我的孟晚晚明明还是个小孩,这才几天时间就长大了?” “没办法,情势所逼啊。” 见她这可怜劲,吃完饭黎烟买了个甜筒给她以示安抚。 孟斯奕今晚有应酬,很晚才到家,孟晚晚在2103的公寓睡着,黎烟则在楼下等着孟斯奕。 客厅的灯只开了一盏,室内暗一些才能看清落地窗外的夜景。听见他回来,黎烟没有回头,依旧专注盯着落地玻璃。 玻璃里面是他从身后拥住她的倒影。 他的衬衫照旧没有烟味,却有一丝迷醉的气息。 黎烟:“喝酒了?” “就一点。” 二十楼的夜风掀动纱帘,他脱下的西装外套沾着夜色的凉,袖口金扣硌在她腕骨。 “难怪今天阿姨在恒温垫上放了醒酒汤。”她手指轻叩窗棂,倒影里孟斯奕的领带松垮挂在颈间,像条倦怠的蟒。昨晚他刚抱怨过定制衬衫领围太紧,此刻第二颗扣子果然不翼而飞,露出锁骨下方浅褐的痣。 他鼻尖擦过她耳后碎发,喉结震动像砂纸打磨檀木,“晚晚今天表现怎么样?。” 黎烟终于转身,真丝睡袍腰带勾住他皮带金属扣。厨房暖光漏进客厅,照亮他左肩一道浅浅的胭脂色——是上周她落在车里的口红色号。 原来真有人能把狼狈穿成锦衣,连衬衫褶皱都像精心设计的水墨皴法。 黎烟叹了口气:“我觉得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可怜。” “怎么了?” “空有一颗自由的心,却没有抗争的能力。” “看来你感同身受了。” 她轻笑:“人人都说青春美好,我却觉得十几岁是人生最不开心的阶段,忐忑、焦虑、无措,最惨的是——即使别人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却也救不了你。” 孟斯奕捧住黎烟的脸:“看来我做的实在不合格,没发现你那时候那么不开心。” “孟斯奕,我们在聊晚晚。” 他莞尔:“抱歉,所以,你觉得我们能为她做些什么?” 黎烟沉默半晌,摇摇头。 她想不到任何。 每个人都有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牢笼,冲破也只能交由自己。 孟斯奕轻抚她的脑袋,“假期多带她吃几顿大餐吧,短暂的开心也是开心。” 黎烟表示同意。 “晚晚今天吃掉了两份焦糖布丁。”黎烟指尖无意识摩挲他腕表边缘,“她把柠檬片叠成小船漂在浓汤里。” 孟斯奕低笑:“就像某人,喜欢把咖啡拉花搅成龙卷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这些琐事,直到恒温垫发出细微嗡鸣,醒酒汤表面结出琥珀色的膜。 黎烟催他把汤喝掉。 “对了,今天白天老爷子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孟斯奕端碗的手停顿一下:“说什么了?” “你猜猜看呢?” “如果是些不想听的话就直接忘记吧,当没听过,也不用跟我说。” 她偏要告诉他:“老爷子说,晚晚多了个弟弟他很开心。” “所以呢?” “所以他旁敲侧击,让我也给你生个儿子呗。” “关于这件事,小烟,我记得我们很久之 前就说清楚了,没必要给自己压力。” “我知道。” “所以你今天为什么主动跟我说这件事?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黎烟再次转身,睡袍腰带缠住他表带,这个动作让她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滑落。 深蓝丝绒首饰盒撞在地毯上,弹开时滚出一对戒指,戒圈内侧刻着日期——是他们初遇那天。 黎烟弯腰去捡,发梢扫过他膝头,孟斯奕伸手拦住她低身,转而自己捡起。 他眸中有些疑惑:“小烟,什么意思?” 落地窗外的云层裂开缝隙,月光像银鱼游进客厅。 她专注地与他对视:“孟斯奕,我讨厌世俗的一切规则,无论是婚姻,还是其他被安在女人身上的责任义务,生孩子、相夫教子,都让我厌恶。可自从与你在一起,我就总想让我们更完满一些,但是对不起,我思来想去,仍然无法向世俗妥协,那会让我有一种背叛自己的感觉。