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折下了黑莲花》 1、楔子·轮转 《一不小心折下了黑莲花》 枕月之/文 2023/9/13,独家首发于文学城。 - 景国永兴三年,是少帝宋怀砚登基的第三年。 龙霄殿内,宋怀砚一身玄衣,眉骨沉沉压着一双昳丽凤眸,帝冕上朱纮颤动,旒串随风晃荡。 “报——”一个士卒仓促地跑入殿内,慌声道,“陛下,城门已破!叛军马上就要攻入皇宫了!” 随着士卒的闯入,深檀色殿门大开,绵密的雨丝打着飐儿潲入殿内,嘲哳的雨声愈发明晰起来。 雨势渐大了些。 宋怀砚垂眸,敛去幽深的眸光,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许久未言。 半晌后,薄唇翕动,淡淡道:“孤知道了。退下吧。” 士卒应声退出殿内,空旷的大殿复又剩下他一个人,冷清的紧。 又或者说,整个皇宫都已是这般冷清。 ——他早已失去了天下民心。 天下皆知,宋怀砚是一代暴君,心狠手辣,毫无人性。他谋害忠臣,践踏百姓,手下有无数冤魂哀嚎着,怒骂着。 他是注定要背负万世骂名的恶鬼。 宋怀砚搁下瓷杯,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缓缓起身,步出龙霄殿。 雨丝粘连,他并未掌伞,玄色龙袍曳地,很快便潲满了秋雨。 他蹚过霏微如霜的月光,一路曳至幽暗萧索的冷宫内。 这里早已成了一片荒地,埋葬了无数人的尸骨。有他母妃的,有宫女侍从的,还有许多不知姓名的人。 最后,龙靴一顿,溅起雨珠,停在一处开的正盛的昙花前。 那是长宁郡主,宁祈的坟冢。 想来,他与宁祈也算是恨意交缠了一辈子。 前半生,她嘲笑他,鞭笞他,给他留下无数血痕伤疤。 后半生,他囚禁她,折磨她,无情地看着她孤独地死在阴暗的冷宫。 宋怀砚望向坟冢上的昙花,凝睇良久。 昙花一现,数载难逢,在夜阑中寂寂沉睡,舒展的花瓣在月华中几近透明,鲜美而凄怆。 他长指微拢复又松开,目光深深,嘴角蓦地淌下一行乌血。 而后,他踉跄着,倒在了那昙花之侧,坟冢之旁。 毒酒发作了。 他罪恶的一生,该了结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选择死在这里。 或许是有昙花暗香相伴,倒也算是芳冢。 ——那是他一生都不曾触及过的皎洁。 永兴三年秋,百姓不堪少帝暴|政,世间皆反,天下云集响应。暴君宋怀砚自饮毒酒,亡于冷宫。 “恣睢之君,天下恨也”,是史书工笔间,对他寂寥一生的总结。 * 残阳如血,旎光弥漫。 傍晚风寒,一阵疾风裹挟着落叶,猝然间急涌而来,吹醒了冷宫中昏睡的少年。 宋怀砚鸦羽扑簌几瞬,徐徐睁开狭长凤眸,看向面前之景时,心中疑惑丛生。 ——他此刻身前没有什么坟冢,更没有什么纯澈无暇的昙花。 他向周遭望去,只见冷宫一如既往的萧条,茅椽蓬牖简陋无比,几位弃妃孤坐在不远处,自言自语着什么。 与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恍然间重叠。 他这是……回到了从前吗? 宋怀砚孤自起身,迈步走至冷宫外。他望向天,只见万里长空晴霁,他却丝毫没有重活一遭的愉悦。 只有无尽的孤寂与冷意。 正垂眸思忖着什么,忽而,不远处窸窣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只见宁祈一身柔嫩的藕粉,还是少女的模样,正只身朝这边走来。 ——与前世初见别无二致。 他这才肯定,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望着那个曾带给他无数苦难的身影,前世的场景一一浮现在他面前。 这个跋扈的长宁郡主,毫无顾虑地踢过他,鞭打过他,给了他无止境的羞辱,鲜血与仇恨。 此刻……她竟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趁机悄悄除去她…… 他微不可察地攥住衣袖间的蛇柄匕首,唇角散淡一勾。 任由心中邪意蔓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少年 “郡主,您醒醒啊郡主!” “郡主……您可别吓我啊……” 周遭渐而传来一阵嘈杂声,拢回了宁祈消散的意识。 宁祈轻轻“啧”了一声,徐徐然睁开双眸。 她记得上一秒,自己还和大学同学在马路上悠闲惬意地骑着自行车,一个急转弯撞在了一辆轿车上,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按理说……她现在应当在医院? 可是这时,身侧的声音又蓦然拔高,语气激动,还沾带了一丝哭腔: “殿下,您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殿下? 宁祈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的陈设,心下喃喃道:不对劲,这不大对劲啊! 她所处的空间方正而逼仄,堪堪可容下三四人的身形。面前的少女穿着青缎背心,淡色袄子,盘着双螺髻,自己则一身华贵的锁子锦织金长裙,发间珠钗玉坠沉甸甸,一看就不是当代的打扮。 而此时周遭晃悠颠簸,应当正是在一架马车上。再结合方才面前人“郡主”的称呼…… 宁祈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穿越了。 而且还穿成了一位尊贵的郡主殿下。 对乐于咸鱼躺的宁祈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啊!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女,估摸这应该就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便试探着开口问道: “方才是怎么了?我……本宫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了……” 惜韵轻叹一声,痛心道:“看来郡主果然是磕着了。要怪就怪那五皇子养的野猫,不加管束,乱跑出来,惊了郡主的骢马车驾,竟将殿下磕昏了过去……” “这样啊……”宁祈问,“那现在是到哪了?” 惜韵掀起纱帘往外瞧了瞧,轻声答道:“回郡主,如今已至宫中,距毓灵殿也不远了。” 宁祈倒颇有几分闲情,想着既穿越过来,不如先到处转转,便说道: “停车吧,距离也不远,本宫走回去也行。” “这……”惜韵刚想说不合规矩,可看着宁祈,又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诺。” 精巧华贵的翠幄青车靠边停住,帘子被侍从掀开,宁祈被搀扶着下了马车。她看着身后的仪仗,目光凝滞一瞬,不由得惊叹: 好大的排场! 一次出行,竟前前后后跟了数十位人马。前举九凤游云幡,后持银柄嵌玉孔雀扇。侍从们分列四行,四方行伍整齐,紧紧簇拥着郡主车轿。 目光触及宁祈,他们俱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 看来,自己果真是位地位颇高的主儿。 下了车,天高云淡,昼景清和。宁祈只觉心旷神怡,便只身闲步走去,顺便对那侍女说道: “你们都回殿等着吧,不必跟着本宫。” “诺。”众人齐声答道。 渐渐远离人群后,宁祈一边哼着歌,一边散着步,四下打量着皇宫的装潢。 于是,自己走的地方愈发偏僻,也浑然不知。 只是一边走着,一边疑惑着:怎么人突然这么少了? 难不成是天色已近傍晚,都赶回各宫吃饭了吗? 忽而,她腰间的环玉颤了颤,一个温淡的声音响起: “欢迎来到景国的天启一十三年。只要你按照剧情,完成攻略任务,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宁祈被吓得一颤,怔忪须臾,声音粘带着一丝犹疑,不可置信般地跟着重复道:“攻……攻略任务?” 环玉答道:“对的。你要攻略的人,就是冷宫门旁坐着的五皇子,宋怀砚。” “五皇子?”宁祈恍然道,“那不就是白日害我撞昏过去……” 话还未说完,宁祈忽而没了声儿。 ——只见不远处萧索的殿门旁,懒散地坐着一个玄衣少年。他墨发未束,迎着风毵毵纷散地摇曳,浓黑的眼睫低垂着,和着玄衣,就如同一团晕不开的浓墨。 这般尤衬得他肤色苍白,几乎毫无血色,宛如黑暗角落里开出来的血腥黑昙。 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他徐徐抬眸,目光利刃般,一寸一寸地割过来。明明面无表情,可殷红的唇却好似带着一抹悄然的冷笑。 瘆人的紧。 宁祈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目光上移,只见盘虬枯枝的掩映下,是一块早已残损不堪的匾额,其上字迹模糊不清,不成样子。 殿门破旧,似乎荒废多年,门前杂草丛生,显然是无人打理。 如此荒僻之地,看来……便是冷宫了。 一股寒意从脊背一直蔓延至头皮。 宁祈传声问道:“攻……攻略他?” 环玉肯定道:“对的。我会随着你攻略的进度改变形状。待他真正爱上你,我就会变成玉镯,送你回到现实。”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其实……也不是非回去不行……” 环玉:“???” 在马车上提起五皇子时,宁祈便多打听了几句。据那丫鬟说,这五皇子是个极其教人摸不清的角色。 他自小在冷宫长大,看似随分从时,性格却孤僻古怪,总爱和自己养的黑猫说话,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据说,还有人曾瞧见他同一条骇人的蛇讲话。 前些日子冷宫接连死了人,有人传言,那些人的死都与宋怀砚有关。 一听就是个狠辣阴鸷的大反派。 宁祈着实想不通了。 她穿越过来,成为尊贵的郡主,人人恭敬,吃穿用度俱是上佳,好好享受生活不行吗? 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攻略一个这么可怕的人物呢? 环玉:“你想清楚了,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宁祈声音打着颤:“哥,你这是在玩儿我的命……” 环玉:“……” 许是被她无语到了,环玉半天也没有声响。 宁祈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阴鸷的少年。她悄摸着后退了两步,试探着传声问道: “哥,我家……我的宫殿往哪走?” 环玉:“……别叫我哥,叫我小玉就行。” “你也叫小玉啊!”宁祈不由得惊叹道,“太有缘分了,我家的小狗狗也叫小玉诶!我觉得这个名字可爱极了,很符合你的形象!” 环玉:“……” 再这样下去,环玉开局就要被她整自闭了。 就在宁祈以为环玉不想搭理她了的时候,环玉又传来声音: “你住的地方叫毓灵殿,离这儿也不算太远,前面直走再右拐就是了。” “谢谢小玉,你真是个大好人……” 话还没说完,宁祈又看向前方的宋怀砚,结巴道:“你说什么?直……直走?” 环玉:“嗯。” “不能绕路?” “仅此一条路。” “不对啊,”宁祈挠了挠头,“我好歹是个尊贵的郡主,怎么住的离冷宫这么近呢?” 环玉解释道:“你毕竟是贵妃带进宫的侄女,后宫本就人盈,陛下只能赐居在那里了。不过你别担心,宫里没人会因此嘲笑你,宫殿的布置是上佳的。” 说完,环玉顿了顿,坏笑道:“看来,这也是你与宋怀砚解脱不掉的缘分。” “……” 这回换宁祈无话可说了。 她捏紧了上衣柔软的布料,踟蹰着看向宋怀砚。 后者凤眸锐利而薄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按照前世依稀的记忆,他与宁祈的初见,似乎是因自己养的黑猫而起。 他的黑猫溜出了宫,惊了宁祈的车驾。宁祈为此怒气汹汹地来到冷宫,二话不说就是对他一顿责骂和毒打。 他卑微低贱,被宫中的皇子公主欺辱惯了。那次也一样,无人会上前阻拦。 他也没有忘记,那次自己遭宁祈毒打所受的伤,大半个月才好全。 重走一遭,他可不想把前世的欺辱再经历一遍。 这般想着,他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紧了些,等待着宁祈的来临。 只是…… 这个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环玉看着宁祈的动作,忍不住说道:“你再往南靠,都要走人家墙上了……” 宁祈极力往宋怀砚相反的地方靠,贴着墙边谨慎地迈动步子,将动作幅度压至最小: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你看他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吧,好像要把我生吃了一样!” 环玉嘟囔道:“…我怎么总觉得他的眼神是有点无语呢?” 环玉说的不错。 宋怀砚长眉微挑,目光闪烁。他看着少女极力躲闪的动作,脑海中冒出一串问号。 这怎么……跟前世不大一样了呢? 难不成,她不是来找自己问责的? 宁祈浑然不知他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她眼下只有“远离宋怀砚”这一个念头,拈起自己的裙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小声念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宋怀砚:“……” 他将袖中的的匕首往回拢了拢,心中暗想,自己的杀意竟这般明显么? 宁祈马上就要经过冷宫前,余光瞥向不远处的乌发少年,一颗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低头,深呼吸,加快步伐,想着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为上。 怎料自己一低头,就这般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她的衣裙之下,不知何时钻出一只小猫。它通体黑色,毛发异常柔顺,眼珠子如同两颗金色的宝石,在阴暗中玓瓅生辉。 黑猫徐徐迈步,动作极缓,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宁祈,将她瞧得神色一滞,下意识地停了步子。 宁祈微微躬身,忍不住惊叹道:“好漂亮的猫……” 这般成色极佳的黑猫,放到她那个时代也不多见,何况这猫五官生得如此精致,简直无可挑剔。 她俯下身,欲伸手试着抚摸一下它,竟连着将宋怀砚也扔在脑后了。 一举一动落在宋怀砚眼中,却掀起一层波澜。 她莫不是要先处置他的猫…… 不好! 宋怀砚一手撑着冷宫的门槛,当机立断地起了身,快步行至宁祈身侧,玄衣迎着风猎猎作响,犹如鬼魅。 “别动。”他如是道。 声音沉冷,令人遍体生寒。 还未有机会触及黑猫的宁祈浑身一僵,头皮一麻,动作停在半空中。 她僵硬地转过身,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前,角落阴影覆在他的神色之上,邪气翻涌。 他周身气息极冷,冷意顺着衣料一路浸到她的身上,几乎要将她紧紧裹挟。 四目相对。 宋怀砚薄唇翕合,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面前的少女打断。 怎么办怎么办…… 宁祈大脑飞速运转,颤巍巍地指着他身后的天空,抬高声音道:“看,飞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荣华 宋怀砚讶然一瞬,下意识地朝身后望过去:“???” 趁着他愣神的空当,宁祈果断地转过身子。 愣什么,当然是快跑啊! 她撩起裙摆,拔腿就跑,一袭藕粉长裙急掠过宫墙,被斜阳拉起长长的影子。 一路疾奔,须臾之间,便没了踪迹。 宋怀砚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宫道,看着手中根本来不及拿出的匕首,微滞一瞬,陷入沉思。 …… 这个长宁郡主的脾性……真是莫测难懂了。 看来,若想除去她,只好再找时机了。 他徐徐摇头,将蛇柄匕首收回深处,轻叹一声,向前迈动步子,朝地上的黑猫伸出了手。 骨节沉沉,肤色却异常苍白,好似要融化在阴影之中。 黑猫就势攀了上来,被他拢在冰冷的怀中。 在他身边,它好似一瞬间敛去了锋芒,变得乖巧柔顺。它朝他发出几声“喵呜”的叫,随后蜷成一团,餍足般地沉沉睡去。 “走吧,我们回去。”宋怀砚淡声道。 他朝宁祈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垂下狭长的眸子,如往常般,迎着萧索的风踏入冷宫,再无言语。 * 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少年,宁祈终于放松了下来,撑着一旁的朱墙慢喘着气。 “……”许是不知如何开口,环玉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 “真有你的。” “那可不,”宁祈厚着脸皮,笑眯眯道,“有我是你的福气。” 环玉不置可否,硬着头皮劝说道:“宋怀砚虽然看起来是有……一点危险,但是我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的。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攻略,在这个世界里,起码他是绝对伤不到你的。 “而且我们小宋,咳……其实,还是很有魅……” “起码不伤到我?”宁祈啧了一声,微微撅嘴,“你们对男主的基本要求就这么低嘛?” “我来这里既然有了机会,肯定要自己先享享福嘛,干嘛要把精力浪费在男人身上?况且攻略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回到现实,我又不想回去,费这么大劲干嘛?” 末了,她一甩袖,扬眉道:“小样,你根本cpu不了我。” “……”环玉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宁祈则心情分外轻快,一路哼着歌往毓灵殿走去。 “对了小玉,”一边走着,宁祈又蓦地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我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你倒是给我介绍一下啊。” 她一无所知,别到时候闹出一堆乌龙,大家还以为她在马车上磕坏了脑子。 只是她如此抗拒小玉的任务,也不知道小玉还愿不愿意搭理它…… 就在宁祈在肚子里搜刮着话术,准备撒娇蛮缠时,环玉却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你是当今贵妃宁裳的侄女,备受宠爱的长宁郡主,你的贴身侍女叫惜韵,以后可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摆烂那套,谁还不会。 宁祈听着它的介绍,频频颔首,不时地向它投来满意赞许的目光。 * 宁祈听环玉讲述皇宫里里外外诸多人的情况,一路边听边行走着,很快便到了毓灵殿前。 环玉讲的认真,她倒也听的开心,权当乐子一般。 环玉道:“切记,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得记下来。” “都记下来?”宁祈微瞠双眸,“你给我讲了有几十号人的长相,名字,性格,都记下来?” 她惊得顿住了步子,忍不住嘟囔道:“况且我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大学生了,放在高中的我还可能给你一夜创造辉煌,但现在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有极其明晰的认知。 如果环玉有人形的话,它此刻可能已经开始嘴角抽搐了。 “合着我这么多东西,白讲了?” “也不全是,”宁祈弯起一双明澈的杏眸,真心实意地说道,“你讲的虽然我记不住,但起码给我带来了一时的兴致和快乐呀。” “……”环玉道,“你让我这么多年的穿越管理工作感到了危机。” “诶呀,你也别丧气嘛,”宁祈宽慰道,“人遇到新的经历,不过就是树叶过河——全靠浪。碰到新情况,随机应变嘛。” 无奈,环玉只好叹气:“有你是我的福气。” 宁祈跟着笑了起来,迎着清冽的晚风踏入毓灵殿。 两脚堪堪迈入殿门,甫一抬眸,便再次被院内之景惊得顿住脚步。 ——庭院极为阔落,可容下一清溪横贯院内,宛若玉带。银塘似染,飞虹卧波,水塘上置着一架翡翠琉璃屏。庭院周围廊腰缦回,楼可摘星,连风铃都是玉嵌银所制,泠泠作响。 院内侍女们或修剪盆栽,或悉心洒扫。察觉到宁祈的到来,赶忙停下手中的活,一齐躬身行礼: “郡主殿下。” 声音灌入耳中,宁祈这才晃过神来,忙道:“无妨,快起来吧,你们忙自己的就好。” 听了她的话,侍女们不知为何惊疑了一瞬,面面相觑,停顿须臾后才缓缓平身,各忙各活。 “咦?”宁祈传声,好奇地问,“难道是我表现的很不自然吗?” “我刚给你讲的,你又忘啦,”环玉说,“长宁郡主以前是个刁蛮跋扈之人,从不会管侍从们的死活。责罚还来不及呢,哪里同她们说过这么亲近的话?” “那恐怕郡主人设要崩塌了……”宁祈挠头,干干地笑道。 这次环玉倒是没像从前那般沉默。它轻声告诉宁祈:“不打紧的,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就好? 听了这话,宁祈只觉四肢都放松了起来,嘿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环玉忽而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路迈入正殿,四方侍从皆有序行礼迎接。殿内颇为亮堂,金碧辉煌之气迎面而来。 殿中央为瑞月琉璃座,后置翡翠屏风。两侧立着珍珠镶嵌烛台,九十九盏烛火盘旋而上,华光明澈。 宁祈留意到殿内有一阵淡淡的香,侧眸一看,只见金丝楠木桌案上搁着一座古铜香炉,香雾袅袅而出,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不菲之物。 她的步子再次迟疑地顿了一瞬。 还未等她作出反应,侍女惜韵走上前来,微微福身,面上笑意四溢开来: “殿下,您堪堪搬来宫中没多少时日。陛下和贵妃娘娘恐您生活烦闷,方才又送来了些小玩意儿,聊以解闷儿。” 话说着,一列侍从鱼贯而入,将东西谨慎地搁置在檀木桌案上,惜韵一一介绍着: “这些分别是金镶玉长箫一支,琉璃风铃一串,明月宝石茶台一座,水晶酒杯一对,龙涎珍珠粉霜一盒,朱雀琉璃古筝一把……” 东西一样样摆开,几乎盈满了整张桌案。 样样流光溢彩,华光夺目,映衬的宁祈双眸璀璨玓瓅。 她简直要惊呆了,对环玉传声道:“这就是你们这里所谓的……小玩意儿?” 环玉轻轻地应了一声。 宁祈:“这泼天的富贵……简直要闪瞎我的眼……” 环玉:“……” 怎么就这点出息。 宁祈只觉分外得意,心情格外舒畅,一摆手对侍从道:“好,本殿下知道了。你们都退下歇息吧,对了,通通去领赏!” 时辰渐晚,星点灼灼如珠砺撒天,侍从们又忙着服侍宁祈用晚膳。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待饭菜佳肴上齐的时候,宁祈还是惊讶得瞳仁一滞。 只见规整的檀木桌案上,盈着满满当当的山珍海味。单是宁祈认识的,就有鲍参佛跳墙、水晶翡翠虾、鼓板龙蟹、桂花酒蒸鸡……荤素搭配着有十几道,色泽鲜美,引人垂涎。 连碗碟都是良玉所制,上缀掐丝珐琅的瑰丽花纹,筷子是纯银锻造,上嵌金镶玉,透着沉甸甸的贵气。 宁祈默默咽了一口唾沫:“……这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 环玉传声道:“是的。” 顿了顿,语气粘带上一丝骄傲:“还不止这些呢。” 宁祈心下大喜,拿起银玉筷子就开始品尝。宫中御厨的手艺果然非凡,每一样都鲜美得恰到好处,很快她便食饱靥足了。 用完燕窝甜点后,宁祈又到院子里四下漫步了一刻,消消食。 夜色浓重,沉甸甸地压下来,很快便到了就寝的时辰。 寑殿内烛光四溢,夜明珠散发着晶莹的薄光,两个侍女左右服侍着为她脱去层叠的华贵衣物。宁祈穿着里衣,打了个哈欠来到松软的床榻上,准备踏实地睡去,结束这美好的一天。 这住在皇宫之中,果真痛快。 蓦地,侍女惜韵去而复返,端着一套新衣物上前来。那是一套棠紫色的撒花烟罗裙,裙腰上绣了几朵荷花,与今日华贵的织金锦缎不同,清新而素雅。 宁祈目光落在惜韵手中,正要夸这裙子漂亮,却听她开口道:“殿下,这是为您明日学堂准备的。学堂讲求以学为上,衣着不可太过繁琐,这身刚刚好。” 惜韵一字一句斟酌着说出,字字谨慎轻柔。 灌入宁祈耳中,宛如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宁祈眼皮一跳,眼睫乱眨,“明日……学堂?!” “回殿下,是在明日辰时啊。”惜韵见她的反应,有些疑惑,“殿下随贵妃入宫,陛下曾言当以公主相待。皇子公主们都在文思堂习书,由太傅授教。您入了宫与皇子公主同位,学业也不可耽搁了,便安排明日起同去。” “啊,这样啊……是我一时忘记了……”宁祈干干地笑着。 待侍女们都退下后,宁祈慌忙拿起环玉,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要上学啊啊啊啊!” 环玉似是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坏笑着说:“世界上哪有彻底的好事。你享尽宫中荣华,自是要依照宫中的安排来。” “不能不去吗?”宁祈嗫嚅着。 “不能。”环玉这次语气坚决。 宁祈朱唇颤抖着,倏然间泄了气,无奈地撅了撅嘴。 沉默了须臾,环玉忽而开口补充:“宫中一共七位皇子公主,加上你八位,日日共同习书。五皇子宋怀砚自然是不例外。” “……宋怀砚?”宁祈嘴角一抽。 也就是说,她每天都要见到他,避无可避?! 环玉嘿嘿一笑,宁祈头皮一麻,攥紧了被褥。 这种事情不要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巧合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远处天边晕染开一片淡淡的蟹青色。 幔帐层叠,床榻上光影昏沉。宁祈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就被惜韵叫了起来。 “殿下,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啦。” 随着惜韵掀开帘子的动作,初夏的日光从外泄入帐内,映衬着被褥华贵的锦缎料子,粲然生辉。 夏日天亮得早,此时的阳光已分外夺目,甚至有些许灼眼。宁祈眼睫扑簌几瞬,醒转过来,迎着日光缓和了须臾,方能视物。 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认命般地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由着惜韵为她穿戴好衣物,又如行尸走肉一般拖拉着步子来到铜镜前。 侍女为她绾起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了一个简单的白玉莲花簪,衬上她一身棠紫色的莲花烟罗裙,尤显得清丽娇俏。 只是宁祈迷迷糊糊着,连铜镜都不曾抬眸去看,便也不知自己这身素淡的装扮是多么教人移不开眼。 稀里糊涂地扒了几口早饭后,宁祈便要出门了。去学堂不宜讲究排场,因此她身后单单只跟了惜韵一人。 步子将要踏出殿门时,宁祈不死心般,再次传声问道:“……不能不去吗?” 环玉的声音幽幽而来:“不能。” 宁祈犹如一只瘪了的气球,极其不情愿地走出了殿门。她耷拉着眼皮往前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条路经过冷宫。 那个少年居住的地方。 到底是名义上的皇子,虽久居冷宫,陛下却还准允他去文思堂习书。算来,也快要到去习书的时辰了,他们不会在冷宫前再次碰面吧…… 思及此,宁祈一下子清醒过来,早起沉沉的困意顿时消弭。 可……这是必经之路,她无处可避。 宁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去。不远处,残破不堪的阴暗宫门,随着她步伐的接近,愈发明晰起来。 她颤着指尖,抬眸看向前。所幸,冷宫外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没有她惧怕的那个少年。 她喜不自胜,忙急步往前蹚去,转过了几道弯,将冷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似是这般便能躲过了宋怀砚。 惜韵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唯恐迟到,忙跟着她小跑起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宁祈心下喜意未褪,面上还不自觉地唇角一弯,带上几分笑意。甫一抬眼,忽而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 玉冠高束,身量颀长,他迎着天光而去,日光为他的背影镶上一层金边。 分明是颇为温润神圣的身姿,他却周身透着一股子邪气与冷劲,好似步步踏入光辉,求佛一渡的邪魔。 好巧不巧,路上还真碰到宋怀砚了。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 窸窣的脚步声落入宋怀砚的耳中。他凝滞一瞬,侧眸瞧向身后,狭长的双眸定定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眸光淡然,神色无悲无喜,却瞧得人遍体生寒。 想起昨日的事情,宁祈鼻息一窒,有些手足无措,担忧他接下来的动作。 可是须臾之后,宋怀砚却又漠然地收回了目光,徐徐然往前走去,仿佛方才的回眸只是宁祈的错觉。 宁祈也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这番过后,倒将她吓得不轻,左右是不敢跟着宋怀砚往前走了。 她目光四下逡巡,瞧见右侧还有一条长长的宫道,便伸手指着,开口问惜韵:“那条路,能通往文思堂吗?” 惜韵顺着她的手指瞧了瞧:“殿下,可以过去,可是绕了几条路,怕是会赶不上时辰……”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当机立断地往右走去:“绕就绕吧,大不了用跑的!” 没等惜韵反应过来,宁祈已经大步地往前跑去了。惜韵来不及深想原因,忙跟了上去。 一路疾奔,掠过重重朱墙,到达文思堂时,宁祈已是气喘吁吁。 文思堂不愧是习书之地,整体装潢素淡雅致。水榭临水伫立,桌椅皆由檀木所制。迎面暖风缱绻,送来清雅的书香,空气中还有丝丝袅袅香雾交相缠绵。 接近此地,便觉心静。 时辰将至,宁祈顾不得欣赏美景,急急地小跑入堂。只是她到底是来晚了些,堂内诸位皇子公主俱已来齐。 包括宋怀砚。 毕竟冷宫里长大的孩子,素来受人冷落欺辱,无人愿同他接近。宋怀砚孤身一人端坐在角落,玄衣有些破旧,与那些光鲜亮丽的皇子公主们格格不入。 宁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试着向大家打招呼:“你们好呀,我是宁祈,今后便与大家一同习书了。” 长宁郡主是由贵妃带入宫的,堪堪来了没多少时日,皇子公主们与她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毫不相熟。只是听一些侍从传言说,这位郡主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脾气娇纵,也不曾善待下人。 他们对宁祈的印象并不太好,因此宁祈话落片刻,也未曾有人应答。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宁祈讪讪一笑,收回了手,想着还是先坐下为上。只是目光搜寻着,似乎只剩下一个位置了。 ——紧靠着宋怀砚的位置,无人落座。 而且似乎也从未有过人一般,桌案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大堂内,诸位皇子公主疑惑地打量着她;角落处,宋怀砚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徐徐抬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动作。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踟蹰之中,轻缓的脚步声自堂外传来。太傅裴书臣手持书卷,携着一身温润步入堂内。 他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一身风骨却浑然自成,让人情不自禁地添上几分敬重。 见到立着的宁祈,裴书臣温笑道:“这就是新来的长宁郡主吧。” 他指着宋怀砚身侧的座位:“那边有位置,快坐下罢。” 他声音浑厚沧桑,却透着和煦的暖意。 这下,不坐也不行了。 宁祈深吸一口气,只好在宋怀砚身旁坐了下来。她看着阴影中面色沉沉的宋怀砚,又拉着座椅,默默地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余光中察觉到她的动作,宋怀砚侧眸看向她,漆黑的长睫微微颤动。 目光再次相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心软 宁祈心底有些发虚,嘴角往下压了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忙不迭地把所有的书卷摊在桌面上,随手翻开一本,双眼定定地盯着书页。 而宋怀砚却似乎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视线落在宁祈身上,淡而冷,还有一丝阴森锐利。 将宁祈瞧得如坐针毡。 片刻之后,宁祈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开口问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怎料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身侧传来幽幽的声音: “今日学的是《孟子》。” 宋怀砚目光停凝在她嫩葱般小巧的指尖,又徐徐游移至她手中的书卷上,修长的食指轻敲了敲桌面: “……你拿的是兵书。” 宁祈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书,这才发现,自己竟拿错了。清晨来的匆忙,竟也忘了仔细检查。 而前方讲案处,裴书臣正握着一本《孟子》,朗声念着:“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1】” ……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宁祈心下颇为不自然,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 而宋怀砚冷冷地盯了她半晌,竟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勾起了薄唇。 空气仿佛凝固,二人无言,谁也没有再看谁。 被人揭了短,宁祈默默地在心里又记了宋怀砚一笔,干脆假装无视他,默默缩在桌案的另一侧,一个人胡乱翻看着兵书。 只是兵书实在晦涩难懂,生僻的文言文如同一只只蚂蚁,在她脑子里肆意乱钻。宁祈看了没几行,只觉心烦意乱,可是自己没有带书,太傅讲的文章她也实在听不进去。 再加上晨起得早,脑子本就昏沉。渐渐地,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太傅朗朗的声音犹如被暖风吹散,离她愈来愈远…… 余光中瞥见她将睡欲睡的样子,宋怀砚眉间微微一蹙,目光沉沉,不知又在思索什么。 宁祈对这一切浑然不知。马上就要见到周公了,倏然间,一个略微拔高的声音蓦地将她惊醒过来: “长宁郡主,你来读一下这一页吧。” 裴书臣目光温润地看向她,咬字不重,声音却并不显得无力。 基于高中时期的读书经历,宁祈肌肉记忆一般地猝然清醒,慌乱地站了起来。 她颔首,木然地盯着桌案上的兵书,大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第一节课就在所有人面前对老师说,自己拿错书了吧…… 她耳尖再次涌上一层绯红,目光慌乱地四下搜寻着,宛如即将溺毙的人,急于寻找自己的救命稻草。 目光急急逡巡一顿,而后缓缓落在宋怀砚桌案上摊开的《孟子》上。 只是距离颇有些远,书页上的字密密匝匝,她努力地盯了须臾,却怎么也瞧不真切。 察觉到她急切的目光,宋怀砚侧目看过去,目光在空中交错,其实心下早已了然。 众目睽睽,宁祈面皮发热。权衡斟酌之下,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向宋怀砚投去求助的目光。 不管怎样,豁出去了,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社死的好。 只是迎上了她的目光,他的双眸却依旧那般冷。苍白的手指轻轻覆在书页的一角,而后又收回目光,面色淡然,无动于衷。 这人……怎么就没有同学间互帮互助的精神呢! 心下埋怨几句,冷不丁地,裴书臣等不来她的回应,再次拔高声音,疑惑道:“长宁郡主?” 众人亦是疑惑,纷纷转头看向她。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怯怯地伸出手来,颤抖着指尖,扯了扯宋怀砚玄色的衣角。 宋怀砚敛眸,并没有去看她。他可并非什么善类,从不会去帮助什么人,更遑论这个带给他无数伤痕的长宁郡主。 想到她曾经的作为,他心下又生出几分恶趣味,想去瞧瞧她如今这般,在众人面前失去颜面之景。 思及此,他再次掀起眼帘,凤眸沾染上几分邪恶的笑意,却在抬眸看见她的那一瞬,忽而顿住。 宁祈脸皮比较薄,在这般手足无措之下,耳尖上的绯红一路蔓延到面皮上,脸颊涨红如薄皮柿子,仿佛一触就破。 她浑身都在发着抖,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她好像,快要哭了。 宋怀砚是重活一辈子的人,与宁祈纠缠过大半辈子,见过她各种样子,娇纵的,跋扈的,抑或是凶恶的,落魄的。 唯独没见过今日这般,羞赧的,委屈的。 按理说,瞧见她这般窘迫,他该开心才对。可是没来由地,瞥见她的一双泪眼,泪珠盈盈欲坠,他倒是生出几分无措来了。 不知是错了哪根筋,他的指节微微屈伸,未曾多加思索,竟将桌案上的书卷悄悄给宁祈挪了挪。 终于看清楚了书页上的字,宁祈心下一喜,忙照着念道:“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2】” 裴书臣听得满意,频频颔首。 坐下之后,宁祈犹如虎口脱身,轻拍着自己的胸脯,长吁了一口气。 到底是宋怀砚此次救了她,饶是她对他再有偏见,也该象征性地道声谢。 如此,她便往宋怀砚的方向悄悄一挪。她觑了宋怀砚一眼,到底还是惧怕着他,因此也只是挪了分寸的距离。 “方才……多谢啦……”她轻声道。 宋怀砚闻声看过去,只见她清丽俏皮的面孔近在咫尺,方才面上的委屈之色也早已消弭不见,眸子里笑意融融,一圈圈漾开来。 分明不是什么明艳的长相,却没来由地教人移不开双目。 宋怀砚瞥了她一瞬,眼睫一眨,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又收回了目光。 ——他不知自己为何脑子一热,竟帮助了她。 宁祈的笑容明晃晃的,充盈着他的余光,又令他生出几分微妙的烦躁。 凝滞一瞬,他薄唇一勾,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沉冷几分: “不必谢我。你面皮太薄,我不过是怕你哭罢了。” 宁祈:“……” 什么嘛,她方才竟还对他有那么一丝的改观! 宁祈撅起小嘴,又拉着座椅,再次往宋怀砚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宋怀砚:“……” 素来高傲蛮横的长宁郡主,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二人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下课,也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望着裴书臣携着书卷离开,背影渐而远去,宁祈半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下。她一身困意未褪,在桌案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回到宫中,一定要先好好睡个午觉,宁祈这样想。 她拿起书卷准备离开,下意识地往宋怀砚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座位上早已是空落落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走的竟这般迅速? 宁祈努了努嘴,没有多想。惜韵还在殿外等着她,她迈着小碎步走出了文思堂,顿感心旷神怡,空气清新。 “我们走吧。”她对惜韵说。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地。 正值盛夏,阳光毒辣,空气中浮动着闷闷的烫意,颇为教人浮躁。皇子公主们都四散离开了,晌午的宫道上也鲜有行人。 宁祈热得有些受不住,索性加快了步子。堪堪转过一个弯,好巧不巧地,熟悉的玄色身影再次映入她的眼眸。 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他的身侧还立着另一个人。那人一身锦衣华服,金冠沉甸甸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通身贵气逼人。 他腰间挂着一块令牌,可自由通行皇宫各处,处理政务。本无太子之名,权力却胜似太子。 宁祈依稀记起环玉的介绍,觉得此人应当就是二皇子宋成思没错了。 她正欲按照规矩,上前行礼,倏然间,却见宋成思伸出手来,紧接着“啪——”的一声极其刺耳。而宋怀砚手中的书卷应声落地,在地面上漾出层层浮尘。 ??? 宁祈:“哦豁,有点精彩。” 作为多年来专业的吃瓜群众,保持好奇是她最成功的职业修养。这次,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默默收回了步子,缩在角落里仔细观察着二人。 环玉:“……这时候,你倒是不害怕了。” 宁祈挠挠头:“嘿嘿……” 轻轻的笑声还没落,忽而听到宋成思极冷的一声:“自己捡起来。” 看样子,这是在校园欺凌? 宁祈噤了声,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定定地看着宋怀砚。 而后者低垂凤眸,漆黑的长睫犹如鸦羽,在微风中颤动。 闻声,他缓缓掀起眼帘,一双昳丽的眸子沉而冷,薄唇如刃,勾扯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可通身却蔓延开不动声色的威压,仿佛他才是那个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上位者。 然而下一瞬,他蓦地轻轻弯起唇角,眸光温柔无害,安静地应了一声,好似一只乖顺的小鹿。 他的神情转变,竟这般自如,方才的威严与冷意早已消失不见。 应声过后,宋怀砚俯身向下,欲拾起自己的书卷。然而在他指尖即将触及书卷之时,宋成思忽而迈步向前,靴子重重地踩在那本整洁的《孟子》之上。 靴底的灰尘泥泞粘连在封页之上,将端正的“孟子”两个大字玷污得模糊不清。 宋成思冷笑道:“跪下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伪善 见此情景,宁祈都有些忍不住了:“居然这么过分的吗?” 环玉出声道:“冷静,冷静。” “你这话该告诉宋怀砚吧,依照阴鸷大反派的人设,我甚至都为二皇子的命运感到担忧。”宁祈喃喃道。 依照宫人的传言,再加上几次见面留下的印象,这宋怀砚可不大像是会忍气吞声之人。 宁祈在心中笃定,他这次一定会反抗。 不远处,听到宋成思出格的命令,宋怀砚站直了身子,苍白的手指微微蜷缩,复又松开。他微微颔首,神情隐没在阴影之中,心思教人难以勘破。 四野阒寂,沉默须臾,在宁祈咚咚的心跳声中—— 他竟真的单膝跪在地上! ! 昨夜儿下了一整夜的雨,如今天气晴霁,可地面依旧蓄着几滩积水。砖石潮湿,很快便涴脏了宋怀砚的衣摆,与那本《孟子》一样泥泞不堪。 他从容地伸出苍白的手,稍稍欠身,从宋成思的靴子下捡起自己的书。 即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眸子里甚至氤氲开薄薄的一层水汽,瞧起来委屈又无辜至极。 见他这般模样,傲然立在他面前的宋成思心下十分满意。他冷哼了一声,满面讥笑地摆了摆手,终是没再为难宋怀砚,甩袖迈步便离去了。 而宋怀砚依旧跪在地上,恭顺地行礼道:“恭送皇兄。” 一系列行为令宁祈瞠目结舌,愣愣地立在原地,满脑子俱是不可置信。 待宋成思渐而远去,终于背影也瞧不见了,宋怀砚这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他徐徐起身,伸手将书册上的沙土抖了个干净,而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玄色的衣摆。 沉寂半晌,未曾转头,倏而出声:“看够了么。” 宁祈打了一个激灵,脊背发麻,第一反应是绕路就跑,可惜面前就单单只有这一条路。 她硬着头皮,干干地笑着:“看、看什么?刚刚发生什么了吗……” “郡主不必装傻充愣。”宋怀砚打断了她。 他的神色黯了下来,瞳色漆黑,眸光阴鸷,面上一丝笑意也无,与方才人前的温润无害截然相反。 这才是宁祈印象里,宋怀砚这个大反派该有的样子。 然而此时面对他的言语,宁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对他印象是不好,可方才的事情也的确并非他的过错,再加上他一个堂堂男子,被迫屈膝下跪,想来任谁也不会好受。 她嗫嚅半晌,终是未曾开口。 宋怀砚将衣裳仔细整理完,而后悠悠转过身来盯着她,目光锐利如鹰隼,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彻底看穿。 凝睇良久,冷不丁地,他沉声说道:“长宁郡主,也觉得我很可笑罢。” “什么?”宁祈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 宋怀砚依旧凝视着她,却许久未再言语。 宁祈只当他是失了尊严,伤了体面。她在心里暗自斟酌片刻,出于自己的良知与道德,还是决定浅浅关心一下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玄色的衣摆上,试探着问道:“你的膝盖……” 闻声,宋怀砚下意识地目光下落。他怔凝了一瞬,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关心他。 普天之下,前世今生,竟会有人关心他。 这个关心他的人,居然还是前世折辱他最甚、令他恨之入骨的女子。 宋怀砚只觉太过讽刺。面前的少女令他不禁想起两世累积的伤痛,一时间思潮上涌,他自嘲般地说着: “无妨。曾经有无数次,我被人当狗骑,被火烧,泼冰水,被鞭笞……如今不过是跪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他面上浮着几丝疏离的冷笑,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诉说着旁人的经历,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 听了这话,宁祈将自己关心的话语都咽了回去,讶然之余心下又颇为复杂。 火烧、鞭笞……这个宋怀砚,到底有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温润与阴鸷,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没来由地,宁祈忽而开口问道:“那你……恨二皇子吗?” 只一瞬间,少年的神色再次转变。 宋怀砚似是对她的话有些不解,目光破碎而柔软:“恨?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保全自己罢了。” 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教人心底发涩生疼。 话音落下,宋怀砚侧过身,目光遥遥地望向宋成思离去的方向。 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偏头,敛去原本的温润无害,在宁祈看不到的地方,眼底杀意抑制不住地升腾。 宋怀砚的话让宁祈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瞧着他的样子,宁祈倒是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了,但是两人实在生分,她想安慰,却也不知从何开口。 只好叹息一瞬,干干地站在原地。 这中片刻,宋怀砚亦是一字未言。他对这个前世的仇人也并没有再多的话可说。 日光恣意倾泻,将宁祈倩丽的身影投在了红墙之上。忽而想到什么,她纤白的指尖攥住衣角,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心下还是有些发憷。 ——若她要回宫,便与他同路。只是她可不愿与他同行。 所以……他能不能快点走啊? 愣神间,宋怀砚忽而侧目看过来,嘴角晕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走么?” 似是能看清她心中所想。 烈日炎炎,宁祈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她慌里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磕磕绊绊道:“不……不急,我不急,你先走吧。” 宋怀砚眼眸微动,目光上下慢扫,将她打量了一番,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他背过身,终于迈步准备离去。 宁祈深吸一口气,还未完全平定下来,却见面前的玄色身影蓦地顿住。 宋怀砚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掉过身子,眼尾勾起一个弦月般的弧度。 “今日下午学的是《礼记》。” 宁祈:“???” 他是在嘲讽她早上拿错书了吗? 对他的惧意在这一瞬间消弭。宁祈气鼓鼓的,正要说些什么。只是宋怀砚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话音堪堪落下,转身便离去了。 宁祈:更气了诶! 却也无从发作,只好原地跺着小脚。看宋怀砚终于走远,她才敢顺着宫道向自己的宫殿走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危机 在文思堂的之后几日,宁祈极其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二人倒是也相安无事。 这日下课后已是将近傍晚。太傅还未走出大堂,宋怀砚便收拾好书卷,孤身一人,默默地从后门离开了。 步伐难得地有些匆忙,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做。 出于好奇,宁祈循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但事情到底也与自己无关,便也没有多想。 腰间环玉的声音传来:“你要是好奇的话,可以跟过去看看。” “?”宁祈传声回答,“你在开什么玩笑?” 环玉:“我是认真的,你们之间肯定要多点互动呀。况且……经过几次相处,你是不是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宁祈回想起宋怀砚在冷宫外阴森森的一双眸子,杀气翻涌的神色,慌忙否认:“我不觉得。况且,他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死,怎么会和你无关呢,”环玉叹了一口气,“作为男主,宋怀砚可是和攻略系统绑定在一起的。他要是死了,系统崩塌,时空错乱,你说不定会被抛到任何一个不知名的时空间,要是严重的话,你可是会死在时空缝隙里,再也回不去现实……” ?! 宁祈杏目微瞠,大惊失色:“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环玉哽了半晌,回答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对男主这么不上心的攻略者……” 宁祈勾起嘴角,扯起一个很难看的笑:“我就当你夸我咯。” 她望着宋怀砚离去的方向,支起小脸思忖着:“其实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死。” 环玉:“……” 得,油盐不进呗。 这样说着,宁祈也就真的不理会宋怀砚的事情,径自走出了文思堂。 * 结束了一整天的课业,宁祈心情分外舒畅,在荷塘旁逛了逛,而后一路蹦哒着回到毓灵宫。 左脚刚一踏入宫门,侍从们便迎了上来,禀告道:“郡主殿下,今日二皇子到访,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二皇子?就是前几日那个欺凌宋怀砚的二皇子,宋成思? 宁祈的一双杏眸闪了闪,轻声道:“我知道了。” 果不其然,她甫一推门,便看到殿中央立着一个矜贵的身影。 宋成思并非空手而来,桌案上摆着各式琳琅的珍宝珠钗,还有一些上等的胭脂水粉,正中央摆放着一件汝窑美人觚,一样赤金琉璃扇,一样金镶玉如意。 宁祈听说过他的威望,为天子喜,为群臣敬,却也亲眼见过他欺凌旁人,因此对这位二皇子的品性颇有些拿不准。 瞧见了她,宋成思先开了口:“长宁妹妹,除却学堂,这应当是你我初次见面。你果然如父皇所说,娇俏动人,艳质无双。” 这些客套话,宁祈并不会放在心上。她冁然一笑,礼貌性地回应道:“二皇子过誉了。” 宋成思不置可否。他抬手指向桌案上的各式珍礼,温笑道:“早听闻长宁妹妹会来宫中,只是近日事务繁重,却也无暇拜访。今日总算得空,我便来瞧瞧妹妹,顺便送来些小玩意儿,你应当会喜欢的。” 举手抬足间皆是富养的贵气,矜贵又温文尔雅,分寸得当,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欺凌宋怀砚的那个人。 宁祈的思绪却清奇地落在这句“小玩意儿”上,她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贵礼,眉心一跳,心中感慨:原来宫中,都管这些叫小玩意儿啊…… 暗叹几声,她的目光回落在宋成思身上。想起白日的事情,她略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应了一声:“嗯,多谢二皇子啦。” “长宁妹妹不必客气,”宋成思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以后叫我哥哥便是。这今后住在宫中,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了,也尽管来找我。” 这话,倒明显是在拉拢她这位郡主了。 都说宫中水深的很,人心险恶,虚实交错。宁祈不懂朝中如今的权力局势,也很难看透宋成思的真实面目,但左右他今日对她示好,应该也不会伤害她,便暂且不用有太多顾虑。 况且宋成思现今权势滔天,有个这么大的倚仗,以后在宫中岂不是更加美滋滋? 思及此,宁祈顿时心中开阔,乖顺道:“我记住了,那便多谢成思哥哥啦。” 宋成思笑着颔首。 二人又在殿内寒暄片刻。直到天幕渐黯,夜色朦胧。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宋成思礼貌地向她道了别,便转身欲离开了。 宁祈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朝他挥了挥手。她目送着他迈出了殿门,自己伸了个懒腰,正要回去好好歇息,却骤然被几声锐利的尖叫刺穿耳膜。 哀叫声迭起,紧接着是侍从们慌乱的声音: “殿下!您没事吧殿下!” “快……快把这猫给打死!” 宁祈慌乱地转身,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宋成思胳膊上、腿上出现几处锐利的划痕,看来应当是被猫给抓的。 而那猫动作极其顺溜,狠狠地抓挠过宋成思之后,“嗖——”的一下便隐没在漆沉的夜幕之中,再无踪影。 因此她只看到,那是一只纯黑的小猫。 是……宋怀砚的猫! 宁祈鼻息一乱,眼皮剧烈地抽动起来,似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远远地,她听到宋成思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拿鞭子来,去冷宫!本殿这次绝不会放过他!” 冷宫…… “完了,宋怀砚又要倒霉了。”宁祈喃喃道。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传声问环玉:“宫中的鞭子……打的重么?” 环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是因自己下午所言心怀顾虑。毕竟,世上有人希望在古代遥远的时空偏安一隅,却不会有人想在此断送了现实的生命。 它忖度着宁祈的担忧,存了几分私心,刻意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煞有介事道: “鞭刑……那可是宫中最为狠辣的刑罚之一,打几下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搞不好很容易出人命的!” 宁祈呼吸一窒,眼睫飞速乱眨一瞬,声音渐渐低下去:“可他应当也不敢随便打死宋怀砚吧……” “那谁知道呢,”环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番是宋怀砚的猫惹事在先,惩戒是情理之中。二皇子权势滔天,宋怀砚可是皇上最厌恶的皇子,在宫中早被欺辱惯了,命恐怕比奴才还卑贱……即使是说用刑中不小心打死了他,皇上恐怕也只是轻罚,又有谁敢论二皇子的罪呢?” 话音落下,宁祈的一颗心脏,骤然开始狂跳起来。 她本就不想同宋怀砚有再多的牵扯,他的生死也本与自己无关,可他的性命关系到自己的一条小命诶…… 夜色又沉了几分,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宁祈望向远处隐没在阴影中的宫墙,心下暗暗地想,她得抓紧时间去趟冷宫。 宋成思是坐轿子来的,还要再经一番包扎处理的折腾,若是她赶的快……应当可以比他先到。 宁祈暗自攥紧了衣袖,掌间洇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浸湿了轻透柔软的衣料。 殿外,宋成思怒火未消,侍从们心下大骇,惶惶地围上前来,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一时间乱作一团。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宁祈平定呼吸,趁乱悄无声息地走到殿门口,绕过了宋成思的轿子和一众侍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毓灵殿。 寂寂长夜,一袭素雅的长裙就这样消失在溶溶夜色之中,无人察觉。 * 一路疾奔,宁祈很快便来到了冷宫。 冷宫破旧的木门大开着,萧瑟的晚风急涌而出,黑夜中阴森气弥漫开来。敞开的大门死气沉沉,好似将人吞噬入腹的深渊巨口。 宁祈在门前停了脚步,往里觑了一眼,冷汗涔涔,有些打退堂鼓:“环玉……我进去的话,会不会出事啊……” “放心吧,你有攻略者buff加持,你在这里是不会死的。”环玉淡定道。 沉稳的语气将宁祈的胆怯驱散。相对于进入冷宫的恐惧,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更重要些。 这般想着,宁祈一咬牙,小步迈入了冷宫之中。 冷宫素来不会有旁人接近,侍从寥寥,几乎无人看守。院内依稀有几个被废弃多年的宫妃,无力地倚靠在残破坍碎的柱子前,目光空洞失神,似乎对宁祈的到来并无觉察。 庭院深深,夜幕中隐隐传来女人恓惶的低泣声,间或有乌鸦断续地嘶鸣,属引凄异,声声摧人心。 宁祈打了一个寒战,方才鼓起的勇气很快便被冲散。她脚底发虚,实在是不敢再往里走,只好试探着叫了一声: “宋……宋怀砚……” 良久的沉寂,无人应答。 猝而间,一声凄惨的哭叫在未知的地方陡然拔起,刮震着她的耳膜。伴随着这声尖叫,惊骇的寒意自耳间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全身止不住地打着颤。 宁祈头皮发麻,脸色遽然变白,咽了一口唾沫。她紧紧攥住腰间环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再往后退,你若是跌入沟中,可不会有人救你。” 蓦地,黑夜中传来一个低磁的声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放过 宁祈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循声往后看去,只见宋怀砚一身玄衣隐于夜幕中,肤色白得几近透明。他慵懒地靠在几近坍圮的柱子前,唇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讥笑。 一条枯败的脏水沟横亘在二人之间,石块凸立,岸势犬牙,连水沟前的灌木都是尖端锋锐,好似在朝着她张牙舞爪。 宁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还好自己及时止了步,否则即使没有摔在沟里,也要被这灌木扎得不成样子。 宋怀砚面色如常,可瞧见她前来,难免心下讶然。 自己本是在等待宋成思前来,苦心孤诣排布了那么久,却未曾料到来人竟是宁祈。 他定定地凝望着她,瞳色愈发暗沉,薄唇微动,似是还要开口说些什么。 而宁祈上下打量着他,看着自己完好的一条小命,两眼一亮,神情控制不住地有些激动。 未待一方先开口,嘈杂的声音隔着宫墙渺远地传了过来:“快,抓住宋怀砚!决不能饶过他!” 来不及了! 宁祈顾不上解释那么多,一把拽住宋怀砚的袖子,拔腿就跑! “诶……”宋怀砚双眸闪过几分疑惑,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好任由她拉着自己跑出了冷宫。 明媚的荷花裙携着一身深沉邪气的玄衣,就这般一同往前恣意奔去。水红色的裙摆飘扬,玄衣迎着风猎猎长啸,将阴森的冷宫、侍从的喧嚣都一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什么也听不真切了,耳畔只有风声作响。 宋怀砚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宁祈拽住自己衣袖的手上,又抬眸望向她姣好的侧颜,一时失神。 二人在宫道上转了几次方向,终于拐入了一处隐蔽之地,宁祈缓缓停下了步子。她扶着墙壁一侧,谨慎地探出脑袋四下观察,确认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这才彻底放下心。 她体力不支,喘息声有些急促,正竭力平定自己的呼吸。 宋怀砚则气息平稳,定定地瞧着她。 角落空间逼仄,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她的吐息几乎扑在他的颈侧,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一般拂过他的肌肤,引来一阵密匝匝的酥麻。 这种感觉令他心底生出几分微妙的浮躁。他略略偏了一下头,转而看向宁祈依旧拽着自己的手,淡声开口: “……是不是该松开了。”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拉着这位可怕的反派。她眉心一跳,犹如扔掉一块烫手山芋一般慌乱地丢开他的袖子。 宋怀砚:“……” 怎么好像很嫌弃他似的。 他目光逡巡四周,仔细观察一番。宁祈选的的确是个好地方,高墙四筑,投射下的墙影将二人紧紧裹挟,少有人会察觉此处。 隐蔽到……就算死了人也很难查到。 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拨动,他忽而盯向宁祈,看着这个前世最恨之入骨的人,任由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翻涌而来。 晚风吹颤着他的墨发,他的右手默默地攥住了袖间的蛇形匕首,金属独有的冷意从匕首一路浸染到他的身上。 宁祈对身侧的危险毫无所察。她拍拍胸口,平复过来,转过头正对着宋怀砚,情不自禁地灿笑起来: “太好了,宋成思应该找不到你,伤不到你了……” 宁祈转来的猝不及防,宋怀砚动作一颤,下意识地将匕首藏至深处。 他抬眸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话语。 她的意思是……她拽着他匆匆跑到这里来,竟是为了救他? 可是前世的她欺辱他还来不及,何曾会救他? 疑惑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何救我?” 宁祈撇撇嘴,心中暗想,当然是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啊! 但真相也无从解释。她思忖须臾,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理由,便只好顺着宋成思对他的欺辱一事,有些心虚地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总被欺负,太可怜了。” ??? 宋怀砚眉毛一抽,死死盯着宁祈的神色。只见她满脸堆着喜悦,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但哪里像是觉得他可怜的样子? 他移开目光,不以为然:“满口胡言。” 宁祈被噎了一下,一时语塞。她撅着嘴,暗自腹诽着:“小玉你看,我难得肯救他,你们男主就这么反应的?” 环玉感应到宋怀砚默默收回的匕首,心下窃喜,语气控制不住上扬:“不不不,他对你的好感度上升了百分之三!” 宁祈:嗯? 这人还挺好骗? 她杏眸一眨,有点好奇:“那现在好感度是多少?” “他对你……印象有一点点不太好……”环玉有些不太好意思,话说的很不利索,“现在是负……百分之九十七……” “啊?!” 这叫印象有一点点不太好? 经此一遭,宁祈更不想攻略他了。不过看来这条路道阻且长,自己还有大把时间享受荣华富贵呢! 环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宁祈尴尬地嘿嘿一笑。 她转而看向宋怀砚。同挤在一处角落里,两人距离太近,她的裙摆覆上他冰冷的衣角,衣料相互摩挲着,少年阴冷的气息几乎要浸染到她身上,令她格外不自在。 她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我把你带到这里,你也算是安全了,那我就先走了……” 宋怀砚眉骨沉沉,黑眸微动,想到了什么,忽而散漫地轻笑一声。 宁祈一头雾水:“怎么了?” “长宁郡主真是天真,”宋怀砚道,“我暂且逃的出冷宫,却逃不出这囚笼般的深宫。你觉得今日没有寻到我,他宋成思明日便能放过我吗?” 这话倒让宁祈生成几分无措来了。 她垂下头,哀叹一瞬,小声嘟囔着:“大不了,我去找他求情……”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宋怀砚始料未及。 他掀起眼帘,怔怔地盯着她的一双杏眸,想从其中捕捉到几分撒谎的痕迹。可是她的眸子是那样纯澈,目光那样认真,就如同天山上融化的雪水,毫无一丝尘垢。 可他是重活一辈子的人,见惯了太多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他心中确信,宁祈绝无可能是真心的。就算她要救他,也绝不可能单单是为了他自己。 所以她这番努力地帮助他,接近他,又怀着什么目的? 宋怀砚沉吟半晌,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薄唇间吐出格外冷淡的一句话:“为我求情?长宁郡主真是说笑了。” 宁祈本就不愿与他有瓜葛。见他这般不领情,心中忿忿:“那宋成思这般欺辱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你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样?”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几个字眼,倏然间压低了声音,阴恻恻的,“对待这样的危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 他顿了顿,凑到宁祈耳边,声音低沉,犹如嗜血的恶魔:“——杀之。” 他忽而喑哑地轻笑起来。 重来一遭,他怎会放任自己处于生死存亡边缘。黑猫本就是他故意指使的,目的便是要在深夜将宋成思引入冷宫。 冷宫内已经备好了他饲养已久的毒蛇。他计划周全,只待宋成思前来,自己假装委屈地遭受一番皮肉之苦,在宋成思得意之际,在夜幕中潜伏的毒蛇早已瞄准宋成思的死穴,而后猝然将他一击毙命。 冷宫虫蛇数量本就不少,意外无可避免。夜幕沉沉,更是无从可查。 以已之伤,换宋成思一条命,铲除未来登上皇位的最大障碍,岂不快哉? 只是…… 他目光落在宁祈身上,未曾想变数如此出人意料。 重活一次,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他得更加提防着才是。宋怀砚这样想。 而听完他的这番话,宁祈早已被吓得不轻,面色煞白,唇色尽失,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杀……杀人…… 她果然没猜错,宋怀砚就是个阴险的大反派!还在人前装的那般柔弱,简直是一朵纯正的黑心莲! “怎么?”宋怀砚在她耳畔轻笑,“现在还想帮我吗?” 宁祈木然地僵在原地,又被他这声音吓得再次浑身打战。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找准了时机,拔腿就跑! “啊啊啊——”宁祈心中惧怕,简直要哭出来了,“小玉!我再也不敢看见他了啊啊啊——!” 环玉:“……” 宋怀砚:“???” 她原来这么胆小的吗? 还有……处尊居显的长宁郡主,什么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望着宁祈的身影渐而远去,宋怀砚轻叹一声,掸了掸方才被她拽出褶皱的衣袖。 估摸着时间,宋成思寻他不见,此时应当也暂且回去了。 只是明日怎样,便不好说了。 他移步走出了角落,循着宁祈离开的方向往回走。宁祈刚走不久,空气中还弥漫着她的气息,有股丝丝缕缕的甜香,在他鼻尖浮动、晃漾。 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随着他的动作,袖间藏着的匕首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凉意四下蔓延开来。 忽而忆起什么,宋怀砚心中又泛起一丝燥意。 ——他竟再一次、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夜色 宋怀砚走的从容,可宁祈却是步履匆匆,撒着腿终于跑回毓灵殿时,她已是遍身浮着薄汗,几乎要将轻薄的里衫濡透。 因着跑的慌张,她身上的披帛也没了章法,潦乱地搭在身上,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急颤颤的叮啷作响。 殿内溶溶的灯火将她的眸子映照得明亮起来。好似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归宿,她这才停下步子,单手撑着敞开的殿门,不住地喘着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方在外找寻郡主的侍从们也恰时回来。惜韵一进殿便瞧见了宁祈,三步并作一步跑上前来,语气激动:“郡主,婢子可算寻到你了……方才宫殿上上下下都寻不到郡主您,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话还未说完,眼眶先一步湿润了。 宁祈抬眼,望着殿内一众为自己忧心的人们,心尖倒是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意。 温暖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原也会有这么多人为自己的去向挂心,这是她在现实里求之不得的东西;一方面却又想到自己的安危恐也牵连到他们的生死,一时心情也有诸般复杂。 她弯了弯唇角,出言宽慰他们:“无……无妨……我……” 本欲让他们宽心,不料自己的呼吸还未平复,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宁祈咬咬牙,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 惜韵这才注意到宁祈现下的虚脱模样。她的一颗心还未落到肚子里,又蓦地拔起:“殿下,您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可是发生什么了?” 这话倒是把宁祈给问住了。她总不能说自己这般狼狈,是因为跑去救那朵小黑莲的命,又被那小黑莲吓得怒跑八百米吧? 她神色一滞,大脑飞速运转,呼吸也无意间平定下来:“我……我方才在门口瞧见一只极好看的黄鹂,便跑去追了,这跑了一通也没追到,哈哈……” ? 惜韵愣了愣,下意识地朝门口看过去:这酷夏时分,夜幕深沉,哪里能瞧见黄鹂? 宁祈怕她追问,忙转移话题,攀着惜韵的胳膊,状似无力:“快……快带我进去歇歇……” 未来得及多想,惜韵忙应了一声,搀着宁祈来到殿内好生坐下,顺便吩咐侍从们做一碗热羹汤。 喝了热汤,又用了晚膳,宁祈的体力总算完全恢复过来。 她起身来到庭院散步,望着水塘内开的正盛的满池荷花,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团扇,心中暗叹,这该是一个多么闲适的夏夜啊! ——如果没有宋怀砚的事情! 一想到他,宁祈就来气。她原不想和这等危险的人物有再多的交集,可为着自己的小命,她还得密切观察着他的动向,不至让他出现性命之忧。 今夜宋成思未寻到他,明日势必要气势汹汹地找他算账。 明日……她又当怎么办呢? 这些麻烦事,真真是煞风景。 宁祈一脸悻悻,面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身畔的惜韵细心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殿下,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宁祈侧眸对上惜韵关切的目光,却也只能自己把苦水咽下,撅了撅嘴,转而言他: “太傅的课业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艰涩。我今日险些在课上出糗,一想到明日还要面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就头疼的很……” 惜韵笑了笑:“殿下不必过于烦忧。裴太傅为人温和谦逊,纵是殿下学的慢了些,太傅也定不会相为难的。况且明日是学堂的旬假,再加上太后大寿,半月庆典,殿下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温习呢。” “你说什么?”宁祈面上愁色骤然褪去几分,两眼泛光,“旬假,庆典,你的意思是……我要放假了?!”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了,”惜韵声音轻缓,“这不,太后大寿已近,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呢。从明日起至庆典结束,殿下至少能有半个月空闲。” 这才刚上学堂,就告诉她要放假啦?! 宁祈嘴角疯狂上扬:“啊,这倒是我记性不好了哈……” 她心里美滋滋的。这盛阜之夏,千般荣华,她终于可以好生享受一番了。 如果……如果没有宋怀砚的事情! 她心中忿忿,又在心里默默记了宋怀砚一笔,将他痛骂了一番,这才进殿歇息。 * 冷宫内。 宋怀砚沿着小径,一步步往回走,地面砖瓦之上浮动着他颀长的影子,蔓延开一丝阴寒之气。 暗处草木窸窣一声,紧接着空中一道黑影急掠而过,黑猫就这般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背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宋怀砚的动作带上几分安抚,摸了摸它的额头,步子却未曾停歇分毫,径自往里走去。 还未行至深处,他却自己忽地止了步伐,而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 有人骂他?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忽而浮现出宁祈的样子。笑起来时双眼如月泉般清亮,被他说几句便气鼓鼓的,脸涨红的仿佛一触就破。 …… 一位郡主,怎么能烂漫成这样。 他嘴角渐渐挂上一抹浅淡的笑意,直到自己情不自禁地轻笑出声来,他才恍然自己失了态。 真是夜色醉人,令他一时脑子糊涂了,才会觉得这个可恨的仇人“烂漫”。 凉风乍起,轻抚过他的玄衣,引来一阵细密的寒意。他拢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将“宁祈”这个名字从自己脑海中驱散,而后徐徐前行。 愈往前去,夜色便愈发浓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伴随着“嘶嘶——”的吐信声,几条毒蛇自黑暗中逶迤而出,花色墨红相间,一瞧便是毒中至毒。 常人与之对视一眼,便觉如芒在背,要被骇得失语。 但宋怀砚显然并非常人。 他从容俯身蹲下,苍白的手朝它们伸过去。那几条毒蛇好似与他甚为相熟,竟温顺地朝他游移而去,甚至顺着他的手臂盘旋而上。 宋怀砚抚摸着它们光滑的蛇身,眼睫垂落,偶偶低语:“今日失算,未曾除去宋成思,辛苦你们饿肚子了。” 咬字很轻,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邪。 宋成思……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 明日宋成思势必要找他算账,他得想好对策才是。 可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没有合适的时机动手,那他的计划可算是打了水漂,还连带着给自己惹祸上身了。 宋怀砚指尖停凝在冰冷的毒蛇身上,眉心蹙的愈发紧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惊夜 这一夜,宁祈也未曾睡个踏实。 她躺在床榻上,把玩着腰间的环玉:“喂,小玉,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放假这么大好的事情,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环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听起来有些心虚:“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惊喜?”宁祈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揭穿它,“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过的太快活了。” 环玉:“……明知故问。” 宁祈撇了撇嘴,这次却没再和它耍嘴皮子。 油灯被侍从尽数吹灭,床沿幔帐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隔绝了外界一切光明。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盯了须臾,也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入目皆是暗色,像一片融不开的墨。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冷宫里的少年,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脑海中,时而是他被人欺辱,拢着怀里瘦小的黑猫,身形羸弱,眼尾微微湿润:“不过是跪了一下……又算的了什么?” 神色恓惶,楚楚可怜。 时而却又是他的一半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唇角挂着一抹讥笑,阴恻恻地凑到她的耳畔:“杀之——” 她愈发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思绪纷乱,宁祈辗转反侧许久,才在后半夜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却做了一个极为异常的噩梦。 梦中是在一个隆冬,骤雪漫天。 碧瓦朱薨皆覆上一层苍茫的雪色,渗骨的冷意席卷着宫中各个角落,无孔不入。 阴暗的偏殿内,冷气侵骨。她梦见宋怀砚手中端着一碗早已冷了的羹汤,龙靴朝着偏殿徐徐而去,在行至破败的门口时,蓦地一顿。 龙靴……是了,梦中的宋怀砚装扮也极其反常。他一身锦衣华服,身披墨色大氅,玄袍之上金线滚边,是与现今截然相反的雍容气度。 画面中,他伸手解开偏殿的重锁,锁链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面色苍白冷峻,迈步入殿,犹如索命的无常。 屋内漆黑无比,微尘在空中浮动,弥漫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霉味。阴暗的角落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瞧不清样貌,只单单露出一截皮包骨头的腕子,触目惊心。 宋怀砚敷衍地将冷羹搁在地上,淡声道:“郡主快用膳吧。若是饿死在这里,孤可没有闲心为你收尸。” 语气散漫,尾音却微微上挑,散发着一股子瘆人的诡谲。 角落中的身影未曾动弹分毫,犹如死去一般。 直至—— 宋怀砚自觉无趣,转身迈步欲离去时,那人却自阴影中倏而起身,手中暗藏的利刃朝他直直刺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宁祈才看清梦中这人的容颜——竟是同她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利刃刺来,宋怀砚却没有一丝闪躲之意,任凭自己的肩头被划出一道醒目的血痕,鲜血汩汩而出,顺着他的衣袍蜿蜒而下。 嘀嗒,嘀嗒。 他竟是轻笑起来。 梦中的“宁祈”终于控制不住地朝他扑去,凄声嘶吼道:“宋怀砚,你个疯子!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宋怀砚轻而易举地桎梏住她的腕子,而后亲手将利刃缓缓拔出。瞧着她癫狂的样子,他面上笑意更甚,溅落在脸庞上的血珠分外猩红,更添阴邪。 他稍稍使力,将她推到在潮湿的地面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大雪猝然涌入,雷声訇然。 他俯身,捏起她的下颌,轻笑:“宁祈,这辈子,你都休想逃出这里。” “纵是身死,那也是被孤踩在脚下的骨。” “啊!”宁祈惊呼一声,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子,遍身冷汗涔涔,不住地喘着粗气。 由于惊吓过度,她的一张小脸惨白惨白,额间碎发也尽数被薄汗濡湿,凌乱地贴在肌肤上。 听到动静,惜韵赶忙小跑过来,掀起幔帐,瞧见宁祈的模样后更是忧心忡忡:“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宁祈闻声看向她,面上仍是惊魂未定。 直到惜韵凑上前来,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感受着惜韵掌间的温热,她才有一种脱离梦境、回到现实的实感。 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望向窗外。 金色的阳光恣意倾泻,洒入殿内,地板之上好似水光波粼。窗前植下的合欢花正灿烈地绽放着,时有花片被微风裹挟,悠悠荡荡地拂过窗棂。 ——已是日上三竿了。 温暖的阳光令她内心也安稳下来。宁祈深吸一口气,对惜韵笑了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瞧着殿下的神色,婢子便猜是如此,”惜韵为宁祈穿上外衣,而后站起身来恭顺地退后两步,“殿里还备着些上好的鹅梨帐中香,安神助眠甚为有效,我今晚就为殿下点上。” 宁祈还想着梦中事,略有些心不在焉,只轻声应下,嗓音掺了些鼻音:“也好,麻烦啦。” 待惜韵退下,宁祈起身走到窗前,拢了拢外衫,神色难得有些沉肃。 昨晚的噩梦,实在是太过奇怪。 她堪堪穿越到这里,同宋怀砚算不上相熟。虽说她潜意识里是有些怕他,但怎会如梦中一般,二人如此血海深仇的样子? 难道是她穿越之前,二人的往事么?可她这个长宁郡主也刚来宫中没多少时日,时间是对不上的。况且……宋怀砚自小受尽欺压,怎会如梦中那般锦衣华服,一身雍容的上位者气度? 诡异,太诡异了。 但宁祈不是个心里能装的下事的人。事情想不明白,她也不欲多想,暂时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了。 眼下最要紧的…… 宁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好!她竟睡过了头,若宋成思这时去找那小黑莲的麻烦,可就来不及了! * 许是夜雨的缘故,虽是酷夏时节,今日天气却难得凉爽,令人身子极为舒展。 宁祈用一根发簪简单绾起长发,早饭都没吃,随意拽了一件水红色的外衣就匆匆往外走,还特意吩咐了惜韵不必跟着。 她气息紊乱,朝着冷宫的方向小跑而去。自毓灵殿至冷宫,一路凄清,半点人影都不见,令她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孤身来到冷宫,只见庭院内依旧是一片破败,有几位废弃的宫妃安静地倚在门前,平静如常,并无一丝异样的喧嚣。 难不成……宋成思还没有来么? “小玉,你知道宋怀砚的住处在哪吗?”宁祈目光四下逡巡着,传声问道。 提到同宋怀砚有关的事情,环玉相当愿意配合:“就一直往前走,穿过垂花门再往里,最后一间就是啦。” 宁祈没再多说什么。她对自己小命的爱惜战胜了对宋怀砚的恐惧,急步匆匆便往里赶,脚步停在了宋怀砚的屋舍前。 这是一处极为简陋的偏殿,房檐上的砖瓦已残损不堪,甚至已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仅有的一扇小窗,窗纸也破损了小半,隐隐可窥见屋内极为朴素的陈设。寒凉的浊水顺着砖瓦缝隙,一滴滴往下掉落。 正值洇润的时节,屋舍周围竟一处绿植也无,尽是些形状怪异的枯木,枝干野蛮地张牙舞爪。 与自己这位郡主的宫殿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直到这一刻,宁祈才有些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宫人所说的:“这位冷宫里的皇子形同虚设,连奴才都不如”。 也难怪连奴才们都敢肆意欺辱他,连他的生死都不甚在意。住在这荒芜的冷宫,分明与被废弃别无二致。 宁祈抿了抿唇,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缓过神来,凑上前去,礼貌性地敲了敲屋门:“宋怀砚,你在吗?” 又是良久的沉寂,无人应答。 她试探着抬高声音:“……宋怀砚?” 依旧沉默。 心里着急,宁祈也管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索性直接推门而入,声音听起来气鼓鼓的:“宋怀砚,你怎么总是不理人呢……” 话还没说完,宁祈却是骤然立在原地,看清屋内之景时,淬骨的冷意从脊背一路窜麻至头皮。 ——这处屋舍比在外看时还要逼仄,纵横分别不过三四步距离,只容下一样木床,一样木桌,还有散落的几处凳子,都是最为简单的样式。小窗下安置着一处三层木柜,上了一把唯一显得精致些的银锁,其上是一些叠放好的衣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她要找的那个少年。 然而,令宁祈惊骇在原地的不止于此。 这间屋舍的陈设布置,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甚至那把映射出清亮银光的锁……都与她噩梦中的场景一般无二! ——这是……是她梦中与宋怀砚对峙的地方! 她置身其中,好似下一秒地面上就会出现那个恶魔般的身影,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囚覆其中,而后凑到她的耳畔,哑声低语: “纵是身死,那也是被孤踩在脚下的骨……” 宁祈难以抑制,唇色发白,面上毫无血色,浑身不住地打着冷战。 屋外,房檐上积蓄的浊水依旧在断断续续往下落。 嘀嗒,嘀嗒。 就像昨晚的噩梦中,宋怀砚身上滴下来的猩红鲜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绯红 宁祈在原地愣怔良久,仿佛终于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小玉,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啊……宋怀砚的住处吗?”许是环玉不明所以,嗫嚅了须臾,才给她答复,“你刚穿越过来,按理说,你应当从没来过这里呀。” “怎么,是哪里不对劲吗?” 宁祈平复过来,再次环顾四周,斟酌了一瞬,讪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到底只是一场梦,捕风捉影的东西,她其实本就不必太过在意。 况且,环玉说的也很有道理,她不可能来过此处,更不可能之前就和宋怀砚有什么牵扯。 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眼下……还是立马找到宋怀砚更重要些。 这么想着,宁祈旋即掉过身子往外走,而后小步跑出了冷宫。 只是……这个时候,宋怀砚究竟会在哪里呢? 会不会是被宋成思带走了?! 宁祈脑海中的一根弦猛的绷起:“小玉,宋成思的宫殿在哪?” 环玉依旧十分配合:“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下一个路口往南,穿过后花园就是了。” 得了答复,宁祈也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裙摆就沿着环玉所说的方向往前赶,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漫长的宫道上,仍旧是空荡荡的,依稀只有寥寥的几个侍从来往于此。 宁祈的珍珠滚边绣花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动,伴随着她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鞋尖触及一片温软的花叶时,蓦地一顿。 ——后花园中,桃花如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在重叠花树的掩映下,一袭玄衣正立在水塘之畔,薄唇翕合,正向面前人说着什么。 总算寻见了宋怀砚,宁祈心中喜不自胜,正要迈步上前。 只是她小脚堪堪迈出两步,忽而看到宋怀砚面前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犹疑一瞬,她还是怯怯地收回了脚步。 那男子一身月白,面容清俊,衣襟犹如沾满了清雪。他出言时双眼含笑,整个人透着一种疏离世人的温润。 