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她一心修道》
1. 楔子
人心欲壑,难有平静。
李临书站在灰石崖边,看着远处海天一色,茫茫无边。翻涌的波涛凶猛,轰隆隆的震响抽打在耳边,让人的一颗心不由得全都揪在一起。
天亦灰暗,黑云乌压压一片,透不出一丝气。
“你与我,有什么分别?”一道辨不出音色的哑声随着海浪迎面扑来,李临书没动,只任凭那声音响在面前,回荡在脑海里。
“无有分别。”那声音主人自己回答道。
李临书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发了话,她沉静地盯着放肆翻滚的海浪,质问道:“我不认识你,何故说此话?速速从我的梦境中离去。”
“相逢不识……”那声音低沉了语气,不知是喜是悲,李临书细眉紧蹙,正要再发话,那声音又说:
“蠢笨。”
“既已至飞升修为,连这是谁的梦境都不知晓?”
这话可算是毫不留情,李临书身为元清教第一女弟子,从修道至今,尚无人敢如此贬低她。然她也没恼,很快反应过来——
从她的修为来说,若无必要,确实她也不会去睡觉。
如此想来,这人亦或者物倒更不容小觑了。元清教戒备森严,她所修炼的青云崖更是阵法完备,此人竟能毫无所觉地引她入他人梦境……
“妖孽……”李临书心底终于泛起一丝怒气。倒不因所处不知何地的危险感,她好洁成癖,此等越界之举,让她颇觉冒犯。
那声音听到她话语里的怒气,兴致高涨,汹涌海面起伏更甚,铺天盖地仿佛要将崖边的李临书全然吞吃下去。
面上被覆了一层水雾,这梦境真实得恍若身临其境。压抑、阴冷、潮湿,不好的感觉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李临书却仍是镇定。
她盯着翻涌的巨浪,不欲与人争斗。在他人之境,她没有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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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的把握,不会动手。
如此想着,李临书嘴唇紧抿,迅速回忆着清心咒。
“想逃?”对方却是决不罢休,海水猛涨,逼至石崖。肆意的海浪渐渐浸湿了李临书的鞋袜,随后是小腿,细腰……欲水一路攀援而上,仿佛寄生的藤蔓,将李临书全然包裹,直至脖颈。
胸口的压迫提醒着李临书此境的凶险,她渐渐收敛了呼吸,浑身凝神入定。
“不许走!”察觉李临书意识的渐渐消散,对方气急败坏,纠缠她的力气更甚——白衣被海水浸湿后紧紧包裹着她,露出窈窕身形,李临书全然不顾,似无感知。
原本灰暗的天空,此刻一丝晓色也无,不知白天抑或黑夜。
最终,在黑暗完全铺满的那一瞬,李临书的身体随着海水的纠缠挤压猛然一挫,灵光四散,汹涌的海水吞噬了声音,只见无数小小的气泡与海水融合,再无一点痕迹。
2. (一)入门弟子
十方灵地,四海仙山,唯元清山最为出名。
元清山上的元清教,如今更当属几门修道教派之首。今日正值入门大典,各地经过初步筛选进入教门的新弟子,现下皆候在元清大殿下听候掌门讲话。
李临书正从后山青云崖闭关归来,面色不善。本来她不欲去这什么入门大典,偏掌门发了话,一定要她这个元清教第一弟子露个脸。
正好,想到困扰她的幻境,她也打算和掌门说说。
刚走了几步,前方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人声。李临书皱眉,听声响像是几个人在踢打什么,闷响之下,隐隐藏着几声压抑的呻吟。
“你这小子既然骨头硬,那么我们便替你检验检验……”为首的黄衫男子咬牙切齿,脚下功夫确实下了狠力。地上一个瘦弱少年被三人团团围住,只蜷着身子用手臂衣袖挡住脸与肚子。旁边地上已沾了些许血迹,少年身上也是脏污不堪。
旁边两人听见这话,互觑一眼,一人扯出挨打之人的一只手,一人赶忙用脚钉住。
“啊呃……”为首之人狠力碾着少年的手掌指节,见人痛得拼死挣扎,手里的剑顺势就要打在地上人脸上——
刺啦一声金属碰撞声,黄衫男子手里的剑被拍飞出去,一把白刃长剑插在人与少年之间,在众人眼里泛着冰冷寒光。
几人都是被吓住,那剑来得刁钻,剑势凶猛震得三人心惊胆颤,回过神来黄衫弟子才发现自己那拿剑的手已没了知觉。
“元清教规,教门之人禁止私下切磋。”李临书眯了眯眼,口中落出的话语似珠玉在盘,只是语气冰冷似那剑一般强势,让人不禁想起那边正在训话的掌门。她眼神扫过三人,如玉清白的手指随的一舒,长剑微颤,鸣铮轻响,倏忽间便回到她手上,带起青白衣角飞扬。
“师、师姐……”几人倒是有眼力见,知道李临书在元清教的地位,此刻不敢造次。
“你们是新弟子?”李临书收了剑,平和问道。
“是……是。”三人喏喏。
黄衫弟子难得能近距离见上她,忍不住自报姓名:“弟子胡必正……”
旁的两人见状忙跟着道:“弟子……”
李临书却是不耐烦了:“不必说了,掌门不是在前殿训话吗。”她语气忽地重了起来,三人被吓到,看样子自己是惹得师姐不痛快了。
胡必正忙的答应,三人赶紧溜走。临走时还忍不住回看一眼:
师姐就算是再严肃,只要人见着她那清风朗月的面目,也都甘愿了。
少年见此一面,心中亦是与胡必正一样的想法。
李临书眼神掠过他,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只是一个眼里干净清明,无情无欲;一个双眼爬满血丝,晦暗不明。
少年一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大概是方才被折磨得狠了,真缓过神来才觉呼吸皆是不畅。泥水血水沾染在身上,好几处破口露出鲜红,正是新伤。
李临书也不欲管他,“你自己回后房休息,此事与你徐师兄知会一声罢了。可与他报我的姓名,我到时候替你解释几句。”话毕,又想到什么,补充道:“我叫李临书。”
李临书,正道中最有天资的第一弟子,他的师姐,是了,方才胡必正他们也都那么唤她。
少年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但她还是亲口告诉他她的名字。
见人垂眸不语,只埋头思虑,李临书准备抽身离去,却只听少年嘶哑道:
“我……弟子叫程仙。”
李临书眨了眨眼,“嗯。”
她并不在意。
“师姐……”程仙忽地扯住李临书的衣角,因为猛地用力,身上的伤口全都痛在一起,咳嗽不止。
“咳咳咳咳……”
李临书回头,眼神落到他的手上,细眉紧蹙——她习惯穿白,此刻白衫上沾染着血水泥渍,正好显露出他方才紧抓的手印。再加上他咳嗽喷涌的血沫子,李临书胸腔气息不由得重了些。
耐了片刻,李临书道:“你现下可还好?”
程仙回望她,她脸上的平静风波似有微澜,像是克制着什么,他一时间没想通。“师姐不必担心……我已没有什么大碍。”说着,他就要起身,不曾想低估了身上的伤,刚站起一边就摔了出去,整个人都扑向李临书。
李临书也是动作快,忙得闪身,两人肢体没挨上,只程仙下意识地又抓住了她的衣衫,所幸她衣服质量好,只把人扯个踉跄。
知晓他是无意,她没过多追究,只疏离地要抽身开。
“师姐对不住对不……咳咳……”他忙得道歉,又咳出一片血沫子。因着他正对着她,裙上被沾染的点点血沫如簇簇寒梅,让她面色有些难堪。
她忽地支出剑,剑已入鞘,锋芒毕收。她侧脸看向他。此刻阳光正好,暖光落在她侧脸显出她清俊的轮廓,眉眼一挑,剑风转势劈向他——
程仙一愣,还来不及动作,头发衣服被利风扬弃在两边,只他呆愣愣的面目露在最前面。
剑在他面前从虚空中划到胸脯,最后落到他手边。
“把你的手放剑上——”李临书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
凉夜悠悠,元清后山,青云崖上,一间小屋里灯火煌煌。李临书正在其中修炼。因为第一弟子的身份,掌门也吩咐旁人不得打扰她,故平日这里只她一人。
白日里和掌门说过那无涯海境之事,掌门亦是难解。也罢,她想着在静心思索一番,又独自回了青云崖。
但不知为何,前几日术法灵力还有上升之态,此刻却飘忽不定。
李临书定了定神,正欲探察自己心神,忽觉周遭气息微妙。她五感灵敏,平日里为避免打扰总是藏匿感知,只有独处时会开放。
如今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只应有她一人,却凭白多出一抹气息。
“出来。”无故造访,是李临书的忌讳。她话里淬冰,眼神亦是寒凉。
风悄树静,一切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李临书不欲放过,起身现出手里的剑。见来者还是藏匿身形,李临书也不多动作,只掐诀使剑要逼出鬼祟。
剑光一闪,李临书扫屋子一周,窗户忽然异动起来。她闭眼凝神,剑随心动,猛地往窗边驶去。剑刃下一瞬就要刺破窗户,李临书却没大意,猛地转身向后——
果不其然,趁着她用法的片刻,暗中鬼祟已经盯上她,若不是她及时转向,此刻已被人刺穿了后背。
人可分心,剑可分神,李临书左手并起两指,往虚空一挽,剑影已经拿捏在手,逼近那鬼祟的脖子。
“嘶……”那鬼祟感知痛意,下意识往后一退,却还来不及动作,李临书的剑猛然放光,整间屋子里亮如白昼,鬼祟不能视物,身子也就无法动作。
再等恢复视觉,李临书已将人反向制住了。
李临书用剑挑开来者遮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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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眼神微动,人却并没有太吃惊。
“你叫……”
“程仙。”他对上李临书审视的目光,轻笑着叹息。
人虽被灵索捆绑压制在地,程仙此刻却比白日里多了些自在。他挣了挣灵索,随即就地坐下。仿佛不是来此作案被抓,而是被人请客喝茶一般。
“我白日里救下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李临书开门见山道。她距离程仙三尺远,随便扯了张椅子坐下。
“师姐不问我为何要杀你吗?刺杀教门中人,你不怀疑我是奸细?”他低头轻笑出声,很快又抬眼对上李临书。他看着年纪尚幼,十七八岁的模样,少年面孔清秀,隐约渗透着一股子阴柔之感。
李临书却不是个怜花惜玉的。她神色一敛,手中的剑倏忽刺向程仙的脖颈,扎入几分皮肉,鲜血顺着剑锋溢出——寒刃散发着冷气,亦携带着她的气息。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程仙见她面露不客气,方才还装作轻松的模样全都松懈下来。
“我是被人强迫的……不,是鬼。”他挤出几分苦笑,定定地望着李临书。他看她的眼神痴迷,让李临书不知为何忽然联想到那幻境。
“什么鬼?”李临书公事公办,不知何时已从边上抽出一本小册子,左手提笔,“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鬼?可有其他同伙?”
程仙眨眨眼,“我只知道众人唤它他帝,其余一切不知。”
李临书白他一眼,在册子上划拉几笔,又道:“刺杀我的目的是什么?”
“呃……他说要覆灭正道。”
李临书脸上抽了抽,“就凭你?”她又翻了一页,“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程仙正欲答话,门外传来人声。徐白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外,一面紧迫地敲打着房门,一面焦急地问道:“师姐,你在此吗?我发觉青云崖这边出现异动,你如今可无恙?”
李临书大手一挥,撤去防护阵法,门也顺势打开。徐白见屋内两人形状,心中有了估计,忙地进来:
“这就是那刺杀你的小贼?”
李临书点点头,“一个被人驱使的黑心鬼。”
程仙欲哭无泪,“师姐,我是被人逼迫的,并非真要杀你。”
李临书不理睬这话,继续又审问他:“所以你是什么时候……”话未说完,李临书胸中莫名生出一股子邪气,只在她肺腑中胡乱窜动。她细眉一皱,忙得掐诀运气压制,可不曾想这股子气越压制越暴戾,硬生生给她逼出一口血来。
徐白眼见异状发生,却不知该如何作为。急地一把扯住捆绑程仙的灵索,“你这贼人究竟做了什么!”
程仙却仿佛入了迷一般,自李临书吐血后,眼神失了焦,呐呐道:“所以……正是白日里的时候。”
“你说什么?”徐白不解,掐住程仙的手又紧了紧。
李临书意识尚存,倒是明白了程仙的话。她心念一动,立刻便想明白了事情:“你故意抹在我身上的血,是血咒吧。”
故意在她经过的地方出现,等她救助,然后把血沾染在她身上,以己身化咒。此等术法,倒不是随便一个凡人可以做到的。
果然,李临书话一说完,程仙身上便泛出一股黑气。李临书也不是吃素的,忙掐诀收束这鬼气——
然则到底还是受了伤,不等她探知这鬼气来源,黑气已经消失殆尽。而程仙也就此晕了过去。
3. (二)梦魇阴祟
李临书封闭了血脉,暂时净化了体内的邪咒。等她再睁开眼放出感知,已是东方天晓。
淡淡的晨光透在窗户纸上,将门口之人的轮廓阴影渐渐抹去。李临书也不意外,大手一挥,大门便豁的一声敞开来。
徐白站在门口,意外地看向她。
“你已把人送了回去?”她淡淡问道。
徐白点点头,喉头滚了滚,终于还是没说话。他指了指李临书的衣角,提醒她:“师姐你忘了……”
他知道李临书一向爱干净。
李临书这才看见身上的血污,脸上显出厌恶。为消散那莫名的鬼气,她一时间竟也没来得及处理这些污秽。
徐白转身就要出去,李临书忽然道:“那小子,先别逐出去。”
“为何!”徐白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他不能忍受元清教中有人预谋害她。
李临书眼神变了变,只道:“那人说来也不过是被人驱使,非自己有意为之。”再说,程仙身上的鬼气也不简单。
无涯海境之事,她只告诉了掌门,但不管是感知还是现实迹象,似乎都在将程仙与其联系起来。
她感知何等灵敏,初次见面之时,她便发现了程仙人身上淡淡的海盐味。但后来再见面倒是没再注意。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的纰漏,她如今还想不通。
但不管怎样,飞升之事在教中人看来是大,然在她眼中,不过一番经历罢了。若失败了,不过从头开始。只是若走偏了……
李临书心中总生出一股子不好的想法,可具体什么,她又无从说起。
既然她已发了话,徐白也只好作罢。他知道李临书的脾性,面冷心热,对教中弟子负有十分的责任感。若这也是李临书要修的道……他实在不该干预。
徐白本想让程仙人醒来后,自收拾东西归家去。而他原本于教门中应受的责罚,李临书也早将它免了。
罢了。
他的大师姐,拥有千年一遇之灵资,是元清教的骄傲,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她说什么,他听什么。
徐白应声,这时,袖中的传音符忽地有了异动:
“徐师兄,院舍里出事了,”那边声音嘈杂,吵吵嚷嚷的,“就在程仙这屋,有同门遇害!”
听到这话,两人视线对上,面色已然不好。徐白道:“师姐,你既然受伤,便在此修养吧,我一个人过去就行。”
“不用。”李临书摇摇头。她施了一个清洁术,准备与徐白一同过去。她才让人将这小子留下,这就沾染了祸事,李临书倒是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使手段。
……
来到院舍,已有一波人围在一间房门前,叽叽喳喳的吵闹个不停。等一看见李临书和徐白两人身影,这才噤了声,纷纷给他们让出路来。
房门半开着,里面没个动静。李临书扫了弟子们一眼,这才有人解释道:“昨下半夜,几个师弟把程仙送了回来。因着徐师兄的吩咐,我们也就没多管他……”
见人歇了话,徐白看了一眼李临书,这又催促道:“直说便是,怎么吞吞吐吐的。”
人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旁人提溜着一个黄衫弟子挤到面前来。
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地上,面目已是失了血色。两眼失焦无神,两片嘴半张着微微颤抖。
是昨日那个为首欺辱程仙的新弟子。
李临书眼神从人身上掠过,使出一个诀幻化出一圈淡白的灵光,绕落在胡必正身上。片刻后,黑烟从胡必正脑门上缓缓升起,消散无迹。
胡必正这才清醒过来。
“发生了何事?”
胡必正循声望向徐白,随即看到了旁边脸色平静无波的李临书,然后脑袋转了转,再又看到围着他一圈的人,复作惊吓模样。
“将昨夜屋内发生之事,你一一道来。”李临书不耐烦了,冷硬的话语吓得胡必正一哆,忙应声道:
“是是是!”
原来胡必正是与程仙同住一间房舍的人。昨夜程仙被人送到房舍后,他的好觉也被人吵醒了,气得半夜没睡。同住一屋的另外两人倒是睡得好。
索性,一直没有睡意的胡必正也就打算早起练功。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打开房门,被吓个半死——一个在床上已用剑割了喉,一个头撞墙上瘫歪在地没了呼吸,那程仙半缩在角落自掐着脖子残存一息。
胡必正被吓个半死,忙喊临近院舍的人,刚叫了几嗓子,他人就没了意识。
李临书一面听他说,一面细细想着。思忖片刻,她人这就要起身要去到屋内察看一二。
“师姐——”有弟子忙叫住她。
“这屋子蹊跷,我们先前听到胡必正的叫喊声赶了过来,有弟子刚一进屋没多时就丢了意识。”
那进门的弟子好似魔怔一般,狂吼乱叫,最终一头撞向了门。幸亏这旁边有人及时反应,拉住了人。众人连忙把屋内之人搬了出来,不敢再靠近。
“屋内之人何在?”李临书问道。
“已移到旁边屋子里去了。”于是众人又将李临书和徐白带了过去。
两人已没了性命。而那程仙,因着他总有自戕的举动,虽双目紧闭,手上的气力却是不小。几人用绳子将人捆了起来,压制住他的动作,只是人还没清醒。但看他模样,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脖颈上筋脉凸显,仿佛人困在了梦魇之中。
李临书伏下身子,拿过程仙的手,探了探脉搏。
似察觉到旁人触碰,程仙浑身一缩,想躲避开来。
李临书固住了他的手,摸清了脉象。又拨了拨他的眼皮,看人瞳孔。
思索一番,她将程仙靠向自己,撩开他后颈处头发,查找着什么。果不其然,在程仙的左肩后找到一个小黑点,中心针刺大小,边缘乌黑发紫。
“像是梦魇鬼留下的。”李临书道。
梦魇鬼是游荡在世间的小鬼,平日里漂泊无踪,元清山灵力深厚,虽得众阴物觊觎,却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害人。
李临书没说这鬼物如何而来,心里却是凝重几分。她暂且压下怀疑,看向徐白:
“受梦魇鬼诱惑的人,若被擅自叫醒,难保人不会完全丧失神智。”
徐白想了想:“那我就这找掌门。”
李临书阻拦他,“来不及了。”梦魇中的意外瞬息万变,程仙可等不起。她手里捏紧,敛下眸子:“我用心识探察一番。”
心识探心,这是元清教第一女弟子李临书独有的术法。梦魇鬼以程仙执念造境,李临书以心流去到他的幻境中将人唤醒。
徐白本不同意,但他知道李临书从来说一不二,犹豫片刻,也只好作罢。他暗叹一口气,屏退了众弟子,自己守好周围。
李临书就地打坐,两手交叠搭在身前,心力自虚空流向程仙。
屋外天光大亮,人声嘈杂。徐白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将视线落在李临书身上。因着心识外露,李临书周身散发着朦胧灵光,连带着旁边的程仙也都多了几分风仙人之气。
徐白只是叹息。李临书的飞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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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已经临近,可那劈身大劫又缥缈无影。修道是她的第一要务,原本她可以避开这些俗事,偏掌门说,道是自然,亦是俗世。
她终究是脱离不开凡尘的。
而这边的李临书的境遇,却是另外一番了。
梦魇鬼将人困入无穷无尽的梦魇困境。凡为人,必有所欲,有所欲,必有得与不得。故此,梦魇鬼以心诛心,引诱出人的心念纠结,让人画地为牢,自甘受困。
然李临书无惧此物。她虽临近大劫,不过心境仍是平和。凡尘俗念一概不留心。毕竟她是元清山千年难遇到的灵根,不过一百年功夫,就已临近大劫之境。只要度过那最终一场大劫,她就可以得道成仙。
而元清山,亦或者修道界,距离上一个人飞升,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心识进入程仙的意识,自动幻化成人形。李临书仍是一身白衣,只不过因着在他人心境,她的术法多有限制。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环境,是在一座大宅子里。看形制,这宅子规模颇大,只是大虽大,破落的窗纸、蛛网联结的屋檐、寒风中萧瑟的灯笼,在阴暗的天气中,更显出衰败之态。
再看看天,隐约有下雨之态。
景随心变,李临书猜想这大概是程仙一段不好的回忆。
心境中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不一致,有时候里面过去了几十年,在外面也不过片刻时间;也有里面不过一盏茶功夫,现实中已经过去了几天了。
不过此刻,还是先找到程仙要紧。斩断他的心结,出去便很快了。
李临书快步走到前院,预备从前排查到后,宅子确实大,只是一路上她都不曾遇见一个人。
按理说,心境依照现实,就算周围庞杂的人没有具象,多少也该存在人声或移动的幻影。可李临书一路看来,这屋子虽破,一砖一瓦却都清晰。人迹……却是罕见。
李临书没多想,一一排查。终于到了主屋,听到难得的人声。
“你是管家新送进来的?”一道黏黏糊糊的男声问道。李临书走到窗边,将窗纸轻轻戳开一个洞,探身看去。
屋子里光线昏暗,透着一股子腐朽之气。一个弯了身形的老头背对着李临书。
“是……是。”被老头遮挡的前面,是一道弱气的少年声。虽是稚嫩,李临书听着觉得却觉得熟悉。
老头往前靠近他一步,正好露出被遮挡的人——正是幼时模样的程仙。因穿得单薄,故而显出瘦弱的身形。他屈膝靠坐在地上,双手往后撑着,浑身无措。一双眼眸清明,尚且留存着不染俗尘的干净,十分可怜。
“管家……可有教你来做什么?”老头话里带笑,隔窗闻话的李临书不由得眉头一皱,胸中泛出恶心。
“不、不曾。”小程仙望着老头,双目含水,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看清楚老头的面容,还是闻见老头身上的气味,他忍不住往后缩。这一动作惹得老头不喜,咳了咳喉咙里的浓痰,随即一吭吐在小程仙身边地上。
“你怕我?”不等程仙回话,老头又问:
“你是死了父亲,还是死了母亲?”
小程仙面目一怔,缓缓低下了头:“他们都……”
见人完全露出弱势,老头打断他:“站起身来。”
小程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然后双手撑着身后衣柜,勉强站起身来。李临书这才得以看清完全站起来的他,比在元清山时小了许多。
还不等李临书反应过来,老头却一把子捏住了小程仙的脖子,“轰”的一声将人逼迫靠柜。
4. (三)强弱之别
李临书心中一紧,想到方才见他时的双手掐脖的模样。
可如今是在程仙幻梦中,她的术法有限,不能过多干扰,只能引导他挣脱。
“老、老爷……”小程仙想要挣开老头的束缚,汲取空气,可不曾想这老头铁掌大力,只狞笑着看他迷蒙喘息的模样。
李临书心思一动,化出剑形,指使着剑去敲门。
“通、通、通。”
这点动静成功吸引了老头,他猛地回看门,手掌放松了程仙。终于得以呼吸的小程仙失了力气,愣愣地靠着衣柜门,无助的眼神顺势落到窗边。
“是谁?”老头厉声问道。
无人回应,整个宅子里似乎只老头的声音在回响。面色难看,他自己慢慢移到门边,要察看个究竟。
李临书将窗户轻轻支起,缝隙之中,恰好与小程仙的目光对上。两人默契地没有别的动作,似乎知道对方是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她的目光再顺着小程仙往上,他依靠的衣柜上镶着一面镜子,正好可以看见她的身影。
老头开了门没见着人,忍不住有些气恼,回身来“砰”的一声关了门。
得快些动作了,李临书想。剑形显现在老头身后,她预备着用剑把将人打晕,然后再同小程仙说话。谁知还不等她动作,天空闪现一阵雷声,老头似被吓到没站稳,老头忽地被绊住了脚,“哗啦”一声响,一头扎在了镜面上。
鲜血从衣柜上方滴落,一些溅在小程仙身上。再看他人,整个人倒像是被吓傻了,对这个可以逃离的意外毫无反应。
李临书转头看了看天,灰暗的天空预示着雨水将至。
天助?还是人助?
不再多思索,她开了门,对着他招了招手。小程仙还愣着神,缓了好些片刻,这才挣着起身,走向李临书,很快打量了她全身。果然还是小孩,如今他还只能仰望她。
“你还怕吗?”李临书难得关切地耐了性子问。她预备拉他的手,可程仙见她动作忙往后退避开来。
李临书以为他还怕人,正要好心解释。
小程仙低着头,卑微极了,“我……我不好……”他如今身上、脸上沾着老头身上的血,原本的一件单薄衣衫,如今更不经看。
“好坏是强者定的。”李临书没有再靠近他,只对他说这么一句话。“那恶人今日被天所收,却是意外。”
小程仙不理解她的话,抬眸看她。
“你要强大起来。如若一直身为弱者,这样的天助,以后不会再有了。”
“当你变强了,好坏才能是自己说了算。”
小程仙似有所悟,却一时想不明白。他鼓足了勇气,终于想伸手去握李临书的手。只是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她的余光瞥见磕在镜面上的老头忽地动了动,眼疾手快,手心的剑横贯了老头的脖颈——
镜面随着剑气碎裂开来,整个昏暗的宅子似也受到波动,地面颠簸,空间扭曲。
程仙面色惶恐,忙抓着李临书稳身。再看向在这扭曲空间中的她,神色自若,只看向那定在衣柜上的长剑思索。
他不禁回想起她的话,“强者……”
被定在衣柜上的老头终于开始变形,弯曲的人身皱缩成一条黑色阴影,却又因为长剑而无从逃匿,只能左右扭曲着挣扎。小程仙傻了,周围的一切好像话本里的神异鬼怪,那他是遇见鬼了?那面前的姐姐是仙女吗?那……
李临书闭眼念诀,倏忽张合的嘴里泛出他听不懂的话,最后只听她一声“破!”
整个幻境也就同那面镜子一般,全然破碎。
……
“唔……”
程仙睁开眼来,猛呼一口气。他躺着静默了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屋内。
周遭昏暗,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天色不早了。
这间房舍原本住着四人,但如今其余三个床铺上都空荡荡,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支着身子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酸痛,仿佛被人殴打过。
是了,他之前是被人殴打过。程仙想起之前的事,那时候还遇见了大师姐李临书。
“……”他嘴角浮起一丝轻微的笑。
然后呢?
脸上庆幸的神色褪去,他这才发觉脑海中的一顿空白。他咽下一口水,支撑着自己从床上下来。脚甫一落地,他险些没站稳,半跪在地上,门在这时候忽然也“吱呀”一声开了——
“你你你醒了?”胡必正抓着门,看到程仙有些脱力的模样,忙眨眨眼退后几步。
他可算是怕了,偏偏遇上这倒霉的衰神。
如今好了,四人寝变成两人寝,和程仙单独待一块儿,他还不如去四人寝。
程仙没应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站起来。
胡必正关上房门,点亮了屋里的灯,故意远离他。他下意识提起茶壶要倒水,轻量的茶壶提醒着他,壶里空了几天了,程仙也就在床上躺了几天了。
他想了想,对程仙道:“你是要出去找吃的吗?现在已经亥时了,饭堂早熄火了,你还是忍到明早吧。”
亥时?元清教有规定,新弟子在亥时后不可肆意在山上游走。
“其他两人呢?”他不禁问道。
一听这话,胡必正刷的站起身来,浑身汗毛林立。
见他这奇怪动作,程仙更是疑惑地看向他。
“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那两个人不是……”胡必正滚了滚喉咙,站立不安,见他脸上疑惑不似作伪,又想起李临书的吩咐,这才道:“前几天,梦魇鬼。”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打量了程仙几回,也不知这小子是如何行事的,竟能得到大师姐的关注。
听说大师姐为程仙驱除梦魇鬼废了不少精力,除掉那祸事后就自行闭关了。
程仙坐回自己床上,对胡必正的话没有半分印象。
见人没反应,胡必正忍不住了,“你不是有命薄吗?”
命薄?是了,修道之人皆有一个命薄,也就是一块牌子。有钱人做玉牌、金牌,一般人就做石牌、木牌。只要被教门天师承认过,这块牌子就将伴随修道之人直至飞升。
程仙从自己胸口摸出一块明黄玉牌,上面用符文刻画着他的身份信息。
只要使用一定的术法,就能从命薄中获知自己从出生到当下的经历。而术法是命牌主人自己设置的口诀。
就算人的记忆可以更改,命薄却绝对不会欺瞒人。
屋内点着灯,因着偶尔的夜风,烛火摇曳,程仙的黑影被烛火拉长印在墙上。胡必正看着程仙手上的莹润明黄玉,心中不禁痒痒。这家伙,看来身份不一般啊。
自己也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族了,所用不过青白玉,他竟然能用上沾染皇室血统的明黄玉。
见人半晌没动作,胡必正比他还急:“你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命诀了吧。”说着,他不由得朝程仙走过来。
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程仙,因着胡必正的靠近骤然变换了气质,话语也狠了几分:
“别过来。”
一听这话,胡必正的牙关紧了紧。前几天与同室人揍了程仙一顿,也就是因着他那股子莫名其妙地孤僻劲儿——
怎么的,这屋子就这么大点儿地,还不允许人到处走了?
对上程仙恶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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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神,胡必正也不怵,“你小子又是皮痒了吧。”
程仙眼皮扫了扫,不再管他。随后,他收敛了气息在床上打坐。修道之人入定后必须凝神静心,故而五感也就不再感知外界。随即,他默念了命诀,开始从命薄中回忆这几天所经历的事。
胡必正也不是好惹的。
程仙不让他靠近,他偏要靠近。更得意是,他还有一个外人不曾知晓的绝技——读唇语。
本来他无意于知晓程仙的破事,但既然人有孤傲的劲儿,那他可一定得给人打碎咯。
想及此,胡必正慢慢靠近了程仙,在床上动静太大,他只能顺势在地上打坐。不过抬头看向这小子,低人一等的样子让胡必正十分难受。虽说程仙不一定能打得过胡必正,但如果能避免一些事端,胡必正也能忍受暂且屈尊一下。
他撇了撇嘴,默念了程仙的命诀,然后一只手触向了程仙的命薄。
可如若此时他再往上看,也就能正好对上程仙那一对嫌恶的眼神了。
……
程仙这几天境遇十分不好受。
李临书闭关已经半月,就连徐白师兄也不知她的情况如何。而整个元清山,也只有她会分神看一眼教中的不平之事。
程仙再一次肚子空空地从食堂回来。如依照往常,就算是酉时末饭堂也有吃食,可如今天还没黑,他去的时候就只剩一些菜叶子了。
眼神将饭堂中的人扫了一圈,众人皆是视若无睹。就算自己碗里堆着好几个馒头,就算是吃不完全数丢弃,他程仙也别想得到一点吃的。
无奈,他只得去到后山喝些山泉水。
山溪从远方青云崖下蜿蜒而下,周遭竹林清幽,也是个独处的好地方。
程仙正准备拿水壶装水,躬身一半,忽地停了动作。他站起身来,眯眼看向山溪上游。
一股褐黄色的浊物自上而下,转过几道曲折,最后经过程仙所立之处,又弯弯曲曲顺流而下。
他僵立太久没有动作,上边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人语。程仙忍不住鼻中轻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这到底是中了谁的意。
他收敛了情绪,面色同林下风一般疏淡,只顺着山溪一步步往上。
走到上游处,几人竟也还未离开。看见程仙,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笑开。
“哦呦程师弟,好巧好巧,你竟然也在此处?哦……刚从下面走上来的?”
“你应该早些发声,我们不晓得你在下面,方才不小心掉了块泥块下去,不知那溪水有没有被弄脏啊……”说着,那人对旁边人挤眉弄眼。
“你应该没喝吧?哈哈哈哈……”又一人一边笑一边问。
清溪周围都是坚硬的石块,如何会有黄赫泥土?几人自知这话语拙劣,却毫不在乎。
程仙将空水壶收到腰间,勾唇笑道:“确实是巧。”
几人的眼神跟随着他的动作,从程仙的修长手指看向他的瘦腰,不由得咂声一片。
“胡师兄说得没错呢……”几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留下一些晦暗不明的只言片语,一同离去。
唯程仙一个人还立在原地。
竹林清风吹拂,扬起程仙的宽袖,方才藏在袖中捏紧的拳头,倒并未随着这阵清风舒展开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飘扬的竹枝末梢,又顺着山势,看向远处的青云崖。
听说大师姐李临书就是在那里修炼的。她的大劫将至,度过大劫飞升得道,从此应该也就一路顺遂了。
程仙此时终于是笑出声了。他的声音好听,如同自青云崖流转而下的山溪水,泠泠如磬,隐隐听来,里面却是夹杂着别的东西。
5. (四)置办桃木
刚一回到元清教中,一颗石子向程仙砸来。来人下手意外,他也就没注意,粗粝的石子从额角划过,白皙面容上很快显现红痕。
程仙静默片刻,随后缓缓看向砸来的方向。
对上程仙眼神,那人讶然捂嘴,随即又嘿嘿笑道:“程师弟,抱歉啊。我原本只想叫你来着。没想到就砸中你了……”
程仙没说话,眼神里的寒凉让人生出些许不适,仿佛被鬼魅盯上一般。“咳咳——”那人也冷了话语,“那个……新弟子们修炼用的符纸快没有了,师兄……徐白师兄让你去筹办。”
元清教有专门的地方制作符纸,除去教中收集的青檀皮和桑麻料,还需要去山下巫社购置雷击桃木。说来也怪,偌大一个元清山,周遭桃木竟都归了巫社,若要获得桃木,必须与巫社交易。
现如今正是教中新弟子突飞猛进的修炼期,符纸需求量大。每人分配的符纸有限,程仙用得不多,却因为与人关系不善,被分得的配额也极少。
“去何处筹办?”程仙问道。
“你不知道?”那人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一笑,口中呐呐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在给人……”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徐白的声音突然出现,吓得来人忙得噤声立正。程仙也顺势看去。
徐白扫了两人一眼,“现在正是修炼时候,你们两人还在这里闲谈什么。”
“符符符纸没有了。”那人缩着脖子,看向徐白。
“教中有规定,新弟子轮流置办此事,你何须担忧。”徐白道。
“……”那人一时有些难堪,面上强笑着,而后猛地一拍手:“此次轮到胡师兄下山,只是他因身体不适,说让我替他传话,请程师弟代取。”
徐白想到两人确实同住一间屋子,看向程仙,“既如此,你就收拾了且去置办吧。”
程仙迎着徐白目光,没说话,只点头应声。徐白平日里不管事,只督促弟子们修炼,在他眼里,永远只有李临书的身影。
对于方才来人的刁难,程仙也就就此揭过。
等徐白走过,来人却又是嘿嘿笑了。趁程仙不注意,他凑到程仙耳边,下意识的警觉让程仙一把掐向那人的脖子,猛地往上一提。
“呃唔……”那人忙地要掰开程仙的手,可谁知身板看似瘦弱的他,锁力却强如顽铁,半分撼动不得。程仙候了片刻,等到手上的人再也挣扎不动,手脚脱力下垂,他这才豁地丢下他。
“呼呼……”地上的人连忙喘气,又因呼吸太急而咳嗽起来。
“别靠近我。”程仙慢慢吐出这四字,随后他抬脚离去。
“……”
地上人看着程仙背影,抚了抚胸,濒死的感觉仍心有余悸。过了好久,确认程仙已经离去多时,他这才开口骂道:
“千人捅万人插的玩物也敢如此,真是恶心。”
那日胡必正探取了他的命薄,知晓程仙一段不为人知的污遭往事。程仙原有部分皇族血统,后祖父得罪圣上,一家人被贬为庶人。幼时家道中落,双亲去世后,他尚未来得及置办丧事,便又被恶人拐走,卖给了一喜好娈童的老头。
金玉蒙尘,落毛凤凰,不可谓不叹息。只是既然他都落到这番境遇却还要强逞清高,那便怪不得旁人针对他。
毕竟弄脏一块白壁,是人性使然。
……
李临书刚一出关,便遇上了在清溪边洗手的程仙。
此时天色正好,暖阳洒在澄澈水面上,与一双白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融在一起,倒也十分赏心悦目。程仙洁手十分细致,用皂角将手心手背来回搓,然后经水流洗,再用面巾擦干。如此反复几回,直到一双白皙的手被搓洗泛红,他这才罢休。
程仙一回头,正好与李临书视线对上。
“师姐……”他轻声唤她。
李临书眯了眯眼,走下台阶,慢慢靠近他。她眼神扫过他的手,然后落到他额角上。方才被划伤的口子一直没管,此刻血痂凝固,看着倒有些渗人。
她也没问他额头上的伤怎么造成的,只是出于好心,打湿了一块帕子递给他,示意他处理额角的伤。
程仙眼中的她却平白多了万分温柔,他忍不住嘴角咧开,“谢谢师姐关心。”
李临书皱眉。他的话语太软,仿佛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挠她一般。她平日虽也关心弟子,但大约因她只对事不对人,其他同门弟子也都不敢同她套近乎。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她的亲近,程仙倒是第一人。
“还有多谢师姐助我脱离梦魇。”程仙眼中泛光。
李临书挑眉,想起前几日的事情。梦魇虽是造境,但与现实毕竟脱不了关系,她大抵能猜出他之前经历。
而那梦魇鬼一事,最后也没找出个名头。李临书将此事报予掌门,又清理一遭了元清山的守山阵法,确实没有阴物侵犯的痕迹。
如若不是阴物闯入,那便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阴物偷偷带了进来。
李临书不禁想到那困扰她多时的无涯海境。自初次进入后,她在修炼中总会有几次非她意愿地悄然入境,若不是她定力有加,不知已生了几次心魔。
李临书忍不住看向面前人。若说怀疑,程仙的亲近倒让她忍不住生出一丝联想。这程仙的亲近,未免有些过头了。
“听闻师姐有好洁,”程仙没注意到她的注视,只用李临书的帕子轻轻擦着额角的血痂,“师姐一直没有嫌弃我,我真的很感谢师姐。”
李临书随意应了声,道:“不必放在心上,旁人的助力终究是靠不住,还望你早日修成自己的道。”话毕,李临书预备抽身离去。
程仙又朝她行了个礼,半躬了身子,谁知人一下没站稳,整个身子往前扑去,恰好扑在李临书正面上——
李临书反应极快,一手扶住他肩,一手抵住他胸。没有同方才一样的平和,此时两人都是沉默。
程仙扶住李临书手臂,借力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歉:“师姐对不住……”他说话气息很弱,仿佛实在没有了力气。
看着李临书的脸,她面上的冰冷让他不由得面上一黯。他又犯了李临书不喜人接近的忌讳。
等他站直,李临书迅速收回手。
“咕咕……”静默尴尬的空气中,肚子的饿叫声愈发明显。两人都看向了程仙的肚子。
“几日没吃东西,肚子就这么不争气。”他叹气说道,话语里是对自己的埋怨。
“修炼需要循序渐进,你现如今还不到辟谷的时候。”
“我知道,”程仙辩解道,“是我去饭堂去的迟了。”他挠了挠头,“在山下也时常挨饿,没想到入教后,还是没有长进。”
李临书早已断了吃食,忘却五谷的滋味。听程仙这么说,不由得联想起他的一些经历。
“若被人欺辱,为何不反抗?”李临书退开身子,转身去清溪水中洗手。
程仙看她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样子,面上实在低落。她的话又在表明,他这些时日在山上的经历,她大约是知道的。
“同门之间……”程仙咽下一口水,似有些为难。
李临书正色道:“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并不是自轻自贱的理由。”
“想来梦魇中的教训,你并未有所长进。”这话可算是严重,李临书批评人从不遮掩,这也是同门弟子不敢亲近她的理由之一。
“我……”
“入教资格考试亦是如此,如果你无法将接受,那还是早日下山得好。”说完,李临书直直与他擦身离去。
……
普通弟子平日修炼需要大量符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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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修为的弟子不必受符纸的限制。
而存有雷击桃木的巫社坐落于元清山下的洗墨镇中,难得不避人烟。
此时程仙正走到镇口,依照着手中皱巴巴的一张纸走,纸上一面写着巫社位置,背后写着所需的桃木种类和份额。
“打扰了,”程仙拦住过路之人,将手里的纸递给人看,“请问这上面写的巫社在哪……”
路人觑程仙一眼,偏开身子,脸上显出些许不耐烦。“我不识字,你说的什么社我不知道。”
“就是采办道门器物的……”
“我知道,”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忽地凑过来。他已经看了程仙好些时候,他嘴皮翻了翻,“那个鬼地方——”他抠了抠头皮,也没在意,随即一把拍在程仙肩上。
程仙浑身一激灵,手里的拳头下意识团成一团,呼吸重了几分,瞪视着男人。
那男人却刚好转头看向手指方向,“你走到长街尽头,右拐就能看见了。”男人说完,一转眼对上程仙阴狠的眼神,被吓了一跳,自己悻悻远离开。
见人也没恶意,程仙僵硬道一句谢,将纸条收进怀中,转头就要往长街尽头走去。
男人只觉得程仙整个人怪怪的,忍不住又打量几眼后,忽然喊住他:
“诶——你这人看着,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修士,倒像文弱书生……”
程仙脚步一顿,却没回头。他没耐性要听人继续叨叨,正想出剑威逼他离开,男人又道:“镇里人可讨厌你这样的书生了。”
程仙按捺住心下冲动,生出几分警惕。男人说完这话,见程仙没反应,也就没再多话,就此离开,走之前忍不住又看了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只程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没想通男人到底想说什么。他也没再想,继续走到长街尽头。
洗墨镇看着不大,这长街却是长。程仙旁无所顾,等到了尽头,回想了男人方才说的话,没有犹豫,立即往左拐了进去。
“师姐?”
刚转身抬头,他恰好看见李临书清冷的面容,程仙不由得面上生花。李临书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人却十分淡定。
“你怎的在此?”李临书问道。
“胡师兄让我替他置办桃木。”程仙如实道。
李临书眉头皱了皱,她记得胡必正,最开始带人欺负教中弟子,后也是卷入梦魇鬼一事中的幸存者。
程仙与胡必正之间的过节,她并不关心,只是想到之前才对他说过的话,如今程仙又替胡必正办事,隐约让她有些不喜。两人才有龃龉,此番是逼迫,还是真的帮忙,难说。
她也不准备管太多,点了点头。“巫社在右拐那条街,你走错了方向。”李临书道。
程仙意外,忙回头看了看。果然,一个“巫”字大旗挂在临街的窗口,迎风招展,显眼得很。他不仅是路痴,而且还很粗心。
心思忍不住开始发散,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很难看,连李临书也发觉了他有些不对劲。
她想了想,用剑指了旁边的墙,“你若是不舒服,可以搭一下。”
程仙像是听话的木偶,缓缓移步抬手,紧握的右手却是一直在颤抖。李临书隐约猜到什么,剑鞘敲了敲他的手肘,瞬时的麻木让他松了劲儿,手也渐渐舒缓开来。
“我看看,”李临书用剑抬起他无力的右手,示意道。
程仙呆愣地看着她,眼神里闪过几抹挣扎,但最终还是听话地松开手心。
一条横贯掌心的老旧疤痕,丑陋似扭曲的蜈蚣,硬生生地长在程仙白皙干净的手上。
还不等李临书说话,程仙忍不住道:“师姐别看了,丑。”
李临书轻描淡写道,“世间修道之人,谁没个伤疤。”
“不是。”程仙却反驳她。
6. (五)少女提醒
不等李临书问,他就自己说道:“这是在入教之前的伤。”是他尚受制于凡夫俗子的威压之下的,没有一丝抵抗能力时候的伤。
“这道伤疤的存在,也在一直提醒我……”那时候的侮辱与不堪。
李临书不曾料想他会与她说这么多。教中流传的有关他的污言秽语,她倒也没有幸免于耳。虽在私下已经惩治过几个散播流言者,但人性如此,因着程仙的弱势,源头实难根治。
“让师姐见笑了。”程仙抬眸看她,眼眸水润,倒显得面无表情的李临书有些冷漠。不等李临书发话,程仙转开了话头:“师姐如何会在这里?”
李临书道:“我下山办点事情。”她如此含糊,也就说明这事隐秘。
也说明,他并不是她可以托付信任之人。
程仙心中失落,却仍是忍不住又问:“师姐等会会去哪里?”
李临书虽不喜他如此过问,出于礼节,还是回复了他:“我去旅店。”
程仙又道:“那师姐似乎是走错了路。”他方才路过旅店,与李临书的方向正好相反。
他眼里的泪花还没散,面上却轻松起来:“原来师姐与我一样,都是左右不分。”
李临书终于是有了一丝心情的变化。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化出剑形的水剑藏在阴铁剑鞘中,在阳光下发着只有她能看见的幽蓝色灵光。
难得的,她忍不住笑了,程仙有些呆,他从来没看过李临书笑,清浅的笑意如同春月柳,柔和圣洁。
两人意外地错转到对方的方向,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罢了,我先陪你去巫社置办桃木吧。”李临书好心道,“你是第一次,或许有些不懂。”
程仙意出望外,忙道谢:“多谢师姐!”
两人走到巫社,程仙想到纸条上记录的桃木数额,忙在怀中掏摸着。但他找了半天,等到明黄玉命薄都从中衣里掏了出来,还是没找到纸条。
“你没记住?”李临书问道。
程仙脸色微红,“我只记得大概数额。”
“罢了,”李临书也没气恼,“我用传音符再问一遍徐白。”说着,她从袖中摸了摸,这倒有些尴尬了,找了半天,她也硬是没找到半张符纸。如今是在山下,百姓过路来往,她不好虚空画诀,暂且只好借助纸符。
心中虽是奇怪自己不可能不带符纸,但她没多想,直接问道:“你身上可有多余的符纸?”
程仙摇摇头,他解释道:“我前几日就没了配额。”
李临书一贯平静的脸上再次出现波澜,此次是有些无奈。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既然都到了巫社,去里面找个器物传话吧。”
巫社专供元清山一带的灵器法物,高阶修为的弟子早已根据自己的灵性化虚为实,只有新弟子才需要实物修炼长进。
店主人是个巫族少女,精致银绘的饰物在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散发着清幽冷光,显出几分清冷。
一看见李临书,少女的面上闪过一丝讶然,方才的疏离感全然消失。她张了张嘴还想说话,程仙的身影紧随其上,她方才的喜悦也就全然消散。
两人看出了少女的变化,按下不表。李临书道:“我们此次来置办教徒修炼的桃木,姑娘可先预支我一张符纸,让我先联系教中人问问所需数额?”
少女好奇直白问道:“你已临近飞升之际,还需纸符做甚?”
李临书意外少女能看出她的修为,回应道:“修道之人有所忌讳,人于俗世也就应顺应俗世的礼节。”
少女想了想,没再说什么,默默递给她一张无字纸符。
趁着李临书联系徐白之际,少女灵动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将程仙扫了几回,眼中夹杂着防备与厌恶。
程仙耐了耐,想到中年男子说的话,镇子里的人讨厌像他这样的文弱书生。
等到置办了相应的桃木,少女忽地拉住李临书的白衣宽袖。
幽室之内,巫族的器物一些隐匿在暗处,看不清模样。听闻巫族是停滞于人与仙之间的族群,有着长久的寿命,亦有着孤僻的性格。他们仿佛坠落尘世的星星,去不到高处,任凭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也有的巫族为突破这一层限制,暗中将人炼化,以此成仙。
两人回看少女。
李临书是天资之人,很少使用纸符器物,故之前也不曾来过巫社。今日与少女的初次会面,除了初见时的讶然,她觉得与人之间还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大抵是元清教中女子人少的缘故,李临书暗想。
“我看你们不常来洗墨镇,那么拿了桃木就尽快回去,莫要在这镇上停留。”
李临书细眉微蹙,问道:“这是何故?”
少女瞥了程仙一眼,眼神不善,但对上李临书却是耐心温和,她解释道:“镇上阴物出没,容易惹上麻烦事。”
李临书看着打包好了的桃木,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正欲离开,李临书忽地又想到什么,对少女道:“请再准备一些符纸给我们。”
少女应声,拿出一些青檀香的上好纸符给了李临书,又递给程仙一沓桑麻黄符。她大方道:“这些算是我送你们的,不必给钱了。”
既然店主人都这么说,两人也就连忙道谢,虽则这区别对待过于明显,两人也没说什么。李临书只觉少女性情可爱。
两人出了巫社,李临书对抱着桃木的程仙说:“你先回教中,其余不必管我。”
程仙没答应,忙拉住李临书的袖子——与巫社中的反应不一样,李临书的脸色倏忽转变得极其冷淡,看向程仙手的眼神尖锐得似要削下一层皮。
她没有变化,还是那个不喜人接近的师姐。
程仙连忙放开,解释道:“师姐,我陪你一起去吧。你方才帮了我,师弟我不能平白受你恩惠。”
“不用。”李临书平淡回应。“这是我身为大师姐的职责,你无需挂念。既然巫社主人说了这话,你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见李临书话语里没有转圜的余地,程仙只得答应。李临书没多管他,只放了话就转身离去。
程仙停在原地,默了一时。等到李临书进了拐角看不见身影,他才开始动作。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桃木,又看了看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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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书人去的方向,然后自己慢慢跟了上去。
……
更深露重,程仙隐在旅店二楼走廊间,浑身发抖。春夜寒凉,他本来也穿得单薄,此番更觉整个脑袋都迷迷糊糊的,头时不时磕在木板墙上,一哒一哒响。
白日里他跟着李临书进了这间旅店,见人找了一间房。她进去后再没动静。程仙在外面等了许久,纠结半晌,终于决定戳开一洞窗户纸看看情况。
李临书正在里面入定打坐。
她端坐床上,闭眼凝神,削葱玉指交迭搭在身前。程仙渐渐看入了迷,入定之人五感关闭,但他眼中的李临书,却好似神明一般鲜活,在这间朴素的小屋里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鼻息之间的微弱呼吸,眉宇之下如蝶翼般的睫毛,白玉无瑕的两颊边是玲珑耳饰,一只象牙色的簪子挽了一顶精致小髻,其余青丝如瀑散落在肩……他从来不曾有此机会能细细观摩李临书。
程仙默默看了她许久,等到身子终于僵硬得有些疲累了,这才转过身来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他轻叹口气,他的师姐。
不想李临书这一坐,就是一下午。如今夜色深沉,李临书却还没有起来的迹象。
程仙有些支撑不住了,手里的桃木有些抱不住,他便将其放在了身边。所幸这间旅店的客人少,他也不怕被人发现驱赶,就又靠着木墙看天上残月,准备待到天亮。
可身体却实在不争气。
“阿嚏——”程仙被冻得一激灵,一抹鼻涕就这么挂了出来。他忙得用袖子擦擦,惊慌地回看屋内,生怕被李临书发现。
屋内却好似没有动静。
程仙抚了抚胸,松一口气。他下意识去摸手边的桃木,谁知却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心中一惊,忙转势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
对方头戴方巾,身穿破旧的粗布袍衫,正跪趴在地上,嘴里还衔一枝桃木。两人对望之间,那书生打扮的人已反应过来,眨眼的功夫,程仙面前已没了身影。
程仙亦是反应过来,再去看自己的一包桃木,恁是半点残枝也不剩。
小偷!贼人!
程仙正欲大喊,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他欲哭无泪,叫苦不迭,恰在这时背后也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
他转身看去,李临书已经开了门,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摇了摇头,缓缓道:
“你这修行的功夫,属实该练练。”
程仙自知理亏,自愧让人失望。但看李临书并无责怪之意,想来她早已发现他候在门口多时了。
李临书眼神扫过他,又看了看周围,忽然问道:“让你拿着的雷击桃木呢?”
程仙张了张嘴,刚想回她是方才的书生偷走的,但一想,若李临书能察觉他早候在门外,如何不知那书生的存在?
他默了默,试探道:“师姐可是只察觉到我一人?”
李临书何等聪明,一听这话,便知自己感知有所疏漏。她垂眸放开感知,探了探周围,谨慎回应他:“是。”
那么事情就不简单了。
7. (六)书生鬼气
如果有人在周围,李临书是一定能发现的。但是偏李临书无法察觉到它,此等阴物,非妖即鬼。
程仙有些怵,怎么偏他能看到这阴祟呢?还摸了一把那莫名之物的毛茸茸的头。不过与那阴物对视之时,他倒也记住那物的确是书生打扮。
他忽地想起白日里男子对他说的话,还有镇上人对他的奇怪敌意。
所以这镇子里的人,是厌恶这一书生?
李临书正预备从袖中摸出纸符,向徐白查问一二。雷击桃木是贵重之物,若让阴祟食用炼化,或许会发生祸事。
奈何她将袖子里摸了个遍,却是一张纸符也没找到。
巫族少女给李临书的纸符亦是上等,可发挥的能力亦是不低。想及于此,李临书面色越发凝重,她看向程仙,不等说话,程仙也摸了摸自己袖中,果不其然,一张纸符也无。
“呵——”李临书冷笑一声,右手中水剑铮铮,在黑夜里发着冷白幽光。
她看了看天边残月,估摸着时辰。大抵丑时末,镇子里的人早已沉入梦乡,两耳不闻窗外事。
李临书进到屋内,程仙亦随之跟上,刚一进门,两扇菱花格门“轰”的闷声响在身后,是李临书挥袖所带的风势所为。
“你退后些。”李临书冷觑一眼程仙,眼神寒凉,倒比暗夜更甚。
程仙听话后退,给她留出一些空地。只见李临书闭眸默念,右手长剑凌空画诀,随后剑点阵心,术法所带的微光越来越亮,将无所点灯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出——”她清冷的声音喊了一道,一个小人倏忽就从阵法中摇摇晃晃地窜了出来。
“大晚上的谁啊……”小人白发小髻,慢慢站立身子,与李临书面对面。等看清了李临书,他忙地眨了眨眼,嘿嘿一笑。
程仙也趁机看清楚了这人。虽是白发,他容貌却极其年轻俊秀,左耳挂着一串雾粉色的流苏,身着淡青长衫,个子比两人矮些,一身少年气息。
“原来是大大大大师姐……你这么晚了找小仙有什么事情呀?”
李临书将剑收回身后,看了一圈周围:“沐月,我原本也不想打扰你……”这沐月也就是祀式仙,众家仙班中品阶较低的小仙,几十年前与李临书和徐白有过交集,从此便算交了朋友。
“不算打扰!”沐月连忙打断她,揪着自己袖子道:“小仙整日整夜都很空闲,欢迎来大师姐来找我玩儿!”
“咳咳……”程仙不由得咳嗽一声,也算是见识了这小仙人腆着脸往人冷面上贴的模样。
沐月闻声看向程仙,眯了眯眼,直直道:“这小子是谁,看起来瘦瘦弱弱的……”随即话头又转:“怎么不见徐白?”
程仙捏了捏拳头,正要说话,李临书却不管这么多,她问道:“我许久不曾下山来,这沐月镇可是出了妖孽?”
沐月眨眨眼,嘟了嘟嘴,转开身转向别处:“没有啊,我不知道……”
李临书严肃了语气:“你且好些查查,如今雷击桃木平白失踪,我们还丢了好些符纸,这要是落到阴物手中,难保不会出事。”
“不就一些木头纸符嘛,会出什么事……”沐月左眼瞧瞧,又右眼看看,在屋中打转。李临书拧住眉头,手中长剑一转,锋利剑刃一瞬间逼至沐月脖颈间。
“啊啊啊啊啊!!”沐月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住,身子一僵,气急败坏地看向她:“你这么冲动干什么,这么锋利的剑,划伤我怎么办!”说着,他双手轻轻捏住剑刃,然后慢慢推开。“我跟你还有徐白可是多年的交情了,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吗,我要跟徐白告状……”
李临书寒凉的眼神掠过他,将沐月抱怨的声音又压小了些。
“我知道了!”他不耐烦地从怀中摸出一本黄金纸册,做状翻了翻,正要念叨,外边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三人提起警惕,忙往外边走去。二楼可临街远眺,只见远处一间大宅子里跑出几个仆人,一面焦急地喊着什么,然后又往别处跑去。
李临书心中生出一些不好,当下立断:“我们去看看。”
……
王家也曾算是洗墨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前有先祖当朝做宰相,显赫三代。如今虽家道中落,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盼望当今少爷能高中进士,再续荣耀。
只是这少爷不知怎的,少年时候才气逼人,上了考场却总是发挥失常,几次名落孙山。如今春闱在望,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少爷身上,却不想在这个关头,少爷忽地悬梁自尽了。
李临书等人来到门口,听到的就是这番故事。
祀式仙已升仙道,品级虽低,也可在凡人面前自由来往而不被发现。当下,他捏着下巴,扁了扁嘴,颇有些头疼的意味。
“莫不是少爷压力太大了?”程仙问道。
见前面两人是修道之人,下人颇有些求助的眼光。“不会的,少爷前几次虽是失常,这次实实在在是有准备的,夫子都说少爷必定能中,怎么会在这时候自尽呢?”说着,下人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李临书默默放出一些感知,在这间看似平常的大宅子中,隐约察觉出一些阴气。
“再有——”下人又补充道,“前几日少爷总说觉得身子重,感觉屋子里阴阴的,我们以为是少爷压力大了,只劝少爷保重身体多休息,如今……指不定是宅子中进了阴物啊。”
“师父,我看你们是修道的,你们且帮我们看看吧……”说着,下人就要来拉李临书。沐月见状,忙得施法将人拦住,下人被一道无形之力给推了回去,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忙得俯首打揖请求道。
沐月正要李临书身边邀功,想了想顿住,只嘿嘿一笑:“我还记得你不喜人接近。”
程仙见状,默不作声,只心中有些低落。心中大概猜到了这小仙与李临书徐白的旧交情。
李临书瞥了沐月一眼,没作回应,只对下人说:“你带我们进去看看。”
几人去到书房,也即是那王家少爷悬梁自尽的场所。王宅外面看似普通,里面却是实打实的豪横。只一个花园子就假山错落,绕得几人转了好久。
沐月对人世间的事物多有好奇,在几人身边左瞧右看,惹得李临书有些不快,她回头看了一眼肃然道:“你且安分些!”
下人被李临书的严肃模样吓住,偷偷顺着李临书望去的方向看,却是什么也没有。
莫不是这女道士有通天眼?
下人也不敢多问,只战战兢兢跟着李临书。就是带路也都用手指着方向,不敢走在前面。
一时间倒不知谁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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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客了。
书房邻着正房,坐落在东耳房。三人一进到里面,果然察觉一股子阴祟之气。沐月两手交握,脸色有些难看。
“老爷夫人走的早,如今王家只靠少爷支撑……”下人说到此,不由得涕泗横流,心痛万分。
那王家少爷已被人放了下来,尸体横在小榻之上。房梁上还悬着白绫,房中只点着一盏灯,这白绫自上而下悬挂着,更显得整间屋子阴森森的。
沐月缩了缩肩,对此番景象颇为难言。他正要说话,转头就对上程仙谴责的眼神,只怕他打扰到李临书。
沐月歪了歪嘴,自抱双臂,冷哼一声。
李临书探了探王家少爷脉息,确认人已死,摇了摇头。下人此刻已哭不上气,只呜呜哽咽。
“你且在门外守着,这里阴气重,容我们再细细查看一番。”
下人见着李临书一副凝重模样,倒是对她更生信任,忙得答应道:“好好好,有劳你们了,请各位师父一定要找出鬼物,还我们少爷一个公道……”
待人走后,李临书让程仙看着门,确定无人靠近后,这才看向沐月:
“说吧,那偷桃木纸符的鬼物来历。”
沐月不曾想到李临书忽地发问,张了张嘴要辩解,一时间又顿住了话语。
“不必再拖延,”李临书有些气恼了,“那鬼物偷了桃木纸符,修为大增……这里有桃木和纸符味儿。”
“不一定是那书生杀的。”沐月语气软,自己也觉这话没有理由。
“书生……?”
沐月这才将这书生鬼的来历全然道来。
几十年前,洗墨镇是此地州县中最具文气的人才之乡。当时有一书生,天资聪颖,远近闻名,五岁可出口成章,十岁更是下笔有神。
“……”
李临书颇有些无奈。“哪有真正的天才,不过都是噱头罢了,你且好好说话,别在这给我犯戏瘾。”
沐月眨了眨眼,颇有些不服,最后还是一本正经道:
镇上人原都以为那书生能一举高中,状元探花什么的,不在话下,可谁知,等到放榜好久,那书生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更有甚者,同窗考生更是说根本不曾在考场上见过他。
“怎会如此?”李临书一手捏着下巴,“是旁人误传?还是被人替考?还是他自己害怕了?”
沐月咽下一口水,缓缓道:“那书生临考前夜忽地发起高热,在旅店晕了过去。”
“……”
一旁的程仙忽地出声道:“真是造化弄人。”
“那来年再考也可行啊。”李临书实在不解,何以考试成为书生的执念,最后化为怨鬼害人呢?
沐月这时候看向了程仙,终于有一次赞同了他的话,“谁知后来,不是因父母丧事,就是因为州县考官牵连,甚者还有因天灾取消了考试机会……一而再再而三,书生因着各种原因从众人口中的天选之人,沦为次次无名的穷书生。”
人心再是如铁,也经不住上天的玩弄啊。
所以?
“所以这书生厌恶极了这镇上的读书人,见纸就吃,见字就恨。”
难怪,程仙忽地想到,他当初来镇上问人时候,路人皆说自己不识字。想来这书生已祸害了不少人了。
8. (七)天地不仁
那怎的,又将这王家少爷给逼的悬梁自尽了?
李临书看向沐月,沐月却是连忙摆着双手,着急解释:“这我就不知晓了!我可没参与这事情的哈……”
“事到如今,也只有将那书生鬼抓起来,拷问一番。”程仙道。
李临书点点头,又问沐月:“你可知那书生鬼的去处?”
沐月摇头,“我只知道这书生鬼的来历,以前也是见他可怜,对他偷吃镇上文书字纸一事睁一只闭一只眼,再说,他只是偷吃一点纸罢了,又没碍着谁……”
李临书这话便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教训他:“你是小仙,无需书纸,凡人用到纸的去处可大了。万物有万物的法则,以己度人着实狭隘,我之前教你的道理你还没领会?”
沐月忙得双手抱头,求饶道:“我错了,大师姐你别训了……别训了!”
程仙听着两人的话,忽然心生一计,忙道:
“既然那书生鬼爱吃书纸,我们设些诱饵不就行了。”
“你小子,倒是有几分聪明劲儿。”这主意连沐月也不由得称赞。
程仙觑眼瞧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沐月,忍不住白了一眼。
李临书不管这么多,忙唤下人找来纸笔,就准备开始来一场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纸笔奉上,不等李临书上手,程仙轻轻端走托盘。
见李临书面色不解,他嘴角弯了弯,自顾自展开宣纸,“不必浪费师姐的墨宝。”
沐月也难得赞同,点头应和道:“对对,大师姐的字写给我们看就好了。”
程仙写了半页,忽地又停了笔,看向沐月。
“干什么?”沐月眨眨眼,“你要我的字,那不行,我好歹也算个小仙,写给那书生吃也是浪费。”
程仙盯着他的袖子,将笔放下,“这寻常字纸,不一定吸引得了他,仙家的东西才是最诱惑的。”
一听这话,沐月有些气上心头,跳脚道:“这不行,简直是倒反天罡!”
李临书想了想程仙的话,倒是同意了。她如今只想速速解决这些事,忍不住也劝道:“我们还是莫要在此浪费时间,沐月你若不愿,那便让我来写吧。”
程仙背对着李临书,侧身看向沐月,清俊脸上一对眼神倒是毫不客气,他偏了偏头,继续道:
“最好还得是仙君随身的册纸,或许那鬼会更喜欢。”
“你你你!”沐月气得一连串话语堵在嗓子里,却无可发泄。他咬牙切齿,心里也实在不愿李临书给那书生鬼写字,最后只好妥协。
他从袖中摸出手册,撕下一页黄金纸,又拿出自己随身的小笔,用气吹了吹,不情不愿道:“写什么?”
程仙转了转眼睛,以防隔墙有耳,提笔在旁边纸上写下十六个字——
“啧……”沐月忍不住身子往后半退,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程仙。
“你嘴也太毒了。”说着,他又看向李临书,故作严肃道:“大师姐,这弟子你领回去可得好好教教……”
李临书没说话,看见这十六字时心中有些波动。只是她没发作,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快些吧。”
两人倒没注意,听见沐月的话时,程仙垂眸轻笑了笑。他确实想要大师姐好好教教他。
沐月写下后,程仙将黄金纸翻了面,让沐月又添上一个“善”字。
“为何?”沐月不解。
程仙颇有些头痛,对沐月翻了一个白眼,阴恻恻道:“总得有些甜头才能让人靠近啊。”
三人做完这些,退到边上。李临书吩咐两人:“沐月施法将我们隐身,等到那鬼物接近,我们再一起擒拿他。”
沐月点点头,随后又慢慢补充一句:“也不用擒拿,那书生鬼其实很弱的,只是动作迅速,溜得快。”
如此,三人在此静候书生。
……
天色欲晓,窗外远远听得几声鸡鸣,沐月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这书生怎么还不……”沐月两眼朦胧,泛着泪花。
不等他说完,李临书的剑把倏忽拍在他脸上,倒是给他瞌睡全吓醒了。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别松懈,那鬼物已经上钩了。”
说着,三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那桌面上的黄金纸。微弱的天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但看室内的灯只留存一丝残息。忽而一阵无名风,屋内的灯失了生气,只一缕白烟缓缓飘忽而起。
黄金纸在桌面上有了动静。
李临书此次特意施了术法,鬼神灵怪无所遁形。
灰袍书生缓缓靠近黄金纸,左顾右盼见周围无人,慢慢拿起黄金纸。一个大大的“善”字印在正面,他面上一喜,忙撕咬了一口。
沐月见状,心痛不已,忍不住捂住了双眼。他的黄金手册不是这么用的啊!!!
这书生吃得急,还没等人发现背后的字,黄金纸便只剩边角了。沐月还在忧心这事能否成功,书生却忽地肚痛起来。
“呜!!”他欲吐不吐,脸上忽地显现出一种哀伤,仿佛那字的含义已经刻进心里一般。他不说话,只是呜呜悲鸣,正待此时,李临书长剑显形,左手丢出捆灵索,剑尖直逼书生颈间。
她动作极快,长剑吸引了人的注意,书生人尚在愣怔之际,捆灵索已将整个人收束起来,动弹不得。
沐月解除隐身法术,书生一看见三人,忙得挣扎,然而这捆灵索反而越收越紧,无奈,书生只得放弃反抗。
李临书质问道:“偷吃雷击桃木和符纸,杀死这王家少爷,你这阴物可认罪?”
沐月也是摇摇头,心情复杂:“你平日里吃吃纸不就好了,怎么修道之人的东西也碰?还杀了人……人世命定,你这不是破坏天道吗。”
不知沐月的哪一句话戳中了书生,他猛地跪下,失声哀嚎。
程仙发现了关撬,皱眉道:“这书生,嘴里似乎没有……”
旁边两人皆是一惊,这才注意看书生,他刻意闭着嘴巴,终于实在忍不住抽噎,黑乎乎的口中确实空无一物。
方才在情急之中,他们也没好好观察过他,如今视线落在书生身上,他们才发现,这保持着死前模样的书生鬼,身形极瘦。两颊凹陷,身骨嶙峋,无力垂落两侧的手臂如竹竿一般细,仿佛能轻易折断。此时好歹有鬼气在身,如若是在生前,还不知看起来有多惨。
沐月有些看不下去,双手再一次捂住了眼睛,甚至连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些。
李临书嘴唇紧抿,内心亦是无法安定。她强忍了胸中一股闷气,凝重道:
“鬼与人不同,亦不受凡俗限制。”就算是生前没有舌头的鬼,死后也不会丧失说话的能力。然则书生这模样,便是他执念太重,死后也不愿释怀。
以怨作结,画地为牢,自甘其囚。
“如此……我们又怎么让他说出真相呢?写出来吗?”沐月为难道。
李临书倒是很快想到了法子,“我用心识来探取他的记忆……”
“不可!”程仙率先反对。“师姐你不能如此冒险……”
李临书冷冷地打断他,“术法为人所用,我既有此能力,藏着不用是何理?”
程仙一时找不到理由,只气急道:“他是阴物!”
“呵——”她冷笑一声,眼神中的威压让他受不住低垂了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祖师爷的道理,你莫不是都忘了。”
见两人起了争执,沐月此番也有些困窘了。虽私心不想李临书如此做,可如今他们又想不到别的办法。
李临书很快收拾好情绪,吩咐道:“你们负责周围的护法,其余不用管了。”话毕,只让那书生鬼听从安排。书生本质柔弱,也无反抗之意,点头答应了。
……
如沐月所说,那书生鬼确实因天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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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硬生生从少年意气被磋磨到后面穷困潦倒。
然则事情似乎又出现一丝转机。
没考中功名,书生在镇中的名声却不算差。众人知他人有才学,只是运气不好。于是在他三十八岁那年,书生被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看中,请他去给家中少爷做夫子。
却不想,那少爷性子顽劣,一面对家里人乖乖应承,一面对书生却是各种玩笑捉弄。
“夫子,你当日怎么没考上?是哪里出了偏差,且说来让学生长长教训……”
“夫子,今日的课业太多,你且让我休息休息。”
“夫子,我今日身体不适,课业便延后吧。”
“夫子……”
奈何那长辈逼得紧,既要少爷保重身体,又要书生把学习督促好。可书生却是不好对少爷说重话。
如此几载,他心里终究是存了气。暗想着,等这少爷去考了回来,他就把这差事给辞了,家有一幕三分地,就算是回家种田,也能养活自己。
至于读书……也不再生那读书的心。
谁知,乡试揭榜,那少爷竟意外入围。旁人是不知,书生怎会糊涂,那少爷每日里不学无术,哪里有水平能通过这考试的?
只是这话,他却无处可说。
家中长辈高兴,一连赏了这书生好多银子。甚至连少爷对他也都毕恭毕敬,回来后改了性子,一心攻书。
书生却是说不上高兴。他甚至起了暗心,就算是少爷运气好过了乡试,后面一连串的考试,凭少爷的能力,那也是难。
时间渐渐消磨,转眼间到了会试日子。
书生也不是看不上少爷,只是在他看来,少爷的读书路也就到头了。
结果偏偏是那么的讽刺——
少爷不仅过了会试,此后一路高进,入了殿试夺得探花之名。
放榜那日,镇上十里长街庆贺,只书生一人落寞。借着主人家请客的时机,书生喝足了平日里没有机会品尝的美酒,一个人醉倒在书房门口。
有客人以为是书生的功劳,特地借主人家机会,要找书生求气运。谁知,一群人乐呵呵来到后院,只看见书生醉躺在门口地上,自言自语道:
“写的东西狗屁不通,竟然也进了殿试,得了探花……”
“笑话……笑话……”
“弄虚作假……”
“无非是那点子交易,都是蛇鼠一窝……”
这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主人家立马就火冒三丈,只让下人将那书生弄醒,丢出门去。
一盆子冷水浇醒了书生,等他发觉事态严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平生谨言慎行,收了大半载规矩,偶有一次放纵,便让他丢了后半辈子的名声。
书生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没人能给他解答,为何这造化偏偏就只捉弄他一人。
哀痛之际,他一剪子剪去了自己的舌头,受着痛,谁知天道连死也不让他如愿,硬生生拖了他四天才终于死去。
死后,书生因执念不散,化成了游荡鬼,在洗墨镇流连,以吃字纸为生。
至于那王家少爷之死,对于本性柔弱的书生来说,却是他并不敢做的。
他嫉妒那些有才之人,故平日里,镇上的读书人房中总是会少些书纸。
王家少爷上一次名落孙山,本就心存郁结。书生原本也只是像平常一样,在他房中吃吃书纸,惹些厌恶。今夜却不知怎的,见王家少爷丢了一沓书卷,人却还努力学着,心里忍不住生了些恶气,又吃了他一本策论。
少爷仍是没怒。
书生默在房中,定定地看着他。
心思百转千回,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凶猛恶意,将自己在世时的无妄经历生成一段现世记忆,一股子全涌进了王家少爷脑中。
那王家少爷受不住,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白绫,自己上吊死了。
9. (八)书纸百味
真相既已明了,惋惜也好,愤慨也好,修道之人的职责之一便是惩奸除恶,匡扶正道,这书生鬼经历不管再怎么坎坷,也逃脱不了被收服的命。
被收服的鬼与入定轮回的新鬼不同,新鬼有鬼薄记录,只要按时依着鬼差走,最后便有个去处。流连人世太久的鬼是会被鬼薄销籍的,落到道士手中,最后只能是魂飞魄散。
程仙倒没有什么替人可怜的心思,只是看着被捆在地上自缩成一团书生,他倒莫名为人生出一股不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人存于世,便是有情意在,不肯完全受制于这天道。
沐月也是初次知晓这书生的过往,尽管他通过李临书亲眼看见了书生害人的场面,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忍。他颇小声地自言自语:“你不是一直胆子都很小吗……之前吃过别人的符纸,还差点被道士弄得魂飞魄散,怎么这次就……”
李临书才从他的记忆里出来,她稳了稳神,细细思量此事。
她另外有一些想法。
这书生循规蹈矩几十载,就算是一时怨怒,最多也只敢借酒骂几句。凝神造境需要消耗极大的术法,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可以,在他将经历凝结成心流的时候,他那雨点子一样的怨怒,也早该冷静了。
毕竟他忍耐了这无端造化几十载。
除非是有人操控了他的心绪。李临书眼神一瞬,心中有了些头绪。
在感知他的记忆时,明显书生害人之时,双眼无神,好似没有自己的意识。她绕着这屋子走了一圈,书架、盆景、小窗、床榻上的尸体,以及那梁上白绫。
李临书忍不住伸手拈了拈,丝质上等,靠近还能闻到一股极淡的檀木香。
“大师姐,莫不是你觉得还有别的隐情?”见李临书动作,沐月忍不住问道。
李临书看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书生以吃书纸长修为,昨日偷吃了雷击桃木和符纸,修为大涨,但我在他的法力之中,察觉到一抹淡淡的水性法力。”
李临书自身便是水性,对于这相似之物,意外的敏感。
“书纸惧水,他的术法中不应该存在此物。”她解释道。
沐月由此得到启发,惊喜道:“如此说来,他既爱吃书纸,那么一定能分辨出他近日里所吃之物,有什么异常。”
这话算是彻底点醒了三人,李临书放松了捆灵索,递给书生一支笔,“你好好想想,这两日你所吃的东西,可有什么异常?”
书生一脸懵怔,等到李临书催了催,他才回过神来开始动笔
“账单……咸味。”
“诗集……甜味。”
“巫社地址……桃木数额……腥味。”
程仙忍不住扶额,原来从自己一进入这洗墨镇时,这书生就已经盯上了他。
“元清教符纸……腥味。”
“雷击桃木……甜味。”
“巫社符纸……甜味。”
“策论……涩味。”
……
写了一通,旁边三人一时倒无话可说。毕竟他们不曾有过吃书纸的经历,见书生一本正经这么写,倒也算是新鲜。
李临书皱了皱眉,指着书生所写的“腥味”,沉了语气:“这是什么意思?”
书生抬头看向她,缩瑟着脖子,然后又在后面写到:“像血的味道。”
“不会吧……”沐月又盯着书生写的字细看了看,也是震惊,“教中符纸可是被专门施过咒法的,不破不烂,自然也不会沾染上血腥味。”
就算这书生有能辨出这纸页味道的特殊能力,那符纸也不可能是血腥味。
除非是在制作之时,便有人混杂了别的东西。
李临书附身盯住书生,肃然话语容不得人再有一丝分心:“你可确定?”
书生欲哭无泪,忙点了点头。他对上她毫无杂质而又万分清冷的眼神,知道她要的是真话。
三人终于算是理清了头绪。书生吃了含有杂质的教中符纸,法力大涨却又无法控制。于是,暗中人移花接木,借书生之手杀了王家公子。
“那为什么要杀王家公子?”沐月提出疑惑。
李临书垂眸,理了理手中的锦囊,思索着没答。书生鬼暂时被她收服,以书册之体被收纳于芥子袋中。
为何要杀?这也是李临书想知道的问题。
她不由得想起前段时间的无涯海境。那日她去找掌门提过此事,掌门却没给她答案,只让她下山去人世间坐坐。
离元清山最近的人烟地是洗墨镇,故而她找了一间旅店,在里面入定了一个下午。
李临书心中有个猜想,只是颇为无理,故而对于沐月的提问,她也就没应答。
或许,王家公子被杀,确实不是谁的目的。
只是那海境主人想提醒她李临书一些事情而使用的手段罢了。
那么,那人是想提醒她什么呢?
事已完结,行程继续。
沐月留在了守地,目送着两人回了元清山,临走时后还不忘提醒李临书:“下次你记得把徐白也叫来,我都好久没见着他了。”
李临书不予置否。
“大师姐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记住了吗……”沐月还在唠叨,李临书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要想见他去元清山找他不就行了。”
沐月住了声,转眼思索,说的也是这个理儿。他眼神无意瞥过程仙,正好对上他冷漠的神情,仿佛自己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一般。
程仙此时确实厌烦。短短一段时间内的相处,从沐月对李临书的崇拜和信赖中,他已然能窥见他们关系有多熟稔。听沐月如此几番提及徐白,可见三人的关系更是交情匪浅。
他并不好奇他们之间的过往,只是嫉妒他不曾拥有的羁绊。
李临书回头正欲叫程仙跟上,一转眼见他神情低落,颇有落单的孤寂。她停下脚步,等程仙与自己并行。
程仙自然注意到李临书的刻意,脸色微红,抱歉地唤了她一声:“师姐……”
她没点明他的心思,等他与自己站齐了,这才又对沐月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沐月眨眨眼,点头答应,只是人还停留在原处。他一手横抬着胳膊肘,一手捏着下巴,探究地看着两人背影。
李临书说了这一声就继续往前走了。程仙也连忙跟上。
天光通晓,大师姐身姿有形,清明之中飞扬的发丝显出十足风流,衣袖翩跹如起舞之蝶,浑身都显露一种超脱而非隔绝的圣洁。虽他也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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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的大师姐不喜与人有过多的牵连。
但她只要心下念着道义,那些原本与人疏离的隔膜,总会无形消失。
眼神再移至旁边的程仙身上,沐月的眼神难得有些复杂了。他与李临书有过几十年的交情,也在她身边看过不少人。
虽他沐月心思简单,看人的直觉倒也意外的有些准头。
这程仙的存在,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好是坏。只是在这天光之下,沐月看着一身蓝灰衣袍的他,隐约只觉出有一抹淡淡的幽气萦绕在人身边。
他忍不住又揉了揉眼,再一看,又仿佛只是他方才的错觉。
沐月能看出程仙眼里对李临书的崇拜,相较于他自己,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想到于此,他倒忽地放下了心里担忧,忍不住喟叹一声。
大师姐,本来就是这么的迷人啊。
……
两人已回了元清山,李临书先去找了掌门。只让程仙与徐白商量,重新找人去巫社购置桃木。
清幽小道上,只程仙一人。他刻意找到此地,顾量了四周,这才压低了话语嫌弃道:
“你的手段能不能干净些?”
话语刚落,程仙背后出现了一个墨色华袍、头戴玄冠的男子。他手里捏着一把鹤羽扇,半扇着风;听见程仙说话,他不禁举扇遮面,只露出一对盈盈眉眼。
“需要你来教我做事?”男子话语听来似笑非笑。
程仙确认过外面环境,这才转身看向他。不过扫了男子一眼,程仙退后与他拉开距离,话语冰冷:
“若不是你处理不善,何以那书生鬼会找上我?”
男子手中的羽扇贴近了嘴,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
见人装模作样,程仙心中的厌恶更甚。不过他绝非面上那般柔弱,思绪不过一转,神情一变,倒似人换了张脸皮。
“我相信以鬼帝的手段,处理这些小事,只不过是顺手的事儿。还望鬼帝多多放在心上。”
墨色华袍的男子也即鬼帝,没应声,对程仙的多变已是熟稔。
“我好心提醒你,时间快要到了。”鬼帝另开话头,语气幽微,好似这话并不重要一般。
程仙神情一变,倒少了几分方才的自然。若如不是鬼帝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妥善藏匿好他身上的鬼气,他也不至于被书生鬼感知到,平白被鬼缠住,又牵连出这些祸事。
如今这家伙在这火上浇油,虚伪作态,倒也符合他鬼帝一贯的人设。
“我如何不知。”程仙乜斜他一眼,“只是我们签订的这契约,倒也不只是为我谋事,还望鬼帝好些配合。”
“啊……”鬼帝倒真是觉得事情好玩起来了。几千年来,他倒是第一次遇上如此豪横的债奴。
鬼帝正要再说,前边传来人声走动,程仙忙用手指抵着唇,示意他闭嘴。
不等鬼帝再说,程仙丢下一句话给他:“还请您配合。”说着,程仙再不看他,从幽静处寻了出去。
鬼帝候在原地,倒也没对这债奴生气。他回想了方才片刻,哭笑不得,最后只浅浅叹了一口气:
“哎……”
这无鬼,虽脾性惹人不喜,不过这模样属实长在他心上。
10. (九)符纸问源
大殿之上,掌门何逋闫头戴祥云冠,发已花白,身穿暮云灰长衫,手拿一根紫檀龙木杖,面容祥和,正听李临书汇报山下见闻。
李临书一脸肃然,倒是比掌门更显威色。
何逋闫一面听,一面自酌手边茶水。等到李临书终于说完,他才放下素瓷茶盏,平和地看向李临书。
“或许这便是天意。”他眼神透过李临书,看向大殿门外。
李临书第一次与他提及海境之事时,他那会容色一怔,不过很快也就回过神来。他没有与李临书细说,只让她下山去尘世坐一坐。
却不想,这一坐,倒收了个书生鬼。
李临书想到海境主人的示威,那感觉,与书生鬼记忆中的感知颇有相似之处。而那淡淡的水意,也隐约携着欲海曾铺面而来的咸湿味。
何逋闫听了李临书的话,终于是道:
“我之前多次为你占卜,皆落到乾卦上。”
乾为天,天道,天意,还是天谴,天劫?
何逋闫无法细说,修道之人本就希望与天共生,更多的东西,再探便是逾矩了。
李临书闻言垂眸,暂时放弃了询问。有关飞升之劫的事,众人就是再关心,最后也只是落到她一人身上。
唯有悟道心,才能入飞升。
也罢。李临书心中暗叹,另开话头:
“那书生说符纸带血,此事需得在山中清查一番。”
何逋闫点点头,同意了她的想法。本想让她与徐白一起探察,只是想到李临书最近忙碌太甚,他担忧道:“此事便交于徐白吧。”
“不用。”她话语坚决,不卑不亢。“师父可放心将此事交于我,”她回忆起何逋闫之前教导过她的话,“修道便是参万物,悟众生。我既打算走这条路,必不会觉累。”
闻言,何逋闫倒也忍不住笑开。他是见她一路成长起来的师父,幼时天资聪颖而勤奋有加,倒如今独当一面成为元清教的骄傲,也算是弥补了自己无法走向飞升之路的遗憾。
正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
小室之内,三人围着一堆新收集的符纸,正在辨别差异。
“你去收取符纸的时候,可有什么意外?”李临书一面问徐白,一面随手拈起一张,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她在教中少用符纸,也不大注意此事。
徐白眼神掠过程仙,低头也拿起一张符纸细看。
他道:“上一次派人去纸坊,是两月前了。”也就此次一批新弟子到来,消耗的灵器多,故而才派人去巫社置办物品。
所以这些符纸,应当都是上次剩余的。
李临书想了想,闭眼默念,左手虚空画诀,右手中的符纸忽然受力被拉到空中左右飘忽,最后被一道幽蓝色的火焰点燃,化为灰烬。
两人见她模样,也不敢打扰她,随后见她猛然睁开眼,重重地咳嗽起来。
徐白有些担忧,忙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李临书没接他的水,抬眼看着两人,隐忍道:
“这符纸当中,掺杂着不干净的东西。去将此次制符之人找来,一定得细细询问。”
徐白看出她的心绪不定,也不知为何这小小的符纸竟能扰得李临书如触逆鳞般,忙道:“人已抓了,只等师姐去询问。”
……
胡必正人坐在小室之中,一双手被捆灵索紧紧困住,动弹不得。
“冤枉啊……”他的嗓子已然有些哑了,莫名其妙被人抓来,一关就是一天一夜,任人是铁打的也支撑不住。
正在绝望之际,门忽然开了,为首的是徐白,他正要呼喊一声冤枉,随后看见后面是李临书,涌到喉头的话语一时间又梗住,颇为委屈。
“师姐,我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他刚说出这话,又见程仙紧跟在李临书背后,两人眼神一对视,很快又各自转开。
“不是……”他咽下一口水,“这程仙自己不干净,为什么要把我给关起来……”
程仙拳头紧了紧,忙看向李临书。
李临书却没管此事,只扫了胡必正一眼,冷冷打断他:“我找你不是为此事。”
她道:“这次去符纸坊的,可是到你轮值了?”
胡必正脑袋一懵怔,好久没反应过来李临书在说什么。
“说话。”徐白走到李临书面前,替人催促道。
“是……”他又吞了吞口水,实在不知他们想说什么。
“你是根据符师的指令规矩做的?为何这符纸中掺杂着别的东西。”
胡必正人还是痴呆的,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李临书,下意识问:“什么东西?”
徐白道:“有血的气味。”
“……”胡必正这时才算是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符纸灵器,何等重要之物,制作之时需要珍贵原料不说,就是制作之时、符师施法之际,也都是依照天时地利人和,绝对不可能沾染上血腥味。
他忙挣扎着欲靠近李临书,辩解道:“这不关我事啊……”
三人哪会只依据这一句轻易放过胡必正,徐白正要再质问,胡必正倒是终于有了想法,他扭了扭身子,急切道:
“不是,这次是轮到我制作符纸,可是程仙去买的原料,我还没收到他置办的东西呢,哪里有东西来制作符纸?”
这话算是提醒了三人。李临书转眸看了一眼程仙,这才对徐白说:“看来是抓错了人。”
徐白也是有些恼了,手指关节响了响,“那你为何要说你包揽了这些时日的符纸?”
胡必正低垂了头,欲哭无泪。他不过一时揽功,谁知会摊上如此祸事。他苦了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能坦白道:“上次的师兄……为巴结我,故把他的名头给了我。”
李临书扶额,对此实在无语。
“罢了,速速找到那人,别再耽误正事。”
……
等到再次找到那轮值弟子时,时间已过去了半月。说来也怪,胡必正被放出来后,忙领着众人去寻那人,可就算召集了全元清山的人,也寻不到那弟子一丝踪迹,还是李临书依照着那弟子的一点痕迹,用感知辨识到了方位,最后众人在后山竹林间找到了那人。
“醒醒!”一盆冷水硬生生泼在那昏睡弟子身上,将那人惊醒过来。
“什么、什么事?”他猛地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他面前的李临书和徐白,这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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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轮值符纸坊时,在里面加了什么?”徐白开门见山道。
“什么也没有!”他忙地断声,只低着头,双眼缩瑟不敢看周围人。
见状,徐白也是不客气了,一把揪住那弟子的胸口衣襟,放了狠话,“现在还不坦白,以后你便再无修道资格。”
“……”那人浑身一缩,明明心中害怕,却还是死撑着。他身子被困住,下意识左右扭了扭,发现再无一点宽松痕迹,便埋着头,硬是不肯再开口。
徐白道:“探取他的命薄便知。”说着,忙从他怀中掏了掏,可找了半晌,只发现一块圆滑的石头,再无其他。
胡必正咬牙切齿道:“这人竟然把自己命薄给出卖了……”
所谓出卖,即将自己的魂灵以契约的形式交付给他人,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可惜,李临书才不久才使用过心流之法,如今没有强力能在此人抗拒之时再次使用。
程仙默了默,偏头看向李临书:“不如用些手段?”
旁人看向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临书却摇摇头。道亦有道,如若为达到目的而使用酷刑,他们也不配再修这与天共生之道了。
正在苦恼之际,胡必正忽地拍手,惊喜跳脚:“我那日去找他商量交接事宜,倒正好看见他把一个瓶子里的水倒进了炼池中,不知是不是……”
说着,胡必正正好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不知会不会与这有关?”
也是巧,他原本是来找人交接,这弟子偏说要把自己的功劳也让给他。胡必正还以为是这弟子为巴结自己,故而也没在意。
他刚出去几步,忽地发现自己东西落在了纸坊,又回头去找,这一回,正好就看见那人把手中小瓶子的水倒进了炼池之中。
他原本没在意,和人打了招呼。那人把瓶子放在自己的灵剑边上,胡必正便以为是制作符纸的流程。临走之际,他被那灵剑吸引,取剑之时意外碰落了小瓶,捡东西之时顺手放进了袖中,等人回到居所才发现。
原本还想着下次见面还给他,哪里知道这下一次,就是人被抓之时。
程仙挑眉,忍不住道一声:“你这巧合,倒真是巧。”
胡必正忙地看向李临书,辩解道:“这真是巧合,师姐你们可别在怀疑我了。”
拿过小瓶子,李临书嗅了嗅,只是里面的东西早没了,时隔这么久,也难有痕迹。
见瓶子已暴露,那弟子心里崩溃,呜呜哭出了声。他喘了喘气,任眼泪横流,“我不知这东西对符纸有什么影响,只是当时有人对我说,这东西是可以增进修为的东西,不会对众人有害。我先试了几张,见确实没有意外才继续用的。”
是。李临书看向他,默应了他的话。
这东西,对于普通弟子是无甚用处。
只对于她,扰她精神,乱她心绪。
“谁给你的?”她问道。
“我不记得了。”那弟子低着头,喏喏道。过后,他似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剑:
“这铸剑之人,或许知道。”
几人这才又看向那弟子的灵剑。
青州灵剑,是修道之人难得的法器。
11. (十)夜触霉头
依据那弟子所言,他曾经为提升修为,特地去了青州找寻铸剑师。
青州剑,百中一。
他求了好久,那剑主人始终没有答应。正在他要打算放弃,回归元清山时,那铸剑师忽地松口了。也不知是从哪里知晓了他的身份,铸剑师答应给他一柄剑,条件是以命薄交换,并以这小瓶水倾注符纸坊中。
“这莫不是对教中弟子有害?”他也曾担忧追问道。
那铸剑师戴着獠牙面具,只丢给他一句话:“祸福相依,得失并取。害亦是福,福亦为害。”
他不知道这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对那灵剑渴慕得很,在外面纠结了半晌,终于带走了剑和水。
李临书取过青州剑,细细察看之。若说灵性,这剑倒并非上乘,只是人有脾性,剑亦如此,好花配好树,这剑对于资质优越的中阶弟子,竟是意外的合适。
徐白看向李临书,说出自己的看法:“那铸剑师明确要将这杂水混入符纸坊中,想来是预谋已早。”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我们可要去一趟青州查探?”
李临书垂眸,左手手指微掐,不由得回想起掌门何逋闫的话。她想了想,道:“等我占卜看看。”
徐白本欲想阻拦她,命数天定,若强行自算,或许会削短寿数,生出无妄之灾。
李临书知他想法,看了他一瞬,眼神里都是自己的决断。
“不必多说,我的命数,纵使天道要有所支配,生死也该由我定。”说着,她自回了青云崖。
青云崖位于元清山第二峰,山高峰厉,崖边清风吹得人衣衫猎猎。
徐白一身青衫,程仙一身灰衫,两人皆是长身玉立,只程仙因着年纪轻的缘故,看着比徐白更文瘦些。
程仙跟了两人多时,自他同李临书自山下回来,他的身影就总是出没在李临书周围。而李临书倒好似也习惯了,以前对生人的疏离之意,对程仙倒没那么明显。
徐白终于算是对他有了几分注意。他心中是不喜这程仙的。一是人看着太弱了,一是浑身总透着一股幽气,虽明眼看不到。他只当是人之前的经历太污遭,心思多少有些弯弯绕绕。
他直白对程仙道:“师姐身负重任,目前正值飞升之际,你还是做好自己的修炼,莫要耽误了她。”
程仙半垂了头,嘴角勾了勾,“徐师兄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耽误师姐。”
见人话没听进去,徐白语气重了些,“这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他厉色正视程仙,“你修为太弱,若总跟在师姐旁边,遇着灾祸,师姐定会先顾着救助你们。且你如今的任务是通过入门资格考试,旁的还是莫要肖想。”
徐白哪里看不出程仙的心意,说话直白,只差最后捅破那层纸。
程仙眼皮翻了翻,被徐白以话相逼,最终是没有再回应。
气氛正在冷寂之时,李临书自小殿内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前面两人僵硬的关系,皱了皱眉,直接说出自己所占之卦:
“天卦为上,风火相望,坎水佐之。”
她以水剑显形,虚空施诀,白刃长剑在空中转了转,最后指向一个方向。
徐白看出长剑指向,似有所觉:“方向为北,示卦为上。元清山的北方……正是青州。”
李临书想到了何逋闫的话,那时他卜卦,也是指向为天。
如今,她所占卦象,乾天为上,坎水相佐,也正是北方。
或许,天意,天道,天谴,天劫,好坏福祸不由天定,是由人为。
既如此,那这趟青州,她便不得不去了。
青州之行已定,掌门也同意了此事,让李临书赴青州调查。而徐白身为教中第二弟子,自然也就留下来负责教中事物。
徐白在青云崖阁外候了许久,最终等到李临书愿意见他。
“师姐,此去路途遥远,孤身前往难保不出意外。”
李临书阁中干净,不染俗尘,甚至桌上连一只茶盏也无。她目光扫了扫内里,确认周围再无疏漏,随后施诀封闭了各处,以免沾染脏灰。
这是她每次出行前必做之事,
她没甚在意徐白的话,收拾完各处才又面向他,只道:“若这是我命中的劫数,那我便应了,再有多少人也无法助我,你无需过虑。”
话毕,她又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教中事物繁杂,我身为教门大师姐,不能在此负责已是有愧众人,还请你多上心。”
她话都已经说到此份上,徐白再要坚持,便是过于任性了。无奈,他只得应承下。
“那程仙……?”徐白忽然想到总是在她身边流连的程仙,忍不住要问她的看法。
李临书微微蹙眉,疑惑看向徐白,不知他为何又提到此人。
“他怎么了?”
徐白滚了滚喉咙,心情倒有些复杂,“此人倒是格外的依赖师姐。”
李临书有些意外,没想到连徐白也注意到此事,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前几日与他的一些交往来。
她于他的帮助不过举手之劳,没想过人会记那么深。原本以为是程仙怀有它心,后来看来倒似乎是人太弱了。
而他越益明显的亲近,只让李临书生出一些不耐。
李临书冷冷道:“入教新弟子,如今最要考虑的是如何通过教门资格考核,其余的——都不该被之分心。”她这话说得重,转眸看向徐白的眼神也十分严肃。
李临书是在提醒徐白,该加强对这些新弟子的考核了。
……
在胡必正的强烈要求下,他成功调换了寝室,不再与程仙同住一间房。
偌大一个元清教,硬是没有一个弟子愿同程仙一起住。无奈,徐白只得给了程仙单独一间房。
漆黑屋内,门窗紧闭,淡淡月色透过窗户斜映在地上,显出几分清冷。此时已至丑时,几排房舍皆是寂静,偶尔听闻外边几点虫鸣。
程仙原本是在床上打坐,忽地双眼一睁,面色也从平静无波,变得嫌恶起来。
“你又来做什么?”程仙不耐烦道。
鬼帝在屋中扫了一圈,有些嫌弃此间摆设,本欲落座,实在忍不住,又提着华袍站起身来。
他一面扑闪着手里的羽扇,一面摇曳着身姿往程仙床榻靠近。嘴角亦是带笑。
程仙警铃大作,忙一跳起身站在了地上。他动作十分轻盈,稳健有力,若是白日里被人见着是他这幅文弱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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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不知会惊掉多少人下巴。
鬼帝见他抗拒模样,笑容更甚。他没再靠近他,只将手里的羽扇扫过程仙下颌,惹得程仙忙又撇开头,捏紧了拳头。
鬼帝自然是注意到他的这些细微动作,呵呵道:“难不成你要殴打债主不是?”
程仙瞪他一眼,扯开话题:“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鬼帝捏着自己下巴,微微躬身探向他:“我嘛……平日里太无聊了,来寻你取乐。”
程仙咬牙切齿,闭眼冷哼,呼吸隐忍,只怕自己下一瞬就与这债主鱼死网破。鬼帝乐得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这气氛实在难受,他也赶不走鬼帝,忙找了话题:“为何她看起来还是对我没感觉?”
“谁啊?”鬼帝故作不知,见程仙在昏暗夜色里狠狠白他一眼,他才恍然道:“哦,那个女道士啊。”
“这也奇怪。”鬼帝此刻有些正经了,羽扇半掩着脸,他难得认真起来。“按理说不应该啊……她人这么强,看见弱者,不是都会生出几分可怜之心吗……你再故意做出依赖她的模样……”
程仙实在无语,周身气质都凌厉了几分,“若她本就不喜弱者,那我不是白费力气,徒生障碍!”
鬼帝被程仙的话点中,一时无法反驳。他忙得从华袍大袖中抖出几本话本子,全部丢给程仙,“这些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啊!”
说着,他还一本一本地念给程仙听:
“霸道将军邂逅落魄千金,遂心动之。”
“洁癖王爷路救病弱美人,遂心动之。”
“强势帝王偶遇温柔孤女,虽心动之。”
程仙不听还好,一听简直人都要气炸了。这人平时都看的是些什么东西啊!!!
他本想大骂几句,又想到夜深人静,不能闹出太大动静,只皮笑肉不笑地阴恻恻问道:“鬼帝平日里就是读的这些东西吗。”
“……”见程仙一副欲吃人模样,他眉毛一扭,只对他的大惊小怪表示奇怪:
“这些不过调味品,没啥看头,”说着,他嘴角勾了勾,羽扇遮脸靠近了程仙几许,笑吟吟道:“我平日爱读龙阳、断袖之类的。”
知道这算是触到程仙眉头,鬼帝变本加厉,“像什么公子书童、和尚小僧、皇帝近臣……”
不等鬼帝说完,程仙面色一冷,将手里的话本全都砸到鬼帝面上。
鬼帝反应也是快,只手中羽扇一挥,东西全被扇落到一边。
“这就不耐烦了?”他面上仍是笑,只是声音寒凉,带了威压,“若不是我,你这个孤魂野鬼也不知落入轮回是人是畜几道了,如今倒敢给我摆谱子,还妄想……”
“够了。”程仙也绝非善茬,“你我交易有凭有据,你若当初不同意,何必与我画契。”
“那还不是被你这黑心鬼蒙骗!”程仙一提这个,更是勾起了他旧日的回忆,连着捏着羽扇的力气也加重几分。
程仙目色淡了下来,只仿佛置若罔闻,不发一言。
鬼帝只当此人狡诈,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也实在奈何不了他。“罢了,”他不欲再提此事,本是无聊来寻乐子,此番倒好,寻了个霉头。
晦气!
12. (十一)你我前缘
晨光熹微,元清殿前,新弟子排列了个大概。今日是初次考核,徐白作考监,言明了是对前段时间众人修炼的检测。
临到胡必正,徐白下意识往他周围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他想找之人的身影。
胡必正猜测他想找谁,自己故作淡定,只眼观鼻鼻观心,祈求徐白快快考验,赶紧让自己离去。
正在心中默念之际,徐白的声音直接在他耳边响起:“怎么没看见程仙?”
胡必正有些心虚,故意偏开头不看徐白,他眼神闪躲,道:“徐师兄,我已经不和程仙一起住了。”
徐白没放过他,话语里满是探究:“你今日没看见他?”
“……”胡必正的沉默已然说明答案。
徐白转了转眼睛,又问道:“你上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胡必正没法不接这话,只得坦白:“前天下午。”
徐白眯了眯眼,周遭的气氛都冷了些。李临书是昨早出发的,那程仙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动作也快,竟偷偷跟了人去。
只是李临书是画了缩地千里之阵,这程仙却不知是如何……他的法术尚未修炼到那个境地。
若是跟着李临书的阵法一起,她又怎会同意的呢?
“师兄……”胡必正咽了咽口水,试探道:“这程仙屡次违反教规……”虽然胡必正一时间也说不出违反了什么教规,只是话一出口,他便得把它落到实处,“他放弃修炼考核的机会,想来人无定心,也不适合修道。”
呵——徐白倒是不由得冷笑一声。
或许从一开始,这程仙就不是为着修道而来。
再说李临书这边,对于这擅自跟来的程仙,赶也不是,带也不是。
李临书在青云崖上用的缩地千里的阵法,此法耗力极大,她为专心施法也就没注意周遭,毕竟青云崖是她的地盘。哪里想到,程仙不知在周围藏了多久,趁李临书一时不察,阵法发动之际,擅自跳入阵法之中,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间,便一齐被传送到了青州。
“……”李临书先是无语。
等到两人站稳青州地界,李临书扶额叹气道:“新弟子有新弟子的修炼机会,你又何必跟着我。”
程仙道:“个人有个人的修法,我的道,便是跟从师姐修习。”正所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李临书知道他话的意思,忍不住泼了冷水:
“我实在不知,你一定要纠缠于我的意义。”
“我不喜与人产生羁绊,你知道的。”
“我知道。”程仙下意识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是李临书能接受的范围。
“不仅于此。”李临书终于正色目视他。“修道之人要舍弃许多东西,太多的感知是障碍。”所以,她一直对周围的人都保持着君子之交的淡然。
“可是,”程仙忽然话语有些颤抖,“我并不是为了阻碍师姐的修行。”
他两眼水润,对于李临书的抗拒既失落,又不甘心。“祖师爷没规定过什么是道,那么师姐修的是什么道?”
若是无情道,她不会对教中人抱有如此多的责任;若是情义道,他对李临书的仰慕亦与之无关。
李临书顿了顿,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修的道吗?
她自己也不知,她修的是什么道。从小她便被人说天资聪颖,送上了元清山,师父让她习法术,悟道心,确实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要修什么道。
难得有一次,她也问过自己,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要修这世间一以贯之的道。
这是什么道?
道亦有道,道无定一。
李临书没应声,准备揭过此篇。她低声道:“那你随我一同入青州吧。”
程仙知道,这算是李临书妥协了。
进了青州城,城中亦是热闹。程仙从怀中掏出几颗青果子,又用干净衣襟擦了擦,这才又递给她:“我之前也洗过,师姐你尝尝。”
李临书回头看了一眼,淡漠道:“我早已是辟谷之身,对这些东西早没了欲望。你留着自己吃吧。”
程仙拿着果子的手还停在虚空中,僵硬了许久,人脸上的表情也从期待转为失望。过了一会儿,他仍是不放弃,又强笑道:
“那师姐帮我拿着可好。”
“……”李临书无奈,只得接过果子。
现下正是暮色时分,夕阳余晖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程仙转头瞄了她一眼,金光镀在她人身轮廓上,整个人都显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圣洁,莫名地,他忽地生出一种想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不过这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扼杀了,两人好不容易才建立了一点融洽,他知道自己要是真抱上去,下一瞬就会李临书制服在地上。
“师姐,”程仙又一次喊她。这次他的语气幽微,连气息都在颤抖。
李临书奇怪看向他,橘色夕阳之下,程仙削瘦的脸颊轮廓变得柔和了,立挺眉骨下的一双桃花眼,亮得让她意外,不知是残落的斜阳,还是隐约的泪光。
他说:“师姐,我们有前缘。”
……
两人简单行了五日,比之真正的凡人少了些休息,走走停停,终于是到了青州。
青州矿产丰富,冶铁业也发达,自古就是制造兵器的名胜之地。原本青州的兵器还是各家散卖,不成体系,不知什么时候,青州出了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铸剑师,所制剑器外表看来平平无奇,遇到合适的人却好似如有神助,能以一人之力,抵挡百人攻击。
所以才有“青州剑,百中一”的说法。
青州城被清江水穿过,众人凭河而居。聚落地背后是青山围绕,矿产也就分布在山下远郊之地。
大抵也因古时的青州不容易被侵犯,城中居民仍保持着曾经散落的布局,现如今一条街市也弯弯绕绕,没个治理法。
聚落散开,各户人家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两人路过好些破落古旧的房舍,似无人居住,也无人在意。
两人依据路人指向,依着清江水绕了许久,终于是找到了铸剑师的住所。
一屋两院,前院被高墙围住,平日里宅门亦是紧闭,只容门房通报。后院传来清脆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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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声,铁器捶打、淬火之声忙碌有序,甚至不容一声人声掺杂,每天白日内定时响起,从未出过错。
程仙去敲了敲门,两人在外等了快半炷香时间,终于有人应了。
“什么事?”开门的竟是一个粉色衣裙的双环髻小姑娘。
李临书道:“我们来找你家主人买剑。”
小姑娘偏头打量几番李临书,忍不住说一句:“你这个姐姐真好看。”
这话意外,李临书忍不住又软和了些,“那你可愿去替我们通传一声?”
程仙从未听过李临书如此温柔的话语,心中不知是嫉妒还是欣喜,一时间把旁的事情都给忘了,只呆呆地看着她。
粉衣小姑娘却是嘟着嘴,摇摇头。
“我家主人近日不见客。”
“那要什么时候才见?”李临书问。
“看我家主人心情吧。”说着,小姑娘就直接关了大门,再不理睬人。
见状,李临书也不好强闯,只对程仙道:“既如此,我们先去找家旅店,探听一下这铸剑师的消息。”
见程仙一直没应声,她忙得看向他,只见人眼神还呆着,见李临书皱了眉他才回过神来。
“是……师姐。”
两人顺道去找旅店,只是程仙越来越明显的仰慕,让李临书的心思复杂起来。她不禁回想起程仙之前的话,他说他们有前缘。
李临书那时愣住,人生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话。
前缘这东西,她并不太相信。
人世百般轮回,为畜为人,有意外,有因缘。但从人到仙,修道悟道,便是要摒弃很多东西了。
她倒是第一次,从程仙话语中,微微感知到修道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一丝心澜颤动。
当然只是一丝。
似乎见李临书不太相信,程仙欲言又止,终于又忍不住继续道:
“那时候,我从皇室子弟沦落为贫民,差点被乞丐打断腿变成小乞丐,是师姐你救下了我。”
李临书梗住,她羽睫扑闪几次,这才回应他:
“这些事情,我已经没印象了。”
从修道那一刻起,人的寿数便开始发生变化。人世间的时序不再规定,对于她来说,一天可抵十年。
十年,乃至几十年,曾于街边救过一个落魄小孩这种小事,实在无须记忆。
“我知道。”怕被李临书误会,程仙急忙道。他说,“我知道师姐或许已不记得此事,所以我之前一直都只藏在自己心中,只是方才忽然激动……”
“师姐不必放在心上,若给师姐带来烦扰,我的罪过便大了。”
直到这个时候,李临书才终于有了认识:程仙对于她的情感,或许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敬仰。
“呃……”这实在超出了她能力所及范围。
她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丝不耐烦,提醒他道:“我不喜与人有羁绊。”
“我知道,”程仙低垂了头,不等李临书再说,他忙又解释道:
“师姐你无须与人产生羁绊。”
只要我与你产生羁绊,程仙心中道。
13. (十二)獠牙青鬼
两人找了家旅店入住,因着程仙尚未辟谷,两人就在堂下点了些吃食,顺便找人问话。
小二热汤素面端上来,笑嘻嘻地又望着李临书:“客官可还有什么需要?”
李临书顺势倒了一杯茶水,没喝,只放在嘴边。她侧过眉眼,道:“我有些事情,想问问。”
“您说。”那小二十分热情,一手拍了拍胸,“我们这家住店在青州可是老店了,您想问什么,我们指定都能知道。”
“我们是来青州买剑的,想问问那铸剑师的事情。”
“好……”小二忙得应承,思索着这才注意到李临书的话,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您要去青鬼那儿买剑?”说着,他又上下左右打量了李临书和程仙,这才发现两人道修装束。
“呃……”他方才夸下海口,如今要推拒便有些丢脸面了,便又张望了周遭,这才往两人靠了靠。
李临书不动声色地退开些,小二也没注意。
小二压低了声音:“那铸剑师,城里人都唤他青鬼,只因他总是戴着一张凶神恶煞的獠牙面具。不管天气严寒酷暑,那人也总是披着一身黑袍斗篷,辨不清身形。”想到此,小二忍不住又嘀咕补充道:
“说不定是毁了容也不一定呢。”
“这个人脾气可怪了,来青州找他买剑的不少,但他喜怒无常,只凭自己心情见人。”小二眼神又扫过两人,颇有几分自信道:“想必你们已经去找过他,吃了闭门羹吧。”
两人没应,算是默许。
“他叫什么名字?”李临书问道。
“大家就叫他青鬼啊……”小二顺口道,见李临书认真探究的眼神,他才又细细想了想:“这……我真不知道了。”
“那如何才能见到他?”
小二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一张嘴努了努,将自己的记忆搜寻个几遭,然后才又说:“这……我也不知道。”
李临书细眉微蹙,忽地开口问道:“那这铸剑师,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青州?可有关于他的别的一些传闻?”
小二挠了挠头,将脑中记忆搜寻了几番,这才道:“好像……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我倒实在没印象……我听说青州的铸剑师原来是挺多的,如今有名的,倒只剩这一个了,其他的,不过也就打几把铁锹罢了。”
程仙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小二:“这铸剑师可有别的亲人朋友?那看门的小姑娘,又是与他什么关系?”
“亲人朋友?”小二摇摇头,“这我倒不曾听闻。至于那看门的人,好像是他从哪里捡来的孤女……”说到这里,小二啧声,颇有些怀疑:“说是捡来的,或许是从哪里拐来的也指不定呢。”
小二对这铸剑师十分不喜,连说青州人也早看不惯这人了,“独门独户,显得自己多清高一样,不就是个打铁的吗,和那些打铁锹的有啥不一样。”
还要再吐槽几句,店主人见小二落在这桌许久不曾动作,忙把人吆喝回去,小二只得退下,临走又还不忘贬一句:“反正那青鬼是很不好相与的,客人还是另找他人吧。”
有用的消息没问着多少,倒是听这小二损人不少。李临书正在思索间,程仙转了转眼睛,提出个想法:“师姐,或许我们可以夜探这青鬼院。”
她见他桌前素面没动一口,正要催他,程仙道:“修道虽是循序渐进,只是适当淡化一些口腹之欲,也是对自己严苛的必要。我想成为师姐这样的人。”
“……”
既如此,李临书便没再多话。她对于夜探之事尚有犹豫,“俗世有礼,我们才到不过一日,如此急切实在有些冒昧。”
程仙难得没有依从她,只道:
“我看这青鬼确没有与人交往的好心。”
也罢。再等下去不知是什么时候,李临书许可了此事。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番,这才回了各自住房。
……
夜深人静,旅店里的人睡得正熟,两间相邻的住房忽地同时开门,李临书和程仙依次出来。
堂下驻店的小二一手搭在柜台上,一手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李临书扫了他一眼,为避免麻烦,两人放轻脚步连忙出了门,忽闻一声轻微的木门合拢声,小二瞌睡醒来,看向紧闭的大门。
“今晚风还挺大。”他呐呐道,说完又打了个呵欠,继续打瞌睡。
夜色深沉,连一点月色也无。
两人来到铸剑师的宅院前,高墙虽有阻隔,对于两人来说倒并不算是障碍。
脚步轻踮,两人借助内力越过高墙,落地之时没有声响,抬眼迎面直视,正好是一身黑影。
月色遮蔽恰时消散,为宽敞的院落洒下一抹清辉。院中人相互对视,一人白衣如雪,一人灰衫似云,两人相对一身黑色斗篷直立,兜帽之下戴兽形獠牙面具。
形虽可怖,这青鬼给李临书的感觉却是微妙。月色清亮,那青鬼身处月光之下,整个人显出一种难言的恣意,就好像……
好像人一直是在这等着,等着晒月亮一般。李临书平白生出这种想法。
“如此造访,未免无礼。”青鬼的话语难辨喜怒,只声音实在嘶哑难听,仿佛嗓子被撕裂过一般。
“是我等无礼了。”李临书也不怕理亏,躬身作揖道歉,话里是十足的诚意。
也不知这青鬼是不是接受她的道歉,人只静静地站着不说话。此时月色正好,李临书与之对视之时,正好能看见面具眼洞中一双发亮的眼睛,无波无澜。
李临书只好继续说:“我们有要事相求,还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机会么?”青鬼呵呵笑道,嘶哑的声音在静夜里拉扯得十分难听,只让人觉得仿佛有铁爪在钩挠皮肉一般。他忽地厉声斥责,“你们既然未经同意就擅自闯入,想必也是不甚在意我这什么机会——”
他话语一顿,背后大门敞开的昏暗正厅发出刺眼白光,一道道长剑倏忽从里飞出,锋利剑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直指两人。
李临书提起万分警醒,心下了然这青鬼不好惹,和程仙一面往后退,一面辩解道:“我们无意相逼,何必动粗?”