这对戒指也不是我特意去买的,而是花朝的合作对象送的礼物,原本只是想把它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积灰,我也记不清是哪一天突然萌生了把它带回来的想法,但是我想,如果我的无名指上戴了其中一枚,那么另一枚一定只能戴在你手上。” 她自顾自去戴其中的女戒。 戴到一半,孟斯奕将她的戒指拿开,将自己手伸到黎烟面前:“戒指不是应该互相为彼此戴吗?” 于是在这么一个没什么特殊的夜晚,他们为彼此戴上了戒指。 “小烟,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祖母临终前留下过一个金镯?” 黎烟摇头。 “那是她结婚时老爷子送的,镯子内圈刻着《金刚经》节选,她说这是锁住女人的镣铐,让她一辈子都不自由。”他拇指摩挲戒圈内侧的日期,“祖母去世后我把它熔了,给孟颖打了套首饰。” 用这样方式砸碎枷锁,这并不像是孟斯奕会做的事。 戒圈在关节处卡了一下,最终妥帖地停在指根。 “孟叔叔,如果是和你一起,那么戴着镣铐跳舞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窗外忽然落起细雨,孟斯奕就着这个姿势将醒酒汤喝完,喉结滚动时牵动锁骨下方的痣,像墨点游进宣纸褶皱里。 “下周巴黎有个当代艺术展。”他突然说,“展品里有组装置艺术叫《永生花》,用液态氮保存的苏瓦娜。”指尖无意识划过她睡袍上的暗纹,“要不要去看?” 黎烟想起上周收拾书房时,在孟斯奕的日程本里看到用红笔圈出的日期,。 “艺术展开幕式在5月20日。”他又补充。 黎烟挑眉:“孟叔叔什么时候也开始玩这种数字游戏?” “不在意,但可以借题发挥。”他低头咬开她睡袍系带,真丝布料水般泻落在地毯上,“比如让某个嘴硬的人承认,自己其实准备了礼物。” 她踢开他的皮鞋反击:“戒指不是给你了?” 他的吻细密的落下:“我说的是我正在拆的这个。” 黎烟迟钝的觉得,某人衬衫第二颗扣子或许是自己故意扯掉的,用来引诱她。 纠缠间碰倒了茶几上的白瓷花瓶,半枯的雪柳枝散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孟斯奕后颈还沾着洗澡水的潮气。 晨光熹微时,黎烟在衣帽间发现那件缺失纽扣的衬衫,本该送去干洗的衣物被仔细熨烫过,第二颗扣子的位置别着枚铂金领针,造型是缠绕的常春藤。 首饰盒压着张便签,孟斯奕的字迹力透纸背:第一个百年契约的见证物。 厨房飘来海鲜粥的香气,孟晚晚趿着毛绒拖鞋冲进来,校服裙摆扫过中岛台:“小烟姐姐,阿奕哥居然在煎溏心蛋,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下厨。” 黎烟望向料理台前的身影,孟斯奕的睡袍腰带系得潦草,左手持锅铲的样子比签百亿合同还专注。晨光将他无名指上的戒圈镀成金色,随着翻动煎锅的动作在光瀑里明明灭灭。 “要焦了。”她出声提醒。 孟斯奕手腕轻抖,蛋黄在半空划出完美弧度:“米其林三星水准。” “自封的?” “你昨夜认证过的。” 孟晚晚突然捂住耳朵:“我还是个孩子!” 转身时马尾辫扫到黎烟手中的咖啡杯,深褐液体在戒圈上溅开星星点点的痕迹。三人同时愣住,又同时笑出声。 雨后的梧桐叶扑簌簌落进阳台,苏瓦娜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黎烟看着戒指上的咖啡渍,突然觉得某些执念就像这无意沾染的污渍,不必刻意擦拭,岁月自会把它酿成风味恰好的陈酒。 孟斯奕将溏心蛋扣在她碗里,厨房的瓷砖上映出两个戴戒指的倒影。 这一刻黎烟清晰听见一道声响——当然不是婚礼进行曲,而是许多年前那一场寒冷的冬雪中,陈厚、穿透一切墙壁的钟鸣。 那是命运在告知她,这一场烟州的雪之后,她的人生将是一个明媚而漫长的春天。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