宁祈在脑海中搜寻一阵,发现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便只好问环玉:“这是谁呀?” “……”环玉好似面对一位朽木不可雕的学生,“我同你讲过好几次了,这位是宫中的三皇子,也就是宋怀砚的皇兄,宋君则。” “宋君则当得上的君子,生性良善,光风霁月。他也算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唯一关心宋怀砚的人了。” 宁祈尴尬地笑笑:“这样啊……你放心,这次之后,我肯定能对他有点印象了。” 环玉:“……” 宁祈抬眼,望着水塘之畔的这两位皇子。一个如漱玉濯雪般高洁,衬得宋怀砚的一身玄衣愈发深沉,散发着一种被堕入泥沼的诡谲。 这两位……有什么共同话题好聊的呢?宁祈搞不明白。 她的目光移到宋怀砚面上,只见这小黑莲居然一改往常的阴鸷,神色万分平和,双眸含着和善的笑意。 他一笑,她便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安好心。 正暗自腹诽着,倏而间,宋怀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到她的身上,神色悄然间黯淡几分。 宁祈:…… 背后怎么凉飕飕的…… 她赶忙错开视线。 视野中,宋君则最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便告辞离去了。 宋怀砚朝他轻轻颔首,旋即目光再次看向宁祈。 这较为宽阔的花园,一时间只剩他们二人。 俗话说得好,人在非常尴尬的时候,总会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宁祈觉得这话相当贴切,比如她现在已经开始慌乱地躲开宋怀砚的目光,一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拨弄着身旁的花花草草。 在她不成节奏的心跳声中,宋怀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宋怀砚走到她身侧,抱臂在前,面色早已不似先前那般温和。 宁祈甩甩胳膊,讪笑一声:“随便逛逛,随便逛逛……这桃花可真漂亮,是吧……” 闻言,宋怀砚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喉间霎时噎了一下:“夹竹桃你都敢碰……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夹竹桃?! 她是知晓夹竹桃有毒,但方才光顾着尴尬了,竟没仔细看清。这下瞪眼一看,自己身后正是一大株夹竹桃树! 宁祈素来惜命,这下连面前的大反派都顾不得了,惊呼一声便绕开花树往前躲。 只是周围都是花树,留给她躲的空间本就不大,面前又恰恰被宋怀砚的颀长身影所挡。她往前迈开几步,紧贴身形的长裙堪堪擦过宋怀砚的侧身,与他的衣摆交叠一瞬。 她一慌,甩着胳膊便往前冲,指尖好巧不巧地落在宋怀砚的小腹上,紧致结实的肌肉触感熨帖上她的指腹。 宋怀砚:“……” 他眉心一跳,神情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抿抿唇,后退两步。 宁祈:“……” 苍天有眼,她真的不是故意摸他腹肌的! 他后退什么啊,怎么好像她要轻薄他一样?! 指尖仿佛被烫了下,宁祈急急忙忙收回手,耳尖好似滴上一层热蜡,绯色蔓延开来,热度往上翻涌。 一眨眼的功夫,小脸便跟薄皮柿子一样红。 微妙的尴尬横亘在二人之间。 沉默须臾。 宋怀砚清清嗓子,率先打破了窘局:“我还没问你,你来此地寻我是做什么?” 宁祈心中咯噔一声。 这小黑莲实在是太过敏锐,非比常人。方才隔那么远的距离,他都能察觉到她的到来,还肯定她是来寻他的。 只是支支吾吾了半晌,宁祈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借口,便只好实话实说,开口问道:“那个……宋成思没来找你吗?” 话音落下,宋怀砚的神色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宋成思…… 方才他同旁人谈话时,与宁祈远远对视的那一刹那,他认定宁祈是跟踪他来的,目的是要打探他的动向,说不定还准备了什么招数来对付他。 却未曾料到,宁祈开口是这么一句话。 她是担心宋成思来找他。 她在担心他。 他掀起眼帘,眸光无悲无喜,平静地看向她的眼睛。 但她的目光太干净了,盈满了纯澈的水波,如九天星子般玓瓅。阳光一洒,就直晃得人眼花。 死生两世,前尘今生,他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中辨别不出真假。 宋怀砚别开视线,气息略有些不匀,半晌才开口:“三日后,是太后大寿庆典。” 宁祈不明所以:“啊?” “在这三日,宋成思是不会找我的。” 宁祈还是不明白。这余下三日,宋成思怎么就不会找他了,难道是怕在太后大寿的日子惹事吗? 可是她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宋怀砚的声音再次打断。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似乎饶有兴致:“听闻长宁郡主精通剑舞,一曲《天荷诀》名满天下,这次盛典也要献上此舞,宋某倒是颇为期待。” “?”宁祈更是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剑舞?三日后的盛典……我要跳剑舞?!” 宋怀砚轻轻点头,目露疑惑:“怎么,是宋某记错了么?” 宁祈嘴比脑子快:“啊?我不会剑舞啊!” 环玉:我去。 环玉:“完了,是我忘了提醒你了。宋怀砚……说的没错。” 宁祈摸着腰间的环玉,暗自加满力气,死死掐了它一把,面上却也只好讪讪地笑着。 听了这话,宋怀砚的面色霎时有些古怪。 她竟不会跳舞么? 这不可能。上辈子与长宁郡主相杀了半辈子,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盛典上跳舞的场景。 她分明是会的。 所以她此时佯装不会,又是有什么阴谋? 这般想着,再加上之前与宁祈交集时的反常,他心尖浮上几分试探她的心思,便主动开口: “剑舞之妙,宋某倒是略通些许。若郡主不嫌弃,宋某现在就可以教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剑舞 哈? 宋怀砚居然会剑舞? 而且,这小黑莲居然还这么好心,愿意主动教她? 宁祈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回绝,怎料宋怀砚快她一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前走,力气略有些重,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这小黑莲拉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 二人一齐停了步子。 宋怀砚终于撒开了手,宁祈揉了揉被他拐得有些酸痛的胳膊,心里有些抱怨。她撅起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动作再次打断。 宋怀砚从一旁的桃花树上折了两段树枝,右手握着其中一段,伸手轻轻往前一送,递到她的面前。 树枝末端的桃花开的恣意灿烂,充盈了她的所有余光。微风一抚,花瓣便柔软地舒展开来。 宁祈犹疑地接了过来:“这是……” 宋怀砚的语气依旧散淡:“我身边一把剑也没有,只好暂且由树枝代替。” 宁祈轻轻地“哦”了一声。 宋怀砚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那现在开始吧。我先演示一遍,郡主再跟着舞一遍。” 事到如今,宁祈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目前看来,这小黑莲倒也没有对她不利的意思,暂且试试也无妨。况且,三日后她便要献上此舞了,除了现在学学,也再也没有别的补救方法。 如此,她便掀起眼帘,朝宋怀砚礼貌性地笑笑:“行。” 得了答复,宋怀砚也没再多言,就着水塘满池荷的风光,舞起一曲《天荷诀》。 剑舞诞生之初,原是作为男性舞蹈,但随着千百年流传,早已成了一种典雅的女子舞蹈。《天荷诀》的舞姿更是温柔婉转,以衬托出女子妍丽姣好的体态。 可这舞在宋怀砚身上,便又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身形本就颀长,一身玄衣束腰更添凌厉,动作干净利落,即使只是舞起一段花枝,却像是真正执起了一柄破敌万千的长剑,肆意飒沓,意气风发。 削弱了几分柔婉,添上更多少年英气。 惊艳绝伦的舞姿配上开得正盛的满池荷花,将他整个人身上的戾气都吹淡,眉目显得愈发俊朗起来。 宁祈不由得看呆了。 她忽而想起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在他身上其实甚为贴切。 如果……如果他当真是一个纯善清正的人的话。 可惜他不是。 她心中感慨一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正失神着,宋怀砚最终挽了几个剑花,收“剑”在背,停凝一瞬,而后悠悠走上前来。 “想什么呢。”宋怀砚眉尖微微蹙起,似是为她此时的分心有些不满。 宁祈被突然走过来的宋怀砚吓了一跳,思绪回拢,赶忙抬眼看向他。 舞完一曲,他便没有丝毫留恋地将花枝扔在地上,任由花叶一瓣一瓣破碎开,沾满草坪上的泥泞混浊。 方才演示剑舞时,衣袖之上叠起许多褶皱,他便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抚平,又将衣襟细细掸了一遍,不放过一丝尘垢。 随后,他抬起那双一贯淡漠的凤眸,冷冷地对上她的目光。 什么少年英气,意气风发,都在这一刻瞬间消弭殆尽。须臾之间,便又是从前那般阴鸷森然的模样。 宁祈心中一寒,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再看向他,只是奉承道:“跳的好,跳的实在是太好了,我从未见过这般惊艳的剑舞,方才都看呆了呢。” 宋怀砚不以为然:“油嘴滑舌。” 宁祈懒得同他耍嘴皮子,倒是对他颇为好奇:“诶,我真是没想到,你还会精通剑舞。” 此话一出,宋怀砚眼底情绪瞬间暗了下来。 他敛眸,似笑非笑:“母妃在世之时,最擅长的便是这曲《天荷诀》。” 他的母亲婉妃曾是将门之女,风华绝代,区区剑舞更是不在话下。她的舞姿尽得剑法之妙,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堪称享誉天下。 景皇更是赞叹有加,日日称绝。 但是这些,也不过只是遥远的传说。 而宋怀砚学会这曲剑舞,其实是在冷宫。 十余年前的隆冬,婉妃的家族在政斗中倒台,景皇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冷宫,还曾言其“剑法狂妄,不敛锋芒,有毒辣逾权之嫌”。 昔日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剑舞,从此背负上污名。 而婉妃也就此疯掉了。 其后日日夜夜,婉妃都在冷宫疯魔般地跳着这曲《天荷诀》,一遍又一遍。 只是早已没了最初的剑心,留下的只剩恨意与癫狂。 而宋怀砚自小在冷宫长大,那些阳春白雪、高琴雅乐的东西,他什么都接触不到,便只学会了这绝望而破碎的东西。 剑舞在他身上锋芒毕露,杀意尽显,与母妃的刚正矫健截然不同,更多的是暗涛汹涌的诡谲。 剑如其人,不外如是。 余下的这些话,他都尽数咽入心底,没有告诉宁祈。 但从他的神色中,宁祈也隐隐觉察出,那是个并不美好的过往,便也及时止了话茬。 毕竟,他的母妃被打入冷宫一事,人尽皆知。 只是宁祈一向并不擅长安慰人,更没有心思去安慰这朵小黑莲,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便只好干干地笑着。 静默半晌。 宋怀砚忽而黑眸微动:“你愣着干什么?” “啊?”宁祈疑惑,“我要干什么吗?” “……”宋怀砚食指挑起她手中的桃枝,“既然演示过一遍了,现在该你跳一遍试试。” 哈? 宁祈几乎要石化在原地。 他是不是对她所说的“不会跳舞”有什么误解啊。一个不会跳舞的人,难道看一遍舞,就能一下子学会了吗? 她将桃枝背在身后,面上尽是退缩之色:“那个……我没看太懂呀,你是不是该一步一步教我?” 宋怀砚眼底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她愈是推脱,他愈是觉得她在佯装。 顿了顿,他挪步凑上来,笑眯眯的:“无妨。你先试一次,如果出错,我会一点点纠正的。” 这小黑莲,笑起来怎么这么阴森森的…… 无奈,宁祈也没有理由再出言拒绝,便只好攥紧花枝,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反正是他提出要教她的。 到时候两眼一黑,他可别反悔! 走至水塘边,宁祈停了脚步,冲宋怀砚喊道:“我可开始了啊!” 宋怀砚轻笑着颔首。 他就不信了,这长宁郡主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露不出破绽不成? 可是须臾后,还未蔓延开的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僵住—— 只见荷塘之畔,少女步伐虚浮,歪歪扭扭地踏出步子,手中的花枝在空中胡乱地划动。 还没跳几步呢,她一个动作使劲过度,桃枝便脱离她的掌控,“咻”的一声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稳稳地落在宋怀砚脚边。 宋怀砚:…… 宋怀砚:“你确定你是在跳舞?” 宁祈挠挠头:“不……不然呢?话说,你觉得我跳的怎么样啊?” 她还有救吗?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莫非,她是在演他不成? 可她又怎会如此有本事,演的天衣无缝? 分明就是……毫无基础。 宋怀砚脸色黑了黑,捏了捏眉心。回想她方才的滑稽模样,他努力绷住自己的一张俊脸,尽量不在她面前笑出声。 斟酌了半晌,他最终也只找到两个字: “难说。” 他属实搞不明白了。 旁人跳舞都是衬出自己气质不凡,身姿窈窕,面前这么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是怎么越跳越猥琐的? 连环玉都看不下去了:“……你、你是在做广播体操吗?” 宁祈:“?” 怎么一个个的,都开始嘲笑她了? 她朝宋怀砚鼓起小脸,语气忿忿:“我就说我不会,你还非让我跳……你、你不许笑话我!” 宋怀砚强行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眼底的冷色不知何时融化开来,涌上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他摇摇头,哀叹一声,迈步朝她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 宁祈气急败坏,在原地跺起小脚,怎料自己不小心踩到一粒石子儿,脚底猛地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往前跌去! 而此时的宋怀砚,距她正余下不到两步的距离。 “啊!”她惊呼一声,失去重心,不受控制地向他扑过去,如一只折翼的蝶一般,落入他的怀中。 滑倒之际,她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顾面前人是谁,如同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急于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寻到了,便用尽力气紧紧攀住。 于是她纤长白皙的双手,又好巧不巧地环住了宋怀砚劲瘦的腰身,整个人与他的身形紧紧相贴,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随着她扑过来的动作,她身上清新的甜香裹挟着一并涌来,暗香浮动,将宋怀砚整个人紧紧包围。 宋怀砚脊背一绷,浑身僵直。 宁祈今日梳妆得简单,只单单用了一根发簪绾发,余下的青丝便如墨色丝绸一般,滑了他满肩,又同他的长发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 水畔相拥,气息交叠。 这个姿势,似乎有些太过暧昧。 宋怀砚愣怔一瞬,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环抱自己的双手上,神情霎时有些耐人寻味。 她这是…… 宁祈冷不丁撞在他的胸膛上,猛地吃痛一瞬,不禁呜咽了一声,眼尾呛出几滴泪花。 “对不起对不起……”知晓自己撞了宋怀砚,她一边欲抽身后退,一边连声道着歉。 目光落在自己抱着小黑莲的双手上,宁祈心中再次咯噔一声,一颗心蓦地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苍天在上,她当真不是故意抱他的! 所以……这小黑莲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盛宴 连着弄出两次如此尴尬的乌龙,宁祈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算了。 但宋怀砚意味深长地看完她一眼后,倒是没什么反常的情态。他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甚至还极有耐心,要继续教她剑舞。 宁祈踟蹰半晌,还是只能应下。 只是这接下来的半日,她只好多多收敛,时刻注意自己的举止,生怕自己再“非礼”了他。 她虽然性格开朗,却是个薄面子的,耳根涌上的热潮久久未褪,心跳仍是怦然。 可练舞之时,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却见他唇角平淡,目光无悲无喜,肤色是异常平静的苍白,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宁祈:…… 脸皮太厚罢了。 怎料宋怀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屡屡投来的视线,出言道:“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 宁祈立即绷直身子,目光闪躲。 嗫嚅了须臾,她灵光一现,装作真挚的样子:“我……我是在想,我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到时候献舞,肯定是要丢脸的。所以……我现在要努力点,好好向你学习呀。” “哦?”宋怀砚微眯凤眸,似笑非笑,“看来,郡主对自己的基础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宁祈:…… 得,她就不应该给他说半点好话。与这小黑莲聊天,总能让他把天聊死! 她气鼓鼓的,却也懒得同他吵,也生怕自己再惹出逾矩的乌龙。斟酌一瞬,她只好原地跺了两下小脚,再默默掐了一下手中的花枝。 只顾着在心里把宋怀砚骂了几十遍,她便也没有注意到—— 在绯色桃花的重重掩映之下,宋怀砚瞧着她气恼的样子,唇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又在一瞬间复归平静。 笑意浅淡,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 之后三日,果真如宋怀砚所说的那样,宋成思那边并无丝毫动静,好像已然忘却了黑猫之事。 宁祈颇为疑惑,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 左右这事与她无关,小黑莲若没有性命之忧,她便不必去管他,自己也乐得清净。 而这盛典前的三日,为了避免届时太过丢脸,她还是照着宋怀砚所教的方法,决定浅练一下。 其实宋怀砚的无语并非没有道理。从小到大,宁祈的确没有学过跳舞,最多只是在小学的文艺汇演上凑个数,四肢根本软不下来。 但胜在她长得娇俏动人,身材窈窕,是个好苗子。 于是,为了在这三日内做到最大限度的补救,宋怀砚建议她选个华丽的舞裙,届时的布景、伴舞也排场些,以掩盖她舞姿的不足。 说白了,就是讲究整体氛围感嘛,这个宁祈还是会把握的。 若旁人细看,总还是能看出破绽的。但眼下时间紧迫,也只能这样了。 * 景国天启一十三年七月十五,夏月满,荷香溢。 太后大寿庆典如期而至。 按照景国一贯的流程,大寿当日,宫中会举办寿宴,所有的公主皇子都要到场,与众臣一起献上贺礼。 寿宴毕,庆典始。各皇子公主、宫廷乐师以及民间乐舞团都要献上精心准备的节目,日夜笙歌不歇,持续整整十五日。 为了筵席,宫中特意给宁祈送来了一件浅樱色的暗纹缠枝长裙,质感顺滑,一摸便是上好的面料。 衣裳好看,打扮起来却是颇为费劲。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她好不容易穿好长裙,又被一众侍从围在铜镜之前,施上粉黛,又梳了半天头发,再一件件簪上各式簪钗步摇,戴上耳环,这才算是整理完毕。 其间她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宫里的妃子公主们都是怎么过的,成日这样打扮,沉甸甸地压着,她们还能走动路吗? 她叹息一瞬,由侍从簇拥着朝万华堂走去。 那些端庄的仪态,宁祈根本学不来。于是这一路晃晃悠悠,她还没走几步呢,发间步摇“啪嗒”一声便掉了下来。 步子停顿,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不料头上的各式珠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哗啦”一声又落在地上。 宁祈:…… 环玉:…… 侍从们大惊失色,慌忙涌围上来,将宁祈扶稳,又将掉在地上的物什一件件拾起来,细细擦拂去其上的灰尘。 “郡主息怒,婢子们这就为您再簪上。” 宁祈本就被满头华翠压得头疼,此刻也不想麻烦她们,索性将发间旁的珠饰全都取下,只留了一样檀木镶玉的桃花簪,将青丝虚虚绾起。 她朝侍从们摆摆手:“无妨,这样便好啦。” 这一样发簪留的实在巧妙。轻轻一绾,并无多余缀饰,添上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柔婉动人。 惜韵都有些移不开目光,笑着夸赞:“即便只戴一样发簪,郡主也是极美的呢。” 行至万华堂,侍从们便留在了殿外,只留着惜韵一人,随宁祈走了进去。 今日宁祈出门早了些,因此她来到万华堂的时候,内殿的公主皇子们还未到齐,皇上、太后等人也还还在准备着。 她作为天子亲封的长宁郡主,备受宠爱,一向与公主皇子们同位,便也和他们坐在一处。 她寻了个清净的位子坐下,一边把玩着桌案上的金樽玉杯,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素来最早到学堂的宋怀砚,这个时候却还没来。 真是奇怪。 不过,她心里倒是可以放松些。 这时,腰间环玉的声音响起:“对啦,你在学堂时间太短,同她们还不熟悉。趁这个机会,你们倒是可以多认识下。” 想到什么,它顿了顿,语气沾染上几分怀疑:“我之前同你介绍过他们,你……你还记得吗?” 宁祈羞涩地笑了笑,颇为心虚:“说不定呢……” 环玉停凝了须臾,显然是对她极其无语。 如果它有人形,宁祈都能想到它小脸一黑的样子了。 宁祈的目光来回瞟着,忽而捕捉到了一袭白衣,自豪道:“斜对面那个,那个我认得,他是那个几……对!他是三皇子,宋君则!” 环玉:“这个也太没难度了。” “他旁边那三位公主,你有印象吗?” 宁祈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宋君则左侧的三席,端坐着三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最左端的女子最为高挑,身着一件正红色织金云锦裙,珠玉遍身,尽显华贵,眉眼间颇为凌厉; 其次是一位一身水蓝的女子,仪静体闲,气质如兰。来斟酒的侍从倾身和她交谈,不知说了些什么,这位公主竟支支吾吾,满脸涨红; 最后的女子亦是一身水蓝,罥烟眉,樱桃嘴。她同上一位气质相仿,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些哀愁之气。她正对着瓷盏发呆,也不知想到什么,眼尾洇上一层水红,雾气氤氲开来。 倘若是学堂的打扮,宁祈或许还能有些微的印象。但此时大家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更是难以辨认。 环玉无奈,只好再次简单介绍着:“这头一位便是大景的嫡公主,宋凝,性格活泼外向,略有些娇纵;第二位呢便是二公主宋莹,性格温吞,有点社恐,一同人说话就脸红;最后的便是三公主宋云冉,待人和善,就是有点泪失禁。” 宁祈将三位公主来回打量了一番,胸有成竹般道:“这也太简单了,我一下子就能分清!” 环玉:“哦?” 宁祈:“你看,穿红衣服的是宋凝,一说话就脸红的是宋莹,眼尾红红的是宋云冉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三红法则,绝无差错!” 环玉:……6 可是……这前后两句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宁祈得意洋洋,还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长靴踩在木制地面上,沉闷而诡谲。 紧接着,一片玄色的衣角映入她的眼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爪痕 宁祈慌忙抬眸,只见宋怀砚徐徐踏入殿内。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朴素的玄衣,银冠束发,肤色苍白,通身皆是冷色调,与满殿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甫一进殿,气氛仿佛霎时被冰冻了一瞬。 对于众人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宋怀砚仿佛早已习惯。他未曾理会,环顾一遭,默默寻了个最角落的位子。 他的步伐掉了方向,朝宁祈右侧的席位走去。 宁祈:! 真是该死,自己找了个偏僻的位子,本想着寻个清净,怎么偏偏招来了小黑莲?! 玄色的身影在自己身侧缓缓落座。他身上独具的冷意席卷而来,一路蔓延到宁祈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瞬。 她下意识地往左侧了侧,斜签子坐着,目光四下游移打量,避免同宋怀砚对上目光。 只是这般明显的动作,根本逃不开宋怀砚的视线。 宋怀砚侧眸望向她,凝睇须臾,眉尖微沉。 这小姑娘,几日前还主动抱他,今日怎的又嫌弃他成这样?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女人心,海底针”,宋怀砚突然觉得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譬如身侧的这位长宁郡主,虽只还是个少女,其言行却屡屡让他捉摸不透。 这是他在上辈子,风雨纵横数十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二人沉默地僵持片刻。 倏而间,殿外繁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为首者锦衣龙袍,帝冕上的珠旒随着步伐轻晃。他面容英朗,蓄了淡淡的薄须,通身皆散发着沉甸甸的威严,令人只看上一眼,便情不自禁地放轻鼻息。 不用猜便知晓,这便是当今天子,宋昭。 其后而上的男子一身金锦,遍身的珠玉琳琅,不停地晃着手中的折扇。他生了一双极媚的桃花眼,看向人时,透着一股子吊儿郎当的深情。 瞧着年龄,应当是一位皇子。 宁祈只知晓,这宫中有三位公主,五位皇子。这头一位皇子前两年溘然病逝,二皇子是宋成思不错,三皇子是宋君则,五皇子是那个宋怀砚…… 她先环玉一步,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是四皇子!” “哦?”环玉觉得她饶有进步,“那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宁祈骤然噤了声。 “……”环玉叹息一瞬,“他是四皇子宋游,喜收藏珠宝珍奇,是个纨绔的风流浪荡子。” 宁祈有些打蔫儿,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么多人,还都姓宋,怎么分得清嘛……” 天子仪仗规模浩大,一众侍从分列排开,肃立在大堂之外。 宋昭行至高台之上,驻足转身,殿内众人整齐地起身行礼:“参见父皇。” 宁祈匆忙跟着站起身来,脑子飞速一转:“参见姑父。” 宋昭倒不是个苛求虚礼的。他摆摆手,嗓音浑厚温熙:“都坐下罢。太后大寿,是国之福祐,也是阖家之庆。盛典这几日,这些礼数便免了罢。” 众人稍稍放松下来,乖顺应是。 宋昭环顾四周,面上沾带着笑意:“你们倒是颇为勤快。时辰还早,太后还未到,你们原已准备齐全,让孤甚为欣慰。” “话说回来,孤也有些日子没和大家齐聚一堂了。来,都说说,最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让孤也跟着高兴高兴。” 话音刚落,宋游便乐呵呵地起了身:“父皇,儿臣前些日子随二皇兄到江南巡游,搜罗了许多奇珍异宝。其中有一物,名为“游仙枕”,据说睡时枕之,可入梦仙境,游四海九天……” 标准的课堂自由发言环节。 但像宁祈这样的性子,自然是能水则水之。 她并不打算说些什么,但听宋游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她心尖又浮上一片烦闷,索性开始把玩着桌案上的金玉筷箸。 桌案上只放置了餐具,菜肴都还未上,表演也还未开始。很快,她便将能把玩的东西都摩挲了个遍。 啧。 无聊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掀起眼帘,开始四下打量,寻找一些有趣的东西。 堪堪转眼,冷不丁地对上一道阴冷的视线。 …… 这人真是的,怎么总是偷看她? 她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拽住坐席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朝宋怀砚相反的方向挪。 后者却并无移开视线的意思。他的目光甚至变本加厉,有如实质,牢牢地钉在了宁祈身上。 他的视线所及,似有一片万古不化的玄冰,自宁祈身上徐徐拂过,令她遍体生寒。 这小黑莲今日是怎么了? 宁祈本想错开目光,逃避为上。但他的眼神太过森冷,似一道道细密的刺,无孔不入地扎入她的五感。 她实在无法忍受,索性一咬牙,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峙。 四目相对。 拗不过他,她攥紧拳头,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却被一道抬高的声线所打断。 “宋成思还未到么?这孩子每逢大事必是头一个到,今日倒是让孤有些意外。” 宋成思…… 宁祈对这个名字颇为敏感,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望。 宋怀砚终于收回视线,伸出苍白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敲桌面,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他的神色镇静如常,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胜券在握。 宋昭的声音落了须臾。 紧接着,殿外传来一片异样的喧嚣,又在殿门处遽然归于寂静。 咚然几声,乌皮靴踏入大堂。宋成思在众人中央站定,朝天子恭顺行礼:“父皇,儿臣来迟了。” 咬字有些模糊,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疲惫。 宋昭将他打量了一番:“发生何事了,怎地将自己弄成如此情状?” 宋成思踟蹰了须臾,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这才开口:“回父皇,儿臣……儿臣今日原本早早便准备齐全,想着尽快赶来,不料……不料路上出了些意外。” 闻言,众人皆被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宁祈也同大家一样,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宋成思的话。蓦然间,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莫不是要…… 在众人的目光中,宋成思叹息一声,撩起自己的袖子,只见他的胳膊上,纷乱地散布着一道道锐利的爪痕! 新伤叠旧伤,下面的伤还未完全愈合,其上的已破开皮肉,鲜血渗出。 这伤痕…… 宁祈警觉地盯着宋成思,只听他薄唇翕合,一字一字道:“前几日夜晚,儿臣便被一狸奴抓挠得遍身伤痕。儿臣本不欲计较,谁知今日在儿臣来的路上,那狸奴竟直冲冲扑向儿臣……” “儿臣也不知为何,那狸奴仿佛认得儿臣,死命撕咬儿臣……” “那狸奴通体纯黑,据儿臣所知,阖宫只有一个人豢养此物。”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中的宋怀砚身上,似是为他设计好了陷阱,只待瓮中捉鳖。 而后者自阴影中徐徐抬眼,毫无所忌地对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心计 宁祈看看宋成思,又望了望宋怀砚,终于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宋怀砚当时说,盛典前的那三日,宋成思是不会寻他生事的。当时她没有深想,只觉得宋成思是不想在太后大寿的日子惹事。 现在看来,他哪里是不想惹事,分明是要把事情扩到最大,当着天子的面,给宋怀砚致命的一击! 毕竟是宋怀砚的黑猫寻衅在先,而宋怀砚又是最不受人待见的皇子,形同虚设…… 宁祈觉得小黑莲这次要完。 黑猫第一次抓宋成思的时候,情况已是大事不妙,这才隔几天,好巧不巧地,黑猫竟又惹上了他…… 话说,这黑猫今天又是怎么回事,还真就盯上了宋成思这一个倒霉蛋? 宋怀砚平静地望向宋成思,双眸如墨色的深潭,无波无澜,甚至称得上是放松。 他早就猜到了宋成思会趁着盛典的时机,在天子面前将他一军,也必定会夸大事实发挥一番,让他落实罪名。 却未曾料到,宋成思手段拙劣至此,所谓的陷阱,原不过只是一个破绽百出的诬陷罢了。 今日前来赴宴,他为防生变,特意将黑猫关在屋舍内,何曾会出去撕咬宋成思? 看来,宋成思到底是心气傲,不肯纡尊降贵,连黑猫在冷宫的情形都未曾探查一番,就迫不及待地要寻他的事。 如果是上辈子,这个年龄的宋怀砚的确是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但现在不一样了,如今的少年身形里,住着一个曾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帝王魂魄。 学会了更多残忍的手段,也有更多的心计。 他默默地攥紧双拳,任由指尖嵌入掌心。 另一边,宋成思言辞激动地陈述完毕后,依旧不忘添油加醋:“父皇,按照常律,儿臣就该把那狸奴打死……但那狸奴咬住儿臣不放,多半也是受了五弟的指使!” “如此恶毒居心,怎能留在宫中?!”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为宋怀砚捏了一把汗。 大堂静默一瞬。 高台上的天子目光沉重,蹙眉看向角落中的宋怀砚:“宋怀砚,你以为呢?” 语气那般沉冷漠然,令人感受不到半分的父子情谊。 宁祈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这小黑莲可怕是可怕了点,但细想起来,也着实怪可怜的。自小没爹疼没娘爱,如今因为自己的猫抓了人,就要牵连上自己的性命。 性命…… 宁祈蓦地惊醒一瞬。 这次这么严重,要是宋怀砚被重罚,该不会也牵连上她自己的小命吧?! 她右手不自觉地捏紧裙摆,将衣料捏出层叠的褶皱,紧惧的目光投向宋怀砚。 只见宋怀砚早已褪去方才的阴鸷,不知何时,眼尾早已被一层薄红染透,眸子里水光粼粼,令人瞧上一眼,便不自觉地心口一酸。 狠戾与可怜,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竟能转变得如此迅速。 他从席位上起身,跪在大堂中央,玄色衣摆潲上一片灰尘:“回父皇……三日前,儿臣豢养的狸奴,的确曾伤及过皇兄。” 宋成思料到他不敢不认,轻笑一瞬:“对。当夜我本不欲计较,谁知今日……” “但今日,抓挠皇兄的,绝非儿臣的狸奴。” 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少年,竟在此时出言反驳。宋成思微怔了一瞬,旋即抬高声音: “你胡说,我分明看的清清楚楚,那狸奴通体黑色,若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天子略有些不耐:“宋怀砚,你说清楚。” 宋怀砚并不急着接话。 他伸出瘦削的手,慢条斯理地掀起袖子,只见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是一片醒目的爪痕! 他颔首,声音沾带着一丝颤抖:“父皇,在冷宫时,儿臣的狸奴曾多次抓伤儿臣。这本是一些小伤,儿臣不曾在意,却未曾料到那狸奴太不听话,三日前,竟误伤了皇兄。于是……” “儿臣在三日前,便亲自剪去了那狸奴的利爪。” 语毕,宋成思骤然变了面色。 宁祈跟着众人一齐看向宋怀砚胳膊上的伤痕,亦是唏嘘。连高台上的宋昭都不自觉地压低眉骨,思绪沉沉。 宋怀砚这话,一方面洗去了狸奴今日伤及皇子的罪名,也说明了狸奴会不分彼此的伤人,并非他故意指使。 这话说的聪明,又不留痕迹。 接着,他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身前长身而立的宋成思:“皇兄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冷宫察看。” 满脸的无辜。 宋成思脸色白了白,有些心虚:“那倒不必了。既然皇弟说是如此,那应当是我看错了。” 傻子才会到冷宫去察看。 他本就是诬陷宋怀砚,若再去细查,到时候抖出自己诬蔑他的真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想到自己设计不成,宋成思心里升起一窝子火,心中暗想,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轻易逃过。 于是他再次揪住三日前的事不放:“今日的事暂且不提。可三日前,你的狸奴弄得我遍身伤痕,依照律法,它该被处死!” “你是它的主人,也该负责任!” 宋昭盯着跪在地面上的宋怀砚,肃声问:“三日前的事,你可认?” 宁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宋怀砚,只听他一字一字,轻缓而沉静: “我认。” 宋昭接着问宋成思:“依律如何?” 宋成思得意洋洋:“豢养狸奴伤人,依照律法,狸奴立即处死,其主人……当受鞭刑。” 他本想给宋怀砚致命一击,没料到事情兜兜转转,险些让自己把路走死。如今只能按照律法处罚,区区三鞭,当真是便宜了他。 但能除去那碍眼的黑猫,再让宋怀砚在众人面前屈辱受刑,也算是让他报了仇。 如此想着,他气顺了些。 宋昭处理事情一向利落,转而问宋怀砚:“律法之刑,你可认?” 宁祈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那么可爱的小猫,只是误伤了人,便要被处死…… 还有宋怀砚,要受鞭刑…… 几日前,环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鞭刑……可是宫中最为狠辣的刑罚之一,打几下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搞不好很容易出人命的!” 那也是她自己的小命诶! 她呼吸一窒,额间渗出一片薄汗。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她攥紧双拳,眼一闭心一横,正要鼓起勇气求情,却听大堂中央传来极轻、极淡的一声: “我认。” 宁祈大脑宕机一瞬。 宋成思面上笑意更甚。他恶狠狠地剜了宋怀砚一眼,正要吩咐下去准备刑罚,却被宋怀砚的声音再次打断。 “但是……” 他咬字很轻,声音不高,却令殿内所有人都顿住。 殿门未阖,远处微烁天光倾泻屋内,将少年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垂下漆黑的睫羽,伸手解开了自己衣襟,玄色衣料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脱落,将他的脊背展于人前。 宁祈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背上,竟又是一片狰狞的血痕! 少年身形本就瘦弱,露出的后背之上,能清晰地看到脊骨的凸起。肤色更是万分苍白,瞧不出一点血色,衬得那一道道血痕愈发醒目。 伤痕应是新添不久,此刻还未结痂,两侧的皮肉往外翻,猩红的鲜血不断地渗出,顺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下。 “啊!”二公主和三公主胆子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视线,不忍再看。 众人的心脏皆是被揪了一下。 宋昭一贯威沉的的神色,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宋怀砚,你这是……” 宋怀砚似是在强忍着痛楚,喉间溢出闷闷的喘气声,眼眶里的水汽逐渐氤氲开来。 “回父皇……自狸奴误伤皇兄后,儿臣自知有罪,忧心皇兄,夙夜难寐。难堪自责,遂……” 说着说着,嗓音渐趋虚弱下来:“遂依照律法,自罚鞭刑。” ……! 宁祈心跳得有些虚晃,望着那一片刺目的伤痕,惊讶之余心生感慨。 这小黑莲,居然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果然不是正常人。 环玉:“……你是在夸他吗?” 宁祈撇撇嘴:“吃瓜罢了。” 她好奇地看向宋成思,有些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宋成思着实没料到这招,喉间哽了半晌,而后磕磕绊绊道:“是……你算是处罚完毕,那……那还有那狸奴呢!父皇,我这就下令处死它!” 宋昭目光凝固在宋怀砚背上的血痕上,盯了须臾,忽而出声:“慢着。” 宋成思慌忙止步。 宋昭看向宋怀砚:“你还有话要说。” 大堂岑寂,几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声。 “是,”宋怀砚稍稍倾身,显得自己愈发瘦弱起来,“回父皇……狸奴伤人,其罪当诛,可这狸奴久居冷宫,于儿臣来说,早已同亲人一般。因为一次误伤,便要取其性命,儿臣……儿臣实在心有不忍。” “牲畜伤人,儿臣当受三鞭之刑。可儿臣背上这六道伤痕,便是代狸奴所受的。” ! 众人只见伤痕狰狞,不忍直视,听了这话,这才细细去看那背上的鞭伤。 如他所言,整整六道。 道道渗血。 宋昭的神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看着大堂中央的两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事情逐渐脱离掌控,宋成思火气冲头,简直要跳脚,说出的话也不过脑子:“你……你就算这样又能如何?!那牲畜本就该死,我必须处死它!” 宋怀砚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暗色。 如今的宋成思到底是个少年,又手握权势,被捧惯了,愈发目中无人,实在是愚蠢了些。 重生而来的宋怀砚想到,如今是天启十年的夏末,正是宋成思第一次遭受重创的时机。 前一阵子,宋成思到江南巡游,借着职务之便,私自在江南一带卖官鬻爵,恰好被天子的眼线查出。 卖官之事,历朝历代皆有之,并不算是极为严重。可宋成思在暗自卖官鬻爵中,遭遇贫民揭露,惹得一众贫民聚集府上闹事。 宋成思极为惶恐,唯恐事情闹大,风声走漏到京城,竟私自下令,夜中暗害了十余位贫民,杀人灭口。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宋昭已通过密探知晓此事,但还未有充分的证据,便暂未兴师问罪。 但对于宋成思的狠毒之心,宋昭必定耿耿于怀。 于是,宋怀砚抬起一双泪眼,用破碎的目光望向宋成思:“皇兄……万物有灵,狸奴虽贫贱了些,却也是万千苍生之一啊。臣弟希望,皇兄心中能有一丝仁慈……放过它吧。” 他用余光观察着宋昭的神色,刻意咬重了“贫贱”“仁慈”几个字。 果不其然,宋昭盯着宋成思,渐渐沉不住气来。 宋成思对这些汹涌的暗涛毫无察觉。他看着宋怀砚柔弱可怜的样子,愈发怒火中烧:“依律处死一个牲畜而已,宋怀砚,你莫要再拖延!” 宋怀砚嗓音沙哑,夹杂着细密的颤抖:“若皇兄觉得臣弟代受的三鞭不够,臣弟还可以再代几鞭,只求……只求皇兄开恩,放过这一条性命。” “宋怀砚,你……” “够了!”宋昭忽而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众人齐齐看向宋昭。 经宋怀砚这么一番下来,大家倒是都有些心生同情,却也不敢言说,只能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可宋怀砚一向不受待见……大家只觉那狸奴凶多吉少。 宋成思侧身仰视宋昭,似是极有把握,满脸堆着胜券在握的笑。 却见宋昭面色沉肃地看向他,声音仿佛是淬了冰的寒冷:“宋成思,若换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是否也要向如今这般,死命不放,要褫夺性命呢?” 宋成思面上的笑意骤然僵住,满面煞白。 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扑通”一声跪地,汗涔涔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绝无此心!” 宋昭捏了捏眉心,不欲理会他,看向众人:“如此大喜之日,惹出些血腥之事,真是煞风景。念在今日太后大寿,宋怀砚又代其受过,那狸奴……便放过罢。” 众人讶异一瞬,而后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宋昭看向依旧跪着的宋怀砚,目光顿时有些复杂:“快把衣服穿上罢。你能念其生灵性命,心怀善念,是件好事。回去之后,教太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宋怀砚垂眸,恭顺应是。 ——可敛眸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羸弱之气,反而闪烁着几分阴邪与狡黠。 顷刻之间,情势天翻地覆。 宁祈看得瞪目结舌。 印象里,这宋怀砚一向邪的很,绝非纯善之辈。可今日,他这般虚弱可怜,不惜损伤己身,护住一只猫的性命…… 他当真如宋昭所说,心怀善念么? 宁祈愈发看不透这个少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药瓶 此事风波一过,众人的心皆是沉甸甸的。 直到吉时至,太后曳着一身天山翠锦绣长袍,笑吟吟地绕过殿后的屏风,扶着引枕在天子身侧坐下后,殿内的气氛才终于活泛了一些。 盛典正式开始,两列侍从鱼贯而入,端上各式山珍海味,香气霎时充盈着各个角落,令人垂涎。 众人依次献上贺礼后,宫廷乐坊的表演也开始。大堂内日光曛然,歌舞升平。 太后和众人不住地交谈着,聊着些宫廷琐事,闲散轶闻。 宁祈对宫里不太了解,掺不进这些话题里,却也并不觉得烦闷。毕竟,自一大早开始梳妆打扮,忙活到现在,她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 ——如今她的面前,可摆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她秉持着“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原则,不理会旁人,只管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埋头干饭,很快便饫甘餍肥了。 满足地擦擦嘴角后,她这才有空暇观察四周。 大家依旧在言笑晏晏,清越的乐音长绵不歇。 如果能这样,荣华富贵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宁祈美滋滋地想。 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血腥气忽而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略感不适,微微蹙起秀眉,循着这股气息的方向,朝宋怀砚看过去。 ——宋怀砚不知何时起了身,玄色的颀长身影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放大,影子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随着他的靠近,冷冽的气息混杂着瘆人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走到宁祈身边时,他的步伐停了一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祈脊背一僵。 她正下意识地要闪躲,却见宋怀砚并无其他动作,只是缓步越过了她,径自朝殿外走去。 还好,还好不是来找她的…… 宁祈松了一口气。 黑猫的风波已过,宋成思暂且不会找他的麻烦,宁祈也不用再日夜忧心自己的小命。 宁祈想,自己可千万得离他远一些。 * 午宴暂告一段落,众人纷纷散去。有的去后花园游园,有的去宫廷歌舞坊玩乐,其余的便回各自的宫殿。 盛典要举行整整十五日,其间筵席繁多,宁祈的剑舞被安排在了五日后,倒让她多了些喘息的时间。 她在后花园陪几位公主一同游园。原本在学堂的几日,大家对她有所疏离,她还以为自己在社交这方面混不下去,没想到这几位公主却都不是爱计较的,不自觉聊上几句,便也渐渐熟络了。 除了那位嫡公主,宋凝。 也不知哪里传来的“长宁郡主万分娇纵,目中无人”的谣言,让宋凝信以为真,咬住不放,说什么都要呛上几句,惹得宁祈好不痛快。 但也罢了,毕竟宁祈不是爱生事的人。 可在这宫中,要想长久地混得好,还是要同这位嫡公主搞好关系。 她就不信了,凭着自己的人格魅力,那宋凝还能一直针对她不成? 游园过后,已是接近申时了。晚上还有筵席要参加,宁祈打算回自己的宫殿修整一番。 她心情愉悦,挥着胳膊哼着小曲儿,慢吞吞地走在宫道上。 却见前方原本岑寂非常的砖石路上,难得地生出一阵异样的喧嚣来。 咦? 前面不是冷宫么,今日怎么会这般热闹? 宁祈好奇地加快步伐。只见冷宫外聚集着几位内务府的太监,正招呼着往里送些什么;后方两位太医衣着整洁,携着木制药箱,随之踏入冷宫的大门。 看样子,应该是奉天子之命,给宋怀砚处理伤口的。 瞧见宁祈,一帮人赶忙行礼:“参见郡主殿下。” “快起来吧,”宁祈明澈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疑惑地出声,“这是……” 太监跟着看向那些物什,满脸堆着逢迎的笑:“回郡主,这不已是夏末时节,再有一阵子,天气就要转凉了。冷宫阴寒,内务府便过来给五皇子添些衣物,顺便送来些保暖的物什儿。” 宁祈打量着那些物什,唇角往下压了压:这些哪里是所谓的“保暖”之物,什么翡翠壶,琉璃扇,分明都是些宫廷取乐的珍奇。 她霎时便明白过来。 所谓天子之心,万人趋之。宋昭今日处理黑猫一事,言辞偏向宋怀砚,几句轻飘飘的“心怀善念,是件好事”“教太医处理一下伤口”,便让这帮人见风使舵,上赶着讨好宋怀砚呢! 她心有忿忿,可目光遥遥地探入冷宫,望向最远处那个阴暗的角落,最终还是心生悲戚。 冷宫是最皇宫中最绝望的地方,宋怀砚的屋舍,又是冷宫里最不见天日之处。 她想起上次来到宋怀砚的屋舍内,野草丛蔓,窗牖破损,甭说这些珠玉珍奇,就连一张像样的桌案都没有…… 只有天子一句看似认可的话语,他的生活才能稍微好过些。 明明身为皇子,他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汲取着脆弱不堪的生命。 视线转移,落在太监们忙着送来的物什上。宁祈叹息一瞬,最终只是说:“知道了。” 太监们得了应,接着开始忙活。而宁祈绕过人群,继续朝毓灵殿走去。 只是这次,心情难免沾带上几分沉重。 今日大堂之上,宋怀砚背上狰狞的血痕尤在眼前。 一道又一道,鲜血纵横,湿答答地粘连在玄衣之上。 宁祈心里感叹,黑莲花不愧是黑莲花,惯是会博取人的同情心的。 任谁看了那副样子,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想到伤痕,她忽而忆起,前些日子她刚住进皇宫时,宫里送了好些极为名贵的胭脂水粉,还有两瓶千金难求的药膏。 治愈伤口,祛除疤痕,极为有效。 这药膏倒是有用的。宁祈为避免意外,便取了一瓶,随身带着。 她心里挣扎半晌,终是怜悯之意占了上风,便掉过身子往回走,叫住了其中的一位太医。 她拿出白色的小瓷瓶,递给太医:“大人,麻烦您给宋……给五皇子疗伤时,顺便送去这个。” 顿了顿,她赶忙补充:“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送的!” 太医不明就里,只当宁祈性子良善,做好事不留名,便接过药瓶,恭顺应下。 待太医走后,环玉脑子里一团黑线,实在有些忍不住:“不就是一个药瓶嘛,让他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宁祈小声嘟囔:“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这小黑莲啊,越讨厌我越好,可千万别念着我的一点好。” 她送的药瓶,可决不能让小黑莲知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裂痕 见太医进了冷宫,宁祈稍稍放下心来,没再多管什么,便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冷宫残破,草木疯长,繁杂的树影投射下来,将其笼罩在沉甸甸的阴影之中。 她不曾往里看,便也没有注意到—— 在冷宫深处的垂花门下,玄衣少年懒散地倚靠在斑驳的石墙前,手中把玩着那柄小巧的蛇形匕首。 他淡淡地朝外望过去,漠然地瞧着那些手盛珍宝的太监们,心底一阵嗤笑。 直至那个一身樱粉的少女闯入他的视野,将一样白瓷瓶递给太医,他原本阴鸷的神情方有一丝变化。 他望着宁祈离去的背影,讥讽地想,这位前世无数次加害于他的长宁郡主,终于要露出端倪了么。 太监们携着珍宝,纷纷往宋怀砚屋里送。宋怀砚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纳了他们的好意。 而后,太医悉心为他处理背上的累累血痕。 伤口过多,伤得又深,太医瞧着也是触目惊心,尽量轻手轻脚的,生怕惹得五皇子不耐。 可在包扎上药的过程中,他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平静,面色无波无澜,仿佛那些伤痛无关于己。 毕竟,前世今生,他受过太多太多折磨,如今这些对他来说,属实无关紧要。 他并不是个爱惜躯体的人,也正因为此,才能对自己下狠手,借此反击宋成思。 躯体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在收买人心、杀上皇位的道路上,一柄极为趁手的利器。 伤口终于处理完毕。 宋怀砚拢上外衣,也不忘伪装一番。他眉心微蹙,眼眶中噙了些盈盈欲坠的泪花,嗓音虚弱无力,颔首言谢:“多谢二位太医了。” “五皇子言重了,这都是臣应该做的,”太医恭敬地回话,而后将宁祈事先交代的药瓶递给了他,“殿下,这是疗愈伤痕的药膏,殿下记得每日一用,涂抹在伤口上,不日之后便可祛除疤痕。” 宋怀砚停凝一瞬,看向这精润的白瓷药瓶,目光中闪烁着几分惑然。 方才……宁祈竟是来给他送药的么? 他不禁出声问:“这药膏从何而来?” 太医不忘宁祈的交代,答道:“回殿下,这是太医院常备的,殿下尽管放心使用。” 太医院常备的? 宋怀砚接过药瓶,略有些心不在焉,面上仍保持着虚弱的神情:“知道了,多谢太医。” 太医应声,收拾好药箱后,迈步离开冷宫。 宋怀砚卸下了天衣无缝的无辜神态,眸光阴沉了些。 他摩挲着手中的白瓷瓶子。药瓶有些冰凉,触感滑润,其上残余着独属于女子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在他鼻尖晃漾。 借着太医之名送来药膏,还隐瞒是自己送的…… 愈想愈不对劲,他立即打开药瓶,指尖剜出一点药膏,不住地碾磨着,而后放在鼻尖细细地嗅。 上辈子,他暗害无数人,最擅长的,便是用毒。因此,他对世间万毒了如指掌。 可他来回观察了好几遍,最终无奈地确认。 ——这瓶药膏,的确只是上好的疗愈之药。 他盖上盖子,将白瓷瓶攥在掌心,不自觉地摩挲着,思绪愈加纷乱。 最近几天,他一贯胜券在握、毫无破绽的神情上,屡屡出现异样的裂痕。 因为一个少女。 * 连着歌天笙地、在富贵乡醉生梦死了五日,终于到了宁祈献舞的时候。 她下去穿上舞裙,准备完毕,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唉,享了郡主的福,也得受郡主的苦。 但愿自己能糊弄过去吧。宁祈怯怯地想。 万华堂上,众人推杯换盏,谈笑不歇,唯有宋怀砚静默地独坐在角落,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忘。 他安静地用膳,轻轻放下筷箸后,苍白如玉的手拎起酒壶,斟了一小杯酒。 蓦然间,不知何处响起了乐琴声,泠泠的乐声渺远地传了过来。声音愈来愈大,琴笛声阵阵,拂来的声浪将宋怀砚的动作震颤得停顿下来。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 少女一身雪衣舞绡,冰肌玉骨,在一众舞女的拥簇下携剑而来。万华堂的穹顶之上,桃花雪晃悠悠地飘荡下来,落在少女如瀑的青丝之上。 她肌肤雪腻,尤衬得红唇如焰;额间点上了一枚朱砂,明艳而滚烫。 在《天荷诀》的乐声中,她翩然起舞,挥起手中的长剑,剑尾在落花雨中嗡嗡铮鸣。 的确如宋怀砚所言,伴舞排场了些,又费了很大功夫布景,也便掩盖住了宁祈舞姿的不足,甚至让众人忍不住看呆了。 她只当是伴舞和布景的功劳,却并不知晓,自己这身花绸绫罗以及这张娇俏明艳的面孔,是多么教人移不开眼。 她平日里活泼了些,在大家的印象里,只有种小家碧玉的俏丽。此刻认真舞剑时,气质却沉甸甸的稠丽,皓腕凝霜,雪腻酥香。 令人忍不住想起传闻之中,天山之巅练剑问道的九天神女。 一曲终了,宁祈挽剑在背,盈盈行礼。 众人仍沉浸在回味之中。空气凝滞须臾,天子和太后才想起来开口:“妙哉,实在是妙哉!长宁,你让孤格外惊喜啊!” “长宁这孩子,真是才貌双全,哀家瞧着甚是高兴。” 诸公主皇子跟着赞不绝口,连宋成思也忍不住诚心夸赞:“长宁妹妹姿容无双,才艺过人,倒让我等惭愧了。” 在层叠而来的夸赞声中,却夹杂着宋凝的一句小声嘀咕,若隐若现:“跳的分明就不行嘛,有什么好夸的……” 宁祈耳朵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却也没想着反驳。毕竟她本就不会剑舞,如今还算成功,她已是喜不自胜。 她俏皮地回谢大家,而后重新落座。 衣服太过繁复,她在席位上总觉得别扭,又折腾一瞬,细心整理起裙边。衣料摩擦堆叠,不时传来窸窣的响动声。 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馥郁的甜香缥缈而散,游丝般浮动在宋怀砚的身边,几乎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宋怀砚蹙起眉尖,不欲管她,余光却被少女窈窕的身姿尽数充盈。 她这一身明艳,实在太过惹眼。 宋怀砚视线落在她身上,想让她安静些,还未开口,却被宁祈率先打断。 身边这位小黑莲好歹也是她剑舞的“恩师”,宁祈得了夸赞,心情愉悦,忍不住问他:“宋怀砚,你觉得我表现怎么样啊?” 她凑过来了些,少女俏丽的面容在他视线中蓦地放大,惹得他呼吸一窒。 宋怀砚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 宁祈不明所以,只笑着看向他,朱砂玓瓅滚烫,不住地灼烧着他的目光。 宋怀砚喉结上下滚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斟酌须臾,只淡声道:“布景上佳,舞姿多有不足。” “郡主还是莫要被夸赞声迷了心智。若得精纯,还需勤练。” 话说的还算中肯,却也着实冷淡了些,不大好听。 宁祈:“……” 这小黑莲,是上天派来煞风景的吗? 她被噎了一下,耸了耸小嘴,明显有些不快,转过头开始用膳,心里默默再记上他一笔。 宋怀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少女已转回身子,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 这位郡主,这辈子怎么跟换了性情一样,这么爱同他计较。 他摇了摇头,唇角微微扬起,不自觉地看着她。直至目光之中,少女放下瓷杯,两相轻碰的清脆一声,让他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看了她许久。 喉间一紧,宋怀砚收回了目光,面对桌案上的佳肴,却总也没了品味的心情。 余光中,少女身形婀娜绰约,无意识地吸引人的注意。 他黑眸沉沉,拿起瓷杯,轻抿了一口桃花酒,却再无法抚平纷乱的思绪。 ——纵使不去看她,可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依旧在不断地扩散,蔓延,一路拂到他的心尖,令他忍不住想起五日前的那瓶药膏,想起自己因她而起的一次次困惑。 脑海中愈发混沌了。 这一次,换宋怀砚拉起座席的一角,往宁祈相反的方向默默挪了挪。 * 晚宴之后,众人移步至松云水榭赏月。太后和天子一道,宁祈便和诸公主皇子一道,闲坐在水阁之中。 宋成思和宋君则去了别处,三公主宋云冉身体有些不适,先回了宫殿,此时殿内只余下宁祈、嫡公主宋凝、二公主宋莹,以及四皇子宋游。 对了,小黑莲也不知道去哪了…… 在内室赏月品茗,美则美矣,就是颇有些无聊。宁祈单手托着腮,打了一个哈欠。 殿内沉寂片刻。 屋内颇为闷热,更是教人耐不住。 在一片寂静中,宋游拍桌而起,率先提议:“我们打麻将吧!” ? 宫里竟还有麻将么? 宁祈霎时清醒过来,赶忙举手:“好呀好呀,加我一个!” 宋莹脸一红,怯怯地举了举小手:“我、我也可以……” 宋凝一身火红长裙,看着众人,摆了几分嫡公主的架子,想出言制止。 宁祈看着宋凝,脑子一转,忽而忆起环玉曾说过,这位嫡公主爱穿红吃辣,尤其喜欢打麻将。 她雀跃着凑上去,二话不说拢起宋凝的胳膊,笑嘻嘻的:“宋凝姐姐,你不是最喜欢打麻将了嘛,我们四个人,正好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毒蛇 宋凝被她拉了一遭,原本要拒绝的话都被堵在喉间。 她惊诧的目光落在宁祈的手上,被突如其来的亲近搞得无所适从:“你……我,我才不要……” “诶呀,姐姐别害羞嘛,都是自己人,”宁祈挽得更紧了些,笑眼弯弯的,“现在三缺一,宋凝姐姐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嘛。况且姐姐最为擅长,就当陪陪我们这些小辈,拿来磨磨手儿。” 宋凝原还未升起的气焰没来由地熄了火。她别别扭扭地从宁祈的怀中抽出手,想端起架子嗔斥她,可在宁祈这番话之后,她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便只好摆手嘟囔:“打什么麻将,这里又没有麻将……” 宋游再次不合时宜地举手:“我知道我知道!二哥那边有!” 想到什么,又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只不过……我前几天刚搞丢了他的一副围棋,现下如果我去,怕是不太好借……” 他还没怎么沮丧,忽而抬眼,满怀期待地看向了宁祈。 宁祈:“?” 什么意思?要她去找宋成思? 她小嘴微张,下意识地要开口回绝,却见宋凝和宋莹也跟着齐刷刷地看向她。 宁祈:“……” 宋莹面子薄,又社恐的很,让人家一个人去,也怪说不出口;宋凝便更不用说了,她没拒绝同他们凑堆儿打麻将,便已是万幸。 她思来想去,支支吾吾,发现也只能自己去。 怎么突然有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 她攥了攥拳头,一咬牙:“行,我去就我去,你们在这里等我!” * 松云水榭就在后花园中,穿过后花园,便是宋成思的宫殿。距离很近,宁祈便也少了些埋怨。 一路朝南,往后花园深处走,便将众人的喧嚣都抛在了身后。那些丝竹管弦音都愈□□缈,渐而消弭,四野阒寂中,只余下鸟虫的窸窣蛩语。 灯火渐黯,周遭之景愈发模糊起来。宁祈一个人走在石径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落叶上的响动声。 她心中难免发怵,却也不能就此折返,便想着同环玉说说话。 “小玉,宋凝方才对我的态度,似乎好多了诶。” “小玉,你说,宋怀砚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打赌,好感度一定还是负,嘻嘻……” “小玉,你要不要给我哼首歌……” “放心吧,这里安全的很,你不会有事的。”环玉看出她的胆怯,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它。 宁祈不满地嘟囔:“你现在的说话方式,怎么跟那小黑莲一样,要不要这么无趣嘛。” 话是这样说着,但因为环玉的话,她心里还是多了些底气。 她径自往深处走,很快便穿过了后花园。 月华倾泻,烛火轻晕,宫道之上不算明亮,却也足够给人安全感。 宁祈迈入宋成思的宫殿,教侍从通报了一声,也不欲往屋里坐,便在庭院内候着。 泉波倒影,晚风悠长,还算清凉舒适。 侍从们都在屋内忙活,庭院内却是岑寂万分。宁祈在原地晃悠着,闲来无事,便开始打量宋成思的庭院。 到底是目前权势最为上乘的皇子,宁祈原以为自己的庭院华丽过甚,却没料到宋成思的庭院还比她的大上许多。碧瓦朱薨,琉璃雕砌,两侧的抄手游廊向北绵延,中央是植满莲花的水塘。 水上的白玉桥上镶嵌了一层金,桥边依次放置着十余颗硕大的夜明珠,粲然生辉。 再往边处看,庭院北角还种了一片竹林,青翠欲滴,风一拂过便沙沙作响。竹林倚靠着东侧屋舍,墙角还装饰着一样红玉…… 咦,这红玉怎么还会动? 宁祈主打一个好奇心旺盛,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这一凑,直接把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惨白! ——哪里是什么红玉,分明是一条墨红相间的蛇! “我去!”宁祈忍不住口吐芬芳,后退八百米远,尖叫声几乎要撕破天际,“蛇啊啊啊啊!!!” 要知道,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 深夜寂寂,尖叫声更是格外刺耳。殿内的侍从听到声音,火急火燎地涌了出来,宋成思也顾不得整理,慌忙起身,小步跑至宁祈的身前。 “长宁妹妹,这是怎么了?” 宁祈指着红蛇的方向,心跳如擂,因为惊惧,嗓音掺了些鼻音:“蛇……有蛇!” 侍从们看见了蛇,抄起工具二话不说便上前处理。怎知那蛇极为敏锐,还未等众人靠近,“唰”的一下便没了影踪。 宋成思瞧着她双眼通红的样子,忙将她往自己身侧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安慰:“别怕,蛇已经被赶跑了,没事了。” 宁祈余惊未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不住地点着头。 庭院内复归寂静。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毒蛇在黑暗中游移前行,离开宋成思的宫殿,潜入后花园旁边的某个角落。 触及一双长靴,毒蛇自然地攀附而上,蜿蜒过玄色的衣料,盘绕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腕间,嘶嘶吐信。 宋怀砚指尖触摸着它滑腻的蛇皮,动作很轻,沾带了几分安抚的意思,目光却一片冷然,望向宋成思的宫殿。 他做事一向计较得失,睚眦必报。宋成思让他屈膝受辱,而他在太后盛典当日设下陷阱,算是反击。 可他也受了整整六鞭的皮肉之苦,这些痛,他要宋成思拿命来抵。 他不欲徐徐图之,索性便趁着太后盛典、侍从忙乱分心的机会,放毒蛇咬死了宋成思。 可是…… 宋怀砚望着远处向宋成思告别、朝后花园走来的少女。 可是,竟让这长宁郡主坏了他的好事。 宁祈提着麻将盒,蹚过月色,蹦哒着往这边走来,对黑暗中潜伏的危险毫无察觉。 脚步声愈来愈近。 宋怀砚垂下浓黑的眼睫,心中躁意逐渐蔓延,邪念升腾而起。 长宁郡主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隐患,他早就该除去她的。如今她坏了他的计划,他更是容不下她。 毒蛇既没有除去宋成思,此刻周遭又再无旁人。 他倒是可以借机除去她。 如此想着,他轻笑一声,退入树林的掩映之中,借黑暗隐藏起自己的身形。 待少女越过他,朝后花园内走去后,他悠悠迈步而出,俯身将毒蛇放在地上,让它朝着少女的方向逶迤而去。 夹道烛火飘摇,光影憧憧,将宋怀砚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地,犹如在砖石地面上泼洒了一片罪恶的浓墨。 他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向死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入怀 夜色深了些,拂过来的风已有些寒凉迹象,吹得宁祈瑟缩了下。 她走入后花园,在黑暗中摸索着道路。刚走了几步,却忽地止了步伐。 ——她腕子上的金玉镯子没了! 怪不得这一路走来,腕间空荡荡的,好不自在。 宁祈思忖了下。自己在水榭的时候,这镯子分明还在的。看来,应当是她方才在宋成思那里受了惊吓,慌乱之中,不小心遗落了。 那可是一块沉甸甸的金镶玉啊! 宁祈只觉肉疼,忙掉了步子,折返回去。 她走的不远,往回迈了几步,便到了后花园的门柱前。没了高大木林的掩映,月光如水般流了一地,视野明晰了许多。 她步伐轻快地往前走,忽而对上一双豆粒般大小的发亮眼睛。 宁祈:“……” 不是,这蛇跟她是有仇吗? 她只觉血液倒流,面皮发麻,颤着声音双手合十:“蛇老大,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 毒蛇不动于衷。它的眼睛钉在她的身上,将她锁定为猎物,继续蜿蜒着朝她过来。 “啊啊啊!!!”一声尖叫属引长鸣,鸟雀惊飞,宁祈提起裙摆,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她此刻距宫道很近,烛火晕入视野,让她有了一丝逢生的希冀。于是,她便下意识地跑出后花园,疾步匆匆跑入夹道内。 蓦然间,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少年。 四目相对。 宋怀砚眉心一抽,似是对她的到来颇感惊讶。 宁祈怔然一瞬,在心底直骂自己倒霉:身后那骇人的毒蛇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身前却又是这个不好惹的小黑莲! 可是眼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小黑莲再怎么可怕,起码也是个人啊,总比被毒蛇生生咬死要好! 她很快便做了决定,一边尖叫着一边朝宋怀砚跑过去。由于惧怕过甚,她跑得极快,几乎是直冲冲撞入了宋怀砚的怀中。 手中的木盒随之脱落,砸落在地面之上。 青丝飘摇,甜香盈了满怀。 宋怀砚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间崩裂了。 宁祈只顾着害怕,对二人颇为逾矩的姿势浑然不觉。她在宋怀砚怀中不住地颤栗着双肩,眼眶湿漉漉的,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宋怀砚,有……有蛇!” 毒蛇显然也没料到这般。它在距宋怀砚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似是为他沉甸甸的威压所震慑,不敢再前行。 宋怀砚手指蜷缩,颇为不耐,冷冷地给它使了一个眼色。 毒蛇得了令,只好硬着头皮往前。 没得到宋怀砚的回应,宁祈便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这一看可不得了:这毒蛇怎么如此顽固,还要追来不放! 她简直要被吓哭了。可是周遭寂静,死灭将来,眼下她所能求助的,唯有宋怀砚。 她不管不顾地扑入他的怀中,如同即将坠崖的人,急于抓住最后救命的树干。抓到了,便死命不松手。 于是她一手环住宋怀砚的腰身,一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往他怀中凑得愈发紧了,哽咽着重复:“宋怀砚,后面有蛇……你快救救我!” 如果她动作灵巧些,便恨不得攀到宋怀砚身上了。 毒蛇:“……” 这下,它是真的不敢动作了。 宋怀砚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一声,示意毒蛇暂且停手。毒蛇也仿佛松了一口气,灰溜溜地窜入了繁杂的草丛之中。 宫道长长,只余下二人相拥的身影。月光混晕着烛火流淌而下,给他们覆上一层温吞的柔光。 宋怀砚垂眸看着她,原想先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可这个姿势太过亲密无间,无论从哪个位置下手,似乎都有些太过冒犯。 无奈,他只好先开口。可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宁祈忽而不安分地动了动,欲转头观察下身后的情形。 少年身量颀长,她踮起脚尖,也勉强到他下颌的位置。 于是,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好巧不巧地,她的红唇又堪堪擦过他的锁骨,留下一道淡淡的口脂痕迹。 触感微凉,在相碰的地方激起一阵阵酥麻。 宋怀砚如同被灌了一盅哑药,原本要说的话,都尽数哽在了喉间。 两人俱是一怔。 宁祈这才发现,她太过慌张,竟不经意间同他这般亲密! 她心跳怦然,往后一看,毒蛇不知何时已销声匿迹。 危机消除,她便慌里慌张地松了手,后退半步,小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有蛇,我实在太害怕了……” 宋怀砚抬眼看向她,气息略有些不匀,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望向前方岑寂的夜色,补充道:“没事了。” 宁祈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提起地上的麻将盒,连声道谢后,匆匆便要往宋成思的宫殿里去。 她还没迈步呢,却见清凌凌月光之下,一样物什倒映出璀璨的金光,就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正是她遗失的金玉镯子。 原以为是落在宋成思那里了,没想到是在来回的路上,掉在夹道上了。 珍宝失而复得,她分外欣喜,赶忙将其拾了起来,细心擦拭一番,好生戴在腕子上。 一切周全,她提着麻将盒,便准备回松云水榭了。 可看着后花园林木深深,景物黯淡,小径孤落落的,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止了步子,心底更加发憷了。 ——这一路漆黑,灌木纷乱,树冠遮蔽,说不定还蛰伏着什么虫蛇之物呢! 她觑着宋怀砚的面色,见他神态如常,便挪脚凑了凑,试探着道:“那个……五皇子殿下,您现在有空闲吗?” 好端端地,突然叫起他殿下来了。宋怀砚只觉她不安好心:“有事直说。” 宁祈没功夫腹诽他的冷淡,满脸堆着谄媚的笑:“那个……夏日虫蛇繁多,我最怕的就是蛇那类,今日又接连碰到,实在害怕。我现在要去松云水榭,但独自穿过后花园深处,又实在是心里没底……” “所以……”她显然是对求助宋怀砚一事更加“心里没底”,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所以……你可否与我同行啊?” 宋怀砚着实没料到这番请求,微眯双眸,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宁祈被这目光瞧得有些心虚,掐了一下自己胳膊,暗骂自己实在慌不择路,居然对小黑莲抱有希望。 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原想算了,却没料到身前传来很轻的两个字:“可以。” * 晚风拂过,木叶婆娑,黑沉沉的夜笼罩着后花园的深处。 悠长曲折的小径上,二人徐徐前行。 肆意生长的木叶错综纷乱,遮挡了大半月光。越往里走,周身之景便越发黯沉,夜色几乎与少年的玄衣融为一体,衬得他肤色愈加苍白起来。 他周身气息极冷,掺了些骇人的威压,宛如在夜色中行走的鬼魅。 但宁祈没心思关心这些——她只顾埋头走着,警惕地打量周遭有声响传来的地方,提防虫蛇的到来,同时小手紧紧按住腕子上的金玉镯。 这镯子到底是偏大了些,质地又颇为沉重,她手腕纤细,很容易脱落下去,便只好小心护着。 宋怀砚瞥了她一眼,忽而出声:“郡主当真好大的胆识。” 宁祈疑惑抬头:“啊?” 宋怀砚看向前方纷乱的树影:“这个世上,没有人敢相信宋某。郡主却非比常人,对宋某如此放心。” 宁祈撇撇嘴,心中暗道:我才不是对你放心呢,只是太害怕毒蛇罢了。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更何况,眼下她还是需要他来壮胆。她便斟酌了下,语气恭维:“情况非比寻常嘛。殿下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为何不能相信,难不成,殿下还能比那毒蛇更可怕吗?” 一口一个“殿下”,叫得很是亲昵。 “比毒蛇更可怕?”宋怀砚微微偏头,不置可否,“难说。” 毒蛇依旧潜伏在黑暗的草丛中,跟着二人徐徐前行;而在他墨色的袖中,他的指节虚虚地拢着那柄蛇形匕首,冰冷而锋锐。 任何一击,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死在这里。 宋怀砚不动声色地看向她。 忽而间,前方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在夜幕中格外明晰。 “啊!”宁祈接连被蛇吓得神经衰弱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什么骇人的虫蛇,一把手扯住宋怀砚的袖子便往后跳。 怎料小径上土石散落,她后退之时,脚跟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立马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地,眼看就要摔倒在旁边的草丛里。 身侧,宋怀砚是唯一的支撑。 她惊叫连连,使了浑身的力气拽住他。宋怀砚正在思忖旁的,被这一下弄的猝不及防,脚底一个踉跄,跟着便往后倒。 “通通——”两声,二人齐齐跌在草丛中,原本整洁的衣摆上沾染一片泥泞。 由于是后背着地,宋怀砚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一瞬。他原本对躯体之伤已不甚在意,可眼下到底是个少年体格,细皮嫩肉的,伤痛便被放大许多倍。 “嘶……”他忍不住地嘶着气,单手附地,正欲起身,却被什么东西压了上来,将他的伤口再次按在地上摩擦。 宋怀砚:“……”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看清了爬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神色微愠:“宁祈,你是找死吗?” “啊?对不住对不住!”宁祈方才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如今听到自己身下传来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搜寻镯子时,无意间爬在了他的身上。 “对不住……刚才摔倒的时候,我的金镯子也掉地上了,我正在找来着……” 宋怀砚面色一黑:“你那镯子,倒是比宋某的命还要重要。” 他的声音很冷,却掺杂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委屈。宁祈顿了顿,这才忽而忆起,宋怀砚的背上还有整整六道鞭伤呢! 如今她把伤者拽在地上,还爬在人家身上…… 她的一颗心跳得虚慌,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我这就起来!” 她奋力想站起身,可动作慌张,一不小心绊到周围的灌木,她重心不稳,再次跌落回宋怀砚的怀中。 夏夜清爽,二人穿得本就单薄,这番紧紧相贴,亲密无间,宁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肤的每一寸起伏。 她的脚踝贴上他的小腿腹部,熨帖着微凉的触感,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的热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呼吸滚烫,相互交错。 两人再次一滞。 宁祈瞳孔骤缩,忙要起身,却听身下的少年嗓音微哑: “先别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口脂 宁祈被吓了一个哆嗦,虽不明就里,但也下意识地慌忙停住。 晚风裹挟着暗香浮动,将少女轻逸的披帛拂起,继而落在宋怀砚有致的眉骨之上,掀起一层密匝匝的痒。 披帛又随着风略略浮移些许,堪堪覆上了他的双眼。 他的视野,陡然成了一片漆黑与虚无。 宋怀砚并没有伸手将其揭下。他稍稍侧过脸,尽量避开她滚烫的呼吸,用仅可让二人听见的气音解释道: “……有人。” 语毕,二人方才经过的小径之上,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宁祈的一颗心,极快地颤了颤。 ——今夜实在是太过倒霉催了。不小心压在宋怀砚身上,还不知道这小黑莲会怎么记她的仇,要是有人经过,看见了二人这般姿势,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如此情形,宁祈第一反应是从宋怀砚身上跳起来,同人好好解释一番真相。 可她甫一有起身之势,还没怎么动弹,却忽而感觉后腰上落了一股力道,将她往宋怀砚怀中拥。 宁祈只觉浑身一麻,惊愕地看向他。 宋怀砚的右手死死地按住她的腰身,神色明显有些愠怒,几乎要将“郡主若不想要脸,可宋某还要”这句话摆在脸上。 宁祈被他圈在怀间,讶然于少年虽身形羸弱,力气却这般大,令她根本无法动弹。 她有些忿忿,心中暗骂:你这小黑莲,又哪里像是要脸的样子! 可脚步声逐渐迫近,她不好表露,只好收敛了动作,勉强安分地躲在他的怀中。 眼下,唯有同宋怀砚暂且一藏了。 所幸,方才二人在慌乱之中,一齐跌落入了草丛。如今夏日草木盛阜,刚好掩蔽住两人的身形,再加上夜幕沉沉,若他们不发出动静,便很难被觉察。 宁祈尽量维持身形不动,可呼吸却乱了些,不匀地洒在宋怀砚的脖颈间。 视野被蒙上,五感却被无限放大。宋怀砚感受着她的呼吸,如同在肌肤上落了一片轻薄的羽,十分轻盈,却牵动着人的心念起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 在这般沉寂的等待中,时间的流逝都变得不甚明晰。 素光分辉,月在花梢。 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 少顷,脚步声终于渐而远去,四野再次陷入一片岑寂。 宋怀砚松了口气,收回手,嗓音噙了几分喑哑:“郡主还不起身吗?” 宁祈瑟缩了下,思绪拢回,急急忙忙起身。 只是自己本就是个毛躁的,再加上天黑不便视物,她支撑着起身,没料到自己再次摸在宋怀砚身上,把他往地上按。 宁祈:“……” 她看向宋怀砚,支支吾吾不敢动弹。 宋怀砚滞了须臾,旋即用手拂去眼上的披帛,满脸的无语:“再这样下去,宋某迟早要死在郡主手中。” 宁祈干干地苦笑两声,忙不迭将他扶起。 思及方才的情形,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 “你真是的,有人过来,解释一番便好了嘛,何必这般折腾……” 宋怀砚慢条斯理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又将衣襟整理一番,语气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讥讽: “郡主真是太过天真。皇宫深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宋某不比郡主,千人爱戴,万里荣华。在这宫中,想取宋某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郡主以为,若方才情形叫人看去,宋某被扣上轻薄郡主、秽乱宫闱的罪名,还能活着走出冷宫么。” 这话说的却也有理。宁祈撇撇小嘴,噤了声。 宋怀砚墨玉般的眸子沉了沉,凝睇须臾,倏而凑上一步,语调微微上扬: “郡主乃宁家嫡女,年幼得顾少师亲身授课,十余岁便领治家之事,天资聪颖,为人称道。这般简单的道理,郡主……怎么忽而不明白了?” 宁祈心底一阵发寒。 如果说,方才的话是在嘲讽她的天真,那现下这番话,可是实打实的试探了。 这小黑莲当真不是等闲之辈。按理说,她同他先前应交集寥寥,可他却能敏锐捕捉到她的所有异常,如今,只因为一句话,便对她有所怀疑。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对他说,她是穿越过来,分明就什么都不懂吧?! 她大脑飞速运转,只好佯装嗔怒,含糊着回应:“宋怀砚,你怎么这样啊。我只说了一句,你便要说十句来笑话我!” 宋怀砚依旧盯着她,似是要把目光锁在她身上。 他却没再说话,只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宁祈总有种一切都被他看穿的心虚。她错开视线,在草丛里埋头寻找自己的镯子,找到了便慌忙拾起,戴在手腕上,又提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麻将盒。 “快走吧,大家要等急了。” 话音落下,她便也不管他,只一个劲往前走,如同将他避若洪水猛兽。 宋怀砚倒也没说些什么。 他垂眸,借着月光,方看清自己指尖缠了一根青丝。 属于宁祈的。 他气息略沉,将青丝放在指尖捻了捻,旋即将其拂去,任由它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而后缓步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无言。 穿过后花园深处,视野便渐渐明晰起来。不远处,水榭华光明澈,映亮这一方天地。 宋怀砚止了步子,淡声道:“如此,郡主应不害怕了。宋某便送到这里。” 宁祈应了一声。 她方要迈步往前,可视线往下一瞥,借着融融灯火,忽而发现自己的手上一片血迹。 想来,应是刚才倒地时磋磨一阵,害得宋怀砚伤口再次撕裂了。这血迹,该是自己扶他起身时,沾在手上的。 流了这么多血,他竟一个字也没说。 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宁祈掉了身子,踟蹰着开口:“那个,你的伤……要不你也先来水榭坐着,等太医过来……” 宋怀砚面色如常,淡声打断道:“不必。宋某的命,倒不至浅薄至此。” 他竟也不领情。 宁祈便也不强求,轻声道谢,便迈步朝松云水榭走去了。 月色如水,星罗纵横。 宋怀砚望着她逐渐远去。浅樱色的身影步伐轻盈,一步一步,直到她迈入水榭,他方收回了视线。 他思忖着宁祈的那番话。 她这是……在关心他么? 与此同时,一丝愠怒再次在他心底升腾——方才闹出那般乌龙,他竟再次将除去她的计划,尽数抛之脑后了。 伴随着那丝愠怒,他心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躁意。可是今日的烦躁,却偏偏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除去宁祈。 因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晚风裹挟着一阵凉意抚来,轻拂过他的肌肤,令他不由得想起宁祈紧贴着他时,分明是那般微凉的触感,却能激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烫意。 他的锁骨间,仍残留着独属于女子的口脂痕迹。 他微敛眉尖,取出墨色丝帕,将其按在口脂印上细细地擦拭。 可是淡红的痕迹并没有就此消弭,反而随着擦拭的动作逐渐扩大,在肌肤上一点点晕染开来。 宋怀砚叹息一声,心底的躁意愈发深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画像 同大家打完麻将散去,已是接近戌时。 宁祈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宫,瘫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低声喃喃:“今天真是倒霉催,惹上这么多事,可累死我了……” 环玉传声出言:“累是累了点,但也有不小的收获嘛。” 尾调上扬,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 宁祈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了些:“啊?你说的不会是宋怀砚吧?” “对呀!”环玉语气激动,“今天你俩三番五次地肌肤相贴,他都没有抗拒,教我也看得面红耳赤的……” 宁祈:“……” 她琢磨着环玉的话,不以为然:“没有抗拒?我都把他的伤口按在地上摩擦了,他没弄死我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瞎激动……” 顿了顿,她忽而想到什么,“对了,小玉,宋怀砚现在好感度是多少啊?” 环玉支支吾吾,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诶呀……你也别灰心嘛,虽然好感度还不高,但可以慢慢来嘛……” “到底是多少啊。”宁祈有些不耐,直截了当地问。 环玉心虚地回答:“负……百分之十……” “这么高?!”宁祈神色大惊,“之前不是负百分之九十七吗?!” 环玉:? 居然还嫌高?! 便见宁祈猛地捶了下枕头:“不行,可不能这么下去了,我得让他多讨厌我点才行!” 环玉:??? 好家伙,它今天就不该多嘴! * 同环玉聊了一遭,宁祈愈发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同宋怀砚交集过多的缘故,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噩梦。 只是这次,梦中并没有她。 梦中场景虚幻缥缈,但宁祈记得,这应该是个秋夜。雨声嘲哳,浓密的雨丝勾搅着泼墨般的天幕,连绵无尽,把画面晕染得朦胧苍茫。 冷宫内,衣着单薄的少年躲在角落,手背青筋凸起,死死攥住一幅发黄破旧的画像。 “砰!”的一声,木门被来人一脚踹开,一众侍卫举起火把,火光照彻长夜。 “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天子有令,立即烧之,违者重罚!” 雷声轰然。 宋怀砚的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 侍卫把守各个出口,他逃无可逃,在角落蜷缩着的瘦弱身形很快便被发现。 可纵使被侍卫重重包围,他却仍佝偻着身躯,将母妃的画像完好地护在怀中。 雨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紧紧锁住人的感知。 