刺利的眼神透过眼洞射向李临书,青鬼道:“那实在不巧,鄙人喜武不喜文。无需多言,先受下我这剑再说!”
话毕,那一柄青色长剑向李临书袭来,青鬼动作极快,她甚至不曾看见这剑从何方向而来,便已被逼得跃地而起。
程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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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帮她,青鬼哪会如此放过,方才从堂屋飞出的无数长剑全然逼向两人,只将两人活动的范围越缩越小。程仙动作放不开,只能被限制住。
李临书一面顾忌着程仙法力有限,无奈之下破了限制,右手水剑显形抵挡那青剑,左手虚空画诀圈出一道防护,暂时把两人罩在内。
她高声喊道:“是我们有错在先,您有什么惩罚我们一定认下,实在不必撕破了脸面大动干戈。”
青鬼却避而不答,直接转换了话头:“你就如此本事?”他话语满是不屑,原本眼洞中的光也黯淡下来,仿佛前面两人根本就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话毕,他不欲再在此浪费时间,笼着黑色斗篷的手一挥,青剑直接刺破了防护,数道长剑也直接逼近两人,只差一毫便可刺破肌肤。
李临书眉头一拧,原本脸上还等商量的神情终于也是消失殆尽。
程仙只觉周遭空气一冷,忙看向她,忍不住喊一声:“师姐……”
李临书置若罔闻,左手提着程仙往后一退,右手水剑发出一阵锋鸣,随即冰封自她右手开始漫延,将青剑连同那无数长剑冰冻。随即,她放开人,左手的动作在虚空中快了几瞬,一道他看不懂的阵符发出幽蓝色的亮光,无形穿过两人,最后将静止在空中的剑刃全然粉碎。
月色依旧,清辉之下,破碎的剑刃更是耀眼,清脆声响引得青鬼驻足,转身抬眼之瞬,那柄青剑已被李临书打退回来,最后划过青鬼的獠牙面具,直直地插入堂前地砖之中。
青鬼倒也没慌,黑袍斗篷内打了个响指,方才所有的剑全都化作清亮粒子,最后无形消散于月色之中。
“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青鬼倒也直白,肯定了李临书的实力。
李临书提着程仙自空中缓缓下落,后面的程仙一落地就忍不住缩瑟着身子,双手抱紧了自己。
他算是开眼了,原来师姐发威这么强的吗,他不过就距离李临书近了些,周遭恍若十里冰封,直接给人冻得涕泗横流。
青鬼走下堂前,人每往前一步,身上的黑色斗篷就起一层洁白霜花。他毫无所觉一般,直到冰霜冻结了斗篷衣下摆,他这才停住了脚步。
程仙吞了吞口水,心道原来李临书是对自己落了防护的,要不然依照青鬼待遇,自己估计早已经被冻硬了。
“说吧,”青鬼看了一眼天,“你们找我什么事情。”
李临书收敛了周遭的冷气,“两月前,有元清教弟子找你买剑,你与之交换了命薄,还给了他一瓶水。”
青鬼默了默,嘶哑的声音又一次刮扯着两人的皮肤,“是有这么一件事。”
“那水是什么水,你为什么要他往纸坊里添加此物?”
青鬼呵呵笑道:“水……是无根水,至于原因嘛,没有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见青鬼不配合,李临书面色一冷,又对周围施加了威严。
程仙只觉手脚仿佛已丧失了感知,连冷也说不出口了,张了张嘴,意识渐渐蒙眬。
那青鬼直直地看向她。“你没听说过外面人怎么唤我的吗?”
青鬼……
“鬼是不怕冷热寒暑的。”他嘶哑道。
14. (十三)心念一动
李临书此刻看不出他底细,究竟是人是鬼,也就他一张嘴说了算。她侧目瞥了一眼程仙,人已经因为李临书散发的冷气有些受不住,浑身哆嗦。
因为担心打扰李临书施法,他不也不敢出一句声,只默默忍受着。
这青鬼倒没有与李临书再斗的心思。獠牙面具下的一对眼洞,毫不掩饰对李临书的热切,眼神在她手中水剑上来回逡巡。
尔后,大约也猜出李临书顾忌着程仙,青鬼道一句:
“今天太早了。”月色渐落,夜风吹动树梢微微作响,现在大约正是寅时末。
“我现下没有接待人的心思,放你们走。”
李临书垂眸思索,收了水剑威压。也罢,想来两人夜探还是有些急躁,站不住理。
“多谢。”她躬身抱拳,算是应承下来,缓和彼此气氛。她正欲带着程仙往外走,忽然想了想,半侧身对青鬼道:
“那我们白日里再来叨扰。”
“凭我心情吧。”青鬼回了堂屋,轰一声紧闭了大门。
再说李临书带着程仙回了旅店,店小二开门得早,一打开大门见李临书扶着浑身无力的程仙,将晓未晓的晨雾之下所见皆朦胧,唯李临书身上的白恍若神明,程仙身上的暗色倚着纯白,让小二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小二呐呐问道:“诶客官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李临书打断他,话语似玉珠落盘,干脆利落:“你赶快送些热水到他房中,再多拿一床棉被送过去。”
小二一面应声点头,一面要上去帮扶着李临书。李临书松开一只手,示意不要人帮忙,小二这才停住。他目送着李临书将人送上楼,一时间有些什么没想通。
等看不见人身影,小二这才有些恍然,觉出了什么不对劲。
以往都是见男子搀扶着女子,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有力的女子,做事伶俐镇定,让人看着就忍不住产生依赖感。
等李临书将程仙送回了房间,见人双眼紧闭,意识不清,不由得探了探他的脉息。她眉头皱了皱,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程仙……实在有些太弱了。
无奈,她预备叫小二伺候他,刚往外踏了一步,那程仙的手忽地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惊呼一声“师姐”。
她原本没防备,被这猛力一扯人往后坐落,幸而她定力稳,这才没跌在程仙身上。
李临书看他双眼紧闭全无意识,缓了缓呼吸,只垂眸闭眼,算是忍住了方才心中生出的那一股想反击的冲动。
搀扶着把人送回来,已经算是给人极好的待遇了。她方才可是忍了一路。
李临书扯了扯袖子,那人抓握的力气极大,硬是难以松脱一分。心生不耐,周遭忽地生出一股威压,床边帷幔上悄然便结出几抹冰霜。
“嘶……”她无奈扶额。与那青鬼打斗之时没收敛完全的灵力,经不住一点再挑衅。
她散去威严,眼看着冰霜渐渐消去,这才又将眼神落到人身上。这一细看,她才发现程仙眼睫眉毛之上,竟然还沾染着一点凝结的霜花。想必是先前在那青鬼处离她太近,这么久,竟然也还没化。
李临书没有犹豫,伸手欲将这霜花擦去,等到触及程仙眉眼,忽然顿了顿。她就算是将程仙搀扶回来,也是隔着一层衣衫,并没触摸到他人的肌肤。如今,他身体上的温度直接传到她的手心,虽是意料中的寒凉,却让李临书莫名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她为什么会此感到陌生,甚至于陌生之外,竟然还存有一丝压抑在心底的无措?
她目光将程仙的面容细细打量一番,剑眉疏朗,鼻骨挺立,紧闭的双眼虽看不见神情,位置形状都是生得极好。薄唇因身体失温而没有血色,与白皙肤色相映衬,仿佛也昭示着,此人似冬水一般文瘦。
李临书转开眼神,忍不住出声道:“人太文弱了。”等说完,她才意识到如今这里只有清醒的她一人。
元清山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姐李临书,面冷,不喜与人接近。
她也与程仙多次言明,她不喜与人产生羁绊。
可如今,这触手的寒凉,无不提示着她,有什么东西,在逾矩了。
李临书迅速抽身,不欲再在此浪费时间,手中水剑显形,她扯紧了程仙用力抓握的衣袖,正要挥剑断开牵扯,程仙忽然开了口:
“我……也……”
李临书皱眉,没听清他微弱的呼吸间到底说了什么。
见程仙似乎又张了张口,还欲再说,她便身子半躬,凑近了他——
“我……吃鱼……”
吃鱼?吃什么鱼?李临书瞪着他,不知道这人现在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不过李临书已没了耐心。正在这时,外面小二敲了敲门,出声喊道:“客官……我现在送水进来吗?”
李临书看向门,手中的长剑倏忽一挥,斩断了那扯不出的衣袖。她应声道:“你进来吧。”说着,走了出去,吩咐小二照料程仙。
等到人出了房门,床上的程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了看手里被割断的衣袖,忍不住揉了揉,心里暗道:
师姐,你当真没有一点感觉么。
……
李临书独自在房中打坐,等听到屋外的敲门声,她才看向窗外,天光大亮,此刻大约是未时了。
她大手一挥,房门顺势而来,程仙正在站在门外。他手里端着热粥素菜,还不等李临书说话,就自己走了进来。
“大堂之中这么多座位,你偏要到我的房中吃?”不知为何,程仙只觉得李临书的语气格外冷淡。
程仙动作一顿,解释道:“师姐误会了,我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李临书皱眉,再一次提醒着他:“我早没了口腹之欲。”
程仙兴致眼见得黯淡下来,本欲强颜欢笑,对上李临书的冷眸还是忍不住面露难过:“……我忘了……我以为师姐参悟的是自然万物,对这些并无在意。”
李临书挑眉看他。程仙这番说辞,倒是颇有几分琢磨意味。
也罢,她没再计较,正要让他把吃食都端出去,程仙却忽地开了口:
“师姐,我方才在楼下探听到一些消息。”
李临书眸色转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我本来是去厨房做这鱼粥小菜,”程仙故意提到这两样东西,颇有邀功模样,让李临书只觉好笑。她耐住笑意,没打断他,倒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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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些失望。
程仙继续道:“我听厨房里的人闲谈,仿佛是这青州城里,经常会有房屋走水之事发生。”
“走水?”李临书细想了想,想到之前路过长街之时,的确有看见几处无人居住的旧宅墙壁漆黑。如今仔细回忆,倒像是因火灾被熏黑烧焦了的。
当时两人只顾去找那青鬼,也没在意此事。
李临书点了点,示意程仙往下说。
“青州城多矿产,城中不少人都有私炉冶炼铁器,若因此发生火灾之时,倒也说得过去。”程仙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随后变了语气,奇怪道:
“可我听说,这发生火灾的好些人家,家中都是原来都是有着壮年男子的。”
李临书细眉微蹙,接下他的话,“那这些人家,可还有别的特征?”
程仙想了想,道:“似是……家中多男丁,或鳏夫。”
这便有些奇怪了。程仙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猜想,“莫不是这城中还有着我们不知道的女鬼在?”
李临书冷了话语,对这话有些不喜:“这话无凭无据,也是妄言。如何男子有祸,便要怪到女鬼身上?两者并无必然的联系。”
程仙被怼,自知话语不当,忙点头道歉:“是我偏见,还请师姐见谅。”
只是这失火之事,若非有人找上他们,如今只凭几句话语闲谈,两人也管不上。
李临书看程仙也休息的差不多了,道:“那我们便再去那青鬼处看看,如今这青天白日的,有些事情是该说清楚了。”
两人沿街去到青鬼宅子,对方仍是大门紧闭。高墙之外,门可罗雀,内院捶打铁器的规律声响传到街外,没有普通人借力的吭哧声,只觉那主人力气大,是个隐忍的。
程仙叩门唤人,两人等了半晌,粉衣小姑娘启了一条小缝,探了身子出来。她眼神先是落到李临书身上,眨了眨眼,神态可爱,这才又开口道:
“我家主人说了,让你们明日再来。”
李临书不好发作,只好与程仙又回去。
等到第二日,那小姑娘还是一样的说辞。
也罢,李临书耐了耐,两人再次无功折返。
第三日,第四日,终于到了第五日上午。
李临书与程仙预备着,若那青鬼再是拖延,两人便必定使出手段。不料,还不等到那青鬼家门口,一个妇人在长街上直接撞上了李临书。
那妇人在街上奔波许久,头发散了,衣裙也脏了,没顾着前面撞上了李临书,见人是个仪态不凡似道士模样,也不管不顾,猛地跪下,开口哭诉求道:
“师父,求您帮帮我,我求您了……”
李临书皱了皱眉,耐住难与人接近的性子,欲将人扶起,问道:“你先起来,发生了何事?”
妇人抱住李临书的大腿,哭着要李临书先答应才肯起来。
李临书扶额,制住程仙打算干预的动作,无奈同意。她伸手向妇人,一面扶起她,一面安慰道:“你先起来吧,我们答应帮你。”
那妇人忙地磕头谢恩,顺着李临书搀扶的手势站起身,也不顾眼泪鼻涕糊在面上了,放肆哭诉道:
“您一定要救救我那夫君啊……”
15. (十四)磨坊盲驴
两人把妇人带至街边小摊,给她找了个座位,只让她细细道来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抽抽噎噎,这才道:“我那夫君,被狐狸精迷住了。”
一听这话,程仙便有些不耐了,他撇了撇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就这点儿家长里短,这不是浪费两人时间嘛。
李临书扶额,给妇人指了指官府方向,“夫人,家庭内事还请你找官府来做,我们这实在帮不了你。”
一听这话,夫人身子一哆,忙抓紧了李临书,她急地摇头,双眼瞪得老大:“师父,你千万要帮我啊,我家夫君真是被狐狸精……哦不,女鬼,反正就是被妖物给迷住了。”
旁边摊主站边上看了许久,也忍不住说教妇人:
“现在你们这些女人啊,管不住家里男人,就到处说给外边妖精迷花了眼,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男人长什么样儿,人家妖精些许还看不上呢!”
这话实在刻薄,程仙忍不住捂嘴,忙看向一边憋笑。
“不是啊!”那妇人连忙辩驳,“我家夫君……”
“哎!!”她急地大哭,双手只抓着李临书不放,一面哭一面眯着泪眼盯着她:“师父啊,你去我家里看看就知道了,我真不是在乱讲……他他他人都要没气儿啦!!”
眼见得妇人不放手,两人也不好就此丢下她,只得随妇人回家一趟。
这妇人家在青州城脚边,周围也没什么邻居。屋子小院前种着两丛细竹,院子里一根长绳搭着妇人才晾晒的衣服,边上安着简单的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妇人收拾了心情,带着两人进了屋。
刚进到大门,李临书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她下意识看向程仙,正好对上他嫌恶的眼神,看来是他也觉出不对劲。
屋内光线昏暗,明明外头天光正好,窗户却偏要用竹帘盖住。只桌上点着一盏小灯,幽微灯火随着三人进屋带来的气息左右摇曳,将熄未熄。
男人躺在内屋床上,眼皮耷拉,呼吸却是粗重,仿佛是累极了模样。
“你夫君这是……”见人明显不对劲,李临书正欲出口问话,不想那妇人忙地用手抵唇,示意她别说话。而后,妇人才小心翼翼地压低了语气,用对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提醒道:“师父们检查过就出来吧,我们在外面说,别吵到我夫君。”
李临书扫了周围一圈,这才又与程仙来到院子里。
“说说,你这夫君是怎么回事?”
妇人从堂屋提出一盏茶水,倒了水后递给两人。程仙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妇人这才将茶水又放到石桌上,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是从半月前开始的事情了。”妇人陷入了回忆。
“半月前的一夜,我偶然从床上醒来,只听到我夫君在不住地喘息……我当时还以为是他又想要了……”妇人有些面热,忍不住低下了头。
程仙听得也是有些头大,他看向李临书,她面色倒是镇定,似乎觉得这真的只是旁人的事情。
见两人都没反应,妇人咳了咳,继续道:“我正要满足他,没想到他忽地把我推开,说自己累的很。”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的场景,妇人话语里都带了怒气和委屈,“他这样子,倒好像是我欲求不满似的。”
程仙有些忍不住,催促道:“你且捡要紧的说。”
妇人扭了扭袖子,又补充着:“我后来就忍耐着不管他。没想到后面几天,他一直都是这样,晚上喘得……等我靠近,他又只找借口说自己累。”想到那是场景,妇人忍不住嘟囔:“就算是找借口,也不多找几个。只说自己累,这我如何能信?”
也亏得李临书好耐性,若眼前不是个弱女子,她倒真想将人丢开。
“然后呢?”
“然后……”妇人似是想到可怕的事情,眼里蓄了水,话里也带了颤抖:“然后,我就见他身体越来越乏,白日里明明没做什么事情,站一会就说累,说口渴,有时候面色红得可怕,浑身滴汗,就是阴雨冷天也这样。”
“他渐渐地也不出门了,整日就缩在屋里,怕光怕热。日头一热,就好像要了他命一样,只给自己灌水。”
“师父,你说,我这夫君可不就是一副被人吸了精气神的模样吗!”妇人又哭嚷起来。“还有他身上的味道,也都是……”
李临书转了转眼睛,问道:“你平日可有见他与旁人来往?”
妇人止了哭泣,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望向李临书,摇了摇头。她道:“可是那妖精女鬼什么的,我们普通人都看不见,或许就贴在我夫君身边吸他精气我们也不知道啊。”
见两人还有犹豫,妇人想了想,忍不住低了头,也不敢看两人,弱弱道:“我后面有一次也要我夫君那个……可他就像被榨干似了……”
程仙一口气被呛住,简直无语。不是,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的啊!!
李临书默了默,扶额要止住她:“好好好,我们知道了。”她呼了一口气,这才又提及方才屋内的情况:
“屋内的炭熏味是怎么回事?”
程仙盯着妇人,不放过她神态里的丝毫。
“炭熏味?”妇人却是一脸懵怔,“那不是狐骚味吗?”
这下反倒是李临书和程仙有些懵了。见两人眼神,妇人有些无辜,又有些不平:“那酸腥又泛着恶心的气味啊!”
“呃……”程仙一时竟也无话可说。两人方才一进屋子,就闻到一股呛鼻的熏味,夹杂着汗酸和铁锈味,不正是烧炭时候的熏味吗?
知晓了两人想法,妇人倒有些见怪不怪。“青州多矿产,两位师父是不是不习惯这里平日里冶矿打铁的气味啊。”
两人没接话,仍是觉得那气味怪异。妇人只强调那是狐骚味,一定要找出这背后的妖精。
“唉……”妇人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若救不回夫君,我该怎么办啊,难不成要落得那子满一样的下场吗……”
李临书正要施法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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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屋周遭,听到这话,不由得问了一句:“这子满是谁?”
妇人循声看向她,不甚在意道:“一个被人抛弃的女子。”
李临书停下手里动作,要妇人细细讲这子满的故事。
“我知道的不太多啊……”妇人有些意外,不明白李临书为何对此感兴趣。“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一个叫子满的女子,爱上了一个耍剑的男子,后来不知为何被那男子抛弃了。”
想到此,妇人不由得又带了哭腔,颇有自怜意味:“那子满被人抛弃后,整日以泪洗面,哀痛不已,后来清江发大水,河神要女子献祭,那子满就自请为祭品,献给了河神。”
程仙道:“一味依赖旁人情爱,终不是个稳妥的法子。”说着,眼神将那妇人扫了一眼。
妇人只觉这话像是在点她,有些不赞同,“那怎么能说是依赖呢?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他们修得多少年的缘分才能走到一起,如何不哀痛惋惜?”
李临书没介入两人谈话,心中却忍不住有别的想法。她想了想,问道:“那男子后来如何?”
妇人搜索了脑中的回忆,也有些摸不准,磕巴道:“好像……听说……伤心而死?……郁郁而终?……”
见妇人此般模样,李临书心中料得几分,话语也冷淡下来。
“世人对子满的经历结局说得这般详细,对那男子却只是简单放过。”
妇人不解她这话语的,道:“可是谁也不曾怪罪谁啊?也没人说子满如何不该。”话一落地,程仙倒颇有几分不自在。
李临书没纠结这个,摇摇头,不欲再谈此事。
三人探究了一番周遭,仍是一无所获。
妇人不甘心,甚至对两人的道行有了些怀疑,一双不禁来回打量着两人:“如若不是被妖精吸了精气,我夫君如何会奄奄一息……”
李临书也是苦恼,看那男人的模样,绝非常态,甚至呼吸一断一歇,似命不久矣。只是他们找不出一点纰漏。
妇人正要再哭诉,屋内隐约传来男子细弱的呼喊声。三人忙地又进去。
“夫君……”妇人心中悲痛,双手扒着床榻,跪坐在男人边上,压着声音将哭不哭。
男人短暂地醒了神,昏暗的屋子里也没注意到旁的两人。
妇人祈求道:“夫君,你跟我说吧……是哪个妖精把你的魂魄拐了去……我不要你和她断,只要你活着……”
男人听了这话有些不服,喘息着弱声道:“我没有……娘子,我说了这么多次……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妇人道:“你让我如何相信……”
男人也有些力竭了,眼睛看着屋顶,双眼慢慢失神,呐呐道:“我只觉得累……好累……好像一直就没得到过休息……”
这话不说妇人觉得怪异,才来不久的李临书与程仙也都觉得奇怪。他那疲累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到磨坊中被蒙了眼睛的驴,最后只能是力竭而亡。
16. (十五)火起祸起
眼见得男子快要没了气息,李临书心中下了决定,速速设个阵法一探究竟。
想来是那阴物法力强大,故而才能躲避李临书的感知之力。
她与程仙再次来到屋外,吩咐程仙看好周围。事态紧急,符纸效力不足。她凝神垂眸,只左手掐诀,右手水剑显形,以剑为笔,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寻灵法阵——管他妖魔鬼怪,只要他有停留迹象,便一定会露出踪迹。
法阵在院子中发出灼眼白光,正待以小屋为中心往四周发散术法,却不想小屋里面又出了意外——
两人正在依着法阵搜寻,忽地闻得一阵刺鼻烟熏味,屋内也传来妇人的呼喊声和咳嗽声。
“救命啊……救命……师父……起火了!!……”
“咳咳咳……”
李临书被分神,被迫中断了法阵。两人忙赶进屋内,只见床榻对面的屋后角落,一阵大火烧得正旺,浓烈的黑烟从那角落直往妇人和男人身上扑。
妇人被吓得跌在床边,人还不忘她那夫君,半抱着男人的腰要往外拖,只是她被吓没了力气,人也被熏得眼花鼻呛,两个人就半支在地上。
李临书站稳了脚,心下了然,右手施剑,一股清水从剑心往那火起处涌去,水火相克,火势倒很快小了。
见她扑灭了火,妇人拍胸喘息,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然而她还没缓过气来,那火势却又忽然猛烈起来,原本熄灭的黑烟也都顺势涨大,不过眨眼之间,屋内完全失了辨识方向。
李临书心头一沉,对程仙高声道:“你把他们先弄出去,我来对付这火。”
程仙此时也不敢拖累她,暂且不管对这双夫妻的嫌恶,一手挟着一个人,将两人夹在腰间带了出去。
将夫妻丢在院中,程仙忙又赶了进来,浓烈的黑烟辨不清她身形,他捂紧了口鼻正要呼喊她,面前李临书施了法,一道刺眼的光穿破浓浓黑烟,让他也有些睁不开眼。
李临书察觉这火不正常,用水剑割破了左手两指,随后两指在虚空之中画出一道镇压符,右手的剑凝成寒冰,正要顺着落下去的符往中心扎去,那火张扬起来,猛地吸收着周围的空气,越燃越烈。
李临书和程仙被这股吸力不住地往前,虽身子已下足了定力,却还是不由得一步一步往前挪。李临书的发丝衣襟凭风而飞,混乱之间,她看见程仙倒是先撑不住,人已经到了她身前。
她滚了滚喉咙,右手将剑锋收了收,猛地往下一插。随后一脚抵住剑,一脚横斜又定了定身,她有些气恼,对程仙斥责一句:“你又进来做什么,出去,别给我添乱!”
说着,她一把抓住程仙后背衣衫,往门口处丢。
不等程仙解释,她已没有了顾虑,拔出定身的剑,一面躲避着那张扬着欲攻击她的烈火,一面右手倏忽,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加持的灵符,随即丢剑将往前面火心扎去。
一道“滋滋滋”的炙烤声仿若痛苦的呻吟,李临书抹了抹面上遮眼的头发,安定了心思,看着那烈火失了凭仗一般,迅速熄灭,屋中的黑烟也没了之前的方向,只往四周逃窜。
怪物已散,屋子只剩下两壁黑黢黢的土墙,仿佛这里之前只发生过一起普通的火灾一般。
李临书眼神将屋内又扫了几遭,随后看到门口的程仙。他担忧的眼神正好对上她肃然模样,程仙连一句道歉也不敢说,只默默跟着她来到院子里。
妇人好歹还算清醒,只是哭也不敢大声哭,抱着自家男人呜呜哽咽。
经此一遭,男人更是又丢掉一半命,昏迷着被妇人揽在身边,四肢无力垂落在地。
李临书顿了顿,探了探男人的脖颈和脉息。她面色不好看,沉默倒昭示了她的态度。
妇人泪眼朦胧,梗着喉咙对李临书道:“师父……我家夫君……”
李临书不好回答她,转开了话题:“你家此前可有过此类火情?”
妇人抽噎着,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曾。”
李临书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遭之前的疑问:“你真不觉得屋子里的炭熏味严重?”
被李临书这一强调,妇人这才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方才的火情里的惊吓似乎也说明着什么,妇人犹犹豫豫,只好道:“好像……是有一些炭熏味。”
程仙忍不住拧了拧鼻子,垂头无语,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妇人知道自己这话算是打了脸,忍不住又辩解:“我只当是我夫君从那青鬼处回来一遭,身上沾染一点也习惯了……”
两人一听这话,心头一惊,面色倏变。程仙忙指了指地上男人问妇人:“你说他去过青鬼那处?”
妇人被两人反应吓到,身子一缩,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你一一道来。”李临书眼神探究,正色道。
青州多矿产,好冶炼,打铁铸剑,也讲求一个师出有名。那青鬼在青州出了名气,不止是外地人闻名来向他求剑,本地人也几次三番有想法,想找那青鬼学习铸剑之术。
只是青鬼清高,原本在青州城里的名声不太好,城里人心中想向人学铸剑,表面上又都藏着掖着,不敢明说,只当城里人自成一派。
据说也有人被青鬼私下接见过,学了铸剑术。只是青鬼有一要求,学了这铸剑之法,需得到外地谋生,不可在城里暴露与他的来往。
男人几月前曾去找过青鬼,竟也意外得见青鬼几面。
“青鬼让他做什么?”李临书眯了眯眼,探究问道。
“做什么,学铸剑,自然就是打铁炼剑啊。”妇人道,说到此,她又补充着:“名师教法,肯定辛苦,那几日我夫君没个休息,我看着也累。”
程仙觉得奇怪,又问妇人:“那你男人的疲累,与这段时间的疲累,可有不一样?”
妇人被问住,倒真的细细想了想。她有些惊讶:“你是说我夫君这样,都是那青鬼造成的?”妇人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坦白道:“可我夫君那几日虽是累,却并没有不正常啊。”
“睡食住行,我夫君并无异常。”妇人肯定道。
见妇人对那青鬼很是相信,两人倒真是觉得这事不一般了。
“那怎的,你夫君又不跟那青鬼学了?”
妇人看向李临书,面色有些羞,小了声音垂头道:“我夫君觉得累,受不住了。”
程仙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程仙有些气急了,追问道:“你男人莫名其妙地身体累,前段时间又跟青鬼学铸剑,他自己方才又说好像一直没得到过休息,你怎么就不觉得是那青鬼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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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被这一连串话堵住,结结巴巴,终于还是道:“我我我……”
“莫不是那青鬼给过你什么好处?你如此相信他?”
妇人也是急了,反驳道:“你什么意思!我夫君也觉得他人极好!”
“那屋里的火又怎么解释?”程仙指了指屋子,气急败坏:“那火可不一般,是炼陨铁的道火。”
听到这话,李临书倒不禁用余光瞥了程仙一眼,他竟然也认出了方才那不寻常之火。
妇人却并不在意这是什么火,她努了努嘴,头转向一边:“那也不能说这火与那青鬼有关,人家也没来此地现身放火。”
程仙一把捂住脸,倒真无话可说了。
见这夫妻被那青鬼迷住,李临书也觉得事情实在麻烦。她想了半晌,无奈道:“你既觉得不是青鬼的问题,那你认为究竟是什么在捣鬼?”
妇人揽紧了身边男人,道:“一定是什么妖精阴物,看中了我夫君,说不定就是什么吸人精气的女鬼!”
程仙扯了扯嘴,只当这妇人是陷入了魔怔。搞半天,事情又落回了原地打转。
“算了,师姐……”程仙实在忍不住,也忘了李临书忌讳,扯了扯她袖子:“此事无解,我们还是莫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李临书没在意程仙的疏忽,心中虽也觉得憋闷,却也不想就此丢弃。顿了顿,她忽地想到什么,忍不住又问一句:“听说这青州城里多发火灾,这事你可有听闻?”
这事似乎不假,妇人一听这话不由得抬眼看向她,神情自然,一副看惯了的模样。
“是有这情况。”妇人眼睛转了转,然后不知是又联想到什么,悄悄抬眼偷觑两人,低声道:“我夫君偶有提过……让我别往外说……”
李临书与程仙忙看向妇人——
“青鬼有个要求,凡学成之后,要自焚其屋,然后离开青州另找落脚地。”
程仙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你们这话也信?”
妇人叫道:“这话不是青鬼同我夫君说的,是前一个弟子……偷偷告诉我夫君的。”
两人倒已料到那前弟子的下场,对上两人目光,妇人有些无措,侧目转开,只点了点头,“那弟子的房屋确实已经被烧了。”想到这里,妇人还是不解,“若真是那青鬼要害我们,那他又图什么呢?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人惦记的。”
“那女鬼也不一定就惦记你夫君啊。”程仙撇了撇嘴。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妇人辩解一句,这话却不知怎的惹怒了程仙,他闭眼敛气,忍不住又握紧了手里的剑,浑身气势也莫名低沉了许多,一副点火就炸的样子。
见状,妇人只好闭嘴。
且不管怎么说,李临书此番是记上青鬼了。
她给男人用了一张续命符,效用暂且只能撑到半天,预备着与程仙往那青鬼宅子中去。
妇人见状,忍不住道:“你们真的要去找青鬼吗?”
程仙气哼了一声,道:“你既要我们救你家男人,其余的事情别添乱是最好。”
妇人有些委屈,眼里又泛了泪。她看着身前男人,抚了抚他的脸,这才又看向两人,低声道:“我听说……城北的刘二,这段时间里正偷偷地去找那青鬼学铸剑术。”
17. (十六)法器认手
两人来到刘二家,站在街角,正好看见刘二才起床。
这刘二家贫,住的一间老旧小房子,前院被随便几根竹竿拦住。人在院子里洗漱后收拾着东西,似是正要出门。
若是再找刘二谈话,又要兜兜转转一大圈,那男人估计也撑不住了。李临书想了想,看见刘二提着的包袱,心中有了计策。
“我待会儿施个变身术,只将你我幻化成命薄石牌的样子。我们藏在他的包袱之中,随刘二进去一探究竟。”
程仙应声,只随李临书动作。
她掐诀默念,随后两人身形一定,倏忽间便缩成两块玉石,一块黄玉,一块白玉,悄然飞落到那刘二包袱中。
两块玉石挨在一起,轻微摩擦碰撞的声音消弭在破旧棉布,李临书原本没有在意,只莫名感知周边渐渐温热,只当是那刘二走动身子发热,不作他想。
程仙亦是一路默然。
约莫是到了那青鬼宅子,两人听到那小姑娘不满的声音:“刘二,你已经迟到多回了,若是再不收敛,主人可是真的要生气了。”
那刘二连忙好声道歉,对小姑娘祈求道:“小主人,不是我故意迟到,每天在师父这儿练习真的很累啊,我回去怎么都睡不够。”
小主人?两人倒从未关心过这小姑娘的身份,刘二如此规矩听话,难道是那青鬼的女儿?
那小姑娘似是不乐意,哼了一声,然后才说:“你快去后院吧,别在这磨蹭了。”
两人又随着刘二继续走动,周围已经隐隐听得有规律的敲击捶打之声。只是那声音略弱,仿佛隔着一层墙一般。随后,包袱被放在在一边,周围除去那隐隐的打铁声再无其他。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刘二说话,随后那锤击之声渐渐变重,仿佛是人就近在身前一般。李临书用心念施诀,将那包袱破开一个洞,终于得见这后院景象。
然却着实吓了两人一跳。
方才他们进来时候天还是明晓,如今这后院的天却独显怪异,灰压压的一片,让人心头一紧。
后院地方比之前院更大,露天场景之下,十几个火炉就地安置在院中,烧制陨铁的道火全被主人家驯服,在火炉里肆意摇曳而又不出边界,原本是直冲天际的黑烟,此刻却全然进了旁边打铁人的口鼻之中。
再看那打铁人,十几个打铁人光着臂膀裸露上身,明明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各人的动作却是诡异的整齐,双脚列开,双手抡起大锤转了半圈,随后重重落锤,不同人的敲打之声全部汇在一处,仿佛就是一个人的动作声音。
所有人的呼吸随着黑烟的起伏而起伏,眼神停滞,只涨红的脸与不断往下滴落的汗水提醒着两人,他们还是活人。否则倒真与傀儡戏别无二致。
此情此景,两人倒也没了再躲藏的必要,李临书解除了法术,两人就地显形。
院中的壮汉对两人的出现视若无睹,仍只是干着手里的活。
“两位这不请自来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掉。”背后传来青鬼嘶哑难听的声音,话里隐隐带着笑意。
李临书看他对自己的出现并不意外,猜到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她眯了眯眼,右手水剑显形,侧目给了程仙一个眼神让他去到边上,只自己与青鬼对峙。
青鬼道:“我对你的剑很感兴趣,把你的剑留下,我放过你们。”
李临书不由得冷笑,“这剑你可拿不了。”说着,手里的剑顺势转了转。
青鬼一默,獠牙面具中的眼洞冷光一射,背后随即显现千把锋利长剑,直直往李临书两人逼来。
李临书知道他是故伎重演,在此只能是被他压制的份。她沉住了气,缄默不言,只画诀使剑。
两厢对峙,李临书左右倏忽躲开剑阵,正好借擦身而过的剑一脚力,往那青鬼刺去,那黑袍青鬼虽只见一双眼洞,动作也是机敏,浑身遮蔽未露半分便躲过了李临书的攻击。
两人分开九尺,正在思索如何制服对方,倏忽风起,青鬼的黑袍被掀起一角,这细微之处却让李临书发现了端倪,那短短一瞬之间,青鬼眼洞里的光明显黯淡了些。她猜想这黑袍的遮蔽对这青鬼很是重要,心里计较几分,有了打算。
李临书快速丢出右手的剑,水剑带了右手的意识,虽两相分离而仍是灵活,只朝青鬼左右劈削。青鬼正在应对之际,李临书咬破左手两指,并拢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借风符,随即一点,院中瞬时狂风大作,连带着那一直被打铁汉子吸入口鼻中的黑烟都丢了方向,只随风散去。
那青鬼一面被水剑困扰,拿不出余力,狂风作势掀吹着他的黑袍衣角,分心之下,青鬼忙得先压制了周身黑袍,而水剑也正好找准了机会——
李临书眼神一瞬,水剑由水成冰,锋利更甚,直冲青鬼疏忽之处扎去,一剑刺破黑袍,穿身而过。
青鬼却并无异动。
李临书眉头皱了皱,倒没认真想过此人确是鬼身。但不论如何,她的剑对阴物皆有伤害,这青鬼不可能不受一点影响。
大风还在吹,那青鬼似乎是被惹恼了,放弃了四角飞扬的黑袍,直直地面向李临书。
又一阵风过,黑袍没了压制,随风而起,兜头帽子先被吹开,正好露出獠牙面具全部。
一双眼洞全然暴露,两相对视,李临书所看的已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了——空荡荡的眼洞,白森森的颈骨、臂骨、掌骨、胫骨……原来对面是个骨架骷髅。
“你对我的这具身体还挺好奇嘛……”青鬼压抑着话语里的怒气,嘶哑声音道。
人要脸面,鬼也要。李临书倒是第一次知道,这青鬼竟是如此看重外表的。
她倒真是抱歉一句:“无意冒犯。”
那青鬼也不遮掩了,两只细白手骨一挥,方才飞向李临书身后的剑,全都又飞了回来,剑势更猛。甚至连带着,那炉台之上锤炼的红剑也全都升到空中,与千柄白剑一齐刺向李临书。
李临书左手画阵,漫天水意从阵心涌出包裹了无数飞剑,右手的水剑以一相抵,硬是凭强力将千剑尽数劈散到两边。
烧红的剑被水一浇,水汽蒸发在空中弥漫成强雾。两者的身形渐渐模糊,青鬼知她右手的剑是倚身法器,正欲借助对地势的熟悉对李临书下手,如今正好绕她后背——
“青鬼!你还不束手就擒!”
青鬼忽地周身一紧,胸骨震颤,随后摔坐在地。相连的骨架磕碰,发出脆响声。
水雾渐散,院中情景再次落入三者眼中。程仙手里挟持着那小姑娘,人在边上威胁着青鬼。
“我知这女娃对你很重要,你若还要纠缠,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又将小姑娘的双手往后一折,只听人发出几声哭啼声。
青鬼缓了缓,看向程仙。程仙方才趁着青鬼与李临书纠缠之际,一直在前院找人,这才得见青鬼真面目,獠牙青面后是白骨森森,让他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青鬼嘶哑出声道:“放开她。”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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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这才算是知道这青鬼声音为什么那么难听了。他一面拉着人走到李临书身边,一面又收紧了扣人的力气,冲青鬼喊道:“如今这人质在我手中,那岂是你说放就放的。”
青鬼一时沉默,只僵在原地不动。
见青鬼不动作,程仙以为对方就此罢手,却不想青鬼忽然又阴恻恻笑了。
李临书皱眉,心中生出一些不好。
果不其然,那青鬼忽地又抬起头来,僵硬骨架“咯吱”一声猛的动作吓程仙一跳,他一时松懈,旁边的小姑娘抓到机会狠狠咬了程仙一口,程仙吃痛却又不能将人丢开,放开对她的束缚,摇着她肩要她松开牙口。
青鬼还在笑,李临书盯住他,只见他右手一挥,李临书眼神又落向程仙,正要将人拉扯到安全地,右手肩骨却忽然一痛——
“师姐!!”
李临书回头一看,那小姑娘以手为剑,直直捅穿了李临书的右肩。还不等两人再反应,那小姑娘刺啦一声抽出沾血的一只手,再手掌半转以掌风欲击向李临书的胸口,李临书下意识后退,险险躲开她。
程仙忙地靠近李临书,看着她浑身的血又不知该怎么做,急的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小姑娘抬头看向李临书,面容带笑,只同样的一张脸,当初开门时候还单纯可爱,如今却是阴狠可怕。她两瓣樱唇张合,话语声却从背后白骨青鬼处传来:“我都说了放开,不听话的……自然会受到我的惩罚。”
原来这黑袍骨架,竟只是小姑娘的傀儡么?真正的青鬼,真正的铸剑主人,竟只是个粉衣环髻的女娃。
李临书抿了抿唇,看向自己的右肩,那小姑娘手上带了毒咒,她如今一整条右手剧痛无比且动弹不得。
程仙咽了咽口水,想要借力给李临书扶着,李临书用仅剩的左手拒开他,丢给他一句话:“顾好你自己。”
程仙心下内疚更甚。他知李临书这话并无其他含义,只是他本来想着挟持了那小姑娘来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曾想会意外伤了她。如若没有他,或许李临书做事会更顺利……
李临书倒没空理会他这般九转心思,左手迅速画了一个防护阵,将两人罩在里面。
青鬼与小姑娘走到一处,虽已暴露了身份,她仍是没放过那白骨傀儡,只半躲在青鬼身后。
见李临书两人躲在防护阵后,青鬼嘶哑声音响道:“一手掐诀一手用剑,你勉强能与我一敌,如果你只剩下那堪用的左手,如何能有胜算?……”
说着,他又笑了笑,替她可怜道:“剑既拿不了了,不如你将长剑与了我吧,我可以……只放过你。”
程仙扶额,怎么这个时候还搞针对啊。
“呵——”李临书却是冷笑一声,抬眸定定地看向那一鬼一人。
她缓缓道:“没人规定,剑只能用右手拿。”
青鬼话语重了重,忍不住提醒她:“法器认手,强行换用是倒行逆施,你可小心伤敌不成,自损一身。”
程仙忙也看向她,虽则他人没什么实力,可李临书若是强用,那可真会遭反噬的,他侧头对李临书压低了话语,道:“师姐……打不过我们可以逃……”
李临书没理会他,似忘却了方才所受的伤,嘴角微勾,左手五指轻蜷,水剑立刻显现在左手掌心,光芒倒比在右手更甚。
她道:“不用你提醒!”
对面青鬼见她自在样,面上终于是有了吃惊之色:
这李临书,莫不竟是个左撇子!
18. (十七)冰天冻地
程仙一时间也怔住,只见李临书阖了眼目,默念法诀,右手虽因毒咒而伤无法动弹,左手的水剑却发出耀眼的光,将整个院子全然照亮,迫人只能勉强眼眯一丝缝。
那水剑果然在左手更显威力!
他人还在发愣,忽听得李临书高声道他姓名:“程仙!”他忙也应道,眼睛移到她的脸上,见李临书已轻踮起一只脚,跃至空中,左手的水剑仿佛已然成为她的右手,将她身上的外衣挑了下来,罩在他的头上。
程仙尚不知她的用意,鼻间嗅到她惯用的茉莉清香,眼睛被外衣罩住不能视物,只忽然感受到脚底一冷,这才知晓李临书为何如此。他偷偷揭开罩头的外衣露出一个头,只将这白纱一般的外衣裹住自己——
水剑同样飞在虚空之中,横在李临书面前,她咬破左手两指,将自己的血倏忽抹在了剑锋之上,原本应是煞白的水剑,立刻变成血一般的红色,偏而散发出幽寒之气,只教人觉得怪异又恐怖。
那青鬼也发觉了李临书这来势汹汹,心中十分不安,只一定要说什么来打压她:“所谓的正派所修的就是此等见不得人的法术吗?”
李临书右手仍是垂落,眼中寂寂,只仿佛垂看蝼蚁一般。她清冷的话语亦带寒气,一出口,便让白骨骷髅与小姑娘身上都结出霜花——
她道:“道可道,非常道,望尔等莫要妄言。”
听闻这话,程仙耳动,眼前的李临书竟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惶恐,仿佛两人之间的差距又莫名被划出一道天堑。
那青鬼怒了,小姑娘也不用白骨骷髅,自己从替身后走了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罐。她的声音仍是稚嫩,只说的话里满是挑衅:“既如此,我倒偏要颠覆你这道!”
话毕,她打开小罐,只对李临书方向一吹——
霎时间,背后火焰四起。原本还被困在铁炉里的道火,此时像是全然逃脱了束缚,如水一般流过炉台,流向李临书与程仙。道火越往前,焰火便越高,黑烟亦不断自我吐哺,形态摇曳间,仿若勾人心魄的歌楼卖笑人,让人免不了沉沦的结局。
程仙有些怵,不禁抓紧了身上裹的外衣。只是这外衣虽能庇他免受寒冷,却不知能不能应对那狂野的道火。
李临书眉头一皱,倒不是因恐惧这道火,而是见那几乎要被淹没在肆意道火中十几名打铁人,他们毕竟也算几条命!
如今这道火流窜,空气之中已渐渐漫溢开皮肉炙烤的气味。
“程仙,你先顾着自己。”李临书看也没看他一眼,只丢给他一句话。随即,她左手持剑为笔,画出一个法阵,嘴唇翕张,阖目半瞬后又忽然启眼——她顺势催动左手水剑命诀,逼出双指破口的血,以血为祭,再次释放化水为冰的寒气。
她将剑猛地插到地底,一脚踩在剑把上,那铺天盖地的寒气以剑刃为中心往四周涌去,所触之物瞬间便被冰层覆盖,凝定不动。
冰层刻意绕过地上的程仙往他身后的无边道火扑去,冰火相撞,一股水汽无处而去直往天上走,倏忽间云层便厚厚地积了起来,硬是将先前那层灰扑扑的暗尘给包涌开来。
小姑娘有些受不住地上寒气,忙地爬到了那白骨傀儡背上。那傀儡身上虽也起了霜花,因着鬼身的缘故,到底难受限制。冰层亦扑向两者欲凝封傀儡,小姑娘忙得将手中瓷罐对着冰层,呼呼吹气,那冰层被吹出的道火烧退开,便只得暂时圈住两者,在周遭跃跃欲试。
双方相持不下,青鬼眼见李临书斜眼关注那边几个打铁人,知她有所顾忌,一时间也难周全几方,心里有了打算。
她趁李临书催动法术无法分神,一股道火煽向李临书,李临书分出一股心力阻挡,正在这时,那打铁人周围的道火却猛地涨大,瞬时间几个打铁人已被焰火吞噬。
李临书知青鬼是声东击西,不免生怒,心念一动,寒气更甚,倒把程仙吓一跳——
那冰层为盖过道火,亦快速覆灭了程仙所立之地,他见状脑子一懵忘了反应,李临书却瞬移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扯了过去,擦身之间,他耳边忽地传过李临书浅声话语,让他醒了醒神。
她道:“纵是你上元清山没学到多少术法,拳脚功夫总得会几下……”程仙眼睛眨了眨,下一刻,程仙便被李临书抛了向那青鬼,飞身之瞬李临书又给他加了一道法诀助力,他立时会意,李临书的剑此刻正插在地上守阵,而他现在正好充当了李临书的剑:
两人这番合作属实出人意料,青鬼只当李临书是为庇护程仙,哪想到他顺势一脚踹向那白骨骷髅,联结的骨架原先本就脆弱,根本受不住程仙这更携带私心的一踢,一脚下来马上就被踹散架,随着各节骨头飞散,那小姑娘也被这道力气给摔了出去。
“你你你!”小姑娘一面被地上冰层冻得跳脚,一面揉着身上被摔疼之处。她气急败坏,狠狠瞪视着李临书,一副毁天灭地模样,“既然如此,就与愚民一起葬灭吧!!”
说着,她用力将那小瓷罐摔到地上,只听一阵破碎声响,那瓷罐碎裂之地忽地便窜起大火,只往周遭漫延。小姑娘似是不惧这无边道火,人立在摇曳焰火之中,整个人都被映照得仿若焰魔。
程仙人也是傻了,连脚下的冻也都忘了,脑子里又气又郁闷,这人是真油盐不进啊!怎么就鱼死网破了!
他看向李临书,面上心上都是担忧,看这青鬼欲覆灭一切,把自己都投入了道火之中以身祭火。那火直冲天际,黑烟滚滚……李临书如今还受着伤,方才那一道冰层已耗费了她不少精力,如今却不知……
然李临书的嘴角却忽然勾了勾,仿佛那青鬼的玉石俱焚是正中下怀——
她望了望天,黑烟涌到云层之中,灰白相混,原本就厚沉的云层此刻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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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重负一般。
李临书眼睛转了转,迅速扫视了这院中一切,又与程仙对上视线,程仙看不懂她,只在她眼神中看到一股风雨欲来的压迫,下意识将自己身上还披着的李临书外衣又裹紧了几番。
时间倒像是正正好。
不知为何狂风大作,院中几人的衣袍被吹得左右乱舞,然则这一阵狂风过境之后,几粒豆大雨点忙得赶落下来。
程仙被这雨点子砸的有些懵,忙用外衣也罩住了头,只露一双眼睛看,那青鬼也没想到这天突然下起了雨,不过一想那道火绝非普通雨水可以扑灭,倒也没甚在意。
不过一瞬,雨水噼里啪啦地瓢泼而下,程仙眼前被雨水模糊了双眼,正要关心喊一句“师姐”,忽地一愣——
雨水也欲覆灭万物一般,院子里的人与物全沾染上雨水,李临书垂眸凝神,催动脚下寒水剑,沉沉道一句:
“以吾心念,万寒止止——释!”
霎那间,一股遮天蔽日的寒气从水剑入地的隙口间腾空而起,水蓝冰魄夹杂着无边寒气,如果说原来的冰层尚显透明,如今的冰魄却似凝结了万年一般,连带着空气都要遭封冻。雨水的铺天盖地使得冰魄有了更实质的发挥,沉甸甸的云层将天与这院子与外界隔绝,封闭成一个四方洞穴,往下落的雨水一见寒气即凝成冰锥,几人仿佛处身于雪山寒洞。
程仙人虽裹着外衣,人已经有些冻懵了。仅露出的两个眼睛被冻得发酸,眉睫之上已然沾染蓝色霜花。
至于那无边道火与沐于其中的打铁人,亦是被雨水与寒气封冻,一眼看去,那形态摇曳的道火之下是恍若无觉却已实在被吞噬的打铁人,如今整个都成了被冰魄凝固的冰塑。
再看那青鬼,小姑娘眉头紧拧,对着李临书方向的水剑是又惊又气又怕,如今亦是整个被冻住,只一双眼睛还在冰魄中滴溜溜地转,呼之欲出的话语也被封在张口凝定的口唇之中。
李临书落至地上,给程仙施了一道法术,让人勉强还能活动。程仙回过神来,见李临书面色发白,晶莹霜花亦凝结在她的眉眼头发上,知她是用了好些气力。
他赶到李临书身边,扶住她,她也没介意,撑住他,呼出一口气。
“师姐……”他担忧道,“你……可还好?”
李临书摇摇头,没回答他这话,只说:“先处理这青鬼事宜。”说着,她放开他借她搀扶的手,走到了被冰魄凝封的青鬼身边。
程仙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臂,心情虽是复杂,也只好依着她。
她捏诀化开她脖子以上的冰层,也没了方才那股子锋利,只作劝诫:“你若是从实招来,我也不会为难你。该受的惩罚,该归落的去处,是如何,便如何。”
青鬼面上还是冻着,嘴里牙齿打颤。缓了缓,见李临书确实没有要故意折磨她,这才扭了扭脖子,作思索状。
19. (十八)有女子满
她捏诀化开她脖子以上的冰层,也没了方才那股子锋利,只作劝诫:“你若是从实招来,我也不会为难你。该归落的去处,是如何,便如何。”
青鬼面上还是冻着,嘴里牙齿打颤。缓了缓,见李临书确实没有要故意折磨她,这才扭了扭脖子,作思索状。
青鬼定定地看向李临书,对她道:“我不认为我有错。”李临书看她眼底清明,虽人面上只是个小姑娘模样,意外地却带着一股纯质的诚恳。
李临书皱眉,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青鬼。“对错并非是由你来定的。”
“那由什么来定?由天吗?可是天从来不言。由人来定吗?那定的人又是谁?是你,是他,还是普天众民?”
李临书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给问住,垂眸不欲。
青鬼见她无话,忽地又笑了。再说话时,人也意外地变了模样,虽仍是被冰封住,但人不再稚嫩,而是二八少女之状。她道:“我原本……是叫做子满。”
两人一愣,不由得想起先前妇人的话语。
见两人神色变换,子满忍不住冷嗤,心中大抵有了几分料想。她说出两人的心想:子满……那个被负心男子所抛弃的女子,终究是心死于哀痛,再无求生之志,遂自请献祭于河神——
“然后被烈火活活烧死于清江河水边……”
两人被这话一惊,皆不由盯住子满,此时的子满已双眼湿润,尽管脸上仍是嘲弄。
“世人只会讲述他们想要的故事,无论真相与那口中之言是如何偏离。”子满哀戚道,此时的她甚至没有一丝对人的愤怒,仿佛真是看淡了,看惯了。
李临书默了默,收回那阵法之中的剑。水剑回到左手,周遭的寒气开始逐渐消散,原本的道火仿佛有了意志一般,也怕极了李临书,一点点地往方才那破碎的瓷罐中窜集,最后全部化成一点末子,只余一丝黑烟缓缓往空中走。
至于那打铁人,没了子满的操纵,全都软摊昏在地上。
子满身上的冰封也尽退去,只是被这寒冰一逼,她如今法力也大受折损,身子没了力气,慢慢跪坐在地。她眼神扫了扫周遭,随后去捡拾地上的白骨,两人见她颓靡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子满捡了捡,随后停住动作,拿着一段骨节,指了指远处瘫倒在地上的汉子们。她看向李临书,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他们都是爱剑之人。”
“我也是。”
“可是没有人信的,”子满哀垂了头,话语里带着疑惑,“为什么他们不信,我只是因为爱那男子手中所舞的剑,所以接近他。”
“我与那人说我爱那剑,我与他们都这般说,可是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欲擒故纵。”
“他们说女子怎么会爱剑呢,这世界可以有爱剑的男子,却绝不可能有爱剑的女子。”
“后来我厌烦了,不想再解释,便远离了那人。”
“他们却说我是被那人所弃。”
“我不再解释。他们说我心死于那人。”
“呵呵……”子满苦笑道,“后来青州发大水,有人说是河神发怒,需要一个新娘,他们觉得我既然已将此生断送于那男子身上,不如死也死得值当些,便把我强行绑为河神的新娘。”
“于是,我就在清江河水边……”子满回忆及当时场景,身体忍不住开始颤抖,仿佛那炙烤之痛如今仍在继续,“在汹涌的清江河水边,我就这么被活活烧死,最后剩下一堆白骨。”
子满跪地移向李临书,手上抓紧她的衣角,仰望着她:“我不甘心,所以化为厉鬼,要将这青州城内爱剑的男子,全都炼化了……”子满嗤嗤笑着,可笑声里却满是凄楚。
炼化……?李临书这才又看向那炉台铁灶,程仙对她摇摇头,叹息道:“……那些人,看样子都活不长久了。”精魂长时间被操纵于道火之间,打铸的利剑以人魂为养,故而才看着一般,用起来却有着超常灵性。
“……”李临书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子满爱剑,却不为青州人接受;青州为子满所报复,受戮之人亦因爱剑。是是非非,再论因果,终究是世人对女子太刻薄。
这青州事情的真相探究到底,也算到了头。李临书蹲下身子,直视子满,问出了此行的目的:“那你给元清教弟子的水是什么,为何要对元清教下手?”
子满转过头,呆愣地回看她。过了片刻,她才垂眸坦白:“我对元清教并无恶意。”
“那水,是旁人给我的。要我在候在这里,若遇上元清教弟子,便教他如何此般行事。
“什么意思?”李临书发觉这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忙又追问。
子满这又将她与此的牵绊一一道来。
原来,子满化为鬼之后不肯离去,游荡在青州城内,只偶尔以催动一些城中的火灾为报复。青州多矿,私人冶炼促成火灾,倒也无人在意。而此时的火,到底不过是小火罢了。
“忽然有一日,我遇上了一个黑影。”子满回忆着,脑中搜寻了半晌,摇摇头,“如今再是想不起来模样。”
见她头痛之际,李临书心领神会,如若不是那黑影未现真身,便是故意抹去了子满的记忆。
“我只记得,那黑影给了我一个小瓷瓶,教我如何以人炼剑,”子满看向那地上碎裂的瓷瓶,如今黑烟也渐渐熄了,然素瓷中间的末子仍时不时发出耀眼的点点红星。
“那黑影不要我交付别的东西,只说,终有一日会有元清教的人来寻我。或许还不止一次。”
李临书眉头紧蹙,只觉此事细思恐怖。看来那黑影,早已预料了他们这些举动。她又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黑影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子满审慎回道:“约是……十多年前了。”也从那时候起,子满以白骨为傀儡,在青州制造出一个青鬼,而她自己,则捏塑了一个小人,偶尔扮作青鬼宅子里的小人,探听这青州城内事。
……
李临书收了那道火末子,正好用了之前那装无名水的小瓷瓶。宅院又重新恢复了正常,除了那十多个没了人气火气的打铁炉台奇怪地摆置在原地。
至于那十多个打铁的汉子,现下全都咽了气。李临书想了想,让程仙将人都搬到青州城中的大街上。
她用朱砂伪造血迹,在旁边留下一道血书——
“青鬼恶以人炼剑,女与修士共降服。”
此事暂且解除,然不知想到什么,李临书的面色仍是不好。子满暂时也被她收服,如今两人要想办法给她找个去处。
两人一道回去原来妇人处。
路上,程仙问她,“如今此事算有了清白下落,师姐为何却仍是不高兴。”
李临书停了脚步,看向程仙的眼神很是复杂,仿佛两人之间平白生了隔膜。
程仙自然看出,心中落寞,却实在忍不住问她:“师姐……是觉得我不懂?”……不懂你么?
李临书嘴唇抿成一条线,随后才道:“子满原本所受之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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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并未解决。”
原本?
程仙垂眸,明白了她之所想。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说还有多少人记得子满,其中的复杂曲折,哪是一两句说得明白的呢?
若要解释,青州人自站为一派,又有多少人愿意去听他们的解释呢?
程仙正要安慰她,子满忽地开了口。她如今以剑灵之态被寄存在李临书的水剑之中,听到李临书的纠结,忙得催动了水剑,以半透明的模样显现在空中——
“没关系的……”她在虚空之中活泼地转了个圈,这才看向李临书。将之前的委屈全都倾诉之后,她此刻倒是无比的轻松。
李临书右手上的毒咒已解,虽然活动仍有痛感,但大抵无碍。她抱歉地看向李临书的右手,然后慢慢贴近了她,轻轻道:“对不住……”
子满道:“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听过我的心声,也没有人理解我,你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她话语里带着感动,半透明的眼泪落到李临书的右手手臂上,倒意外地缓解了那伤口的痛意。
“如此,我便满足了。”
见状,李临书倒也慢慢释怀,忍不住对她报之一笑。
倒是一旁的程仙,有些后悔不该在方才将此事提了出来。见两人亲近样,他只暗中腹诽:
师姐为何总是对他没感觉啊……
……
两人回到那妇人住处,所幸时间还来得及,那男人仍尚留存有一口气在。
见到李临书与程仙,妇人忙不迭开始哭诉:“师父,你们如今可算回来了……”妇人眼睛尖利,立马就发现了李临书右肩上的伤口,吃惊这清风明月般的李临书竟也会受伤。
她又不禁开始联想,觉得这事情越发难办,哭得越发伤心,哇哇道:“你竟然也受伤了,我夫君莫不是救不回来了……呜呜呜……”
程仙听得头痛,捂耳抱怨:“怎么眼里就只有男人啊。果然是这青州民风不行。”
妇人不知他话里意思,也懒得反驳他。只抱着自己男人,一边哽咽一边擦眼泪。
李临书虽是怒其不争,仍是没发作。子满寄生在她水剑上,她以心念与之通信:
“这男人,你可还救得?毕竟是无辜之人,还他一命吧。”
子满显现出来,人眼看不见,也不怕被妇人发现。她围着地上两人转了转,道:“我记得这人,那时来学铸剑,只不过是为图利。后来吃不得苦,自己放弃了。”
她话语里有些讽刺,“如今竟也逃过我这劫数。”话毕,从自己的精魂中分出一股子气力,慢慢匀到那男人身上。
妇人正在哭诉,感觉到怀中人的慢慢动作,睁着模糊泪眼一看,男人倒是渐渐苏醒过来。
“夫君!”她忙得大叫道。
随后又怕自己的过分激动惊了他的魂,她连忙把他放到地上,想抱他也不是,想不抱他也不是。
妇人赶紧又朝李临书磕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李临书默了默,对她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了青鬼宅中的女子吧。”
程仙与子满忙也转头看向李临书。
“那青鬼以人为器炼剑,触怒天道,宅中女子发现此等血腥之事,遂与我们合谋,共同降服了青鬼。”
她仰头看了看天,心中默叹,又看向子满。只不过在妇人眼中,李临书的目光是投向了虚空之处。
李临书道:“如若你有感恩之心,日后多替那女子祷告祝愿,也算是回报了。”
20. (十九)暗铜鬼门
一书一剑在身,李临书这回倒真要考虑如何这两鬼了。想到两人本也可怜,若是经道士超度,终究是难以再去轮回。
两人回到洗墨镇,又将那沐月唤了出来。
“大师姐!好久不见,你又想到我啦!怎么这此又没带上徐白,还是这小子……”沐月一出现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程仙忍不住白他一眼,恨不得给人嘴里塞上一拳。
李临书自动将沐月的热情给忽略,细细说了青州之事,又道出自己的顾虑:“先前收了书生回到元清山,不想师父也不好给方法,我想你毕竟算仙门,或许可以给他们想个落脚去处。”
沐月哼了哼,抱手道:“我就说你别总给自己找麻烦吧,这书生原本游荡在这也……”
李临书睨他一眼,生生将沐月后面的话给憋了回去。
“行吧,”他歪了歪嘴表示妥协,这才又拿出自己的黄金手册。
他嘴里咬着笔,一面仔细在手册里翻找,一面迷迷糊糊自言自语:“我记得……好像……”忽地他一激动,忙转头看向李临书,正要说话又不知是想到什么,一腔迫切又被他咽回喉咙中。
李临书皱眉,“你只管说就是。”
沐月有些为难,顺势将手中的笔插在了头发上,双手捧着黄金纸册,道:“按理说,他们是游鬼,虽过了期限,但只要与地府的鬼差联系,最后还是能有个去处,只是……”
剩下的话沐月没说,李临书却也能想到。
只是,谁来联系这鬼差呢?
李临书与程仙尚属人界,沐月也只不过是个驻守人间的小仙,并没有联系鬼界的法门。
沐月眨了眨眼,无意道:“要不然,就只能是马上死个人了。”
李临书瞪他一眼,当真是活久了口无遮拦。
程仙看着李临书苦恼状,垂眸思索。若是要人脉,他手边到有一个,虽不知道那鬼帝愿不愿意答应办事……再说,他又要如何编造与鬼帝结识的理由……
但若办成此事,或许李临书对他当有别一番眼光。正好也解决了寄生在李临书身边的那两只鬼。纠结半瞬,程仙终于是道:
“我……或许可以一试。”
沐月忙围到程仙面前,捏着下巴,半劝解他:“你要自杀?还是他杀?别了吧,这也不太值当。”
程仙无语,冲沐月撇了撇手。“不是,我是说我或许有法子,联系鬼差。”
沐月一副不信模样,正要反驳他,被程仙一记狠厉的眼神逼退开。他对上李临书,正经道:“若是师姐愿意相信我,就给我一间屋子,我试试。”话说到这里,他又忙地解释:“我那朋友不喜见人,还望师姐回避。”
李临书审慎道:“你可方便说出具体是什么方法?”虽说真的以死找来鬼差有些荒谬,她仍是怕程仙倒一时真误走了路。
程仙见她关切模样,忍不住说:“我……我之前有一个朋友,他在因缘边界有些手段,或许可以为我们联系鬼差。”
“因缘边界……”沐月忍不住喃喃,对这词略有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他忙又开始翻找手册。
既然如此,李临书倒也给他尝试的机会。等程仙进了屋,门外竟划出一个隔离法阵,她知道程仙还没学到这份上,只当是他那朋友设的。
只是这法阵气息,意外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她垂眸回忆,余光又瞥了一眼沐月,他还在翻找着手册,自言自语着:
“我记得……之前看到过的……”
……
屋内,鬼帝手拿着白鹤羽扇,仍是一身墨色华袍,倒显得程仙一身颇有些寒酸。
“你说我不喜见人?”鬼帝似笑非笑。
程仙白他一眼,嘴角抽了抽,“要不然呢,让你暴露在他们面前吗?游荡在三界之外的鬼帝,难道还想和人做什么交易?”
见人说话不客气,鬼帝拿下遮面羽扇,面色有些冷。他直白问道:“那你小子找我什么事情?”
程仙阖眼,按下一口气,这才缓缓看向鬼帝,此时他面上倒无一丝嫌恶了:
“我们需要去地府。”
鬼帝眉毛一挑,斜觑他一眼,面色很是不好。他没回应,是在等程仙继续往下说。
程仙滚了滚喉咙,似乎知道这话鬼帝也不爱听,但仍是硬着头皮说:“还请你帮我们联系鬼差……”他注意着鬼帝的神色,眼见得他表情越来越冷,仍旧是道:“我们或许会和冥帝见面。”
鬼帝撇开羽扇,眼神寒凉,讥诮道:“无鬼,你越发放肆了。”
程仙被他这么一唤,颇有些醒神。
无鬼……是了,他名唤无鬼。他轻笑一声,再抬眸,浑身的气势都变换了一番。
终究是这具肉身太弱。
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压抑住心底的厌烦,再次回归那个文弱的程仙。
鬼帝慢慢绕至他身后,提醒他道:“我是债主,你是债奴,你当初向我借了五百年的人寿,现下你可只有几十年了。”
程仙忍住没退远开,道:“是,只不过鬼帝放债有契约为凭证,也不劳您自己总记着,以及……我不是都答应帮你找吴江世子了么?”
鬼帝一顿,不禁往后自己往后退了两步,目光只是将程仙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我早说过,我并非善鬼。”
程仙没应声,只当他又在那摆谱威胁人。
见人没动静,鬼帝忽地便妥协了,道:“也罢,帮你这一回。”说着,他捏起羽扇半遮面容,只露出盈盈眉眼,话语冷哼:
“比起仇人,我更喜欢看戏。”
话毕,鬼帝用羽扇画出一道暗色铜门,门上调绘有鬼面夜叉,手拿方天画戟,见着屋内的程仙与鬼帝,紧闭着嘴巴没说话,只眼珠子滴溜溜转。
鬼帝一手挽起宽袖子,随后指了指那暗色铜门,夜叉见状忙闭上眼,似是怕极了屋内这两个。
鬼帝道:“这暗门可以去到地府,只是启开这门需要一些祭品。”说着,他忍不住看向外边,“这个大师姐的血倒是不错的……”
程仙瞥了他一眼,知道鬼帝是故意这么说。
鬼帝没解释,面上微笑。正要转身离去,他忽地敛了脸上的笑意,看他一眼又忙地转开,故作不在意。
程仙知道他欲言又止的心思,也没点穿他。不过就是想让他留意几眼那人罢了。偏鬼帝好面子,硬是不说。
房中静默了一瞬,鬼帝终究是没说出口,临走时只模糊道一句:
“你自己看着办吧。”
……
沐月看着房中的这一扇暗色铜门,愣是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指了指铜门,又看向程仙,咽下一口水才道:“不是,你这朋友可有些来头啊……这地府的门说开就开?!”
那夜叉见着沐月,似是狮子见了绵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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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舌头将门扣环细细舔了一圈。
沐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心中念一句福生无量,忙心道自己与地府井水不犯河水,可别嚯嚯自己。
程仙扶额,解释道:“这门还没开。”
沐月闻言,避开夜叉处,忙地便上前去推门,他也没想到这门会如此冷硬,猛地一使力差点把自己给撞回去。
“嘶……”沐月作势揉了揉手,“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朋友怎么不把门开了再走,这下我们都打不开,怎么搞?”
程仙看了一眼沐月,又看了一眼李临书,转了转眼睛,道:“不是不能开,是开的话,要有些启门费。”
“什么玩意儿?”沐月大叫。
程仙道:“就是……你得让这夜叉啃两口。”
沐月怒瞪程仙,也是气急了,一把抓着李临书的袖子:“大师姐,你这师弟可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你看他这都说的是什么话!我一个仙人,还得让这地府夜叉啃两口,做你的春秋白日梦去吧!!”
李临书有些无奈,知道程仙是在逗人。她正色道:“莫要胡闹。”
她将这铜门细细打量几回,问程仙道:“我看用血作祭应该可以吧。”她之前在教中倒是有看过一些与地府相关的书册,故而知晓几分。
程仙只好回她:“用仙人的血或许法力深厚些,免得开了门,把我们带到别处去了。”
沐月知这程仙还是没放过他,咬牙切切。不过这话毕竟在理,无奈,沐月只好割了两指的血,他不敢看铜门夜叉,头往后转,然后慢慢将两指靠近铜门。
那夜叉见状,倏忽间便甩出长长的舌头,紧紧圈出沐月的两指拼命舔着,舔完不够还使劲吸了吸,沐月被这夜叉的大胆吓得浑身一激灵,大叫一声忙地抽出自己两指,正要往衣袖上擦又觉会脏了衣服,一时间急地团团转,还是李临书递给他一张手帕他才得以缓过神来,一边狠狠擦着手上那夜叉的口涎,一边呜呜哭诉:
“夭寿啊……小仙……小仙我不干净了……”
程仙见状,只用手捂着嘴,怕忍不住笑出声来又伤了这小仙人的自尊。
夜叉吃了仙人血,手上的方天画戟发出一道亮光,原本还横拦在门面上,此刻动了动,给屋中人打开一道口子。
程仙催促沐月道:“你还得施个法诀,门才能彻底打开。”
沐月此刻杀了程仙的心都有了,若不是因李临书在边上,他非得给这程仙一顿好下场。也罢,等人回来了,他再收拾人也不迟,如此想着,他强压住心中怒火,又施了一道法术——
夜叉移到门边上,那暗色铜门自己慢慢打开了。里面黑黢黢看不见出路。
李临书默了默,不再犹豫,直接进了铜门。程仙也跟着她进去。
沐月收拾了心情,也要跟着进,谁知刚进到门口就被一道透明的墙给挡了回来。
“什么意思!”沐月人被撞坐在地上,怀里的黄金手册也被摔落出来。他呆愣愣地看着这面前铜门,眨巴眨巴眼,又迷惑又委屈。
进门去的李临书和程仙似乎并没注意到沐月的被阻拦,也听不见他人声一般,再无动静。
那夜叉忍不住了,看他实在有些可怜,提醒他道:“这门,仙人是进不了的。”
沐月人傻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些:
“不是,怎么吃的是我的血,我自己还进不了门啊!!”
21. (二十)鬼薄文书
沐月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捡起地上的黄金手册。他无意一瞥,手册上正好翻到了他先前一直在找的内容。
“因缘边界……”
沐月瞳孔一滞,也不顾仪容了,就地坐下将那黄金纸册翻看——
世道分为人鬼神三界,人间自有王朝更迭,鬼界是由冥帝主管,神界便是诸神散开自成一家。
鬼界地府有鬼差,而主掌鬼差、记录死后亡鬼来去的人,是冥帝太依。
然不知什么时候,又生出一个缘界。那缘界的主人,即是鬼帝微寿。微寿专管三界之外的事情,所谓因缘边界,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些乱七八糟找不到责任人的事情。
这样的杂事一多,一些存了私心的,便暗中与鬼帝做交易。这界外的事情,只要对各自地界的管理没影响,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便当做不知情。
只是沐月也奇怪,明明冥帝管的是都是鬼,怎么这鬼帝的名头,却让微寿占了去也不吱声。
不过当务之急,或许应该是提醒大师姐吧!
这程仙不知怎的与鬼帝有了牵扯,说不准就是一个不干净的阴物,怎么就偏偏缠上李临书了,在身边潜伏了这么久也没被发现!
徐白是怎么干事的!
沐月简直心累。
如今这暗铜鬼门已关,他与李临书分隔两界,用术法也联系不到她。他只希望这程仙只是单纯地被李临书吸引住了,可别利用李临书的善心暗害她呀!
……
这暗门的路径意外的长,李临书与程仙走了许久,中途静寂无声,只有两人微微的呼吸声。
里面光线昏暗,程仙慢慢靠近了李临书,她虽轻皱了皱眉,终究是没说什么。
心中只觉程仙修为太弱。
程仙视线勉强能看清她的手,本想轻轻拉住她的袖子,李临书却忽然察觉到什么,停住脚步——
程仙一愣,对上她的视线。
李临书默了默,道:“沐月没跟上来。”
程仙顿了顿,“啊”一声,似也才发觉。他作势往后看了看,那边的铜门已关,幽深暗道之中,确实只有他们两人。
“或许是沐月仙人怕黑,不敢进来。”如今倒是只有他在旁边,随他怎么说都行。
李临书想了想,“沐月确实胆子小。”
“没事,师姐,”程仙安慰她道:“沐月毕竟是仙人,再怎么也不会出事的。我们还是先把这两只鬼的去处给办了吧。”
如今这铜门已关,确实也无法回头。只能先走着看。
两人只好又继续往前。
暗门尽头,也是一扇铜门,不过倒不用再喂血开门,程仙上前去使劲推了推,那门顺势缓缓打开了。
两人出到外面,此间又是一房室,房中光线昏沉,两树连盏铜灯各置堂上两方,中间摆着一张木案。一个绛色衣袍的男子,头戴长冠,手撑额角,坐在木案前正在出神,听闻两人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两人。
他仿佛对于有人出现并不意外,目光扫到李临书与程仙两人时,微顿了顿,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几声,但很快又将那一丝异样神色掩盖下去。
李临书思忖:这便应该是地府主人冥帝了。只是……看起来身体似乎不太行。
冥帝拿开支着额头的手,提起一手袖子,自己给自己倒了半盏茶水,随后手里轻轻转着茶杯,道:“修道之人……你们阳寿尚在,来我这地府做甚?”说着,他眼光又看了看两人背后的铜门,似乎是在确认还有没有人。
不过门自两人进来后便自动关上,关得紧实,露不出其他一丝声响。
李临书也不墨迹,将那书生化形的纸册与水剑拿了出来。她道:“我们在人世间遇见两个误了时间的游鬼,生平可怜,还望冥帝可以给个机会,将他们补录在册,也好有个轮回救赎。”
冥帝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右手一挥,那书生和子满立刻显出人形,落到地上。只是两个鬼一看见冥帝,恍惚又回忆起将死之际的地府鬼差气息,也是怕极了,连忙又躲到李临书身后,不敢说话。
鬼气飘忽,冥帝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两人的生平经历。他神色仍是镇定,只对李临书浅浅叹了一口气,道:
“你若要说他们可怜,但在我这地府每日历走过的人,比之可怜的,数倍以上。若我为你开了先例,地府便没有规矩可言。”
李临书被这话噎住,无法反驳。
不管她的修是什么道,帮助这两鬼再入轮回,确实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
李临书闭眼垂眸,心中波澜起伏,想了半瞬,她最后还是睁眼定定地看向冥帝:若放任这两鬼魂飞魄散,她也实在做不到。
“我自然是无法渡这世间众人,但只要我遇上一人,我便会尽我全力一试。”
冥帝被这话一震,看她的眼神微妙。仿佛想透过这个人,看清其背后的一切。他忽地一笑,动作间又忍不住开始咳嗽,最后终于止住了咳,自言自语:“当真是修道之人。”
“也不知是天真,还是偏执。”冥帝落下这一句话,也不说是否帮她,只拿起那茶壶又倒起了茶水。
听着水流入杯的清脆声响,程仙有些耐不住了,对他道:“这铜门世间只有一道,你见我们来了,便知道他的意思。”
冥帝停住倒水的动作,对程仙话里的威胁也不恼。他扫了程仙一眼,话却是对李临书说的:“你这样的……固执,我见过也不是一回了。”
李临书嘴唇抿了抿。
冥帝坐管地府,阅鬼无数,世间的人从生到死,千人千面,也或许,千人一面。
冥帝撑着木案,站起身,走了出来。他身体似乎是真的不好,李临书看得出他扶桌时候借了力气,站起来时身子还轻微晃了晃,最后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却原来,超出轮回之外的冥官,也会有身体不好的么。她心中闪过一个疑惑,并没想太多。
冥帝终于止住咳嗽,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他道:“我也可以为你们开这个先例——”话说到这里,冥帝眼神无意间掠过程仙,最后才又坦白:
“只是,补录的册子已毁,他们两鬼想再入轮回,约莫是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李临书皱紧了眉头,倒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番结果。
冥帝也不遮掩,领着两人去到旁边一间小室,他转头回看了一眼李临书:
“这是文书间,且不说十多年前,就是几百年前的文书册子都被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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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
地府文书没有再造的可能,一些东西被损毁了,那便是永无再现的可能了。
“怎么会……?”李临书捏紧了手中的剑,只觉荒谬。
冥帝倒没有李临书那般严肃,脸上泛出一丝苦笑,没有解释。随即,他开了文书间的门,示意李临书和程仙可以随他进去一看。
这房室着实老旧,因着许久没有鬼差活动过的迹象,四处都是鬼蜘蛛联结的蛛网,连带着四处乱爬的鬼虫,还有满室的灰尘。
李临书不由得捂住口鼻,扇了扇面前的灰尘,这才拔腿跟着进去。
后面的程仙面色却是不太好,眼神盯在那冥帝身上,一股忍气吞声模样。
进到里面,冥帝一手掌心燃起幽蓝色鬼火,将小室照亮了些。他另一手指了指周围,李临书的目光也随他看去,四处都是散乱的文书册子,无头无尾,一些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一些被烟火熏燎看不清字迹只剩边角。当时的混乱,如今全都被蛛网灰尘掩盖,仿佛历史真的成了无人在意的破落物。
李临书忍不住问道:“这是何人所为?如此荒诞行径,岂可饶恕?”
地府的鬼薄是人鬼轮回的记录,这一损毁,不知多少人鬼没了往来去处。
冥帝似乎已经看淡了此事,没有回答李临书,只道:“这一间是许多年的文书间了,没了记录的多是过往鬼魂。新造的鬼薄记录后来新鬼,你不必担心。”
“当然,你们想要的那一册,是找不到了。”
李临书一时无话,她蹲下身子,将地上破烂纸张都扫视了一周。
冥帝见李临书动作,忙提醒她道:“这鬼薄虽毁,法力仍是未消,你们还是不要轻易捡拾,免得代入他人之境地……”
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微风,一截破烂纸忽地飞了李临书脚下,她顺势接住——
“……主君猜忌……盐官……”
“……晋国七年……”
只言片语的字句仿佛火烧的铁烙一般,李临书刚一触及,手上微烫,随即一道闪光忽现,她脑海之中倏忽便涌进了一处恍惚场景:
黑云压城,高台阴冷。
周遭围着一圈戴白色高帽穿白衣的巫人,手里挥舞着雪白长巾,一面磕头拜伏,一面又跳着转圈。她视线模糊看不清周围,只觉胸口紧闷,人似乎快要窒息一般。
那圈巫人还在舞动着跳转着,模糊字句从他们的嘴中一连串地蹦出来,每念一句,李临书身上无形的重压便又更负一层……
“师姐!!”她耳边忽地传来程仙焦急的声音,让她猛然一醒神,这才又恢复了意识。她忙看向周围,自己摔坐在地上,程仙已经扶住了她,冥帝敛了袖子也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
“我……这是怎么了?”李临书支起身子,揉了揉额角。
冥帝道:“你方才触到了那尚留有法力的鬼薄,意识被吸了进去。”
程仙喘息了一口气,似乎仍是心有余悸:“师姐,你方才忽然就昏了过去,还好这只是一截纸角,我们才有能力把你给唤醒。”
李临书闻言点了点头,抱歉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只是她心中波澜仍是起伏不定——
那窒息的感觉,仿佛真是她亲自经历过一般。
22. (二十一)注意程仙
能让两鬼入轮回的鬼薄如今已被毁,李临书忍不住又问向冥帝:“当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冥帝垂眸,视线又落回背后两鬼身上。
书生仍是缩瑟,子满却一副不在意模样。她扯了扯李临书的袖子,道:“入不了轮回也没事,反正做人亦是百般烦恼。”
李临书侧目看向她,实在不忍。
冥帝想了想,对李临书道:“不入轮回也可以。”
“什么意思?”
“既然你已经收服了这两鬼,他们如今不再是游鬼了,如若他们愿意,也可以化成随身携带的法器。”说着,冥帝手中显出一只玄冥的毫笔。
他补充道:“我可以解除他们身上鬼气的限制,如此,他们便可以长存在你身边而无需供养,只是……”
冥帝的手在虚空之中画出一道幽蓝色的法阵,法阵慢慢移至两鬼身边后停住。
冥帝道:“法器认主,如若他们跟从了你,此后便再无自由。”
李临书摇摇头,“我不需要此等法器,还是还他们自由得好。”
冥帝点了点头,大手一挥,正要撤销掉法阵,子满却忽地跳入了法阵之中,无奈,冥帝只好停住。
他一手捏着下巴,作思索状:“或许,你们应该商议一下。”
李临书皱了皱眉,看向子满:“你做什么?”她手中的水剑显形,悬在空中,昭示了她此刻心境并不宁静。
“何必认我为主?有自己的自由不是更好?就算入不了轮回,我们再找别的法子就是。”
子满原本低着的头,此刻忽地抬起来,直直地望着她。“我爱剑,我想要追随你。”
李临书将水剑移至子满面前,眼色冷了冷:“你爱剑或是爱人与我无关,就算是这剑得你心意,但这剑我无法赠与你。你也不必与我绑在一起。”
子满咽下一口水,似有些急切,忙解释道:“不是。”
李临书皱眉更甚。
“我爱这剑,但是我更想要追随拿剑的你。我并不是要这剑。”
这话说得绕,书生在旁边看呆了,挠了挠头。程仙眼色却是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知道子满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追随李临书!
李临书被这番坦白说得一懵,一时间倒真有些无措。
子满道:“你说我要追随自己的自由,是吗?”
李临书沉默不答。
子满道:“可我觉得,追随你,就是我想要的自由呢?”
这……李临书确实无法反驳。
也罢,她摇了摇头。她又将书生扫了一眼,话却是对两只鬼说的:“自己选择吧。”
书生见子满坚决模样,他想了想,也还是跟从子满。只是他倒没有子满那般的浪漫情感。
如若不化作法器,李临书暂时也没别的办法,若是时间一拖,他倒真要魂飞魄散了。
再说,做李临书的法器也没什么不好。他能看出李临书修为深厚,虽那飞升大劫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但是对李临书来说,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若她真的飞升,那倒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冥帝见状,点了点头。手中的玄色毫笔一挥,法阵被催动,两只鬼受到法力驯化,瞬间化作了两股颜色的光,随后书生变作了一本书册落到李临书手里,子满化为一道红光,与那水剑贴合,最后慢慢融入水剑之中,原本的白刃水剑镀过一层红光后又变回原状。
事情解决,只有程仙面色不好。
本来是想着解决那两只鬼,好让李临书不必分出多的心思给旁物,这下倒好,直接给绑定了!
程仙忍下性子,连看向那冥帝的眼神也格外阴冷。
冥帝注意到程仙的阴冷,与他对视一眼,觉得好笑,只人还是风轻云淡,并不在意。
两人这就要准备离开。
冥帝也知晓两人如何来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又开始给自己倒茶:
“你们让来时喂血的小仙再喂一次血,这铜门便自动开了。”
话一说完,冥帝似觉得有些累了,撑着桌子,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李临书正要问如何与沐月通灵,冥帝喝了一口水,绛色大袖一挥,虚空之中出现了一轮水镜。
沐月的身影正映在那上面,只是他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一般,看着气势萎靡。
李临书侧目看向冥帝,点头对他抱拳道谢,这才又开始呼唤沐月——
这边沐月正在担心。他将那鬼帝底细查了个遍,然而黄金手册上记录的不多,有关其为人品性、具体与人做何交易干什么事情的,他也再没了详细信息。
“唉……”他不由得叹气,开始懊悔起刚升仙阶不久后,没认真学习这三界知识。
正在烦躁时,忽而听到耳边传来李临书的喊声。他忙左右侧头看,“大师姐?”
“在你后边!”李临书扶额,如今两人隔着水镜,分隔两界,要传灵通信属实有些困难。
沐月忙循声往后看,这才又忙地站起身。他也是第一次见水镜,觉得新鲜,忍不住把手拿了上去。水镜悬在空中,但并非无形,被沐月一碰动了方向,镜后的李临书也就被遮掩一方。
这玩意儿原来还能转的吗?!
沐月心思一动,左右摆动水镜,果不其然,再往侧边一移,他就正好对上程仙的白眼。
你小子!
沐月正在大声提醒李临书注意程仙,忽而又瞥见程仙后方的一案一人。
沐月皱了皱眉,将那水镜又转了转,正好对上那人。
冥帝正在喝茶,发觉了沐月的视线,停住手里动作,那茶杯堪堪落在唇边,视线与沐月对上。
他人仍是平淡,对着沐月探究的眼神也毫不在意。这气场将沐月有些吓住,他难得警惕了几分。
沐月捏住下巴,有些犹豫该怎么揭穿这程仙。如今她在这冥帝地盘上,冥帝与鬼帝不知道是什么关系,这程仙又与鬼帝有联系。他若是在此戳穿他,难保李临书不会陷入被动之态。
一想到还得忍耐,沐月就恨得牙痒痒。他将水镜又对上程仙,眼里的怒火恨不得要穿过水镜吃了他模样。
程仙也是奇怪,虽他对这小仙人不待见,但是自己也没怎么惹上他吧。
李临书见沐月将水镜转了转去又不说话,忍不住道:“你到底是怎么了?看你神态,似遇着什么祸事?”
是你遇上祸事了。沐月脱口欲出,最终还是将这话咽下。也罢,先把人给弄回来。
沐月深吸一口气,问道:“你那边处理好了么?”
李临书点点头,道:“还得麻烦你再喂些血给那看门夜叉,我们这就准备回来。”
沐月听闻这消息,忙地应道,“我就来。”说着,他现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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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夜叉恶不恶心了,立即就割了两指,将血口子怼到那夜叉嘴边。
夜叉滴溜溜的眼珠子见沐月这番爽快,嘴咧得老大,动作却又故意慢吞吞的。
“快点啊!”沐月恨不得两针戳瞎这夜叉眼睛,然后再拿李临书的水剑把这长舌头给狠狠割掉。
夜叉这才甩出长舌头,它故意紧紧地缠住沐月两指,先是用舌尖舔了舔血口周遭,最后才拉回嘴里拼命吮吸。
夭寿啊!!!
沐月欲哭无泪。
终于是满足了夜叉,沐月忙地后退,一面拿之前的手巾使劲擦手,一面施法催动这铜门。
暗铜鬼门“磕哒”一声发出声响,李临书也从水镜里对沐月道:“门开了,我们这就过来。”
两人开门进去,临走之际,程仙忽地停住脚步,看了冥帝一眼。一瞬之间,他的眼神又恢复成无鬼状态,暗流诡谲,倒让冥帝一顿。
“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程仙道。
这话说的有些突然,李临书微微皱眉看向程仙,不知他是什么打算。
冥帝放下手中茶盏,避开程仙的目光,眼神移到那暗色铜门之上。两人等了片刻,见冥帝没反应,李临书又抱拳道了一声谢。
“无事,”冥帝轻笑道,手里的半杯茶盏转了又转,他缓缓道:“你们走吧,那小仙的法力也是有限度的,别让人久等了。”
两人默了默,这才开门出去。
仍旧是长长的暗道,李临书正在思索沐月欲言又止的模样,程仙脑中闪过鬼帝的一瞬身影,两人心中都有事情,更显得这暗道寂静。
也罢,都不说,也与他没关系。程仙余光看了一眼李临书,将鬼帝冥帝的事情放在了一边,不再想。
隐隐间,仿佛听到那边的沐月声音。李临书正要加快脚步,忽地这暗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暗道本身逼仄,李临书与程仙挨的近,两个人都没站稳,随着暗道摇晃而撞在一起。程仙忍不住把住李临书的手,将人抓紧了些。
“沐月出事了。”李临书借力给程仙,沉声道。
“师姐……”
两人帮扶着往前面赶,程仙几次撞到李临书,就差整个人都挂在李临书身上,李临书无奈,只是忍耐着,强力支撑着两人。
好歹是要到了门口,那门却偏地只开了一条缝,任两人再是用力也掰不开。
“沐月!外边发生什么事情了?”李临书一面在晃动中稳住脚步,一面注意着外边动静。
“大……大……师姐……”沐月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李临书借着门缝往外看,那沐月的身形不知怎的,忽闪忽闪,仿佛人下一瞬就要凭空消失。
沐月哭腔声起,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我也不知道……”
“你别急,先定神,稳住法力……”李临书忙地安慰他,可话还没说完,她只觉得脚下似有塌陷状。
那程仙紧紧挽住她的手臂,惊吓道:“师姐,这地好像要裂开了……”
外边的沐月似乎是听到程仙声音,心中担心是不是这程仙在搞鬼,忙得冲李临书喊一句:“大师……姐,注意……注意……程仙……”
话没说完,沐月整个凭空消失。
李临书只听得沐月半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忽而脚下“轰隆”一声,暗道整个开裂塌陷,两人就此往那裂口中落去。
23. (二十二)入龙隐村
绿草丛生,虫鸣阵阵。
李临书再一睁眼,所见所听的正是荒郊野外的环境。她手臂支着地,慢慢活动活动了四肢,浑身的酸痛立马提醒着她,那撕裂坍塌的暗道与后来她与程仙两人落入裂口虚空之中,就此没了意识。
她捏诀定了定神,暂且平复了心绪,这才看向周围。
周遭全是茂密的杂草,看不见一点人烟气息。她慢慢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躺在离她几步远的程仙。他人还在昏迷之中。
李临书走近他,正欲叫醒他,脑中忽地回忆起两人下坠前,沐月那半截没说话的话。他让她注意程仙?
注意他做什么?
李临书微微蹙眉,审视的目光落到程仙身上。他人看起来文弱,到了元清教中法术也没学到什么,偏就一定要缠着她。
但……他那能联系地府的朋友,所使的手段倒绝非常人所能做到的。
地府……
李临书忽地心中一惊,想到最初遇到程仙时候,那夜突然遭受的袭击。当时他说是被人所驱使,那股阴森鬼气……与那日求铜门时的隔离法术,明明是同出一源。
不……仿佛还有些不一样。
李临书当时入定,心绪是有些不稳,因她无故被人引入他人梦境,且她还一点找不出纰漏。
那这程仙……与乱她心绪的幕后黑手有什么关系?
可他明明没有什么法力?
是了,李临书想到,她用心流探过他,虽则那是梦魇鬼的幻境,但他确实是没有法力的。
想及与此,李临书对程仙的怀疑又加重了几分,见人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便蹲在了程仙身边,将手探向了他的脉息。
或许她需要再查验一番。如此想着,李临书摸到他的手腕,左手施了一个防护阵将两人圈在里面,就要再探。
“师姐……”程仙忽地出声喊她。
李临书一愣,动作僵住。
程仙一睁眼就看见李临书正在探他的脉息,他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忍不住就喊出了声。眼神又看过周围的防护阵法,心中暖意更甚。
“咳咳……”程仙咳嗽几声,道:“麻烦师姐如此照顾我,”说着,他反手就揽住了李临书的手。
李临书人尚在懵怔,她方才本欲探他底细,如今被他误会,她也不好再说,被人就此反揽住手,倒也没反应过来。
她默了默,道一句:“你……可还好?”
程仙点点头。
李临书无话可说,气氛一时冷住。
程仙忽地用力,引得李临书看向他,只见他垂眸抿嘴,欲言又止。
“还请师姐原谅。”他终于还是开口,揽她的手也放松了力气,整个人颓了肩膀,似负有极大的罪恶一般。
李临书生出警惕,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皱眉看向他。
“我要向师姐坦白……”程仙抬眼看向李临书,眸中湿润,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李临书一向吃软不吃硬,忍不住抽出了程仙揽住的手,扶额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今一一坦白吧。”
程仙道:“我朋友当初让我用师姐的血来喂那夜叉鬼门,我……我不想让师姐受伤,所以才让沐月仙人……”
“我也不知沐月仙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才将我们传送到这偏僻之地。”
原来是这个事情么?李临书也没敢全信,只点头应道。
“之前是我对沐月仙人的敌意太过明显,只因我本性自私……”说到这里,程仙又话语里隐隐带着嗫嚅,后面的坦白梗在喉头说不出口。
“我知修道之人应宁静淡泊,无欲无求,只是我对师姐的敬仰超过了我的道心,故而闹出许多不成熟的事情……”
李临书也没成想这程仙迫不及防又开始坦白,她实在少有受人如此炽烈的倾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听了他这许多话。
“呃……”李临书迟滞了片刻,想到之前对程仙也多番教导,但人还在执意如此,也不好再老生常谈。
算了。
李临书“嗯”一声,表示知晓。她没说别的,站起身来,撤了两人周围的防护罩,只作观察周围模样。
“你若没事,那我们便设法早些回去。”
程仙仰视着李临书,见她冷淡应对,也只好暂时收敛吐露心意。
不急。他心中道。
至少比起之前时候,李临书现如今已经忘记抗拒他的靠近了。
“是,”他回应李临书道。
他就要站起身来,忽地一个闪身,他大喊一声“小心”,一手抓紧李临书将人扯过一边。李临书亦是眼疾手快,此番倒也借力给他,这才没把两人又给摔出去。
“嘶……”程仙痛吟,李临书皱眉看向意外处,一条暗灰色的长蛇倏忽间没了身影。
程仙这又坐下,掀起一只裤脚,看到了脚踝处的血孔。
原来,他方才看见李临书背后的长蛇正伺机而动,本欲想将人扯开,那蛇动作也是快,猛地袭击了程仙后就逃窜了去。
李临书扶额,有些头痛。她并非如此迟钝之人,那蛇她原本也可以躲开的。
“你如今什么感觉?”她无奈问候他道。
程仙缓了缓神,嘴唇很快便变了颜色,人却还是清醒说:“只是脑袋有些昏沉。”
李临书思索片刻,封住他的穴位,又念诀暂缓了他血液脉息。她抬眼看了看周遭,道:
“那先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人烟,把你这蛇毒给清理了。”
……
两人撇了撇周围的杂草,四处观察,倒也终于发现了人迹所至。
村口一座老旧的木质牌坊,上书三个大字——“龙隐村”。李临书想了想,倒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她探询的目光看向程仙,程仙亦摇摇头。
两人顺着路道进了村,因着程仙受伤中毒,浑身无力,李临书只好搀扶他。
两人走得也慢。正好,李临书也就将这村庄细细察看一番。
果然村落位于荒郊,连带着村里的人也少。两人走了好一段路,硬是没碰见一个人影。
晃晃悠悠间,终于是找到一家住店,李临书这又搀扶着程仙进门去。
“诶这是怎么了……”柜台边的小二一见着相互搀扶的两人,忙得窜了出来,就要帮扶李临书。
他看两人挨的近,容貌清俊,郎才女貌,忙唤一句“夫人”,被李临书一记眼刀吓住,立刻会意是喊错了人。
眼见程仙比李临书文弱些,心想或是姐弟,只好又问道:“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程仙听得有些不适,又给那小二一记眼刀。
小二被程仙乌黑唇色吓一跳,见人还有活劲儿,又害怕又奇怪。
“要两间房,”李临书将程仙扶在旁边凳子上,对着小二道:“还请你帮我将我师弟送上去。”
“是是是。”小二点头应声,这才看出是两位修道之人。他正预备着搀扶程仙,那程仙不愿近人的洁癖又犯上了,只是表现得太明显又怕惹李临书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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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又忍气吞声。
李临书问小二:“这村上的大夫在哪儿?”
小二“哎呀”一声,对两人道:“两位师父,我们这龙隐村没有大夫……”
没有大夫?
这事可真是稀罕。
小二见李临书面色疑惑,暂且将程仙搁置在一边,转向对她道:“我们这儿有病有事的,都是去村里龙隐庙求龙神的,从来不兴有大夫。”
知道李临书是为程仙找大夫,小二细细将程仙的腿脚又打量几番,正好又得了程仙一个白眼。
“小……公子这是……?”
“中了蛇毒。”李临书道。
“啊……”小二面色不好看,他抚了抚额,但还是好意对两人说:“你现下去龙隐庙求龙神,保管就一夜,明天白日里公子这毒定能解!”
说着,小二又拍了拍胸,“不止是伤痛毒症,就是一些灾祸祈愿,只要你好好求龙神,它亦会让你如愿的。”
见小二如此自信,程仙嘴角抽了抽。
李临书亦是觉得这事态荒谬。
修道成仙,成者自是超脱世俗之外,不受生老病死之苦,但道亦有道,世间凡人终究受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神仙会包管这世间百事的。
李临书垂眸思索,心中下了决心要去看那龙神如何。
她问道:“那龙神庙如何去?”
小二正要答话,忽地又想起什么,道:“这几日正是龙神生辰,村里人都在庙里给龙神庆贺呢,你从门口路道往村里走,看见人最多的地方,那就是了。”
两人听闻这话,倒也明白为何方才一路进村都没遇见什么人。
李临书点点头。
程仙却忽地喊住她:“师姐,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李临书皱眉,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你如今带伤中毒,腿脚不便,与我同行也是耽误了时间,不如在房中好好休息。”
闻言,程仙只好作罢。
……
“你没有什么话与我说?”房间里面,鬼帝捏着羽扇,一面晃悠,一面打量屋内场景。
程仙自己坐在床边揉了揉脚,唇色虽是黑得吓人,面色却一点也不慌张,他看也不看鬼帝,只道:“你自己又没让我带话问他。”
鬼帝一顿,手里的羽扇僵住,咬牙切齿:“我没让你带话,你就不会自己问吗?”
程仙乜斜他一眼,也是不惧:“我问了,他没话说。”
没话说?!
鬼帝气得浑身颤抖,手里的羽扇似也感受到他的愤怒,忽地便散飞开来,化作满室白羽,程仙见状也是恼了,这不是给他添麻烦?李临书回来看到他要如何解释?
程仙冷冷戳穿他,道:“自己拉不下脸,又想别人倒贴,鬼帝可真是傲娇得很呢!”
鬼帝眼神一瞬不瞬地钉住程仙,双眼恨不得在身上扎出两个洞来。
程仙这话还没说完,又继续道:“也难怪,好书尽燃,好琴尽断。”
“够了!”那鬼帝大怒,转瞬之间移到程仙面前,一把揪住程仙的脖子,将人狠狠提了起来。
“咳咳……”肉身凡胎,如何抵得住鬼帝怒气,程仙一张脸煞白,只他面上还在强笑。
“你……杀不了我的。”程仙提着一口气道。
鬼帝收紧了手上的力气,眼见得那程仙双眼翻白,呼吸渐弱,他最后还是将人丢在了地上,放过了他。
“我不会发善心。”鬼帝丢下这一句,随即在满室白羽中消失。
24. (二十三)寻神求药
李临书去到住店外边,刚往村里走了一段路,很快就听到一阵乡乐吹打声。
只是这村落到底偏僻,锣鼓喇叭也没个人指导,一群人只凭着经验凑合,细听之下只觉有些聒噪。
李临书循声过去,终于是找到了那龙隐庙,一眼望去,倒不禁让她神色一震。虽说这村子荒僻,这龙隐庙建得却是极其壮阔,三层楼宇,坐落在一处悬崖壁前,雕梁画栋,于荒野之中凸显了一种明晃晃的威严。
现如今,龙隐庙前的宽敞空地上,两班人马分排在庙门口两侧吹锣打鼓。
庙门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罗列着满满一盆堆尖儿的五色谷物、牛羊猪头、还有各式糕点果蔬。
一位白发长者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青铜酒爵,一面念叨着叽里咕噜的长文,一面将爵中的透明水液倾洒在地,如此重复了三遍。
村里的人应该是都来了。长者身后跪满了男女老少,随着长者洒酒的动作,众人忙地磕头拜服,口中呜呼:“敬贺龙神……龙神万岁……”
李临书看着此般场景,细眉微蹙。元清教中自然不少祭礼,只是不管是祭祖亦或是祭天祭道,她却很少有此般错乱的心情。
她目光往那龙神庙中看去,只是因她隔得远,只能通过大门粗略看到正殿之中的半身塑像——下身银甲人塑,虽整个塑像都落在屋中,目光所见仍是散发着耀眼的银泽光辉。
“喂——”李临书正在思索间,身边忽地传来一声稚童喊声。
她寻声看去,几步远处,原本是同大人跪伏在一起的一个小孩儿,直立起身子,手指着李临书愤懑道:
“那边有个人没跪呢!”
旁边一个妇人忙地将孩子拉扯回去,让他继续又跪着,偷偷在耳边教训他道:“你跪你的,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
“娘!”那小孩儿不满,扭着身子要挣脱妇人的管控,声音喊得越发大声:“我不管,既然村长说所有人都要跪,她凭什么不跪!我不管……!!”
小孩儿的声音引发了前面人的注意,一些人开始交头私语,同时随着小孩儿的指责看向李临书,也有一些人直起了身子,眼神对李临书显出一股冷意。
“那边的女子,你见了龙神怎么不跪!”有人出声喊道。
“对……没规矩!快跪下!”
“你是什么人,竟然冒犯龙神大人!”
“……”
白发长者应该就是一村之长,见原本肃穆的气氛被扰乱,脸色不善,对边上一个白衣青年使了使眼色,那跪着的青年这才起身往李临书这边过来。
“你是外村人罢?”白衣青年他面色倒是和善,笑容轻浅,问向李临书。
李临书点点头。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村中庆贺龙神诞辰,除了村长外见者皆跪,若如有觉冒犯,还请您回避……”
李临书想了想,道:“我有个朋友中了蛇毒,他们让我来这里求药。”
白衣青年一顿,作了然状。“既如此,人事为重,那你先随我走吧。”说完,青年引着李临书往偏房中去。
说是偏房,内里装潢却比李临书见过的许多寺庙大殿还要豪华。只房门就用的金丝楠木,菱花窗格雕绘精致,四根梁柱粗壮,连带着少有人注意的房顶藻井亦是炫彩夺目。
偏房内亦设供桌,只是规模颇小,也没点香燃蜡,与方才正门所见之塑像简直不能比。
不过这偏房似乎正是为香客休憩而设,放着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内里还有一面小榻。青年让李临书坐着稍等,人很快便没了踪迹。
不过一会儿,那白发村长走了过来,青年手里端着茶水杯盏,温顺地跟在身后。
外面的锣鼓声还在继续,李临书透过窗外,还能隐约看见众人一起跪着的身影。
“外乡人……”村长大约已从那青年处知晓了李临书的来意。
“说说你具体所求?”村长眼神扫过一眼供桌,随后只将李临书上下打量。
青年理了理袖子,慢慢倒了两杯茶水,青葱手指动作明朗,茶雾氤氲,声清水润,实在让李临书难把他归作也是与村里人。
青年一杯递给了村长,一杯递给了李临书,对上李临书视线时只莞尔一笑。
李临书接过茶点头致意,随后道:“随我一同来的朋友被毒蛇咬了,我本欲去找大夫,有人让我来寻龙神。”
“蛇毒?”村长皱了皱眉。
李临书回应道:“是。”
村长点了点头,也没怀疑,只是看向李临书的眼神有些严肃:“龙神庇护我们,你们既然来到此处,龙神自然也会庇护你们。你所求的事情不算什么,只是所求之心仍是要干净——”说着,村长又示意李临书跟上他。
“等会见着龙神,你在心中默念你所求之事,心诚则灵。”
李临书见村长面色诚恳,不似作伪,余光扫了那青年一眼,青年却似乎只对李临书手中的茶水感兴趣,见她一直没喝,眉宇间显出淡淡的忧愁。
李临书点了点头,将茶杯放在桌上,跟随村长走去。
青年没再跟上,只看着桌上的茶水。微微的余波荡漾,清亮的茶水渐渐凉了温度。他抿了抿嘴,似有些失落,喃喃道:“怎地不喝呢?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
李临书随着村长绕过门口众人,从正殿侧门来到那龙神面前。
李临书仰头眯眼,纵是见过元清教中各类神塑,也对这乡野之中的一座兽神塑像吃了惊。
当真是……好大一座。
先前隔得远,所窥半身已觉庞然,如今她身临这龙神塑像之下,更觉自己如弹丸一般。
村长又转头看向她,眼神里是十分肃厉:“你跪在龙神面前,静心祈祷。”话毕,又有些担心她外乡人的身份,低声提醒她一句:
“千万要诚心静心。”
龙神会保佑你的。
李临书对上村长的视线,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求不行了。
正所谓,入乡随俗,她虽是元清教弟子身份,却也实在不是不知变通之人。
她轻掀衣裙一角,直直跪下,随后作势双手合掌。
村长见她阖了眼皮,嘴角动了动,也算是安了心,缓缓松一口气,随后才慢慢走到李临书身后,合掌祈祷。
耳边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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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动静,李临书慢慢睁开了眼。她微微仰头,细细看向那龙神面容——
龙角气势浩荡,巨大的眼珠被银泽冕旒挡住,龙须蜿蜒茂盛,锋利獠牙被藏进了嘴里,只露出两点余光。
这塑像之人亦是能工巧匠,明明神塑凝定,偏不论下面人从哪个视角看去,似乎都能与那龙神对上视线,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威压之下的幻觉,还是龙神显了灵。
李临书面色却是风平浪静。
她倒是要试试,这龙神会如何显灵。
祈神完毕,村长让李临书又随他上前,走到了龙神塑像脚下。
他走到供桌之上的一个镂花炉鼎,点燃了三根香,让李临书将香插在炉鼎后面的香炉之中。
等到这香燃了半截,村长才又打开鼎上的盖子,开盖之瞬,一股香气忽地便游窜出来,纵是李临书心中百般不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香气绝非俗物。
她屏住鼻息,眼神快速将周围的东西一应看了个遍。
“给——”村长从鼎中拿出一枚丹丸,递给李临书。
“这是龙神赐给你们的药,谢恩吧。”
……
李临书回到偏室的时候,那白衣青年仍在。见着李临书,眉眼温润,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好意递给她。
她本想拒绝,见他眼神清明模样,不知为何就接到了手中。
白瓷茶盏温和,带着杯中热茶的温度,不烫手,正正好。
茶亦是香,被方才正殿炉鼎中的丹丸药香所袭之后,李临书倒觉得手中之水格外清新。
青年解释道:“见姑娘对方才那茶似是无感,我又换了一种茶叶。”
李临书心思意外,侧目看向他。
若非她对外物的警惕之心难消,或许真会受下这杯茶。
只没想到,这青年竟留意至此。
想了想,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拒绝。等到又吸了一口茶香,她道:
“我乃修道之人,早断了口腹之欲,并非你的茶水之过。”
青年一顿,恍然大悟。他展眉一笑,道:“原来如此。”
话毕,他主动拿过李临书的茶杯,自己走到门外,将清亮茶水倾洒在地上。
她也会意,抱拳道谢,“就此别过。”
出了偏殿,那庆贺的人群还未结束仪式。李临书扫了一眼,也不预备在此逗留,忽而又听到之前那小孩儿的声音:
“娘——凭什么我们还要跪!”
“之前有几个人在边上晃悠就没跪,你看那个女的还在,也没跪……”
“别多话……”妇人有些恼,怕小孩儿又引得别人注意,扯扯他的袖子。
“娘——”小孩儿还要喊,忽地听到“啪”一声脆响,那妇人打了小孩儿一巴掌,怒道:“让你还说!”
小孩儿委屈,被妇人眼神一瞪,捂着脸歇了气势。
妇人压低了声音,絮絮道:“旁人是旁人,那是外乡人,你是龙隐村的人就要遵龙隐村的规矩,别触怒了龙神大人!”
李临书默然,眼神扫过众人。余光又见那白衣青年缓缓从偏殿出来,随后也跪回在了原来的地方。
25. (二十四)我不犯人
李临书回了住店,将那龙隐庙中求得的药丸给程仙看。
两人相视一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那药丸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自带一股子异香。程仙虽身上还带着毒,但也不敢保证这药丸就能下口。
李临书亦是谨慎。她细细回忆了一番,将庙中见闻讲给程仙。
“那龙隐庙看着极大,村里人亦是信奉,我到了神塑面前之时,也确实感受到一股幽深的灵力,只是……”李临书微微皱眉,神色中显出疑惑:
“普天之下,我是绝不相信有这包揽一切的神明的……这药丸,也不知是否有效。”
李临书回了住店,将那龙隐庙中求得的药丸给程仙看。
两人相视一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那药丸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自带一股子异香。程仙虽身上还带着毒,但也不敢保证这药丸就能下口。
李临书亦是谨慎。她细细回忆了一番,将庙中见闻讲给程仙。
“那龙隐庙看着极大,村里人亦是信奉,我到了神塑面前之时,也确实感受到一股幽深的灵力,只是……”李临书微微皱眉,神色中显出疑惑:
“普天之下,我是绝不相信有这包揽一切的神明的……这药丸,也不知是否有效。”
程仙此时的唇色已近乎黑炭一般,一张脸却是青白的吓人。他呼吸有些不畅,安慰李临书道:
“师姐不必担心,我料想这所谓的龙神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害人,大不了就是没有用罢了。”
李临书把住程仙欲拿药丸的手,担忧道:“要不然我再捏诀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教中人……”
程仙反过来又揽住李临书的手,摇了摇头。
“师姐不必再耗损精力了。”
她之前也不是没试过,只是两人尚不知这地具体在何处,问住店小二也不知村外之事。倘若李临书没有具体位置,那捏诀也是徒劳费神,根本联系不上同门。
“师姐……”程仙嘴角扯出一丝笑,故作轻松后又忍不住道歉,“多谢师姐替我着想,是我总是莽撞耽误师姐办事,只是那时候我看见那乌蛇挺直了脑袋,一时急切……”
李临书没应他这话,只在思索这药丸到底能不能吃。
程仙放开了李临书的手,随后也没问李临书想法,直接夺过药丸就吞了下去。
“欸——”李临书眼中无奈,最后只好作罢。
“如果这药没用,那在死前见着师姐,我也心甘情愿。”程仙一时吞得急,喘了口气,笑眼看着李临书。
李临书扶了扶额,给他倒过一杯水。“也罢,你且休息吧,我会在这边一直看着你的。”
她将水递给了程仙,见人慢慢喝下,又补充一句:“既然你是跟着我出来的,那我无论如何也会护你周全。”
程仙一顿,手中的水洒了一些出来。他眼中又泛起泪花,道:
“谢谢师姐……”
程仙躺回了床上,默了默,忽然道:“师姐,你能坐在床边吗?”他殷切的目光盯着李临书,乌黑的双唇张合,“我希望能一睁眼就看见师姐。”
李临书还未应话,他又弱声道:“若是师姐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已经很满足了……就算是最后蛇毒没解……”
听闻这话,李临书哪能不依着他的心意。如今人倒是真的弱势。
李临书忙道:“你别念了,睡吧睡吧,我答应你。”说着,她把椅子扯到床边,等人入睡。
程仙终于是消停了,李临书眼见他慢慢阖了眼,这才暗暗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是不是药效作用,程仙唇上的乌黑渐渐褪色,人原本青白的脸也恢复一些血色。
李临书有些不放心,又分了一点灵力给他,就算是到时候毒发,她也能用修为承受一些。
最后,她施了一道防护诀罩住两人,半敛了感知,坐在边上入定打坐。
“师姐!!”忽听程仙一阵喊,李临书被他一吓,刚聚好的神魂险些破碎,李临书无奈,忙走到床边想看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她问候的话还没说完,程仙汗湿的手一把抓紧了她的手,李临书咬紧了牙,耐住性子,呼出一口气。
因着解毒的原因,程仙在发汗。他青白脸色由微微红润变得涨红,发丝被汗水打湿,沾在额头双颊上,显得有些凌乱。
李临书想抽离开他湿热的手,不曾想程仙一个病号,力气还贼大,一把将她扯到人脸前,若不是李临书还有几分自制,差点就撞他鼻骨上。
她忙用力挣了挣,那程仙揽她的手反而却越发用力,李临书的耳廓擦过他的鼻骨,被他粗喘的呼吸弄得有些痒,心思也莫名紧张起来。
李临书皱眉,不喜这种感觉,也忘了程仙或许听不到,喊道:“程仙,放开我!”
程仙自然是没有反应。
李临书顿了顿,终于施力扯回半边身子,勉强能站起身。
“师姐……”程仙又开始呓语。
李临书这才知道他或许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放手……!李临书又施力挣脱,那程仙的抓握她的手也在施力,两相挣扎,只让李临书觉得自己陷入其中的手被紧迫地痛。
李临书暂时放弃。她回看程仙,此人眉眼紧绷,呼吸粗重,双唇微张间只轻轻呼喊她的名讳。
李临书眼神冷住,对他此番偏执有些恨铁不成钢。
“啪”一声,李临书给了程仙一个巴掌。
程仙竟也没醒。
那梦魇中的程仙似是被她此举给吓住,有些无措,忙地便放松了李临书的手。
李临书感觉到手腕处的轻松,忙将手抽了回来,微叹一口气。她坐回了原来的椅子,刚准备着再次入定,那程仙又开始喊着:
“渴……”
“……”李临书撇了撇嘴,无奈只得又喂给他水喝。
给人伺候好了,李临书回了椅子,这此人还没坐下,那程仙又开始喊道:
“冷……”
李临书咬了咬牙,这下是真想将人给提起来丢到外面去了。
给人严严实实盖好被子,以防那程仙再胡乱抓手,李临书格外小心地没碰到他。不曾想,她前脚刚离开程仙一步,那程仙又开始喊热。
李临书:……
见人确实满头大汗,喘气声也粗重得吓人,她无奈,只好又转回身去,估摸着给了掀了掀被子。
几次三番,李临书这下看程仙的眼神是绝对的寒凉。只可惜,那程仙还一直受药效所困,昏睡的模样似是地动山摇也醒不来过来一般。
李临书坐回了椅子边,这回是有些疲累了。她觉得与人打架也不至于如此麻烦。
她怕程仙再犯什么事儿,也就彻底放弃了打坐入定,双眼直直地盯着床上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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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
“哈……”李临书忍不住捂嘴欠身,也是难得感受到一回做人的疲累。
这边李临书悄然的一次打盹,那边床上的程仙却是忽地睁开了眼。
他唇角不禁勾了勾。
……
天色欲晓,程仙悄然摸下了床。
也不是没见过李临书阖眼的模样,只是她睡觉的样子,与她入定的样子,当时是两种姿态。
此时的李临书,浑身的气势都被收敛起来,温和当真如春水一般。
他拿出外衫,正想轻轻披在她身上,刚一触及她,李临书的水剑就横在程仙的脖子上。
李临书启眸觑他,对程仙的关心倒是一点不领情。
“师姐……”程仙讪讪一笑。
“你这毒解除了?”李临书用剑挑开他欲盖在她身上的外衫,清冷问道。
程仙退到一边,看了看之前的腿脚。他如今面色正常,身体也恢复气力,脚上原本发黑的血洞,此刻愈合如初,倒好像从来没被咬过一样。
李临书眼睛转了转,道:“那看来是那龙神给的药丸确实有效果。”虽心里觉得奇怪,但实在也找不出别的纰漏。
也罢。
两人决定再出去问问村里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界,也好设法再与教中同门联系。
刚走到楼下,一群人吵嚷的声音引起李临书注意——
“我看那龙神,背后定有些猫腻所在。”
她循声看去,正好对上一个熟悉的眼神。那人身着蓝衫,一看见李临书,原本还无所事事的模样立刻变换了态度,只作嬉皮笑脸,手中提着一把长剑,一脚踩在堂中长凳上,挑着下巴看向李临书。
“这不是元清教的大师姐?”
此话一出,周遭几个与他一起的人,这都聚拢起来,目光往李临书这边看来。
程仙察觉出气氛不对,不由得贴近李临书几步。
“哦呦,大师姐身边这是换人了哦……”那为首男主咂咂嘴,眼神只反复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随后他又看向旁边人,话却是对李临书说的:
“这次怎么不叫上徐白了?是他不好用了,所以又找了一个……”
那人眯了眯眼,似乎觉得十分好笑:“啧啧啧,大师姐这眼光越来越差了,这人明显看着不如徐白啊!”
“哈哈哈哈……”旁人被这话一逗,一径都大笑起来。
一旁的程仙呼吸一沉,瞪视着面前一群人,双手狠狠攥成拳头,只想下一瞬就提剑给对面人一把削去。
李临书却忽地把住他的袖子,程仙一愣,看向她。
她眼神冷淡,对对面的挑衅全无在意,只对程仙道:“不必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我们还是设法回去。”
说着,李临书拉着程仙的手就要往外走。
程仙还在懵怔中,眼神落到两人手上,方才的怒气全然消了,人只随着她动。
不曾想,对面人却不想放过他们。趁着李临书两人经过,那为首男子一脚将面前凳子踢向两人,李临书眼神快,手中掐诀化水成冰挡出那条凳子,两人也就顺势停步。
“我不犯人,并不代表允许旁人犯我。”李临书放开程仙的手,直直转身看了回去。
“王二,”李临书右手中水剑显形,一股寒气无形弥散到大堂之中,“你若是真的皮痒了,我也不介意与你打一架。”
26. (二十五)行尸走肉
“王二……”旁边的弟子偷偷瞄向为首之人,也即王优之。果不其然,他原本还昂扬的气势,此刻全被一种无形之势压抑下来。
这世间几大修道门派,唯元清教是第一。元清教中,唯李临书是第一。
前几年也有教派不服,欲与元清教争个高低,借着修道界的舆论掀起了个比试大会。
古话有云,世人从来只记得榜上第一名,后面之人皆是草草。王二倒是有幸,在此次比试大会中亦被众人所记住。
只因他输给了李临书。
贞清道的第一弟子王优之,输给了元清道第一弟子李临书。
然而更可惜的是,世人也只记住了王二这个名讳,而非王优之。
所以,他永远都是第二。
王优之胸口起伏,抬眼看向李临书。他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只道:“有劳大师姐还将此事记了这么多年……”
大堂之中气势闷抑,那小二自然也是看出了两方不对付,面上担忧,张了张嘴,想着要不要来劝劝架。
要不然双方真打起来,损的可是他家的器物啊。
谁料王优之忽地一哼,倏忽间又变换了脸色:“我今天并不想与大师姐再切磋,”他看向李临书的眼神很是古怪,明明上一瞬还在恼怒,此刻又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好处一般。
他道:“大师姐既然忙着为元清道增添气运,这飞升之事自然是更重要,我可不能妨碍了这元清道的香火树。”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连带着李临书看他的眼神都又寒凉了几分。
贞清道中有弟子不知此事,偷偷低声问着旁边人,“师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香火树?”
旁人瞥了他一眼,“这你都不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啊,”话虽如此,他还是一手捂着嘴,对那弟子解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如今的教派都是靠弟子飞升成仙续接气运的。”
“难怪啊,”那弟子看向李临书的目光不由得变换了态度,“那她如今还真是元清教的香饽饽……”
“我就说,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信服她呢……”
大堂之中本就安静,几个弟子间的议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也逃不了李临书等人的耳朵。
王优之转头扫了那几个弟子一眼,故作斥责道:“有什么话就放开了声音说,大师姐和她的小师弟嘛,都是我们自家人。”
后面的人讪讪一笑,被李临书的眼神扫了一圈,不敢再交头接耳。
程仙知晓了这王优之的心思,恨不得就地就处置了这人。但见李临书面上风轻云淡,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行动。
李临书忽地嘴唇一勾,定定看向王优之:“你说我们是一家人?”
王优之坦然点点头,“那是自然。”
话毕,下一瞬李临书的剑就飞至王优之面前,众人连呼吸也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李临书放过他一马,给他缓神时机,他这才提剑格挡——
寒气有形,倏忽间王优之的衣衫轮廓便结出一层冰霜,他用力格挡之下仍抵不住李临书的剑气,被逼得直往后退,身上的冰魄也都又随着那阵往后的惯力被震碎,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他双颊紧绷,两股战战,不知是因寒意还是因那股猛力。
程仙和旁余众人自是看呆了。
李临书右手一挽,那水剑回到掌心,她摇了摇头道:“即是一家人,我当给你个教训,口无遮拦的毛病你要改改。”
王优之故作镇定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不发一言。贞清道的其他弟子更是不敢说话。
李临书丢下这句便不欲再管他们,对程仙使了个眼色,示意出门。
“是是是。”程仙忙地跟上。
……
两人出了客栈,程仙见李临书没有一丝犹豫,直直转了身往村子里走。
虽是一剑给了那王优之一个下马威,不过李临书周身气氛却是有些低压,程仙看她脚步走得快,自己也加紧了步伐跟紧她。
看李临书的模样,莫不是那王优之说的话却是对李临书有些影响?他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闷:
“师姐,我们这是要去?”
李临书回看了他一眼,原本眼中的怀疑一闪而过,只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她对他道:“我们再去找人问问这村子究竟是哪处地界,再施法设阵回去。”
话刚说完,程仙忽地伸手拉她到一边,两人差点撞到一起。李临书皱眉,正要推开程仙,忽而听到背后的呻吟声,她这才注意背后有人撞了过来:
“痛啊……痛啊……”
那人还没撞上,只碰着李临书一个影儿就摔坐在地上,仰天大喘气,一面喘息,一面哭诉。
李临书去看地上的人,正要将人扶起来,被程仙止住了动作。
程仙摇摇头,道:“师姐,先等等……”
那人脸上、脖颈,连带着露出来的手臂上,全是乌紫瘢块,瘢块中间涨裂出红色血肉,隐约有腐烂之气,看着让人只觉恶心。
李临书想了想,还是将人扶到路边。
“你这是怎么了?”
“痛啊……痛啊……”那人看向李临书,眼里痛楚难忍,嘴中张张合合,最后却只吐出这几个字来。
李临书还要再问,那人又继续重复呐呐:“痛啊……痛啊……”
“痛啊……痛啊……”
她看向程仙,神色复杂,这人应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这人看起来就像是失了意识一般。”程仙会意。
既然这村子里没有大夫,那么能解决这人的问题的,也只有去那龙隐庙了。
只是连李临书和程仙这两个外乡人都知道的道理,怎么这人却在往反方向走?
“我们得去那龙隐庙看一看。”李临书当下决定。她正欲带着这男子一起,程仙倒是有些不情愿。
李临书也不在意他,只道:“你若嫌弃,那你先去前面。”
程仙无奈,只好说:“不用,还是我来扛着这个人吧。”说着,他拿起了地上的人的一只胳膊,那人对了程仙的触碰全无感觉,只自顾自地呻吟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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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正要起身,看向前方的程仙忽地一顿。
他眨了眨眼,对李临书道:“师姐,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李临书转身,目光顺着程仙所指看去:
从村里来的方向,稀稀疏疏几个人,也是扭曲着姿态,没有意识一般往前走。
他们嘴唇张合,似也在自言自语道:
“痛啊……痛啊……”
程仙将方才那人丢在了地上,走到李临书身边:“师姐,我怎么觉得这村子倒像是中了邪术一般。”
李临书眉头紧拧,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昨日在龙隐庙中的情景。如今眼见得一群人都失了神智一般,那祈祷中说保佑这村子的龙神,如何又失效了?
或许两人须得再去那龙隐庙中,一探究竟。
……
与昨日的喧嚣热闹不同,今日的龙隐庙格外冷清。程仙看着这气势恢宏的神庙建筑,不禁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叹一句:
“这……这神庙建筑能是这村子人修建出来的吗,看着与此地一点儿也不符合啊。”他不禁又回想起两人方才来的路上,陆陆续续倒是又遇见好些个失了神智的人,但意外的是连一个清醒的人都没看到。
程仙扫视了一圈周遭,忽地一惊,指向那龙隐庙大门:“师姐……”
李临书眉头紧皱,倒是早已注意程仙所指。两人还未走近,那门内隐约可见着乌压压的一片人影,看着比门槛矮了半截,像是一群人跪在里面的模样。
所以……这村子里没看见的清醒的人,难道是都来了此地跪着?
程仙惊讶,不禁想起李临书对他说起的求药遭遇。
“这未免太荒谬了些。”程仙呐呐。
李临书心中亦是程仙所想。她放开了感知,一面查探着周遭异常,一面领着程仙往前去,
“我们先进去看看情况。”
慢慢靠近大殿正门的台阶,耳边是渐渐明晰的祈祷声,男女老少掺杂,成分复杂。但是比起昨日门前的那声声跪伏,眼见耳闻此刻众人皆是摆了诚心。
正要进门,一道白衣身影悄声走到两人身边。
白衣青年面目温润,显然是认出了李临书,轻声道:“这位客人,我们又见面了。”
李临书眼目中闪过一瞬波动,随即平复了心绪,点头道:“我们有些事情想询问村长。”
程仙见两人熟稔,警惕地盯着那白衣青年。李临书亦是爱穿浅色衣服,只是除了她,在程仙严重,旁人的相近爱好就十分碍眼了。
注意到程仙不善的眼色,白衣青年神色似有些疑惑,不知是哪里惹到了程仙。不过他也没生气,对上程仙的脸色反而更加和善些。
程仙见着青年风清月朗一般的面色,浑身气氛倒是更加低压了。
白衣青年随地看了一遭大堂人群,众人齐诵声与殿中洪钟相互映衬,让后来者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昏沉。他转向一边,引着两人要去偏殿。
白衣青年低声道:“此地说话怕叨扰了大家,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27. (二十六)树下古井
一入偏殿,白衣青年先是引着两人入座,随后开始沏茶。
清亮茶水落入杯盏,热雾氤氲,茶香清新,轻嗅之间顿觉精神都舒缓了些。他递给两人,随后道:“不知两人是有什么事情要寻村长?”
他看了一眼大殿方向,又解释说:“若是两位不介意,可以先告知于我……今日村中求祈的人太多,村长要好些时候才能得空。”
李临书因着习惯,顺承接过茶水就放下。程仙脸色不善,更是半分理睬也无。
青年脸上显出落寞之色,却也仍是和善模样。
李临书垂眸,先说出了路上见闻。“我们一路遇见好些个黑瘢失神的人……村长可是为这事烦忧?”
青年眼中闪过讶异之色,点头应道,“确实是。”说着,他眼睛转了转,又道:“昨夜忽地有人来求,说是家中有人犯了奇怪疫病,后来天还未亮,就又来了许多人。”
“可有缘由?”李临书忍不住探问。
青年眼神从她脸上掠过,见她脸上担忧有些意外。他摇了摇头。
“按照大殿中众人的描述,那出事之人的症状相同,倒似乎是同一种……”
眼见得杯盏上的水雾渐消,那茶香却是没散。程仙不由得觉得喉咙有些痒,他故意偏过头看向白衣青年,插了一句嘴:
“大殿中的人都是为这一事而来?”
青年不明白程仙为何问这一句,仍是实诚坦白道:“是。”
程仙冷哼一句,“求人不如求己,纵使神佛再灵,倒也管不了这么多人。”
青年被这话一刺,神色敛了敛,却仍是温和道:“客人这就是冒犯了,他人之信仰,你如何能佐使呢?”
程仙一噎,倒也无话可驳。
李临书顿了顿,看向白衣青年的眼神不由得带了几分探寻。不过她暂且压住这话中的论道意味,一手按在桌上,思索道:“以前村中可有发生过此类事情?”
白衣青年眼睫扑动,想了想后摇摇头。
一夜之间,村中数人发生类似的怪异之症,若不是传染性的疫病,就是村中有了阴物了。只是她方才进来的感知中,周围倒也算是安分。
李临书又问道:“村长可有解决之法?难不成还是按照以往祈求的法子,让龙神一个一个给药?”
青年恍然大悟,所以李临书昨日是为程仙求的药。
还不等白衣青年回应,程仙不禁嗤笑一声:“这么多人,龙神也是够忙的。”
白衣青年扶了扶额,没有应声。
一室安静,个人有个人的打算。那程仙终于是有些受不住茶香诱惑,忍不住问向青年:“你这茶是什么茶,怎的都歇了这么久还是这么香?”
被提及茶水,青年的脸色眼见得明朗几分,显出几分自得。他道:“这茶算是我这里的特产,茶叶不算稀有,只水是用的庙中井水所泡。”
说着,他站起身来,指了指庙宇后方,“用此井水泡的茶,茶香持久,滋味也是一绝。”
话毕,青年期颐的眼神看向程仙,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摆摆手,“我只是问问,不爱喝茶。”
青年笑笑,“无事,茶水中亦有舒缓精神的功效……”
“够了够了,”程仙忙地打住他,“我说我不爱喝茶。”
李临书忽地眼色一闪,曲着手抵在口鼻间,开口道:“这村子里的人,用的是哪里的水?”
此话一出,青年和程仙瞬间明了李临书心思。龙隐村荒僻地小,不出意外,村中的人大抵用的水也都相近。
青年垂眸,眼神落到那桌上茶水上:“除去龙隐庙中……村中人应该吃的都是同一口井水,即村子最里头的大榕树下的那一口井水。”
李临书再次拿起那桌上茶水,端视着它:“那我们便去看看。”
……
大榕树年岁颇大,自龙隐村有人居住时便长了起来,如今倒是得十几人合抱才能围得住。
树荫葱郁,阴影落到老井边上。井辘轳古旧,向井下看去,幽深纵贯一眼看不见底。
三人相视一眼,白衣青年自觉地上前去汲了一桶水。光影疏漏在干净井水中,更显得几分清亮。
“看起来倒像是没问题。”青年道。
李临书没有说话,正欲用手探那桶中之水,程仙忍不住道一句“师姐小心”。
她看他一眼,点点头算是知晓。水本就是她的属性,以感知探水,倒也不算难事。
等到李临书再此启眼,她面色显而易见的难看起来。她施了一个清洁术,语气嫌恶吐出两个字:
“恶水。”
旁边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她究竟是探知到了什么东西。李临书亲自走到古井边,望周围看了看,后用水剑斩下头顶一截树枝。
她再次阖眼,抑住胸中闷气,施了一个法诀,那树枝落入井中,等到李临书又冷喝一声——
“起!”
三捷乌黑的长条东西被树枝挑了出来,又被猛力摔落到地上。随之被溅到一边的,是暗红色的血水。
程仙认出此物,不由得一吓:“倒像是咬中我的那条黑蛇!”
白衣青年亦是一愣。他皱了皱眉,“难道是这东西敌害了村子中的人?”
李临书将那黑蛇与周遭的血水都扫视了一圈,吐出一口闷气。她看向青年,道:“或许这得问龙神了。”
“什么意思?”
李临书回看向龙隐庙方向,道:“若是龙神能解村中人的症异,便是说明,这蛇是祸事源头。”
若是不是,这便真有阴物作祟了。
程仙想起之前中蛇毒的模样,不禁问道:“是谁把这蛇弄到这里的了?”话一出口,他视线倒正好和李临书对上。
两人不禁想起在住店大堂中,那贞清道弟子们的闲谈。
“龙隐村中,野物多吗?”李临书又问向白衣青年。
青年眼中闪过迷茫,过了片刻才摇摇头,回应她道:“这我并不太熟悉。”话毕,他又补充说:
“只是村中人一向交好,对野物也是如此。”
李临书点点头,当做会意。
她和程仙就要离开,那白衣青年看着那地上黑蛇却若有所思。
只见他左右侧头,看了看周遭,随后去路边摘下一条长阔叶片,将地上的黑蛇收敛起来。
随后,他用树枝在古树下掘出一个坑洞,将那黑蛇埋了进去。他又捡拾了地上落叶盖在上面,这才了结。
做完,他跟上两人,面上抱歉:“麻烦两位等我了。”
三人又回了龙隐庙。村长见着三人在一处,倒也并不在意模样。也或许是因着为村中人求了半晌,忙的有些疲累了。
青年又沏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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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临书和程仙没喝,村长倒似很喜欢这茶,喝了一口后,精神恢复如初。
三人将榕树古井之意外告诉了村长,听闻是黑蛇之时,村长脸色莫名一变。
李临书趁势问:“不知这村中野物可多?村中人对待野物的……”
还没等李临书说完,村长急切打断她,只道:“你们多虑了。”他放下茶盏,语气有些严肃,“我们受龙神庇护,自是遵龙神之德,好生惜命。”
“不知是谁干了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村长话语间隐隐带了怒气,“说不定此次疫症就是龙神发怒征兆。”
“村里人自是相亲相爱,我们与野外生灵亦是互不相干。”
李临书一副了然模样,探究眼神没放过村长面上的丝毫神情。虽面上看着虽不似作假,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村子性子有些过于急切了。
程仙指了指大殿方向,如今殿中仍是跪满了人。“那龙神可有给出解救之法?”
闻言,村长不禁叹息了一口气。“此次受祸之人太多,从我自龙隐村待到至今,这是第一次。”
“不过龙神受大家供奉,自然是会保佑大家的,”村长话头一转,面色缓和了些。他话中隐隐带出一丝轻松:“龙神已经给了签兆——明日祸解。”
见村长如此虔信,李临书也不好再于此多说什么。她余光看向旁边那青年,心中倒是有几分想不通。
比起这村中祸事,青年仿佛更关心村长茶盏中的水。方才所谈之时,那青年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几人茶盏之上,如今见村长盏中水尽,他动作轻快,忙给人又续满了七分。
……
“师姐,你怎么看?”两人出了龙隐庙,程仙对这村这庙都无好感,忍不住问向李临书。
李临书话语清明,“村长话语有假,青年行为古怪。”
因着众人在大殿中祈祷,那村长不肯再带两人去神塑面前,只说会乱了规矩。
正在说话间,李临书面前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人急匆匆地要赶去庙中。
李临书扫过一眼,正要说出下步行动,身子忽地一顿,眼神只跟着方才那两人。
程仙随李临书看去,原来那相互依靠的男女中间,还夹着一个小孩儿。女人身上背着孩子,动作有些慢,男人很是不满,忍不住骂一句:
“能不能走快点儿!再是拖延,龙神该发怒了!”
女人哽咽着,又托了托背上的孩子,“我儿在叫痛……我们走慢些吧……”说到这里,那背上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亲的声音,叫痛的声音又大了些——
“啪”一声,男人给了背上的孩子一巴掌。他怒喝道,“还叫,还叫!说不定就是你昨日没诚心祝祷,那龙神才降下大祸的!”
背上孩子被一扇没了声音,女人一抽,还想说什么也都压抑住。只哽咽着,不敢再出声,跟着男人往那龙隐庙赶。
李临书心情复杂,移开目光,没再看那一家三口。她认出了那孩子与那女人,正是昨日在大门前的那一对母子。
程仙看出她神色有些黯淡,忍不住提了话头,欲打散这低沉的气氛:“师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临书眼神落到庞然大殿上,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今晚我们暗自来此一探究竟。”
她倒是要看看,这统管人事的龙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28. (二十七)林野疯长
夜色静谧,比之白日里乌压压的人群肃穆,此时的龙隐庙更显出一股子怪异。
程仙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疑惑道:“师姐,这我们如何进去?”若要探个究竟,那必得去到那神塑大殿。
李临书随意扫了周遭一眼,将手伸向程仙,她道:“你搭着我的手。”
程仙有些愣,没等他反应过来,李临书嫌他动作慢,一手抓过他跃跃欲试的手。
随即,李临书水剑显形,她右手控剑护住两人,然后左手捏了一个法诀。倏忽一道微光闪现,程仙身上感受到一股猛力,仿佛被扯到一个异地空间,等他再睁眼站定,人已经随着李临书站在了那神塑之下。
此刻虽无人在,殿宇中仍旧是点着秘密密码的香烛。故而虽在深夜之中,屋内却并不算昏暗。
李临书道:“这庙宇看着不凡,但周遭确没有法力守护。”不像那青鬼处,宅子普通,遍地都是青鬼的法力限制。
程仙应了应,他眼神还落到李临书拉扯他衣袖的手上。然则不等他再侥幸,李临书已然放开了他。
他心中实在觉得可惜。
李临书靠近了殿中龙神,他也就收敛了心思,视线随着她看去。村里人也真是舍得,塑了这么一尊大像,建构极为精妙,从底下仰望它,不论从哪个视角看去,都仿佛是在与之对视。
袅袅香火还在神塑前的炉鼎之中燃烧着,仿佛从来不受外界变化,只要有人信,这香便不会断。
李临书将视线收了回来,一面围绕着神塑走动,一面查看着周围的情况。
程仙扫了一圈,走到李临书身边,“我也是将这大殿之中看了几遍了,实在看不出异常。”
要么如果这殿宇确实只是寻常造物,要么,就是这背后的人藏得太深。
李临书默了默,垂眸思索了片刻。她眼睛转了转,随后将手伸向了龙神塑。方一触及,她心识忽地生出一股波动,倒让她不由得一惊。
她看向了程仙,神情严肃。“这神塑是不一般。”
“我要用心识探一探这神塑,你替我守在身边。”说着,李临书就地打坐,水剑也顺势悬在了李临书身后。
程仙张了张口,本想劝阻她,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李临书的心思,他是动摇不了的。
“是。”他只好点头应声。
房内寂静。程仙眼见得一股微光从李临书身上流泻出来,随后像是枝蔓一般攀附上了这殿中神塑。
而随着这股灵力触及到了神塑,先前还一副气势威严的巨大神塑,此时无由的便收敛了锋芒。
程仙不禁为李临书提起一股担忧,他舔了舔唇,双手紧握住,掌心已经冒出了汗。
再看李临书,原本是舒然的面容,此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李临书的心流探知了一股子不俗之力,她的意识忙地顺着那股缥缈之力追寻而去。
她很快定了定神,再睁眼,人身已站立在了一片茂密的草丛之上。
再放眼看去,这里似乎是一片树林,秘密密码的树木枝丫横斜,上面纠缠着绿萝藤蔓,天空都被遮掩拦截,只剩下疏漏的缝隙。
太过茂盛并不是好事。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再看地上杂草,长至半身高,疯狂的长势几乎要将李临书吞没一般。
所以这就是龙隐神的灵力源头?她都不禁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龙神了。
耳边有清风掠过,枝叶草叶相互碰撞,隐隐有叫嚣之势。或许也是她的错觉。被陷在这无边草野中,辨不清方向,李临书又左手掐诀,准备将搜寻的感知放大。
不想,这草与树似乎感受了李临书在施法,平白地就摇曳起来,随着树木茎叶的摇晃,林间的风势狂跑,吹得李临书几乎快睁不开眼。
她右手挡在眉前,眯了眯眼,正欲念诀,身子忽地一顿,眼睛忙往脚下看去——
地上身边的草似成了精一般,顺着她的腿脚就开始往她身上爬,李临书细眉紧皱,施了一个清洁术,可那绿草却一点影响也没有,仍是我行我素。
“放肆。”她有些怒了,忍不住斥一句,那草叶听到她的话后却更生了势头,收紧了缠住她的力气。
心中不妙,虽不知术法为何对它无效,但李临书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她看准了缠绕她的野草,这就下手扯去。
那野草属实精怪,见她动作,立即一丛分作几丛,一些迎着她的手而去,随地就攀附上了她的手臂,一些绕开她的手,仍是从别的方向往她上身环绕去。
不过一瞬之间,李临书全身就被纠缠住,那草故意惹她隐秘处,更是让李临书心头火起,只觉自己被调戏了一般。
“可……恶……”她被纠缠得胸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吃亏的滋味。李临书喘了喘气,所幸她平日里修为极强,这才还有余力。
既然法术受限,李临书忙地定神,将水剑召唤出来。水剑一现,那草明显是有了顾忌,纠缠她的力气也放松了些,李临书便趁势施法,一道闷声之后,茎叶爆裂开来,她才算是有了些自由。
她右手指挥水剑,将前方拦路的野草全然铲除,自己跟在身后欲逃出这片密林。然那草叶似知晓了她的想法,此刻也不遮掩了,一丛一丛的草全都朝她扑来——水剑割了一茬又一茬,李临书有些支撑不住,正欲再施法撤回到现实中去,野草似发了疯一般,半点不让,包围她的势头更猛。
趁她一分神间,扑拥上来的野草瞬间就将水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李临书的剑与心本是一体,如此缠覆,一时间让她失了分寸,整个人就被野草缠住,桎梏了脚力。
她还欲挣脱,树林间的绿藤飞闪而落,左右之间立即绑住了她的双手,只她脖颈还能自由。
李临书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屈辱。她瞪视着这无边绿林,冷冷道:“阁下若是讲礼之人,当出面一见,何故躲在背后使用此等阴招。”
绿林无声,只耳边清风徐徐,算作回应。
“当真是……”她气得想大骂,忽地面色难看。
耳边的清风依旧,但无由来的,在李临书听来却像是讥笑一般。那缠住她四肢的草叶藤萝,用紧了力气,与她相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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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分说地将一股异样感知灌注于她。
“大胆!”李临书第一次感受到平日里太过讲礼的憋屈,此番她想骂人,却想不出几个凶煞的词句来。
明明上头是被林木遮拦的天空,她却觉得一股刺眼的光从上罩了下来,双眼受不住此等白灼而被逼出水意。明明周遭是林间阴翳,她身上却生出一股燥热,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觉得心间仿佛是被蚂蚁噬咬一般,十分难耐。
四肢也渐渐被抽离了力气,她有些站不住,原本那纠缠禁锢她的藤萝,此时反倒成了她借力的凭仗。
她觉得口中干渴,眯了眯眼:“你到底是谁……”浑身的莫名第一次让李临书快丢了控制,甚至掩盖了心底泛出的一丝焦虑。
“……”她喘了喘气,还在试图找回自己的意志。
风声依旧,若是平时修炼,她或许也会觉得听风是一番雅事。但此时的她,实在是有些厌恶了。
她不由得垂了垂头,晃了晃脑袋。
倏忽间,一道熟悉的人声给了她一丝清醒——
在刺眼白光中试图睁眼,属实是一件难事。被压抑的视线同脑中的意识一起,漂浮于世间找不到立足……
那不如就放开了它。
李临书听到程仙的呼喊声,脑中一声警醒,倒是给了她一点思路。她四肢依着周遭的束缚,放弃了抵制,双眼丢开威压,顺势阖上。
没了试图追寻的目标,亦没有困扰身心的杂物。李临书只觉脑中心中,都是一片清明。
原本还在抓着她四肢不放的藤草,见她忽然放弃反抗,倒像是失了章法一般,渐渐放开对她的纠缠。
李临书能清晰感知到,冰凉的藤萝枝叶窜过她的双手双腿,窸窣动作间,她感受到一股淡淡的痒,虽心上波动,但她最终是没有抵制。
不过一瞬,藤萝抽离,长长的野草扫过她的肢体,没了那股疯狂劲头。
她凝神静气,趁着那野草退去的一刹那,心中默念法诀,原本被野草包裹的水剑感应到她,微微颤动——
随即一道爆裂声,水剑裂碎开来,原本锋利冰冷的白刃四散空中,野草察觉响动,忙又追寻而去,然而李临书此时已随着爆裂的水剑逃离了心境,虚空之中只余一阵漫天四散的水雾。
“呼……”
“师姐!!”程仙眼见得李临书满头大汗,连入定也没了力气,自己忙跪身上去扶住她。
“你……你这是怎么了?”他见她不住喘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以为她是在心境中受了重伤。
李临书方才被人揽在身边,此刻靠在程仙肩上,心中微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缓了缓,想推开面前的人,但等她用力之时,才发现手上没有劲儿。
“……”她心叹口气。
程仙没察觉到她的动作,还在关切问她:“师姐在里面遇到了什么?是受了重伤么?我能为师姐做些什么?”
李临书咳嗽两声,道:“你先放开我。”
程仙以为是自己揽她太用力,“哦哦”两声连忙放开她。
29. (二十八)暴怒王二
程仙退开几步,手却仍旧是拿着她的袖子:“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李临书对上他的眼神,话语噎在喉头,实在不知该如何回他。难道对程仙说,她在里面被人引诱情动了么?
无奈,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没找到那怪异来源……”还被人捉弄了一番。
程仙松下一口气,道:“没寻到便罢了,师姐不必纠结。”说着,他轻轻捏了捏李临书的手,浅笑安慰她:
“师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李临书眨了眨眼,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烫。
她被程仙此番举动弄得有些懵怔了。
“师姐?”见李临书身上呆滞,程仙有些疑惑,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师姐?你真的没事吗?……师姐?”
李临书忙地回神,“啊……”她咽下一口水,有些尴尬,故意转开眼神看向别处。
她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随后又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强行压住面上的慌乱,“我没事……没事。”
程仙此下是真奇怪她到底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了。他从没见过李临书如此拘谨。本来还想关切她,她却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临书推开程仙几步,又看了看周遭。等到再回过身来时,李临书面上又是元清教中的大师姐那般肃然了。
“这龙隐神能勾起人心中的欲望。”她正色道。
程仙被这话一愣,心中一瞬而至的,是李临书方才对他的疏离。
师姐的欲望是什么?他差点就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咽下喉咙。
李临书似乎决心不提方才经历,只垂眸思索着龙隐神与这个村子的联系。两人心中各有心思,还不等再交流,李临书忽地眸色看向门外——
程仙视线自然也随她看去,耳边传来了走动谈话声。
两人相视一眼,悄悄退到神塑背后躲了起来。说来也是奇怪。这龙神像虽然塑造得庞大无比,然等两人来到后面,却发现留在神塑后面的地盘意外的逼仄。
李临书正要施法将两人缩小变化,忽地身子被程仙一揽,与他紧紧贴住。她施法被打断,神情还在懵怔中,人已经被程仙抱入怀中。
鼻间是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两人身高差不多,她的头与他的头恰恰错开,微微一偏动,鼻尖就蹭上了他的脸颊,此番触动,更是让她浑身一僵。
程仙似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眼神瞥向外面,嘴唇凑到她耳边低语:
“师姐小心,外面人进门了……”
正说着,那大门应声而开。
“赵师兄,我们真要搞这么大动静吗?”原来是贞清道的弟子。
那小弟子有些害怕,话里还带着颤抖。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弟子,话语嫌弃,瞥了一眼他:“小包,你以为大师兄不想施法瞬移吗,还不是为了照顾你!自己法术没学好,总是拖累我们……”
王二有些不耐,道:“闭嘴!知道我们这是夜里行事还在这叽叽喳喳,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被人一训话,一大一小连忙脖颈一缩,齐齐点头喊应道:“是!大师兄我们知错了!”
王二扶额,心中直后悔带了两个蠢货出门。
三人进到大殿内,目光随即被殿中巨龙神像吸引,不约而同发出吸气声。
王二捏着下巴,靠近了神像,随即将殿中的摆置全都扫视了一遍。
贞清道弟子下山游历,正好走到这龙隐村。听闻龙隐村中有座龙隐庙,求事皆准,他们一群人也就想进来一看究竟。结果当时正遇着什么龙神诞辰,一群人乌压压地跪在大殿门外,遇见他们还硬说什么见者皆跪。
笑话,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师爷,他们修道之人,可再没有别的跪处了。
所以,这龙神也就没个机会再看。
谁知道这村里又莫名其妙犯了疫病呢。王二虽败给了李临书,但是修为却也不算低。
同李临书一样,他也发现了这龙隐神大抵是有问题。
除恶卫道,是修道之人的责任,既然他们贞清道遇上了怪物,那么正好便借此机会,扬扬他贞清道的名声。
“我的天啊,这就是村里人拜服的龙神?”那姓赵的忍不住感叹,倒是都说出了殿中几人的心声,“村里看着这么穷,所以是把钱都拿来修这破神像了?”
“也不知这破神能不能保佑他们。”他忍不住讥笑道。
“赵师兄,你别乱说,别人的信仰我们可管不得。”那小包道。
姓赵的毫不在意,“除了我们贞清道,其他都是邪魔外道。”
王二没理会这两人,只自己慢慢在殿中转了一圈。疫病之事来的奇怪,说不定就是这龙神庙里出来的。只是虽心里觉得奇怪,要真落到实地,他却是也是迷糊。
无意间,王二的眼神便扫到了神像背后。
程仙注意到王二的视线,忙地又将李临书往自己身边扯了扯——可李临书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她与人真的贴的太近了!
而且是在那密林心境之后!
人一旦起了奇怪的心思,就再也回不到当初心静如水的时候。李临书先是觉得尴尬,被拘束在此,困了片刻,她又生出一股气来。
若不是这小子打断了自己施法,两人现在何必如此局促。
正苦恼间,程仙忽地一脚踏空,李临书只感到一股猛力,自己就被扯着往下摔。
原来两人是站在神像后面的台阶上,如今他一失足,先前还是揽着李临书动作,此刻变成了拉扯她的动作,两人直直往地上落去——
“……”
李临书不愧为第一修道界第一。
电光火闪间,李临书反之一手将程仙揽入怀中,一手稳撑在了地上,两人这才没摔。
程仙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对李临书作口语道:“师姐,对不住。”
不过两人这一番动静,成功地惊动了外面三人。再抬眼间,便是王赵包三人一手撑着下巴,一脸寻味地看着李临书和程仙。
“啧啧啧,”王二方才的凌厉全然消除,眼神又将程仙来回打量了好几回,满眼的调笑。
李临书睨他一眼,冷声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王二双手抱臂,反问她:“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话刚说完,他又忍不住哄笑,“啊呀我这记性,刚刚才看见你们在做什么,这又开始明知故犯了……”
赵包二人:……
大师兄这脸色未免转的有些快了。
见着王二这嬉笑脸色,李临书没再答话,不欲再管此人。
王二收敛了神情,瞥了一眼程仙,话却是对李临书说的:“你们也觉得,这村里的疫病,与这什么龙神有关?”
李临书也不想在正事上浪费时间,“这龙神确有怪异。”忽又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她看向王二:“井中的黑蛇,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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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所为”
“黑蛇?”
小包忽地捶手顿足,“莫不是我们进村后的遇到的那个野物?”
王赵二人有了印象。“区区一条黑蛇罢了,这世上淹死人的井水多了去了,谁在乎那一个野物。”
李临书皱了皱眉,冷声呵斥王二:“你的修炼莫不都是喂了狗了么?”
“那黑蛇身上明摆着附有法力。”
“且与这龙神庙中的香火,同出一源。”
殿中众人皆是被李临书这话一震。
王二脸色一黑。李临书的冰冷语气,让他不禁回忆起之前被克制时的情景。
她仍旧是这般自傲,仿佛一切都不入她眼一般。
他沉默不言,只是眼神冷了几分。赵包二人见着王二脸色不对,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谁让这元清教大师姐偏是大师兄的克星呢。
不仅修为高她一头,还是女子身份。
李临书倒没注意这方情状。她思索了一番,审慎道:“这龙神庙虽是怪异,但是法术藏得极好,我们还是不要妄自行动。我方才用心流探知了这神塑……”她敛了敛神情,正色道:
“我想我们还得从村长和白衣青年那儿再问问。”
说着,她对程仙侧了侧头,又扫了贞清道三人一眼:“且看白日里这村中疫病有无缓解之状吧。”
话毕,她示意几人出去。程仙随着李临书动作,赵包两人也都要听话出去,只王二一人定在庙中,似无所知一般。
“大师兄?”小包见他周身低沉气压,忍不住探问他。
王二抬眸,阴冷眼神将两人吓了一跳,他随即又转向了李临书:“凭什么我们都要听你的?”
李临书驻足,视线后移,双唇抿成一条线,不知这人为何发作。
王二冷笑一声,面上讥讽,“不过是一时败下阵来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指教我?!”李临书见他神情不对,眼中忽地一闪,来不及阻止。
王二扫过她一眼,手中却是早已做好了决定一般,右手捏诀,顺势一挥,一道猛烈强力打向神塑——
只听“轰隆”一声,这大殿似都在摇晃,殿中几人忙地稳住身形。神塑下身被炸裂开了一角,石料灰尘飞扬弥漫了满室,扑得四人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挥手扬尘。
“你莫不是疯了不是?”李临书看清了那被打裂的神塑,原本高大悚然的模样,因着下身残缺的一脚,倒更显得危险,仿佛下一瞬就要朝他们摔落而来。
王二全无顾忌,面向神塑,背对后面人。“我疯不疯不与你元清教相关。你若是没法了,要逃了,我也不管,而如何来处理这村中怪灵一事,也望你别来干预。”
李临书被这话一气,当真是再想暴揍他一顿。
所以这家伙,仍是不服当年之事,今日才故意搞出这些来风头。
王二将神塑看了看,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既然村中有怪力乱神,我们贞清教除魔卫道,自是要将怪灵都铲除干净!”
“是是是!”赵包二人连声喏喏,面上却是惶恐不定。他们不禁往殿外看去,心中纠结:搞出这么大动静,要是被村里人发现该怎么办!
还不等两人再多想,王二又开始施法,随着他双手挥动,两道猛力又砸向神塑,一力击中龙神发冠,那珠玉长旈瞬间碎成烟尘,一力击中神塑壮伟的前胸,一声闷响过后,刺啦的干裂从胸膛往四方漫延,看得人是心惊胆战。
30. (二十九)抓捕龙神
“不知所谓!”李临书怒喝一声,立即施法要阻止王二。不曾想这倒正中王二下怀,他心中不知多想再和她打一架。
李临书显出水剑,欲逼王二停手,王二随即一个转身,一股强力掷向李临书,方才没用上的长剑也顺势朝人刺去。
“师姐小心!”程仙一面躲避着王二的无差别攻击,一面提醒着李临书。只听一声爆裂声响,大殿正门被破开一个大洞,外面天光尽数照了进来。
小包咬着拳头,冲身边人呐呐:“赵师兄,我们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李临书眼神冷冽,随即一道寒意从她右手掌心扑向王二,王二反应亦是极快,手中掐诀,借召回的长剑打乱李临书施法,随后一击破开那迎面寒冰。
双方僵持不下。
正待殿内寂静之时,大门外传来了人声动静:村长住的离这里近,听闻了庙中异动,忙找了白衣青年一起,不曾想,村中人亦是被这动静惊动,一群人就此聚集着赶了过来,一进庙门,正好看见此番场景。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做什么!!”村长忙地往前,厉声呵斥着几人。
“他们在破坏龙神庙!”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的村民怒火朝天,一些人捡了周围器物就要扑向程仙他们。
李临书皱了皱眉,只觉这事情被王二给闹大了。还不等她再想法子安抚后面村民,王二笑呵一声,冲李临书道:
“大师姐,若是前后为难,那我来帮你抉择吧!”话毕,他上身往后一退,掐诀猛地施法击向正殿大门房檐——
这龙隐庙本就建得好大壮阔,随便一梁一木都能砸死个人,如今他击穿了房檐门首,原本架构在一起的木头石瓦全部往下陷落,而地面的村民还举着铁铲棍子直往前冲!
这王二是在故意给她下套子!
他知道这房檐定会砸中地上的村民,而李临书也绝对不会不管他们!
李临书咬了咬牙,转身看向背后,房檐下的村民已被塌陷的巨大房檐吓的手足无措,她双唇翕张,默念法诀,掌心涌出一股寒气飞向塌陷之物,不过瞬时间全然冻结。
而王二也就趁此机会,丢向那神塑的法术更加猛烈,一声一声爆破声后,被破坏得已看不清模样的神像似乎终于受不住攻击,左右摇晃起来。
“抓住那个道士!”
“他这是在杀神!”
“龙神会降罪的!”
后面的村民见李临书定住头上房檐,注意力也都落到王二身上,又开始动作往前涌。
李临书将掉落的木梁石瓦冻成一块,一齐甩向王二,准备先以此绊住他,不想王二反应迅速,他脚步轻垫,正好从寒冰杂物上借力,随后一脚将那团寒冰踢向神像——
他动作极快,在跃身之间丢给李临书一句话:“士别三日,当更刮目相待。”话毕,那寒冰在众人毫无预料间砸中了龙神巨像,再也抵不住重击的神塑下身断裂,上部石块四散,像陨石一般往四周飞砸。
殿中已聚集了好些人,李临书没来得及收拾王二,如今又要赶快施法救助那些无力的村民——
她左手两指往水剑一抹,鲜血祭阵,一圈淡红色的冰罩从她快速绘成的阵法中立了起来,将整个大殿一分为二。
飞石猛烈,又叠加上李临书与王二的共同法力,砸向防护罩的石头亦是砸向李临书,她只觉胸中一股闷气,紧闭的嘴角间已隐隐流出鲜血。
“师姐!”忽闻背后一声呼喊,李临书回眸,看见程仙手撑着她肩背。他知道李临书不会放弃这些人,此刻也不劝阻了,只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含光。
所幸,包赵二人,连带着王二,也知晓除恶与救人是两回事,此刻也都用法防护着那到处飞散的巨石。
等过一场浩大的尘埃落定后,殿里才算是平静下来。
“……”
“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最先开始的是哭声。村民见着龙神巨像已毁,如今连斥责王二等人也没了,只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神像毁了……龙神发怒了……”
“龙神不会再庇护我们了……”
“我们没有庇护的了……”
王二对一众人的哭诉毫不在意,眼神落在那神塑放置处,眯眼还要看个究竟。
“那是什么?”小包指着那只立着半只脚的神座,忍不住发问。
众人的目光随他手指看去。
虽神塑已毁,神座却因着又矮又厚逃过一劫。如今烟尘落定,只见一堆废石上,一条盘曲的暗黑巨蟒现出身形,它从灰土中窜出一个脑袋,斯哈斯哈地朝众人吐着信子。
后面有村民亦看到此物,哭声梗在了喉头,“啊”一声后摔坐地上,浑身颤抖。
王二看出了端倪。他不禁扫了一眼后面村民,话语间都是嘲弄:“却原来,龙神不过是巨蟒扮作的……”
一想到全村人对其毕恭毕敬,只当神明庇佑,如今看来,属实是讽刺又荒谬。
“不可能……”有人呐呐道,话语间却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害怕。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如此庞大的一条黑蟒,眼见着已非寻常野物,不吃不喝寄生于神塑之中……
“它不是龙神!”有人叫喝道,“龙神会满足我们的心愿,龙神一定在的。”
王二却执意要打破众人幻想,冷冷说道:“若是妖物怪物,你们凡人随便一点祈求,又有什么办不到的!”
此话一出,殿中四下俱静。
王二所说,确实如此。
然不再等殿内众人反应,那黑色蟒蛇开始窜动起来,粗壮的蛇尾一扫,石砾木块全都被扫飞一边,又掀起一股烟尘。
趁着一群人捂着口鼻咳嗽没注意它,黑蟒抽身而动,它形体虽大,但动作十分灵活,又扬起一阵混乱,趁机就要逃离。
“抓住它!”王二大喊。李临书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也追着那黑蟒而去、只是这黑蟒皮糙肉厚,对村内环境也是十分熟悉,扭曲窜动间,几人险些跟丢了它。
一逃几追,众人眼见得它黑影拐过巷口,等再闪身过去,黑蟒已不见了踪迹。
李临书环视了周遭,与程仙对视一眼。他们随着黑蟒,来到了之前的老树古井边。
老树粗壮,李临书眼色快,捉见树干后擦过一道黑影。王二亦有察觉,正要施法打向那边,李临书抬手制止了他。
“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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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以为是她要独揽功劳,眼神不忿。
李临书白了他一眼。
她默不作声丢过一道法诀,将藏身之人敲了出来。
一个玄色衣衫的滚在地上,眼见着对上的是五个道士,脖子一缩,忙地跪地磕头求饶:
“求几位师父放过我!”
“我叫惠隐,是个好人,几位师父是不是抓错了人啊……”
他张着嘴啊啊求饶,两排白牙在天光之下格外亮眼。
王二看他弱质样,忍不住瞥了程仙一眼,程仙自然是注意到这方不好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李临书抿了抿嘴,走近惠隐。见有人靠近,惠隐恐惧模样更甚,忙得闭紧了双眼,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她用水剑挑起他委地长衫,一条细长如绳的黑色蛇尾倏忽从几人眼前扫过,看起来与之前的黑蟒并不相像。
惠隐脖颈脸颊泛起红晕,更低垂了头。
王二这下算是明白了李临书之前的审慎。以他的修为,自然能察觉出,此人与那殿中黑蛇,不是一类。只是方才情急,倒差点忽略了。
此人说他叫惠隐,偏这又是龙隐村。
李临书问道:“你与龙隐庙中的龙神,有什么关系?又来这井水边做什么?村中的疫病,可与你有关系?”
惠隐见几人没有要降服他的情况,松了口气。他吞了吞口水,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张了张唇,很是纠结。
王二有些不耐烦,“你知不知道我们正在降服那作怪的蛇妖,你如今可是我们怀疑的第一蛇选,还不从实招来?!”
被这话一下,惠隐身子又是一缩。他眨了眨眼,看向了似更好说话的李临书,他这才道:
“我……其实我就是庙中的龙神……”
“那疫病与我无关,我来这井水边是为了救治村民……”
这话,让几人皆是眉头一皱。
王二挑眉,“我们抓的就是那逃窜的‘龙神’!”
一听这话,惠隐连忙摆手,辩解得舌头差点打结:“不不不,我不是龙神!你们要抓的人不是我!!”
李临书蹲下了身子,对他平视:“你好好说话,怎么一会儿说自己是龙神,一会儿又说不是。”
惠隐一哆嗦,从袖子里抖出一小包粉末,他提着那袋粉末,似邀功状:“我知道村中发生了疫病,这是我用我的护心鳞,一点一点地磨成了粉末,我准备把这个投入到村里人都喝的井水中来救治他们。”
“至于那龙神……”他回忆了片刻,老实道:“这村里很久以前就信奉龙神了,但是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一直也没看见有真的龙神来管他们嘛,所以我就寄住在了那龙神庙中,吃吃他们平时供奉的香火……”
“他们信奉他们的神,我吃点儿香火,平日里还总满足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治病救人,这……我也不算白嫖嘛。”
惠隐鼓着一双可怜的大眼睛,将他们都扫了一圈,话语恳切,倒一时让几人说不出话来。
李临书敛了敛神色,又问:“那有关这村中疫病,你知道多少?”她注视着惠隐的眼睛,“你可知道,还有一条巨蟒蛇妖,方才正从龙神庙中跑了出来?”
惠隐眼神疑惑,“可是龙隐村中,一直只有我一条蛇妖啊?”
31. (三十)假作真时
“不可能,方才那么大一条巨蟒,就埋在那巨像底下,因巨像碎裂了它被人发现,这才又往外逃窜……”程仙又看向罪魁祸首,王二倒是毫无自觉,甚至脸色颇有得意之色。
“那巨像碎了?”惠隐却忽地发问。他脸上显出无措,手里的粉末也失神掉落到地上。
他垂眸,语气低微,像是在解释:“这村里先前确实是有龙隐神的。”
“我寄生在神像中数载,也算历见了村里人不断修护添补那巨像……初时候,我也能从那巨像下感知到有一丝微弱的神力。”
李临书问道:“那你可知这龙隐神来源?”
惠隐想了想,回忆道:“我只偶尔听人提过几句,很多年前村中大旱,颗粒无收,白骨荒露……龙隐神见此不忍,破戒使用神力,天降大雨救了此地。后来村里人就开始信奉它了。”
“只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反正自我来到此地后,我从未遇见过什么龙隐神。”
李临书又问:“那……近段时日,你可有察觉这村中有什么异常?”
惠隐看向她,又扫了一眼旁余几人。
“你什么意思!”王二动了动筋骨,冷眼瞥向惠隐。
惠隐吓地抱头,却还是如实坦白:“没有没有!只你们来了后,这村里就突然起了疫病……”
李临书制住王二欲上前的动作,冷冷呵他一句:“别在这儿添乱!”这话似一剂猛药,定住王二的神,只他自己面上通红,气闷不已。
她审视着惠隐,话语间也肃然起来:“如此说来,你能感知到我们进了村庄?”
几人先前从未想过这个方向,也都尽然看向惠隐。
“……”惠隐默了默,这才道:“我借那神像之力,能察觉一二。”
李临书捏着下巴,垂眸思索,随后指了指程仙,“那日咬伤他的,可是你?”
程仙意外掺入这问话当中,倒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动了动唇,似欲言又止。
惠隐视线落到程仙面上,终于有些委屈了,“我当时并不想要咬他的呀,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几人皆是一愣。
从来都是听说人遇蛇则躲的,倒是没听过有人主动去撞的。王二三人“噗呲”一声笑,看向程仙的眼神满是嘲讽。
“大师姐,我真不知如此蠢笨的弟子,到底是如何能得你的青睐,比之徐白,真是差远了。”
李临书面上倒是风轻云淡,不以为意,“身边带谁是我的意愿,与你何关。”
王二被这话一噎。眼睛眨了眨,他一时间倒真想不出个由头:与他何关。
“那井中的黑蛇,你可知晓?”李临书又问。
惠隐眉头一皱,似乎并不知道李临书在说什么。
她走到水井边,指了指那幽深井口,对王二道:“你将那日批斩黑蛇之事,细细说来。”
王二不喜李临书的指唤,但是此事又关系查询,于是不情不愿道:
“我们从龙隐庙出来后,路过此井,恰好一条黑蛇从这古树上掉落下来,见它有攻击之势,我便一剑将它了结了。”
末了,旁边小包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大师兄只将它断成几节,我们就没管了,至于它最后是怎么落到井中的,我们也并不知晓。”
见惠隐眼神仍是疑惑,李临书质问他:“若你不知这井中黑蛇一事,那你怎么会来井中投药?你那护心鳞,又能对症治疗吗?”
“我真的不知,”惠隐一把揪住胸前衣襟,着急解释:“村中人都饮此井之水,这是能快速帮助他们的最好方法……”
他又拿起地上的药包,举着要递给李临书:“我的护心鳞能解百毒,要不是因平时吃着这村中香火,我可不会如此舍得的!”
见李临书眼神审视,他也不知她是信没信。
她眼睛抿了抿嘴,对惠隐道:“即如此,你把那药末放进去吧。”
惠隐这才松一口气。他站起身,刚要丢进去,李临书忽地一顿,“等等。”
只见她口中念诀,左手一挥,一道白刃剑光落入井中,随后又跳出几节黑色物体。
众人定睛一看,皆是一怔。
这与前日里他们来此所遇的黑蛇,一模一样。
程仙皱眉奇怪道:“我们不是已经将那毒物弄了出来吗,怎会还有……”
李临书心中也是怪异,她当时绝不可能有所疏漏。
“难道是有人又再次投毒?”王二猜测道。
李临书摇摇头:“纵使是再次,这蛇也不可能长得一样。”
程仙这也才注意到,那黑蛇的花纹与断裂长度,确实是与前日里如出一辙。他与李临书对视一眼,忙去到那古树之下,青年埋葬黑蛇的地方。
落叶未腐,厚厚的一层掩埋,看着很是明显。他掘开了那覆盖的落叶土层,展现了先前的坑洞——
果不其然,原本被收敛在叶片里的黑蛇尸体,已没了踪迹。长阔叶片已经变了颜色,从鲜绿褪至衰黄,也正昭示着,这的确是先前埋葬蛇体的地方。
程仙皱眉看向李临书,道:“莫不是那白衣人欺骗了我们?”
王二几人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惠隐却像是猜到,忍不住插嘴,“你们是说时久吗?”
“时久?”
惠隐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变了变,“就是那个总跟在村长背后的白衣青年,他叫做时久。”
他垂下手,一心想为那青年说话:“时久是个好人,你们别错怪了他。”
程仙冷觑他一眼,道:“你说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们可是一点儿不了解他。再说了,你是不是好人都是一回事,我们可不一定相信你。”
惠隐争辩道:“可是他就是好人啊。”
“那你说说,他怎么就是好人了?”程仙不依不饶。
“我……”惠隐被这话问住,语气弱了下来,“我感觉他是好人。”
旁边几人齐齐白了惠隐一眼,只觉这小黑蛇脑子不太行。
“那你说说这时久的来历。”程仙撇了撇嘴。
惠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止了话头。他目光闪躲,声音呐呐道:“我……我也不知。”
依据惠隐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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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村中待了数十载,可眼见得时久那么年轻,又常随村长身边,他竟然不知道时久来历?
几人这下算是真的对时久起了怀疑之心。
李临书一面听着惠隐几人讲话,一面盯着地上还在流淌污遭血水的黑蛇,若有所思。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又转头看向惠隐,似是在两相比较。她走到惠隐身边,拿起他一只手——
左手两指倏忽划过,惠隐手掌显出一条血痕,鲜血血迹一滴滴直往下流。
惠隐尚在发愣,人只随着李临书动作。她将他的手放在黑蛇上方,流出来的血顺势落到黑蛇尸体上。
李临书又掐诀施法,一道微光闪过,那黑蛇忽地开始冒烟,并发出滋滋的声响。
众人一惊,没过一会儿,黑蛇尸体就消失不见,只地上留下一滩黑水。
“这是什么意思!”王二忍不住凑近了看,那黑水已渐歇了动静,看着只像是掺了墨的普通水一般。
李临书放开惠隐,看向众人,解释道:“这村里确实只有惠隐一条蛇妖。”
她抬眼看了看茂密的树干枝叶,又回看幽深井口。“有别的东西冒充惠隐,你们斩断的黑蛇是假,我们在龙隐庙中遇见的巨蟒,也是假。”
“假的?”王二有些不相信。
李临书肯定道:“我施法探知过了,那黑蟒与这井中黑蛇,是故意沾染惠隐身上的气息。”
“谁这么干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王二忍不住又追问。
李临书皱眉:“这个答案,我也想知道。”
……
几人回了龙隐庙,去寻时久问话。
村长和一部分村民失神落魄地露坐在外面,看着破烂的大殿,没有动作。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方才殿中的大蟒,众人也都看见了,如何说服自己一直供奉是蛇非龙,无人明了。
时久仍是一身白衣,他煮了一桶茶水,为散落的众人递水。村长摇了摇头,没有接。
李临书想了想,把时久引到偏殿——
一进门,程仙、惠隐、连带着贞清道王二三人,都候在了殿中,自他一进门,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你们这是?”时久眼神疑惑地看向几人。他的眼神扫过惠隐,只当他是和李临书等人是同门,没甚在意。
“我们要知道你的来历。”程仙道。
几人看出时久不认识惠隐,眼神暗中看了看惠隐,这小黑蛇眼睛里倒是闪烁着微光,似对时久很有好感。
时久神色一顿,不知他们为何对自己产生了兴趣。脑中一思索,恍然知晓,原来他们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啊……”他提了提一只袖子,一手背在身后,无可奈何地泛起一丝苦笑。
“时某不知是在何处与各位生出了误会,罪过罪过。”
“你就说你的来历好了,别扯一些乱七八糟的。”王二不耐烦了。
时久拱了拱手,满脸歉意,“让各位失望了,并非我不愿告知,只是……”他滚了滚喉咙,道:“连时某自己也不记得我的来历了。”
32. (三十一)斩断獠牙
三年前,村长在村口捡到了一个昏迷的白衣青年,他将其带回了家。
这青年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看起来也不像是得病的样子。村长向龙神求过药后,这青年又昏睡了三天,最后才慢慢醒来。
只是醒来后的青年,没有了任何记忆,只知道自己的叫时久。
也罢,村长孤家寡人一个,也就将时久收为义子,随他一起打理龙隐庙中事务。
如此简略的叙述,简直让程仙王二大跌眼镜——
“就没了?”王二不甘心,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时久,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时久眨眨眼,面上无奈:他是没有其他半点儿记忆。
程仙转头看向惠隐:“就凭他说的这点儿东西,你凭什么说他是好人?”
时久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几人之间又起了内讧。
惠隐鼓着嘴,瞪向程仙:“我都说了,我感觉他是好人!感觉!!!”
王二插嘴道:“大师姐,你不是有那什么特殊心流吗?这时久记不得的东西,要不然你施法探一探?”
虽则王二说的有些不客气,但李临书本也打算这么一试。
她询问的眼神看向时久。
“也好,”他浅笑一番,“若是几位能帮我找出我的记忆身世,我倒是十分感谢各位。”
李临书让他就地坐下,随后自己也打坐入定。她掐诀施法,一道幽光自虚空中流入时久脉息,李临书也随即阖上了双眼。
然只是片刻之间,李临书又皱眉启目。
“师姐?”程仙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关切地贴紧了她。
李临书摇摇头,面上也是疑惑。“不知为何,我只能看到一片白色水雾。”
没有幻境,没有情景,没有记忆。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着这么个情况。
李临书还要再试,手中掐诀,可对面的时久却发生了意外——
方才还闭眼静坐的人,忽地便没了意识,歪着身子往一边倒。
“怎么会这样?”惠隐见状,忙地凑身过去扶住时久,可两人一相触,惠隐忽地僵住了动作。
王二皱起一张脸,冲惠隐吼道:“喂,你这又怎么回事?”
惠隐猛地一抬眼,原本水润的一双眸,此刻意外血红无比,好像要将眼前人吞吃入腹。
纵使王二也被吓得往后一退脚,实在不明所以,这惠隐怎的就意外发作了。
李临书察觉气氛不对,倏忽间收了心流,站起身来,示意几人退开。
她冷冷道:“这惠隐,看起来似乎是被人控制了心识。”
王二莫名其妙:“你不是探的时久的心识吗?怎的这惠隐又被人控制了?”
李临书没搭理他,一手显出水剑,一手画着降服阵法。
再看那惠隐,他丢开手中的时久,一双血瞳只扫视着李临书几人。只听“轰隆”一声,一条巨蟒显形,倒与之前大殿中的一模一样。
“将那时久拖开!”李临书吩咐着几人,自己跃到空中,与巨蟒对峙。
“惠隐,心识在已,莫要被他人所误。”她站在降服阵法中央,左手不断地画着清心咒,金色咒符似水一般流向惠隐。
巨蟒张开獠牙,锋利之间可见闪动的信子。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地传到李临书耳边:
“什么叫心识在己?”
虚空之中的李临书一愣。
这声音,分明是她在元清山上,误入他人幻梦之时所听到的声音。
“你究竟是谁,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临书心中警铃大作,厉声质问道。
底下王二却忽地插嘴,话语间毫不客气:“李临书,你脑子昏头了吗,在跟谁说话呢!!”
李临书看向底下人,又迅速看向巨蟒——
她迅速反应过来,原来这人虽控制了惠隐,却用的是她才能感知的声音与她对话。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且速速从惠隐身上离开!”李临书举起了水剑,对向张开血盆大口的惠隐。
那人却肆意笑道:“我若是不离去,你便是对我刀剑相向么?那……我倒是很期待呢……”
李临书皱眉,虚空之中释放了寒气,逼向惠隐。
巨蟒长尾一阵扫落,偏殿之上的房梁瓦石一径塌陷,天光从破洞之上漏了下来。对这李临书的威逼,巨蟒全无顾忌,甚至借势挑衅。
“李临书,你到底在做什么!放寒气冻死我们自己人吗!”王二有些受不住,冲李临书吼道。
程仙耐不住了,虽自己也在瑟瑟发抖,偷偷站在了王二背后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有本身你上去和它斗啊,在背后叨叨算什么!”
王二一个趔趄,咬紧牙关,瞪向程仙。
而几人边上,先前忽地昏迷的时久,此时悠悠转醒,一睁开眼看着屋内场景,忙地揉了揉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是……?”
程仙对他也是没好气:“还不是因为你,那小子一碰到你之后就丢了意识,莫名其妙开始发疯。”
时久眨眨眼,真是觉得委屈。
半空之中,李临书看着着失了意识的惠隐,费心思索着要如何处理。
那人不断絮絮说着:“我为你设的局,你可喜欢?”
“你怎的不动作了?”
“莫不是舍不得?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哎……当真是优柔寡断,像你这样,如何能成事?”
“不如,我来助你一番吧!”
话毕,巨蟒蛇尾一甩,地上顿时开裂一个大洞,地砖碎石飞溅,恍若天降流星一般。
王二将时久扯到安全处,骂他道:“天下刀子也不躲是吗!”
李临书忙地催动寒气,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将满头飞石全都冻结起来。随之,寒气翻涌,凝冰似水潮一般往惠隐扑去,所漫之处全都封固成一片。
巨蟒似也有些受不住这寒气,落在地上的身体左右不住摆动,以活动生暖。支在空中的上半身往后一缩,双眼盯紧了李临书,随后猛地张大了獠牙咬向她——
李临书往后一躲,巨蟒也顺势追向她,不曾想她忽然丢出手中水剑,一蛇一剑两两相向,水剑带了李临书的意识,横着一劈,两根晶亮獠牙立时被斩断了尖锐。
巨蟒也没曾想到李临书会如此动作,剧痛传向全身,恍惚之间竟隐隐恢复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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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翻身间,惠隐恢复了人身,一手捂着嘴,在地上痛得直打滚。
“呜呜呜呜……好痛……呜呜呜呜……”
“你这个蠢货!!”王二和程仙扑上去将人按住,用捆灵索将人绑了起来。
李临书见状,撤了漫天寒。然则耳边却还有余音回响:
“怎么就这么就结束了,我们之间还没说上什么呢……”
她顿住身子,余光扫视周遭,胸中尚闷着一口气。
“别担心,我此刻不为难你了……”
“我只盼着与你相见那天……”
李临书捏紧了手中的水剑,心中泛起嫌恶。修道多年,她最厌恶的,便是这种似被人操纵戏弄的感觉。
她敛下心思,这才看向地上的惠隐。
惠隐一手捂着嘴,只露出上半张脸,双眼泪水涟涟。
“你还委屈上了!”王二呵他一句。
惠隐“呜呜”哽咽,拿开手,看向几人。
“噗嗤……”王二几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时久,也都不禁弯了弯唇。
王二见着惠隐模样,这下算是没话说了——
他原本一排整齐的白牙,现在是满口的血沫子,两颗门牙更是被齐齐削去半截,配上他一脸苦兮兮的面容,又滑稽又可怜。
“咳咳——”程仙眨了眨眼,作思索状:“师姐的剑很锋利的,怎么你这还流血带痛的。”
惠隐勉强睁着湿润的双眼,瞪向程仙:“牙长在我身上,剑削在我牙上,你说不痛就不痛的!!”
王二见状,更是乐得不可开支。
李临书收了水剑,面向惠隐:“对不住了,情急之下,我只能用这个法子让你清醒。”
惠隐哪敢对李临书再有半点不满,忍痛呜呜点头,当做理解。
李临书没多犹豫,继续公事公办,问他道:“你当时如何忽然就没了意识?”
听闻这话,时久也凑了过来,疑惑地看向惠隐。
惠隐身子一抽一抽,回想了想,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只是想扶着他,然后……然后感受到一股寒意窜身,脑中只有一片白雾,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寒意?白雾?
这便是与李临书的心流有关了。只是她仍是没想通,怎会对惠隐产生影响。
听着惠隐说话漏风,旁边王二几人又忍不住想笑。
李临书瞪了他们一眼,王二只好打哈哈,吹着口哨当做没看见。
惠隐忽地一顿,抓紧了袖子,对向李临书:“哦对了!”他皱了皱眉,细细回想,“那股寒意就像水一样,无边无际的……海……水……涌到我的心识之中,好像有个黑影……又好像没有,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我就没了意识。”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王二嘴角抽了抽。
李临书听完这话,心思却是慢慢重了起来。难不成,那困扰她心神的幻影,是正好借着她探识时久,故而去到了惠隐的心识?
那为何时久却没有异动?
或许是因为时久只是凡人,没有惠隐身为蛇妖拥有无边法力吧。
她暂且按捺下这层心思,没再继续发问。
33. (三十二)不信无信
“这里怎的……”外边忽地传来了村长声音,提醒了几人。
村长因大殿被毁、信神变妖之事,一时之间仿佛衰老了十岁,他拄着一根木头,来寻时久。不曾想,才见着正殿被毁的惨景,如今又遇着偏殿里一片狼藉。
他面色愣怔,步子也慢了下来,一双手忍不住地颤抖。
时久忙地上前解释:“几位师父方才在这里制服了巨蟒蛇妖,不得已才毁坏了偏殿。”
惠隐双眼巴巴地看着村长,最后却只躲在众人身后,不敢发一言。
村长眼神将殿内几人都扫了一圈,纵使心头有气,也只得忍耐下来。他搭着时久的手臂,一双浑浊的望着他,道:“方才有村民来说,村里疫病似乎有消散之势。”
“似乎是那古榕之下的水井起的效用。”
村长有些疑惑:“先前你们给我说了那水井被人下了毒物,我才提醒村民们先喝龙隐庙中之水,这怎的,后面又没事了?”
还不等时久回答,李临书忽地将惠隐扯到面前,“这事多亏了此位郎君。”
村长看向惠隐,惠隐面色涨红,本欲躲闪开村长的打量,最后还是强迫着自己看向他——
他挠了挠头,道:“小生略识得一些岐黄之术……”
村长被惠隐截断的门牙一晃眼,忙地眨了眨眼,关切问道:“这位郎君的牙……?”
惠隐连忙一手捂住了嘴,欲哭无泪:“是先前不小心磕断的,村长不必担忧。”
村长这才松一口气。只是,他随即又对时久心痛道:“没落了……”
众人不解他何出此意,只惠隐一顿,心中有所猜测,不禁颤抖着又往几人后面退。
时久给村长搬过一张椅子,安慰他道:“村长不必忧心,大殿毁了可以再建,神像碎了可以再造……”
村长打断他,一手拍在椅把上,“再造不了了!造不了了!”
忽然间,村长爬满皱纹的脸上落下两行泪来——
“龙隐村,自古就是受龙隐神庇护……这是村民们一直以来的信仰。作为村长,我的职责就是要维护龙神的尊严,要让村民世世代代都虔诚地信奉下去……”
旁边李临书皱眉,虽对村长所说另有想法,却还是什么也没说。连着旁边惯常是颐指气使的王二,见着村长老态龙钟的模样,最后也还是忍了忍。
村长忽地苦笑一声,道:“虽然我知道,龙隐神……不在了……”
!!
惠隐一顿,原本还垂头丧气的模样,猛地抬头看向村长。
众人也是一惊,村长这话属实令人意外。
他竟然是知道龙隐神不在的么?
“几百年前,这里是有这么个传说,龙隐神为庇护村民降下大雨,成为村中的守护神,故而这才叫龙隐村,可是……我们的祖先从来都没见过龙隐神……”
李临书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那你们的祈愿,是谁帮你们实现的?”说着,她余光扫了扫边上的惠隐。
“……”村长咽了咽口水,看向时久,时久却不懂村长的意图。
“你不是最爱沏茶么?”村长手指了指后边方向,那里安置一口水井,是庙中独有的井水。
“因为,最古老的典籍上记载,龙隐神便葬身那井中。所有的良药祈愿,都是用那井水化制的。”
听闻这话,程仙回想起最初见时久奉茶时闻到的异香。原来竟是这么个道理么?
李临书默了默。她回忆起在元清山上学到的东西:“神死于世,确实会化作能异变众物的东西,只要经过神的许可,后代便能被长久的庇护。”
王二道:“所以你们是用那后院井水,来冒充是龙隐神在世的法力显现?”他想了想,还是疑惑:“何必要冒充?井水在那里,谁要谁取不就行了?”
村长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你不懂!”
李临书倒是有些理解村长的用意,“神明的法力若是被公开取之,不仅神的法力会逐渐失效,此物更是会被有心人用作他处。”
村长点点头。
时久抬眸,思索了片刻,半是可惜半是意外,“我竟用那神水来泡俗茶,当真是暴殄天物。”
村长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继续道:“只是,如今神像被毁,神像之下藏有巨蟒蛇妖之事已经流传了出去,人们不愿再信龙隐神了……”
他身子颓了下去,“古榕之下的水解了灾祸,村人只当先前我们的劝告是谎言。”
他目光看向正殿方向,“这龙隐殿、巨龙像是历经了几百年才成就如此规模,如今村中,是再也拿不出昔日的辉煌了……”
更重要的是,众人已经丧失了对龙神的信仰。这是村长未说,却几人都已明晓的事情。
“我方才去看后院之井,那井或是因着方才的地动……”村长扫视众人一遭,双眼里皆是悲哀,“或是因着神像的损毁……已经陷落了水源,再不能汲一滴水出来。”
龙隐村,或许应该要改换名姓了。
殿中寂寂,几人再无一句话可说。连着村长,道完了方才的事情,浑身的精力都散去,仿佛历经过沧海桑田一般。
旁边的小包亦被一层悲哀感染,低声问一句:“村长,不知你怪我们么?”
若不是他们几人,巨像或许不会毁,井水也不会枯,这村中未来的景象,或许也不会陷入迷茫之中。
这话王二可不爱听,他提着小包领子,“我们正道惩奸除恶,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小包缩瑟着脖子,眼神将惠隐看了一遭,又回望王二,他压低了声音:“可是,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
时久忽地打破了殿中沉闷的气氛,他面上倒是乐观,弯了弯眉眼:“村长不必多虑,万物有万物的法则。”
“世人需要信仰,故而龙隐庙应运而生;可若是村中一口古井便能解除了那信仰的桎梏,亦何乐而不为呢?”
他轻笑道:“不管是庙宇还是神像,总有不能去除的礼节,人们的虔诚,是会在这些跪伏中变样的。”
这话说得豁达,倒是让李临书也不免为之一震。她看向时久的目光深沉了些,心中起了几分好奇。
然她也很快打消探究他的念头。
正如他所说,万物有万物的法则,
……
一室之内,李临书几人坐在一边,惠隐独坐一边。
他哭丧着一张脸,双手托着下巴:“你们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啊,怎么感觉我像个犯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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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可没好脸色对他:“你凭什么跟着她!”
程仙亦是没好脸色:“师姐可不是谁都能跟的人!”
王二一听这话,只觉自己方才说的被程仙给扭曲了意味,瞪他一眼,又补充道:“凭什么要跟着元清道,不跟着我贞清道!”
原来,惠隐不想再留在龙隐村中,预备寻个修炼的去处。好歹他也算是个妖仙了。
小包不解,“你怎么不留着此地了?”
惠隐鼓着嘴,颇有些丧气。
一则是龙隐神毁,他没了香火的来源;二则,是他觉得自己在此地实在没什么用。
所以最后说到底,究竟是他用自己的法力来帮助了龙隐村人,还是村民本就借助的是那庙中龙井,他自己也没个说法。
好似一切都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一般。
虽然他本来也没个正经名讳。
惠隐头偏向李临书,身子也朝她移了移。“我觉着贞清教有些严苛……”
王二听着这话,站起身来一脚猛踩凳子:“哪里严苛了!!”
旁边几人:……
似乎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惠隐一双祈求的眼神看向李临书:“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站走坐卧,只要你们不想看见我,我都能马上在你们眼前消失。”
程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跟着我们的必要是?
王二冷哼一声,只作不屑。他转了话头:“喂,怎么从这龙隐村中出去?”
李临书尚在犹豫间,听闻这话,亦看向惠隐。
王二道:“我们试了好几种法子,缩地千里、隔空瞬移、召唤法阵,一个都不行。”
惠隐想了想,解释道:“此地似乎是被某个神力给隔离了出来,故而难与外界接通。我也是在里面修炼了许久,偶尔看到那村中上古典籍所知。”
李临书还以为先前法术失灵是缺失方位的缘故,原来竟是因为神力防护么。
“所以怎么出去?”王二说话还是毫不客气。
惠隐挠了挠头,“既然龙隐神已毁,按理说隔离应该已经消失了,你们再次施法,应该能出去。”
说试就试,王二结合了贞清道几人,一手掐诀,一手画阵。眼见得法阵起效,几人的身影渐渐透明。
王二眼神又将李临书与程仙打量了几番,面上得意:“此番我们到底是没切磋上,李临书,有缘再会吧!”
话毕,几人身影倏忽消失。
程仙看着王二消失的地点,暗中腹诽:放心,你们是没有缘分的。
这边的惠隐见着李临书也欲起阵,也不追问了,叫了一声:大师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说着,一个闪身之间,惠隐化作一条小银蛇,只当做腰饰悬挂在了李临书腰间。
程仙:……
谁允许了!!!
李临书扶了扶额,想着结伴也无甚坏处,也就算是默认了。
偏程仙还不依不饶:“你不是黑的吗,干嘛要化作银蛇!”
惠隐倔强反驳他:“我想变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要你管!”
说着,他故意一般,从头到尾轮流着五颜六色,十分夺人眼目。
程仙:……
34. (三十四)沐月求救
三人回到了洗墨镇中,李临书正欲找沐月问个明白,怎的那时忽然间就没了消息。
她再次捻诀施法,终于算是联系到了沐月,只是——
沐月声色俱疲,一得见李临书的通讯,咋呼着一道喊声险些将人耳膜穿破。
“大师姐!!李临书!!”他呜呜哭诉道,“快来救我……”
见他求救,李临书也是奇了怪了,虽沐月人有些不正经,却少有的如此惊慌。她正色问道:
“你那边是发生了何事?怎的忽然间便没了消息?”
沐月只怕人不来,抽抽噎噎道:“你先来救我吧!等我们见面我再跟你解释!!”
李临书皱眉,只好应声:“那你现在是在何处?我们如何来寻你?”
沐月道:“你去巫社,那边有个地洞,下去……”他话还没说完,忽地又开始惊叫起来,“啊……啊啊……”李临书不知他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不由得提起了一颗心。
“你究竟怎么了?”
沐月却已没精力回复李临书一般,只呜呜冲她喊:“别问了!!快来就……”忽地他人影一愰,立时就断了与李临书的联系。
李临书也没再犹豫,她回看一眼程仙,丢给他一句话:“你可自行回元清山。”
程仙不答应,往她身边贴:“师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李临书不欲与他多话,只随程仙跟着,急急忙忙赶到巫社之中。
到了巫社,门虚拢着,两人进了门,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她回想起之前的那个少女,喊了一声:“可有人在?”
静谧屋舍内无人应答。
她又喊了几遭,见实在没人,这才与程仙道:“也罢,现如今实在不是讲礼节之事,我们先找了地洞,去救得沐月再说。”
两人即刻分头行动。
巫社内摆置的都是异宝法器,两人随便扫过一个柜子,所见之物皆是灵奇。
忽然程仙喊一声:“师姐,好似在这里。”
李临书赶了过去,只见西边一壁之下,一块木板遮掩着一处地。那木板周围用少许白灰画了一圈,若非因着周边矮柜遮挡,倒是极为引人注目。
两人对视一眼,程仙先上前去,揭开了那块木板。
两人蹲在洞口边,下面黑洞洞的一片,看不清底细。
李临书默了默,掐诀施法,一点灵火悬浮在空中,她两指一挥,灵火慢慢往下探去,然下面仍是一片幽黑。
“沐月仙人可有说我们怎么下去吗?”程仙看向李临书。
李临书摇摇头。她眼神又扫了扫周围,没有绳索悬梯,一点使用的迹象也无。
程仙想了想,道:“不如我扔个东西下去,探探虚实。”说着,他站起身来,往周围寻找物件。
看了半圈,他忽地眼神一定,瞥见一个黄铜灯台。程仙心想,正好这灯台有些重量,拿着也十分趁手,不如就将它丢下去试试。
“我看这个可以……”
他拿过灯台,欣喜地正呼喊李临书,谁知巫社里本就昏暗,他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转身间一个趔趄往前摔去。
李临书刚循声站了起来,一转眼还来不及反应就对上扑面而来的程仙。
“你……”
程仙怕手上的灯台砸到李临书,也顾不得站不站稳了,一手举高了灯台,如此一来,他倒是硬生生将李临书整个拦住,两人就此往那黑洞中跌去——
……
李临书再醒来,先是觉得身上被什么东西压住,她缓了缓神,面色一黑,不禁扶额。
她压在自己身上的程仙推开,程仙被人这么一活动,渐渐睁开眼来。
李临书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垂眼正好与他对上。
“师姐……”程仙支着手臂,坐起身来,左右张望,“这是哪儿?”
李临书细眉微蹙,放眼看去。
远处群山错落,云雾缭绕。白雾之下,山林青翠,乌幽幽的一片瓦屋聚落,是人烟之处。
尚不等她反应,忽地灵识中有了异动,她忙掐诀施法,感应那道灵识。
正是沐月焦急呼唤道:“大师姐,我感应到你了!”
李临书道:“你方才也没说如何从地洞中过来,我和程仙一不小心掉进了地洞,现如今不知是到了何处。”
沐月忙道:“不管不管,地洞随便怎么进都行……”他忽地一顿声,又大喊道:
“你和程仙在一处?!”
听这语气,这边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沐月叫道:“哎呀呀,程仙这人不简单啊,他和鬼帝勾搭在一起,不知对你是什么心思呢!我上次不是提醒你了吗!!”
不等李临书说话,程仙连忙贴上前去解释:“师姐,我与沐月仙人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沐月可不兴拖延这说,执拗道:“我先前就看你身上鬼气森森的,赶快……诶诶……”原本还有揪着程仙不放,谁料沐月不知又是遭受到什么,止不住地诶呦叫唤。
李临书睨了程仙一眼,对沐月道:“你先说你自己的事情,程仙的事情我们过后再议。”
沐月如今自顾不暇,当然是答应了她。
话头一落到自己身上,他即刻开始呜呜哭诉:“啊啊啊李临书……我的仙根被人挖了啊……”
原来这沐月是桃木所化。元清山下有一片桃林,得元清山仙气孕育而生。然修仙之地,遇劫飞升的人也多,故而引来许多雷劫。
一些桃树被天雷击中,废而成为修道之人炼器的法宝。
沐月却是个异数。当初李临书第一次受天雷之时,他身为桃木被其中一道小天雷意外击中,得了好运被劈成了一个小仙。
只是如此,他的原生桃木仍长在山林中,平日里偶然出来勘查一番洗墨镇,别的就是待原身修养性灵。
“什么意思?”李临书皱眉不解。
沐月一面哽咽,一面解释:“你们现在是在永寿乡,是巫族聚落。我的桃木仙身,就是被巫族的人给挖走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沐月道:“就是你们从地府鬼门回来的时候。”
他越想越气,两排牙磕的咯吱响,“就是因为我仙根忽然被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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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法力不济,导致你们从那鬼门中陷落了出去,”想到这里,沐月又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你们掉到哪里去了,你没有受伤出事吧!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实在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李临书安慰他道:“没事,我们现在都回来了。”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巫族的人为何要挖你的仙根?”
被她一问,沐月更是难过,他道:“他们要拿我献祭……”
“献祭?”
且不说沐月已升仙阶,就是他的原身桃木,也是资质极好的灵物。被人拿来献祭,此等法力,一般人哪里受得住?
除非是什么妖魔邪术。
李临书心头一重,只觉此事不简单。
沐月又道:“我的仙根被人挖走带到这里,我的仙灵受损,如今只能依托在原身中,难以走动。桃木被人放在了巫族宗祠之中,你们快来这里找我!”
说着,沐月又给他们点明了方位。
李临书与程仙这又才赶去巫族宗祠。
一路走,两人之间不说话。程仙时不时抬眼偷觑李临书,见她一副正经思索模样,更是欲言又止。方才被沐月这么一说,也不知她心中是不是起了疑心。
终于,他有些耐不住了,找了话题打破安静氛围:
“师姐可知这巫族来历?”
李临书放慢了脚步,回看他一眼。她道:“在山上典籍中略有一览。”
程仙仍旧是说:“我听说,永寿乡里都是青年人。不知书上可是这么说?”
李临书察觉到他是故意套近乎,也没恼,“倒是这么个说法。”
程仙眨了眨眼,又问道:“那书上可有写,巫族人年轻长寿的秘诀?若是人人都像巫族人一样,何必又修道成仙呢?”
李临书眼神审视程仙,虽知他故意找的话题,却也仍旧是正经答他:“修道并非是为长寿。”
程仙垂眸顿足,再抬首看她时,眼神里带了一丝虔诚:“师姐实在是一个很天真的人。”
他忙又解释说:“我这话并不是贬低师姐,”他慢慢又跟上李临书的脚步,“正因师姐有一个诚心,你才是这修道众人中最有能力得道之人。”
“恭维的话就不必了。”李临书面色淡淡,实在不喜旁人夸赞。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了声:“那你上元清山来是为什么?”
程仙此番也是坦然,他回答她:“我在凡尘即听闻师姐的名声,心中仰慕,故而上山。”
他低沉了话语,但落到李临书的耳中却是字字清晰,“我是为追随师姐而来。”
“我之前并不相信,世人修道不为利己。但……”他眉眼带笑,平白添了几分少有的柔和,“师姐就是说服我的答案。”
“所以你是为寻个答案才上的元清山?”李临书顺着他的话,认真打量他。
程仙点了点头。
李临书却意外地收敛了神色。程仙没说他之前遭遇过什么,只是如今几番对话,倒也显露一些他不曾明说的心迹。
她没有查问人过往经历的癖好,之前的问话,已算是逾矩了。
35. (三十四)永寿乡间
永寿乡,巫族聚居之地。凡巫族人,无论男女,皆年轻俊美。
这是元清教典籍上的话。
只是具体缘由,书上再没个说法。
许是因着血脉传承,许是因着地缘庇护……然这些始终只是旁人的猜测。
两人进到聚落里面,房屋错落,修建亦是精致。再看街边路上,来往的都是巫族男女,一列列似乎正在准备着什么仪式,热闹非凡。满街都是银饰碰撞的清脆悦耳声。
不时有小孩儿在街上玩闹,嬉戏声传的老远。
两人正要往里再走,忽地天公作响,轰隆隆几串雷声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落了下来。
街上原本还热闹的人,经过这一阵雷雨,立时便都少了人迹。
两人抬头看天,一手挡在额头上,左右张望着寻地方避雨。
“师姐,”程仙忽地一把抓住了李临书的手,“那边屋檐下可避雨。”他人要带着李临书往前赶去,却不想没拉动她。
程仙回头一看,原本被雨扰动的情绪,顿时又被一种莫名心情压了下去。
原本李临书已经被旁人纳入了雨伞之下。
站在她边上的,不正是洗墨镇上的巫族少女么?
因身子比李临书矮,那少女双手托举着伞,将她纳入伞下,两人因着这遮雨之伞,双双互望。
李临书反应过来,一手拿过伞,道:“多谢,这伞还是我来撑吧。”
少女乖顺递过,只安静同她站在一处。
只苦了程仙一人,在雨下孤零零的,被淋个精湿。
少女将两人带至一处院落,奉上面巾与热茶。不等李临书多谢,她又拿上了两套巫族的衣饰:
“你们被淋湿了,可换上这些。”
李临书看见叠放着精致银饰的衣裙,拒绝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们都是修道之人,不必如此讲究。”
少女却又柔婉解释道:“你们到永寿乡,一定是有要事相办吧。”
这话不好不答,李临书点点头。
少女道:“既是如此,入乡随俗,你们如今身上的,太显眼了。”
听闻这话,李临书不禁打量了一番程仙,又将自己上下看了看。
确实,两人皆是宽袖长衫,衣袂翩跹,头上一个道士髻,一看就是修道人士。与这里的风土人情,着实有些不搭。
她想了想,只好接过衣服。她施了一道法诀,两人便即刻换上了这巫族服饰。
程仙看向李临书,头上一朵素银簪花,红蓝织锦的上衫,外套一件银铃流苏的比甲,下面是一条穿银菱花褶裙,看着与少女好似姐妹一般。
他又看向自己,身上不过一件红黑对襟长衫,织绣着素淡花纹,黑裤扎在皂靴里面,十分朴素。
“……”
他有些不满,“你为何将我和师姐区别对待,我这一身穿着,倒好似你家养的下人一样。”
少女皱眉,不以为意,“我这只有女子的服饰,能给你找着一套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完,她又淡淡将程仙扫了一眼:“你若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那么穿什么都一样。”
程仙被这话一堵,当即气闷不言。
少女却懒得管他,只与李临书说话。
她看着中庭里还未停歇的雨水,对李临书道:“最近乡里在举办浴神节,这段时日里雨水最多。”
“浴神节?”李临书倒是第一次听说。
“嗯,”少女点了点头,“这是巫族从古以来的节日。年长些的人去到神台,举行仪式,让神欢喜。神明降下恩水,生长在永寿乡的人便能一直长寿。”
李临书看向天空。不同地域种族的人,有自己的信奉仪礼,若是既定,她也不甚子阿姨。
她向庭中伸出了手。屋檐水滴落到她的掌心,她眉心一皱,很快却又将神情敛了敛。
她转向少女,“多谢你几次帮助,我却还没问及你的名字。”
少女歪了歪头,看向她道:“我叫云瑶。我知道你,你是元清教弟子,你叫李临书。”
李临书没曾想少女知道自己,笑了笑,“是。”
只程仙在边上看着两人,一脸冷意。很明显,云瑶并不在意他。
李临书问道:“你可知巫族祠堂在哪?”
云瑶定定地看着她,随后移开了目光。她道:“你们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是。”李临书没有多解释。
见李临书没多说,云瑶知道她或许对她还有所防备。她敛下眉眼:“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那沐月仙人的原身,确实是被巫族人挖去了祠堂。”
李临书与程仙不由得互看一眼,意外云瑶知道这些。
云瑶视线落到正门方向。如今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天上落雨的细密声,和屋檐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收回了视线,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严肃:“找回沐月仙人的事情,和我要查事情,应该是一件事情。”她回看李临书,眼里含光,似哀切似迷惑。
李临书见她神色低落,忍不住想问,话还没出口,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引得云瑶忙褪去面上迷茫,人又恢复成先前那个认真坚毅的少女。
三人皆循声看去——
一个巫族青年,年纪看着与李临书相当,手上撑着一把白色油纸伞,缓步走了进来。
看见屋檐前的三人,青年面色先是一愣,他眼神很快扫过李临书与程仙,随后与云瑶对上,他温和问道:
“他们是你的朋友?”
云瑶点点头。
青年转眸想了想,随意道:“是外乡的朋友?我倒没什么印象。”
云瑶见青年走近,接过他手上的伞,“是。”比起先前与李临书的热切,她好似刻意略去李临书与程仙的来历。
青年点头会意,话语仍是温柔,只是仍不放过探寻:“是洗墨镇上认识的么?”
云瑶似不喜青年这般寻根问底,默了默,但最后仍是回应了他,“是。”
青年对上李临书两人,轻笑致歉:“还请两位客人勿怪,只因我是这永寿乡的族长,这乡里少有外人进来,故而我不得不谨慎对待。”
族长?
李临书心中有些意外,因着这人属实年轻。
她亦将青年迅速打量一遭,正色道:“客随主便。”
青年道:“我叫云乔,不知我妹妹有没有跟二位提过我,”他怜爱的眼神落到云瑶身上,更显两人兄妹情意亲近。
云乔眉眼弯了弯,和善道:“若两位在乡中遇着什么不便,我妹妹若是不能解决的,都尽可寻我。只是今日我尚有事,不能陪同二位了。”
云瑶听闻这话,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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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看向他。她嘴唇抿了抿,终是没说什么。
说到此,云乔转回了屋内。
纵使李临书与程仙不怎么熟悉云瑶云乔,也觉出这兄妹之间,似有什么隔阂在。只是看着,倒像是妹妹对哥哥的冷落一般。
细雨将歇,只听得瓦檐水的清脆滴答声。云瑶看了看天,对两人道:
“你们随我走吧。”
她这话说得略遮掩,也不知是不是为防隔墙有耳。李临书余光淡淡扫了一眼云乔进屋的方向,点头会意。
三人刚出大门,身影消匿,云乔这才又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目光落在门口影壁之上,神情一扫之前的温和,一脸阴郁。
……
空气阴冷,地上湿漉漉的一片,街上亦是冷清。
身入内里,才觉这永寿乡在外面看着错落有致,里面的街巷却纠结如羊肠。
若非云瑶领着,两人或许转个头就陷入迷宫之中了。
云瑶走了几步,忽地顿足看向两人,道:“我便直说了,我觉得永寿乡中似乎存着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李临书皱了皱眉。
只是云瑶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两人一惊。
她道:“我自四十岁后,被父母送出了永寿乡,独自在洗墨镇上居住。”
程仙眨了眨眼,忍不住打断她:“你说你多少岁?”
云瑶瞥了他一眼,“四十岁。”
“那你现在多少岁?”程仙又问道。
云瑶回他:“九十岁。”
“……”
程仙咽下一口水,细细将面前人打量了一番,忽地想起什么,“那你哥哥多少岁了?”
“一百二十岁。”
程仙默然。
他一时也不知,是该说这永寿乡里面的人常驻鲜颜,还是巫族的人先天不老。
云瑶不以为意,她对程仙的惊讶有些奇怪,指了指李临书:“修道之人亦是可延年益寿,她也不是就长相的这般年纪,你身为元清教的弟子,难道这也不知?”
程仙一愣,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咽了咽口水,嘴巴比脑子还快,呐呐道:“师姐,你如今是多少岁了?”
李临书扶额,“不要偏离了话题,”她提示云瑶道,“你继续说。”
云瑶道:“巫族掌管元清山的桃木,故而自上一任巫社主人去后,我父母便将我送了来。”
“我在洗墨镇上生活了这么久,倒也知道沐月仙人一直在庇护洗墨镇。前些时日,我忽感镇上灵气衰微,循着迹象去看,意外发现这沐月仙人的仙根被挖走了。”
“而挖走的人,也正是巫族之人。”
云瑶神情凝重,“桃木功效,除了进修炼器,便是法阵祭祀。而巫族人不善修炼,故而我才猜测,这乡中约莫是有着什么祭祀仪典在。”
李临书问道:“你又如何判定是邪典?”
云瑶看向她,“我本也不知。只当是巫族人错挖了桃木,我便回乡来寻,结果被我发现了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云瑶紧绷着一张脸,似犹豫,却又有些气闷,最后还是解下了腰间一个黑色囊袋。
她解开囊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物体,两人定睛一看,皆是一惊——
云瑶手中的,正是一支白色指骨。
36. (三十五)三百岁者
云瑶似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向两人道:“这是我从我哥哥身上找到的。”
说来也是意外,自她发觉沐月被巫族人挖走后,自己回了永寿乡。常年待在乡里的云乔感受她的气息,便从宗祠中回来见她。
也不知是走的匆忙,还是因着什么,下袍间掉落一段指节,让云瑶捡了去。
云瑶将此番话道与两人,愁眉不展。
程仙皱眉:“难道……你哥哥杀了人?”
云瑶被他这话一震,忙地气愤看向他。只是气虽气,她却忍耐了下性子,低声说:“我哥哥不是那种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
程仙反驳她:“害人者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谁知道你哥哥是为了什么呢?”
“你!”云瑶被这话一噎,收紧了囊袋,哼一声转了头。
李临书拿过那段指节,细细端视。尔后,她问向云瑶:“你可有将此事说与你哥哥听?”
云瑶摇了摇头。“我是在哥哥走后发现的。当时被吓了一跳,正准备找他说这件事,但他那几日正在筹办沐神节之事,就耽搁到现在。”
她回忆道:“我后来去宗祠找他,正好在宗祠中发现了沐月仙人的气息,只是宗祠设有禁制,我没资格进去。”
李临书垂眸思索:“既如此,那我们先去宗祠看看情况。”说着,便让云瑶带路。
……
三人去到宗祠,古朴庄严的好一座大院,只在外门前便感受到一种肃穆。
进到内里,堂屋正中摆放着几十个牌位,供桌上放着一个铜炉,香火袅袅,看得出是有人经常收拾。
李临书将周遭细细观察过后,视线最后又落到那堂屋中间。
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只好似寻常宗族的祠堂。
云瑶望着李临书,“你可有感知到沐月仙人的气息?”
李临书垂眸,掐诀施法,放出感知联系。
“大师姐?”沐月亦感知到李临书的召唤,忙地回应了她。
两人似乎的确是离得近,稍稍片刻,沐月已能在三人面前显出半透明的身形。
一见着李临书,沐月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他此刻也不顾李临书的忌讳了,人直冲她而来要抱着她。
只是还不等众人反应,沐月直接将李临书穿身而过。
李临书皱眉:好歹沐月也算个小仙人,如今却不知被什么禁制给拘住,他们只见其影,难触其形。
“呜呜呜呜呜……”沐月此番哭得更大声了。
程仙有些不耐烦,“别哭了,把你的遭遇说说,我们好快些解决。”
沐月被程仙一斥,即刻收声,两眼直直地瞪着人。若不是他现如今法力受限,程仙的新账旧账,他可得一起算!
沐月抽了抽身子,停住哭泣。他看向李临书,道:“我是被巫族人挖了仙根,落到这永寿乡的。”
云瑶走上前来,道:“我已将你的事情告知他们了。”
沐月对上面前的巫族少女,皱了皱眉,想起她是巫社的主人,气急质问她:“你你你——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云瑶端正了神情,半是解释,半是疑惑:“我只知道是巫族人错挖了桃木,才把你带来永寿乡,只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如今也在查。”
沐月怀疑地审视着少女,质疑着她话语的真假。
云瑶道:“你可能感知到你的原身在何处?”
沐月的仙力凝在了这巫族祠堂,可几人在宅子中找了几圈,也没发现半点桃木枝的痕迹。
故而她才如此发问。
沐月垂下眉眼,回忆思索。
他半透明的身影愰了愰,好似心识在感知原身的位置。
沐月道:“……我的原身……这好像是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周遭有风,都是白雾……”
他颇有些绝望地叫道:“我不认识这个地方啊!”
李临书问:“你周边可还有别的人,或是别的物件?”
沐月左右张望,随后摇了摇头,“没有。”
几人这便有些头痛了。
正在烦恼之际,李临书忽地想起了云瑶捡到的指节。她想了想,对云瑶道:
“你把指骨再给我看看。”
云瑶听话递给她。
李临书凝神施法,心流涌向了指骨之中。如之前的感知不同,如今这指骨所能感知的画面,只好似走马灯一般,在李临书的脑海中一面面转动着——
凭风而起的高台,不同人声的呼喊,听不清的咒语,随后是各色衰老的面孔。
李临书猛地惊醒,额头冒出大粒汗珠,口中止不住的喘气。
“师姐,你没事吧?”程仙见状,忙地贴上来关切问道。
云瑶亦是担心地看着她。
那边,沐月的声音也关心她道:“大师姐,你还好吗?听着你的声音像是不太轻松的模样,心流是感知到了什么?”
李临书缓了缓神,随后肃然道:“这指骨经过阵法限制,我只能感知到一些画面。”
她目光落到云瑶面上,皱眉道:“我看见……许多巫族青年一瞬之间便衰老了容颜。”
云瑶被这话一吓,不禁往后退了退。她焦急地眨了眨眼,“怎么会呢……”
旁余两人也是如此想法。
程仙道:“这巫族不都是长寿之人么?”
李临书敛了敛眉目,呼唤沐月道:“你那边,可是一处周遭开阔,以石为基,四处来风之处?”
沐月定神感知了原身,道:“好像是这样的。”
“那便是了。”李临书道,“我猜沐月所待之地,就是这指骨起阵之地。只是具体是何地何阵,还得再探寻。”
她忽地又回忆起心流中的声音,问向云瑶:“你们这最高年岁的人,是几百岁?”
方才在心流中,她从齐齐呼喊声中辨识到几句,只说什么“三百岁终”之话。故而她才如此问向云瑶。
云瑶思索片刻,答她:“最高年岁么?”她垂眸,拢住袖子,“巫族人,每到三百岁,就要去神台参加浴神节,被神明挑选。”
李临书和程仙不懂这浴神节的关撬,疑惑道:“然后呢?”
云瑶背住手,看向两人,“就没有然后了啊。”
“你是说,这些人,去到浴神节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吗?!”程仙大惊。
李临书和沐月亦是被吓了一遭。
云瑶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咽了咽口水,道:“因为这些人都去到神明的地方了啊!”
程仙看着云瑶,面上只有奇怪:“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哎——”云瑶跺了跺脚,“这就是浴神节啊。”她急地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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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只在空中胡乱挥动,“凡三百岁的人,才有参加浴神节的资格,这些人会去到神台,然后神明会有所挑选,被选中的人会成为继任神明,没有被选中的,便成为神明的仆人。”
程仙眨了眨眼:“也就是说,不管选没选中,他们都会上天咯?”
云瑶道:“若是神明都在天上,那便是了。”
“难怪说巫族都是年轻俊美之人,原来是因着上了年岁的都……”程仙咂咂嘴,掩下了后面没说完的话。
云瑶被这话说中,倒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程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看向沐月:“沐月仙人,你既然已经升仙阶,可有见过从巫族升上来的神仙?”
沐月道:“我不过是个低品阶的小仙,哪里会结识这么多的人脉,不知,不知。”
只李临书,听着云瑶的解释,面色不太好看。
云瑶忍不住道:“你们是对浴神节有所怀疑?”她看向李临书,“可是这是巫族自古便有之的,若是有问题,如何这么多年,无人发觉异常呢?”
李临书等人确实也想不通。
程仙却由李临书的话灵机一动,他问向云瑶道:“你是说,若非三百岁的人,是没有资格去到那神台的?”
云瑶点了点头。
程仙看向李临书,“师姐,那不如我们就去寻找这村里此次能参加浴神节的人,看看他们的说法。”
沐月被程仙这话说动,赞赏道:“你小子这次倒是机灵。”
云瑶却有些怀疑:“巫族的人都是很喜欢浴神节的,你这样问,不是变着法的诋毁么。”她尚有些不服气,“若没有浴神节,我们巫族是不可能有如此长寿的。”
程仙觑她一眼,道:“那是你自己的看法罢了。再说——”程仙双手叉腰,歪了歪头,“现如今,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去查此事?”
“这……”云瑶属实再无他法。
程仙道:“你别纠结了,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告诉我们,这永寿乡中,哪些人是满了三百岁的。”
李临书也是点头,“程仙说的在理,我们先查来看看。”
也罢,云瑶只好答应。
她垂眸思索了半瞬,道:“满三百岁的人……这在哥哥管理的族谱里,应当会有记载。”
“那我们只能偷偷去了。”程仙皱了皱眉。
他道:“你如今是怀疑你哥哥或许被牵涉这些事中,但你又不想让你哥哥知晓我们要查。”
沐月听着这话,只觉头痛。他咽了咽口水,鼓着腮帮看着云瑶:
“要不然我们问一问?”
“问什么?”
沐月道:“把这指骨一事,问一下她哥哥究竟是什么回事呗。”
“像我们这样查来查去,不知得是猴年马月了,干脆先问问她哥哥好了。”
云瑶被这话一逼,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沐月道:“你先前不是说没找着时间么?总的不过几句话的事,问一下又何妨?”
云瑶咽了咽口水,低头不语。
沐月忍不住催促,“你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再搁这儿拖延,我说不定就被人祭天去了。”口上是这么说,但几人也看出来了,云瑶大抵是顾着兄妹情分,怕问出一些不好的事情。
云瑶抬起头来,勉强答应:“那好吧。”
37. (三十六)宗族册子
三人由此又回了云瑶家中,只沐月因着尚找不到藏匿处的原身,只能停留在祠堂之中。
临走时候,沐月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大师姐,你们可要快些啊,我真怕下一瞬就给人点燃了……”
李临书扶额:“知道了知道了。”
只是三人刚进了云宅,云乔的身影却是一点没寻着。
程仙双手叉腰,忍不住抱怨:“该不会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哥哥又出去了吧。”
云瑶满面愁云,在家中找了半晌,仍是一点消息也无。
程仙想了想,对云瑶道:“你说的那个宗谱,可是在你家放着?”
云瑶回看他,点了点头。
程仙道:“趁现在我们先看了宗谱,正好去寻人了。若是遇着你哥哥,再问他话好了。”
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云瑶垂眸思索片刻,答应了程仙。
虽说这宗谱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云瑶还是吊着一颗心。她领着李临书和程仙去到云乔房间。
他房内摆放简单,窗前书桌上亦是干净,只边上放着几本书。
云瑶对着书桌却有些难以下手。
程仙皱了皱眉,“我们都进来了,莫不是你还顾忌着礼节无法动手?”
李临书睨了程仙一眼,提醒他道:“他们毕竟是有亲缘的兄妹,无故生出猜忌,一时无措也是人之常情。”
“好吧,”程仙叹了口气,“那还是我做这个恶人吧。”说着,他就开始在书桌周围翻找起来。
动作的虽是程仙,云瑶的眼神却是一分不落地盯着他。程仙见桌上光洁无物,翻了翻面上的几本书,也都是什么游记诗话。
他不由得嘲弄几句道:“没想到你哥身为巫族族长,还喜欢这些闲笔。”
云瑶听得这话,神色一顿,默默无语。
程仙又见墨字之间夹着小字注评,字迹娟秀,他忍不住又要再说,忽地心领神会,知晓了什么。他回头看一眼云瑶,咽下了话,继续翻找。
在旁的李临书自是注意到这些,余光扫了几眼那书,没有作声。
程仙又拉出书桌抽屉,里面竟然还摆放着草编木雕的玩物,只是因着年岁久了,颜色枯黄老旧,看着很是脆弱。
他避开玩物,又翻了翻,仍是一无所获。
程仙从座位中退了出来,对云瑶道:“我找了半天,这里面都是些老旧的玩物,你确定那族谱放在这里了?”
云瑶默了默,犹豫了片刻,最后看向两人:“换我来找找吧。”
她心中思索,回忆着与云乔的幼时时光,眼中不禁渐渐湿润。云瑶呼了一口气,去到书桌边上,拉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
程仙见状,提醒她道:“我打开过了,那……”
不曾想,还真让云瑶从里面找到了一本严整封皮的册子。
程仙话顿住,只当是自己没看仔细。
三人将那册子摆放在桌面上,册子亦是老旧,只是大抵造物不凡,触感冰凉坚韧,没有一点破损痕迹。
翻开第一页,大抵是什么巫族起始故事,写得云里雾里。程仙淡淡扫过,没甚在意,随后往后翻——
随着的第一页人名,打头的便是已三百岁的人。永寿乡虽历史久,人口却不算多,三百岁的写了几页,往后的便是按照年岁次第下去。
程仙有些疑惑,忍不住往后翻了翻,他随后问云瑶道:“你们巫族既是长寿之人,可这册子记录上的人名似乎并不算多啊。像那些什么三百岁后的,你们的老祖宗生命的,名字是不记录在册的么?”
云瑶摇摇头,道:“宗谱会记录下所有巫族的人,至于那去到神台后的,他们的名字会自动消失。”
仿佛是为了印证云瑶说的话一般,她刚一说完,册子上几个已满了三百岁的人名发出金光,竟然从册子上掉落出来,随后慢慢消散在空中。
而后的人名便自动递补了方才消失人名的位置。
“还能这样的?”程仙被这情形一吓。
李临书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凝重道:“方才消失的那几个人,便是已经在神台……?”
她掩下后面的话,云瑶和程仙却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程仙忙地翻了翻册子,他抚了抚胸口,“我看这三百岁的人有好几页呢,我们应该能找着人问话……”
话刚说到这里,又是一道金光闪过,人名又往前递补了几位。
程仙:……
李临书收敛了神情,对两人道:“我们且先记下几个,先去乡中找人问问吧。”
说着,她施了一个法诀,便将几页的三百岁者都拓印在了一页纸上。
三人正要出门,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这就要走了?也不与我告知一声。”
云瑶面上一白,脑袋空空,只是无措。
李临书与程仙却是不惧,直直对上转进门来的云乔。
“哥哥……”云瑶呐呐喊出声,却不敢抬眼看他,径自垂了头,一双手扭结在一起。
李临书悄然站在了云瑶面前,眼色冷淡:“此番是我们多有冒昧,只是遍寻云大哥不在,事情紧急,所以才出此下策。”
云乔面上温和,似乎对他们私自来查宗谱一事并未生怒,一手捏着下巴,玩味道:“事情紧急?”
他叹了口气,眼神扫了后面的云瑶一眼,最后与李临书对上:“我实在不知是何处得罪了两位,你们来永寿乡,我因要筹办浴神节之事难以抽空,故而让云瑶小妹招待,先前亦也说明,若有麻烦直接报予我即可,结果还是不得两位信任么?”
他话里故意将云瑶摘去,然则如此说辞,更使云瑶心中沉重不堪。
程仙插嘴道:“那不是没找着你人么。”
云瑶忍不住抓住李临书一边肩膀,走了出来,“不怪他们,是我先前一直不敢问哥哥……”
云乔闻言,脸上倒并没有什么惊觉。他冲云瑶招了招手,道:“小妹过来。”
他眼神温柔,若非因着前番有因,谁能说这不是一位好兄长的模样?
云瑶尚有些犹豫,一手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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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腰间的小小囊袋,垂眸躲开了他的眼神。
他神情有些低落,但还是故作轻松道:“你原来相信外人,也不信任与你有着亲缘的哥哥么?”
李临书眼神沉沉,道一句,“亲缘是命定前身的羁绊,却并不能保定永久。”
云乔答道:“客人这话便是有些寒心了。”
云瑶默了默,终于还是拿起了囊袋,她取出袋中指骨,看向云乔:
“哥哥因着族长的身份,总是做着许多我不知晓的事情。我在永寿乡时,你外出从来都不对我说去做了什么。”
云乔眼神落到指骨上,浑身的轻松一瞬间便消匿无痕,只面上仍是镇定。
云瑶道:“这些年在外边,我想了很多。但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父母一定要将我送出永寿乡,不明白巫族的人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不明白……”
云乔忍不住打断她:“但你从来不曾问过我一句。”
云瑶被这话一噎,压低了声音,有些委屈道:“我以为你身为族长,你的事情我是不能过问的。”
云乔不免又叹一口气。他主动接过云瑶的话,“所以你是对指骨有所怀疑是么?”
李临书心思冷静,此时道:“还有一事,也望云大哥解答。”
云乔看向她,示意李临书继续。
“我有一仙人朋友,名唤沐月,是桃木所化,不知怎的被巫族人挖来永寿乡,如今一直没找到下落。”
云乔垂眸思索半晌,随后回应她道:“可以。”
他眼神仍是落到云瑶身上,只话是对三人一起说的:“既如此,明日我带你们去。关于指骨的事情,我给妹妹一个解释。至于那桃木仙人,大抵也寻到。”
“云瑶,”他唤声道,“这样你可满意?”
程仙此时不由得插话,面前这人从始至终一副温柔模样,虽先前事情做得模模糊糊,但却也让人生不出一丝气来,如此倒更是让他眼中不快。
程仙撇嘴道:“满意与否,还得等明天再看不是。”
云乔被他这话一呛,轻笑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几人出了房门,来至中庭。先前还干洁的一片地,如今湿漉漉的,倒不知是何时又下过雨了。
云乔道:“浴神节的时日,永寿乡雨水不定,只能烦请两位在宅中歇息了。”话毕,他又补充着,“饭食已在筹备中。”
李临书摇头拒绝道,“我们是修道之人,早已断绝五谷之欲。”说着,她又看了一眼程仙。
程仙跟着李临书游历这些天,修为也算有所长进,连忙应声道:“是的是的,这些实在不必劳烦。”
云乔是听劝之人,既如此,他也不强求,道一声:“也可。”
他看了看院中天色,随后收回目光:“那就请两位回房休息,我已许诺之事,明日一定办到。”
说到这里,云乔也没有一副顾忌云瑶与李临书等人的交情,大方道:“云瑶,你带两位客人回房吧。”
云瑶点点头,听话从命。
38. (三十七)乡中自足
“师姐,我们当真要等到明日?”云瑶刚领二人到房间门口,程仙忍不住问道。
云瑶不禁抬头看向两人,只是她耐了性子,不发一言。
李临书确实不是听天由命之人,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展给两人看——
正是先前记录有三百岁者的那张纸。
李临书道:“明日云乔的解释我们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若没有一番准备,那便容易被摆弄了。”
云瑶默了默,低声对莅临疏导道:“我能和你们一起去么?”
“当然可以,”李临书将那张纸递给她,“这纸上的人家我们也不认识,还要劳烦你来带路呢。”
程仙原本还有些不赞同,只是看云瑶一副可怜劲儿,也只好咽下话头,随李临书安排。
出门时候,三人正好又在门首遇到了云乔。
他挑了挑眉,眼色先是淡淡扫过云瑶,随后转向李临书道:“原来几位还有兴致出门的么?”