宋成思缓步迈至少年身前,傲然地睥睨着他,厉声怒喝:“天子有令,还不动手!” “不……你们不能这样!” 宋怀砚拼劲全力挣扎,连手上、膝盖上都磕出了血痕,却奈何寡不敌众。 他被侍卫掣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像被夺出,呈到了宋成思的手中。 宋成思俯身,捏紧他的下颌,冷笑:“我的好弟弟,抗旨……可是死罪。” 他将少年重重地甩开,而后当着少年的面—— 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宋怀砚双目通红,犹如牢中困兽,恨意升腾而起,掩去了仅剩的一丝理智。 他眼睁睁看着母妃的画像面目全非,又被弃于火中,被烧成一片灰烬。 连这唯一的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宋成思……你怎么敢!” 他仿佛骤然发狂,使出浑身解数,竟挣脱了侍卫,手中寒气四射的利刃直直刺向宋成思! 宋成思慌忙侧身,堪堪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侍卫如潮水般涌上,夺去少年的匕首,再次将他死死押在地上。 宋成思明显动了怒,拿起了那把利刃,俯身凑到宋怀砚的耳边。 “宋怀砚,我看你是活腻了。” “刺啦——”一声,是利刃划破衣料,刺穿皮肉的声响。 他竟把匕首,狠狠地刺在了宋怀砚的肩头! 浑浊的雨水流了少年满身,又混杂着浓稠的鲜血,徐徐蜿蜒而下。 嘀嗒,嘀嗒。 这一刺当是极痛的。少年轻唔一声,额间渗出冷汗,可当他抬头看向宋成思时,面色却不见丝毫痛苦。 他紧攥双拳,用仅能让二人听到的声音说:“宋成思,这辈子……我要你不得好死。” 嗓音喑哑,淬了几分诡谲,如同邪魔的恶毒诅咒。 鲜血不断渗出,流了他遍身,让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 宁祈再次从梦中惊醒,猛地直腰坐在床榻上,发丝凌乱地贴着额头。她红唇翕张,不住地喘着气。 待缓和须臾,她轻挑起幔帐,却见殿内一片死寂,轻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是唯一的照明。 竟还是深夜。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宁祈却早已没了睡意。这般岑寂的夜色,总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身玄衣。 瞧着她失神的样子,环玉传声问:“怎么了?” 宁祈回过神来。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思忖须臾,试探着问:“环玉,我问你一件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可曾因为婉妃的画像,起过争执?” “婉妃的画像?”环玉不知她为何问及此,犹疑着如实回答,“这倒没有过呀。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宁祈抿了抿唇,并未开口。 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愈发觉得不对劲。如果说,她第一次做同宋怀砚有关的噩梦,是因为自己太害怕他了,那这次的噩梦就无从解释。 梦中并没有她的身影。更何况,她从未见过宋怀砚的母妃,如何会清晰地梦见婉妃的画像? 梦中种种,总像是这皇宫之中,真实发生的故事。 可偏偏,这些都还不曾发生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将方才的噩梦,连同自己第一次做的噩梦,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环玉。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这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回,换环玉沉默了。 宁祈疑惑,又叫了它一声:“小玉?” “啊……”环玉仿佛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确实是挺古怪的。说不定……是预知梦?” 支支吾吾的,似乎没什么底气。 “预知梦?” 宁祈挠挠头,总觉得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解释。 便也只好应了一声,喃喃道:“嗯……大概是吧。” * 盛典接连持续半旬。余下的十来日,宁祈便同几位皇子公主们夜夜牌局不歇,玩的好不痛快。 只是宫中的麻将虽做工精细,却也只是用竹片所雕刻,比起现代沉甸甸的麻将块,总还是缺些质感。 没有清脆悦耳的麻将音,哪里还有手感嘛! 于是乎,宁祈特地亲自去了内务府一趟,仔细描述形状,让他们赶制一副麻将块。 算算时间,今日也该制成了。 内务府原要派人送来宁祈殿中。可盛典将过,再有两日便要上学,宁祈总有些迫不及待,午饭随意扒拉了几口,便赶去了内务府。 她让惜韵在门外候着,自己只身踏入屋内。 总管瞥见宁祈前来,赶忙上前迎接,满脸堆着笑:“哟,郡主怎么亲自来了。这麻将块堪堪赶制成,奴才正要教人亲自送您府上呢。” 宁祈心情愉悦:“快,快拿来让我看看。” 太监得了令,放下手中的动作,自里屋提出麻将盒,稳稳地搁置在宁祈面前的桌案上。 内务府明显是用了心,连麻将盒都是金丝楠木所制,锁扣用了足金,四角用翡翠装饰,散发着浓浓的富贵之气。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瞧清麻将形状,情不自禁地愣了下。 ——好家伙,麻将竟全是用翡翠所雕刻! 不仅如此,麻将块背后还嵌了名贵的翠羽东珠,光泽精润,贵气逼人却又雅致万分,没有丝毫的俗气。 她试着拈起一块,质感沉甸甸的,却又不显厚重,拿在手中恰到好处。 她在心里喟叹,贫穷果真是会限制人的想象。这一大盒放到现代,得多有钱的人才能买得起啊。 如果能带回去该多好! “公公真是有心了,我满意极了。”宁祈心里喜不自胜,真挚道。 总管忙奉承:“殿下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对了,这麻将提起来颇有些重,奴才再派个人给您提着,随您一齐到毓灵宫可好?” 没想到,这帮人竟对自己这般尊敬。宁祈再次感慨有权有势的好处,心里得意了些,脸上笑意愈发深了:“也好,那便麻烦公公啦。” 话音落下,她欲阖上盖子,不料自己的手还没伸出,却忽而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等等。” 宁祈顿了顿,循声回眸,只见宋凝一身红裙,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 她的手落在麻将盒上,忽而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瞧见嫡公主,诸位太监赶忙行礼。宋凝不欲理会他们,道了一声“免礼”便来到宁祈身边。 她指着盒子问:“这是什么?珠围翠绕的,好不刺眼。” 宁祈“啪”的一声盖上盖子,讪笑道:“没什么,一些进贡的珠宝罢了,公主殿中珍奇万千,肯定瞧不上这些。” “哦?”宋凝并不吃她这套,直接伸手打开了盒子,霎时也愣住了。 瞧着宋凝满脸的惊奇,宁祈脑子里只冒出了三个字——完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幼犬 果然,宋凝伸手细细抚摸,目光中惊羡有余:“把麻将制成块状,真是好主意。这套麻将做工精美,本公主甚是喜欢。” “啊,是……是……”宁祈连声附和,声音有些没底气的颤抖。她瞅准缝隙,挤着身子往麻将盒前凑了凑。 却听宋凝语气昂扬:“那便送至本公主殿中吧。” 宁祈嘴角一抽:“哈?” 宋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不解:“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的黄总管见势不妙,忙上前低声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副麻将是郡主下令,命内务府特意赶制的,这……” 宁祈忙跟着点头,看着宋凝的目光沾了几分哀求。 可宋凝本就不大喜欢她。听到黄总管这番话,她秀眉微蹙,神色愈发不耐:“这天下乃是宋家的天下,天下之物皆归宋家所有。本公主想要什么,连父皇都不会阻拦,区区一副麻将,本公主也要不得吗?”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无理。 宁祈暗自腹诽:什么叫“区区”一副麻将,这明明是她的一块心头肉啊! 短短两句话,却将黄总管说的冷汗涔涔。他是要恭维郡主没错,但这位可是景国的嫡公主,他也根本惹不起啊! 他左右为难,两位都不敢得罪,便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说:“内务府也不缺材料,不如二位殿下先带走一副,内务府即日起再赶制一副,到时候亲自送至殿下宫中。” 这便是把选择抛给她们两位了。 宋凝瞥向宁祈,表面盛气凌人,心里却总想着,这几天在牌局上,她输给宁祈好多珠钗珍宝,这次总得赢过她一些。 便挥挥袖,端起了架子:“长宁,你觉得呢?” 宁祈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不爱生事,也知晓自己该多讨好这位嫡公主。更何况…… 更何况,这些天牌局之上,她玩的太过激情投入,一不小心赢了宋凝许多……定是教她心中不满了。 她斟酌着,还是决定自己让步,语气软了三分:“宋凝姐姐哪里的话,既是姐姐喜欢,那便赶快拿去吧。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酥软甜腻。 宋凝:???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满脸问号地看向宁祈。她本以为宁祈会同自己争执,自己还能借机好好治她一番,却没想到宁祈竟这般容易地服软。 还没反应过来呢,宁祈又主动收拾好麻将盒,将其原原本本地递给她的随从,而后柔声提醒:“麻将有些沉重,姐姐要小心些。姐姐本就擅长打麻将,有了这副牌,定是如虎添翼呢。” 宋凝被她突如其来的接近弄得不自在,稍稍侧身,听了她的夸赞,面上又起了一层异样的薄红。 周身跋扈的气势,竟在一瞬间陡然消弭。 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慌乱几分,支吾着应了一声:“嗯……知晓了。” 便携着随从匆匆迈步离去。 宁祈:? 不是吧,宋凝居然吃这套? 目送嫡公主迈出内务府,黄总管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宁祈赔着笑:“郡主息怒。奴才这就吩咐下去重新赶制,来日第一时间给您送去,绝对跑不了。” 宁祈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她望着宋凝的背影,看着自己的宝贝麻将被拿去,难免肉疼。 看来,自己只好再等些时日了。 她叹息一声,迈步离开内务府。 而黄总管瞧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只觉更加肉疼。 他原先知晓长宁郡主千娇百宠,又瞧着宋成思对她颇为关心,便见势想讨好。却不曾想到,这份功劳竟又被嫡公主截了去。 两套翡翠麻将……简直是从他身上割了一块肉来! 他倚靠在门前,不住地摇着头,欲哭无泪。 * 孤自往内务府外走去,宁祈捶了捶酸痛的胳膊,神色仿佛打了蔫儿。 她鼓着双颊,在心里埋怨着最近的倒霉。但还没走出几步呢,却又被前方一片喧嚣吸引了注意。 只见一众侍从拥簇着朝内务府走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只小猫,最末端的太监牵着一条小狗,不住地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分外聒噪。 踏入内务府,瞧见宁祈,他们忙驻足行礼:“参见郡主。” 宁祈素来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动物,便走上前来,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太监恭顺回答:“回郡主,太后大寿,这些都是底下进贡的狸奴。太后选了一只留着赏玩,其余的便暂且送至内务府,可供各位殿下挑选。” 这么说来……她也可以带走一只咯? 宁祈激动地往前凑了凑,指着这些小猫,还未来得及启唇,便见黄总管恰如其时地走了过来。 因着麻将的事情,黄总管知晓自己奉承不成,便借着狸奴的时机,逢迎道: “这些狸奴本就是给各位殿下留着的。既郡主刚好在此,不如便率先选一只,带回去吧。这些狸奴温顺黏人,定能教郡主开怀。” 宁祈正有此心,便也不同他客气,果断应下。 她一个接一个,细细打量这些小猫,暗自感慨:不愧是给皇宫进贡的,还都是些成色极好的波斯猫,毛发柔顺滑腻,肉垫粉嫩嫩的,霎是可爱。 只是形容相近,一时竟有些选不出来。 就在这时,末端又传来一连串犬吠,甚是聒噪。 黄总管忙扯了下牵引它的绳索:“你这厮,快快闭嘴,摸惊扰了郡主。” 那狗却也不听,只一个劲地叫,竟愈发欢快了。 宁祈好奇地看过去,不由得惊叹—— 好丑的一条狗! 那狗体型不大,却通体浑圆,肉嘟嘟的,活像一只小猪崽。它毛发很短,却也水滑,通体咖色,脸却黑的像煤炭一样。 狗子双眼滴溜溜的大,如同两颗弹珠,额头上皱巴巴的,不管做出什么样的情态,都像是在唉天叹地地发着愁。 丑萌丑萌的。 宁祈不由得笑起来:天底下,竟有长得如此别致的小东西! 她绕过一众貌美的波斯猫,陡然对它起来兴致:“这是什么品种?” 总管答道:“回殿下,这是随着进贡一起送来的巴哥犬,不算名贵。” 宁祈拍了拍手,不假思索:“好,本郡主就要它啦!” 环玉:? 黄总管:?? 众太监:??? 长宁郡主……竟喜欢如此丑物?! 黄总管有些汗颜:“郡主,这些都是上佳的波斯猫,千金难得,您却……” “那又如何,”宁祈俯身逗弄着小巴哥,“我就喜欢它,就这么决定啦。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黄总管嘴角抽搐,擦着额头上的汗:“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话音还没落儿,宁祈便兴冲冲地接过绳索,一把抱起了这小巴哥。 狗子瞧起来肥,一抱起来也是实打实的重,沉甸甸的,在她怀里不住地哼哼唧唧。 它额间毛发滑腻,手感极好。 宁祈抚摸着它,低声嘀咕:“小狗狗,你这么可爱,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她听说,给狗子起名得有个好寓意,比如什么“来福”“旺财”的。 好的寓意…… 她灵光一现,灿笑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暴富。不如……你就叫宝福吧!” * 虽是夏末转秋的时节,凉意却也不显。今日天气晴霁,风过清爽,好不舒坦。 宁祈出了内务府,怀中抱着宝福。只是她力气本就不大,宝福又肥胖过甚,抱了一会儿便有些乏力。 转了个弯,步伐磕绊了下,她的胳膊一时脱力,宝福竟也不慎自她怀中滑落! “诶!”宁祈惊呼一声,稳住身子,一眨眼的功夫,却见它已拖着绳索往前溜去了! 宁祈面上浮起一层焦急之色,忙跟着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宝福,宝福!” 狗子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径自往前跑,小短腿蹬得格外欢快。 直至—— 有一股冷冽的气息逐渐迫近,玄色长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距宁祈不远的地方,脚步忽而一顿。 宁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停住,抬眸看向他。 少年身形单薄,可孤身立在宫道上时,周身的寒气却仿佛凝成一面冰墙,冷意朝四面八方席卷,令人不敢靠近,更无从跨越。 宝福虽淘气,却似乎也是个有脑子的。它撒腿跑至宋怀砚脚前,仿佛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立马停了步子,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满脸的求饶之色。 宁祈看了看宝福,又望了望宋怀砚,动作也跟着迟疑起来。 ——最不想招惹的人,偏偏接二连三地遇见。 两人一狗,就这般在原地对峙须臾。 宋怀砚手指蜷了蜷,垂眸看向缩成一团的小犬,率先开了口:“你叫它……宝福?” 语气还算温煦,宁祈的心也跟着稳了稳,讪笑道:“是、是啊,这是我起的名字呢。” “你起的?”宋怀砚抿抿唇,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郡主好品味,给狗起名,竟也能俗气至此。” 宁祈:??? 这人说什么?俗气?她这辈子要暴富的远大志向,怎么就俗气了? “那是你不懂,好不好。”宁祈撇着小嘴,快步行至宋怀砚身前,俯身将宝福抱在怀中。 她觑了宋怀砚一眼,又慌忙后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宋怀砚将她避退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盯着宁祈浅樱色的裙摆,漆黑的眸子沉了沉,微怔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他掀起眼帘望向前方,知晓这里距内务府不远,目光便回落在宁祈身上,淡声开口:“我听闻宫中新送来些狸奴小犬,你的这只宝福,便是从内务府选出的么?” 分明是个问句,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一丝疑惑。 宁祈知晓,他的观察力一向敏锐非常。她暗自腹诽着他的明知故问,开口却也只能带着笑:“是啊……我刚从内务府出来。” 宋怀砚明显有些疑惑:“狸奴堪堪送来,其中不乏上佳的波斯猫。郡主率先得了机会来挑选,竟没有选择波斯猫,反而选了它?” 自己不过是选了一条喜欢的狗,却接二连三被质疑,宁祈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何不能选它?那些波斯猫再名贵,可我并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宋怀砚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墨色睫羽轻颤,神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中闪过前世的光。 上辈子,长宁郡主最喜狸奴,宫中皆知。太后大寿时,后宫得了些进贡来的波斯猫,宁祈一大早便赶去内务府,还特意选了成色最好的一只。 后来,长宁郡主对那狸奴甚是宠爱,将其陪在身边多年。直至他登基为帝,将她锁在冷宫之际,她甚至还为那狸奴的性命,向他苦苦哀求过。 如此爱猫的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改了性子? 面前,浑肥滚圆的小犬窝在少女怀中,哼哼唧唧,不住地扰乱他的思绪。 宁祈不明白他为何失神。 她对宝福霎是喜爱,如今看着它在怀中缩脖的委屈情状,心脏简直都要被可爱化了,连同对宋怀砚的畏惧也减去三分,开口道: “宋怀砚,你别发呆呀,你瞧,它是不是可爱极了?” 宋怀砚的思绪,被少女清脆的声音拢回。 他看着宝福被煤炭还黑的脸,以及那皱成“王”字的额头,喉间哽了哽,不留情面道: “天地造物不测,怎生得如此丑物。” 宁祈:??? 她心中气愤,正要反驳,却见少年径自越过她,连声招呼也不打,便迈步离去了。 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可恶,实在是可恶至极! 她只好转过身子,对着宋怀砚的背影,朝着空气踹了两脚,算是解气。 * 有句话说的好,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现代如此,穿越到古代也是如此。半旬的假期,却过得仿佛弹指瞬间。 又到了上学的日子了。 宁祈一大清早便被叫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梳妆打扮,拖着一身困倦赶去文思堂。 她手里松松地挽着几本书,打着哈欠推开文思堂的屋门,怎料自己意识混沌,脚步磕绊一下,身子不稳,恰好同来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一身青衣的宋游。 两人撞得结实,不约而同地“诶呦”一声,连同手中的书册也哗啦啦散落一地。 宁祈原本迷蒙的意识,霎时清明几分。 她连声道着歉,而后俯身拾起书册,把宋游的也叠放好,伸手递给了他。 宋游本就是个好脾气的,且同她打了这些时日的牌,两人也算熟稔了些。 如此,他便也没有计较,只是接过书册,道了一声“小心”,便欲步出屋门。 宁祈疑惑了:“马上就要上课了,宋游哥哥,你这是去做什么?” 宋游攥住手里的书册,支支吾吾:“我拿错了书,这就回去换……” 话音还未落,便匆匆离去了。 原是拿错书了。 宁祈经历过此事,深表同情地望了他一眼,也没多管,便进屋坐好。 如她所料,宋怀砚早早地便来了,安静地坐在她身侧,聚精会神地翻动书册。 俨然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霸模样。 时辰已至,裴太傅也推门前来,走至桌案前,命众人拿出书册。 宁祈叹息一瞬,吊儿郎当地翻开课本,却在看清书页上内容的那一刻,骤然顿住。 不是…… 这是哪里来的小黄书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羞赧 宁祈只觉被书页上的春宫图烫了眼睛,轻覆在书页上的指尖蓦地停凝,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炸过,嗡嗡作响。 这书应当是崭新的,墨迹清晰,描绘细腻,图画还是上了色的,栩栩如生。甚至侧边还有专门的小楷批注,细致地讲述了各种姿势…… 她不忍直视,右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颤巍巍地翻过几页。 蜡染纸上赫然又是一片淫词艳赋,用词大胆露骨,香艳至极,惹人遐想。 宁祈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她“啪”的一声阖上书册。源源不断的烫意自深处窜上双颊,令她的思绪紊乱,呼吸不匀,心跳乱的彻底不成节奏。 随着她重重甩开书册的动作,深檀色桌案晃动一瞬,白瓷笔搁上的狼毫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恰好停在少年的脚边。 宋怀砚余光瞥见她的异常,目光沉了沉。他垂下浓黑的鸦羽,微微倾身,拾起地上的狼毫,搁置在她的桌案上。 狼毫的竹身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将宁祈纷乱的思绪唤回几分。 宋怀砚问:“怎么?” 裴太傅正在讲学,宋怀砚便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气音向她问话。 气息裹挟着少年独属的冷意,缓缓向她涌来。 宁祈听得耳边一麻,小脸涨得愈发红了。 她下意识地将那书册拽在手里,用袖子掩盖起来,讪笑道:“没……没什么……” 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宋怀砚凤眸清沉,目光落在她异常的神色上,又缓缓游移在她手边,想到什么,忽而冷笑:“郡主该不会是……又拿错书了吧?” 一提起书,宁祈的心跳便蓦地加速。她十分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静默一瞬,忽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是在笑话她。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倒记得这般清楚。 思及此,宁祈立即气忿起来:“你胡说,我明明都带了呢!” 说完,她立即将一旁的两本书册翻上来,又趁机将那“小黄书”压在最底下。 总算是松一口气。 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他的唇角勾起几分,双眸里晕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而后转过头,认真地听讲。 宁祈鼓着腮帮子,又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她回过神来,纤细的长指摩挲着桌案上的书册,蹙起秀眉。 幸好幸好,宋怀砚没有看到这些。不过,她的书架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书籍? 但眼下,她没功夫思考太多。太傅正在讲学《礼记》,她叹了口气,摊开那两本书册,嘴角却再次一抽。 ——剩下的两本书,一本是《诗经》,一本是《春秋》。 独独没有《礼记》。 宁祈:…… 出门没看黄历,今天是水逆吗? 裴太傅温醇的声音在大堂悠悠响起。宁祈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第一天上课时,慌乱中拿错了书,却被裴太傅点名的场景。 实在是好不尴尬。 如果不是求助于小黑莲,那她简直是在皇宫里社死了。 裴太傅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令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下意识地侧眸,看向角落里的宋怀砚,却不料少年也适时转头看向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俱是微微一怔。 宁祈心底发虚,干干地笑了两声,正欲移开目光,却听少年淡声道:“郡主手边翻开的,是《春秋》,而非《礼记》。郡主是翻错书了呢,还是真的又拿错了呢?” 他指节微蜷,笑吟吟地看着她。 依旧是没有一丝疑惑的语气。 依旧是明知故问。 这小黑莲……是上天派来揭她短的吗?! 自己欲掩埋的一切尴尬之事,似乎都逃不过少年的眼睛。宁祈气闷不已,咬牙道:“拿错了又怎样?我又不要你管。” 说完,她便转过头,不再去看他,顺便还侧了侧身子,将座椅拉得离他更远一些。 宋怀砚注视着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摇头笑道:“那郡主便自求多福吧。” 宁祈没再理会他。 她在手里转玩着狼毫,在心里把宋怀砚怒骂了几百遍。裴太傅在讲着礼记,她左右听不懂,便在摊开的《春秋》上涂涂画画。 有些走神,书页上的墨迹也愈发凌乱起来。一会儿出现一片爱心,一会儿出现一支荷花,一会儿又画上一只王八。 王八…… 宁祈顿了顿,笔尖在宣纸上晕开一大滴浓墨。她左手托着腮帮子,狡黠地笑了笑,在那王八之后默默地写上“宋怀砚”三个大字。 写完之后,她心中的气倒顺了一些。 这一下午却也煎熬,不过这次还算幸运,裴太傅未曾点她的名字,她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她心中还记挂着那本书册的事情。太傅走后,她忙将所有书册拢在怀中,急匆匆地要往外走。 不料角落里的少年忽而起身,叫住了她:“等等。” 宁祈心里咯噔一下。 她感觉有一股凉风自自己身后扫过,紧接着,沉缓的脚步声迫近而来,停在她的面前,挡住她所有去路。 她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逐渐离去,须臾之间,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怀砚的声音抬高了些:“我有一事,想请教郡主。” 宁祈不欲理会他,可是少年身量颀长,肩膀宽阔,渊渟岳峙般地立在她身前,令她找不到一丝逃离的缝隙。 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 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却又因那本书册而心虚,便支吾着汗颜道:“嗯……什么?” 宋怀砚目光垂落,似是在看着她怀中的书册,又像是在盯着她粉嫩的浅荷色裙摆。 他停凝须臾,开口道:“我的狸奴生病了,总是不吃不喝,步伐虚浮,郡主可知是为何?” 宁祈:? 不是吧,猫的事情,干嘛要找她请教诶,她又不是兽医…… 真是莫名其妙的。 她皱眉道:“我又不了解这些。你在路边随便问个侍从,应该都比问我强吧。” 宋怀砚微微挑眉:“郡主竟不了解么?” 宁祈摇头:“我又不养猫,了解这些干什么?” 宋怀砚忽而噤了声。 他停顿少顷,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温声道:“是我唐突了。” 话这样说着,目光却更幽深了些。 他记得分明。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宫中的一只狸奴生了怪病,众人手足无措,是她孤身而出,将那狸奴医治好的。 眼下,她不仅在内务府没有选择狸奴,竟还说自己不懂这些。 她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抑或是说,在他重生的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同长宁郡主的性情也完全变了。 而与前世最截然不同的是—— 面前这位少女,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威胁。 他抬眸看向她。 宁祈不知晓他的心念起伏。她最忧心的便是怀中的书册,瞧着宋怀砚许久未言,她也渐渐没了耐心:“还有事么……我真的要走了。” 说着,她便下意识地将那几本书攥得更紧了些。 宋怀砚盯着她的动作,疑惑开口:“郡主如此匆匆,是有何事么?” 宁祈抿抿唇,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 可她攥紧书册的动作,面上的薄红,以及指尖细密的颤抖,通通逃不过他的眼睛。 宋怀砚目光上下慢扫,停凝在她的怀中,大致已明白过来。 他忽而凑上前一步,眉骨沉沉地往下压,嗓音也低沉了些:“郡主怀中,拿的是什么?” 宁祈没料到他突然迈步过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料自己的胳膊肘,竟重重地磕在了尖锐的桌角上,钻骨的痛意一瞬间蔓延开来。 她猛地吃痛,低呼一声,眼尾洇上浅浅的水色。手腕因磕碰也也一时脱力,那三本书册便忽地滑落在地,落在二人之间。 “好疼……” 宁祈轻轻嘶气,埋怨一声,旋即看到书册跌落在地。她大惊失色,仓皇欲俯身去捡。 可是宋怀砚却先她一步,将那三本书一一拾起。 他掸了掸书封上的灰尘,凤眸微眯,打量起三本书。 宁祈的一颗心脏,骤然间高高拔起。 她一边伸手去夺,一边焦急地喊叫:“宋怀砚,你别动,你还给我!” 她愈是紧张,宋怀砚便愈觉得其中有古怪。 他避开少女夺书的动作,迅速翻过三本书,在看到最下面的书册时,面色霎时有些玩味:“《春光曲》?郡主拿错了书,便是在看这些么?” 宁祈的脸颊再次涨得通红。 要是宋怀砚看到里面的内容,那她也算是解释不清了。 羞也要羞死了。 她踮起脚尖去够,拼尽全力地想夺回书册,可是少年个子太高,故意将书册举起时,她根本够不到。 她气恼不已,便使劲去捶打他。可少年身形瘦削,力气却那般大,令她根本奈何不得,还险些让自己摔倒。 宁祈的嗓音掺了些鼻音,语调含着一丝愠意,踮起脚尖高声喝道:“宋怀砚,你快还给我呀!” 宋怀砚轻笑着,不答。 他先一步翻开书册,本以为是什么民间话本子,却在看清书页上内容的那一刻,倏而顿住。 一贯自如的神色,难得出现几分失措。 可他情绪收放极为迅速,眨眼的功夫,那几分讶然便尽数消弭。他看着那一片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赋,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身前,少女蹦着去够他手中的书册,看到他翻开书页的那一刻,她的大脑再次宕机一瞬。 ——一切都完蛋了。 宋怀砚垂眸,看着少女嫩红得仿佛滴血的面孔,悠悠将书册阖上,再次朝她迈出步子。 宁祈心跳紊乱,步步后退。 只见面前的玄衣少年伸出手,把书册往前轻轻一递,面色有些耐人寻味: “郡主……便是这样习书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考校 他的声音很低,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气音,吐息徐徐扑来,刮蹭着人的听觉。 说话时,他的眼尾挑起一个弧度,让本就狭长的凤眸平添上几分暧昧。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他这句话所点燃。 宁祈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滚烫。她心跳紧促,急于解释:“不是……你误会了,你快给我……” 话音未落,她匆忙伸出手,欲接过书册。可宋怀砚忽而又将书册收回,教宁祈扑了个空。 她气得直跺脚:“宋怀砚!” “误会?”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两个字,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郡主说说,我哪里误会了?书页上写了什么,郡主难道不清楚么。” 说着,他竟再次翻开书册,指腹轻轻碾磨着蜡染纸张,将上面的内容轻声念出:“携手揽腕入罗帷……” “宋怀砚!”他堪堪念出半句,宁祈便猛地扑上来,终于一把将书册夺回手中。 她气极,将书册捏在掌心,负手在后,胸前剧烈起伏,“你实在是……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宋怀砚忽而笑了,“这书册在郡主手中,其上的艳词靡曲是郡主要看的,郡主何必怪罪他人?” 宁祈心底发颤,攥着书册的手亦微微发颤。她心跳如擂鼓,但想着这本书原也不是自己的,便也多了一些底气来。 她稳住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宋怀砚,你误会了,这本书确实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桌案上为什么会多出这么一本书……” 本也确实如此。可她说着说着,迎上宋怀砚沉冷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竟越来越支支吾吾,话音也渐渐低下去。 不是……她在心虚什么呀?! 宁祈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暗自咬牙:都怪这小黑莲身上寒意过甚,威压迫人,目光有如实质,仿佛要看透她的心底,令她根本招架不住! 宋怀砚周身的气息的确极冷。他定定地看着宁祈,瞳色漆黑,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潭,目光意味不明,让人根本猜不透。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晓他究竟有没有相信她的话。 二人对视须臾。 宁祈感到不自在,稍稍侧目,避开他的目光。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嗫嚅着道:“你……” 话还未说出口。 倏而间,木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步履匆匆。 宁祈和宋怀砚齐齐一顿,循声看过去。 又是宋游。 他一身青衣,琳琅遍身,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怀里揣了几本书册,目光四下打量,落在角落中的二人身上,嘴角笑意荡开:“你们这是……” 此话出口,两人这才发现,方才对峙了半晌,他们不知何时竟离得这般近,只有不过半步的距离。 宁祈轻咳一声,慌忙迈开步子,与宋怀砚保持距离。 瞥见她的动作,宋怀砚微微挑眉,随后亦退后一步。站稳身子后,他掀起眼帘,好奇地看向宋游。 宋游倒也没再多问。他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笑道:“长宁妹妹,我是来寻你的。” 这回换宁祈疑惑了:“啊?什么事?” 宋游将怀中的书册抽出一本,递到宁祈面前,语气满含歉疚:“我方才走在半路上,忽而发现手里多了一本《礼记》,想来是今日来学堂时,与妹妹你撞了一下,捡拾书册时,不小心拿错了。” 他挠挠头,讪笑两声,补充道:“恐怕也是耽误妹妹上课了,实在对不住。” 宁祈接过书册,定目一看,果然是她今日未曾寻得的《礼记》。 她心中一喜,正要礼貌回应,忽而想到什么,又顿了一瞬。 方才捡拾书册时,不小心拿错了…… 那这本“小黄书”呢? 她嘴比脑子快,立马抽出那本《春光曲》,直接递给了宋游:“宋游哥哥,想来,这本便是你的吧?” 宋怀砚看了看那本《礼记》,又看了看这《春光曲》,抿抿唇,双眸中浸染上几分微妙的笑意。 “阿祈,你看看你,都不知道给哥哥我留点情面!” 宋游阖上折扇,作势要去打她,又被宁祈轻易地笑着躲开。 他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书册,将真相和盘托出:“这些都是我在民间寻来的,珍稀的很呢!今日一来学堂,我便发现自己拿错了,赶忙跑回去换,险些没赶上上课呢!唉,真是的,幸亏裴太傅没瞧见,否则……我今日肯定又要挨骂了。” 他倒也坦诚。 宁祈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心中感慨:不愧是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在女孩子面前说起这些,也一点都不带害臊的。 真相终于揭晓,她想到什么,又气鼓鼓地转过身子,看向宋怀砚:“宋怀砚,你现在听清楚了吧,这书可不是我的!你方才还一直取笑我……” 她语气激动,想从他这里讨回这笔账。 怎料自己还未说完,却见宋怀砚忽而上前一步,唇角含着礼貌的笑,温声道: “长宁郡主哪里的话。郡主乃宁家嫡女,玉洁冰清,蕙质兰心,怎会看这样的书册?我未曾取笑郡主,想来,应是郡主会错了意。” 顿了顿,他微微颔首,补充道:“这也是我的不是,还望郡主莫要挂怀。” 只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冷劲与阴邪之气便尽数褪去。他眼角低垂,言辞恳切,语气柔和,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宁祈:??? 不是,这人是人格分裂吗? 原本准备好回击他的话,都尽数哽在喉间。宁祈心里极为不爽,将心中想法直接说出:“宋怀砚,你怎么这样啊,在人前和在我面前,怎么完全两个样子……” 正说着,宋游忽而拽住她的胳膊,拦住了她:“诶呀,长宁妹妹,咱别同他计较。这样吧,我宫中刚送来一些极为美味的烤肉,我现在就带你去吃,权当赔礼了。” 他显然对宋怀砚也有偏见,不欲在此地多停留片刻。 “诶……”宁祈就这般被他拉走,朝门外走去。 她看着宋游的背影,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烤肉”,舔了舔嘴角,心中也雀跃了些,便跟着他离去。 走至门前,她还不忘转过头来,杏眸微瞪,给宋怀砚摆了一个鬼脸,顺便在心中又多骂了他几句。 宋怀砚望着她滑稽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唇角不自然地往上扬了扬。 他目送宁祈渐而远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的话语,还未扬起的唇角忽而僵在脸上,眉尖微沉了些。 她说,他在人前和在她面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些微妙之处,他竟此刻才发现。 他一向善于伪装。在这宫中身为一个名存实亡的皇子,为了求生,他早已习惯在所有人面前,伪装成无辜良善的模样。 可独独在宁祈面前,他却将一切抛诸脑后,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 他会肆无忌惮地揶揄她,也会毫无所忌地告诉她,他内心深处澎湃的杀意。 明明上一世,从来不是如此的。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他不得而知。 他抬眼,望着少女粉嫩的浅荷色背影,苍白的手指悄然蜷缩起来,目光渐渐失神。 * 转眼又过半月,夏意渐消,秋日来临,天气慢慢转凉,内务府开始备起保暖的物什,提早往各宫送去。 再有十余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宫里上上下下也开始忙碌起来,为中秋宫宴作准备。 宁祈瞧着殿内新送来的银丝碳,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心中感慨道:这过了太后盛宴又是中秋宫宴,真是美极了! 只不过…… 她将手里的书册甩至一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裴太傅怎么突然要考校啊?!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节日颇多的缘故,裴太傅恐大家耽溺玩乐,便出了此等法子,令大家怨声载道。 下午便要参加考核了,宁祈此时此刻,便是在临阵磨枪。 昨日传来考核的消息时,她还特意去找了裴太傅,好言好语哀求一番。裴太傅是个好说话的,知晓她刚来宫中,对这些课程不甚了解,便表示可以对她放低标准。 标准是放低了,宁祈也不用太过担心。可自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考试,如今潜意识里还是有些紧张。 但愿自己尽量别太丢人吧。 宁祈这样想。 很快,考校的时辰便到了。宁祈随众人一同进殿,端正坐好。 裴太傅亲自下发考题,让大家开始作答。 宁祈翻了翻题卷,扫了几眼,长吁了一口气。 环玉好奇地传声问:“怎么样,很简单吗?” 宁祈有些羞涩地回答:“还好……起码这些字,我还是能辨认的……” 环玉:“……” 环玉:“祝你顺利吧。” 宁祈笑道:“一张答卷而已,不在话下。” 她转了转手中的狼毫,发挥文科生的潜力,虽什么也不懂,却洋洋洒洒地将答卷填满了。 她满意地搁下笔。 时辰还早,她玩弄着狼毫,又把玩着桌案上的白瓷笔搁,备感无聊,便开始四下打量。 她坐在最后排,将整个学堂一览无余,能清晰地看到众人奋笔疾书的场景。 她目光逡巡一遍,最后,扭头看向身侧的宋怀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滚烫 宋怀砚端坐在桌案前,脊背挺直如松,轻握狼毫,认真作答。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入内,洒在他的身上,令他的鼻尖,下颌以及白皙的长指上都泛着莹莹的光,温润如玉。 偏他身着一身玄衣,周身的气息也是极寒沉的,便将这股子温润,淬成了令人不敢靠近的阴鸷。 宁祈瞧着他,不自觉地将鼻息放缓。 这小黑莲的确生得一张好皮相,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她一想到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便又缓缓摇头,将心念平复。 所谓人不可貌相,此话着实不虚。 正思忖着,宋怀砚忽而侧眸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宁祈心中一惊,忙错开视线,攥起方才搁置在一旁的狼毫,佯作自己在认真思索的模样。 心中却暗自感慨:这人的敏锐力也太可怕了些,怕不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被他尽数听了去! 只是这一切伪装,通通骗不过宋怀砚的眼睛。他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瞥见她答卷上密匝匝的字迹,又轻轻挑起眉梢。 但是目前,他并没有功夫去思考太多——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中秋前的学堂考校,大家的心思都在佳节宫宴上,无甚用心。可偏偏这一次的考题是天子所出,考校过后,宋昭会亲阅答卷,对上佳者颇为注目。 上一世,他未曾预料到此。如今知晓了,便要抓住机会,让宋昭能够看到自己。 欺辱过他的人,他都会一一报复回去。但眼下他身处冷宫,束手束脚,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提升自己的权势。 而宫中人的权位,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 上辈子,为了得储位,报母仇,他踩着无数尸骨,做过许多刀尖舐血之事,也多次陷入险境。如今重走一遭,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便也有了更容易的办法。 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专注着眼前的考题。 很快,收卷的时辰已至。裴太傅将众人的答卷揽在手中,铺在讲案上,一一审阅。 众人在下面屏息凝神,暗自心惊。 片刻后,裴太傅开始评卷,沧桑却有力的声音在文思堂内悠悠响起:“长宁郡主对之前的课业不甚了解,但作答文笔流畅,言辞璞真,尚可。”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宁祈松了一口气,心情愉悦许多。 裴太傅继而道:“二皇子的论述透彻清晰,构思周密,上佳。” 宋成思? 宁祈心中颇为讶然,没想到自己竟小瞧了他。他人品不太行,对这些政课文章竟倒是得心应手。 如今他手握无上权势,若是以后被立为储君,登九五之位,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好奇地看向宋成思,只见他轻扬下颌,目光傲然,一脸的得意洋洋。 裴太傅翻动着之后的几张答卷:“嫡公主和三皇子的答卷严谨清晰,中上;二公主和三公主于文章上稍有欠缺,但胜在一手好字,中上。” “四皇子……”他的语气难得有些无奈,“四皇子的诗词文章多有欠缺,还需勤勉,莫要耽溺玩乐。” 宋游闻言,只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最后,裴太傅手里轻抚过最后一张答卷:“五皇子……” 提及宋怀砚,众人神色皆有些漠然。宁祈下意识地看向他,倒也对太傅的评价生出几分好奇来。 按照顺序,最后一个,莫不是最差的吧…… 她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太傅接着开口,面露赞许:“五皇子的答卷,气势浩荡,文气磅礴,见解独到,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当为上佳。” ?! 众人惊愕地看向宋怀砚,似是没料到他这般深藏不露。 宋成思面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拍案起身道:“这不可能!宋怀砚他一直在冷宫,基础奇差,能学到什么东西?太傅,您是不是弄错了?” 裴太傅并不急于解释。他将答卷递给众人,缓声道:“你们自己看。” 众人纷纷围上前去,打量起宋怀砚的文章。 宁祈也好奇地过去凑热闹。一眼看过去,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满含书韵,确是一手好字。 她不懂他写的到底如何,但见周围人忽而噤声,面色煞白,便也知晓了七分。 裴太傅又将宋怀砚的答卷拿回,好生整理一番,这才道:“处境如何,并不能决定心境。五皇子心志坚定,学有所得,你们也要多向他学习才是。” 饶是看过了答卷,宋成思心中仍不服气:“向他学习?他一个……” 话还未说完,声音便彻底低下去。 ——天子竟忽而踏入堂内,龙靴踩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威压随着他的步入蔓延开来。 众人惊诧一瞬,旋即慌忙行礼:“参见父皇。” 宋昭在裴书臣身侧站定,看着桌案上的一沓答卷,面色还算祥和:“你们不必拘礼,都快坐下罢。孤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们学的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心思都在中秋宫宴上,他们都不曾好好准备,未料到天子竟突然前来,要翻看他们的文章! 他们攥紧衣袖,掌心洇汗,显然是极为紧张,盯着宋昭翻看答卷的动作。 唯有宋怀砚孤自坐在角落,神色疏倦,唇角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宋昭看的并不算太久,可这片刻的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人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宋昭终于开口:“答的不错,你们都未辜负孤的期望。” 大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呼吸顺了些。 可一颗心还未平复,却见宋昭又拿起一张答卷,问道:“这是谁作的?” 裴书臣看过去,恭声答道:“此卷出自五皇子之手,当是上佳。” “宋怀砚?”宋昭似是颇感意外。他再次浏览一遍文赋,赞叹之情溢于言表,“好文章,真是好文章,文采斐然,甚合孤意。宋怀砚,你平日里定是没少下功夫。”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讶然一瞬。宋成思多有不满,可在天子面前,却也不好表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宋怀砚徐徐起身,颔首,敛去幽深的眸光,谦逊道:“父皇过誉了。勤勉习书,乃是儿臣的本分。” 宋昭停凝须臾,想到什么,又道:“你这孩子,生性纯正,才思异禀,住在冷宫里,着实是让你受委屈了。” 他摆摆手,不知为何,声音沙哑了些:“孤会教内务府把未央殿好好收拾一番。今后,你便住在未央殿吧。” ! 这句话如一道震雷落入大堂,在众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向逆来顺受的宋怀砚,忽而得到天子认可,搬出冷宫。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对宋昭的决定多有疑惑,可在天子面前,却也无人敢上前明说。 宁祈也被这一瞬间的情势变化给震惊到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宋怀砚,只见他薄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宋昭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语毕,宋昭便悠悠迈步离去,只留下大堂内错愕的众人。 连宋怀砚的神色,都悄然间变得奇怪起来。 历经两辈子,他当然早已摸清宋昭的喜好,文辞上多有靠拢。可他心中分明,这文章虽算得上乘,却远远不足以打破宋昭十几年来的偏见,更不足以扭转宋昭对他的母妃、连同对他的憎恶。 未央殿,乃是他母妃生前的住所。 宋昭忽而下此决定,究竟是为何? 宋怀砚攥紧手中的狼毫,看向宋昭渐而远去的背影,忽而感觉,自己竟愈发看不透自己的父亲了。 * 通过了考校,宁祈悬起的一颗心脏也终于落下。 至于宋怀砚搬出冷宫之事,她倒极为欣喜:冷宫离她的住处这般近,小黑莲马上就要搬走了,离她远远的,实在是妙哉! 她雀跃着回到毓灵殿,好生休整了半晌,想到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心中期待得紧。 就在这时,一位侍从踏入殿门,行礼道:“长宁郡主,陛下念及大家习书之辛,邀大家今夜一同用膳,就在松云水榭内的暖阁,还望郡主酉正时到达。” 宋昭竟要大家聚餐? 同皇帝一起聚餐,好吃的必是少不了。思及此,宁祈果断应下:“好,我知晓了!” 酉正…… 如今天色渐黯,时辰也快到了。宁祈便火速换了一件衣裳,想到秋夜微寒,又顺便披了一件轻薄的外衫,便匆匆赶去。 暖阁就在水榭之内。她经常在此处同大家打牌,对地形也极为熟悉,很快便行至暖阁前。 她本以为会是极热闹的场景,可四下打量一圈,暖阁周围竟连个侍从也没有,冷清的紧,倒让宁祈颇为古怪。 她鼓了鼓腮帮子,没想太多,伸手轻轻推开屋门。只见暖阁内也是一片岑寂,案几上只搁了一套茶具,一盏香炉,香雾丝丝袅袅地在空中缭绕,充盈着整间屋舍。 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动静,同屋外一般无二。 不对……角落里,似乎还坐着一身玄衣。 她走上前去,出言问道:“宋怀砚……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宋怀砚抬眼看向她,薄唇翕合,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顿了顿,补充道:“我方才去问过了,是今日通报的侍从弄混了地点和时辰。父皇是要在水榭正阁用膳,不过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宁祈反应了过来:“所以……你就在这里候着?” 宋怀砚不语,只轻轻颔首。 也不知为何,他现今面色不大好,声音也噙了几分沙哑,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 宁祈没有多关心这些。她在原地思忖了须臾,左右时辰也快到了,去别处恐怕也来不及,不若也在此处候着。 只不过…… 她的目光四下游移,捕捉到距宋怀砚最远的一张凳子,乖巧地坐了下来。 宋怀砚只看着她,依旧沉默。 二人静坐须臾。 宁祈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屋内烧了地龙,地板上还铺了一层厚重的毯子,热气不断地往上升腾。 方才迈步进来,她并不觉得热,如今坐了一会儿,却是慢慢出汗了。 她便起身,将身上披着的外衫脱下,挂置在一旁。 可不知为何,那股热意并没有消散丝毫,反而渐趋上涨,令她口干舌燥,呼吸也紊乱起来。 她有些受不住,看到宋怀砚面前的茶水,便迈步过去,倒出一盏,慢慢饮下。 依旧不起作用。 身上的气息愈发滚烫,灼烧着她的五感,令她的意识混沌起来,面前玄色的身影也渐渐恍惚。 她看向宋怀砚,抑制不住地轻轻喘息,呢喃道:“宋怀砚……好热……” 说着,她又拈起茶壶,欲再倒出一杯水。 可她的手堪堪触及握柄,却忽而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覆上,凉意四下蔓延,激得她心尖一颤。 她是站姿,宋怀砚是坐姿。他便轻轻仰首,对上她的目光。 方才在阴影中,宁祈瞧不真切,如今走近了些,她这才发现,宋怀砚的眼尾、耳尖皆泛着一层异样的水红。 他吐息微颤,目光落在那香炉上,明白过来什么,艰难道:“宁祈,快走,离我远一点……” “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30 第26章 失序(三合一) 在这宫中, 极少有人唤她的名字。 “宁祈”这两个字,在她的脑海中唤回了几分清明。她跟着宋怀砚的视线,看向香炉内升腾而起的薄雾, 嗓音掺了些疑惑:“合欢香么……” 合欢香…… 莫不是有人要害他们……!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唇瓣翕动着,想说些什么。然而合欢香药效过甚,在空中盘旋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须臾之间,便将她的思绪尽数扰乱。 她如同陷入一场永不熄灭的火海中,气喘得愈发不匀, 浑身发着烫, 渴慕着一场甘霖。 热,太热了。 只有宋怀砚覆上来的手,是唯一的凉意。 他的肤色冷白, 指节修长,能将她的手牢牢地拢在掌心, 凉意沁入她的肌肤, 驱避那分令人不安的燥意。 可是远远不够。 她想要更多。 于是, 她便伸出另一只手,攀附上宋怀砚的腕子,继而不断地向上摸索。独属于少年的凉意熨帖上她的肌肤, 能让她稍稍好受些。 烫意让她的思绪模糊,连同对面前人的惧意也尽数消弭。她宛若一个生死边缘的人,终于寻到了救命的解药,便愈发大胆地往他怀中凑过来。 由于脑海混沌, 她的步子也是晃晃悠悠的,走得格外不稳当。凑近时, 她忽而磕绊了下,整个人便呈跨坐的姿势,跌坐在宋怀砚的腿上。 两人俱是一颤。 宋怀砚的眸色,霎时变得深沉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尽力稳住呼吸,艰难地抽出手来,欲拿起茶盏,将还在燃起的合欢香浇灭。 可他的手还未触及茶盏,便又被坐在身上的少女拉回。 宁祈贪惜这点凉意,便用力地拢住他的手,徐徐往上牵引,让他的手抚上她涨红的脸颊,细细摩挲。 她低吟着,似是喟叹:“太热了……” 少女肌肤雪腻,触感柔滑,令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眉尖往下压了压,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他身经百毒,体格特殊,这合欢香劲头虽猛,然而也不足以令他完全失控。 可合欢香到底是毒,香气吸入体内,虽未激起欲意,却仿佛挑开了他的经络,令他浑身失力。 对于少女过分的举动,他竟也无力抗拒。 于是,他便尽量抬高声音:“宁祈,你先松手……” 可宁祈的五感,早已被烫意灼烧得愈发模糊。她全然听不清他的话,只一股脑地往他怀中凑,如同一只黏人的狸奴,在他身上缓缓磨蹭,动作愈发暧昧起来。 宋怀砚终于有些经受不住了。 他喉间逸出一声闷哼,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 他眼底含着一丝愠意,一遍遍唤宁祈的名字,唤着唤着,气息也渐渐不稳,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无力开口。 而少女在他怀中,如梦呓般低声呢喃。她凑了一会儿,感觉这个姿势让她腰身颇为酸痛,便又扭了扭身子,稍稍转了个方向。 随着这个动作,她终于松开了手,让宋怀砚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伸出手来,欲拿起桌案上的茶盏。 就在这时。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明晰了起来。 有人过来了! 宋怀砚心中暗骂一声,忙收回了手,目光急急逡巡四周。 眼下药效未散,怀中少女情态异常,这个姿势更是让人无从解释。倘若被人看了去,那宁祈的名节势必不保。而他,恐怕也真的无法活着走出冷宫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暂时躲起来。 桌案的旁侧,便是暖阁中设下的床榻,供人在此临时休息。而床榻周围,垂落着几片厚重的幔帐,算是个藏身之处。 床榻位于暖阁最里侧,此刻又是傍晚,角落投下的阴影堪堪能将此处覆盖,若不仔细观察,旁人也很难觉察到此处。 门外,沉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宋怀砚心神略定,掌上蓄了些力,一把捞起宁祈,掀开床榻后方的幔帐,先将她塞进里面,而后自己再躲身进去。 宁祈被这动静惊了一瞬,嘴里哼唧着什么。 宋怀砚忙伸手覆上她的唇,语气冷了三分:“别出声。” 也不知是被这股冷意吓到了,还是真的听清了这句话。话音落下,她倒也确实安分了些,不再言语。 只是她的吐息太烫,洒在他的掌心,令他一时也颇为不自在。 两人的心跳都极为急促,同呼吸一样,在这片狭窄的空气中,不住地交织在一起。 方才的脚步声终于在门外落定。屋门被推开后,一只云锦绣花鞋踏入屋门,伴随而来的是几句小声的嘀咕: “我落在这儿的竹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教旁人拿去……” 嗓音绵软温柔,是少女的语气。 随着来人开门的动作,稀薄的微烁天光照入屋内,映得周围陈设略有些明晰起来。 宋怀砚下意识地往里迈了半步。这处空间本就逼仄,经此一番,他离宁祈便只剩下不到一指的距离,几乎要紧紧相贴。 他侧眸悄悄看过去,只见来人一身水蓝,手持着刺绣团扇,动作小心翼翼,面露愁容。 正是二公主宋莹。 宋怀砚略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旧提防地盯着她。 视野中,宋莹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在屋舍内踱步,四下寻找着竹伞。 她在门边的檀木架上寻找一番,无果,便迈步朝里走来。 宋怀砚眉心一跳,攥了攥身旁笼罩着的幔帐,又将二人拢得更紧了些。 拢得更紧,便愈发闷热。宁祈一时受不住,使力推了推他的胸膛,呼吸又滚烫了几分。 宋怀砚心脏一揪,忙看向宋莹。 所幸宋莹并未走过来,也未曾注意到这窸窣的响动。她在暖阁中央停了脚步,瞧见斜靠在墙边的竹伞,心中一喜,迈步上前,将竹伞好生收起来。 而后,她也没再停留,便迈步离去了。 离去的时候,她还不忘宫中的礼节,缓缓将屋门阖好。 屋内复归一片黑暗阒寂。 宋怀砚的心跳微微平定。他收回覆在宁祈唇上的手,轻声道:“没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此处太过闷热的缘故,他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起来,吐出的三个字咬字很轻,夹杂着细密的战栗。 随后,他又感到头昏脑涨,意识有些不大清明。 莫非是在此处待的太久,合欢香太过浓郁,也渐渐起了作用么…… 他伸出手来,想掀开幔帐,往外走出。怎料自己的手刚落在幔帐上,便又同先前一般,再次被宁祈紧紧拢住。 “宁祈,你真是……”他嗓音沙哑,神色略有些无奈。可紧接着,他面上的无奈之色又再次僵住。 ——宁祈难堪闷热,依恋着他身上的凉意,竟不管不顾地挤进他的怀中,双手死死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二人的双腿也随之紧密相贴。 偏她还不满足,小腿不安分地扭动着,同他的双腿交缠在一起。她在他怀中肆意地拱着,将青丝也揉得纷乱起来,一绺一绺地散落在额间,被身上的薄汗所濡湿。 在合欢香的作用下,宋怀砚本就有些不大理智。如今她这番,简直是明晃晃的引诱。 如此情景,怕是圣贤也难以招架。 宋怀砚稍稍偏头,同她错开呼吸,眼尾的水红色却愈发深重起来,往耳边蔓延,仿佛正要一点点吞蚀掉他仅存的理智。 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后腰,喉结再次滚动一瞬,眸中隐隐露出蛊色,嗓音掺杂着几分低磁的喑哑。 “宁祈,你可要想好了,我可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话还未说完,却又尽数被堵入喉中。 ——这般滚烫难耐,意乱情迷,宁祈完全被合欢香所控制,竟踮起脚尖,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宋怀砚的心脏剧烈地颤动一下,只一瞬间,他仿佛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身前,只有少女的呼吸在不断地萦绕,宛若春日里疯长的枝丫,将他整个人缠入其中,动弹不得。 他闷哼一声,苍白的指尖嵌入掌心,瞳孔骤缩。 少女呼吸滚烫,唇瓣亦是滚烫的,贴上他的唇时,有一种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相吻的地方窜起一股细密的烫意。 他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偏他也弄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谓之何物。 她吻的很深,触感也愈来愈热,烫意一路窜麻,令他的整张脸也覆上一层蛊红。 他迎上她的吻,脑海里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令他想要攫取更多。 可是他不能……他决不能如此。 冷静,快冷静下去。 宋怀砚竭力捕捉住自己脑海中的理智,慌乱地背过身去,避开她的动作,连同避开她那灼热的吐息。 他步伐虚浮地迈出两步,走到桌案前,用茶水将合欢香尽数浇灭。 床榻之侧便是一处支摘窗,途径之时,他又伸手将窗户打开。天幕渐黯,四野的风也是微凉的,凉风涌入屋内,吹散残余着的合欢香,也令暖阁中的人清醒了几分。 宋怀砚转头看向宁祈。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床榻上,整个人仿佛刚从胭脂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无一处不涨得通红。 他自小便暗自练毒,经过十几年的淬炼,身上流淌着的血可愈百毒。须臾之间,他身上合欢香的药效便尽数消弭。 可宁祈不同。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女,根本无法承受这些。 况且……合欢香乃是至毒,只有阴阳交合,才能褪去毒意,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下毒的人倒是阴狠,竟寻来这些奇诡的法子。 合欢香是无药可解,不过他的血却是可抵百毒,若用在宁祈身上,倒是可以帮她捡回一条命。 只是…… 宋怀砚看向跌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凤眸微眯,陷入思忖。 眼下他早已脱事,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孤身离去,留下宁祈在这里。 宁祈是他上辈子最大的仇人,亦是此生最大的隐患。若她真的命薄而死,也免了他一番费力周折。 他该离去的。 可他望着着一袭浅荷色,竟忽而发觉自己迈不出步子。 ……要救她么?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有再多的考量。 罢了,这辈子,宁祈倒也没怎么害他,相反,她还曾多次关心于他——虽不知真假。 自己上辈子是作恶多端,眼下倒是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发发善心。 于是乎,宋怀砚最终还是走上前来,坐在宁祈身侧,取出了袖中的蛇形匕首。 宁祈只觉身侧寒意逼近,紧接着,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令她微蹙秀眉。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身侧的人便伸手过来,而后,一片浓稠的鲜血强横地挤入她的唇间,淌入她的口中。 宁祈下意识地咽了一口。 好涩,好腥。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抗拒地转过脸。宋怀砚看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忍了忍愠意,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快喝下去,这是能救你命的东西。” 许是喝下去的那口鲜血起了点作用,再加上窗外寒风的侵入,宁祈混沌的意识终于回归了些。 她听到宋怀砚的这句话,又感知到自己身体内的不适,出于求生的本能,犹疑了一下,便开始小心舔舐着他腕间的鲜血。 明明是极腥的血,可咽入喉中,却仿佛有一汩温软的水流入体内,继而淌入四肢百骸,一点一点驱散她体内的燥意。 宋怀砚就这般看着她。 腕上划开的伤口并不浅,再被她这般吮吸着,令他略为吃痛,轻嘶一声,手背青筋脉络凸起。 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不惜己身,去救另一个人。 他低叹一声,自语道:“我真是疯了……”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宁祈并没有听到这句喃语。她脸上的潮红早已褪去,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低头看着面前猩红的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不由得惊呼一声,将宋怀砚的手猛地甩开。 甩开之时,好巧不巧地,她的手又用力打在了宋怀砚的伤口上。 “……”宋怀砚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忿忿道,“我为了救你,不惜拿自己的血来喂你,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宁祈闻声看向他,又疑惑地指着自己:“……救我?” 宋怀砚摇了摇头,神色略露哀怨。他微微俯身,自衣摆上撕下一条玄色的布料,将手腕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粗略地包扎起来。 这才道:“你方才中了合欢香的毒。” “合欢香?” 宁祈在脑海中搜寻一阵,这才想到,在刚踏入暖阁之时,她忽而遍体发热,宋怀砚曾言,香炉内点着的是合欢香。 之后的事,她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四下打量一圈,发现自己同宋怀砚都坐在床榻上,不由得拢紧衣衫,面露惶恐:“你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了吧?!” 宋怀砚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挑眉道:“你应该想想,你有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啊?”宁祈越想越惊惶,小脸煞白,磕磕绊绊道:“我……你……我?” 宋怀砚轻笑一声。 时候不早了,他也不欲再戏弄她,便道:“我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这种趁人之危之事,我还是不会做的。合欢香已熄灭,你的毒也已解,一切都没事了。” 他话说的认真,宁祈打量着他的神色,也看自己身上并无异常,便暂且信了他的话。 不过…… 宁祈觉得好生奇怪:方才,竟是宋怀砚甘愿救下她? 这小黑莲素来邪的很,令她时常看不透,便默默将他归于杀人不眨眼的那一类。可是如今,他竟不惜割腕取血,来救她这个不相干的人? 她素来是藏不住心事的,想到这些,便欲开口去问。 可自己还未出言,便听暖阁外忽而传来一片异样的喧嚣,将她的思绪打乱。 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匆匆踏来,紧接着是宋成思急切的声音:“父皇,儿臣接到禀报,说这里有人秽乱宫闱,触犯大忌!我们一定要捉住他们!” 秽乱宫闱…… 听到这几个字,宁祈的心跳又慌乱起来。她想到方才的合欢香,听到众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掌心渐渐洇出一声薄汗。 她目光急急地打量四周,只见床榻之侧,恰好有一处打开的支摘窗,就此跳出,倒是可以躲开他们。 她暗自咬牙,想也没想,拽着宋怀砚就往窗外跳去。 宋怀砚被她一拉,脚底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他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少女便跳窗而出,连同浅荷色的裙摆也消失不见。 他无奈,便也只好跟了过去。 后窗之下,便是后花园内的一处茂密竹林。阴翳丛生,竹影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待二人站定,宋怀砚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躲?” “为什么不躲呀,”宁祈答道,“我们中了合欢香,又寡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若是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 宋怀砚抿抿唇,不以为然:“合欢香已备熄灭,我们身上的毒已解,并无做出异常举动。若是他们过来,我们实说便是。顺着那暖阁内的合欢香,还有今日向你我通知有误的侍从去查,定也能还你我二人清白。” 这话听着,倒也颇有道理。 宁祈挠挠头,讪笑两声:“我刚刚解毒,脑子还没缓过来……”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想到什么,宁祈又问道:“侍从……你是说,今日来向你我二人传消息的侍从,是受人指使,故意通报错的?” 前有侍从通知有误,再有二人同处一室的合欢香,紧接着,宋成思便大张旗鼓地带着一帮人过来…… 宁祈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是宋成思要害我们!” “准确来说,他是要害我。”宋怀砚道。 “害你?”顺着今日之事,宁祈很快便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便是因为陛下让你搬出冷宫一事,心生忌惮了……” 她在考校时所腹诽的果真没错,这宋成思的人品确实不太行。她先前只觉得宋成思对宋怀砚屡次欺辱,没料到他在人前对她这般好,可为了暗害宋怀砚,竟也不惜拿她做局。 若是今日行差踏错,那她和小黑莲可就通通玩完了。 她心生愤懑,狠狠地拔了地上的一束草,低骂道:“这宋成思,真是个混蛋!” 宋怀砚似是没料到她这般,眉梢扬了扬,忍不住笑了一声。 可反应过来她的话之后,紧接着,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充盈着他的心底。 上一世,长宁郡主一向与宋成思亲密,伙同着宋成思对他肆意欺辱。 可现如今,她倒是同他站在一个阵营了。 他鼻息略缓,看向身侧的浅荷色身影,墨色睫羽在秋风中轻轻扑簌。 暖阁内,木门忽而发出响动声,他们便知是宋成思前来了。 如他们所料,宋成思看着空荡荡的屋舍,方才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弭,准备好的说辞都尽数哽在喉间。 宁祈主打一个好奇心旺盛,朝支摘窗稍稍挪了半步,奋力朝暖阁内望过去,想瞧瞧宋成思丢尽颜面的样子。 便见宋昭龙颜含愠,沉声问:“宋成思,这就是你所说的,秽乱宫闱?” 宋成思擦了擦额间的薄汗,颤声道:“回父皇,这是从那些太监的口中传出的……这也是儿臣的不是,未曾好生查探,便惊扰了父皇……” 话是这么说着,可他余光瞥见早已熄灭的合欢香,便也将方才的情形猜出了几分,暗自咬牙切齿。 这合欢香乃毒中奇品,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得。未曾料到这宋怀砚表面上并不起眼,内里却是个有能耐的。合欢香下,圣贤恐也无法自持,可这宋怀砚居然能忍得住。 看来,他这位皇弟,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此处未果,宋昭便也不欲再追究。他睨了宋成思一眼,没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抬高声音道:“时辰将至,莫因此事扰了大家的兴致。大家快回去,准备用膳吧。” 话音未落儿,他便拂袖迈步离去,围上来的几位公主皇子也匆匆跟上。 瞧见众人渐而远去,宋怀砚悠悠开口道:“我们也过去吧。” 宁祈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 景皇设下的晚宴,山珍海味自是样样齐全,且都是宁祈素日里最爱的。只是经了下午之事后,这顿饭对宁祈而言,到底是变了味儿。 她同宋怀砚来得有些晚,赶来之时,众人多已落座。宋怀砚选了一个安静些的位置,默默坐下,餐桌周围便只剩下两个位置。 一个紧挨着宋怀砚,另一个在宋成思旁边。 宁祈的唇角悄然垂下。 她虽然也并不喜欢宋怀砚,但经历此事后,二人心中仿佛都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距离到底是走近了些。她又想到宋成思对他们二人的暗害,想到宋怀砚为了救她,不惜用匕首划出的伤痕……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在宋怀砚身侧落座。 后者的目光亦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并未多说什么,神情却颇有些意味不明。 宁祈坐下后,便自然而然地朝宋成思看过去。只见宋成思的眼神仿佛钉在了宋怀砚身上,狠狠地将他剜了几眼,攥着筷箸的手隐隐发力。 明显是对下午之事心有不甘。 余光瞧见宁祈后,宋成思又赶忙收回目光,神情透出几分心虚来。 宁祈撅了撅小嘴,又在心里将宋成思痛骂一番,这才拿起了筷箸。 其间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宁祈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许是下午之事令她心生后怕,也许是药效刚过,损了身子,她面对满桌佳肴,却失了胃口。 用膳之后,众人又聚在水榭里玩乐。宋怀砚一向不参与这些,告辞后便只身离去,宁祈以身子不适为由,也决定先回毓灵殿好好休息一番。 甫一踏出殿门,未料到这身玄衣正立在不远处,显然是在等着她。 宁祈顿了顿,阖上殿门,朝宋怀砚走了过去。 宋怀砚轻声开口:“你今日心情不大好,可是还在想着宋成思的事情?” 宁祈没料到他会这般问,微微诧异。 其实不必惊讶的。这小黑莲那般敏锐,她的心情变化,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抿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点了点头。 便听宋怀砚接着道:“你也不必忧心,宋成思是冲着我来的。经此一遭,险些露馅,他今后也不敢轻易对你下手。” 宁祈接着又点了点头,心中的忧虑到底是融化了些。 这小黑莲平日里惯会呛人,可若是好好说话时,倒也的确让人感到安稳许多。 她迎上他的目光,启唇道:“今日用膳时,瞧着宋成思的神色,我感觉他似乎并不会善罢甘休。” 宋怀砚唇角勾扯出一抹冷笑:“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们之间的事,不会随意牵扯旁人进来。” 语毕,他便侧过身子,欲迈步离去。 宁祈思索一阵,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这宋怀砚在这里等她,就是为了安慰她几句,好让她宽心么? 这可不是小黑莲的作风啊。 可不论如何,宋怀砚今日到底是救了她,出于人道主义,宁祈还是决定浅关心下他的伤口。 她看向宋怀砚的腕间。那伤口并未来得及仔细处理,依旧是只用了一道玄色布条包扎着,经过这么长时间,鲜血早已渗出一些,瞧着就疼。 可一晚上,宋怀砚的神色始终如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忍下去的。 这伤还是因她而起,宁祈斟酌了下,轻声道:“你的伤……回去还是好好处理一番才是。” 宋怀砚下意识地抬了抬腕子,原想说一句,无关紧要。 却听少女接着道:“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膏,明日给你送过来吧。” 闻言,宋怀砚倏然止了声。 他忽而想起,前一阵子,自己的背上落了整整六道鞭伤。宁祈特地托太医送来一瓶上好的药膏,还隐瞒着不让他知晓。 如今,她又来关心他。 她对他的好,令他只觉扑朔迷离,有如水中望月,雾里观花,怎么也瞧不真切。 他弄不明白是真是假,偏还对这丝关怀心存一丝希望。 希望这份关怀是真的。 希望两辈子,也有人肯对他好一点。 宋怀砚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的少女,停凝半晌,才最终轻轻应了一声:“好。” * 翌日,宁祈将殿中的药膏都翻找了出来,又寻了些止血的细布,一一整理了下。 宋怀砚的伤,到底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她心有歉疚,也是真心关怀他,便也对送去的药膏极为用心。 天子虽下令让宋怀砚搬出冷宫,可将未央殿收拾出来,还需一些时日,宋怀砚便只好在冷宫多住几日。整理好药膏之后,宁祈便牵着一身大花薄袄的宝福,悠闲地朝冷宫那边走去。 今日的天儿不比昨日,如今时辰尚早,天色却已昏暗下来。九天之上却遍布阴云,沉甸甸地覆在皇宫之上,似是在酝酿一场倾盆大雨。 宁祈最不喜的便是阴天,晴也放不开,雨也落不下来,空气黏糊糊的,令人格外难受。 四野的潮气氤氲开来,混杂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泥土味,浮在宁祈鼻尖,令她的头有些昏沉,眼皮不安地跳动,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烦躁地叹息一声,心中喟叹:自己出门也忘了带伞,若是半路淋雨,可就不太好了。 好在毓灵殿距冷宫不远,很快,宁祈便踏入了冷宫敞开的大门。 她径自朝宋怀砚的屋舍走去,敲门唤道:“宋怀砚,我来给你送药来啦!” 可是声音落下,里面并无一丝动静。 宁祈犹疑着提高了声音:“宋怀砚?” 依旧岑寂。 她便伸手推开了木门,只见屋舍内空荡荡的,这小黑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将拿来的药都放置在桌案上,嘀咕了几句,又忧心着外面将落未落的雨,便又携着宝福匆匆离去。 迈出冷宫之时,前方的宫道上忽而传来一片纷乱的声响。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几位太监和一帮侍卫分列整齐,正朝着这边走来。 也不知所为何事。 沉默许久的环玉忽而传声道:“你若是好奇,可以再等一等。” “啊?”宁祈摇了摇头,笑道,“我对八卦好奇,对这些琐事可没什么兴趣。” 她素来不关心这些,如今担忧下雨,更是无暇思考。于是她只朝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毓灵殿走去。 * 龙霄殿内。 宋怀砚端坐在此处,已经有一些时辰了。 考校刚过,宋昭对他的文章多有赞赏,特地叫他前来,共同分析一些文章中的政见心得。 原也算是好事,可宋怀砚却难得地有些分心,凤眸沉沉,似是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方才议论之时,宋成思曾来过。 宋成思一向爱出风头,更有种势必把所有人都压过的心态。若换作往常,碰见宋昭单独同哪位皇子议论文章,宋成思定是要留下来打听一二,顺便参与些谈论的。 可偏偏今日,宋成思只在龙霄殿驻足片刻,便匆匆迈步离去,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极为异常。 更何况,宋成思堪堪暗害他不成,如今定是急着去挑他的错处。而这般好的机会,宋成思竟轻易地放过了…… 宋怀砚略略侧目,看向窗外,只见天色阴沉,雨意渐浓,令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烈了些。 又过了半晌。 宋昭终于谈论完毕。宋怀砚言辞恳切地奉承一番,便起身行礼,迈步离去。 他甫一推开殿门,便有一片雨丝潲入殿内,裹挟着凉意向他扑来。 这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方才阖着殿门,再加上思绪漂浮,他未曾听到雨声。如今推开门,哗然的雨声便愈发明晰起来,宛若珠落玉盘,淅沥清脆。 宋怀砚收回脚步,看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泥泞,不由得皱了皱眉。 身后,宋昭沉稳的声音忽而传来:“怀砚,你并未带伞吗?” 宋怀砚闻声转头,轻声应了一声“是”。 他看向龙椅上的宋昭。视野中,宋昭忽而起身,拿起搁置在一旁的伞,递给了他:“你先用这把吧。雨日地上泥泞,多小心些。” 宋怀砚接过雨伞,温声道:“多谢父皇。” 话这样说着,可听到宋昭此言,他的双眸中顿时闪过一道诧然。 自从考校之时,宋昭大为夸赞他一番,又下令让他搬入未央殿,他便觉出异样来。如今宋昭又这般关怀他,更是令他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明明上一世,宋昭连一丁点的关心都不肯施舍给他。 如今这般,倒同那位长宁郡主颇为相似,仿佛一夜之间改了性情。 两辈子,似乎有一些微妙的东西,正悄然地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眼下,他没探察出更多的东西,也无心深想。便轻叹一声,掌起竹伞,徐徐朝雨幕中走去。 伞柄是深檀色,衬得他的手愈发苍白,白玉比之,恐怕也略逊一筹。伞面还算阔,可秋雨飘然,一把伞未能挡住所有的雨,便有凉风裹挟着雨滴,濡湿了他的玄衣。 他紧了紧衣襟,难得地觉得有些寒冷。 他在雨幕中行走片刻,终于来到冷宫前,却见冷宫两侧站立着一帮侍卫。 恐怕是有事要发生…… 正思忖着,他忽而听到冷宫里传来一声高喝:“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当立即烧之!” 宋怀砚的手猛地一颤,手中掌着的伞随之滑落在地,溅落起一片浑浊的雨水。 第27章 雨夜 天幕渐沉, 雨落未歇。皇宫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嘲哳的雨声,是唯一动态的鲜活。 回到毓灵殿, 宁祈又同宝福玩闹了一番,而后同惜韵一起翻出来些竹伞,以供这几日避雨行路。 雨下得愈发紧了。缠绵的雨丝透过窗户的罅隙潲入屋内,连同渗入些颇为刺骨的寒意。 宁祈轻叹一声, 走到窗前,欲将支摘窗放下。可她不自觉地看向窗外时,只觉凉意裹挟着深沉的夜色涌袭而来, 黑黢黢的夜幕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随时会将人淹毙其中。 她气息微乱,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远处忽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映亮了她的眼眸。紧接着,原本岑寂的夜幕中, 忽而生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喧嚣来。 那是冷宫的方向。 宁祈不由得蹙了蹙眉, 眼皮直跳, 声音略有些颤抖:“小玉……那边可是发生什么了?” 可是这次,环玉竟一丝动静也无。 真是的,遇到事情了, 这块玉也不知道跑哪了。 她便只好抬高声音,问道:“惜韵,冷宫发生何事了?” 正在殿外的惜韵听到呼唤,忙小步跑过来, 神色略有些惊惶:“郡主,婢子刚刚得到消息, 正要同您说呢。” “据说……那冷宫里的五皇子私藏婉妃画像,被二皇子发现了,正带着人去烧毁问罪呢!”! 此言一出,宁祈神色大惊,心底仿佛掀起了腥风骇浪。 婉妃画像……宋成思……烧毁…… 这一切,分明与她之前所做的噩梦别无二致! 那个噩梦,居然成真了。 惜韵不明白她为何失神,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慌忙补充道:“郡主不必忧心,目前只是一副画像,事情也不会闹得太大,更不会影响到郡主。” 事情不会闹大么。 宁祈想到梦中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想到那把锐利的匕首,想到宋成思捅宋怀砚的那一刀,随后便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鲜血…… 她思绪纷乱,只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其实惜韵说的也不错,这事情本同她无关。可画像之事牵扯到她之前多次的噩梦,在这些噩梦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扑朔迷离,却又在渐渐浮出水面。 她稳住呼吸,心神略定,从桌案上拿起一柄竹伞,道:“我去瞧瞧。” * 雨路泥泞,将少女的裙摆浸湿。她的薄衫被周遭的潮气濡透,青丝发梢也溅落了些许雨珠。 她撑着伞来到冷宫前。见到长宁郡主,门外的侍卫也不敢阻拦,任由她迈步进入其中。 冷宫本就偏僻阴森,如今又逢雨夜,更是将此地渲染得漆沉无比,唯有侍从们举起的火把可供照明,令人勉强可以视物。 她甫一踏入冷宫,便听到宋成思的怒喝:“婉妃画像乃是宫中禁忌,你们还不动手!” 宁祈指尖一颤,上前几步,借着火光看清了庭院内的场景。 ——雨幕之中,众侍从举着火把将此地重重包围,火苗在风中剧烈地跳动着。宋成思一身锦衣华服,冷笑着站在侍从撑起的伞面之下。 而在庭院正中央,宋怀砚跌坐在地,一身本就破损的玄衣此刻更是泥泞不堪。这里没有人为他撑伞,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淌,在他的下颌尖停凝须臾,再缓缓滴落。 他身形蜷缩,怀中护着的,正是那幅婉妃画像。 瞧见宁祈,宋成思顿了顿,轻轻摆手,率先示好:“长宁妹妹,快过来,哥哥护着你,莫要让此等脏污之徒污了你的眼睛。”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笑,语气温柔亲昵。 宁祈撇了撇嘴,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整日暗害他人、还亲自对她用了合欢香的人,现在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她心生不适,干干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听到宋成思的话,宋怀砚徐徐抬眸,这才发现自己身前的雨幕之中,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少女。 他的视线落在宁祈身上,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到来。 见宁祈不过来,宋成思也没有强求。同旁人的恩怨,他懒得生闲心去处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机拔去宋怀砚这根碍眼的刺。 于是他再次抬高声音:“动手!” 话音落下,一众侍从应声围上,从宋怀砚怀中夺取那幅画像。 宁祈红唇微张,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可眼下,她并没有合适的理由,更没有要救下宋怀砚的立场。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只好站在原地。 看着周围潮水般涌过来的侍从,宋怀砚攥紧了手中的画像,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 上一世,宋成思率人撕碎画像之事,他当然未曾忘却。那一次,他不仅受了血肉淋漓的重伤,还因此受到宋昭的处罚,受了鞭刑,在冷宫被幽禁三个月。 如今重走一遭,他知晓其中利害,当然也有规避此事的机会。 冷宫居室狭窄,若宋成思要查,这幅画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无论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之后顺利地得储位,报母仇,他都该狠下心来,将画像处理掉的。 只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目光中难得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只是这一世,虽重走一遭,他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的母妃。 