云瑶跟在李临书身后,视线越过她肩膀,正好与云乔对上。她一时间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是觉得委屈、迷茫、纠结的各色心情交织在一起,虽云乔已说明日便会给她答复,但在真正知晓前,她的一颗心仍是难以安定。
李临书道:“这永寿乡中风景悠扬,正好趁此闲暇赏景。”
云乔点点头,同意道:“客人有眼光。”他又看了看天,可惜道:“只是今日天色不甚好,或许还有雨。”
“无妨,”李临书回应道,“雨天有雨天的兴致。”
既如此,云乔不好再说什么。他对李临书拱了拱手,“那么劳烦两位了,带我妹妹散散心。”他看出了云瑶心思纠结,此番说辞,倒也算是借花献佛。
几人应声,这便出了大门。
……
没再耽搁,三人立即去往那纸上的第一户人家。
走在路上,李临书忽地问向云瑶:“依你说法,你离开永寿乡也是有几十年了。”
云瑶被她这话问的突然,应声答是。
“那你还记得这些人的住址?”
云瑶一愣,倒似乎从来没在意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道:“永寿乡人本就长寿,且很少迁居,依照我幼时的记忆,他们应该还是在远处的。”
李临书会意。
刚说过此事,云瑶便指了指方向,“那便是刘章家了。”
刘章,即这纸页上的抄录的第一个名字。
三人走至门前,只见门户紧闭,房中也无人声。
程仙主动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这时连一丝风也无,鸡犬不闻。
说来也奇怪,这永寿乡的人们,一时热闹,一时安静。热闹时候,大家都聚在街上,而安静时候,便正如此般时刻,他们一路走来竟是没见着半个人影。
程仙回看了一眼李临书,又转过身看向这门,门外明明没有上锁,但推不开,便是从里边闩上了。他不甘心,又敲了敲后问门。
“有人吗?”
“有人在没?”
“有没有人啊?”
李临书细眉紧蹙,忍不住道:“会不会这户人家出门去了别处?”
云瑶静默在原地,没说话。不知为何,依她的直觉,她却是觉得这房中有人存在。
“喂——”
还不等程仙再说完,门忽地便从里面被打开,吓了程仙一跳。
“什么人啊……”门被半拉开,一个少年站在门隙边,看了看程仙,打量着程仙。
程仙忍不住抱怨道:“原来家里有人的啊,那怎么叫了这么久才开……”
那少年皱眉撇嘴,回怼他:“这是我家的门,我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
程仙真想给面前这小子一榔头,无奈忍下性子,他翻了个白眼问道:“你这是刘章家么?”
少年一副怀疑模样,“是,如何?”
当真是小孩子脾性大,程仙看着比面前少年年长,个头也高些,真想就地教训他。
李临书走了上来,正色道:“多有打扰,只是我们想寻令安前辈问些事情。”
少年这才注意到后面的李临书,余光瞥见云瑶,他一面思索着什么,一面顺势回答李临书:“我叔叔已经去祭祀浴神节了,此番大抵已经上天了吧。”
“叔叔?!”程仙目瞪口呆,这才想起永寿乡中皆是长寿之辈。
所以面前这小子,看着年轻气盛,实际年龄指不定百十来岁了?
程仙咽了咽口水,一时无话。
少年奇怪地扫了程仙一眼,不知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只是少年眼前也顾不得程仙,他开了门走出来,对着云瑶道:“你莫不是云家妹妹?”
云瑶眨了眨眼,本不想表明身份,但既然已被人认出了,她只好顺势承认。
少年喜上眉梢,热切问道:“你不是被送出永寿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她被送出永寿乡之事,在此地不算秘密。然巫族之人安土重迁,少有远游之人,故而对外出之人,时常颇有微词。云瑶虽有一个身为族长的哥哥,也免不了她背后亦生不少闲话。
少年此时倒没有挖苦之意,他们幼时是玩伴,故而见着她很是欣喜。
云瑶道:“没什么事情,只回乡来看看。”
少年掩饰不住的兴奋,说话亦是直白,道:“偶尔回来看看也好,虽然乡中总有人乱嚼舌根,但总归云乔大哥担着族长的身份,他们实际上也不敢再做什么。”
云瑶点点头,将话题转回了正轨:“我们欲寻令安大叔问些事情。”
少年眼中闪过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寻叔叔做什么?”
他话语中有一丝可惜:“叔叔今早去了神台祭祀浴神节,若是你昨日来,或许还能见着他呢。”
“你们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么?”少年继续问道。
李临书看向他,转眸淡淡道:“也不是。”
“或者你们同我说说,我要是知道,我便告诉你们。”少年盯着云瑶道。
李临书看了云瑶一眼,想着随便探些口风,她思索了语言,似无意问道:“你叔叔此番去往浴神节,当也算是了却心愿了吧。”
少年眼中浮现得意之色,“那是自然。只有村中三百岁者才能去的,我叔叔平日里修德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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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此去一定能得个神职。”
李临书似感叹:“三百年,确实也是个不小的年头。”
少年点了点头,同意道:“我巴不得这时间就像咕噜噜的风车一样快点转,难等啊。”
也罢,见少年对这浴神节百般赞誉,她预估些许。“既你叔叔已去,我们还是不叨扰了。”
少年见三人撤去问话之意,也不纠结,只对着云瑶笑道:“云瑶妹妹,你要多回乡来哩,不说你哥哥时常想念你,我也盼望着同你一起玩。”
“我哥哥……?”云瑶似有触动,忍不住喃喃。
少年道:“是啊,我还记得我们幼时常在祠堂后边那颗槐树下玩耍,自你走后,我也经常看见你哥哥一人立在槐树下,应当是在想念你吧。”
云瑶面色愣怔,眼中不禁泛出水意。她低声道:“但他从未主动来寻过我,也不与我通信……”
少年见云瑶欲哭,有些慌张了,道:“哎你别哭啊……”
他面上纠结,忍不住还是忍不住又解释,“或许是因为他不能出去呢!”
听闻这话,三人皆是一顿,齐齐看向少年。
少年似觉自己说漏嘴,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压低了声音,只作闲话模样:“我也不知道哈,我只是听说,我真的只是听说的……”
程仙冲他挥了挥袖子,催促他道:“你快说吧!”
少年眼神闪躲,道:“我听说,永寿乡每次出去一人。”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瞥了一眼程仙,啧声道:“就是说,云瑶被人送出了永寿乡,那么其他人便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也便是,纵使云乔再思念云瑶,他也没有法子联系云瑶。
“这不可能……”云瑶有些不敢相信。
少年却不甚在意:“我也只是听说啊,不知道真的假的。”
程仙瞪了一眼少年,“那你搞得那么神秘。”
少年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看大家传谣——啊呸——说闲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啊!”
装作一副隆重的模样,才更显出说的话更有深意。
程仙咬了咬牙,一时间忘记了面前这人不知比自己年长多少岁的身份,只想给人一榔头。
“不过,”少年瞬时又转了话题,他此时语气倒是十足的轻松,“就是一直待在永寿乡里面也很快意嘛。我就从来没想过出去永寿乡。”
或许除去与云瑶别离的云乔,其余永寿乡人也都是少年这样的想法吧。
“在这里生时快活自在,五谷自足,没有外面的什么苛政战乱,我就安心度过三百年,然后上天任神职,也是十分美满的。”
程仙却不由得要泼少年一盆冷水,“你怎知你就能继承神位?万一资格不够,成了神仆呢?”
少年心思被他故意一挑,有些不满意,只是他转念一想,仍是乐观:“就是为神仆也不是不行。我既已跳脱身老病死之苦,想来那神也不会专门刁难我,让我去做什么劳役苦差吧。”
见少年面色欣悦,一副满足模样,李临书却是不由得心头一重。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好事?
39. (三十八)路闯灵怪
三人在少年处没寻到刘章,随即又转向去到下一家。
程仙举着手中的纸条看了看,又看向面前紧闭的房门,皱眉对云瑶道:“这便是赵惠家?”
他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仍旧是无人应答。
“奇怪,”程仙看云瑶一副肯定神色,自己只是疑惑,“你们永寿村人的听力,是不是都不太好啊。”
云瑶也不知为何如此,只好自己缄默不答。
又敲门问门好一会儿,门终于是有了动静。此次应门的,是一个看着和云瑶差不多年纪的少女,人生得面如桃花,十分可爱。
程仙却是吃了教训,虽则面前人睁着一副懵懂鹿眸,说不定又比他是大上好几轮的奶奶辈了。
他正色道:“你家可是刘惠家?”
那少女不认识程仙,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在家吗?我们有事情要找他。”
少女随即又摇了摇头。
程仙扶额,忍不住道:“你是不会说话么?”
少女应声:“我会说话。”
程仙:……
见状,李临书只好上前道,“我们想找刘先生问些事情,不知能在何处寻到他?”
少女歪了歪头,看向李临书与云瑶:“我爷爷早间去了浴神节,此般时刻,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李临书皱眉,看向手中的纸条。她不由得想起在房中之时,那先前的名字也会不定时地从册子中脱落出来,随后化作金光消散。
看来是他们的动作慢了,不知这抄录的人名已经消散了多少。
程仙却在想着另外一事。他见少女眼神清澄,猜想她是个好说话的,他忍不住问道:
“我无意冒犯,只是似乎永寿乡中,大家来应门总是会迟些片刻呢?”
少女眼神斜觑他,似乎觉得程仙这话问的奇怪。
“没有迟啊?”
“我都在外面敲了好久的门了,你们既然听到,就该来开门啊。”
少女这才明白程仙的意思。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少女道:“可是在乡中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为什么啊!”程仙脱口而出,“这也太不讲礼了吧。”
少女微微蹙眉,作思索状,随后才答他:“好像是有个说法。”
程仙抿了抿嘴,不禁腹诽,这乡里人莫不是有喜爱传谣闲谈的癖好。
少女道:“巫族人不爱串门,故而平日里很少有敲门声。若是遇着,可能是误听,也可能是有什么灵怪闯上门来了。”
“灵怪?”程仙抽了抽嘴角。
少女却不以为意,“不过大家都没见过啦,永寿乡里一向都很和睦的。个人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活到三百岁去到浴神节,便什么顾忌也没有啦。”
在旁三人听闻这话,一时间亦无言。少女方才所言,与先前少年所说,倒也大差不差。
既如此,李临书等人便又辞别了少女,忙地去往下一家。
然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到三人叩了半晌下一户的门等人出来,所听到的答案仍是和前面一样——
这纸上之人,早已去了浴神节了。
如此几番,三人是连一个在册的人也没寻着。
程仙有些失望,忍不住道:“我看,这纸上之人怕是都已去了。”纵使他们再快,那金字脱落消散似乎也不过瞬间之事,他们如何能赶得上。
正是愁云难展,几人也没办法,只能先回去,等着明日里看云乔的解释。
三人回程,程仙跟在最后,忽地一个趔趄,人撞上李临书。
李临书皱了皱眉。程仙先前的一些小心思,她大抵也猜中一些,此时此刻的举动却实在不合时宜。
云瑶亦是道:“怎么平地里还要摔。”
程仙难得面上显出迷茫,喃喃道:“我只觉得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这话着实奇怪,青天白日的,此时甚至连一丝风雨也无,哪里还有灵怪不成。
三人不禁想起先前少女的话,巫族人一生不愿离开的永寿乡中,竟然也会有灵怪的传说?
程仙面上认真,肯定道:“我真觉得是撞上什么东西。”他眼神扫了扫周遭,地上皆是平坦,连一颗石子也无。
李临书细细想了想,敛了敛心思,忙地掐诀施法——
一股寒气从她手中往四方漫延,云瑶与程仙在一旁缩瑟之瞬,离着程仙几步远处便显露出一些痕迹。
她念了一道口诀,冲那诡异之处喊了一声“定”!
倏忽之间那处便被冰霜凝结成形,显出一个佝偻人影。见自身暴露,那人影喘着白气,操着干枯的嗓音冲李临书求饶:“饶命啊……”
李临书收了周遭的寒气,转至冰人旁边,定定地看向他:
“你是什么灵怪?”
冰霜一丝丝显露出人面上皱纹,连带着干瘦的躯干和驼背身形,明显便是一副老者模样。
“我不是什么灵怪,我是巫族中人,救命啊……救命……”
先前还在求饶,此番这老者又转换了说辞,只是求救。
云瑶与李临书走到他面前来,细细审视着他。
不想,老者一见着云瑶,却像是见着极可怕之物,连忙大叫道:“别过来啊别过来!!”他想躲避着云瑶,只是因身子冻住,无可奈何。
李临书将他身上冰冻之术缓了缓,只是道:“你且说明你的来历,若是无害,我们自是会放过你。”
老者上身有了活动,只双脚被定在原地。他见着云瑶极是害怕,人亦往后跌坐,一双手抱住头,缩瑟不敢说话。
程仙见他这模样,不由得也看了云瑶一眼,云瑶却是觉得极为无辜。
程仙蹲下身对着老者,不耐烦道:“你别耽误时间,有事就说。”
老者缓了缓,转头看向程仙,又偷觑云瑶,身上只是发抖。
他张了张嘴,呐呐:“浴神节……”
“浴神节怎么了?”这话可算是闯到李临书他们的关键处了。
老者忽地停了话语,皱眼看向李临书,眼神闪烁,大叫一声:“你们是外乡人!”
还不等李临书再说话,老者的目光迅速又转到云瑶身上,不管不顾地喃喃道:“外乡人,你也是外乡人!”
程仙不耐,“外乡人又怎么了,没偷没抢,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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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话如何戳中了老头,他忽地一个扑身向云瑶,“我也要出去,我同你换,让我出去……”
三人不知老者如何便发了魔怔一般,正要将他扯开,老者却一时大哭起来:
“云大人,放我出去吧!”
这话一出,连李临书也是被吓住。云瑶手足无措的看向李临书,只是摇头。
她不是这老者口中的云大人。
那么云大人……便只能是云乔了!
李临书忙蹲身盯着老者:“你到底都知道什么?”她反应极快,以肯定的目光安抚着老者,“你速速说来,我们或许还有法子可以帮你。”
见老者神情仍是混乱不明,李临书提醒他道:“是不是有关浴神节的事,还有云乔?”
老者抬眼看向李临书,目色中没有焦点,只是僵硬点头。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你是满了三百岁的人吗?你是不是从浴神节回来的?”
老者喃喃:“神台……”
云瑶连忙解释道:“浴神节就在神台之上进行。”
“神台所在何处?”李临书追问道。
云瑶摇了摇头,“这只有每年去到浴神节的人才能知晓。”
老者忽地开了口:“云大人会开启法门……”
三人顿悟,云乔是巫族族长,既然他在筹办浴神节之时,必然这入口是得由他来操控的。
老者还要再说,忽地天上一阵雷鸣,吓得几人一震,随即便下起丝丝细雨来。
“怎么又下起雨了?”程仙抬眼看天,正在奇怪间,云瑶忽地指向老者惊呼一声——
方才还被冰霜凝结成形的老头,被漫天雨丝一抹,身形渐渐化作了弥散的白气,原本还抓着李临书的一双手,如今已没了形迹。
老者害怕地大叫起来,“别带我走,救命啊,不要……”说着,那股白气被一道无形之力吸收。
眼见得老者就要消失在三人眼前,李临书是等不得了,忙地掐诀施法——
她右手显出水剑,以剑为阵眼,左手起阵,口中念诀,以法力牵扯住老者。
然则老者消弭的身形似乎也感知到李临书这边的阻拦,亦加强了法力,李临书只觉整个人身形不定,心神亦有撕扯之感。
“师姐!”程仙看出李临书的不对劲,一手把住了她,欲稳住她的身体。
李临书虽觉麻烦,但还是又加持了法力。她心中思索,倒也大抵猜中那牵扯老者的去处。
她对程仙道:“我估计这老者正在被拖往神台,我欲施法与他同去。”
程仙应道:“我亦随师姐同往。”
云瑶见状,连忙抓着李临书一边手臂,恳求道:“我也要去。”她话语颤抖,眼神却是坚定。
既如此,李临书也没犹豫。她对云瑶道:“你紧紧地贴着我!”
李临书左手又化了一道法诀,将三人的羁绊与老者的魂灵联系在一起,随后放开了地上的牵扯。
只见虚空之中水剑一消,被冰魄凝冻的老者瞬间化为一道白气,而李临书与程仙的身影也顺势消匿。
只云瑶却不知为何脱离了李临书的术法,独身留在了原地。
40. (三十九)是福是祸
再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寒风猎猎。
李临书定了定神,巡视了周遭,脚下是整面硬石,中间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黑白石子,再放眼看去,四野开阔,辨不清位置。
李临书不禁想起由指骨感知到的高台,其中意味,倒与此地甚是相符。
正在思索之际,她忽地发觉事态不对,目光与程仙对视上——
“云瑶怎的没来!”
还没等想出这个问题,身旁忽地又响起了沐月的声音:
“大师姐!我感应到你了,我们离得好近!”
李临书忙地又看向周遭,只是除了嵌着石子的地板,其余什么也没有。
她还要再问,忽地见眼前晃过一道身影,正是沐月。
沐月欣喜,就要贴上李临书,却没想到此情此景与先前一样,他之间向李临书穿身而过。
“我怎么还没实体!”沐月惊声叫道。
李临书沉思半晌,猜测道:“看来还得找到你的桃木原身才行。”
她看向沐月,皱眉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老者魂灵,我用寒冰让其显形,借他之力来到此处,只是不知为何,与我们一起的巫族少女却被落下了。”
沐月问道:“就是有个族长哥哥的那个少女?”
李临书点了点头。
沐月沉吟半晌,倒是勉强有了答案:“大抵是他哥哥设置的禁制。”说着,他看向李临书与程仙的目光,又凝重了些。
沐月道:“在这里待了半天,我终于算是弄清了一些事情。”
他人还要继续说,忽听一道天雷响动,沐月被吓得一颤。
他面色恐惧,忙冲李临书招了招手,道:
“你们快躲起来!”
只是如今四面空旷,周围哪里有地方能躲?
李临书倒是第一次见着沐月如此恐惧,不等再细思,她凝神静气,掐诀施法,给两人施了个隐身术,勉强附在了沐月身上。
雷声短暂响过一阵,随后只见漫天金光,刺得几人睁不开,只能用手半挡住眼睛。
沐月如今的半透明状算是三人的寄身之所,他人身抵不住,下意识往后退着要远离金光。
金光渐渐减弱,三人还在缓解方才的刺眼之症,忽听一阵嬉闹声——
李临书忙地眨了眨眼,待她终于适应了眼前,只见从虚空之中不断显现出巫族人的身影。
各色男女青年,模样皆是清秀俊美。
“终于来到神台了!”一人欣喜道。
“是啊是啊,也不知等会是好是坏呢……”旁边一人面上担忧,话里却是十足的侥幸。
果不其然,又一个人回应他道:“怎么会有坏呢,就是成为神仆,我们也都跳脱了生老病死之苦不是?”
“是啊是啊……”
“现在一个个心花怒放的模样,等会指不定哭成什么样!”沐月可憎道。
他用心识与寄身于自己身上的两人交流,急切地问向李临书:“可有什么法子破掉这个地方?要不然他们等会都会死的!”
只是李临书与程仙也才来此地,哪里能这么快想出办法?
正在这时,前面人群的喧嚣声全都寂静下来,只见所有巫族人全都朝向中央,齐声道:“族长!”
李临书定睛一看,显现在众人上方的,可不是云乔么。
程仙咬牙切切,“果然是他搞的鬼!”
只是这边尚在观望,云乔却忽地一个眼神射向沐月。
沐月忍不住浑身一颤,对两人呐声道:“他怎么看了过来!前几次我虽也在,他可是从来没注意过我。”
李临书眯眼盯着云乔,也不知透过沐月的身形,云乔能否看见。她道:“前几次的时候,你便是站在边上什么也不做?”
沐月道:“是啊,他好像也不管我。这些人是看不见我的,我一开始看见他催阵……”一想到当时情景,沐月心中一颤,竟难以言语。
他如今找不到原身,被困在这个四方天地,法力也被多般限制。再更目睹云乔的残忍后,沐月也不敢再上前,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反正这些人都被这个人搞死了!”沐月又紧不住咽下一口水。
程仙忍不住插嘴,“你什么也不做吗?”
沐月忙回道:“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不是,”程仙又解释道,“我是说你来这儿什么用也没有的话,他们干嘛要把你弄进来。”
沐月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啊!”
“我现在连这个什么族长能不能看见我都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忽听一阵摇铃声,三人忙又循声看去——
只见云乔手里提着一个银色铃铛不断摇晃,他闭着眼睛,嘴里念着一串咒语,叽里咕噜三人也听不清。
李临书预备着等云乔催动法阵时再出手,正好打断他,却不想,那铃铛声越来越急促,她只觉云乔方向莫名有一股子吸引力,心神快要从沐月身上脱离出来。
她皱了皱眉,正要加持法力,忽地一道铃声刺耳,她与程仙便被云乔方向的猛力扯了过去,两人齐齐显出身形,落在了巫族人的中央。
李临书心中一惊,忙看向云乔,程仙还要说话,被她一手捂住了嘴。
“你们两个,怎么来的这么慢啊。”有人不满道。
“是啊,大家等待了浴神节这么久,你们今日若是来不及,就排下一批嘛!”
李临书暂舒一口气。这些人是把他们当做一起来庆贺浴神节的巫族人了。
程仙将自己与李临书都迅速打量了一番,心中无比庆幸之前换上了巫族衣服。
两人没说话,站起身来,对上云乔。
云乔还是一副风清月朗的模样,就算知道如今双方是不对付,面上仍是对两人笑了笑。
云乔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银铃,放声道:“众人止喧。”
他站在这神台中央,虽用着平常语气,声音却被无限放大,只让一旁的人倍感肃穆。
李临书紧紧地盯着他,她如今并不知晓云乔的把戏,也无法就地揭穿他。
正在这时,云乔又摇动了手里的银铃。他阖上了双眼,双唇张合迅速念着咒语,铃声与咒声融在了一起,不由分说地钻进众人耳朵,只仿佛要在脑中心中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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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一般。
李临书一手把住程仙的手臂,肃声道:“若是受不住,就抓着我的手臂。”
程仙忙地回抓她,情急之下竟意外握住了李临书的手腕。
李临书没甚在意,心中还在思索着如何破局。
忽地天光大亮——
这亮光比之先前更甚,仿佛利剑一般要将整个人都刺穿,旁边有巫族人受不住了,惊慌道:
“我觉得身上有些痛……”
他身旁的族人亦是难受,只开解道:“这是神光,人世的最后一道苦痛了,我们且忍忍,忍过了,就成神了……”
李临书亦是受不住,那亮光尖锐得仿佛要刺破她的双眼,程仙握她手腕的力气也越发的重,只他闷着声音,怕出声扰了她的心神。
“啊……!”又一族人呻吟叫道,众人被亮光刺得睁不开,一时也看不清那人究竟是如何了。
“忍耐住!!”又有人鼓励着。
李临书听着周遭人的压抑的呻吟,再耐不住。她聚敛了心神,右手显出水剑,左手迅速画出一道法诀,水剑悬浮在她与程仙上方,以白刃之光挡住那道至上天光。
她这才能与程仙睁开眼来。
然映入严重中,是何等残像——
先前还清俊秀美的一众人,如今已有几个迅速枯萎了容颜,点点莹光随着肉身的枯老从他们身上被抽离了出来,往天上汇聚。
不再犹豫,她右手支撑着水剑挡在两人上方,左手画诀,随即无边寒气从水剑中涌了出来,她再以两指指挥着寒气,将它甩向了中间的云乔。
神台中间的云乔并未受到天光的影响,对于李临书的阻拦,他似乎并不放在眼里。他眼神一冷,左手猛地甩出一条白银长鞭,只往两人方向一挥鞭,方才涌向他的寒气便被劈成了两股,越过他而分向两边。
如今上有天光刺眼,李临书终究是被限制,难以发动全部法力。
她想了想,对云乔呵斥道:“你既身为巫族族长,为何要迫害你的族人!”
周围被天光吸收了精气的人逐渐倒下,不久后又化作白尘,与刺白天光融为一体。剩下的人也被天光统摄神志,再不能辨识周围一切,只呆愣愣地等着自己生命最后的消亡。
云乔冷淡道:“你不过是个外乡人,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的事情。”
“我是修道之人,顺应是天道!”李临书亦是不惧。
“天道……”云乔不禁笑道,“我做的一切亦是顺应天道,这是永寿乡人的宿命,我们世世代代皆是如此,有何不对!”
李临书被这话一震,一时间顿住。
云乔继续道:“你当我们为何能如此长寿,不过是受着前人的恩泽罢了,顺遂度过三百年时光,再于此祭阵造福后人。”
世世代代……
如果享受长寿的代价是最后要面临必然的牺牲,李临书一时也不知,这究竟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福祉。
李临书神情复杂,只扫视着周围的巫族人,不断有人倒下,他们的面容迅速变老,干枯,最后化为白尘……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死去么?
41. (四十)祖宗之法
正在这时,旁边忽地传来一声清脆女音:
“哥哥不可以!”
三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
神台边上,那站着的不是云瑶是谁。
云乔眯眼看了看上方天光,收束了手中的银铃,又定定地看向云瑶。他沉声道:“你怎么会来的这里?!”
他话语凌厉,既是质问,又是斥责。
因着他收敛了阵法,刺眼的天光暂缓,李临书与程仙不禁感受到一种难得的自在。
而先前一直隔在外边的沐月也就趁势赶往两人身边。
沐月一脸苦色,“我就是之前上天也没见过这般刺光,这小子当真是不容小觑。”
程仙瞥他一眼,有些看不起法力处处受限的沐月:“你当他是年轻人呢,人实际可是百十来岁了。”
云瑶抬眼与云乔对视,颇有些自嘲道:“是,我是外乡人,原本是没有资格来的。”
云乔紧紧抿了抿嘴,随后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好地方么,荒唐!”
一旁的程仙听闻这话,倒也忍不住讥讽道:“你心中倒是门儿清。”
云乔没管程仙,眼神仍旧是死死盯着云瑶:“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来的!”
云瑶举起了一束银铃,与云乔手中的十分相似。
“你偷了我的神铃。”云乔眼神扫了一眼领导,话语却是十分无奈。
这神铃本就是一对,昔者主持祭祀之人是一对夫妻,后来云乔继任族长,以己之力揽下职务,便荒废了另一只神铃。
云瑶自被落下后,忙地赶回了云宅。细想不过,她便又去翻了那宗族册子,却没想到在首页的巫族记事中发现端倪,故而偷了神铃试探。
却没想此举被她试中了。
比起李临书程仙还有周围的族人,云乔显然更在意云瑶的到来,他不禁要走向云瑶,却被她厉声斥退——
“你别过来!”
说着,她忙地跑向李临书,扯住她的衣袖。
云乔紧皱眉头,对她道:“听我话,你如何来的,便如何回去,你要的解释我自会给你,何必着急?”
云瑶摇了摇头,不愿再相信云乔。她只道:“我要你放过这些族人。”
几人的目光由着这话环视周遭的巫族人,虽则刺眼天光暂歇,巫族人却早丢了神智,此番都木愣在远处,不知今夕何夕。
云乔捏紧了手中神铃,胸中闷着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云瑶目光如炬,直直道:“我知道,我要你放过这些族人!”
对面的云乔默然不语,只任凭气氛僵住。
云瑶实在不忍,她话语颤抖,带了情绪,“哥哥,这些人都是与我们同生同住的族人啊,为何……为何要对他们实施如此酷刑?”
云乔冷哼一声,“你说这是酷刑?”
他一副云瑶不知事的神色,高声教训她道:“你真以为我们巫族人生来就比凡人长寿?那不过是老祖宗的安排罢了。”
“我们生前享过这安静的三百年,时辰一到,将余下寿命化为天水,使后人沐浴恩泽,这是我们巫族一直以来的传统。”
几人听着云乔这话,心神皆是一颤。
原来这连绵不断的雨水,竟是巫族人的寿命所化,这……以死求生,却不过是自己死,他人生。
云乔敛了敛神色,“你如今要我中断仪式,便是违背从来如此的祖宗之法,违背你既为巫族人的身份,也违背我们的兄妹之情,血亲之情。”
云瑶被这话一斥,当下便有些站不住脚。
她如何丢掉自己身为巫族人的身份呢?那是她从出生到现如今的心念,纵使在外这么多年,她亦是因着此种执念,才不至于陷落无边的孤寂境地。
因为她总是还记着,在永寿乡,她还有着与她同根同源之人。
李临书见云瑶精神不济,不禁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审视着云乔,冷冷道:
“你实在是个迂腐之人。”
李临书手指了指边上的巫族人,道:“你且看看你的族人,他们信你尊你,故而才聚居于此,你却用着手中的权力欺骗他们。”
周遭的巫族人已经少了很多,许多人受不住天光,散化为尘。更多的是面容衰老,身形佝偻,因着年老力衰跪坐在地上。他们眼神浑浊,牙齿稀落,口涎从干瘪的嘴巴中往下流淌,打湿胸前衣襟,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甚至的,有的人处于生与死之间,半边身体已经化为白骨,另外一边的身体却还残存着血肉,那活着一边以余力支撑整个身体,于是乎,另一边的白骨亦不时随身而动,看着既恐怖又可怜。
云乔撑着一副冷硬面容,将目光从族人身上收回,强作镇定:“我说过,巫族宿命从来如此,我不过是立在这族长之位,代行其事罢了。”
“从来如此,便对么?”云瑶双目泛上水意,声音低微,话语却是清晰。
云乔听着云瑶话语里隐隐的哭意,亦是心痛。他偏过头,不欲答她。
云瑶默了默,随后道:“若是哥哥执意要行祖制,那便将我一起炼化了吧。”
云乔被这话一气,脚步不稳,重重呵斥她道:“你当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出永寿乡!你便是如此糟践自己的性命的么?!”
云瑶一顿,偏头质问他:“你既然觉得我来神台是糟践性命,那我们的族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定定道,“我不能忍受哥哥如此行事!”
话说到此,两边气氛越发是剑拔弩张了。
程仙看向了云乔,忍不住插嘴道:“你祖宗定下这惨绝人寰的规制,也不知当时人有没有知晓同意呢,如今你既是代行权柄,发现了不对就更应当及时止损啊!”
云瑶亦道:“哥哥,如今你做的这些事情,族人从来不知,你怎知道他们是否意愿呢?”
云乔被人质询,定了定神,话语仍是强硬:“如若他们此时不应,那后辈巫族的三百年寿命,谁来偿还?”
“何必要人偿还?”李临书忍不住道,“人寿既定,旁加干预皆是妄为。”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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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被这话一噎,沉吟半晌,最终还是不肯放弃:“你们不必多话,祖宗之法,我断然不会改的。”
话毕,云乔眼神落到李临书等人身上:“不仅如此,你等外乡人,亦要随之陪葬!”
李临书自不会任人宰割,心中不禁想到先前他答应带几人来神台,想必早有了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决算。
云乔丢出手中银鞭,那银鞭似游蛇一般扑向李临书。
李临书忙拿回手上水剑,预备着挑开银鞭,却不想那鞭子忽地一个转头,虚晃一枪,将旁边的云瑶顺势捆住,随即将人拉回自己身边。
云瑶一面挣扎,一面还在劝阻云乔:“哥哥,勿要再执着了!”
云乔哪里肯听,他只当没听见云瑶说话,再次挥动手中银铃,那天光陡然大亮,刺得几人睁不开眼睛。
而先前停住了叫唤的巫族人,此刻也都呻吟起来,声声哀切。
李临书以寒气凝成一块悬冰挡住天光,只是那天光实在猛烈,她虽则加持了数道法诀仍是觉得视物困难,余光只觉周遭都是明晃晃的,心神亦不由得浮躁起来。
程仙艰难道:“这东西,就没什么克制之法么?”
旁边的沐月听得这话,心中一动,忙地掏出自己的黄金册子,“待我查看一番!”
只是他刚一翻开册子,低头一瞧,立时泄气:
“这光太强了,我看不清手册上的字了啊。”
程仙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你还是什么事是能办成的啊!”
人还在气着,程仙忽地又是一阵惊呼:“我怎么觉得我浑身渐渐丢了知觉!!!”听闻这话,李临书也才发觉,自己的五感尽是淡漠。
她皱了眉头,思忖道:“看来这神台也在吸收我们的精气。”
云瑶挣扎着要扑向李临书,但被银鞭困在原地。她盯住云乔,质问他道:“他们不是巫族人,你何必如此相逼?”
云乔冷硬道:“此间巫族的秘密已被他们知晓,若放他们出去,必然乱了族心。”
李临书听闻这话,不禁冷呵,“弥天大谎如何能够真正圆满,此间漏洞必将漫延,无穷溃矣。”
云乔不理睬她,只自顾自摇着手中的银铃催阵。
云瑶见状,低沉了眉眼,她冲李临书喊道:“关撬在沐月仙人身上,哥哥是借的这桃木来催动法阵的!”
云乔猛然转头看向云瑶,气只气自家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他咬了咬牙,却也对她无可奈何,只自嘲道:“这宗谱你倒是没白看。”
那边李临书听到此话,一时间心领神会,对沐月道:“原来你的作用是在此处。”
巫族人掌管元清山的桃木,倒也实在方便了此间这般惨无人道的祭阵。
沐月疑惑道:“我自莫名其妙来了这里后,一点法力也没有,还要我怎么样?”
李临书道:“桃木为媒,想必因着你的存在云乔才能借用法力。那天光如此强悍,绝非一个非神非魔之人可以操纵。”
沐月这才更是懵怔了:“那我应该怎么办?”
42. (四十一)双双被刺
李临书这边在苦思破解之法,云乔却没给他们机会,他双唇翕张,口中咒语一连串钻进几人耳中,只让人禁不住想跪屈于天光之下。
眼见得李临书与程仙两人被困压在天光之下,独沐月一个尚且无事,他焦急地一张脸皱成一团,想帮扶李临书却又不敢触碰她,只怕又扰她心神。
程仙亦是满头大汗,他咽了咽口水,对李临书道:“若沐月为媒,师姐能否将他冻住?”
这个想法着实新奇。
沐月听着这话一顿,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李临书倒真的细想了想他说的话。
程仙又道:“就算不成,沐月仙人也受不了什么损失。”
沐月只在心里哭诉:那是,毕竟被冻住的不是他程仙。
也罢,见李临书已被这天光困扰许久,沐月也就当牺牲一回,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对李临书道:
“那你且试试吧。”
李临书会意,安抚他一句:“辛苦你了。”说着,她便左手画诀,一股寒意从水剑中涌出,她两指一挥,那寒意转头扑向沐月。
那边云乔见着此番情景,一时间倒不知李临书又是想出什么法子,只皱眉静观。
扑天寒意倏忽之间便将沐月冻住,他虽是个小仙人,却也五感完备,先一瞬感知到一股冷意,随即又觉自己从头到脚间僵硬如石,不说肢体动弹,就是连感知也都全然麻木,此刻倒真如一个被人全然操纵的傀儡,仅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动。
却不想,李临书此番动作,倒真起了效用。
方才还刺眼的猛烈天光,忽地像是被人凭空抽离,瞬间便缓和下来。
李临书眯了眯眼,快速适应了环境,正面对上云乔。
程仙揉了揉眼睛,终于算是恢复了视力。他随即将周遭扫了一眼,当看到被冻结成小冰人的沐月时,忙地捂嘴,差点笑出声。
沐月心中气闷,奈何人不能动弹,他眼珠瞪得老大,只牢牢盯着程仙,恨不得在人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桃木为媒,沐月因着寒冰被单独隔绝,虽则原身不在此处,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云乔阵法的运作。
云乔眼神沉沉,面色不善。他道:“天光被削不过是暂缓了这些族人的寿命,制服你等,却也无需天光。”
说着,他又一次摇动手中银铃,只是这一次摇动的姿势与先前不同,口中所念的咒语亦是有差。
随着那诡异的铃声与咒语的交融,方才还跪坐在地上的族人,忽地全都倒趴地上。
两人目光还落在族人身上,李临书忽然依感知猛然后退,程仙却没她那般的敏锐,直直地被一股无形之力掐住脖子,举到了半空之中。
“你又做了什么?”云瑶在边上质问道。
云乔不答,手中的银铃依旧,口中的咒语依旧。
李临书心思转得快,联想到三人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老者,她掐诀施法,寒气再次从水剑中涌出,往前方漫延而去。
果然,随着寒气所至,一道道人影被凝结成冰,显现出来。
李临书指挥水剑,往掐住程仙的人影一劈,那人身瞬间碎裂成无数冰碴子,程仙也顺势落到地上。
他咳嗽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艰难吞下一口水,忍不住道:“这冰人的力气也太大了。”
正说着,前方被凝冻的热已挣脱开李临书法力的束缚,直直地往他们扑来。
李临书眯了眯眼,道:“想来这些无形之人是巫族人的亡魂,已被云乔控制了。”若非她以寒冰将其显形,两人便只能如困无物之阵便束手无策。
寒冰亡魂还在往李临书方向扑,现如今他们手上没有武器,脑中也没有意识,只受银铃咒语控制,以己身困住她。
李临书用水剑斩了一个又一个,被寒气包裹而显形的亡魂却似没有尽头一般,不断地从地上长出来。
她一面披斩亡魂,一面提着程仙往后躲避。沐月如今被冻结成冰人他们也动不得,李临书便暂且放弃了他。
程仙道:“师姐,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他们迟早会将你的精力耗尽的。”
李临书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向程仙道:“你身上可有带符纸?”
程仙一愣,脱口而出问道:“师姐要用符纸?”
李临书抿了抿嘴,随即道:“简单的防身术你该会吧。”
程仙这才知道她是说让自己用。他忙点了点头。
李临书道:“你兀自先撑住。”说着,她丢开程仙,往后退了两步。
程仙还来不及再看她,前面的冰人已经扑了上来。他先前多受着李临书的荫蔽,倒是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符纸这回事了。
程仙慌乱地掏出符纸,此番也顾不得简省与否了,一张一张全然丢向冰人,什么定身术爆破术火攻术地陷术全都使去。
背后李临书一脚踮跃至空中,左手拿了水剑,右手两指往白刃上一抹,鲜红血液随着她的灵力流淌至空中。她阖了阖眼,随后口中念诀,一道血阵便从她脚下升起。
她定定看向云乔,正好与他对上视线。双方都是冷硬脸色。
随即,李临书左手挥剑,血阵之中在虚空之中涌出扑天寒气,尚带着一抹鲜亮的血色,直直往云乔方向漫去。
云乔皱了皱眉,虽觉麻烦,却仍是没退。他扫了云瑶一眼,她身上的银铃便好似认主了一般飞到他手上,随后两阵银铃前后相继,伴随着他口中咒语,一股无形之力正与红色寒气相对。
李临书用带血的手指又画出一道灵符加持,那寒气更甚,因着云乔的铃声相阻,红色寒气被劈分成无数寒剑,泛着尖锐冷光,全然逼向云乔。
云乔眼见着如此,心中一沉,一把抓住束缚住云瑶的银鞭,随后将人丢在边上。
李临书眼快,知道他是怕自己伤着云瑶,虽心中对他减去几分不喜,面上寒气仍是凝重。
银鞭感知到主人的心意,对云瑶的束缚也松了松。云瑶趁着脚下暂且的自由,忙跑去了李临书那边。
云乔躲避着红色寒剑的穿刺。那剑势虽猛,却都避开了他的性命之处,他余光扫了扫血阵之上的李临书,知她并无杀他之意,只想将他困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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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
只是他云乔并不吃这一套,“心软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束缚云瑶上身的银鞭,忽地抽离了她,化作一把尖锐长箭,径直刺向李临书,可如今李临书心在血阵之上,对长箭再无半分余力——
程仙眼神一滞,飞身越向李临书,正好替她挡下此箭。
“噗”的一道闷声,被长箭刺中右胸的程仙倒在地上,他脑子还有些晕,抬眼间正好与李临书视线对上。
她面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一股躁意由心而起,李临书眼神一沉,此番再没有什么顾忌,长剑发出刺眼的白光,一直操控天光的云乔倒从未见过此番情景,一时不能视物,乱了躲避的脚步。
李临书再以心念为祭,无数长剑破开云乔操纵的阻挡之力,猛地穿破他四肢,将他狠狠钉在了地上。
“哥哥……”云瑶见着此番景象,也是怕极了,不禁哭喊出了声。
李临书终究还是留了他一命。四柄长剑穿透他手脚上的筋脉,大腿上被穿了两剑,胸前肋骨处被穿了两件剑,连带着脖颈处被两把长剑逼胁,他微微一动弹,便划出两道血痕。
云瑶虽则是不不赞同云乔作为,但她与他的血亲之谊,终究是在的。
她忙地奔向他,看着他四肢血肉被钉在地上的血腥模样,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捂着嘴流泪哭泣。
云乔口里流淌着血,嘴上却是泛着笑。他强撑道:“莫哭……”
如今云乔已没了再发作的能力,李临书便解除了血阵,冻结沐月的寒冰也顺势化开。
他颤抖着牙关,紧抱着自己,缩瑟身子走到李临书身边。看着躺在地上的程仙,他哆嗦着问道:
“程仙还好吧?”
李临书被沐月这话唤回神来,看着他,面上显出无措。
她先前也被程仙救过几回——被一个比她弱了不知多少倍的师弟救过几回。只是先前的小打小闹,似乎并未在她心上留下过什么痕迹。
而如今,看着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的程仙,她头一回生出了烦躁、迷茫、愤怒还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论实力,论辈分,论因果……李临书都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
程仙尚留存着一分意识,眼神定定地看着李临书,口中泛着血沫子,“师姐……你没事吧……”
她蹲下身子,滚了滚喉咙欲答他,却发现自己哑了声音,“我没事。”
“没事就好……”程仙向她伸出一只手,李临书愣了愣,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好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来。
随后她的手便被程仙的手握住。
程仙竟然又笑了笑。
李临书脑子一空,什么也想不明白了。她转向了沐月,呐呐道:“我应该怎么办?”
沐月没被程仙吓住,倒是被李临书吓着了。
他忙咽下一口水,“大师姐,你别急啊!”
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开解她,沐月道:“我看程仙没有性命之忧,等我们回去元清山,他一定很快就被治好了。”
43. (四十二)忘却之咒
走自然是要走的,只是这永寿乡的尾巴得了结一下。
李临书用术法先护住程仙心脉,随后转向了云瑶云乔。
她寒凉眼神落到云乔身上,云瑶向李临书求饶道:“我哥哥已败,还望大师姐放过他……”
李临书垂下眉眼,扫了扫周遭——
一开始来到神台的一群热热闹闹的巫族人,如今只零星几个强撑着,不过再看身形面容,也皆是半截入土之态,大抵连明日也活不过。
李临书冷冷道:“这是你们巫族的事情,我身为外乡人本不便插手,只是天道有序,我恰好遇着这一回了……”
“咳咳……”云乔忍不住一阵咳嗽,喷出一腔血来。他面上忽地笑了,并未回应李临书的话。
他气息衰弱,看向云瑶,目光极其柔和:“你不应该回来的。”
“哥哥……”云瑶眼中泪水流的凶猛,一滴滴落在云乔手臂上,与他身上的血混在一起。
云乔轻叹息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天光,目光又落到云瑶身上:“世人都道神仙好……我却从来没有一刻是不厌恶这神台的。”
“可是这族长之名落到了我头上,我便永生永世也逃不了了。”
云乔忽地狠抓向云瑶的手,被长剑钉住的手本不应多动,因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血流得更汹涌了。他目光扫了一眼李临书,虽是对着云瑶说话,却也刻意也让李临书听着,他道:“等会,你便随着他们回去吧,这永寿乡,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云瑶哭着摇头,“哥哥为什么要抛下我?”
云乔语气有些艰难,“浴神节的规则是我们巫族祖先定下了,凡在这里生活的人,无一不是受此影响。”
云瑶不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副仍是不愿听从的神情。
“唉……”云乔吞下一口血水,“傻子,你怎的还不懂呢……”
在旁的沐月倒是看出些端倪,忍不住猜测道:“听这话,倒好像这永寿乡是个诅咒一样。”
诅咒?!
云瑶眼神一滞,心中恍然。她有些后怕,忙追问云乔:“哥哥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云乔苦笑一声。他不禁回溯起自己的记忆来:
身为族长,他一面主持浴神节,以三百岁巫族人的寿命来养续后人;一面,便是将部分巫族亡灵得以驱使,为他办事。
而维持乡中秩序,筹办桃木祭品之事,便是由这些亡灵来办。
不曾想,那亡灵错挖了沐月的原身,又泄露了踪迹,把云瑶引回了永寿乡,最后招来了李临书等人。
如李临书今日撞破,浴神节实为凶煞之劫。他旧日里亦有怀疑,可祖训如此,他既担着族长的职责,难道要先来反对么?
更何况,他在外乡还有个妹妹。他宁愿自己在此间遭受折磨,也不愿将云瑶牵扯进这些事中。
一日安稳,便是永世安稳。
这是当初他竭力将她送出来的期翼。
“哥哥?”云瑶见他神思恍惚,不禁呼唤着他。
云乔慢慢放开紧捏她的手,道:“这神台的雨,会哺养永寿乡的族人们……”
李临书皱眉,见云乔又拿回了银铃,不禁提起一颗心,谨慎看他。
云乔注意到李临书的防备,冲她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他眼光只是端视着云瑶,“我会施法,将忘却咒融在这天雨之中,从今以后,永寿乡的人便不会再记得这浴神节之事了。”
云瑶有些不放心,不知怎的,只觉云乔这话里有着什么她无法把握的东西。她忍不住道:“可你身上还受着伤!”
“你退开,”云乔一把推开了云瑶,他被钉住的四肢血流成河,但他仍是一点不在意的模样。
云瑶想去制止他,然云乔挣扎着站起身来,身子摇摇晃晃,挥出一掌不要她的靠近。
“李临书,你看好我妹妹。”云乔只定定地看向她。
李临书眯了眯眼,看出他所施咒法不俗,大抵猜着他的决定。
也罢。有些东西,必定是要见血的。
她走上前揽起云瑶,默默施力固住了她,随后目光落在云乔身上。而定在云乔身上的长剑,也被她暗中撤去法术,倏忽间便融成了水,不再禁锢住云乔。
云乔见她会意,嘴唇张了张,没出声。但她看出来了,他是在对她道谢。
随即,云乔双手举起银铃,闭上了眼睛,口中不断念着一道陌生的法咒。虽则身上受过重伤,但他此时的语气极重,声音因着这神台的效力,被无限放大传播。法咒语句字字清晰,可落到几人耳中,却是一点听不懂。
忽见一道闪光,几人看去,只见先前还木在原地的几个族人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沐月不由得一惊,“他不会又要故伎重演吧!”
李临书却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天光,解释道:“他大抵是把这些人送了回去。”
沐月松下一口气,正要放心,眼前景象又是让他一震——
他手指着云乔,忙看向李临书,“他他他……!”
“哥哥!”云瑶歇斯揭底地喊着,人就要往云乔扑去,硬生生被李临书与沐月拉住。
而云乔,浑身血流如注。那血似溃堤一般从他身上不住往外涌现,但他仍是紧闭双眼,举着手中银铃,口中法咒不断。
随后,他身上的血似感应到咒术一般,慢慢往天上涌去。
云乔有些站不住了,脚步晃了晃,这一晃,就让云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喊。
沐月狠命拉着云瑶一边,方才差点就让人挣脱出去。他心中只道,眼见得如此稚嫩的一个小姑娘,怎的身上像是灌了牛劲儿一般。
眼前的云乔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了。
但是再多的血,也是有个尽头的。
云瑶已经哭不出声,身子被人拦住,只双手伸向云乔。
沐月见着此情景,倒是终于想明白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管云瑶此时有没有心了,只是劝解道:
“他欲以己身祭阵,不让你靠近,也是为了你好。”
云瑶心如死灰,只呐呐道:“凭什么要他祭阵,凭什么是他……”
沐月看向云瑶,“可是这是你哥哥自己的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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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选择……
云瑶一时只觉心痛不已。云乔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自由的决定,是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她哭的泪水干竭,只脑子木木的,眼中看着云乔身上的血光越来越红,随后又慢慢化作飞萤,升上天空。
云乔终于停歇了银铃与法咒,他睁开眼,面目温和地看向云瑶。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如水一般柔和的青年。
“小云瑶,”他清越的声音如玉珏一般好听。
“我前半生,为太多人做决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永寿乡的人做决定,让他们忘记浴神节的仪式,忘记巫族这个血腥的族制。”
“人们以前只当这三百年是虚无,是降生以后的过度……”
“而从今以后,巫族的人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
“你也是如此。”
说着,只见他面目含笑,血红色的身体化成流萤,飞散满天。
两只银铃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瑶忍不住将手一抓,可流萤如何能被把握呢。
李临书与沐月放开她,云瑶身上丢了力气,慢慢跪坐在地。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流萤,忽地轻笑出声。
只是话语仍是苦涩。
“哥哥,终于能自由一回了。”
……
三人带着程仙回了永寿乡,天色阴沉,漫天雨水如丝,润物细无声。
沐月背着意识昏迷的程仙,有些叫苦不迭,“师姐,我们快些回元青山吧,这小子我着实有些背不动了。”
李临书看了一眼程仙,他嘴角带血,面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她正要掐诀起阵,忽地对面走上来几个人。
见着沐月背上有人,忙赶了过来,道:“你们也捡到人了吗?”
“什么?”
对面人道:“我们先前在乡中捡到几个意识昏迷的老者,还正奇怪呢。”
李临书几人互看一眼,不由得问道:“奇怪什么?”
“永寿乡里没见过这几个老人,不知他们怎的就游历到了此处。”只是见着沐月背上的是个受伤昏迷的年轻人,他们倒没甚在意。
李临书道:“或许是因为听着这永寿乡的名字,来寻找长寿之法也未可知。”
几人听着这话,哈哈一笑。“这世间哪有真正的永寿之法呀!”
“是啊是啊,生来病死,不都天注定的么。”
李临书等人听着他们的谈话,又想起先前寻人时候,这乡中人对于浴神节的渴慕,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不禁问道:“你们可是世世代代居住在这永寿乡中?”
几人只觉李临书问的这话奇怪,回道:“对啊。”
李临书默了默。
几人反而问向她:“你们这朋友受了重伤,可需要带去我家修整么?”
李临书摇摇头谢绝了好意。
“也罢。”几人又说闹着走远了,只留下李临书几人,抬头看着天上细雨。
云瑶话语艰涩,却仍是挤出几分笑:
“如此,哥哥的夙愿倒也达成了。”
44. (四十三)地动之卦
李临书携着程仙回了元青山,一众人见得程仙面色发白,浑身血迹的晕在地上,一时间围住起哄起来。
“这小子,没点实力还跟着大师姐出去历练,实在不知羞耻……”
“如今搞得一身伤,还回来做什么,丢山下自行自灭吧……”
“是啊是啊……”
徐白抿了抿唇,冷冷眼神扫过身后众人,训斥道:“他如今既还留名在元清教中,那便是元清教弟子,你等何故在此说风凉话。”
胡必正也在一旁看着,只是蹲守在边上不发一言,他对程仙自是没有什么好印象,见众人都来踩一脚,他也就懒得说了。
偏徐白一眼望见他,喊道:“胡必正,你找几个同门一起,将程仙送下去照料。”
“……”
胡必正被他这一唤,身子一僵,心情复杂。
他不过就与程仙住过那么几天,怎的就好像被下了降头一般,一遇着程仙就没好事儿。
“还在这儿啰嗦什么。”徐白沉了沉声音,催促他后转身离去。
“是是是。”胡必正对徐白有些怵,只好又抓几个同门要与他一起。只这程仙人缘着实不太好,众人一对上胡必正眼色忙地躲开,方才还乌压压的一群人,如今就散的只地上躺着的程仙与站着的胡必正。
“造孽……”胡必正摇摇头,无奈只好自己动手。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程仙,心里还记得当初他不让人靠近的忌讳。
胡必正双手合掌,也不管地上人听不听得到:“喂,可不是我想近你身的,我如今可是发了大好善心救你哩。”
随后,胡必正将人扛在一边肩上。他心道程仙这小子不仅是看着文瘦,扛起来也是这么点儿重,指不定出去给大师姐添了多少乱呢。
……
元清大殿,掌门何逋闫站在殿阶之上,正在听李临书汇报。
李临书将此次见闻一一道与何逋闫,随后又拱手道:
“弟子也没曾想,会在外面待这么久。”
她抬眼看向何逋闫,却不知怎的,见何逋闫面色有些不好。
正在这时候,徐白走了进来。李临书眼神快,不由得转向徐白,神色难得起了一番波动,探究地看向他。
本欲问他有关程仙的事,但顾忌着场面和性子,终于还是耐了耐,将话语都咽了下去。
徐白哪里看不出李临书这少有的心思波动。
他对何逋闫行过礼节,敛了敛眉目,正色道:
“回禀掌门,我已命人将程仙带下去歇息了。”
李临书问道:“人可有大碍?”
徐白看向她,垂眸镇静道:“师姐放心,并无性命之忧,养养便过了。”
李临书这才轻舒一口气。
只是她这无意之举,早已落在何逋闫与徐白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何逋闫倒是直白,他定定看向李临书,神色虽是平和,但底下却藏着一丝探究:“此番历练,你的修为可有长进否?”
李临书垂下眼眸,思索半晌,随后才抬眼看他。
她道:“劳掌门挂念,历经几番人事,倒让我宽了几方眼界。只是修为一事,如今仍是难以捉摸。”
何逋闫目色却忽地重了几分,话语中亦带着几分无形威严:
“你是元清教的骄傲,在修为一事上,千万不能分了心。”
分心?
李临书与徐白哪里听不出何逋闫实则是话里有话,只是此时两人心思有异,各有思虑。
“我那日让你去山下入定,想着是你心神被扰,于人世走一遭,或许能沉淀杂质。只是……”何逋闫忽地拉长语气,面色是少有的严厉,
“若被俗尘分去了心思,那实在是舍本逐末,临书,你可知晓?”
李临书被他刻意点名,心中一颤,忙地拱手答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徐白看着这一上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硬,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自李临书回来以后,虽旁人未曾发觉,他和掌门倒是早有注意,李临书的气质变了。
先前是如此高洁出尘的一个人,如今眉目中却带着顾虑。
只是李临书不愿主动与他们讲,他们也不好细细探究。
而掌门不久前又占得一卦,卦中显示,元清山或有地动之象。
自元清教建立以来,这元清山上便从未出现过地动,随着挂象不一定准确,但何逋闫想的是更为长远。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李临书是元清教中千年一遇之修道奇才,他们教中众人,也正期望着李临书一朝得道飞升,从而增进元清山的气运。
故而那地动,或许与李临书之飞升大劫有关了。
……
“你装得还挺像。”
元清教舍之内,鬼帝一手羽扇遮面,正对着床上紧闭双眼的程仙,嬉笑道。
闻言,程仙倏忽间睁开双眼。原本还一副伤病兮兮的模样,却因着他冷色淡眸而平添几分厉色,若是众人见着,一定会惊呼,这程仙倒像是换了一个魂灵一般。
程仙起身,避开鬼帝,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襟。他脑中不禁回想起先前胡必正给他换衣服时候的情景,面上显出厌恶。
“你来这里做什么?”程仙冷觑一眼鬼帝。
鬼帝摇了摇手中羽扇,提着衣衫预备着要就座。他是疲懒的性子,不喜欢干站着。
有事也坐,无事也坐。
然下意识往后一看,这元清教上的桌椅板凳属实破旧,他咽了咽口水,没忍心坐。
鬼帝又看向程仙,“我来提醒你啊,时间可不多咯。”
程仙面色一沉,一听他这话不由得是心头火起。只是他刻意压抑了心中愤懑,冷哼一声:
“鬼帝若是真的关心此事,先前何必搞这么多幺蛾子。若早安分做好鬼门之事,我也不必在后面又耽误这么多时间。”
鬼帝眉眼一挑,只觉好笑:“你是在怪我?”
程仙懒得回他,只冷眸扫了他一眼。
鬼帝啧啧嘴,停住手中羽扇,“当真是不识好人心。”他忍不住侧身靠向程仙,然程仙见着他这幅脸面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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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自往后退。
“可若没有鬼门的意外,你如今还腆不上那张脸呢。”
这话说得属实刻薄,鬼帝只当好笑,纵程仙在一边浑身气冷,他也毫不在意。
“难道不是么?”鬼帝还要再说,他斜捏羽扇轻敲自己下巴,似在回忆,“其实你这人做戏也是蛮好的,装的那副机巧、可怜、热切的模样,比书上话本子写的,好看多了。”
程仙脸色越发僵硬,“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这语气肯定,只好似事实陈述一般。
鬼帝眼睫眨了眨,“知道啊,”说着,他似觉得还不过瘾,又滚了滚喉咙道:“毕竟我身处三界之外,虽不便插手,看看却也不妨事。”
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一直在被旁人当乐子看,程仙胸中憋着一口气。然如今他与鬼帝不得不绑在一起,纵使他再是不满,却也奈何不得对方。
也罢,人生本如戏,既在别处有所欲,旁的也不过浮云。程仙如此想着,倒也懒得再管他。
鬼帝却道:“我是来帮你的。”
程仙如何会信鬼帝这话,他不来添乱都算是他好心。
见程仙不以为意,鬼帝道:“你还不知吧,你如今可是真引得元清教中人忌惮了。”
这话算是入了程仙的耳,他转头觑看,只人是不作声。
鬼帝也不计较程仙此番傲娇,只道:“那掌门老头算了一卦,说是地动,可在我看来啊……”鬼帝勾了勾唇角,笑得一脸邪气,
“不是地动,是怕有人心动……”
程仙一愣,心念被鬼帝明晃晃点破,不由得生出一丝无措来。他张了张唇,敛下眉目,随后又抿紧了嘴唇,耳边听得鬼帝在旁嗤嗤的笑。
见程仙还是不说话,鬼帝忽地冷哼一声,无情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可你以为你又有多少胜算呢……”
“什么意思?”听他话语不善,程仙眯了眯眼,忍不住发问。
鬼帝收敛先前的说笑,“修道修道,你既扰了她的心,她本就已至飞升之境,这度化大劫也就不远了。”
鬼帝转换了眼神,眸色冷淡:“如若在人飞升之前你还没得手,那你可这五百年可算是到头了。”
程仙吸了一口气,倒也明白鬼帝此番提醒不虚,心下沉了半截。
然鬼帝面上肃然不过一瞬,他又举起了一只手来,细细欣赏着自己纤细修长的手指来。鬼帝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满意,就是一枚指甲,他都能看得心花怒放,满面生春。
他一面端视着手指,一面笑呵呵道:“不过你也别太有压力啦……”他看向程仙,眯了眯眼打量他,将他此番模样于脑海中对比思量——
鬼帝摇了摇头,似有些不赞同:“你这人的模样太文瘦了……”
程仙默然,忍耐着对方絮絮叨叨。
鬼帝道:“还是之前做鬼的时候好看些。”说着,他不禁又笑出声,“啊呀,就算是最后没成功,你从了我,我也可以凭你姿态,给你个二把手当当……”
程仙猛然转眸瞪着鬼帝,面上青筋浮现,看得出是气得很了。
45. (四十四)海中幻影
仍旧是在无边的灰石崖边。
李临书睁开眼来,看见远处的浪涛翻涌,黑云压抑,神色中闪过一阵懵怔。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眼睫闪了闪,面上又是那个无情无欲的大师姐了。
她阖上双眼,嘴唇翕张,也不欲管这幻梦主人是谁,只默念着清心咒。
可谁知,此番纠缠,倒是比最初那一阵更加不清不白。
李临书身子忽地一僵,只觉脖颈之处擦过一道温热,她忙地睁开眼睛,可那阵触碰自她一转眸就迅速消失无痕。
“是谁?!”她厉声喝道,攥紧了手,只等对方一显形就掐诀施咒。
可回答她的只有翻涌不停的无边海浪。
浪潮一阵一阵击打着崖岸,飞溅的水花落到她面上,已成了柔和的水雾了。
李临书抿紧了唇,眼神扫视着海面,不曾想背后又被一阵抚摸,她动作已经极快,然等她再回首时,背后仍是空无一人。
怒从心起,她少有被人如此捉弄。可等她一回忆,脑海中忽地便想起在那龙隐村中,误入幻境之时的画面。
“你既然跟着我多时了,为何不出来见面?”李临书断然道。
“呵呵……”对面却是一阵肆意的笑声,那笑声与浪潮声混在一起,让她难以辨认,只好像声音是从海浪底下发出来的一样。
她正要细究,一道温凉的触碰又迅速拂过她的脸颊,李临书一顿,左右张望,周遭皆是无人。
竟连她李临书也难以感及的迅速,想来对方也不是凡人了。
她沉思半晌,决定不再与这幻境阴物纠缠。毕竟此物从不显形,若只是借她心力来乱她心神,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毕竟,幻由心生,亦由心灭。
如此想着,李临书便盘腿坐下,就势打坐入定。
见着李临书放弃了探究,对方却一下猛涨了势头,嘲弄道:“不过下山游历一番,怎的把胆子也磨灭了?”
李临书知对面是故意激她,只端坐无声。但是当听到那阴物对自己的行程如此了解,她也不由得生了几分警惕。
她在路上只与程仙同行,虽则沐月也在了几回,却绝不可能是他。但若对面这人是程仙,他如此说话,岂不就是自我暴露了么?
若不是程仙,哪又还有谁,对她如此了解?元清山上,难道是又出了叛徒?
“哎……”对方轻叹一口气,寡淡语气似远方海潮回响的余韵。李临书以为对面正要褪去,却不想,这一声叹气不过是对面动作前的一个钩子。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对面忽然道。
海风中掺杂着一股咸味,将李临书的一身白衣都扬了起来,轻纱薄,回扑在她面上、肩上的更是欲拒还迎一般。
“这却不过只是前菜……”对面嘻嘻笑道,似熨帖、似抚摸、似揉捻……轻如无物,碰触有形,而那触碰不过一瞬间便擦离而去,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
李临书耐了耐,收敛五感,只作顽石一般。可在这陌生境地,她的克制竟有些失效,不论她再如何将这些触碰悬置,心中烦躁却还是忍不住一点点生发起来。
“哈哈哈哈……”对面忽然大笑,声音中带着对李临书的嘲弄:
“大师姐,你没听说过吗,天下之大在于疏……
“如你这番禁制,海水必然是要决堤的……”
因着这话,李临书面前的海潮果然又搅弄起来,与乌压压的天空似要相融了一般。
李临书胸中闷着一口气,只当对面那人是在故意扰她心神。待静心脱离这幻境,就可……
“唔……”她禁不住一道闷哼,浑身一僵——
不再是若即若离的触碰,对方猛然间与她扑身,两手穿过她的脖颈交迭,整个胸膛亦与她紧紧相贴,肉身的温热与硬朗并不相斥,但与李临书此番脑海之中,无疑是掀起渲染大波了……
“你胆敢!”李临书猛地睁眼,背后水剑显形,她呼出一口气便要掐诀念咒,对面之人却又忽地将脖颈与她相靠,轻声道:
“师姐……”
李临书神色一怔,停住手上动作。
是程仙的声音。
他似偏转了头,整片肌肤与她相贴更甚。李临书只觉呼吸微窒,一时间不知是对方抱得太紧,还是自己忘记了呼吸。
“你……”李临书默了默,眼睫微眨。
“我早就想这样靠着师姐了……”他话语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雀跃。
两人相拥过肩,李临书虽则此番看不见他的脸,脑海中却是不禁浮现起他生动的模样。
但她李临书终局不是念情之人——
她被拥在双臂之下的手中轻动,背后的长剑穿身而过,一剑刺透了程仙的后背前胸。还不等李临书再将面前人推开,方才拥护着她的整个人身瞬间化为海水,往身下流淌。
李临书再睁开眼,眸色冷淡,仿佛从未听过方才程仙的那一声呼喊。
“好好好——”那阴物笑嘻嘻地喝彩道,“不愧是大师姐,下手如此狠厉,也不怕真刺中了你的小师弟。”
李临书原本还要凝神清心的谋划,彻底被对面打乱。她此番才真的算是对这阴物生了顾忌,对方能摸准她尚不明晰的心魔,扮作程仙来简直如出一辙。
“你几次三番引我入幻境,到底要做什么?”李临书目视着翻涌的波涛,正色道。
“做什么?”对面说话故意带着调笑,漫不经心道:“我在虚无之中待得实在无聊,便想拉个人与我作伴。”
李临书面上显出不耐烦,心道这厮又是在与她白白浪费时间。
“既阁下不愿奉告,我也就此告离。”话毕,李临书两指抹过水剑,一道血痕浮现白刃,她随即掐诀念咒,要强力将自己抽离出去。
见李临书费了大力要逃,对面亦誓不罢休,滔天巨浪漫上石崖,翻涌着要将李临书淹没。
漫天的海浪将她整个人都盖住,四面八方的水压正好给她一种实在的感觉。李临书阖眼默念法诀,水剑护在她身后,细小气泡从她鼻间涌出,她整个人此番倒真是恍入无人之境。
“不许逃……!!”那道愤怒的声音因着海水的阻隔反而被削弱,李临书双手合盖,正好摒除外物——
“轰”的一道闷声,水剑在海水中爆裂成无数白刃碎片,随即又与海水相融,消匿无形。而李临书人随着水剑的爆裂,早已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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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身影。
……
“呼……”李临书从青云崖上醒来,忙地喘了一大口气。
她站起身,先是觉得腿有些软,随后又觉喉咙中干渴,欲寻水喝。
只是这一想法才出头,她忙又将其掐断,断然打消那念头。
她在元清山中修炼这么久,自丢却了那俗世之欲后,便从未有过渴慕的念头——可谁知,不过就去人世历练几回,她的心思却前所未有的杂乱。
她不禁又回想起程仙的脸。
只是不过几瞬,她忙地摇了摇头,将人容貌从自己脑海中撇去。
“这是在干什么……”李临书自言自语,低声呐呐道。她甚至有些生自己的气,怪自己道心不稳。
李临书慢慢自屋中踱步,忽地袖子传来弟子的传音符:
“师姐,程仙说有事要见你……”
自李临书回了元清山,掌门见她神思颇多,也担心着教中人扰她修炼,不禁在青云崖下施了禁制,还又安排了弟子在青云崖下轮值。
李临书正是要避风头的时候,敛了神色,毫不犹豫地道:“有什么事情且去找徐白。”
话一落地,她就断了传音符。
轮值弟子斜觑了一眼程仙,不耐烦道:“看吧,我都说了师姐不见人,你这人怎么就是顽固不灵呢!”
程仙垂眸不语。方才与李临书传音的那道符,并没有设限,故而李临书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断然回绝了他。甚至那语气里,连着一份情绪也没有,无喜无怒,仿佛他之于她,不过只是一个陌生人。
见程仙呆愣在原地,那弟子以为他还要纠缠,说话间更是不客气:“师姐先前是因着你可怜才看你几眼,你这人怎么一点儿不知趣啊。”
那弟子用舌头舔了舔牙,一手叉着腰:“要是你有点儿实力也不至于如此。”
他忽地又想起什么,眼神更是嫌恶:“差点忘了,你自己那出身也经不起看啊……”说着,他喉中吸了一口痰,啐吐到程仙脚下。
程仙捏紧了手中拳头,慢慢抬眼,寒凉眼神瞪视着那弟子。
那弟子措不及防对上,先被吓了一跳。只是随后,他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程仙,眯眼只是不屑:
“看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还瞪人呢,多吃点儿再说吧!”
“诶诶——干嘛——”这弟子刚说过程仙一遭,却见对面人忽地一步步迈了台阶,往他靠近。
他往后缩了缩身子,“程仙,你要干什么……”话中虽是一股斥退的语气,只是人却并未将程仙放在心上。
见他缓步而上,那弟子也是不耐烦,正要一拳将人打下去,却不想,那一拳出手,正要被程仙握住。
“你……”他瞪了一眼程仙,心中暗道人是面上看着弱,但手上力气却不小。
正要全力出手,可谁知那心思还不过半瞬——
程仙一把扭断了那弟子手臂,随后一个闪身之间,往前捏住人脖子,就此将人抵在石柱之上,举了起来。
“……”
还不等那弟子呻吟喘息,程仙掐上颈骨,随即一道翻折,只听咔嚓一声,手上人立马就断了气。
46. (四十五)未暗不明
“你听说了吗?”
“什么什么……”
“青云崖下有人……”
元清大殿内召集了一众弟子,掌门和徐白还没来,此时全都在窃窃私语。
胡必正抱臂在边上听了一嘴热闹,只是此时没人找他说话,他也有些闷的慌。正好看见了程仙,他在边上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曲着手肘正要捅向程仙,不曾想程仙眼力快,一手撑住他的手肘,只淡淡扫了胡必正一眼,顺势就将人推了出去。
胡必正没站稳,差点摔个仰天,一个人摇摇晃晃终于站稳了身子,对着程仙龇牙咧嘴,方才想和他说热闹的一点心思全然散了。
正在这时,徐白和何逋闫走了进来。
何逋闫一脸肃然,眼神将底下乌泱泱的弟子一扫,众人忙地歇了声,恭恭敬敬站着。
他们倒是难得见着掌门凝重的神情。
何逋闫提了声音道:“这青云崖一事,可有人见着情况?若是有目击者或知情者,还请速速报来。”
底下众人鸦雀无声。
何逋闫不由得叹息。他虽寄希望有人看见,但他也知道,这希望着实渺茫。青云崖下的看守是他自李临书回来后才安排的,此事本也不算大,不过派个人轮值罢了。故而众人也不曾在意。
而既是为李临书的安稳着想,平日里也无甚人来打扰。
如今又问有没有旁人看见,明眼人都知道答案。
底下胡必正还在纠结程仙方才出手不逊一事,一听到掌门的话,心中有些可惜,怎的那轮值之人不是程仙,白白留着这祸害在人间。
只是他倒是没想过,当初何逋闫派人轮守的目的之一,就是防程仙哩。
问话无果,何逋闫又嘱咐了底下弟子几句,众人正要散去,忽地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教门礼仪也都忘了,趴在地上就开始哭:
“掌门不好了、不好了掌门……”
何逋闫咳嗽两声,肃然瞪着那弟子,“好好说话,我人现如今就在这里,怎的就说我不好了!”
“不是这个掌门……”那弟子跑得急,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摆手。
“你还有几个掌门?”何逋闫撇了撇嘴,都懒得再看他。
地上人只道自己没好好长这说话的嘴巴,咽了咽口水,这才说到正事:“先祖的牌位被人给破开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连带着一张镇定的徐白,此番也都正眼看向那弟子。
何逋闫眉头紧拧,眼睛眯了眯,可若仔细看,便发觉他一双手捏得紧紧的,脖颈面上也都浮现青筋。
掌门此番,是真的发怒了。
先祖牌位,何等重要的一个东西,如今竟然有人敢来破坏?
元清山先祖姓张,当初一手创立元清教,其手下几个弟子也都陆陆续续飞升得道。而元清山上一位飞升之人,便是掌门最后余留的两个弟子之一。
另外一个弟子是何逋闫。
且不说先祖对于元清教的重要性,就是他在那未暗阁周遭布下的几道防守,几乎也都是用了泼天咒法,如若想要再不惊动他本人的情况下破阵入内,那绝非凡人可以做到的。
何逋闫冷着一双眼,不发一言,手中的紫檀龙木杖却在轻颤着。
徐白忙地上前,提醒他道:“掌门,不如我们先去未暗阁看看。”
何逋闫点了点头,领着徐白及后面一干弟子往未暗阁赶去。
……
“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进入未暗阁正门,何逋闫就气得破口大骂,手中的紫檀龙木杖简直要被他给捏碎了。
未暗阁每半月派人来清扫一次,虽次数不多,但因着受元清山灵气庇护,又被何逋闫施了法术,故而也难染一尘。
而如今,肃穆的大堂之中到处散漫着枯黄落叶,中央的供桌被劈成了两截,上面的香炉、铜鼎、供品全都胡乱散落在地上。房中两根撑梁柱子上本雕有精致纹路,此番却都是被利器劈砍,只留下斑驳疤痕。而对着门的正堂墙上,原本挂着一副古画,如今却别乌漆嘛黑的碳灰肆意涂抹着,再不能辨清之前内容。
至于那先祖牌位——
那破坏之人似乎也知晓这牌位对于元清教的重要性,不禁将牌位捣毁得粉碎,更是在那一堆木屑之中,不知又倾洒了什么液体,与碎片混成一滩,只教人不忍再看。
何逋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将那紫檀龙木杖往地上狠跺,整个厅堂之内无人敢言语,只听得“哒哒”硬声,细微之间是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等受先祖荫蔽,故而才有今日的元清教……不知是哪方孽畜,毁我先人位,乱我教中心!”
此话一出,后面众人连忙跪趴下,齐声悲哀喊道:“掌门息怒!”
徐白咽了咽口水,是此时唯一能说上话的弟子,他劝慰道:
“掌门,当务之急是找出被背后之人,我等定竭尽全力……”
话还没说完,外边忽地又响起一阵轰鸣惊雷,底下众人被雷声一惊,皆是一颤。他们缩了缩身子,不禁都歪着头往外偷觑。
元清山是灵山,除去修道之人飞升大劫,平日里皆是风和日丽,此时的雷声……
若不是李临书那边出了情况,便是苍天异象。
徐白心思沉了沉,虽则担心李临书,在此时也不好出头。他看向何逋闫,却见掌门听到这阵雷声后,先前还是满面怒色,此时却凭空有些泄气。
只是何逋闫神情细微,又担着这个掌门的身份,气势端得正,底下弟子是发觉不了他的变化的。
程仙亦随众人跪在地上,他没旁的弟子积极,被人挤在后面。此时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正堂上方的何逋闫与徐白,又左右余光扫过跪趴的众人,心思微妙。
何逋闫提了提衣袖,捡了地上一块先祖牌位的碎片,捏在手中,慢慢走到了正门门首。
他看向头上的天空,低声呐呐:“临书的大劫,要来了……”随即,他转身看向地上一众弟子,肃然道:
“这段时日教中风波频发,我等自会领人查个清白,但是这是事情必须得对李临书保密,众人听到了吗?!”
他语气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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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的眼神将底下人扫了一圈,有弟子好奇的偷觑一样,被这眼神一吓猛地低下头去,浑身轻颤。
“徐白,”何逋闫将手中紫檀龙木杖往地上一杵,敛了敛神色,看向他。
徐白忙地拱手躬身应答。
何逋闫将手中的碎木牌位递给徐白,“你先将教中弟子查探一番,若有异常者,速速提到我面前来。”
……
“徐白——”正在房中凝神静思的徐白忽地一颤,原本还沉凝的心思,全然散动。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传音符,李临书的面容显现在虚空之中,他咽了咽口水,回应道:“师姐可是有事寻我?”
李临书在青云崖上闭关已经有一段时日。因着青云崖崖高峰险,又被掌门下了法术禁制,除了李临书,平日里无人能进出。而山下的消息,也由此与上阻隔起来。
“近日山中可有异动?”李临书细眉微蹙,清冷眼神看向他。
她对他一向信任。
徐白不动声色地覆盖面前的弟子名册,思索半晌后答她:“只前几日天中闪过几道惊雷。”
惊雷?李临书会意。
她知道他是在说,她的飞升之日即将临近。
李临书垂下眼眸,心思不再有其他,只随意道:“我近日心思不平,却不曾想,连山中都有了响应。”
“修炼一事本就变化多端,师姐勿要忧虑。元清教中有掌门、有我在,无须师姐操心。”
李临书只当徐白在说她修炼一事,轻叹口气,“我身为大师姐,却还总是劳烦你。”
徐白眼神亮亮的,专注看向她:“这是徐白的职责所在。”守护李临书,所以他会顾着元清教。
“师姐只需静心修炼即可。”
见徐白话语赤忱,李临书又道一声谢,随即不再闲话,掐了传音符。
李临书的面容瞬间消失,徐白原本还深沉如湖的一副眸子,随即淡了颜色。他敛了眉眼,再次摊开手中的名册,视线落到“程仙”两个字上,心情复杂。
虽则对程仙产生多种怀疑,但在他查探之后,这人确实一点纰漏不出。但此段时间,元清教也容不得一点隐患存在了。
天中异象,李临书的飞升,被破毁的师祖牌位……
徐白沉思半晌,终于是下了决断。
他眯了眯眼,提起墨毫,不再犹豫——“程仙”两个字上,最终是被浓浓一笔划去。
等着徐白离开,原本平摊在桌上的名册,忽地被一种无名之风一页页翻开。
那翻动的动作有些缓慢,一时间倒不像是无情清风,倒像是……鬼帝的身影慢慢显形,他一手举着羽扇支着下巴,一手横在空中,只两指微微挥动。
而那书页,也就随着他的手指动作,一页页翻动着。
鬼帝眼中好奇,对着册子上的一个个名字看得仔细,像是在点数士兵一般。
终于是翻到了程仙的名字,他唇角勾了勾,抬眼看了看外边,又收回视线。
他摩挲着下巴,一副不赞成的神情:“这下,程仙又得欠我一笔了……”
47. (四十六)阁中祈祷
程仙双手被绳子缚住,两个弟子将他压制在山门外台阶前,旁边又站着两排弟子。
他一双眸子雪亮,瞪视着面前的徐白,薄唇紧抿,隐忍着浑身气力。
徐白面色倒是淡然,对他的不忿视若无睹。他手里拿着一把戒尺,一杯白水,看向程仙。
在徐白身旁又站着一个弟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一本名册,随着徐白动作,垂眸不语。
徐白举着戒尺,指了指旁边的名册,“元清教中不收心思不净之人,你与元清山缘分已尽,我今日便是奉行掌门命令,将你逐出山门。”
旁边弟子早看不惯程仙,此时听着这话,不禁悄声指笑。同在其中的胡必正眨了眨眼,将周围人扫了一圈。
他算是这些人中知晓程仙底细最多的,随着时日消长,他对程仙的嫌恶,反而慢慢淡了。想当初,程仙的身世家底,还是由他透露出去的。
不过,胡必正也并未就将众人厌恶和教门的拒斥,与他当初无意透露的程仙身世联系在一起。
程仙吸了一口气,闷声道:“那我要问个明白,徐白师兄,我究竟是哪里不净了?你可否告知清楚?”
徐白虽则在教中言语不多,但他的命令,众人也当做同掌门一般,如今他更是代掌门行事——见程仙竟然执意发问,众人对其厌恶更甚,当真是如狗皮膏药一般难打理。
徐白眉眼一挑。
如何不干净?
第一便是他对李临书的心思不净。
只是这话徐白不能明说,不然便是败坏李临书的名声。
徐白定定看向他,话语亦如审判一般:“在未暗阁中我与众人设阵查询,你倒是说说,你的气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程仙被这话一呛,知道徐白是有意为之。前日自掌门发话后,徐白领命查询,也不知他具体是查到了什么,先是将程仙拘了起来,随即又封锁了未暗阁,只说容后再查。
无论他如何说辞,徐白总是有程仙的证物在。而徐白并未继续问他有关这事,不问他的缘由及与旁人的牵扯,那便是意味着,他程仙最终是与未暗阁没有什么大干系。
他徐白,不过是要将程仙赶出元清教罢了。
程仙默了默,坚持道:“就算是有我的信物,也并不能代表我人就与此事有关……”
“但是元清名册上,你程仙的名字,已经不复存在了!”徐白一句话打断了他。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连着胡必正都倒吸一口凉气。
元清名册是所有弟子与元清教最基础的牵绊。新弟子入门之时,以血为墨,将自己的名字与元清山画契。除非是资格考试失败,或犯下重大事故,否则无论如何,这名字与消除不掉的。
如今资格考试时间未到,程仙的名字却已除名……若不是他犯下重错,便是他程仙,确实与元清教缘分已尽。
程仙倒并未因着此话而气馁,反而强自扯出一分笑,一双眼睛似要将徐白望到底一般。他道:“那请师兄将名册打开,我倒要看看,我这缘分,是天定,还是人定!”
徐白被他这话一慑,眯眼将人打量一番。他在元清教中这么久,除去掌门与李临书,他便掌管一切。
而在元清名册上以咒法除名一事,却也并非无以更改的事情。
“你不服气,那便翻给众人看看。”徐白对旁边弟子道。
那弟子喏声答应,连忙翻到标记之页。按理说,被除名之人,那名字以黑笔划之,只在名册上停留三日,随后化为空白。
只是一看着程仙的名字,那弟子忽地浑身一颤,忙转头看向徐白,欲言又止。
徐白眼见着不对劲,接过名册,定睛一看——
众人见徐白脸色发青,即刻便知现今是发生了意外。
“徐白师兄,如何了……?”程仙跪在地上,身子比徐白矮一截,然虽则他是仰视,眼神却格外锋利,倒也气势不输。
徐白还没说话,旁边的弟子却是一下子跪在地上,颤声道:“师兄赎罪,怪弟子眼神有误,错将程师弟……”
“罢了。”徐白截断他的话,“你既是察看不力,自领刑罚便是,至于程仙……”
他审视着跪在身前的人,语气不减,“可以先留在山门之内,只是刑罚亦不能逃。我看你心思浮躁,且先关半月禁闭,练你沉心静气的功夫。”
说着,徐白眼神忽地又落到边上胡必正身上。
胡必正脚步一颤,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徐白道:“胡必正,你这几日的修炼停了,去做程仙的守门人。”
胡必正脸色一垮,直呼倒霉,怎的他又和程仙扯在一起了。
……
徐白独身回了未暗阁,细细审视了一番周遭,随后关上了未暗阁的大门。
本意将程仙逐出元清教,故而他才亲自施法,却不曾想,程仙背后还藏着一股别的势力。他亲自用咒法将程仙除名,可今日那名册落到他眼前,一切都实实在在,仿佛他先前的做法都是假象一般。
若说他先前还觉得程仙或许无辜,此番,倒真的对他生出几分别的怀疑。
只是,现如今还不是收拾程仙的时候。
徐白耐下心思,掐诀施法,右手在虚空之中画出一道法阵——随后,那法阵缓缓落到地面上,几道灵光从法阵中央窜了出来,随即往四周散去。
他须得将破坏未暗阁背后之人,先找出来。
徐白阖眼念咒,静默半晌,随后猛然睁眼。再次探知周遭气息的灵术慢慢汇聚到了法阵中央,最后显现出一个依稀可见的面容身形。
徐白眯了眯眼,定神一看,一看之下身子一颤,一股闷气油然而生,便是胸中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那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李临书还是谁!
徐白指骨捏得咔咔响,只想将诬陷李临书之人抓出来,千刀万剐。他的大师姐,徐白连劳累她半分也不肯,如今却被人当做众矢之的,欲为加身诬言。
上次他与几位弟子来此设过法阵,当时他只施加了一道法咒,结果是查到程仙与之有关。但在程仙影子之后,他看着隐隐有些不妙。
谁曾想,原来细究之下,藏着更大的隐患。
徐白正要收回法咒,忽地转眼一想,若是此番就此收手,那他也只是将线索推及到李临书身上。
纵是再般不愿,徐白也只好耐下性子,将虚空之中李临书的缥缈面容身影又仔细看了看。
到底是给他发现了端倪。
徐白皱了皱眉,加持法咒,那法阵中央的虚影放大——
!!!
他脚步一颤,人下意识便往后退,差点还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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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了一脚。
徐白转开眼,牙关紧咬,面色涨红,胸口起伏不断,一双手攥得紧紧的。
太过分了!!!他下意识想骂,但刚一开口,又觉得口中干渴。
罢,没什么必要。他心道。
他看了一眼周遭,忽地又有些庆幸,幸好这次没有带别的同门弟子来。
如今他胸中憋着一股气,既是为李临书生气,又渐渐渗出一丝恐惧来。这幕后之人,一定是十分熟悉李临书之人,要不然……
那虚影细节的刻画绝对不会做到如此微妙!
徐白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热气,复自平息了内心躁动。
若之前他还觉得这幕后之人是程仙,如今,他倒是有些改观了。
程仙虽则一颗心挂在李临书身上,但他绝对没了能力做到如此。
那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徐白想了半晌,实在没有头绪。
他大手一挥,撤去法咒,最后又细细地将屋内扫视一周。
自上次的凌乱之后,未暗阁被简单清理一番,如今倒算是干净了,只是看着朴实背后,实则有些简陋了。
徐白心中有些犹豫。这未暗阁之事,与李临书有关,似那虚影细节,也大抵只有询问李临书,他才能接着往下查。但是他又不能让未暗阁的事情扰烦李临书。
如今正是李临书飞升的关键之际,天雷已有响动,在她身上,不能出错半分。
“……”再有,他如何将那虚影直白说出口呢?
他与李临书之间,毕竟只有同门情谊。
可若让别的人再来看再看转告,徐白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一想到,徐白心中忽地生出一个想法。他重演方才的法阵,正待那阵灵光于法阵汇聚,即将浮现人面容身影之时,他忽地画出一道磨灭咒——
红色的磨灭咒落到发着白光的法阵中央,红白相抵,双方张扬着要吞噬另一方。徐白眼色一沉,终于下了决心,他两指一点那道磨灭咒,随即只见红光在屋中一闪方才所有的咒术咒法,虚影亮光,全都消弭无痕。
只余下这间古朴简陋的房屋,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徐白咽下一口水,看向原本摆放师祖牌位的供台。如今那里空空如也。连带着旁边的祭品、其余的饰物,也都一应俱无。
掌门说,再没找出凶手以前,这未暗阁,不得启用。
徐白静默片刻,随即在空无的供台前跪下了身子。他双手按在地上,一双赤忱眼眸对上虚空,嘴唇紧抿。
他心里暗暗道:如若有罪,罪只在弟子一人身上。
千万保师姐平安顺遂。
偌大阁楼间,静悄悄的,连着徐白的呼吸声也极其微弱,好似他怕自己的浊息将这纯粹的夙愿弄脏了。
只是意外总不愿成人之美。
这厢他在祈祷之际,外边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白默了默,垂下双手,随后收敛了神色,起身开了阁门。
进来弟子一看见徐白,好似荒漠遇甘泉,一双眼都亮了。他也顾不得什么师门礼节,忙大叫道:“师兄,你果然在这里!”
徐白看他语气焦急,不禁皱了眉头,“找我何事?”
那弟子一面喘气,一面指向外边,一副欲哭模样:“外面……外面……要打进来了……”
48. (四十七)此番攻势
“师姐……?”李临书甫一睁开眼,就见程仙端坐在她面前。面容依旧,一双透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李临书的身影,不禁让她浑身一僵,生出些许无措来。
李临书看了看周遭,这里确是她的青云崖,她日常修炼打坐之地。
她神色敛了敛,不禁开口问道:“你怎的会来此?我记得青云崖下是有人看守的。”
程仙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李临书的不知事,还是她漏洞百出的遮掩。他一双眼神深情地凝视着李临书,更是让她有些坐立不安。
“我问你话。”李临书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但由旁人听来却没有那么生气。
程仙滚了滚喉咙,因着身形清瘦,喉结突出。
他道:“只要我想见你,旁的阻拦都是虚无。”
李临书有些受不得这话,眉头微皱,程仙却忽地抬手向她,李临书下意识的防备,让两人都是一怔——
“师姐,放松……”他清越好听的声音仿佛带着莫名的蛊惑,李临书如画扇般的羽睫扑闪。
只见他嶙峋清白的手掌越过两人相对的视线,见李临书放松了肩,他才将手放到李临书的眉眼之上。
一种温热覆盖上来,随后他移了移手,拇指与食指分摁在她的眉骨额角之上,慢慢为她舒展。
“舒服吗……”他一边轻按,一边用柔惑的声音问道。
李临书没有回答。她心海随着他手指轻揉而起伏,在浮浮沉沉的海水之下,尚绷着一条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线。
他仿佛也知道李临书不会回答,话语极淡,淡的好似一阵风,擦过她的耳朵便消弭无痕。然则轻风拂过的余韵,却让李临书心生怀疑,方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
“……”
一切似乎本不该如此。李临书心中暗暗道。
心潮起落,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去。李临书只觉魂灵站在无边海岸上,看着远方水天一色,万物都在消融。
“师姐,”他忽地停了手上的动作,两人之间原本隔着一臂距离,如今也就此僵住。
李临书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默了默,原本被他拢络的视线渐渐开放光明,她眯了眯眼,正要看清,面前的人忽地压身向她——
李临书呼吸一滞。
还来不及反应,她就被他压身在地,原本放在身前的手,也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紧紧捏在了手中,十指相扣,一把举过她头顶扣在地上。
“程……”她刚要喊他名字,却不防对面人动作更快,一张唇忙地就堵上了她的。
“唔……!”李临书如今算是彻底清醒了。她一只手被他扣在头顶,一只手被他摁在腰间,如今意识清醒过来,就要使劲扭开程仙的锁扣,可压身之人哪是如此听话,见李临书浑身要挣,他忙地将舌头往她口中一探——
!!!
李临书从来没受过此等磨搓,连忙要将对面人的长舌给推出去,一来一往,李临书反而更被牵扯,倒被他纠缠个彻底。
见她憋着一口气,他放开她一只手,支起身子,退开她身上半分,弯着嘴角提醒她道:“别忘了呼吸……”
被人如此一调笑,李临书面上涨红。而被放开的手也自由起来,为挽回脸面,她忙地夺回主动权,就要掐诀施法……
“师姐……”
程仙好像发现了她的异常,喉中响出一声轻笑。
不等李临书手上法术起作用,程仙忽又俯身下来,与她交颈相靡,脖子上的温热与她贴为一处,而方才支身的那只手更是在她身上肆意作乱。
怎么会没有用?!李临书脑中轰轰一团乱麻,想不通法术为何失效。只是再不等她思索,程仙的手好似游蛇一般,在她侧腰宛转,更甚者要钻进她的衣衫。
李临书从未与人有过此等交际,一双画扇眼睫忽闪忽闪,连带着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也难怪乎,在她心中修道为要业,之前与程仙的相处使得减少了防备,而如今又被这番攻势弄得措不及防,一时间忘记,她是可以用手中力气反抗的。
“呼……”湿热呼吸扑向她的脖颈,李临书不由得为之一缩,心尖儿亦是一颤。见她双手欲往自己身上收,程仙却是不放,原本拿捏头顶的手,一下抓握得更紧。
程仙复又将唇凑近她的耳廓边,温凉的唇细腻如玉,吐出的话语却实在挠人,他道:“你别躲……”
这话好似棒槌一般,敲得李临书周身一麻,脑中一切顿时荡然无存。
下一瞬,程仙偏了偏头,挤到她的耳后,将一对唇瓣贴紧了李临书后颈的肌肤,顺势一吮……
“……”她终于是受不住了,胸脯起伏,耳边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李临书狠命一咬唇,嘴上的痛意让她唤回几分神智,先前失力落在一边的手,又再一次掐诀施法。
“你怎么总是这样……”程仙不依不饶,那唇咬了咬耳垂、后颈、侧肩,还要往下贴。李临书忙地又凝神施加法力,却还是没有起效。
怎么会这样?
她心中忽地一慌,不止是因为法术失效,还因着程仙的动作越来越往下。
法术怎么会失效……?
“程仙!停下!”她只好叫着伏在她身上的人。
“程仙!!”身上人被她一唤,动作顿住。
李临书咽下一口口水,话语虽是严厉,却少了几分底气,她道:“从我身上下来!”
身上人忽地发笑,笑声回振在肺腑间,连带着李临书也感受到那阵阵笑意。她皱了皱眉。
“你真是虚伪……”身上人嘲弄地指责她道。
李临书越发觉得不对劲,程仙从未在她面前有过此番大胆的姿态。
“顺从自己的心,不好么……”身上人还在试图诱惑李临书,他话语的声音与先前依旧,如同林间风下的泠泠清溪。
只李临书的心思变了。方才还失了阵脚的一颗心,此刻全然冷静。
她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程仙措不及防被她这么一问,口中一噎。原本还抓握她的手,也下意识放松了力气。
李临书趁势起身,程仙不曾预料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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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从她身上往后摔,一手撑住地稳住身形。
两人对视间,李临书审慎的眼神似利剑一般穿透他眼眸,她这时才发现,先前的深情都不过是伪装,经她审视,背后不过是空无一物的无波无澜。
李临书怒从心起,一想到她竟然差点沦陷在此番玩弄之中,更是生出想杀了面前人的冲动。两人相视不过半晌,她浑身收力,此时连掐诀施法也不顾了,凭风一掌便将人击飞出去——
然程仙身影被劈至空中的那一瞬,周遭的一切都似受到了李临书劈斩的影响,瞬时扭曲变形,时间好似被放慢,李临书独坐其间只见周围都是模糊幻影,她心中警铃大响,心思一转忽地想到什么。
程仙被劈到前方几丈远,却又因着这空间的扭曲缓缓落到地上,一点损伤也无。
“师姐……”
李临书睨了他一眼,只见他人悠悠爬向李临书,面上还是一副温温柔柔的笑。
她不再管他,只阖眼凝神打坐。
纵使是心中百般气,李临书亦用修为将其压制了下来,只一瞬,她便又恢复成元清山上众人仰慕的大师姐。
程仙还在爬向李临书,李临书却心如明镜台,不染一尘埃。
“当真是好修为!”背后之人终于忍不住了,之前在灰石崖边的声音,如今没有海潮轰鸣的回应,倒是更清晰了。
然李临书终不为所动。她知道,自己对此间的任一在意,都是中了对方下怀。
程仙的叫唤声还在响,海水主人亦在怨怒:“不过你以为你真能修得了道吗,你方才不是已经动心了吗?”
“别自欺欺人了……”
程仙终于是爬到了李临书身边,他柔若无骨的手正将要落到李临书腿上,忽地听一声惊雷声动,那往下落的手一搭,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地上。
此间,李临书又一次逃离了。
……
李临书听着天边的惊雷声,缓缓睁开了眼。
她如今静坐之处,确与方才的幻境,一模一样。
一想到此,她心情更是复杂,如今已不仅是拉她入那石崖海水幻境,更是直接将她所处之地、她所识之人,全都一一照搬了过来。
其人实力,不可谓是不强悍。
她缓了缓神,等到终于适应了此间,一滴汗水自下巴滑落到她手臂上。她这也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浑身大汗。
被打湿的发丝紧紧贴着额头脸颊脖颈,身上的衣襟更是因着汗湿与肌肤都黏在一处。她咽下一口水,连带着喉中干渴之感,也越发明显。
她紧皱双眉,心思沉重。
修道本该修得一身轻,然她,却似乎是修反了。
不等她在静默,远方天边的惊雷轰隆,使她不由得将别的心思先搁置一边。
天雷已经响了好几回了。也就是说,她的飞升之劫,不日将近。
李临书推开房门,走到外间。青云崖高风光好,但高处不胜寒。
如今看去,元清山被一片片乌云笼罩。而乌云最甚之处,即元清后山,紫竹林间。
49. (四十八)天劫之雷
李临书没多想,天劫既是提醒到此,她便去这紫竹林一趟又如何。
如此想着,她便下了青云崖,直奔紫竹林而去。
紫竹林密,但因着在元清后山,弟子们嫌此地过于偏僻,也不爱到此修炼。只林间深处筑了一间破旧小屋。
程仙便被关在这小屋之中。
被关进来时,他双手被绳子紧紧缚住,押送他的弟子本就看他不顺眼,临走时故意留着桎梏,随后锁拢了房门。
既是徐白下令关的紧闭,竹屋上的门锁自然也不一般,若非得了徐白的命令,常人是打不开的。
听着屋外弟子的咒骂声,屋内的程仙也没发作,静默地只等人骂。怨毒的话语吐了一大堆,见程仙没个反应,那弟子更觉程仙无用。
只是自己一个人骂终究是没意思,他泄愤般踹了踹门,被施法了禁制的门里外皆硬,他这一踹好似一脚踢上块硬石头,痛得他倒坐在地。
那弟子啐了一身,只当自己晦气,随后离了这间小屋。
程仙见外面终于是停了折腾,这才抬眼。他扭了扭腕上的绳索,见束得复杂,也懒得再废心思,只用力双手一挣,那绳索随即爆裂断开。
程仙一边揉搓着手腕,一边起身打量着屋内摆置。一间草榻,一张旧桌,一条长凳,地上散落着枯黄竹叶和零散稻草。
正在思索际,身后扫过一阵清风,他也斜一眼,面色淡淡。
鬼帝提着长袖遮掩着口鼻,随后用羽扇挥了挥面前,颇是无语:“你小子怎么越混越差啊,这地点,比你先前住的还不能看。”
正说话间,忽听房屋角落“咯吱咯吱”响,鬼帝浑身一颤,一面羽扇挡住面容,只剩两只眼睛。他瑟声道:
“这……什么玩意儿?”
程仙眉眼一挑,没曾想一向矜贵的鬼帝竟还有什么忌讳。他冷哼一声,“能有什么,这地方,也就爬虫耗子之类的兽物了。”
鬼帝一张脸抽了抽,心中泛上恶心,也不顾其他了,忙将羽扇一转往那角落扇去,鬼帝的扇子哪是凡物能承受的,瞬时间,房中的灰尘竹叶稻草全都飞散在空中,若说先前这地还能勉强站人,此间却是乌七八糟,连带着呼吸都困难。
程仙算是知道了,鬼帝是真没脑子的。
他一面捂着口鼻咳嗽,一面掰扯着大门想出去,但徐白的禁制也并不简单,他废了大力最终还是被困在里面。
透过房门缝隙,鬼帝早已经站在了门外了。他举着羽扇,眨了眨眼,“这屋外的空气倒是清新。”
程仙瞪着他,只想将面前之人千刀万剐。
“你来这儿干什么?”程仙没好气道。
鬼帝欣赏着紫竹林间风景,背对着程仙道:“恩有头,惠有主,我得让你知道,你在元清名册上的名字,是我替你留下的。”
程仙无语,不过转念一想,鬼帝本性吝啬,此番邀功做派,倒也符合他的性格。他懒得搭理他,嘲弄道:“若是你将那未暗阁之事做得更利落些,说不定我会真的感谢你。”
鬼帝挥动羽扇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他,“什么未暗阁?”
程仙瞥了他一眼,道:“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元清先祖的牌位,不是你破坏的么?”
鬼帝难得默了默,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正经道:“虽说我这人记性不好,但你说的这个,我确实没做过。”
程仙对他前面一句话表示怀疑,记性不好能记五百年的债?
只是鬼帝虽则狡黠,但自来不撒谎。
程仙不禁又问了一遭:“未暗阁的事不是你做的?”
鬼帝眼皮翻了翻,“管它未暗未明的,这事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程仙转过身,心情有些复杂。未暗阁之事不是鬼帝,哪会是谁?还偏将他的东西留在那处,给自己惹上此般祸端。
鬼帝不关心自己没做过,转了话头,“喂,我可是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程仙一听这话更烦,往后摆了摆手,“我知道。”
鬼帝道:“我可是有预感的,李临书的飞升之日,就在这几日了。”说着,他双手抱臂,一副看戏模样,“我看你如今被困在里面……”
话音未完,忽听天上一阵惊雷,吓得鬼帝浑身一颤,他瞥向天边,“吓老子一跳!”
程仙眼神越过鬼帝,看向远方紫竹林。他道:“你现下能不能将我弄出来?”
见人说话毫不客气,鬼帝面上不好看。他哼哼道,“不能。”
程仙瞪他一眼,“这是办正事,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弄出来?”
鬼帝道:“我说了,不能。你当我是什么万能开锁匠么?”说着,他又拨了拨那锁扣禁制,讥讽程仙道,“我看这徐白很是忌惮你,下的咒法可是不简单呢。”
程仙眼睛转了转,忽地心思一动。他唇角轻掀,两指冲鬼帝勾了勾,
“我知道如何开锁了。”
……
李临书负剑行在紫竹林间,一面听着天象异动,一面察看着周遭。
云气累累,最终是将李临书引到了竹林深处。如今已临初夏,紫竹清幽,新生枝丫在清风在摇曳,若忽略掉那一片片乌云,倒也是个赏心悦目的所在。
“轰隆”一声,天空中闪过一道亮光,李临书顿足。
如今闪电已至,她的天劫,来了。
她方一站稳,雷声似鼓,轰隆隆连番震响,她忙地掐诀施法,将手中水剑抛出,立在自己头顶的虚空之上。
随即,天空之中似有一道长鞭抽动,一股亮光火花直落李临书身上,巨力覆压、尖锐刺痛,无数难言之痛全部涌向李临书,而原本立在上方欲保护李临书的水剑,直接被那闪电一抽便被甩落在一边,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弥散这一股淡淡的白烟水汽。
李临书眼见得水剑被甩至一边,她也无奈,天劫剧痛灌注她四肢百骸,她勉强了全身力气也有些受不住,左膝直直跪在地上,“噗”一声吐出一腔鲜血。
眼前模糊,痛苦让她不由得泛出泪花,但她只是咽下嘴里的血,捡起一边宽袖将嘴边血沫随便一抹。身上还在痛,但是比起灵智的撕扯纠结,她已经觉得身上的痛不算什么了。
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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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嗡嗡。她呼了呼气,缓缓站起身来,虽则脚步还有些不稳,但终于是能直立。
李临书摇了摇头,脑袋中的撕扯让她五感混乱,她召回水剑,以剑做支撑,随后看向了天。
原本还是乌压压的一层云,此番渐渐消散了些,露出一圆干净的天空来。
李临书知道,今日的天劫,算是暂且停歇了。
飞升之劫,无有定数,受劫之人,有的人是当场死了,即为历劫失败;有人受过之后天光明霁,祥云当道,立刻飞升;而有的人……
便如她这般,上天尚未看清她的道心,天劫还将继续。
“为……什么……”鲜血充斥着她的口喉,一时间说话也困难。李临书不禁阖眼,自言自语着,
“为什么……没看清我的道心……”
她一直都是元清教的希望,是掌门和众多弟子的期颐,她绝对不能失败。
可是今日的天劫,却让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了。
她真的能修成这个道吗?
李临书忙地又摇了摇头,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物。风过林梢,眼前之境让她渐渐恢复一些意识,也让她心静几分。
现在不是怀疑自己的时候。李临书对自己道。
她如今不是历劫失败,她尚还有天劫要应付,她不能自甘颓废。
如此想着,四肢生出一股气力,让她终于醒了醒神,但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不过半晌,她便意识恍惚,脚步一软跪坐在地上。
“师姐……”神思缥缈间,她仿佛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呼唤声。
……
鬼帝一手举着羽扇,一手摩挲着下巴,用审视的眼神看着程仙。
程仙白了他一眼,拖着声音道:“还请鬼帝配合。”
鬼帝脚步往后退,视线将整间竹屋囊括后,提声问道:“你真觉得有用?”
程仙道:“那总比一直关在这里强。”
也罢,鬼帝点了点头。他倒并非是好意帮人,只是因程仙提的这想法,着实有趣。
随即,他施法变出一根长长的铁针,羽扇一挥,将那铁针甩落到竹屋顶上。
程仙在门隙间冲鬼帝招了招手,忙道:“你倒是给我一道避身符啊。”
鬼帝嘴角撇了撇,不过一想到这具肉身还是他想法子搞到的,终于还是大方丢给他一道避身符。
说时迟那时快,程仙刚捏住避身符,天雷忽地震动,一道闪电受鬼帝的铁针影响,窜身落到竹屋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炸响——
“呸呸呸……”程仙一边吐着气,一边捏着避身符从满室尘烟中跑出来。
两人皆回身一看,先前还面前能庇人的小竹屋,如今已被夷为平地了。
鬼帝眨了眨眼,手中羽扇扑着面前的烟尘。他看着那天雷方向,若有所思道:“这天雷,似乎是不简单。”
程仙原本没在意,忽地又听鬼帝说,“我看这天雷,好似天劫之雷。”他忙侧身看向鬼帝,随即又循着鬼帝视线看向那黑云压压的方向。
鬼帝道:“你的大师姐,好像在度天劫了……”
50. (四十九)战傀儡怪
程仙循着那片乌黑云气,一路找去。眼见得天雷阵阵,一道道闪电直往下落,程仙心中只觉沉重。
果然,李临书正在度天劫。
等程仙靠近,那天劫也就此散了。他看见浑身带血的李临书跪坐在地,喉中一紧,不禁喊出了声:
“师姐……”
李临书发丝凌乱,但一身气势不输。她循声看向程仙,面上一怔。
程仙急忙赶过去,脚步一滑,跪赴到她面前。他也不顾自身了,顺势扶住李临书的肩,心疼地打量过她全身。
“咳咳……”李临书咳出一口血来,又引得程仙心中一颤。他扶住她,左右张望,奈何周遭并无一个休憩之处。
李临书摆了摆手,随后又一抹嘴上的血沫,这才又看向程仙:
“你……怎会在此?”
程仙咽下一口水,一手指了指天,“我被徐白师兄关了禁闭,不曾想,禁制意外被天雷劈开了。”说着,他凝着一双深情眼眸,直白道:
“我在此感知到师姐的气息,谁知竟真的让我寻到了师姐。”
李临书眉头一皱,自动忽略掉他后面的煽情话,只问:“徐白为何关你禁闭?”
程仙垂下眼眸,道:“师祖的牌位被人恶意毁坏,徐白师兄说在那里查到有我的痕迹。”他自动省去元清名册上的事情,握紧了李临书的肩臂,只有些委屈道:
“还望师姐明鉴,师祖牌位一事确实与我无关……”
李临书心中一急,又不禁咳嗽起来。程仙见状停了话头,只专心抚着她的后背,人又悄然贴近了李临书,“师姐莫急……”
他动作轻柔,呼吸温热,这一遭不禁唤起了李临书别的记忆,让她有些不适。她推开程仙的手,专心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程仙不知李临书为何对他表现出抗拒姿态,只好暂时与她保持距离。他道:“好几日以前了。”
李临书细眉微蹙,攥紧了手中衣襟。她心中疑惑,不知徐白为何要对她隐瞒此事。
“师姐,此处不是修养之地,我们还是先回前殿吧。”程仙不让她在犹豫,提醒她道。
方才被天雷劈得很了,她脑中意识有些慢。如今经人一提醒,这才恍然觉得自己如今这一身的伤损污遭。
李临书默了默,随后给自己施了清洁术。
两人亦不再多言,程仙扶着李临书起身,就此往前殿走去。
殊不知,前方大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元清大殿之上,一具十丈多高的傀儡兽立在面前,扭曲伶仃的长手长脚散发着无边黑气,身躯却是一节一节黏糊肉环。它头骨细长,上圆下尖,一对突眼布满了血丝,褐黄色粘液从眼眶边往下流淌,一张嘴撕裂开来露出两柄尖牙,幽绿色的舌头在里面滋滋作响。
徐白刚随着弟子来到此处,元清大殿前已挡了一批弟子了,众人眼见如此庞然大物,皆是两股战战,欲哭无泪。
“师兄,”那弟子话语中带了哭腔,他指了指边上,“这怪物不知是从何而来,已伤了好几个同门了……”
徐白随他手指看去,才发觉两边都是受伤弟子。一些被怪物捏死,血水脑浆迸溅,一些尚留存一口气息,挣扎着欲往大殿里面爬。
徐白皱了一张脸,问向身边弟子,“此事可有通报掌门?”
不等那弟子回话,胡必正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徐白回禀道:“徐师兄……”
徐白挑眉看向他,“你不是该去看看守程仙吗?”
胡必正勉强绷着一张脸,解释道:“我正要说此事,”他挠了挠头,“掌门对先祖牌位一事实在惶恐,故而独身去了先祖故里……他走的急,正好被我撞上,他差我来对师兄回话,我就让别的弟子去关押程仙了……”
胡必正一对眼睛使劲眨着,心中是叫苦不迭。他当时再不想与程仙绑在一处,正好被掌门撞见,故而他就推脱了看守程仙一事。
谁知,因着徐白去未暗阁探察,他知徐白本来就多有顾忌,也就想着等徐白出来之后再去禀报的,谁又想到这怪物先来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后山看守程仙呢!
徐白捏紧了一双手,心思沉重。掌门如今一去了无音讯,元清山上便只他和李临书能支事,可现今李临书又是万不能被打扰的。
也罢。
他耐下一口气,喝令道:“众弟子勿要慌张,听我号令制服此怪,以保元清山安宁!”
“是!”有着徐白指挥,众人终于是有了主心骨,这才提起气势,欲与此怪一战。
徐白道:“此为上古傀儡怪,不知是哪个妖人将人放出祸害我元清山,我等势要将其铲除!”
“将其铲除!”
“将其铲除!!”
弟子们一呼百应,紧紧挤在一起,只听徐白指挥。然徐白虽话语汹汹,心中却有几分担忧。
他眯了眯眼,将傀儡怪又周身打量一番,提着一颗心,没再多言。
傀儡怪主要受背后之人指挥,故而它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若说一般傀儡怪,他倒也可以一人敌之,可如今此般庞大之物,他尚不清楚背后底细,故而徐白也只能先鼓舞一番士气,领着众弟子先且一战。
听着底下一排豆子人的呼声,那傀儡怪口中发出“嗤嗤”笑声,这笑声仿若暗夜幽风、深林晦影,一阵阵回荡间引出众人生出一臂鸡皮疙瘩。
正要鼓气与之一战,忽地那笑声变得尖利起来,好似尖锐铁丝直直捅入人的耳膜脑袋,让一众弟子都是浑身一颤,软下阵脚来。
徐白眼神一瞬,右手画符起出阵法,随即掐诀念咒,将那道法诀丢在傀儡怪口中,那尖利笑声随即变成模糊的“呜呜”声。
徐白道:“众人须得警惕,勿要被此怪眯了心智!”
说着,徐白又指挥道:“新弟子退后,其余人听令,乾位十人,坤位十人,坎位十人,离位十人,列阵,受法!”
众弟子连忙随徐白话语而动,迅速间便摆好了阵法。胡必正被剩下人流裹挟着往后退,他一面退,一面垫脚看着前面人的列阵方位,又见徐白一脸肃然,倒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千万收服此怪……千万收服此怪……”胡必正呐呐道。
正在看着,那傀儡怪也又蓄了些许力气。它伸出长而尖利的四指,从口中掏出那道法咒,闪着金光的法咒被一团黏糊液体包裹,金光变黑光,效力也被阻绝,随即,它又猛地一甩,黑光口液法咒“砰”的一声被甩到众人面前,腥臭黑液四溅,引得众人忍不住一哕。
“好臭……”纵使是胡必正被人流隔在了最后面,他也闻得那口液的腥臭味道,让人只觉窒息。
有弟子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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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忙地丢出一道符纸贴在黑光粘液上,旁人见状,皆尽效仿,一道道符纸将那黑光粘液包裹,终于算是止住了扑天恶臭。
徐白眉头一皱,心中有些担忧,提醒众人道:“尔等法力有限,符纸法器还得尽力节俭保存。”
随后,他掐诀施法,抛出自身佩剑,又以修为加持。长剑陡然变大,徐白厉声道:“变阵,加法!”
话落人动,底下弟子变化出一道剑阵,与徐白的长剑相贴,徐白凝神念咒,随即一手挥向傀儡怪,那受过众人命气的长剑势如破竹,狠狠地穿向巨怪——
傀儡怪亦是感知到此等威胁,两只突眼一定,随即一双扭曲长手挥舞起来,凭空接住徐白长剑。
双方两相僵持,徐白额角已渗出汗水,那傀儡怪一对突眼咕噜噜似要掉落一般,亦是猛力推拒。
忽地,傀儡怪长脚一蹬,大殿瞬间地洞山摇,原本还保持着剑形的弟子们支撑不住,左右晃动起来,那傀儡怪见自己得势,又加力往前一推,便有弟子“噗”一声吐血倒下。
“啊……”见己方有亏,后面弟子不禁都捏紧了手。
胡必正在边上看得也是紧张得不行,只恨不得上前去变得比傀儡兽还大,将面前怪物踩得个稀巴烂。
徐白余光扫了一眼剑阵中的弟子,他胸中憋着一口气,凝神一默,随即抽出右手,一瞬之间便在那心剑上抹出一道血痕。他又掐诀念法,将手中鲜血洒向那傀儡兽。
以血祭阵,徐白鲜血洒落之处,“刺啦”滚烫之声随之响起。那傀儡怪受不住灵血之咒,浑身颤栗,原本持剑的手也软了力气。
见状,徐白又猛地抹了两道血痕,红艳艳的鲜血似白水一般灌洒在傀儡怪身上,傀儡怪终于是支撑不住,那长剑正好趁机借力,猛地刺向傀儡怪眉心。
只听“轰”的一声爆裂,傀儡怪终于是被众人制服,庞然巨物赤条条往后坠落,黑褐色的腥臭粘液四处迸溅,让人只觉这与无边地狱似也没有什么差别一般。
徐白刚自舒一口气,一脚软力便跪倒在地,旁边弟子忙地围了上来,齐声喊道:“徐师兄……”
徐白手掌一挥,制住众人还欲关切的动作。他咽下口中血水,面上虽是沉稳,话语间却隐隐是颤声:
“我没事,先将这里收拾干净。”
话音刚落,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一道声音:“徐白!”