两辈子了。这幅画像,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舍不得。 而从他留下画像的那天起,便也知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他甘愿为此付出代价。 一切也正如前世发生的一样。他拼了命地将画像护在怀中,却奈何寡不敌众,母妃的画像最终还是被夺了去,递到了宋成思面前。 宋成思重重地将他甩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噙着几分恶狠狠的冷笑。 而后,他当着宋怀砚的面,狂笑着,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少年哑声嘶吼,双眼早已变得通红。 两次了。宋成思这个禽兽,当着他的面,把母妃的画像撕毁了两次。 宋怀砚只觉自己的血浆仿佛被泼了火,怒意与疯狂不断地往上翻涌,令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心中杀意横生。 他想要杀了宋成思。 但,他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用右手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刺骨的痛意窜麻而起,将他的理智唤回几分。 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他再次失控动了手,那么他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冷宫的机会便要失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全都白费了。 冷静,冷静些。 他反复地告诉自己。 于是,他暗自咬牙,最终还是未曾出手,任由侍从将自己掣肘。因为无法压抑的恨意,他苍白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宁祈旁观着这一切,心跳砰砰,却忽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与梦中不大相同。 “这就怂了,怕了?”宋成思笑吟吟地凑到宋怀砚身前,肆意踩踏着他的尊严,“五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宋怀砚指节蜷缩,指尖用力地嵌入掌心,竟洇出一片血迹。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脉络不断地跳动,一下一下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就在这时。 门外的侍从忽而齐声道:“参见陛下。” 紧接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宋昭踏入此地,引得庭院内的众人慌忙行礼。 宋昭居然来了。 宁祈默默地退至一旁,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见到宋昭,宋成思仿佛寻到了撑腰石,指着宋怀砚向他禀报:“父皇,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儿臣……” “孤知晓了。”宋昭却是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看着跌坐在雨幕中的宋怀砚,又垂眸瞥见一地的碎纸,面色愈发深沉起来。 觑着宋昭的神色,宋成思以为他是对宋怀砚心生怒火,忙补充道:“父皇,不能私藏婉妃之物,乃是您定下的禁忌。如今宋怀砚明知故犯,您看……” 闻言,宋怀砚的瞳色愈发漆沉起来。 上一世,他私藏画像,又欲刺杀宋成思,宋昭闻之大怒,派人对他施加鞭刑,又处以幽禁。 这一次,他虽没有再对宋成思出手,然画像之事事关重大,他定也逃不过一番刑罚。 他定了定心神,等待着宋昭开口。 却听宋昭缓声道:“因为一幅画像,便这般兴师动众。宋成思,你是存心要孤不得安宁啊。” 语毕,在场的所有人齐齐顿住。 宋怀砚凤眸一凛,诧然地看向宋昭。 宋成思眉尖一挑,似是不可置信:“可是父皇……” 宋昭再次不耐地打断了他:“婉妃之事,孤是不许再提。但念在婉妃乃是宋怀砚生母,思母心切,皆可谅之。” “既画像已毁,宋怀砚,不如你便在此地跪上一夜,算是小惩大诫。” 竟然,竟然只是要他跪上一夜?! 宋成思讶然道:“父皇……” “怎么?”宋昭目光略沉,“宋成思,你对孤的决定有异议么?” 顷刻之间,他身上的威严便向四周涌来,令人浑身一麻,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成思虽行事鲁莽了些,却也不是个蠢笨的。情势如此,再有天子出言,他也只好噤了声。 宋昭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倒也没多说什么。轻飘飘地下了命令,便转身迈步离去。 见他离去,宋成思也忙跟了过去,临别之际还不忘剜了宋怀砚一眼,低骂道:“宋怀砚,这次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 宋怀砚轻笑一声,未曾回答。 众人渐渐四散离开。 须臾之间,庭院内又剩下宁祈和宋怀砚两人。 宋怀砚跪在雨中,缓缓拂去身上的泥泞,整理着玄色的衣摆。 察觉到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的甜香,他未曾抬眸,只轻声启唇道:“你还不走么。” 阒寂黑夜中,少年悠悠出声,倒是将宁祈吓了一跳。她讪笑一声,忙道:“我走,我这就走。” 说着,她便迈步朝门外走。 可堪堪迈出两步,想到噩梦中的鲜血,再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她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朝少年看过去。 漫天雨落,秋雷滚滚。 少年跪坐在地,眼睫低垂,正在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纸。画像被撕得很碎,有的随着风飘出很远,他便膝行上前,不肯放过任何一张碎片。 雨依旧在不断地下着,地面潮湿非常,画像的纸张跌入其中,黏连在地上,很难拾起。他却不厌其烦,默默地尝试一次又一次。 很快,他的指尖也洇出一片薄薄的血红色。 对于宋昭方才的言行,他心中颇有疑惑。然而眼下,面对着一地的残屑,他早已无暇思考那么多。 两次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竟连母妃的一张画像都留不住。 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唯一的念想,也尽数在雨中被粉碎了。 收集好所有的碎片后,他便依照着画像原本的样子,想将它们拼凑起来。可是有的残片已经破损不堪,有的已在雨水中褪了色,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得到的依旧只是一地破碎。 撕毁的,再也无法圆满。 他垂首,双手终是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任由连绵的秋雨将这一切缓缓冲刷。 他感受着雨丝不断地落在身上。 忽然间,在哗然的雨声中,却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觉身侧掀起一阵暖风,紧接着,周遭的雨丝都被尽数遮蔽。 他好奇地抬眸,只见少女一身浅荷襦裙,青丝飘摇,正孤身立在他身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竹伞。 他薄唇微张,眼眶中盈着一片水红,任由少女的身影尽数映入眼眸。 “又回来做什么。”他问。 宁祈的脚尖不安地踮了踮,别别扭扭地回答:“反正也是闲着嘛……” 宋怀砚不语,只看着她。 宁祈被他看得没办法,便嘟囔着说道:“你可别误会啊。上一次,你救了我,手腕上落了不轻的伤。这一次,你这般可怜,本郡主便勉强帮你一下,算是还你个人情。” 原是为了还他人情么…… 宋怀砚唇角勾了勾,没再说什么,只轻轻颔首。 雨夜中,两人一跪一立,俱是静默。 晚风四起,凉风混杂着少女身上的甜香,徐徐地在他身边萦绕。 宋怀砚目光落在宁祈握着伞柄的手上,不知想到什么,渐渐有些失神。 上辈子,他无恶不作,连一丝温情都不曾拥有过。 这辈子,他任人欺辱,依旧是卑贱的命运,不被任何人所看重。 死生两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撑起伞。 第28章 距离 她就这般为他撑着伞, 二人再无言语。 夜色又深了些,落在伞上的雨声渐渐低落,这场秋雨自傍晚下到如今, 终于停歇。 待雨霁之后,宁祈缓缓阖上竹伞,向宋怀砚轻声告别。临别之际,她望了望天幕, 恐后半夜又落雨,想了想,还是将竹伞留了下来。 宋怀砚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伸手握住伞柄, 轻声道了谢。 宫道悠长,皎月自重重乌霾中探出,洒下一地清薄的月华, 映亮夜幕中窈窕的身影。 宁祈曳着长裙往回走,思忖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愈发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就在她终于接受了这些, 以为它们都是预知梦时,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却又不同。 或许说,并不是不同。那场噩梦确确实实发生了, 只是走向却发生了变化。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求助环玉,便传声唤道:“小玉?” 环玉依旧没有回答。 她心生不耐,从腰间将环玉取下, 捏在手中狠狠地掐了一把,不住地上下摇晃:“小玉, 你别装死呀。” 在这样猛烈的摇晃中,环玉终于闪烁了下,微微出声:“别晃了,别晃了,我这不是来了。” “你刚刚怎么不理人呀?”宁祈有些埋怨道。 环玉讪笑两声:“连日疲惫,这不是小憩了会儿嘛。” “小憩?”宁祈疑惑了,“你还需要睡觉?” 环玉岔开话题道:“诶呀,说正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你难道还不知晓嘛,”宁祈的声音放得很轻,“从前做的噩梦,我也都告诉过你,这次噩梦成真,却又不大一样……” 环玉想了想,含糊地回答:“预知梦嘛,也未必就完全一样啊。起码,这梦不也确实发生了嘛……” 话说一半,它想到什么,慌忙又止了声儿。 宁祈听了它的话,还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眼下,貌似也只有预知梦这一种解释,她也只能暂且相信。 预知梦嘛…… 啊,那这么说,那个她被囚禁在冷宫中,被宋怀砚折辱的梦……也会发生咯?! 想到这里,她不禁脊背一麻,心尖猛地颤动,小脸因畏惧而毫无血色。 她就说嘛,那个小黑莲,绝对不是纯善那一类的! 今夜她为他撑伞,也算是还了他曾救下她的人情,而眼下,自然还是护住她的荣华富贵,以及保住她的小命要紧。 宁祈暗自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她须得离他远一些。 再远一些。 * 翌日晌午,秋雨堪过,万里长空晴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考校已过,景皇和裴太傅都对答卷颇为满意,恰好中秋佳节将至,便也暂时歇了课业,待到过完中秋再上课。 毕竟是天降假期的大喜事,宁祈对此极为欣喜。她懒洋洋地睡到巳时,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用了膳,便开始享受这悠闲绵和的秋日。 侍从们在打扫庭院,宁祈便在塘前的座榻上斜签子倚着,阖上双眸,任由清爽的凉风拂面,好不舒服。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徐徐靠近。窸窣的声音飘入宁祈的耳朵,她未曾睁开双眼,只脆声问道:“是谁呀?” 语毕,那阵脚步声似是顿了一瞬,旋即清冽的嗓音响起:“郡主,是我。” 宁祈慌忙睁眼,下意识地从座榻上站起来。只见来人一身玄衣,墨发摇曳,通身冷气逼人,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我去,还真是怕谁来谁。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悄然攥紧了藕粉色的裙摆。 视野中,宋怀砚又迈起脚步,徐徐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在宁祈身前停住,缓声道:“我是来还伞的。昨日,多谢。” 说着,他便伸出右手,将那柄竹伞往前一递。 宁祈未曾料到他的动作。看见宋怀砚伸出来的手,她忽而想起来噩梦中的场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鬓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啷作响。 宋怀砚不明所以,微微一滞,手上的动作僵在空中。 他抬眼看着她。 宁祈略定了定心神,这才瞧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霎时面色有些微妙的尴尬。 她耳尖浮上一层绯色,忙接过竹伞,慌声道:“一把伞而已,不足言谢。” 宋怀砚定定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宁祈面上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心里却是有些打鼓:这宋怀砚只是过来送伞,没别的事……也该走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没有离开的意思。 正疑惑着,想开口去问,便听宋怀砚忽而说道:“郡主送来的药膏,我已经收到了,多谢郡主的好意。只是我对岐黄之术并不了解,这些药膏的用处,也辨认不清,便只好劳烦郡主作解。” 语毕,他从袖间掏出几瓶药膏,墨睫微颤,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药膏么…… 宁祈耸了耸双颊。这事确实是她想的不够周到,没有当面将药膏给他,也未曾交代其用处。 她是该好好解释一番。 只是…… 宁祈小脸一红,心底的尴尬又加深了几分:“我只知晓这些是愈伤的药膏,具体的东西嘛,我倒是不大记得……” 宋怀砚唇角明显一抽。 上辈子的长宁郡主,通晓岐黄,人尽皆知。难不成,她现如今还在演他? 可他瞧着宁祈涨红的脸颊,纯澈如水的目光,却总觉得,怎么看都像是真的。 他抿抿唇,扶额道:“那……” 宁祈看出他的无语,忙道:“我这就去问问惜韵!” 话还没说完,她便小步跑进了屋内。宋怀砚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跟了过去。 殿内,惜韵指着桌案上的药膏,向二人悉心解释了一番。宁祈听得颇为满意,便教惜韵先退下。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宋怀砚,轻声道:“五皇子聪慧过人,应当都记下了吧?” 宋怀砚摩挲着桌案上的瓷杯,徐徐颔首:“多谢郡主,我都记下了。” 宁祈松了一口气,一双杏眼中冒了些柔润的光,试探着问:“若五皇子您无事……” 话还没说完,又被少年再次打断:“郡主,我手腕上的伤略有些麻烦,只手处理,到底是不大妥当。” “还请郡主相助,代为包扎。” 啊? 宁祈听得眼皮一跳,忍不住腹诽:包扎的事情,你不去找侍从,不去找太医,干嘛来为难我这么个一窍不通的人啊?!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回绝。 但,她的目光落在宋怀砚的伤口上,小巧的朱唇忽而忍不住发着抖。 他的伤是因她而起的,她没有任何理由置之不理。 想到这儿,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如今他要她帮忙包扎,分明也是算准了她不会拒绝。 想是这样想着,她看着宋怀砚,却也只好礼貌地笑笑:“那……那我就试试。” 反正是他提出的,要是出事了,她可不负责!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宋怀砚敛眸,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起身,来到宁祈身侧。 宁祈还在心中暗骂着小黑莲,未曾反应过来,忽觉身侧冷意涌袭,紧接着,一袭暗沉的玄色映入她的余光。 这样森冷的气息,同噩梦中一般无二。 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惊惶起身,朝宋怀砚相反的方向后退两步。退步之时,她撞到了身后的桌案,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她避退的动作,连同面上遗漏无余的畏惧,都尽数落入宋怀砚的目光中。 宋怀砚再次停住脚步,面色略沉,疑惑地看向她。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宁祈干笑了两声,稳住身形,摆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坐,您坐。” 宋怀砚应了一声,悠悠坐在宁祈身侧。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股熟悉的寒意的感觉卷土重来,将她虚悬的内心填满了紧惧。 她只好稍稍侧身,同他避开半步,保持距离,硬着头皮为他包扎。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三下五除二地给他简单包扎了下,笑眯眯道:“好啦。” 这下,他总该走了吧? 宋怀砚颔首,看向自己的腕间,原本古井无波的目光中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也叫包扎吗? 只见伤口之上,还未涂匀的药膏蹭得他腕间到处都是,细布条只潦草地将伤口缠绕了两圈,最后还系了一个蝴蝶结。 宋怀砚:“……” 他强忍住自己将这些立马清理掉的冲动,眉心一抽,哼笑了两声,咬牙道:“谢过郡主了。” “殿下您道什么谢呀,”宁祈摆了摆手,“您看您伤口还没好,还是尽快回去休息吧,若这伤再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这话,明显是赶客的意思了。 宋怀砚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今日的宁祈,着实太过奇怪了些。从一进门开始,她似乎就对他的到来颇为不满,其后总欲表示请离之意,再然后,更是对他的接近表现出惶恐万分的避让。 她似乎有些怕他。 偏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份畏惧究竟从何而来。 他抿抿唇,不欲在此深想,便顺了她的意,起身道别。 马上就是中秋宫宴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准备。 总算把这尊大佛请走了。宁祈望着他渐而远去的背影,一颗心总算掉到肚子里。 她可不愿再同他有再多的交集了。 听说未央殿马上就要收拾出来,宋怀砚也该搬去了。他们再不会离得这般近,再也不会时常在宫道上相遇,以后应当更是交集寥寥。 正合她意。 第29章 晦暗 三日后, 未央殿总算紧赶慢赶地收拾出来了。听闻宋怀砚也已在整理物件,即日起居住在此。 消息传到毓灵殿,宁祈喜不自胜, 特地吩咐午膳准备得丰盛些,欲就此好生庆祝一番。 他们今后再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了,最好是越来越陌生,让那小黑莲的好感度永远停滞, 这样,她就可以拥有享不尽的宫中荣华了。 用过午膳后,宁祈食饱靥足, 慵懒地在庭院内散步。 毓灵殿门前栽种了一棵金桂, 柔软的花瓣已在秋风中舒展开来,浓郁的花香在空中氤氲、弥漫。宁祈很喜欢桂花,便驻足在桂树下, 任由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阵交谈声, 紧接着是各种木制品相互碰撞的声音。喧嚣飘入宁祈耳中, 引得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真是奇怪, 自己的住处离冷宫很近,素来偏僻岑寂,今日怎的这般热闹? 宁祈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她也没深想, 便好奇地小步跑出去,伸脖子循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隔壁荒废已久的宫殿,此刻却是殿门大开,一些太监们正进进出出, 不知往里送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干什么?宁祈有些想不明白。 她正嘀咕着,盘算着要不要上前去问。倏而间, 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袭熟悉的玄衣,以及一双熟悉的昳丽凤眸。 宁祈方要迈出去的步伐,下意识地收回。 余光中看见这身藕粉身影,宋怀砚也微微侧眸,朝她看过来。 这里人多,宁祈对他的惧意也消减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疑惑地开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道哪个字说的不对,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惹得他忽而轻笑起来。 “我来这里做什么?”宋怀砚重复着这几个字,伸手朝身后的殿门指了指,嘴角浸淫着一丝浅淡的笑,“自今日起,我便要住在这未央殿。郡主说说,我来此地做什么?” 未央殿? 难道…… 宁祈心脏猛地一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殿门的匾额上,赫然是“未央殿”三个大字!??? 不是吧,未央殿居然就在她隔壁?! 这是什么冤家路宰的狗血桥段?! 她面上肌肉不住地抽搐着,干巴巴地笑道:“这样啊,这样,那您先忙哈,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说着,她便匆匆忙忙地小步跑了回去。甫一踏入毓灵殿,便“砰”地一声将大门阖上,仿佛身后要有什么巨虎猛兽追过来一般。 宋怀砚看着紧闭着的殿门,凤眸微微眯起。 她依旧有些怕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毓灵殿内,宁祈背靠着墙,右手不住地拍着胸膛,好半晌才顺过气来。 她小脸惨白,哀声抱怨:“老天爷,你干嘛要这么搞我啊,他干嘛要住我隔壁啊啊啊!” 环玉贱兮兮道:“老天一线牵,缘分使然。” 宁祈懒得同它耍嘴皮子。她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满脑子都是玄衣少年阴恻恻的样子。 她想,自己是该好好盘算一下,今后该如何规避同他的接触。 忽而间,堪堪阖上的殿门,竟又响起了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中秋在即,宁祈还以为是内务府的人,便自然而然地行至门前,将殿门打开。 怎料面前站着的少年,凤眸锐利,马尾高束,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不是宋怀砚又是谁?! 宋怀砚眼角含笑,将手中端着的物什递过来:“今日搬宫,动静颇大了些,对郡主多有叨扰。这些是内务府送来的金镯子,还有些上好的桂花糕,权当赔礼……” 话还没说完,宁祈便“咚”的一声将门阖上。 一打开门,迎面就是这小黑莲,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只是她刚刚阖上门,正欲往屋里去,忽而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语,步伐又迟疑地停在原地。 那宋怀砚方才说什么?金镯子?桂花糕? 怕归怕,但那可是金子诶,谁不要谁就是傻子! 一想到金子,宁祈心底又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勇气。她咬咬牙,再次打开门,只见宋怀砚依旧孤身立在原地,似是被她阖门的反应惊到了。 而他手中端着的,正是一只成色上佳的金镯子,还有一碟花香馥郁的桂花糕。 瞧见宁祈,宋怀砚下意识地轻唤一声:“郡主……” 一句话还未说出,只见宁祈猛地抽出手来,将他端着的物什尽数拿了去,而后再次果断地关上了门。 “咚”的一声,余音在耳边回荡。 宋怀砚:“……” 得,他今天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他的视野中,早已没了少女俏丽的身影,目之所及,唯有沉甸甸的朱色高门。 没想到,这位长宁郡主,到是对金银珠宝如此感兴趣。 他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自毓灵殿前悠悠转身,朝未央殿走去。 * 距中秋宫宴只剩没几日的时间,宫里上下都在忙活。宋怀砚的文章得了皇帝青眼,又入主未央殿,其情势之变不言而喻。 中秋节还没到,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便赶紧来送礼,未央殿的门槛儿都快被踩烂了,吵得宁祈好不安宁。 她也不想遇见宋怀砚,索性便整日闭门不出,一直捱到了中秋这天。 宫宴之聚,同他打照面也在所难免。上次景皇设宴,她因来晚而只能坐到宋怀砚身侧,为了防止此事再次发生,她特地早早来场,坐在了一个僻静些的位子。 时辰将至,其余人也纷纷到场。 宁祈瞧着大家落座,视线下意识地放在了宋怀砚身上。宫宴设置在后花园中,露天而聚,便有漫天月华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 眼下,场上还有两个位子。一个在宋君则旁边,另一个则在宁祈身侧。 宁祈看着宋君则的方向,暗自松了一小口气:这宋怀砚一向同宋君则颇为交好,此番之下,他应该会选择宋君则身边的位子吧? 她觑着宋怀砚的动作,心下还是略有些忐忑。 视野中,宋怀砚缓步朝宋君则的方向走去。就在宁祈一颗心终于要平复时,却见他忽而又转了步子,直直地朝她这边走来! 宁祈慌忙低头,端起瓷杯,假装自己在喝酒,心跳得却愈发急促起来。 不是,既然他要坐这边,那他方才往那边走,又是几个意思? 她怎么总觉得,这小黑莲是故意要吓她的呢? 余光中,宋怀砚在她身侧徐徐落座。宁祈又转了转头,尽量同他避开视线。 冷不丁的,却听宋怀砚轻声道:“郡主的瓷杯中,貌似什么也没有。” 宁祈愣了愣,往杯子里一看,只见杯中确然是空荡荡一片。方才慌于伪装,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宁祈:“……” 这小黑莲,是有千里眼吗?夜色黑黢黢的,灯火昏暗,他竟也能瞧得这般真切。 她默默腹诽他几句,可面上仍是浮上了一层尴尬的绯色。她颇有些气恼,索性侧过身子,背对着他,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宋怀砚抿抿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轻飘飘地浮上眉眼间。 夜幕深沉,清亮的月华如同一层浅金色的薄纱,轻覆在后花园之上,为这一切平添上几分安详美好。 众人到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满月之下,唯有团圆是无上之事,大家敞开心扉谈笑着,一片喧热亲切。 唯有角落中的两个人例外。 方才一时赌气,喝多了酒,宁祈只觉醉醺醺的,脑子里不大清明,连周遭之景都看的不大明晰。 偏这酒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教她如此上瘾,一杯接一杯的,怎么也放不下。 而宋怀砚坐在原地,冷眼看着面前这一切,仿佛自己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身下,他所饲养的那只毒蛇,正徐徐缠绕在他腿间。 他掀起眼帘,眼底夹杂着一片晦暗情绪,悄然地看向正在同宋成思敬酒的宋游。 夜色朦胧,视物本就不大明晰,再加上众人喝酒上了头,地上之物更是无从察觉。 在宋游向宋成思敬酒前,他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蜿蜒而去,在那杯酒中轻点了一下。 那是他费尽心思,苦心淬了多日的蛇毒,无色无味,且当日不会立即发作。待蛇毒在人体褪尽之时,便是那人身亡之时,查无可查。 自此,一杯美酒,就这般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他既下定决心,要取了宋成思的命,便不会放过任意一丝机会,哪怕是铤而走险。 他也必须要宋成思死。 宋怀砚冷冷地看向宋游手中、即将被宋成思接过的那杯毒酒。 就在这时。 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便见那袭藕粉不知何时上了前,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一个不稳当,便磕在了宋游的桌前。 宋游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叹,手中的瓷杯应声落地,毒酒也溅落了一地,分毫不剩。 听到酒杯落地的声响,宁祈这才清醒了几分,面上酡红未减,忙赔着笑:“对不住对不住,我喝得有些醉,走路不大稳当……” 宋游也并不计较,只将她扶稳,而后重新倒出一杯酒来。 看见这一切的宋怀砚:“……” 这长宁郡主,是上天派来坏他事的吗? 他捏紧手中的瓷杯,心底一片烦躁。方才那动静让不少人都注意到那边,宫宴也快要结束,若是再找机会,怕是难上加难了。 他那双阴鸷的眸子,遥遥地望向宁祈。 大家都在中央聚酒谈笑,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边。待宁祈回来,他的蛇毒,或许也可以用在她身上。 她屡次三番地破坏他的计划。 他也该趁机除了她。 第30章 情起 夜色如水, 月华清绝。廊檐下高悬的烛火仍散发着幽幽的光亮,倾泻在每个人身上,映照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筵席已将至尾声, 众人仍乐此不疲,商议着到水榭里去对弈赏舞。连宋昭也有些醉了,满脸涨红,对此提议连声叫好。 宁祈回到位子上, 斜斜地趴在桌面,低声呢喃着什么。她实在是醉得有些厉害,视野中一片模糊不清, 连周围的声音都听的不大明晰。 她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酒杯, 好似下一瞬便会蓦地倒下,沉沉睡去。 宋昭带着众人一同往水榭里去。觉察到角落里神态异常的宁祈,他的龙靴顿了顿, 掉了个方向,无奈笑道: “长宁这孩子, 酒量不大, 也不知道节制些, 竟喝成这样。” 他叫住了一旁的总管太监,道:“你注意着些,待会儿教人将郡主送回去。” 太监恭顺应是。 吩咐下去后, 宋昭便要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清磁的声音:“父皇。” 宋昭微怔一瞬,循着声音往后看,只见宋怀砚长身立在宁祈身侧, 恭敬地欠身行礼,而后补充道: “父皇, 毓灵殿正好在未央殿之侧,顺路同行,较为方便。恰好儿臣也并无对弈赏乐之心,不若……便由儿臣将郡主送回去吧。” 他神情诚恳,语气真挚,教人瞧不出一丝端倪。 可话音落下,宋昭的面色却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隔着满座遥遥地望向宋怀砚,眈视须臾,似是想从其眼底看出些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里,宋怀砚忽而有种一切都已被看透的感觉。他颔了颔首,正欲开口重复,却听宋昭温声道:“也好,记得小心些。” 语毕,便转身离去了。 宋怀砚直身,好奇地朝宋昭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徐徐收回视线。 分明是重来一世,可似乎有许多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他定了定心神,不欲深想这些,清沉的目光继而游移至宁祈身上。 大家都渐渐散去,顷刻间,庭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怀砚唇边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他回到席位前,微微倾身,拿起蘸了蛇毒的酒,而后轻轻搁置在宁祈的桌案上。 瓷杯与深檀色桌案相碰,发出泠泠脆响。这声音让宁祈的思绪清明了些许,她抬起一双醉醺醺的杏眸,看向自己的身前。 视野中,一个朦胧的身影将椅子拉在她的面前,又缓缓落座。 在模糊的意识中,面前的身影愈发迷离惝恍。宁祈努力去看,只依稀看见月光之下的一身清冷,在秋风中摇曳的墨发,以及一双极为好看的昳丽凤眸。 她眨了眨眼睛,拖长尾调,含糊地呢喃道:“神……神仙哥哥……” 宋怀砚攥紧酒杯的手,骤然停凝一瞬。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往前凑了凑,尾音上挑:“你叫我什么?” 宁祈粲然一笑,重复道:“神仙哥哥!” 宋怀砚轻笑两声,摇了摇头,嗓音噙了几丝危险:“我可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谪仙。” “宁祈,你瞧清楚了,我是宋怀砚。” 是轻易一击,就能让她就此丧命的恶魔。 他指尖触上斟满毒酒的瓷杯,微笑着看向她。 “宋怀砚……”宁祈重复着这个名字,似是极力在脑海中寻找这个人。她思忖了会儿,忽而猛地拍桌,“宋怀砚……王八蛋!” 宋怀砚:? 他将酒杯放下,微微蹙眉,沉声问:“你说什么?” 宁祈挥舞着胳膊,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小脸认真起来,忿忿道:“宋怀砚就是个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来到这儿……虽然荣华富贵是挺好的,可今天、今天是团圆的日子……” 这话说的含糊杂乱,宋怀砚听的不大明白。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些字眼,思绪忽而有些纷乱。 他眉尖往下压了压,似是极为好奇:“你说什么?你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 宁祈伸手支起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宋怀砚原本平稳的呼吸,霎时间有些紊乱。 她竟是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 她是为了他。 他因这一句话愣怔在原地,气息渐而有些不匀。 秋风拂过,林声涛涛,纷乱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似是一只只恶魔潜伏在黑暗之中,裹挟着杀意张牙舞爪。 却又像是上下颤动的心跳声,杂乱而不成节奏。 半晌听不见面前人的动静,宁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由于醉意渐浓,她浑身发着烫,热意令她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不经意间碰掉了身后的刺绣椅搭。 宁祈看向地面,微愣了下。 二人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可他们本就对面促膝而坐,距离极近,一齐倾身之时,两人的衣料便紧贴在了一起,发出相互摩挲的窸窣声。 宋怀砚感受到,宁祈的一绺青丝,随着风轻拂过他的眉目间,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也能隔着轻薄的衣料,感受到独属于她的甜香,在微风中渐渐弥漫开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见宁祈率先拾起了椅搭,他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欲尽快从她的气息中抽离出去。 可他还没反应过来,宁祈却忽而直了直身子,朝他这边微微转过来。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唇,如同蜻蜓点水般,恰好擦过他的面颊。 宋怀砚再次一滞。 他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只觉那一片肌肤仿佛被她轻易地点燃,烫意不断地往上翻涌,薄红在他的面孔上迅速蔓延开来。 他的气息愈发不匀了。 偏偏宁祈正在酒醉中,根本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将椅搭随手一放,而后随意地整理下自己的裙摆。 意识不清晰,动作也没有章法,将原本凌乱的衣裙堆叠出许多褶皱。 宋怀砚拢回思绪,瞧见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动作极有分寸地将她的衣摆整理好。 他重新坐回去,凤眸沉沉,凝视着面前的毒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经此一遭,他倒是喉咙有些干,便又取了个瓷杯,拈起酒壶斟满了酒,徐徐饮下,仿佛这样便能压下那一瞬间的心念起伏。 他用余光瞥向面前的少女,忍不住去问:“你既然是为了宋怀砚而来,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一贯沉静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颤抖。 宋怀砚…… 这个熟悉的名字,倒是令宁祈清醒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轻声答道:“宋怀砚啊……眼睛好看,高鼻梁,薄嘴唇……反正是挺好看的……” 宋怀砚眉心微挑,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接着问:“然后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嘛……”宁祈耸起小嘴,似是忽而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这小黑莲,邪的很!我、我可惹不起!” 小黑莲?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汇?宁祈平日在别人面前……难道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他倒不是个好人咯。那你怕他么,抑或是说……你讨厌他么?” “怕……怕是有点吧……”宁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梦呓般回答,“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倒是没必要讨厌他呀……” “他的心思坏……坏坏的!但是……他也挺可怜的,自小在冷宫长大,没人关心他,也没人记得他……” “而且……他也不算很坏很坏吧……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其实心里应该挺善良吧……”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竟有人说他这个暴|君“可怜”,说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善良”。 宋怀砚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喃喃道:“宁祈,你太天真了……” 他是要踩着万千尸骨爬上高位的人。 也是今夜要送她去死的人。 可他看着少女一双纯澈玓瓅的眼睛,喉间却忽而哽住了。 她的眼神那般干净,笑得那般真。宋怀砚想,宁祈方才说的的确不对,他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神仙,而是满身脏污的恶魔。 而她,才该是同仙子一般的至纯至真。 晚风四起,月华凉薄,勾勒出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形。 宋怀砚垂眸,漆黑的睫羽在风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折翼破碎的黑蝶。在这般的阒寂中,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素来心狠手辣,算无遗策,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轻叹一声,拿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清酒。 见宋怀砚喝酒,宁祈也来了兴致,想再喝一些。她的目光捕捉到他手边的那杯酒,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宋怀砚心尖一颤,抬眸看向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杯灌了蛇毒的酒。一杯下肚,便是宣判了她的死期。 少女对一切浑然不觉。她只当那是一杯仙酎,迫不及待地要饮下去。 那杯毒酒,即将要送到她的唇边。宋怀砚定眸看着宁祈,喉间一涩,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自己重生初次见到宁祈,她便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活泼天真,虽闹过许多笑话,可心地却是那般纯善。 她真切地关心他,是在他受伤后唯一送药的人,也是在雨夜中,第一个为他撑起伞的人。 他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相擦,想到在暖阁中的那一个吻…… 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宋怀砚,眼前的这位少女,并非是前世的长宁郡主。 她只是宁祈。 而他现在,似乎也并不想除去她。 凉风裹挟着少女的甜香,徐徐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嗅着这股清香,望向她如水的眸子,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自己心底不断地升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更不恨她。 他望向少女在月光之下的窈窕身形,一颗心脏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他似乎……似乎有点喜欢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自己慌忙打断。 他看着宁祈即将喝下去的毒酒,呼吸一抖,匆忙起身,挥袖将那杯酒打翻。酒杯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那些淬满杀意的毒,也分毫不剩了。 宁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晃颤着身子站起来,后退两步,疑惑道:“怎……怎么了……” 宋怀砚望着地上的酒杯,呼吸急促,眼尾不知何时浸上一层水红。 他回眸看向宁祈,半晌之后,哑声道:“没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拾起, 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 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 感受着她的靠近,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只一个动作,宁祈的泪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着他将自己背起,双手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背着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宽阔,力气也大,背着她也并不费力。他的步伐很稳,让宁祈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宋怀砚又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哥哥?” 宁家的独女,竟有个亲哥哥? 他对她的来历过往颇为好奇,便开口去问。 一提到“哥哥”,宁祈倒是反应很快,轻声答道:“对呀……” 她拢着宋怀砚的脖子,往边上侧了侧,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忙否认道:“不对……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没有你这么凶呢!” 宋怀砚嗤笑一声,顺着她的话说道:“这么说来,你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了。” “对呀,他很温柔,对我也特别特别好……”宁祈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沉吟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很轻,似是要被风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怀砚心中喟叹一声,正要出言宽慰,却听宁祈再次开口,蚊呐般道:“对你这般好的人,却又忽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变得执拗起来,一遍遍问道:“……你懂不懂?” 此话一落,宋怀砚原本沉寂的双眸之中,难得撕扯出几分痛意。 他望着不远处冷宫的方向,稳住呼吸,过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宁祈忽而沉默。 夜色迷离,身后的少女意识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怀砚也不知为何,竟难得生出一股勇气,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抽丝剥茧开来。 他轻启薄唇,嗓音喑哑:“自小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对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记挂着母妃的良善,便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 “可我太天真了,竟没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们手中……”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枯木飘零,漫天飞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死寂,似是将无数希望都埋藏吞蚀,只余下无尽的悲伤与虚无。 沉甸甸的绝望覆盖着碧瓦朱薨,冷宫更是凄清寂寥。少年劈柴回来,双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内心却是轻盈愉悦的,想着尽快回去,给母妃道一声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没想到,等着他的不是母妃温暖的笑,而是一道轻飘飘的白绫。 一个沉甸甸的人命。 太监用白绫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满脸涨红,气息微弱,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怀砚厉声嘶吼着扑上前来,怎奈少年身形单薄,寡不敌众,被一帮太监轻易地拦下,将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着单薄破旧,肌肤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几片伤痕。暗红色的鲜血裹挟着少年的无力与绝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红了母妃整洁的衣摆。 他拼了命地去挣扎,喉咙喊哑,目呲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这还不够。待他的母妃没了气息,那太监们为了泄愤,还在她的尸身之上狠狠唾骂、鞭打,他去拦,得到的是遍身狰狞的血痕。 最后,她的尸身是被拖走的,连个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绝望地跪在冷宫的落叶之中,最后只哑声问了一句话。 他问,这是谁的命令,是谁要杀他的母妃。 太监冷笑着告诉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难违。 是他的父皇,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皇宫里所有欺辱过他们的人,都是帮凶。 仇恨的种子一经萌芽,便裹挟着杀气恣意生长,再难回头。 太监说是天命难违,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么,他便要成为天命,不死不休。 其后的日日夜夜,他变得愈发孤僻狠毒,学会了无数阴狠的手段,害死了无数人。 那些残害过他的太监,瞧不起他的贵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后,都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报了仇,孤守在深宫之中,所有人都憎恶他,却也惧怕着他。 无数次月圆之夜,他都会踩着冰冷的月光,来到冷宫,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抚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报,天命已得。 可那个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宋怀砚望着冷宫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过中秋,也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中秋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只是一摊绝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独与冷意。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告诉宁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冷宫之前。瘆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几乎要锁住宁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一路,她倒也踏实许多。 宋怀砚在冷宫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里望过去,眸光霎时变得有些复杂。 他徐徐俯身,将宁祈放了下来,扶着她靠在冷宫的门前,温声交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走太远。” 宁祈疏懒地倚着门前的柱子,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一股脑地点头。 宋怀砚微微颔首,而后朝里迈去。 冷宫枯林盘虬交错,连一轮满月都能被阴翳的枯木所遮挡,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寂。宋怀砚墨发玄衣,几乎融于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宫殿前,顿住脚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几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宫荒僻无比。宋怀砚一时情绪难控,自言自语道: “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难熬,我连您的画像也没有护住……母妃,儿臣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呢?这样,儿臣或许也能拼命改变些什么,也许你也不会死在父皇手中……” 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轻叹一声。唯有在母妃这里,他才能有些孩子气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您也该为儿臣开心吧……”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空气忽而被一阵甜香惊扰,将他的气息蓦地搅乱。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眸,只见宁祈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他身侧,长长的影子将他的身形覆盖。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看着宋怀砚,她忽而笑起来,双颊浮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粲然:“你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辰诶!” 第32章 玉佩 宋怀砚沉湎过往回忆, 未有防备,少女突如其来的靠近令他猝不及防。他如同之前无数次“祭奠”母妃那般,察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便下意识地侧步,将那几柱未燃的香踩碎在泥尘之中,旋即回头看向她。 少女灿烂如阳的笑,尽数映入他的眼帘。 他就这般望着宁祈, 指尖停凝,鼻息微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无须防备她。 她本就纯真无邪, 此刻酒醉之下,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于是他渐渐放开呼吸,方才紧绷的脊背亦放松些许。想到宁祈方才的疑问, 他略一斟酌,不大自然地“嗯”了一个音节。 便见面前的少女, 脸上笑意愈发深切了。 她双颊之上酡红未减, 吐息仍混晕着迷离的酒气, 醺然醉人。听到宋怀砚的回答,她忽而雀跃起来,欢快地拍着小手, 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宋怀砚,生辰快乐呀!” 声音清脆,宛若鸣泉流涧,在这般阒寂的夜色中更是分外好听。 话音落下, 宋怀砚遽然一惊,眸中闪过几分诧然之色。 她脑子不清醒, 这个时候倒也认出他来了。 她对他说,生辰快乐。 她是他自小到大,除了母妃之外,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察觉到这一点,宋怀砚气息再次放缓,面上的沉静漠然终究再难维持。 偏偏在酒醉中,宁祈兴致上来了,凑得也愈发近:“宋怀砚,过生日的,你怎么一个人呀?” “宋怀砚,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嘛!” “宋怀砚,有人送你生日礼物吗?” “宋怀砚……” 她忽而鼓囊着小嘴,喋喋不休起来,说个没完没了。 宋怀砚静立原地,半晌无言,就这般端详着她。听了她这些话,他依旧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可唇角早已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看着看着,他眼底蕴的笑意也愈发深了。 待宁祈终于说完,他也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轻笑着叹息一声,走上前来,扶拢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缓声道:“时辰太晚了,快回去吧。” 轻顿须臾,补充道:“我送你。” 闹过了酒劲,宁祈此时也分外听话。她嘴里的呢喃声渐渐停歇,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步出冷宫,朝毓灵殿的方向走去。 这两处相距本就不远,他们在月色中相依前行,很快便到了毓灵殿前。再往前多走一点,便是宋怀砚的未央殿。 宋怀砚的指尖虚虚地扶着宁祈,停步在毓灵殿前。他薄唇微勾,双眸狭长,墨色的瞳仁被夜色所浸染,透着几分阴魅之气。 他轻声开口,嗓音沾带了点玩味的笑:“这个时候,你倒是不怕我了。” “……什么?”宁祈跟着他停住脚步,脑子晕乎乎的,不明所以,便喃喃着问道。 宋怀砚嗤笑一声,未做解释。 他右手垂落,指尖轻挑,自腰间缓缓取下一块精润的玉佩,递给了她。 “你今日祝我生辰快乐,我很开心。那么这块玉佩,权当我送给你的中秋礼物了。” 玉佩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苍白的肤色衬得玉石愈发仙气缥缈。玉佩雕纹繁复细腻,通体翠绿,表面却仿佛覆了一层浅淡的霜雪,在月光的映照中显得格外清冷。 宋怀砚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些玉石珠砾。在黑暗中孤行久了,原本对光亮的向往也随之淡去,剩下的便只有厌恶。他厌恶那些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厌恶世间一切生来光明的命运,连同厌恶这些粲然之物。 这玉石珍宝之物,原是他迁出冷宫之时,内务府赶来巴结所送的。送来之时,他没怎么在意,便将它们都随意丢弃在角落。 唯有这件玉佩,使他难得怔神了须臾。 玉佩通色翠绿明媚,其上光辉纯澈无瑕,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生机盎然的春日,想到青翠欲滴的夏荷,想到世间灿然的一切。 想到长宁郡主。 不,不是长宁郡主,而是宁祈。 只是宁祈。 鬼使神差的,他便默默将这块玉佩留了下来。当时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也不欲深想。 如今看来,这个娇俏的藕粉色身影,原来早已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他的余光之中,挥之不去。 宋怀砚的思绪缓缓复归。他将玉佩再次往前一递,看向宁祈。 见来人伸了手,宁祈甚至也没多看,更没有想什么,直接便将玉佩接了过去,磕磕绊绊地道了一声:“谢……谢谢啦!” 宋怀砚无声莞尔。 他亲自将宁祈送入了毓灵殿。 正在打着瞌睡的惜韵听到动静,匆慌地起身赶了过来。 二人的身形一同映入眼帘,她先是一惊,朝宋怀砚行了个礼,瞧见宁祈的醺然情态后,不由得面露担忧:“五皇子,郡主这是……” 宋怀砚示意她莫要高声惊扰,惜韵忙止了声。她上前两步,将宁祈扶了过来,随后听宋怀砚清冽的声音响起: “她喝醉了,你去为她备些醒酒汤。” 顿了顿,他看向宁祈,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记得加些蜂蜜。” 惜韵连连应下。 眼下一切都已交代妥当,宋怀砚也不欲停留,便告别离去。 惜韵恭送他离开,瞧见这个玄色的身影愈去愈远了,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这五皇子素来是个教人摸不清的,有人传言他阴诡孤僻,也有人称赞其温润无双,现今他忽而得了陛下赏识,风兴云蒸,非比从前,更是让人只觉扑朔迷离。 这自家郡主,又是何时同他走的这般近了? 只是此等闲杂,容不得下人们去探究。惜韵不禁咋舌几下,未有多想,便搀扶着宁祈进了殿。 酒醉酡然,屋内因天气转寒,又提早燃上了银丝碳,更是叫人闷热烦躁。惜韵将竹帘卷起一半,让宁祈吹了些清爽的风,又服侍着她喝下一盏醒酒汤。 半晌后,宁祈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缓了缓神,观察着周围之景,发现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己已全然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筵席上同宋怀砚怄气,一股脑喝了好多酒,现在怎么突然又回毓灵殿了? 心中疑惑,她便开口去问惜韵。惜韵如实答道:“郡主应是在宫宴上喝醉了,是五皇子送您回来的。” 宁祈的脑子再次凛然一瞬。 谁?宋怀砚? 竟是宋怀砚送她回来的? 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应该这么好心呀。 她轻轻应了一声,忽觉眼皮一重,伸胳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现如今天色已晚,她又喝了酒,实在是困的要命! 几个哈欠将她的思绪打断。见她这般困倦,惜韵忙道:“时候不早了,婢子服侍郡主歇息吧。” 宁祈摇了摇头,轻道了一句:“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语毕,便径自走入了寝殿。 惜韵知晓宁祈的习惯,便也没有强求,只将寝殿的门阖上,而后又将卷起的竹帘放了下来。 回到寝殿,宁祈重重地叹息一声,瘫倒在床榻上。她本欲倒头就睡,却忽觉袖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将她的手腕硌得生疼。 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 这又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她想不明白,便把它当做是内务府送来的珍奇,于是随手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方才那一下硌的不轻,痛觉将她的意识唤回了几分。她躺在床榻上,又想起晚上的事情,小声咕哝着:“我怎么偏偏今晚喝多了,没干什么丢人的事情吧……还有,今天怎么偏偏是宋怀砚送我回来,我没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思及此,宁祈心中直打寒战,一颗心脏跳的飞快。她努力回想今夜的事情,忽而悲哀地想起—— 她是不是哭着哼哼唧唧,要他把她背回去来着?! 宁祈猛地拍床而起:“我去,完蛋了!” 除了这些,她醉酒不清醒,一定还干过更丢脸的事情! 这要她今后该怎么面对宋怀砚啊??? 宁祈在心中暗叹:出门不喝酒,喝酒不出门,这话说的果然不错。今夜这一遭,定是教她闹尽了笑话。 她重新瘫倒回床榻上,捞起被子把自己的脸捂住,满脸的欲哭无泪。 宋怀砚……又是宋怀砚! 她在被窝里忿忿地骂了几句,忽而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传声开口:“小玉小玉小玉!” 环玉被她的连环催弄得一下子精神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认真地问:“怎么了?” 宁祈颤着声音问道:“小黑莲的好感度……现在是多少啊?” 话音落下,环玉忽而沉默。 今夜发生的一切,宋怀砚所有的心绪波动,它全都看在眼里。它能感受到宋怀砚的心在渐渐发烫,感受到少年不为人知的情起。 然而…… 它也知晓,宁祈是个躺平性子,对宋怀砚更是能避则避。若她知晓宋怀砚对她生了好感,今后更会对他敬而远之。 它斟酌了须臾,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私心,心虚着回答道:“没什么变化呀……现在还是负百分之十呢……” “太好了!”宁祈激动地大笑两声,方才的担忧倒是抚平了许多。 如今看来,无论住的近了些,还是今夜的交集,都没有改变宋怀砚对她的一丝讨厌。既然宋怀砚还讨厌着她,那她怕他作甚! 如此想着,宁祈的气顺了许多。她拢紧了被子,心中旷然,很快便沉沉睡去。 深夜寂寂,唯余下环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宋怀砚的好感,终究只有它一人知晓。 少年心动,注定不见天日。 * 天寒又逢醉酒,这一觉,宁祈睡的格外踏实。 翌日晌午,宁祈是被惜韵叫醒的。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见惜韵挽起幔帐,轻声道:“郡主,三皇子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呢。” 三皇子……宋君则? 宋君则质洁行芳,渊清玉絜,宁祈本就对他颇为敬佩。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宋君则也对她多有照拂,因此她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听闻宋君则前来,宁祈精神了些,刚想问是什么时辰,却在幔帐彻底掀开的那一刻,陡然被窗外的烈日灼了眼。 这这这……她这是又睡到什么时候啊…… 她不禁有些汗颜,怕被宋君则笑话,慌里慌张地起身穿戴,只用一根木簪简单绾了发,便赶忙走出迎接。 怎料走路太过匆忙,途经楠木柜时,她不小心磕绊了下,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宋君则跟前。 宁祈:…… 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忙稳住身子,讪笑道:“殿下见笑了……殿下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 瞧着她略显狼狈的样子,宋君则双眸中泛起几分笑意,然那笑并不沾带分毫的嘲弄,而是清亮亮的一片,如同一湾纯净无垢的流水。 他轻声开口,温雅有礼:“长宁妹妹小心些便是,以免伤到自己。对了,今后叫我哥哥便是,总是殿下殿下地叫着,倒显生分了。” 他嗓音温熙,如同一泓暖流淌过人的心尖。宁祈明白,对待君子当以君子之道,便也冁然一笑,应道:“好呀,君……君则哥哥。” 宋君则面上的笑扩散开来。他轻应了一声,随后将怀中的檀木匣取出,递给了宁祈。 宁祈好奇地接过木匣,在宋君则的示意下打开,只见匣中是一样做工精致的多骨折扇,折扇沉甸甸的矜贵,其上饰以琉璃坠,还镶嵌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 她将折扇打开,只见其上以水墨绘着一幅月下芙蓉图,旁边还题了一首小词。画工清隽,楷书极有风骨,与他整个人的气质一般无二。 正打量着,便听面前人开口:“长宁妹妹入宫有些时日,我未曾表示,实在惭愧。昨日中秋,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这把亲自制作的折扇送上,只是昨夜妹妹回去的早,也未曾来得及。” “今日得了空,便赶紧给长宁妹妹送来,希望妹妹喜欢。” 他咬字很轻,吐字却十分清晰有力,莫名的好听。 原是他亲手做的。宁祈心中一暖。 他这话也说的极有分寸,昨夜……分明是她喝醉了酒,误了事,他倒也未曾提及。 宁祈在心中感慨道:君子不愧是君子,随口说出的话都格外中听,不像那个小黑莲,分分钟呛死个人。 她对此颇有感念,便欣然将折扇收下,看着宋君则真心实意的目光,也真挚地谢道: “这折扇好看极了,我甚是喜欢,那便谢过君则哥哥啦。” 宋君则微笑着轻轻颔首。 中秋佳节,宋君则亲自来送礼,且他待她也如亲妹妹一般好。宁祈思忖着,自己也合该回一份小礼物,便对他抬高声音道:“你先等等!” 话音还没落儿,人已经雀跃着跑回了屋内。 宁祈在楠木架上翻找一番。其上摆放着各式珍宝,都是内务府先前送过来的,一趟又一趟,几乎要将架子挤满。她搜寻一顿,可上面的珍宝要么是些女子的珠饰玩意儿,要么则富艳过俗,与宋君则很是不搭。 她耷拉着小脸,忽而有些发愁。 正无奈着,忽有一样物什在阳光的洒照下,折射出清冷的光泽,恰如其分地映入宁祈的双眸中。 她眨了眨眼,朝那边看过去,只见昨日的那块玉佩正安稳地躺在桌案上。 应当也是内务府送来的不错。 这玉佩成色上佳,散发着的光泽欺雪赛霜,其上雕刻兰草,质地精纯。所谓君子如兰,这玉与宋君则真是配极了。 她心中喜不自胜,忙将玉佩攥在手中,小步跑至宋君则身前,把玉佩递给了他: “这件玉佩,便当作给哥哥的回礼啦。” 宋君则只看了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忙欲回绝。可宁祈一直不肯收回,他便也只好伸手接过。 他将玉佩戴在腰间,笑道:“此玉甚为精美,我也谢过长宁妹妹了。” 宁祈笑的纯澈真挚:“哥哥喜欢就好。” 二人在庭院内寒暄了一阵。时辰也不早了,宋君则不便在毓灵殿久留,便向宁祈告辞离去。 宁祈特意跟着他小步跑到门口,送他离去。望着宋君则渐行渐远的身影,如雪如松,宁祈心中感慨了几分其气度超然,而后笑着道了一声:“君则哥哥,路上小心些!” 宋君则礼貌地回眸颔首,而后缓步离去。 秋夜清寒,可晌午时分日头正烈,倒还残留着几分夏日的燥热。日光如纷飞的金羽,倾洒在碧瓦朱薨之上,为繁复精致的琉璃镀上一层金边。 日光洒在少年身上,勾勒出其锋锐森然的轮廓。 宋怀砚倚靠在殿门前,望了宁祈一眼,冷笑道:“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倒是亲昵。” 身旁的剑云循着他的目光,朝毓灵殿那边瞥了瞥,憨笑着解释道:“这宫中的几位皇子,按照辈分,都是郡主的哥哥。三皇子对郡主颇有照拂,郡主亲近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闻言,宋怀砚遽然收回视线,森沉的目光落在剑云身上,面色更冷了几分。 剑云:…… 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他也不知宋怀砚在想些什么,生怕自己触了他的逆鳞,便赶忙噤了声。 还好,宋怀砚并没有责备于他。 他脊背一松,以为没事了,却听宋怀砚忽然开口:“这些时日,你去密切盯着长宁郡主,她的所有动向,你必须探察得一清二楚。” 长宁郡主? 他也没听说这两位有什么交集呀? 便好奇道:“啊?长宁郡主……您确定?” 话还没说完,宋怀砚蹙了蹙眉,再次剜了他一眼。 剑云:“我去,我这就去!” 说着,他一溜烟儿便没了踪影。 宋怀砚望着剑云的背影,轻叹一声。 如今他方从冷宫迁离,又得了宋昭赏识——虽疑点重重,可现如今,没了冷宫里的束手束脚,他也是时候丰满一下自己的羽翼了。 他是重活一世之人,自然知晓在何时机遇到何人,明辨忠鄙之心,对培养心腹一事也极为得心应手。 剑云,便是他堪堪收用的心腹。 只是没想到,这心腹没用在自己的大计上,反而先用在了宁祈那里。 他鼻尖漾出一道不稳的气流,轻叹一声,又下意识地朝走出不远的宋君则望去。 他的这位兄长,当真是君子如兰,皎若玉树,为天子喜,为群臣敬,只可惜对朝政之事并无兴趣,否则,他夺得皇位一事只会难上加难。 他又想到方才宁祈雀跃着向他道别的场景,想到剑云所说的话。 难不成……宁祈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眉头一紧,望向宋君则的目光愈发凛冽起来。正思索着,却被他腰间上的一抹玉色吸引了注意。 宋君则腰间的佩玉,怎么莫名有些熟悉呢…… 第33章 捅入 那抹别样的翠绿色, 经阳光一照,在这清寂的宫道上颇为刺眼。 宋怀砚觉得有些不对,欲仔细去看, 但二人相隔得很远,宋君则徐徐前行,月白色的衣摆随着动作在微风中摇曳起伏,那抹玉色便被遮得朦胧若隐。 再极目望去时, 宋君则的身影已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宋怀砚收回目光,神色复归平静。 宋君则的玉佩, 也不会同他有什么关系,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他抿抿唇,又朝毓灵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此刻的殿门亦是空荡荡的, 方才那抹俏丽的藕粉色也早已不在原地。 那扇殿门,依旧紧阖, 如同她对他的态度一般, 总是避之不见。 一股莫名的躁意徐徐浮上心头。 他将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眸中闪过一片意味不明的光,深邃而危险。 将毓灵宫盯了片刻后,他这才拂袖回殿。 * 这几日, 没怎么同那小黑莲打交道,宁祈过得极为闲适自得。 离裴太傅再次授课还有几日时光,她自是抓紧时间,好好玩乐, 不浪费这大好光阴。 今日在后花园玩乐时,她倒是偶然听几位小宫女提起, 说是丰收时节,江南却闹了冻灾,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户部拨了钱款赈灾,宋昭也打算派几位皇子前去抚察,其中便有宋君则。 她对朝政一事不大了解,只对江南受灾的地方哀叹连连。 宋君则……他这样的君子前去抚慰百姓,体察民情,定能给受灾的群众带来希望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同宋君则交集颇多,又总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这一夜,宁祈做了一场同他有关的梦。 与先前的噩梦如出一辙。 是与宋怀砚有关的。 梦中的场景如果隔了一片入暄软的轻纱,迷蒙渺茫,教人瞧不真切。但宁祈依稀记得,那是在皇宫外的一个雨夜,周遭高林霎霎,雨打落叶,嘲哳作响。 地上的泥土吸足了雨水,分外黏腻,难以前行。但在重重木叶的掩映中,忽而出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前者面容清俊,衣襟仿佛沾满清雪,正是宋君则;后者一身玄衣诡谲,墨发在夜风中凌乱了些,夜幕中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神色难以看清。 是宋怀砚不错了。 二人相继前行,静默无言,只能听到雨珠不断溅落的声响。 就这般徐徐行走了片刻。 宋君则率先止了步伐,似是察觉到不对,侧眸看向身后的宋怀砚,犹疑着道: “他们不是说,进入林子里没多久就能寻到草药吗?如今草药无踪,雨夜难行,我们为何还要一直往前……” 话还没说完,他的面前骤然亮起一道寒光! 宋君则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只觉胸前一刺,巨大的痛楚顺着伤口流入四肢百骸,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往下看,只见自己的胸前捅入一把锐利的匕首,几乎直刺心脏。浓稠粘腻的血水混杂着混浊的雨流淌而下,很快便将这片土地染得通红。 而攥着利器的手,是宋怀砚的。 闪电将天幕撕裂,惊雷訇然作响。 他难耐痛意,浑身失力,徐徐瘫倒在那摊血水之中。 宋怀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神色在闪电下忽明忽暗,眼尾不知何时浸染一片血红,森然瘆人。 他的双眸中,澎湃着邪魔般的阴诡杀意。 宋君则面上毫无血色,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为什么?” 他自认此生志洁,未行错事,更没有害过宋怀砚。 话音落下,宋怀砚俯身凑到他的耳畔,下颌瘦削,薄唇殷红,缓慢地拉长语调,一字一字道: “怀璧其罪。” 他忽而大笑起来,“哧——”的一声将血淋淋的匕首拔出,血珠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触目惊心。 宋君则不可置信,薄唇翕动着,似是还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再努力挣扎,终是受了致命之伤。他唇间溢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而后,最终还是彻底瘫倒在地。 含恨而亡。 清寂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连溅落的雨珠都仿佛为他叹息。 宋怀砚面上并无丝毫动容,墨色的瞳孔中尽是酣畅淋漓。他轻蔑地笑了几声,又缓缓举起匕首,狠狠地朝自己刺去! 匕首锋锐无比,他却仿佛没有丝毫顾虑,须臾之间,他的肩上、腿上,尽是道道狰狞的伤痕。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伤痕中涌出,顺着他的玄衣蜿蜒而下,与宋君则的血混晕在一处,又被不断落下的雨水渐渐冲刷。 自始至终,他的面上并无一丝痛楚之色。 他没有再看宋君则一眼,只自顾自地将匕首擦拭干净,而后侧身迈步离去。 长靴落地,留下一道悠长的血印。 鲜血还在不断地流淌,斜溢了他半身。他折返方向,背对着月光,一步一步朝着最浓寂的黑走去。 犹如浴血而出的恶魔。 …… 自小到大,宁祈也做过不少的噩梦,却也从未像这次一般,梦见这么多的血。 鲜血几乎糊上她的双眼,尽管只是做梦,她却有种要溺毙在血水中的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噩梦惊醒,她猛地在床榻上直起身来,额间渗出的汗将碎发都尽数溻湿。 沉寂许久的环玉,这次倒是及时关心她:“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倒让宁祈终于有了些回到现实的实感。她轻轻喘息,缓了半晌,努力组织语言:“血……我梦见好多好多的血……” “是噩梦,又是与宋怀砚有关的预知梦!宋怀砚……宋怀砚杀了宋君则!” 此言一出,环玉似是也惊讶了一瞬。 它嗫嚅了一会儿,也不知在顾虑着什么,半晌后才答道: “你这些噩梦,应该是预知梦不错……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嘛,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这件事,也未必真的会如梦境中一般。” “未必如梦境中一般……”宁祈跟着喃喃道,“可是现在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就真的发生了呢,万一……万一宋君则真的被杀了呢?” 在这个世界里,她虽习惯躺平,习惯享乐,但随着多日的相处,她也对宫里的几位公主皇子生了些真切的情谊。 在现实世界里,她已经没了哥哥。但在这里,宋君则于她而言,倒像是亲哥哥一样好。 她无力更改命运,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而且还是被那小黑莲暗害,含冤而死。 环玉知晓她心中的担忧。它思忖了下,又传声道:“或许……你也可以尽力阻止一下呢?” 阻止他犯下杀孽,阻止他重蹈前世遍身脏污、受尽唾弃的命运。 它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宁祈的反应。 却听宁祈声音发颤:“我我我我去阻止他杀人?他没把我一块儿给杀了就不错了……” 环玉:“……” 环玉:“你就不能试着……相信一下他?” “不能,绝对不可能。”宁祈斩钉截铁道。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宋怀砚是没她想象中坏的彻底,但也绝对不算是好人。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小命当筹码,去赌他心中的善念? 她猛地摇了摇头。 想着梦中可悲可惧的所有,她又叹息一声,无奈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过了中秋,天气渐渐转寒,内务府又添来了许多新衣。宁祈穿得厚实了些,外层加了一件刺绣对襟坎肩,还算暖和舒适。 这日下午,她孤身一人,来到后花园里散着步。 再有两三日,裴太傅再次授课的时日就到了。一想到文思堂沉闷的气氛,想到书页上密匝匝看不懂的文字,她就只觉心烦气躁,郁闷的紧。 连同看着后花园里的枯木落叶,都生出了些悲秋之感。 人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 正在心中暗自感慨着,忽而间,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长靴踩上地面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 宁祈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两人自前方徐徐走来。 竟又是宋怀砚和宋君则。 依旧是一黑一白,穿得跟一对儿无常一般,与前几日的噩梦中没什么两样。 噩梦…… 那个夜晚,梦境中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她对上宋怀砚阴寒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浑身瑟缩了下,默默后退半步。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行芳质洁,如同明月,一个内心偏执做事阴诡,犹如最漆沉的夜色……这本该互不相干甚至所求对立的两个人,是怎么能玩的一块儿的? 宋君则率先上前开口,打断她的思绪:“长宁妹妹是要去做什么?” 宁祈讪笑两声,老实地回答道:“就是没什么事儿,过来散散步,吹吹风……” 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宋怀砚脸上瞥,却恰好迎上了他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又赶忙同他错开视线。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便礼貌性地去问宋君则:“……你们呢?” 宋君则温声道:“是江南冻灾之事。方才父皇召了我们二人,派我们同去江南抚察,顺便见识下沿途的风光民情。” 他们两个?宋昭没有派宋成思,居然却派了宋怀砚? 这俩人一齐外出,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呢,宋怀砚会在这个时机动手,恐怕也说不准…… 她面露惊疑,轻轻蹙起秀眉,垂落在袖间的手不安地绞动着。 却听宋怀砚忽而开口:“郡主要去么?”? 她脱口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同去?” 宋怀砚的嗓音是一贯的沉冷,听不出什么感情:“我向父皇去说。” 自穿越而来,宁祈便一直在深宫之中,虽享尽荣华,然而到底是拘束了些,对宫外还是颇为向往。 况且……她若是同他们前去,不仅可以多观察下宋怀砚的动向,还能逃过裴太傅的课业! 如此想着,宁祈心中喜不自胜,没再多想,只连连点头应下。 第34章 醋意 宋怀砚虽然平日里行事不餍人望, 但对这件事倒是颇为上心,做事利落。翌日一大早,宋昭的旨意便送来了毓灵殿, 允了宁祈跟赴江南一事。 第二日晌午便要随他们出发,时间确实有紧促。但宁祈对出宫一事极为期待,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当即起身, 兴奋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细软。 此番赴江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 至少一秋。秋寒入冬的时节, 宁祈免不了要多带些御寒的衣物,还悄悄塞了很多糕点,包裹鼓鼓当当。 出行的时间很快便到了。宁祈将自己的衣摆仔细整理了下, 和惜韵一齐拿着行李衣物,匆匆往门外赶。 “吱呀——”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宁祈正满面笑容, 和惜韵说着什么, 却在门开之后倏然顿住。 ——殿门外,玄衣少年正抱臂在前,疏懒地倚靠着宫墙。他墨发毵毵, 马尾高束,银玉发扣在阳光中折射出泠泠的光,如同一片流淌着的碎金。 纵使衣着朴素些,却难掩少年意气风发。 正是宋怀砚。 宁祈小脸一麻, 笑容尽数僵在脸上。 见宁祈出来,宋怀砚迈步上前,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快走吧,马车正在宫外候着。” 宁祈悻悻地后退两步。她看着宋怀砚,好奇地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宋怀砚的眉尖皱了皱,眸光更深沉了些。听了这话,他先是不自然地捏了捏衣角,而后轻笑道:“等你?郡主倒是想多了,我只是刚出殿门,碰巧遇见郡主罢了。” 宁祈:“……” 她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便也应下他的话:“行吧,我这就跟你去。” “等等。” 她步子还没迈开,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宋怀砚徐徐走至她的身前,看向她身侧的惜韵:“此番轻装出行,侍女便不必跟着了。一路有侍卫护送,足以保证郡主安全。” 惜韵还不能跟着? 宁祈撅了撅小嘴,见宋怀砚的神色不容置喙,便只好无奈地咕哝了一句:“那好吧……” 惜韵自是不敢违抗宋怀砚,便恭顺行礼道:“那就愿五皇子殿下和郡主,此行顺利,婢子在毓灵宫候着郡主平安归来。” 宁祈依依不舍地看向惜韵,不住地点头。 宋怀砚似是有些不耐,接着催促了一遍:“快走吧。” 话音落下,宁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小黑莲就是小黑莲,没有一点感情,还见不得别人主仆情深呢。 但也不欲表露,便只好转过身子,从惜韵手里接过行李。 不料身侧的少年竟忽而靠近,先她一步,将那包裹接过。 宁祈指尖顿了顿,默默将手收回。 宋怀砚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来。” 既然他愿意帮着拿,宁祈也乐得轻松,自然也没有拒绝,便同他一齐向前走去。 堪堪走出几步,却见身侧的少年忽而顿了步伐,面色一下子变得复杂几分,令人捉摸不透。? 宁祈跟着停下,疑惑出声:“怎么了?” 宋怀砚艰难地将手里的包裹掂了掂,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包裹,其貌不扬,竟跟铅块一样沉。 宁祈下意识地看向那件包裹,恍然过来,霎时有些心虚。她挠了挠头,讪笑道:“一些……一些好吃的罢了……” 吃的? 宋怀砚嘴角抽了一抽,伸出手来,当着宁祈的面把包裹解开,只见包裹全是沉甸甸的糕点:抹茶绿豆糕,刺梨鲜花饼,荷花芋泥酥,酒酿桂花糕,紫薯蛋黄饼…… 满满当当,清香四溢。 宋怀砚:“……” 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带首饰珠宝,衣物也带的不多,却装的全是吃的? 宁祈有些着急,将包裹好生系好,一边嘟囔着:“有什么问题吗?” 宋怀砚扶了扶额,拿好包裹,无奈道:“……行吧。” 他倒也没多说什么,替她拿着包裹便往前走。宁祈弯了弯唇角,望着他漆沉的背影,忙小步跟了上去。 * 落叶簌簌,秋风悠扬,秋日稀薄的阳光洒在宏伟的宫门前,为皇宫平添几分肃穆苍茫。 宫墙之下,两架马车正静伫在前,被侍卫围护起来。一袭月白色的身影长身立在马车之侧,无声候着,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须臾,宋怀砚和宁祈的身影渐而出现。瞧见二人过来,小厮赶忙上前,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行李包裹。 宋君则也迎上前来,笑意温和不失礼貌:“人也齐了,我们尽快出发吧。” 宋怀砚和宁祈轻声应下。 宁祈加入的突然,离出行的时间颇为紧张,行伍便也没有增添马车人手,她便只能跟他们挤挤。 她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看向前方。 一边是宋君则的马车,一边是宋怀砚的马车。 傻子才会选后者。 她朝宋怀砚那边耸了耸嘴,而后小步雀跃着来到宋君则身前,笑吟吟道:“君则哥哥,你是不是等我们好久了啊?” 她微微偏头,悄然地瞥向宋君则的马车,接近之意十分明显。 宋怀砚薄唇如刃,目光寒了几分,隔着空寂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宋君则轻弯唇角,声音如春风拂过的温煦:“也不是很久。” 有礼有节,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宁祈鼓起腮帮子,正要开口请求与他同乘,却不经意间忽而瞥见,宋君则的腰身上并未带着那件玉佩。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他的腰侧,目光单纯:“君则哥哥,我送你的玉佩,你怎么没戴着呀?你可不要弄丢了呢。” 许是她的样子烂漫可爱,宋君则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徐徐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自袖间将玉佩取出。 他的嗓音和润,透着一股无奈的宠溺:“玉佩是长宁妹妹所赠,珍贵万分,怎会弄丢。方才装束匆忙了些,我未曾佩上,却也随身带着。” 原是这样。 宁祈朝宋君则的手里看过去,只见玉佩完好无损,在天光的映照下,表面氤氲着一层温润的薄光,如雪如霜,气质如兰,煞是好看。 她放下心来,笑意再次在脸上蔓延,红唇翕动,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而间,不知怎的,一股阴寒之气骤然自她的身后扩散开来。冷意一路窜上她的脊背,流入四肢百骸,令她遍体生寒。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怯怯地朝身后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跟个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极为难看,双眸之中犹如泼入了一团浓墨,又似是形成了一处不见底的深渊,能将人的魂魄摄入其中。 目光阴翳,甚至隐隐沾带了几分瘆人的杀意。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后退半步,有些没好气地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吓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腕子忽而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桎梏,攥得她生疼。 她不明所以,正要奋力挣扎,可宋怀砚却忽而把她拉了过去,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拒绝。 他身形瘦弱,双手更是极为苍白瘦削,甚至能看到凸起的骨节和青色的脉络。可他桎梏着她时,力气却大得惊人,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瞧着宋怀砚忽而把她拉走,宋君则抚了抚手上的玉佩,面露疑惑。可多年培养而来的习惯令他一贯气定神闲,平静非常,面对这异常的举止,他只诧然了一瞬,可到底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便也没有多管。 他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吩咐护卫统领准备出发。 另一边。 宁祈被宋怀砚拉着,跌跌撞撞地上了他的马车。也不知磕绊到了何处,她脚步一个不稳,摔倒在了座榻之上。 宋怀砚动作凝顿须臾,这才松开了她。 所幸座榻上铺了一层绵厚的垫子,这一摔也不算很痛。宁祈扶着身侧的宋怀砚,勉强直起了身子,缓过神来,忍不住忿忿道: “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手都被你弄疼啦!” 宋怀砚定目眈视着她,不语。 宁祈揉了揉自己的腕子,只觉面前人实在莫名其妙。她方才也没惹他吧,他干嘛突然发这样的疯? 他不理会她,也不曾解释。宁祈越想越气,黑着小脸起身,掀起帘子就要下马车。 宋怀砚冷声问:“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回头瞪了他一眼,震声道:“当然是去找君则哥哥呀,我才不要和你坐一辆……” 还没说完,宋怀砚却仿佛突然被触了逆鳞,蓦然出手,扯着她的腕子,又把她捞了回来。 宁祈正欲向前迈步,脚步虚浮着,宋怀砚的动作更是令她猝不及防。她惊呼一声,重重地跌落回去。 马车空间不大,宋怀砚使力又过了些,于是,好巧不巧地,她恰好落在了端坐着的宋怀砚的怀中。 二人的衣摆交织在一处,甜香盈了满怀。 宁祈小脸有些发白,不自然地在他怀里挪动了下,却似乎忽而蹭到了什么东西。她脸色一僵,尴尬地停了动作。 宋怀砚敛眸,看了她一眼,深如潭水的目光透着一股危险之意。 宁祈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对……对不住……” 宋怀砚依旧没有回答。在这样狠戾的神情下,他的轮廓都仿佛犀利了些,在人前的温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难以言喻的威压与愠意。 他右手扶住宁祈的后腰,而后掀起旁侧的纱帘,厉声朝侍卫下令:“起行!” 话音落下,马车徐徐前行。起行之时颇为颠簸,宁祈的身形也随之不住地晃颤。 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宋怀砚的神情。如此下来,饶是她再天真,也能看出来,这小黑莲是明显动怒了。 虽不知缘由为何。 行伍已经出发,她也没什么反抗的必要,便也暂且压下心中的忿忿之意,轻声问道: “宋怀砚……你为什么生气了呀?” 第35章 阴鸷 经过一处崎岖, 缓缓行驶的马车再次颠簸了一瞬。在宋怀砚怀里虚虚地坐着,宁祈身形本就不稳当,此刻更是措手不及, 冷不丁地便磕在了车厢的横木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呜哼着,想从宋怀砚身上下来,好生坐在座榻上。可她方有抽离的意思, 后腰覆上的大手便又加了些力道,几乎要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她心生不耐,可觑着宋怀砚面上的愠意, 也不好表露, 只好别别扭扭地再次重复:“到底怎么了呀?” 宋怀砚放下纱帘,垂眸看向她。 这张小脸灿若芙蕖,明眸如水, 氤氲开一片玓瓅的光,在阻隔阳光的暗室之中, 没来由地有些灼眼。 明明纯善无害的一张面孔, 却能给他古井无波的心绪中搅起怒火, 让他气得心堵。 他哼笑两声,拉长语调,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晦暗情绪:“我为郡主所赠的玉佩, 郡主不喜便也罢了,竟转手便送给他人……” 顿了顿,咬字更深了些:“郡主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似是自嘲一般,轻蔑地笑着, 然而笑意丝毫不达眼底,眸子里蕴含着一片冷意。 说话时, 他凑到宁祈的耳畔,漾出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不自然地往另一边侧了侧,试图避开他灼热的呼吸。缓了须臾,她思忖着他所说的话,心底一片茫然。 玉佩?什么玉佩……他竟送过她玉佩吗? 她联想到方才的情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她随手送给宋君则的玉佩,竟是宋怀砚给她的吗? 可她怎么不记得? 心中疑惑,她便也这般开口去问:“你的意思是……那件玉佩是你送给我的?是什么时候呀……” 宋怀砚淡淡压低眉梢,怔了一下,旋即轻声答道:“中秋。” 他知晓宁祈当时酒醉迷蒙,却没料到她忘的这般彻底。 他抿抿唇,左手下意识地攥了攥她的胳膊,犹疑着问:“那晚的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宁祈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她别过脑袋,仔细想了想,拼尽全力,也只能回忆起她哼哼唧唧要他背的场景。但此事太过丢脸,她自是不愿再提起,便斩钉截铁道: “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且……他干嘛要这么问啊?还“那晚的事”,听起来倒像是他们做过什么不可名状的事情一样…… 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宋怀砚,却见他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竟什么也不记得了。宋怀砚垂下浓黑的睫羽,一时无言。 她不记得自己主动的靠近,不记得他背着她走过很长的路,不记得那句“生辰快乐”,更不会记得……她无意间贴上他的那个吻。 她曾两次吻上他。 可她自己却全然忘记了。 宋怀砚心间一沉,不知为何,气息没来由地有些浮躁。但他望向宁祈的面孔,见她目光纯净,神情认真,缓了缓,也只好无奈地压抑着心中的不悦,解释道: “那夜我送你回去时,你曾贺我生辰,我便将那玉佩送给你,算作中秋贺礼。” 原来是这样啊…… 一提起生辰,宁祈脑海中也隐隐浮现出当夜的轮廓,多少是有了点印象。 中秋竟是他的生辰。 他将这般上佳的玉佩送给自己,自己转手便送了出去,这样看来,确实有些不大好。 “那个……”她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对不起呀,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还以为是内务府送来的呢……” 宋怀砚静静地听着她的话,面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宁祈想了想,又从袖囊中取出几块桂花糕来,递到宋怀砚嘴边:“改日我去向宋君则要回来,行吗?” “这桂花糕,就当一个小小的赔礼,好不好?”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那块花香馥郁的桂花糕上,又一路徐徐游移,掠过她嫩葱般的手指,直到定定地凝在她的脸颊。 他轻笑一声,无奈道:“不必。” 也不知回应的哪一句话。 宁祈撇撇嘴,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宋怀砚语气疑惑:“你的包裹不是交由侍从看护了么,这糕点是哪来的?” 她挠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糕点都放在包裹里,取出来有些麻烦,我就又随身带了些……” 宋怀砚:“……” 在她眼里,吃算是头等大事了。 他有些忍俊不禁,星星点点的笑意浮上唇边,让他一贯冷沉的神色活泛了起来。 “好吧。”他轻声道。 宁祈一直在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说话,她也知晓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便又稍微转了转身子,试探着道:“那个……我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话音落下,宋怀砚这才发现,方才因一时情绪激动,他竟使了这般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她牢牢攥在掌中。 他徐徐垂眸,只见少女腰肢柔软,肌肤雪腻,除却遍身的灵动之气,竟也没来由地有些袅娜动人。 覆在她腰间的手,指节修长,苍白却不显得无力,堪堪能拢住她的细腰。 若是能将她锁在掌中…… 宋怀砚心神一凛,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联想到这些。他喉间哽了一下,嗓音哑了几分,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嗯”。 语毕,他环在宁祈腰间的手,终于卸下力道。 宁祈忙从他的怀中抽身,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住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 今日宋怀砚的反应的确是有些激烈。宁祈想到他方才的阴鸷神情,仿佛恨不得将她冻住一般,还是有些心生后怕,又悄无声息地往旁侧挪了挪。 她所有细小的动作,面上的躲闪之意,尽数落入宋怀砚的余光之中。 他冷笑两声,未曾理会她。 她再去躲,左右也逃不出这辆正在前行的马车。 逃不出他的目光。 宋怀砚心神略定,不再看她,而是伸手再次掀起纱帘,向周遭远眺。 这个时候,马车恰好出了城门,朝着雾蔼蔼的远方而去。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城门。城墙高耸,巍巍恢弘,投射下的阴影如同一片宽阔的渔网,将尘世中无数人织入天地之间。 日晖朗照,琉璃瓦金光煌煌。 他看着在城门前来往的百姓,看着沉肃整齐的士兵,再抬头,朝庄严繁复的城楼上看过去,忽而一顿。 ——黄罗盖伞下,一袭暗纹龙袍正端立在城楼之上,面容平静,目送着他们离去。 正是宋昭。 隔着远不可触的距离,二人遥遥对视。 在目光相碰的一刹那,一股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在宋怀砚心中缓缓漾开。 两辈子了,他从未见宋昭有过这样的眼神。 上辈子,宋昭对他毫不关心,放任他在冷宫之中受尽欺辱,甚至在他有生命之忧时,宋昭也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淡声道:“死了,便死了吧。” 如同即将死去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这辈子,宋昭的态度较前世有所转变。他似乎也会关怀一下他这个儿子,目光平和许多,却仍旧有淡淡的疏离。 然而此时此刻。 宋昭的眼底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雪——不是暴烈的,而是哀婉凄怆的,好似要将四季生机都尽数吞损,留下的只有孤寂与苍茫。 是悲伤,是痛楚。 是一种宋怀砚无法理解的情感,厚重而隽永。 他是在为谁悲伤,为了宋君则吗? 宋怀砚不明白,也不欲多想。毕竟,对于这个所谓的父皇,他早已不再抱有一丝幻想。 他轻叹一声,收回目光,将纱帘徐徐放下,任由马车驶离城门,去往飘渺的远方。 * 离开京城,马车又历经整日的倍道而行,众人皆是困惫不堪。驶入朝阳道时,行伍决定在一处溪水畔驻扎,暂作休整。 夕阳渐垂,收回了最后一丝浅淡暮光。草林之间继而亮起了许多火把,勉强可供视物。 下车之时,宋怀砚交代道:“夜深不便,周遭情形难测。郡主务必留在帐内,由侍卫护着,莫要走远。” 宁祈心中暖了些,乖巧了应了两声。 可交代完之后,他却不去自己的帐篷,反而掉了身子,朝另一边的漆沉夜色走了过去。 宁祈:“……” 行吧,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做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望着宋怀砚的那身玄衣,在浓重夜幕之中渐渐隐没,宁祈无奈地喟叹两声,掀帘进入帐内。 帐内铺了柔软的被褥,宁祈瘫在上面,顿觉浑身舒展,奔波一日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她也不急着歇下。方才侍从送来了些热腾腾的羊奶,她小口啜饮着,又将糕点拿出许多,细细品尝,美味极了。 野外风清气爽,时不时传来虫鸟的低声蛩语。微凉的晚风轻拂过帘帐,窸窣作响,却也让人有种静谧的安心。 半晌后。 宁祈堪堪饮完羊奶,食饱靥足,正美滋滋地将瓷盏放下,一个抬头,却猛地看见帐内伸入一只苍白的手! 那手瘦骨嶙峋,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光……! 老天爷,大半夜的,该不会见鬼了吧?! 宁祈大惊失色,因为骇惧过度,她喉间仿佛灌了一盅哑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随手抄起手边的物件,鼓起勇气瞄准方向,决绝地朝那手砸去。坚硬的物什跌碰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视野中,那只手明显地顿了一下,旋即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 音落,那人徐徐将帐帘掀起,露出一双极为淡漠的凤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误伤的缘故,他眼角微垂,目光微含了一层愠意。 竟是宋怀砚。 第36章 坠崖 见来人是他, 宁祈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想到什么,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警觉。 “你……你来做什么?”她小声地问。 天色已晚, 夜幕深沉,他的面色又是这般阴翳丛生,总让她后背隐隐发凉。 “深更半夜的,你觉得我来……能做些什么?”宋怀砚将纱帘彻底挑起, 露出一张阴邪的面孔,尾音不自觉地微微上挑,沾带上几分玩味的笑。 这话, 明显是在故意揶揄了。 一片薄红浮上宁祈的耳尖。她不自然地后挪半步, 磕磕绊绊道:“有、有事直说……” “郡主便是这般的态度?” 宋怀砚挪步上前,跟着她凑过去,状似委屈地掀起玄色的袖子, 露出因误伤而泛红的腕子。 他轻轻嘶气,“啧”了一声, 嗓音无辜极了:“好疼……” 又来这套。 宁祈见惯他的伪装, 自是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假。她的双颊鼓了鼓, 叉起小腰,对他有些没好气:“我要睡觉啦……” 话还没说完,视线却被一样清凌凌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宋怀砚深谙进退有道, 不欲再去逗弄她,终于说起正事:“这是给你的,拿好。” 宁祈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借着纱帘投过来的烛火和月光, 仔细瞧清了那件物什。 雕纹繁复,光泽莹润, 欺雪赛霜…… 这这这……这不是她误送给宋君则的玉佩吗?! 想到傍晚他行踪的异常,宁祈恍然大悟:“你去找他要回来了?那、那你同他说清楚了没?” 宋君则盯着她,面色变了一瞬,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不是找他要的,也未曾同他说。” “啊?”宁祈疑惑,“那你……” 宋怀砚毫不避讳,如实道:“偷回来的。” 宁祈:??? “……”她被噎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偷、偷回来的?” 不是,好端端的,他分明可以说明情况,正大光明地拿回去,干嘛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她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白日里那句“不必”,回应的是她的前一句话。 正失神着,那件玉佩已经被塞到了她的手中。宁祈微微一滞,有些心虚:“你、你还是找他说一下吧……” 宋怀砚徐徐摇头:“没必要。” 宁祈捏了捏手中的玉佩,只觉有些发烫:“那我去说。” 一边说着,她便小步凑到帘帐前,欲掀起帐幔走出去。可她的手刚一抬起,便被一只大手猛地拽了回去。 宋怀砚攥着她的腕子,眼尾悄然蔓延开一抹薄红:“你就这么想去找他?” 宁祈微怔了下,有些不明就里:“我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况且……我白日里本就是想和他同乘……” 一提到这个,宁祈就来气。她本可以和宋君则坐一辆马车,逍遥自在,半途却被宋怀砚这厮强拉过去,害的她这一路战战兢兢。 她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嘟囔着试探:“那个……今夜不去找他也行啊。事情也都弄明白了,我明日起便跟君则哥哥同乘,顺便把玉佩的事情跟他好好解释清楚……” “诶哟!”也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她感觉到宋怀砚攥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地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折断,令她一时吃痛,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心生不快,想要开口埋怨,却在抬头瞧见宋怀砚神色的那一刹那,陡然顿住。 ——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凤眸彻底沉冷下去,视线犹如实质,在空气中凝成一把锋锐的利刃,直直地向她刺来。 与此同时,一片水红色自眼尾徐徐蔓延开来——并非从前那般无辜委屈的,而是狠戾的,森冷的,令人一瞧,便只觉脊背发寒。 宁祈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她浑身颤抖着,再次退后两步。 便见宋怀砚忽而轻笑起来,嗓音噙着几分阴邪的沙哑:“你若是敢找他……我便去杀了他。”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每个字都仿佛淬成冰剑,一刀又一刀,将周遭的空气彻底撕裂开来。 宁祈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一张小脸霎时变得惨白惨白。 他他他他说什么……?! 他怕是个疯子吧! 宋怀砚的话音一落,宁祈又猛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所做的那场噩梦。夜色漆沉,雨落如注,玄衣少年面色阴冷,恶狠狠地将利刃刺在宋君则的胸口,那般无情,那般决绝。 他如今的神情,同梦中一般无二。 从前的相处,宁祈只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黑莲,是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如今听了这话,再迎上他淬满杀气的目光,她才有些恍然,自己到底是低估了他。 她虽没真正见过他杀人的场景,但此刻却没来由地相信: 既然他说要杀了宋君则,那便真的会去做。 她看着自己被攥得泛红的腕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可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按照环玉所说,他现在对她的好感还是负数,归根结底,应当不是因为她去找宋君则一事而发怒。 宁祈思来想去,只得到两个答案:第一,宋怀砚如梦中一般,本就痛恨宋君则,谋划着除去他,因此才放此狠话。第二,这小黑莲是个偏执的性子,见到自己送出的东西被转手他人,还送到了自己痛恨的人手中,一时情绪激动了。 一定是这样。宁祈心里想。 这小黑莲讨厌谁,痛恨谁,本就同她无关,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 于是她缓了缓心神,面上浮起逢迎的表情,笑吟吟地抽回自己的手:“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找他了。” 见她顺从地退回帐内,面容乖巧,宋怀砚心里的火气也勉强压了压。 他收回手,面上阴沉未减,冷冷地向她手里的玉佩看了一眼:“这件玉佩,务必收好。” 宁祈自是不敢反驳,只一股脑地点头。 他的视线上移,盯了她一眼。宁祈心尖猛地揪起,肩膀一抖。 所幸,他也没再说什么,见她灭了去找宋君则的念头,也便缓和下来,徐徐颔首。 便转身离去了。 玄衣很快便融于夜色,空余帐幔在风中微微摇曳。 宁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住地轻拍胸脯,呼吸顺了些。她朝着他的背影暗骂了好长时间,这才躺下歇息。 夜幕浓重,天上的弦月如同一只微眯的眼睛,静静地睥睨着人间的生死爱恨。 又似是一把削铁无声的弯刀,寒光凛凛,危机四伏。 * 宁祈安稳地睡了一觉,原以为此事暂且停歇。她不敢再去找宋君则,却没料到,第二日一大早,宋君则却率先找到了自己。 彼时行伍已收拾完毕,整装待发。宁祈看着宋怀砚上了马车,认命般地跟了上去,却被宋君则轻声唤住。 宁祈:“……” 怎么突然有种天要亡她的感觉? 她原想假装听不见,径自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可宋君则明显有些着急,连着唤了她几声,见她不答,竟直接小步跑上前来,伸手拦住了她。 宁祈鼓了鼓双颊,只好无奈地停了步子。她看着身前皎若玉树的雪色身影,轻声问:“君则哥哥……有什么事情吗?” 宋君则对上她的目光,难得面露羞愧:“长宁妹妹,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玉佩吗?” “我一直随身携带,悉心看护,昨夜入寐之时,也将玉佩放在枕边。可今日一早醒来,却发现它竟不见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能是怎么不见的,当然是被那个缺德的偷走了呗。 宁祈撇了撇嘴,忽而发觉,现在倒也是将此事解释清楚的最好时机。于是她悄然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定住心神,凑上前来,欲将此事说明白。 可她的唇还未张开,却忽而对上一道冷冽的目光。 ——前方的马车上,宋怀砚不知何时掀起纱帘,淡淡地朝这般望过来。视线触及她时,周遭的气息陡然冻结,如同一只悄然吐信的毒蛇,阴魅而危险。 宁祈:“……”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的耳力竟这般离谱的吗?! 宁祈多少是不敢招惹宋怀砚,话到嘴边赶忙刹住,转而颤巍巍地告诉宋君则: “哈……没事没事儿,也不是个多贵重的东西。哥哥要是想要,我回头再寻来一件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话音还没落,她便匆忙提起裙摆,绕过宋君则,朝宋怀砚的马车走去。 直觉告诉她,她同宋君则多待一会儿,这小黑莲恐怕便又要发疯。 “欸……”宋君则还欲说些什么,但瞧见宁祈上了马车,便也只好止了话头。 他攥了攥衣角,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却也说不上来缘由。便只好轻叹一声,默默离去。 众人准备完毕,马车徐徐前行。 宁祈将带上来的糕点一一取出,摊开在座榻上,轻咬了口,顺便偷瞄着身侧的宋怀砚。 只见他抱臂在前,冷不丁地开口:“玉佩呢?” 一提到玉佩,宁祈就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下,而后赶忙将袖间的玉佩拿出来:“你放心吧,完好无损呢。” 宋怀砚看向她手中精润的玉佩,没再作声,却有一丝狡黠的笑意浮上眼底,星星点点的,极为浅淡,只一瞬间便再次消弭。 他不出声,宁祈也不欲理会他,只管取出各式糕点,逐一品尝。须臾之间,车厢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并不克制,声音极为清晰,混杂着糕点的清香在周遭缭绕,惹得宋怀砚一时有些心浮气躁。 宁祈吃完鲜花饼,又拿出自己最爱的酒酿桂花糕,正欲美滋滋地递到口中,却见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 “我也要。”? 宁祈抬眼,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身前,手伸得这般干脆,不带一点不好意思的。 她暗自腹诽:他早不要晚不要的,干嘛这个时候伸手?这可是她最喜欢的酒酿桂花糕,自己都不舍得吃,这次也只拿了两块呢。 于是她果断拒绝:“……不给。” 说着,她便将糕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满脸的不情愿。 宋怀砚收回手,凑得离她愈发近,面色霎时有些耐人寻味:“不给?那你这么多糕点,是想留给你的君则哥哥吗?” 好端端的,他怎么又提起宋君则了? 宁祈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护住糕点的手依旧不肯松开:“反正不给你。” 宋怀砚明显有些不悦。他垂下浓黑的眼睫,眼底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一股冷沉沉的感觉继而涌上来。 他薄唇翕张,正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乍现,长箭“咻”的一声穿透纱帘,直直朝宁祈刺去! “啊!”宁祈大惊失色,手中糕点散落一地,一抬头,却见宋怀砚蓦地倾身而来,将她死死地护在怀中。 “哧”的一声,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那道利箭就这般被他挡在身前,直入肩头,血花四溅! 宁祈感觉到脸上有一片温热,伸手去摸,却摸到满手的血。 是宋怀砚的血。 她抬眸看着宋怀砚强忍的痛楚神色,只觉心底倏尔一片复杂。 ——这个她所惧怕的少年,在梦里折辱他一生的恶魔,竟生生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可眼下情形复杂,容不下她有再多的考量。随着利箭的穿袭,马车外渐而涌来一阵异样的喧嚣,继而有无数尖叫声、以及兵刃相接的声音响起…… 他们这是遇袭了! 宋怀砚艰难地支撑着身子,挑起纱帘看过去,只见林木之间尸横遍野,鲜血蜿蜒。 一众黑衣人如墨羽般聚集而来,手中持刀,恶狠狠地朝围护的侍从们砍过去。马受了惊,不受控制地拉着马车向前狂奔。 猛地一个磕绊,宋怀砚的肩头撞到了车厢横木。他捂着伤口轻嘶一声,稳住身形,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形。 鬃马奔轶绝尘,将那帮刺客远远地甩在身后。然昭阳道地处险要,襟崇山而扼昀江,此处更是位于山腰之畔,再往前走……便是悬崖峭壁! ! 宋怀砚一把捞起宁祈,掀开车帘,高声喝道:“快跳!” 宁祈自是也知晓事情的紧迫性。她忧心着自己的小命,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劲瘦的腰身,跟着他一齐从车上跃下。 随着二人跳车的动作,马车缰绳骤然断裂,车厢在剧烈的撕扯中分裂两半,而后直直坠入了前方的山崖。 倒在地上的宁祈看着坠崖的车厢,心生一阵后怕。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子。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浮上心头,忽然间,身前又有一片尖锐的嘶吼声:“宋怀砚在这里!我们决不能放过他!” 那帮刺客……居然追上来了! 宁祈暗骂一声,看向步步紧逼而来的刺客。他们手中的长剑映照出森冷的寒光,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往宋怀砚身侧靠。 前方是长剑染血的刺客,宋怀砚此刻受了重伤,仅凭他们二人,根本不可能敌过这些亡命之徒;后方便是悬崖峭壁,若是摔下去,小命七成是保不住了。 绝境之中,进退两难。 宁祈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里。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能求助的,唯有宋怀砚。 她死死地拉住宋怀砚的胳膊,由于惧怕,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怎……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她还没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她才只有十九岁啊!她的大好青春年华……总不能白白断送在这里吧?! 宋怀砚看出她的紧张,将她拢入怀中,算是安抚。 宁祈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可气息还没平复,却被宋怀砚一把拉到悬崖边上,紧接着耳边传来他清磁的声音:“跳!” “啊?” 不是吧?! 宋怀砚尽量冷静地告诉她:“迎上那帮刺客,你我定会丧命于此。可山崖下是昀江,山腰不算太高,或有一线生机。” 身前,那帮刺客正疾涌而来,势必要将他们斩于刀下。 宋怀砚说的对,眼下的确只有这一条退路了。 他话说的坚定,宁祈看着山下流淌着的江水,多少还是对他生出些信任。 她攥紧双拳,当即眼一闭心一横,与宋怀砚相拥着,齐齐跳下悬崖。一粉一黑两个身影,宛若两只折翼的蝶,向山下骤然跌落! 宁祈在宋怀砚怀中,耳畔只能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声,刮得她耳膜生疼。紧接着,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击,她的五感仿佛被潮水蒙住,阻隔了尘世的一切,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在昀江之中,她就这般不断下坠,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37章 逢生 宁祈再次睁开眼睛, 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 她拧了拧眉心,艰难地睁开沉甸甸的双眸,只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还浸溺在无尽的潮水之中, 五感粘腻,透不过气。 堪堪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她额间汗涔涔的,不住地大口喘息, 仿佛置身一片虚无与混沌之中。 “小妹妹,你可算醒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居室内空间狭窄, 女子的声线极为轻细, 浅淡的声浪在木制品之间碰撞,混晕成一片清泠泠的音息,传入耳间, 分外动听。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床榻前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女子一身水蓝, 青丝及腰, 虽衣着质朴, 全无雕饰,却难掩其气质如兰。 倒让宁祈想起了传说中,落入凡间的神女。 她竟一时间看呆了。 女子见她失神, 再次出言提醒:“姑娘?” 宁祈这才回过神来。 她的意识回拢了些,下意识朝四面打量,只见自己身卧小榻,被衾上打了些补丁, 这处居室略有些简陋,光线颇为昏沉, 唯有窗前将开未开的秋茉莉,是这片黪暗之中唯一的亮色。 倒像是平民人家。 她下意识地开口问:“这是哪里呀?你又是……” 女子耐心解释道:“妹妹不是这里的人吧。这里是昀江下游的天水村,前几日我到江畔浣衣,偶然遇见妹妹和一位少年溺于江中,便伙同村民们一起救下了你们。 ” “至于我嘛……”女子笑得质朴,莞尔道,“村里人都叫我茉莉,你这样叫便好。” 原是这样。 “实在是谢过你们了。”宁祈回想刺客追来的惊险,对她真心实意地感激。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又抬起双眸,声音不自觉地沾带了些紧张:“那……那那位少年呢?他现在……” 她记得,他曾为她挡下了一箭,应是伤得不轻……可别丢了小命才好。 便见茉莉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怩声道:“妹妹对你的郎君,可真是关心,自己伤成这样,醒来还第一个问他……” 宁祈:“???” 他他他是自己的什么?郎君? 她张了张小嘴,正欲解释,又听茉莉缓声答道:“他本就身负箭伤,落江之时又伤了眼睛,暂且无法视物……的确有些严重,恐怕他要多休养一段时日了。不过妹妹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些日子可以暂时留在此地。我孤身居住,并不算累赘。”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白日里需要帮忙照顾生意,没办法时常照看二位,你们也没有性命之忧,在这里自便就好。” 宁祈喉间哽了哽,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 眼前的这个女子,亲自救下了他们,也不求回报;明明他们衣着不凡,身份有异,也不曾过问,甚至还愿意慷慨地收留他们。 倒是个极为心善的。 宁祈颇为感动地看向她,不住地点头。 见宁祈无事,茉莉也便放心了些:“我现在就要出门了,厨房里有些食物,你们想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做,反正在这里自在些便好,我大概天黑才能回来。” 宁祈接着点了点头,乖巧应下:“好的,多谢姐姐了。” 说完,茉莉便拍了拍手,转身欲迈出屋门。 还没迈出两步,她的步子又停了下,转头笑着补充道:“你的郎君已经醒了,就在对面的屋子里,他伤的重,你可千万记着照顾些。” 一提到“郎君”这两个字,宁祈就格外不自在。可还没等她开口,茉莉便转过身子,快步离去了。 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宁祈一个人。 她自床榻上起身,透过大开着的屋门,遥遥地望向对面,眉梢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竟已经醒了么…… 身上又受了伤,眼还盲着,多少是有些可怜。况且,他身上的伤,还是替她所受的。 不管怎么说,他都算是自己的半个救命恩人。 更何况……眼下身处异地,孤身无依,她是个性子怯懦的,可现今唯一认识的,也只剩下这小黑莲了。 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她捏了捏衣角,也不知那股勇气从何而来,让她还是决定朝对面走了过去。 就当勉为其难地可怜可怜他吧。宁祈这样想。 * 宁祈来到宋怀砚的屋前时,木门尚且阖着,周遭阒寂无比,听不到一丝动静。 在他面前,宁祈也懒得搞礼节那一套,伸手直接推开了门,一边唤道:“宋怀砚……” 木门堪堪推开,宁祈看到屋内之景,话音还没落,便倏然一怔。 ——秋日渗了些凉意,从窗纸投过来的微烁天光映入室内,宛如在地面铺上一层霜。而在窗前,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正端坐着,他身着素衣,墨发摇曳,指节修长,白纱覆目,恍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祇。 日光一洒,他的鼻梁、下颌以及苍白的指尖,都泛着一片浅淡薄光,俊美无俦。 这是宋怀砚? 宁祈面露诧然,抿了抿唇,一时纠结要不要继续上前。 可宋怀砚听到她的呼唤,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分明是不能视物的,可此时此刻,他正面朝着她,白纱下的目光竟有如实质,要将沿途的一切都劈裂开来,最终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整个居室内的气息,霎时间凝固成了薄冰,横亘在二人之间。 宁祈知晓自己躲不过,只好悻悻地迈步上前。可还没等她开口,宋怀砚却先启唇道:“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是等着我亲自扶你过来吗?” 唇角微微勾起,嗓音掺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嘛,一开口就噎人……这是小黑莲没错了! 宁祈咬了咬牙关,走到他身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气弱:“本姑娘是勉为其难关心一下你,宋怀砚,你能不能稍微礼貌点呀?” 宋怀砚循声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轻笑着揶揄:“既是娘子下令,宋某不敢不从。” 娘子???! 宁祈身躯一震,慌忙否决:“什么娘子?我才不是你的娘子!” 想了想,她反应过来什么,恍然道:“哦,原来……是你跟茉莉说,我们是、是……” “是成婚不久的结发夫妻。”宋怀砚恬不知羞地接话道。! 宁祈不由得心中喟叹:这人是没脸没皮的吗?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想从这片异样的气氛中抽离。 可宋怀砚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退意,竟忽而站了起来,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身,凑到她的耳畔,轻笑道: “怎么……娘子是嫌我眼盲,还是嫌我身负重伤?” 嗓音磁哑,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 第38章 浴血 灼热的气息扑到宁祈耳畔, 如同几片裹挟着暖风的羽毛,轻拂过她的肌肤,痒意一路蔓延到心尖。 对此, 宁祈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避退。 然而他的气息却仿佛沾了魔力,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缭绕开来,朝四面八方恣意席卷,沉甸甸地锁住她的感知, 几乎将她钉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她的唇瓣剧烈地抖动着,半晌后才鼓起脸颊, 认真道:“宋怀砚!你……你不许胡说!” 分明是忿忿的语气, 然而她自己也未曾察觉,此时此刻,她的耳尖早已浸染上一层绯色, 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这个小黑莲……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她将裙摆攥出了一些褶皱,一时愤懑, 作势要去打他。 可宋怀砚虽是不能视物的, 然而在眼疾之下, 他的敏锐力较往常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察觉到宁祈的靠近,他旋即侧身,便轻易地躲开了她的攻势。 宁祈晃晃悠悠地, 便扑了个空。 偏她也不改莽撞性子,一个急步,又撞到了身侧的木架上。脚底猛地踉跄一下,她瞳孔骤缩, 惊呼一声,竟直直地朝宋怀砚倒了过去! 嗅着宋怀砚身上冷冽的气息, 宁祈想赶紧急刹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怀砚离她很近,在失重的情况下,宁祈慌不择路地攀着他的胳膊,重重地朝他倾压而来。而宋怀砚显然也没料到这般,薄唇因惊讶而翕张一瞬,旋即因少女猛然的入怀而脚步不稳,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他们一起栽落,由于宁祈正面扑来,她便以一种跨坐的奇异姿势,绊入他的怀中。 那股熟悉的甜香,再次缭绕在宋怀砚的鼻尖。 宋怀砚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入怀。 ——方才磕绊之时,他觉察到向自己怀中倒来的少女,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扶住宁祈的后腰。然而眼盲到底影响他的判断,再加上方才跌坐得猝不及防,他的手还未完全伸出,便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定在了自己的双膝之上。 而此时此刻,少女不止跌坐在自己的腿间——还恰好坐在了自己张开的手上。 二人齐齐一顿。 由于不能视物,他的其他感觉似乎格外敏感。隔着轻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肌肤的相贴,触感温热,是独属于少女的充盈与娇嫩。 宁祈在他怀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蹭到少年坚硬的指节,才恍然发觉些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宁祈的脸像极了熟透的红柿子,惊声喊叫,“宋怀砚……你也太不要脸了!” 宋怀砚的手愈发僵硬了些。 不是……方才不是她自己坐上来的吗? 一边嗔怪着,宁祈急忙起身,又像是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着她的动作,那股柔软饱满的感觉渐渐褪去。 宋怀砚的手颤抖了须臾,这才收了回去,面色复归平静,然而耳尖不知何时,也悄然浮上一层浅淡的薄红。 他从未同女子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这辈子,所有的亲密,都是宁祈给他的。 奇异的是,他并不讨厌,反而愈发喜欢上这种微妙的感觉。 他捻了捻指尖,回忆着方才的一切,却听身前的少女忿然道:“我、我就不该来看望你……我走啦!”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怀砚淡声开口:“等等。” 然而宁祈并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停步的意思。 宋怀砚伸手抚上肩头,轻“嘶”了一口气,哀哀道:“肩膀上的伤……好疼。” 如他所料,前方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停歇。他语气隐忍,状似委屈,然而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如同一只得逞的狐狸。 宁祈攥紧双拳,想到宋怀砚为她挡箭的场景,忍了忍,终究还是道德感占了上风,跺着步子折返回来。 她嘟囔着小嘴,看向他的肩头,试探着问:“你的伤……还没有处理好吗?” 宋怀砚回答道:“茉莉已经寻来医师,为我好生包扎过了,只是……只是我这伤有点重,一动就疼,什么也做不了。” 说着,他似是又吃痛一瞬,眉心微微蹙起。在覆目的白纱的衬托下,倒是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宁祈的指尖别扭地绞动着:“那你想做什么?” 宋怀砚坦然地抬起头来:“自晨起到现在,我都不曾进食,饿得很,你能不能给我做些吃的?” 好家伙,他这分明是在挟恩图报吧? 宁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然而这伤是他为她受的,面对他的请求,她竟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还行,做个饭而已,也不算太过分。 便只好无奈应下:“行,那你在这里等着。” 宋怀砚莞尔道:“那便麻烦娘子了。” 宁祈:???! 宁祈:“你……你怎么又胡说!” 这次,宋怀砚也不欲再开她的玩笑,便如实道:“我们孤身二人,情形未知,便只能伪装身份。一男一女身处陌生之地,最不会令人起疑的,自然是夫妻。” 宁祈思索着道:“所以……你一醒来,就这样告诉了茉莉?” 宋怀砚点了点头。 他话说的认真,也极有道理,宁祈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犹疑着轻声开口:“行吧……” 语毕,她便转身准备离去了。 宋怀砚感知到她气息的抽离,眉梢微微压下,想到什么,又忽而开口:“玉佩呢?” 宁祈骤然停了脚步。 玉佩? 对啊,他送她的玉佩呢?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醒来时,身上除了这身布衣,别无它物。起身之时,她曾将整个房间细细打量过,桌案上搁着她换下的衣裙,还有几样首饰,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 ——玉佩不见了。 这小黑莲如此看重玉佩,不会又要发疯吧? “从我醒来,我便没有见过玉佩……可能是我们坠江之时,弄丢了吧……” 宁祈的十指不自禁地交缠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她能感觉的到,说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气息仿佛一瞬间下降了几个温度,令她的心也隐隐发毛。 她掌心洇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地盯着宋怀砚。 少顷。 却见他神色平静如常,淡淡地开口:“我知道了。” ——他竟毫无一丝异样。 玉佩的事情,宁祈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她忧心玉佩,只是怕这小黑莲又对她发疯,既然他不在意,那她自然也没有管的必要。 如此想着,她便松了一口气,道:“那我、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宋怀砚鼻息微沉,只轻轻颔首。 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里,宁祈只觉呼吸都顺了许多,慌忙转身,小步便朝门外跑去了。 她离去的很快,自然没有注意到—— 在她的身后,晦暗的居室内,少年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面色阴沉,薄唇如刃,唇角隐隐下垂,苍白的长指狠狠攥起。 指尖嵌入掌心,直至洇血。 * 庖厨内。 宁祈仔细搜刮了一顿,只找出些米豆花生一类,还有些新鲜的蔬菜,瞧着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分外水灵。 此处不是皇宫,宁祈自然也不会埋怨什么。只是她很少做饭,也不知道能折腾出什么…… 大米,花生,红豆,莲子……宁祈将食材一一摆了上来,思忖须臾,觉得还是做一锅八宝粥比较合适。 这样想着,宁祈便也果断开始行动。 茉莉离开的早,却也极为贴心,庖厨内还生着火。宁祈便也少些麻烦,只管将食材洗净,便放在火上慢熬。 她支着小脑袋,留在厨房内,仔细看着火候。 半个时辰过去,锅内的粥已分外粘稠,热气升腾,看起来倒挺像回事的。 宁祈自信满满地舀起一勺,尝了尝,却失望地发现这粥竟也没什么味道。 她喝粥素来要加糖,但在厨房翻找一阵,却也找不到白糖之类的东西,便也只好作罢。 喝还是能喝的嘛,就让宋怀砚凑合着吧。 她寻到一个干净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粥,悠闲地哼着小曲儿,朝宋怀砚的屋子走去。 木门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是紧阖着的。 她端着粥,不太方便,便轻声唤:“宋怀砚,开门呀?” 连着唤了几声,门内却毫无动静。? 难不成是伤的太重,疼晕过去了吗? 宁祈暗自咕哝了几句,艰难地腾出手来,将屋门打开,看清屋内之景时,却不由得皱了皱眉。 ——此时此刻,屋内竟空无一人。 她将那碗粥放下,莫名地有些紧张,跑到院子内四处去唤:“宋怀砚?” 然而她将各个角落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一个身负重伤的瞎子,孤身一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后知后觉地,宁祈忽而想到方才有关玉佩的事情。 莫不是…… 宁祈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暗道不好,急步匆匆地朝门外赶过去。 * 天水村地处偏僻,屋舍简陋,道路也颇有些泥泞。然而此地位于昀江之畔,得泽水滋养,还算一方灵地。 深秋时节,枫叶红透,层林尽染,流水潺潺,倒像是一幅工笔下的国画。 可此时此刻,宁祈顾不得欣赏这些。她向街道上的小贩打听了下昀江的位置,便慌慌张张地小跑而去。 茉莉的院落离昀江不远,宁祈很快便看到了江水,在阳光的映照着闪烁着一层清光。此处风景开阔,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瘦弱的少年身形。 他果然在这里。 为了她丢失的玉佩。 终于找到了宋怀砚,宁祈喘了一口气,心跳稍稍平定了些。 她正欲开口唤他的名字,可一个字还未说出,便蓦地停了步子,一颗心脏高高悬起—— 少年背对着日光,墨发毵毵纷乱地垂落,浑身浴血。他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江水浸透,江水又混晕着鲜血,将猩红色晕染在周遭的土地上,宛如一片恣意盛放的罂|粟。 察觉到她的气息,他转过身来,空寂的目光搁着覆目的白纱,遥遥地锁在她的身上。 犹如一个极富经验的捕食者,嗅到了独属于猎物的气息。 他倏而勾起唇角,绽放开一个阴诡的笑,徐徐朝她伸出手:“阿祈,过来。” 宁祈定步在原地,只觉他的语气噙着极为危险的意味。分明咬字很轻,却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将周围的一切都劈裂开来,甚至恨不得连同她也尽数撕裂。 她只觉气息一窒,遍体生寒。 第39章 碎玉 见她没有反应, 宋怀砚似乎也并不着急。他唇角噙着散漫的笑,漆黑色的睫羽如同浸染了夜色,簌簌扇动。 而后, 长靴轻抬,一步一步,徐徐向她走来。 每走一步,他那遍染脏污的衣摆都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 血水顺着他的肌肤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留下一道瘆人的血印。 如同自地狱而来的俊美修罗。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 脊背僵直, 怯生生地后挪着脚步。 这个样子的宋怀砚,她只在噩梦中见过一次。雨夜漆沉,暴雨如注, 少年亲手刺死了自己的兄长,面上神情便如今日这般。 邪恶, 危险, 却又破碎。 但与梦中不同的是, 此时此刻,宋怀砚的身上并没有杀意,却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执拗, 侵袭着人的毛孔,令她血液发寒。 她想要转身逃走。 然而少年根本不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宋怀砚迈步上前,右手扶上她单薄的肩,动作瞧起来轻柔至极, 可唯有宁祈自己知道,被他紧攥着的肩头是多么的痛。 他就这般桎梏着她, 让她根本迈不动步子。 宁祈知晓自己逃不过,便只好认命般地停下来,右手扶上他的胳膊,希望他轻一点,而后讪笑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找玉佩的吗?” 宋怀砚颔首,轻声应了一个音节。 见他神色还算平和,似乎也没有发疯的迹象,宁祈的心稍稍平定了些,试着和他交谈:“那、那你找到了吗……” 语毕,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忽而收回,力道卸下,那股疼意也终于褪去。可她还未松气,那只苍白得过分的手又蓦地抬起,为她挽起额前的碎发。 指尖微凉,在肌肤上泛起一阵酥麻。 宁祈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她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小心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唇角笑意未减,自顾自地伸出手来,将闪烁着清光的物什递到她的面前。 “碎了。”他如是说。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已碎成了两半,裂痕处锋锐无比,刺入了少年的掌心,染上猩红的血珠。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宋怀砚竟真的找到了玉佩。 看着少年现下的模样,她忍不住去想,他一个眼盲的人,是怎样摸索着陌生的道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江边。 又是找了多久,多么艰难,才能将坠落的玉佩寻回,以至于他遍身水污,鲜血蜿蜒,一身的破碎。 玉佩对他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宁祈想不明白。她看着裂成两半的玉佩,只觉得遗憾:“唉,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佩,都怪那些贼人……”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忽而被掰开,宋怀砚将其中一块玉塞入她的手中:“这个,你收好。” 宁祈:“啊?” 已经碎成两半的玉佩,有什么必要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然宋怀砚敏锐地觉察到她的退却之意,动作执拗起来,面上的笑愈发深了。 他凑到她的耳畔,哑声说:“你若是不收下……我就杀了宋君则。” 宁祈:??? 不是,玉佩又和宋君则什么关系啊? 可眼下少年神色异常,宁祈也不敢反抗,便忙将玉佩握在手心,谄笑道:“好、好好……我一定小心收着。” 她心中隐隐确信,若是自己不收下这玉佩,怕是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见她顺从接下,宋怀砚的眉心,终于渐渐舒展。 玉佩虽已裂开,却是沿着纹路而碎的。宁祈的那一块恰好是几朵清新的兰花纹路,而宋怀砚留下的另一半,是倔强生长着的兰草。 倒也不算太难看。 宁祈没工夫想他为什么对玉佩如此执着,更没心思去问他为什么留下另一半。此处江景苍茫,地上又铺满了血水,令她潜意识地想要离开。 她便上前搀扶着宋怀砚:“玉佩也找到啦,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对了,我给你做好了粥,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宋怀砚觉察到少女覆上来的手,触感温热,甜香萦绕。他面色中的戾气,不自觉地削弱了些许。 他将另一半玉佩攥在掌心,轻应了一声“好”。 * 这一路走来,沿途的气氛还算缓和。宁祈打量着四周的田园图景,也终于有心思思索近日的事情。 她心生好奇,便试探着问宋怀砚:“你觉得……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呀?那一箭直直朝我刺来,可把我吓死了。” “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宋怀砚面色平和,“是宋成思的人。” 宋成思?他就如此确定,是宋成思的人? 但经历这么多,宁祈也知晓宋怀砚不是表面那般纯善无争,他一向敏锐超群,心思诡谲。既然他说是,那必定就是宋成思了。 她想到从前种种,还是忍不住低骂:“这个宋成思,算什么人嘛,整天想着背地里去害人!” 还险些将她害死了! 宋怀砚唇角微扬,算是认同。 宁祈又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呀?” 宋怀砚淡声回答:“你我尚未痊愈,自然是要在此养伤一些时日。剑云应当已经在联络援手了,养好伤后,我们便去同宋君则会和。” 宋君则…… 想到什么,宁祈有些忧心道:“那么多刺客,宋君则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自顾自地嘟囔着,却忽而隐隐发觉,周围的气息怎么又突然凝固了? 便听身侧的少年笑道:“放心吧,宋成思的目标只有我。你的君则哥哥,自是安全的很。” 虽然是笑着的,可宁祈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在心里想,宋怀砚果真是讨厌宋君则的。在预知梦里,他就要杀了宋君则,最近自己一提到宋君则,他便格外反常,语气含愠。 这两兄弟之间,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忽而间,耳畔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位两鬓染霜的老者走上前来,叫住了他们:“你们二位……就是茉莉那姑娘救下来的人吧?” 宁祈见他面容和蔼,语气和善,便也放下戒备,乖巧应答:“是啊。老爷爷,您是……” 老者温笑起来,眼尾的皱纹如同盘虬蔓延的树枝,沧桑却又煦扬有力:“我是这儿的渔民,家就住在茉莉的对面。茉莉这孩子,平时要照顾生意,操劳了些,你们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找不到那姑娘,也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他似乎与茉莉颇为熟络。 闻言,宁祈心里暖融融的:“那就谢过老爷爷啦。茉莉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呢,这些日子,也要多亏她照顾。” “是啊,这姑娘的芳名,远近皆知呢,”老者想到什么,眉心皱了皱,拧成了三道纹,“只是……这姑娘虽然心善,却也有个禁忌呢,你们可千万不要提起……” 这次换宋怀砚开口了:“禁忌?” 老者往二人身前凑了凑,神色忽然变得讳莫如深起来:“你们在茉莉面前,可千万不要提到一个人……” 宋怀砚问:“是谁?” 老者沉声答道:“昀北薛家长子,薛玉。” 第40章 纸鸢 薛玉?听这老者的口气, 这位薛家长子似乎是个大人物,然而宁祈对这些世家大族毫不了解,对薛玉这个名字更是闻所未闻。 宋怀砚似是有些疑惑, 留心问道:“昀北薛氏乃簪缨士族,钟鼎之家,茉莉一个天水村的姑娘,为何会同薛氏有牵绊?”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啊, ”老者的语气愈发深沉起来,“这茉莉平日里是个质朴纯善的姑娘,大家也都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 关于她的过往, 也不乏有人问过。她只说她从昀北而来,一提起昀北,大家自然想到薛氏了嘛, 谁知接着往下一问,倒把这姑娘问恼了。” “那次也不知谁提起了薛氏长子薛玉, 茉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姑娘发这么大的火呢。” “这倒真是奇怪……”宁祈喃喃着。 宋怀砚捕捉到什么, 眉心微蹙,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你的意思是……茉莉不是天水村的人?” “是啊,这姑娘是前两年才来这儿的, ”老者答道,“据这姑娘的意思,我猜呀,她应当是在薛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好姑娘从豪族沦落至此,又对薛玉如此痛恨……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 你们也不必把此事太放在心上,只要不提起薛氏便好,”老者补充道,“茉莉这姑娘,到底是个心善的呢。” 宋怀砚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一定记着。” 告别老者后,宁祈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身侧的少年,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这么平静,是不是很了解薛氏啊?” 薛氏。 宋怀砚身形一滞,抿了抿唇。 他自然了解薛氏。 薛氏乃百年豪族,书香世家,声名显赫,其一百条家训更是为人称道。薛氏家族子弟均为文臣,玉洁松贞,如圭如璋。其长子薛玉,更是被赞为世家第一君子。 上辈子,宋怀砚对薛氏的威望早有听闻,却未曾有过接触。直至他登基称帝,暴戾无情,因昀江起义而下令屠杀昀北时,才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美玉。 红羽纷飞,流血漂橹,百姓的尖叫声充斥着各个角落,蔓延缭绕的血腥气令人舌根泛苦。薛家历代为文臣,无兵可战,便只好带着幸存的流民,举族迁往邬南。 血红的天地中,只有薛玉一个人,倔强地留了下来。 他一身白衣胜雪,仿佛身后的兵荒马乱都成了他的陪衬。极有风骨的人跪在了宋怀砚面前,脊背却依旧挺直如松。 他将长剑递给宋怀砚,轻声说,昀江起义乃薛氏管辖不慎,他身为薛氏长子,愿担下一切责任。 他愿用自己的命,换昀北太平。 宋怀砚赞赏他的勇气。但他平生最恨那些正人君子,恨那些无垢的白衣,看着面前皎若玉树的青年,听着他为百姓陈愿的字句,他没来由地觉得憎恶,觉得恶心。 凭什么有人可以自小在光明中成长,可以一命挡千军,为世人称颂。又是凭什么,他便只能一生黑暗,用鲜血来填充自己的孤寂,成为千古罪人? 他开始憎恶自己,厌恶自己的一身罪恶。 可这样的情绪,只会在他心中激起无尽的仇恨。 于是那天,他攥起了长剑,狠狠刺入薛玉的胸膛,而后决绝下令,屠灭昀北。 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最后一丝人性,也就此尽数消弭了。 黑夜笼罩天地,一代美玉就此陨落。 …… 宋怀砚顿住脚步,拢回思绪,气息也不由得渐渐放缓。 这些血腥的过往,他自然不会告诉宁祈。想到宁祈方才的问话,他略一斟酌,只是轻声答道:“薛氏的名声,我自是有所听闻的。薛氏是昀北第一士族,推崇德治,门生不计其数。” 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这位长子薛玉,更是个一等一的君子。” “君子?”宁祈重复着这两个字,更加疑惑了,“那茉莉姐姐又跟他发生过什么,才会这样恨他……” “谁知道呢,”宋怀砚轻笑道,“恨一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恨…… 宁祈耸了耸小嘴,觉得这个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是旁人的恩怨,也不会太牵扯到他们。 她便默默地搀着宋怀砚的胳膊,徐徐往回走。二人便无声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中,岑寂无比。 * 这些时日,因着宋怀砚的眼疾,他们只好留在茉莉家中养伤。所幸天水村的百姓都极为质朴,对他们多有照拂,茉莉也如老者所说一般,心善的紧,他们的生活倒还算自在。 宁祈每天跟着茉莉打整花草,放放纸鸢,倒还有些喜欢上这般闲适自得的日子了。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家里有个小瞎子,茉莉在外做生意的时候,总得她亲自照料他。 其实这小黑莲瞎也有瞎的好处,满腹坏水施展不开,嘴臭的毛病也收敛了些,就是在茉莉跟前时,他总爱对她“娘子”“娘子”地叫,弄得她好不别扭。 但目前二人伪装身份,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叫了。 这日霜降,晌午时分,天气倒还算晴霁。宁祈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天儿,寻到了一只极为好看的纸鸢,可茉莉已经出去忙活了,也没人陪她。 宁祈思来想去,也只好试着去找宋怀砚。 她一手提着线轮,一手拽着纸鸢,雀跃着来到宋怀砚的屋门前。少年端坐在桌案前,眉眼被白纱覆着,削弱了许多阴冷与戾气,她似乎也没有往常那般怕他了。 于是她极为自然地走到他身前,试探着问:“宋怀砚,天气这么好,你要不要陪我出去放风筝呀?” 宋怀砚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下意识地微微仰首。随着他的动作,从支摘窗透过来的一道金色日光,恰如其分地洒在他的侧脸上,漾开一层暖意。 的确是个极好的天气。 宋怀砚唇角微微上扬,可一开口却是: “让一个瞎子陪你放风筝?宁祈,你居心也太险恶了吧。” 宁祈:??? 得,亏她还觉得这些日子他收敛了些呢! 她气鼓鼓地跺着小脚,语气不满:“宋怀砚,你能不能别老把人往坏处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本姑娘愿意带你去放风筝,那是看你一个人可怜,好心好意……” 还没说完,忽而被少年清磁的声音打断:“我又没说不陪你去。” 宁祈及时刹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两眼一亮,可一个“太好了”还没说出,却听少年又道:“娘子有令,宋某不敢不从。” 宁祈:“。” 这小黑莲,不经夸呀不经夸。 但眼下宋怀砚身体有疾,她想,自己还是不必跟一个小瞎子计较。 于是她还算温和地扶起宋怀砚,带着他徐徐朝门外走去。 * 昀江水面豁然,与长空一色,如同一卷开阔的水墨画。天水村的耕地便聚集在昀江之畔,深秋时分,麦浪金黄,风一吹便连了天。 看着这样的景色,宁祈也顾不上宋怀砚了,抱着纸鸢便往前跑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抽离,宋怀砚“欸”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个姑娘心性,一拿到纸鸢,连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管了,让他一个眼盲之人干站在原地。 这事儿,也只有宁祈做得出来。 但感知到少女的愉悦,宋怀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长身静立着,朝她奔跑的方向微微侧眸。 灿然的阳光恣意倾洒,照在人的身上,令人仿佛能听到生命流动的声音。他就这样站在日光中,虽然看不到眼前的景色,却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勾勒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面前该是怎样的场景: 青山松落,麦浪滚滚,天地间一片玓瓅辉然,而少女牵着纸鸢往前奔跑,摇曳的青丝沐浴在阳光之中,映照出细碎的金光。 她那藕粉色的裙摆应是迎风飘扬的,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青鸟。 隐隐约约,耳畔似有少女的笑声传来。 她笑起来,该是比阳光还要明亮的。 宋怀砚面色沉静,气息放缓,静静感受着时光的停凝。 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去想,若他只是个生于一隅的平民,自小在山水与旷野中生长,远离朝野纷争,远离朝野喧嚣,耳畔只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若是能就这样一辈子…… 还未及深想,他的思绪忽而被宁祈清脆的声音打断:“宋怀砚,有人找你!” 宋怀砚身形一颤,下意识地问:“何人?” 便听身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人在他身前跪下,哽着声音道:“殿下……卑职终于找到你了。” 竟是他的心腹,剑云。 若换作往日,逢此危机,他必会急不可耐地与剑云取得联系。可眼下听着剑云的声音,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烦躁。 身处山水之畔,四野空岑澄明,剑云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总让他有种割裂的怪异感。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剑云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泣如诉:“殿下……都怪我没护好您。那日刺客生变,我眼睁睁看着马、马车脱缰,却被刺客困住,来不及救您……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殿下,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殿下……”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在宋怀砚面前落了泪。 宋怀砚:“……” 上辈子,他也没发现这厮如此不中用啊? 马车脱缰,刺客追杀……这些话从剑云口中说出,他才惊觉,原来那次危机,已过了这么多时日了。 时间久得恍如隔世。 他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朝争,听着剑云喋喋不休的哭诉,愈发心浮气躁,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而一旁站着的宁祈比他还要烦躁。 这么好的天气,她难得有兴致出去放纸鸢,纸鸢还没放起来呢,便被这人给打断了。 她撅起小嘴,面露不满。听着剑云止不住的话,只觉自己被吵得不得安宁。 半晌后,宋怀砚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剑云:“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再作商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潜伏 迎着秋日粲然的金光, 三人徐徐沿着江边前行。一直往前走去,江畔恰有一处水亭,位置还算隐蔽, 他们便暂且驻足在此地。 三人围坐而谈,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讲述完之后,宋怀砚想到什么,沉声问:“刺客一事, 可有进展?” 此言一出,剑云这才发现,方才只顾着同自家殿下煽情叙旧, 竟连最重要的事情给抛掷脑后了。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赶忙答道:“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些呢。那些刺客来势汹汹,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亡命之徒,谁知竟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我活捉到了几个贼人, 按照您平日里折磨人的手段,我就简单一试, 没想到他们竟轻易招供了。” 正说着, 他从怀中拿出几页纸张, 递给宋怀砚:“这是他们的供词。背后指使他们的……正是二皇子。” 果然是宋成思。 宋怀砚无甚意外,接过供词后,只轻轻颔首, 旋即问道:“人质呢?” “这个您放心,”剑云答道,“三皇子平安无事,正在昀江下游驻扎休整。这些贼人便暂且随行伍押着, 待回到宫中,定要好好向二皇子问罪。 宋怀砚轻笑:“宋成思这个毒瘤, 是该彻底拔除了。” 咬字很轻,声音并未刻意放大,可坐在一旁的宁祈听着这话,却没来由地战栗了一瞬。 按照小黑莲平日的作风,她不用猜也能知道,他定会让宋成思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剑云缄默了须臾。他看向宋怀砚眉眼上覆着的白纱,还是忍不住担忧道:“殿下,我们即刻便去下游,同三皇子他们会合吧。您身上有伤,还是得让医官好生看看。”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起身,迈步便要前去。 却听宋怀砚淡声道:“不急。眼盲罢了,又不会要了命。” 他依旧端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剑云停住脚步,心生疑惑,踟蹰着开口:“殿下……” 宋怀砚微微侧眸,沉寂的目光仿佛穿破白纱的阻挡,遥遥地望向茉莉的院落。 他沉吟须臾,缓声道:“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您的伤……” “十日,仅需十日便可,”宋怀砚打断了他,“十日之后,我和郡主便离开此地,你们在昀江下游接应便是。” 说话时,他语气阴溘,独属于皇子的威严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只一瞬间,仿佛又成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上位者。 在天水村的这些时日,他难得淬养出来的少年温润,便又尽数消弭。 他的情绪转变,竟这般迅速。 宁祈抿抿唇,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位。 听宋怀砚这么说,剑云也不敢再多言。他斟酌了半晌,最终只好无奈道:“是,殿下。那您千万照顾好身子。” 宋怀砚指尖敲着桌面,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剑云离去后,宁祈打量着宋怀砚冷峻的侧颜,其实心中还算是愉悦。她喜爱这方天地,喜爱这里宁静祥和的日子,自然便也愿意多留些时日。 但想到宋怀砚方才的话,她觉得不大对劲,便好奇地问:“你还有事要做?什么事呀?” 指尖敲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宁祈出言的这一刻,陡然停凝。 宋怀砚朝着宁祈的方向侧过身子,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狠戾之色,旋即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 竟然还卖关子呢。 宁祈撅了撅嘴,不欲再去追问,索性便径自起了身子,拽着纸鸢便往回走。 听到少女渐而远去的脚步声,宋怀砚轻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跟去。 * 翌日傍晚,秋收时节,天水村的村民们按照往年的习俗,齐齐聚集一处饮酒玩乐。村民们热情好客,宋怀砚和宁祈便也被拉了去。 茉莉的院落位于天水村末端,门外宽阔,不远处便是昀江之畔,倒是个极好的地段。大家便在茉莉的院落之外铺开桌椅,带着乡野珍味围坐起来,欢声笑语充斥天地。 宁祈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急不可耐地便找位子坐了下来。所幸聚餐的地方离居处很近,她也不用为这小瞎子太过操心。 村落里聚起来的桌案参差不齐,形态各异,宁祈挑的桌子偏小了些,因此同坐着的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只有茉莉,以及附近的那位老渔民。 天幕渐黯,九天星如棋子落,月华倾泄胜薄霜。周围的火把渐次亮起,耀眼的火苗在晚风中起舞跃动,为黑沉的天地增添一抹刺目的亮色。 乡野佳肴,虽不比宫中的种类格调,但源自山水中的珍味蕴含奇鲜,宁祈毫不客气地挥动筷子,大口咀嚼,好不满足。 她一边吃着,一边同茉莉姐姐以及身旁的老爷爷讲述见闻轶事。众人均是满脸喜色,喧喧嚷嚷,可她身侧的少年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端坐着,长身挺直,却不曾言语,也极少动筷,好似与推杯换盏着的众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宁祈有些不满了。难不成,这小黑莲是等着人来喂他吗? 正腹诽着,茉莉起身端来了一壶桂花酒,给每人倒了一杯,递到各人面前。 宋怀砚终于伸出手,苍白的指节摩挲着微凉的瓷杯,也不知思忖着什么,他犹疑了一下,这才轻抿了一口。 随后笑道:“这酒当真是九天仙醪,按照寻常的方法,定是很难酿出如此美味。” 闻此夸赞,茉莉心中亦然愉悦:“公子的品味倒是不俗。” 宋怀砚接着抿了一口,神色悄无声息地阴沉了几分,话音却依旧带着笑:“这酒中,倒隐隐约约有一股灵泽花的味道……” “公子猜对了,的确是……”茉莉心情愉悦,再加上饮酒醺然,得宋怀砚几句夸赞,竟也忘却了一些东西,脱口便回答了。 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她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匆忙噤了声。 她咬咬牙,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两声:自己竟在这少年面前说错话了! 她并未探究过宋怀砚的身份来历,但根据其衣着行止,也知晓他不是个平民俗人。也不知险些泄露的半句话,会不会引得他的猜忌…… 茉莉脸色渐渐发白,颤着手拿起酒杯,只一股脑地开始饮酒,而后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色。 但见宋怀砚唇角微勾,并未追问什么,只同她一样默默拿起酒杯,品味着清香四溢的桂花酿。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平静得可怕。 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骇浪。 第42章 莫离 宴席还算正式, 沸反连天之势直到戌时方有停歇的迹象。村民们食饱靥足,酒醉酩酊,三两相伴着朝各家走去。 渐渐地, 茉莉的院落外也只剩寥寥几个人影。 轻云蔽月,将月华清辉遮掩得若隐若现,角落里的一方桌案也被阴影所覆盖,教人瞧不清楚对方的神情。 老渔民也已告辞, 这处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看大家四下离去,茉莉终于找到了抽身的由头,起身道:“酒还剩了些, 你们先喝着, 我去那边帮忙收拾一下。” 宋怀砚徐徐仰首,朝她的方向侧过去,仿佛将她所有的心思都尽数堪破。茉莉看着他漠然的神情, 不由得脊背一寒。 所幸,他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停凝须臾后, 只温声道:“行, 麻烦姑娘了。” 茉莉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两声,旋即匆匆转身离去。 宁祈看了看动作惊惶的茉莉, 目光又回落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终于看出了二人气氛的不对劲,不禁疑惑道:“你们俩这是……” 还没等她说完,宋怀砚便打断了她:“茉莉的酒杯在哪?” 酒杯? 宁祈不明所以, 但还是伸手将酒杯拿了过去,递到宋怀砚的手边:“在这儿呢, 你要茉莉姐姐的酒杯做什么?” 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来,摩挲着攥住宁祈递来的酒杯,一言不发。就在宁祈忍不住要再问时,却见他忽而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心,鲜血四溅! 宁祈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说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只见眼盲的少年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对痛意毫无所觉。夜色之中,他的面色又阴翳了些,旋即将手放在酒杯之上,任由猩红滚烫的鲜血蜿蜒而下,落入酒杯之中。 他这是…… 宁祈望着那抹殷红,忽而想起来,自己上次中了合欢香的毒,便是用他的血以毒攻毒,才得救的。 他的血中,蕴含着烈性的百毒…… ——他是要对茉莉下毒! 宁祈惊呼了一声,急忙扯住少年的胳膊:“宋怀砚……是茉莉姐姐救了我们,你不能这么做!” 宋怀砚并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嗤笑了一声:“你觉得你所谓的‘茉莉姐姐’,是个好人?” “当然是啊,”宁祈紧张地盯着宋怀砚手中的酒杯,尽量鼓起气势,“我们两个坠入江中,是她救下了我们,为我们疗伤,这些日子还愿意收留我们……” “她待我们这般真诚,宋怀砚,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恩将仇报?”宋怀砚嘴角浸淫着这四个字,面上的冷笑愈发深了,“这话……你该对她说才是。” 说着,他默默收回了手,撕下一片衣带将手上的伤简单包扎,而后将茉莉的酒杯放回原位。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祈想不明白,可还要再问时,忽而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耳畔渐而清晰起来。 茉莉要回来了! 宁祈用尽力气扯住宋怀砚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可他的面色是那般的冷,丝毫不为所动。 他面朝着茉莉走来的方向,轻勾唇角,犹如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善茬,根本改不了性子! 宁祈心中忿忿,见求他无果,便也悻悻地收回了手。 怎么办怎么办…… 借着晦暗的月光,她遥遥地望了一眼茉莉,眼一闭心一横,索性直接拿过那杯毒酒,朝自己的嘴边递过来!! 敏锐地觉察到少女荒唐的动作,宋怀砚的面色终于变了。他蓦地起身,挥手将宁祈手中的毒酒打翻在地,神情凛然:“宁祈,你疯了?!” 毒酒溅落一地,酒杯砸落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宁祈看了眼酒杯,心中的弦倏尔一松。 她素来惜命,这毒酒自然是不会喝下去的,但能引来宋怀砚一瞬的慌张,她心中也还算出了一口气。 她将酒杯捡了起来,不忘回怼他几句:“宋怀砚,疯了的人是你吧?好端端的,非得干一些溅血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而后忽而停顿下来。 茉莉看着神色异常的二人,颤声试探着问:“你们这是……” 宁祈先一步反应过来。她转身看向茉莉,讪笑了两声,继而将那只空酒杯放在茉莉面前:“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一个不小心,把你的酒打翻了……” 这般情境之下,宋怀砚不好多言,只稍稍退身,默不作声。 “这样啊……”茉莉看了眼酒杯,没怎么放在心上,“没事没事,一杯酒而已,你们喝得开心就好啦。” 见她这般温善和气,宁祈觑了眼宋怀砚,又暗自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顿。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宋怀砚忽而轻声道。 宁祈朝远处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留下来的几个人也已经走远了,四野空岑,阒寂无声。 茉莉也莞尔道:“夜深了,你们快回去歇息吧。你们喝的酒也不少,早点睡啊。” 宁祈抿抿唇,乖巧地点了点头。 向茉莉告别后,她转过身子,正欲迈步离去,却见少年忽而走上前来,凑到她的身畔。 他身形颀长,站在她的身侧时,投下来的影子能将她完全覆盖,沉诡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上来。 宁祈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正欲埋怨一声,却听少年忽而开口:“我眼盲,瞧不清夜路,你扶我回去吧。” 哈?还要她扶? 宁祈正生着他的气呢,听到他这般请求,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可她往前看了一眼,乡间的路到底是崎岖难行,留他一个人在此,也不是办法…… 他这伤,到底是因她而起的呢…… 得得得,就当自己再心软一次吧。更何况,自己还有事要质问他呢。 宁祈轻叹一声,无奈地应下,上前扶住他的身形:“走吧。” 宋怀砚唇角微扬,轻笑着颔首。 * 夜如泼墨,山影憧憧,在秋风的吹拂下,枯败的树影在月光中不断地晃颤,迷离而危险。 众人早已散去,从天水村上空俯瞰,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烛光,犹如夜幕中闪烁着的星辰,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茉莉将门口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也回屋歇息了。方才的一片喧嚷陡然消弭,周遭俱是岑寂静谧。 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害茉莉姐姐啊?” 宋怀砚的屋舍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宁祈看着径自走向床榻的少年,有些没好气地问。 宋怀砚慵懒地坐在床榻上,语气含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她?” “谁知道呢,”宁祈撇了撇嘴,“你想杀一个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合理的由头……” 宋怀砚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还来问我作甚?” 宁祈:“……” 这小黑莲,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感知到宁祈的忿忿,宋怀砚笑了两声,语气掺了些散漫的意味:“她不是天水村的人。” 宁祈嘟囔着:“这个我知道……” “她是江东沈家的人,”宋怀砚正色了些,接着开口,“若我没有猜错,她便是从前的沈家嫡女,沈莫离。” “啊?沈……沈莫离?”此言一出,这下换宁祈彻底愣住了,“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怀砚的语气不紧不慢:“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便发现其气质不俗,这些时日的相处,若留心些,便也能觉察出她的异样。她的所言所行,心中之志,绝不是寻常人家培养出来的,即使自己再去伪装,也改变不了多年的习惯。” “通过村里的传闻,她同薛家有不浅的交集,从前与薛家交集颇深的,便是沈李两家。而沈家世代经商,所酿桂花酒乃江东头筹,方才茉莉端上来的桂花酒,同沈家的一般无二。” 宁祈陷入了思索:“这样啊……” 宋怀砚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其实令他确认的,远不止这些。 上一世,他虽在屠杀昀北之时,才同薛玉有了实质的交集,可在此之前,为防世家生变,他也没少派人打探过薛家的秘辛。 据他所知,这薛家同沈家曾经也算交好,薛家每逢宴饮,所用的都是沈家上好的桂花酒。这一来二往的,沈家嫡女和薛家长子也渐渐生了情愫。 这一个温婉千金,知书达理,一个世家君子,如玉如松,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昀江常为人称道。 他们本该是极好的结局。 可之后某一次,沈家内部忽而出了纰漏,一大批桂花酒造假,祸害了整个昀江地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而薛家一向正直无私,查出此事后,毫不顾及昔日情谊,一封奏折便参上了朝廷。 天子闻讯,龙颜大怒,一夕之间,沈家倾覆。 而沈莫离和薛玉,也就此被拆散了。 其后的数年,宋怀砚都没有再听过“沈莫离”这个名字。 直到那年昀江染血,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记得那一日,所有人都四散逃离,却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倔强地沿昀江而来,踉跄着跪在薛玉的尸身之旁。 她说,她是来见薛玉最后一面的。 浮萍之遇,宋怀砚对这位沈莫离的模样早已记不清了。但茉莉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时,没来由地,他忽而便想起来那个血雨纷飞的画面,温婉的女子神情破碎,在薛玉面前哽咽着落了泪。 天地猩红,惊叫四起,她是唯一的清丽身影。 宋怀砚想,现在的茉莉如此痛恨薛玉,应该便是因为曾经的恩怨。 可她若是真的恨他,那日又怎么会不顾性命,逆着人潮来到尸山血海之中,只为见他呢? 茉莉,莫离。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是恰逢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第43章 红尘 心中疑云重重, 令宋怀砚不由得压低了眉心。 宁祈自是不了解这些过往。听了他的话,她只是愈发疑惑:“可她是沈莫离又怎样,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同沈家……难不成也有什么恩怨吗?” 思绪收回, 宋怀砚的面色也复归平静。听到宁祈的话,他轻声开口,嗓音清磁:“我同沈家倒是没什么恩怨。只不过……沈莫离不是一般人,对你我二人的身份, 她绝对也察觉了几分。” “沈家……曾经可是依附宋成思的势力呢。” “宋成思?”宁祈轻掩唇角,恍然明白过来,“你是怕她向宋成思告密?可是……” 宋怀砚毫不逃避, 如实道:“宋成思既然派人来追杀, 便是在昀江这边布有势力。是否与沈莫离有联系,不为人知。” “不为人知……”宁祈的秀眉蹙得愈发深了,“可是宋怀砚, 这些时日,她一直对我们这般好。就因为一个扑朔迷离的关系, 甚至只是怀疑, 你就要取她的命?” 她越想越后怕, 胸中攒聚起一团隐隐的怒火,凑上前来,叉着腰俯视着他:“宋怀砚, 你这心思也太恶毒了些吧?” “恶毒?”宋怀砚指尖停凝,忍不住冷笑起来,“宁祈,你要知道, 我们坠江而下,生死不明, 刺客又被我们捉拿,宋成思这个时候定是在四处搜寻,巴不得要立即除去我们。” “可沈莫离也不一定……” “不一定?”