徐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迅速将其压抑在心,只循声看去——
众人亦循声看去,原本还紧紧围成一圈的人群,默默辟出一条道来。
徐白先是一眼看见李临书,她面色苍白,眼神中带着担忧,薄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话。
“师姐……”程仙忽地扶住她的肩,关切道,“你先保重自己的身子。”
徐白眉头一皱,这才看到旁边的程仙,眼神也正好与人对上。只是与看向李临书的眼神不同,与他对望的,是一双深沉诡谲的无边欲海。
“程仙不是被关禁闭了么……”
“对啊,怎么他又和大师姐站在一起了……”
“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他倒好……”
众人怨恨地眼神盯在程仙身上,偶尔也扫过李临书。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正在抱怨间,忽听胡必正一声惊呼:
“徐白师兄昏过去了!!”
51. (五十)隔墙有耳
徐白双眼睁开,人已是在床上躺着了,房中药香弥漫,周遭安静。他支着双臂起身,桌上点着一豆灯火,外面已然是深夜模样。
他慢慢坐了起来,正在愣神之际,房门忽被打开,徐白循声看去。
来者是李临书,手里端着托盘,药碗上方热气徐徐,正是她煎药回来。
“大师姐……”他呐呐出声,反应过来忙地下了床,“我怎能让你做这些琐事?”
李临书顿足,随即斜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她又将药放到桌上,厉声斥道:“回去!”
“师姐……”
“我说回床上去!”李临书一双眼睛瞪着徐白。
见李临书一脸肃然,徐白亦是习惯了听她话,无奈只得又回去床上。
李临书轻叹一口气,拿着药碗走到床边,递给了徐白。“我估摸着你这时候醒,故而去为你将药热了热。”
徐白垂眸不语,李临书又催促他道:“莫不是你让我就这么端着?”
徐白着才接过药,浓黑色的药汤泛着苦涩气味,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一饮而尽。
李临书将空白药碗拿了过来,轻叹一口气,“你我既为同门,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大家自当互相照顾。”
徐白抱着膝盖蹲坐在床上,抬眼看向她。两人视线对上,沉默许久。
夜色静谧,桌上灯火忽地轻微一声爆响,房中明暗一闪。李临书正欲去挑开灯花,徐白忽地拉住她的袖子,他动作突然,倒是让两人都是一顿。
李临书没有言语,还不等她回看过来,徐白自觉放开了她。他张口欲问她话,只是没想到自己躺了许久,嗓子微哑,连带着先前的苦涩药味一倾,人不禁咳嗽起来。
李临书忙地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递给他,“润润喉咙。”话毕,她又提醒他道:“慢些喝。”
徐白乖顺接过,慢慢饮尽杯中水。他手里还捏着杯子,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李临书,问道:“师姐……为何与那程仙在一起?”
李临书道:“我在紫竹林中渡劫,正巧天雷劈了他的禁制。”
“渡劫?”徐白心中一急,忙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似乎并无异常,追问她道:“师姐渡劫成功了吗?”
李临书眼中光亮黯淡些许,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徐白不禁握住她的肩,焦急道:“师姐失败了?师姐怎会失败的?师姐身上如今可好?”
李临书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懵,忙道:“也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
见徐白又要再问,她连忙解释道:“我是首次渡劫,却也并未飞升,但也不是失败,大抵是天道还要考验我的道心,故而天劫之雷并未散去。”
徐白皱了皱,觉得麻烦。他倒是第一次听闻,渡飞升之劫还有多次考验的。一想到这里,徐白不禁又联想到别处。他心中带着一丝闷气,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涩然:
“师姐既是渡飞升之劫,便勿要与那程仙再扯上联系了。”
李临书看他还在纠结此事,忍不住道:“我说过了,是天雷劈了他的禁制,故而我们才偶然遇见的。”
徐白见她话语坦然,眼中无波无澜,不禁后悔方才的偏执,心中只是内疚:他这是在做什么?他竟然去质问要求李临书?他一向信任她的不是么?他一直都知道程仙对她心思不纯,他没有管制好程仙,反而有责怪李临书之意……
一想到如此,徐白不禁垂下了头,捏住杯子的手又加紧了力气。
李临书哪里看不出徐白的异常,她眼神一冷,反握住徐白捏杯的手。
被柔软的手心把握住,徐白眼睫眨了眨,抬眸看向她,李临书把握不过一瞬,随即拿下了他的杯子。
“你对我有什么疑惑直接问出来便是,有什么问题,我们当面解决。”
徐白滚了滚喉咙,道:“师姐不要与他程仙纠缠在一起。”
李临书看出他眼里的急切,这不禁让她回想起一些别的场面,心中微热。她耐了耐,道:“你或是误会了。”
她起身将杯子放回桌面上,徐白看不见她神色,只听她道:“我与程仙并无什么过多的交情。”
徐白却是定然道:“师姐,或许你对程仙并没什么想法,或许你将他与别的弟子一视同仁,可是他不是这样的!”
李临书转眸,见徐白神色焦急,安慰他道:“他对我不过是对强者的钦慕……”
“师姐!”徐白打断她,“程仙心思不纯,纵使慕强也当有隐私之防备,像他这般,那不止是对师姐实力的钦慕,还有对你本人的渴望!!”
徐白一下将话揭了个底,等反应过来,两人面上皆是一热,倒不知再说什么缓和气氛。
一室静默,徐白紧了紧喉咙,气恼自己一时因程仙失了理智。
而李临书更不敢细想徐白话中之意,那……与先前反复纠缠她的幻梦,不正是殊途同归?
“反正,”徐白偏开头,先翻开这一段尴尬,“师姐你如今正值飞升之际,千万不能被旁的东西分扰心神。”
李临书像是想到什么:“那师祖牌位一事,你为何不与我讲?”
她已从别的弟子处得知,掌门已外出去了先祖故里,尚不知归期。也将徐白关押程仙一事,摸索个清楚。
然白日询问之时,一众弟子见她关切程仙一事,面色皆是有些不好看。在他们眼中,李临书自是不该与程仙沾染上半点关系。
徐白自知此事是自己理亏,然若是再来一次,他仍是会向李临书隐瞒。他执拗道:“我说了,我不希望师姐的飞升被旁的事情打扰。”
李临书皱了皱眉,“但我仍是元清教的人,不是吗?”
徐白一顿,被她话语中的柔软击中,缓缓抬眸看她。徐白跟随李临书许久,但他很少细致看她,因为觉得自己的每一分过于炽热的接近,都是亵渎。
室中灯火昏黄,她眉眼璀璨,琼鼻精致,檀口轻启:“如果我只顾着自己飞升,不顾元清教中的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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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诸多同门,那我何必要在此修行?”
徐白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了话头。“是我做错了。”他坦白认错。
李临书心中轻叹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徐白的肩。“徐白,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修道之事,并非闭门造车,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再不会了。”徐白垂眸道。她的手抚摸过他肩后放在了床榻边,徐白眼神落在那双细白如春笋的手上,自己放在被面上的手微微蜷曲,最终却是什么也没动。
两人算是将纠结话语说开,李临书就此让徐白好好休息,自己出了房门。
而另外一边,程仙却是一脸晦暗,一双手攥的紧紧的,连带着衣袖微微颤抖。
鬼帝来了几回都没地儿坐,此次终于是没委屈了自己。他斜躺在一张雕花镂金的骷髅椅上,两边各站着两只小鬼抬着椅子,前面还跪趴着一只小鬼,将背部空余出来留给他放脚。
他没舍得让旁人碰羽扇,故而还是自己打扇。
虚空之中,悬着一面水镜,眼见得李临书从徐白房中出去,鬼帝这才大手一挥,撤去水镜。
他一副看戏模样,见程仙面上阴鸷,幸灾乐祸道:“真不是我催你,我实在是为你担忧……你说你这纠缠了这么久,倒头来人家连嘴上提一嘴都不愿。”
“唉……”鬼帝忽地又叹一口气,只是眉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这大师姐也忒不会做人了,啧啧,大概是修道修得有些过了,实在不近人情……”
“闭嘴!”程仙回瞪鬼帝一眼,猛然打断他的话。
“我说我的,你不愿听就闭着你的耳朵咯。”鬼帝眼皮轻掀,以扇掩面。
程仙胸中闷着一口气,“那傀儡怪是你放的?”
“嗯哼。”鬼帝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姿势,动了动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鬼帝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又开始自我欣赏起来,只是程仙这房中光线昏暗,让他看得有些不得劲儿。他打了个响指,一丛鬼火立马窜了起来。
鬼帝一面扭了扭自己的手,一面随意道:“有人让我这么做。”
“谁?”
“不认识。”鬼帝话语干脆,引得程仙挑了挑眉。鬼帝做事多率性,他若是不愿透露,程仙自然是问不出来的。
何况这人与他的事情也不相干,程仙也没追问的必要。
程仙看向鬼帝:“你可还有别的鬼怪?”
鬼帝暂时停住对自我的欣赏,唇角一勾,看向程仙。他知道程仙这是要惹麻烦了。
而他,最喜欢看别人惹麻烦。
程仙也不客气,对鬼帝道:“将你的那些鬼怪,借我使使。”
鬼帝侧头看向他,此刻也不介意程仙的支使了,他阴恻恻地明知故问道:“你别忘了,你现如今可是元清教弟子,与你的大师姐,可是同出一门……”
程仙懒得回应鬼帝。
既然元清教一定要阻拦他行事,那就别怪他下狠手了。
52. (五十一)无头双尸
“大师姐不是正在渡飞升之劫吗,怎的又和程仙纠缠在一起……”药房屋檐下,两个弟子正照看着药炉瓦罐,其中一个清瘦个子忍不住道。夜里寂静,众人都在睡觉,偏他们轮值在此看守,两人都觉无聊。
旁边蓝衣弟子打了个哈欠,他如今此番只想睡觉,对同伴之语不感兴趣:“谁知道呢……”
清瘦弟子还在纠结,丢下了手中的扇子:“程仙这货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头……”
蓝衣弟子已经打起了瞌睡,也没细听旁边人说什么,只一味点头。
清瘦弟子想了半瞬,忽地左右张望,滚了滚喉头:“你说啊,他们都说大师姐如何如何厉害,但此次击退那巨怪,还不是靠的徐白师兄么?如次危急存亡之际,师姐怎的不来……”
越说到后面,许是他也觉得这话不太好,话语声慢慢低了下去,又见同伴鼻鼾声轻响,觉得这话说来没意思,故而闭了话头。
他又捡起了地上的扇子,对这药炉下面的炉火猛扇,一个闪失之间,几点星火从炉隙间飞了出去,在黑黢黢的夜里格外明显。
那弟子视线随着星火一路看去,神思恍惚间,忽然浑身一僵,一张手便扯住边上的同伴,两人一齐从小杌凳上摔了下去。
“做什么啊!”那蓝衣弟子瞌睡被搅醒,撇嘴看向扯他之人,只见同伴眼神恐惧,牙关瑟瑟,说不出话来。
“你怎的……”他正要问,清瘦弟子颤抖着手指向前方。
蓝衣弟子也就循势看去,刚一转过头,还不等他看清,一道黑影灌风而来,倏忽间掠过两人头顶——
“哒、哒”两声闷响之后,两颗头颅骨碌碌往地上滚去,等撞到了边上的台阶后停了下来,其中一颗头颅正好对上虚空,只见一双眼睛瞪突得似要脱出眼眶,仿佛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
李临书与众多弟子赶到药房时,看到的便是如此场景。
两具无头尸体随意地横摊在地,血水自脖颈间往下流淌,漫延过药炉,圈出一大片红艳之地。两颗头颅各自分散,其眼中的惊恐虽是已停滞在了某一刻,见者仍是不由得心颤。
“这太吓人了……”
“纠结是谁做的……”
弟子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李临书将周遭扫了一圈,肃然问道:“最早见到的人是谁?”
一群人主动分开,随后一个灰衣弟子被人领到了李临书面前。
只见他缩瑟着头,一双手自抱住自己,被人提到前面也不挣扎,一落地就蜷缩在了一起。
旁边人提醒李临书道:“就是他最早发现的。”
李临书蹲下身子欲与他平视,奈何此人实在怕得紧,一察觉李临书的靠近就大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是我!!”
李临书皱了皱,厉声道:“看着我!”
她的声音清冷有力,元清教中人都很熟悉,一听是李临书,这个弟子微微松一口气,慢慢转头看向她,哭泣道:“师姐,我我我……我早上来换值,一进来就是这样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临书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眼神,“可有发现别的异常?”
那弟子连忙摇头,反复道:“我来的就是这样的!”
李临书默了默,放过此人。她转回药炉边上,细细察看着周遭情景。两个弟子虽是被残忍割下了头颅,然见他们身形,双手并无挣扎之意,身上也无其他损伤,甚至其中一人手中还紧捏着那蒲扇。
她又走到两颗头颅间,细细翻看。一人是目色呆滞,一人满是惊恐。
众人见李临书仔细端看着两颗头颅,面色镇定,心中意味复杂。如今他们见着谁见着这一场面都只觉渗人,只有李临书还敢察看细节。
果然大师姐就是大师姐啊。
李临书沉思半晌,对众人道:“伤人者应该非我教中之人。”她斟酌片刻,随后解释道:
“两人虽神色惊恐,身上却无挣扎,想来是那害人者动作极快,且……”她顿了顿,“长得丑陋怪异。”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长得丑陋,杀人迅速……又敢在元清山中行如此胆大之事,非鬼即怪!
“大师姐,这可怎么办?”有人急切问向李临书。
李临书看着手中沾染的血迹,正要思索间,旁边忽地递来一张手巾,“师姐,擦擦手。”
几人目光被这道熟悉人声吸引,面色都变得怪异起来。
可不又是程仙么?
不知他何时凑到李临书身边,殷勤地拿着手巾,一双眼里只有对李临书的热切,“我知你有洁疾,这张手巾是新的,从未有人用过。”
此话一出,倒更是让此间气氛微妙。
众弟子倒也知道,李临书不愿与人多有牵绊,且她清冷出尘,众人对她只有仰慕,不敢再生别的心思,平日里连多靠近也不敢。
而如今程仙直白点明李临书有洁疾,倒好像显得两人之间多熟悉似的。
李临书扫了他一眼,淡色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话毕,她自施了个清洁术,将手上血迹一一去除。
程仙在众人面前被李临书拂了脸面,倒也没气,只垂眸一笑,收回了手巾。他默默退在李临书身后,余光可见周遭投诸的奚落眼神,只当没看见。
她收回落在两具无头尸上的眼神,沉声道:“此事我会继续探察下去,众人亦不要慌乱。”
随后,她又提了声色,吩咐众人:“近日元清山中会加强纪令,夜里有人巡防,若有人发现异常者,速速来禀报于我。”说着,她又想到什么,“徐白尚在养伤,掌门归期未定,还望大家齐心协力,共守元清山安宁!”
“是!”一众弟子连忙应声。
……
李临书屏退众人,以心流探识了药房,但除去感知到一丝幽黑气息外,再无收获。
她心思沉重,越发觉得此事不简单。幕后之人,亦非寻常之辈。
正在思索际,天边一声惊雷轰鸣,惹得她心神一颤,不由得启目看去。黑云又乌压压地汇聚起来,地点还是那紫竹林上空。
先前在紫竹林中渡劫一事,除去徐白,她并未再向外多有透露,一是怕引起教中同门担忧慌乱,二是……她也无法向教中同门解释,为何天道还要考察她的道心。
李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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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轻叹一口气。正在忧思之际,墙边角落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她轻皱眉头,循声看去,正好躬身正欲逃窜的程仙对上视线。
“嘿嘿……”见被李临书发现,程仙挠了挠头,也不躲了,正好坦荡荡向她走来。
李临书嘴唇轻抿,眼中有些不快,手中掐诀拈过一道法咒——
瞬时间一股寒意从她脚下往程仙方向涌去,程仙眼神一滞,尚在懵怔之际,一双脚被寒冰冻住。寒冰爬到他膝盖后停住,于是程仙便被冻住了下肢,双臂紧抱自身,瑟瑟发抖着看向李临书。
他有些委屈,不明白李临书怎么忽地对他起了攻势,“师姐,我是程仙,你为什么要冻我啊?”
李临书冷淡道:“我不是说了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么。”
程仙辩解道:“我有重要的事要禀告师姐!”
“那在门口通报便是,谁允许你进来的?”
程仙冻得牙关战战,“此事隐秘,我不能告知门口弟子。”
李临书觑眼看他,对他一向的伎俩有些厌烦了。
她与他之间的传言,李临书也并非没有耳闻。弟子们虽是不敢在她面上说,但背后的闲言碎语,还有徐白的质问担忧,也并非是捕风捉影。
其中原因,便是程仙全无一丝边界之感!
“你有何事,现下说来。”李临书不欲放他接近,心中也并不相信他会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情。
程仙紧了紧喉头,因抗不住李临书的寒气,眉梢间已然起了霜花。他道:“师姐的天劫,不是又要来临了吗?”
李临书不曾想他会提到此事,眼神一紧,骤然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仙面上带笑,眼神殷切,一面身子颤抖,一面强似得意道:“我说这是重要的事情吧……师姐,快撤去法术,我有些受不住了……”
李临书默了默,不禁扶额,最后还是撤回了法术。
程仙下身已然失去知觉,他试探着往前一步,腿脚一软,跪坐在地。然他也不慌张,就顺势蜷腿坐着,只当在自家一般,毫无顾忌地捶打着自己双腿。
李临书对他这般自来熟有些无奈,只沉了声色:“你到底要说什么?”
程仙抬眸,定定看向李临书,她却偏错开眼神。
程仙指着乌云方向,“天劫之雷聚集在紫竹林上空,师姐什么时候将去渡雷劫?”
见李临书沉默,他又道:“若是我没记错,天劫亦是有时限的,师姐当真是一点也不顾忌么?”
“我有自己的打量。”程仙听她话语有些僵,知道她是不喜自己这厢插手。
程仙捏了捏腿,似乎终于是恢复些感知,他又慢慢凑到李临书身边,“师姐,我不知道你到底还在顾忌什么。渡雷劫当比什么都重要。”
李临书眼中冷光一闪,硬声道:“何须你提醒!我说了,我有自己的打量,不用你管!”
程仙见她执意不谈此事,眼睫眨了眨,张了张口,心中思量着什么。
“出去。”李临书冷声命令道。
“若师姐要将心思留给元清教的话,”程仙凝眸望向李临书,“我愿意替师姐去。”
53. (五十二)割头之癖
李临书眼神一滞,皱起眉头,似是觉得程仙说错话一般:“你脑子发昏了不是?”
程仙却是一脸认真,曲起两指对上苍天,定定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看着李临书怀疑的眼神,他紧了紧喉咙:“师姐,我查过,只要你将你的命牌予我,再施以法咒,我们可以对换的……”说着,他一手把握住李临书的手臂,眼中带着祈求,“我可以替你去受雷劫,我愿意的……”
“够了!”李临书轰然发怒,一把将程仙的手挥开。
她本就肤色白皙,如今被气得一脸通红,眉眼间皆是怒意。李临书退开程仙几步,将他上下审视打量,颇有些嘲弄道: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有什么资格来教我做事?还想与我交换命牌受雷劫……你以为雷劫是如此好受的么?也不拿镜子照照,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受!”
说的此,李临书呼出一口气,阖眼缓了缓神,随后又看向他:“我当你遭遇可怜,故而对你多加照顾,你以为你先前使的那些伎俩,我很受用?我不过是不忍斥责你罢了,你如今当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程仙——”李临书少有叫他名字,如今清冷声音唤道,话语间却满是疏离与拒斥,“我不管你上元清山来究竟是想做什么,我今日便好好提醒你,你意若不在修道,那便趁早出了山门,与我元清教撇开联系!”
程仙是第一次被李临书如此斥责,他半低着头,只用一双水意朦胧的眼睛觑看她,然李临书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寒凉,话音刚落她即指了指程仙进来的方向,“怎么来到就怎么回去,其余我不愿多说。”
“师……”
“出去!”李临书再次果决打断他。
气氛僵弄到如此地步,程仙也知晓如今不是挽回的时刻,只好又慢慢走回进来时的墙边。
他步子移得慢,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然李临书连半分眼色也未匀给他,直立着身子,阖眼凝神。
程仙终于将身子挪到了墙下,他静默片刻,见李临书仍是不愿看他,终于是决定再翻墙出去。
然事情偏那么不凑巧,他人刚攀上了一只手,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事情似乎很是紧急,门口之人来不及通传,敲过之后便推开了大门,“师姐!又出事了!”
两个弟子从门外跑了进来,一眼看见李临书,正要说话,忽地动作一顿,视线落到背后的程仙身上。
李临书也不看程仙,只背对着他发话道:“再不给我滚出去,以后都别见我了。”
院中三人皆是一僵,两人看向程仙的眼神意味不明,程仙也没再说什么,忙地就在两人眼皮子底下翻墙爬出了院子。
“什么事?”李临书这才又提起话头。
两个弟子忙拱手颤声道:“教中又有弟子出事了!”
李临书眉目一紧,将院中情景扫了一眼,沉声道:“且带我去察看。”
……
三人来到柴房边上,周围已经围住一圈弟子,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如今一见着李临书的到来,忙地止住了声音。
李临书察看着周遭,不禁攥紧了手。
两具尸体同药院中的一样,脖颈处被齐齐割开,两颗脑袋滚落到边上,眼突嘴张,临死之前似乎还欲喊着什么,面上皆是惊恐之色。
她将周围转了一圈,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别的异常。
这两个弟子似是正在劈柴,码了半人高的柴堆还在,斧头倒立插在地上的柴木间,仿佛人下一瞬就要举起来劈向那截木头。
血水还在沿着尸体的脖颈往下滴,李临书又蹲下身上摸了摸人的手臂,尚且留有有一丝温热。
她问向众人,“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发觉时候可有别的异常?”
有弟子回应道:“就将才,我们一看见就去找您了,其余……”几人环视一眼,都是摇头,“我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李临书垂下眼眸,心头沉重。
不过一天,教中忽地便丢了四条性命。她身为大师姐,当真是一点防护也没起到。
只是心中内疚不能透露,不然平白丧了士气。李临书耐下烦闷,对一众弟子道:“那怪阴险狠毒,在抓获之前,众人最好结伴而行,避免落单遭及祸害……”
话还没说完,忽地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怎的还要我们结伴,一起送死吗?”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众人忙地面面相觑,似是在找说这话的源头,然看了一遭,最后大家又都各自回转了头,垂眸不语。
李临书自然也将那话听入耳中。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众弟子扫了一眼,镇静道:“单人力薄,若是遇上此祸害,更是难有胜算。我已在尽力通知掌门归来,众人勿要惊慌。”
“是!”李临书在众人心中是有地位在的,她面上没乱,众人自然也都听她吩咐。
“难道师姐就没有个破解之法么?”那声音忽地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
“放肆!”前方为首之人不能容忍李临书的威严被打破,忙转头呵斥道:“谁有什么不服气就出来说,藏在里面算什么本事。”
然这话也不过强挽尊严,若李临书没对众人有个交代,那一粒小小的砂子,终将祸害整座元清教。
李临书眯了眯眼,忽地心生一计。她轻掀嘴唇,定定道:“破解之法我自然是有,”她看了看众人,“只是全然说出,怕是会打草惊蛇。你们中,可有愿意协助我者?”
“我……”
“我我我……”
李临书的威严自然能召集到人,只是她还需将事情利害说明白,免得众人以为这是个好事。
她没顾举手应声的人,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道:“此事或有危险,你们想好再应。”
果然,此话一出,先前还喧闹的人群,立马就噤声许多。
“若真有人愿响此事,下午时候来元清大殿上找我。”话毕,她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尸体,“其余时候,众人还是记住我的吩咐,结伴而行,勿要大意。”
……
李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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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在大殿之上等了不久,十多个人一起来到了元清大殿。
她一眼望见人群中的程仙,程仙自进门时候就将眼神落到她身上,对上李临书的视线,程仙忙地对她一笑,然李临书面色微冷,不过一瞬就错开了眼。
为首之人道:“师姐,我等都是愿意听从师姐号令之人,只望早为元清山除掉祸害。”
李临书点了点头,也不多犹豫,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计谋:
“此招名为引蛇出洞。”
她滚了滚喉咙,继续道:“我看那四位弟子,都是在僻静之处被害,且都是两人为伴。我探知过周围,虽并无法术异常,但有一点相似——”
众人忙地谨慎看向李临书,只听她道:“都是背风方向。”
有人不禁疑惑,“背风?”
“药房煎药晒药需避风雨,柴房亦是如此。而四人脖颈之处的割面平整,此怪或许是借风力行事。”
“不是说避风吗,怎么又借风了?”又一人问道。李临书听这声音熟悉,看去来人,倒没想到是胡必正。
她解释道:“道生一,一生万物;无生有,无风利有风。”说着,她掐诀施法,以寒气凝出一个头身一体的鬼怪形状——
“此为噬风鬼,动作快,善变形,性子狠厉,有割头之癖。”李临书虽如此说着,面上却是凝重,
“此是超脱三界之鬼,我也只在典籍上见过。”
听着李临书如此解释,几人倒也算心中有了底气。只人群中的程仙一时间低垂了面目,神色晦暗不明。
李临书继续道:“我将你们分成两两一组,各自安置在山中背风之处,我会交予你们足够的传音符——”
有人急切打断李临书:“可那噬风鬼动作如此之快,我们或许来不及与师姐传音。”
李临书看向他,“我还会在你们身上施加护身术,”她眼中带光,话语坚毅:“将你们的性命,与我相连。”
“这……”
一众人不禁哗然,左右相看,面色亦是凝重,“怎能将我等的安危与师姐并置?”
“是啊,师姐修道飞升,是为整个元清教,万一因为我们而误了修道……”
李临书看向说此话之人,心情复杂,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解释。
她并非是为元清教修道……
只是这话,她目前却不能直白告诉众人。有些话,一出口便变质了。
沉默了许久的程仙终于是发了话,他道:“只要施个联结咒便可,师姐无需与我们性命相连。”
听程仙这么说,一众人想了半晌,也忙地齐声道:“是啊是啊,只要师姐能感应到我们即可。”
李临书皱眉,正要说这是她的职责,胡必正忽然开口道:“我相信大师姐。”
“我也相信大师姐!”
“我也相信大师姐!”
“我也……”
见众人眼神坚定,李临书只好作罢。
“好,我会在暗中关注你们,只要出现异动,就立即与我联系!”
54. (五十三)竹林暗影
事情暂时说定,李临书当下便让众人自行组队,偏着轮到程仙时,没一个人愿与他一起。
来的人恰好是单数,如今便只剩下程仙一个。
李临书扫他一眼,对他淡漠道:“既是少一个人,你便回去吧。”
程仙却是不肯,他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李临书:“师姐这时候也会去四处巡查吧……”
李临书看向他,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程仙道:“我可以同师姐一起,”他似是怕李临书拒绝,忙地又解释道:“那噬风鬼或许就是喜欢祸害双人,我们一起也更易引起它注意。”
一旁众人谁不知程仙想接近李临书的心思,如今这般说辞,倒也真是脸皮厚。
李临书沉思半晌,倒真细细考量了程仙所说。
“行吧。”她终究是答应。
李临书标记了山中几个背风之处,又施法念诀,给予每人一个联结咒。她嘱咐众人道:“记住,不可冒进,一旦察觉异常,无论有无根据,立马施动联结咒!”
几人忙地点头,随即一行人陆续出了大殿。
只程仙还跟在李临书身边。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倒是让李临书有些不懂了,她看过他面上神色,只道:“我们是去抓鬼,不是去玩,你如此兴奋做什么。”
程仙听着她前半截话语,神情微怔,但他很快将那一抹滞色掩饰下去,嘴角扬了起来,道:“我是第一次……”
李临书皱眉,瞥他一眼。
“第一次在元清山上与师姐合作。”
李临书听着这话,脑海中不禁回想与程仙的交际。她忽地随意道:“倒也不算是第一次。”
“嗯?”程仙闻声看向李临书。
相遇之初,她不是也在幻境中与他一起抓了梦魇鬼么。只是那时候他境遇不算好,大抵幻境遭遇也与他过去污遭的经历有关,李临书怕揭他伤疤,故而只是摇了摇头,没再继续。
两人这才又一起出了大殿门。
……
后山竹林下,一条清溪缓缓流过,水幽山静,倒是一个冥修的好地方。
胡必正与一个蓝衫弟子一起,踩在溪边石头上,往竹林深处看去。这片林子属于后山外围,青竹茂密,再往里走是更偏僻少人的紫竹林。
胡必正一手摸着下巴,将周围又看了一圈,对同伴道:“你觉得这里背风吗?”
同伴蹲在溪边,两手淘着溪水,回应道:“应该是吧。”说着,他停了动作,一手指向远处竹林上方,
“你看,那片乌云密布,要是有风,这乌云早吹散了。”
胡必正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垂眸思索,忍不住道:“你去过那紫竹林方向吗,我看最近那边雷声轰轰,乌云密布,在元清山上可是少见。”
蓝衫弟子笑道,“谁让你上次推脱了不去看管程仙。那程仙不就是被关押在那地方吗。”
一提到程仙,胡必正倒是有的话聊了。他恨恨道:“程仙就是个灾星,谁靠近他谁倒霉,说不定我去看守了,那天雷顺道把我给劈了呢!”
蓝衫弟子被胡必正这话逗乐了,哈哈大笑。
“唉,”说到这里,胡必正不禁又叹息一口气,“我看大师姐是被程仙给缠上了。”
蓝衫弟子收住笑声,眼神中亦是愤恨:“大师姐是天之骄子,元清山可就靠她飞升了,千万不能被灾星给祸害啊。”
胡必正听着这话,忽地生出些疑惑:“什么叫元清山靠她飞升啊?”
“你是新弟子?”蓝衫弟子敛了敛神色,觑眼看向胡必正。
“是,怎么了……”胡必正挠了挠头,见对方神色莫名严肃起来,一时摸不着头脑。
“啧,”蓝衫弟子咂了咂嘴,偏过头,“也不是什么秘密吧,”他随后又左右张望,这才又压低了声音,
“我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乱嚼舌头。”
“不会不会。”胡必正忙地摆手,把身子凑了过去。
“我说了这不是什么秘密,”那蓝衫弟子反而把胡必正推了推,一脸正经道:“大师姐一朝得道飞升,我们整个元清教的灵气就会充盈千倍万倍,到时候,你我修道,都大有长进!”
胡必正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不禁追问:“可元清山的灵气,不是自古有之吗?”
“嗐,”那弟子撇了撇手,“山的灵气是有,可是你也不看看元清教在这待了多少年了,修道之人这么多,一山的灵气哪能足供啊!”
胡必正心思复杂,“那先前的师祖师伯们飞升……”
“是啊,他们飞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他们留下来的灵气,可经不住后人使咯。”
胡必正微微皱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知大师姐的名号,是因着她的实力,他与教中弟子一样崇拜她,亦是因此。
但……
原来他们对她的崇敬,竟是有别的原因吗。
胡必正心中还没想个明白,那蓝衫弟子还在感叹:“所以啊,千万不能让程仙败坏了师姐的修道之路,我们元清山,可是经历了多少时间,才得来一个大师姐啊!”
正说着,原本静悄的竹林间,忽地不知从何处传来窸窸窣窣声。
胡必正下意识警觉,将别的心思按捺下去,抓着旁边人衣袖,紧问道:“你听到没?”
蓝衫弟子没有胡必正的敏锐,正从感怀之际被他拉回现实,他皱了皱眉,忙也环视四周,“你听到什么了。”
蓝衫弟子半曲了腿,张望四周:“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胡必正皱了皱眉,心想会不会是自己错觉。他没强调,只提醒人道:
“先别说其他的了……”
“我们要不然召唤大师姐过来?”蓝衫弟子环视周遭一无所获,缩了缩脖颈,问向胡必正。
“先……先不用吧。”胡必正心中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远处紫竹林上方闪过一阵雷声,轰隆巨响吓得两人一个颤身,脚步一乱,“扑通”一声两人齐齐滚到旁边溪水中。
“啊呸……”蓝衫弟子忙地爬起来,吐出口中溪水。两人先还来不及起身,背靠背顺势坐在溪水中。
“这天雷也太吓人了……”蓝衫弟子抱怨道。
胡必正此时却不敢说话,他心中直觉不好,有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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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李临书的冲动,又怕是自己的错觉而耽误劳烦了李临书。
正在神思愣怔之际,“嘻嘻”一道笑声吓得两人瞬时间冒起一身鸡皮疙瘩。
“谁在笑!”蓝衫弟子大叫道。
胡必正终于是下决心要召唤李临书,只是那潜藏在暗影之中的阴物动作更比他快百倍千倍。
从来幽深寂静之处凭空生出一晌巨风,胡必正眼神余光瞥见一抹黑影自前扑面而来,而他手中的传音符诀根本还未催动——
一道黑影穿身而过,两只手臂好似玄色宽袖,轻而无物掠过两人身躯,随即连着“扑通”两声,两颗头颅顺势掉落在溪水之中,血液自脖颈汩汩往下淌,瞬间便染红了整片溪水。
两人人头悬在溪水之上,皆是仰面,双眼中尚留存着一丝呆滞,和来不及表露的惊惧。
李临书忽地感到心上一阵刺痛,立马发觉是出了事情,她顿足立定,连忙掐诀施法,感应是哪方遭遇了变故。
“师姐?”程仙见她面色煞白,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李临书此番哪里还顾得上程仙,只觉他揽上来的动作有些碍事,忙地撇开他。
她掐诀念咒,查明了方向,随即对那方的胡必正道:“胡必正,你那边可还好?”
“胡必正,听到回复!”
李临书皱紧眉头,随后去到那胡必正所在地方。
程仙落在李临书身后,被撇开的手僵在空中,眼神诡谲晦暗。他默了默,随即收敛了神色,忙地又跟上了李临书。
两人来到青竹溪水边。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如今被染红了一大片,溪水曲折,弯曲盘出一阶一阶的小水潭,两颗头颅受石块阻拦还悬浮在原地,又随着往下流经的溪水,上下微微浮动。
而两个头颅的主人,还相互背靠着坐在溪水之中,血液自脖颈慢慢往下流淌,两人已然成了两个无头血人。
李临书将眼前惨状尽收眼底,呼吸一窒,心中只是悲痛。
话语梗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出口,又该对谁诉说。
周遭皆是死寂,看着是朗日雅静之地,却因着溪中两尸,显出一种无由的嘲讽来。
“师姐,不是你的错。”程仙看出了李临书的不好受,慢慢上前,一手主动握住她的手。
李临书心情悲痛,因对程仙的存在已经习惯,倒也一时间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怎会如此!”周边传来有弟子的惊呼声,李临书这才回过神。
联结咒将李临书与一众弟子联结在一起,胡必正这边出了事情,自然其余几人也受到影响,忙地跟随联结咒而来。
李临书压抑着悲痛愤怒,面上强作镇定,阖眼缓了缓神。她这才发现程仙还握着她的手。
李临书皱眉,什么也没说,迅速将手抽离来。
她看向赶来的弟子,在他们脸上看到惊惧悲哀茫然。
几人道:“究竟是谁……”
“太恐怖了……”
“不是已经用了联结咒么?”
“对啊,师姐,你有感应到他们的召唤吗?”
李临书摇了摇头,叹息道:“他们没有召唤我。”
55. (五十四)噬风乱心
“竟然……”
众人唏嘘,一时间也不知该庆幸自己没被那噬风鬼找上,还是哀叹两人的倒霉。
“这联结咒也没什么用啊。”不知是谁,忍不住抱怨道。
此话一出,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程仙不禁忍不住上前道:“师姐好心将你们与她联结在一起,方便你们召唤,你自己不用又怪何人?”
弟子们本就对程仙没好脸色,见他冒头出来,也是怒了。有人道:“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倒是时时刻刻与大师姐贴在一处,那灾祸没落到你头上,你在边上好说话哩!”
程仙眼神一暗,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所以你是想说什么,是想将师姐的性命与你们相连,好与你等一同赴死是么!”
“程仙!”李临书厉声喝道,瞪向程仙。
程仙这话可算是将一众人心底暗涌的心思捅穿了,说到底,众人也就是怕自己不清不白地死了,且不说李临书若是与他们性命相连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底气,就是死前能拉个李临书一起,死也是值得了。
李临书眉头紧皱,训斥他道:“如今噬风鬼还没抓到,我们就先自乱阵脚吵闹起来,不是正中对方下怀吗!”
程仙还有些委屈:“师姐,也不是我想挑起争端,我属实是为你看不过去,一群白眼狼——”
“啪”一声,李临书甩给程仙一个清脆的耳光,眼神中是又冷又怒。
李临书冷冷道:“我与你并无什么干系,不需要你替我考虑。你若是再是多话,便给我回去前殿。”
元清教弟子们哪里见过李临书发怒,还是一巴掌直接打脸,一时间惊住,忙地也都噤声。
程仙低垂着头,一手捂着被打的一边脸颊,默了默,随即收敛了神色,面上挤出一丝笑,对李临书道:“师姐教训的是,程仙不会了。”说着,他转头将背后众人扫了一眼,不知怎的,不过是一眼的功夫,众人却觉浑身都遭阴物盯上一般,心神也凉下半截。
李临书轻叹一口气,对众人道:“是我考虑不周,大家担心也是……”她忽地停了话,一双眼睛也倏忽间凌厉起来。
“怎、怎么了……”有人看李临书面色不对,心中一怕,不由得顺势抓紧了旁边人的手臂,旁边人没个预料,被凭空一抓吓出一声尖叫,这一声又吓出许多声,一时间只听这清溪竹林间尖叫四起,颇让李临书心累。
她忙喝道:“镇定些!收声!”
一群人赶紧捂住嘴巴,只看李临书动作。
她眼神看向远方林梢,背起一只手,预备掐诀施法,忽听一声雷声惊响——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一群人又被吓得尖叫起来,差点把李临书耳膜刺破。她回头瞪了一眼众人,“不过是雷声,你们全无一点胆色!”
众人被李临书如此一骂,也不敢不服气,只是方才一惊一乍间,泪珠已是在眼眶中打转了。
李临书眼神掠过紫竹林方向,乌云密布她不是没看见,自她来到这里时便注意到了,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然这阵雷声终于还是搅乱了她的心神。
李临书按下一口气,眼睛转了转,忽听一声“嘻嘻”。
几人如今是长了教训,不管那一声嬉笑是不是错觉,都只紧紧捂嘴自己的嘴,不敢再出一声。
忽然间,一直静止的林梢微动,地上的光斑跳动,提醒着风雨欲来——
李临书反应极快,那风不过才起,她瞬间掐诀念咒,水剑自她右手掌心显形,一股寒气涌出,迅速扑向前方无影之处。
风过无痕,但与李临书的寒气相撞,数道冰碴子被反扑回来,李临书握紧水剑迎面上前,随后转动幌着水剑,将锋利冰碴全都挡在外边。
见此一役,众人呆立在一旁,也倒算是真切地看了一回大师姐的实力。
“出来!”李临书眼神落到远处林梢之上,冷冷喝道。
回应她是却又是一道风声,李临书眉头一皱,并起两指将水剑甩向高处,水剑瞬间化为无数寒气好似张扬的大网一般往前扑去,只听“滋啦”一声冰魄冻结声,一道透明身影显现在林梢尖儿上。
“是是是噬风怪!”有人叫道。
众人看去,只见那凝冰头身一体,似圆钟一般,两翅宽大而又薄如蝉翼,整个身体在阳光下因透明冰魄而闪闪发光。
“看不清它脸呀……”有人呐呐道,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咔嚓”的寒冰碎裂声,众人心惊——
“咔嚓咔嚓”,方才还在阳光下凝结不动的一块巨冰,瞬间破碎成无数冰渣,李临书眼神一紧,忙掐诀施法召出一道法阵将众人罩在里面。
她凝了凝神,以左手加持法阵,一瞬间众人头顶圈出一个严丝合缝的坚硬冰罩,顿时之间,里面人只觉每一道呼吸都是寒冷的。
然不等他们再反应,静止的林梢再次晃动起来,只见一阵风起,青竹林梢全然涌向冰罩方向,随即是一道暗影快速掠过,原本还是朗日乾坤瞬间黯淡起来,李临书感应到一股猛力刮向冰罩,面色紧皱,只凝神守阵以抵御那噬风怪。
“刺啦刺啦——”里面人亦是不好受,那噬风怪以薄翼为刃,李临书既用冰罩将众人防护在内,它便以锋利翼刃刺刮着冰罩,两边都是锋利坚硬之物,两相碰撞间,一种刺耳之声仿若尖利铁丝勾扯刺捅着众人耳膜,让人不禁头痛欲裂。
“唔……”
“好难受……”
李临书听着冰罩之人众人的呻吟,担心间不免分神,她手上防护法阵一弱,那噬风怪比谁都先知晓,忙地“嘻嘻”笑道,笑声穿透冰罩与“刺啦”声纠缠在一起,更如魔音灌耳一般。
“师姐勿要分神!”李临书一顿,忽觉有两只手挡在她耳边,帮她遮挡着里外之间的杂音。
她侧目一看,程仙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李临书的身后,焦急地盯着她。
她对上他的眼神,只听他道:“师姐不要担心,只要你在我们便会没事的。”程仙又紧了紧喉咙,欲言又止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只是刻意压低了话语声:
“我会与师姐永远在一起。”
李临书微微耳动,眼神扫了他一眼,最后是什么也没说。她转回身,左手抹出一道血痕,随后以血祭加持了法力。
原本还是自守的防护罩,忽然间发出淡淡红光,寒气汹涌,噬风鬼不过只是触碰,一道冰魄就好似菟丝一般缠上它身,然因着噬风鬼来回间迅速,那冰魄瞬间被撞裂。
李临书眼随风动,口中默念法诀,左手横握水剑,随即盯住一个方向,将水剑破空而出——
“咯”一道断裂声,水剑定在虚空之中,以水剑为中心瞬时往四周漫出无边寒气,李临书倏忽睁眼,左手又画出一道法诀甩了出去。
水剑在虚空之中左右颤动,似是被钉住的噬风鬼还在挣扎,她屏住呼吸,正欲一击致命。
噬风鬼忽地又扑向冰罩,原本暂得一丝喘息的众人,被这突然之举一吓,一个个猛地瞪大了眼睛瞪视着冰罩,偏这一看,又看出了祸事。
噬风鬼本是无形,偏无中生有,它在众人眼中看到了无边恐惧,一时间得了乐子,“嘻嘻”间猛然大笑,笑声吓得众人更怕,在一双双透明的眼睛中,噬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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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与其视野相接,于是正好借眼生形。
恐惧到极点的几人只见那透明冰罩上布满了一双双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全都盯着冰罩里面看,眼睛里或是烈火滔天,或是山崩地裂,或是水漫青山,或是疫病、劫掠、杀戮……
“啊啊啊啊救命!!”
“救命救命!!”
一群人迷了意识,在冰罩之中慌乱得左右窜动,这一动,便扰了李临书的心神、误了阵心,她心中顾忌不由得往后一看——
噬风鬼正好抓住李临书的漏洞,集中猛力往冰罩一钝,“咔嚓”间冰罩破裂成无数碎片。
一群人先是被一阵刺风掀翻在地,一个个全都吐出一身血来,众人只觉绝望之际,忽地头顶又是一阵红光——
李临书又在手上划了一条深长的口子,随即将手中之血往众人头上一洒,那噬风鬼受不住李临书的血,逃窜到一边,
它见李临书这边分神,倏忽间便转了方向,李临书来不及防备,所幸程仙还有点眼力,忙将李临书往边上扯去,虽则暂时避了性命之忧,左肩背上仍是被割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李临书避过一劫,转身回看无边苍穹。虽则被噬风鬼伤了一遭,但她也正好借由这道伤痕感知那噬风鬼的踪迹。
李临书来不及停歇,又念了一道法诀,随即左手起剑,血与剑身融在一处,只见她眼神猛然盯住一个方向,那剑顺势飞去,“咔”的一声再次钉住噬风鬼。
她一咬牙,又阖眼凝神,画阵的手微微颤抖,终于是于阵心一点——
“呼呼呼呼……”一阵猛烈大风在林间乱转,竹杆相撞、枝叶相晃,甚至地上的灰尘都被掀了起来,扰得众人睁不开眼,只觉自己整个人身都要被吹走一般。
等到又过了好久好久,风停林歇,一切才又恢复了原状。
李临书定了定神,看向被水剑钉在地上的噬风鬼。
“抓到了!”摔坐在地上的弟子欣喜叫道。
李临书止住胸间咳意,咽下一口腥甜血水,“你背后之人是谁?”
那半透明的噬风鬼还在“嘻嘻”笑道,李临书眉眼一皱,将水剑一扭,原本被钉在地上的噬风鬼感受到痛意,这才“诶呦诶呦”的痛叫起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背后之人是谁?”
一群弟子站起身来,围住噬风鬼,见它还在挣扎,不禁一脚踹了过去,“大师姐问你话呢!”
“快说!”
“嘻嘻,”那噬风鬼又怪笑起来,见一群人又要踹踢它,它忙地大叫一声:“别踢了,我说!”
虽则如此,它还是又被狠狠踢了一脚,“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噬风鬼盯着那人,一双眼恶狠狠的,然不过一瞬,它却似换了一副面皮似的,皮笑肉不笑地盯向李临书:
“我的主人啊,就是你的敌人……李临书。”
李临书被它声唤道,神色一怔,心中只觉莫名:“你什么意思。”
众人亦是被这阴物搞得稀里糊涂。
“嘻嘻,怎的,你渡劫没过,现在还不知道原因么?”
“渡劫没过!!!”
此话一出,立即将所有人眼光落到了李临书身上,一众弟子忙问道:“大师姐,什么意思!它说你渡劫没过……”
“怎的会……”
“不可能!!”
李临书见众人皆是乱了心神,她此番倒是意外地镇定,她正欲解释,忽地又听地上那噬风鬼尖叫呻吟。
随即是一阵“滋滋”声,那噬风鬼好似被什么东西炙烤一般,扭曲缩皱成一团,最后化成一滩浓黑粘液,慢慢渗入地底。
56. (五十五)众人猜忌
“师姐,你何不等这噬风怪说完再灭掉它!”一个弟子紧紧盯着李临书,话语间隐隐压抑着怒气。
噬风鬼撂下这些意味不明的话,引起众人躁动之后又莫名消失,一群人视线矛头自然是对准了李临书。
李临书倒是一脸无畏,她直面那问话弟子,坦然道:“这噬风鬼不是我除掉的。”
众人面面相觑,李临书的话于他们一向是有信服力在,只是如今情况复杂,若不是李临书所为,便是说周围还有其他未知势力在暗处?
然不等他们再思索这些,又一个弟子走上前来,眼中带着怀疑之色:“师姐,方才那噬风鬼说你……说你渡劫失败,是什么意思?”
李临书闻言看向众人。如今她与一众弟子相对而立,看着一双双掺杂着期待、质疑、迷茫甚至隐隐愤怒的眼神,她心中忽地生出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
背后传来脚步窜动声,她余光看了一眼,没曾想是程仙。倒只还有他愿与她站在一边。
李临书隐下复杂心绪,只面上一副风轻云淡模样。她尚未知这噬风鬼的来历,其背后主人,不是针对她,便是针对整个元清山,她千万不能被被其动摇心思,自乱阵脚。
她从容解释道:“并非如它若言,我渡劫没有失败。”
“那便是成功了?”为首弟子追问道。随即,一群人眼中瞬间又亮起了光,互相拍肩擦掌,兴奋起来。
“我就说师姐不可能失败!”
“这鬼物就是来搅乱我们道心的……”
“该死!”
李临书皱眉,还要解释,忽又有人疑惑道:“师姐若是成功了,怎的元清山没有动静?”
此话一出,众人方才还高涨的气氛瞬间又低落起来,齐齐看向李临书。
“对啊……”
“若是渡劫成功,应当有祥瑞显示……”
“可是这段时间元清山上都是天雷轰鸣,乌云阵阵……”
程仙看不过了,对众人喝道:“你们就不能等师姐说完吗!一个个在那暗自揣测,跟演戏似的,一句变一个花脸!”
“谁要你多嘴了!”有弟子不服程仙教训,回怼道。
“都闭嘴!”李临书终于是受不住众人吵闹,最后发了怒火。
她紧了紧喉咙,眼神沉沉:“我的确受过一劫,只是既非成功,也非失败,天劫尚在考验我的道心。”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忍不住问道。
李临书一眼扫向那人,冷淡道:“也就是说,我还未经受最后的天劫。”
众人先前不知道李临书已经受过一劫,只当李临书还在修炼期间。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才知道她是遭受过一回了。
只是,天劫还能一而再的……受几回?几人也没历劫的经验,如此遭遇,也是第一次听说。
有些东西,被人不知道还好,一旦一知半解,便容易被人妄加揣摩。
众人听李临书还在经受天劫考验,心中暗暗有些灰心。毕竟先前对她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了。
他们口中虽是没说,面上的心思却是表露无疑。竹林无风,原本就寂静,如今众人无话,更显得落寞。
李临书只淡淡将几人神情扫过,“我渡劫一事不劳众人费心,大家修好自己的道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不知是怎的又惹到人,原本站在人群背后的一个矮个子窜了出来,“师姐,你说这话就刻薄了,元清山上谁不希望你飞升得道?”
一群人的眼神顺着这话暗暗看向李临书,只是不语。
李临书胸中一闷,先前受过的伤终是起了反应,她忽地一声咳嗽,随即便有些喘不过气,磕的眼中泪花直冒。
“咳咳咳……”
程仙眼快,贴上去搀扶住李临书的手,如今伤痛上来,她腿软眼昏,正好抓住程仙借力,这才勉强站住身。
“别说了,你把师姐给气到了!”有人责备那矮个子道。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难道不是大家心中所想的吗?!”那矮个子只觉委屈,他也不是真的想气李临书,见她如今伤弱模样,心中亦是不好受。然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也无力收回,只好倔强硬撑。
李临书深吸一口气,正要摆手制止众人再吵,旁边又一人道:“师姐怎会伤的如此之重……师姐不是一向是最强的么?”
李临书浑身一僵,面色更白。
程仙当真是要被这一群人给气死,他一面扶住李临书,一面冲众人吼道:“你当师姐是铁打的么?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群蠢猪!”
李临书闻言只觉头痛,忙地掐了一把程仙,将他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她如今是真的难有力气再骂人了。
“你骂谁是蠢猪?”果不其然,一群弟子对李临书是百般崇敬,对着程仙可是万分厌恶。
“程仙,你给我闭嘴。”李临书强撑一口气,不要程仙再接话。
程仙原本还想再骂,最终还是听了李临书的话,扭过头,没再继续回应。
可在一群原本就心藏怒气与怀疑的人身上,他这般的不回应便是傲慢,而李临书此番对他的制止,更是在众人心中生出无数的联想来——
大师姐,对程仙的关注太过了。
而他程仙,凭什么可以得到她的关注。
“师姐,你与程仙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声冷硬的质问,仿佛一把尖刀,瞬间一群弟子与李临书之间的和谐面皮刺破。
她心中猛然一痛,有些受伤地看向问话之人。他们不仅是要质询她与程仙的关系,更是要探察她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清白。
李临书咽下一口水,终究是有些受不了被一向爱护的同门质疑。
还不等她回答,弟子之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下流烂货,也不知是受了多少腌臜事……”
“他到底是怎么来了元清山……”
李临书不能忍受一群人对一个人的欺凌,冷声喝道:“皆是同门,为何要互相迫害?”
然她的这一义举,在正等她回答的弟子眼中,便算是对方才问题的回应了。
那弟子不禁苦涩一笑,“也难怪那噬风鬼说师姐渡劫失败……”
程仙真想上去扇这人一个耳光:“都说了师姐没有失败,你是聋子吗!”
那弟子偏执回怼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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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这样的狗才纠缠在一起,师姐的劫能过才怪!”
两人对骂间,忽地插进一道喝厉声:“你们当真是吃饱了撑的!”众人循声看去,徐白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满身怒气,先是扫了一眼程仙,随后扫了一眼与李临书相面而对的一群弟子。
程仙自是不管他。
受徐白的气势威压,一群人此时才恢复一些意识,恍然知觉到,他们方才似乎正是在与李临书作对。
李临书此时已经消散了怒气,更多的是哀茫。她阖眼定了定神,将扶住程仙的手收了回来,背手而立。
阳光自林梢间疏漏,光斑落到她身上,众人这才对她身上之伤触目惊心。发丝凌乱地沾在她的脸颊额角,脸上脖颈上还沾染着飞溅的血水、血湿的衣袖前襟,就算是再强大的一个人,也受不住如此重的伤。
更何况,她方才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如此啊。
一群人默默低垂了头,面上都是愧疚,想对李临书说什么,但终究无一人说话,
李临书眼神只淡淡扫过众人,她这才道:“我与程仙,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
虽已猜到她会如此解释,一旁的程仙终究还是脚步一退。他一双手攥的紧紧的,藏在宽袖之间微微颤抖。
李临书道:“我与他不过为同门情谊,此种感情,与你们是一样的。”沉思半晌,她又补充道:
“修道一事,进退皆在我,旁人不能碍我的道,也不能助我的道,我不希望大家再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话毕,李临书转身欲走。
徐白赶上她,正要关切,李临书摆了摆手,她道:“不用关心我,我自会去养伤,你来料理这里后事吧。”
众人看着李临书离去背影,此间无风,但她行走有风。她惯穿白衫,而今一身雪白全被鲜血侵染,好似皑皑雪白之中的傲然红梅。虽是身负重伤,李临书终究是蓄了力气稳住脚步,再不要旁人扶助。
徐白原本还欲再教训人,只是看一众人低垂姿态,忽而又觉不必了。愿意懂她的人自是会懂,随波逐流者,一时之语能教动,也能搅动。
他吩咐几人将清溪中的尸体与头颅收拾安置,随后看向程仙,“你随我来。”
徐白引他到一个僻静处,这才又审视他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对她图谋什么。”
程仙此时也忽地就坦白了,他苦涩一笑,道:“我图师姐一颗心。”
徐白眯了眯眼,眼神凌厉:“你知道修道者是无情无欲之人,她不可能给你想要的。”
程仙默然不语。
徐白道:“若是你真的爱慕她,便当尊重她的追求,她要的是修道,不是你等小情小爱。”
“小情小爱……?”徐白笑道,“情爱凭什么就得为小?”
徐白却不容置疑道:“这不是你我说了算,是天道说了算。自古修道之人,没有一人是带着私欲得道的。”
程仙道:“那或许……他们得到的,并非真正的道。”
徐白懒得理睬程仙的胡言乱语,只威胁他道:“若是被我发现你再妨碍师姐修道,我定会将你铲除。”
57. (五十六)风雨如晦
李临书端坐在青云崖上,看见远方紫竹林上空的密密乌云,心中沉重。
一阵清风吹过,她雪白衣衫被风扬起了起来,引出她一阵咳嗽。自上次与那噬风鬼一战,她身上的伤一直没好,又因着心思忧郁,伤势反而有加重之态。
她一手捂着嘴,凶猛的咳嗽让她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等她终于止住咳意,一手皆是鲜红血液,触目惊心。
血液自指缝间一滴滴往下漏,在她衣衫上绽开点点红梅。李临书眉头紧皱,眼神又看去那紫竹林上。
天雷凝重,声声入耳,虽则心上郁结,但她端坐如初。
天劫是有时限的。
而她的时间不多了。
李临书垂下眼眸,只心中思索:先前她尚存十分气力,被那天雷劈的差点丢了气,如今二道天雷,难保不是一回比一回重,她这又是重伤之身,胜负实在难说。
她自回了青云崖后就开始打坐修养,可心思越重,事情越难成功。想到先前同门的指责,想到程仙一直纠缠的态度,她摸不清楚,故而那思绪也就萦绕心头,难以排遣。
李临书阖眼暗叹一口气,旁边忽地又传来一道声唤:
“师姐……”
这声音她如何不熟悉,李临书启目瞥一眼程仙,面上都是不善。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说着,李临书又往程仙身后看了一眼。背后自然无人,她忽地想起,自她上次主动出了青云崖,那禁制便取消了。
程仙手里提着一个木盒,他拿开盖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然后眨巴着眼睛看向李临书。
他道:“师姐,这是我从药房里找的治伤良药,我熬了好久,”程仙咽下一口水,见李临书一脸淡然,“我……我特意让徐白师兄看过,你若是不放心可以问他……”
李临书一手挡住他的动作,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药。”
她倒是想不通了,徐白怎么会答应让程仙来送药的。
程仙原本就是跪坐在她面前,见李临书拒绝,他忙地跪身移向她,“师姐,大家都很关心你,教中的同门知道先前的话伤了师姐的心,故而让我替大家来问候师姐。”
程仙因移身的动作,手上的汤药晃了晃,他一脸惊慌,忙顿住身子稳住那碗,好在没有汤药洒了出来,他这才松一口气。
“同门中人,无一不希望师姐好。”
李临书眼神落到那泛着热气的汤药上,她眼睫微眨,随后转眸道:
“我的伤不是你这点汤药可以治愈的。”
程仙浑身动作一僵,“师姐伤的很重么?那紫竹林上方的天劫怎么办?师姐千万不能逞强啊!就算没有得到飞升,你还是众人的师姐……”
李临书忙地摆了摆手,示意程仙闭嘴。她不禁扶额,后悔说出方才那话。
程仙抿了抿嘴,一双眼睛哀切地望着她:“师姐伤重未愈,此时并非渡劫时刻……”他紧了紧喉咙,“若是师姐不嫌弃,我愿用我这条命,换师姐渡劫成——”
李临书一个眼刀瞥向程仙,“此话休要再提!”
程仙瘪了瘪嘴,被李临书气场压住,心中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将手中汤药递给李临书。他伏身低头,身子微微颤抖,话语间是压抑的悲伤,“若是师姐执意如此,那请师姐喝下这碗汤药,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李临书皱着眉头,眼神落到微微颤抖的碗中,只见黑色药汤圈出浅浅涟漪。
也罢。她心中叹一口气,只当是受众人一个心意。
她接过药碗,没再犹豫,一饮而尽。
程仙抬头,只见李临书的白皙脖颈微动,她骨碌碌咽下那碗黑乎乎的汤药,随后将药碗递给了他。
药汤苦涩,李临书却是面色不变。
“你可以去了,告诉他们不必担忧我。”李临书道。
程仙直直地盯着李临书的眼神,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般。他捏着药碗的手垂身边,整个人全然不动。
李临书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刚要说话,忽地一股疲倦之意泛上脑门。
她是何等警觉的一个人,立马就发现了这药有问题,李临书眼神一紧,一把抓起程仙的手,质问他道:“你对这药做了什么?”
程仙人虽是被她抓着,神色却是一点也不慌乱,反而嘴角泛出一丝笑来。他双眼直对她,跪坐的上身慢慢向李临书靠近,倒是让李临书不禁往后退了些。
“我并没有做什么,”程仙缓缓道,声音轻得好似羽毛一般,拂着李临书的耳朵,生发痒意。
李临书深吸一口气,欲清醒神情,她正要用另一只手掐诀,程仙却一手握住她的手,他握她的力气极大,让她心惊程仙此刻的陌生。
“你要做什么……?”李临书摇了摇头,奈何那药效力十分强,她只觉眼皮上有千钧重量,心思一点紧不起来,只想闭眼松懈,一觉酣眠。
程仙又贴近了李临书,脸与脸相互触动,柔软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要依赖。
“我不会害你的……”李临书耳边响着程仙的声音,可脑中心思却是一点活络不起来,程仙低沉的声音继续擦过她的耳廓:“这药名为仙人醉,只会让师姐你昏睡一时,我只是见你太累了,想要你好好休息休息……”
李临书耳边听着他的嗡嗡声,脑袋却是一点一点地往他肩膀磕,若是以她清醒状态,此番两人相近的情景不知会让她心中生出多少波澜,但以她如今迷糊状态,李临书是什么也想不动了。
“……你……要做什么……”仅存的一点意识让她忍不住继续发问。
她原本紧抓程仙手腕的手松懈下来,程仙手上轻乎一扭,即刻便脱了她的软力。
“师姐,冒犯了。”程仙看她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但还是费劲地想要睁开盯住他。他将自有的那只手,慢慢探向李临书的前襟。
手间触到的感觉他不敢细想,眼前的李临书对他的动作已无知觉,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迷糊。程仙有些受不住她此番纯粹模样,面上涨红,在她衣襟里的手一时间只觉周遭都是无形禁锢,和画地为牢一般。
程仙咽下一口水,终于是用另一只蒙住李临书双眼。他顺势一抹,李临书原本就微薄的意识也终于找到了松懈的借口,一双眼帘垂落,整个人松力往程仙身上倒去。
程仙渐松一口气。他滚了滚喉咙,在她怀中摸索了好一瞬,最终才摸索到那物——
莹润白玉带着李临书的体温,同她这个人一样,纯净无瑕。
程仙一双眼凝望着李临书,将她看了好久,最后将脸贴紧了她的脸颊。
他道:“等我回来。”
……
紫竹林间,风摇竹动。天雷夹杂着无数闪电,在乌压的天幕间好似无数裂口,每一声雷响夹杂一股潮气,如擂鼓一般要将威压震碎,让人不禁心生臣服。
鬼帝与程仙站在一边,眼神皆盯着那黑沉天幕,只是一人面上轻松,一人面上凝重。
又一身雷响,鬼帝不禁身颤,将羽扇轻掩在额边,露出一角看向程仙。
“你可计算好了?”
程仙凝眸,薄唇紧抿,未有应答。
鬼帝咽下一口水,呐呐道:“你倒真是个狠心人……哦呃,狠心鬼。”
程仙扫了鬼帝一眼,漠然道:“若是不想被天雷劈,就离远些。”
鬼帝知道他是不想听他在边上叨叨,只是他自己想看戏,故而才来此处静候。
鬼帝轻哼一声,讥讽道:“我可不是你等凡俗,这天雷劈不了我——”
正说着,一声惊雷炸响,猛地便落在鬼帝身旁,将他手中羽扇硬生生擦出一道焦毛。
鬼帝脸色一黑,抬眼看向乌压黑云:“真是夭寿,老子早就跳脱三界之外了,你这天雷有没有一点儿眼力见啊!!!”
话音刚落,那天雷又横七竖八往下落,将鬼帝周遭之地劈的是个寸草不生。
鬼帝一双手捏得咔咔响,的亏是天雷无形,要不然他不得把这家伙给搞个稀巴烂!!!
程仙瞥他一眼:“快走吧。”
鬼帝双手抱臂,赌气道:“我就不走!”说着,鬼帝掏出一个防护罩,然后自己侧身往边上走了几步。
程仙无语,懒得再理他。
程仙定睛看了黑沉天幕中无形天雷,默了半晌,然后从怀中掏出李临书的白玉命牌。
上面还刻着李临书的名字,清隽秀气。见字如面,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李临书的面容,英气、果决、断然,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她,误扰她。
真的会什么都没有吗?
程仙垂眸,口中念出一道法诀,他双唇轻动不过片刻,一道天雷瞬时间就往下劈落,他哪里能受住此番天劫,双腿猛然下跪,口中“噗嗤”一声吐出一腔鲜血。
在边上的鬼帝看得不由得啧声,手中羽扇忙地遮住半张脸,默默道:“造孽……”
口中的血流到手上,命牌沾染上血红,倒为干净白玉添抹上几分艳气。
程仙垂眸看着手中命牌,静默着,似是丢了意识,又似在等待什么一般。
“轰隆”一声又是一道天雷,程仙人还未反应过来,忽听一道剧烈碰撞撕裂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他双眼一眨,最后是什么也没发生。
他人未动,耐了耐,随后听到一道熟悉女音:
“程仙,我何须你如此。”
程仙循声看去,李临书手持水剑,一脸凝重地望着他。
“师姐……怎么过来了?”他口中含血,模糊了声音,只巴巴地凝望着她。
李临书慢慢向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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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过来,道:“我的天劫,我自是要过来的。”
程仙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垂眸低语:“我原本想替师姐受劫……”
李临书却忽地蹲下身子,一手拿住他的手,程仙顿声,回望她。李临书故作冷淡,但见他神情模样,最后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正欲从程仙手里拿过命牌,程仙却紧紧抓住不放。
李临书敛眉不解。
程仙本欲作轻松之态,可身子伤重,最后只是不断咳嗽。
李临书思索半瞬,伸手抚了抚程仙的后背。
程仙咽下一口气,然后拿起一角干净衣衫,细细擦拭着莹润白玉。未经水清洗,命牌上终究是带着一抹血红,程仙面上带着一丝遗憾,最后才将玉牌赛到李临书手中。
“抱歉,我将师姐的命牌,弄脏了……”
李临书神色一怔,垂眸审视着手中命牌。她什么也没说,随后将命牌放进了怀中。
“我的天劫我自会渡,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且在边上等着吧。”李临书拍了拍程仙的肩,随后站起身来。
程仙肩膀一颓,终究是听了她的话。
李临书抬眼看天,乌黑的天空因为她的到来更显得压抑,原本是闷在云层里的雷声,因她一望,惊雷炸响在天际,似要捅破那层逼煞人的乌云。
“刺啦——”又一道闪电在天际撕裂,狂风大作,吹得两人衣衫猎猎,发丝飞舞,只能勉强睁开眼来。
她沉默片刻,随后祭出手中水剑,将之悬浮在虚空之上。那天雷似乎也感应到了李临书的动作,一道闪电伴随雷声,火花四溅,刺眼如长鞭一般甩落到李临书的长剑之上,长剑罩出的防护“滋滋”作响,李临书凝神入定,以心力与那天雷抗衡。
又一道闪电炸响,天幕中好似出现无数裂口,裂口又具象为白光长鞭,一道道再次甩落在李临书肩背之上,她只觉胸中一口闷气四处钻窜,入神凝定的一颗心有些受不住猛力,向四肢百骸传去阵阵刺痛,硬生生给她逼出一口血来,身子也不由得半跪下去。
“师姐……!”不远处的程仙见她吐血,忍不住焦急地大喊出声,李临书心思一颤,险些破神。
她忙地摇了摇头,将程仙音容抛出脑海,只在心中默念:
道为天地,心自清明。
脑海中不禁又闪过许多画面,是徐白,掌门,还有教中的无数同门……她是元清教的希望,她必须要飞升得道,才不会辜负众人期望。
她必须要得道!
李临书一手狠掐掌心,手中痛楚提醒着她此刻的情景——她的肩背衣衫早已被鲜血浸湿,那是天劫之雷穿透水剑防护给她劈伤的,原本因周遭剧痛而险些模糊的意识,此番倒因着自伤而又渐渐清明来。
她睁开双眼,竹林狂风、衣衫飞舞,然昏暗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只有她自己的存在才是真实……
李临书又咳出一口血,她仿佛听到周遭有人在呼唤她,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她站起身来,直视苍天。
又是一道天雷惊响,随即一束银光闪电劈斩向李临书,李临书将水剑插在面前地上,双手相扣,眼神坚毅,薄唇紧抿,心中再无一丝杂念……
轰鸣声好似要把人的耳膜都震破一般,在边上的程仙眉头紧皱,眼神只落到李临书身上。
此番风起,将她的衣衫发丝全都吹拂起来,然她整个人却她面色表情一般淡然,程仙心中一沉,只觉她的身影太过于熟悉。
又是一道吐血声,血水口涎从她嘴边缓缓往下流淌,然李临书整个人如何她面前的那一把水剑,始终直立着身子。
风声渐消,原本乌压的天际,忽地变得明朗起来。此地寂静,不知是何处传来阵阵鸟鸣,使得周遭都变了气氛,一丝丝祥光穿透云层,渐渐透射到李临书身上。
这是飞升成功了……?
李临书浑身五感渐渐回笼,口中满是血腥味道,但先前所受的雷劫之痛,倒好似没了痕迹。
她慢慢睁眼,但因着天空之中的祥光刺眼,她尚且还有些不适应。等到她终于是能看清眼前,胸口忽然间是一道猛烈刺痛。
全然回笼的五感在此时无比清晰,耳边原本还啾啾悦耳的鸟鸣声转为一道道尖哨,轻柔拂面的林间清风顿时消寂,口鼻间的血腥味道愈发剧烈,甚至隐隐带着苦味,眼前是一个她在熟悉不过的身影——
程仙不知何时拔出她地上的水剑,正一剑刺向她的心脏。
李临书眼神一紧,满脸的不可置信。
“……为什么?”她咽下一口血水,脚步有些不稳。
程仙顿了顿,随后猛然间又将那剑推进几分,缓缓抬眼看向李临书。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阴冷、漠然,好似他们之间从未相识一般。
程仙沉了声色:“抱歉……”
58. (五十七)无鬼身份
因缘边界,超脱三界轮回,自为一方天地。
鬼帝微寿终于是回了自家地盘,倚靠在黄金软椅上,一手轻摇羽扇,眼神乜斜着大殿底下的玄色衣衫人。
程仙……哦不,此时应当唤作无鬼了。
无鬼一脸冷意,与微寿对视亦是一脸无畏。他一手捏了捏肩膀,左右扭了扭头,尚且还有些不适应这具鬼身。
他被困在那凡人肉身中太久了,瘦弱无力,没一点把握能耐,处处皆是限制。
一想到此,他便有些来气。他知道微寿是故意的,将他的怨怒鬼身,硬塞在一具少年人身上。
微寿将无鬼又上下打量了几番,忍不住啧声:“还是你的原身好看。”程仙的模样与无鬼相似,但那副神态终究是弱了些。
不像无鬼,一张脸似刀刻斧凿的一般,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双肩硬削,整个人虽着一身玄衣,但气质仍是出尘,似玉人一般。
无鬼眼神将微寿剜了几眼,从怀中拿出一张鬼契,冷冷道:“我既已经完成约定,我们之间的债责,也该还清了。”
微寿双眼一挑,手指微动,将那张鬼契招到自己手中。他捏着鬼契抖了抖,眉眼盈盈,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道:“真是守信啊。”
当初他与无鬼约定,他借无鬼五百年人寿,作为代价,无鬼要动摇世间第一的无情无欲心。
说到此,微寿不禁又想起李临书来。
他摇了摇头,只作惋惜状,“你演戏演的极好,倒真将人骗了过去。”
无鬼自然知道他是在说李临书,他脑海中浮现见她的最后一幕——
他从未想过,她最后真的能够飞升。他先前对她的百般殷勤,只是为求取她的一情爱心,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李临书最终还是抛弃了一切。
那碗仙人醉,他故意没有放足药效。他知道李临书不会真的去询问徐白的,故而他才以教中同门心意,偏她喝下。
李临书醒来后会怎么想他呢?
如果她细究,她会想通的,他没有她的命诀,不可能真的代替她去受劫。
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让她看到他的真心,他以为她会由此再动心……可是她最后还是修成了她的道。
没办法,如果让她成功,他便只能生生世世受微寿的命令。
他绝对不能忍受自己成为男人的玩物。
所以,他用她的水剑刺向了她。
李临书,最终是历劫失败了。
无鬼看向黄金椅上的微寿,冷声道:“别废话,将我们之间的鬼契消除掉。”
微寿眼皮微动,嘴角浮现一丝讽意,“自然,我也是守信之人。”话音刚落,那张鬼契慢慢漂浮之虚空之中,自燃起来。
不过一瞬,连一点尘灰也无,他无鬼,作为世间游鬼,当真是与鬼帝微寿,一点联系也无了。
人死而入轮回,他逃了轮回那一遭,去找鬼帝签下鬼契,博弈成功,最终是获得鬼身自由。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空落落的。他总觉得自己是丢了什么,忘了什么。
心思百转千回,他终极是寻不到一点心迹。也罢,无鬼不欲再想,准备就此离去。
背后的微寿却忽地道:“你当真就如此离去?”
他听微寿的声音暧昧,里边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东西。无鬼转回身,盯住微寿,不明白他话里什么意思。
微寿将那羽扇扑了扑,忽地叹息一气。他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只是语气间又带着一丝狡黠:“你不去……寻吴江世子么?”
无鬼面上一怔,心神不由得一颤。不知怎的,一听到“吴江世子”四个字,他的心竟莫名有些哀痛。
他耐了耐,喉结微动,故作镇定道:“那吴江世子与我有什么干系?不是你一直要寻找的人么?”
微寿移开掩面羽扇,唇角微勾,“我寻他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微寿这话简直是欲盖弥彰。无鬼心思沉重,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分明记得,先前与鬼帝做交易时,鬼帝几次三番要他去找吴江世子。如今事情结束了,鬼帝却落下这等暧昧不明的话。
无鬼默了默,眯着眼睛道:“怕不是你自己想找,故而借口说与我有关,骗我去为你做事。”他冷哼一声,道:“我们之间如今可是两清了。”
“哈哈哈哈……”微寿听他这话,好似听到什么绝世笑话一般,竟一时不顾仪态,在殿中大笑起来。
无鬼觉得心中不适,一双眼狠狠盯了半晌微寿。
“你大可以不去寻嘛……”微寿敛了笑意,一半嘲弄一半惋惜,“世人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实在不假。罢了,你去吧。”
说着,微寿冲他摆了摆手,当真是一副与他撇清关系的模样。
无鬼得了这话,再不犹豫,立马出了缘界大殿。
……
世间游鬼不多,无鬼既与鬼帝做了交易,上过鬼契,故而三界也能勉强给他留个位置,不予绞杀。
而今无鬼来到地府鬼界,倒也全无阻碍。
一进大殿,冥帝太依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堂上出神闲憩。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把小茶壶,太依捏着那茶壶盖,无所事事地闲敲着桌面。
他察觉到无鬼的出现,瞬时回神,眼神扫到他身上。
眼见无鬼如今恢复了身份,他面上倒是一点不意外。太依将茶壶盖扣上,兀自倾倒出一盏茶水,说是茶水,无鬼倒是一眼看出那水晦暗,瞧着便是苦涩。
他脑海中闪现过什么,眼神落到那茶杯上,不由道:“你这么多年的习惯还是没变。”
太依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不禁咳嗽几声,待到歇了胸中咳意,太依才道:“你来此,不是为叙旧的吧。”
无鬼默了默,直白道:“我要查吴江世子的身份。”
太依将无鬼打量几番,将茶杯放置在桌面上,慢慢起身出来。他领着无鬼去到一间小室,正是当初他为程仙时,与李临书到此来寻鬼薄的房间。
过了许久,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杂乱。
太依随意指了指房中地方:“如你所见,你要寻的人,在此间的记录已经尽数被毁了。”
无鬼喉结一动,不禁质问太依道:“你是冥帝,你一定知道什么,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太依看向无鬼,眼中尽是如水一般的悲悯:“万物有序,我不过是一个守位人,其余东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无鬼心中一沉,一双手捏得紧紧的,一时难言。
室内昏暗阴冷,他不禁又咳嗽几声,随后淡淡道: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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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忘了,这地方,还是你自己损毁的……”
无鬼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太依。“我损毁的……怎么可能……”
太依面上神情极淡,好似在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你当初与微寿签下鬼契,来地府将我打伤,然后便尽数毁去此间鬼薄……这些,你如今却是忘了个干净。”
他话语间无波无澜,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在无鬼心中惊起一番巨浪。
他咽下一口水,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些,我脑中没有一丝印象……”
太依走出小室,也不意外,“签约鬼契便是如此,你得到你想要的,随之的代价,便是你会丢失你最珍贵的东西。”
无鬼呐呐,不禁又看向他:“最珍贵……”
他最珍贵的是什么?……难道是他的记忆?
那他又忘记了什么?
心中仿佛吊着千钧重量,无鬼想不明白,无边的惶恐自心底泛出,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拖入幽深地狱一般。
太依却忽地按住他的肩,将无鬼唤回意识来。
“虽是鬼身,地府也不是你该多待的地方。”太依落下这话,便又回了堂上坐榻。他如此说,便是要送客了。
无鬼转身向他,话语间有些焦急:“我如何才能找回我的记忆?”
太依抬眸对上他的眼,面色淡淡,随后摇了摇头。“这非我管辖之事,我也不知。”说着,他似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微寿从来不在乎失去的东西,大抵鬼契的因缘,便是如此吧。”
无鬼脚步一颤,心中剧痛更甚。
太依见他神情可怜,轻叹息一气,随后道:“若你真要去寻吴江世子的下落,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无鬼没有应声,只是愣怔着看向太依。
“天界的司命阁,那里或许还有一些别的记录。”说着,太依又举起了手中的茶杯。他将白瓷茶杯凑到鼻间,清澈茶水间,确实是一股苦涩意味,幽深沁脾。
“我要如何去天界?”无鬼问道。
太依手中茶盏一滞,看向他:“你已是自由鬼身,世间并无许多阻碍。”
太依话语亦是暧昧,大抵处于三界轮回之道,许多东西,总是身不由己的。
此番,他心中倒也闪过一丝对于无鬼自由身的羡慕来。然那不过一瞬,最后归于寂寂。
……
天界之上,倒是四方清明。
无鬼入乡随俗,换了一身白衣,正在天门外徘徊。虽是借了机会上天门,他对于此间的许多殿宇却是不知。
正在摸索之间,转角之间,无鬼即迎面撞上了一个小童。
两人身子皆是一摔,小童手上正提着一个食盒,这一扑棱,差点将食盒倾倒。
小童爬起身来,对着无鬼很是没脸色,骂骂咧咧道:“你是哪家的仙仆,走路不看路的么?”
无鬼坐在地上,他如今没个身份也不好说话,只是默然。
小童扫过无鬼一眼,提着食盒就要往前走。前边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倒是让无鬼浑身一震。
那男声催促道:“还不快些!”
“来了来了!!”小童忙地提着食盒往前赶去。
无鬼眼神往那男声看去,虽是只见背影,他却能浮现起人面容来。
那人,不是徐白是谁。
59. (五十八)天界神殿
无鬼悄然跟上小童,随着两人左拐右拐,最后是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大殿前。
大殿面前蹲着两座巨型神兽塑像,似狮似虎,十分威严。丹漆大门上的黄金门钉亮得刺眼,门槛正中间上悬着一块宽大牌匾,上书三个描金大字:水神殿。
门口无人把守,大抵是天界治安有序,神仙们也不在乎这个。
徐白又催促了一番童子,随即入了门。进门之前,他不由得往后随意瞥了一眼——
无鬼忙地躲在神兽身后。
不过匆匆一瞥,他也看清了徐白如今情状。比之在元清山,他人倒也没有什么变化。如今仍是一身青衫,或许是因着在天界的缘故,他的行动之间都流淌出一股子仙风道意,见之更显风流。
只是徐白人内敛,人也端正,故而风流不俗。若是落到女子眼中,不知又是怎样一番热闹。
无鬼嘴唇不由得一抿,手心也微微攥紧。他不过是意外看了徐白一眼,怎的就一时联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无鬼又抬眸看去,大殿门口早已看不见半个人的身影。
他低头默了默,随即抬眸,心中暗自思索半晌,默然穿进了大门。
刚进到天井处,旁边正好走来一个仙侍。那仙侍手里捧着几本册子,看见无鬼,随即将他看了看,无鬼一顿,对上她的眼神。
“你是新来的?”那仙侍问道。
无鬼伸出笼在袖中的手,眼睫闪动,随后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那仙侍问道。
无鬼道:“阿无。”
仙侍也没认真想,点了点头,将那托盘递给了无鬼。“长旭仙君说,等上神归来,水神殿要添置些人,不曾想上神才回来不久你就来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无鬼将她的话记在心中,没应声,只点头回应。
仙侍见他沉默少言,心中暗想,不愧是长旭仙君挑选的人,性子和仙君一样内敛。
她随即指了指前方正殿,对无鬼道:“这册子是上神吩咐要的,你速速递上去吧。”
……
无鬼穿过中庭,又绕过游廊,在大殿门外停住脚步。接过手中册子不过是顺时而为,但是否上前去见人,又是一回事了。
他不禁又回想起徐白来。看他先前模样,他似已经仙人之身了,那便是说,他已经得道飞升了么?
他若是得道飞升,那李临书如今是如何处境?她不该才是元清教中最有希望飞升成仙的么?
虽然是他一手覆灭了李临书的成仙之途。
无鬼喉咙紧了紧,咽下一口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不对,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不管是徐白,还是李临书。他如今不是程仙,而是无鬼,是超脱于三界之外的自由身。
而他来天界要做的事情,是去找司命薄,去找吴江世子的身世。
无鬼心思一沉,正要转头离去,忽地听里间传来说话人声——
“长旭,我这一道劫,竟然又失败了。”
无鬼浑身一颤,忙地转回头去,他本欲进门探看,又意识到自己如今身份,压抑住心中冲动,硬生生僵在门口。
他太熟悉这道声音了。
在下界与她游历的这段时间,纵使他是胸藏异心,可演戏演得太久,人有时候是会分不清真伪的。
假亦真时真亦假。
倒头来,他实在不敢再回想,也不敢再自问,他对于李临书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里面又道:“下界之劫本就意外频发,上神如今神思虚弱,还宜以修养为主,旁的事情,暂且搁置吧。”这是徐白——人如今是长旭仙君了——在说话。
无鬼四肢微颤,脸上泛出一丝苦笑来。
原来在元清山,在下界中的一切遭遇,不过都是他们的一场劫么。他不禁又有些后悔先前涌动的情绪,他竟然还生出顾影自怜之意,想来真是可笑。
胸中泛出一股闷气,无鬼正要再转身,又听见李临书开口:“我让人去拿的司命薄,还没有送来吗。”
长旭道:“何必急切?时日长久,你要回溯,也不急这一时。”说着,长旭却还是又问向旁边的小童,“临殊上神要的司命薄,你去催催。”
原来她是叫做临殊上神么。无鬼暗自呐呐。
临殊道:“我当真是想不通,这一劫为何失败。”
无鬼眼神一紧,默默垂下了头,连带着端着托盘的手,也都失了力气。他慢慢捏住托盘和册子,背靠在门边,只听里面人说话。
临殊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我每遭一回,记忆总是留不住,要不然也无需那纸上的东西。如今趁着还留存一丝心绪,及早回顾说不定能想出些失败教训。”
无鬼眼睛眨了眨,闷笑一声,倒也不知是喜是悲。
正在此际,那小童走了出来,正好看见无鬼立在门边,嘴角忙地撇了撇,不耐烦道:“原来是你啊。”
他扯了扯无鬼的袖子,指向大殿方向,“你还呆在这儿做什么,临殊上神急着要东西呢!”
无鬼人被小童往前推了推,一时间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想法,他人慢慢往前去,双腿好像都不受他控制一般了。
正好迎面遇上了长旭,无鬼人一愣,僵在原地。
长旭眼神淡淡扫过他,眉目一皱,冷冷道:
“你还呆愣着做什么,上神要的东西拿上去啊。”
无鬼喉咙紧了紧,这才端正了托盘,往前方走去。只是他心中尚余波澜,徐白竟然没认出他来吗。
一想到此,无鬼心中更觉苦涩。那里面那人,或许也将凡世间的那个程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长旭,你且回去吧,我这里你不必担忧。”临殊泠泠声音响起。
无鬼低垂着头,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情更是复杂。她的语气仍旧是清冷,只是比起下界,她更多了一些神性的柔婉,好像世间的一切东西都不能在她心上留下痕迹一般。
长旭应声答应。临走之际,他眼神又略略扫过无鬼,脑海中闪现一丝怪异,但临殊已恢复上神身份,这又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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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水神殿,她自己的地盘上,他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大抵是这仙仆长得过于惹眼了。他暗自想着,随即出了大殿。
无鬼绕过一扇宽大的落地银霜屏,终于是看到了临殊上神的真容。
大殿正前方向摆置着一张白玉宝座,雕绘修竹。临殊端坐在玉座之上,阖目凝视。她头上只用一根素簪简单挽了个发髻,远山细眉,如画扇般的羽睫似静止的蝴,琼鼻精致,檀口轻盈,双手交迭在胸前。素纱锦衣如云似絮,整个人仙气飘飘,使人只可远观,不敢亲近。
无鬼不禁又想起在洗墨镇上,那时她打坐入定的模样。
感知到无鬼的接近,临殊倏忽睁眼,淡色瞳仁与她人一样疏朗,无欲无求的眼神落到了无鬼身上。
不知是脑子如何脱离了意识控制,无鬼忽然间便忘却周遭一切,双眼直直与她对上。
临殊也不恼,随他看。
无鬼终于是死心了,在她的眼中寻不到一点波澜,似乎两人之间真的从未交集一般。她看他的眼神,陌生得如她这个人一样清白。
无鬼知道自己不该有所祈求,但是他憋闷的胸口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叫嚣着。
他还是不甘心。
临殊终于是发了话。
“你是水神殿新来的仙仆?”
无鬼喉咙一紧,张了张嘴,忽觉有些哑声。他清了清嗓子,收敛了情绪,“是,上神。”
临殊默了默,没再问,她眼神落到无鬼面前的册子上。
无鬼正欲上前,临殊抬手,随即她手一招,那册子就自动飞到了临殊面前。
无鬼一顿,只好止住脚步。是了,她是上神身份,有着无边神力,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必要的牵绊。
临殊再没有什么话,自顾自翻寻着手中的册子。
无鬼人站在下面,心中发苦,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明明人面容身形一样,可给人的感觉却如此陌生。
大殿宽敞,临殊平日里也简朴,除去宝座边上的两树连枝宫灯,和下面一扇宽大落地屏,其余便再无什么杂物。
无鬼听着临殊翻页之声,终于是移开目光,低垂了头。或许,他人应该出去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无事。
正在犹豫之际,临殊忽地发话:“拿错命薄了。”
无鬼一愣,再次转眼看她。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神性,面色温柔似水,但一双眼睛却干净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更奇特的是,如此矛盾的气质出现在她身上并不违和,好似她本就该是此般造物一般。
无鬼双唇嚅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临殊看向他,道:“我要看的是元清教李临书一世,而今拿的却是……罢,”她想到什么,轻叹口气,“想是司命阁中人忘记了我才历经这一遭,我倒时候自己走一趟好了。”
无鬼下意识道:“您吩咐便是,何须自己走一趟。”
临殊眉眼一挑,不禁笑了笑:“我这一世下界许多年,倒是陌生了天界,随便走走,不算什么。”
60. (五十九)无欲上神
临殊转向无鬼,忽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鬼心神一颤,他喉结微动,随后缓缓回道:“阿无。”
临殊点点头,随后对无鬼摆了摆手,“阿无,”她唤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如何春日杨柳拂面,“你可以下去了。”
身为李临书的时候,她面色语气总是冷的,不喜与人产生牵绊。然纵使她再不愿,他却总能想办法贴上去,如今想来,只是好笑。
但如今已为临殊上神的她,纵使话语是柔和的,无鬼却只觉得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万丈天堑,他再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的隙漏缘由。
“可还有别的事情?”临殊见人立在原地不动,一副凝眉哀戚模样,忍不住问道。
无鬼一顿,摇了摇头,最后是默默出了大殿。
临殊心中确实生出一些奇怪。自恢复上神身份,她在凡尘中的记忆便淡了,不是她不愿记,实在是天道所限。
但不知怎的,方才见过无鬼一面,她一直无波无澜的心思确实被掀起一阵涟漪。只是她惯于自持,故而常人难以看出面上神情的波动。
或许是无鬼模样生得过于精致,一张脸似刀削斧凿一般,剑眉星目的硬朗下,偏生又夹杂着一股子莫名的忧郁。临殊随意笑笑,不禁微微自嘲,大抵是习惯了过淡泊日子,觉得如此出挑之人落在天界,生平寂寂,也有些可惜?
不过这想法只在心上一瞬闪过。
下界历劫终究是耗费神力的,她不过才醒来一会儿,心思已然倦怠了。她微微欠身,打了一个呵欠,目中泛起泪花,眼前一阵模糊,随即又阖目凝神入定。
大殿之上风歇气静,只两树连枝神灯徐徐亮着,仿佛察知不到时岁的消逝。
方才才出门的无鬼,悄然间又转身回来。他是鬼身,故意隐匿了气息,站在落地屏边,静静地凝望着玉座上的临殊。
往身后望了一遭,大殿里自是只他们两人。无鬼嘴唇紧抿,随后慢慢步上陛台,靠近临殊。
他慢慢躬身半跪在她面前。
凝神入定后的她对外界感知极淡,就算是无鬼此时将手已然落到她的一侧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人仍是没有反应。
他胆子一大,鬼使神差般,忽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噗嗤一笑,他倒从未见过此番模样的她。可随即是沉沉的心痛。因他不管对她再如何动作,她都无法感知。
这一切不过是他脆弱的自以为是。
无鬼长叹一口气,随即整身跪坐,然后又将上半身凑近了她,以额贴额。
他想:若是她因此醒了,那便醒了吧。他随便她怎么处置。
无鬼一手拿捏住她的手,将整个上半身凑近了临殊,随后口中默念一道诀,慢慢将神识渗进了临殊的脑海之中。
凝神后的临殊,终于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然她神思实在疲倦,故而肉身并未苏醒。
她的神识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她独坐在山崖之上。
周遭原本都是清明,不知为何,她忽地感知身子一热,喉中也有些水渴。临殊细眉微蹙,想要凝神撇去这些杂感。
然那股热意忽地又弥散开来。她只觉原本落座的山崖不再硬实,自己只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往下陷落。
水涨潮起,热气将水蒸发上来,缥缈之感将她整个人笼罩,似触似摸,似抚似捏,心中空落落的,只想寻个实地。
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动了动手,往周边轻轻摸索,可谁知刚一探手,她的手立马被人紧紧握住。对面那人的手摸着很有骨感,但不过一瞬便以温热包裹住她。
疲倦中的她懒于思索,既不觉难受,她便坦然受之。
只是对方却不愿就此罢休,握住她的手一紧,随即将她整个人往一边拉扯。
临殊下意识要拒绝此番折腾,扑身而来却是万分的柔软,宛如云絮一般与她紧紧相贴,却又处处抚慰着她。
故而她也就放弃了抵抗。
临殊不说话,神思只随着一股轻柔的风流摇晃,慢慢的睡意便泛了上来。
“你……舍得睡吗?”不知是何处传来一道低沉似玉磬般的声音,轻轻悄悄擦过她的二耳边。
这话更像催眠剂,临殊手上的力气又放松几分。
“你——”那声音再一次贴近她的耳朵,本因着闷气而欲生硬,却又实在怕惹她不舒服,故而最后压抑下来,渐渐消音。
“唉……”那声音叹息道。
临殊只觉耳边似有轻柔羽毛抚来抚去,惹得她心痒,但倦意上头,她也顾不得了。
从始至终,临殊都不曾睁眼。
海潮原本还在起起落落,因着临殊的酣眠,此番全都消寂。
无鬼在石崖上显出身形来。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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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如银镜般的海面,此时风消浪歇,恍如天地无存一般。
“师姐……”他不禁喊出了声。当然是无人应答。
“李临书……”
“临殊……”
无鬼喊了几遭,临殊都无反应。他一张脸既是凝重,又是哀痛。
“我要如何才能唤醒你……让你想起我……”他话语呐呐。
然不等无鬼再有所行动,眼前的人身却渐渐开始变得透明。
无鬼心一惊,知道她的神识强大,虽已安眠,但心神惯性在驱逐他。
“不要!”他不禁喊出声,可话音刚落,面前的人倏然间化作无物,与风烟尘土融为一体。
眼前又是一道白光刺眼,无鬼受不住而捂住眼睛,等他再反应过来,人已经是落回了大殿之上。
他的神识被她驱逐了。
纵使她是在无意识之间。
无鬼看着眼前的人,心情实在复杂。超脱三界之外的无鬼,实力同样不容小觑。然他用尽鬼力将神识渗进她的脑海,不管是何等诱惑与迫力,她却不过在无意识间就将他驱逐了。
而先前的一晌贪欢,或许对她来说,不过只是过眼云烟罢。
……
临殊醒来,只见长旭与阿无在大殿之上,大眼瞪小眼。
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你们这是怎么了……?”
长旭眼神不善地盯了阿无半晌,随后转向临殊,肃然道:“上神,这仙仆实在有些不讲规矩,我先前进来,看见他竟然他跪身在你座下打瞌睡!”
长旭气愤道:“上神尊体岂是随便什么人近身的!我这才又把人给扯了下来,谁知他脸皮还挺厚,故意赖在这殿中不出去。”
临殊闻言,扫了阿无一眼,正好也对上无鬼委屈的眼神。
长得赏心悦目的一张脸,一双水润眼睛里满是幽怨,怎么看来……临殊都觉得有些好笑。
“无妨,”她摆了摆手,“我这里没什么规矩。”
长旭一向对临殊的随意有些不满,不禁道:“上神是恣意惯了,无欲无求,可若任谁都来近身,这在天界属实影响不好。”
临殊眼睛眨了眨,倒从未想过这种情况。她眼睛转了转,无意道:“我水神殿中总共也没几个人。”
“上神!”长旭嘴唇紧抿,不知为何临殊意外偏从了这新来的仙仆。
61. (六十)求缘月神
临殊终究是没说什么,此事不了了之。
无鬼得了临殊松口,在水神殿中越发自由起来,平日里除去与长旭相看两厌,旁人竟也容忍下来。
只因天界实在无聊,白茫茫一片,一众神仙无欲无求,一脸淡然,看谁都像是一个模子的。
而无鬼面上生得实在好看——虽说临殊上神的容貌在天界也是一等一,然她们服饰临殊上神的日子实在是有些久了,对上神的天姿早已习惯。且说临殊下界一趟,众人好久没得其神貌欣赏,好不容易回了天界,又终日里只在殿内休养打坐。
美人还是得动着的更好看啊。
说来,这无鬼也是大胆。自己也不过是小小仙仆,偏生心思枝枝蔓蔓,顶着一张美仪容,面目中却时时刻刻挂着一副幽怨之态。
有人实在忍不住问他:“阿无,你在这水神殿过得不自在吗?水神殿可是天界最休闲的地方了。”
“对啊,”旁边一个仙侍支着下巴,蹲在大殿之外的台阶上,“你要是去了别的神殿,要干的事情可多了……”
无鬼听着两人谈话渐渐出神,慢慢低垂眉目。
他有什么不满的吗……?
那仙侍又看向他,道:“前几日我看临殊上神还为你说话哩,这在以前从未有过。”
无鬼一顿,慢慢又抬起了头,转身看向大殿。他忽地心思一转,话语苦涩:“你们之前有求过师……临殊上神吗?”
“求上神做什么?”仙侍不解,“我们在天界也没什么想要的啊。”
无鬼被这话一噎,颇有些自嘲道:“若是你们求她,她也会答应为你们说话的……”
两人只觉无鬼这话有些奇怪,但还是承认道:“也是,临殊上神是天界最通人情的神了。”
通人情?这话落在无鬼耳中便是有些刺人了。
在他眼中,临殊身上只有神性,没有人情。也难怪,在下界之时她便是如此高冷,原来底子如此。
虽说见美人忧郁是一种欣赏,但仙侍还是又勉强安慰他道:“你想开些啦,天界本就那么安逸,临殊上神这几万年来又只做自己的事不管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无鬼耳朵一动,忽地看向仙侍:“……临殊上神,她这几万年都做什么……?”
仙侍眨了眨眼:“悟道啊。”
无鬼当即被气笑了。
人界修道,天界悟道,好样的。
他忍不住追问:“她悟道悟了几万年,还没有悟出个结果吗?”
两个仙侍面面相觑,随后异口同声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两人忽地又叹气一声,随后往大殿方向看了看。其中一个一手挡着嘴,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上神也挺不容易的。”
无鬼闻言看向她,仙侍却是眨了眨眼,没有下文了。
无鬼咽下一口水,“你继续说啊。”
仙侍一脸无辜:“这是我听其他神君说的,就只听了这一句。”
无鬼彻底无语了。
……
无鬼跟着仙侍做着简单洒扫之事,将中庭里随便扫了扫,随即溜出了水神殿。
他先前向人打听一番天界布局,如今左拐右拐,终于是找到目的地。
眼前一处高大楼阁,在云雾缥缈的天界难得坐落一红楼,大门上方挂着一个红底金字的匾额:月神殿。
无鬼也不犹豫,就此推门进去。
一进门内,外边的寂静瞬间消失,人声喧哗,叽叽喳喳的人语之中,一道洪亮尖利的嗓音贯穿其中,无鬼循声看去,只见大殿之上,一个身穿红色华服的女子正在指挥着众人。
院子中央立着一棵高大月桂,枝繁叶茂,绿丛之间悬系着无数红绳。
无鬼绕过月桂,慢慢走近大殿,逐渐看清那女子容貌身形。她眉眼精致,一手捏着细毫笔,一手拿着一卷书简。衣衫边缘以红线系着小小铜铃,一步一响,一动亦是一响,然清脆铃响之间,她动作声音丝毫不乱。
大殿中央设一张古老供桌,桌上摆着铜炉古鼎,袅袅香雾在大殿之上与那女子的声音融在一起,倒为此间平添许多人间烟火气。
一个仙君问道:“月神大人,七月初七南方洲的祭祀怎么办啊?”
月神道:“七月初七还早着呢,谁有病呢这么急!”
又一个仙君问道:“月神大人,有人求子求到咱们庙里来了。”
月神道:“不管不管,我主司姻缘的,不是管子嗣的!”
又又一个仙君问道:“月神大人,有人招邪灵唤你下去求姻缘。”
月神道:没规矩,给那人姻缘薄上多添几笔波折,让人涨涨教训!”
“……”
无鬼看着大殿之上众人忙碌的样子,眼睫微眨,一时还寻不到机会把月神叫出来。
月神一面指挥着大殿之上众人干活,一面手上笔耕不断,只在那竹简之上记录着什么。她正在寻思之际,忽地瞥见月桂之下的无鬼,眼神眯了眯,抽身走了下来。
月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人生得仪态不凡,只是面上愁思凝重,眉眼一挑:
“你是哪家的仙君?我倒是没在天界见过你。”
无鬼一顿,心思微动,随后作揖行礼道:“月神大人平日事烦,小仙不曾前来拜访,故而面生也不奇怪。”
月神侧头,捏着手中细毫,敲了敲一侧脸颊,眯眼道:“不该啊,冲你这长相,我要是见过你铁定记住,这在我的姻缘薄上可是上上品……”
月神说话实是不见外,众人听着自家上神此番说辞,皆是停了手上动作,只在里面偷笑。
“笑什么笑,速速干活去!”月神背身冷斥一声,吓得众人忙又低头只做牛马转。
“咳咳,”无鬼清了清嗓子,忙地转了话头,“月神大人说笑了,我身份低微,实在入不得眼。”
月神一手摩挲着下巴,直直看着他,开门见山道:“那你来我这月神殿是有何贵干?”
无鬼不曾想她如此直白,神色一僵,眼睛眨了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就是一时冲动,想来找掌管姻缘之神寻根红绳,绑在临殊人身上,只是这话,他能就此坦白说吗?
月神对他这磨磨唧唧的模样有些不满,撇了撇嘴:“你要是有事就快说,虽然你人长得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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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目,只是光看也不能顶事啊,我殿里的活还多着等我去做呢……你要知道,整个天界最忙的人就是我了,比天帝还忙,毕竟人世间最关心最闹腾就是小男女们的情情爱爱了……”
无鬼听着她张嘴似弹珠似的突突往外冒字句,一时间被人催的也有些躁了,脑子一热开口道:“我想问临殊上神的姻缘。”
话一出口,无鬼立时就有些后悔了。
“临殊?”月神的声音大,一道反问顿时消静了大殿之上先前的窃窃喧声,此时的月神殿是难有的安静。
无鬼此时有些后悔来月神殿之举了。
月神又往后扫了一眼,原本停下动作只待偷听的众人忙地又开始操起手中业务。
无鬼滚了滚喉咙,“咳咳”两声。
月神转头看向他,面上倒是一点不奇怪的模样:“你是新上天来的吧。”
无鬼不明白她这话意思,只点点头。
月神看他的眼神忽有些可怜,“难怪,刚遇上临殊的人,大概都逃不过这一遭。”
无鬼浑身一顿,只迷惑地看着她。
知晓他的心思,月神忽地又打量起他来,道:“你这模样,与临殊配来,倒是也算得当……”
无鬼:……
月神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无鬼的憋闷视若无睹。她道:“哎,我倒也是为临殊可惜,在天界修道悟道,人都修木了,几万年来也不找个伴儿……”
无鬼:……
月神继续道:“我当初劝她多少回,人趁着年轻就是要多享受,可她偏是不开窍……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人还是天界第一美人,只是鲜花没有绿叶衬,总是单调了不是?……”
无鬼忙地又咳嗽几声,忍不住抓住月神胳膊,提醒她道:“我是想问临殊上神……未来的……姻缘……”
月神“哦哦”两声回过神来,这才回应他:“我月神殿不管神明的姻缘。”
无鬼:……
他面上挤出一丝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月神顿了顿,也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唏嘘:“不过我与临殊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实在看不出她对姻缘这事上心过,”随即她晃了晃手中的卷合的竹简,“所以就算我这姻缘薄能记录,大概也看不了什么。”
无鬼这下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只是他心中执念颇深,“那……我听说月神殿中的红绳牵缘有用,不知能不能赠我两根?”
月神一听这话,面上起兴,眉目一挑:“我这倒没试过!”
她不禁又开始絮絮起来:“你这人倒是执着哩……我很久以前倒是闪过这个想法,但那时苦于没看见合适的人,也不好随便给临殊绑红线,如今看你模样生得好,倒是可以与临殊一配……”
无鬼只怕月神一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忙行礼道:“还请月神施恩,赠我两根。”
月神人倒是大方,随即便从身上解下两根与他。
她颇为得意道:“临殊神力深厚,想来是得要我身上的或许才能起效,”说到此处,她忽地又轻叹一口气,
“她修道悟道一路顺风顺水惯了,是得有点情感体验才算经历啊。”
62. (六十一)红绳牵缘
得了红线,无鬼道谢一番,就此回了水神殿。
临走之际,月神一脸期颐,只对无鬼道:“仙君啊,我看你长得不错,当你是好人,你可得努把力啊……”
无鬼不禁扶额,倒是第一次见人如此撮合姻缘的。他强颜欢笑,也没多说:“请月神放心,我对临殊上神别无所图……”
月神闻言不禁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你大胆地去,临殊这实力,你要害她也还太嫩了。”
无鬼:……
月神倒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只对他鼓劲:“我对你的希望,就是融化她那颗万万年的冷冻大冰心,只要你让她动心,你能从她身上捞的好处,只会多,不会少哦~”
无鬼:……
话毕,月神又是想到什么,荡开话头:“难道遇见个有勇气的,我在天界这么久,只见一众仙君在背后窃窃计谋,倒最后全都丢了胆的。”
无鬼:……
怎么说的这临殊是要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一样。
不再多言,月神冲无鬼摆摆手,这便是在催人送人了。
无鬼忙地作揖道谢,自行回了水神殿。
一进水神殿大门,正好迎面遇上长旭。两人眼神紧紧盯着对方,一副剑拔弩张模样。
长旭担着一层仙君身份,自然是有底气。只是不知无鬼是哪里来的自信,不过为新来的小小仙仆,倒也敢对长旭横眉冷对。再说,他长旭也没怎么针对这小仙仆吧。
长旭当初得临殊点化飞升成仙,后在临殊座下跟了一段时间。临殊因着悟道一事,长时间闭门不出,只图清净,于是将殿中人多遣去了其他神殿做事,只余留几个做个简单看守扫洒。
长旭天资亦是优越,不久后升阶化为上阶仙君,最后是自立了门户。
然他对临殊的栽培之恩不忘,时时也来水神殿看望她。当初临殊为悟道而下界历劫,长旭为助她渡劫,亦是跟随下界,只当为其扫除阻碍,助其顺利飞升。
不成想,下界为人终究是有凡人的限制,纵使他再多番照顾,临殊人界的两道劫还是失败了。
水神殿中的仙侍与临殊倒是一样的性子,只图安稳清净,见两人明面不对付,忙地将无鬼扯开。
“后殿里的院子还没扫呢,快随我走。”说着,又对长旭行了个礼,这就拉着无鬼去到后边。
仙侍一面领着无鬼往后走,一面忍不住道:“长旭仙君人挺好的啊,你怎么遇着他人就像猫遇着狗一样,恨不得挠他两爪子。”
无鬼一顿,随后忍不住讽刺道:“那长旭见着我还不是一样。”
仙侍听着这话,不禁停住脚步,心道好像也是这样。
她努了努嘴,抱臂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无鬼翻了个白眼,“他既有自己的神邸,干嘛总往水神殿跑?”
仙侍被这话噎住,眨了眨眼:“他受过临殊上神的恩,记恩图报,时时来看望上神,也没什么错吧。”
一想到此,无鬼更是生出一些无名火,他冷笑道:
“呵,所以不过是借着早时候的机缘死缠烂打罢了,狗皮膏药一般……”
他这话是随性,仙侍不懂无鬼如此浓厚的怒意,想了半瞬,忽地明白什么。
好家伙,这人在吃长旭仙君的醋哩。
“哈哈哈哈……”把这层底细想破,仙侍立时懂了无鬼心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鬼只觉莫名其妙。
仙侍笑了半天,终于是笑够了,随后又有些可怜地看向无鬼——
无鬼一时无语,只觉这眼神与先前月神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眨了眨眼,“有事你直接说好了。”
仙侍嘴角的笑意压不住,但她还是又叹一口气。她道:“你是仰慕临殊上神吧?”
无鬼:……
仙侍也不要他答话,只安慰他道:“你不用吃长旭仙君的醋啦,他跟随了临殊上神这么久,两人之间只有纯粹的恩情。”
无鬼心想,怕也只有女子觉得那是干净的报恩之情,他是男人他能不懂长旭心思吗。
见无鬼一脸不相信,仙侍正色道:“真的——我在天界都看了他们几万年了啊,长旭仙君要有这意思,为什么一直拖着没动作呢?”
无鬼喉结一紧,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懒得解释了。也好,让她们都这么以为,对他也不是坏事。
想到此处,他不禁嘴角微扬,心中对长旭道:人皆言近水楼台先得月,长旭可算是浪费了。
不再多言,两人来到后殿。仙侍将要做的事细细吩咐了一遭,这才离去。
无鬼独自立身□□,将周遭看了一圈。青竹悠悠,长枝寂寂,水神殿本就人少,如今更是显得有些荒僻了。
他默了默,从怀中掏出月神红线。
不愧是出自月神身上的,红线细长,纹理在天光中闪耀着五彩光华,却又不显得土气。两颗铜铃被联结在红绳之上,因出了月神殿,铜铃顺势变得小巧精致,一步一摇间,清脆铃声悦耳,叩动人的心弦。
他沉思半晌,随即用阖眼凝神,念了一道法咒——
两根红绳飘游到虚空之中,忽地一团玄冥黑气包裹了红绳,然后又顺着红绳纹理,渗透进丝丝缕缕之中。
无鬼咬破手指,将血滴到红绳之上。他身负气运,又是自由鬼身,鬼血正好做一道礼祭,随即又是一道咒术加持,血与红绳纠缠融合,原本的红色渐变浓烈,越发艳丽。
他捧着红绳,心里这才算是安稳一颗心。
月神殿的红绳是世间难得的灵物,能让相系两者心生爱慕,永结同心。而月神身上的红绳,更是被赋予了她自身神力的祝愿,更有效力。
再者,他方才又用了同为稀贵之物的无鬼之血,以鬼祭锁定了效力。
这次,临殊总该能对他动心了吧。
……
无鬼丢下□□活计,悄声又上了正殿。
在水神殿待了这么些时日,他摸得最熟络的一条路,就是去水神正殿的道路。毕竟是对上神下咒,上不得正面,他躲开仙侍,几步窜进了正殿之中。
绕过落地银霜屏,临殊的面目也如无鬼想象中那般,面目温和圣洁,身形端正干净,坐在玉座之上阖眼凝定。
临殊参悟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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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长,经常是三五日不醒来,只在独身在殿内静坐。
距离上一次看她醒来,已经是三日前了。
虽知她人已经敛了感知,无鬼心中没有底气,还是藏匿了气息形迹。
他缓步上前,靠近临殊,眼神细细描摹着临殊的容颜神态,连一丝发丝也不愿放过,而今画扇羽睫下,感受她的每一道呼吸都让他觉得自己是沐浴在神恩之下。
无鬼轻叹一口气,随即半跪下来,凑身到临殊面前。身随心动,他忍不住支起上身,又将额贴上了临殊的额角,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随着向上的动作,宽大衣袖往肩上落,漏出无鬼的一节细白手腕来——
玲珑红绳早已系好,小铜铃贴在皮肤上,可爱怜人。他早先施了法术,因为怕铜铃声太过惹人注意,所以特意消匿了声音。
临殊肌肤细腻如花瓣,因她人心迹轻微,故而透着一股温凉之意。
神明无瑕,远隔云端。
静耐了许久,无鬼摸到她的一只手,随即与她十指相扣。
凝神之中的临殊无知无觉,只随无鬼摆动。他眼光注视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一个莹润似玉,一个是修长如竹。
熨帖了半晌,无鬼终于是舍得办事了。他从怀中掏出另一根细长红绳。
无鬼喉结一紧,将方才与他相握的左手拿了出来。
他还记得,她其实是左撇子,虽然平日里都是见她使得右手。
红绳围绕过临殊的手腕,艳红与雪白互相衬托,一个小铜铃吊着其间,为她的圣洁平添一份人情。
无鬼扬起嘴角,将她的手看了好久,最后才又拿起她的手,把着她的手掌贴住自己的脸。
这一声的铜铃尚未封声,偌大的水神正殿中,独一份的清脆声击中他的心门。
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临殊就此醒来,他期待着她看他的眼神,她对他的心迹,他与她之间的联结……
无鬼忽地眼神一紧,一双手捂住她方才系红绳的手腕——原本还是红白相间,不知怎的,那艳红之色像是遇上可克星,竟然平白在她手腕之上渐渐褪色。
“怎么会……”无鬼心下一沉,忙念口诀要锁住那红绳的神力,可不管他再怎么施法,那红绳最后再渐渐褪色。
无鬼傻眼了。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月神的话来:
“我月神殿不管神明的姻缘……”
“我与临殊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实在看不出她对姻缘这事上心过……”
“我对你的希望,就是融化她那颗万万年的冷冻大冰心……
他停住手中动作,脚步一颤,随即往后跌坐在地。无鬼双手撑地,嘴唇嚅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还明艳的那根红线,那根被他小心地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线褪成雪白,最后直接从她手腕间消失。
“……”他哑了声音,悲哀充斥全身。
人还愣怔在原地,面前的临殊却忽地动了。
无鬼慢慢抬眼仰视着她,她的眼神如水,顾盼神飞,含着一种怜悯万物的柔情。
无鬼欲哭无泪:他此番大抵是没救了……
63. (六十二)阴鬼不散
“你怎的在此?”临殊眉眼一挑,眼神扫过无鬼紧握着自己的手,随后无意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无鬼因她温柔而疏离的动作一顿,身子僵住。
珠玉一般的声音落到程仙耳中,他心中却只是沉重,低垂着眼眸不敢看她。沉寂半晌,临殊也不催,只是默默俯看他。
无鬼咽下一口水,挤出一丝笑,转了话头:“上神怎的忽然醒来了?”
他这话属实奇怪,临殊一向清醒的时日没个定数,什么时候醒来,实在与他无关。
临殊见他神情忧郁,一副强颜欢笑模样,虽有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她没有窥人隐私的癖好,旁人若是不说,她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听无鬼如此问,她眼神一转,落到空旷大殿上,道:“在神识中修养许久,神力也逐渐恢复,忽想起下界在元清山历劫失败一事,我还没去司命阁寻命薄册子,故而就醒来了。”
无鬼会意,随后慢慢起身,退至一边。
“这些小事上神吩咐我们便是,不必亲自走动。”无鬼道。
临殊神色一顿,也不在意,笑道:“就当活动活动身体了。”说着,她也慢慢站起身来。
白玉裙衫曳地,锦绣纹理若流光一般,更显整个人她神光熠熠。
临殊忽地叹息道:“此番历劫失败,我实在是想不出个缘由……”无鬼一听这话,不禁将头垂得更低,面上隐隐发烫。
她补充道:“想上一世在吴江时候,也是莫名,我回来后险些将那司命薄翻烂了,”无鬼忽地抬眸盯住她,心神微动,她说“吴江”?
临殊此刻却没发现无鬼的不对劲,转身丢给他一句,“就是你上次拿来的那本司命薄。”
“……”无鬼一时只觉荒谬。
他欲寻吴江真相,故而来到这九重天。谁料无意间遇上徐白,又看见她,而今转了一圈,她却说自己一开始就拿过那吴江的司命薄。
他人还没反应过这造化无常,临殊看向他的眼神却忽地一紧,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
无鬼一愣,不知临殊是什么意思。
临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淡色瞳孔下隐匿着无边风波。她被掩在华服长袖中的手凝住一份力,两指微微摩挲。
无鬼心鼓微振,暗道莫不是自己哪里漏出了纰漏,暴露了自己的无鬼身份?
他薄唇轻动,张口欲问:“上神这是……”
临殊忽地抬手,一剑寒冰瞬间击向无鬼,他人自是警觉,本欲反击的手却下意识被压抑了冲动,只呆愣在原地。
那寒冰险险擦过无鬼脸颊,随后是“通”的一道闷响,似什么东西被钉在了墙上。无鬼忙回头一看,一具暗黑鬼影被寒冰瞬间凝结禁锢,面上冰封的外壳还在闪着寒光。
余悸未消,他故作镇定,慢慢走至临殊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临殊面上无情,如墙上寒冰一般。她眯眼又将那鬼影打量一番,漠然道:
“阴莱鬼,附身之鬼,是缘界的东西。”
无鬼心情复杂,震惊与嫌恶交织,震惊是因临殊一眼看出了他身上的脏物,嫌恶是因那鬼帝竟然又在他身上打起了主意。
临殊收回目光,左手五指轻轻捻动,那冰封阴莱鬼的寒冰瞬间化为一团白雾,暗黑鬼身也与之一同消散。
“阴莱鬼以人的肉身为食,让活人只留一张皮,还能如常人一般自由行动。一些低阶修为的道士仙人有时候也经不住阴莱鬼,白给鬼做炼器了。”
正说着,临殊又看向无鬼,道:“你身上有气运在,天资也不错,故而那阴莱鬼附身你多时了,到此番终于是熟悉了你的气息,这才敢要对你下手。”
无鬼没说话,低垂了眼眸不敢与临殊对视。
他是世间唯一一只无鬼,又得了自由身,故而才能藏住鬼身痕迹在临殊面前逗留这么久。既然自为鬼身,那阴莱鬼无肉身能吃,附身在他身上自然也不图所谓的操纵,具体为何,那就得问鬼帝了。
临殊没在意他此时眼神的躲避,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禁发问道:“你怎么没躲?”
“嗯?”无鬼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临殊。
临殊道:“方才情急,我出手快也没提醒你,你不警觉我是要伤你么?”
自然是警觉的,无鬼心中暗道。只是不知为何,他身体的动作被一种莫名意识压抑下来,硬生生止住他反击的冲动。
无鬼道:“我相信上神不会伤我。”
临殊却笑了,“你不必如此。”她转了身,一面往外间走,一面道:“不管在哪里都须以自身为重,就算是我,你也得有自保的警觉。”
无鬼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他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十指微蜷,一时间有些想不通。
身体好像被上了一道枷锁,一遇上关于她的事,他身心全然受缚,不得自由。
他心有执念,故而还纠缠在她身边舍不得离去。但有时候又不禁怀疑,在人界不过也就那么点时间,他何以如此沉迷。
再抬首时,临殊早已没了身影。
……
无鬼一路去到司命阁,天界各处修得其实都差不多,街衢四通八达,云气缥缈间,他只觉自己恍如进入鬼打墙一般,围住一地转了又转。
正在犹豫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耳边忽地响起一阵细微扑扇声。无鬼脚步一顿,身子僵住。
他慢慢将周遭扫视一眼,此地除去他之外,再无一人。
无鬼咽下一口水,眼皮微翻,随即甩出一道无形剑光——
刺眼剑光浦延开来往四周挥割,只听嘎吱断裂声响,随后是“咚”的一道重物落地声,云气四溅,鬼帝微寿坐在一把白骨轿椅上,一脸怨愤地瞪着无鬼。
他紧紧捏着手中羽扇,怒声道:“你把我鬼仆割了,谁来抬我,你来吗?”
无鬼眼神冷冷扫去,只见那轿椅四边的鬼骨都剑气割断上下两截,断在地上。
他讥笑道:“鬼帝不好好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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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缘界,来天界做甚?”
微寿将手中羽扇往椅把上重重一拍:“与你何干?”
无鬼眼神掠过他,“我自然是不关心,但我们早已两清,你又是在我身上放阴莱鬼,又是在这天界给我造鬼打墙,平白给我生出麻烦来,这我便要讨个说法了。”
微寿提着一边衣衫,站起身来。他一面看着无鬼,一面拿羽扇往身后一扫,白骨轿椅与断成两截的鬼仆瞬间化为齑粉,融入白茫茫的云气之中。
“说法?”微寿捏着羽扇半掩住脸,嘲弄道:“我又没伤你分毫,你莫不是想反来讹诈我不成?”
无鬼懒得理他,就要错开他继续往前,微寿又喝止他:
“倒是你心心念念之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毁了我的阴莱鬼,我这还没找她要赔偿呢!”说着,他提步赶上无鬼,凑着身子逼近他,故作狠厉道:
“你知道炼化阴莱鬼要多少孤魂吗?我得这么一只就花了八千年的时间,她倒好,随便一出手就……”微寿简直快咬碎了满口白牙,“下手简直没个轻重!”
无鬼一顿,倒从微寿话中得出另外一层意味:看来临殊的神力真是不容小觑。
见人面上一副另有所思的模样,微寿不由得更气,拿着羽扇狠狠敲着无鬼的前胸:“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无鬼眉头一皱,一手扫开微寿的扇子,瞪视着他:“若你没在我身上打主意,这一切便不会发生……”说着,无鬼忽地一笑,继续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我今日是好好提醒你,你知道的,我是世间唯一一只身负气运的无鬼,若是真要闹起来,大不了大家两败俱伤。”
微寿被他这话一噎,眼睛微眯,下意识将手中的羽扇往自己身上收,慢慢往后退开他几步。
微寿嘴角一挑,又是忍不住挖苦他:“果然自由身就是不一样,身负气运当真是骄傲啊……可惜啊,这气运不该落在你身上的……”
这话又刺又苦,见微寿故意的装神弄鬼,无鬼懒得理他,一手将挡在他面前的微寿推到边上。
微寿气地牙痒痒,甩手顿脚只恨无鬼没得报应。
既已发现做局人,无鬼此番心思倒是清明了。他垂眸默念法诀,随后大手一挥,只见一直维持原样的周遭场景,瞬间被翻涌云气一挤压,变化了模样。
再不管微寿,无鬼顺势离去。
微寿眼望着无鬼的背影,一脸怒色慢慢被收敛起来。他眼神诡谲,心中只是计量。
虽说是世间唯一一只身负气运的无鬼,但自己毕竟是缘界之主,鬼帝的实力,要收服无鬼,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废些心力罢了。
当初与无鬼做交易,本也是看向了他身上的气运。当然,若是能顺便收在自己帐下,每天欣赏看看,也是快意的一件事。
只是如今人还有用。微寿垂眸,心思又是百转千回。想了半晌,他手中羽扇再一挥,倏忽间,人立刻消失在了原地,只几片羽毛还在虚空之中悠悠转转。
64. (六十三)阁楼寻事
司命阁有三重楼宇,黑瓦红墙,雕梁画栋。
无鬼寻到三楼,正好看见临殊正在重重书架间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纸册。阁楼古朴,书架行列整齐,行走间只闻到一股古纸墨香。
几处窗户大开,天光透射进来,里面倒不算昏暗。转身间,无鬼忽地看见阁楼末中单独摆置着一盏青铜莲花灯。这灯放得高,他本注意不到,只是怕行走间惊动了临殊,故而特意轻踮了脚,不经意侧目便发觉了它。
虽是旧物,但外表极为干净,不沾一尘。
他没在意许多,眼神又落到临殊身上,正好遇着临殊转眸——
两人视线对上,无鬼心中一紧,不自觉躲闪开来。
临殊有些疑惑:“我来司命阁查东西,你怎的跟我来了?”
无鬼呐呐:“我想上神或许有吩咐,身边还是有人跟着比较好。”
临殊不以为意,“无妨……”她摇了摇头,“我在此地会留好一段时间,你在这里没事,且回去吧……”
无鬼忽地打断她:“我也有事。”
临殊皱眉,放下手中的司命薄,“什么事?”
无鬼喉结滚动,捏紧了一双手,随后道:“我……我想寻吴江之地的司命薄。”
临殊眉眼一挑,好奇地盯住他,示意他继续说。
无鬼眨了眨眼,脑中嗡嗡一时间没有头绪,编造道:“我的前世即在吴江。”
临殊“啊”一声,似有所悟。她忽地一笑,“那还真是巧啊。”
临殊手指向一边,“我历劫的第一世,便是在吴江。”她眼眸一转,似在回忆,但最后只微微叹息,“历劫归来记忆都忘了,我如今也不记得在吴江的情景了,若真是有缘,或许我们还有过交集也不是不可能。”
无鬼知她这话不过随便说说,顺应着点点头,淡淡笑答道:“或许是的。”
话既这么说了,他也顺势就去到临殊所指的方向。临殊没再说什么,又继续翻看着手上的司命册。
无鬼低垂眼眸,手上触及那命薄纸页,心思却始终沉静不下来。
她看到那些记事,会不会想起他来?
若真的想起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无鬼喉结微动,一双手磨搓着司命册的封皮,怎么也翻不开第一页。正在忧烦之际,不知何处起来一阵风,吹得里面的命薄翩翩作响。
无鬼只当是窗户的原因,却没想过,两人如今都是在天界地方,哪里会来如此诡异之风呢。
临殊倒是警觉,随即按住手中命薄,抬眼看向四周。
无鬼道:“我去关上窗户。”
临殊抬手止住他,道:“站在原地别动。”
无鬼眼睫微眨,正在不解之际,忽见临殊掐诀甩出一道灵光——
如今是在司命阁,她出手时有顾忌,那道灵光虽不如她属性势力强势,却也是瞬间将阁楼里面照得透亮。
无鬼受不住强光,一面用手半挡住眼睛,一面预备着去到临殊身边。
随即却见临殊一个闪身移到阁楼里侧,手中水剑不知何时显形出来,剑尖直指前面一道黑影。
灵光敛了威压,无鬼赶去临殊身边,眼前一震,不禁怒从中起。
两人面前,微寿一手拿着青铜莲花灯,一手紧贴着墙,嘴角微勾地看了过来。
无鬼紧紧攥着手,盯着微寿,嘴唇嚅动半晌,最后还是耐了下来。
临殊审视着微寿,眯眼道:“缘界鬼帝,”她眼神落到微寿手上,“来此偷轮回灯。”
微寿眉眼一挑,眼神看向别处,一脸的无辜:“哪里是偷?我正是准备要借。”
临殊冷冷道:“不告而取谓之窃。”
微寿悄然偷觑了一眼无鬼,道:“我也没说我会不告诉你们。”
见人如此狡辩,临殊懒得再与他废话,直道:“速速将轮回灯拿来,你私上天界一事,我便不追究了。”
“我若是不呢?”说着,微寿唇角一勾,眼中却是十分寒凉,他径直将轮回灯换到另一只手上,随后又往边上移了两步。
临殊眼睫一眨,随即微寿脚边凝出一层寒冰,就要往微寿衣角边往上漫延。
“啧啧……”微寿咂嘴,手中羽扇一扇,那寒冰瞬间化为白雾,“大师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咚咚”两声,临殊尚未反应,背后的无鬼不禁碰倒了东西。他喉结微动,紧紧盯着微寿,一双眼恨不得将他凌迟。
微寿眼神扫过无鬼,但笑不语。
临殊往后瞥了一眼无鬼,没甚在意,她略过微寿的话,“三界区分,缘界更是有别,我不欲与你多纠缠,快些将天界之物还来!”
微寿用羽扇轻刮脸颊,随后抬着羽扇指向临殊:“罢罢罢……”说着,他叹息一口气。
临殊眯眼,紧紧盯住他。
微寿道:“你们退后些,逼得太紧了,我不好出去,万一你们拿了灯不放我怎么办?”
临殊面色不善,最后还是退后了些。
微寿一脸调笑,眼神无意只往无鬼身上瞟。无鬼早是对他不满,一双手捏成拳头,见他意味不明地扫视,更是险些将牙咬碎。
微寿一手举着羽扇,慢慢走向两人,临殊正要伸手接过那轮回灯,微寿却忽地瞬移到无鬼身后,用羽扇边缘抵着无鬼的脖子。
临殊抬至空中的手一僵,面上冷如千年寒冰,整个楼阁间的温度也瞬间降了下来。
“阿嚏——”微寿先是受不住,猛打一声喷嚏。虽是如此,他以羽扇制人的动作却是丝毫没软半分,先前众人未曾多注意那羽扇,如今细看,鹤羽白净不染纤尘,那边缘羽尾似是受过雕琢一般,细密如针,作闲耍玩物时柔软,作杀人利器时锋利。
微寿抬首看向临殊,不以为意地轻笑道:“上神勿急,我这软弱之人可是把不住力气,万一一不小心伤了你的……”他语气幽微暧昧,欲言又止。
无鬼嘴角抽了抽,忍不住一脚踩向微寿,微寿觉痛脚步一歪,手上羽扇轻擦无鬼白皙脖颈,瞬间划出一道鲜红血痕。
“上神不必管我,且拿回轮回灯再说……”无鬼转眼间已是满面哀色,但仍是劝慰着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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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
“放我离去,”微寿截断无鬼的话,“左右不过是个旧灯,放在这儿也是吃灰,我拿去还有用处哩。”
临殊细眉紧皱,看过无鬼一眼,再不多言,长剑一推便直直刺向微寿。
见人软硬不吃,微寿忙地将无鬼推出去挡剑,无鬼身子往前扑,一双暗色瞳孔瞬间放大,眼见那长剑要穿刺过无鬼——
“轰啦”一声,长剑散开为无数冰晶,直直绕过无鬼朝微寿身上覆去。
“不陪你们玩了!”在冰晶将将触及微寿的那一霎,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一个人猛地化为虚无,只见冰晶扑涌向虚空之中僵在原地,再无一点痕迹。
临殊一手接下无鬼,稳住人的身形,随后在周遭奔走察看。天光大白,风悄气静,哪里还有第三个人影在。
她面色凝重,慢慢走回原地,只见无鬼还一脸愣怔,似心有余悸一般。
临殊想了想,解释道:“放心,天道有规定,鬼帝不可伤害天界之人。”
无鬼慢慢抬头看向她,一时间有口难言:可他并非天界之人。
临殊见他似还有心结模样,又道:“我出手自然也不会伤你的。”
无鬼苦涩一笑,终究是不忍再望见她清冷的面容。此时的她,倒与最初的李临书并无二致。
不管在临殊眼中他的生死是有多少保障,只一点,她对于他的关怀,没有情爱的犹豫羁绊,只是处于为神的义务。
临殊不解无鬼的纠结,只是她如今也没有心思再在此探究了。她皱着眉头,只道:“轮回灯是神器,不能落入天界以外的其他地方。”
无鬼咽下一口水,问道:“那会怎样?”
临殊看向他,解释道:“这灯有改时换命的功效,若是被别有居心之人利用,世道就该乱了。”
无鬼一怔,倒是不曾想过这灯竟然有如此威力。他呐呐道:“此灯竟……如此珍贵,怎么随便就放于这阁楼之中。”
临殊叹息一口气,回看了一眼那放灯的架子。“是司命阁的人疏忽了……”
她垂眸偏开目光,“但无人知晓天界好能有外人的到来,何况还是缘界之人。”
无鬼眼睫眨了眨,面上只是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临殊道:“三界自有三界的规矩,三界之人本也不可能交通往来,这是天道的规矩。”
她眼神中亦有一丝疑惑:“鬼帝纵使掌握强大法力,他本人也不可能有机会上天界的。除非是……天界之中已有一具强大的鬼身了。早前的阴莱鬼,或可通过下界的仙人附身在人身上,但是鬼帝既为缘界主人,他的肉身实体是上不了天的,只有借助再一具鬼身才行。”
无鬼听着临殊这么说着,心思却是越来越沉重复杂。
他如今算是知道了,鬼帝就是借着他的鬼身才来天界的。那什么阴莱鬼,估计是早就放在他身上了,趁着被临殊发现之际,鬼帝正好穿身而来。
但还有一个问题……无鬼悄悄抬头看向临殊,喉结微动:他自己也是鬼身,为什么他自己能突破这天道的限制?
65. (六十四)轮回有灯
临殊沉思半晌,缓缓道:“我得去一趟缘界。”话毕,她倏忽收了水剑,没再犹豫,转身即走。
无鬼忙地跟上去,焦急问道:“师……上神,此事何须你出手?”他不想临殊与微寿扯上太多联系。
临殊脚步没停,只吩咐无鬼道:“你速去讲此事告予司命阁的人,轮回灯事关重大,我必须先去探察微寿的举动。”
无鬼忍不住问:“上神方才不还在说,三界之人不可往来交通?那你要如何去到缘界?”
临殊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别跟着我了,去做我说的事情。”话毕,临殊施了一道法诀,身影瞬间消失。
无鬼顿在原地,心情复杂。
他回望了一遭司命阁,安静古朴,一如来时一样。无鬼垂下眼眸,心中思索。
他不会将此事通知其他人的。一是人多事杂,他不宜在天界众人面前暴露;再说,虽则他与微寿两清,但若是真将微寿受缚,指不定鬼帝又抖出什么幺蛾子来。
正在盘算之际,一个司命仙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见无鬼顿在此地想事情想了许久,不禁上前问道:“仙君可是在司命阁遇上什么麻烦?”
无鬼一怔,看向来人。他随即避开对方眼神,呐呐道:“无事。”说着,无鬼快速离了司命阁。
……
三界之人不可往来交通,这是三界的法则。缘界超脱三界之外,虽则能在人界与地府施用手段自由,在天界却是十分受限。
而天界之人去到缘界,亦是如此。
临殊已为上神,在天界众神中当属前列,但私自去到缘界也是违例,神力被削了八分。
她藏匿了神格,化作缘界游鬼,直直奔向鬼帝府邸。
正殿之中,微寿斜靠在黄金宝座之上,眼神落到面前桌案上的轮回灯,一脸寞然。
手中的羽扇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他似已经忘记了这事,眼神只盯着黯然的轮回灯看。只听“嗒”的一声,手上卸力,羽扇掉落砸在地上,他脑袋一顿,这才回过神来。
微寿用法力召会羽扇,又慢慢悠悠地扇着。
“……”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自他偷了轮回灯,回坐到大殿中的那一瞬,他已然有些后悔了。
只是心性使然,他绝不可能主动送回这轮回灯的。毕竟他是如此傲娇的一个人。
一想到此,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傲娇?这话他也曾听人说过,如今乍然想起,心中更是生出无名火来,原本移开轮回灯的视线,此番回转过来,已然带了愤然不平。
他慢慢坐起身,凑近了轮回灯,眯着眼睛,细细描摹着轮回灯上的雕饰花纹,一枝一叶,一笔一画。
他悠悠伸出一只手,随即掌心一舒,一道幽蓝色的火焰倏忽从中燃起。随着他身体动作,掌心的火焰飘飘忽忽,势头却是正旺。
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点燃它吧,点燃它吧……微寿眼神一紧,忙往周围看去,此间除了他一人,哪里还有别人呢?
那是谁在说话?
微寿垂下眼眸,掌心的火焰似感知到他的心绪,慢慢衰弱了势头。
躲在殿柱后面的临殊眼瞧着这一幕,黛眉紧蹙,不由得轻咬嘴唇。缘界是微寿的地盘,他又离轮回灯这么近,眼前形势之下,要夺回轮回灯,属实有些困难。
不如先拖住微寿,等天界派了人下来,一齐将轮回灯夺回来。
正在思索之际,一道烈焰忽然窜向临殊,她忙地甩出一道法诀抵抗,只是如今她神力受限,难以凝水成冰,寒水被微寿的鬼火一激全然变成水雾,眼见得要被烈火打出殿柱,身体忽地被人往边上一揽,堪堪躲开烈焰攻击。
“好样的,英雄救美。”微寿冷冷嘲弄道。
不曾想暴露的如此之快,临殊倒也没慌,明明白白走了出来。旁边的无鬼紧靠在临殊身后。
她回看了一眼无鬼,低声道:天界可有派人来?
无鬼对上她的眼神,点点头,“已在路上了,我先来寻上神。”
临殊会意,转身看向微寿,“我说过了,天界本来也与缘界无过节,你若是将轮回灯交还与我,双方也不必再起冲突。”
微寿却自动忽略她这话,只阴恻恻笑道:“上神,你可要小心你身边之人啊。”
无鬼身子微僵,狠盯着微寿,咬牙切切。
临殊皱眉,只当微寿是故意搬弄是非,“速速将轮回灯还来!”
微寿只是看着临殊笑,他眼神又扫了几眼无鬼,哼道:“其实方才若不是因着你身边人,我也发现不了你……”
无鬼的手紧紧攥拳,他耐了耐,咽下一口水,隐忍之际,忽觉小臂被人一握。
他看向临殊,临殊只是对他摇了摇头,“冷静。”
微寿自是注意到这细微情景,只觉眼中有些不适,继续道:“在天界的时候,若不是他,我也偷不了轮回灯……”
临殊只觉无鬼被紧握的手臂颤动得更严重了些。
“还有啊,”微寿嘻嘻笑道,忽地眯眼钉住无鬼,眼缝之间的神情似翻涌云海,“若不是因为他,你的人世劫……”
话音未落,无鬼瞬时甩出一把利剑,直直刺向宝座之上的微寿,微寿侧身一闪,轻易躲开那攻击,仍只是嘻嘻笑着。
“怒了?”他挑眉道。
临殊虽觉无鬼太是冲动,此番也不好再教训。如今虽是两人对一人,但法术对抗上,两人却不占优势。
微寿偏开眼神,忽而沉闷了气势。他将视线转移到面前几案上的轮回灯上,先前于掌心歇奄的幽蓝鬼火,此时忽地活泼窜动着。
“你要做什么!”临殊眼见不对,喝斥微寿道。
微寿却再也不看她,只缓缓将手移近轮回灯。
“住手!”临殊忍不住要上前,被背后的无鬼按捺了举动。他担忧地看着临殊,“上神小心!”
临殊咽下一口水,只对微寿道:“你若是点燃了它,三界大乱,你可担不了这个责!”
微寿却想是听到什么好听的话一般,哈哈笑道:“三界大乱?”
他勾着唇角,不屑地看向临殊:
“什么是乱?我不过是将时间倒流,让世道重来一回罢了。怎么就乱了?”
说着,他又将掌心火焰凑近轮回灯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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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我从来也不想担责,责任这东西,不过都是卫道士们的虚伪说辞罢了!”
话毕,微寿只将张开的手掌往轮回灯一碰。
原本还寂然如死物的旧灯忽然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殿中几人皆是被白光一闪,睁不开眼来。被激出两眼泪花,临殊忙擦掉眼泪,只见周遭仿佛都产生了异变——
颤动的光波无声地震撼着大殿空间,眼前所见之物都在扭曲偏折。临殊只觉脑海之中生出无数的轰鸣声,嗡嗡嗡的声响麻木了她所有的感知,眼前的微寿也好,身边的阿无也好,好似轻薄的纸片人一般,一切实存仿佛只是谎言。
神识逐渐陷落到幽冥之中,再也把握不住现实。而在恍惚之中,尚且保持不变的,只有那盏轮回灯。
灯火摇曳,灯台坚实,轮回灯成了造物的主人,冷眼旁观着整个世界,旁观着临殊、无鬼和微寿。
意识不受她控制,临殊在茫然之中仿佛沉入一片汪洋大海,海波振动,将她的身子漂浮来去,没有目的地。
纵使如此,心中尚还存有一个期待:天界之人来了吗……或许还能挽救……
无人回应她。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法咒之声,似起伏的海浪一般在她的耳中翻来覆去。她强留一分心力,想听清楚那道法咒的内容:
往者可追,往者可追……
这声音缠缠绵绵,直诱惑人也不禁随它念叨,临殊心神漂浮,口唇嚅动,不禁也随之念叨起来。
往者可追……往者可追……乎?
她的心中悄然游离出一声疑问来。
……
地府之中,冥帝依照往常一样,自酌自饮。
手中转换着杯盏,光洁的瓷杯中,黝黑的水液晃动,渗透出一股淡淡苦涩药香。身为鬼界之主,地府主人,他当然早已超脱了生老病死的限制,虽则几百年前被人狠狠打伤一回神力有削,但也不必常饮苦药。
习惯使然罢了。
记忆悠远,太依不禁陷入怅惘之中。身为凡人总是有很多遗憾在的,虽如今已轮值为地府官,遥远人世的遗憾总还是纠缠在脑海深处,难以遣怀。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他苦于一段纠结,终究是无药可医。于是只能将无尽岁月里的时间打磨成虚无。
虚无也好啊。
想到于此,他不禁一笑,聊以□□。
眼神又落到面前的瓷杯之中,随看水液摇晃,倏忽间,翻开的涟漪加剧,整被茶盏都摇晃起来,连带着自己的身体。
太依先是一愣,随后只觉心中一阵剧痛,脑中耳中嗡鸣,一手撑在案几之上,浓眉紧皱。
“怎么回事……”他张口呐呐,神思缥缈,可一个人的面容却不断地往他意识记忆之中回溯。
撑在案几上的手攥成拳头,他慢慢睁眼,面上凝重。
“这人到底做了什么……”他话语间有些气愤,更多是无可奈何的哀痛。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他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自己的意识之中,正要凝神掐法,忽地面前一阵白光刺眼——
倏忽间,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再是一人也无。
66. (六十五)旧事重提
“醒醒,醒醒……”耳边传来熟悉的人声,临殊意识恍惚,眼前发白,感受到有人伸手轻轻触摸着她的额头,随后又抹擦着她的脸颊。
“咳咳——”神思渐渐回笼,她眼睫眨了眨,终于是看清了眼前,身上的感知也都清晰起来。身旁的人看到临殊清醒,忙将人慢慢扶坐起身,随后又顺了顺她的脊背。
临殊又是一阵轻微咳嗽,口中吐出些许清水。
她这才又看清自己的身体情形——周身黏腻,已经被水全然打湿的衣服粘黏在自己身上,寒意透过衣服又传递到她的肉身之上,冻得她牙关战战,四肢发抖。
见临殊惧冷模样,身边的人忙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披裹着临殊。随后他人犹豫了半瞬,又将人揽抱在自己怀里。
额头顶着来人的下巴,临殊这才想着去看清对方,她不禁仰头看去,眼神正好与人直直对上,视线相触,两人都是一愣。
“阿无?”
“上神。”
临殊转开眼眸,对当下处境有些迷惑了。她细眉皱了皱,意识不禁回溯,一些场景闪回脑海——她隐约记得,不久之前,两人一起在……缘界,找鬼帝微寿讨还轮回灯。
然后……
然后微寿不顾劝阻,执意点燃了轮回灯,时间倒流,空间扭曲……轮回灯在微寿法咒的加持下发挥效用,所以,他们这是一起回到了过去?
临殊又将周遭又看了一圈,随后扫了扫自己一身,她这是在那一段时间?怎的阿无也在她身边?
脑海中尚未想明白这些,外间忽地传来人声。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去救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话语满是气愤不平,临殊光是听着都能想到对方甩手顿足的模样。
她面上抽了抽,怎的微寿也在?
“那也是一条人命。”旁的一人严肃道,话语间隐隐有责备之意。
临殊听到这话,心中更是复杂。这不是冥帝太依的声音么?
微寿却全然不在意他话中之意,倒是对太依的责备有些委屈,他气得大叫:“你知不知道,若是让人看到你救了落水公主,你就要娶她了!难道你想要娶她吗?!”
临殊:……
太依绕开他话里的气愤不平,直接质问道:“那你为何设计人落水?”
被此问话一噎,微寿顿时消奄了气势。他看着浑身湿透的太依,眉上额发还在往下滴水,虽形势有些潦草,但浑身气度不减。清水出芙蓉,被水洗一遭,更显整个人的疏朗之态。
此时正值秋末,寒意渐起。微寿瞥见太依身体下意识的寒战,垂落眼眸,随后解下自己身上的鹤氅,披盖在太依身上。
微寿转开头,支吾道:“我……也没想要害她性命,随便戏弄她一番罢了。”
里间的临殊听闻这话,只觉头痛,她不禁扶额迷茫,自己怎的卷入了这两人的纠缠中。
太依没拒绝微寿的好意,拢了拢鹤氅,叹息一口气。他向微寿劝道:“你也知道她是大周公主,若是得罪了人,天子降罪,我等小国便是落人把柄,其中危害你可有想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魏国的掣肘已经够多了。”
微寿咬牙切切:“谁让他们把人送来的?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魏国不欢迎这个公主,不如把人送到别的王土上去!”
见人如此胡闹,太依不欲再与之狡辩。他眼神中带着一丝哀切,对微寿道:“我要替父亲考虑,要替魏国考虑,不能如此率性。”
微寿吃软不吃硬,见好友面色实在为难,终于是歇了气焰。“罢了罢了罢了!”他狠地一顿脚,“我不再为难她便是了。”
外间一番话已将此番处境透露得七七八八,临殊垂下眼眸,心中有了几分计量。只是她还未想通,自己怎会落到两人的过去之中。
正如此想着,她脑仁一痛,忽地被强行涌入一段记忆,只是关于这大周公主的。她晃了晃神,咳嗽了一声,随后轻问道:“阿无,你原本是有此处境记忆的吗?”
阿无摇摇头,“没有。”他眼睛看向外边,也对此番处境有些迷惑,道:“我醒来时候是在微寿家中,今日才见到上神。后来脑子一阵剧痛,凭空多了一段此具肉身的记忆。”
“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临殊又问。
尚不等阿无再答,大门被忽然推开,太依在前,微寿在后,两人走了进来。
临殊神色一怔,不禁又咳嗽两声。看来先前落水呛得实在有些严重。
见临殊不知何时已醒来,两人一时也不知方才那话有没有落人耳中,太依眉头微皱,忙又蹲身将人扶起身来。他解下身上的长毛鹤氅,又盖在临殊身上。
“让公主受惊了。”他歉声道。
背后的微寿眉眼一抽,冷哼一声。
临殊面色苍白,虽则被鹤氅包裹,却还是浑身瑟瑟。她脸上挤出一丝笑:“多谢世子关怀,是我一时失神,这才从桥边落水,给世子添麻烦了。”
见人如此说话,太依暂舒一口气,不管临殊听没听到方才两人的对话,但她此番说法,便是不准备再追究下去。
太依眼色瞥了一眼阿无,“你退下吧。”
临殊一顿,倒不知道他的用意。
太依道:“公主虽不追究,但落水一事事关公主清白,我与微寿自当没看见,至于旁的下人,我们也都会好好教管,必然不会有辱公主名声。”
阿无:……
虽心中有气,但他如今也不好发作。
一觉醒来从自由身又落为微寿的仆人,他当真是心中郁闷。
临殊双唇微张,一时了然。她大方道:“无妨,我相信世子会好好处理此事的,只是我如今身上发冷,不如先让阿无送我回去吧。”
太依又连忙道歉道:“是我失察,让公主受凉。”说着,他又冲阿无道:“那你好生将公主送回偏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公主沐浴更衣。”
阿无强挤出一丝笑,应道:“诺。”
两人刚一出门,太依又忍不住轻斥一声道:“你怎的将你的仆人与公主放在一起?你戏弄人本就是不该,这番不是毁人清白?”
微寿却毫不在意,眼神不屑:“阿无不过就是一个下人罢了,他哪有什么资格毁人清白?”
太依不禁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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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寿眼中,除去太依,旁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
回程途中,临殊沉思了半晌,正对此间遭际做一番盘算。忽地想到什么,她不由驻足,看向阿无:
“我落水后是被太依救上来的?”
阿无顿了顿,点点头。随后他又解释道:“我不知微寿在背后设计上神……”似也觉得这称呼在这里有些张扬了,又改换了语言,“……设计公主,故而让您受累了。”
临殊一怔,虽有些不适,但入乡随俗,只好作罢。她眼神落到地上,湿透的裙衫拖曳出一地水痕。
她眼睛转了转,道:“你初见我时,认出我了吗?”
阿无被这话问住,眉间一紧,对临殊的话似有所悟:“认出来了。”
临殊凝神推测道:“对我们来说,此地是陌生的,故而我们拥有先前的记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有关原身的身份记忆我们也都继承下来了……”
她看向阿无,喉咙微动:“但是微寿与太依却没认出我们来。”
两人视线对上,一时间都心领神会。临殊继续猜测道:“或许,轮回灯是将我们都带回到了微寿与太依的过去,将我们的魂灵塞进了当时的人身体之中。”
一说到此,阿无心中更是有些郁闷。前世因受鬼契制约,他不得不与鬼帝绑在一起,为他所限;不曾想,如今又莫名其妙地被带入他的过去,还又成为了他的仆人。
临殊道:“过去之事不可轻易更改,我们须得小心行事,最好让事情按照它本来的顺序发展。”
但她刚说完这话,疑惑也顿上心头。阿无道:“微寿既是想借轮回灯让事情再来一回,他却没有保留原来的记忆,那他如何作为?”
临殊嘴唇嚅动,亦是想不通。
她又道:“你可知晓鬼帝与冥帝的故事过节?”
阿无一顿,与她对望。临殊还不知晓,他曾与鬼帝为谋,暗中害过她。
阿无道:“略有听闻一些。”
临殊眉眼一挑,忙让他讲来。
阿无道:“鬼帝微寿与冥帝太依同为大周国人。”
大周?
临殊默了默。她在天界一心悟道许多年,对人间的历史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阿无道,据说,两人在人世同为好友,后不知是因为什么而反目成仇,太依先成为地府之官长,继承鬼帝称号,微寿死后不愿经过地府再入轮回,便化为厉鬼,还夺了鬼帝这一称号,成为了超脱三界的缘界主人。
当然,这一自立山头的叛逆之举,若是有人不满,也可以借天道的名义来将之降服。但太依放过了微寿。
他既要鬼帝称号,那他便称作冥帝。
他既要不入地府轮回,他便视若无睹随人自由。
连地官都不管这事,其余人怎好再插手?
再说,世间很多事情本也难分界线,天地人之间的交错地带含混不明,缘界既号称超脱三界之外,那一些模模糊糊难辨清明的事情,正好也就推给缘界管了。
自此,鬼帝微寿,终于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67. (六十六)虚无之琴
临殊将两人旧事通听了一番,一时唏嘘着摇了摇头。
昔日好友,终成冤家。
她默了默,对阿无道:“我看微寿如今并没有重来的记忆,或许如今这事,正是按照着原来的顺序发展着的。”
阿无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临殊道:“既如此,我们便顺着时间正常行事便是。只要微寿不曾想起来故意闹事,历史大概也不会有所更改。”一说到此,她心中轻叹口气,也算是为微寿可惜了。
两人前脚刚回到居所,后脚便是太依派来的宫人鱼贯而入。
眼见着阿无搀扶着临殊,宫女忙地将两人分开。一个大宫女冲旁边宫女使了使眼色,随后就有宫女携着临殊往居所内殿走。
“做什么?”临殊一怔,不禁回头看,阿无被人拦在原地,周边看他的眼神皆是不善。
“我等已经备好热水,公主请沐浴。”
临殊额角一抽,也没法反抗,只能随着人行动。就要进门之时,她转头看向阿无,阿无察觉她的目光瞬时也看了过来。
临殊对他做了个口型:见机行事。
阿无点头回应,还要再看她,一个宫女悄然移至他面前,挡住他视线。宫女一脸冷硬,“微寿公子说让你将人送到之后便赶快回去。”
阿无嘴唇紧抿,心中只是憋闷。如今被牵扯进了微寿的过去,他与临殊沦为凡人,实在是限制颇多。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还不快去?”宫女催促道。
阿无应声,随后离去。
……
这边,太依正在净室内沐浴更衣,微寿独自立在外间,听着里面浴桶里激荡的水声,百无聊赖。
他在房室中转了一圈,桌上设置干净,案头放着一本书,边上摆着一盆青葱墨兰,不染一尘。
他随意翻了翻那书,入目只见墨字之间密密麻麻的红笔标注,他也没细看,翻掠了个大概,已觉头痛。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微寿腹诽,丢下那书,又去查看旁边的博物架。瓷瓶宝物各置其中,其间又夹杂些许书籍,他随意翻掠扫目,又见细密的淡色红字标注,再没兴趣。
走过书室,窗前案几上放着一架古琴。他不会弹琴,也不懂欣赏,只驻足在脑海之中思索了半晌,想象着太依弹琴模样。
随后他又摇了摇头,面上一抽。他倒真想不出太依弹琴的模样。
心思飘游之间,微寿下意识用手去拨弄那琴弦。琴声“铮铮”作响,只因他动作没有章法,听来实在有些……也所幸他是不懂。
微寿往内室又瞄了一眼,隐约听闻太依穿衣的窸窣声。他翘嘴好坐在琴几面前,手中动作来来回回,只作打发时间。
太依踩着一室聒噪琴音而出,那毫无顾忌的琴音好似尖利刺针,扎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你在做什么?”太依扯了扯前襟,一脸无语地看着微寿。
想来是被琴音折磨得有些狠了,他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好就赶了出来。
微寿停了作乱,冲着太依眨眨眼,一脸无辜。他故意道:“你急什么,怎么不穿好衣服再出来。”
太依扶额,眼神落到微寿还欲拨弄琴弦的一只手:“我要再不出来,这屋顶都要被你的琴音掀翻了。”
微寿“噗嗤”一笑,忙抽回手好生端坐:“哪有这么夸张……”说着,他不禁侧首瞧向太依,“我弹琴真有那么难听吗?”
太依扯了扯嘴唇,一脸难言。
“……”微寿了然。
微寿起身,示意要将位子让给太依,“你的生活也太无趣了。”
太依不以为意,只是笑笑。
微寿指了指那案头的书籍,又指了指面前古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说着,他几步挪到一边圈椅上,懒洋洋地舒身躺着,“日子就是要鲜活着过,”他唇角一勾,笑眼瞧着太依,“要是我早些回来,我保证你可没这些死闷的兴趣。”
太依一顿,眼神中倏忽闪过一层黯然。他偏开眼眸,但笑不语。
太依是魏国世子,微寿是魏国内相之子,两人幼时相识,是为好友。只是微寿十二岁时候被其父带回原籍越地,两人就此分六年。
见人面上沉默,微寿端正了坐姿,心中想着是不是方才所言有些伤人了。
他眨了眨眼,对太依道:“反正我活的很随便,也说不定你们讲究有讲究的滋味。”
见微寿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太依更觉人可爱。他不由得道:“没有,你说的对。”
微寿挠挠头,“啊?我说的哪句?”
太依眨眨眼,再不与之在话里绕圈子。
微寿嘿嘿道:“来都来了,你要不弹琴给我听听?”他眼中放光,一手摩挲着下巴:“我听人说,琴是高雅之物,弹琴的人都很风流,我是真好奇弹琴怎么个风流法……”
太依又是扶额,心中了然他是难懂琴意了,直白道:“琴是修身养性之物,如你此番想法,恐是会失望。”
微寿不依不饶:“哎,我方才拨弄几回,确实不懂,感觉这声音就跟弹棉花的声音差不多,许是我是新手,你会弹,你弹个好的。”
太依道:“你又见过弹棉花?”
微寿被人这么一问,傻愣道:“没,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弹不好就像弹棉花。弹棉花是下人才做的事情,定是不好听的。”
太依咽下一口水,终是无言。
“你弹来我听听罢。”
太依看着人一脸期待,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他端坐在琴几面前,阖眼默了默,这才抬手拨弦。
见太依一身清明模样,微寿不禁也受到感染,忙地在圈椅上坐好。他难得静心一回,眼神都落在面前人身上,抬手起伏间自带风流,似玉温润,如月疏朗。
但不过听了半晌,微寿就不禁打了个哈欠。怕扰人兴致,微寿还特意捂紧了嘴。
弹琴者自然耳力灵敏,这点声响哪里能逃过太依。他知晓微寿不是沉静那块料,不过弹了半阙就按弦止声。他回看微寿,正好对上人一脸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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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模样。
微寿道:“果然是好琴声啊……”
太依只是笑笑,没揭穿他。
微寿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太依,你是真的喜欢弹琴吗?”
他话里的坦诚怕是连自己也未察觉。
“还是说,你是因为身为世子而不得不学啊。估计魏王逼你也逼得紧。”他摇了摇头,为自己猜测中的他而叹息。
太依只觉好笑,随后敛了敛神情:“我爱琴是真的。”
此话不符微寿预期,他不由得“啊?”一声。微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过太依都这么直白了,他再要揣摩实在有些拂人脸面了。
太依解释道:“人于世的处境不同,各有所爱,这并不奇怪。我独处的时间久了,最开始也觉周遭无聊,后来便习惯了。”
他垂眸默然半瞬,再抬眼间双目温和如水:“读书是养性,弹琴也是养性,在一种怅然之间,任思绪游历虚无天地,也是一种充盈。神思越是自由,想探究的东西也就翩然而来,不住地想,不住地弹,想的越多,对弹琴也不止于此了,想寻一种更渺远的境地……”
听人如此坦白,微寿越听越迷糊了。
他喉结微动,眼睫轻眨,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啊”一声。
许是说了一长串的话,太依心绪想的多了,忽地咳嗽起来。两人这时候才不禁回想起来,太依一直是个病弱之人。
微寿起身去给人倒水,可拿起茶壶才发现里面滴水也无,他不禁有些恼了,忙冲外面骂道,“你们怎么服侍人的,茶壶干得要冒烟了,还不快去烧一壶热茶来。”
太依还在咳嗽,咳嗽他眼中泛泪,面上都涨红了。他喘了喘气,扶住桌子道:“无妨,等我缓一缓就好了。”
微寿有些心疼,只想替他受罪,奈何此番却也无法。他只得轻顺着太依后背,帮人缓气。
宫人送上了茶水,微寿连忙替他倒上,急促之间险些烫伤了自己。他不动声色地用长袖掩住被烫红的手臂,又将使劲吹着热烫茶水,最后才递给太依。
太依润了润喉咙,面上气色渐渐恢复正常,舒了一口气。他扫了一眼窗户,觉室中气氛沉默,道:“外面天光正好,我们出去散散吧。”
微寿忙地点头,巴不得他早说这一句话,“是啊是啊,我们还是去晒晒太阳的好。”
他脑海中闪过太依方才所说的那些,什么怅然啊,虚无啊,充盈啊……他是真不懂。
两人分别数年,再一见面,太依给他的感受便是气质都内敛起来。许是被身份压抑得太久了,整日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指不定就是想太多了,这才把身体又都想坏掉了。
微寿默叹一口气,慢慢扶着太依出门去。临走之际,他又回望了一眼室内,眼神转落到那窗下的古琴之上。
琴是古朴,不染纤尘。琴面上雕修竹花纹,暗红朱漆润泽,看得出经历岁月良久。
微寿嘴唇紧抿,随后收回了目光。
68. (六十七)祖上根源
“你可发觉那大周公主有何异常?”微寿斜靠在圈椅上,一手轻支额头,一手落在面完桌案上,指节哒哒轻扣桌面。
阿无微微抬眼,正好与微寿视线相撞。面前这人随即将眼神掠过,将视线又落到旁边,随意瞟瞄着。
阿无胸中憋闷,不禁咬紧了唇。只是如今身在低位,他不得不低头应承。
他道:“并无奇怪之处。”
微寿闻言眉头一皱,手指轻敲桌面的动作也顿住。他眼睛转了转,道:“那大周天子将人送来魏国是做什么?”
阿无静默在原地。
微寿也没指望阿无回答,在他眼中,阿无不过是个趁手的仆人罢了。说来也奇怪,他初初瞧见面前这人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喜的,只是为何不喜他却说不上缘由。但阿无性子冷淡话少,做事也利落得当,他便将人留在身边了。
反正自己有他的卖身契。
微寿站起身来,一面在屋中踱步,一面思索着。他忽地看向阿无,嘴唇嚅动想说什么,但耐了半晌,最后吞咽了一口水:
“你说,大周天子会将太依与那公主联姻?”
阿无被此话一惊,蓦然抬眸看向微寿。见人吃惊模样,微寿撇了撇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微寿背着手,只在房室中乱转。“自那公主来到魏国,一直便有谣言这么说,我已经处置过好几拨人了……”他眉头紧皱,“难道那大周天子真是这么想?”
阿无回忆着这具身子的记忆,心下一沉。他默了默,随后道:“或许……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微寿闻言看向阿无,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阿无继续。
阿无思忖半晌,随后道:“魏国盛产铁矿,一直向大周运输供奉铁矿。大周边境不稳,战事四起,那大周天子或许是想借联姻机会,笼络魏国。”
微寿嘴唇紧抿,心中憋闷。如阿无所言,大周王室早觊觎魏国物产良久了。魏王如今只太依一个公子,临殊又是大周地位最重的公主,若是依照大周礼俗两人联姻,太依必然要随临殊去到大周,久居大周宫城之中。
魏国王室再无后人继承,天子正好派来自己守将管制,将魏国收在自己囊中。
一想到此,微寿心中就是一阵恼怒。天杀的,大周真是好算计啊。不费一兵一卒,又既收了魏国的人,又收了魏国的物。
阿无原本还为这番想法而心恼,如今见微寿一脸愤然,心中忽然起了几分算计。他故意激微寿道:“公子不必担心,若是双方联姻,魏国依附中央天子,也算是有靠山了。到时候魏王必会好好安排封地内各位臣子的去处的。”
阿无这话无疑于是火上浇油,他猛地瞪视阿无,见人一脸建议模样,气得他立时就给他来了一脚。
阿无哪里能抵过微寿这泼皮的怒脚,当胸被人狠地一踹,往后跌飞。
他趴在地上,胸口剧痛,心里却是把微寿恨得牙痒痒。双手死死攥紧按在地上,生怕一个没忍住就和人打了起来。
微寿道:“没眼力见的家伙,这话要你来提醒么!”
“公子恕罪。”阿无跪身求饶道。
“滚!”微寿呵斥着阿无,心中计算着如何打破那大周天子的算计。
阿无正要转身离去,微寿见人捂着胸口颤颤的模样,忽地眉头一皱。
“站住。”他出声喝令道。
阿无此时背对着微寿,一张脸都要皱成饺子皮了。心下提醒着自己要冷静,微寿扯着一张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向微寿。
“你抬起头来。”微寿道。
不知这家伙又在想什么鬼主意,阿无压下一口粗气,慢慢抬头看向对方。
微寿眯眼打量着他——
以前倒是从未仔细看过阿无模样,如今细细看来,长得倒也不算丑。
剑眉星目,削脸雕鼻,模样端正,有几分姿色。
对方此番审视的眼神阿无可不陌生,他不禁又想起自己身负鬼契在他手下过活的日子。他僵硬着一张脸,内心的怒火却是燃烧了好几回了。
见人一副视死如归,临行就义的模样,微寿面上闪过一丝不屑,“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阿无:……
微寿转开眼眸,心思不知是想到何处:“长得也还能看。”
阿无:……
微寿道:“就你此番模样,若是能勾引到那大周公主,倒也是你的福分了。”
阿无:……
他当真没想到整了半天,微寿就想出这个法子。再说,这法子怎么又是似曾相识的模样?
微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面自酌,一面转眸看向阿无:
“我看你人也不算蠢的,这张脸也算耐看的,我这些日子就放你些时假,你且想办法去勾引大周公主,最好是让她能把一颗心都吊在你身上,”说着,微寿似觉得此法实在高妙,嘴角翘得能吊起一个油壶了,“到时候我主动放你卖身契,你也能借此攀个高枝儿。”
阿无眨了眨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微寿道:“多谢公子成全。”
还没等阿无再继续,微寿忽地又阴恻恻道:“若是你勾引失败,于我也无用,我就拨下你这张面皮,做个人皮鼓敲着玩。”
阿无:……
他当真是遇了狗了。
他故作惊慌,浑身一颤,抬眸间已然变换了神色。“我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公子失望。”
微寿冷笑一声:“造化与否,全看你用不用功了。”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阿无退下。
阿无转身欲走,正要抬脚间,微寿不知又想到哪里,叫住了他:“等等。”
阿无躬身听命。
微寿眼睛转了转,问道:“你可知这世间最好的琴什么?”
阿无一顿,不曾想微寿忽然问出此话。他来伺候了微寿几遭,只知他是个好玩乐的浪子,对那文人雅客的琴棋书画一概不通。
微寿盯着他,催促道:“你可知道?”
阿无默了默,随后道:“此间最好的琴名绿尾……”
微寿忙的追问:“如今是在哪里?”
阿无抬眼看向微寿,喉结微动,“……是大周王室之物,听说正是临殊公主命琴师所制,或许……”
他掩下未说完的话,但微寿却已了然。微寿眉头紧锁,烦恼道:“怎的什么事情都和那个大周公主有关啊……”
阿无在一边静默不语。
也罢。微寿耐了耐,终于是甩袖让人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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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室之内,药香袅袅,太依手端着白瓷药碗立在窗边,陷入沉思。
忽地听闻两声扣门之声,太依循声看去尚未来得及说话,正好与推门而入的魏王视线相对。
“父亲。”他放下药碗,连忙起身让人入座。
魏王眼神将太依打量一番,见人文弱模样,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
“听说你身子最近又不好了?”魏王瞧了一眼桌上的黑色汤药,关切问道。
太依一怔,不曾想他关注此事,忙歉声道:“儿臣不孝,让父亲担忧了。”
魏王提了提袖子,顺势落座,看向太依的眼神有些复杂。“养好身体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孝不孝的问题……”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桌上的药,“我顺便来看看你,你勿要拘束,喝自己的药就是,坐下吧。”
太依应声,随即靠着桌边坐下。手中端起药碗正要喝,忽听魏王又道:
“你与内相之子相交甚好。”
太依手中动作一顿,不过一瞬,他敛住面上情绪,不动声色地一口喝尽苦涩汤药,最后将药碗慢慢放置在桌面上,看向魏王。
魏王似是怅怀模样,眼神从正门望了出去,“我记得小时候你们便交往甚密。”
太依默了默,垂眸轻声道:“爱好相近,故而交情甚好。”
魏王转目看向他,似有些惊讶:“我见微寿这人性子活泼,你却实在内敛,却也有相同的爱好么。”
太依莞尔一笑,直面魏王道:“微寿不拘小节,活得通透,使人见之如遇青山。”
魏王“哦”一声,算是会意。魏王不说话,太依也无什么话可说,房室之中顿时安静,父子两个相处其间,不由得显露出一丝尴尬来。
“有知己好友相伴,这是好事。但也勿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魏王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开了口。他下意识一手把住膝盖,将手藏在宽袖之中,“你可知……你祖父的事情?”
太依浑身一顿,垂眸半晌,最后才动了动身子,平静地看向魏王:“不曾听闻。”话是如此,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些画面声音,搅乱着他的思绪。
魏王张口欲言,但见太依面色沉静,似又觉得没必要,只好按捺住那瞬时冲动。他默叹一口气,随后转了话头,
“我只你一个儿子,魏国的许多事情,你当下可以学着做了。”
太依连忙站起身来,拱手对魏王道:“父亲身康体健,万寿无边,不该言说此话。”
魏王却一脸坦然,他摇了摇头,“迟早的事。”
说着,魏王起身走到太依身前,不禁扶住他的肩膀。
“多学多思,修身养性。”
说着,魏王提步出了房室。
太依看着魏王的背影,肩膀轻轻颤抖。他眼睫微眨,大手无意一挥,桌上的药碗被袖子扫落,摔碎一地。
他没去看顾地上,只觉身上有些疲惫,慢慢靠着桌子坐下。
耳中不知为何响着一片轰鸣声,嗡嗡嗡的缓过一阵之后,似有人私语交谈:
“魏国王室,好似都有那个癖好……”
“什么癖好?”
“好近男风啊……听说是从他祖上就有根源的了……”
69. (六十八)附庸风雅
东方渐白,太依一夜难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回,最后熬至天光大亮。
索性不睡了,太依起身,穿好衣服,刚推开门,迎面正好走来微寿。
来人一眼瞧着推门而出的太依,有些吃惊,“你怎的知道我来了?”
太依身上还有些疲倦,他咳嗽几声,“不知道,只是恰好这时候起来了。”
微寿见他病弱模样,眉头轻皱,去他房中倒了茶水给他。一夜过去,茶水早已凉透,他真要再唤宫人烧茶,手中瓷杯被太依拿了过去。
太依浅喝一口,随后将瓷杯放置在桌上,“不过润润喉咙就好了,不必声张。”
微寿一顿,似有些不解。“你这话不对,下人做事不自觉,我没发怒就不错了,如此将就不行。”
太依摇摇头,不欲与他再辩论。
见人精神不济,微寿将人按坐在椅子上。他扯过边上的凳子,顺势坐在他面前。
“你怎的了?看你很是疲倦的模样。”
太依随意道:“无事,只是没睡好罢了。”
微寿咂咂嘴:“你这模样,像那种夜夜流连青楼的男子……”
太依见人说话越来越放肆,不禁皱眉喝止他。“微寿!”
微寿有些委屈,撇了撇嘴:“我随便说说,这也要管?”
太依不禁扶额:“看来你才是夜夜流连青楼,见得多,这才随便这么说。”
“……”微寿被这话一噎,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眨了眨眼,辩解道:“我没有哈,我只是话本上看来的。”
太依懒得再与他纠缠,只道:“少看些话本,多读正经书——”
“好好好……”微寿一听这语气就好似人被关进了学堂之中,忙求饶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
太依笑笑,算是揭过这茬。
两人在房中又说了闲话,宫人忽地来扣门通报:
“世子,临殊公主来了。”
微寿眼目一跳,忍不住道:“她来做什么?”
有客来访,还是贵客,宫人此番不好回复,只看着太依等候命令。
太依对微寿使了眼色,“你这脾气可得改。”说着,他起身去到院中,“把临殊公主迎进来。”
临殊入目可见的,便是一脸从容温和的太依,还有旁边扯嘴挑眉的微寿。她眼睫微眨,心中有些无语了。
这鬼帝还真是个傲娇的性子。
“不知公主造访何事?”太依一面抬手将人迎进大殿,一面温笑问道。
临殊垂头唇角微勾,还未说话,后面的人抱着一把长琴走了进来。来人几位也熟悉,不正是微寿的奴仆阿无么。
太依眉头微皱,他看了一眼临殊,又看了一眼微寿,一时间不知几人打算。
临殊将阿无往前领,顺势看向微寿:“多谢微寿公子的好意,将自己趁手的奴仆送与我。”
太依眼睛眨了眨,侧目对上微寿神色莫变的一张脸,他低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公主难道缺你一个奴仆不成?”
微寿轻咬嘴唇,瞪了阿无一眼。只是可惜阿无抱着琴,看不到他的一双怒目,于是微寿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临殊道:“我听阿无说,太依世子好琴,正好,我这有把名为绿尾的琴,是我当初命琴师制的,琴是好琴,只是我这人不过附庸风雅,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将此琴送与有缘人。”
太依一愣,这话倒真是意外。他是好琴不假,绿尾这琴自然也有听说,但如今被人莫名赠琴,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意外之喜着实让他有些惶恐了。
“这怎么好……”太依忙地推辞道。
“诶——你要收下。”临殊轻掀嘴角,示意阿无将琴递给后面的宫人。临殊是大周公主,一向得天子重视,虽则她如今身在魏国,但天子之女对诸侯之子的威压仍是存在。
太依必须听命于她。
“是。”见临殊话语间无形已落了命令,太依只好让人来收下绿尾琴。
赠琴之事已然完毕,太依正要再请她进殿休息。临殊一面随他走,不经意间扫过微寿一眼,她对太依道:
“我不过是借花献佛了,阿无对我说,是微寿公子一直念叨此事,若是世子要谢,别忘了谢身边人。”
太依一怔,复杂眼神掠过微寿,随后点头应声:“是,是……”
虽是被人点了姓名,微寿的神色却是有些难看。他如今倒是真要把阿无给恨死了。
他哪里需要临殊说这些做这些?
他巴不得临殊与太依半点关系都沾不上才好,最好是从来就没见过,不认识。
一想到此,他一双手攥的紧紧的,旁边宫人见他落座在椅子上,搭在上面的手恨不得要捏碎整张椅子。
太依看出人有些不对劲,整间殿屋里,就微寿一个人沉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八百年的账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倒了一杯茶轻推他面前,茶汤透亮,泛出微微涟漪。
临殊见人势头不对,不禁与阿无对望一眼,随后偏开目光暗自思索。她倒也没想到,这微寿是个炮仗性子,随便一点不符人心意就要炸人的模样。
本来想着,微寿既然向阿无打听那绿尾了,定是有想要的心思。他一天天地就想着要讨好太依,她如今亲自将琴送上门来,怎的偏生还惹他不快了。
不过先翻过此篇,临殊今日上门来还存着别的心思。
她浅笑盈盈,看向微寿:“听闻微寿公子曾在越地待过许久?”
微寿侧目看过去,冷淡道:“是又如何。”
一旁的太依有些看不过,忙用手肘轻触微寿,他低声擦过微寿耳侧:“好好说话。”
临殊扶额,颇有些无奈。“无意冒犯,大周王城地处北方,我一向听闻越地山灵水秀,一直想去游玩来着。”
微寿拿过桌上的茶杯,浅酌一口后缓缓道:“南北差异大,公主怕是难以适应南越之地的气候。”他就差明说越地不欢迎临殊了。
临殊也是有些莫名了,不知微寿为何对自己有如此的偏见。她懒得与之计较,“多谢公子提醒。”
房室之中一时寂静,更显气氛尴尬。太依道:“临殊公主对魏国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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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
临殊点点头,“也是一处人杰地灵的所在。”不过一会儿,她又问道:
“魏地多矿……”此话一出,微寿与太依皆把目光投向临殊,倒是不禁让她一愣。不知这话怎的惊动两人,她缓了缓神,继续道:
“我平时爱读些神话志怪,偶闻青莲神灯就是出自于越地,不知两位可有听说过?”
世上并无什么青莲神灯,有的只是青铜莲花形状的轮回灯。她此番便是要试探一番,微寿到底有没有重来一回的记忆。
听临殊如此说,微寿与太依面面相觑,心中生出别的打算来。大周一向觊觎魏国的矿产,临殊这番说辞,莫不是在震慑他们?
太依摇摇头,“不曾听闻。想来是稗官野史杜撰的吧。”
临殊直直看向微寿,两人视线相接,一个是明晃晃的探究,一个是恶狠狠的嫌恶。
他道:“看来公主平时里是太闲了些,竟连此等虚妄之事也相信?”说着,他又冷笑一声表示不屑。
临殊不禁扶额。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好好说话嘴里是会长烂疮么。
临殊敛了敛神色,道:“倒是我天真了些。”几人又聊了些闲话,微寿句句针对,只怕临殊在此地坐久了,临殊又问了一些话,最后才又领着阿无离去。
最后殿室之中又只剩微寿与太依两人。
太依不解地看向微寿:“你为何对她敌意这么大?”
微寿一听这话便有些炸了,冷觑太依:“你怎么为她说话?!”
太依咽下一口水,“我这哪里是在为她说话,我不是在问你的感受吗?”
微寿咬了咬牙,眼神撇向一边,冷嘲道:“无事献殷勤,好好的琴她自己怎么不留着,偏要送给你?”
太依一顿,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不是你问阿无的么?你做什么又将阿无送去她身边?”
“我——”微寿一时噎住,看向太依的目光有些闪躲。他怎的好说,难道说是让这个下人去勾引大周公主,免得她生出别的心思?
他转开话题,闷声道:“她一进来就问东问西的,不是对你起了心思?我早知道这人不简单……”
太依当真是无语凝噎了。他想说,临殊今日来,问的最多的不是关于他微寿的吗?
也罢也罢,心思转了转,他大概也能想到微寿如今是在气闷什么。
“别气了,”太依一手按住微寿的肩,安慰他道,
“她送的琴是好琴,我改日找个好地方弹与你听。”
“你知道我欣赏不来这个东西。”微寿倒是直白,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真诚。
“那你还去为我寻琴?”太依不禁笑道。
“啊……”微寿脑子转得快,接口道:“风雅这件事与我无关,但附庸风雅这件事,我可算是熟客。”
太依被这话逗乐了,眉眼弯弯,整个人的病弱压抑之气,顿时消散。
“无妨,”他眼神看向窗外,“好景好乐,你能感知的。”
微寿转眸盘算,忙道:“那改日不如撞日,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我们现下便去吧。”
70. (六十九)痴人也罢
修竹簌簌,山溪淙淙。山抹微云,远山淡影。
微寿说自己是附庸风雅,将人领到郊外青山脚下,太依入目可见的周遭都是清寂,丛丛淡绿互相辉映。
他目光将周边扫了一圈,眉眼高挑,再看向微寿的神色都有些不一样了。
“如何?”微寿挥着袖子指了指四周,面上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太依垂眸,捂嘴笑道:“谦虚了。”
被人这么一夸,微寿的嘴翘得简直能吊起一瓶油壶了。虽心底还有些虚浮,毕竟此地也不是他发现的。
自从太依房中游走过这么一遭,他心中隐隐有了些打算。在越地之时,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好弄风雅之人。
不过见了太依,那又是一回事了。
他找人去寻了这王城附近的清幽之地,只听人说,郊外的孤山脚下最是一处好地,依山旁水,林子也生得秀气,溪边还立着一块巨石台,当真是天然的弹琴之所。
他先前还怕太依早已知晓这里,毕竟他在魏国王城中生活的时间可比自己还长。但转念一想,他身肩世子身份,最受拘束,想必十几年中也鲜有出城的机会。
如今见人面上欣悦,微寿知道,此番算是来对了。
微寿从马车中抱来绿尾琴,太依看见忙凑上身去,道:“还是我来吧。”
微寿朝他摆了摆手,“诶——”他一脸认真的看向太依,“你现下就把我当做你的仆人,随便使唤我,像这些力气活,都让我来做。”
说着,他觉着自己十分占理,“反正我也不会弹,你就当我做这些小事也是参与了。”
太依有些无奈。见人抱着琴就要走,太依一手扯住他。
微寿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太依忙道:“琴不是这么抱的。”
微寿:……
他挠了挠头,眨了眨眼,“那你说怎么抱。”
太依给他调整了姿势,这才由他动作。
被人这么一指教,微寿行动间都有些小心翼翼,只怕自己哪一步又错了礼节。
背后的太依见人拘谨模样,更是笑得开怀。
微寿将琴摆在石台之上,跪坐在一边,冲人招了招手。
“你来吧,我可真是不懂这玩意儿。”
太依转身又从马车中拿来一鼎小香炉,安置在石台边上,眼见得人动作和缓细致,伴着香炉之上缓缓升起一抹烟,微寿是有些傻眼了。
他喉结微动,“不是,”他一手撑地,两眼夸张地看着太依,“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东西啊。”
太依提着衣衫步上高台,随后掀起一角,缓缓跪坐。他侧目与人对上视线,“车上一直都有备着,正好今日出来,与之一起,更相配合。”
微寿一双眼睛眨了眨,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当真是无话可说。
虽自己实在庸俗,他却也不会委屈自己。他将太依看了一遭,又将周边风景扫过一眼,道:“如此好景,配好琴,配好香,真是赏心悦目。”
太依默了默,没有应声。
他垂眸看了看面前的琴,随后渐渐阖目凝神,清风拂面,心亦宁静。他抬手拨弦,铮铮琴鸣震得微寿一颤,心中暗道:果然这就是好琴么。
琴声先是轻微,与周遭之景相互映衬,微寿听之身子也慢慢放松下来,顺势往后一靠。他半曲着手支撑着上身,也不由得闭了眼。
神思渐渐随着琴音渐渐飘忽,他脑海中浮现太依弹琴的模样——低眉宛转,呼吸舒淡,削肩随着一双手臂起伏,清风吹拂起他的发丝,衣衫亦随着而舞——渐渐的,连太依的面容身形都逐渐淡去……
对于太依来说,弹琴不只是雅事。
古人云修身养性,少时的他或许正因为一腔情怀无处寄托,故而以琴音抒发。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传了千年,其中年岁间不知又出现了多少个伯牙与钟子期。
纠结……怅郁……这些他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无数次的修身养性中终于逃逸,于虚无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能借助这一段缥缈无踪的琴声,寻到那一处梦寐之中的桃花源境吗?
心中还是郁郁。逃匿是一种罪过,太依想着。脑海之中不禁又闪现父亲与旁人的话语,他是魏国世子,他的肉身不属于自己。
那他的魂灵呢?
琴声忽地激越起来,如滂沱大雨,林间之风也狂躁起来,吹得他衣衫猎猎,散乱的发丝扑在面上,他却好似一无所感。
凡尘是无边泥沼,生于其中,知于其中,眼目清明反而越陷越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亦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不敢说,不敢看,不敢想。
他是有罪的么……他的魂灵……
太依拨弦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周遭的环境似也感知到他的心意,风歇树静,只听得石台之下的山溪还在缓缓流淌。
太依睁开眼来,呼出一口气。他惯于藏匿心思,因着抒发之物永远忠诚于他。可谁能又不承认,此其实也是一种坦白呢?
他缓了缓神,心中忽地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方才所奏有没有惊扰到微寿。他垂眸按止琴弦,顿了半晌没动作。
背后的微寿也没出声。
太依喉结一紧,还是转了身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
微寿早已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世为何物了。
……
微寿醒来时候,正值黄昏时候。夕阳无限好,余晖洒落在山溪边,金光粼粼,好一派辉煌。
昏黄之下,一个人影逆光跪坐在前。微寿看不清他面容身形,夕阳笼出他人的轮廓,似神仙一般。他意识还在恍惚着,忽地一道激灵,忙坐起身来。
微寿喊道:“这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太依偏着身子站起来,夕阳落在他一边脸上,微寿这才发现他是面对着自己的。他挠了挠头,道:“抱歉……”
太依微微有些懵怔,“你为何要向我道歉?”
微寿道:“我竟然听得睡过去了。”
“啊……”太依似有所觉。他轻笑道,“这有什么,人各有所爱,我并不强求你与我一同。”
微寿道:“可是是我说让你弹给我听的……”
话一出口,微寿便有些后悔了。何必呢?太依当然知道他是不喜琴的。或许他当时那一句为他奏琴,不过是缓和时下气氛的闲笔,只要他不提,太依永远不会屈他去听。
太依忽地将手缓缓放在微寿肩上,莞尔道:“这没有什么。奏乐如遇知音赏识,那是好事;可若能奏给心悦之人,那也是好事。”
对方的话似台下山溪一般快速流过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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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起心中炸响。
微寿眼睫扑闪,心跳急促,只觉有些呼吸间都有些不畅。
他只觉自己现下应该说些什么,只是他如今脑中空白,什么也说不出。不再等人反应,太依将香炉放在微寿手上,自己抱起了琴,走下石台。
他站在低处仰视着他,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
两人出门没带仆人,微寿一向是在家闲不住的人,驾马之事便落到他的头上。
天色越发昏暗,一路只听得虫鸣声,两人自上了马车后便再没说一句话。
微寿是不知该说什么。
太依是觉得话已说尽。他心思有些疲累,独身靠坐在马车壁,一只手抚摸着琴头花纹,身体随着吭哧不平的道路而晃动。
月色渐起,银辉洒在路上,也颇有一番雅致。微寿瞧着前路月色,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转身正要唤太依来赏月,掀帘却见人已经阖上眼皮,整个人好似丢了精力一般恹恹的。
微寿顿了顿,打消了唤人的念头,方才的喜悦也一扫而尽。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忽地不知是撞上什么障碍,整个马车歪斜着一晃,将前面的微寿差点给跌了下去。
“撞上什么了?”太依出声问道。
微寿坐直身子,拿下车前的一提灯笼,跳下马车。
他回应里面道:“我且看看。”
微寿将灯笼往车轮面前一支,心下一跳,只觉有些晦气。一颗白森森的头骨正好卡在车轮下,一对空洞的骷髅眼直面着人,在昏暗之中,说不尽的渗人。
正要回话,他忽地心中念头一起,蹲下身子,静默不语。
太依见人不说话,顺势下了马车,拍了拍微寿的肩——
不曾想,微寿忽地将白骨骷髅怼向太依,太依眉眼一眨,没被骷髅头吓到,倒是被微寿的一顿操作吓住。
他皱了皱眉头,看向微寿:“你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微寿扯了扯嘴,他对太依的反应有些失望,只道:“看来今日不宜出门。”
太依却不以为意,他接过灯笼将周围略略看过一遭,道:“也是个可怜人。”
此话不知怎的触怒了微寿,他看向太依,轻嘲道:“也?”
太依挑眉,眨了眨眼,有些不想理他此番咬文嚼字。他道:“谁人不想落叶归根,可他却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可怜么?”
微寿移开视线,半靠着马车不说话。两人谁都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太依默了默,随后自顾自地用手掘着那白骨周围的泥土。
“你做什么啊?!”微寿不解,扯着太依的手臂,要制止人的行动。
太依偏开人的阻拦,直直地望着微寿:“我见人可怜,只是想为他这句尸骨落个去处。”他此时正对月光,清白月光映在他的眼眸中,亮得让微寿只觉刺眼。
“若不然,曝在这道路之中受千万人的碾踩,死后也不得安生罢……”
微寿被这话一噎:“你……”
罢了。
见他话语间都是诚恳,微寿也不好在打消人的心意。就算是人有些痴罢,但那又如何呢?
微寿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放开阻拦太依的手。他没再说什么,只和人蹲在一起,一起撅着那白骨周围的泥土。
71. (七十)宴请之礼
终于回到居所,天已全然昏暗。
微寿先将人送回了殿府,最后才自己回去。
一进门便看见阿无候在院中,似是已经等了他多时了。
阿无见人进门,忙地上前去接过微寿手中的灯笼。中途他一直低垂着眼眸,动作间谨小慎微,实则心里早已是磨刀霍霍了。
他实在无语,这具肉身被微寿驯服惯了,虽则他如今被指给了临殊,暗中却是听命于微寿的,一旦人有命令,他便不得不从。
提着灯笼将人带入房中,随后他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微寿吩咐。
微寿散漫地将人看了一眼,道:“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阿无一顿,默不作声,只听人骂。
微寿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半口,冷觑着他:“我不过是让你去打听琴的事,谁让她送琴了?”
阿无抬眸瞄了他一眼:“公子恕罪。”
他实在不知微寿气量如此狭窄。当初与临殊提及此事时,恰好得知临殊身边带了绿尾琴。
两人想着,既然他都向阿无打听了,然后又将阿无派给临殊,或许是在暗中敲打她,让她主动送琴。
哪里知道,这人傲娇过头了,巴不得她与那太依半点关系都沾不上。
微寿哼一声,又将茶盏重重落在桌上,险些将一盏白瓷磕碎。
他懒得再提此事,揭过此篇,道:“你的进展如何了?”
阿无眨了眨眼,一时间倒是真被问懵了。
微寿让人去勾引临殊,关键是……他和临殊本就相熟啊。
此话他不好同临殊说,如今又被人问进展,他真是进退两难。
默了半晌,见微寿眼神中渐蓄不满之色,阿无只好道:
“公主看不上我。”
微寿挑眉,有些怒了。“定是你这奴仆没有使力!”说着,他猛地将手边的茶盏一挥,白瓷顺势被掀落在地,碎片散了一地。
阿无下意识便是一跪。若看人背影,只见人双肩缩颓,浑身颤抖,似是怕极了一般。但阿无只是低垂着头,一嘴牙倒是咬的死紧。
他如今真是恨极了这具肉身。
微寿心中暗道,难不成那大周公主,真是要与太依联姻么。
他一双手攥得紧紧的。他忽地想到什么,冷声问道:“近日王室中还有什么动静?”
阿无忖度半晌,道:“天子与魏王来往过几封书信……”
“信上说什么?”微寿把握住一边桌角,眼神微眯,盯着阿无。
阿无察觉到面前人俯视威压视线,不禁腹诽:他要是能把这份精力直接转移到魏王身上那该有多好。如今他又要替人盯魏王,又要勾引临殊,又要兼顾他与太依的情意……当真是十八罗汉也顾不过来啊。
他斟酌了话语,预料面前人又要发疯,缓声道:“似在与魏王商量姻亲之事……”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微寿忙地捏碎一边桌角。
阿无阖眼,默默叹一口气。
微寿猛地站起身来,此时连发怒也顾不得了,只在屋中走来走去。他话似连珠单一般,“不行不行,我不能允许,他们不能联姻,我不同意!……”
阿无人是跪着的,眼神只随着微寿转。
微寿一张脸紧紧绷住,随后忽地将眼神刮到阿无面上,将人一吓——
“你回去告诉临殊,就说明日我要请客,请她欣赏魏国的一等绝景……”
阿无一顿,见人眼神晦暗,哪里不知道微寿是在明晃晃的做局。他眼睫微眨,慢慢低下了头,回应道:
“谨遵公子安排。”
……
临殊随宫人梳头描妆,有些无聊,阖眼问道:
“微寿这宴会,可还请了别人?”
阿无透过鎏金铜镜看着临殊的闲适姿态,有些看呆了。他之前只见过清冷模样的大师姐与上神,从未见过她今日这般雍容华贵的公主姿态。
临殊见人没反应,不禁启眼,转头瞄了他一眼。
阿无一醒神,低头回应道:“听说只请了公主和太依世子。”
临殊“啊”一声,倒是有些不解了。从两人被带到微寿与太依的过去,那微寿对她一直是不待见的,不知怎的就突然宴请上她了。
她倒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既然要顺着微寿心意行事,如今也只好赴宴。
想到这里,临殊不经意间又扫了一圈周遭。凡尘的烟尘气息太浓厚,她在天界待得久了,如今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阿嚏——”想什么来什么,临殊被宫女上妆的脂粉一惹,忙地打了个喷嚏。
她心中默叹一口气。两人现下被拘了法力困在这里,也不知那轮回灯是倒流时间之物,还是凭空又造了一个幻境。
心中尚没个计量,她也只能依照日常行事。
下了马车来到赴宴之地,微寿的排场倒是豪华,还没进门,门口的侍女仆人已经排起长队了。
她往后瞧了一眼阿无,人感知到她视线,忙地跟紧在人身后。
临殊低声道:“想必今日不是宴请那么简单,你替我多看看周遭。”
阿无会意,又上前贴近她,临殊一愣。
他向临殊伸出手掌,道:“如此更能掩人耳目。”
临殊默了默,随后将手递给了阿无。两人这才随着仆人进门。
转过宛转回廊,来到一处池阁之上,四面红栏秀丽,悬挂帷幕。阁下立侍着宫人,静候等贵人入座。
临殊不动声色地瞧着周遭,越来越有些迷惑了。他不过内相之子,搞得如此隆重,倒要把世子的气派也比下去了。
步入阁中,堂上四角镇着瑞兽吐香,堂上及左右两方安置着红木案几,上面铺排着银壶佳酿,果菜糕点更是排列精致。
临殊被人引到堂下西边位置上,面前及堂上尚没有人。
她眉头轻皱,朝向周边宫人,言语间微有怒色:“我倒是第一次遇着客人比主人家先到的。”
话音刚落,主人家后脚走了上来,莞尔一笑:“公主息怒。”
临殊淡淡眼色扫过微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公子这宴席看着豪华,只是人礼节不足。”
微寿唇角微勾,难得没有刺她。他缓缓道:“公主也知道,鄙人久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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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实在是自在惯了。”
临殊可不接这一茬:“王城有王城的规矩,但那是大礼,待客之道何必受王城教,家中自是应该管教。”
微寿面色一抽,方才的淡然被倏忽打破。他耐了耐,置若罔闻,另转话头:
“其实我这宴会是借了世子的气派,我自是知道自己没有此般能耐,故而才向世子讨了这番虚礼。”
临殊淡淡笑到,不欲接话。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既然能许他用此排场,必然两人关系不菲。
正说着,太依渐渐提步上阶,原本脸色有些诧异的他,见着室内布局更是有些懵了。
临殊了然,敢情两人并没沟通过啊。
太依转瞬之间便知晓了微寿的心思,他微微扶额,一时间无话可说。
微寿慢慢凑近他,在他耳边低语:“不必惊讶,你不是说过,你的东西也就是我的?”
太依眼目一跳,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是有这么说过,但他不是这个意思……
太依心中暗叹一声,默默去了东边座位。
临殊只觉好笑,用世子的礼节招待她,世子却明晃晃坐在堂下。
宫人们只当没看见一般,各自垂手低着眉眼默在一边。谁不知道微寿公子与太依世子交好,好到能同塌而眠的地步。
而今这番状况,世子既能接受,旁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只不外泄让人议论罢了。
微寿却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掀起一边唇角,慢慢走到太依座位边。
众人此番是有些傻眼了,连带着临殊也摸不清他的套路。
太依皱眉,指了指堂上位置:“既是你请客,你当坐在主位啊?”
微寿道:“那不是乱了伦常礼节?”毕竟他是借的世子的气派,而不是真世子。
太依更是迷惑了,差点就要问,那为何他要搞这出名堂?
微寿似没看见他眼中不解一般,直直掀了长衫一角,顺势就挨着太依坐下。
临殊:……
太依:……
一众宫人:……
好啊好啊,搞半天,他是来宣誓主权的啊。临殊当真是要被气笑了。
微寿道:“我想借世子的大礼来宴请公主,只是我若是坐上高堂,那实在也是违背君臣之礼,如今便与世子同坐,共同招待公主。”
临殊摇了摇头,耐住笑意,忍不住腹诽:面皮倒也真是厚,直接将世子送上高堂不久好了。偏要让世子曲着身份坐下堂,然后自己再堂而皇之凑过去,也不怕位置挤嘞。
太依亦是同临殊一般的心思。
他低声问向身边人:“你这又是在搞哪出?”
微寿藏在案几下的手悄然摸到太依身边,将人手抓住。
太依身子一僵,只听身边人狠狠道:“我要让人知难而退。”
“你真是……”
太依看出面前临殊在憋笑,觉得面上有些热,忙地要将手挣脱出来。只是他一个病弱之人,哪里能强过习惯了上树摸鸟下河抓鱼生活的浪子的力气?
终究是无奈作罢。
72. (七十一)醉酒做戏
临殊唇角微勾,看着面前两人,身子隐隐发笑颤抖。
阿无跪身在临殊身后,侧眼看着她笑颜,与头上的金钗翠钿相互映衬,更显整个人的明媚灿烂。
他垂眸咽了咽口水,心情也不由得随着她明朗起来。
眼神无意识一转,正好对上面前微寿提醒的目光,他方才还高涨的心情,顿时整个人都衰奄下去。
阿无移开眼神,一面恨着这句肉身的软弱,一面攥紧了双手。
默了默,最后他伸手扯了扯临殊的衣袖。
临殊正在憋笑之际,忽地察觉背后侧边动作,止住笑意,往人看去。
阿无凑近她上身,低声对她道:“微寿盯着你呢,你应该显出吃醋模样。”
吃醋?
临殊神色一怔,眼神迷茫。这可算是到了她的盲区了。要她扮强势她能行,要她扮高冷她更轻松,要她松懈懒散她也能做,吃醋是个什么模样?
她嘴唇微动,“我对吃醋全无概念啊。”
听闻这话,阿无也是有些懵怔了。确实是有些为难清冷强大的上神了啊。
阿无想了半瞬,又慢慢移近她身子,道:“你按照我说的行事。”
临殊精致羽睫微眨,思索道,既然要依着微寿心意行事,她便也只能先听人的,把人糊弄过去了再说。
“我当如何……?”临殊话还没说完,阿无一只手悄悄握住临殊的手掌,接着临殊的宽袖看不清里面的动作,阿无贴近了临殊,话语擦过她耳廓:
“你揽住我。”
临殊面色一抽,顿时了然。
所以她眼下是一个怒而找替身的失意之人咯?
临殊动作有些僵硬,慢慢转过脸,对阿无解释道:“这……这也有些为难我了……”
唉,早知道当初在天界就该多去月神殿中串串门,听她聊聊什么姻缘故事的,如今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临殊还在缓慢摸索之际,阿无忽地往临殊身前一靠,还好临殊有些反应,不然指定要被他额角磕伤——
只是这动作在外人眼中,却又变了一番味道。
在临殊的宽袖衣衫掩饰下,阿无就好似被临殊猛然揽到自己怀里的一般,而她低头懵怔的神态,更与那失意之人八九不离十了。
微寿乐得其成,银杯倒满琼浆。他高举着银杯对临殊道:
“我听人说大周女子不拘小节,公主真是性情中人,我等当要效仿。公主且尝尝这佳酿,最是开人心怀。”
一旁的太依忍不住用手支了支微寿,提醒他道:“不得无礼。”
这边临殊咽下一口水,只是无语凝噎。她眨眨眼,低声又问阿无:“我该怎么办?”
见她懵怔状态,阿无却是心神一颤。他脑袋往她脖颈一靠,与她肌肤相贴,道:“喝酒便是。”
简直是夭寿了。
阿无行动间虽是自然,临殊却是个白生的,对着阿无的动作难耐极了。她还没反应过来,阿无已然借着她的手势将酒杯递给了她。
还能怎么样?喝呗。
索性顾忌着她是女子,放在这边的酒都是果酒。临殊“主动”喝下一杯酒,不消片刻,整个人身都热了起来。
她原本也没喝酒的经验,在毕竟在天上,她可是连风露都不沾染的人。如今蓦然被人灌下满满一杯酒,眼神迷离,整个人身都有些坐不稳了。
方才还是揽着阿无的动作,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借靠在阿无身上了。
临殊摇了摇头,想要挤出几分清醒,可奈何眼前终究是晃悠悠的。她只好揪住自己的腿肉,想要以痛醒神。
阿无忽地偏身靠她,温热的气息吹拂的临殊耳肉痒痒的。她猛地转头看过去,两人正好视线相撞——
阿无话语间隐匿着一丝委屈:“公主揪痛我了……”
临殊眨了眨眼,忙过了半晌才转过神来,“对对、对不住……”她吓得忙要退身开来,阿无却是不让,在背后揽紧了她,又道一句:
“别让微寿发现了端倪……”
临殊只能吃下这层哑巴亏。
迷蒙着双眼扫了眼前一遭,她实在不知该做什么。桌边的银杯又被斟满了酒,她眼神落到那晃荡的水面上,只听阿无道:
“喝下它……”
临殊脑子转得有些慢,下意识去拿那酒杯。她顿了顿,举起酒杯,阿无的手却移了过来,借着她的手将琼液送入口中。
“咕噜咕噜……”她人还没反应,一杯酒全无踪影。
临殊被酒液一呛,阿无忙的为她擦着身上的酒液,她恍神间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人世的酒是这么喝的吗?”
此般豪饮,半点滋味也无。
阿无一面贴在她身上辗转,一面低沉道:“你要让微寿觉得,你心思郁结,不爽了……”
临殊一手扶住额头,呐呐道:“还要我怎么做?”
阿无道:“酒……不要停。”
临殊也不懂这什么道理,她只当自己没经验,乖顺地由着阿无倒酒,然后自己一杯一杯下肚。
见着人迷糊的模样,一旁的阿无觉得自己比她更醉。他为她擦着身上倾洒出来的酒液,微热的呼吸覆在她的脖颈间……
对面的太依有些懵,愣了半晌,忽地抬手示意池阁中的宫人全都出去。他看向微寿,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你的计谋?”
微寿没有答话,他此刻也有些懵怔了。这小子,前面还说公主看不上他,如今看来,不过是差点儿料罢了。
心思虽是被酒液晕迷糊了,临殊面上还是有些受不住阿无的过度亲近,忍不住将人往边上推了推。
阿无感受到她的抗拒,动作一僵,垂眸看向她。
此时她眼神清亮,道:“我自己喝,你别再往我身上贴了,挤得慌。”
阿无被人这么一说,只得退身些许,专注给她倒酒。眼神却还是绕着临殊周边转。
太依皱了皱眉,对微寿道:“我看你今日此番宴请,藏着一些事情。”阿无一直是微寿身边的下人,他先前就奇怪微寿怎的忽地把人指给了临殊,人大周公主来你魏国巡礼,还差你一个内臣的下人么。
那时候微寿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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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说临殊早先看中阿无的容姿,故而与他要的人。
如今太依一看,倒像是微寿想尽法子找人要将临殊拉下水。
微寿一手支着下巴,半倚着案几,眼神瞄向太依:“大周民风开放,你一个魏国世子,怕什么。”
太依闻言更是变了脸色,“若是事情闹大了,惹得天子发怒,那可不是你我能承受的了。”
微寿却不以为意,打了个哈欠:“天子哪有这么空管这些……”
见人丝毫不在意,太依有些怒了,他忍不住直起上身,瞪了微寿一眼。随后,他招手唤来宫人,偏着脸道:
“公主有些醉了,将人带下去休息。”
“诺。”宫人抬眼偷觑了微寿一眼,见人只是自顾自喝闷酒,也不吱声,这才下去。
太依眼神落到微寿面前的酒杯上,他叹了一口气:“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坏,你不必做这些……”
微寿听着前面半句便已经怒从中起,他打断人:“你就自欺欺人罢。”
“……”太依被这话一噎,顺势落座回去,只神情复杂的看着微寿。
太依不说话,微寿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闷着。但谁心里也不好受。
那边,临殊终于是停了酒杯。她头昏身沉,一只手撑在桌案上,眼神将对面扫了一遭。
她对阿无道:“我不是一直在郁闷吗?怎么如今倒像是对面在郁闷啊……”
阿无眼神随便扫了一眼对面,他对那两人的交情不感兴趣。见两人闹了别扭,他甚至心中生出几分快活。
他眼神又落到临殊身上,见她眼神迷离,双颊泛红,唇上因沾染酒液亮着晶莹的光泽,整个人似那壶中佳酿一般诱人。
他喉结微动,咽下一口水。他手中还帮人拿着酒杯,此刻下意识摩挲着光滑杯壁,慢慢垂下眼眸。
“公主可要歇息?世子殿下让我领您去小室休息。”一边宫人躬身道。
“什么?”临殊如今意识有些不清醒,宫人习惯性低语,那声音落在她耳中黏糊成一团,不能分辨半分。
阿无上前搂住临殊,对那宫人道:“你下去吧,我认得这房里的路,我送公主去休息。”
宫人应声退去。
阿无扶起临殊,行动间倒也不算吃力。她意识虽被酒灌迷糊了,但修道养生的习性一直都在,就算是站着也能睡着。
“随我走吧。”他不经意间将临殊的头靠向自己的肩膀,临殊一向自主惯了,偏不遂他意,如今意识半梦半醒,更是显出一丝倔强来。
无奈,他只能放弃让她依靠的举动,只是搀扶着她肩往阁楼后下走。
临走之际,阿无转头与微寿对上视线。
他如今与太依起了纷争,面色有些冷,看向阿无的神情也有些不耐。
太依见着前边行动,又唤了宫人来:“找人在后面跟着他们,千万看护住公主。”
微寿知道太依是不信任自己,听到这话更是生怒。他冷笑一声,眼神落到临殊与阿无两人间的背影上。
太依顾忌什么,他就偏要让事情发生!
73. (七十二)心神悸动
临殊脚步虚浮,摇摇晃晃间被阿无领到后间,她脑子里转得有些慢,眼前移过棱花窗格木门,耳边听得旁边人贴心一句:“小心门槛。”她顺势抬脚进门,随后踏在软绵地毯上,绕过落地屏风,落座在拨步床边。
似是早预备着女客入住,房中燃着清甜熏香。
阿无刚要移开手,临殊却跟丢了骨头一般,差点从床上摔落下来——所幸阿无动作快,下意识将人抱住。
“没事吧?”他把住临殊双肩,急切问道,心中却是有些后悔方才灌人太多酒了。
临殊摇了摇头,眯眼看着面前人。
阿无心下一跳,暗道不好:“不会连我都认不出了吧……”
临殊紧了紧喉咙,摇了摇阿无的手臂,“我有些口渴,给我拿水来。”
阿无没松手,追问道:“可还记得我是谁?”
临殊见人没动静,面上有些不喜,只道:“阿无,去给我拿水。”
阿无这才松一口气。他慢慢将人扶起来,靠坐在床边,“你坐好别动,我去倒水。”喝醉后的临殊仿佛如小儿一般,傲娇率真,听见人要去倒水,她便也听话乖乖坐好,一双手叠放在双腿上,翘着嘴看着阿无。
阿无见状顿时心中一软,恍如装了半瓶水的铜壶晃荡,朗朗作响。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世子准备了醒酒汤,让我们服侍公主饮下。”
阿无面色淡淡,“公主不喜外人接近,你将这醒酒汤给我便好。”
宫人对上阿无漠然视线,也没犹豫,顺势将醒酒汤递给阿无。
醒酒汤还是温热的,阿无用白瓷勺子搅了搅,先自己尝了一口。
临殊口渴得紧,见眼前人先自己喝上了,有些恼,“我说我口渴!”
阿无忙安抚临殊,“别急,我先尝尝有没有问题……”他缓了片刻,这才将醒酒汤端到人面前,舀了一勺凑到临殊唇边。
临殊顺势张口,粉红舌尖闪过,随后咽下一口汤。
阿无喉结微动,眼神细细描摹着临殊容颜。她呆愣愣的模样实是罕见,与平常相差太大,似干净纯白的花忍不住要让人摘下来揉捻。
阿无心神晃荡,只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又远。
临殊被喂下几口汤后,忽地将阿无的手推开,“不想喝了。”
见人任性,阿无不禁扶额一笑。他眼神落到那半碗醒酒汤中,默了默,随后将剩下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临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后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心头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过不等她再继续想,身上忽地生出异样的感觉,她皱了皱眉头,脑中意识似涌入浪潮一般混混沌沌。
“怎么了……”
临殊看向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她鼻息间都是湿热的酒气,整个人面上脖颈泛上红意发热发烫。她摇了摇头想要挤出一丝清醒,但毫无作用,只身上的热意更加明显。
她难受道:“这里太香了……”
阿无一怔,忙抬头看向周遭。他先前扶人进来时也曾闻到那股甜香,只是后来注意力都在临殊身上,便没太注意。
如今听临殊这么一说,阿无只觉自己身上也开始泛热。那股莫名甜香因着身子的异样有些腻味,只勾的人四肢百骸都在发痒。
临殊紧闭着眼睛,张着嘴大声呼气。额间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身上也闷热得难受,她此刻脑海中再无一丝清明,只想触摸凉意,下意识便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阿无见她动作有些懵怔,眼前的雪白一点点被拉扯开,似水润的荔枝肉一般——他不由得滚了滚喉咙,此刻也觉得口渴得紧。
“临殊……”他声音有些哑,意识也模糊起来,脑海中忽地便回忆起微寿之前的话,他说什么,他说……
“如若事成,公主便是他的了……”
是他的?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从来不敢想的。心中忽地便生出一股冲动,借着酒意借着那碗醒酒汤借着这莫名的熏香,他能与她只之间的距离近些吗……
阿无眼看着床榻上的临殊难耐地扭转着身子,他手上的动作也渐渐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往前伸了伸,将将触摸之际却又瞬间收回。
阿无道:“如果这就是事情原本发展的顺序呢……”
他手摸到腰间缚带,正要动作,忽地心神一转,停了动作。
阿无将临殊扶坐起来,临殊眼神迷离朦胧,已经有些看不清他了,只微张着嘴,干咽着喉咙,轻唤:“我想喝水……”
阿无缓缓贴近她,扯下半肩衣衫,将脖颈露给她:“你咬下去,喝我的血罢……”
临殊眉头一皱,虽暂时想不了太多,也觉面前人说这话有些荒唐,她的手推了推他的胸口,“我不喝你的血。”
阿无不理睬临殊的话,一双手紧握着她的手,随后将那手移到自己腰间,“解开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临殊似乎真的在思考阿无这话有没有作用。
“真的吗?”
阿无点点头,薄唇轻掀,眼中似落满了碎银一般定定地凝神着她:“真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解开它,你贴近我,你就会知道的……”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临殊忽地道。她这话里难得夹杂着一丝冷静,阿无听来身子一僵,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神。
他脑中有过一丝恍惚,错觉临殊人似乎还是清醒的,从来没喝醉,也没被迷惑。
然这真的似乎只是错觉。
临殊又咽下一口水,身子一软扑在阿无身上,呼吸都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又一次握紧了她的手,引导着她,“你解开……”
临殊听话地轻扯着腰带,却不想那腰带被系得有些紧了,她扯了半天最后也没成功。
阿无一怔,随后暗暗用力扯断了腰带。他将临殊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低沉的声音再一次蛊惑她,“我需要你亲自脱下来……”
临殊抬眸扫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顺势扯开衣衫,明晃晃的上身立刻出现在她眼前。
下意识的,临殊的手往前触去——硬实的、健硕的,好似石头一般,却带着石头没有的体温。
“你想要的,对吗……”
临殊对这话还有些迷惑,心中似有个声音想要应和他,可身体却又茫然无措,她的手随意在阿无上身游走,却没有再多的想法了。
“你在克制什么……”阿无咽下一口水,隐忍地轻声问道。他看向她的漆黑眼眸已然湿润,其间夹杂着痛苦与卑微。
临殊对上他的眼神,嘴唇翕张,阿无下意识用食指抵在她双唇之上,不让她说话:“言语都是最无用的东西,你是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好了,不用顾忌旁的,你知道……”
我知道?临殊垂眸,心神恍惚,身上却着实生出一点难耐,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的……可是什么,她却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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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无处寻觅,空落落的……
阿无眼见她被撩拨的心摇摆不定,自己亦有些迷茫了。他心中有火,可面前人除去先前一点动摇,再无一点探求欲望的意向。
为什么……他喉中苦涩,眼中逼出泪来,就算是如此,她还是能够持守一颗清心么?
阿无的眼神渐渐变了,先前几多克制此番全被心中□□燃尽。
如果青山不来,他便自去亲近。
心中最后一根弦猝然崩断,他再不顾其他,一手摸过临殊的后颈,一手穿过她细腰,拥揽上去。
轻柔相触,却没一点轻柔的意味。哀伤化作一股顺势攀附的无名心思,追逐着、纠缠着……临殊眉头一皱,想要抵退他的孤勇,但他不放,反而越挫越勇。他的手从脖颈移到后背,时而轻时而重,临殊被他带着行动,脑海浮浮沉沉想不明白,但莫名间的快意驱使着她放任他的动作,呼吸被他全然掠夺,胸中一窒。
两块滚烫的□□相互熨帖,辗转,临殊被阿无硬挺的鼻骨触碰,一颗心不由得被吊起半瞬,是她从未有过的悬念,手似游蛇一般,轻轻地噬咬她,人对于危险的诱惑是复杂的,一边想要远离,一边又忍不住靠近。
“呼……”她眉头轻皱,一只手抱住他的腰,一只手抓着身下被褥。
箭在弦上,只差她一朝首肯。阿无紧贴在她的身前,抬眸看她在欲海沉浮的一张脸,精致羽睫上沾染着破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你愿意的么?”他问。
临殊耳边嗡嗡,过了好半晌才模模糊糊响起他的声音。
她问道:“什么?”
“你愿意的么?”他执意要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临殊皱了皱眉,似在思考他话语的含义。有什么在蛊惑她,又有什么在阻拦她。
不,不是阻拦,只是她下意识在面对未知时的耐候。
有什么是她无法把握的,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没有。
他有些等不了了,一只手握住她的手,随后举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不用说话,只点头就好。”
点头么?临殊看着他双眼里的红,不禁有些颤神了。她忽然生出一种怜悯来。
然不再等两人继续交心,门口又传来一阵猛烈的扣门声,“临殊公主,世子求见。”
“太依,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你的人又在里面做什么?!”
方才所有的旖旎全然消散,阿无眼见临殊叹了一口气,随后浑身松懈下来,就这么躺在床上。
阿无嘴上泛出一丝苦笑。
他一时间了然,如果说这一切的境遇都不足以让她动心动情,甚至连一丝身体的放纵也做不到,那他是不是太失败了些?
他心中顿时寂然。
离开她的身体,他沉静地为她盖上被子,眼睁睁地看着阿无动作,临殊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随后披着外衣,静静地坐在床边。
门被宫人推开,太依站在门外,只焦急地问道:“公主一切无虞?”
临殊默了默,拥被坐立起来,她此时已然有几分清醒了。她道:
“我没事。”
太依听着她话语里的倦怠,正要在说,临殊又道:
“在这里休息够了,形貌有些乱了,还请世子替我找人重新梳洗一番,我也该回去了。”
太依应然,随后瞪了微寿一眼。
74. (七十三)世有缺憾
大厅中只剩微寿与太依两人,太依背手而立,胸中忍着一股气,也不看人,只望着高台栏杆外。
微寿见人背对着自己,原本就不顺的心思更气,他紧闭着嘴,粗重的鼻息在寂寥的大厅之上格外明显,生怕面前人不知道自己在发怒一般。
太依仍是不理他。
微寿紧紧攥着一边袖子,盯着太依背影,见人毫无反应,自己又咽了咽口水,在人身后踱来踱去。
心中是越想越气,微寿一时大怒,将旁边桌上的饮食器盏顺势一掀,只听咣当哐啷一阵响,满地碎片狼藉。
太依紧皱着眉头,转回身来,与微寿人对视上。他话语里是难得的沉静:“何必如此生气。”
微寿冷笑一声,道:“你自是轻松,做好人。”
太依眯了眯眼,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那临殊要与你成婚,你也愿意么。”
太依瞳孔一震,滚了滚喉咙,没应声。
见人如此镇定,微寿却笑得更加肆意,只是那笑中带着他自己也难以言说的苦涩。
“你前日又何必说那些话呢。”
太依身子一僵,将目光从微寿脸上移开,只看到地上。地毯奢华,大臣之子微寿自是不配享用这等,然他也不会说什么。
见人还是闷葫芦一个,微寿只觉胸中憋闷,再次开口话语间都带了颤抖。“我真是不懂你,做高位又有什么意思,想要的不敢要,平白受人限制……”
太依半垂着头,隐在袖子里的手捏成拳头。他黯然道:“你当这位置是我想要的么。”
可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魏国只有他一个世子。
这话不知怎的触怒了微寿,他忽地扑上前,双手紧紧抓着太依的前襟,提着人强迫人看向他:“我不管这些!我也管不了这些!!”他这话说得任性,他何尝不知世子的苦衷,但是人生短短一世,欲有所得,使些手段又如何!
他只是恨,太依明明知道他的想法,但是他不愿配合他。
微寿一时间也有些迷惑了,太依究竟是受身位所限,还是说,从根本上,他其实并不愿去接受现实——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暗流汹涌。
太依笑了笑,任凭微寿的无礼。他整个人丢了气势,歪着头看向他,“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注定是不圆满的。”
微寿不可置信地看向太依,纵使面前这人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柔弱,但是他还是听出了人话里的纵观沧海桑田的疲倦。他知道,太依是在给两人的未来判定死刑。
可是为何……明明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的……
微寿心中忽然有些慌了,将人按在地上,揪着他的衣襟迫使他仰视着自己。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形容,地上人是魏国世子太依,或许也不是。
他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冲动,想戳穿这一切,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如果他还想实现些什么,他就必须对呼之欲出的真相视而不见。
微寿阖眼,自己也觉得有些累了。
坐在地上的太依任凭他扯住自己的一番,半吊着身子。他身体羸弱多病,此番形势之下早就不舒服了。缓了缓神,肺腑之中的咳嗽忍耐不住,一声一声地从喉咙中呛出来,听得人是心惊胆战。
微寿丢开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人。他道:“你走吧。”
太依双手支在地上,澄明的一双眼注视着微寿的背影。他最后什么也没说,慢慢起身出了大厅。
……
阿无默默跟在临殊后面,两人行到居室,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
他看着临殊的背影,说来也怪,明明先前看着还那么迷醉的一个人,说清醒就清醒,如今见她清朗身影,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醉的究竟是哪个人。
他渐渐垂眸,眼神落到她身后脚下的裙摆上。如此接近的一个机会,到底为什么成了不明不白的一场戏,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之前不久已经决定好了么,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让她接受自己,可莫名的无形的隔膜似千斤万斤的枷锁,他终究是走不到最后一步。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啊。脑海中不禁回想到与她初见之时,那时候他只是为摆脱鬼帝的契约而去接近她,可后面一步步演戏,他自己却是越来越成为戏中人。
为什么是她?
究竟为什么是她?
若是旁的随便一个女子,他也不至于到如此卑微地步吧。
他不禁又想起月神的话。呵,也是多谢她那番提醒了,只是对他没什么用。
兀自想着,却没发觉前面的人何时已经停了脚步正好转过来,阿无垂头没注意,一个撞身过去,正好与人触面。
两人皆是一怔,所幸他走得慢,临殊也有定力,两人这才没摔。
临殊摸了摸鼻子,眨眼看着失魂落魄的阿无,尚有些迷惑。
她自揭过方才一番荒唐,只当是被人设计,顺带演戏了,哪里又能想到阿无的心思呢。
“公主恕罪。”阿无忙回神过来,跪身行礼。
临殊摆了摆手,没探究阿无在想什么,她垂眸看着阿无,沉静道:
“微寿似乎恢复记忆了。”
此话一出,阿无浑身一僵,呆愣愣地看向临殊。“怎么会……”
临殊摇了摇头,面上亦是有些头痛。她咳嗽几声,眼神从阿无身上移开,镇定道:“我清醒之后,在那房中探知到一股鬼气……”
阿无默了默。
也或许是他身上的气息。
临殊继续道:“那鬼气特殊,似是超脱三界之外,虽我此番肉身不能感知更多,但直觉不会错。”
阿无垂头不语。
他的无鬼身份,不也是超脱三界的么。
只是这些话,他却是不能与临殊说的。
他斟酌半晌,看向临殊:“鬼帝找轮回灯本就是想更改历史,若是恢复了记忆,正好如他所愿。”
临殊点点头,但还有一丝疑惑。“只是不知,这微寿究竟是要改那一节的历史,莫不是想与那太依重修旧好?”
阿无转眼思忖,一时无言。
临殊忽地锤手,提议道:“既然微寿恢复了记忆,不如施些手段将人绑了,正好双方沟通沟通。”
阿无一怔,嘴唇嚅动。他倒是没想过临殊下手如此直接。
临殊道:“这下界待得实在没意思,也不能只一味顺从微寿的逻辑,而他如今既然恢复了记忆,我们更不能坐以待毙。”
阿无心中还在纠结。临殊察觉到的鬼气是不是微寿的,他尚不能确认,若是意外搞错了事情,这困境指不定又发生什么混乱。
可他不过只是一只鬼罢了,再混乱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正要答复临殊,余光却见旁边一道黑影快速穿行而来,阿无心中一惊,忙地将临殊扯开。
两人一齐摔倒边上草丛中,再来不及想别的,刺眼寒光刷刷刺向草丛,临殊动作极快,一脚踢开拿剑的手臂,暂获一丝闲隙,阿无也撑地而起,抓着临殊的手就往后面逃。
也是两人失算,回来时候进了府邸大门便遣退了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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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手上没点硬物,四手难敌霍霍长剑。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我这又是惹到谁了……”临殊也是无语,两人商谈时找了僻静处,如今那蒙面刺客紧追不舍,慌不择路下偏又深入幽林。
阿无跟在临殊后面,一面顾忌着刺客,一面猜测道:“想必是微寿的手笔了。”
当真是……临殊憋闷,她还没绑上人呢!
刺客身手亦是上乘,方才没预料临殊竟也是个会武的,被人逃过,如今更是提了十二分精神赶步上来。
一道轻跃之间,黑衣刺客跳至两人身前,高举着手中长剑,一步步往临殊靠近。
临殊眯了眯眼,冷声道:“何人指使你的?”
她倒也没指望人回答,凶手是谁她心中也预料了几分,但话语威逼总能让人分心片刻。
那刺客也是敬业,半点没犹豫,不理临殊的问话,捏住长剑便横贯穿刺而来。
临殊眼神一紧,一手将阿无往后一推,一手顺势扯过旁边细竹格挡,细竹被利剑瞬间斩断,她正好借机收个顺手武器,借着刺客长剑锋刃,左手中的竹管左削右削,越削越锐利。
刺客不曾想到临殊机变如此,下手更是狠重,幸而临殊躲得快,那剑风堪堪擦破衣袖,划出长长一道口子。
“是微寿让你来的吧。”临殊又放话道,对方果然身子一震,虽没答声,反应到底是说明几分。
临殊与刺客面面相向,空着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冲阿无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
虽丢了一身法力,以临殊的身手,对付一个凡俗之人她还是有些把握,只是手中的竹剑比之利剑差些胜算。
阿无哪里肯走,只护在临殊身后。
刺客见两人情形,很快明了其中牵扯,一个女子带一个拖油瓶,绝好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长剑一挥又劈断好几根细竹,剑风一带,锐利细竹如飞箭一般往临殊穿身而去。临殊一面抵挡,一面躲避,却不料那细竹本意不是她,尖锐直直往身后的阿无刺去。
“小心!”临殊眼神一眯,半转身提醒着人。
刺客见状,长剑往她侧身落去,纵使是她转得再快,肉身终究是被划下几道血痕。
阿无眼见得临殊白衣上沾染血红,也不顾再躲攻击了,忙地便窜身上前。
临殊一面顾忌着前方,用眼神压制着刺客,左手横着竹管抵挡,一面压低了声音喘息道:“你速速离去,别在这拖累我。”
阿无固执道:“我不能走。”
临殊此刻真想敲晕他然后把人丢开,“你在这儿会妨碍我的!”
“那我也不能不顾你自己逃走!”
你走了才是顾着我啊!
然不等临殊再说这话,刺客已经飞身上来,临殊举着竹管借力绕开对方剑刃,那剑歪了方向,落到两人中间地上劈出刺啦火花。
好在阿无倒也没贴身太近,只顾忌着周遭环境,怕再有人埋伏。
用剑始终是落在临殊下乘,那刺客眼神速速扫了扫临殊两旁,似又在计谋什么。
此番双方都互相僵持着,临殊道:“我给你双倍的酬金,你且收手——”
还未等她说完,刺客忽地又挥剑向她,临殊眼神一瞬,转了角度以尖锐竹刃抵向刺客喉管,她忽而眉头一皱,耳边响来一阵风鸣声,一道黑箭穿风而出,只是她此刻也再不能抽身躲避了——
一手向前,竹子穿破刺客喉咙,而同时,阿无也飞身过来帮她挡住那硬戾的一只铁箭。
75. (七十四)琴瑟之好
一室昏暗,太依看着桌子一豆灯火,细弱的火苗颤抖摇曳,幽寂渗到心间,整个人越发觉得孤冷,喉中发痒,但他怕极了咳嗽时的失态,忙倒了一杯茶水,冷茶入喉,暂且压制心中的烦躁。
门外忽然传来扣门声,宫人话语焦急:“世子殿下,微寿公子求见。”
“不见。”太依冷冷道。
话音刚落,大门被轰的一声踹开,微寿身影立在门边,在月光下似鬼魅一般。
宫人在边上颤颤巍巍说不出话,左右互觑,也不知该看谁。
太依摆了摆手,示意人退去。
“你不想见我?”微寿冷声质问道,一双眼睛似黑夜里的鹰隼,牢牢扒在太依身上。
太依自顾自坐着,手里把玩着空空的瓷杯。桌上的灯火因房门大开而越发细弱,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地上,摇摇晃晃。
“我想不想,似乎并不取决于我。”太依唇角微掀,轻讽道。
微寿却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但你可以作为的,不是么?”他偏要明知故问。
太依却不想再与他纠缠,“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微寿一脚大跨步进来,一手撑在太依面前,狠狠地盯视着他:“你要与大周公主完婚。”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沉沉的话语中隐忍着万分怒气。
“是,三日以后。”太依转着手中的瓷杯,看着白瓷的莹润光面在桌上明明暗暗。
“为什么?”微寿紧咬着一口牙,身体虽是半撑在桌面上,整个人却是在不住颤抖。他不懂,自己已经将话说到如此地步,此人还是装作一副轻松模样。
装得真像啊。
“为什么?”太依似是觉得好笑,停了手中的动作。他抬眼看向来人,“我早说过了,魏国只有一个世子,大周天子要联姻,这是天子的决定。”
“刺啦”一声脆响,微寿夺过桌上的瓷杯猛摔在地上,霎时间,烛火因微寿的动作而被袖袍的风掀灭,一室死一般的昏暗与寂静。
“我不准。”
“你没有权力决定这一切。”
“你敢质问你的心,你当真愿意如此么?”
“这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
“那就算是为我呢?”
“……”
“你早就恢复记忆了吧。”
“……”
“明明是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
“事情过了便是过了,耽于往事毫无意义。”
“如果我没派人去杀她,你还会如此吗?”