宋怀砚的声音抬高了些,在狭窄而阒寂的空间内,便显得冷了许多,“可若她有那么一丝害你我的心思,我们便绝无生还的机会。” 宁祈有些着急了:“就因为你的一丝猜忌,沈莫离便要死?” “当然,”宋怀砚的面孔被阴影覆上,晦暗不明,犹如蛰伏在深渊的恶魔,“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一定要杀了她。” 他咬字很轻,语气不急不徐,“杀了她”这个字眼仿佛淬满了罪恶与鲜血,可在他口中,却是这般寻常平静。 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外面又起风了啊。 看着他如此情状,宁祈只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凉透了,旋即升腾起对少年无尽的失望。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还以为自己也算深入了解他,知晓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可恨。没想到遇到事情了,他还是如从前一般。 邪恶,冷血,残酷。 不念一丝情谊。 她甚至忍不住去想,若她成了他前路的阻隔,他是不是也会毫无顾忌地除去她? 宁祈叹了口气,还是为沈莫离感到不平,想再说些什么。 可她红唇翕张着,正要开口,却忽而发现自己额间愈发昏沉了起来。 原本因少年的话而冷下来的血液,此时此刻却如同被泼了一团火,烫意不断地往上升腾,又流淌入四肢百骸。 她哽了半晌,原本要说的话仿佛被这股没来由的热意所融化,到了嘴边,竟凝成了一声沉重的喘息。 “嗯……” 方才同宋怀砚理论之时,她凑到他的身前,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在岑寂之中,她的喘息声便被无限放大,不住地刮蹭着他的听觉。 原本面色阴冷的宋怀砚,终于变了神情。 他看不到宁祈的样貌,便只能试着去问:“你怎么了?” 声音泠泠,灌入宁祈的耳中,却宛如在她耳畔挑起叫嚣的火。听着他沉冷的声音,宁祈只觉自己全身更烫了。 “热……好热……”宁祈喘着气,轻声呢喃着。 热? 宋怀砚面色诧然:如今深秋时节,又是极为寒凉的夜晚,她缘何会觉得热? 他轻抬右手,试探着朝面前的宁祈伸过去,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少女的肌肤,他只觉被热意灼烧了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回去。 怎么会这么烫…… 耳畔,少女的呼吸声越来越深重了,犹如一重接一重的波浪,裹挟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而起伏,不住地拍打着宋怀砚的五感。 呼吸是滚烫的,不匀地洒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片轻薄的羽毛,在他心尖引起密匝匝的痒意。 这样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她这是…… 宋怀砚想到什么,忙再次伸出右手,摸索着搭在宁祈纤细的手腕上,试着为她把脉。 少顷,他长眉微挑,苍白如玉的手猛地垂落,只觉自己的心脏漏了半拍—— 竟是红尘散! 红尘散是民间最有名的情药之一,混入酒中,无色无味,且药效潜伏很久,一旦发作,意识尽失,浑身滚烫难耐,唯有交欢方可解。 同合欢香不同,红尘散并无致命的毒性,但其催|情的作用却比合欢香胜之百倍,堪称一味猛药。 若他没有猜错,这红尘散该是今夜宴席之上,人影憧憧,烛光晦暗,有人趁他们不备之时所下的。 看来,他们两人伪装的身份,到底是引来一些村民的猜忌了。 既然宁祈被下了药,他想必也饮下了红尘散,只是自己体质特殊,未曾发作。但此药极烈,之后是否会起效,就不得而知了…… 宋怀砚面色凛然,失神了半晌,想到什么,正欲开口去说,不料自己的手腕忽而覆上一层烫意,柔软滑腻的触感随之熨贴上来,将他冷冽的气息一寸寸吞噬殆尽。 ——药效愈来愈甚,宁祈意识渐渐混沌,竟径自凑上前来,攀上了宋怀砚的胳膊! 这样的场景,倒是同他们中合欢香那一次,别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是,宋怀砚此时双目失明,无法视物,对宁祈过分的举动根本无法防御。 无奈,他只好抿抿唇,轻声说:“宁祈,快清醒些,你这是中了红尘散……” 一边说着,他一边试着将自己的腕子抽离。无果,便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试探,贴上了宁祈的手。 他气息冰冷,肌肤也是渗着凉意的,两相触及时,宁祈只觉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相碰之处升腾而起,又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荡漾着朝身体各处涌去。 身体深处叫嚣着的火,烧得愈发旺盛了。 “什么……”宁祈轻喘着气,低声呢喃。 在这样的混沌之中,她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喟叹:“宋怀砚……好……好热……” 说着,她凑得愈发近了,整个人如同一只黏人的小猫一般,撒娇似地缠入他的怀中。 她身上缭绕着的甜香,伴随着她柔软的躯体,强硬而蛮横地挤入他的气息之中。 身中情药,四肢更是虚弱乏力,随着她入怀的动作,她整个人也踉跄着倾倒,虚虚地斜坐在他的双膝之上,双手死死拢住他的双臂。 宋怀砚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猛地一颤。 他未曾料到少女的动作,原本要抽离出的手停在空中,因着少女的入怀,也不知怎地,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后腰之上。 感受到后腰覆上来的手,宁祈凑得愈发深了,仿佛他的气息是唯一的良药。她开始哼哼唧唧,扭着腰在他身上肆意磨蹭。 细腰在掌间摩挲,欲|火越烧越旺。 宋怀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瞬。他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薄唇轻启:“宁祈……” 可一句话还没说出,骤然间,支摘窗前似有一阵疾风拂过,将周遭旖旎的气息搅乱一瞬。 紧接着,屋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句窃窃低语: “这可怎么向二殿下交代……” “还有这里……这里还没查……” 语毕,随着“吱呀——”的细微声响,屋门被来人轻易地推开了!! 宋怀砚心神一凛,拢在宁祈后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添了些许力道。宁祈不明所以,被他往怀中按去,唇间溢出一声暧|昧的惊呼。 二殿下…… 宋怀砚霎时反应过来:这是宋成思怕二人坠崖逃生,派人来这里搜查,要将他们灭口了! 可是眼下,他们一个眼盲,一个中了红尘散,如此情势,面对刺客根本毫无生机。 他得想想办法…… 宋怀砚心神略定,眉心一沉,一手掀起床榻上的被褥,一手将宁祈捞了起来,随后同宁祈齐齐躺在了榻上。 情势危急,来不及调整,宁祈便正面朝着宋怀砚,倾压在了他的身上。方才被掀起的被褥随之落下,将榻上的二人一同拢住。 若在床榻前看,也只能看见宋怀砚瘦削的下颌,宁祈白皙柔嫩的脖颈,以及额间被薄汗所濡湿的青丝…… 宁祈对刺客的来临毫无所察。她蜷入被褥之中,又同宋怀砚离得这般近,只觉身体深处的热意愈发难耐,呼吸也渐渐不畅起来。 唯有同他肌肤相贴时,传来的凉意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她难受极了,声音夹杂着细密的颤抖:“太热……太闷了……” 宋怀砚稍稍朝里偏头,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与此同时。 方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尽管蹑手蹑脚,但宋怀砚在眼盲之时,耳力更加敏锐,轻易便能捕捉到他们的去向。 他能觉察到,那几位刺客正在朝床榻这边逼近。 宋怀砚悄然地蜷缩起苍白的指节。 此情此景,也唯有这一种办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面容略有些僵硬,右手试探着往下摸索,在宁祈腰身的地方停住。 他略使了些力道,轻轻掐了几下,随之便能感受到,宁祈的足尖骤然紧绷起来。 “嗯啊……”她埋在宋怀砚的颈窝处,深深怩叹了一声。 方才逼近的脚步声,齐齐顿住。 宋怀砚觉察到刺客的停凝,还要再做些什么。可手还未动作,身上的少女也不知怎的,喘息声竟愈发剧烈了。 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间,窜起一团难以熄灭的情火。 宁祈又怩叫了两声,尾调粘带了些哭腔:“嗯……好难受……” 太难受了。 方才被他触碰的地方牵起一阵酸麻,直直涌入小腹,一层又一层地冲撞着她脑海深处的弦,让她想要更多。 方才动作之时,宋怀砚只是用手向下摸索。 ——因此他也不知晓,自己方才,究竟碰到了什么地方。 第44章 造次 她不节制地扭着腰磨蹭, 衣料随着她不安分的动作,不断地发出窸窣的响动声。 宋怀砚揽住她的后腰,努力平定呼吸, 谨慎地注意着刺客的动静。 方才逼近的几人明显愣怔,旋即有人用微不可察的气音说道:“我们这是撞见别人在……” 宋怀砚在心中嗤笑一声:到底是些没羞没臊的,知晓自己看见不该看见的,还不赶紧滚出去。 可来人明显更没脸皮。 随着话音落下, 有一个更为粗哑的声音响起:“你,过去看看。” “啊?我?”被命令的人诧然滞住,但迫于那人的淫威, 也只好怯怯颔首, 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这边走过去。 宋怀砚:…… 若是别人正在好事,被来人这般破坏,恐怕一个巴掌就要扇过去了。 他面色又沉冷了几分, 宛如蛰伏在暗林中的蛇蝎,阴翳而危险。 来人的气息逐渐迫近, 将床榻上旖旎的气息浸扰了些许。 宁祈的呼吸犹如一把燃烧着的羽扇, 将宋怀砚苍白的肌肤烫染上一层绵甜的绯色。 宋怀砚的鼻息略有些紊乱。他稍加思忖, 再次伸出手来,在宁祈身上沿着原来的位置向下摸索,按在方才腰侧的地方轻轻揉掐。 力道并不重, 但对于这般情况下的宁祈来说,他哪怕极为随意的举动,都能在她脑海深处的那团火上浇油。 她未料到他的动作,忍不住惊叹一声, 旋即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呼吸声也随之愈发紧促了些。 宋怀砚稍稍回偏过头,薄唇堪堪贴上宁祈的耳廓, 用气声低语:“阿祈,快叫我……” 他的声音本就清磁,用气音说话时,尾调便哑上三分,吐息裹挟着磁感扑在宁祈的肌肤上,她只觉有一股电流在耳廓被激起,又立即朝四肢百骸窜了过去。 身体深处不安的空虚感又加重了几分。 她听得耳边发麻,声音在喘息声中变了调,甜腻得仿佛能掐出汁水来:“叫、叫什么……” 倒也难得听进去一句话。 宋怀砚被她的气息弄得心神不宁,顿了顿,却也没放下那一丝玩味的念头:“……叫哥哥。” “哥……嗯啊,”在一片起伏的混沌之中,宁祈却也听了他的话,只是声音浸上来几分哭腔,“哥哥……呜……” 几声“哥哥”,夹杂着软腻的哼唧声,竟让宋怀砚听得心尖一酥。 他能觉察到,自己努力平复的气息也被她彻底搅乱了。 也不知是被她又动又叫了半晌,还是因为红尘散对他也起了作用,他的额间也开始昏沉了起来,五感愈发迷离,身体渐而浮起一片微妙的烫意。 他有些难以平静了。 “唔——”骤然间,他的喉间溢出一声不低的闷哼,整个脊背蓦地紧绷了起来! ——在红尘散的操纵之下,宁祈不堪热意,竟开始拉扯自己所能摸到的布料,而后往上攀了几寸。 上移之时,一件烛台熨贴上她的触感,令她忽而停凝一瞬。 “哥哥……”她像一只黏人的小兽,颤声唤着他。 她像是春日里疯狂生长的藤蔓,稍作滋润,便毫无顾忌地蔓延开来,牢牢地缭绕攀附在他的身上,让他根本无处抽身。 宋怀砚抽回手,觉察到异样,这才恍然过来什么。 他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断裂了。 “你……唔……”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少女的动作忽而重了些,将他的思绪彻底搅成了一片混沌。 他难以抑制,面上早已被薄红所浸满,唇齿间溢出接连几声低叹。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得阻止这场荒谬的举动。 可眼下,他不能视物,又浑身失力,根本挣脱不得。更何况,如今床榻前还有逼近而来的刺客…… 他只能蒙上双眼,任由她造次。 月光透过窗户的罅隙斜照进来,同昏暗的烛火昏晕一片,覆在二人身上,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 他们在一片混沌之中渐渐沉沦,灼热滚烫的呼吸相互交错,缠绵,帏帐发出重叠起伏的响动声。 将屋内的几人听得心惊肉跳。 被命令的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床榻前,被这声音弄得格外不自在,只好接着烛光,匆匆瞥了一眼。 视野之中,躺在榻上的男子下颌明晰,薄唇殷红,一大半面孔被少女挡住,瞧不清样貌;而男子身上的少女背对着刺客,他努力去瞧,也只能看见她汗湿的青丝一绺一绺地垂落,又随着她的动作起伏飘摇。 她露出的脖颈分外白腻,令他忍不住去想,这女子该是怎样的美色。 气息声愈发粗沉急促。 那人心尖猛地一颤,迈步后退回去,同其余人说道:“瞧这二人的气质,与殿下说的根本不一样啊,这俩人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更何况,郡主同五皇子也没什么交集……榻上的二位,咳咳,也绝对不会是他们……” “也是,”有人跟着小声补充,“殿下交代了,我们去搜查时要小心些,不要惊扰了这儿的村民,引来怀疑,惹了麻烦。现下……我们还是快走吧……” 为首的此刻听了这些话,又往榻上瞥了两眼,终是轻轻颔首。 几人轻步离去,屋门被小心地阖上,须臾之间,此地复归阒寂。 除了那接连迭起的喘叹声,以及床榻晃动的吱呀声,引人浮想联翩。 察觉到刺客的离去,宋怀砚的心终于稍稍平定下来,然而他的呼吸却再难平复。 他额间沁上一层薄汗,将墨发濡湿了些许,素净的衣衫也不再平整。在红尘散的药效下,此情此景令人难以自控,但他到底体格特殊,在如今的猛药之中,也能艰难地寻回哪怕只有一丝的理智。 他强行压抑着即将溢出的闷哼声,试探着伸出手来,欲将少女推开。 可是红尘散到底是起了作用,剥去了他一大半气力,少女又这般急促地相贴。他不论怎么努力,也难以从她身下抽身。 宋怀砚:…… 这个姿势,怎么像是他被强迫了呢? 半晌未果,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只好收回了手。可身上的少女对一切毫无觉察,她只觉脑海中的弦被烈火燃烧着,体内的空虚感令她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快要融化掉了! 她动了半天,却还觉得不够,双手如即将溺死一般奋力超四周攀扯,握住了方才触碰到的那件烛台。! 宋怀砚猛地抬起右手,攥上她纤细的胳膊,只觉头皮发麻,旋即体内翻涌起一团酥麻的浪潮,狂嚣着朝自己的四肢百骸奔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 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开始萌芽,窜起一片柔嫩的生机,是鲜活的,炽烈的,滚烫的。 他贪婪地喜欢上这种感觉。 可是……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用尽全身力气按在宁祈的肩上,随后朝外侧身,同她形成一个稍微安全些的距离。 他不能这么做。 起码……不能在她中了药的时候这么做。 他们得清醒些,努力清醒过来。 对了……他的血! 他眉尖微沉,不管不顾地咬开自己的手腕,又借着榻上锋锐的床角,将伤口彻底撕裂开来。 猩红的鲜血顺着他血脉明晰的腕子,如一湾溪水一般蜿蜒而下,血腥气霎时缭绕开来,令人舌根泛苦。 身侧的宁祈觉察到他的抽身,哼唧了两声,揽住他的腰身,循着他的气息就要重新攀拢而上。 她纤细的双手环绕着他的腰身,令他浑身泛起细密的战栗。 她努力朝他的方向靠过来,抱住了他,得到了一些安抚,旋即便如藤蔓一样挤入他的气息之中,二人的身形紧紧相贴。 双腿隔着衣料在被褥之下交叠在一起。 宁祈轻轻喘着气,红润的唇瓣朝他的脖颈凑过来。可还未触上他的肌肤,她只觉自己的唇间忽而被瘦削的腕子塞满,紧接着有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入口中,顺着她的喉间淌入内。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心,生出几分抗拒的意思。可方才折腾了半晌,她浑身滚烫,口干舌燥,这血倒是能平息她难耐的渴。 她略一凝滞,便也停了动作,双手拉住宋怀砚的腕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舔舐。 她的舌尖很软,与他的肌肤相触之时,除却伤口的痛意,却也掀起一层密匝匝的痒。 宋怀砚如今不能视物,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许多。他甚至能想象到宁祈是以怎样的情态,捧着他的手腕细细舔血。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轻盈而细腻。 宋怀砚抿了抿唇。 到底是中了红尘散,就连喝个血都能这么缱绻。 还未来得及深想,这些念头都被他通通抛去。 ……他在想些什么。 他尽量稳住呼吸,眉目平和,静静等待着少女的动作。少顷,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忽而卸下,旋即他的身侧一重,似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宋怀砚愣怔一瞬,而后垂下右手,朝自己身侧探了过去。 她竟是昏过去了。 月光如轻纱般,薄薄地覆在她的身躯之上,令她光洁柔嫩的肌肤泛起一层莹润的光。她面色平和,呼吸均匀,犹如一只沉沉睡去的靥足小兽。 今夜的事,她怕是如从前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了。 宋怀砚闷闷地想。 这个少女素来是这样,在他森冷无澜的心中惹了火,掀了浪,却每次都能摆脱一切抽身而退,不会在意他一丝一毫。 偏她又是这般纯真无邪,让他根本寻不到责怪的理由。 他在月色中起伏滉漾的心绪,终究只能自己吞下。 第45章 坏水 宋怀砚的鼻尖漾出一道略急的气流, 血脉明晰的手背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白的光。他的指尖敲击着宁祈身侧的被褥,一下又一下地,如同他此刻怦然跳动的心脏。 他分明记得, 重来一世,自己本该是要杀了她的。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走进自己脏污而罪恶的心中,再也无法抹去了呢? 少女安分地躺在他的身侧, 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她平稳地呼吸着,片刻后,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忽而开始呢喃着:“哥哥……” 闻声, 宋怀砚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思绪尽数拢回,覆着白纱的双眸朝她的方向侧过去。 哥哥? 他微微挑眉, 还以为她是在叫他,心底升起一股玩味之意。但紧接着, 少女又低吟了两声, 唤得愈发急促起来, 声音夹杂着明晰的紧张与畏惧。 宋怀砚思忖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她的亲哥哥。 她那个待她极好, 又早早离世的亲哥哥。 她想她的亲哥哥了。 而不是他。 也是,她从来都不会在意他,更遑论去思念他,在梦中唤他的名字。 宋怀砚嘴角撕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可听着宁祈柔软绵甜的声音, 他咬牙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伸出手来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别怕了,哥哥在呢。” 话音落下,她似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直到方才的低喃声也渐渐隐没。 她再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感受到少女气息的变化,宋怀砚的心也平定些许,可旋即他又感知到了什么,轻拍着少女的动作又忽而顿住。 ——他摸索着轻拍她的背,却发现他的手触上她的身体时,是温滑的,细腻的。 是独属于少女肌肤的触感。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宁祈……未着寸缕。 宋怀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方才因她而起的火又在脑海深处窜起一瞬,旋即又被自己的理智压抑下去。 他原是想将她送回她的屋子。 可在这之前……他还得给她穿上衣服。 宋怀砚不想耽误时间——一是自己的性子如此,二是怕如此长久下去,若红尘散在他体内再次发作,他迟早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抿抿唇,只好再次伸出手来,在柔软的床榻上四下摸索,摸到一件有些粗糙却整洁的衣料,便赶忙扯出。 衣裳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覆在少女光润的肌肤之上。为宁祈穿衣之时,他不能视物,便只能在她身上摸索着,指腹不时传来轻弹柔腻的触感。 也不知哪次动作有些重,宁祈忽而轻哼了一声,不安地喘了口气。 他指尖猛地一颤,耳边不自觉地浸上一层暄软的薄红。 所幸民间的衣物穿戴简单,也不算太过费力。少顷,宁祈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全被遮住。 宋怀砚的心终于复归平静,气息也渐渐沉稳下来。 他穿戴好自己的衣衫,撑着床榻站起身来,随后将宁祈横抱而起,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的身躯紧紧裹挟。 而后,他轻推屋门,抱着她朝对面的屋子走去。 乡间的空气清净,月光较以往更为澄明,空澈的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庭院内的二人覆上一层轻盈的光纱。 少年眉眼间的纱本就是空岑的白,被月光一照,便净透得好似林间雾,天外云。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凡中物。 也许少年的动作太过小心细腻,又或许宁祈这次是真的沉睡过去了。在宋怀砚的怀中,她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自己被他轻轻放在床榻上,也并无一丝清醒的意思。 昏暗的屋舍之中,宋怀砚将她放下,随后扯开被褥,为她好生盖上。 他听着少女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嘴角轻轻扬起,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畔,用一种极为低磁的声音说道: “阿祈,好梦。” …… * 翌日清晨,宁祈是在一片混沌之中醒来的。 她昨夜似是做了好几个梦,有时梦到自己的哥哥,有时又梦到那小黑莲,有时又在冰火之间煎砾起伏,浑身都仿佛在绯红的脂水里沸腾…… 直到醒来之前,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还在山水天地之间晃漾。迷离之中,上一刻她仿佛还在旷野中孤自地奔跑,下一瞬整个身躯却漂浮在了云端,轻盈而虚无。 她恍惚地朝下看过去,骤然间,整个人却忽而直直地从云端跌落下来! 无法承受的失重感令她心脏猛地一揪,旋即在床榻上直起了身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浮着一层濡湿的薄汗。 半晌之后,她缓缓平复下来,这才觉得有些别扭。 ——她每次睡前都会脱掉外衣的,这次怎么穿着外衣就睡觉了?而且衣裳还格外凌乱…… 她捏了捏额间,努力回想,记忆却只能追溯到昨晚在宋怀砚屋舍内,同他理论的时刻,之后的一切便戛然而止。 奇怪,太奇怪了,自己怎么还间歇性失忆起来了? 她耸了耸脸颊,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衫,随着自己的动作,她忽而发现自己浑身都泛起一层异样的酸痛。 宁祈:…… 怎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忙问环玉:“小玉,昨晚……有发生什么吗?” 这些时日,宋怀砚对她的好感愈发深切,环玉小心翼翼地隐瞒着一切,因此也时常保持着沉寂。 面对宁祈突如其来的提问,它怔凝了下,哽了半晌,随后含糊着回答道:“昨晚你喝多了,在宋怀砚的屋子里差点昏过去……然后宋怀砚就把你送过来了。” 然而内心里,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环玉如果有人形的话,此刻绝对忍不住面红耳赤。 “这样啊……”宁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那也难怪,自己对之后的一切都记不得了,而且衣服也未曾脱下……如此倒是个最为合理的解释。 宁祈没想太多。她起身穿好衣裳,自顾自地问道:“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 环玉讪笑两声,不留情面地接话道:“已经是下午了。” “啊?下午??!”宁祈面上僵硬一瞬,尴尬地挠了挠头,旋即想到什么,忙问道,“茉莉……沈莫离呢?她现在怎么样?” 昨夜那小黑莲态度如此认真,应是势必要除去沈莫离了。自己昏睡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事…… 思及此,宁祈紧张地攥起环玉,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气息愈发急促起来。 环玉倒也没有揶揄她的意思:“你放心吧,沈莫离好好的。” “还没有出事……”宁祈低垂着眼,思索道,“那……那宋怀砚呢?” “在厨房帮着做菜呢,”环玉笑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瞧瞧咯。” 做菜?一个小瞎子去帮忙做菜?更何况……他昨夜还口口声声杀了沈莫离,今天却好端端地帮她做菜? 啧啧啧,如此行径,不愧是她记忆当中那个阴鸷又善于伪装的小黑莲。 宁祈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出于对沈莫离的担心,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她整理了下衣裳,确定没什么异样之后,伸手便推开了屋门。好巧不巧地,她甫一开门,宋怀砚和沈莫离恰好端着饭菜,细心搁置在庭院内的桌案上。 隔着浅金色的日光,宋怀砚感知到少女的气息,朝她的方向侧过来。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他盲着眼,视线却仿佛能劈开二人之间的一切,同她的目光相碰撞。 但是今天的感觉却格外奇怪。宁祈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奇怪,只觉他侧过来之时,她浑身都分外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内心都能被他瞧了个遍。 宁祈只觉自己的汗毛竖起一瞬,但瞧见了沈莫离,也只好顶着这股不适感走上前来,同她打招呼:“茉莉姐姐,真是辛苦啦。我昨晚喝得有些醉,今日起迟了……” “没事啊,”沈莫离坐在桌案前,而后同她摆摆手,冁然笑道,“你起得也正是时候。午饭刚做好呢,快过来吃吧。” 宁祈乖巧地应下,而后小步来到桌前坐下。 今日的饭菜倒是不错,用料虽算不得上乘,但乡间的菜肴总有独属于自然的奇鲜。 起得这般晚,宁祈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此刻也不顾什么形象,捧着碗就开始大口大口咀嚼,很快便食饱靥足了。 她满足地搁下碗,瞧见沈莫离也吃得差不多了,可宋怀砚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她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问道:“宋怀砚,你怎么吃这么少啊?是今天没胃口吗?” 宋怀砚触着瓷碗的手停凝一瞬。少女话音落下,他轻声回答道:“菜很好吃,只是我现在不怎么饿。” 顿了顿,他想到什么,唇角浸淫起一片意味不明的笑意:“昨晚吃得有些太饱了。” 说这话时,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嗓音泛着清磁,尾调徐徐拉长,勾缠起若有若无的戏谑之意。 昨晚? 昨晚不就是参加个筵席吗?他吃得也不算很多吧,至于么…… 宁祈不明所以,只轻轻“哦”了一声。 少顷,沈莫离也搁下了碗。她将餐桌简单收拾了下,而后起身道:“你们好好歇着吧。店里有些事儿,我现在过去帮着处理下。” “好呀,”宁祈笑眼弯弯看向沈莫离,“那姐姐先忙,一切顺利呀。” 沈莫离微笑着颔首。 她话音还没落儿,一旁静默着的少年忽而起了身,主动道:“我现在恢复这么久,做事也熟练了些。茉莉,我过去帮你吧。” 帮她? 宁祈看了看沈莫离,又看了看宋怀砚阴翳的神色,不用猜也知道,这小黑莲肯定揣着满腹的算计。 他们二人同去……宋怀砚势必是要借二人独处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将沈莫离除去。 好一个狡猾的小黑莲。 眼看沈莫离就要应下,宁祈大脑飞速运转,在沈莫离开口的前一瞬间蓦地起身,双手环住宋怀砚的胳膊,仰着脸撒娇似地说道: “怀砚哥哥,你不是答应了今天陪我放纸鸢嘛?我们现在一起去吧?” 第46章 复明 哥哥。 怀砚哥哥。 她居然叫他怀砚哥哥。 宋怀砚原本要向前迈出的步子猛地停凝, 肤色冷白的面孔朝宁祈的方向侧了侧,神色霎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听了这话,沈莫离看向宁祈揽着宋怀砚的手, 一副了然的揶揄模样,随后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你们快去吧,纸鸢就在墙角放着, 事务耽误不得,我先走了。” 见沈莫离应下,宁祈喜不自胜, 点头如捣蒜。 沈莫离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转身便离去了。宁祈站在原地,望着沈莫离愈去愈远的背影,一颗心也总算平定了些。 直到她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 “纸鸢?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去放纸鸢?”身侧的少年忽而开口, 嗓音噙着几分微凉的喑哑,激得宁祈心尖发颤。 宁祈思绪尽数复归。她转头看向宋怀砚, 樱唇翕张了半晌, 讪笑着磕磕绊绊道:“诶呀, 今天天儿这么好,不出去放纸鸢多浪费呀,你说是不是?” 看向少年之时,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情势危急,自己不管不顾地环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小脸猛地一红,旋即忙松开了手。 犹如丢开了一块烫手山芋。 感受到少女对他的唯恐避之不及, 宋怀砚微微扬眉,唇角随之轻挑, 然而声线却又压低了几分: “怎么,方才不是还叫我哥哥么?” 尾调拉长,夹杂着晦暗不明的暧昧气息。 他、他竟也这般不害臊! 宁祈的耳尖一下子红得彻底,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血来:“你、我……我才没有……” 宋怀砚轻轻嗤笑一声,忽而转了话头:“你是在害怕,怕我杀了沈莫离。” 他话说得极为平静,是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 宁祈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可她还未开口,却忽而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面对的是宋怀砚。 一个心思细腻又阴狠的小黑莲。 她的伪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最为拙劣的伎俩。 于是她只好垂丧着头,语气强撑起几分气焰:“是又怎样?你心思这么恶毒,肯定是要借机除去她!” “恶毒……”宋怀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的笑意愈发深了,“你既知道我恶毒,便更应当明白,即使你现在护得住她,她也绝对活不过这十日。” 他这次倒是坦诚的很。 十日…… 宁祈看着他阴冷而狡黠的神色,这次是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他当时所说的十日之限,是为了除去沈莫离。 她有些急了,叉起小腰还嘴道:“不就是十天嘛。这几天我眼也不阖觉也不睡了,日日夜夜看着你,我就不信了!” 她的声音清脆,气鼓鼓地向宋怀砚表示抗议之时,却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娇憨可爱。 可爱…… 宋怀砚定了定心神。 他觉得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她同他拌嘴,自己竟还觉得她可爱起来了。 他徐徐摇了摇头,未曾言语,半晌之后,面上浮起一层浅淡却温和的笑意。 “那便试试看吧。”他轻声道。 语毕,他缓步朝墙角走去,俯身拿起那只纸鸢,问:“还要放纸鸢么?” 宁祈看着他手中做工精巧的纸鸢,两眼一亮,方才勉强鼓起的气焰又骤然熄灭下来。 生气虽然生气,但今天是难得的晴日好风光,纸鸢还是要放的嘛。 于是她耸了耸双颊,忸怩着回答:“放……放呗。” 宋怀砚唇齿间溢出一声明晰的笑。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应了一句“好”。 宁祈生气得快,气消得也快。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她立马便欢欣起来,迎着日光雀跃地向前走去。 宋怀砚甚至能感知到,自己身前的空气顿时活泛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须臾,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衣袖,那是方才少女环拢着的地方,其上还残余着独属于她的甜香与温热。 他将那片衣料细细摩挲着,直到不自觉勾起的唇角渐渐被风抚平,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 正是晌午用膳的时辰,从乡间的小径一直行走到昀江之畔,路上行人皆是寥寥,空旷岑寂。 而天边倾泻下来的阳光,是唯一的温热。 二人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去。循着少女的步伐,宋怀砚虽然眼盲,但行步倒也还算自得。 忽而间,他只觉自己足尖触到了什么东西,便下意识地止了步伐,轻声问:“前面是什么?” 话音还未落,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旋即响了起来:“宋怀砚,你怎么还往树上撞呀?” 她的笑声如同与瓷盘相碰的玉珠,又像是幽谷之中的鸣泉流涧,灌入人的听觉之中,清泠泠地动听。 宋怀砚怔了怔,侧过了身子,正要迈步避开,却感知到少女的气息倏然间逼近过来。 “是海棠诶,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开得这么好看的海棠花,”宁祈走上前来,仰首看向面前一树绚丽的海棠,忍不住出声喟叹,“还是垂丝海棠呢,上次来的时候,我们竟然也没有发现。” 竟是垂丝海棠么…… 宋怀砚眉间微动,觉得自己的额间忽而熨帖上一片温凉的触感,便伸手将其摘下:“这是海棠花吗?” “是呀,可好看了,”宁祈忽而反应过来他不能视物,心底升起了些同情,便也耐心地同他描述,“这满树的海棠都开了呢,是淡淡的嫩粉色,微风一吹,就跟晃动的风铃一样。” “你手里这朵就很好看呀,”宁祈瞥向他墨发间落下的几片花瓣,又看了看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忍不住打趣着补充,“你别说,还挺衬你呢。” “胡闹……”宋怀砚抿抿唇,将发间的花瓣摘下。 话虽这般说着,他却也不曾丢下手中的海棠花,停凝了须臾,又伸手将其伸至鼻尖,任由花香沿着他的五感一路缭绕蔓延。 垂丝海棠不比别的花,香味是浅淡的薄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 他嗅着这股熟悉却又遥远的苦香,忽而觉得心生恍惚。 自从他的母妃离世之后,景皇下令斫去了皇宫中所有的海棠树。 两辈子,数十年,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垂丝海棠了。 宁祈瞧着他失神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前问道:“在想什么呢?” 宋怀砚捻了捻手中淡雅的花瓣,鼻息渐而沉缓下来。 许是多年的旧伤被重新剥开,情难自抑,又许是他早已不自觉地对宁祈放下所有戒备。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间的结宣之于口,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母妃生前,最爱的便是垂丝海棠。” 宋怀砚喉间窒涩,忽而忍不住去想,若他的母妃如今还活着,也该是一位如海棠般的女子,仪静体闲,香含秋露,秀色掩今古。 只是他的父皇,亲手抹去了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就连这清苦的念想也不肯放过。 海棠在他的生命中就此消融殆尽,就如同他那枉死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都不会解开的心结,是他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一道旧伤。 只是这些话,他未曾尽数告诉宁祈。他心底掀起隐晦的惊涛骇浪,对旁人说起时,也仅仅是一句,他的母妃喜欢海棠而已。 他喉间哽了半晌,最终只是唇齿间漾出来一片轻叹,几不可察。 “这样啊……”宁祈对他母妃的过往并不太了解,但看着这一树温柔却灿烈的花,她还是由衷地说道,“那你母妃也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这满树海棠一样。” 宋怀砚未曾料到她这么说,神色动容一瞬,薄唇微微翕张。 两辈子,所有人都对他母妃的名讳肆加嘲弄,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唯有面前的少女,这般真诚地说,他的母妃该是一位温柔美好的女子。 也只有她说过,他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坏的一个人。 她这般干净澄明,这般充满热忱,他就这般站在她的面前,竟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残忍与狠毒是多么卑劣,多么令他形愧。 他是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是夜色之中最为浓重的一抹黑。 而他这样的人,竟也能同她站在一起。 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哽了半晌,最终努力平静着莞尔道:“快去放纸鸢吧。” 宁祈对他所有的心绪波动毫无觉察。她攥起纸鸢,朝他灿笑道:“好呀,那你要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哦。” 真是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怀砚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间浸染上一片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好。”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紧接着便响起了少女小跑起来的声音,欢欣而热烈。 宋怀砚的鼻息渐趋平稳。他听着少女清脆的笑声,在海棠花树下微微仰首,任由金色的阳光洒在自己的面孔之上。 阳光在自己的肌肤上徐徐流淌,仿佛沿着明晰的脉络渗入他的身体深处,令他整颗心脏都轻盈而温热起来。 那是他此生很少有过的,纯粹而安恬的时光。 过了片刻,又许是过了很久。 在这样静谧之中,时间的流逝已不再明晰。 蓦然间,他忽而感觉自己的眼前泛起一片浅淡的红晕,令他被白纱覆着的双眸泛起密匝匝的刺痛,旋即又润然了起来。 他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试探着解开那条白纱。 白纱的结打在后面,他摸索着去解,并不大顺利,解了半晌,终于将结打开来。 就在这时,恰有一阵微风裹挟着花雨拂来—— 被解开的白纱还未脱落,便随着秋风而起,被风抚着朝天边不知名的远方飘然而去。 他苍白的指尖凝顿了空中,双眸前的红晕具象起来,紧接着又在他的视野之中蔓延,最终幻化成了一片玓瓅夺目的阳光。 “宋怀砚,你在干什么呀!”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掺杂着灿烂的笑,渺远地传了过来。 宋怀砚身形滞了滞,循着她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恰在此刻—— 眼前的阳光徐徐晕染开来,幻化成朦胧的一片,又渐而清晰了起来。少女扯着纸鸢朝他奔来的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她穿着素色的长裙,清新明朗,浅粉色裙摆随着她恣意奔跑的动作在飘扬而起,犹如在风中绽放开来的桃花。 是烂漫的,鲜活的,纯澈的。 她的笑容明晃晃的,笑眼如两汪月泉,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消融其中。 在看到她笑靥的那一刹那,这周围所有的一切,他仿佛通通都看不到了。就连烜赫煌然的金色阳光,都尽数沦为了她的陪衬。 天地之间,她是最为夺目的一抹亮色。 宋怀砚望着她朝他奔来的身影,墨色的睫羽在阳光的沐浴下轻轻发颤,一颗鲜活滚烫的心脏,骤然间怦然跳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 眼前纷纷而下的花雨,江畔金黄色的麦浪,以及远处的千山万水—— 万物都不如她。 第47章 薛玉 “宋怀砚, 怎么了呀,你怎么突然把纱带解下来了?” 直到少女凑到他的身前,姣好的容颜在他略有些朦胧的视野中蓦地放大, 宋怀砚这才清醒了些。 随着她的靠近,独属于她身上的甜香弥漫开来,一路缭绕至他的心中。 如同她整个人一般。 “我……”宋怀砚看着宁祈,莫名地有些紧张, 喉结窒涩,尾调隐隐发着颤。 少女察觉到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脆声惊呼道:“宋怀砚, 你能看见啦?!” 宁祈好奇地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引得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墨眸闪过一道明澈的光。 “天呐,你真的能看见啦!” 宁祈正要雀跃起来, 忽而反应过来一些事情, 又抱臂在前, 撅起小嘴冷冷地打量着他。 宋怀砚被她的目光瞧得分外不自在:“怎么了?” “哼,”宁祈吹了口气,将颊上的碎发扬起一瞬, “你这厮满腹坏水,眼盲的时候还整日想着暗害莫离姐姐,这下你眼睛又好了,我千万得好好看住你!” 啧。 这少女也真是的, 居然还巴不得他眼瞎呢。 宋怀砚的嘴角拉扯出一抹哀怨,语调却依旧掺着淡淡的疏懒:“好好看住我……那就看你的本事咯。” 说着, 他便噙着笑意,先一步转身往回走去。 “诶……”宁祈一时被噎,朝着他的背影在空中划了几拳,这才解气,小跑着跟了上去。 风吹麦浪,花雨送香,浅粉色的海棠花瓣打着飐儿晃晃颤颤,落在相携而行的两人肩上。 时不时传来二人叫嚷拌嘴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前行而渐渐淡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 听到宋怀砚复明的消息,沈莫离也表示开心和欣慰。她人依旧温柔善良,并没有急着催他们动身,表示他们想多留一些时日都不妨碍。 只是在迎上宋怀砚那阴冷的目光之时,她有时会表现得颇为不自然。 听了沈莫离客套的表示,宋怀砚倒是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应下说自己需要多留几天养伤。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的宁祈还是忍不住翻白眼腹诽:这小黑莲哪里是养伤,分明就是揣了置人于死地的算计。可怜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对这厮的阴险歹毒毫无洞察。 自己可得好好看住这小黑莲。宁祈这样想。 她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余下的这几日,她几乎同宋怀砚寸步不离,每日睁开眼睛就寻到宋怀砚身边,做什么事情都同他黏在一起。 就连夜深人寂之际,灯火尽熄,她还时刻忧心着这小黑莲的动向,时不时起床到小黑莲的屋外观察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迹。 不过这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宋怀砚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夜夜睡得格外香甜。但是宁祈倒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这日一觉醒来,便顶着个大黑眼圈,目光也有些涣散。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嗤笑:“你这是怎么了,看来这几日夜里没怎么睡好啊……” “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么?”他停顿须臾,揶揄着问她,尾调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宁祈素来嗜睡,这几日总也没睡好,她本就胸中堵着气,如今被他一句话就给点着了:“你你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哼!” 说着便跺起了小脚。 正生着气,她忽而又想到什么,蓦地停下动作,看向宋怀砚的目光格外警觉:“今天是第九天了,按照你们的约定,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同他们会合了……所以……” 她声音提高了些,肯定道:“所以你该不会是要在今天下手吧?!” 宋怀砚嘴角浸淫着一抹缱绻的笑,不置可否:“说不准呢。” “你也太可恶了吧,那你今天又有什么预谋?”宁祈质问着他,见他一副精神气极好的自在模样,忽而又反应过来什么,“不对……” “不对啊,宋怀砚,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在最后一天下手,前几天故意遛我玩儿呢?” 宋怀砚唇角勾起,微微眯起一双昳丽的凤眸,语调依旧不紧不慢:“现在能反应过来,郡主也不算太过蠢笨。” “……你!” 还没等宁祈发作,他先一步绕开了少女的动作,含着笑意迈步离去。 只把宁祈留在原地,暗自咬牙,有气没处发。 她想,她还就不信了,自己最后一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还能让这小黑莲得逞不成? * 变故来的很快。 过了晌午,沈莫离带着东西说要去江边一趟,在秋熟季节采些果子。当时的宋怀砚只轻声应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宁祈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强撑着睁开一双困倦疲惫的眼睛,透过窗户朝庭院望过去,监视着宋怀砚的动向。 与沈莫离告别后,宋怀砚便一直驻足在庭院内,久久岑寂,看上去并没有一丝异样。 然而就在宁祈耷拉着眼皮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宋怀砚忽而往前走去,在她的视野中倏而消失不见了。! 宁祈猛地打了个激灵,匆匆忙忙推门出去,只见宋怀砚已迈步走出了庭院。 她就知道,这小黑莲今日势必要下手,这下可让她抓了个正着! 宁祈的心跳急促了些。她默默咽了口唾沫,望着宋怀砚渐行渐远的背影,攥紧双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沈莫离说自己要去江边一趟,宁祈一路尾随着宋怀砚,根据自己这些时日的记忆,也分辨出他也是要到江边去,心中的想法便更确定了几分。 只是今日的天儿不比前几日,阴沉的很,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无法言表的潮气,让人浑身格外不自在。这样的天气仿佛将整个天水村的色彩尽数夺取,视野之中只有一片空岑苍寂。 宁祈本就困倦的紧,在如此情境中,她只觉自己的额头又昏沉了几分,恍恍惚惚的,很难集中精神。 而宋怀砚的步伐,却又格外的轻盈矫健。 她略略分了心神,再次集中思绪时,却发现视野中的少年竟不见了踪迹! 宁祈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试探着在四下仔细搜寻着,半晌无果。晌午时分街上行人寥寥,竟也无处去问。 ——她这是把人彻底跟丢了…… 宁祈下意识地攥紧衣角,将略有些粗糙的衣料捏出些层叠的褶皱。她稍稍平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沈莫离是要到江边去,那她直接朝昀江之畔去找,应该也一样的吧? 这样想着,宁祈依靠自己的记忆,迅速找到了通往江畔的小径,急步匆匆朝那边赶过去。 小黑莲动作那样快,她可千万不要去晚了! 沿着这些天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径,宁祈很快便瞧见了苍茫开阔的昀江山水。她喘着气,目光急急地朝四周逡巡一遍,很快便捕捉到正沿着江畔而行的窈窕身影。 正是沈莫离。 只是此刻二人相距颇有些远,沈莫离并未注意到她的身影。 宁祈望见她此时性命无虞,心下喜不自胜,但还未迈步走上前去,她心底忽而升起一股子疑惑: 那小黑莲动作那般快,又朝着江畔而来,这个时候怎么又不见了呢?他若不是跟着沈莫离而来,此时此刻又是去哪儿了? 她越想越奇怪,便好奇地掉过身子转过头,仔细地朝四下张望。 怎料自己还没仔细去探察,肩膀上忽而搭上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来,紧接着耳畔响起了一道极其阴冷的声线:“你是在找我么。” “啊!”宁祈惊呼一声,心脏剧烈地颤动起来。 她循着那人的声音回头去看,只见宋怀砚一身素色的衣衫,正长身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毵毵的墨发在秋风中摇曳,那双阴鸷的狭长凤眸徐徐勾起,掺杂着意味不明的散淡笑意。 活像一只暗夜中走出来的鬼魅。 宁祈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余惊未消,看着他埋怨道:“大白天的,干嘛这样吓人……” “你胆子这么小,若是晚上去吓你,岂不是要吓掉一条小命?”宋怀砚不依不饶地还嘴道。 眼下情况特殊,宁祈懒得同他白费口舌:“你刚才去哪了?” 宋怀砚轻笑道:“你说要好好看住我,寸步不离,便是这样看的?连我方才的去向都不曾知晓。” 得,这人说话又是这样,一套又一套的,根本没法儿交流。 宁祈晨起时的气还未消,见他这般,索性也不欲搭理他,径自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朝远处望过去。 倒是宋怀砚见她这般,先退了步,温声道:“今日是最后的期限。正如你所想,我跟着沈莫离出来,自然是想着趁机下手的。” 见他终于正色了些,宁祈便也沉下了气:“然后呢?” “然后……”宋怀砚薄唇微微勾起,“然后我知晓你跟了出去,便……” “便又想着遛我一遭呗。宋怀砚,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 宋怀砚倒也坦诚:“是啊。” “你你你……” “可你不该庆幸些么,”宋怀砚打断了她,“经此一遭,我倒是没机会对沈莫离下手了。” 宁祈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呢喃着:“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是现在要对沈莫离下手,我拼命相护,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是说真的,”宋怀砚淡声开口,锐利的视线遥遥地投向远方,“有人过来了。” 有人? 宁祈循着宋怀砚的视线,遥遥地朝不远处望了过去。只见有一袭青衣沿着江畔跋涉而来,在见到沈莫离的那一刻轻轻驻足,长身鹤立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姿颀长,面如冠玉,脊背挺直着立在山水之间时,像是一位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渊清玉絜,如圭如璋,端得上是君子无双。 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然而在他整个人出尘绝艳的气质之中,竟也削弱了几分缱绻,多了几分不染纤尘的淡漠与超然。 宁祈看得有些呆滞,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谁呀?长得这般好看……” 话音还没落儿,她感知到自己身侧的人忽而怔凝了一瞬,旋即响起了一道发着颤的声音: “那人便是薛家长子……” “薛玉。” 第48章 故人 “薛玉?他他他怎么会到这里啊……是来找沈莫离的吗?” 宁祈遥遥地望向江边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 语气极为不解。 可是这次,宋怀砚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钉在了薛玉和沈莫离身上,苍白的手指悄然嵌入掌心, 血青色的脉络一下又一下地抽动着,仿佛即将挣脱肌理的束缚。 根据前世的记忆,自从薛家将沈家的纰漏上报朝廷后,沈家一落千丈, 两人似乎也再无关系。 而他们此生的最后交集,应当便是宋怀砚屠杀昀江之时,薛玉死在了他的剑下, 而沈莫离则逆着人潮一步步跋涉而来, 不畏尸海,不惜己命,只为见薛玉最后一面。 但在这一世的所见所闻中, 沈莫离对“薛玉”这个名讳格外忌惮,让天下人都以为, 她对他是恨之入骨的。 但宋怀砚隐隐觉得, 这事情绝无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平静无澜之下,似乎潜伏着不为人知的腥风巨浪。 而他们二人,也绝非一个简单的“恨”字可以概括。 宋怀砚眼睫扑簌着, 鼻息微沉,静默地看向两人。 面对薛玉携着风霜而来的身影,沈莫离的身形明显怔凝在原地,手边挎着的篮子应声跌落, 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她后退两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不该来的。” 孤鸿掠空, 在苍茫的水面上映照出一道墨影,如同一叶在山水之间自得漂泊的小舟,又像是随波逐流、无依无靠的浮萍。 更像是在水面之上,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血痕。 薛玉深深地凝望着她,薄唇轻启,声音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孤寂:“莫离,我找你找了很久。” “可你不该来找我,从来都不应该,”沈莫离哽着声音摇头,“你知道的,我恨你……” “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说着,她忽而从袖剑取出来一柄小巧的匕首,决绝出手,将利刃横在他的面前。 锋锐的刀面在岑白的日光之中,折射出出刺目的寒光,利刃裹挟着冷冽而无情的杀气,蓦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刀身映照出薛玉那双银霜般的眼眸,是破碎的,死寂的,却又仿佛拼尽全力地执拗着。 他的声音仿佛蕴藏了千百年的沧桑:“可是我都知道了……那最开始的接近,之后薛家的惨案,以及后来我眼疾之时,你所做的一切……” “沈莫离,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我一直都很爱你……” “可我不爱你了,”沈莫离举着匕首,红着双眼看向他,“薛玉,我早就不爱你了。” “你要是敢再向前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你。” 话音落下,薛玉凝睇看着她,墨发在秋风中不住地摇晃着。他就这般看了许久,竟是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可笑着笑着,他的眼尾却徐徐渗出了一滴清泪,顺着他苍白的脸流淌而下,在下颌处停凝一瞬,又再次往下滴落。 滴入尘埃之中,无人在意。 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谁的。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在身后千山万水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凄清悲凉。 而那映照着寒光的匕首,是这苍茫画面之中唯一的锋锐。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早已不再明晰。 蓦然之间,薛玉足尖微动,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响动声,让整个画面忽而散发出一种悲哀的鲜活。 而宋怀砚身侧的宁祈见状,不由得低叹一声,又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唇。 ——薛玉竟迎上沈莫离伸出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朝着她走去! 沈莫离明显没料到这般,神情似有微微的动容,举着匕首的手颤抖一瞬,然而却依旧未曾放下。 可薛玉对此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就这般迎着这柄正对着他的利刃上前,直到那刃口抵上他的肩头,划破他不染尘埃的青衣。 “哧——”的一声,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鲜血应声蜿蜒而下,将他的青衣濡湿了一片,又顺着他的肌肤缓缓流淌,直到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嘀嗒,嘀嗒。! 宁祈神色大惊,下意识地迈步出去,想要冲上前阻拦,可她还没迈出两步,便被身侧的少年伸手捞了回去。 “别着急,”宋怀砚轻声道,“薛玉不会死的。” 他话说的肯定,给人极强的安全感。宁祈也不知为何,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听了他的话,赶忙噤了声,一颗咚咚跳动的心也平定了些。 只是当她望向薛玉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心脏还是忍不住一揪,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这匕首再往前一寸,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由于巨大的痛楚,薛玉的眉心紧紧蹙起,额间也浮起一层薄汗,可步伐却未曾有一瞬的停滞。他仍在执着地往前,任由利刃在他的肌肤里愈刺愈深。 他就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自己的性命作为豪注,赌面前人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 鲜血越流越多,将土地染成了一片绝望的猩红色。 终于—— 在匕首马上就要刺入最深处时,沈莫离倏而收回了手。随着她的动作,血花在薛玉的伤口绽放开来,猩红的血珠朝四方迸溅,溅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之上。 犹如玉佛沾血,说不出的凄楚破碎。 沈莫离红着眼,朱唇翕动了半晌,却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用一种极为悲哀的目光看了薛玉一眼,随后便攥着匕首转身小跑着离去,宛如一位丢盔弃甲的逃兵。 只有薛玉被留了下来,孤身站在原地。他似是再也忍不住翻涌上来的巨大痛楚,嘴角淌出一片鲜血,随后踉跄着单膝跪在地面上。 宁祈看着负伤的薛玉,又望向沈莫离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左右为难:“我们……” “我们先走,”宋怀砚似是知晓她要问什么,打断了她,“去找沈莫离。” “可是薛玉……” 宋怀砚望了薛玉一眼,声音很淡:“只是肩处受了伤罢了,死不了。” 宁祈:“……” 这人,怎么就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心呢?! 她正腹诽着这小黑莲,不料他又倏而靠近过来,薄唇凑到她的耳畔,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不满:“真是奇了怪了,我眼盲之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忧心?” 宁祈避开他微凉的吐息,耸着双颊还嘴道:“你看看人家薛玉,这气质,这破碎感,你能跟人家比嘛……” 话还没说完,她感觉自己的手腕上忽而落下了一股力道,强硬得不容置喙,攥得她手腕发疼。 “宋怀砚,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骂你啊……” 她努力挣扎着,可少年力气大得惊人,她几乎拼劲全力,竟也毫无抽身的机会。 宋怀砚攥着她的手又添了些力道,拽着她整个人掉过身子,沿着沈莫离离去的方向往回走去。 “别看他了,我们去找沈莫离吧。” 宁祈脚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他的怀中。 她在少年的蛮力下勉强稳住身子,看向他阴鸷的侧脸,忍不住在心底又腹诽他几句,又只好无奈地跟上去。 * 暮秋时节,天气愈发寒凉刺骨,连窗檐瓦楞上都覆上一层经夜未消的白霜,天地之间一片恓恓寂寥。 而檐下的秋茉莉开得正盛,莹白的花瓣散发着浅淡的香,在秋风的氤氲中竟愈发清苦起来。 伴随着“吱呀——”的声音,宁祈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却发现沈莫离正立在院落中央,似是特意等待着他们二人。 她正拿起方才的匕首,用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鲜血很快便将整洁的丝帕染得透红。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眸朝二人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目光一瞬间沉冷了下来,面色也是恹恹的,与宁祈记忆中那个温柔热心的茉莉姐姐判若两人。 在这样目光的压迫下,宁祈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心虚来了。她和宋怀砚一同走上前去,试探着出声: “姐姐今天回去得这般早啊……” 沈莫离轻应了一句,随后再次开口,声音哀哀的:“我知道你们当时也在。” 宁祈没想到她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们。她先是愣怔了下,随后讪笑着挠了挠头:“顺路、顺路罢了,一切都是巧合……” 沈莫离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置可否。 倒是宋怀砚迈步上前,毫不心虚地开口问道:“茉莉,你与薛家的长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莫离还未浮起的笑意骤然消弭,正擦拭着匕首的手,蓦地一顿。 她将匕首悉心收好,安稳地搁置在桌案上,随后直身立在宋怀砚身前,嘴角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苦笑:“我与薛玉是何关系,公子应当清楚的很,不是么。” “这整个天水村的人都知道,薛玉这个名字是我此生的禁忌。我对他除了恨,又能有什么呢?” “恨么,”宋怀砚立在廊檐之下,身姿颀长,不动声色的威压悄然散发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 “茉莉,你敢说,你自始自终对他只有恨么?你若是真的恨他,那一刀应当直接刺入他的心脏才是。你不该心软,不该放手,更不该最后收回匕首之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比我清楚,茉莉,那根本就不是恨一个人的眼神。”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沈莫离眼神略有躲闪,指尖紧张地按在身后的桌面上:“那是你看错了……” “真的是我看错了么,”宋怀砚再次往前凑了一步,轻笑,“那你为何又不直接杀了他,为何要在家里栽了如此多的秋茉莉?据我所知,薛玉平生最爱的花,便是这秋茉莉了。” “又或者说,我也不该唤你茉莉吧。” 宋怀砚顿了顿,随后一字一字唤道: “沈、莫、离。” 第49章 杀手 他咬字并不重, 声音也未曾刻意抬高。然而“沈莫离”这三个字音传出之时,却好像在空中凝成了一道锋锐的冰刀,将单薄而苍寂的空气划破开来, 直直地朝沈莫离的心底刺去—— 沈莫离的瞳孔骤缩,原本强作镇定的身形,蓦然紧绷起来。 秋风四下席卷,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攒聚而来, 将周遭枯败的木叶吹得毵毵乱颤。 一如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她手背纤细的经络盘虬轻颤,杵立在原地许久,她才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可……可你为何从未拆穿我……” 还没等宋怀砚开口, 她便已然得到了答案, 默默补充道:“你是忌惮我从前的身份,怕我泄露你们的行踪,所以想要留在这里……” “除去我。” 宋怀砚轻挑眉梢:“自从救下我们二人, 你也早已猜出我们的身份,却也从未揭穿, 不是么?”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抚平, 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阴魅:“沈姑娘是聪明人。” 沈莫离勉强笑道:“五皇子过誉了。” 宁祈:“……?” 这这这就亮明牌了? 眼瞧着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宁祈赶忙侧身凑上前去,磕磕绊绊道:“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嘛。沈姐姐, 你放心,他不会为难你的……” 宋怀砚眉心一跳:“我几时说过?”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宁祈的动作蓦地打断。少女紧贴到他的身侧,匆忙攀上他的胳膊, 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扯。 她本意是为了阻拦,可她的举动又太过仓促, 拉扯少年之时,二人的姿态紧密无间,相挨的地方熨帖上独属于少女的温柔触感。 宋怀砚抿抿唇,看着她拢上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思绪纷乱,连同方才想说的话都抛之脑后了。 沈莫离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啧舌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二人,当真只是皇子和郡主的关系么?” “那还能是什么呀……”宁祈不明所以,脆着嗓音回答,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却是未曾松开。 宋怀砚漆黑的眼睫,极快地颤了颤。 他深吸一口气,徐徐抬眼朝沈莫离看过去,这次倒是削弱了许多气焰:“你同宋成思,当真早已断了来往么。” 沈莫离回答:“多年前便如此。” 宋怀砚却是笑了:“我只相信死人的嘴。” “所以你依旧想杀了我么,”沈莫离的神色倒是难得的平静,“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三人沉寂须臾。 就在宁祈以为他们都不会再开口时,宋怀砚目光落在沈莫离虎口上的薄茧上,疏懒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莫离,你从前当过杀手。” 沈莫离遽然将手遮掩在袖中,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欲盖弥彰,便也摊了牌:“是又如何?” “有意思,”宋怀砚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一位世家贵女,一朝沦落,几经辗转竟又做了杀手。对了,我记得三年前,薛家曾经的家主……可是遇刺身亡的呢。” “所以你同薛家,同那薛玉,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笑意如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徐徐荡漾开来,竟勾扯出几分缱绻来了。 但宁祈知道,这小黑莲行事一贯如此,怕是上一刻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下一瞬便能折了面前人的脖颈。 这人的笑,一向是不能轻信的。 她面露担忧地看向沈莫离。 却见沈莫离攥紧双拳,冷声道:“这与你无关。” 说着,她便决绝地转身迈步,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一瞬间,宋怀砚便转换了神情。他的唇角散淡地垂下,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方才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宁祈见状,还没等宋怀砚反应,便赶紧叉着腰挡在了他的身前:“喂,你收敛点啊,莫离姐姐绝对是个好人,你不许伤害她!” 宋怀砚忍不住笑了一声,额间碎发垂落下来,疏懒地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眉眼: “我没说要杀她。” “哦?”宁祈玓瓅的双眸闪了闪,“你改主意了?” 宋怀砚思索道:“她的确早已同宋成思断了交集,也不会将你我的行踪告诉他。” “那肯定啊,莫离姐姐人美心善,哪像你,整日疑神疑鬼的……”宁祈顿了顿,想到什么,又仰首问道,“你既也没了杀她的意思,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不着急。”宋怀砚意味不明地说道。 他上前一步,凑到宁祈的身前,日光投下颀长的身影,几乎将少女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 “她同薛家的恩怨,同薛玉的过往……你不好奇么?” “好奇?”宁祈秀眉皱了皱,“合着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打探八卦的呀。” 宋怀砚笑道:“是,也不是。” “宋成思曾与沈家交往如此密切,与薛家以及江东世家如何,却是尚未可知。知晓了这段往事,或许可以牵出宋成思在江东一带的布局,若想置宋成思于死地,也能方便许多。” 他人阴险狠辣,对她说话却也坦诚,心里的阴谋也毫不避讳地摊在她面前。 只是他把这件事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倒让宁祈哑口无言了:“哦……” 沉吟须臾,她又喃喃道:“可是看莫离姐姐的意思,似乎也不太想告诉我们呀……” 宋怀砚笑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说不准呢。” 话音落下,他便也迈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宁祈在原地杵愣了会儿,看了看宋怀砚的背影,又望向沈莫离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却也无可奈何。 半晌后,她只好轻叹了声,旋即也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 这之后的一下午,三人倒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屋子内,相安无事。 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宁祈知道,他们每个人在房间内都是各揣心事,思绪纷乱,气氛极为微妙。 譬如现在的宁祈,正疲倦地坐在桌案前,看向案上堪堪燃起的油灯,微渺昏暗的光在各个角落拉扯出深浅不一的影子。时不时又要抬眸朝窗外看过去,注意着他们二人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明日,便是与宋君则他们会和的日子。 平安度过了这一夜……之后应该便没事了吧? 宁祈看向庭院内翻涌着的漆沉夜色,黑黢黢的,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随时能将人溺毙其中。 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忽而短促地颤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地,似是预感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她一时有些心浮气躁,鼻息也紊乱了些,一颗忧虑不安的心脏跳得愈发快了。 月夜长幽,四野阒寂,庭院内的空气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风急星稀,径无行人,大家又在各自的屋内沉默着,便也不曾注意到—— 庭院之外,有一阵冷冽破碎的气息渐渐靠近。一双踏遍风霜的长靴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足尖触及木门之时,蓦地一顿。 那人径自站在月光之下,任由萧瑟的夜风鼓起他的青衣,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迷离惝恍的夜色之中。 他就这般站立了许久,静寂无声,似是在思索,似是在追忆,又似是在攒聚起毕生的勇气。 终于。 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轻轻抬起,朝木门推去。 那男子的手本就经脉明晰,冷白出尘,在漆黑夜幕的映衬下,便苍白得几近透明,连上等的白玉相较之,恐怕也略逊一筹。 在沉缓的呼吸声中,指尖离木门愈来愈近,可就在即将触上紧阖着的木门之时—— 也不知为何,男子忽而收回了手,玉冠扣起的墨发在空中急促地摇曳一瞬,颀长的背影透着无边的落寞。 静默须臾。 他的足尖转了方向,脚步声在月夜中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要比先前沉缓许多。 夜幕之中,忽而传来了一声叹息。 极快极轻,仿佛只是人的错觉。 * 晚膳的时间到了,沈莫离仿佛未曾同他们生了嫌隙,这次依旧准时地备好了饭菜,准备往庭院内的桌案上放。 见沈莫离开始盛饭,宁祈和宋怀砚也极有眼色地走了出来,帮着她一起端菜,随后便一同坐了下来。 但因着白日里的事情,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大家就这般相对而坐着,却俱是缄默无言,宁祈感知到气氛的压抑,便只闷头扒拉着饭,大气不敢出。 吃着吃着,宁祈抬眸瞥了二人一眼,却见他们依旧端坐着,甚至未曾动过筷子。 他们脊背挺直,目光在空中碰撞,隐隐成对峙之势。 就这般过了半晌。 宋怀砚指腹摩挲着瓷碗,唇角稍稍勾起,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沈姑娘,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么。” 沈莫离笑着回应他:“这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事情。我救下你们,又亲身照顾你们多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我再说一遍,此事与你们并无干系。” 宁祈不曾想到,话题又转到这件事上面来。她看向二人,想去劝阻,可支支吾吾的,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照这架势,她生怕眼前二位直接掐起架来。 在躁动不安的气息之中,宁祈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站起身来,伸手拦在宋怀砚的身前,想说些什么。 她红唇翕张着,一个音节还未曾发出。 就在这时。 随着“砰”的訇然一声,原本紧阖着的木门被来人猛地踹开。桌案前围着的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夜幕中亮起了一道道银色的长影,在月光的映照下相互交错着,直晃得人眼花。 宁祈凝睇一看,旋即瞳孔骤缩,脊背倏然紧绷起来—— 哪里是什么银影,分明是一把把夺命的长刀! 她喉间窒涩,呼吸不顺畅,下意识地往后退,紧接着退入少年的怀中。 宋怀砚伸手环住她的腰,旋即绕步站在少女的身前,颀长的身形将宁祈完全遮挡在身后。 他眉心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朝四周逡巡,瞧清了什么,有些惊诧地叹声道: “这是……是宋成思的人!” 第50章 玉陨 宋成思的人…… 竟是宋成思的人找过来了! 饶是宁祈对这朝野纷争再不熟悉, 却也知晓,宋成思的人将他们围困于此,究竟意味着什么。 ——宋成思是势必要了他们的命! 可眼下他们俱是手无寸铁, 对面前那一帮黑衣的刺客而言,不过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根本就不是这帮刺客的对手。 宁祈站在宋怀砚的身后,颤抖着的小手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衣角, 探出头来朝对面望过去,眼尾不自觉地氤氲出一层泪意来了。 好端端的,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 荣华富贵还没享尽呢, 便要丢掉自己的小命了么…… 老天爷啊,她可不想丧命在这里! 这般想着,她扯着宋怀砚衣角的手, 攥得愈发紧了。由于紧张畏惧,一汪泪花在她眼底悠悠打转。 三人在原地失措了须臾, 那帮黑影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确认了三人的模样, 他们携着刀剑便直直地朝这边冲来! “不好!”沈莫离惊呼一声, 抽出袖剑的匕首,寒光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锋锐的白影。 眼瞧着刺客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宋怀砚鼻息微沉, 稍定心神,一脚将面前的桌案高高踹起,堪堪阻拦险些冲到跟前的刀剑。 他一边同沈莫离协作着,利用周围的物件勉强挡住来人, 一边又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宁祈,修长的大手紧紧拢住她的后腰, 把她往自己身边按。 “跟紧我。”他短促而简洁地说道。 眼见情势危急,宁祈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只哽咽着点了点头,出于求生的本能,整个身子紧紧地朝宋怀砚身边靠拢,仿佛他的身影是唯一安全的屏障。 宋怀砚武艺不俗,甚至算得上是高超,但此刻手无利器,来人又如纷纷云集,饶是他拼尽全力,但终究寡不敌众。 很快,宋怀砚便同沈莫离落了下风,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就在二人还未及喘息之时,几道寒光划破长空,急急地掠了过来! 宋怀砚乜了那人一眼,右手捞起宁祈纤细的腰,反应迅疾地往旁侧躲去。沈莫离心脏一悬,也匆忙侧身躲过。 二人堪堪躲过了致命之击,可宁祈还来不及庆幸,便忽而感觉自己的手背溅落上了一片温热。 是血。 她樱唇翕张着,颤抖着肩膀仰首看过去,只见宋怀砚和沈莫离皆是身负伤痕,被利刃划破皮肉,面露隐忍。 猩红死寂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肌肤蜿蜒而下,如同在夜色中潜伏着的血色毒蛇。 眼瞧着如此景象,宁祈心底的恐惧仿佛被高高掀起的巨浪,让她几近窒息。她吸了吸鼻子,一时没忍住,竟有几滴泪珠潸然而下。 宋怀砚咬牙,借着身后杵着的铁锹,一击将来人重伤退落,任由鲜血溅了自己满身。 他同沈莫离出手狠辣,这番下来,虽各负伤痕,却也将来人震慑了些。那帮刺客暂后退了些,让他们有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宋怀砚目光四下游移着,正要去寻合适的用具,却忽而瞧见了宁祈的那双泪眼,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伸手为她擦去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小姑娘还挺胆小。” 随着“刺啦——”一声,他将一片衣料撕扯下来,简单包扎在伤口之上:“别担心,死不了。” 宁祈哽了哽,想要说些什么,可她喉间也被哭意堵住,仿佛灌入一盅哑药,所有音节怎么也发不出来。 无奈,她也只好点了点头。 沈莫离将匕首反手扣回,目光投向沉寂的夜色,呼吸也平稳了些:“若我们拼尽全力,倒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她的目光锁定在最远处的方向,双肩蓦地一抖:“……又来了!” 闻言,宁祈和宋怀砚齐齐望过去,只见又一大波黑影举着火把潜行在夜色之中,火光照夜,朝这处庭院渐渐逼近而来! 宋怀砚忍不住暗骂一声:“这宋成思倒是够狠,派了这么多人,为了除去我们,竟也不计后果。” 他们就算有刀剑在手,拼尽全力,恐怕也根本难敌! 他拽起宁祈的腕子,不假思索道:“快跑!”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朝后门急奔而去,紧接着便听到一片吼叫撕破长空:“快追!别让他们逃了!” 黑影翩翩而来,如一群蝙蝠一般充盈了整处院落,又如黑色的浪潮一般,争先恐后地朝三人袭来。 宋怀砚护着宁祈,忽而感觉身后一凉,下意识地侧目回看,只见一道飞刃正在他的瞳孔中极快地放大! 他呼吸一窒,正要去躲,便听“砰”的清脆一声,是冰冷的兵器相撞的声音。 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拦在了二人面前:“殿下,卑职来迟了。” 竟是剑云。 知晓宋怀砚和宁祈在此处后,他也一直在暗中潜伏着,注意周遭有无危险。觉察到刺客来袭,他果断带着一帮弟兄前来支援。 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们解释太多。他让几个弟兄带着宋怀砚他们撤退,而后自己同剩下的人一齐留下来,企图拖住刺客。 看着剑云以及身边的属下们,宋怀砚和宁祈俱是安心了些。他徐徐颔首,而后同宁祈、沈莫离一起,在暗卫的围护下,朝着浓黑的夜色奔跑着。 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响起,闻者惊心。 还未迈出几步,骤然间,伴随着一阵异样的声响,他们忽而觉得身后蓦地亮堂起来,滚烫的热意熨帖上他们的后背。 宁祈好奇地回眸,只见那帮刺客……竟将沈莫离的院落烧了! 浓烟缭绕,时不时传来物什被烧灼的哔剥声,那处简陋却又承载者无数美好的庭院,就这般黏黏地融化在黑烟之中。 “这些没良心的……”宁祈正忍不住骂着,再定目一看,却发现沈莫离不知何时掉了身子,惊惶地朝着火光奔去!! “莫离姐姐——!”宁祈惊呼一声,想转身去阻拦,却被宋怀砚伸手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宋怀砚看向宁祈,嗓音略带紧张地低呵道。 宁祈指了指火光的方向:“可是沈莫离她……” 宋怀砚朝那边瞥了一眼,声音沉冷:“她想去寻死,你我也阻拦不得。” 看着逐渐朝自己这边逼近的刀光剑影,他将宁祈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先护好你自己的小命。” 话说着,他又对身旁的暗卫使了个颜色。暗卫得了令,匆匆转身,朝沈莫离疾奔而去。 烟雾愈发浓重,灼热的烈火升腾而起,为沈莫离纤弱的身影勾勒上一层血色的光。 她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朝燃烧着的屋子跑去,连身后暗卫相护的声音,都仿佛尽数听不到了。 她望着居室内躺在烈火中的木架,一颗心脏高高悬起,又仿佛顷刻间坠入万丈深渊。 ——那里存放着薛玉曾为她写下的书信,存放着他为她描摹的画像,存放着他们仅剩下的美好回忆。 若是烧了,便什么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的步伐又急促了些。看着面前被火光吞噬着的一切,她定了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入烈火之中!! 她堪堪踏入庭院,一片火在她身后蓦地升腾而起,形成了一道血色的火墙,将匆忙赶来的暗卫阻隔在身后。 暗卫望着她融化在火光中的身影,只好哀哀地顿住脚步。 惊鸟丛飞,寒风呼啸。 沈莫离不管不顾地冲入居室,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眼泪,却依旧没有停止寻找。 倏然间,她脚步一顿,双眸盈起来微亮的水光。 她稍稍倾身,将地上雕纹繁复的铜盒拾起,而后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忽然间,房梁上的一块横木骤然坍塌而下,伴随着“轰”的訇然一声,横在了沈莫离身前! 方才还算平常的火光,骤然间升腾数倍,将此处唯一的出口吞噬殆尽! 黑烟更浓了些,熏得沈莫离几乎睁不开眼,脖颈也似乎被人死死地桎梏,无法呼吸。 她浑身失力,挟着铜盒瘫倒在地面,眼看着浓烟和烈火要将所有的一切侵没,心底升起一片死寂的绝望。 ——她怕是出不去了。 铜盒在她的怀中,仿佛是这片濒死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沈莫离伸手抚摸着它,突然就湿了眼眶。 若能和这些东西,一齐消逝在这烈火之中,应当也算是个好结局。 就当是还清了,她欠那人的一切。 她缓缓阖上双眸,任由两行莹润的清泪流淌而下。 燃烧着的烈火如同一片血浪,朝她这边包围而来,一点点侵蚀上她的裙摆。沈莫离感知到逼近而来的灼烫,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就在这时。 她忽而感觉身子一轻,似有一双温暖的手环上她的腰,而后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陌生无比却又万分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 是谁…… 是濒死的幻觉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是须臾之后,颠簸的感觉以及急掠而来的寒风令她清醒了些。 不,不是幻觉。 她强撑着睁开双眸,只见自己正被一个人横抱在怀中,离方才烈火侵袭的地方愈去愈远。 沈莫离原本死寂的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她扯着男子的衣袖,努力去瞧,瞧见了男子苍白如玉的手,在火光中破损的青衣,毵毵摇曳着的凌乱墨发…… 以及在血光的映照中,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眸。 她忽而哽咽了:“为何要来?” 薛玉垂眸看向她,嗓音沙哑:“我不能看着你死。” “可我该是你的仇人。”沈莫离泣声道。 “那是我欠你的。” 沈莫离喉间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玉带着她冲出居室,不住呼啸着的夜风令她思绪清明许多。方才脑子一片混沌,她未曾仔细去瞧,如今借着火光,她这才注意到,薛玉的身上竟遍布伤痕。 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鲜血翻涌。 应当是冲来之时,同那帮刺客撕打所致。 而在他的肩头,她亲手刺下的伤口未经包扎,浓稠的鲜血依旧在流淌着,玷污了他原本整洁的青衣。 沈莫离眼睫扑簌,泪落得愈发凶了。 