“命运之流,是你我不可阻挡的。”
“嚓”的一声,太依不疾不徐地点燃了桌上的灯火,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相隔距离如此之近,却硬是没一点交集。
“你送我的琴,我已经让人送回去了。”
微寿忽地抬眼看向太依,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细狭的一双眼里带着万分柔润,带着丢盔弃甲后的脆弱。
他喉结微动,似叹息,又似衷言:“这次我不会把琴再毁掉了。”
说完,他终于释怀出一分笑。
太依嘴唇间微微颤抖,只一手掐着自己的手心来镇定。他没看微寿,眼神只落到桌上两人间的灯火上,细弱的灯火似被两人护着一般,静稳地缓缓燃烧着。
见人没有反应,微寿看人的眼神越发炽热,将太依的面容容颜都细细描摹了一般,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渐渐垂下了头,不知是在对谁说:
“说起来,我们也有几千年没见过面了。”
太依的自持终于崩溃,落在地上的影子忽地一晃。
两人终究是默契的,转开头谁也不看谁。太依缓缓入座,微寿转身往门外走,跨出大门的那一霎那,微寿还是没忍住朝人又看了一眼。
等到终于听不见脚步声,太依才将头转向门边。
门没关,月光淡淡地洒在门槛上,室内寂静的好像没有人存在一般。
……
临殊看着床上昏迷的阿无,心中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郁气。
心情一静下来,脑海中便忍不住回想着阿无替她挡箭的那一幕,只是模模糊糊间,两人的身影似又有所变化,但不变的仍是他为她挡下一道致命伤。
她在记忆中搜索了半瞬,最后却一点迹象也找寻不到。
难道是之前历劫的场景?如此一想,她忽然便有些了悟阿无对她的奇怪感觉了。
难怪她总觉得阿无异常亲近她。
如此一来,她看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复杂。历劫之后的神仙,记忆都会被天道抹去,可与熟人之间的感觉却仍是存在。
这道无形的羁绊,不知又成了多少人的执念。
她摇了摇头,暗自叹息。
床上的人似也感受到她的存在,在昏迷中咳嗽几声。临殊见状,忙又去倒了一杯温水喂他。
看着昏睡的阿无,临殊一时间走了神。毫无疑问,阿无的面容是俊朗的,虽则此刻携着一身伤弱之气,但俊挺的五官与此般柔弱融合,倒更显出一种莫名的韵味。
临殊有些看呆了。阿无似也感受到她在一旁,下意识将一边脸颊贴着她的手,轻轻呼吸着。
她倒是有些好奇了,她与他在人界有过什么交集呢。
门口忽然传来扣门声,唤醒她的游思,是太依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临殊缓了缓身,离开阿无身边,道:“进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目光。房室中原本还是凡俗的气氛,忽然便淡然些许。
太依朝临殊点了点头。“大婚的日子在三日后,我此番是询问上……公主,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临殊眼神将周遭扫了一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阿无。昏迷中的他也能感知到这里还有别人的存在,原本疏朗的额头微微皱起。
她垂眸想了半晌,随后摇了摇头:“我只希望此番劫数快些过去,勿要平添意外之事。”
太依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微寿性顽,但本无恶意。”
临殊闻言看向太依。虽则此时还未升地官,但隐隐间已带了上位者的风范。
自阿无被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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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太依来找上了她,求她暂且别将此事闹大。
那日他道:
“轮回灯一事我大概已经了解了,是微寿的过错。但此事也并非毫无转圜之地。众人皆言轮回灯是宝器,却不知,这灯也有幻象的一面。”
临殊不解地看着太依。
太依提了提衣袖,叹息一口气,继续道:
“若真要时间倒流,必须以司命册点灯。若没用司命册,无非是借灯的神力凭空造一股幻境罢了。”
“所以……我们如今都是身在幻境之中?”临殊吃了一惊。
太依点点头,脸上神情严肃:“虽是幻境,却也不可造次。若是人沉溺于此,看不清现实,就永堕执念之中,再也出不去。”
故而他才让临殊陪他将这荒唐继续。
依照记忆,大婚之后不久他即病亡,只要牵涉其中的一人在幻境中如旧事一般死去,轮回灯的效力便可解除。
“那他呢?”为怕阿无再出差错,她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隔间。临殊指了指床上的残存一息的阿无,“我们不该是这故事里的主角,他若是因此而亡,会不会……”
太依看了看阿无,对临殊道:“他是受意外牵连,如今只要保存好他的性命,等大婚之后就可以恢复原身了。”
大婚之后……临殊垂眸思索,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她看向边上的大红婚服,精致秀丽,看得让人恍惚。
她在上界待了这么多年,也偶有听闻人间婚事,如今要亲自落到自己身上,却是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
罢了罢了,快些吧,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她平白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感觉。
……
微寿看着桌面上的横放的长琴,忍不住缓缓伸向手去,手轻轻勾了勾琴弦,一道硬朗的铮鸣声在虚静之中忽地一声响,将他如死灰般的心惊了惊。
他一直不懂琴,也一直不懂太依。
这种文雅的,但毫无实用的东西,就像是人生后死后,旁人的惊喧,虚伪而又可笑。
胸中忽然生出一股闷气,他看着这把所谓举世无双的名琴,他忽然就想把它劈碎砸烂。可脑海中忽然又浮现晚夜时候对太依说的话,微寿心中感到一种恐怖,忙强迫着自己退后远离它,他左右顾盼张望,好似周遭都是索命的鬼魅,整个人颤栗着往边上逃。
一不小心撞到架子,上面的花瓶古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碎了一地,他人也摔坐在地上,脑中嗡嗡嗡地杂乱响个不停,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把握的,从手掌心中溜走,又在他的身边化身造物玩弄着他。
“唔……”微寿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整个人坐在地上往后退,但左右飘忽的眼神却总是逃不开那把古琴,手便触到一道冰凉,他此时已是草木皆兵,忙惊声看去,一把长刀因他方才的慌乱摔落在手边。
“拿起它……拿起它……毁了它……毁了它……”
幽幽声响在他耳廓便缠绕,蛊惑着微寿的行动。
他猛然间感受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惊惶压迫,失声大叫:
“不——!!!”
76. (七十五)无情之人
外间传来热烈的钟鼓奏鸣声,夹杂着熙熙攘攘的人语,床榻上的阿无只觉耳边吵闹得紧,心里似热锅一般焦躁,仿佛意识要堕落到深渊一般。
“呼……”他呼吸不由得紧了紧,双眼迷蒙着渐渐睁开。
“临殊……”喉中干涩,他好不容易喊出了口,却连自己也听不到声。脑海中忽然回响一阵人声:
“三日后大婚,公主若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
“我再无其他想法了……天子准许了,魏国不过走个过场,大婚后世子便随我入王城……”
“……是……”
大婚?
他动了动手,想要撑在床上坐起身来,胸口忽然一阵剧痛,提醒着他这具肉体凡胎的身体。
“咳咳……”他忍不住咳嗽着,外面宫人听到阿无动静,忙赶了过来。
“你醒了?”宫人见他咳嗽得厉害,给他倒了半杯水,见他行动不便,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喂他,毕竟是公主吩咐要看好阿无。
阿无却自己伸手要接水,看着手里杯中的水,他神思还有些迷茫。
这时候,外间的吹奏之声又一次响起来,他心中一慌,忙看向宫人:“外面这是在做什么?公主呢?”
宫人有些愣住,奇怪地看着阿无,眼中带着一丝怜悯意味。
阿无滚了滚喉咙,手下意识抓住床边被子,瞪大了眼睛与宫人对上。
“说话!”
宫人被吓得浑身一抖,缩瑟着脖子,“今日是公主与世子大婚,正在王城中举行仪式典呢!”
大婚?!
他气血上涌,只觉胸中一阵刺痛,“嗤”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宫人被他这模样吓得往后摔坐,愣了半晌,这才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来人!来人!……”
阿无想不明白,他们明明不是这故事的人,怎的偏生要卷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中。一手揪着胸前被雪染红的衣襟,他强忍肺腑间的燥热,挣扎着站起身来,扶住门栏。
因着伤重失血的缘故,他一张脸惨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瘪泛着死皮,像是个在鬼门关游走之人。
是了,他是世间唯一一只无鬼,本来就是鬼。
脑中却忽然闷闷的生痛,他是鬼,她是神,他们之间原本是没有联系的,就算他在她的司命薄中有过几笔,又能如何呢。
可如今心口的痛在告诉他,他舍不下这段情。
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咽,痛苦如烟一般熏燎着他的咽喉肝肺,随着血液流转他全身。
“为什么……”
宫人叫来管事,看着在房内近乎疯掉的阿无,几人皆是吓了一跳。
“还愣住干什么,找人把他稳住,今日是世子的大事,可不能让他去乱了局面。”
宫人被管事一指挥,忙地上前要将人束缚住,阿无下意识要挣扎,胸口的创伤因挣扎而又渗出血来,掺着方才他口吐一身的鲜血,红成一片。
有人忍不住问道:“可公主说要看好他,他如今这模样,公主发落起来怎么办。”
那管事撇了撇嘴,“是他自己要挣的,关我们什么事,拿根绳子来将人捆住,再唤个大夫来看着他,别让人死了就行。”
宫人听话行动,阿无也因失血过多而渐渐丢了力气。
他不由得想,再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总是一个无情无欲之人。
一想到此,他便如丢了魂一般,再无一丝求生的意志。宫人见他也不挣扎,虽觉奇怪,但给他们免了事端,倒也乐得自在。
大夫还是给人叫来了,就守在阿无身边,对着他一双如死水般幽沉的双眼,皱了皱眉。
……
临殊进到房门的时候,看见也是如死水一般沉寂的一个人。他对临殊的气息很敏感,人刚一迈进房门,眼睛都自动望了过来。
临殊对上他的眼,心中一咯噔。不过是一日未见,人就好似走过地府炼狱一般,枯瘦了一圈。
阿无眼睁睁地看着身穿婚服的临殊朝他走近,他见惯了她穿白衣,性子寡淡,如今被逼眼的红色一装扮,显出一种神凡融合的魅惑。
乌发间金钗灼眼,步摇风动,远山两弯黛眉与花钿相衬,精致羽睫扑朔,琼鼻檀口莹香。
嫁衣如火,锦绣罗衫,原来神女归落人间是此般模样么……
他心中微动,只是这点心动很快又被一种悲哀淹没。
临殊走到阿无床前,见人只看着自己,眼中却无半分神采。她皱了皱眉,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阿无默了默,然后低垂了头。
“你怎么了?”临殊关切地问。
阿无不说话。
临殊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阿无床边,安慰他道:“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出去了……太依告诉我说,可能就这几天,你会没事的……”
“……”
临殊拍了拍他的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没感谢你,这次要不是你替我挡下暗箭,微寿闹下的乱子就大了……”
阿无听着她在他身边絮絮说着话,渐渐辨不清她话里的内容,只觉她的声音好似清溪流水,泠泠作响,十分好听。
临殊在他边上说了许久,见阿无也没个反应,只当他是受伤过重,没有搭理人的心思。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等他自己静静,刚站起身,床上的阿无哑着声音:
“你可有对那太依动心?”
这话有些冒昧,但他丝毫不觉。再说,他有什么理由来过问上神的事情。
临殊愣了愣。她与人视线对上,淡然道:“我说了,这不过是一场幻境,走个过场罢了……”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罢……”他嗤嗤发笑,整个人却好似木偶人一般。
临殊皱眉,不知他究竟是犯了何等心魔。她不欲回答这些,只道:“你好好在这里修养,旁的不必过问。”
说着,人正要转身离去。
这时,外间宫人突然来报:
“公主,世子请您过去议事。”
房室中安静得听得清两人之间的呼吸,阿无紧紧攥着一双手,埋着头,“你能不能不要过去……”
临殊不解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直说便是。”
直说?可他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僵住,阿无不肯再说话,临殊纵使是再耐心,旁人却是等不得的。
“公主?”外间的宫人忍不住催促道。
临殊默了默,缓和了语气对阿无道:“你身子不便,有什么事情可吩咐宫人转告我,我很快便回来。”
阿无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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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临殊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原本揪着床褥的手慢慢松懈开来。
说到底,执念痴念,也不过心头一时的纠结啊,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
新房之中灯烛煌煌,临殊进到里间,只见独坐在书桌前的太依一手撑额,阖眼歪斜着脑袋。
今日大婚,他原本该是一身喜气,可在旁人看来,红装的他如今只有一身的疲倦。
听见临殊的动静,他慢慢睁开眼来,眼眸如深潭碧水,沉静无波。
临殊察觉到不对劲,皱了皱眉。早上他还不是这副模样。
“你……”
太依双臂交迭在桌上,叹息一口气,似卸去万千重负。“若不出意外,我今夜就会咽气。”
“这么快么……”临殊不禁唏嘘,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欣喜还是可惜。虽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但亲身经历一遭,前一瞬还在与人说话,后一瞬就成了死人,知道造化如此也难免感叹。
太依道:“时间的快慢并不重要,该经历的我们都会经历。”他眼睛望向窗外,星月辉映,明天该是个晴朗的日子。
“那明天我们能出幻境么?”
太依想了想,“可能还得等几天。”等微寿也如此死一遭。
临殊猜到他心中想法,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你死后……可要让微寿过来?”
太依一时顿住,淡然道:“不用了。”他又特地强调一遍:“我的事情不必告知他。”
临殊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只是他们虽如此安排,微寿到底是瞒不住消息的。
连微寿自己也忘了,他究竟在太依身边暗中安排了多少人。
东方天晓,微寿在琴几前默默坐了一夜。等到暗探前来回话,他人还是静默着盯着面前的琴,一动不动。
“公子,”暗探抬眼偷觑了着如木偶一般僵坐的微寿,犹豫着如何告知他太依去世的消息。
两人就这么杵在房中,微寿也不催,暗探跪伏在地上候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
早点告知他,说不定还能赶去看见太依最后一面。
“公子,世子昨夜薨了……”
微寿耳朵微动,人依旧僵坐了,等了片刻,他似才回过神来。
“什么?”他干涩的声音问道。
“太依世子,昨夜薨了。”
微寿身子忽地一颤,脖颈四肢微微扭动,发出咯吱的声响。他嘴唇嗫嚅,好似在思考暗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哕”一声,他忽然开始干呕,可他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了,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只呕出一些液体胆汁。
微寿额头开始发汗,四肢也忍不住颤栗,牙关战战磕在一起,一双眼睛幽黑如墨。
微寿撑在案几上的手慢慢蜷成一团,脖颈额间露出青筋,他自言自语道:
“真是冷酷啊,竟然连再见我一面也不愿意。”
五脏六腑开始不住地抽痛,剧痛从胸腹往四肢漫延,他忽地便坐不住,身子往前跌去。
琴几被他这么一撞,上面的古琴摔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闷响。
“公子!”暗探忙上前去扶住微寿,微寿却猛地把人推开,一只手伸向了琴的方向。
他想:这琴终究还是被他弄坏了。
77. (七十六)鬼契之源
临殊去到居室,只见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阿无呢?”临殊问外间的宫人。
宫人道:“这人不要我们看着,我们只能在外面看守,也不曾注意他什么时候出去。”
临殊皱眉,“多派几个人去找,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到!”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人道:“有人说在微寿公子家附近有看见过他。”
临殊更是不解了,此时他去找微寿做什么。
然不等她再思索,眼前却是一阵模糊。她晃了晃神,一手撑住边上柜子。
待她再抬眼看时,周遭场景倏忽间开始扭曲,眼前是一阵刺眼白光——
那边阿无正历经与她同样的情况,他愣了愣,心下了然,这幻境应当是要结束了。
可周遭异样不过一瞬,他站稳脚步,忽觉自己像被隔离在一处虚无境地,眼前一变,周围都是缘界的场景。
此番的他,倒又是纯粹的无鬼了。
也罢,既然恢复了自由身,其余的都是负累,先前还想着要再去探寻什么真相,如今经此一遭,他什么也不想再查了。
正想着,大殿之上忽然传来熟悉的人语声响。他顿了顿,将自己藏匿在殿柱后面。
只是等说话的人出来时候,无鬼瞳孔骤然紧缩,心中是说不出的惊诧。
微寿已然是鬼帝之身,手摇羽扇,一身矜贵模样,挑眉道:“身负气运的一只无鬼……是你要与我做交易?”
“是。”此番肯定之声,不是出自别人,而正是与无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无鬼愣了片刻,随后将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遭,又忙用双手摸着自己的脸颊五官。自己是实体无疑,而眼前那人,也的确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会……他嘴唇嗫嚅着。心中快速思索着,他最后耐下性子,准备看看究竟是谁假冒他,又与鬼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鬼帝见面前人一副诚恳模样,他偏生了坏心思,扬起袖袍坐靠在宝座之上,勾起一边唇角:
“能找到缘界来,也算你有几分本事。只是你又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看得上眼的?”
面前无鬼双腿跪在他宝座之下:“我只求鬼帝再给我五百年寿命,让我去寻吴江世子的转世,事成之后,鬼帝让我做什么都行。”
“吴江世子?”鬼帝手中的羽扇轻敲着宝座,心中起了八卦心思,忍不住道:“这人是谁?”
他咂着嘴巴,“与我做交易可不简单,我倒要听听,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勾人的故事。”
无鬼垂着头静默了片刻,最后才缓缓道:“这人是我心上人。”
鬼帝一时顿住,倒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他原本的兴致忽地被浇灭,眼神微眯,一身威压无形间逼迫而来。
无鬼也不惧,直直地抬起了头,与鬼帝尖锐的视线对上:“鬼帝最能知道这种心思了,不是么?还请鬼帝成全。”
微寿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气急反笑,冷哼一声,“你倒真是好算计。”
无鬼一双幽黑的眼眸里尽是执拗,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鬼帝超脱三界之外,只要您能让我达成目的,纵使我倾尽所有也甘愿。”
“笑话,”微寿言语间皆是嘲讽,“你如今可是除了你这个人,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无鬼默然,他知道微寿说得没错,而自己此番请求也全是被动。他来找鬼帝,一是因为只有缘界才能管这种事情,再是因为,鬼帝也曾与一个男人爱而不得,而他如果能用此事哄过微寿……
只是微寿向来是那么喜怒无常的一个人。
他手中羽扇忽地猛然一扇,无鬼被掀摔在殿阶之下,四肢被一种法术禁制定住,动弹不得。
微寿皮笑肉不笑地瞥向地上趴伏的无鬼,摇了摇头:“你这人挺好笑,求人办事偏要揭人伤疤,也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魂飞魄散。”
无鬼放弃了挣扎,脑袋虽不能动,但他竭力抬眸望向微寿:“我并非冒犯,只是想着,鬼帝或许也会因同样的苦楚而成全我。若非你实在放不下他,你怎会成为鬼帝呢?我此番不过坦白罢了。”
“放肆!”微寿忽地劈下两道惊雷,电光火焰堪堪擦过无鬼的脸颊。
无鬼没有半点躲避之意,仍是竭力抬着下巴望向微寿。
微寿紧紧捏紧了手中的羽扇,眼神却渐渐变了。
“也罢——”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将无鬼身上的禁制去除。他抬起手中羽扇,遮住半边面容,微嘲道: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无鬼滚了滚喉咙,听他继续说。
微寿道:“你与我签订鬼契,然后你去将地府的冥帝杀了,我便借你五百年在人世的时间。”
无鬼一顿,倒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他没犹豫,应声算是同意。
微寿又道:“不过造化终有道,签订鬼契亦是有代价。”话音刚落,一张绛红色的鬼契便浮现在虚空之中。
“代价是什么?”无鬼问道。
微寿自摇着羽扇,无所谓地摇摇头,“这不归我管,可能是你最珍视的东西,不过鬼契想来拿取无定数……你签了鬼契自然就知道了。”
无鬼想不出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他如今已一无所有。他拿下鬼契,绛红色的契纸上显现出一道金色符号,微寿道:“你把左手两指割破,把血滴在上面。
无鬼没有犹豫,依言行事。刚滴上血,一道金光忽地晃过他双眼,他受不住强光,以手臂挡着眼睛,等隐约察觉那光消散了才又看向面前。
鬼契签约完成。
微寿手指一勾,那鬼契随而落到他手上。他眯眼看了看,勾唇笑道:“上面说,让你在五百年内找一个人,让她动情。”
无鬼看着面前的鬼帝,脑中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他愣了愣,忍不住问道:“什么?”
微寿正要撇嘴,忽觉无鬼眼神有些异样,原本是固执的一个人,如今看来却有些微迷茫。
微寿忽地便生了坏心思:“你还记得你来找我做什么吗?”
无鬼嘴唇张了张,没说话。
微寿扬了扬手中的鬼契:“给你五百年时间,去找一个人,让她动情。”
无鬼皱眉,怀疑地看着他。
微寿忽地觉出造化真是害人,原来鬼契于无鬼的代价是消除他的记忆,面前这人根本不记得自己来缘界是做什么。
“我凭什么相信你。”无鬼道。
微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随便你信不信,若五百年后你没成功,那你这只鬼魂便由我管了,”说着,他笑得肆意:“我看你模样长得不错,正好给我做个暖床人。”
听闻这话,无鬼心生恶寒,面上满是厌恶。
微寿一怔,不曾想他是如此反应。微寿倒是有些好奇了,见人此番模样,倒不知那吴江世子是怎样的一个人,竟最后成了他的执念。
无鬼咬了咬牙,应道:“我势必要解除鬼契的。”
微寿挑眉,心下却有些唏嘘。他没有理由要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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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答应与他签订鬼契,已算是好心了。
“别急,”微寿心中歇了再捉弄他的心思,冷淡道:“在此之前你得替我先做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
“去地府给我杀一个人。”
亲眼目睹这一幕,殿柱后的无鬼顿时讶然。他算是看明白了,微寿与面前这个自己之间的交易,原来是他曾经经历的事情,只是因着鬼契的缘故,他的记忆被意外消除了。
这么多年,他只当自己受鬼帝劳役,想尽办法要解除鬼契,在世间兜兜转转许多年,终于才找上了鬼契上所说的人。
想到李临书,无鬼胸中又是一阵哀痛。
然不等他再继续回想,眼前场景忽地又是一变,他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个局外人的姿态。
眼前一切随着那个才签订鬼契的无鬼而动,阴风阵阵,正是地府的场景。
冥帝太依仍同旧时一样,习惯坐在堂上案几后,手里把玩着空空的瓷杯。眼见无鬼闯入,他眉头一皱,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无鬼猛地攻了上来。
太依感受到缘界主人的气息,只避过无鬼的攻势,没有回击。“你从鬼帝那里来的?来做什么?”
无鬼自签订鬼契后继承了一股力量,来之前鬼帝又故意在他身上放置自己的气息,使得太依处处忌惮,只防不守。
他懒得解释:“鬼帝让我来杀你。”
太依一怔,失神片刻,这一分心间硬生生受了无鬼一掌。他下手极狠,不仅用了十分的法力,更夹杂着对于微寿的嫌恶,以及对这两个男人之间牵牵连连的厌烦。
太依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红色的血浸润在他暗色的衣服上,看不出一点痕迹。
无鬼倒没想到此番行动如此容易,皱了皱眉,暂缓了攻势。
太依一手捂着胸口,神色复杂地看向无鬼。他用袖子擦过嘴角的血,“这一掌算是我自愿的,我不追究你,地府必须有地官坐持,暂时丢不开我,你且离去吧。”
无鬼吸了一口气,没听太依的话,只道:“他让我杀你。”话毕,无鬼又猛地攻了上去,一招一式间都是凶狠,太依眉眼间显出厌烦,终于也施用法力回击。
一个是忍耐了性子的地官之主,一个身兼气运又带了鬼契的力量,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地府的摆设却是遭殃了,踢翻了灯台、碎裂了案几、茶器瓷盏摔得到处都是,连带着一旁架子上的纸册命薄被打飞,纸页飘得到处都是。
轰然一阵烈火,沾染上灯油的命薄瞬间燃了起来,左右牵连着将地火惹得到处都是,地府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
其余地官见了这边动静,忙地赶来扑火,太依一面用法术灭火,一面抵挡着无鬼的攻击。
两人辗转到一处小室面前,正好那小室房门大开,无鬼余光间看见满室的书册,眼眸一转,将一脚纸火踢了进去。
小室中的命薄是新造的,尚未用法力记录,如今被无鬼这么一烧,当真是坏了事了。太依忙施法压制小室中的地火,趁此机会,无鬼又是一道狠命的攻击。
太依一脚跪在地上,勉强直着身子,他回看一眼无鬼,纵使无鬼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他眼神中仍是克制,没有一丝愤怒。
无鬼停了攻势,看着身受重伤的太依施法压制地火。
他默了默。他知道微寿并非真的想杀太依。
隔在虚空之中的无鬼看着眼前荒唐的场景,神情复杂。
所以,导致这一切的吴江世子,究竟是谁?
78. (七十七)黑雾迷乱
造化有道,物循伦常。
轮回灯的幻境已灭,众人睁开眼来,微寿、太依,临殊、无鬼,全都处在一处。
微寿眼神将几人扫过,轮到某人时心中一阵剧痛,他强作镇定,自嘲道:“……谁能想到缘界这个小角落,有朝一日竟也能将三界角色都收集齐了。”
三界?
临殊是上神,太依是地官,谁又是来自于人界的?
太依没管微寿的风凉话,袖子一挥,将面前的轮回灯招到手中。
微寿眼色一瞬转向太依,嘴唇紧抿,手上的羽扇在猛力中险些捏碎。
见气氛僵着,临殊微微扶额,好歹是回来了,她可不想再出事。她道:“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缘界自后安分守己,上界便饶过这一回。”
“饶过?”微寿冷呵道,“缘界超脱三界,不归你们谁管,谁要你饶过?”
“不得放肆!”太依实在受不了微寿的任性,呵斥道。
这话瞬间激怒了微寿,他一把扑向太依,提着他胸前衣领,“你又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太依紧咬着牙,一手扭住微寿的手臂要将人扯开,微寿死死揪住不放,火一般燥烈的眼神紧紧盯住太依。
“放开我——”
“你现在肯跟我见面说话了?”
太依撇开眼神硬是不看他,周身都是阴冷之气。
微寿怒极反笑,笑声倒是将周围几人都吓了一跳,几人不说话,只等他终于笑够了,他才又指着临殊,言语苦涩道:“你之前便是因为她而疏离我,今日也是!”
临殊只当这是无妄之灾,忍不住扶额。
说的好像谁愿意掺和进他俩一样。
太依又一次挣扎着要脱开微寿的桎梏,“世间很多事情本就是不圆满的,我已经接受了,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有执念犯了什么错?我想爱,想得到,有什么不对?”
太依咽下一口水,扭过头半瞬,随后又转回来直直地看向他,他压抑着话语间的疲态,坦白道:“你没有错,但是我不奉陪,你别扯上我。”
这句话好像鞭子一般狠狠地抽打在微寿的脸上,连临殊也觉得心生唏嘘。微寿滚了滚喉咙,脚步一歪,慢慢松开抓人衣服的手。
他忽地低声呐呐,不知是说给太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真想杀你了。”
“你不是已经杀过一次了吗。”太依讽刺道。
太依退离开他身,将手上的轮回灯丢给临殊。“还请上神看好这灯,别再被有心之人误用了。”
他眼神轻掠过临殊,对就近一旁的无鬼置若罔闻。
临殊忙行礼道谢,“此番麻烦冥帝。”
事情总算是告结,太依阖了阖眼,脑海中倏忽闪现过一些画面——
时间如流水,谁能想到他当初无意替人收殓的一具野外枯骨,竟是前任冥帝的身骨?
他由此意外继任冥帝,成为地官之主。
听说微寿是自戕而死的。微寿不愿在地府见他,逃了鬼差的收捕,化成厉鬼。
他暗中让鬼差放过微寿,赠他一点魂力。他也厉害,最后竟成为了缘界主人。只是其中辛苦,大概只是微寿自己才能体会。
时间如流水,几千年便这么过去了。
太依再次睁眼,眼神中是几人熟悉的淡然。
微寿终于知道,此番轮回是再也更改不了了。
……
临殊与无鬼回了天界司命阁。临殊将手中的轮回灯擦了又擦,舒了一口气。
她忽地又想起什么,疑惑地看向无鬼:“我那时让你通知天界其他人,如今看来,他们却是没来?”
阿无垂眸,“我想依据上神一个人的神力便足够了,叫其他人怕惊动整个天界,若是将事情闹大了便不好了。”
临殊“啊”一声,笑了笑:“你也真是信任我。所幸此次是没闹成大事,若是真将时节倒流,不知三界会乱成什么模样。”
阿无没有应声,抬头看了临殊一眼。
临殊总觉得阿无自经历过幻境一遭,浑身气质变了许多,比之之前,似又多了许多心事。
“你可还好?”临殊想到他替她挡了暗箭之举,“虽说幻境之身与此番无有牵扯,但那时你毕竟伤得重,若是还有不舒服的,尽情告诉我,我来弥补你。”
阿无却摇摇头,他嘴唇嗫嚅着,想了半晌,最后道:“在幻境中冒犯了上神,还望上神见谅。”
临殊先是一怔,似没了记忆一般,阿无见此情状,眼神中忽然渗出些许委屈,隐隐含了水意。
她人还有些懵,眨了眨眼,终于是有了印象:
“哦……你说醉酒那时?”
“不必在意,”临殊弯了弯眉眼,温柔地安慰他道:“幻境中事都当不得真,最多……最多算是我在人间游历几遭罢了……”
“说到此,我还没尝过人间的酒水呢……”她眼中的笑意如春风拂面,轻柔的熨帖着他不安的心,可他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
两人简单揭过此事,临殊经此有些倦了,正预备着回去,阿无却停下了脚步。
临殊疑惑地看向他:“你还有什么事么?”
阿无眼神落到边上的司命薄上,道:“我先前说查吴江之地的事情,因着上次的意外耽搁了,如今正想趁此机会查看一番。”
“啊,”临殊了然。她点了点头,没甚在意。“那你查吧,我倒是先回去了。”
眼看着临殊的背影远去,阿无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愈发暗沉起来。他眯了眯眼,随后手轻拂一旁的司命薄。
如今想来,他只觉得造化弄人。自被微寿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早先还亲自护送过那本司命薄,兜兜转转间,现在才发觉或许真相与自己擦肩几回了。
阖眼耐了耐,他终于是打开了吴江之地的司命薄,然刚翻开第一页,一团黑雾忽地就从他面前飘起——
“我与你做个交易。”
阿无警惕地看着黑雾,“你是什么人?”
“滋”一道寒冰冻结声,银光擦过无鬼的肩膀往黑雾飞去,黑雾躲得极快,寒冰随后在空中化成一团白气。
阿无往后看去,临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后面。她眼神淡淡扫过阿无,他一时看不懂她的意思,是怀疑,还是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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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临殊随后移身到阿无身边,道:“我刚出司命阁便感知这里有异常。”
阿无道:“我不知这黑雾是哪里来的。”
黑雾却恣意道:“又见面了。”言语间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临殊听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些场面,翻涌的海水波涛、纠缠的绿叶藤蔓、高崖之上的猎猎风声、蛊惑人心却又辨认不清的声音……她心思不免重了几分,审视着面前这团黑雾:
“你是哪里来的阴物?又是受何人指使?”
黑雾听着临殊的质问声在虚空之中左右游离,故作伤心模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如今却是一点不记得我了……”它语气低微,但却并非真的在意临殊是否记得。话音渐弱,黑雾随即忽而膨胀开来,背后一面分出一小缕,往轮回灯摸去。
临殊眉头紧皱,当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她忙地捏诀施法,一团寒气从掌心溢出,随后化作寒冰利刃飞向黑雾。
但结果却是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如果说先前黑雾还装模作样收敛了气势,如今它却是迎面对上临殊的寒冰攻击,只见黑雾翻涌之间,临殊所有的攻击被全然吞噬。
临殊眼中一紧,她还从未遇见过能直直吞下她的攻击却毫无反应的对手。
“你到底是谁?”
黑雾嘻嘻笑着,轮回灯被它偷拿了去,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我……是你的旧人啊……”
它这话说得暧昧,阿无忍不住望了一眼临殊,只见她还真的垂眸思索了半晌,最后抿了抿嘴,抬头漠然地看向对方。
临殊将脑海中的记忆快速搜索了一遍,当真是对这团黑雾没有印象。
“别在这儿打哑谜,你到底要做什么?”
临殊眼中余光将黑雾左右扫了扫,悄无声息间,三人已经被她的禁制法咒包围,雪白霜花悄然凝结团在四周。
谁知这团黑雾却一点不装,临殊忽地觉得胸中一窒,下意识掐紧了拳头。她的禁制被黑雾看破,雪白霜花中掺杂墨黑杂质,黑白相间之间,圈围的禁制反而更加明显了。
“正好,”黑雾得意道,“减少我许多麻烦。”
临殊不知它这是在打什么算盘,正要再次掐诀加持法术,黑雾却轰然弥漫开来,将她与阿无全都包裹起来。
她舒开掌心亮着一点幽蓝的光,正要叫阿无注意,轮回灯却被突然抛了过来。
临殊下意识便熄了光亮去抓,轮回灯却忽地幻化出好几盏来,临殊一怔,正在这犹豫之间,一团烈火猛地燃了起来。
“不好!”她顿时了悟,这黑雾是冲她来的!
这里放在司命薄,又被她自己的法阵加持,黑雾以她作祭,真正是点灯扭转轮回!
只是如今醒悟已经来不了了,黑雾被烈火一焚瞬间了无痕迹,灯油被洒落得到处都是,遇着司命薄,正是好燃。
“阿无——”
临殊转头寻人之际,眼神忽地一滞——
眼前人正跪在地上,一手扶正轮回灯,一手捏着司命薄,火舌飘忽着一咬瞬间吞噬了整本命薄,而人也正好抬眸,与她对上。
79. (七十八)吴江世子
明晃晃的白日刺得人眼难受,成先在虚无中迷茫了许久,意识渐渐归拢清晰,最后不得不清醒来。
他先是眯了眯眼,随后才慢慢坐起身,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金碧辉煌的殿堂,连枝宫灯大大小小地摆了好几树,落地屏上描绘辽远山水,银纱帷幔随开窗的风在房室中飘动。
而他此番正在窗边的小榻上,身旁案几上留着一副未画完的丹青,沾了墨水的毫笔已经干硬,似是睡了许久了。
“太子殿下,吴江世子已经在外面等候许久了。”宫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清醒,不禁出声提醒他道。
成仙觉得脑子有些闷重,昏昏沉沉的。他晃了晃脑袋,随后一些画面如潺潺流水一般涌入他的记忆,一种孤寂的情绪也随之而来,光阴似箭,十多年也不过几瞬之间的事情,被父皇不喜,被母后冷眼,与手足隔离,师友不亲,在这云殿中寂寞到如今。
阖眼启目间,成先的眼神变化几遭,最后尘埃落地,冷如白刃。
“太子殿下?”外间的宫人又忍不住提醒着他。
知道他是太子还几次三番来吵他,真当他是受人宰割的鱼肉么。
“知道了。”成先不耐,拧了拧眉间。
成先对那吴江世子没有什么期待,不过一个异姓诸侯的儿子罢了。听说曾与皇帝一起长大,也曾受先帝器重。
如今父亲受人猜忌,唯一的儿子便被送到宫中做筹码。
成先勾了勾唇角,一时自嘲,不知是谁更可怜。
不受器重的太子,与孤立无援的世子。
还没进到大堂,远远看见一个瘦朗的身影坐在边上椅子上。许是因着等得久了,那人一手撑着额头,半歪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旁边宫人看见成先过来,正要叫醒眯眼凝神的人,被他抬手止住。
有意思,在他这里还能睡得着。
晋国上下谁不知道,太子成先命硬,专克身边人。
他慢慢走上堂前,脚步轻稳,眼神将人很快打量一遭——面容清俊秀气,看得出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只是眉眼五官太过雕琢,少了些男子的英气。人歪斜着脑袋露出纤细脖颈,似乎一掐就断。
成先忽地起了恶趣味,在堂中转了转,随后找出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
人还没醒,那便怪不得他了。
他抽出匕首,慢慢靠近那人,旁边的宫人都缩瑟着脖子撇开眼睛,不知道这喜怒无常的太子又要做什么。
寒刃发出幽幽光泽,他与那人保持着一拳距离,随后将匕首贴近人的细白脖颈。
睡梦中察觉到异常,那人秀丽眉目轻皱,慢慢睁开了眼,画扇羽睫扑闪,白皙之中露出一道鲜红血痕,很细,但仍是那么显眼。
脖颈上一道刺痛,人却镇定得宛如铜钟,她静静抬眸与成先视线对上,不发一言。
成先嘴角轻掀,将锋刃又贴着颈肉蹭了蹭,随后倏忽收回匕首,退开几步。
“你叫临殊?”
“是。”对方自若答道,声音泠泠动听。
成先歪了歪嘴,做思索模样。他忽然盯住临殊的眼神,明晃晃地探究之意:“你胆子倒是大,一点不怕。”
临殊没曾想他会说这个,“无非就是生死之事。”
“不明不白地死了,来这世上一遭有什么意义。”
“我不信太子会杀我。”
成先挑了挑眉,“凭什么。”
临殊话语坦然:“杀我对你没有好处。”
“你以为我是一个好算计之人?”
临殊眼中闪过讶异,最后闭口不语。
“你要来这里待多久?”成先大喇喇地坐在正堂椅子上,手上转着匕首,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临殊。
临殊道:“这由陛下的旨意决定。”
成先眯了眯眼:“你想来这里吗?”还不等人回话,匕首忽地被他扎在桌面上,锋刃正好对向临殊方向。
临殊知道他是在挑衅她,有些无语,只是惹怒他平白又生事端,她是个不喜欢麻烦的。
“人世间所有的处境都差不多,过多的念想只会徒增忧思,随遇而安最好。”
成先呵呵冷笑几声,将匕首按在桌面上。“世子还是活得太好了。”
临殊不卑不亢地看着对方。
成先眼神落向堂外。四周的宫人没有敢看向里面的,全都盯着自己脚尖看。
他道:“天子与乞丐的境遇可谓是云泥之别,上位与下位,谁都不满足。”
临殊默然。
看人不愿再聊此事,他顺势揭过,站起身来。他俯看着临殊,勾唇笑道:“不是来陪读的吗,跟我过来。”
两人去到书房,临殊以为成先会考她什么,结果这人自顾自进来坐下,什么也不说话,就直直地望着她。
隔着书桌,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临殊不好俯看他,也受不住他明晃晃的探究眼神,撇过脸低垂了眉眼。
“太子殿下可有什么不懂的……”临殊咽下一口水,最后还在自己先开了口。
成先眯了眯眼,无所谓道:“我自有老师教我,哪里轮得到你说。”
临殊被这话一噎,点点头。他说得没错,自己是来陪读的,不是来授课的,因着气氛过于尴尬,她都忘了。
成先随意从桌角拿起一本书,朝旁边的砚台歪了歪头。
临殊一愣,皱了皱眉,还在疑惑。
“你不能光在这儿站着啊,”成化挑眉,“替我磨墨。”
临殊脸上抽了抽,倒也实在无可反驳。本来就是个质子,说是陪读,不过是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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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宠的太子关在一起,方便看守。
临殊上前,拿起墨锭乖乖研墨,也不说话。
成先双手举着书,余光偷瞄临殊,倒是没想到这人如此听话。让她研墨她便研墨,眼睛只盯着砚台,她身形端正,纵使手中之事毫无意义,他说了,她便做。
竟连个世子的姿态也没有吗。
成先手中的书翻了几页,兀自放下,指了指外间的茶壶。“给我沏壶热茶来。”
这可算是将人当小厮了。
临殊默了默,放下手中墨锭,走到外间顿了顿,随后转身要出门。
成先瞬间变了眼神,似早已料到临殊会不乐意,他故意质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临殊驻足,淡淡地转身看向他,随后扬了扬双手:“我先去洗个手再来泡茶。”
“……”成先撇开眼神,没再应声。
泡茶、拿书、洗笔、打扇……成先是样样不客气。临殊随他怎么指唤,硬是没显出半点不乐意。
外面的宫人看着临殊几次三番来来往往,一脸淡然,眼神平静无波,都是佩服。且不说成先脾气怪事情多,单就他一直坐那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人,就已经让人脚步不稳。
等到又一次被使唤去拿糕点时,先前一直坐着的成先走了出来。临殊端着糕点进门,正好与他视线对上,她转开眼睛,要将糕点放在书桌边,脚下却被莫名一勾,人也摔在地上。
宫人听见声响赶了进来,只见临殊跪在地上,一双手按在碎瓷片上,鲜血将纯白糕点全部染红了。
宫人吓了一跳,忙地要去讲临殊扶起来,旁边的成先却咳嗽一声,将人吓住。
成先道:“去唤太医。”
“是……”宫人全部出了房门,室中只剩下两人。
临殊也不急,任手上鲜血横流。
成先冷笑一声,一手把住临殊手臂,她的手臂柔软纤细,似乎也是一掐就断。顺势往上一提,临殊被他提了起来。
临殊稳住脚步,扬了扬手,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她摇了摇头:“还请太子恕罪,留我养好手伤再来陪读,不然只会误了太子的事。”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对方都是有心机的。
虽是质子,但性命安全得有保证,不然吴江王失了唯一的儿子,真反起来不是好事。所以在太子宫中,太子必定忌惮临殊几分。
临殊也是狠心,对着满地碎瓷说按就按。
成先拿起她的手,看着扎入血肉的瓷片,咂咂嘴。他道:“想必心狠之人,是感觉不到血肉之痛的。”
说着,他两指夹住一片深入的碎瓷,硬生生从血肉中剥离出来。
临殊面不改色:“长痛不如短痛好。”
闻言,成先眯眼凝视临殊,轻掀一边嘴角:“有意思。”
80. (七十九)喜怒无常
因着手受伤的缘故,成先暂时歇了折磨她的心思,临殊得了自在,一个人在宫中闲处。
成先站在书房窗边,看着那边池边树下的临殊,正在逗弄一只雀儿。
宫人见者皆是惊奇,只道这世子好似神明转世一般,亲近者皆觉如沐阳泽,连着鸟兽也如此。
临殊本在树下赏景,一只青雀衔了一朵桃花忽地闯到她面前。
她先是一怔,看清楚后弯了眉眼,也没再理,只当是春阳布德泽,万物活络。正要绕开,那衔花青雀却似看准了她,又扑闪着双翅飞到她面前。
檐下宫人皆道神妙。
见青雀始终萦绕着她,临殊默了默,思索半瞬,慢慢伸出手掌。
青雀顺势停在她掌心,随后将口中的花落下,又啄了啄她的手。
临殊了然,眉眼盈盈,神姿濯濯如春月柳,一手轻掩檀口。“你倒是个灵物儿。”
她一手拈了花儿,抬起手来,示意青雀离去。青雀在她掌心跳了跳,似是不舍模样。
临殊道:“不能总拘在我这里,天地浩大,你自需多多看看。”
这话落到成先耳中,引得他不由发笑。他眼皮轻掀,讥讽道:“燕雀心小,哪里能知道天地的广阔。”
临殊自是不知道那边成先的不屑,她只是又轻扬了扬手,示意青雀离去。
青雀还是不舍,小爪子挠了挠她的手心,引得她一阵痒痒。
临殊无奈地摇了摇头,蹲身将青雀放在地上。“别误了春光,且自去见识。”
她才送走了青雀,正要回房,忽地又被人叫住:“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临殊默了默,不知这人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只好又跟着人过去。
成先候在廊檐下,远远地看见临殊身影,停了手上的动作。他面前挂着一只藤编织的鸟笼,雕金绘银,十分豪奢。里面关着一只画眉鸟,站在横枝上面,娇声唤着“如意如意”。
临殊开门见山道:“不知太子唤我何事?”她眼神落到笼中画眉鸟上,毛色顺滑,叫声清脆,只看着身子略有些笨重,想是被喂养得极好。
成先指了指画眉鸟,“我看世子逗鸟颇有一番手段,不知能否传授我些。”
临殊知道他定是看见她方才的举动,抱手道:“我平时不养鸟,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
成先明显一副不信的模样,冷笑一声,眼神紧紧地盯着临殊:“可我见你方才与那雀儿玩得不亦乐乎,如何不能传授些许方法,让我这笼中鸟也自在自在,成日里闷着,让人眼生不快。”
临殊只道这人说话随口就来,她方才哪有与那青雀玩得不亦乐乎?心中暗叹一口气,她直白道:“或许殿下将笼子打开,还它以自由,这鸟便不会觉得闷了。”
成先却道:“非是鸟闷,是我见这鸟习惯了取悦人,让我觉得闷。”
临殊阖了阖眼,对成先的胡搅蛮缠有些无语。她抬眼与人视线对上,见人眼中只是不羁与调笑,嘴唇轻抿成一条线。
她没说话,随后慢步上前,走近鸟笼。
画眉似是感知到她的接近,原本还定在笼中横枝上,此时忽地走动几步,靠近了临殊。
成先眯了眯眼,心思沉重几分。当真是个怪物,连着他喂养了几年的笼中鸟也愿与之近身。
临殊淡然眼神扫过成先,什么话也没说,自己打开了鸟笼。她想,成先捉弄人是全凭自己心意,如今她便也懒得琢磨他心思,只想着将画眉鸟放了。
画眉往小门处踱了几步,随后啄了啄临殊探出的两指。笨重的身子一跳,随后跃上了她的手。
临殊自来与鸟兽亲近,也从没想过其中缘由。反正,万物有万物的秩序。
她一面将画眉接出鸟笼,一面看向成先。
然这人又犯了性子。两人本就距离得近,他忽地贴身上去,一手扶住临殊的腰,一手直直擦过她脖颈,握住她手上的画眉。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临殊脸颊,她心中一惊,只听咔嚓一声响,忙转眸看去——
成先缓缓松开手,修长指节间充溢着轻逸柔软的鸟毛,他人慢慢退开临殊身子,随后又是一声闷响,是重物落地声。
临殊眼睛看着歪倒在地上已然没了生气的画眉,叹了一口气。
……
临殊独自回到房中,对方才那一幕还有些怵。她早有听说过太子成先喜怒无常,自己先前虽也被捉弄过,但毕竟不伤生命。
可如今,眼见他对养了几载的宠物转瞬抹杀……
“世子可是还在想那画眉之事?”一旁的宫人忽地出声问道。
临殊一愣,看向那宫人,点了点头。
面前这宫人上了年纪,眼神中掺杂着可怜之意。
临殊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将旁的人屏退。
那宫人也是有眼色,忙地就跪身在地,低垂着头,叹惋道:
“太子殿下这性子,并非天生如此。”
临殊细眉微皱,只让她继续说。
“殿下一直为陛下不喜,若非皇后娘娘维护着,早被废掉了。”说着,她眼中泛出泪花,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也算是在太子宫中服侍的老人了,小时候的殿下真是活泼可爱,遇着谁都是笑……但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太子命硬,克君克父,陛下大怒,虽是处置了散播谣言之人,但最后还是不免对殿下生了嫌隙。”
临殊眸色一转,有些不解:“既是如此,太子当更应该克己奉礼,昭示谣言荒谬才是。”
宫人叹了一口气,望向临殊的眼神满是忧愁:“……世子是不知殿下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临殊松了眉头,确没想过这方面。
“自那谣言产生后,陛下心中忌惮,断了与太子的会面,只让太傅教导……后来甚至让皇后也不见太子,只怕沾染煞气。”
宫人摸了摸脸上的泪痕,“宫里面都是见风使舵的人,陛下对太子生了顾忌,谁又能说太子之位能一直稳固呢?越发的……宫中的人落井下石,竟敢连殿下的衣食都不上心了,寒冬腊月里吃不上一口热汤饭,穿不了厚棉袄……险些为此丧命!”
听闻此话,临殊讶然,从未想过成先竟然有过此番经历。难怪,她初见他时,便觉得他对谁都怀有猜忌与敌意,这不都是被人逼出来的么。
宫人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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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还是一个宫人逃出了被禁闭的太子宫,找上皇后,才将这里又都彻查清洗了一番,太子的日子才勉强能支撑起来。纵容如此,宫中的种种腌臜,大家也不过是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
听完这些,临殊心中黯然,对成先想法改变些许。
她想了半瞬,忽地看向那宫人:
“你为何要将这些东西都告诉我?不怕我对他不利?”
那宫人愣了愣,摇摇头:“我见世子是个好人。”
临殊一默。
那宫人道:“殿下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前几日您受殿下捉弄几番,却一点怨气也没有,奴婢觉着,或许您能与殿下处好呢。故而婢子才言说这些。”
正在这时,外间忽地又有人通传:“太子殿下请世子到后院说事。”
临殊慢慢看过去,皱了眉头。有什么事情不到书房说,去后院做什么。
跪着的宫人却又道:“太子殿下或许是性子暴戾了些,但绝非坏人……还请世子多多谅解。”
临殊心情有些复杂,不由得扶额。也不知道她能帮上他什么。
去到后院,只见一架马车停在院中。马车并不豪华,看着像是寻常人家的规格。马凳已经备好,一个宫人指了指马车,示意她上去。
“太子呢?”临殊忍不住问道。
马车里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让你上车就上车,哪里有这么多的废话。”
临殊撇了撇嘴,只好行事。手刚把住马车门壁,里面的长手忽然往外一伸,将人捞了进去。
临殊摔滚进去,双腿半跪站在他膝间,她下意识两手往前撑,一手稳住车壁,一手落在成先肩头。她愣了愣,眼神快速将他全身掠过,他换了素服长衫,虽没有通身的贵气,却也平白透出一股威压。
“你这是……”她是真的看不懂成先,一天一个心性。
成先打断她,“你能不能做好?”
临殊:……
这话说得真不客气,倒好像是她故意的一样。
临殊扶额,从他身上推开。
刚在一边坐好,成先却忽地丢给她一身衣衫,同样的素朴。
“做什么?”临殊瞪大了眼睛。
“换衣服啊!”成先也是瞪大了眼睛。
“在这里换?”
“要不然还等你下去换?”
再是宽容的一颗心,临殊此番也有些变脸了。“若是要出去,你为何不早跟我说,早些将衣服给我。”
成先却毫不在意,眼神掠过她细白的脖颈。他眼皮轻掀:“难不成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么。”
临殊脸皮涨得通红,抿了抿嘴,端抱着手中衣服,紧着嗓子道:“君子知礼!”
“罢了罢了,”成先撇过脑袋,颇是厌烦:“当我乐意看一样!”
临殊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他能做的最大退让了。
她憋下一口气,这才开始解着衣衫。反正她里面还有一层中衣,束胸亦是紧束,应该看不出名堂。
这厮——难怪师友不亲!
旁边的成先掀开半角车帘,只做看窗外风景模样,只一边唇角勾了勾。
81. (八十)街边黑影
马路骨碌碌行过御街,临殊一路看过高耸直立的宫墙,面上露出感怀之意。天家威严,局内人做不得自己的主。
成先瞥了她一眼,只当这人是闲得慌。
临殊放下车帘,看向成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成先冷冷道:“到了你自己会知道。”
两人再是无声。成先闭目凝神,一双大手搭在膝上,身板挺立如松,纵使马车摇晃也未受影响。
临殊默然,瞧了半天有些累了,忍不住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一路只听着车轮碾过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窗外的风鸟鸣声。成先慢慢睁开眼,眼神落到临殊身上。
她整个人如水一般柔软,身子倚靠着车壁,但神情却永远那么淡然。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好奇,在寂寞的宫中见惯的两面三刀的人,此人却纯然如雪。
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纯洁无瑕的人吗?他只是怀疑。
心思慢悠悠地转,成先的眼神也慢悠悠的,他忽地伸出一只手,隔着虚无,从她隽秀眉眼间,一笔一划描画至她细白如葱的手指间。
马车忽地一震,临殊顿时被惊醒,羽睫一颤,入目的便是成先停在空中的一只手。
她一手扶额,尚还有些迷茫,望向成先:“发生了什么事?”
成先淡然收回手,掀起一边车帘,往瞄了一眼。他半站起身,“到了,下车吧。”
耳边是嘈杂人声,热闹得紧。临殊随他下了马车,天光正好,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她环视了一圈四周,街道两边都是小贩小摊,这里正是宫外集市所在。
成先什么也没说,走在前头,见临殊还愣在原地,偏头看向她,“你还不跟上?”
临殊一时无话,侧头瞥了一眼跟在两人后头的暗卫,这才又近身上去。她眼神扫了成先好几遭,眼见得人在宫外浑身上下都松懈了许多,只是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成先兴致高涨,左晃晃,右逛逛。路过一个卖小玩意的摊子,他凑上前去,捡了一只拨浪鼓,“咕咚咕咚”地响个不停。
他下意识举着拨浪鼓转向临殊,面上漾开的笑似花儿一般鲜活,让她一时惊艳。只是那抹亮色不过一瞬之间便被藏匿起来,临殊不禁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错了眼。
成先轻“哼”一声,忽地将拨浪鼓丢给临殊。
临殊一愣,她本是怀抱双手在一旁看看热闹,如今瞧怀中的粗糙玩意儿,只叫道前面人:“你给我干什么?”
成先眉眼一扫,冷道:“你当让你出来是做什么?赏景的?”
临殊扶额。这家伙,当真是看不得旁人一点闲。
成先瞧够了这边小摊,急急地又往前边去了,临殊正要再跟去,小贩忽地扯住她:“公子,你这还没给钱呢!”
临殊忙地又掏了掏荷包,略略给过几点银子,也不要找了,忙往前又赶去。
刚赶上他,怀里忽然又被一把梳子,随后是发带、珠花。临殊嘴角抽了抽,堂堂一国太子,虽然以前是过得惨了些,现在哪还缺这些物件儿?
再说,成先堂堂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珠花发簪啊!
心里正在腹诽,成先倒是又挑上了,大大小小的油糕糖块、五彩纸糊灯笼、鬼怪面具、新出的话本儿……临殊怀里抱着一大堆,重重叠叠挡住前面视野,慢慢看不见成先的身影。
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临殊咽了咽口水,将怀中的东西又掂了掂。面前人流攒动,一个挤身之间,临殊被撞翻在地,连着一堆东西散落一地。
她索性放弃了,曲腿坐着,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乱七八糟。
而成先站在对面糖水铺前,双手抱臂,好笑地瞧着地上的人。
眼见得一个清俊文秀的公子摔坐在地,路过的人都不禁瞥上一眼,临殊倒是自在,任凭过路人打量,毫不在意,只自己休息。
“这位公子,你没事吧?”忽听一道柔柔娇声,临殊忙抬眼看去,面前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正轻捂着帕子关切问道。
临殊愣了愣,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她虽是不怕人看,却也不想惹人注意,忙爬起身来,自顾自捡着地上的东西。
那贵女看着临殊忙碌,自己也不由得弯了弯腰,“我就来帮你。”
“不用不用——”临殊正在为难之际,旁边一道冷声轻呵道,“让你拿个东西,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
临殊和那贵女皆是一愣,哪里想到半路出来个成先。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若说方才还看临殊是谪仙模样,被成先这么一使唤,倒觉得有些卑微了。
贵女先看了看临殊,她正忙着捡东西无暇顾及旁人,又转了视线看向成先,正好对上一双凶戾的眼神。
贵女被成先这么一吓,嘴唇嗫嚅,最后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捏着袖子慢慢退开。
成先眼皮一掀,又去看地上还在老老实实捡东西的人。
油糕和糖块从纸包里洒落出来,临殊余光瞧了一眼,也没准备再去捡。底下忽然一道黑影快速闪过,临殊眉头轻皱,定睛一看,那黑影又快速来回。
地上的油糕明显少了几个。
她默了默,一时了然,没想再管。头上却又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那些吃食,你就这么不要了?”
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与人视线对上。成先却是一副审视模样,眸色如霜雪一般阴冷。
临殊眼睛一跳,心中猜测这人莫不是又要发作了。
正在两人僵对之际,那黑影又在偷摸着捞取地上的食物,成先眼色一转,脚下瞬间一踩,将那黑影钉在地上。
“啊……唔……”一道稚嫩的痛吟声响起,临殊忙得掀开一旁遮掩的摊布,果不其然,一个衣衫褴褛的黑瘦小孩儿正躲在下面。
临殊沉了声色,瞪了成先一眼,“不过是个孩子,你快松脚。”
听闻这话,成先反而又下了力气,痛得那小孩儿直叫唤。
一向从容的临殊有些怒了,她滚了滚喉咙,抿了抿嘴唇,觑向成先:“你这是在做什么!”
成先却冷呵一声,道:“做什么,我不过是在教他做人的原则罢了。不是他的东西,就是死了也碰不得。”
“荒谬!”临殊简直要被这人气笑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随后一个扫腿将他的脚踢开,她下手力气重,倒没想到成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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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三成,险些将人踢倒。
成先稳了稳身子,不可置信地瞪望着临殊,一是没想到她竟然敢亲自对抗自己,二是没想到此人竟然也有极好的身手。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你可知道君臣之礼!”
临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只侍奉我想要的君。”这话当真是大逆不道了,如若他将此话转给陛下听,且不说是吴江世子这个人,吴江之地尽皆屠没也未可知。
成先咽下一口水,藏在袖子后的一双手不禁攥紧了拳头。脑中思绪宛转,他忽地觉得一种荒谬,眼前这个浮萍之臣,竟因为一个街边乞儿而违抗自己,甚至觉着自己的法则无可指摘。
临殊却没再纠结这个事情,她蹲下身子,掀开布帘低声对小孩道:“你别怕,拿着这些糕点乖乖回家去……”说着,她忽地又想起什么,从自己怀里掏了掏,随后将一个精致荷包递给小孩,
“拿好了,可别被坏人抢骗去了。”
里面的小孩呆愣愣的看着临殊,没想到面前这个气质矜贵的人竟然如果关怀自己。
“接住啊。”见人还在愣神没反应,临殊晃了晃手中的荷包。
小孩干瘦的手试探着往前伸,接住荷包后猛地又往后缩,见临殊是好意这才松一口气。
身后的成先借着掀开的一角摊布窥视着一切,冷咧着一边嘴角。
临殊挥了挥手,示意小孩离去,那小孩也不犹豫,怀揣着食物和临殊的荷包,赶忙着从背后离去。
成先一面瞧着那小孩儿脚步匆匆的背影,一面寒凉道:“你可知道违背我命令的下场。”
临殊眼皮轻掀,“您要责罚便责罚好了。”
成先被这话一噎,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他袖子一甩,再不顾人,直直地往前走去。
经此一番,成先再没了逛街的心思,本就心里不顺,一回头瞥见临殊淡然模样,心中更是气愤。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人敢如此恣意,凭什么要为那小孩儿违抗自己,又凭什么……他当初不是就被虐待、被责罚、被欺负了吗……
他不能忍受,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他能早一点遇上这样的人……成先忽地摇了摇头,恍觉自己的荒谬,他竟然忍不住又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在寂寂深宫的无数次里,他日盼夜盼,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救赎降临。
临殊眼看成先整个人的气质又阴沉起来。先前东瞧西望,如今却好似对一切都失了兴致。
路过一家酒楼,成先忽地驻足,转眼瞥了身后的临殊一眼,随后就要进去。
临殊只好又跟上去。只是人才迈了半步,成先忽地丢给她一句话:
“你去将方才所丢的东西,重新给我买回来。”
临殊一怔,皱了皱眉头。她知道这人是故意的。
她瞪了成先一眼,随后自往回走。此时人都往前,偏她一人逆行,推推搡搡间,她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空隙处,她挤出身去,正要休息半瞬,忽地一个布袋罩头,临殊人正要反抗,却不想来人下手极狠,一道闷棍下来,临殊立时没了知觉。
82. (八十一)落难乞儿
再醒来时,先是头上一阵剧痛,她龇着牙忙摸了摸额头,触到一手湿黏,眼前一片血红。
头上剧透未消,还不等她再反应,一股酸臭刺入鼻中。她眉头拧成一团,这才开始打量周遭。
她身上原本被一根粗绳绑了几圈,只是如今已被人割断了。
地上是散乱的稻草,零散着几个脏黑的破碗,其间还有干硬的骨头。又有些破烂衣衫布条夹杂其中。
后头是封了出口的巷子,周遭随意搭着几个破烂草屋,下面铺垫着脏污的草席,背后放着几个旧瓦罐。
她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自己怕是被拐到了哪个乞丐窝。
临殊爬起身来,身上的断绳落在地上。她眼前一黑,忙又撑住边上墙壁。头上的剧痛提醒着她,先前那一击属实不轻。
她一面搀扶着墙,一面寻找着出口。她皱着一张脸,被敲了一棍的脑袋一思索便钝痛。
“这小白脸醒了?”旁边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临殊面上不好,循声看去。
被人一唤,原本还看不见人影的地儿,忽地不知从何处来聚集了一堆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戴破帽的中年男人,在这一群中人,身形最为壮实。他一看见临殊就忽地大怒,“不是让你们把人绑起来吗,怎么这人还能到处走动的?”
旁边有人抱怨:“我们早把人绑了,不知他是怎的逃脱开了。”
其余的人又慢慢上前,更围紧了临殊。她一手撑着墙,强忍着头上剧痛,抬手要止住面前人的行动:“有什么事直说,你们抓我做什么。”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你说抓你做什么!”说着,他又丢给临殊一沓纸笔,“好好写,给我们送上一千两黄金,要不然别怪我们手段狠。”
临殊一时只觉头更痛了。她先是将自己全身打量了一番,随后半眯着一只眼,“我不过一普通人家,哪里来的一千两。”
乞丐头子却是不依不饶,“别装蒜,你这模样就是草灰裹的金玉,我们在街上上游历惯了,还能藏住我们?”
“……”临殊一时无语。
绑了太子的伴读漫天要价,这不是啪啪给太子打脸么?
再说,太子不是有暗卫护身么,怎的她还能被绑的?
她缓了缓神,终于是忍不住道:“不是我不写,只是我背后之人不好惹,你们主动放了我,我后面自会送上一百两银子。”
乞丐瞪大了眼睛,只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一般。
他张口怒道:“你当我们是傻子吗,把你人放了,你转头找官府抓我们怎么办?还等你送银子,我们哪有这么好骗!!!”
临殊张了张唇,一时间却也无话可说。贼人不信她,她也没办法。
她不禁扶额,想了半天,最后如实坦白道:她是吴江世子,是来太子宫中做伴读的。
那乞丐头头将她打量一番,越发怒了!
“你穿成这样还说自己是世子、是伴读,哄鬼呢!”
临殊阖眼,面上苦笑。说她装扮不凡的人是他,说她穿着质朴的也是他。
那乞丐首领忽地亮出一把尖刀,在阳光下闪着辉光,“我劝你老实些,好好写上那书信,等我们得了银子,自会放你回家去。”
临殊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忍得一口气。哪里给她摆出一个阔绰人家来啊!
正在烦恼之际,她忽心神一动,看了看天光。如今时间还早,只不知成先是不是还等在酒楼之中。
虽还没有把握,她仍是道:
“我今日随兄长出门,他正好带了一箱银子,就在街上最大的那家酒楼中等我。你们若是此刻去,不消再等多久时间,今日足有所得。”
那首领转了转手中的武器,似在思索临殊话里的真假。
“你是哪家的公子?”那首领问道。
临殊一怔,不曾想他还探问这些。她本也不认识几个皇城中的权贵,只胡乱道:“李家。”
那首领眉眼一挑,“是李尚书家?”
临殊胡乱点头,补充道:“我在家中不得宠,只我哥哥偏爱我。”
那首领眯了眯,只听旁人凑到他耳边:“李尚书家确实有两个公子,听说长公子一向护短……”
首领咽下一口水,翘起一边嘴角。“我们便先去酒楼探个究竟,若是被你这小子蒙骗,你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临殊默然不语,偷瞄了他一眼。
且不管成先在不在酒楼,她可得想办法脱困了。
几个男子盯了临殊一眼,警告她一番才离去。只剩下几个妇女看着她。
临殊默然不语,只细细查看着周遭的环境。忽地听到耳边传来小孩的声音:
“给我一个!你给我一个!”
“不给……这是我自己找到的……”小孩儿嘴里塞着东西,说话黏糊不清。
临殊循声看去,只见那小孩一对腮帮子鼓囊囊的,唇边嘴边沾满了糕点屑。她眯了眯眼,这不是先前地上捡糕饼的那个黑瘦孩子么。
她正有些惊喜,想唤人,不曾想那小孩也恰好转身看见她,两人视线一对上,那小孩像是见了鬼一般忙地锁身找地儿躲。
临殊一愣神,真在迷惑之际,一旁的妇人发现了这边情状,忽地对其他女伴们说道:
“真得多亏了我家小宝……要不是他发现了这个小白脸儿,男人们还接不了这个单子呢!”
“确实是你家小宝有福啊……”
临殊原本还颇觉意外的眼神,一时间黯然下去。她不禁有些自嘲,好心办坏事,说得便是如此吧。
她垂下眼眸,自顾自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下。眼神余光却是在瞟瞄着周围。
只是那黑瘦小孩自与临殊对上视线后便有些吓到,一时急迫间咽下口中糕点,只是人没口福,那糕点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间,将人噎住。
“咳……咳咳——!!”小孩揪着自己胸前的破烂衣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剧烈的咳嗽声将周围的妇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妇人发觉了自己孩子的异样,吓得将人抓在自己面前。她顿时就被吓出了眼泪,慌张地斥责道: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吐出来!……”
旁边妇人也是被吓住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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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妇人一面轻拍小孩的后背:“别急啊,别急……被食物呛住,咳出来就好了……”
一群人围住小孩团团转,那小孩脸色煞白,最后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临殊眼见着周遭慌乱成一片,妇人们如今也无暇顾及她,正是逃走的好机会。
她站起身来,目光扫到先前一群男人离去的方向。方迈了半步,她却又忽地驻足,甩了袖子,叹息一口气。
临殊转回到人群中央,妇人见临殊过来,急得将人一推,若不是临殊还有些脚步定力,险些被这妇人的猛力推到。
她也没计较妇人的护雏行为,只淡淡道:“要想救他,你就让开。”
几人被临殊的声色唬住,他们刚刚已经拍了小孩后背好几回了,那糕点偏是卡得紧,眼见得孩子要没了呼吸,妇人们也只好让开。
临殊嘴唇轻抿成一条线,随后一手把住孩子的肩将人固住,一手立掌,朝孩子的后颈处轻劈去。孩子被掌力带了带,上身一抽,随后一块糕糖从喉中飞了出来,孩子这才大大喘气,软坐在地上。
“呜哇……”孩子人还在愣神,妇人先是大哭起来,抱着孩子跪坐在地,“我的小宝……我的儿……”
旁余妇人这都才缓了一口气。
“她这也是怕极了,先前生了几个没养活,好不容易才把养到这么大……”
“唉……”
临殊听着妇人的口语,视线落到面前的母子身上。小孩虚弱的眼神瞄了瞄临殊,垂在两侧的手纠结着衣衫。
这一遭算是缓过去了,只是她也丧失了逃离的大好机会。妇人们又把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再看前面方向,男人们已经气势汹汹地回来了。
临殊忍不住后退几步,余光又瞥了瞥周遭。此处地狭,两边都是高墙,再看一群男人手里拿棍弄棒的,又带着怒气,以一敌多,难有胜算。
“你这小子,敢骗我们!”那首领先怒斥道,“那什么酒楼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人!”
临殊正要说话,首领气得猛抬手道:“先给我打一顿,让人长长教训!”
临殊一顿,心里沉了几分。眼色一转,只见一根长棍猛挥而来,她忙地闪身躲开。
见临殊躲避模样,首领更是火冒三丈,“给我打,狠狠地打!”
临殊忙道:“我是太子府上的人!”
“还在这唬我!我今天就打的把肚子的实话全都吐出来!”话一说完,周遭几根棍棒齐下,临殊眼神一眯,一脚踢开一棍,左右偏身躲避着棍棒。
两手难敌众拳,临殊纵使有几分气力也被这群混混搅乱了气势。虽将几人的攻击大半躲开,手臂上还是受了几处狠力的伤。
忽地一个偷袭甩棍,临殊被一棒掀翻在地。她捂住手臂上的伤痛,皱眉看着高举着即将要落下来的木棍——
“刺啦”一道破风声响,临殊下意识被面前飞溅之物刺得眨眼,再看前方,一只长箭已经横贯那乞丐的头颅,只一顿,那人直愣愣地扑在地上。
临殊皱眉,往箭飞来的方向看去。远处一座高楼,二楼栏杆处,成先正好放下长弓,调笑着看向临殊。
83. (八十二)遇有疫病
“贵人饶命……”一群带刀暗卫将一伙乞丐围住,眼睁睁看见乞丐头头被一箭穿了脑袋,其他人被吓得忙地丢了武器,跪在地上缩瑟求饶。
只方才被糕饼呛了的小孩母亲,愣了好半晌,这才抱着尸体大哭。
“孩子他爹啊……!!!”鲜血染红了妇人一身,她此时一手揽着小孩,一手抱着男人尸体,扯着嗓子大声哭喊。
成先老远就听见这哭丧,揉了揉耳朵,眼皮轻掀,对旁边暗卫道:“让人别哭了,吵得很。”
暗卫几步上前,冷声命令着妇人。妇人不理会,依旧大声哭诉着。旁人见着暗卫阵仗有些怕了,却也不敢动身去劝慰妇人。
暗卫见状,随地捡了地上的破布条就堵住妇人的嘴,随后绳束了“唔唔”挣扎的妇人。
临殊皱眉,扫了一眼缓步过来的成先,对暗卫道:“你别动她!”
成先勾了勾唇角,讽刺道:“你这人倒是菩萨心肠,只可惜是泥菩萨。”
临殊冷觑成先一眼:“你何必把人射死。”
成先慢慢靠近临殊,忽地一手把住她一只手,推了推袖子。雪白皮肤上的红痕格外明显,甚至才不过一会儿,已经开始发紫了。
他瞄了瞄临殊的手,随后拇指揉搓着那快淤青,“我的东西让人碰坏了,我不高兴。”
临殊眉头轻皱,不喜他这话,奋力挣扎一番将手扯开,“我不是谁的东西。”
成先背手将周遭的人的都看了一圈。“一些乌合之众,也不知道京官是怎么管的,将人都送进大牢去,好好管教管教。”
话音刚落,一群乞丐男女忙地磕头求饶:“贵人恕罪啊!!!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我们知错了,知错……”
旁边的几个小孩见着自家父母哭诉,也是被吓到了,坐在地上扯住嗓子就开始哭嚷。
成先听得脑仁疼,扫了暗卫一眼,“还不动作?”
临殊一手拦住成先:“我不追究,太……你放过他们罢。”
成先眼皮轻掀,讽刺道:“当真是个好人啊。”
临殊道:“这里已经死了一个人了,何必再生事端。”
地上跪伏着的乞丐们额头上已经磕出了血痕,只哭道:“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是一个村的,家里老人们生了病,我们实在找不到法子筹钱,这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以后再也不敢了……”
成先觉得这借口实在拙劣,只是临殊要一味坚持,他便再懒得管了。反正不过当看一场戏。
他没发话,暗卫便也没动。最后还是放过了这群人。
临走之际,临殊眼神又落到那个死了丈夫的妇人身上。她如今心如死灰,整个人完全丢了活气,旁边的孩子抱着她的手臂摇了好几回,她都没个反应。
临殊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那妇人。妇人呆愣愣地望着临殊。
她轻叹一口气:“这东西你拿去典当了,应该也值好些银子,给人治病、葬身,再找个活干,把孩子好好养大,别再去做乞丐了。”
妇人望了临殊好久,临殊也没急,最后等妇人接过玉佩,她才抬脚离去。
一旁的成先冷眼瞧着,但笑不语。
……
回了太子府好几日,成先难得没找临殊麻烦,反倒让临殊都有些不习惯了。
正在院中看景,眼神偶见一旁侍奉的宫人看了她好几眼,这人正是先前对她成先身世的人。见她欲言又止模样,临殊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宫人犹豫半晌,道:“奴婢斗胆……请世子去看望殿下。”
临殊有些不解道:“他好好的,既没唤我,我何必又去惹眼。”
宫人道:“殿下近日身体不适,也不愿请太医,请您去劝劝殿下。”
临殊一怔,这才恍然他近日不找她的原因,竟是生病了么。
她转眸想了想,没再犹豫,这就去到成先院房中。
暗卫守在院子门口,看见临殊过来时有些意外。临殊还以为要等暗卫去通报,不曾想,暗卫最后什么也没说,径自让开了道。
临殊敲了敲门,出声道:“临殊求见殿下。”
房院中静默了好一会儿,久到临殊都以为是成先没听到,她正欲再唤,里面传来他漠然哑声,“进来。”
隔着落地屏风,成先斜靠在床榻上。她只能隐隐看着他的身姿轮廓。
“你来做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又咳嗽了两声。
那声音听来撕心裂肺,让人不禁悬吊起一颗心。临殊敛眉问道,“殿下身体不爽,怎的不唤太医。”
成先一默,似笑非笑道:“你这么关心?”
临殊一顿,也没解释说这话是旁人告诉她的。她没应这话,只道:“殿下当知道扁鹊见蔡桓公一事,若是小病闹大了,岂不坏事?”
成先默了许久,最后缓缓道:“我不信任这宫里的太医。”
临殊哑然,透过屏风,虽是看不清他眼神,却能依照他的姿势轮廓,隐约感知此刻他也在看她。
“你把窗户打开,屋子里有些闷。”成先道。
临殊抿了抿嘴唇,依言行事。
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扬起屋内的帷幔。成先被凉风一刺,忽地咳嗽得更厉害。
临殊皱眉要关窗,被他声止住:“别关!”
临殊默默叹了一口气,听着里面人咳嗽得紧住一颗心,也没再问他,径直从桌上倒了一杯水,手指摸到杯壁的热度,她这才将穿过屏风,将水递给床榻上的人。
成先看见她时初有些惊讶,只是因着咳嗽扰了神,最后还是接过水,润了润嘴。他勉强压住喉咙间的痒意,勾起一边嘴角。
“殿下还是唤太医来看看为好。”临殊忍不住道。
许是因着生病的缘故,她瞧着他没了先前那股刺人的戾气,眉宇间透出一股压抑许久的脆弱。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临殊顺势接过置在一边。
成先转眸望向临殊,他嘴唇煞白,两颊却带着淡淡的红色,眼里带着她有些看不懂的晦暗。他勾出一抹轻微的笑:
“我其实很少生病的……”
临殊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忍不住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体质属寒,冰凉的手背触到一额滚烫,吓了一跳。眼前这人正在发烧,瞧人模样,不知是烫了几天了。
她面上显出焦急,“你这必须得唤太医!”
却不知她的急迫怎么逗乐了成先,他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一双手摸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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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手不放,“好舒服……”
临殊只觉面前人怕是被烧糊涂了,她正要收回手来,一点没挣脱。成先人虽是病弱,握她的手却是锁得牢牢的,似铁爪一般紧。她暂且放弃,只道:
“我去让人唤太医。”
成先摇摇头,忽地叫起来:“他们要害我!我不要看太医!我没病!!!”
临殊咽下一口水,实在有些无奈,只安慰他道:
“我在旁边看着,没有人敢害你……”
成先眼角发红,带着水意,紧握着她的手自顾自道:“以前……我没病的时候……他们说我有病……吃了好多好多苦药……”
成先一向防备心重,如今却忍不住在她面前吐露心声,临殊知道这人是烧糊涂了。
她又一次安慰他,“这次不会了……我在旁边看着,没有人再干放肆。”
成先定定地看着她,呐呐道:“真的吗……?”
“真的。”
成先滚了滚喉咙,终于是点头同意。
太医很快被叫了来。谁都知道太子是个不好伺候的,早先受人冷落,更是差点遭人下毒害死,故而太子对太医一向没脸色。而今太子生病叫太医来瞧,属实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临殊坐在成先床边,眼看着太医战战兢兢的号脉查看。转眼即遇上成先发红盯视的目光,毒蛇一般的眼神从他身上射出,吓得人更是心惊胆战。
只是比起太子,太子的病更是让他如履薄冰。太医细细探察了好几回,惹成先都有些不耐烦了,最后才跪趴在地上,颤声道:
“殿下恕罪……微臣看这一情形……殿下似是染了疫病……”
“疫病?!”如今房中只临殊、成先还有看病的太医,临殊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成先如今在宫中金枝玉叶的,怎的会染了疫病?
“是、是……”太医缩瑟着脖子点了点头,忽而又道:“近日城郊正是疫病流行,不知太子是不是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
临殊身子一僵,不禁想起前几日遇上的那伙乞丐。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再说,她一个被绑的人都好好的,成先一个冷眼旁观的,偏偏惹病上身?
临殊忍不住扶额,只觉造化弄人。
成先已然烧得半丢了意识,耳边朦朦胧胧听见太医的话,开口道:“此事勿要外传,违者格杀勿论。”
太医忙磕头应声,“是!”
临殊皱眉,看向成先:“此事定然要禀报陛下,若是你出了事怎么办?”
成先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出事吗?”
临殊不禁怒斥他:“这是两回事!”
成先仍是笑,不说话了。
临殊正要叫太医去开药方,又见太医面色为难的模样,知他私下有话。她对成先道,“我去让人盯着他们抓药煎药。”
成先只望着她,不说话。
临殊与太医走到门边,太医往里面觑了一眼,忍不住道:“这疫病凶恶,世子还是在外面避避,让下人来照看一二吧。”
临殊皱眉,“什么意思?”
太医叹了一口气,“这病传染性极强……听说城郊已经死了上百人了……”
临殊默了默,最后只挥手让人下去开药。
84. (八十三)太子沐浴
临殊默然回到里间,与成先隔着一段距离。
成先人还强撑着意识,笑看着临殊。他忽地对她招了招手。
临殊走上前去,刚到床边,就被他的手拉扯住,顺势坐在了床边。
成先忽地开口道:“你不怕么?”
“什么?”临殊皱了皱眉。
成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笑得勉强。他道:“我听到了,太医说,你最好避开我。”
临殊默然不欲,只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成先此刻面上虽是笑,心中却强绷着一根弦,临殊但凡行差踏错,堕落的或许便不只是他,他定会拉着她一起同坠地狱。
临殊道:“你是因我而染疫病,我不会丢开你的,你好些喝药养病便是。”
成先不依不饶,“若我不是因你而染病,你也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么。”
临殊扶额,心道这人真是病糊涂了。他可还记得,两人前几日还闹得很不愉快,不待见她的,不一直都是他么。
然则病人为大,她只好哄他,“我会一直都待在你身边的。”
成先满意这个答案。然不知又想到什么,他忽地道:“你当真如同神明一般。”
临殊细眉微蹙,看向他,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成先却不管不顾,只丢开一切絮絮道:“我想,只有神才能这样吧,什么也不计较……我对你那么坏,你仍是不计前嫌……
我那日在楼上都看到了,那小儿不是也很坏么……还有那些乞丐……我真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求情……
世上真的有你这样的人么?竟连没有人情的鸟兽也喜爱你……我从来不信世上有神明存在的,但如果有,便是你罢……”
临殊在一旁听他絮絮叨叨,沙哑着嗓子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是等他病好了清醒过来,定是会后悔今日吐露的这一切。
她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轻拍着成先的肩膀,将人哄睡着了。
临殊为他掖了掖被角,手掌在里间床榻忽地摸到一块硬物。她不由得拿出来一瞧,这一看,暗惊了一回。
她先前给那乞丐妇人的玉佩,如今却在成先的床榻之上!
临殊眯眼打量着熟睡的成先,他五官棱角锋利,但因着如今的病气,那股逼迫人的戾气已经全然消融,只徒留一抹美丽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去安抚他。
临殊默默去到外间,找来暗卫。她拿出玉佩,冷声质问道:
“这东西怎会在太子房中?你如实说来,此事或与太子的病症有关。”后面一句话,不过是临殊的诈语。
暗卫面色为难地看着临殊,但顾及太子对临殊的重视程度,最后只好坦白:“殿下让我等去取回来的。”
临殊又沉了声色,审视地盯着暗卫,犹豫了半晌,最后问道:“可有伤及他们?”
暗卫咽下一口水,回道:“没有,殿下让我们用银子换的。”
临殊这才叹一口气,所幸没有再造杀戮。
暗卫抬眼偷觑了临殊一眼,忽地又道:“只是那妇人与小儿,都染病死了。”
临殊一顿,手中的玉佩落到地上,砸损半边角。
“妇人家中的老人染有疫病,病已传染开来。”
临殊捡起地上损了一角的玉佩,默叹一口气。“这事你们怎么知道?”
暗卫道:“殿下后面派人去盯视那母子,等我们再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那他早知道自己得了疫病?”临殊皱眉问道。
暗卫一顿,看了一眼门内,低头回应:“是。”
这家伙!当真是狠心!
“他既早知道自己染了这凶病,为何不找太医?”临殊有些气,“纵是不信宫里的人,他也该去寻自己信得过的人来早些医治啊!”
若不是她来了,这人怕是将病拖到自己死也未可知!
暗卫垂着头,默然不语,只内心暗暗道,太子一向是个心狠之人。
……
此事终究还是捅到了陛下和皇后面前。
疫病严重,陛下皇后不便前来,故而让人送了一大堆东西。临殊看着院中的一大堆食物药物,心情复杂。
正要回转房间,一个送礼的宫女忽地跪身在临殊面前,膝盖爬了几步抓住她的袖子。
临殊皱眉,看向来人。
那宫女道:“皇后娘娘忧心殿下,只是因陛下吩咐,故而不便前来。”
临殊淡然道:“知道了,我会向太子禀告这一切的。”
宫女仍是不放手,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说,请世子多多照料殿下……外边谣言四起,唯有殿下保重身子,太子之位才能稳固……”
临殊抽回袖子,只觉这话冷漠无情。人如今病得糊涂,怎的血缘之亲关心仍只是权势。
只是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天家的事,不是她该掺和的。她刚送退了那宫女,里间宫人忽地来报,“殿下又不肯喝药了。”
临殊带着面巾去到屋里,绕过宽大落地屏,看向床榻上的成先。
喝了几日的药,他的病症缓了缓,只身上的热仍是不退。如今人懒懒地躺在床上,身上瘦了一大圈,面容更显清癯。
看着临殊走近,素白朦胧的面巾遮住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对清润眉眼。成先轻拍了拍床榻,让人落座。
临殊把药递给他,“我亲自盯着让人煎的,你若是不放心,便不必留我在这里了。”
成先眼神扫过黑乎乎的一碗汤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嘴角还沾着药汁,临殊递给他帕子让他擦嘴。
成先只用袖子擦了擦,随后玩笑般的,要去揭临殊的面巾。
临殊任凭他动作。
成先不过掀了掀,随后落下手,“你也不恼?”
临殊淡淡道:“这又什么好恼的。”
成先道:“你不怕被我染上疫病?”
临殊道:“若是能被染上,早比你先发作了。”
成先苦涩一笑,“你倒是看得淡然。”他忽而眼神一紧,盯着临殊的面容,有些愤懑。
“我总觉得你不像个人。”
临殊眨了眨眼,最后扶额道:“那你便当我是鬼吧。”
这话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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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惹得成先大笑,他笑得低伏着头,胸口震得有些痛。过了良久,他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清亮得似晴朗的天空,“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临殊没应声,只当这人还在发热说着胡话。
……
太子宫中的人都是惊奇,世子真乃神人也,不仅亲自照顾了殿下半个月没沾染上一点病症,殿下更是在其照料下,病症完全消尽了。
这半月里,世子只让宫人在外递送东西,不与太子见面。若不是偶尔听得太子在里间的言语声,他们还真连太子出事了他们也不知道。
更听闻,如今宫外的疫病泛滥,不知每日死几百人,城西外荒地里焚烧尸体的黑烟,半个月里没有断绝过。
宫外自是能保身的保身,宫内之人也都惶恐不安。
成先终于是病愈,懒躺了半个月的身子,一定要今日梳洗一番。
临殊一时无语,愣了半晌,瞪着他:“你洗就洗,干嘛一定要拉着我!”
成先笑嘻嘻扯住人不放,“我才病好,要是体力不支摔了怎么办,你不得一直看着我?”
临殊眼皮轻掀,“你让宫人伺候不是一样的?为什么偏要我看着?”
“我信任你,他们怎能与你一起比。”
“呃……”临殊哑然。
“都是男子,你怎的如此扭捏?不就是帮忙看着我一下?”
临殊被他话一噎,也不好解释,只是拒绝:“我不要。”
成先退了一步,“那你在屏风后看着我。”
临殊知道他是个偏执性子,也只好同意各退一步。“那你快点儿洗,我可没有看人洗澡的癖好。”
宫人一桶桶抬来热水倒入浴桶之中,不一会儿房中就雾气缭绕。临殊躲在屏风后面,抱着手,有些百无聊赖。
宫人都退了出去,房室中如今只剩下两人,安静得有些尴尬。
她听着成先解衣脱衣的窸窣声,脑中嗡嗡,本不去关心这事,偏的心思总忍不住要绕到成先身上。
“砰”一声响,临殊一惊,不由得回转过头,隔着屏风问道:“你怎么了?”
成先轻笑道:“没事,只是磕到浴桶了。”
随后是人入浴桶搅动的水浪声,临殊莫名脸颊发烫,只她一时间没想通,只当是这屋里因着热汤的缘故有些热。
热水中的成先背靠着浴桶,勾起嘴角的笑。屏风后显出她的模糊人影,虽看不清,但能看出她整个人身有些僵硬,似实在无措。
心中不知想到什么,他压抑着笑声低伏了头,随后又用手往自己脖颈之上浇了浇水,哗啦的水声听得临殊更是心中发怵。
还有轻微的擦拭声。
临殊只觉这房中越来越热,口中生渴。她不由得用手扇了扇风,心中腹诽:一个大男子,洗澡干嘛洗得那么细致!
脑海中似跑马一般,临殊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一枝枝掐断,也没注意周遭环境,竟连成先何时出了水也没发觉。
只忽地察觉身旁似有些奇怪,她尚来不及转眸,正好被人揽入怀中。
85. (八十四)人情俗世
“你穿衣服了吗?”临殊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
成先挑眉,将人拥得更紧,“你往后摸摸不就知道了?”
???!!!
临殊顿时无语,真当恨不得一脚将人踢回桶里去。
“你做什么啊!我不好男风!!!”临殊大叫。
成先却不由得笑出声了,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湿热的气息萦绕着她耳廓:“我也不好男风……”
临殊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人忽地被他一扯,被压在墙上。
她咽了咽口水,扫了他一眼,见人披了中衣,缓一口气。只是忽地又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你也不好男风?”
成先顿时噎住,“我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说这些罢。”
临殊:……
成先见她如白纸一般纯粹,一时间竟有些不忍。然他一向不是个好人。
临殊人还在懵怔之际,成先忽地欺身而来,她瞳孔骤然放大,张嘴刚好呼喊,正好被成先钻了空子,冷薄的双唇横堵了她的。
临殊脑中嗡嗡作响。
不是……怎的……演变成这样的境地……?他先前不是还在讨厌她的么?怎的……就……
临殊想不明白,忽觉嘴里一痛,她皱眉觑看向成先。
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撑在墙上,将人逼在墙与自己身前。他道:“这样你还能走神,实在是该罚。”
临殊:……?
她正欲推开人,他人却越贴越紧,脸颊与她依偎,原本撑墙的手轻落到她的脖颈间,指节擦着她的颈肩肉。
临殊觉得有些痒,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心思百转千回,忽而想到什么,她暂且抵制他的紧身相贴,咽下一口水,喘息问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成先顿了顿,唇角勾了勾。“我告诉你了,你就给我么?”
临殊一愣,知道这人又是在挖坑,忙解释道:“我可没这么说!”
成先浅笑出声,只觉她此番模样十分可爱。他也坦白道: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临殊暗道这人属实心坏,竟然瞒了自己这么久,只逗着自己玩。她有些不乐意,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
临殊继续问:“怎么看出来的?”
成先却故意住嘴,再不说了。
“我问你话呢!”
成先不给她再追问的机会,将人兜着往里间一转,两人顺势就翻躺在了床榻之上。
……
一觉醒来,临殊只觉自己哪哪儿都痛。
她揉了揉额头,意识还有些朦胧,旁边人见她头痛模样,忍不住伸手替她捏了捏太阳穴,临殊舒服地又闭上了眼睛。
成先正坐靠床榻上俯看着她,看她迷糊模样,不禁发笑。
临殊却忽地惊醒,睁眼与他视线直直对上。眼中倒映着他的俊容,临殊愣了愣,支着双臂要爬起来,四肢百骸的痛却提醒着她昨日的荒唐。
她昨天怕是被人勾了魂了罢?怎的全听人支使了?!
“你醒了。”成先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不是没话找话么。临殊扶额,摇了摇头。所幸昨夜他替她清理过身子,换了衣服,如今不至于太过尴尬。
她看了看成先,又看了看窗外。“如今时候不早了,殿下还不起床?”
“我等你一起。”
临殊扯了扯嘴,“你先起,我才好出去。”她如今被人堵在床榻里面,只觉整个人都是飘在云上的。
怎的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
两人简单收拾过一番,临殊是越来越不想见成先,找着机会就要躲开他。
成先却正好与她相反,逮着机会就要寻见她,什么园中赏花、新做的糕点、外面进贡的玩物、读过的书与刚完成的字画……临殊无语凝噎,只想问他:
他可还记得最开始是怎么磨搓她的吗?
太子宫中的人只觉最近殿下与世子格外友好,一时间都是欣慰,太子终于能遇见个知心人了。
只是这样的平静日子没过多久。
成先又一次隔了好几日没来纠缠临殊,她都有些不习惯了。问了问宫中的人,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临殊心中略感不好,最后决定去书房看看。才到门外,正好听到里面传来摔砸瓷盏的声音。
“当真是好算计,我被关在这里这么久还不能让人满意,一定要我死才行是吗!!!”
临殊被成先的怒喝吓住,心情复杂,她思索半晌,准备就此离开。一些事情,是她不该参与的。
却不料,成先忽地喊住她。“临殊,你进来。”
临殊默了默,还是推门进去。
两人视线对上,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迎面上前,握住她的手,“我有吓到你吗?”
临殊眼见得屋内还有别人,收回手,转了转眼睛。
成先顿了顿,这才让宫人都退下去。
“发生了什么?”她问。
成先苦涩一笑,道:“城中疫病泛滥,有人提议,献祭太子,慰敬神明。”
临殊张大了嘴,皱眉道:“这简直荒谬!前朝早就废除了人祭,何况你是太子?”
成先却钝坐在檀木椅上,自嘲道:“他们哪里会管是不是人祭,只不过要我死罢了……”
临殊垂眸,忍不住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一定不会答应这样的事。”
成先坐着,她站着,他痴痴地仰望着她的脸,嘴里却在说着无情的话语:“可是父皇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孩子……”
临殊心头凝重,实在不愿参与进天家的事。
成先却一定要告诉她:“父皇爱的,一直都是二弟。我不过是一个傀儡,一个暂且顶着这个位置的傀儡,外祖年事一高,只等外祖一过世,母后没有舅家帮扶,我就立马落头为鬼……”
成先一面说着,一面陷入回忆之中:“你都没看过父皇看我的眼神,与看二弟的眼神……二弟,成徐白,他才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临殊眼见他的话越说越痴,只安慰他道:“不会的,你外祖如今不是还健在么,此番疫病你已安然度过,外边的疫病也很快就会好的。你不会献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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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先却好似陷入梦魇之中,呐呐道:“我已经被囚禁了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在外边正大光明地走过,我是一颗弃子,迟早会被抛弃的,父皇、母后……”
临殊咽下一口水,忙地蹲下身把住成先的肩,“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自乱阵脚,外面都是谣言,你要振作,你要争气!”
成先眼神涣散,被临殊晃动着身子,忽地定睛望向她:“你会抛弃我吗?”
临殊摇头:“不会。”
“真的吗?”
“真的。”
成先忽地就抱住临殊的腰,将人拥得紧紧的。他在心里暗暗道:不管你会不会离开我,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与你一起,不管是走轮回,还是下地狱。
……
几日后,皇后突然来了太子宫中。
临殊路过太子宫中的小花园,正好瞥见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正在与成先说话。
她原本没想听,只恰好一句话传到她耳中,让她忍不住停了脚步:
“母后是预备要将我送去人祭么?”成先声音极冷,细细听来却能察觉其间的颤抖。
临殊默了默,背靠着假石山,将自己的身子躲藏了进去。
皇后一听这话,言语间已然带了哭腔:“你是我的儿,我怎会如此!!”
成先却只垂眸不语。
皇后哭诉道:“陛下受人蛊惑,一定要让太子人祭平息天怒,疫病才能灭绝。而今你外祖已被人传染上疫病去世,朝中大臣都倒向贵妇一族,我等……”
“那您要我怎么呢?”成先只是冷笑,“当初是你自己不要我的……”
“我没有!”皇后哭叫道,“我的苦心你怎不懂呢?我那是在保护你啊!!”
“保护我不是让我自生自灭!让我什么也得不到做不到,只能任凭他人施舍,我如今的模样,你满意了吗!!”
皇后被成先这话一逼问,顿时泪如雨下。她当初因母家气焰太大,惹得皇帝猜忌,这才自作主张将太子送进云殿,即这所谓的太子宫中,让他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只做孤臣。
天家便是如此,子女亦是臣仆。
“你不要怪我……”皇后忍不住伸手向触摸成先,只一看见成先寒凉的眼神,就再没了勇气。
她不过也只是朝臣与皇权博弈的棋子罢了。
皇后好不容易压住抽噎,眼泪汪汪地看着成先。她最后垂下眼眸,低声道:
“母后一定会找法子护你的……”
成先没有应声,只撇开眼神,连皇后的背影也不愿再看一眼。
院中最后只剩下了成先一个人。他静立了半晌,最后蹲身在一边,双臂抱着自己。
临殊等了一会儿,这才走到他面前。
成先仰望着她,一双清亮的眼眸如宝石一般,整个人似一只落寞的小兽。
临殊轻叹一口水,最后也蹲下身,与他平视。
成先忽地开口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临殊认真地想了想,回应他道:“但每个人都有不原谅的理由。这与世俗的规定无关,只与自己的心有关。”
86. (八十五)夜里奔逃
临殊半夜醒来,心跳得厉害,只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这些天里太子宫中格外冷寂,大门处的护卫又添了几波,太子不像太子,倒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一般。
在床上躺了半晌,终于是熬不住。她正准备去院中透透气,刚坐起身,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警惕了心思,盯着门口,门被猛地推开,迎面而来的是气喘吁吁的成先。
“怎么了……”还没等临殊问话,成先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拥住临殊,临殊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枷锁固住,难以动弹。
他喘得厉害,胸膛振动起伏,“你在……你在……”
临殊皱了皱眉,懒得见他如此慌张模样。她问道:“莫不是外边的巫师过来了?”
太子宫中虽被围得水泄不通,但谣言早在宫人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陛下召集了巫师,正在寻找人祭之地……太子是祭品,以告慰天怒,消除疫病。
成先紧紧把着临殊的肩,力气大得简直要将衣物都抓破。他一双眼睛血红,满头汗湿,发丝凌乱地沾在额头两颊。
他喉结滚动,随后将一团包袱递给临殊。临殊这才发现,他先前是拖着一个包袱进来的。
“什么意思?”临殊接过包袱,她掂了掂,有些重量,里面发出清脆碰撞声。
成先眼里倒映出临殊的面容,随后面上浮现出一种痛苦哀戚的神色。他一手扯着她往外跑,临殊驻足拖住他,“等我穿上外衣。”
成先顿了顿,“先不用,你随我去!”话毕又拉扯着人往外窜。
两人跑得极快,穿过中庭绕到后院。临殊将周围扫了一圈,是先前他们偷偷出宫的地方。
院中停着一辆马车,早有一个小厮候在马车边。
临殊被成先推着上马车,她忙地制住他的动作,“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成先顾忌着周遭,往身后扫了几眼,咽下一口水,定定地看着她:“你先出宫去等着我!”
临殊皱眉:“他们要把你带走了是不是?!”
成先没回应,只道:“你在外边等我,我已经让人打点好外面了……”
临殊越发觉得他奇怪:“人祭定会抓你去的,你为什么不随我一同离去?”
成先顿了顿,随后愣怔地望着她,晦暗之下是他压抑了千百番的情绪,他恨,恨自己的命运,更恨自己的无力。
临殊抓着他的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成先不说,只道:“你先出去——”
临殊忍不住打断他:“你会来么?”
成先只觉喉中是仿佛被浓烟熏过,酸涩得难受。他哑了声,“你会记得我的罢。”
临殊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意味,她苦笑道:“让我陪着你罢,我是吴江世子,他们不会对我下手的……除了你。”
成先道:“我护不住你。”
临殊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许是因为陛下对吴江的猜忌。
风雨欲来的场景,或许是两人都承受不住的。对于成先的遭遇,她无能为力,她的家世本也是风雨飘摇。
她还记得被人送进宫时,父亲母亲的眼神,虽则他们口上说,依着她的身份陛下不会对她做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离了吴江,她只是无根的浮萍。
“我若是离了太子宫,陛下找不到世子,会怪罪吴江的。”
成先道:“不会,我会设计好一切。”
临殊心中叹了一口气,忽地握住成先的袖子,“你随我一起逃吧。”
成先喉结微动,看着临殊,说不出话。
临殊道:“一场火烧了太子宫,什么痕迹都没了。”
成先垂眸,似在纠结。
临殊见状,自己身子往后一倒,抓着他的手臂往上一提,两人滚到马车里。
……
马车行过宫道,眼见着就要抵达宫门。成先揭着一角车帘,窥视着窗外情景。
临殊已换过一身装扮,扫视过紧靠在马车壁上的成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成先上了马车,算是答应与她一起外逃,但自马车开始行驶之后,他却是一言不发,只紧握着她的手不放,眼神牢牢缩在她身上,偶尔看一眼窗外情景。
太子宫已被放了一场大火,今夜好风,大火瞬间燃了几间殿宇,惊动了一整个皇宫的人。
成先还是不说话。
临殊叹息一口气,“你还是不信任我。”
成先身子一僵,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他忙地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我不是不信任你……”
临殊与他视线对上,只等他继续说。
“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临殊皱眉,“你不是比我更危险么?”
成先喉头一紧,又闭了话头。他阖上双眼,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临殊看向他的眼神不变。
临殊终于是受不住她的注视,正要张口吐露,马车外面忽地传来了喧闹声。两人皆是心中一紧,还不等成先探头去看,已然有人拦下了他们。
小厮举起宫牌,对围住他们的士兵道:“我们是奉皇后娘娘的命令……”
“皇后娘娘在此!”
车厢里的成先忽地开始颤抖,临殊回握成先的手,轻声道:“别怕……”
随后是熟悉的女声:“先儿,出来吧。”
成先心痛得厉害,揪着自己的前襟,只觉呼吸有些困难。临殊皱眉,正要开口替他回话,忽地被成先捂住了嘴。
他冲她摇了摇头,眼眸中满溢哀色。
“先儿!”皇后话语间带着严厉,“听母后的话,你乖乖出来……你宫的大火已经惊动了陛下,只要你听话,这一切都既往不咎。”
车厢里的成先缩瑟着身子,紧靠着临殊。他牙关战战,浑身发着冷汗,只让半拥着他的临殊心中担忧。
见里面的人不发一言,皇后终于是下了狠心,她紧紧攥着一只手,忽地一挥。旁边侍卫猛地向前,钻进车厢将里间的人都扯了出来。
“不要!不要!!!”成先一面扭着身子要挣脱侍卫的束缚,一面要靠近临殊。临殊只觉周遭的气氛压抑得难受,她不过是个诸侯世子,但皇后盯着她的眼神,却似腊月里的寒冰一般。
“皇后娘娘,殿下是您唯一的孩子,人祭一事未免太过荒谬……”临殊张唇求饶道。
皇后身子一顿,随后漠然道:“我知道。”
“那您……”
“不要!!!”成先疯魔一般挣脱着周围,吼叫的声音似要撕裂这无边的黑夜。
皇后却只扫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一个手刀下去,成先顿时晕了过去。
临殊一惊:“皇后……”话音未落,她的脖颈间亦是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
“呼呼——呼呼——”
耳边风声如钝刀一般刮着,临殊慢慢睁开眼,一双眼睛被刺激出了眼泪,眼前模糊着。
不是是建在何处的高台,她人被绑在一根石柱之上,如小臂一般粗的铁链将她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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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了几圈,就连转动脖子也十分费力。
周遭立着无数根白色石柱,石柱上栓满了长长的白色布条,随着高台的大风飞扬着。这处……或许是个祭祀之地。
临殊皱眉思索着脑海中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是在与成先逃离的那一夜,被人劈晕过去,后来再发生了什么,她再无半点印象。
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愣神之际,前方忽地走出一个穿白色斗篷的人,兜帽宽大,罩住了人的面容。
临殊眯了眯眼,正要发问,来人主动掀起了兜帽,临殊心中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娘娘……”
皇后放下兜帽,看着临殊的眼神很是可怜。
“成先呢?……这里又是怎么回事……”临殊皱眉问道。
皇后环视了一圈周遭,“我是替先儿来告慰你的……”
临殊神色一僵,“什么意思?”
皇后道:“我希望你能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意……”她双眼滚下泪来,一只衣袖捂着嘴:“你与先儿相处的这些日子,我都知道,如果不是发生疫病,我定会好好奖赏你……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可是我也身不由己啊……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孩子……你与先儿是好友——
你愿意替他的,对吗?”
临殊只觉胸中一窒,她嘴唇嚅动,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人。
高台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临殊有些睁不开眼,她道:
“不管是谁,人祭都是荒谬的,你身为一国之后,不仅没去劝诫君主,反而助纣为虐——”
皇后截断她的话:“你当我想献祭自己的儿子吗!”她忽地哭笑道,“我又如何能左右君主的意志……”
临殊歇了心思,再不想与她多言。毕竟,道路最后总是人自己选的。
皇后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晃,她眼中含泪,“你可还有什么要留与先儿的?”
临殊阖上眼眸,嘴唇紧抿,最后什么也没说。
皇后耐了许久,等到全身被大风吹得僵痛也没等到临殊开口,最后悻悻下了高台。
下到最后台阶,皇帝已在避风处候了许久了。他看着皇后失意的模样,挑嘴笑问道:“皇后可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了?那柱上之人,莫不是不配合?”
皇后身子一震,忙解释道:“并未。”
皇帝道:“那就好。”随后他转向身后白衣白帽的巫人,“此等除疫护国的大礼,多亏了皇后为朕先祭,你们可以上去了。”
巫人忙地应声而动。
皇后只觉浑身都失了力气,她垂下湿润的眼眸,慢慢行到皇帝身后。
成先受皇帝不喜,因着民间疫病流行,皇帝最后竟也许可了太子献祭的荒唐之举。
她求了皇帝许久,始终未得松口,皇帝甚至不愿用一个宫人来替代成先。
都说虎毒不食子,然天家之人,比之恶虎更毒百倍罢。
吴江之地占尽鱼盐之利,皇帝猜忌吴江王许久,先是以世子为人质,试探吴江王的底线。吴江王妥协了,将其世子送进如受诅咒的太子宫。
但她知道,这不是皇帝真正目的,皇帝要逼吴江王谋反。
所以她给了皇帝一个借口。暗中以世子替换下太子,再告与吴江王。
那时候皇帝大笑,捏着皇后的下巴,缓缓道:“都说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不假。”
皇后胸中一窒,只觉同榻二十多年的枕边人,实在太过陌生。
87. (八十六)大火烧身
被铁链束缚的临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巫人将干柴堆放在她身边。
“尔等荒谬,如此枉顾生人性命,是为欺天灭地!”临殊高声冲面前人喊着,高台之上风大,将她的喊声吹远,又吹散。
巫人一身白衣,吊着宽大长袖,头戴白色高帽,白脸白唇,只一对黝黑眼珠骨碌碌地转。双手臂上披挂着长白巾,同长袖搅在一起,随风飘扬。
被临殊高声一喝,一众巫人不知为何,只觉心中惴惴不安。几人相互看了看,随后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干柴越堆越高,最后将临殊整个人半身埋没在柴堆里面。
准备完毕,巫人圈围住临殊,慢慢绕转开来。
“生祭活人,这是违背天道的!你们就不怕天罚吗!!”临殊再一次斥责道。
巫人不理睬她的话,挥舞中手中的雪白长巾,时而跪伏,时而跳走——
耳边忽地传来密密的念叨声,临殊听不清他们在念什么,只是那念咒声混合着风声,搅得她耳膜刺痛,整个人身也抽痛起来。心脏肺腑间仿佛又针刺一般,临殊额上冒汗,被铁链锁住的身体不住颤抖,却又因着铁链而无法动弹。
“唔……”剧痛让她忍不住咬紧了唇,一抹血渐渐从她口中溢出,滴落在白衣之上,十分显眼。
“唔!!”身上仿佛被铁钉钉下,一根……一根……
“唔……”口中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她整个嘴唇,滴染了她整片衣襟。
眼前渐渐模糊,连带着身上的痛也逐渐麻木了。脖颈间忽地一紧,临殊被绑住的手用力挣脱着,带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最后却一点松动也无。
一个个跳动的巫人在她眼中化作上下翻飞的羽毛,她晃了晃脑袋,终究无济于事。
“……罪孽……罪孽……”她仿佛终于是听清了巫人的话语,只是意识已然破裂成碎片。
临殊口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等到她终于什么也吐不出了,一个刺眼的的东西忽然被抛向了她……
高台之下的人看不清上面的场景,皇帝坐在宝座之上,嫌着仪式有些久了。他打了哈欠,忽见远处窜出一道熊熊烈火,方寸的困倦全然消散。
他唇角勾出一抹笑,望向身后的皇后,“朕还是第一次见活人生祭。”
皇后身子一颤,垂眸不敢应声。
“皇后胆子小了些。”皇帝哈哈大笑。
风中传来火焰的气味,皇帝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眯上眼睛,喟叹一句:“好香……”
不止皇帝,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不是□□被烧烤的气味,也不是烟尘的气味,那气味缥缈无定,似带着一丝甘甜,回味却又像是苦涩的……皇帝面上显出疑惑,呐呐道:“这巫人作法,当真是不一般……”
皇后却觉整个人如坠冰窟,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
……
成先被人关押在一处暗室,他醒来后挣扎哭喊了许久,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外间大门处站着两个人,人身影子穿过门窗投射在地上,随着天光变化,由浅到深又变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有人过来了。
一个太子宫中的宫人进门为他松了绑,成先抓住宫人的袖子,嘶哑着声音:“临殊在哪?”
宫人缩瑟着身子,不敢说话。
“我问你在哪?!!”
宫人眼中含泪,只对成先摇头。
成先睁着一双眼,随后将宫人猛地推开,他正要起身,脚步一软又跌在地上。
身体因为被绑太久没动,双腿已经失力了。
他强撑着地爬起来,一面扶着门窗,一面往外走。
两人分开的囫囵,他如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是心里空缺得生痛,像是被谁硬生生用刀剜去一块。
脚下不稳,他走了几步就被绊倒摔了一通,爬了几遭才又歪斜着身子站起来。
他茫然地扫视着周遭,心跳声快要震破耳膜,只风声呼呼刮着他的脸。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可他下意识的寻着一个方向,谁也说不通缘由,只凭天意。
越往前,心思越麻木,可肉身却是不住地颤动。他忽觉呼吸间仿佛掺了浓烟,酸涩逼人,口鼻间都是涩然。
“临……”嗓音被滚落的眼泪断在喉头。
祭礼已经完毕,而一众观礼的人也早没了身影,只余下几个宫人还在清理残余。
他扒着一旁栏杆,愣愣地望着耸立的祭祀高台。
“我也是开了眼界了,第一次见太子献祭……连着余下的一点灰烬都是香的。”一个路过的宫人窃窃私语道。
与他同行的人忙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肚子,“此事莫要乱说!上面那人不是太子……”
“什么意思?”
“让你别问你就别问。”
成先心中轰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将那两人吓了一跳。
“你是哪里来的……”手里捧着余烬的宫人正要喊骂,被同伴扯住,“等等!”
两人凑到成先面前,眯眼看了看,正对上成先死寂的一双眼,成先话语颤抖,似压抑着什么:“高台上那人……”
有眼力的宫人打量了他一番,忽地扯住旁边人跪下道:“太子殿下恕罪!”
同伴被吓了一跳,只随着人趴跪,心里还在纳罕,怎么这太子说来就来。
那宫人瞪了他一眼,低声嘱咐他:“那日太子进宫时候我恰好轮值见过。”随后又拉着人磕头。
成先对面前的人视若无睹,只眼望着高台,涩然问道:“那高台上之人……”
皇帝并不避祸事,故而一些有关此事的真相,也都在私底下流传。
宫人咽了咽口水,只觉太子神情不对,纠结了一番,这才道:“殿下放心,世子替您献祭,也是他的福分……”
这话却不知怎的刺中成先,他忽地怒哀一声,猛地一脚踹向前面两人。只是气急之下,他脚也无力,面前两人忙地往后一躲,成先顺势摔倒在地。
宫人见状,忙要将人扶起来,成先眼色如刀,将靠近上前的人狠狠逼开。
“嗤”一声他又喷出满口血来。
两个宫人被吓坏了,一个叫道:“去找人!通报皇后娘娘来……”两人急了脚步,一个扫了成先一眼,随后往外跑去,一个候在成先身边,要扶不扶,只人不敢靠近。
成先缓了缓气,随后忽地莫名笑了。旁边宫人见他又哭又笑,哭得深切,笑得哀戚,浑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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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只是害怕。
“殿下……您还是回去吧……”
成先半撑着身子,随后看了看周遭,寻到去往高台的石阶。
“殿下……”那宫人长叹一口气道,“世子殿下已经去往极乐世界了……”见成先不管不顾地去到石阶,随后又是一顿摔,人趴在石阶上。
自出了禁闭,来往高台,成先的身体就渐渐失了感知,脚下更是无力。他伏在石阶上愣了愣,随后也不计较了,只一阶一阶往上爬着。
宫人被此情景吓得顿住,太子可是储君啊,未来的君主,怎能行如此荒诞之事……
成先口中流出的血沫往下一滴一滴地淌着,随着人一步一步往上,血痕被他的衣襟肢体一抹,画出长长一条血痕,在汉白玉石阶上触目惊心。
宫人半弓着腰随成先慢慢往上,他可不敢碰成先。
高台高,石阶堆,一步步,化为鬼。
脑海中忽地回忆起一些画面来,似骨碌碌转的走马灯一般。
衣饰华丽的女人哀切地望着他:“这是救你的唯一办法,先儿,听母后的话……”或许曾经的某一刻,他也曾是她的希望,只是时岁漫长,他的出现并为给她带来多少支持,只徒留一个后宫至尊的空壳。
所以她放弃了他。
而今的某一刻,两人互相看着,比仇人更为陌生。成先绝望地阖上眼,一双手蜷成拳头,身子轻颤,“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珍视的都夺去……”
皇后拖着嗓音哭道:“母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像你父皇那样的人,眼里只有利益。”
“原来杀了我对他更有利吗?”他苦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把我带上世上?您最开始就应该将我溺死捂死!!”
皇后被他的怒吼吓到,倒退几步,捂着嘴泣道:“你怎么能这样逼母后……”
“哈哈哈……”成先却像是丢了神智一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绝不会再允许了,你们不要我,你们又把我留下……那这次,我不允许再有人把她夺去……”
把她夺去……
如今想来,当时的振聋发聩,实在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成先越回忆越不堪,然那些刺痛的回忆却如决堤洪水一般不断涌向他的脑袋,挤得他整个人都要破裂了。
他终于是爬到了高台之上。
成先捂住脑袋,一双血红双眼死死地盯着中间的石柱。
上面除去小臂一般粗的铁链紧紧环绕,其余再无任何东西。
石柱下还留有灰烬,柴灰白得像盐,零散地堆在石柱下面。他颤抖着身子爬起来,随后上前一只手撑着石柱,一只手摩挲着石柱上雕镂的花纹。
柱子打磨得如白玉一般精致,虽则经过烈火的炙烤,却没留下一点烧黑的痕迹。
随身的宫人实在是不懂,明明是世子换下了太子自己的性命,太子却好似自己在身受酷刑一般。
眼中没有一点生气的成先,抚着石柱,一步一步环绕,走了半圈,他忽地脚步一顿,眼神望向石柱。
那光滑润泽的石柱之上,忽地显现出两道细细的划痕。
成先再也无法呼吸,轰然跪磕在石柱边上——
临殊,大火烧身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疼啊……
88. (八十七)千转轮回
“我儿……!”皇后惊慌赶到高台时,只见躺在地上的成先只残留一口气息。
她顿时吓得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抓住成先的手臂不住颤抖。她看向围在一旁的宫人,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医已被人唤了过来,摸过成先的脉息,吓了一跳,吞了吞口水不敢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样了……”皇后将人抱在自己怀里,也顾不得满面泪流的慌乱仪态,只质问着。
太医暗叹了一口气,“殿下悲伤过度,已致心脉寸断……”最后摇了摇头。
皇后听过这话,只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愣了愣神,嘴唇嗫嚅:“你说什么……”
太医知道皇后一时不能接受此番场景,只磕头道:“还请皇后娘娘节哀……”
节哀……
皇后忽地厉声高叫道:“你这庸医,定是要害先儿……先儿好好的,怎会就节哀了……荒唐!荒唐!!”
一旁的宫人见皇后已然丢了理智,吓得皆跪伏磕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没用的东西!”一道怒骂生忽地从背后传来,皇后循声看去,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高台。
他眯眼打量了地上抱坐一团的皇后与奄奄一息的成先,皱眉道:“皇后也该注意着自己的仪容!”
皇后愣张着嘴,没有半点动作。
皇帝虽是不喜皇后此时形状,却也暂时按下,只将眼神落到旁边太医身上,被天子注视的太医随即将头又紧贴了地砖几分,缩瑟着身子。
皇帝忽地开口道:“都让人替了,还这番不争气,当真是白占个位子。”
一旁的皇后瞪大了眼睛,半仰头望着冷声的天子。她张了张嘴,可极致的悲痛压抑着五脏六腑,使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纵使她想过天家无情,可真当再一次经历的时候,她还是生出满心满腹的绝望。
“呵呵……”
跪伏着的众人闻声都是一惊,偷偷抬眼觑了皇后。
皇后莫不是疯了吧……怎的方才还是哀哭,如今又在嗤嗤地笑起来。
皇帝撇了撇嘴,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太子既已没了指望,皇后可还有打起精神来,别失了体统。”
皇后没有应声,只扯着一嘴笑,眼中无浪无波地望着皇帝。
皇帝懒得再管她,甩了袖子,就此离去。
皇后忽地用手指轻探成先的鼻息,她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虚空之处,呐呐道:“先儿……还留着一息啊……”
地上的成先确实还残留一抹气息。凭着残存的意识,他勉强目睹了方才的一幕,不管是男人的无情,还是女人的懦弱。
人世间便是如此,原来以为的羁绊,到最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眼神望向空白的天幕,原本的灰白越发浓郁,到最后竟有黑云压城的气势。风也越发大了,吹得他发丝凌乱,呼吸困难……
“轰隆”一道惊雷,吓得众人皆是震悚,望向天空不明所以。
成先咽下一口凝在喉咙的血沫,忍不住伸手向天。他已然明了,自己这是要逝于人世,再入轮回了。
他忍不住扯出一抹笑来,心里道,此去定与临殊相距不远,他还赶得上。
他要找到她,下一世,他们一起入轮回……
天空忽地劈过一道刺眼天光,随即震耳的“轰隆”响彻天际。
成先紧盯着天光,心中生出无限的盼望。
“先儿!!”耳边伴着皇后的惊叫,成先再也看不清眼前,只觉身子一轻,有什么东西被人从身上剥离了下去。
……
成先站在云头上,垂着双肩,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他紧咬着唇,抬眸盯着面前的一个仙官。
仙官一身素白,手里领着一道仙旨。他看着成先一副哀怨愤懑的模样,也是奇怪了。旁人得道升仙都是满溢的喜庆,偏此人好似触了霉头一般。
成先冷声问道:“我为什么会升仙?”
仙官愣了愣,倒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回应了他:“你得了气运,自是该你升仙。”
成先道:“可我生来作恶多端,这气运凭什么该给我。”
仙官:“……”
他为仙几千年,真是第一次遇着给自己抹黑的人。
成先逼问着:“你们弄错人了吧,这气运不该给我的……”他还没寻着临殊,怎的能自己莫名其妙升了仙。
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升仙,最该成仙的,难道不是那人么。
仙官挠了挠头,又看了看手中的仙旨:“仙旨不会有错,就是你得了气运啊……”
成先忽地想到什么,“气运是什么东西?”
仙官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成先怎么这么多问题,上天做仙官还有什么不好吗。他想了半晌,还是回答成先道:“这得具体看人世的情景,或是遭遇某段经历,或是死于某个地方,或是得到某个器物……”仙官掰着手指,回忆着历届凡人成仙的场景:“我看很多人都是继承了家族的宝物,剑啊,书啊,鼎啊,玉佩啊……”
成先身子忽地一震,想起什么来。
仙官没注意到成先的异常,只絮絮道:“不过这些东西终究是身外之物,依照天道总是跟随你人的,天道不会错。”
成先却觉出莫大的荒谬来。他曾让人抢回了临殊的玉佩。后来此事被临殊发现,她到底没说什么,他要玉佩,她也就给了。
是不是那块玉佩?
如果他没强要她的玉佩,或许兜兜转转,她的玉佩还是她的玉佩。
那她也不会为他横死,落得个身首无归的下场。
她会回归她的道,成她自己的仙。
成先咽下一口水,紧紧地盯着面前仙官:“我若是成了仙,我还能有自由吗?”
仙官皱眉,以为面前这人是将凡世话本看多了,只当仙人都是自由自在法力无边的。他提醒成先道:
“上天做了仙官,自是要依照天界的规矩,你到时候会有你的去处。”仙官怕他还有侥幸,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做了仙官,七情六欲、六亲伦常,都是要丢的。”这话是天界一直以来奉行的规矩,虽则其实并没有人在监督执行。
成先却顿时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他定定地看向面前仙官:“那我不要做仙官。”
“你可想好了?”仙官对人实在有些头疼,不知道他究竟是怀揣着哪门子心思,“你如今得了气运上天,做仙官是你应该奉行的职责,若是放弃,你就得入轮回受生老病死之苦,遭怨憎爱恨之欲了。”
成先默然看着仙官,他也不应声,随即转身往下界去。
那仙官愣了愣,只当自己是碰见个石头,缓了半晌,忽地顿足大叫:“你这小子,气运我还没收回呢!”
……
成先凭着气运暂得了一点法力,只是如今肉身已死,他又放弃了仙官之职,此番只能算个鬼身。
他找去了地府,正好碰见鬼差勾魂,他心思一转,混入那一排生魂之中。
冥帝太依正坐在大堂之上。听闻冥帝太依前世为一国世子,因意外收殓前任地府之主的尸骨而继承了此位。
冥帝扫了一眼大殿之中的一排排生魂,鼻尖微动,皱眉道:
“生魂中有庞杂的气息。”
鬼差一惊,忙将那一排排生魂分来,一个个依着鬼薄查询起来。
成先也没让鬼差多麻烦,自己走了出来,直直与冥帝视线对上。
成先道:“我不找事,只是为寻一个人的转世,还求冥帝告知。”
太依一手端着茶杯,淡声道:“你身负气运,不该来地府。”
成先固执道:“我不要那什么气运,冥帝若要自拿去便是,我只求一个人的转世下落。”
太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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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计量几分。他并不关心成先身上的气运,只是身为地府之主,他一见成先的鬼身便知晓了他的来历。
与天上那人的历劫有关。
他也有听闻过那人的事迹。上古开世,天地化生三神主持一切,其中一神便是那人。只是那人在天界待久了,不知为何起了悟道的心思,一定要将道钻研个透。
成先与她的牵扯,大抵是个意外,对她来说不过浮生一世,劫数过了,记忆也就散了,风过无痕。
只是不知为何,此番的她却历劫失败,又入了轮回。
冥帝放下手中杯盏,将一众鬼差生魂屏退,随后看向成先:“地府有地府的规矩,恕我不能答应。”
成先抬眸紧紧地盯着太依,“我一定要知道她的下落。”
太依面色依旧淡然,随便成先说什么,一个游鬼得了气运却不愿成仙,因着执念化为无鬼,对他并无威胁。
成先却忽地呼了一口气,“你也有过爱人不得的苦楚——”
太依身子一僵,眯眼看向成先。这人倒是做足了准备。
“我不过为求个下落,对你来说不过是翻翻鬼薄的事情,何必相逼?”
太依眼皮轻掀,对人添油加醋的本事有些佩服。“此事谈不上相逼,”他站起身走了出来,与人面向相对:
“人世是一场境遇,在什么场合做什么事情,过了那遭境遇,再多的说法都是无益,徒增羁绊。”
“若我一定要这份羁绊呢?”成先瞪红了眼,话语颤抖。
太依并无所动,“那便是可笑的执念了。”
“可笑?”成先胸中闷着一口气,“如果没有执念,我在人世天地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又何必要那永无尽头的寿命,又何必要于千转轮回里流连……”
太依摇摇头,不予置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不否认,也不赞同。
他只是在这地府,做着身为冥帝该做的事情。
成先见人固执,终于是有些人忍不住。他手中渐渐凝出一道法诀,就要与太依抵死相拼——
忽地“咔嚓”一声脆响,周遭的场景莫名开始变化,面前的太依人身也在不断扭曲,整个地府剧烈地摇晃着,只仿佛下一瞬就要崩塌。
成先愣了愣神,耳边忽地又传出别的声音来,伴随着这人声,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场景:
“能找到缘界来,也算你有几分本事。只是你又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看得上眼的……”
他回应着那道声音:“这人是我的心上人……”
“你与我签订鬼契,然后你去将地府的冥帝杀了,我便借你五百年在人世的时间。”
“不过造化终有道,签订鬼契亦是有代价。”话音刚落,一张绛红色的鬼契便浮现在虚空之中。
“代价是什么?”他问道。
他面前的人摇着羽扇,无所谓地摇摇头,“这不归我管,可能是你最珍视的东西,不过鬼契想来拿取无定数……你签了鬼契自然就知道了。”
鬼契……
成先忽觉脑中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朝里面涌,鬼契……元清山……临殊上神……吴江世子……他额上冒出一阵冷汗,四肢也在不断颤抖,一道无形的重力逼压着他,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他与她的画面……他与她好像结识了很久,相处了很久……
“咔嚓”的碎裂声再一次响起,成先一时恍然,他是成先,他也是程仙。他猛地抬眸,眼前的场景不再是地府,倏忽一转人身落在一处虚无之中,一盏莲花灯悬浮在他面前,灯心火焰刺灼,让他睁不开眼。
这一切都是轮回灯的作用,他方才经历的一切是他被鬼契剥夺的记忆。而吴江世子,是临殊历劫的第一世,也是他们相遇的第一世。
成先被这虚空之中的压力逼出一口血来,他强睁开眼看着周遭的一切,然周围空空的,这里除了他,再无一个人。
89. (八十八)海边村庄
历经吴江一世,将临殊淡却的记忆又重新描摹了一遍。她脑海中还有些昏沉,闭眼揉着额头,缓了好一阵,终于才睁开眼来。
然睁眼瞧着的一幕,将她人又吓了半瞬,整个人张大了嘴发不出言语。
这是在哪儿?
临殊此时正坐在一片沙地上,旁边是缥缈无边的大海,海浪翻涌,风中夹杂着海水的咸湿气味。
她皱眉环视着四周,慢慢起身,然则等她站起来后,身子软力的摇晃感又让她不禁将自身又打量了一番。
这一看,她人更是愣了半瞬。
眨了眨眼将自己上下看了看,细胳膊细腿不说,连带长短都缩了一圈,她忙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恨如今少一面镜子。
脑海中回忆了一遭过去,一些记忆断成碎片,一往深处想就痛,但她好歹还记着自己大抵是个神。
如今……临殊咂舌,自己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魂灵,竟被莫名锁在一个小姑娘身体里,当真是忍不住羞愧了。
她一时间摸不出个头绪,一步一个脚印往岸上走。眼见远处显现房屋轮廓,隐隐有炊烟袅袅,大抵是个有人的村庄聚落。
才往前迈了几步,忽地脑中又是一阵剧痛,她脚步一颤跌在沙地上,捂住头呻吟。
海风吹拂起她的发丝,身上勉强能掩体的破烂衣衫也被风扬了扬。
临殊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过了好半晌,终于才抬眸起身。
然则这一眼看去,只觉她是换了一个人——她浅色的眸子本就淡化情绪,如今再一看,更觉整个人都是疏离冷漠。她嘴唇轻抿,转头随意将周遭扫了扫,这才又沉静地往村落走去。
风也无情,只飒飒吹扬着她的发丝衣衫,然则她瘦小的背影人身仍是亭亭然,仿佛没有东西能够撼动她一分。
……
一户农院里,树荫茂密,下面支着一张木桌,中间放着鱼肉汤菜,边上几碗饭,饭上盖着馒头。
一家人围坐着,男人扒拉了几口饭,对家人道:“听说村子里的杜老头养了几只狗,”他手中的筷子敲了敲碗沿,一面嘴里嚼着饭,一面又撇了撇嘴,“就他那能耐,还养什么活物啊……”
少年嘴里啃着馒头,望向男人,“他那能耐是什么能耐?”
妇人瞪了少年一眼,“好好吃你的饭!”
男人却又忍不住回应着少年:“他那能耐!他可是我们族里巫力最弱的人,连自家儿女都养不活,还养狗……”
妇人对男人使了使眼色,“在孩子面前,别乱讲。”
“我哪里乱讲了……”男人不服气。他们这一族人可全都血统纯正,虽则如今屈居在一个小渔村里,假以时日,等到族长找到了发扬巫力的法诀,他们哪里还需要戴着这个小地方?
一想到那杜老头,男人更是不屑,连自家儿女都养不好的人,不是巫力低下血统混杂,那又是什么?
这边正在吃着想着,少年却一眼瞥见院子边的动静。
临殊站在院落边,手扒着篱笆,淡色眼眸直直地盯着房屋前吃饭的一家人。腹中空空,肠胃饥饿得仿佛要搅在一起,她眼神落到桌上的饭菜中,咽了咽口水。
妇人也发现了墙院边的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孩,一言不发,只盯着他们咽口水。
妇人支了支男人,又用筷子指了指外间。
男人皱了皱眉,循着方向看去,正好与临殊的眼神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眸望着人,只仿佛人落入刺骨的寒冰之中。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骂了女人一句:
“好好的在屋里吃饭不就行了,偏要搬出来吃。”
妇人嘴笨,没来得及辩解说这是男人最开始说的。
少年道:“爹,我看她可怜,要不让她进来……”
男人哕他一声,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儿,村里可见不得外族人……”这是巫族长久以来的传统,据说是祖先怕外族人污染了巫族纯正血统所立的规矩。
男人支使着妇人将饭菜搬进屋去,自己也顺势进了屋。见少年还待在院子里往外看,男人一脚踹了少年的屁股,“还看什么看,给我进去。”
临殊眼睁睁看着院中一家人的动作,腹中还是饥饿,但她只是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扒在栏杆上,面上平静。
少年被男人提着肩膀抓进了屋子,一家人这才又继续吃饭。少年思索半晌,几口扒拉完一碗饭,抓着馒头进了耳房。
“喂——”临殊肩头忽地被人拍了拍,她忙偏头看去,正好与少年相对。
少年手里递给她两个馒头,一手遮着嘴巴压着声音道:“你别在我家门口吃,去别的地方吃。”
临殊手里捧着馒头,沉静地望着少年。
少年又给她指了指路,临殊看了一眼手里的馒头,又看一眼少年。她没说话,随后转身依照少年指向的方向离去。
少年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奇怪,接过他的馒头,她面上连一点欣喜也没有。他望着她背影,想不通,也没再想,随即进了屋子。
临殊咬了一口嘴里的馒头,干巴巴的没有味道,就像她脑海中的思绪一般,没有半点方向。
她并不慌乱,也不迷茫,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好似海上漂泊的船只,随风而往。
脚下一步一步,方才虚无的思绪忽被一涌,她“唔”的痛吟一声,扶住旁边的墙稳了稳身。
再抬眸间,她又恢复成那个历经万千波折的临殊。
淡色的眼眸中起了波澜,临殊皱了皱眉头,看着手中的馒头,面上显出迷茫。
不知为何,她先前忽地失去意识,只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隔离起来,再顾不了这具身体。
“怎么回事……”口中呐呐,还来不及想事情,一颗石子忽地砸向她脑袋。
“嘶……”手里的馒头掉落在地上,临殊顺着石子砸来的方向看去,一群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就躲在前面的柴堆边,笑嘻嘻地望着她。
临殊扶额,心道:当真是虎落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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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犬欺。如今她魂灵不知为何被锁在一个小孩的身体里,偏就遇上一群坏孩子。
“咕咕……”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临殊忙地去捡地上的馒头,那群孩子可是来了劲儿,手里拿着弹弓,一颗一颗的石子急忙射向临殊,砸得她手上额头都起了红印。
她正要躲开,那群孩子迅速为了上来,地上的馒头也被一脚踩烂。
“穿得这么破,你一定是外族人!”一个为首的孩子叫道。
“快去告诉族长,把外族人抓起来,外族是祸害,是脏东西……”这话一出,先是两个孩子要捆缚住临殊,随后两个孩子往村子里头跑去,其他人便围住她用石子砸她。
临殊被砸出了气,虽则如今没有法力,记忆里隐约记得几个招式。她正要发作,脑子忽地又是一痛,她脚步一软,跪了下来。
再抬眸,眼神又变成那个习惯了漠然无声的人。
脑袋又被一颗石子狠狠砸中,她攥紧了手,一阵风悄然而起——
“不用去通知族长了。”忽地一个年迈的声音传来,几个孩子停住脚步动作,循声看去。
临殊顿住身子,亦用一双冷静的眸子看去。
为首的孩子嘲笑道:“杜老头,怎么是你啊。”
杜老头已是头发花白,身子佝偻。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衫,手中撑着一根破木拐杖,随着面容衰老,眼神却还是矍铄。他杵着拐杖走向这群孩子,“她是我的侄女,不是外族人,之前一直住在前面山里,这次下山给我送东西的。”
一个小孩儿笑嘻嘻道:“给你送馒头的?”
杜老头咳了咳,“馒头是我家的,锅里还剩着几个,你们想要可以去我家里……”
小孩打断他的话,“谁要吃你家的馒头,狗都不吃。”
又一个小孩儿忍不住道:“听说他最近新养了几只狗。”
“闭嘴!”谁关心他是不是养狗了!
反正杜老头在巫族里不受待见,他是巫族的耻辱,大人们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一见着他就躲,别沾了晦气。
杜老头搀扶起临殊,一个老得掉牙的老头,一个瘦得硌人的女孩,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看着倒像是一家人。
几个孩子不想再和杜老头扯上联系,连看也不愿再看临殊一眼,这才结伴离去。
杜老头打量过临殊,道:“你若是找不到去处,可以先跟着我。”话毕,他撑着拐杖往前面走去。
临殊也没犹豫,瞥了一眼地上被人踩脏踩烂的馒头,顺势跟着杜老头回家去。
院子外边新扎了绿竹护栏,干净简单。临殊随意扫了一眼杜老头,这才注意到他拐杖撑地时故意收敛了力气。
她随着杜老头进了屋,随后见人从灶房端出几个馒头出来,三只大小差不多的黄狗跟着杜老头身后,跳着窜着,见着临殊这个生人也不怕,围着两人团团转。
馒头被搁在桌上,杜老头指了指,对临殊道:“快趁热吃吧。”
90. (八十九)返老还童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杜老头问着安静啃馒头的临殊。
临殊一口馒头嚼了半天,随后慢慢抬头与之对望:“我叫临殊。我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里。”
杜老头顿了顿,一时了然。巫族中见过面的他都认识,临殊看着面生,一个人胆敢独身在村中游历,他猜她是外族人。
“许是船上失事,被浪打来的吧。”杜老头推测道。
巫族避世之地是一座小岛,她除了从海上来,再无别的路径。好在她是遇上了他,巫族人对外族人一向深恶痛绝,若是临殊被别的族人抓取,性命也难保。想到这里,他忽地自嘲笑道,自己也算是半个被抛弃的巫族人,与他待在一起,并没有多好。
临殊啃完了一个馒头,肚子终于是歇停了,便坐在一边发呆。地上的三只黄狗却是闹腾的,一只只直要往她身上扑,临殊眯眼瞧着黄狗,好奇它们怎会如此有活力,就算是对着生人好不吝啬。
杜老头见状,忍不住笑了笑。他忍不住说出黄狗的来历:“我前段时日进山里砍竹子,正好瞧见这三只黄狗崽子……”他想到当时场景,唏嘘一声:“母狗被人打断了背骨,拖着后半身,刚到窝边就丧了气,我瞧着可怜,所以把它们都带了回来……”
他一手撑在桌上,颇有些得意,“我听见族人说我逞能,但你看,它们如今可是活蹦乱跳的,瞧着就可喜。”
临殊忽地想到在少年院子边听说的话,她抬眸望向杜老头,“你的后代都死了吗?”
杜老头冷不丁别人这么一问,方才高涨的兴致全然跌下去,他眯眼瞧着临殊,也是奇怪,这么冒犯人的话,自她沉静的口中说出,他竟忍不住产生想倾诉的欲望。
他苦涩地笑了笑,回应她:“是啊。”
临殊没说话,但一双清澈水眸望着他,很明显是在等他继续说。
杜老头垂下头,一手摩挲着膝盖,缓缓道:“二十多年前,我和两个儿子一起出海打渔,结果突然刮大风,船翻了过去,两个儿子奋力救起了我,自己却都没了……孩子他娘知道后承受不住,也随人去了。”
临殊听着杜老头的话,眼皮眨了眨,她道:“村里人说你没能耐。”
杜老头一愣,倒没想到她已经听过别人的闲言碎语。他自己揭过这一茬,笑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一直都在,我也懒得解释。”
临殊耐了耐,随后又问道:“你不怕死?你年龄已经很大了。”
杜老头心道这姑娘问话真也不挑,逮着什么问什么,若是遇着脾性不好的,现如今早翻脸了。
他慈祥的眼神望着用爪子扒拉他的黄狗,“人能活一天是一天,我还有力气就能活,现如今有了大黄二黄和小黄,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临殊眼神转到黄狗身上,对上那亮汪汪的眼睛,面上无波无澜。
……
巫族族长家中,妇人看见疯跑回来的孩子,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脑袋,嗔怪道:“真是没个样儿,让你爹看见了,你又要被骂。”
这孩子正是先前一伙人中为首那个,对着母亲的指责吐了吐舌头,忙着就要爬上饭桌。
“去洗手!”妇人斥责道。
孩子不情不愿的洗了手,正好看见桌上的馒头,不由得想起方才撞见的那个女孩儿。他咽了咽口水,抓起馒头就开始啃。
族长这才上桌,瞪了自家孩子一眼,“不讲礼!若是让外人瞧见,该是丢脸了。”
孩子一面嘴里嚼着,一面忍不住抢白,两人只听得什么“……唔唔杜……唔外……”,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族长喝道:“才说了你,吃饭就吃饭!有什么话等饭后再说。”
孩子咽下一口馒头,嘟囔道,“我说杜老头好像藏了个外族人,不听算了,我还不说了……”
“你说什么?!”族长手里的筷子掉了半只,瞪着眼睛看向自己孩子。
人又啃了一大口馒头,“唔……你不是说……饭后再说吗……唔唔……”
族长一把扯过他嘴里的馒头,“你好好说,什么外族人?”
孩子被吓住,嘴里的馒头块将咽未咽,结果正好梗在喉咙间,“咳咳……!!”
“吓住孩子了!”妇人忙地倒过一杯茶水,递给孩子,“你慢点儿喝,别急。”
“什么别急!”族长大怒,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将筷子都震落到地上,这下连妇人和孩子都被吓住了。
巫族规矩,外族人不得入内,这可是会污染巫族血统的大事!
孩子好不容易用水将喉咙间的馒头冲服下去,这才战战兢兢道:“今天我和旺儿他们一块玩儿的时候,碰见个人……”他忙地觑看他爹,“好像是外族人,我们正要将她捆来的,没曾想遇到杜老头,他说是他家侄女,才从山上下来的。”
族长眉头拧成结,只道:“那杜老头本就是巫族的祸害,如今说什么侄女儿,怕就是唬人的!”说着,他立马起身,对孩子吩咐道:“你去把你周叔王叔都叫来,我们这就去杜老头家抓人!”
妇人紧紧攥着袖子,忍不住道:“万一真是他家侄女儿怎么办?”
族长眼神紧紧盯着窗外,“宁可错抓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不消片刻族长家就聚集了好一波人,男人们拿着绳子棍子连同下海捕鱼的铁叉,气势汹汹地忙赶往杜老头家,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攻城掠地一般。
族人们对杜老头早看不惯了,巫族人本就好青春、美仪容,杜老头却是个例外,占着村里最老的一个年纪,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妻子,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他的存在对崇尚血统纯净的巫族人来说无疑是一个膈应。
一伙人不到半炷香时间就赶到杜老头家,一个为首的青年一脚踢翻院边的青竹栏杆,冲里屋大叫道:
“杜老头,你出来!你是不是藏了外族人在家里?!”
“杜老头,你个老不死的,快给我出来!”
“杜老头!杜老头!!别躲在里面不吱声,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一伙人吵吵嚷嚷闹了半天,愣是一个没敢进院子。巫族崇尚禁忌,既是祸害的院子,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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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敢先靠近。
“你先进去。”一个中年男子对青年道。
“你怎么不先进去?”青年回瞪了一眼。
“你叫得最大声,你不先进谁先进?”中年男子毫不示弱。
“我……”
“别吵了!”族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们两个一起进。”族长都发话了,两人无奈,只好一起进去,刚踢开了篱笆小门,屋子门口忽地传来动静。
几人驻足,定定地盯着门口看,手里的棍棒鱼叉直直立着,生怕人出来看不到。
只是大门推开那一霎,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谁?”族长率先发问。
面前是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身材颀长,肩背挺立,比着方才门口叫嚷的青年还多几分气质。
青年眯了眯眼,勾唇笑道,“门口实在热闹,我看大家如此急切地找杜老头,我忙就出来……”
“你是杜老头?”篱笆边的青年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只拳头。
门口的人从容笑道:“诸位也可以叫我杜敏。”
他这么一说,众人倒都记起来了,杜老头的原名既是是杜敏。
只是如今模样,谁也不敢认。他们既没见过杜老头年轻模样,又对此番变化实在好奇。
族长皱眉看向他:“你……我们如何能相信你是杜老……杜敏?”让时间倒流、重铸容颜之术,他们只在古书上见过。
杜敏提了提袖子,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对面人:“族长年轻时候偷过我家的猪油,被我娘以为是贼人用菜刀对付……不知道族长屁股上的伤痕还在不在。”
族长:……
众人:……
杜敏又道:“李二少时偷爬我家后院的柚子树,跳下树时正好被柚子砸中了脑袋,晕了一天一夜,被人发现时只谎称是自己中暑晕倒……王天前年私自解了我家渔船出海打渔,结果一时迷了方向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若不是我船上还留有一些干粮,指不定你如今坟上的草有多高了……赵子……”
“够了够了!!”一伙人忙地喝停杜敏,这家伙专门揭个人的短处,谁还不是要脸面的呢?
青年涨红了脸,忙要对付杜敏道:“我们听说你家藏了……”
“你如今是怎么回事?”族长打断青年的话,定定地看向杜敏。
众人先是一愣,他们当然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然则族长另开话头,其中蹊跷也是一伙人都想知道的。
杜敏却道:“我碰见下山寻我的侄女儿,她给我送来林间一种蘑菇,意外返老还童了。”
“什么蘑菇?”旁的人急切问道。
杜敏摇摇头,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以为是可以滋养身体的,怕我太老活得没营养,哪里会想到竟然有如此功效……”
族长半信半疑地看着杜敏,只觉他的话听来奇怪。旁边的人却耐不住了,忙道:能不能让你侄女儿再带我们去林子里,找找那种蘑菇?”
杜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91. (九十)求神许愿
正说着,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人,众人目光倏忽间望过去,瘦弱的女孩已经简单梳洗过一番,干净清冷的眼神直白地望向篱笆外的人。
“你就是杜老……杜敏的侄女儿?”族长将人打量过一番,身量尚小,虽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姿,一双眼睛却静若深潭。
临殊不说话。气氛也莫名就压抑下来,只临殊毫不在意,旁余的人都藏着千百种心思。
正在这时,一声童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爹,就是她,杜老头藏起来的外族人!”
族长忙地瞪了一眼身后,自家孩子刚费劲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指着临殊大叫道。然则眼神一转,落到杜敏身上,他忽地一惊,“她旁边的人我怎么没见过?杜老头莫不是藏了两个外族人?”
族长气得怒敲了孩子一头爆栗,“你给我到后面去,别乱说话!”
“爹!”孩子委屈地望着族长,被人拉到后面。
族长对杜敏抱拳道:“恕罪恕罪,是我教子无方,让大家见笑了。”
杜敏扫了一眼后面的孩子,但笑不语。
一行人见临殊气质不凡,一双眼睛望进去仿佛潜藏着魔力一般,只让人心生膜拜之感。他们大抵猜着些什么,此番也不好言说,只暗藏着心思。
众人没再提一句有关此行的目的,杜敏也顺势揭过。
此间的吵闹暂时歇了下去,只方才浩浩荡荡一群人拿棍动刀的,如今一伙人又静悄悄地回去,看来属实有些好笑。
杜敏屋中,他看着坐在凳子上抚摸黄狗的临殊,原本轻松的神情,此番有些紧张。
谁能想到,他的一时好心,竟然意外救下一个小神仙呢。
黄狗难得遇上一个愿意与它们玩儿的人,格外热烈,吐着湿润舌头要去舔临殊,被她忽地收身,黄狗扑了个空。
临殊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黄狗。
杜敏道:“你要不要出去躲上一躲,他们如今知晓这番情状,指不定又要搞什么事情。”
临殊抬眸看向杜敏,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杜敏看她一副不知人世的模样,心下又沉重几分。这个小神仙有着满足人欲望的本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只怕要起乱子。
临殊对杜敏的担忧无知无觉,她对一切都是淡漠的,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她的眼。正在这时候,临殊忽地转头向门外。
杜敏皱眉,正在开门出去看看,门口已然传来敲门声。
“杜敏兄,你在家吗?”打开门看,正是先前那个青年。一伙人这才离开多久,他借口有事脱离众人,忙地又折转回来。
杜敏面色不善,将人看了几遭,“你这是……?”
青年嘿嘿一笑,还没等杜敏反应,已经从半开的门隙间挤身进来。三只黄狗闻到生人的气息,转身对准他高声狂吠,吓得进门的青年两腿战战,连忙贴紧了门。
“你的狗……”青年一副为难的模样,望了望杜敏。
临殊略有些意外,原来这黄狗竟不是看上去那么好相与的,只是对人不对事。
杜敏敛眉扫了青年一眼,随后将三只黄狗唤回灶房。青年忙抱拳对杜敏道:“还请杜兄看好这三只畜……黄狗,我有事想要找你……侄女儿。”随即,他巴巴地看向临殊。
临殊瞧着面前人的作态,什么话也没说。房室之中一时安静,临殊自是不在意,青年却有些耐不住了,临殊看过来的眼神清冷,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青年脸上慢慢冒出汗来。
杜敏拴好了黄狗,走到堂屋中,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青年心里纠结半晌,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看向杜敏:“你侄女……是不是有什么法力啊?”
杜敏乜斜他一眼,嘴唇紧抿,正要说话,青年忙又道:“我看她气质不凡,定是什么神人……能不能……”他眨眨眼,嘿嘿笑着,又搓了搓手。
杜敏冷了眼色,“你想多了,她不过是个普通人。”
青年一听这话,知道杜敏是拒绝了他,脸色忙地一变:“你这人这么这样!”他原本勾着的身子忽地一下挺直,瞪着杜敏,“你别给我装蒜,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拒绝我,你莫不是想要独占人……”
杜敏眼一横,指了指大门:“出去!”
青年咬紧了牙,攥紧了一双手:“你!!”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这么维护她,难道这人是个妖怪……”
话音刚落,杜敏气得一个拳头猛地砸向青年,将人打翻在地。青年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脸:“我要去告发你……你在家里藏着妖怪……”
杜敏揪着人胸前衣襟,准备又要再给人一拳,临殊忽地发了话,她泠泠的声音好似玉磬一般,
“你想要什么?”
旁边的杜敏愣然看向临殊,地上的青年也是一愣,随后沾血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多谢神女……多谢神女……”
一面说着,青年一面跪伏在临殊面前,双手合掌,眼巴巴地望着临殊。
临殊眼无波澜,嘴唇轻动:“你想要什么?”
青年咽下一口水,想了半晌,随后道:“我……我想要万两黄金……我想要妻妾成群……我想要加官进爵……”
“呵”一旁的杜敏忍不住冷笑一声。
临殊没说话,只定定地盯着青年看,她淡色的瞳孔中仿佛潜藏着一汪深潭,只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忽地发话道:“只许一个。”
青年瞬时从迷幻中清醒,摇了摇头,心中闪过一丝惘然。他眨了眨眼,垂头思索着。
黄金是很重要的……黄金能买妻妾、能买官爵……钱财才是根源。
杜敏忍不住提醒他,“巫族避世于此,你所求的不过都是虚妄。”
青年却被这话刺激到,回瞪了杜敏一眼:“我早受够这里了!我要出岛去!!”
杜敏皱眉,青年却不等杜敏再说,先截住他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巫族禁忌,我可不想再做什么巫族了,祖先的话只能骗骗老实人,谁愿意听谁听!”
杜敏见人如此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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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也不愿再说什么。
临殊道:“你回家去,你想要的都会有。”
青年闻言一喜,忙地就砰砰磕头,“多谢神女、多谢神女……”话毕,他笑得闭不拢嘴,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赶。
杜敏眼瞧着这一切,忍不住心生担忧:“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好?”
临殊意外地看向杜敏。她先前见这个人因寿命有限而遗憾,故而让他重返青春,如今他却说,满足人的欲望是不好的。
她道:“难道你后悔现在的模样了吗?”
杜敏一怔,下意识道:“不后悔。”他忍不住张开双手,细长白皙的一双手不再干枯、他的眼神也不再浑浊、他的腰背挺立不再佝偻、他整个肉身是再一次的重造。
他怎会后悔呢?
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同青年的欲望得到满足,是一样的。
……
天日晴朗,少年正卧在院中树上读书。虽则巫族在岛上避世,但大部分人家还是会让孩子读书。
少年一条腿半靠着另一条腿,阳光从树荫间疏漏下来,斑驳树影摇晃得他起了困意,树下的爹娘正在削着青竹编织东西。
妇人道:“听说村头的王青从家里挖出几罐金子,如今正找人订船,要去岛外过活呢。”
男人有些不屑道:“王青那是仗着自己年轻,什么金子银子的,多半是唬人的,他就是耐不住这岛上寂寞,要去外面找乐子。”
妇人停下手中动作,道:“他们说王青那事是真的,好像是从杜老头家求了神……还有,杜老头变年轻了,说也是因着家里的那尊神呢。”
男人随口问道:“什么神?”
妇人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在外面捡的。”
男人嗤笑一声:“神能外面捡到?”他瞥了妇人一眼:“我们巫族人血统纯净,你可别去信什么乱七八糟的神,要让族长知道,早晚把你血祭祖先!”
妇人被这么一吓,收了要继续说的心思,虽然那些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但他们家地处村边,平时里大伙无事也不多往来,也就歇了看热闹的心思。
少年听着树下爹娘的絮叨,脑海中起了些朦胧的想法。他忽地想起前几日送馒头的那个女孩,听说最后是被杜老头捡了回去。
杜老头又变年轻了……?
那神又是怎么回事……?
脑子里迷迷糊糊,睡意渐浓。他终于忍不住闭了眼,手里半举的书掉落在胸前。少年在树上睡得有些不舒服,忍不住一个翻身——
“啪”的一道重物落地声,男人女人吓了一跳,忙循声看去:
“你这贼孩儿,让你看书你在树上睡觉,倒没给你摔死是好呢!!”
妇人心疼地将少年抱住,瞧了男人一眼:“别说了,我看孩子都摔晕过去了,先看看人有没有事儿……”
被人摇晃着肩膀,耳边是妇人焦急的关切声,再边上还有一个男人在叫骂,他眨了眨模糊的双眼,渐渐醒神——
这是哪儿?临殊呢?
92. (九十一)无边神力
程仙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意识是清晰的,周遭的情景却是莫名的。
他还记得自经历轮回灯后,他来到一处虚无之所,明明该同他一处的临殊却没了踪迹。他想尽一切办法也出不了幻境,最后只好打碎轮回灯。
灯油四溅的那一瞬,程仙只觉自己的意识又一次被迫抽离,等他再睁眼之时,便是眼前的场景了。
“孩儿,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摔坏?”眼前的妇人急出了泪花,双手抓着程仙的肩不住摇晃,把他原本还清晰的脑子,摇得又混沌起来。
程仙皱眉欲推开妇人的手,用力的那一瞬,恍然觉得这具身体的陌生。
“别晃了,再晃人本来没事也被你晃出事儿来。”男人实在看不惯妇人的焦急,忍不住道。
程仙缓了缓气,抬眸看了看妇人,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男人。
夫妻两人眼见程仙眼神陌生,心道不好,男人蹲下身子正要拍他肩,道,“你这小子怎么回事?”
程仙一手打开男人的手,冷声道:“你们……是谁?”
妇人一听这话忙地慌了神,转头看向男人:“他爹啊,我看孩子身子没事儿,脑子怕是摔坏了!都不记得我们了!!”
程仙依着这话心中计量几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身板,小麦色的皮肤,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他忙地起身往屋中走去。
“你干嘛?”男人喝道。
程仙对这屋子全没印象,只凭着一股莫名的模糊记忆乱走,终于是找到了一面镜子。
青涩稚嫩的脸庞,倒是与他的少年模样别无二致,只是受这里环境的影响,人长得黑了些,身量还还未长全。
他这是被打碎的灯又带到了哪里?
临殊呢?临殊也在这里吗?
眉头紧锁,他凝神思考着这一切,忽地被一巴掌扇了个踉跄。
程仙稳住身子,朝面前的男人瞪去,狠厉的双眼倒是将人吓了一跳,男人搓了搓了手掌,心道自己也没用几成力气。他强作镇定,呵斥道:
“让你好好读书你给我睡觉,睡觉也不好好睡,爬到树上睡,现在又一副犯癔症的模样,当真是把脑子摔坏了不是?!”
程仙捂住自己被扇的脸,垂眸将男人的话想过,按捺下心中懑愤。
“你打孩子做什么,他才醒过来。”妇人进屋揽住程仙的肩,对男人责怪道。
“不打他记不起事儿来。”男人骂道。
程仙默了半晌,只等到男人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缓缓道:“我头有些痛,好像摔到脑袋了……有些记不起事……”
妇人一听这话,又忍不住要哭,硬生生被男人止住,“你把你的眼泪给我收了……不就是摔到脑子了吗,等他缓缓,没多久就想起来了。”
程仙眼神余光将面前夫妻扫了一眼,没再说话。
……
杜敏是没想到,自那青年回去后不久,来家里找临殊的人越来越多了。
村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一方面,众人明面上都谈论着杜敏家中神女的不可信,巫族有巫族的信仰,不可违背祖先的规矩、不可冒犯祖先的威严……另一方面,来杜敏家里找临殊的人络绎不绝,只是众人不便多露面,来者只在外边随便游荡,等到前一个出了房门,后一个人忙地跟上前去,只说找杜敏唠嗑。
虽则众人口上说着临殊存在的怪异,却没一个人去族长那里检举。
杜敏站在堂屋边上,冷眼瞧着一切,进门的人提着红纸包裹的肉干礼品,先将那礼品放在堂下桌边,再是跪在堂前,一双眼里满是祈求之色,双手合掌,磕了几个响头。
他眼神又落到那礼品堆放之处,红纸包裹的肉干不必说,还有一坛坛自家舍不得喝的酒,被捆绑在地上的鸡鸭,才打上的鲜鱼,各种果蔬……杜敏实在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流传开来的。
临殊可以满足人的愿望是不假,但她从未要人献礼,甚至可以说,她从未对前来许愿的人要求过一切。
她只是坐在堂前,淡漠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无情无欲的声音响在耳边:
“你想要什么?”
有时候杜敏也不禁怀疑,临殊的存在到底是真是假。这一切是不是他寿数将尽时回光返照的幻梦。
来人道:“我妻子生了重病,族长说治不好了,求神女显灵。”那人一面祈求一面磕头,他磕头磕得用力,不过几下额头上已经显露红印。
临殊仍旧是淡漠的神情,不管来求愿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管他们所求为何,临殊最后只是淡淡回应一句:
“你想要的会实现的,你回去吧。”
来人面上一喜,忙地磕头致谢,“多谢神女,多谢神女……”
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临殊接见人的时间有限,外面游荡的人见杜敏关了大门,便是知道,临殊暂且不见人了。
杜敏见堂上的临殊变换了眼神,知晓她又是暂时“神力不济”。
临殊捂着剧痛的额头,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往她脑袋里面涌,她被迫看着一幕幕画面在她眼前掠过——
感叹寿数无常的老人,求财的青年,不孕的妇人,失明的男人,为重病妻子祈求的丈夫……她眉头紧锁,手紧紧扭着袖子制住颤抖的身体,脑海中又不断浮现他们愿望达成的情景……青春、财富、后代、光明、康健……笑声似银铃一般萦绕在她的耳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明明是与她无关的人与事……
“神女,你可还好?”杜敏跪身在她面前,有些无措地问道。
临殊替人满足愿望后没多久便会出现一次这样的情景,她看人的眼神里带着茫然与压抑的痛苦,有时候会不记得自己才做过的事情。
杜敏叹了口气,“你别再为他们耗费神力了。”
临殊撑在椅子扶手上,余光扫过堂下快堆成山的礼品,她愣了愣神,这才看向杜敏:“我……又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杜敏点了点头。
临殊一时哑然。她意识渐渐回笼,终于是想起了一些东西。
经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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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提醒,她大约猜着,在如今的这具身体里,藏着另外一个临殊不认识的魂灵。
那具魂灵好似无情无欲的谪仙,不仅拥有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而且还享有临殊无法触碰的神力。
这是有违天道的……临殊在想清楚这一切后产生了第一个想法。
只是如今她这个魂灵的出现,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不仅无法阻止这一切,还被迫亲历着这一切。
究竟是谁……临殊咬牙。她抬头看向天空,只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那未知的一切想要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可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是轮回灯……
脑中又是一阵剧痛,临殊身子一震,一双手紧紧抓着把手,再一次垂眸。
“神女?”杜敏看她这幅模样,当真是被吓了一跳。
临殊闻声看向他,又恢复成那个眼波平静掌握无边神力的神。她淡漠的声音让杜敏听来只觉不敢靠近,他忍不住后退,听临殊道:
“让下一个人进来。”
门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人是族长。
杜敏看见族长时候心下一惊,那些一直以来的祖宗之言、先祖之法不由得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他们从小便被教导的东西,如今早已深入骨血。
他们只能信奉巫族先祖,听循惯例,避世而虔信。
只是执行与否,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杜敏还是忍不住道:“族长,别的人且算了,依你的身份,你不该过来的。”
族长瞪了杜敏一眼:“你既已享过福祉,多余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杜敏被他一噎,只好作罢。
“你想要什么?”临殊不管他们之间的纠葛,淡色眼眸注视着堂前的人。
族长见着临殊还有些无措,虽则听周围人说过求愿一事十分容易,他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他依照外面说的惯例,将家中的两枚银铃放在堂下桌边。
杜敏认识那东西,皱眉提醒道:“这是巫族传承之物,你怎能……”
“你别多事。”族长呵斥杜敏一句。
外边都在流传,向神女献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神女会更高兴,他们的愿望也更容易达成。
族长心中叹了一口气,双手拜在临殊面前,虔诚地磕了一个头:“神女显灵,我要祈求,让巫族人享有无边的寿命。”
杜敏惊讶地看向族长,一时间心情复杂。临殊接见过许多人,他们所求之物,或为财物或为权势,或为亲人或为自己,但没有一个人为巫族求过。
无边的寿命……这便是巫族人的独特之处吗?
钱财权势终为身外之物,亲人朋友也终会远离自己,只有无边的寿命是自己的。
他们或不能成神,但终究不再只是普通人了。
但临殊真的能实现这个愿望吗?他虽也亲自经历过她的神力,但族长求的是整个巫族。
临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道:“你回去吧,你想要求的会实现的。”
93. (九十二)馒头祸害
一天的求愿暂时告停,杜敏用堂下供奉的礼品做了满桌饭菜,反正摆在那儿也是浪费。
临殊对着琳琅满目的事物并无兴趣,仍旧只是啃着手里的白馒头。
杜敏指了指洋溢着热气的汤菜,道:“你若是不想吃这些,你跟我说,我去做你想吃的。”
临殊连看也没看杜敏一眼,只像是个木偶一般嚼着嘴里的馒头。
杜敏有些尴尬,只好也陪着临殊啃馒头,但摆满了香气扑鼻的各色食物,哪里还咽得下馒头这等无味之物。
临殊吃得慢,等到终于吃完一个馒头,她忽地站起身要出门。
杜敏有些意外,临殊是被海浪带到这岛上的,除了他再不认识别的人,她出门去做什么?
他看了看外边天色,太阳已经要落下去了,夜里岛上的风大,再说她如今又被众人觊觎,难保不会出意外。
“你要去哪里?明天白天再出门吧,到时候我陪你。”
临殊没应声,对杜敏的话置若罔闻,推开门就要出去。
“诶——”杜敏无奈,只好随她一起。
“你要去哪里?”杜敏随手将房门拢上,跟在临殊身后问道。
临殊没应声,只抬脚往前面走。她看着好似没有一个目的,但眼神却又夹杂了几分执拗,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杜敏又问道:“你是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觉得有些奇怪,神女明明有着强大的法力,想要找什么东西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但见人如今情形,却好似海面上漂泊无依的小舟。
“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或许能知道呢……”
临殊忽地驻足,转头望了他一眼,仍旧是淡漠的眸子:“……馒头。”
馒头?
杜敏当真是想对这祖宗磕头了。她方才不是才啃过一个馒头吗?
“你刚刚……”话还没说完,拐角忽地窜出一个人,来人走得急切,加上天色暗淡,一转身两个撞在一起,瘦小的临殊被人撞到在地。
“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啊!”杜敏忙将临殊扶起来,他瞥了一眼那人,是村头程家的儿子。
少年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眼神随意扫了两人一眼,一个年轻人一个女孩,他没在意,爬起身来继续往前面走。
程仙心中藏着事,脚步走得急,左右张望只如走马观花。自从树上摔下那一回,家中夫妻两个说他脑子摔坏了,将他看得紧不准他出门,只说什么怕他冒犯了巫族的禁忌。
好不容易今天逃出来一回,他在村里找了半天,遇人也不敢多问事情,愣是没发现临殊的半点迹象。
只听说村里有个什么神,好像能满足人的愿望。他原本对这设立各种禁忌信仰的巫族都有些避讳,如今看来,似乎只能去找那什么神碰碰运气。
临殊被杜敏扶了起来,他焦急地问道:“神女……你还好吗,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临殊眉头轻皱,眼看着程仙的背影渐渐消匿在黑暗中。
两人来到海边,太阳完全落下去,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宽阔无比的海面上银光闪闪。
海风携带来咸湿气味,临殊的衣衫被海风吹起,她全无顾忌,只沿着海岸一路走。
“你到底要找什么?”杜敏跟她走了好一会儿,见她步子越发随意,实在忍不住问道。
临殊仍是不答话,杜敏扫了一眼前面,忽地拉住她的手,“别往前了,那边都是尖锐锋利的礁石,再说已经涨潮了……”
临殊停住脚步,眼神望向一处。杜敏的目光循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潮水打落的一处礁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浪花拂动。
他皱了皱眉,又细细地看了看,忽地心下一惊,那分明是个人身!
“你在这儿等着我。”杜敏按着临殊的肩膀提醒她一声,随后往礁石边奔去,礁石坎坷不平,加上翻涌的潮水湿滑,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去到那处,等他靠近,海岸边的人早已没有了挣扎,看来是死了多时了。
他阖眼叹息一口气,随后将尸体往礁石上拖,然后才拂开沾在他面容上的凌乱的发丝。
杜敏一时讶然,猛地望向临殊——
这具尸体……是先前求财的青年。
“他们在那儿!!”岸边传来人声喧嚣,杜敏心中不安,只好丢下尸体朝临殊赶去,只是还没等他赶到,一伙人举着火把已将临殊团团围住,杜敏正要说明身份,看到他的人群立即逮捕了他,反剪他双手,将他与临殊分开。
“你们做什么?”杜敏迅速打量过众人,发现都是一些熟面孔,有的人今天还来他家里求见过临殊。
一个中年男人一脚将临殊踩倒在地,杜敏挣扎着要去救临殊,很快也被其他人按跪在地上。
“说!你究竟是什么妖孽!你将我屋里女人怎么了?!”临殊嘶痛一声,慢慢支着身子起来,仍是被人按压在地上。
杜敏认出这是先前为家里重病的女人求愿的人,听说他妻子在他求愿后的第二天身子就完全好了,杜敏瞪着他大叫道:“神女不是让你如愿了吗,你这厮怎么恩将仇报!”
男人回望向杜敏,眼里带着愤怒:“治好……”他忽地一拳打向杜敏面门,咬牙切齿道:“我女人上吊自尽了!!”他手指着临殊,怨恨的眼神仿佛死潭中的淤泥,口水喷了杜敏一脸,“这人就是个祸害!祸害!!!”
杜敏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他忙道:“那一定是意外,你凭什么怪到神女身上,若不是神女,你妻子还不是重病在床……”
旁边一个壮汉忽然揪住杜敏的衣襟,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她若不是祸害,孙六怎会横死林中!”
孙六……?
杜敏再一次愣神,口中咂了咂,回忆起来。孙六便是先前向临殊求愿,恢复双眼光明的人。他幼时喜在林中游玩,意外掉下高坡后摔坏了眼睛,此番祈求之后也是第二天就重获光明,随即在野林中待了两天两夜。
杜敏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道:“孙六自己夜不归家在林中游荡,这关别人什么事。”
“那王青呢?”人群中忽地又窜出一个人,指着礁石上的尸体。众人又是一惊,有人忍不住道:“他不是从家中挖出几罐金子后,找船出海去了吗……?”
先前愤怒的男人正好抓住这个话头,“找她求愿的人都遭了祸事,她不是妖孽灾星是什么?把她抓起来,献祭祖先,告慰亡灵!!”
“献祭!”
“献祭!!”
杜敏挣扎半晌没有结果,他急道:“你们不能这样!”他吞了吞口水,喊道:“是你们主动找人求愿的,这不关她的事……再说,不是所有人都遭了祸事啊!”
众人被杜敏这一说,几人生出犹豫,那丧妻的男子却恨恨道:“谁知道他们不是已经祸到临头了?”
“至少我没有事!”杜敏反驳道。
男人险些将牙咬碎:“那你亦是与她同谋的祸害!”话毕,男人反绑杜敏的胳膊,揪着他往村里走。
“族长……”杜敏双手失了力气,正要说族长也向临殊求过愿,又怕此事闹出后更惹得众人慌张,只好闭了话头。
临殊双脚已被那男子踢折,一时走不了路。两人挟着她的双手,将人往村里拖去。
从始至终,临殊一言未发,仿佛局外人一般,只淡漠的眼神将一众人都扫入眼底。
路上,一个人恐惧地问道:“我几天前也去为我娘求愿过,第二天她病就好了……你妻子是怎么走的啊……”
那丧妻的男子闻言,又忍不住捶了捶胸口,哭道:“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想不通……”
背后忽地有人道:“你妻子病好后,你又打人没?”
男人忙地敛了神情,“什么叫打人?我不过是说教她,女人做不好事情不该被说教吗?”
众人唏嘘一回,也没放在心上。
杜敏一时了然,许是那女人先前就一直受丈夫虐待才卧病在床,不曾想好了身子还遭虐待,这才寻了死罢。
他压抑了呼吸,正好几人走到一处暗影角落,他忽然便扭转了身子狠咬了男人一口,男人吃痛一脚踹开杜敏,众人本就心里不安,被这动静一吓全然丢了章法,杜敏顺势爬起来撞翻抓着临殊的两人,抱着临殊就往海边跑。
“这狗东西!”男人捂着别杜敏撕咬的手臂,只冲周围人叫道:“别让他俩跑了,抓起来!”
几人忙地追捕而去。
这边动静闹得大,程仙正好路过,远远瞧着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瘦小身板的女孩往海边逃去,也不知是什么惹到这几个村里人。
他不禁驻足看去,视线正好与那女孩望过来的眼神相对,只是天太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正在思索要不要过去时,耳朵忽地一痛,他一手捂着耳朵痛叫出声。
“你这死孩子,脑子不好还到处跑,真不怕犯人忌讳,给我回家去!”妇人揪着他的耳朵教训道。
“放放放手——”程仙扯开妇人的手,揉了揉自己耳朵,余光又转回海边。
“你小子当真是脑子摔傻了不是!”少年的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一巴掌狠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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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等程仙说什么,男人瞧了一眼远处的闹腾,扯着程仙的胳膊就往家里走。
……
“抓住他俩!”眼看杜敏抱着临殊越跑越远,后面的人似乎要跟丢的趋势,杜敏心里急得跟开水漏了锅一般。他张望了一番,看着两人跑路的方向,忽地生出一个计量。
杜敏的双手先前被男人折过,抱着临殊在坎坷的礁石上奔逃,实在有些吃力。也多亏如今是他最年轻力壮的时候,加上他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后面的人都久,也算是熟路了。他咬着牙奋力跑了许久,大喘着气往后瞥了一眼,一群人支着膝盖,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临殊被颠得有些难受,眉眼一皱,一时间转换了神情。等她再抬眼间,只觉两只膝盖仿佛扎针一般痛,忍不住嘶气。
听着怀里人出声,杜敏扫了她一眼,焦急道:“你不会现在丧失神力了吧?”
方才被抓之时,他就该让她使力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他忙着辩解去了,忘了这一茬。
“呼……呼……”他暂时松懈了脚步,临殊痛得汗水直冒,阖眼强忍了一番,问道:“你是谁……我的腿……这是什么回事?”
后面的叫喊声紧追不舍,杜敏此番来不及解释,只道:“还请你快些恢复神力,要不然我们俩都完了……”
“什么意思……?”临殊实在迷惑,忍不住还要再问,余光瞥见前方动静,忽然大叫一声——
“唔”一声闷响,临殊面上被溅出一道血红,人随着杜敏的倒地而摔在地上。
礁石尖锐,临殊落在地上被砸了个狠力,只是她如今还顾不了身上的痛,眼前是杜敏的尸体,一根锋利的鱼叉刺穿了杜敏的脖颈,血液汩汩往外淌着,很快将周遭的礁石海潮染红。
还不等临殊发话,男人丢了鱼叉,一把掐住临殊的脖子。
她如今身板瘦小,脖颈更是脆弱易折,男人下力一捏,她便呼吸不过来。
“你这祸害,让你去祠堂也是玷污了巫族的地方,不如就在这里把你解决了。”说着,男人又加重了力气。
“等等,你就这么把她杀了,万一她诅咒我们怎么办?别忘了,这人可是会咒术的。”后面赶上的人要制止男人的动作。
男人歇了力气,倒似真的在考虑这一事。
临殊捂着自己脖子,不住咳嗽,眼中泛着泪花,将周围的人都看了一遭。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记忆,加杜敏的死,更是刺激得她头痛。
“可是带她去祠堂,我们的事不都暴露了吗?”又一个人说道。
是啊,巫族人只该信任自己的祖先……这小女子的出现,属实是坏了规矩。
临殊听着这话,脑海中浮现一些画面,眼前的场景好似又回到了杜敏家中,周围商量的人一个个跪在她面前,只虔诚地祈祷着。
然不过一瞬,她又落回现实,一群人如今只在商量要如何处死她。
男人捏了捏拳头,道:“不能让我们的事传出去,这小孽物一定要死在外面。”
临殊全身没了力气,只茫茫然望着男人的眼睛,她忽地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不止是这个男人,眼前的这一群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都生着一模一样的心。
她满足了这些人的欲望,可是到头来,他们全都要杀死她。
脑袋又开始剧痛,只是与往常不同了,此时的她意识格外清晰,一切的感知似乎都在告诉她,她就是这具肉身的主人……耳边传来海风呼啸的声音,还有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们都该死……”
“这就是你修的道……”
“唔……”临殊此刻无比想逃离这具身体,只想回归之前那种混沌之中,她不要清醒——
“砰”一声响,随后又是“砰”“砰”几声响,临殊慢慢倒身在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颠倒……有什么东西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流淌,湿热的、腥味……
男人丢了手里的石块,嫌弃地看着临殊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扯着身上的衣襟擦了擦手,哕吐一声:“真是晦气。”
“把她的尸体丢到海里,海浪一冲,什么都没了。”
几人随即行事,只见远处“轰”的一声溅出水花,随后浪潮翻涌,再没有一点人的痕迹。
月光静静地照在礁石上,只是随着潮水高涨,原本的红色消去,只有暗流。
等到月光也消散了,浪潮仿佛被驯化了般,全都轻悄悄,一阵庞大的莫名的雾气笼罩了全部。
94. (九十三)雾中阴物
海边的村庄陷入了沉睡,海雾如轻纱一般轻飘飘地罩住一切。
族长在睡梦中十分不安稳,额头冒出细汗,心里也被莫名的东西揪着,难以释怀。
梦中是一处高台,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猎猎的风吹得他身形不稳,天光绚烂,没有一片云的遮挡,白辣辣地给人逼出眼泪来。
他一手高挡在眼前,耳边忽地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
“是你要为巫族求长寿之术?”
说话间,眼前已然出现一个身影,晦暗的影子看不清具体模样,只仿佛人身周遭的黑雾被来往的风吹散,但影子始终不变。
面上生出欣喜之色,族长下意识便跪向黑影,“神……”
黑影似笑非笑,无形地威压迫人臣服,但心中的渴望却又诱人窥视,族长只觉自己意识快要分裂一般,他心神颤动,再一次磕头在地。
巫族只该信仰自己的祖先,这是所有巫族人都信奉的原则,他身为族长更是深明这个道理,纵使有求于人,也不该如此卑微。
但此时的他再也想不了许多了,他所有的理智都被面前的神抽离,此番他只为一种欲求而臣服。
“我答应你。”
族长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但他仍旧是不敢抬头,只听面前黑影继续吩咐道:
“明日你带领所有巫族人离开这个岛,大海会指引你们方向。”
“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话一出口忙又生出后怕,他似乎不该过问神的安排。
黑影却并不在意,只道:“永寿乡——”
永寿乡……族长默不作声地咂着这三个字,内心已经满溢出一种安慰。
黑影继续道:“去往永寿乡……举办浴神节……勿念尘世事……”
这几句话在族长耳边不断萦绕,仿佛僧人头上的戒疤烙印在他心间,他口中也下意识念叨着这几句,此时脑海里再容不下别的事情,只有神的告诫。
去往永寿乡……去往永寿乡……
族长忍不住对自己提醒了几番,又听黑影忽地加重了语气,
“此事需尽快,明早必须离岛。若有不从者,便是神的弃子!”
话音刚落,族长随即从梦中惊醒,睁眼瞧着屋里的黑暗,嘴里下意识念着:“去往永寿乡。”
旁边的妻子被族长的动静吵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看向族长,“你怎的了?”
族长吞了吞口水,定定地看向身边人:“去往永寿乡。”
“什么意思?”妻子对族长的话感到疑惑,“你做噩梦了?”
族长闻言皱眉,呵斥道:“别乱说话,这是神的告示。”
妻子还是不解,只是她一向听从丈夫的,见他不欲解释,也就闭了话头。
族长连忙起身,又推了推妻子,“去把村里人都叫起来,”他瞧了一眼窗外,“天亮了,有事要办。”
……
一族人陆陆续续来到海边,对族长的话都只觉莫名其妙。
正如梦中的神所言,船只已然备好,只等人上去了。
有人问道:“族长,怎么走得这么急?你先前也未同我们商量过。”
族长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严肃道:“先祖亡灵梦中传话,让我们坐船离岛。”
“先祖传话?”众人原本还疑惑的模样,如今全都又变换了面孔,一副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先祖终于是想起他们了。
自他们出生之时便被告诫,先祖是飞升的神,只有听从先祖的告诫,他们才能继承巫族的巫力。
他们遵从祖制,在这座荒芜的小岛上避世许多年,久到他们都忍不住一次次扼杀心中的怨念,久到从希望到淡忘。
期间也有无数人想过离岛,但一旦离岛,他们便再不是巫族人了。
如今,却是先祖让全体人离岛去。
族长将聚集的巫族人都扫了一眼,厉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底下有人为难道:“还没……”
他们被族长吩咐去通知村里所有巫族人,彼时正是破晓时分,大部分人还在床上睡觉,但还有一些人家,房屋里面空着,问了邻居下落,只说是上半夜里出门去,就再也没听到回来的动静。
无奈,他们只好先返归海边。
族长听了下面人汇报,皱了皱眉头,想起梦中神的最后一句话:若有不从者,便是神的弃子……
或许那时候神便已在告诉他,有些事情,注定是要有牺牲的?
他垂眸半晌,眼睛看向海边,今日本该是个晴日,只不知为何,海面上的大雾弥漫,朦朦胧胧间,一种诱惑好似钩子一般扯着他的心。
族长没在犹豫,下令道:“不管他们了,我们必须即刻启程。”
“这会不会不太好?”有人问。
族长冷觑他一眼:“这是先祖的命令。”
“先祖让我们去哪里?”有人又问。
族长默了默,随后缓缓道:“永寿乡。”
永寿乡……?!
昏迷中的临殊一时听闻这话,终于是生出些许意识来。肉身四肢已然麻木,她恍惚了好一会,终于才慢慢爬起身来。
身下是水雾弥漫的虚无,她下意识伸手往下探去,只摸得一手湿润。
她愣了愣,过了半晌才觉悟,自己这是在云层之上?
临殊揉了揉额头,脑袋昏涨,意识破碎,记忆断裂成碎片。
然不等她再思索,下面的动静又一次吸引了她——
云层之下,大雾之中,海上的船队随着海浪漂行,船上的人如今已没有了最初的欣喜,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惶恐和担忧。但祖先的话,没有人敢质疑。
船上的气氛莫名压抑,船尾一对夫妇隐隐约约的哭声更是扰人。
“我说程爹,你们别哭了,哭得让人心烦。”有人抱怨道。
那男人压抑了悲伤,长长地叹息一口气,随后又安慰着身边的妇人:“别哭了……”
那妇人眼泪汪汪地望向男人:“我儿怎的就没了呢……”
旁边又一个中年人不耐烦地怼了一句:“死的人多了去了,昨夜海边就溺了几具尸体,要是都哭,那可哭不过来。”
临殊听着这话忽然一滞,看着底下的一切,她不由得想起些什么,昨夜……双腿隐隐生出剧痛,她忙地看去,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并没有一点伤口。
可她记得自己被人踢折了腿,她下意识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若是依照记忆,这里也该有伤口……她昨夜生生被人用石块砸死了!!
脑中混乱不堪,剧痛再一次来袭,她捂着自己脑袋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如今这副模样,我看着都有些嫌弃了。”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临殊愣了愣,睁开看着周遭,水雾弥漫的一切,她忽地阖眼放轻了呼吸——
有什么东西在她记忆里复苏,这种熟悉的感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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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开始纠缠她的阴物。
她倏忽睁眼,支着身子坐起来,环视着周遭一切。脑海中的痛还未消停,额间汗湿了头发,她强行压抑着不断生涌的剧痛,细细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呼吸轻微,每一次的起伏都被人觊觎。
“你是谁?”临殊狠掐着手掌,□□的痛让她清醒几分。
那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个方向都在,又每一个方向都不在。对方笑嘻嘻道:“你终于是想起我了……临殊上神。”
上神……那这便不是劫数。临殊皱眉,下意识掐了一道法诀,再一个转身之间,法诀往身侧方向甩去。
她到底是敏锐的,虽则对方隐匿了方向,仍是被她找出蛛丝马迹,海面炸出扑天的浪花,细听之下隐着对方的一声气哼。
“我劝你别搞这么大动静,”对方冷声道:“下面可是漂流着一群信仰虔诚的巫族人。”
这话实在讽刺,临殊敛了神色,“你将人引诱进永寿乡,又设下惨无人道的献祭,你这是违逆天道的!”
对方听闻这话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肆意,“原来你还记得永寿乡啊……”不等临殊再反应,对方忽然又厉声将祸端抛给她:
“那你怎么不再想想,做下这一切的人,明明是你啊……临殊上神。”
“放肆!!”临殊左手拈出一道法咒,她阖眼凝神,随后猛然抬起双手,无数水剑从海面升起,以她为中心,往四面八方破空而去。
“轰”“轰”“轰”海面上再一次炸起无数水花,临殊倏忽睁眼,眼神迅速打量着周遭一切。
“我都说了让你小心。”那声音再一次从天而降,随后,临殊面前的一片云层忽然消散,露出底下情形,一只大船被巨浪猛然掀翻了,数不清的巫族人正在海中挣扎。
临殊咬了咬唇,向周边虚无甩了一道眼色,她正要施法救起掉落海中的巫族人,海雾再一次浓郁起来,掩盖住她的视线,更是将她与底下隔离开来。
“你这个妖孽!”临殊沉了沉气,抑制心中愤怒,随后瞬间割开手臂一道血口,以血加持,周围的水雾终于是被逼开。
她正准备降身下去,那声音却道:“你当真要救他们吗?”
“为了自己的欲,抛弃信仰、虐杀族人、不择手段……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去救的?”
临殊没管这话,直直地顿足在海面上,可是已经晚了。
掉落下海的巫族人全被溺毙,而其他在船上的人,更是早没了踪迹。
临殊回眸,再也掩盖不了心中的怒火,她口中念诀、抬手起剑,无数水剑自海里悬空而起。
她是水神,海水便是她的借力。
这情景却不知是如何逗乐了那阴物,一阵诡异的笑声响彻虚空,临殊对方实在放肆,她脚尖一踮,跃空而起。
“可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对方话语间满是嘲讽。
临殊以无数水剑立阵,她再一次撕裂手臂的伤口,随后一洒,漫天的血好似红雨一般往下滴落,一阵阵寒气从海面涌起,以临殊为中心,竖立起无数透明的寒冰水镜。
对方讶然一声,赞赏地对她道:“此番倒能入我眼了……”
临殊紧抿着唇,对嘲讽之眼置若罔闻,随后两手相扣,无边的虚空终于是有了边界,互相连接的水镜映照出临殊的身影,随后暗光一闪,又凝结出一道黑影。
“临殊,是我。”程仙的声音响起。
95. (九十四)来往因缘
“是你?”临殊眼中溢出怒气,掌心凝出一道水剑,审视着程仙。
程仙瞬间了然,忙解释道:“你误会了,设计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临殊打量了他几分,不等她再发话,那异常的声音果然再一次在这虚空中响起:
“哎呀呀……这误会的戏码我真是百看不厌,怎的就这样解决了。”
临殊脑中愤怒已然生了九成,这背后阴物设计她、作弄她,可她虽则将其困于寒冰水镜之间,却始终无法桎梏其踪迹。
程仙移身到临殊身后,靠近她耳语几声。
“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听的……”那声音故作嗔怪,“你们还真是见外。”
临殊默了默,随后眼神一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水镜。
清澈透明的镜子映照出他们两人的身形,连带着根根发丝也不容偏漏。可纵使是如此强大的水镜,也照不出那阴物一点痕迹。
阴物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或在笑,或在哭,或在怒,或在哀……临殊凝视着水镜中的人,无数镜中的人也在凝视她。
那声音忽地道:“你还没发现么……我距离你如此之近。”
临殊只觉心中一刺,愤恨交加之下,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声音吸了一口气,似没意料临殊此番反应,背后的程仙忽而散化作无边的黑气,弥漫在水镜隔离的空间之中。
程仙是无鬼之身,鬼身为无,虚无为鬼。
临殊猛然抬眸,眼神一紧,一道寒气猛然扑向正前方,只听咯滋声响迅速漫延,临殊面前距离一拳之间,凝结出一道人身。
鬼气可以化形,再强大的阴物,也必然被鬼气捕捉。
黑雾散去,程仙归身站在临殊身后,将她扯离前面阴物几步。
临殊抬手,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恍然,如今只要她轻一挥手,寒冰就能净化凝结阴物的杂质,她也就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可她迟迟未能动手。
“你别怕,”程仙忽而将手按在她的肩上,坚定地注视着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临殊喉咙微动,终于是下了决心,轻拭寒冰。幽蓝色的灵光一闪,面前凝结的寒冰纯然透明,终于显现出那阴物的面容来——
!!!
临殊不禁后退一步,肩背抵靠在程仙胸前。
此物……幻化着临殊的面容!
同样精致的眉眼,琼鼻檀口,只除去一双眼睛,上神临殊是为淡色眼瞳,而面前之人,是一双幽若点漆的纯黑眼瞳。
她的寒冰能抑制对方的幻象,纵使其有万般变化,最终也只能显现本相。
程仙怒道:“你究竟是何人,怎敢以临殊面容示人?!当真是不怕死罢!!”
对面人自由了一张脸,勾唇恣意笑道:“所见即所得,你们四只眼睛直直盯着我,这还能有什么假。”
程仙忍不住要一掌劈向她脸,可迎面对着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最后还是偏离了掌风,无法下手。
临殊脑子钝痛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砸她的脑袋,又不住地透过她的眼瞳口鼻往她脑海中涌挤,她一时软了脚,摔跪在地上。
她在做什么……她不是已经抓住这个阴物了吗……
寒冰之中的人却仿佛洞彻她的心思,魅惑的笑声夹杂着阴寒,“我知道你是怕了,你不敢再去想……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
临殊身子忍不住开始哆嗦,将一旁的程仙吓了一跳。他紧紧揽住她的肩,“你到底怎么了?别被人的诡计诱骗……”
临殊却颤抖着声音,哀戚道:“她说得没错……”
话音刚落,四周边缘处无数隔离的水镜里,映照出一幕幕画面来:
茫茫欲海里,临殊看不清人面容,只被一种难言的心绪纠缠。可等到临殊退出幻境,欲海再一次翻涌,水浪凝出临殊面容,随后又消散而去……
洗墨镇上,终身无为的书生鬼被一个女人教唆,她诱他去偷符纸、杀贵子。这个女人黑瞳幽深,仿佛人只一望,便永堕无边欲海……她长得和李临书一模一样的面容。
元清山后山,想尽法子渴求进步的弟子出卖了命薄,同样与一个与李临书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做了交易。
青州荒炉边,含冤而死只剩怨怒的子满,同样遇着一个与李临书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说她满足子满的欲念,而子满要用无数人的死来抵偿。
龙隐村神庙里,误作龙神的惠隐,被一个与李临书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蛊惑,她放大他的暴怒,故意作弄百姓的虔信。
再是永寿乡间……
临殊眼睁睁看着历世的情景再一次重现,她捏紧了拳头,想要强压心绪镇定,但自己反倒又被无处释怀的情绪反噬,再一次逼出一口血来。
这一幕幕的场景,无一不是在提醒着她,一切的祸端都是她自身所为!
“不对……”她忽地呐呐道,眼神一瞬不瞬地盯向冰中之人:先前的一切是下世的劫数,可她已经归回上天了,只是劫数没过,未能破除悟道的执念而已……
冰里的“临殊”亦是了悟她的心思,“对你来说是劫数,对凡人来说,却是一生的遭遇。”
“可犯下一切罪孽的人明明是你!”临殊大怒道。
“但我便是你啊……”
临殊瞳孔骤然放大,只觉这话似无数刑钉一般,将她死死地钉在地上。
程仙将她抱紧,只凑在她耳边道:“临殊,切勿被她攻心,你是你,她是她,这如何能混为一谈。”
那冰中的临殊却顿时敛了神色,一双幽黑的双眼不肯放过她,她一向恣意的声音忽地变得深沉,其间夹杂着哀色:
“可你知道的,我们从来都是一体的。”
临殊揪着自己的衣襟,对冰中之她的话,竟无法反驳。
程仙打断她的思绪:“这定是她迷惑人的计谋,”他把住临殊的肩,强迫她与他对视,“你是临殊上神,李临书不过是你的一世劫数!”
是,李临书不过是她的一世劫数,是她为寻道后执念之果。可心里一旦生了怀疑,一些东西就注定无法再稳固了——
水镜中的场景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明明是不同世界的场景,她却总能找到贯穿一切的痕迹。
她……如何又是她呢?
“你终于是想到这里了。”冰中之她开了口。
两人视线对上,一向淡色的瞳孔再也不是无欲无求的模样,正如沧海桑田或许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上神临殊被造成一切背后的因果所诱惑,她咽下一口水,眼神里带着无力感。
而那双幽黑的瞳孔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原本凝固她的寒冰也骤然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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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仿佛就在下一瞬,所有的欲念都将释放于尘世间。
黑色瞳孔的临殊道: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从一开始,你便不该剥离我,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世间之道。”
临殊脸色煞白,远古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
这一切或许得从创世之初说起。
天地初开,天道化立三神主持世间,临殊是为水神。水生万物,她坐镇天上许久,看着三界里沧海桑田的变化,总觉得有什么应该是不变的。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总该是真实的、不能磨灭的。
故而她才生了悟道的心思。
天道无情亦无欲,故而她受尽万般苦楚,剥离了自身的欲体。可水神的欲体亦是拥有无边神力,若是处理不好,难保不会诱生世间众人的各种欲念,引发毁天灭地的灾难。
临殊想了许久,决定将自己的欲体置于无妄海中,无妄海随天地而生,有着镇压一切的神力。
哪曾想到,水神之力还是太过强大,欲体被封闭于无妄海中,反而借助海水化出人身。
欲体化身成一个携有法力的小女孩,随着无妄海漂流到一座小岛上。小女孩无知无识,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对一切也都没有恶意。
若是一切到此为止,事情或许也不会造成如今的情形。
谁曾想,岛上的居民为满足自己的欲望,先是万般讨好女孩,最后却又因着自己的私欲,将女孩杀死。
从无妄海水中诞生的女孩,最后返归回无妄海中。
欲体由此生了妄想,她依稀记得最初的那具肉身,强大、纯净,只远远望着她的存在便忍不住让人信服。
可如今的欲体,混杂着人世百味和晦暗不明的阴谋……
她想要回归那具最原始的肉身。
“所以你设计了这一切?”程仙揽着临殊的肩,他克制了许久终于才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原来……她们真的是为一体。
“何谈设计,”冰中的临殊对此不以为然,“让一切回到它原本的样子,这才是天道。”
临殊忍不住阖上双目,两行清泪却还是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流淌。
冰中的临殊已然有些疯狂,她嫌恶她软弱的模样,冲地上的人呵道:
“若是掌握不了一切,便将肉身予我,像你这般愚蠢地求道,不过是白白浪费这无边的神力罢了……”
“你给我闭嘴!”程仙被这话激到,他一心仰慕之人,哪里能容她被半点污言秽语沾染,心中一气,一道霹雳掌风砍向那寒冰之人。
这一掌正中欲体下怀,寒冰本就生了裂缝,如此强力瞬间破开凝结寒冰,而冰中之人也被掌风劈散,化为黑雾。
那黑雾脱离了桎梏也不逃,明目张胆地立在临殊面前,随后化身成为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身,只有一双眼瞳幽黑如漆。
程仙愣神,正要再与之战斗,扶住临殊的手却忽地一颤。他忙看向临殊,只一眼,心碎了整个。
沉沦在记忆中的临殊仿若被人夺取了意识,眼神中没有半点活气,而随着她的呼吸,她整个人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程仙怕了,仿佛她下一瞬就要消失不见,他紧紧抓着她,眼神不敢再离她半分。
失了信仰的神,如同断了香火的庙,在世间留存的时间不多了。
96. (九十五)人世已乱
临殊被欲体攻破了心防,对自己陷入莫大的怀疑之中,而神若是连自己都不信了,她的神力也就全然受了禁制,再不能发挥作用。
程仙一面护卫着临殊,他一只手紧抓了她,生怕她忽然消失,一面防备着面前的黑瞳临殊。
然对方却只是轻勾嘴唇。她眼皮轻掀,对面前一双人已然没了兴趣。
“不过是个误夺了气运的凡人,你还妄想能救赎她么?”
程仙直面那双恣意的黑瞳,他咬了咬牙,“你也不过是块被人抛弃的肉罢了。”
黑瞳临殊被人一刺,倒也没生气,“有意思,”她调笑着望着程仙:“如此看来,在颜面方面,我与你倒是挺配。”
程仙嫌恶地皱眉,手中蓄力,准备再一次攻向面前人。
黑瞳临殊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弯了弯眉眼:“说起来,若没有你的出现,事情或许也走不到这一步。”
程仙神情顿住,眯眼瞧向她。
黑瞳临殊道:“她这人自是愚蠢,平白要悟什么道,正好碰上你这个阴私人,夺了气运,阻了她的劫数。”
程仙先前亦有想过此事,如今被人点破真相,他觉得胸中一窒,连带着呼吸也难受起来。
她继续道:“这人也是执迷不悟,又下到人世历劫,”她忽地顿了顿,随后笑道:“我若是不好好利用这些机会,不是白白浪费这些机会?……无妄海……轮回灯……幽冥两子……这世间流转的一切都是因果,都是自然。”她定定地注视了程仙,黑瞳之中满是讥讽:
“我或许应该谢谢你的。”
话毕,她忽地掐了一道法诀,周遭的一切倏忽间开始变化,三人身子不动,位置却又瞬息万变。
程仙攥紧了手,默了半晌,忽而提声道:
“就算是——”
黑瞳临殊停了术法,随意看他说法。
“就算是因果,那也是既定的因果。”
她眯眼审视他,只想看看他要用这囫囵的话来说什么道理。
程仙定然与她对望,面上丝毫没有一丝愧疚:
“就算我没有拿那块玉佩,我仍旧会与她相遇,仍旧会与她产生纠葛,仍旧会与她在一起。”
他紧握着临殊的手,看了怀中人一眼——受心魔摧残的她暂时还未回过神来,面上的脆弱看得人十分心疼——随后拂开遮她眉眼的发丝,想在看守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道:“我与她之间有因果的联系,不管中间掺杂什么,不管是好是坏。”
这表白的话在黑瞳临殊听来只觉好笑,她一手摩挲着下巴,对程仙的看法有了些许变化:
世上当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歪了歪嘴,可怜的目光落到临殊身上:“只有不知羞耻的人才有对抗的机会,她真该向你学学,如此也不会陷入这纠结的魔怔之中。”
说着,人叹了口气。
程仙丝毫不管她的挖苦,只可惜如今怀里人暂失了意识,听不到他的心声。
又一个瞬息间,三人已落到一处陆地上。尘世的气息让人心中生出痒意,黑瞳临殊欢悦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笑嘻嘻地盯着面前两人:
“该让你们看看真正的俗世了。”
话毕,黑瞳临殊消失在人群之中。
“真正的俗世……”
程仙听着耳边的喧嚣,扫视着周围,然入目所见的,只让他觉得陌生。他本欲用法力带着临殊离开,然手上掐诀才发现两人的法力都已被限制了。
此番两人正立在菜市街口,不远处一群人围挤成一团,正在争先恐后地看着什么。
“让一让、让一让!”背后还不断有人推搡着他,要挤着往前看去。
程仙怕人挤到临殊,瞪了那人一眼,喝道:“没看到这里有人吗。”
那人奇怪地回瞪程仙:“小伙子,你一个人在街口挡路还有理了!”
程仙气得正要给人一拳,恍然一觉对方话里的奇怪:他一个人?!
那人再不管程仙,支着肩把程仙推开,随后直直从临殊身上穿身而过——
程仙愣住,这又定定地看向临殊:是了,她如今身上显出半透明,如今只仿佛是介于人与神之间。而其他凡人,眼里更是看不到她。
他下意识去握她的手,直到确认了手里的实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所幸,如今的她于他还是存在的。
菜市里人声鼎沸,随之而来的是血肉腐烂的恶臭味道。程仙正想着要将临殊带离此处,临殊却兀自往前面拥挤处走去。
程仙皱眉,只觉这里的人味繁杂,劝解临殊远离,却忽而听到前面人声畅快地叫喝声。
他愣了愣,不由得上前去看,等他心下后悔之时已然来不及——映入眼帘的是一滩鲜血,一颗头颅尚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半截尸体落在地上,齐齐的脖口似还是温热。
血迹往周边溅了一地,甚至连带着飞溅了周围一圈靠近的人身上。
他面上生出些慌张,忙抓着临殊的手,只见人神情茫然。他又随意抓了一个旁边的人问道:
“这被杀头的人是谁?”
那人脸上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他啊,是前两天进谏的大臣。”
“他犯了什么错?”
那人想了想,摇摇头,道:“这不知道。”随后他又毫不在意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他指了指菜市边缘,“这已经是这月砍的第十三颗人头了。”
程仙被这话一惊,眼神愣愣地随着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树下,清晰可数的头颅被随意堆掷在一边,苍蝇嗡嗡嗡满天飞舞着,血肉与头发粘连在一起,隐隐约约能看到腐肉之间嚅动的蛆虫。
他胸中生出一股呕意,忙抓紧了衣襟,随后又将临殊拉近自己。
临殊却盯着树下发呆。
“别看了……”他有些难过地将人转过头,准备带人离开这里。
这时候,先前被问话的人忽然又道:“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没有玩够,若是明日再砍头,我也还来看嘞。”
一向沉默的临殊忽地发了出声,淡漠的语气里辨不出她的悲喜,她道:“杀戮是一种欲望,观看杀戮也是一种欲望。”
程仙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抓紧了她的手。
眼前的荒谬不过是前菜,更多的暴虐与无序还在等待着他们。两人慢慢循着人群游走,喜怒哀乐的情绪充斥了人世间,欲望浸润了空气,渗透人的五脏六腑之间。
“还钱!!”一群人殴打着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全身都已面目全非却还伸手手祈求着,“让我再赌一把,我一定可以翻盘的……”
程仙捂住临殊的眼睛耳朵,带着人踏过满地血水,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突然间一个推搡又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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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面前,凶恶的男人揪扯着女人的头发,暴怒地责骂着,女人被打得哭诉求饶,却也消除不了男人的半分怒气。
程仙见状想帮那女人一把,却被壮实的男人一脚踹出去老远,“你莫不是她的姘头,胆敢跑到我面前来……”那妇人扯回男人的手,继续承受着男人的暴虐。
女人的呻吟哭诉声充溢临殊的耳朵,她下意识冲过去想拉开女人,结果却触碰不了女人半点。
程仙怕临殊再次承受不住,只好带着临殊离开,然谁都知道,背后的殴打还再继续。
面前忽地跑过一个瘦弱孩子,险些撞着程仙,那孩子跑开不远又忽地抱着肚子痛呻。旁边窜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吓得忙拍着孩子的背:“吐出来……快……”
孩子呕了一堆还未消化的食物,只是为时已晚,面前的食物混杂着肠液与鲜血,早已撑破了他的肚子。
而一步步往前,无数的悲剧全都撞在他们面前,偷盗者被剁下双手、□□者犯病暴死、弑父者被子杀死……疫病、天灾、人祸……
黑瞳临殊的话仿若诅咒一般萦绕着两人,人间已不是人间。
……
“终于找到你们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僻静之处,忽而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程仙循声看去,正是长旭。
遇见一个熟人,他还有些不习惯,两人如今见惯了人间惨案,对此却又无能为力。
“徐白……亦或者长旭……”他张了张口,自嘲地笑笑。
长旭道:“叫我长旭吧,虽然关于徐白的记忆,我也已经恢复了。”
“上界的情形如何?”程仙看着长旭问道。
长旭垂眸,随后叹息着摇了摇头,“三界都乱了。”他把住桌案,忍不住重了几分力气,“自下界的各处神庙失了香火信众,天界的各处神殿也出现坍塌的趋势,后来不知是为什么,先有仙君失了神智,胡乱伤人……再后是几方上神大打出手,这一打就打漏了天砖、打折了天柱……”
他显出无奈之色,“上界出了事,人间又哪里能安稳呢。”
两人不禁想起才看过的种种事情,只觉心中又是沉重几分。
临殊更是垂着头,藏在袖子里的手不住地颤抖。
周遭莫名安静下来,这安静没维持多久,天空忽然便劈出一道闪电来,随即而来是狂风骤雨,湿气仿佛活了的滕蔓一般纠缠着三人。
临殊看向晦暗的天边,喉咙微动,过了好半晌才哑声道:“有神官被杀了。”
旁余两人一惊,长旭攥着袖子,有些不敢置信,“怎会……”然随后又是一阵狂风过后,他鼻尖微动,终于忍不住承认了临殊的话。
风雨中夹杂着神逝的气味,这种情形,他们在很久以前闻到过一次。
临殊只觉世界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轮回圈中,她一心所求的道好似在惩罚她的执念,要让她为自己所不能把握的一切而付出代价。
彼时她以为,寻道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纵使万般苦楚她也忍受下来了,但结果告诉她,她逃不过道的主宰。
灵欲分离的噩梦将她所有的骨血都梳洗过一遍,她再是无妄,也终究是承受下来了啊。
神血的味道是轻飘飘的,与凄风苦雨混杂在一起,凡人体会不了,只把雷霆之怒当做一场造物的游戏。
天道不允她的窥探,所以将她降为目睹一切悲剧的罪人。
97. (九十六)一次因果
正在此时,长旭忽而发现,临殊变得更透明了。
“你……”他焦急地将两人看了又看,“这这场劫难再如何,也不该影响到你啊,”他咽下一口水急忙道,“你是创世的三神之一……”
临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意识虽则冷静了些,神的气质却不知为何消匿下去。
她淡淡地笑了笑,“可这一切祸端都由我而起啊,我也该消失了,不是么。”
长旭是知晓她欲体一事,他联想到黑瞳临殊在上界那一闹,顿时了然。他忍不住皱眉道:
“可你从未犯下罪孽,纵使……”他斟酌着言语,“纵使欲体因你而来,可这一切并非你本意啊。”
他话语艰涩,“你若连自己也不相信了,那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临殊默了默,听过长旭的话,随后看向他:“天界其他人……月神有怪罪我吗?”
长旭猛地摇头,生怕临殊心灰意冷,放弃自己。
临殊低垂了头,“难为大家……”
“是啊,你若是绝望消散而去,这事情发展到最后,大概是真的没人能处理了。”这话里带着故作轻松的调剂,三人循声看去,竟然是幽冥两帝。
两人虽一同而来,却故意互相避着对方。
程仙道:“你们怎的来了?”
鬼帝手摇羽扇,道:“这说不定还得多谢那位无妄海主人,要不然这三界缘界之人,怎能都碰到一处呢。”
众人知微寿是在说笑,也没甚在意。
冥帝咳嗽两声,摇摇头:“地府新来的生魂太多了,冥河渡不了这么多鬼,不少新鬼恣意挑事,还放了收服的恶怪,地府如今已乱作一团。”
临殊苦涩一笑:“是我对不住各位。”
自黑瞳临殊这一闹,三界众人大致知晓临殊悟道弃欲一事,虽则受乱,却也唏嘘。
生来一世,为人为鬼为神,有追求并不是坏事,她为悟道又做错了什么呢。
只是这一想法,还得临殊自己想通才好。
微寿道:“那如今要怎么办?”三界已然秩序混乱,那无妄海主人游走世间随意挑拨众人欲望,若是不加以制止,世间真是要完了。
长旭纠结半晌,终于还是道:“若是只凭神力与之一战……我们或许没有胜算。”无妄海主人也算临殊分身,而今正神的神力受到禁制,分身之力越来越强大。
而临殊若是真正透明消失的那一瞬,黑瞳分身便不再是分身,而僭越成为正神了。
太依忽然道:“欲体……是借助轮回灯才得以显现的吧。”
几人愣住,一时不解他为何提到此事。微寿面色倒有些不自然,轮回灯一事,多多少少还与他有些牵扯。
太依继续解释道:“前世历劫,无妄海虽能诱人行事,但其实并不能有太多自由。”
临殊依言回忆片刻,有些了然。
元清山一劫,她虽则多次被欲体蛊惑,但始终只在心境之中。
“所以,它是由着轮回灯才重铸了身体,更借此让临殊重历人世,攻心夺体。”
临殊嘴唇嗫嚅,脑海中不由得想到海岛之上的女孩。她先还以为自己是被轮回灯带错了地方,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欲体的过往。
只是具体情境的真假,这又难以言明了。
“这世间秩序的混乱,也是因着轮回灯了。”
程仙却忍不住道:“那轮回灯……”他看了看微寿,又看了看太依,“但分明用到你们身上是幻境,为何……如今这一切又是现实?”
“我们怎么知道,如今这一切不是幻境?”
这一遭话说来,将几人都逼得哑然。
长旭皱着一张脸,“我觉得我自己是真的。”
他调笑的话并未缓解当下压抑的气氛。
“如果这是幻境……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得去?”微寿倒很现实,虽然如此,他还是紧紧地捏着羽扇,他心里多少也明白,当下这一切或许不是幻境。
几人又沉默起来,只兀自思索着这一切。若不能辨别存在的真假,何谈与魅惑人心的欲体进行反抗。
临殊垂眸,将脑海中的记忆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那日,尚未化形的黑瞳临殊用司命薄点燃了轮回灯,本来确实可以扭转轮回。
“这不是幻境,是她故意打乱了时间……”临殊忽然道。
“什么意思?”几人将目光投向她。
过去的历史重现,现在的时间进行,未来的时间并置,黑瞳将他们的记忆与肉身重铸,所以轮回灯里的幻境是过去的历史,也是现在的情景。
自黑雾在司命阁出现,临殊与程仙经历的一切,不再是过往的重现,而是当下的并置。
长旭一时了然,随后忍不住推断道:“或许可以这么说,你们经历的情景,不是依照记忆再来一回,而是那本来就是事情发展的情景。”
程仙愣了愣,“那过去的那一次算什么?”
长旭想了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微寿眼看面前几人嘴巴张张合合,他皱了一边眉眼,明明他们所有的字句他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他又不知道几人在说什么了。
“一次因果。”临殊看向程仙。
临殊淡色瞳孔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她阖眼吸了一口气,嘴唇嗫嚅:
“当下的我们在哪里,哪里便是因果。”
长旭还有些不解,程仙却忽地顿悟:“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所在的情景里,从来都只有一次因果。”
微寿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什么因果什么情景,他听着有些烦,冷眼瞧了半晌,手里羽扇敲了敲桌面插嘴道,“那我用轮回灯的那一遭,怎么没有因果。”
几人将目光看向他,周遭一时寂静,甚至有些微妙的尴尬。
太依却忽然一笑,笑得淡然:“其实有因果的。”
微寿与之对视,看到他目光中的复杂神情,底下掩抑着一种遗憾。
太依不说话,微寿偏过头,羽扇微微颤抖。
或许是因为有人不够勇敢,有人不愿改变,所以他们沉溺于惯常的因果之中,自我感动着。
长旭打破寂静:“那我们如今是要怎么办?”
确认了身处现实之中,眼前的困难始终是要解决的。
而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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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打不过黑瞳临殊,三界又正在崩坏。话落到眼前,众人都没了想法。
临殊觉得心里有些累,忍不住自己蹲下身来。
程仙将几人看了一眼,大家也都明了,只各自离开,留下两人。
风雨暂歇,天光晦暗,临殊伸出手来举向天边,压抑的云层似乎能透过她的手臂被看到。
程仙心痛地拦下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消失的。”
临殊却淡然笑道:“我的消失也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祸害……说不定,另一个我也会由此消失。”
“绝对不可以!”他将人抓到自己面前,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神,她的眼瞳本来就淡,如今与她半透明的脸一起,他险些要望不进她的眼。
“你是你,她是她,我说过你们不能混淆一谈,做恶的是她,求道的是你!”
临殊慢慢推开他,“我也希望,我是我,她是她,可没有我,哪里来的她。”
程仙知道她还在偏执着,“可凭什么这一切不能包容你……你又凭什么不放过自己?”
临殊愣了愣,只觉他这话实在霸道。
程仙话里用了力气,道:“偌大一个天地,什么样的污遭恶事没有,就算此事因你而起,那我们解决不就好了……”
临殊笑了笑,听他说的,好像纠正这一切,只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就当……”程仙眼里带了祈求,“就当是怜惜我,好不好……”他眼里泛了水意,“不要放弃自己。”
临殊默然不语。
程仙随她沉默,他眼神看向天边,过了半晌,他又道:
“如果……在岛上,我当时救下了你,或许事情又不一样了。”
依着繁杂的记忆,他也渐渐获悉了一些事情,譬如,那夜里百般寻找的人,正好与他擦肩而过……他正好目睹了那一场凶恶的暴力。
“但是,”他话里带着坚决,“我仍然会继续找到你,追寻你,你将永远不会远离我。”
程仙不禁想起了那黑瞳临殊说的话,是的,他就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就算他知道或者真的是她的一世意外,一世劫数,一世阻碍……但他永远不会放弃的。
“值得吗?”临殊话语微微颤抖。连自己也不愿接受的自己,怎么还会有人愿意用炙热的一颗心去捂着。
“这不关乎值不值得。”程仙认真道,“当我认定这件事,旁余的意义都是附庸。”
临殊哑然,被他眼神里的炙热有些吓到。
夜幕降落,白日的风雨已然消逝,夜风擦过,天上是闪烁的星子。
与临殊对视的他攥紧手心,看她的眼神越发渴慕。耐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慢慢地凑近了她,如获至宝一般,他轻轻地拥着她的肩,随后落下一吻。
不管是那一次因果,他只认当下这一回。
临殊一愣,原本想要说的话,被程仙这一突兀的举动打断。
“你想要说什么?”他看出她欲言又止,忙地问道。
“我……”临殊转开头,脸上微烫。她咽下一口水,最后才坚决道: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对付另一个我了。”
98. (九十七)冥河无妄
再一次来到无妄海,临殊心里沉重,暗叹一口气。自她剥离欲体将之置于无妄海后,她再没主动来过这里。
海面辽阔无边,风吹打着巨浪,仿佛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其吞噬。而最让人心中戚戚的是,看不到边际的晦暗。
“这真的能行吗?”除去程仙受轮回灯影响看过无妄海,其余几人都是第一次来。微寿眼里虽有新鲜感,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怪就怪临殊神力太强啊。他摇了摇头,身上随便丢个东西都能搞得三界混乱。
临殊从怀里拿出一个芥子袋,掩饰住心里的担忧,定定道:
“试试吧。”
试试?要是把他们都试没了怎么办。
微寿咂咂嘴,忍不住要抱怨,转眸瞧见太依的一记眼色。
他眼皮轻掀,闭了话头。
临殊点点头,太依得到指示,随后画出一道法咒。
随着一道幽暗的玄光闪过,面前忽地出现暗铜鬼门。他两指一点,那鬼门顺应而开,随后大地颤栗,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程仙扶住临殊,怕她受地动摔倒。微寿也没想到这地动如此剧烈,下意识扯住旁边太依的袖子,太依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只有长旭独身一人,左右也没个帮扶的,忙地找块大石头靠身。
地动渐消,一条阴冷的暗河从裂缝中奔涌出来,直直朝无妄海而去。
随着暗河渐渐显露,众人也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幽暗的河水里夹杂着无数生魂,这些新来到地府的鬼还没被鬼薄登记入册,刚行到冥河之上,因着奈何桥太挤,一群群暴戾的生魂缠斗起来,结果一个个地全都掉落到冥河之中。
冥河与无妄海掺杂,生魂们的意识受两股力量控制,一面是冥河对记忆的抹除,一面是无妄海对于他们力量的镇压。
微寿看着一个个漂浮在无妄海之上的生魂,啧啧嘴,“跟下饺子一样。”
临殊如今只留一点轮廓显眼,手里拿着芥子袋,倒好似芥子袋漂浮在虚空一样。
她阖眼凝神,施了一道法诀,随后眼前一道幽蓝色的淡光闪过,原本是轮回中的人,如今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沐月眨了眨眼,难得见到这么多神官地官,一时间只觉惶恐,他看向临殊,“我这也算是走运了吧。”旁边的书生鬼亦然,他胆怯地缩瑟着脖子,悄悄躲在沐月身后。子满倒是没一点畏惧,一双清亮眼睛地将众人都打量一番。
云瑶手里提着银铃,与临殊对视一眼,眼里闪过疼惜,但终究什么也说。
正在这时,脚下一条黑蛇到处游窜,被微寿提起。他随手一抛,那黑蛇化成人身,惠隐嘿嘿一笑,谄媚道:“我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用处。”
话不多说,临殊先前已将计划吩咐过众人,她最后又看了一眼众人,就要预备着去到无妄海中。
程仙忽然道:“若是此次你忘却了记忆怎么办?”
她要去到无妄海中将黑瞳临殊引诱出来,而冥河的水,有消除记忆的功效。
他有些后怕,一想到自己签订鬼契后丧失记忆,甚至错捅了她一剑,他便不能原谅自己。
“我那时以为,顽心是可以敌造化的,却原来,不过一转头就被抹去了记忆……”程仙忍不住伸手向她,“若是你丧失了记忆……”
“那我捅你一剑?”她弯唇笑道。
程仙一愣,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他咬了咬牙,也笑着回应她:
“好。”
临殊如今神力全然受缚,离着众人不过几步远,在他们眼中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再看不到她模样。
只见面前晦暗的海面上忽地跳扑出一朵浪花,随后一切痕迹消匿。
冥河与无妄海交织的味道,似糖与盐的互相碰触,谁都想将对方完全吞噬。一个诱人沉溺,只在安逸中忘却一切;一个却忍不住要在人心底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临殊阖眼凝神,海水的吞没本该让她的行动受阻,却又因着她逐渐透明的身体而给她自由。她忍不住想,或许最后,她指不定就与海水融为一体了。
借助无妄海水中的神力,她左手画出一道法咒,随后右手掌心召唤出水剑。
周遭的海水开始颤动,漂浮在海面上生魂的挣扎声渐渐传到她耳中。
生魂不会溺毙于无妄海中,只是感知会有些难受。
面前海水又是一阵波动,临殊眼睫轻颤,感受到另一个她的靠近。
黑瞳临殊勾唇看着面前的她,如今的她在海水中更是如同无物,只有她,临殊肉身的一部分,才能完完全全将人纳入眼中。
她慢慢贴近临殊,一只手轻抚临殊的脸庞,被拂开的发丝被无妄海水动漾开来,轻轻柔柔,让人忍不住怜爱。
临殊睁眼,与面前人直直对望。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黑瞳临殊脑中不禁闪过一丝错觉,好像她一直都是高坐神台的上神。
“你想要将我纳回你身体里吗?”另一个她问道。
临殊眼波平静,喉咙微动:
“我要终止一切错误。”
“错误?”另一个她抿唇摇了摇头,故作不赞成,“人世间的欲望本就是自然,这是天道也承认的……”她唇角勾了勾,“要不然,我做下这一切,也不见天道有什么反对。”
强词夺理,如今她们两人的情形,不正是天道授意?
另一个她乐于与临殊纠缠:“你要如何对付我?”她指了指海面上浮浮沉沉的生魂,“这些鬼,莫不是你要杀我的献祭?”
临殊道:“我不杀无罪之人。”
另一个她顿时大笑,勾着她的下巴道:“那我帮你……”她轻抬双手,“我帮你,让他们都沾染上无边的罪孽!”
话音刚落,海水猛然搅动起来,漂浮在海面上的生魂忽然便像是受到蛊惑一般叫嚣着,一个个双眼赤红、四肢挥舞,而周遭的场景也都瞬时变幻,所有生魂仿佛复活一般,回到死前的家中。
岸上的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只不禁感叹临殊当真是了悟欲体心思,竟将这一切全都设计得不差分毫。
沐月挠了挠,“现在开始么?”
微寿瞥他一眼,“要不然呢。”被鬼帝无情一噎,沐月苦涩一笑,这就开始动作。
他施了一个法咒,随即一道光圈浮现,无数根桃木扑通扑通全往无妄海中落,受着海水汹涌的搅动,桃木被全数折断,沐月一面擦着额头的汗,一面继续施法,不过一会儿,无数张密密麻麻的纸页漂出海面。
沐月心道,自己这真是夭寿,好歹桃木原身,如今是可是将兄弟姐妹们全都贡献了……哀哉哀哉。
沐月一抬手,那无数纸页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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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子满眼神一紧,手中洒出一道火来,纸页瞬间受热干燥。
书生鬼呐呐道,“到我了到我了……”说着,他一手提笔,将生魂一个个勾到纸页上,生魂一落到纸页上就好似活了过来,万千世间场景全然落到纸上。
海底的黑瞳临殊察觉不对,皱眉看向临殊,“你要做什么?”
临殊却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逃。临殊是本体,黑瞳临殊是分身,随着如今临殊神力受限,但她始终受着本体的制约。
临殊道:“我要让你看着,欲望并非吞噬自身的无可制约之物。”
纸上的生魂暂时恢复意识,只是仍旧是受着欲体引诱,心思不安分的窜动着,只想不择手段、不受顾忌地随欲而为。
但纸页的出现,却又限制着这一切。书生手上笔墨不断,只将那生魂的一缕灵心感知点明,因着家人、因着朋友、因着世俗的价值,因着他们在乎的一丝一缕,无数生魂最终是不忍放纵欲望,克制了自己。
“荒谬,”黑瞳临殊反制临殊,她大叫道:“这些东西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只有□□的欲望才是自己的,你这样的干预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临殊紧紧把住另一个的她,“可人本来就离不得世俗之物,一味的放纵与禽兽何异?”
“你别拿你的大道理来制我!”她狠狠瞪着临殊,“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只想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道吗?”
临殊紧紧地望着她,一字一句说得坚实:“从来没有虚无缥缈的道,我一心所求为何,那便是道。”
黑瞳临殊咬了咬牙,仍在挣扎,她忽而一笑:“你这种清高,本来就该死……”说着,她猛地举起临殊的左手,嘲讽道:
“世人惯用右手,偏你是左手;世人皆是黑瞳,偏你是淡色……你难道还没想通,你的存在,根本就是违逆世道的吗?”
她再一次逼紧临殊,与她面面相望:
“别再挣扎了,我才该主宰这具身体,你不过是差错罢了。”
临殊咽下一口水,随后两人又是一搏,只随海浪翻涌,两人都被抛到虚空之中。
黑瞳临殊的靠近使得临殊恢复些神力,众人只见两个临殊在虚空中互相制压,一时间倒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临殊忽地看向底下,“别分神,继续你们手中的事情!”
被人一提醒,云瑶忙地晃动手中的银铃,那银铃一闪,变作一枚印章。
太依施法落到印章之上,随后点头道:“你自安心使用便是。”
云瑶应声,又拿出一个银铃来,银铃一响,虚空之中的纸页飞身到她面前,随后她另一只手落印。
抬手倏忽间,无数桃木纸从她面前擦过,一页页落了印的魂纸终于是安分下来,静静地堆放成一沓又一沓。
惠隐看着众人忙碌,还有些茫然。他从芥子袋中被放出来后,临殊并未给过他详细的吩咐,如今看着众人都有事做,他眨眨眼,忍不住道:“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微寿瞥他一眼,“你能做什么?”
惠隐思索半晌,随后又变回成蛇身。
微寿上下打量他,只是不解,还没等他再问,惠隐忽而左右晃动着蛇尾,那蛇尾也是惹眼,一圈一圈发出五颜六色绚丽的光,看着……好似在给人呐喊助威。
微寿:……
99. (九十八)万事终结
黑瞳临殊眼睁睁瞧着生魂被拓上名册,还一个个给烙上地府之印,只觉自己弄这一遭都成全别人了,一种入套的感觉将她整个人都逼得愤怒起来。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临殊,也是被气笑了:“你还是真是个圣母,连带着死了都还要做上几件功德事。”
临殊冷脸望着她,“我要纠正这一切。”
黑瞳临殊揪住她胸前衣襟:“那我呢?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你就要杀了我、杀了另一个自己吗?”
幽黑眼瞳渐渐湿润,“明明我才是与你最亲近之人,我与你是站在一起的啊……我才和你是一体的!”
这话说得动听,临殊却不为所动,她冷静道:“是你先要杀我的。”
面前黑瞳眼神一滞,话语噎在喉头,只嘴角泛出一丝苦笑。
她忽地垂下眼眸,嗤嗤笑出声来,原本揪住临殊的手,也渐渐松了力气。
“你用我曾对你使的招数来对付我……你想让我对自己也产生怀疑。”说着,黑瞳临殊将眼神落到底下一群人身上,她将生魂带入幻境又勾人生欲,可结果经人设计,在她心里,让人沉沦的欲望可以让人无限地沉沦,只要她完全占据临殊这身实体,她原本可以控制世间一切的。
临殊却一定要她承认,是她错了。
黑瞳慢慢退开她几步,转开眼神,与底下的程仙视线相对。此人仍旧对临殊心心念念,不管是哪一世,因果总让他们相遇,而他也始终奉行死皮赖脸倒贴奉送的道理,只要能与她在一起。
黑瞳临殊忽而道:“可我没有你心中的执念,既然此招不行,他们成不了罪人,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望向临殊的眼神里带着不屑与讥讽:
“问题在你那里,”她摩挲着手指,眼皮轻掀,“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历劫失败吗?”
临殊面上一怔,皱眉盯着面前人。
“其实与程仙、或者其他随便什么差错都没关系……”黑瞳临殊话语轻飘飘地,但仍是清晰地将每个字句都传到众人耳中。
程仙心里感觉不妙,他卷着手掌放在嘴边,对临殊大喊道:“千万被她骗了,她一定又是要蛊惑你。”
黑瞳临殊大笑,一手捂住了嘴,“我何须如此,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在告诉你真相啊!”话毕,欲体猛然撞向她,临殊一手迫住黑瞳临殊的脖子,两人又在高空中搏斗起来。
对方猛然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生怕她漏过:“你永远也悟不了道,因为你是不完整的……”
临殊一怔,懈下手中的力气,定眸看向她——
“不管你在人世间历多少劫数,你永远也不可能悟道,因为你从来都缺了一块,没有欲望的挣扎与纠缠,何谈超脱,何谈悟道?”
“你以为你剥离我是在走向你的道,可从始至终你都是在推离你的道,你一心追求的道也不愿见你,因为你是一个彻彻底底只会逃避的弱者。”
“你要杀我?真是可惜,你杀不了了,就算你恢复十成百成的神力,你也始终杀不了我,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只要你存在,我也永远会存在。”
说到这里,黑瞳临殊一手捏住临殊的下巴,猛然扭转她的头让她与自己对视:“现如今,你还没清醒吗……上神。”
底下几人见着上面两个互相逼迫着,也帮不上忙,心里不免生出担忧来。
微寿抿了抿嘴,忍不住呐呐:“她真的能收服这个怪物吗……”
在来之前,临殊与众人商量过她的计谋,只说是与地府合作,将冥河引到无妄海中,借黑瞳之力,点染落入冥河中的生魂。
黑瞳会引发人的欲念,而临殊以桃木造名册,再借助无妄海的净化之力,原本勾人心魄的欲念便会被悄然削弱。书生会勾画生魂的幻境过往,给人一种沉沦的假象,但从始至终这些生魂都受着书生的监督。
最后再以冥府之印镇压,正好将一众生魂写上命薄。
最重要的,是让另一个临殊看到这一切,制造一个欲念并不能控制一切的“事实”。
微寿仍是有些不信任,“就算她看到这一切,然后呢?我们没有足够的神力与她对抗,任何与之一战的人都会被诱发欲念,从而失去理智。”
临殊却定定地看着众人:“她是由我的欲体所化身而成,她只是我意念的一部分而已。只要攻下她的心防,倒是我们再设阵收服她。”话虽如此,临殊却并没有十足的胜算。
再看如今情形,微寿倒真的对最后的结果有些担忧。
程仙更是心神不稳。幽冥二帝为召引冥河而无法分身,其余人更是参与着勾画生魂的事情,只有他,他既对黑瞳下不了手,又做不了其他,只能在边上干等着。
而天上,听着黑瞳的话铺天盖地朝自己席卷而来,临殊等着面前人最后歇了嘴,也没怒,只强势地挤出淡淡一抹笑意。
其实她对几人有所隐瞒,她只说了处理生魂新鬼一事,却没说她对收服黑瞳的把握。
但或许,事情总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虽然她知道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会杀死你的。”临殊道。
面前人只觉自己仿佛听错了什么,都已经如此提醒临殊了,她还在执迷不悟……“唔……”
黑瞳临殊忽觉背后一阵刺痛,不敢置信地垂眸看去,一柄寒刃长剑硬生生从她背后穿过,鲜血瞬间染红后背前腹的衣襟。
她当真是被气笑了,她如今已实化了九成的肉身,被如此锋利的长剑贯穿前后,感知自然是有的。她攥紧了一双手,歪了歪头,咬牙切齿地看向临殊:
“我都说了你杀不死我,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给我添一道剑伤……”
临殊对这话不予置否,面上仍是浅笑,原本召唤水剑的左手忽而一动。
“不!!!”
程仙眼睁睁看着天上一幕,痛苦地大喊出声。
黑瞳临殊原本只是埋怨的神情,瞬间也变得恐惧起来,她瞪着一双幽黑的眼睛望着临殊——
天幕之上,那原本贯穿黑瞳临殊的水剑,受临殊指使,再一次往前穿刺,猛然穿透临殊的身体。
鲜血从天空中洒落,好似没有无穷无尽的红雨,打湿了一沓又一沓的命薄,更是飞溅到下面所有人的身上。
无妄海更是因这神血的降落,倏忽间便平息了一直以来的风浪。
临殊想,如果她自己真是杀不死黑瞳的自己——
“那我同你一起死——”
黑瞳临殊看着面前这个神亲自将自己杀死,她嘴唇嗫嚅,忍不住道:
“……值得吗?”
为了与她无关的苍生,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道,一个创世之神,甘愿献出自己的神魂。
临殊忽而想起前日夜里,她也问过程仙同样的话。
她笑了笑,对黑瞳道:
“这不关乎值不值得……当我认定这件事,旁余的意义都是附庸。”
话音刚落,面前的黑瞳渐渐化作漫天的云雾,天空也瞬间变得晦暗起来。
临殊咽下一口气,捂着腹部的血痕慢慢下落,脚步刚一触地,她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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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地赶过来扶起来,只是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临殊便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程仙忽然不敢动她,只无声泪流。
云瑶眼中泛红,她如今甚至不敢靠近临殊,只哽咽着问向太依:
“她会怎么样?”
太依敛了眉眼,虽是不愿,却也还是沉声道:
“神官自戮是天地间最严重的伤害……她最后会消散于人世。”
“……不能再救她了吗?”子满捂住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没有挽救的余地。”
“不会的……救救她!!”程仙跪身在临殊身边,哀戚的眼神看向太依。
冥帝垂下眼眸,再没说话。
临殊阖了阖眼,扯了扯程仙的袖子,程仙忙又看向她。她借着程仙的倚靠,眼神将众人一一扫过。
她气息微弱,强撑一口力气,浅浅笑道:
“此番,多谢众人……”
几人皆是静默,除了冥帝以为,旁余几人都忍不住落下眼泪,被压抑的哭声夹杂其间。
“你别说话了……”程仙一手扶着她,一手捂住临殊腹部伤口,那剑捅得彻底,很快就染红了他的手,淌了一地。
临殊虚弱地喘息着,随后道:“能够解决因我而生的罪孽,我已经很满足……三界的秩序,以后就靠你们了……”
见她眼神涣散,程仙忙地抓紧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临到最后一刻,他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你会回来吗?”
“……”临殊眼神与之对望,她嘴唇嗫嚅,一道气音逃出她双唇。
程仙忙地凑近去听,然他耳朵刚一靠近,怀中人立刻消散开来。
仿佛受了临殊的旨意,此番的天空不再是风雨大作,只细细的雨丝漫天飞散,一点一点将原本的糟污全都洗净。
程仙望着天空,慢慢阖上双眼。眼泪混杂着雨丝往下流淌,渗入地底。
……
欲体已灭,三界终于恢复了宁静,众神归位,人间恢复了安宁,而同样遭此劫难的地府也回归到原本情形,众地官还有些不适应。
从此难中幸存的众人,偶尔提到临殊只是感叹,这位创世的老祖宗之一,虽然神魂是没了,但大家总觉得她一直还在身边,仿佛从未远离。
程仙因着自己无鬼的身份,在三界不好去处,正好缘界微寿是个懒惰的主,于是决定好心给程仙一个二把手当当,让他负责处理缘界所有事务。
程仙白了微寿一眼,只是无语。
偶尔空闲的时候,他也会去元清山上走走。青云崖上自她历劫后便被天雷劈成了独一座峰,如今没人再去哪里,只有程仙一个人,坐在崖边高台上,看着山间的云雾变换。
山间的云海时常能弥漫到青云崖边,他身处缥缈的云雾之间,就好像是在她身边一样。
程仙有些懊悔,懊悔自己没能听清临殊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归来。
但那有如何呢?不管她会不会回来,他都会一直等着她。
又一次整夜处理完缘界的杂事之后,程仙去到青云崖,天还正是破晓时候。
云海翻涌,笼罩住整座崖石,天边的朝阳灿若鎏金,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
程仙眯了眯眼,在看到青云崖边人身的时候,忽而停下脚步。
远处金光落在那人身后,霞为裳,露为佩,云雾是她的仆从,天地也不及她半分颜色。
程仙落下滚泪,喉结微动,话语淹在迫不及待的奔拥之后。
他想,他终于是将她等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