她攀住薛玉的衣袖,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间,一声惊叫打断了一切:“他们在这里!” “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尾音还未落,伴随着疾风乍破的声音,一片黑影自火光中汹涌袭来,如怒潮般不依不饶地朝他们逐近! “薛玉,你快走,别管我……”沈莫离掺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伸手试探着朝薛玉的胸膛推搡着。 可他紧抱着她的动作是那样坚决,任凭沈莫离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眼瞧着一道利器刺破长空,划过薛玉的后背,滚烫的鲜血四溅开来,她的语调也骤然转急:“薛玉!” 而那在火光中伫立的颀长身影,依旧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在滚滚浓烟中确认了安全的方向,抱着沈莫离便往前冲去。 身后,那帮刺客身手也极为敏捷,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缠打上来,招招致命。薛玉的后背又落了一道伤,他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强撑着同刺客们抗击。 黑烟升腾,火光冲天,灼得人眼花。 沈莫离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身,可一伸手,却摸到满手的血,不由得微微怔愣。 “薛玉,你放下我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薛玉敛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如刃,却依旧一言不发。 前方,暗卫急切的呼唤声隐隐传来:“莫离姑娘!沈莫离!” 薛玉睫羽轻颤,抱着沈莫离的手添了些力道,心中默默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带着沈莫离掉转方向,朝暗卫的地方急奔而去。暗卫终于遥遥瞧见了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莫离姑娘——” 薛玉眉心微蹙,终于肯松开了手,将沈莫离往前推去:“务必照顾好她。” 身后,无数刀光剑影咆哮着朝这边涌袭而来。 沈莫离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急声问:“那你呢?!” 他垂眸凝望着沈莫离,似是万分不舍,随后提剑转身道:“我去拖住他们。” 沈莫离当然知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她的生! “不行——!”沈莫离急切地扯住他的衣摆,“我们一起走!” 薛玉朝着她拽住自己衣摆的手,深深地望了一眼,随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地,坚决地将她的手拂开。 想来,这也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拒绝她的靠近。 身后,一道寒光划破夜幕,朝着他们刺来! 没有时间了! 薛玉咬牙挥剑,拼劲全力地阻拦住来人,旋即转身呵道:“快走!” 暗卫知晓时间延误不得,强硬地拉扯着沈莫离,挟着她往前逃生。 沈莫离竭力伸手去拉他,却只能触到灼热却又落寞的空气。她按捺不住,几乎是声嘶力竭道:“不!薛玉……你不能!” 薛玉格挡住刺客的利刃,艰难地转身看了她一眼,在烈光的映照中,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 “莫离,这是我欠你的……” 他最后如是说道。 沈莫离被暗卫强拽着,离他愈来愈远。她额间的碎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泪痕满面,不成样子。 “不,薛则安……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话还没说完。 沈莫离原本凄楚的神色,骤然僵在脸上。 ——随着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她望见一把锋锐的长剑,自薛玉背后狠辣袭来,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 “不!!!” 视野中,猩红的鲜血自他胸口迸溅开来,溅落在周围所有人的身上,又有死寂的鲜血流淌而下,融入不断扭曲着的火焰之中。 一片又一片,仿佛在火光中盛开的红莲。 “砰——”的清脆一声,薛玉手中死死攥着的长剑,因失力而脱离,跌落在鲜血横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圈浮尘。 他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当着沈莫离的面,在火光之中,徐徐倒下。 “薛玉!!!” 只一瞬间,沈莫离仿佛听不到了所有声音。 眼前,只有纷飞的血羽,以及那熟悉却死灭的双眸。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失去生命,原本如玉如松的身影在夜幕之中跌落,又融化在了烈火之中。 破碎而绝望。 而他此生最后一句话,竟是对她说,这是他欠她的。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入尘埃,无声无息。 她看着暗卫带着自己逃生的方向,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只觉意识沉浮,眼前一片混沌。 随后,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破碎 翌日清晨, 宁祈是在昀江下游的幔帐中醒来的。 堪堪拂晓的时辰,远处天边漫上一层浅淡的蟹青色,衬得远山愈加苍茫清寂。 平日里, 按照宁祈的性子,是断断不会醒得这般早的,只是昨夜儿里经历如此一番生死危机,倒让她后怕不已, 提心吊胆了整宿,未曾好生入眠。 昨夜…… 宁祈掀开幔帐,朝岑寂孤冷的旷野望过去, 暗自心惊。 昨夜情况危急, 几乎是性命攸关,若非剑云携暗卫及时赶到,恐怕这个时候, 她早已丧命在刺客的刀下了。 暗卫护送着他们匆匆逃离,一路顺江而下, 直奔宋君则设下的驻扎地, 这才让她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 宁祈目光游移, 遥遥地朝沈莫离已被烧尽的院落望过去,抿了抿唇。 只是一想到昨夜死在烈火中的薛玉,纵使她同他素不相识, 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如此君子,风华正茂,却就这般葬身在与他无关的刺客手中,实在是好不值得。 对了, 也不知道沈莫离现在怎么样了…… 昨夜她同宋怀砚先回到营地,同宋君则简单交代一番, 又过半晌后,才有暗卫带着沈莫离回来。当时的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唇色尽失。 也不知是被烈火伤的,还是又遭遇了什么。 之后宋君则也安排了幔帐,让沈莫离暂且歇下,当时的宋怀砚正包扎着伤口,闻言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许。 现在这个时辰,沈莫离会不会也醒了…… ——她得去瞧瞧沈莫离。 这般想着,宁祈果断地穿上干净的外衫,掀帘而出,朝沈莫离幔帐的方向走去。 “去做什么?”她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极沉的声线,吓得她浑身猛地一抖。 她惊慌地转身,瞧清了来人,松了一口气,旋即面露疑惑:“宋怀砚?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你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怀砚轻笑:“郡主怕是昨夜危难之时,伤了眼睛。” 他改了在天水村的朴素装扮,换了身华贵些许的装束,依旧是玄衣猎猎,衬得他气息愈发阴魅起来。 又是那朵惯会呛人的小黑莲。 宁祈气得直跺脚:“你!” 宋怀砚勾了勾唇角,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也没再戏谑:“我也只是刚醒。 “你还没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也不欲同他置气,如实道:“莫离姐姐不是昏迷了吗?我想现在过去瞧瞧。”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掉了身子,朝沈莫离的营帐走过去。 宋怀砚眉梢微挑,不语,只默默跟上。 驻扎的营地占地不算阔,营帐之间距离很近,很快,二人便到了沈莫离的帐前。 “莫离姐姐——”宁祈伸手掀起幔帐,一句话还没唤出口呢,旋即又惊呼道,“莫离姐姐怎么不在这里?!” 宋怀砚侧身瞥了一眼,只见营帐内空荡荡的,何曾有过人影? “啧,”他眉心不自觉地沉了沉,“这位沈姑娘,倒是个不惜命的。” 宁祈心跳咚咚,话音尾调打颤:“诶呀,你倒是想想,这个时候,她会去哪了呢……” “会不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 宋怀砚徐徐抬眼,望向天水村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会去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是说……她被烧毁的院落?院落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她又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薛玉么……”宁祈喃喃。 “去瞧瞧薛玉倒是好说,”宋怀砚眸色晦暗,“就怕她会一时想不开,为他寻了短见。” “为他寻短见?薛玉不是她的仇人么……” 宁祈挠挠头,属实有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听了宋怀砚这番话,心中忧惧更甚,“我现在就过去!” * 拂晓之时,天光仿佛为山水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整个村落恍若还在寂寂沉睡,尚未苏醒。 宁祈赶到沈莫离的院落之时,只见原本雅致的庭院已然化作焦土,廊庑瓦檐都在炽热中悲叹,化作尘埃。 残垣坍杞中,空气中仍充斥着残存的烟味,令人舌根泛苦,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觉察到身后跟来的冷冽气息,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怀砚走上前来,同她并行:“这里不安全。” 闻言,宁祈好奇地觑了他一眼。 不安全?所以他是特地陪她来的? 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 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温润无双。 她早已听闻他的名讳,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薛家位望通显,她很少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薛家…… 沈莫离怔怔然望着他,凝眸良久,思绪渐渐纷乱,一颗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薛家,是昀江第一世家。 是最富权势的豪族。 她呼吸渐而不稳,任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徐徐放大—— 她要薛玉这个人,连同他的权势,都能为她所用。 成为她此生扶摇直上的云阶。 雪意弥漫,寒风裹挟着雪片涌袭而来,落在众人的墨发间。眼见雪势大了些,谢家便只好提早散了宴。 众人纷纷道别,而后撑着伞结伴离开。渐渐的,沈莫离这处便几乎没什么人了。 除了薛玉。 他寡言少语,似乎是只身前来。 眼瞧着薛玉终于起身,掌起了一把竹伞,长身鹤立在雪幕之中,似是迈步欲行。沈莫离下意识地攥紧裙摆,将手中的油纸伞悄然塞在桌案下。 她缓步凑上前去,试探着轻声唤他:“公子。” 薛玉的脚步,轻轻一顿。 他侧眸看过来,一双本该缱绻的桃花眼却浸满了疏离,长眸沉冷,嗓音清磁: “姑娘有何事么?” 迎上他冷冽的目光,沈莫离心尖剧烈地颤抖着,怯声问他: “公子……今日雪势太急,我未曾带伞,又没有认识的人……” “不知公子可否愿意,许我同行?” 第52章 旧影(上) “此后便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我几乎是处处寻找机会,费尽心机地接近他……” “他这样一个人,处尊位显, 性子冷的紧。我几番谋划,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让他对我生出一些好感。但是他对我这微末的情意,在天堑般的地位差距面前, 其实一文不值。” “所以,我必须要让他再也忘不了我,他此生选择的人, 只能是我。于是, 我想到了一个罪恶的方法……” 又年深秋,凉风凛冽,万物萧瑟。她几近周折, 才让薛玉应下同她一起登高。 二人同行至瑶山之地,身畔再无他人。彼时的薛玉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游行, 殊不知, 身侧那抹窈窕的倩丽身影, 貌若观音,心如蛇蝎。 在半山腰,他们正欲暂作修整之时, 蓦然间,一道血影划破长空,一群刺客朝二人围涌上来,白光乍现, 杀气弥漫。 那是沈莫离费了好大的心思,找来的刺客。 目的正在薛玉。 那次出门游玩, 薛玉一时松懈,并未佩剑,因此他能与刺客抗衡的,也只有袖间暗藏着的一柄护身短刃。 他还要时时刻刻护着沈莫离,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兵刃相接,很快,薛玉便落了下风,身负数道伤痕。那帮刺客来势汹汹,似有不除薛玉不罢休的势头,眼瞧他一个踉跄身形不稳,挥舞着长刀便直直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薛玉眉心一沉,几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料到,身后护着的少女竟突然扑上前来,拦在了刺客面前。 于是,那致命的一击,就这般刺在了沈莫离的胸前。 血花四溅。 沈莫离痛呼了一声,旋即身子一软,倒在了薛玉的怀中,猩红的鲜血霎时染透了他的雪衣。 薛玉垂眸望着她的容颜,抱着她的手,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恰逢其时,一路暗随着的薛家护卫继而赶来,将薛玉同沈莫离护在身后。那帮刺客见势不妙,踟蹰了须臾,旋即匆匆逃离。 四野复归阒寂,几乎能听到凉风吹拂的声音。 沈莫离同刺客早有筹划,她受伤虽不轻,却也不足致命,但足以……足以让她这个人彻底挤进薛玉的心里。 她伪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泪眼婆娑,颤着指尖抚上薛玉的侧脸,无力道:“薛玉,你以后要好好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 薛玉凝视着沈莫离身上的血,突而喉间哽涩,思绪纷乱。 那天,素来白玉一般清冷的公子,在人前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抱着沈莫离急奔回府,旋即立马找来昀江一带最好的医师。 沈莫离为薛玉挡剑一事,薛家其余人随后也自然知晓。薛家世代遵守族训,明德有礼,经此一遭,对沈莫离也生出几分敬佩与信任。 世间仰慕薛玉的女子甚多,风花雪月的把戏,薛家早已见惯。她们或是觊觎薛家权势,或是贪慕薛玉的容颜,但如此用情至真,甚至不惜自己性命的,薛家却是第一次见。 经薛家精心照料,沈莫离无性命之忧,渐渐痊愈。此后,薛家对沈莫离厚待有加,风声渐渐传开,整个昀江的世族对沈莫离也不一样了。 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自然知晓,薛家的优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 又年初夏,草长莺飞之季,来自薛家的一纸聘书,就这般送到了沈家。 …… “说来也是讽刺,原本世族人人嫌弃的商户之女,得了一纸婚契,站在薛玉身侧,竟也成了天作之合,世人艳羡……” “世人惯是如此。”宋怀砚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听她的讲述,宁祈略有些诧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定下婚约,薛家待你也算是真诚。可你与薛玉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如今这般……” 沈莫离轻叹一声,目光里盈满了水波,犹如一片易碎的琉璃。 她垂下双眸,哀哀道:“我也曾以为,我和他虽隔着诸般算计,但总也算是走到了一起,此生无虞。可是变数,恰恰发生在定下婚约的一个月后……” 当时薛沈两家已定下婚事,正在劳于准备,就等着婚期之时的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两人便得以圆满了。 可是就在一个雨夜,潮气弥漫,雷声訇然。伴随着嫁衣送过来的,竟还有一道染血的命令。 ——是令沈家一朝陨灭的旨意。 沈莫离这才知晓,为了谋取暴利,父亲令人在酒酿里造了假。原也只是掺假之事,可其中不知又出了什么纰漏,那批上佳的桂花酒,竟成了杀人无形的毒酎。 假酒祸害昀江一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消息上达京城,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令阖府抄家。 雨落如注,寒风侵骨。兵士们将沈家重重包围,重甲击地,将地面震得嗡嗡发颤。 侍女小厮们惊窜逃离,在反抗中被利刃贯穿胸膛,血染庭院。沈莫离惊慌失措,只对统领哭哭哀求,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被捉拿扣押。 鲜血混杂着雨水肆意流淌,原本清雅的沈家一朝之间,恍若成了无间炼狱,死气森然。 也不知是不是念在她年纪还小,不曾参与造假一事,天子添旨,倒是放过了沈莫离。 可是天子放过了又如何呢?沈莫离不会放过自己。府门贴上了封条,她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须臾之间跌落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贫贱女子。她几乎是日日恳求,希望刑部通徇,天子开恩,可到底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在意。 无奈之下,她便只好去求薛家。 可薛家世代清明,据义履方,曾有过大义灭亲之举,又怎会因为证据确凿的案件,去乞求天子法外徇私? 她几番哀求,几近执拗,得到的只有薛家的漠然与无奈。 而因为这场风波,她成了整个昀江最大的笑话。 她无数次走在街道上,任由旁人的窃窃议论声灌入耳中。他们说她妄想攀上薛家的高枝,拈不清自己的分量。他们嘲弄她的一朝落魄,嘲弄她的卑贱无依。 沈莫离冷冷地看向他们。 众口铄金,无可辩驳,可看着看着,她心中的悲哀无力,渐渐淬化成无尽的恨。 而吊着她性命的最后一根线,便是同薛家的婚约。 薛家并未因此废弃婚约,且在她最绝望之时,倒是尽力伸出了援手。他们表示薛家不会徇私,但若是沈莫离愿意,可以暂且居于薛府,直至婚期嫁入薛家。 对此,沈莫离一开始是感激的。 可就在她搬入薛家当日,跌宕的命运再次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她从旁人那里得到消息,原来刑部判刑,天子下旨,她的父亲已被处斩,而她的母亲不堪折磨,死在了牢狱之中…… 全部死了。 沈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苟且偷生。 而她也终于得知,此前将沈家告至上京的,正是薛家。 竟是薛家。 当真是所谓的大义灭亲。 那一晚,沈莫离整夜未眠。她孤自哭泣了很久很久,哭得双目模糊,宛如泣血,而后又站在薛家的府门前,望着那大字遒劲的匾额,望着那富丽煌煌的碧瓦朱门,立了整整一夜。 晚风刺骨,她穿得单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恍若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绢人。 当清晨第一缕浅淡的薄光照来之时,她攥紧双拳,决绝地离开了薛家。 她不在乎什么正义与否,不在乎所谓的情谊,在她的心里,只剩下恨意滔天。 她恨命运坎坷,将所有的不幸都施加在她一个无力的女子身上,任由她拼尽全力,也难逃破碎的结局;她恨薛家的道貌岸然,为了所谓的一世清名,将沈家逼上绝路。 她恨薛家所有人,连同恨着薛玉。 她暗自发誓,自己绝对会让薛家付出代价。 …… “之后的事情,想必五皇子也有所听闻。翌日清晨,我自薛家失踪不见,世人唏嘘。薛家遍寻不得,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得到家人死讯,悲恸难捱,选择了自戕。” “只有薛玉一个人,坚信我没有死去,走遍市井富地,山水之间,苦苦追寻我许多年……” 宋怀砚缓声开口:“直到现在么?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五皇子是聪明人,”沈莫离苦笑,“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正如你当时猜想的那样,两年前……我曾经做过杀手。” 目标正是薛家。 离开薛家后,她辗转多地,学遍了杀伐阴谋,又从暗党的手中获取了一把锋锐的利刃。 她想要薛家,血债血偿。 她既出走薛家,再次回去,难免惹人怀疑,于是她便只能选择暗杀。 只是薛家乃豪族贵胄,府上护卫无数,戒备森严,这么多年以来,不乏有刺客组织想对薛家下手,但最终一无所获。 沈莫离初入刺客门道,水平远远不足,面对如此防卫,她几番伪装,却连薛家的庭院都不曾混进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又偶然打探到一个消息。 ——据说,薛玉在一个月前患了眼疾,双目失明,暂赴江南一带养伤。 他既双目失明,便认不出她。 而薛家在江南的府邸,府上众人,皆从未见过她。 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沈莫离想。 薛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薛玉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为薛家长子,若他被刺杀,那么对于整个薛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重创一击。 这是她复仇唯一的方法。 ——她要去杀了薛玉。 第53章 旧影(下) 天启八年, 深秋。 万物萧寂的时节,江南却仿佛并未被寒气侵扰,煦和宜人, 烟雨纷纷。天地间恍若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又随着微风缥缈地晃颤。 山水之间,一袭青衣掌着油纸伞,青纱覆目, 长身鹤立于长桥之上,任由雨丝风片潲染他的衣衫。 背后的万水千山是若隐若现的绿,而他一身的竹青, 立在雨幕之中, 好像下一瞬就会融化在江南。 行人扰扰,皆为过客,只有他长驻原地, 似在听雨。 护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面若寒冰, 与他周身的气质截然不同。 又过少顷。 就在薛玉轻叹一声, 掌伞迈步欲离开时, 蓦然间,一抹红色的窈窕身影小跑过来,似是不经意间, 就这般歪足跌入他的怀中。 青丝飘摇,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似温柔的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缠绕。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护卫紧随而上, 要将她立即推开。而沈莫离攥紧薛玉的衣衫,一点也不愿松手。她小声地啜泣着, 确认薛玉听到了她的哭声,旋即哽咽着道: “公子,救救我……” 她软声倾诉,告诉薛玉,自己是被卖入坊中的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却不愿屈从,便私自逃了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摆的一角,呜咽着补充:“我被他们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伤,走不了路……”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血腥气自她的伤口缭绕开,又混晕在雨丝潮气之中,弥漫得愈发浓重。 薛玉动作微顿,迟疑着朝她侧过身。 同薛玉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品性,沈莫离再清楚不过。她几乎能够笃定,面对这样走投无路的弱女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也正因为此,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几乎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腿。 这又是她不惜代价,用尽罪恶的办法,为薛玉设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 就在护卫心生不耐,要护着薛玉离开时。 却见薛玉忽而颔首,微微倾身,如同一尊悲悯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声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为人宽慈,见她伤得不轻,又无家可归,便也允她可暂住在薛家别院。 沈莫离也终于得偿所愿。 她跟着薛玉回到别院中,由着薛玉派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后,便借着感谢之名,来到薛玉的书房。许是见她身上负伤,侍从倒也并未阻拦。 她盈盈有礼,柔声表达自己的谢意,薛玉一一听完,却也并未有什么表示。直到沈莫离说完,他忽而开口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桌案旁侧,秋茉莉开得正盛,清苦的香气充斥着人的嗅觉。 没来由地,沈莫离心底颤抖一瞬。 她尽量稳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诉他,她叫姜凝。 话音落下,薛玉的气息略略停滞须臾,而后应了一声,依旧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家别院本就是为游玩所设,平日里没什么人,此番为了薛玉养伤,更是遣散了许多侍从,为的就是个清净。 这倒是给沈莫离的计划留了许多空子。 此后的日日夜夜,借着在薛家养伤,她竭尽所能地接近他,用尽了温柔的伪装,几乎是到了得寸进尺的地步,就连侍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许是他渐渐心有动摇,竟对沈莫离格外纵容。 而沈莫离知道,这些所谓的纵容,都会成为推他入死门的毒药。 机会来的很快。 别院换下来一批新的侍从,来守着薛玉的寝殿,那些侍从彼此甚不相熟,更对沈莫离没什么印象。 月黑风高夜,沈莫离换上侍女的衣服,攥着匕首,敲响了薛玉的屋门。 她说,自己是来送药的。 薛玉轻声应下,允她进来。 烛火晦暗,在夜风中舞动着,令寝殿内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颤。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窗前端坐着的身影勾勒上一层银边。 由于即将入寐,他此刻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白纱也已经摘下,露出一双异常淡漠的桃花眸。 这是相隔数月、相隔死生爱恨后,沈莫离第一次再见到他完整的容颜。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觉到她的停驻,他循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淡声开口:“拿过来吧。” 话音落下,沈莫离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她端着药走上前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眸。他应当是眼盲着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层悲楚的水波,总让沈莫离生出一阵错觉。 仿佛……他什么都看的分明。 沈莫离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这一击。 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看着薛玉雪净的面容,瞧着瞧着,最终竟还是犹豫了。 这么多年来,他深爱着她,无时无刻不护着她,让她享尽了一位世家夫人应得的尊荣。在她失踪后,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找寻着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对他呢? 从第一眼起,她对他便没有真心,只有算计。她算计他的权势,算计他的情谊,到现在,算计他的死亡。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忍杀他,不过是念在他为人璞玉浑金,又不曾参与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暂且放过。 日子还长。 她总有同薛家慢慢算账的机会。 …… * 第二次时机的来临,是在那年初冬。 彼时的沈莫离也养好伤,既不欲对薛玉下手,便想着离开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别之时,他先是微滞了一瞬,旋即好像释然了什么一般,淡声应下。 他待她当是有意的,可告别时,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让沈莫离稍感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心中少了许多牵绊。 她孤身一人奔赴码头,正要离开。不想那次在码头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珑赴江南处理公事,顺便暂住在此处别院。 薛珑。沈莫离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报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这次,简直是天赐良机。 之后的那些时日,沈莫离便留在江南,暗中潜伏在各地,时时刻刻注意着薛珑的行踪。 终于,初冬的某日,薛珑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设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筵席直到夜半,灯火飘摇。 那次,沈莫离费尽心机,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异域打扮,再蒙上面纱,几乎无可辨认。 晚夜降临,视野迷蒙,更是难以认清。 到筵席的最后,众人太过纵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备。 也正是这样,沈莫离才终于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一片鲜血溅开,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不知是谁率先尖叫了一声,安乐之景被血色撕裂开来,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呼、逃窜的客人,以及匆忙赶上来的侍从。 借着漆沉的夜色和混乱的人影,沈莫离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声。 她以为这番过后,她终于大仇得报,自己应当是欣喜的。 可怪异的是,那股喜悦非但没有涌来,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种极为异常的愧疚与孤寂。 她杀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当真该杀了他吗? 那次酒酿惨案,归根结底,是沈家有错在先。薛家不顾一切上奏京城,是为了公正,为了世代恪守的族训,为了昀江的千万条人命。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被仇恨蒙蔽了许久,而那次,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若是错的,那她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而且,薛玉的父亲被她杀了,他又会怎样想? 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莫离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亭下,挡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长亭内,依旧是白纱覆目。而在白纱难以完全遮盖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红,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凄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离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死。 在他的身侧,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来,率先开口:“莫离姑娘。” 沈莫离看着他,又看向薛玉,如闻雷轰,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离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着她,情绪是掩盖不住的激动:“莫离姑娘,你知道么,自我跟着公子开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对你,实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瞒天过海,将公子玩弄于掌心?可是姑娘,从一开始,公子便什么都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莫离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剧烈地扑簌着。 “从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请求同行,再到你之后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压迫,接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无上的权势。”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爱上你了,爱得彻彻底底……” 宿刀有些激动,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量也抬高许多:“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次沈家抄家,阖府被捉拿,为何天子肯法外开恩,独独放过你的性命?你以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纪尚小,抑或是不参与案件?其实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顾整个薛府的阻拦,上赴京城,叩天子门,在龙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为你求来的生!” “而公子现如今失明,无奈赴江南养伤,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日日苦寻你的踪迹,不慎遇险,才盲了双眼!” “公子来此养伤,觅得一方清净,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你竟又千般伪装,要接近他,谋害他。” “你以为那次你来求救,公子为何毫不犹豫地带你回来别院?因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锋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地扎进沈莫离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张,面色渐渐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百般算计,不曾对他有一丝真情,你想着除去他,到现在,甚至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你怎么……你怎么忍心?!!!” 沈莫离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击中,浑身战栗,忍不住后退两步。 听着听着,她的眼底蕴出一片水波,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怜她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可恨她无情至此,亲自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嗫嚅着开口:“我……” 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出,她的喉间尽数哽满哭意,令她说不出一个字。 悲楚得几近窒息。 宿刀愤恨地看向她,说完这些,竟一时无法自控,举起手中的剑,就要朝她刺来! 寒光乍破,沈莫离却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无尽的绝望,如一个死人一般阖上眼。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眸,却见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镜,倒映出一道极为熟悉的白纱。 薛玉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声音恍若失了气力:“别动她。” 望着他的背影,沈莫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哭泣。 爱恨交织,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住地在心间翻涌,犹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情绪失控,一边哭着,一边朝薛玉高声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该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该杀了我!” 薛玉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许是经历这么多,隔着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情绪面对她。 他就这般面对她良久。 末了,淡声开口,声音轻得恍惚: “莫离,是我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欠你的。” 他说,是他欠她的。 到这个地步,他居然说,是他欠她的。 分明是她……是她欠了他一辈子! 无法偿还! 沈莫离哭得窒闷,看着他如白玉一样的面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愧疚,如此罪恶。 可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了呢? 她移开视线,不想去看他的样子。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从前不堪回首的所有。 又或者说,她不敢看。 那次,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死死推开,而后哽咽着咆哮:“薛玉,你记着,我们是仇人!” “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再次见面,你该杀了我才是!” 说完,在薛玉破碎的目光中,她如同一个落了下风的逃兵,匆匆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三年。 …… “之后的岁月,我一直在逃,不是为了逃离所谓的追杀,而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到他的眼睛。” “这段往事,只有我和薛玉知晓。来到天水村,有人知晓我的身份,也曾听闻我同薛玉那段羡煞世人、令人惋惜的婚约,便找我打听。可薛玉这个名字,是我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根刺,一触就疼。” “这个名讳,我便禁止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知道的,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可我没想到,即使这样,这几年来,他竟也还在一直找我……” 顿了顿,沈莫离轻轻伸出右手,抚上染遍鲜血的墓碑,细细摩挲。 “而后,又因我而死。” 她哽咽着道:“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宁祈听完她的故事,哭得眼圈水红,忍不住连连叹息。 宋怀砚伸手轻拍了她的背,似是亦有感慨。 他原以为是什么世族秘辛,兜兜转转,竟是段如此令人唏嘘的旧事。 他瞥了墓碑一眼,旋即目光回落到沈莫离身上,轻声道:“所以,其实这辈子,你都没有放下他。” 沈莫离轻轻颔首,不答。 凉风乍起,她徐徐站起身来,朝被烧尽的那片焦土看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犹如她同薛玉的这份情,了无希望,面目全非。 可唯一幸运的是,火舌并未波及到院落后植下的那片秋茉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清苦的花香顺着秋风弥漫开来。 一如当年。 望着望着,沈莫离忽而开口,似是喃喃自语:“薛玉平生最喜爱的,便是这秋茉莉了。他从前总是提起,说这茉莉花很美,又同我的名字甚是相配。” “他还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茉莉,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它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每次他采下茉莉为我簪花时,都会对我说……”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秋风阵阵,卷起地上散落的茉莉花瓣,轻抚着飘出很远很远。 恍若天地万物,也都在为她叹息。 第54章 上药 西风送寒, 斜阳残照。 赴江南赈灾的行伍即将启程。大家耽误不得,宋怀砚和宁祈便向沈莫离告别。 临走时,宁祈拉着沈莫离的手, 心里五味杂陈,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沈莫离看着她的小手, 无声莞尔。 她的这条命,是拿薛玉的余生换回来的。 她不会作践自己的命。 大家沿着开阔苍茫的昀江,一路缓步前行, 朝着缥缈的远方走去。在昀江之畔, 沈莫离停驻脚步,柔声道: “我就送到这里了。愿你们一路顺风,此生长安。” 宁祈迟疑着问:“那你呢?” “房子烧了, 总还能再建。今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顿了顿,沈莫离又微微仰首, 看向天边的残阳, 目光似是悲楚, 似是释然: “人生无处不相逢。若是有缘,我们总会再见。” 秋风凄寒,吹卷起她凌乱的青丝, 抚动着江畔毵毵的枯木,轻拂过那块血迹斑驳的墓碑。 望着二人沿江离去的背影,沈莫离轻叹一声,掉过身子, 目光遥遥地落在薛玉的坟冢上。 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守在这里。 画地为牢。 待数十年后, 或许坟冢已经不成样子,墓碑也不再明晰,世上再无人知晓此处的亡魂。 可她会永远记得。 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记忆中,风华正茂,如玉如松。 待她守到垂垂老矣。 也算共白首。 * 由于宋成思派人刺杀一事,行伍在昀江一带耽误了不短的时日。为了能赶在深冬之前返回京城,行伍今后势必要倍道而行。 终于同宋君则他们汇合,宁祈心底也是放松了不少。 大家准备出行之时,宁祈又捧着糕点来到宋君则身边,讲述自己在天水村的所见所闻,一时兴致勃勃,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宋君则忍俊不禁。 只是她说得太过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悄然靠近的玄色身影。 正同宋君则相谈甚欢之时,忽而有一道微冷的声线打断了她:“宁祈,我有事找你。” 宁祈被吓了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糕点也应声跌落。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气鼓鼓的:“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宋怀砚一把捞了起来,如第一次准备出发那般,强硬地扯着她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这次,宁祈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屈服。 她不停地挥手挣扎着,出口的声音格外愤懑:“宋怀砚,你松开……!” 少年面色沉冷,似乎不为所动。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宁祈气得更甚,索性蓄了全身的气力,一把将宋怀砚的手甩开,撇嘴不满道:“诶呀!我都让你松开了!” 话音落下,宋怀砚眉目微敛,这才顿住脚步。 他凝睇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只觉心底有一股微妙的躁意缓缓浮上。 她怎么就突然发脾气了?是因为宋君则吗? 就是因为他将她拉走,让她不能和她的君则哥哥待在一起了吗? 顿了顿,他只觉自己心尖的躁意,渐渐转化成了一股子没来由的火: 宋君则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他轻抿薄唇,面色又冷了几分,正欲对宁祈开口。 却听面前的少女怒声道:“我的糕点都洒啦!” 语毕,宋怀砚不由得沉默了须臾。 “?” 他朝方才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地面上确实落了几块糕点,跌入泥泞之中,一片碎渣。 而他的眼前,少女双手叉着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盯着他。 宋怀砚:“……” 她难得发一次脾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宋怀砚看了她半天,有些被气笑了:“等到了江南,我补给你,可行?” 江南的糕点…… 宁祈的一双杏眼亮了亮,有些忸怩地回答:“那倒也行……”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个,她就有些不耐烦。 方才她和君则哥哥聊得好好的,这人就如此没眼色,非要过来打断他们。就算有事,这里跟了这么多侍从护卫,找他们就好了嘛,干嘛非要找她? 而且……她一过来就找宋君则,就是为了过会儿能顺理成章,直接和他同行。这小黑莲满腹坏水,在天水村还想着暗害莫离姐姐,她才不要再和他一起呢。 只是谁能料到,这小黑莲行事如此不按常理,一手就把她捞到他的马车前。 她只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宋怀砚抬眸盯着她,仿佛能看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蓦地轻笑了一声。 可再次开口时,他的神情倏然变得柔弱无害起来,语调也是极轻极缓: “我肩上的伤有些深,还没好全,需要时时敷药。只是受伤一事,我未曾告诉旁人,也并不想让他们知晓,便只能麻烦你……” 肩上的伤。 嘶。 说来,这伤也是他为她挡箭时落下的。 只是……这小黑莲也有些奇怪了吧。宁祈忍不住开口问:“肩上的伤,你不是会上药吗?自己一个人也行啊……” 宋怀砚眼底翻涌上一层暗波,尾调微微拉长:“我怕疼,自己不敢弄。” 宁祈:“……” 装,又装。 宁祈想,他怕是同上次在天水村一样,借着他为她挡下的伤,挟恩图报来了。 可偏偏这小黑莲内里是个极有心机的。就算她知晓他的坏主意,也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罢了,他好歹是救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呢。 宁祈忍了忍,攥着双拳,默了良久,终于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可以。” * 宁祈跟着宋怀砚,不情不愿地上了他的马车。 确认周围人都不曾注意到这里后,宋怀砚将纱帘放下,而后将药瓶递给了宁祈。 所有帘子都已垂落,车厢内顿时一片昏暗,随着空气的隔绝,马车中甚至渐渐浮起一片闷热之意,无孔不入地渗进人的五感。 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隐隐作响。 宁祈看着宋怀砚沉冷阴鸷的眸子,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她攥紧药瓶,率先开口:“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宋怀砚:“?” 他被她的话惊了一瞬,停顿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他把肩头露出来而已。 他薄唇紧抿如刃,轻抬右手,正要解衣。但余光瞥见相对而坐的少女,他忽而想到什么,眼底荡漾出一片狡黠的笑意。 “你帮我脱吧。”他如是道。 说着,他便往宁祈的方向靠了靠,又微微俯身,确保宁祈能够到自己的肩。 在这样的姿势下,宁祈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中,空间逼仄,威压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紧紧攒拥。 她被覆在阴影之中,犹如一只笼中的小雀儿。 甚至不用抬头,她便能看清他白皙的脖颈,凸起的锁骨。 距离缩短得太过突然,宁祈一时没反应过来,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仰首,鼻尖不经意间,就这般擦过他的喉结。 宋怀砚停凝一瞬,目光耐人寻味地看向她。 “啊,我不是故意的……”宁祈喃喃道着歉。 她只觉周围的气息仿佛淬化成了一团火,蓦然间便将她的耳廓烫得通红。 “无妨,”宋怀砚的声音压低了些,“快上药罢。” 宁祈侧了侧身子,尽量避免同他距离太近。她平定心神,也不想延误时间,便鼓起勇气伸出手来,为他解衣。 行伍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得赶紧给他上好药,才有机会与宋君则同行。 她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地为他脱下外衣,露出肩头,却在看清他的伤口之时,不由得微微愣住。 “你……”宁祈看着他肩上的伤,目光是掩盖不住的惊讶,“宋怀砚,你之前没有包扎伤口吗?” 只见他苍白的肩头,血肉外翻,还沾在了他的里衣上,将雪白的衣衫浸得通红,触目惊心。 她将衣衫为他褪去,便好像把伤口再次撕裂开来,猩红的鲜血霎时蜿蜒而下。 可面前的少年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眼也不带眨的,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包扎……我很少包扎伤口,”宋怀砚想到什么,轻声答道,“不论如何,总也会长好的。” “可你之前那么多伤……” “习惯就好了。”宋怀砚出声打断了她,仿佛不愿提起这些。 这下,倒是换宁祈沉默了。 刚来到这里时,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安好心,满腹算计,手染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现在经历这么多,宁祈一一回想,发现宋怀砚的确是个大反派。 不过……是个有点可怜的大反派。 现在想来,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恨了。 不。 宁祈想到方才洒落一地的糕点,想到他数次打搅她找君则哥哥的好事,又默默在心里补充: 虽然不那么可恨,但还是很讨厌! 见她目光游离,一时失神,宋怀砚忍不住开口:“在想什么呢。” 他的声线低磁,很轻易地便能拢回宁祈的思绪。 宁祈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在想你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宁祈赶忙刹住话头,但已说出,又不好转移话题,便只好硬着头皮接道: “放心吧,没、没骂你……” 宋怀砚:“……” 宋怀砚:“总之,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嘿,这小黑莲,还是一向惯会噎人。 宁祈悄悄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在心里腹诽:哼,这次算是让你猜对了。 时间紧迫,她不欲再同他打辩儿,便也打开药瓶,开始细细为他上药。 怎料她还没动作,却见宋怀砚忽而轻挑纱帘,朝外低喝了一声:“起行!” 宁祈:“???” 第55章 古怪 宁祈:“???” 什么情况???这就走啦?! 她她她还没来得及找宋君则呢! 她杏眸瞠大了些, 惊愕地看向宋怀砚,却见后者放下纱帘,徐徐垂眸,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业已准备完毕,马车缓缓前行。 江畔的小径略有些颠簸,她身形一个不稳当, 又晃悠悠地磕绊了下,摔在一旁的座榻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蹙起秀眉, 艰难地直起腰背稳住身形, 不住地轻揉着自己刚才撞到的部位,轻嘶了口气。 正揉着,昏暗的余光中, 却见少年的面孔隐没在黑暗中,薄唇轻勾而起, 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 宁祈悟过来什么, 忍不住拍座而起:“宋怀砚!” 闻言, 宋怀砚抬眸看向她,唇边笑意不减。 “宋怀砚,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下令, 好看她冷不防磕绊的这一下! 少年的面色波澜不惊,在听到她这句话时,才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但他的眉眼依旧是浸着笑的,那抹笑并不深, 像是浅浅的一层浮在目光上,为他狭长的双眸平添几分阴魅。 他含笑看向她, 不语。 他不回答,宁祈心里便更加窝火。 她攥紧双拳,咬牙想报复回去,可满腔的愤懑攒聚而来,凝在手边,却也终究只是无可奈何,只能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宋怀砚身形微微一晃,漆黑的睫羽扑簌了下。 就在宁祈想再次质问他时,他忽而轻声开口,打断了她:“疼。” 宁祈不解:“什么?” “……疼,”宋怀砚伸手抚上右肩的伤,似是吃痛一瞬,“你推我那下,肩上的伤……好疼。” 他咬字很轻,哀哀可怜,眉宇似是因痛楚而蹙起,眸底荡漾开一片泛红的水波。 宁祈:“?” 她下手有那么重吗? 她正要开口,但余光瞥见他肩头触目惊心的狰狞伤痕,默了默,还是把话茬都咽了回去。 总也不能是演的吧…… 宁祈耸了耸脸颊,杏眸亮了亮,目光同他的视线对上。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最终还是想道:罢了。 自己不必同他一个病秧子计较。 她将衣裳简单整理一番,随后开始为他上药。 宋怀砚悄然看向她,阴潮的目光几乎黏在她的身上,眸底狡黠的水色愈发深了。 * 行伍离开昭阳道,马车朝着江南十二城徐徐前行。 宁祈同宋怀砚坐在一辆马车上,本是极不情愿的。起先的几日,她总在不断地寻找时机,想摆脱这小黑莲,但宋怀砚总是黏着她,要她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不得不依。 经此一遭,从朝阳道至江南颂城,她便和宋怀砚同乘了整程。 虽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一路拌嘴,她也总能被宋怀砚气到,但这一程下来,总归,她忽而觉着环玉有时候说的也不错。 比如,这小黑莲的确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起码……他对她应当也没什么坏心思。 宁祈想,这小黑莲平日里是有些讨厌,但人倒是还不错,且多次相救于她。他在宫中孤苦无依,大家都瞧不上他,不愿意和他来往。 虽然说她并不喜欢他,但起码也可以发发善心,同他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嘛。 只是在马车上的这一程,宁祈还是遇到了些古怪的事情。 马车行进的时间颇久,她平日里又是个极嗜睡的,难免拢着毯子就在座榻上沉沉睡去。 深秋入冬的时节,南方虽不算严寒,但风到底还是冷岑岑的。突然席卷而来的风裹挟着凉意,透过纱帘扬起的缝隙涌来,熨帖在宁祈的身上。 宁祈脊背一麻,自梦中惊醒,不由得瑟缩了下。 却并不只是因为寒冷。 ——阖目之时,她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极其阴沉,极具压迫,仿佛要将她牢牢地钉在座榻上。 这种异样的感觉,许久都未曾平息。 谁在死死地盯着她? 车厢内,只有她和宋怀砚两个人。 宁祈睫羽一颤,慌忙睁开双眸。可待她抬眼朝宋怀砚看过去时,却见他正垂眸阅着书卷,神情平静,并无一丝异常。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她狐疑着看向宋怀砚,便见他淡淡抬眸,语气是一贯的沉静:“怎么了?” 她抿抿唇,只好将疑问咽了回去。 看来,应当只是自己想多了,或者是睡的太过昏沉,脑子不清醒了。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彼时行伍正驻扎休整,大家都在各自的营帐内歇息,宁祈自是也不例外。 夜半时分,宁祈忽而觉着口干舌燥,醒转过来,便想着起身觅水喝。 周遭静谧,几乎能听到秋风吹拂的声音。可就在宁祈起身时,却听到帐外传来窸窣的微弱声响。 很近,就像是在她营帐跟前传来的。 许是夜起不清醒,扩大了她的胆量,听到这异常的动静,宁祈没想太多,当即好奇地掀开了帐帘。 旋即,一道黢黢的颀长身影,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驻扎地都燃了篝火,火舌在夜风中窜动着,将他的影子投照在地面上,堪堪将少女娇小的身形笼罩其中,沉甸甸的冷意四下蔓延开来。 随着火光的颤动,那人的影子也随之不断地扭曲,拉长,晃颤,如同一道道细长的锁链,将少女紧紧束缚其中。 又像是几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顺着少女单薄的身形,徐徐蜿蜒而上—— “!” 宁祈被吓得浑身战栗,朱唇不住地发着抖。 是谁?是谁一直站在她的营帐外? 只是夜色漆沉,那人的身形被覆在阴影之中,她根本瞧不清他的样貌。 待她平定心神,再努力想去瞧清之时,那道身影也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四野阒寂,宁祈不想惊动旁人,便孤身一人在周围小心察探,最终只是一无所获。 夜色浓重,困意不住地席卷而上,一点点吞噬着宁祈的意识。 既寻不到结果,她便也只好回了幔帐。她心有余悸,忍不住猜想那人是谁,可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她撑不住,很快便再次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之时,行伍内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宁祈思索了半天,只觉夜里的事情像是做梦一样,朦朦胧胧的。 难道昨晚是她看错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行程中的某日,她也曾向宋怀砚提起过这件事。 彼时的宋怀砚正在翻看有关江南的政务卷书,闻言好奇地掀起眼帘,神色慵慵恹恹。 听完她的描述,他狭长的眼尾悄然勾起,须臾后,语气散漫地说道: “也许是你睡的太死,都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宁祈:“……” 好家伙,她就不该告诉他! 在那之后,她便把这件事默默地吞到心里去了,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万一真的像宋怀砚说的那样,只是她做的梦而已呢?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们倒也相安无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悄然间变化着。 宋怀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阴沉了起来。 瞳色漆沉,眸光晦暗,混杂着不为人知的掌控欲。 * 行伍抵达江南颂城,肃王亲自接待。 江南灾害一事本就耽误不得,因为路上遇刺一事,又延误了不少时日。因此抵达颂城后,宋怀砚和宋君则也顾不上歇脚,便整日忙碌于江南十二城之间,抚察百姓,公务缠身。 在一些杂事上,宁祈倒是可以搭把手,但政务方面自己掺和不得,相比于他们二人,她倒是空闲了些。 但是百忙之中,这宋怀砚倒是也不忘曾经的约定,抽空到了集市上走一遭,给宁祈带来了许多江南特有的糕点。 宁祈兴冲冲地捧了过去,喜不自胜,赶忙对他阿谀奉承了几句。 顺便默默在心里补充:这小黑莲,现在似乎也像个人了。 在江南的时日,平日里,宋怀砚同宋君则为政务忙碌,宁祈则在街上随意逛逛。有时候他们得了些空闲,三人便一同到周遭散散心,也见识了许多江南的风土人情。 如此匆匆数日。 待准备返程之前,江南灾害一事也算处理完备。宋怀砚和宋君则都尽心尽力,得了肃王赞誉,百姓感戴,着手准备回京汇报的文书。 江南灾害一事,宋怀砚也早有谋划。 此番他和宋君则同去,本就在朝中备受瞩目,惹人议论。 而如今储位空悬,天子的意思其实很明显。 ——他要让朝野上下明白,谁是最适合做太子的那个人。 如此情况下,对江南一事的处理,则必须万无一失。 待回京之后,押上人质和罪状,宋成思这颗毒瘤也将铲除。那么储君之位,九龙之衣,将属于他和宋君则其中一人。 若宋君则如前世一般,无意皇权,那么这储君之位对宋怀砚而言,便如囊中取物。 归期将至,宋怀砚最后检查整理一番,确认无误,便同肃王告别,准备出发归京。 行伍整装待发。 宋怀砚一身玄衣玉带,马尾高束,率先行至马车之前。 由于天气转寒,他身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衬得肤色白皙,眉目昳丽,通身寒气逼人,俊美无俦。 宁祈收好自己攒起来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朝行伍这边走去。 宋怀砚和宋君则的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瞥向宋怀砚。 恰逢其时,宋怀砚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他薄唇如刃,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第56章 掌控 他薄唇如刃, 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宁祈:“……” 她只觉自己浑身忍不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紧了紧外衫, 不知是因为风寒,抑或是旁的缘故。 在这样锋锐的目光下,她不由得有些心虚,右手捏了捏自己藕粉色的衣摆, 将衣料攥出层叠的褶皱。 她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咬紧下唇,向前方的宋君则投向求助的目光。可惜宋君则正在处理旁的事务, 同侍从低声交谈着, 未曾注意到她。 宁祈抿抿唇,还是不大愿意迈步。 就在这时,视野中的颀长身影忽而掉转身子, 缓步朝她过来。 宁祈立马绷紧了身子。 少年身量极高,迈步来到她身侧时, 铺天盖地的威严与寒意便恣意席卷而来, 顺着凉风渗入她的五感, 无孔不入。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他从她怀中接过糕点,凑到她的耳畔, 嗓音噙着几分慵懒的喑哑: “走么?” 宁祈面皮发麻,一颗心脏极快地颤动了下。 这下,不走也不成了。 宁祈讪笑两声,看着他拿着自己的糕点, 只好无奈地跟他上了马车。 她望着他玄色的身影,小声咕哝了两句, 转念又想,她干嘛要这么怕他呢? 从前种种,她对这小黑莲避之唯恐不及,一是她不想回到现实,也不愿攻略这小黑莲,自然能避则避;二则这厮瞧起来不是什么好人,杀意毕露,她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在他手中丧了命。 但是现在似乎不太一样了。 既环玉说他的好感度低得可怕,那自然不用担心他喜欢上自己;更何况这些时日,他虽气质冷沉阴鸷,但瞧起来也不像个会滥杀无辜的,且多次救下她,应当也不会随意害她。 说句实在的,他又不会吃了自己。 这般想着,宁祈心中一片开阔,呼吸也顺畅了些。 她脊背放松下来,上了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宋怀砚身侧。 * 即入冬,天骤寒。行伍昼夜疾驰,直抵京畿。 一路向北,能明显感受到气温骤降,寒风凄瑟,透过衣衫侵袭着人的五感。 浓云叆叇,霜雾霏微。 宁祈来时准备得匆忙,未携带御寒的冬衣,此刻严寒难耐,只能缩在马车上的一角,拢紧身上的外衫。 她目光四下逡巡着,瞥向座榻另一侧的宋怀砚。他正襟端坐,凤眸微阖,姿容平静,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他身披玄色大氅,狐裘毛领,瞧起来暖和极了。 宁祈的指尖不安地搅动一瞬。她看了他须臾,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她是个面皮薄的,找他借外衣,总归是不大妥当。 于是便只好再次缩在角落,拿起一块糕点递入口中,想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 恰逢其时,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打着毡儿涌入车厢内,将纱帘吹拂得摇曳晃颤。风刮得紧,宁祈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她委屈地耷拉下唇角。 蓦然间,身侧似有一阵暖风袭来,紧接着,温吞的暖意自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其中。 宁祈好奇地抬眸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取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悉心为她披上。 大氅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开,她的周身霎时便温热起来。 她的眸光软了软,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嗫嚅着问他:“你不冷么?” 宋怀砚轻启薄唇:“我的身子,倒没你想的那么柔弱。” 宁祈再次吸了吸鼻子,不置可否。 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吞吞吐吐,最终道:“多谢啦。” 行伍抵达京城外,已是入夜时分,夜幕渐垂,吞没掉最后一丝熹微的天光。 距皇宫还有半日的行程。寒夜不便赶路,大家便在城郊的客栈过夜,准备翌日入宫。 客栈偏远了些,因此入住的人也不多。掌柜为他们悉心安排了房间,以供歇息。 房间数量虽然不算少,但行伍的人到底是颇为繁盈,因此宁祈、宋怀砚、宋君则皆是一人一间,其余人便三两挤在一间,护卫则在庭院内看守人质,肃立如松,不敢有丝毫懈怠。 宁祈的房间,恰好同宋怀砚的挨着。 她身披着宋怀砚的玄色大氅,跟着众人进入客栈,由着小厮领着自己到房间去。 窄路前方,少年的玄色身影到了屋门前,轻轻顿住脚步。 宁祈停在自己的房间前,下意识地循声看向他。 视野中,宋怀砚侧转身子,淡淡回眸,狭长的凤眸里有暗波闪过:“明日卯时便要出发。” 宁祈不疑有他,只轻声应了句“哦”。 宋怀砚目光黏在她身上,凝睇须臾,唇角勾起一瞬:“郡主一向嗜睡,雷声不惊鼓声不闻,明早莫要让宋某亲身至郡主的床前,将郡主叫醒。” 宁祈:“……” 宁祈:“???” 她睡的有这么死吗??! 他起先提醒她明日出发的时辰,她还只当他是好心呢,没想到兜兜转转,是在这句等着她呢。 实在是可恶! 她跺了跺小脚,正盘算着如何出言反击,不料话音堪堪落下,宋怀砚当即推门迈入房间,就这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不给她留一丝还嘴的机会。 宁祈当即拧眉,双颊耸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他他他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坏的很! 宁祈感觉头顶的发都要气得竖起来了。 但是少年动作极快,将屋门阖得死死的,她再气恼,总也不能冲入他的房间内。 宁祈攥紧小手,忍了忍,只能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而后忿忿不平地迈入屋内。 其实这小黑莲说的也对,明日卯时便要出发,对她来说的确不乏挑战性。她得赶紧睡下,若是明早起不来,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如此想着,宁祈一进房间便扑在床榻上,带着一身旅途的疲惫,倒头就睡。 * 夜半时分,寒风渐止,月色如水。 月华清辉透过支摘窗的罅隙,徐徐流泻入室内,同晦暗明灭的烛光昏晕在一起,犹如在地板上浮起一片流荡的水波。 摇晃,荡漾。 一片阒寂之中,忽有一道颀长的影子缓缓浮现,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射在床榻旁侧的墙壁上。 黑影扭曲,墨发摇曳。 犹如一只阴邪的鬼魅。 宋怀砚和衣而起,长身立在墙壁之前,鸦羽低垂,凤眸中晃漾着晦暗不明的水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默良久。 他终于轻叹一声,抬起苍白修长的右手,慢慢朝木制的墙壁抚上去。 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蓦地止住。 宋怀砚凝眸看着空落落的墙壁,睫羽抑制不住地颤动着,在烛火的映照下,犹如洒上了一层金粉。 ——一墙之隔,是宁祈所在的房间。 隔着木板,他却忍不住去想,此时的她该是怎样的拢紧被褥,沉沉睡去,呼吸该是怎样的均匀,面容该是怎样的安恬。 如同他之前无数次,夜中潜伏到她的身边,所看到的那般。 一想到她,他那一颗素来冷沉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他能明晰地感觉到,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早已变得不再纯粹了。 他应当是喜欢她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喜欢。 他希望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每日每夜地守着她,最好是…… 最好是,寸步不离。 黯然的阴影中,宋怀砚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狭长的眼尾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水红。 就在这时。 一墙之隔的地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声音极其轻微,却还是难以避免地灌入他敏锐的听觉。 宁祈起来了? 大半夜的,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宋怀砚的眉心蹙起,眸色黯了黯,正思索着,便听“吱呀——”一声,是宁祈推开了隔壁的房间。 她竟是要出去? 宋怀砚鼻息微沉,指尖嵌入掌心一瞬,下意识地想出去跟上。 可是紧接着,伴随着“咚咚”两声,她竟是小步走了过来,轻敲着他的屋门。 宋怀砚心宽了些,眉梢微扬,却也不急着过去开门。 直到宁祈见里面的人不应,又加重了些力道,小声唤他的名字,他这才调转步伐,朝屋门的方向迈步过去。 所谓男女大防,夜半时分,她只身前来找他,着实不大妥当。只是宋怀砚方才的停凝,并不是因为这个。 从起身穿衣,再到开门,总要有些时间。若是立即回应,怕是会引人起疑。 他谨慎地行至门前,打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单薄的身形。 她竟只穿了一身里衣,又简单披了件外衫,便站在了他的身前。里衣薄如蝉翼,熨帖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若宋怀砚垂眸去看,甚至能看到她躯体的每一寸起伏,以及若隐若现的雪白。 宋怀砚微微诧异,旋即移开目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宁祈朝身后瞥了一眼,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一般,目光又略过少年的身形,投到他身后的房间内: “宋怀砚,借你的房间一用,让我……让我进去躲一躲。”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耳尖泛起一层异样的薄红。 “躲?”宋怀砚捕捉到这个字眼,下意识地朝她的身后看过去,确认没有危险,又转而看向她,尾音徐徐拉长,“躲什么,有人在追你么?” “不是不是,”宁祈的语气掺了些鼻音,眸光同声音一般,皆是怯怯的,“总归是不大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宋怀砚追问。 他愈去问,宁祈面上的薄红便愈发明显。 宋怀砚的疑问更深,他仔细端详着少女的神色,才发现她的目光并不只是急促,还混杂着不安的羞赧。 “诶呀,你就让我进去避一避嘛……” 说着,宁祈也不理会宋怀砚,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侧挤过去,想冲入他的房间为上。 怎料少年反应极快,先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神情霎时有些耐人寻味。 他嘴角浸淫着一抹笑,语调疏懒,眼底晦暗不明:“郡主,大半夜的,你这般穿着,孤身闯入我的房间,若再不解释清楚……” “宋某便当做……郡主是在自荐枕席了。” 第57章 隔墙??? 自荐枕席? 宁祈被他拦在身前,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般口出狂言,耳廓被热意翻涌而上,浸染一层明显的绯红。 她皱了皱眉, 磕磕绊绊道: “你、你你在想什么呢?我才不会让你占我便宜呢!” “是么,”宋怀砚的嗓音压低了些,透着几分玩味的笑,“那郡主倒是说清楚些, 你究竟在躲什么?” 宁祈竭力想找缝隙钻入他的房间内,可少年身量宽阔,渊渟岳峙般立在她的身前, 将屋门挡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撇撇嘴, 十分无奈,更唯恐这小黑莲会曲解她的来意,便只好咕哝着解释: “这儿的客栈房间, 隔音有些太差了……” “所以呢,”宋怀砚道, “这似乎不是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宁祈结结巴巴, 嘴里嘟囔着, 面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她想要出言解释,可动手比划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毕竟, 她还是个要脸的呢。 于是她索性跺了跺脚,朝自己的房间指了指,咬咬牙道:“你……你自己去听。” 宋怀砚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思索着开口:“你陪我去。” 宁祈咬住下唇, 贝齿将唇瓣硌出一道白印。在宋怀砚不容拒绝的目光中,她似是斟酌了须臾, 最终唇齿间极为勉强地溢出一个“行”。 这有什么,都是成年人了,去就去呗。 到时候,他可别反悔! 在宁祈的带领下,宋怀砚跟着迈入了她的房间。他下意识地目光逡巡,发现这间居室的陈设同他的倒是没什么分别。 唯有木架上散落着的衣衫,随着窗户罅隙透过来的微风不住地晃颤着,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弥漫开来,昭示着这是女子的入睡之处。 宁祈立在宋怀砚的身侧,垂着双眸,悄然地往床榻前的墙壁上瞥了几眼,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古怪。 甫一踏入屋门,宋怀砚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心中疑惑更深,薄唇嗫嚅着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 伴随着“呲啦——”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布帛被猛然撕裂开来,声音在夜幕之中尖锐刺耳。紧接着灌入耳中的,是属于一个陌生女子的娇吟:“嗯……公子……” 宋怀砚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似是颇为惊诧,睫羽颤动一瞬,而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这些短促暧昧的声音,是在宁祈床榻一畔传来的。 是与宁祈一墙之隔的房间。 他们这是听见别人在…… 他还未来得及深想,思绪便被再次抬高的声音打断:“公子!呜……” 那男子亦闷哼了一声,嗓音有些哑:“太久没见了,想你想的厉害,美人儿……” 话还没说完,女子的哭吟声更甚了。 宁祈:“……” 这这这怎么比她刚才听到的,还要刺激些呢?!!! (审核请看,这里真的没有脖子以下的任何描写) 客栈简陋了些,墙壁也都是木制的,声音根本无法隔绝,因此宁祈和宋怀砚甚至都能听到隔壁床榻上传来的,持续的喘息声。 听得人心跳砰砰,面红耳赤。 宋怀砚彻底明白了过来,略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却发现宁祈不知何时已缩在了屋门前,跟个小猫似的蹑手蹑脚,似乎正欲迈步逃走。 见宋怀砚看向自己,她讪笑了两声,只好无奈地收回脚步:“这下你相信我了吧……你就说说,这样的情况下,哪个正常人能留在这里嘛……” 她声音微弱,由于羞赧,尾调隐隐打着颤,整张小脸犹如堪堪熟透的薄皮柿子,仿佛一触就能破出汁水来。 宋怀砚看向她,目光不知为何,阴沉了些。 凝睇须臾,这才开口:“隔音是太差了些。” 他的语调同平常时别无二致,是与宁祈截然相反的淡然,好像丝毫没有被持续萦绕的喘息声影响,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宁祈觑着他的神色,接着低声嘟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原本我也能忍受的,谁知道他们的幅度越来越大,也没个停儿,我本也打算到外面避一避的,但是待了一会儿,外面又实在冷的厉害……” 没办法,离她最近的就是宋怀砚的房间,而她最相熟的,也只有他了。 因此,她也只能祈求宋怀砚,到他的房间里躲一躲。 她那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起来,指节不安地绞动着,而后她用沾带哀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便听宋怀砚语气懒散,噙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喑哑:“宁祈,你就这么相信我?” 相信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当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 宁祈忽而哑然,没太明白他的话,只是随即下意识道:“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你又不会要了我的小命……” 说着,又仿佛唯恐自己说话直白,被这小黑莲拒绝,便赶忙补上几句:“对吧,五皇子殿下?” 她放软了语调,嗓音甜腻极了。 宋怀砚盯着她,墨眸漆沉,嗓间溢出一声低笑,不置可否。 但对于她的请求,算是默认。 耳畔,隔壁那双人的喘息声和娇泣声仍在不停萦绕着,刮蹭着人的听觉。宁祈不想在此地久留,便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那我们快走吧……” 宋怀砚轻轻颔首,掉转步伐朝她走来。 蓦然间,隔壁忽而传来“砰——”的一声,声音不算低,像是什么木架柜台被撞倒的声音。而女子忽而高呼起来,声音犹如不住层叠起伏的波浪:“……别那么……别那么深!” 准备往外走的宁祈,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下,整张脸“唰”一下红了个透彻。 不是……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宋怀砚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一瞬,旋即微微挑眉,似是喟叹:“啧,这位公子……的确是有些能耐。” 他嘴角笑意不减,说这话时,狭长的凤眸稍稍眯起,在晃颤的烛光的映照下,平添几分不动声色的邪魅,却不见一丝羞赧,抑或是分毫的不自然。 宁祈嘴角再次抽搐一瞬,心中暗道: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一贯没脸没皮,说这话竟然也不带一点害臊的。 但此刻是她有求于他,便也不好将这些说出口,便只是干干地笑着催促:“是是是,殿下,我们快走吧。” 说着,就扯着宋怀砚的衣袖往外走,不忍再去听。 宋怀砚知晓她的羞涩,眉目间笑意更甚,但也听了她的话,跟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些不可描述的声响终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宁祈站在宋怀砚的房间内,看着他将屋门阖上,终于缓了口气,不住地轻拍着胸脯,面上的绯红也淡了些。 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房间倒是干净,换下的衣物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案上,好不规整。 宁祈忍不住想,这小黑莲看起来阴森森的,但人倒是挺爱干净的。 客栈的房间,其实每一间都无甚区别,但这里唯一不同的是…… “宋怀砚,你这儿怎么这么热啊?” 客栈不比皇宫,未燃地龙,但每一间房燃了炭盆,温度还算适当。可宁祈夜起穿得单薄,难免还是有些寒凉。 然而在宋怀砚这里,她非但没感觉到一丝凉意,反而被蒸腾而起的热意弄得不大舒畅。 宋怀砚身披外衫,在桌案前坐下,缓声解释:“我有些畏寒,便多燃了几盆炭火。” 闻言,宁祈望地面上看过去,借着昏暗的烛光,果然瞧见了数目不少的几盆红炭。 她便轻轻“哦”了一声,但旋即有些思绪纷乱。 这宋怀砚瞧起来,周身的气息冷沉沉的,却没料到竟然还是个畏寒的。 但转念一想,自她穿越过来到现在,他身上便落了不少的伤,从前受欺凌时负伤多少,更是无从可知。在天水村的种种,他的身体更受摧残,如今天气转寒,势必是受不住的…… 她抿抿唇,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了。 似是想到什么,宋怀砚接着道:“你若是觉着太热,熄一些也无妨。” 说着,竟准备起身处理炭火。 经过这些时日的多次相救,宁祈总还是对他心存感激,更对他的身子颇有挂念。见他这般,她赶忙摆摆小手,上前阻拦:“别别别,不热的,不热的。” “真的么?”宋怀砚疑惑。 宁祈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 宋怀砚敛眸,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无奈了笑了笑,而后端正坐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停凝少顷,淡声开口:“你若是困了,便到榻上歇息吧。” 宋怀砚猜的不错,宁祈现在的确是困得要命。其实本来睡的还算舒坦,但半夜被隔壁的声响惊扰那么久,她现在额间格外昏沉,好似下一瞬便会倒下。 她看了看松软的床榻,心动地咽了口唾沫,客套地问宋怀砚:“那你呢?你不睡吗?” 宋怀砚捧起桌案上的文书:“我不困,暂看些书卷也无妨。” 顿了顿,补充道:“你尽管放心睡吧。若后半夜他们消停了,我便到你的房间歇息。” 听他这般说,宁祈也不欲再同他客气,便乖巧了应了两声,而后携着一身的困倦躺入他的被褥之中。 唉,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宁祈感慨两声,旋即像个鹌鹑一般,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以及流泻而出的凌乱长发。 宋怀砚捏了捏手中的书卷,心思却并不在那些繁杂的文字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朝她看过去。 只见她杏眸紧阖,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蚕茧,可爱的紧。 宋怀砚长眸清沉,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唇角淡淡勾起。 漫长却又暄软的静默,横亘在一坐一躺的两人之间,阒寂得深沉,却又仿佛不该这般平静。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在宁祈阖眼没一刻钟,终于马上就要睡着之时,宋怀砚隔壁的房间忽而传来了一阵躁动不安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布料被散落的声音,紧接着是随着动作叠起的呼息声和男女急不可耐的催促声。 床榻晃动的响动愈来愈大,哭吟声也愈来愈大,若仔细去听,似乎还能听到屋外潺潺的流水声…… 宁祈:“???” 宁祈:“……” 苍天大老爷,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啊啊! 宁祈猛地掀开被子,忿忿的目光恰巧同宋怀砚有些讪然的视线对上。 她咬咬牙,猛地捶了捶被褥,额间发丝被她吹得飘起:“我们这是被包围了啊!” 宋怀砚将书卷放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强撑着将笑意压下,勉强正色道:“客栈里……好像也没有别的房间了。” 市郊的客栈毕竟偏远,入住的人鱼龙混杂,取乐偷欢的人常来此处,也是在所难免。 他们到达的时间本就有些晚,只能穿插着安排,才能让所有人都得以入住。如今夜幕深沉,再找人去协商安排,恐也无济于事。 宁祈明白过来这番,不禁垂头丧气,唇角往下垂了垂。 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了,再这样下去,她势必起不来啊! 宁祈越想,心里越躁。可她的愤懑并不会让隔壁的一双人知晓。他们只一股脑地寻欢作乐,□□的声响无止无休,尽数灌入宁祈和宋怀砚的听觉之中。 宁祈面上的绯红再次浮起,自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声响的来源,正在同她的床榻一墙之隔的地方。她如今坐在榻上,身后便是木制的墙壁,距离这般近,传来的躁动声响也分外明晰。 宁祈低骂一声,一气之下,掀开被褥就站了起来,退得远远地,好像这般便能避开那些不可描述的声音。 只是她属实被气急了,一晚上连续经历了两遭,满脑子都是他们欢乐的声响,再加上困意席卷,脑子一片混沌,便也不曾留心当下的处境。 她从被褥内钻出,外衫早已褪去,几乎是衣衫不整,露出了光洁的双腿,滑腻白皙的肩头,以及那片若隐若现的雪白。 居室内着实有些热,她身上浮起来一层薄汗,将凌乱的里衣濡湿了些。不整的衣料松垮地搭在她的身上,又被汗濡得透明了些,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而这一切,就这般尽数映入宋怀砚的眼帘。 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未料到她会这般,整个身形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想来,这一夜遭遇了这么多,这倒是他第一次失态。 他指尖颤抖了些,难以抑制地喉间一紧。 宁祈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留心这些。她只顾焦急,见宋怀砚也不搭理自己,心中更加窝火,索性气鼓鼓地来到他的身前。 她往他身前凑近了些,拉扯着他玄色的衣袖,声音呢喃不清:“诶呀,你怎么不理睬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想来应当是烦躁忿忿的情绪,可在她昏沉的意识之中,她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又夹杂了几分忸怩的意味,落入人的耳中,便像极了是在撒娇。 而随着距离的猛地拉近,她身上的每一寸雪白,都几乎贴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她是站着的,而宋怀砚是坐姿,甚至微微仰首,挺隽的鼻尖就能刮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宋怀砚喉间窒涩,望向她的视线,陡然间晦暗了起来。 宁祈不疑有他,只是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袖子,声线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好困,我好想睡觉啊……” “宋怀砚,你理理我呀……” 第58章 荒唐 “阿祈, 你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就这般盯了她半晌,宋怀砚的唇齿间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分明是有些责怪的语气,然他此时嗓音磁哑, 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慵懒,落入人的耳中,竟没来由地添上几分蛊惑之意。 不像话? 宁祈揉了揉眼睛,反应过来面前人所说的话, 心中的愤懑更甚:“我哪里不像话啦?分明是隔壁的人不像话,好不好,我根本就睡不踏实……” 她越想越气, 双手一挥, 小脚一跺,撇着嘴抬高了声音,补充道:“有本事, 你去让隔壁的人停下来呀?” 她只当他是责备她半夜起身,不安分, 并不知晓她现今的穿着是多么荒唐。 一晚上接连被打搅, 她心中本就烦闷, 现今好声好气地向宋怀砚求助,却被他责备了一句“不像话”。反驳他时,宁祈原本也只是忿忿的, 然而夜色模糊了理智,被惊醒时额间的昏涨感,更是让她的情绪变得愈发敏感起来。 于是她说着说着,鼻尖缓缓攒上一股酸涩, 借着晦暗的烛光盯了他须臾,竟是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宋怀砚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 微微仰首朝她看过去,却见她那双杏眸中氤氲起一片雾气,又漾沁成了盈盈的水波,好似下一瞬就要顺着通红的眼尾滴落下来。 她这是……要哭了? 宋怀砚生出几分无措,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思绪又被当下的情势再次打乱—— 二人的距离这般近,仿佛再往前稍进一寸,她身上的每一片柔白滑腻都能贴上他的身子。 而方才她哭的突然,宋怀砚下意识地仰首去看,未曾留心距离,高挺的鼻梁就这般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芙蓉花瓣莹白柔软,在那一瞬的挤压之中微微变形,旋即又在如蜻蜓点水般的相触中晃颤。 宋怀砚瞥向那近在咫尺的雪白,鼻息紊乱,瞳仁骤缩。 宁祈迷糊了半晌,经这一遭,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颔首看向他,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拢着衣衫往后退了几大步,连方才的委屈也全然抛之脑后了。 泪意消弭,然而她的声线依旧掺了些鼻音,破口高呼:“宋怀砚!你不要脸!!!” 话音落下,隔壁持续不断的哼叫声蓦地停住。 宋怀砚亦然一顿。 宁祈明白过来自己的失态,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语调蕴含的激动不减:“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宋怀砚侧了侧身子,下意识道:“分明是你……” 但瞧着她的样子,他微微停凝,也只好收敛了些,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他动作不大自然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旋即游移开来:“隔壁的响动似乎收敛了些。你既分外困倦,便赶紧回去睡吧。” 话音落下,宁祈侧耳一听,这才意识到隔壁的动静是小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方才那一嗓子惊动的。 但总归是安生了不少,宁祈心底的火也熄了些。 她心中暗喜,也不欲再同宋怀砚计较,裹着不整的衣衫便朝床榻跑,如饿狼扑食一般扑倒在柔软的被褥中。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轻笑,而后低声补充:“好好歇息吧,我到外面走走。” 宁祈满脑子只有睡觉,也不曾想他为何要到外面去,只不甚明晰地应了一个音节。 旋即便裹紧被褥沉沉睡去。 宋怀砚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停凝须臾,这才掉过身子推门而出。 他阖上身后的门,长身立在走廊之上,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他的躯体。 房间内,的确是太过闷热了些。 他轻叹一声,就这般站在原地,不曾再有丝毫的动作。周遭黢黢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身形瘦削,凤眸狭长而阴沉,如同一只潜伏在夜色之中的鬼魅。 他这般立着,乍一看,神色似乎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若是凑到他的身畔,便能感受到他周身紊乱不匀的气息,以及他眼底深藏不露的欲色。 夹杂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躁动。 ——被宁祈这般缠了半晌,看了些不该看的,做了些不该做的,又接连被隔壁不堪的声响撩乱了心绪。 此时此刻的他,难免有些身热气躁。 这也是他出来走走的原因。 吹着微寒的夜风,冷意似乎能将他的躁动抚平一些,算是纾解。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任由晚风恣意侵袭着他的五感。 可他的气息还没平复些许,那些起伏不堪的声音又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如同春日迭起的浪潮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冲撞着他的心弦。 宋怀砚:“……” 他竟忘了隔壁这遭。 朝着走廊的墙壁明显隔音更差,泄出的声音比方才在屋内所听到的,甚至还要明晰许多。 宋怀砚额间和手背的青筋盘虬起伏,在那片欲望的声音之中突突直跳,好似即将裹挟着冲动,彻底迸发开来。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无法按捺,便也只好再次转身,轻推开屋门。 宁祈也已睡下,房间内也再无任何可以扰乱他心绪的东西,总比屋外好多了。 他心平气和地这般想着,而后将屋门彻底推开来。 可下一瞬便被一片袒露的莹白冲入视野—— 此时此刻应当正在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何时再次起身,侧对着他,站在床榻前的桌案一侧。 她的衣衫比方才还要不整,几乎难以蔽体,尽数显露在他的双眸之中。 宋怀砚眉梢上挑,喉间哑意更深了些。 他盯了她半晌,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冒犯,便稍稍移开目光,朝她手上的物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正端着一个干净的陶碗。 而被细微的推门声吸引了注意,宁祈也转头朝他看过去:“你回来啦。” “嗯,”宋怀砚走入房间内,将屋门阖上,而后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啊,”宁祈舔了舔红润的唇角,“就是太渴了……想起来喝点水。” 宋怀砚没有多想,只再次应了一个音节。 喝水本也没什么,但宁祈起身的时机的确不巧,就这般让他碰上,又撞见她这般衣衫凌乱的模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竭尽全力地平复呼吸,将自己的注意力落在她方才的话上,而不是她这个人上。 旋即便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的话磕磕绊绊的,每个字都缠连在一起,气息也极其不稳,尾调亦隐隐发着颤,比方才她困倦到迷糊时还要异常。 宋怀砚好奇地再次看向她,目光带着探询,这才发现她双颊不知何时浮上了一片酡红。 他目光循着她手腕的方向往下逡巡,复落在那陶碗之上,恍然忆起什么—— 他入睡之前,曾令小厮温了两碗酒端过来,正放置在桌案上! 这酒被他全然抛之脑后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竟落入了宁祈的口中! 宁祈的酒量极差,一醉便喜欢攀黏人,从前相处种种,宋怀砚自然深谙于此。如今夜色深沉,居室内热气蒸腾,他此刻又心浮气躁…… 不用想也知道,若不加以制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眼看宁祈唇角湿润,端起另一碗酒就要饮下,宋怀砚忙出声阻止:“宁祈,别喝,那不是水……” 说着,便迈步冲上前去,将斟满酒的陶碗自她手中夺出。 “诶呀,你干嘛……”未料到宋怀砚上前来抢,宁祈极其不满地嗔怪他,而后倔强地攥着瓷碗往自己这边拽。 真是的,她喝个水都不行嘛?他房间的水就这么金贵吗,都不让她喝…… 宁祈不明所以,只顾着同他抢。但陶碗中的酒本就盈满,又遭了二人拉扯的力道,“咣当”一声便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而碗中斟满的酒,一滴不剩,全都溅落在宁祈单薄凌乱的衣衫上,霎时一片透明熨帖,一览无遗。 宁祈显然是酒意上来了些许,对自己的情况毫无觉察,但对面前少年的情绪一挑就起:“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打翻她的水干嘛? 她心中气恼,蓄起满身的力道,裹挟着剧烈的不满,直直朝宋怀砚的胸膛推搡过去。 宋怀砚未料到清酒会溅了她一身,微微诧异,目光难以避免地落在她的身躯上,默了默,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一时失神,因此宁祈用力推他之时,他因惊诧而闷哼一声,旋即重心一个不稳,便被她扑着朝身后倒去。 就这般倒在后方的床榻之上。 而宁祈显然是用过了劲儿,脚底一个踉跄,也随之倾压而下。 堪堪扑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四目相对。 偏偏宁祈满脑子只顾生气,对身下潜伏的危险毫无所察。她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趁机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不依不饶地责怪: “宋怀砚,你做什么嘛,连一碗水都不让我喝!” 二人几乎一丝缝隙也无,宋怀砚躺在榻上,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起伏,每一丝温度。 她胸前的芙蓉几乎完全绽放,又在剧烈的挤压之中变了形,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胸膛。 宋怀砚移开视线,艰难地稳住呼吸,这才开口解释:“那不是水,是酒……” “啊?” 宁祈面色诧异,心道:自己的确是困得糊涂了,竟然连酒都没分辨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她果然察觉到额间愈发昏沉涨痛,连同视线也愈发模糊了些。 浑身也似乎变得绵软无力起来,根本直不起身子,也找不到力气从他身上抽离。甚至有一种荒唐的错乱感,好似身下的少年是柔软的被褥,她只需在他怀中安然地憩眠。 只是…… 宁祈察觉到一块异样的阻碍,不安地扭动下身子,温热的吐息洒在宋怀砚的脖颈间,随即好奇地开口问: “宋怀砚,你腰间戴的是什么啊?好硬,硌到我啦。” 话音落下,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第59章 烛台 话音落下, 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墨色的睫羽极快地扇动一下,而后微微敛起。他面色极不自然地侧过头来, 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见他不答,宁祈不明所以,好奇心更甚,再次疑惑地重复:“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硬, 平时不会硌得慌吗?” 她问得真挚坦诚,目光纯澈如水,隐隐透着如幼鹿一般的懵懂之色, 丝毫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可宋怀砚未曾料到少女问得这般直白, 方才的话语尽数落入他的耳中,他的瞳仁因惊诧而剧烈地震颤着,眼尾的水红愈发深重了。 他抿抿唇, 无法言说,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是……一件烛台罢了。” 烛台? 宁祈攀在他的身上, 未覆寸缕的双腿贴着那处, 能大致感知出具体的形状。她仔细想了想, 发现硌着她的地方的确像极了烛台,应当也没错了。 只不过…… “好端端的,你随身带着烛台做什么啊?” 文人贵臣随身带着玉佩香囊, 她倒是见过不少,但在腰间佩烛台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便眨巴着双眼,等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宋怀砚没料到她还要追问, 不止不休,凤眸中的暗色愈发弥漫。 她问得单纯, 可一字一句,裹挟着温热的吐息扑入他的听觉中,只会令他的身热气燥愈发难以自持。 他意识到潜伏着的危险,想侧侧身子,将烛台从她身下错开。 可二人贴得太近,他稍一动作,烛台便不可控制地向上顶压而去,触感愈发明晰—— 宋怀砚眉梢微挑,动作蓦地停下。 无果,便只好对身上的少女开口:“……你先下来。” 然宁祈到底是不胜酒力,额间昏昏沉沉的,意识不大清楚。她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这句话,注意力尽数落在那烛台之上。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再问。她撇了撇嘴,撑起白皙的双臂,上半身微浮,探询的目光徐徐下移。 二人之间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隙。 就在宋怀砚以为她终于要起身时,却听宁祈朱唇翕合,坦然道:“让我看看呗……” 说着,一双小巧柔软的手便往他的腰侧摸去。! 她的右手摸索着握上烛台,却不知晓是不是手太小的缘故,竟无法将其完全拢住。她暗自感慨了下烛台之大,正要开口喟叹。 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手忽而被宋怀砚猛地攥住,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宁祈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只见他正轻嘶着气,也不知为何,浓重的水红色自眼尾弥漫开来,裹挟着不可言喻的危险之意。 盘虬的青筋在他额间若隐若现,如春日的藤蔓那样,扭曲而鲜活,仿佛下一瞬便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宁祈忽而哑然。 混沌模糊的意识之中,她不甚明晰地想,这小黑莲今日怎地这般小气了,方才喝个水要阻拦,现在想看看他的烛台也不让。 不就是个烛台吗,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至于嘛。 她不满地耸起双颊,正要开口。 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隐忍地轻叹一声,引着她的手再次握上烛台。 * 宋怀砚不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但接连几次,把自己送到他身边的,是她;肆意撩拨着他心念的,也是她。 他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从前种种,他已经忍够了。 他懒得再同她周旋。 更何况……是她方才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他内心最深重的欲望。如今,总也要付出些代价。 客栈简陋了些,他有些挑剔,并不希望他们的初次是在这处。 但是当下,需得让她亲自平息…… 他唇角勾起一个隐隐沾带卑劣的笑,而后徐徐引着她的手。 宁祈瘫倒在他的怀中,对他的动作有些茫然。但酒意渐浓,困意渐深,容不得她有再多的考量。 她脑袋沉沉地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绵软无力,如同一盏在风中垂落的粉色海棠。 靠在他的怀中,她意识不大明晰,却也能感知到少年的胸膛在紧促地跳动着,甚至几乎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全身绷直的很,气息也异常紊乱,从前的冷冽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燥热。 宁祈原不欲再理会他,想着就此睡去也好。可少年就这般牵引着她,好似永远不会收手。 她拢回了一些思绪,略有些不耐地呢喃:“你干嘛啊,我的手都要酸啦……” 宋怀砚低口耑了一声,动作并未有丝毫的停凝。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垂下漆沉的凤眸,深深盯了她一眼。 末了,嗓音噙着浓重的喑哑,自言自语道:“郡主引的火,自然是要郡主来熄。” “什么……” 宁祈没太听清他的话,但手腕酸麻,弄得她无法睡下,便也索性睁开了双眸,仰首看过去。 视线被醉意蒙上一层朦胧的轻纱,缥缥缈缈的,看不真切。 浓重的困意席卷而上,她不满地嘟囔着,却也生不出反抗的气力,便只好低声呢喃,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顿了顿,忽而没来由地说了句:“若是宋君则哥哥在,我今晚必定能睡得踏实……” 宋怀砚倏而挑眉,凤眸猛地眯起。 这话原也没什么,可在当下的情境之下,话语落入少年的耳中,多少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怀砚眼底一片晦暗,手上的力道愈发深重了些。 宁祈不得不跟着用力,唇间溢出一声低微的怩哼。 隐隐约约中,身下的少年薄唇轻启,断续着说了些什么,宁祈听得不大清晰。 须臾后,他忽而稍稍抬起身子,凑到她的耳畔,轻喘着哑声问:“阿祈,你仔细看看我……” “我究竟是谁?” 距离被蓦然拉近,他的面孔在宁祈的视野中猛然放大。 微醺的宁祈没什么思考的能力,便下意识地照做。她撑开困倦的双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瘦削的下巴,挺拔的鼻梁,苍白的肤色,还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眸…… 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宁祈当然知晓,面前人正是宋怀砚。 可脑子一片混沌,喉间也被浓烈的干涩感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次吐出口时,迷迷糊糊的,竟成了“宋君则”三个字。 话甫一说出,宁祈便恍然自己说错了。 她摇了摇头,正想着再次出言纠正。 可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转过身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将她反压在身下,眸中隐隐闪过一片失去理智的癫狂之色。 她面色惊愕,下意识地低吟了一声。 同一时间,少年忽而钳着她的双肩,殷红的唇就这般落了下来—— 宁祈还未出口的吐息,就这般被他赌在了唇间。 * 面对少年的吻,宁祈的第一反应,是一片空白。 她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可当她要思考时,少年的动作却又在不住地打断她的思绪。他吻得格外深,格外凶狠,右手托住她的脖颈,往自己这里死死地按,仿佛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犹如一尾搁浅的鱼,无措地躺在干涸的滩面上,在他的吻中寻不得一丝呼吸的缝隙,几近窒息。 她胸前的雪白芙蓉剧烈地晃颤着,如同她控制不住的身躯一般,在喘息之中战栗,又在强烈的挤压之中变形得不成样子。 这小黑莲……怕不是疯了吧?! 他他他不是不喜欢她吗,这个时候又干嘛要按着她亲啊? 愣怔半晌,她从巨大的惊诧之中缓过一些心神,挣扎着想要推开身上的少年。 但他此时的力道异常地大,较之以往更甚,她拼尽全力,竟也不能撼动分毫。 察觉到少女的抗拒,宋怀砚眼底的疯狂之色更甚,舌尖猛地撬开她的齿关,同她的交缠在一处。 交吻的水声愈发明晰。 宁祈无法抽身,只好被迫地迎合他的吻,破碎的喘息声如同迭起的春波,在居室内徐徐荡漾。 她被吻得太凶了,几乎承受不住,杏眸内渐渐氤氲开一层雾气,却只能呜咽着被迫继续。 这一个深重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宁祈感觉自己即将昏厥之时,少年的唇终于抽离开来,然而他的气息仍旧同她的交织在一处,又在晦暗的夜色之中缠绵蔓延。 他的唇堪堪移开,便又再次贴在少女的耳畔,声音沙哑而偏执: “瞧清楚了,阿祈……” “我是宋怀砚。” 他嗓音极富磁感,如同裹挟着砂砾一般刮蹭着她的听觉,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委屈巴巴,湿漉漉的唇张开一瞬,急促而渴求地呼吸着。 紧接着,还未等她缓过来,他的吻便再次重重地覆了上去。 她握着烛台的手,依旧被他死死按着,不知疲倦地动作。 夜幕中传来稠腻的潺潺声。 …… 居室内的声响,直到三更方才停歇。 宋怀砚眼尾深红,慢条斯理地脱下被浸透的衣衫,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 而后,他长身站在桌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昏睡的少女,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 ——方才她被他吻成那般,几乎抽嗒着落下泪来,可细声呜咽着,竟还能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是困的,还是醉的。 换好衣衫后,宋怀砚的目光又徐徐游移,落在少女凌乱的衣衫上,其上还粘连着粘稠的水渍。 他暗暗地想,他今晚略有些失控,的确是不加节制了些,不知分寸地溅在她的衣衫上。 想了想,他缓步走了出去,自她的房间内找到一件干净的里衣,又回到她的身侧,轻手轻脚的为她换下。 饮了一碗酒,她到底是睡得深沉,在他的动作下,丝毫没有一丝醒转的意思。 宋怀砚脱下她的里衣,没再像从前那般斟酌逃避,而是任由这片雪白尽数映入眼帘。 此时此刻。 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弥漫着他的气息。 她情动的模样,尽数是属于他的。 终有一日,她也会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一个人,被紧紧地攥在他的掌心。 她逃不掉。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强烈的占有和偏执,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觉得万分鲜活,甚至乐在其中。 宋怀砚盯着她破出了血的唇瓣,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去,细细地摩挲着,将即将渗出的血珠拭去。 凸出的喉结难以自控地上下滑动。 瞧着她安恬的模样,宋怀砚满意地想—— 这次,她绝对要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的模样,要原原本本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第60章 迂回 翌日清晨, 晴空长霁。 行伍整装出发,入城门,朝天子, 马车奔逸绝尘,直抵镂彩朱门。 而此时此刻,宁祈对这一切境遇毫无所察。 她睡得极沉,在无意识中, 隐隐约约似乎又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之中,她似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阒寂无声的暗室之中。她拼劲全力睁开双眼, 却发现入目皆是浓墨般的黑暗。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她似是正在床榻之上安睡……不, 不像是在安睡。她只觉自己浑身瘫软无力,四肢都仿佛被钉死在榻上,不受控制, 任她使劲浑身解数,竟也无法动弹分毫。 如同砧板上的困鱼, 任人宰割。 蓦然间, 黑暗中传来一片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 徐徐朝她逼近。 咚,咚,咚。好似鬼魅敲响了死亡的门。 在骇人的氛围中, 一股窜麻的恐惧在宁祈的脑海深处狂啸而起,催促着她迅速逃生。可这股逃生的冲动被她死寂般的躯体生生遏制,如同狂潮碰壁,最终只能归于无力。 宁祈只觉有一股泪意, 下意识地要从眼眶涌出。偏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竟连哭也哭不出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 声响愈来愈大,绝望涌起,宁祈的一颗心脏也抽动得极快,夹杂着细密的颤抖。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奋力挣扎。 终于—— 躯体的死寂终是为她留出了一丝罅隙。她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些力气,纵然还无法完全协调自己的动作,但也足以令她从榻上起来,逃离这里。 脚步声还在逐渐逼近。 宁祈稳定心神,强忍住泪意,双臂支撑着起来。 可她稍加动作,却有一片泠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回音空灵,似是金属相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她只觉自己的躯体又遭了一股蛮力,生生将她自己绊了回去。 宁祈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的身躯,忽而只觉遍体生寒。 ——竟然是锁链! 她的手腕上,居然被锁链和镣铐死死地束缚着! 与此同时,迫近的脚步声似是来到了她的床侧,停住。! 宁祈只觉一阵摧魂灭骨的危机感在周遭肆意席卷。 她慌乱地循声看过去,恰巧对上黑夜中浮现出的一双森冷眼眸,霎时浑身汗毛竖起! 还未待她作出反应,那人忽而伸出手,以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扼住她的脚踝,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骼揉碎。 锁链在暗无天日中哗哗作响。 那人微叹一声,旋即轻笑起来,夹杂着气音的低笑在暗室内悠悠回荡…… “啊——!” 随着一声惊叹,宁祈猛地清醒过来,遍身寒意未褪,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 她冷汗涔涔,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慌乱地睁开眼睛,却见自己正身处车厢之内,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颤。 许是被她的惊叫声吸引了注意,身侧的玄衣少年侧过目光,看向她眼尾凝起的泪,语气似有诧异:“可是做噩梦了?” 随着少年的开口,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又朝她蔓延开来。 但现如今,他身上的气息并未令她心生畏惧与退意,反倒令她没来由地觉得踏实了几分,也终于有了从噩梦中抽离的实感。 宁祈轻拍胸脯顺着气,缓了须臾,轻声应了一个“嗯”。 宋怀砚眉目微敛,伸手为她拭去泪水,语调放缓了些:“别怕,梦中种种皆是虚妄,一切都没事了。” 宁祈任由他为自己擦去眼泪,只不住地点头。 他人性子冷,总是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令宁祈忍不住想要逃离。可偏偏每次在她委屈无助之时,却又是这股令人生畏的气息,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种奇异的感觉令她心生几分复杂。 她总以为,靠近他这样危险的人物,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的。 可是兜兜转转,想来,她身边大多数时刻的依靠,竟然是他。 宁祈抿抿唇,无意识地陷入思忖之中,可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陡然被手臂上刺来的酸麻感吸引了注意。 好酸,好痛……不只是手臂上,好像从她注意到这份不适感起,全身都立即跟着酸麻了起来。 她昨晚是被谁绑去做苦力了吗? 昨晚…… 模糊破碎的画面逐渐在宁祈的脑海中成形。不可描述的暧昧声响,误饮下的那碗酒,床榻前的宋怀砚,她好像还把他按在了床上…… 他他他……他好像还亲了她! 她想起来了!他亲了她!而且还……还跟个疯子一样,不加节制! 苍天大老爷!!! 宁祈“噌”的一声从座榻上起身,惊诧的视线同宋怀砚的对上。 宋怀砚掀起眼帘,疑惑:“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怎么了?! 宁祈双手叉腰,尽量拔高气焰:“昨晚……” “昨晚的事,郡主原来不曾忘记啊。”话还未说出,便被宋怀砚先一步打断。 宁祈撇撇嘴,气势霎时弱了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的掉嘛!” 宋怀砚唇角勾起,面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是么?” 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从他的眼尾蔓延开来,令他的神情活泛了许多,竟添上了几分勾魂摄魄之感。 宁祈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宋怀砚也没再解释,只是又轻声启唇:“那你说说看,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你……我……”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回答,可话到嘴边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几个字,脸倒先一步红了个彻底。 她心有忿忿,最终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你不要脸!” 这种事情,哪个姑娘家好意思主动说出来啊! 偏这小黑莲也是个不知羞的,整日怀揣着满腹坏水,分明就是有意捉弄她! 瞧见宁祈的反应,宋怀砚也知晓她是真的想起来昨夜之事了。他唇角的笑意悄然加深了几分,盯着宁祈红得犹如柿子一般的脸,蓄意压低的嗓音沾染了几分玩味: “昨夜,是你主动的。阿祈,你忘得好生干净啊。” 尾音微微上扬,竟还掺杂起几分哀怨来了。 她主动的? 什么鬼??? 宁祈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全然被注意小黑莲今日对她称呼的转变,一口一个“阿祈”,唤得亲昵极了。 她奋力在脑海中挖掘有关昨夜的记忆,下意识地反驳:“胡说八道,昨晚分明是你把我……” 宋怀砚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嗓音又喑哑了些:“阿祈啊,你是昨夜喝了酒,醉得有些过分,脑子混乱了。” 他那双漆沉的双眸又黯了些,旋即将气鼓鼓的宁祈拉回到自己身畔坐好,动作温和,似是安抚,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昨夜你醉得厉害,又同我一个男子共处一室,也不知是不是被醉意迷惑了心智,抱着我死不松手,最后还将我按在榻上,令我挣脱不得……” 说着说着,他又虚虚地搭上宁祈的腕子,引着她的手去触他的唇,语调徐徐拉长:“你看,这是你非要吻的,都破皮了呢。” 他的语气幽幽怨怨,又似笑非笑,令人全然捉摸不透。 指尖触及他红润的唇,奇异的柔软触感霎时熨帖上宁祈的肌肤。她指尖猛地一颤,犹如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耳畔不知何时早已红了个通透。 不愧是小黑莲,对这些事情不带一点避讳的! 然而听了这些话,又看着宋怀砚平静如常的神色,宁祈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了。 昨夜她的确喝醉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靡丽而混乱,着实有些模糊不清。若当真是她强吻了他……那苍天大老爷啊,她在这小黑莲面前就再无脸面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向宋怀砚。 后者凤眸半阖,唇色红润,面色波澜不惊,完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可是哪里又不太对劲呀…… 若真如宋怀砚所说,是她强吻了他,那么昨夜他在榻上强硬地桎梏她,毫无节制索吻的画面,又怎会被她记得这般清楚…… 那段略显疯狂的记忆中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记得自己全身瘫软,挣脱不得,在他深重的吻中几乎要哭出来,又透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泣声又被他吻得破碎…… 小黑莲莫非又骗了她?! 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宁祈鼓起勇气看向宋怀砚,正要开口质问,不料车身猝不及防地停住,她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趔趄便撞上了宋怀砚的肩。 宁祈:“……” 她吃痛一瞬,双颊耸起,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着什么。待反应过来,身侧的宋怀砚已然起身,掀起车帘遍欲迈步走出。 他的步子微顿须臾,侧身看向她:“不下去么?” 这是到地方了? 宁祈又揉了揉泛着疼意的额头,不好说些什么,便跟着他下了马车,刚才欲开口质问他的话,就这般生生憋了回去。 来日方长,她就不信没有机会同他算账。 而且……不管是谁主动亲了谁,在那样迷乱的深夜里,结果似乎也都差不多…… 等等,她怎么会这么想?! 宁祈拍了下自己的头,大脑一片混沌,几乎乱成了浆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怀砚往前走。 仪仗停驻在宫门外,很快便有总管带着数位小黄门上前迎接,可谓声势浩大。 宋君则的马车停在后面,人还未赶来,可这黄门总管倒是不在意似的,只先一步围绕在宋怀砚身后,满脸油红,堆着谄媚逢迎的笑。 “恭迎殿下回京。奴才急着赶来,正是要给殿下贺喜呢。” 宋怀砚浑不在意地往前走,甚至没有一丝回眸的意思,只淡声问:“何事?” 总管忙道:“殿下仁民爱物,高山仰止,素来为世人所敬。此番平难有功,陛下已经拟好了立储的旨意,就等着殿下回宫昭告天下呢。” 语毕,又忙抑扬顿挫、语气激扬地补充:“恭喜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宋怀砚猛地顿住脚步,转头盯向对一切毫无所察的总管,凄沉的瞳仁剧烈颤动起来。 震惊,错愕,却并未蕴含一丝本该拥有的喜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立储 身侧的宁祈闻言亦是一愣。 太子? 没开玩笑吧??? 她记得这宋怀砚自小不受宠爱, 时常受人欺辱来着,这宋成思常肆无忌惮欺压于他,朝野上下也都称赞宋君则哥哥的为政之道。 这小黑莲, 怎么又猝不及防成为太子了? 不过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想来,这位倒也的确是个深藏不露的…… 思绪纷乱中,宁祈也只好沉默着随众人入了龙霄殿。 大殿是如往常一般的朱薨玓瓅, 九十九盏盘旋龙烛灯将室内映照得华光明澈,投射出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影子,又随着涌来的微风轻轻颤动。 内侍将众人引入殿内, 大堂肃穆, 身着朝服的众臣分列两侧,皆是衣冠端正,屏息静立。 宋怀砚和宋君则作为领命赈灾的皇子, 走在最前端,宁祈便默默跟在后面, 好奇地打量着如今殿内的情势。 穿越到这里这么久, 她是见过许多风风雨雨, 却从未身处过如此严肃的场合。这些神情凝重的大臣们使殿内的气氛也沉了几分,像极了她班主任以前开班会的样子。 不……这可比班会瞧起来严肃多了。 宁祈默默得出结论,又开始视线逡巡扫视四周,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高台上的宋昭身上。 瞧见宋昭,她首先想起的却并不是立储之事,而是关于宋成思的处置。 押送人犯的行伍是比他们几人先行进京的,说是要提前交给刑部查论。想来这个时候也该出结果了吧, 也不知道宋昭会怎样处罚他…… 寒暄问候过后,宋昭开始询问他们关于赈灾之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一一对答,再有朝臣相互附和。 朝政之事,宁祈本就听不明白,也不大感兴趣,只觉耳边呜呜囔囔的,好不清净。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便只能干站着硬熬,思绪早已不知飘去何方。 直至—— 骤然间,两侧的众臣哗哗跪了满地,连前方的宋怀砚和宋君则二人也端正跪下。宁祈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赶忙跟着跪下。 紧接着,高台上的太监扯着尖嗓子继续念道: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兹五皇子宋怀砚明德惟馨,鸿俦鹤侣,柔嘉维则,金玉其质。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仁惟德重,以安万物。特立尔为皇太子,永葆祚胤。”【1】 高昂的嗓音落下,众臣的声音又再次迭起:“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立储的旨意,下的竟这般快。 宁祈也跟着念了几声“太子千岁”,转而抬眸好奇地看向前方的宋怀砚。 他神情端肃接过圣旨,随后起身立在高台之上,接受着满堂的跪拜。他身量本就颀长,玄色衣摆随风晃荡,凤眸凛冽,竟也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帝王之气。 依照常理来说,从被欺辱的、名存实亡的皇子,一路走到如今的储君之位,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该是喜悦的,松一口气的。 可当她看向宋怀砚时,却发现那双漆沉的眸子里依旧浸满了疏离的冷意,未曾溶解分毫。 宁祈不知道他如今在想什么,但看他能成为太子,终于站在了高位之上,为世人敬重,她也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 立储事毕,宋昭又对三人论功行赏,跟着一同去江南赈灾的宁祈也跟着沾了光,得了许多美味珍奇,令她的心情又好上三分。 正在心里暗喜着,宋昭又开口道:“东宫那边也安排的差不多了。怀砚,你也可以尽快搬过去了。” 侧立一旁的宋怀砚掀起眼帘,眉心微蹙,沉寂许久的眸子里难得掀起一丝波澜。 搬去东宫? 闻言,宁祈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小黑莲如今是太子了,自然是要搬去东宫居住。东宫和她的毓灵殿相距颇远,以后怕是也不会经常碰面了。 从咫尺之近的隔壁到东宫,这小黑莲总算是可以彻底离她远点了,她也不必再费尽心思躲着他。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宁祈该是欣喜非常的。 可不知为何,在她遥遥望向高台上那身孤寂的玄衣时,所谓的喜悦之情并未在她心底泛起丝毫。 因为什么,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也许共同患难多次,她虽不欲同他牵扯太多,却也好歹真心拿他当朋友。一下子分别,有些失落也是情理之中吧。 她这样想道。 思绪接连起伏纷乱,宁祈略有些心不在焉。之后大堂又继续议论着如今的政事,也都是提及了目前的几位皇子。 宁祈听了个大概,说是二皇子宋成思谋害皇嗣,视同谋反,削去宗籍,流放岭川,永生不得进京;宋君则无心政事,颇为闲散,宋游更是游手好闲,储君之位这才落到宋怀砚头上。 但提及宋怀砚之事,朝中众臣皆是赞誉有加,敬其爱民之心、处世之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异议,这倒是让宁祈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短短数月之内,一个最卑微、最不受待见的皇子,须臾之间便笼络了满朝之心,宋怀砚背后定是多有作为。 况且……还是在他与她朝夕相处之间,神不知鬼不觉。 经历这许多,宁祈早已知晓宋怀砚并非等闲之辈,但她隐隐觉得,这小黑莲的心机与手段之深,似乎远不及如此。 这让她不禁觉得脊背一寒。 宁祈轻叹一声,没再深想,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前方的玄衣身上。 议毕政事,朝会即将散去,宋昭又吩咐了搬去东宫之事,宋怀砚恭顺应下。 就在众人即将离开之际,高台之上,宋昭醇厚的嗓音又悠悠蔓延开来:“怀砚。” 被唤及名字,宋怀砚疑惑地看向宋昭:“儿臣在。” 宋昭接着道:“你登及储位,搬至东宫,今后政事繁多,需要多注重身子。说来你也已年过二十,身边是该有个人陪伴左右了。” 顿了顿,声音稍稍抬高了些:“太子妃之位,你心中可有人选?” 温煦的嗓音落下,却仿佛在众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储位已定,太子妃这个位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的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这个位子上是哪派势力的人,转瞬之间便可颠覆朝中的政局。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宋怀砚,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等待着他的答复。 而听了这话,素来面色波澜不惊的宋怀砚,终是眉心一压,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 ——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朝中局势。 自立储的旨意下达,宋怀砚心中已疑丛横生。上辈子,为了登及高位,倾覆十余年的仇恨,他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依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谋害诸位皇子,拉拢党派,才最终得以成为太子。 这辈子,明晰了许多利害关系,看透了朝野局势,获取人心便容易许多。去江南赈灾自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尽快赢得朝中认可,以便他下一步顺利夺得储位。 可他比谁都清楚,仅靠一个赈灾,根本不足以扭转宋昭数十年的嫌恶与冷落,不足以让他如此之快便成为太子。 但宋昭竟然就这般立下立储诏书,速度堪称草率。 甚至……在旨意下达的第一天,便急着安排太子妃之事,希望有人余生长伴着他。 根本不像是单纯的立储。 倒像是…… 宋怀砚倒吸一口凉气,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可置信。但他还未深思,宋昭的声音便再次打断了他: “谢家长女精通文墨,仪静体闲;沈家长女雪胎梅骨,蕙质兰心,俱为京城赞誉,也都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怀砚,不知你可否有意?” 宁祈竖起耳朵,目光忍不住错愕了几分。 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刚下完立储的旨意,便要给他选太子妃,还个个都是京城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这小黑莲命也太好了吧? 啧啧啧。 也不知道宋怀砚会选谁。 论及吃瓜这件事,宁祈从来都是站在第一线的。这话题令她顿时来了精神,又挪步往前凑了凑,期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可宋怀砚的声音,迟迟未曾响起。 那玄色的背影伫立原地,如同一尊散发着冷意的石像,沉甸甸的气息蔓延开来,却未曾被世俗惊扰丝毫。 唯有衣尾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才为他添上几分活泛之意。 见他不答,宋昭忍不住再问:“怀砚?孤问你呢,你可有属意的人选?” 这次,身前的那片玄衣终于有了动静。 宁祈又好奇地往前挪了两步,急切地想听到宋怀砚的答复。 视野之中,宋怀砚稍稍侧身,玄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卷一瞬,烫金暗纹在斜照的阳光下,折射出明澈的光辉。 他淡淡回眸,目光无悲无喜地看了她一眼。 辨别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正伸脖子准备吃瓜的宁祈,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瑟缩了下。??? 不是,皇帝不是在问他太子妃的事情吗? 这个时候,他看她做什么??? 宁祈下意识地缩脖子后退两步,还没全然反应过来,玄衣少年已然收回了视线。 他朝宋昭恭敬行礼,温声回答:“未曾。” ——他竟然都否认了。 宁祈在心里暗自感慨一声,心底又生出些许疑惑来。 这素来心思深沉的黑莲花,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见他否认,宋昭微叹一声,似有惋惜,连满堂朝臣的神情都变的耐人寻味起来。 但宋昭也并无为难他的意思,只是道:“也好。太子妃是今后常伴你一生之人,是该再好好斟酌一番。不过依孤来看,也不用拖的太晚了。” “选太子妃一事,可以尽快安排了。” 第62章 诅咒 交代完之后的事情, 朝会很快便散去,众臣三两成群结伴离开,宁祈和宋怀砚顺路, 便自然而然地走至一处,相伴着回到各自的宫殿。 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宁祈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宋怀砚的神色,还是难捺心中好奇, 忍不住开口:“喂,宋怀砚。” 话音入耳,身侧的宋怀砚步速放缓, 眉眼微垂, 嗓音较之前温和了许多:“何事?” 宁祈笑眯眯地凑到他的耳畔,一脸的八卦:“宋怀砚呀宋怀砚,你也太挑拣了些吧, 这谢娘子和沈娘子都是京城一等一的佳人,这你都不情愿, 可真是错过了大好的姻缘……” 话还未说完, 她只觉自己周身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分, 忽而泛起的冷意令她脊背发寒。 这气氛,怎么突然有些不对劲呢…… 她下意识地止了话头,便见身侧的少年不知何时停住步伐, 朝她的方向侧了过来,一贯阴沉的眉眼此刻更是如同淬了冰雪,寒气逼人。 身量宽阔的少年,投下的身影如同织起一片细密的天罗地网, 将她紧紧笼罩其中,而那双漆沉的凤眸里, 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宁祈没来由地喉间一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宋怀砚盯着她的眉眼,继而启唇,语气不知为何,沉了几分:“一等一的佳人,大好的姻缘……你是觉得我同她们当真相配么?” “阿祈,你便是这样想的?”??? 她为何不能这样想呢? 宁祈被问得有些发懵,再次开口时,嗓音却也渐渐没了底气:“不、不然呢……我觉得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啊……”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宋怀砚的视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丝毫,接着道,“只是事到如今,连你也这样以为,倒让我颇感意外。” 从前多日朝夕相处,他也曾有意同她迂回多次,试探她的真心抑或是假意。但这么多次的亲密接触,生死相护,她甚至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在伪装? 还未深思,宋怀砚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历经多事,他早已明白,身边的宁祈早已不是上辈子所谓的长宁郡主,她只是“宁祈”而已。 重生之法抑或是魂穿之术,椑官野史中不乏记载,更何况他自己亦是重活一世,对此也大可相信。 他不清楚宁祈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明白她来此究竟是有何目的,但这些都不会成为他前路的阻碍。既然宁祈不是上辈子处处迫害他的长宁郡主,那么她便没有除掉他的动机,也没有蓄意伪装的理由。 唯一的解释就是…… 宋怀砚轻叹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阿祈,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 宁祈惊愕一瞬:“啊?” 不是,好端端的,小黑莲干嘛说她笨呢? 还说是感情一事,她也没跟谁有什么感情上的进展呀,“愚笨”这个字眼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 她气鼓鼓地耸起双颊,正要还嘴,身侧的玄衣少年却先她一步回过身子,迈步往前走去。 根本没给她留一丝开口的缝隙。 一腔怒火还没发泄便扑了个空,宁祈心中愈发气闷,却也无从发作,只好跺着小脚跟了上去。 二人还未走出多远,甫一拐角,却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了位老熟人。 ——正是宋成思。 他衣衫破旧,墨发散乱,浑身上下全无华饰,被刑部众人看押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虚浮着不着地,犹如失了魂儿似的。 看来,他是被削籍抄宫,正准备押送流放。 这宋成思怙恶不悛,不顾一丝手足情谊,多次险些要了她同宋怀砚的命。如今看到恶有恶报,宁祈心中还是颇为畅快。 为给刑部让路,宋怀砚侧身在宫道一畔驻足,宁祈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他的身边。 宋怀砚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宋成思的身上,若有所思。 一行人渐趋逼近,被押送的宋成思瞧见了路边的二人,却像是陡然找回了自己的魂,蓦地拉长嗓子尖叫几声,挣扎着朝宋怀砚这边挤了过去。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成思便先一步扑倒在宋怀砚身前,双手紧紧攥住他玄色的衣摆,犹如鬼门关前徘徊的游魂抓住了自己的生机一般,死命不松手。 “皇弟……从前种种,是阿兄不对,阿兄知道错了……怀砚,你可否向父皇求求情,饶过阿兄这次……” 他愈说愈激烈,声泪俱下,肆意流淌的泪水沾染上他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搭在额间,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颔首,瞧见他攥着自己的衣摆,眉心微微蹙起,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同他拉开距离。 随兵反应过来,忙上前将其桎梏,却被宋成思大叫着再次推开。他用脏污的手拽住宋怀砚,语调愈发凄楚可怜: “岭川穷山恶水,无故惨死之人不计其数,阿兄不想被流放到那里啊……” “皇弟,你我乃深宫手足,自小相依为命,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兄去死,你不能啊!” 这个时候,他竟有脸论起手足亲情了。 宁祈恨不得对他翻个白眼,心中愈发唏嘘。这宋成思从前对宋怀砚下狠手的时候,可从来不曾心软半分。兄弟阋墙,堪称深仇大恨,他竟还敢向宋怀砚求情。 依照小黑莲的性子,没直接砍死他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哀楚的话音落入耳中,宋怀砚却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再次迈开步子,似是嫌恶什么脏东西一般,将自己整洁的衣摆从宋成思手中抽离出去。 他凤眸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成思,唇角浸淫一抹散漫的笑: “阿兄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兄弟情谊?” 话音落下,宋成思双手顿住,佝偻的身躯猛然一坠。 随兵见机赶忙涌上前来,反剪住他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他掣肘,旋即拉回行伍中央,扯着他继续往前走。 计划失败,还被讽刺了一嘴,宋成思也干脆不再伪装,索性撕破脸,转头厉声嘶吼:“好!宋怀砚,你以为你如今大获全胜,成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你给我等着,就算是流放岭川,我也有千百种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宋怀砚,我绝不会放过你!!!” “就算是变成厉鬼,我也要诅咒你,你这辈子势必要如同你那见不得人的母妃一样,不得好死!!!” 语毕,宋怀砚身形陡然一滞,望着宋成思的目光倏尔狠辣起来。 第63章 狡黠 母妃…… 宋成思竟敢提起他的母妃? 没等宋怀砚作出反应, 宁祈倒是先一步竖了汗毛,暗自心惊。 关于婉妃之死,宁祈或多或少地听宫人们提起过, 说这婉妃被宋昭幽闭冷宫多年,从姝色无双的将门之女沦落成一副疯癫模样,惹人唏嘘。更有甚者,还传言说是中秋当夜, 是宋昭亲自下令给婉妃赐白绫,事后连张草席都未曾裹上,如同处置掉一个最为低贱的奴仆。 中秋之夜, 万家团圆, 而她却死不瞑目。 她虽不曾见过宋怀砚和婉妃相处的场景,但自剑舞之时,他便常提及他母妃的“天荷诀”;在天水村瞧见绽放的海棠, 睹物思人,他也曾告诉宁祈, 那是他母妃最喜爱的垂丝海棠。 宁祈也是在现实世界失去至亲的人, 所以她知晓, 婉妃的死一定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疤,是一道刻骨铭心、永生无法愈合的旧伤。 亦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鼻息紊乱了些,再次抬眸看向宋怀砚, 果不其然,此刻的他面色阴鸷,凤眸冷沉,不动声色之间, 杀意尽显。 宁祈想的不错,他现在的确有手刃宋成思的冲动。 玄色的衣袖下, 蛇形匕首渐露锋芒,裹挟着冰冷的杀气熨帖上宋怀砚的手腕,又被苍白的手紧紧攥住。 他恨不得立马杀了宋成思。 利刃即将出鞘—— 蓦然间,一双温软的手忽而攀上他的衣袖,打乱了他的所有思绪,也阻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再一晃神,宁祈干净暄软的笑就这般绽放在他的视野中。 宋怀砚默不作声地收回匕首,任由宋成思的身影渐而远去,微微蹙起眉心。须臾后,他徐徐收回视线,看向宁祈攀扯着自己的手,思绪颇有些纷乱。 他以为宁祈是来阻止他动怒的。 然而朱唇翕合,宁祈鼓起双颊,说出口的话却是:“太不像话了!这宋成思怎么能拿你母妃说事呢?流放岭川可真是便宜他了!” 宋怀砚苍白的手略一停凝。 顿了顿,他迟疑着跟着重复:“母妃?” “是啊!失去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同你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该拿你母妃当靶子,在你伤口上撒盐,简直太不是男人了!” 宁祈忿忿不平,语气激昂,把自己给气得小脸涨红。 宋怀砚凝视着她发火的模样,半晌,原本蹙起的眉心渐而舒展开来,心中颇有些意外。 她竟然知道,他如此动怒,是因为宋成思提及了他的“母妃”。 她也懂得母妃之死对他意味着什么。 而且,这也是他少有的、亲眼瞧见她真心实意地发火。 是为他打抱不平,是为了维护他。 她情绪的起伏,是为了他。 宋怀砚微微眯起凤眸,神情沾带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连方才的杀心也尽数抛之脑后了。 瞧着宁祈小嘴不停地骂了半晌,他也适时开口,不过这一次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沉冷,而是缓慢拉长语调,放低声音,尾音蓄意掺了几分细密的颤抖: “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情绪低落,嗓音微哑,听起来委屈极了。 而这次,宁祈显然很吃这一套。 她本就为宋怀砚打抱不平,又想起宋怀砚的母妃,难免对他心生同情。如今听他这般开口,心脏也不由得跟着一揪。 有时候想想,这小黑莲童年凄惨,兄弟阋墙,其实还挺可怜的。 宁祈轻叹一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坏啦。你看,宋成思也被流放岭川,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宋怀砚红着眼眶,垂首迎上她的目光,只轻轻颔首。 “所以呢,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啦,”宁祈想到什么,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腕,向前跑了起来,“我们快回去吧,我宫里还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呢,我给你拿呀。” 衣摆随风扬起,宋怀砚始料未及,但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他们就这般一前一后小跑在漫长的宫道上,影子被微烁天光拉得很长很长。 宋怀砚望着少女鲜活的背影,目光又徐徐回拢,落在宁祈拉着自己的手上,唇角悄然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 天子亲自下旨督促,太监们自然不敢懈怠,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便将东宫好生收拾了出来,各种器具一应俱全,只待储君入主。 入冬时节,天气乍寒,毓灵殿燃起了地龙供暖,室内倒还有些闷热,宁祈穿得单薄也行动自在。 这些时日,没了宋成思的暗中阻绊,宫中倒还算风平浪静,她也不必太过忧心什么。而立储的风波未过,从朝野权贵到宫中的侍从都是些人精儿,惯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这一阵子也一个劲儿地往宋怀砚殿里涌,几乎要将门槛给生生踏破。 宋怀砚整日接待不暇,宁祈同他便也没什么交集。 这本也是件好事。 可周遭阒寂之时,宁祈一手托着脑袋坐在案前,盯着香炉里不断袅袅盘旋而上的香雾,忽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和小黑莲相处的时日,虽然有时候会很生气,但事后想来,每次同他拌嘴的时候,其实也还是挺有意思的。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趣。 她闷闷地喝了一口茶,就在这时,惜韵忽而凑了过来,轻声禀告道:“郡主,太子殿下前来,邀您到殿外一叙。” 正想着他,他便来了,真是神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主动寻她做什么? 宁祈觉得奇怪,但还是抿抿唇,轻声应下,而后孤身走了出来,伸手推开殿门。 朱色殿门徐徐朝两侧移动,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般出现在她的面前,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玄衣。只是今日的宋怀砚还身披了一件玄色大氅,上缀织金暗纹,通身贵气逼人,俊美无俦。 到底是成为太子的人了,单是站在那里,便尽显储君气度。 宁祈斟酌着措辞,下意识地想问他来做什么,可一字还未说出,倒是宋怀砚先开了口: “我今日便要去东宫了。” 宁祈忽而哑然,踟蹰了半晌,将方才的疑问尽数咽了回去,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宋怀砚显然并不是在等她的回答。 语毕,他轻抬右手,将一样精致的物什递了过来:“拿好。” 宁祈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去,待捧到近处,这才瞧清楚,宋怀砚送给她的竟是一件名贵的玉制荷花簪。 荷花簪通体由上等的宫玉打造,其上雕刻两片莹润的荷叶,将荷花紧紧拥簇,浑然一体,经阳光一照,便混晕出轻盈玓瓅的白色光辉,不似凡尘中物。 宁祈疑惑了:“这是……” “这是专程送给你的,”宋怀砚轻声开口,“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权当纪念。” 微顿须臾,他掀起眼帘,一双昳丽的凤眸勾缠出一抹缱绻:“这荷花簪,很衬你。” 要搬去东宫了,还记着给她送个纪念。这小黑莲,还算是挺有良心呢。 宁祈将荷花簪攥在手心里,心情愉悦许多:“那好,那我就收下啦。” 宋怀砚眉目温和,轻声应下一个音节。 手中拿着荷花簪,宁祈觉着不能失了有来有往的道理,想起自己殿内还有很多名贵珍奇,便转身想去给他取来: “你等着,我也给你挑一件好东西,就当给你的回礼了。” 可她还未来得及掉过身子,便被宋怀砚伸手拦下:“这就不必了。” 宁祈只得停下脚步,看着宋怀砚,语气颇为不解:“为什么呀?你不想要吗?咱们的关系虽说不算太好……但不管怎么说,住在隔壁这么久了,也算是朋友嘛。 “眼下你要搬走,说不定我们今后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你确定不收个纪念?” 她这次说的倒是真心实意,实打实的恳切,可话音落下,宋怀砚却没有一丝动容之意。 “今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他敏锐捕捉到了一些字眼,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我看未必。”??? 这下,宁祈更是满头雾水了。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干干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从何问起。待她终于想再问时,宋怀砚早已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宁祈单薄的双肩上,语气不知为何,低沉了些:“天冷的紧,怎么不知多添些衣裳。”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发现,自己竟穿得这样单薄。方才殿内烧着地龙,她并不觉着冷,如今站在门口,又经宋怀砚一提醒,顿时便觉冷意从四面八方涌袭而来。 可那冷意还未熨帖上她,便被一阵融和的暖意所替代,将她的感知紧紧包围。 ——宋怀砚脱下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上。 宁祈霎时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被宋怀砚伸手桎梏双肩,而后为她悉心系好。 她微微侧脸,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为她披好后,宋怀砚也没有停留的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宁祈伸手拢紧身上的氅衣,甚至能感知到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在周遭徐徐氤氲,又渐而蔓延开来。 今日宋怀砚的言行着实令她摸不着头脑,但眼瞧着他要离开了,她还是先抛去满腔疑惑,真挚道:“好,你快过去吧,今后也照顾好自己啊。” “那是自然。”宋怀砚答道。 他看着宁祈身上的大氅,双眸荡漾开一抹满意之色,故意揶揄着笑道: “下次见面,郡主当唤孤一声,太子哥哥。” 第64章 交集 京城地处萧山以北, 虽未及极北一带的严寒,但在岁杪时节也是冷意四涌,若外出时不曾好生保暖, 森然的颤意便从各个角落钻入人的躯体,渗入骨髓。 殿内燃了地龙,虽说暖和的紧,但宁祈素来便不是个爱闷在屋里的性子。这日她斗篷加身又拥了个汤婆子, 便去了松云水榭。 初冬之时,溪水干涸了些,水面只是低低的一层, 如明镜般一丝涟漪也无。溪水倒映出岸上的亭台, 香雾自桌案上的青花缠枝炉内盘旋而出,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松云水榭素来是诸位皇子公主们消遣游玩的地方,大家闲来无事, 便常常聚集在此处。 除了宋怀砚。 他平日里便寡言少语,阴沉冷僻, 令人捉摸不透。如今入主东宫成为储君, 事务繁杂, 更鲜少涉足此地。 他不来这里,与宁祈碰面的机会便少之又少。而没有紧迫的由头,宁祈又不会主动到东宫去寻他。 算算时日, 宁祈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青云亭下,宁祈把玩着宋游寻来的小陀螺,听着大家议论着最近宫中的趣事,却是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面对宋君则送过来的甜点, 竟也失了些胃口。 她盯着桌案上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也被雾气勾缠起似的, 晃颤着飘出很远很远。 她又想起道别那日,小黑莲说的离奇的话语,说什么未必今后便没有见面的机会,还拒绝了她的回礼。 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毫不作数嘛。 不只是个阴险的小黑莲。 还是个小骗子。 宁祈正暗自腹诽着,忽而被宋游拔高些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对了对了,这五弟的选妃好像也在安排中了,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七日后了呢。” 选妃? 宁祈心神一滞,循声看向宋游。 闻言,端坐着的宋凝微微蹙眉:“七日后……竟这般快,父皇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 宋游轻“啧”了声,接着道:“是啊,父皇天天往礼部催,全皇宫上上下下谁敢懈怠呀。只是父皇表现得如此看重,太子妃之事又事关重大,安排得这般着急,是好是坏也难说呢。” 顿了顿,声线又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补充:“不过呀,有一件事我倒觉着奇怪了些。这十余年来,父皇一直对五弟不闻不问的,这短短数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对五弟事事关切起来了?” 宋凝呷了口热茶,笑道:“你若是同五弟一般有作为,父皇又怎会不关心你。” “诶呀,你就别调笑我了嘛,”宋游撇撇嘴,又道,“虽然我自小不怎么待见他,但他的才华我也是看在眼里。自考校那次,五弟锋芒毕露,父皇开始对他善待有加,我觉得也很正常。但是突然间就封他为太子了,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他朝对面的宋君则努了努嘴:“我还以为,父皇会立三皇兄为储君呢……” 宋君则听着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淡淡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石阶上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女子自溪水对面经过。 女子端庄秀丽,仪静体闲,周身气质不俗,一看便知是大户贵女。 周遭寂静,她轻盈的脚步声依旧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众人循声看了过去,宁祈率先好奇问道:“这是哪位诶,之前在宫里从未见过她呢。” 宋君则温声回答:“这位便是皇后的亲侄女,谢家嫡女谢琦玉,也是父皇亲封的思柔郡主。其实她之前也偶尔来宫中走动。不过宁祈妹妹进宫时间不长,未曾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宁祈恍然地“哦”了一声。 “可不止呢!”一旁的宋游忽而满脸的玄妙,“这谢琦玉往年都是年根儿了才到宫里走动,今年这么早就进宫来了,皇后还让她暂时便住在宫里,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宁祈和宋凝一脸的单纯:“为什么呀?” “傻啊你们!”宋游蓦然拍案,瞧见谢琦玉还未走远,又赶忙压低了嗓音,“最近是什么日子?是五弟马上要选太子妃的日子!皇后这个时候接来谢琦玉,就是有意撮合她和五弟,好葆谢家后世荣耀呢!” 话音落下,宁祈原本平和的心情,陡然荡起了一层波澜。 撮合?意思是,皇后有意让谢琦玉成为太子妃? 也就是说,谢琦玉要嫁给小黑莲,成为他的妻子? 一旁的宋凝恍然大悟,紧接着喟叹:“不过这位思柔郡主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在茶艺上颇有建树。她和五弟站在一起,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宁祈,你觉得呢?” 这话将宁祈的思绪猛地拉回。她看着面前的几人,下意识地应和:“是啊是啊……”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们若是在一起,的确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可不知为何,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宁祈心中总莫名地发堵。 连手中把玩着的珍奇都陡然间失去了乐趣。 暗自烦闷,就连宋游的八卦也听不进去。她悄然轻叹一声,随意找了个由头,告别众人先行离去。 天色渐晚,四野黯淡,傍晚时空中掀起的冷风更是让人忍不住打颤。宁祈抿抿唇,默默捧紧了手中的汤婆子,脖子又往毛绒领子里缩了缩。 她方起身,堪堪迈出几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泠泠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宋君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长宁妹妹,你的东西掉了。” 宁祈应声回眸,只见宋怀砚之前送她的那半块玉佩,就这般孤零零地躺在宋君则面前的地上。 自那次天河村坠崖落江,原本雅致无双的玉佩也碎成了两半。宁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眼盲着的宋怀砚遍身血红,孤身来到江畔,鲜血淋漓的手中攥着裂成两半的白玉。 他强硬地将其中的一半塞给她,要她日日带在身上好生保管。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碎了的玉佩到底有什么好戴的。但每次宋怀砚问她是否随身带着玉佩时,那种几近偏执的目光又令她不得不从。 这东西若是丢了,还不知道小黑莲会发什么疯。 思及此,宁祈忙调转身子回去,而宋君则也径自走上前来,欲为她拾起地上的碎玉。 可还未等他的手触及玉佩,猝不及防地,一只苍白的手忽而伸了过去,先一步将碎玉攥在手中。 宁祈和宋君则皆是诧异一瞬,齐齐看过去。 是宋怀砚。 天色愈发黯了,少年的玄衣和墨发几乎要被阴影吞噬殆尽,然他的肌肤苍白如寂夜雪昙,一双昳丽的凤眸漆沉冰冷,看不出什么情绪。 宁祈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忽而哑然。 拾起玉佩后,宋怀砚瞥了宋君则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他的方向侧了侧,逼得宋君则不得不后退两步,同宁祈拉开距离。 宋君则面色讪然,但仍旧维持着礼节:“五弟……” “皇兄今日好兴致啊,也来水榭赏玩,”话还未出口,宋怀砚先一步打断了他,“几位皇兄皇姐还在亭子里等着呢,莫要扰了皇兄的兴致。天色已晚,长宁妹妹未带侍从,我送她回去便好。”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然宋君则知道,这是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宋君则想,大概他们还有什么私事要谈,自己不便打扰,便轻声应下。 瞧着宋君则走远了,宋怀砚这才舒展眉目,目光落在身前的宁祈身上。 看着小黑莲手中的碎玉,宁祈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不小心弄掉了……” 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怎么愉悦到宋怀砚了,听了这话,他的眉目渐而舒展开来,轻启薄唇:“无妨,你好生保管着便是。” 说着,他便兀自走上前来,亲手将玉佩系在宁祈的腰间。 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宁祈不大自然地后退了些。 宋怀砚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多说什么。把玉佩系好后,他后退半步,这才开口: “我送你回去。” * 二人一路,交谈寥寥。 宁祈看着身侧的少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别扭极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未曾主动开口,宋怀砚今日也一反常态,未曾捉弄于她。但他今日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满脸的愉悦,步伐也轻快许多。 宁祈捉摸不透,只暗自揣测他可能是今日发了大财。 水榭离毓灵殿倒不算很远,二人很快便到了殿前。宁祈觉着这一路沉默也不大合适,便斟酌着措辞,想主动找个简单的话茬,然而一开口却是: “喂,宋怀砚,我听说你马上要选太子妃了?” 宋怀砚身形一滞,探询的目光徐徐落在她身上,微眯凤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这才颔首:“是啊。怎么,莫非你有合适的人选?” “我觉着合适的又不管用嘛,”宁祈道,“还得是你真心喜欢才是。” “是么?” 宋怀砚顿了顿,想到什么,忽而侧过身子来,同宁祈相对而立,一双凤眸里掺了几分狡黠的笑意: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让宁祈心中一惊,瞳孔骤缩:“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呀?” 这次,宋怀砚却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看着毓灵殿的匾额,又凝视着身前好奇的少女,最后只轻声道:“郡主快好生回去歇息吧。我相信,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亲自告诉你。” 语毕,也不给宁祈回应的机会,便孤自转身离去了。 望着那身渐行渐远的玄衣,宁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小黑莲居然有喜欢的人了? 是谁?难道真的是谢琦玉吗? 她尽量平复气息,思绪却愈发纷乱。 第65章 心迹 礼部行事多有拖沓, 但经天子几番催促,选妃一事也算是安排妥当。只待三日后的长秋堂上,京城的名门闺秀依照规矩出席, 由储君亲自敲定太子妃人选。 按照当朝惯例,皇子选妃之时,当有其母在侧掌眼。但婉妃早早离世,便只能由皇后代替其母之位。 皇后谢清棠, 也就是思柔郡主谢琦玉的姑母。 关于思柔郡主是否会成为太子妃,京城上下本就多有猜测,毕竟这谢琦玉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 姑母又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此番早早被接入宫中, 选妃又是皇后在旁襄助,如今京城上上下下几乎都默认了,这太子妃之位定是非她莫属。 毕竟, 皇后有意借谢琦玉光复母族,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了。 选妃在即, 沉寂的皇宫内也日渐热闹起来, 满宫内也就此多有议论,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甚至还有宫人私下押注,赌宋怀砚会选谁当太子妃。 不过无一例外, 押注之中皆是谢琦玉占了上风。 这日午休堪堪醒转,宁祈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甫一迈出殿门,便听到柱子后侧的两个宫女窃窃私语:“方才小陆那边又在打赌, 我瞧见你也去了,你押的谁呀?” “押的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思柔郡主呀……咳咳,殿下,您醒了。” 话还未说完,二人瞧见了迈步而来的宁祈,慌忙止了话头,齐齐行礼。 宁祈刚睁开眼睛,脑子还不大清明,依稀捕捉到一些字眼后,疑惑喃喃:“什么……什么赌什么,思柔郡主怎么了……” 思柔郡主…… 话一出口,宁祈便蓦地意识到,她们一定是在议论谢琦玉是否能成为太子妃之事了。 没想到,这八卦的风也能吹到毓灵殿。 不过毓灵殿是由她做主,倒也难怪。 宁祈问的直截了当,可宫女们却不敢回答,毕竟这私下押赌是明令禁止的,搞不好丢了饭碗事小,脑袋没了可就完了。 因此支支吾吾,半天没个吭气儿。 见状,宁祈也不欲为难她们,索性便也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忙活了。 二人走后,宁祈孤身一人侧立在柱子旁,思绪却是有些难以平复。 这传言纷纷扬扬,可东宫那边却是安静的很,自谢琦玉进宫以来,宋怀砚也并未同她有任何来往。 宫人所言煞有介事,可宁祈知道,以小黑莲的脾性,若是他不喜欢,便断不会为了外物而迎娶一个权力的筹码。 他外表冷然狠戾,睚眦必报,但宁祈看见过他爱恨分明的炽热心脏,知晓他的伤痛,也知晓他不可逾越的底线。 其实,他根本算不得一个彻头彻尾的常规大反派。 所以…… 宁祈叹了一口气。 所以,宋怀砚真的会喜欢谢琦玉吗? 数日未见,宁祈不知晓他的想法,如今东宫风平浪静,更是让人无从琢磨他的心思。 她的鼻息愈发紊乱起来。 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毓灵殿的大门骤然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还未等侍从通报,宋游便带着几位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宁祈心神一凛,猛地回过神,便看着宋游朝她飞奔而来,手中举着一张信笺,如获至宝似的大喊道:“宁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这是五弟亲手写的情诗!” 情诗? 还没等宁祈反应过来,宋游便一把拢着宁祈入了屋内,几位公主也簇拥而上,皆是满脸的神秘莫测。 宋游将屋门好生阖上,接着笑眯眯地将信笺平铺在桌面:“我平日里很少往东宫那边儿去,今日难得给五弟送去礼部的文书,简单聊了两句便走了。可就在东宫庭院内,你猜怎么着?让我捡到了这个好东西!” “你也真是的,不经意捡到五弟的信笺,还回去便是了,如此不着行调,届时五弟来寻你,丢的也是你自个儿的脸面。”宋凝端起几分嫡公主的架子,对着宋游申饬了几句,然也未曾真的放在心上,反倒跟着宋云冉她们凑上前来。 宋游展开了信笺,宁祈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质量上乘的洒金浣花笺上,赫然是几行清隽的小字: “佳人如玉,照我幽窗。思彼之容,如月之芒,皎皎不可藏……见明月潮生,青山有思,慕郡主之芳华,待春风入律,愿以携之……” 宋怀砚的字一向是极好的,一笔一划遒劲有力,铁画银钩,蕴了几分同他本人气质颇有些不符的凛然风骨。但字落在这封纸笺上,倒是敛了几分锋芒,荡漾开些许柔情来了。 只是这纸笺似乎是断章,前后缺失了一些部分,并不完整,且其上还染了几处脏污,依稀仅能辨别出几处词句,还有一些“郡主”的字眼,其余的便湮没在污迹之中,怎么也瞧不真切。 宁祈垂首凝视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心中第一个浮现的并不是这污迹从何而来,而是…… 原来,小黑莲竟然真的有喜欢的人了。 看完染污的信笺,宋凝率先薅了一把身侧的宋游:“四弟,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能怪我嘛,”宋游闪身一躲,“我都说了这是我捡的,昨夜儿刚落了一场雨,这纸笺恰巧落在泥泞里便是了……” 其实宋游说的话真假掺半。这信笺也根本算不得他“捡”来的,只是他准备从东宫回去之时,恰巧在竹亭下的凳子上瞧见了。他好奇地伸手去拿,却不小心将信笺碰到了地上,又沾染上了泥泞。 他原本也想赶紧捡起,放回原位,但不经意间瞥见其上的内容后,便诧然一惊,赶忙带回来同大家分享。 说完,宋游又忙不迭转移话题:“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大意也不难猜到嘛,这字里行间含情脉脉的,咦,瞧得我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宋莹红着脸后退了几寸,忸怩着接话:“慕郡主之芳华……可具体是哪位郡主,却是被污迹遮住了,也不知五弟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话音堪堪落下,众人皆是怔愣一瞬,若有所思。 这大景皇宫内,只有两位郡主。 一位是风声传到沸沸扬扬的思柔郡主——谢琦玉,而这另一位,便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的宁祈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宁祈身上。 宁祈:??? 宁祈:“你们看我做什么?” 宋游火速凑到她身侧,毫不拐弯抹角:“长宁妹妹,你觉得五弟喜欢你吗?” “啊?”宁祈被问得脑子一懵,随即下意识地否认,“这怎么可能呢?” 她前些日子问过环玉,这小黑莲对她目前也只有个位数的好感度,没想弄死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喜欢上她? 对,他喜欢的绝对不是她。 那这信笺中所指之人,便只有谢琦玉了。 听了她的否认,众人也觉得不大可能,毕竟眼前的长宁妹妹和东宫那位素来无甚交集,且宋怀砚打小便是个性子沉冷孤僻的,而宁祈又像个小太阳似的,整日活泼水灵,根本不会有人把他们想到一起。 这俩人站在一起,属实算不上般配。 宋游悻悻地退了回去,自言自语:“还真是谢琦玉……算是不错,不过这谢琦玉也是个无趣的,到时候当了太子妃,可别处处死板地规诫我才好。” 顿了顿,又口无遮拦地补充:“话说,她若是将来当了皇后,会不会挤兑皇姐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凝拽过去狠狠拧了一把:“谢琦玉可是我的堂姐,你再这么说,别怪我撕了你的嘴!” 宋游平日嘴贱惯了,这会儿也丝毫不让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又吵成一团。 宁祈撇撇嘴,忍不住笑了两声,目光又忍不住回落在那信笺之上。 看来,三日后的长秋堂上,宋怀砚便会亲自选定谢琦玉会他的太子妃。 如此一来,小黑莲便不可能喜欢上她。那么她的攻略任务,也就注定失败了。 这该是她梦寐以求的结局,可她垂眸看着宋怀砚亲手写的词句,不知为何,预料中的喜悦迟迟未曾袭来。 冬日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入室内,洒在她腰间那块曾染血的碎玉上,勾勒出一层荧润的光辉,漂亮得不似凡尘中物。 而玉佩的主人,却对此毫无觉察。 * 三日后,长秋堂。 这是选太子妃的大日子,礼部忙前忙后不得空闲,长秋堂内外都热闹极了,宫人无一不议论纷纷,猜测着太子妃的人选。 宁祈也一大早便起床梳妆,匆忙赶去了长秋堂。 这种八卦的大好日子,定然不能少得了她。 如她所料,待她走到长秋堂外时,宋游和宋凝也早早便到了,二人守在殿门外,颇有些鬼鬼祟祟。 余光瞧见宁祈,宋游赶忙摆手打招呼:“长宁妹妹,快过来!” 宁祈应声凑了上去,便听宋凝意外道:“宁祈?你怎么也来了?” 宋游吊儿郎当地笑着:“你还是母后的亲女儿呢,你的堂姐谢琦玉现在也在里面候着,这你都得躲在这儿偷窥,我们为什么不行?” 这话一下子就将宋凝的火给掀起来了,二人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宁祈本就是个嗜睡的,今日起得这般早,简直困倦得无以复加,对二人的争执也提不起兴趣,便一个人默默朝旁边侧了侧,朝长秋堂内看过去。 门外熙熙攘攘,可长秋堂内却是一派肃静,皇后端坐在最前方,层层筛选出的名门贵女分成两列,瞧起来仪静体闲,可却俱是暗自捏了一把汗。 两列待选的贵女,其中便有谢琦玉。 她一身水蓝,温婉无双,像是清水凝成的人儿。出于多年来的深闺训养,她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发间的步摇未曾晃动分毫。 活脱脱一尊木像似的。 而皇后谢清棠的身侧,宋怀砚正孤身立着,且似乎已经立了许久。他身着暗纹玄衣,金丝滚边,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愈发有储君的威严和气度了。 可宁祈瞥了他几眼,却隐约觉得这小黑莲今日面色异常阴沉,似乎不大高兴。 其实宁祈猜的不错,宋怀砚现如今的确是气极了。 ——他前几日堪堪写好了陈情奏文,且附有三张字字恳切的亲笔纸笺,就等着今日选妃之时一并呈给天子和皇后,顺理成章地定下他同宁祈的婚事。 可谁知……谁知他带着奏文来到长秋堂内,正准备呈上之时,却发现中间的一张纸笺不翼而飞。 ……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 第66章 白首 宋怀砚暗自咬牙, 只好将奏文和纸笺暗藏在衣袖中。由于气愤,他的胸膛隐忍地起伏着,右手紧攥成拳, 苍白的指节几乎要死死嵌入掌心。 始作俑者正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乐呵呵地向宁祈和宋凝八卦着殿内的一切,对自己将来的倒霉命运毫无所察。 朝阳一点点向上攀升,虽说这个时节的日头算不上明晃晃的, 但经日光一照,殿内到底是亮堂了起来。 吉时已至,选妃正式开始。 贵女们依次出列, 由皇后和女使一一介绍着, 但宋怀砚始终没有过多的反应,每次只敷衍地应和两声,似乎颇有些心不在焉。 日影渐移, 眼看选妃就要结束了,可这一大堂的名门闺秀, 竟无一人能让他驻目须臾。 直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小女谢琦玉, 参见太子殿下。” ——是谢琦玉款款迈步上前, 停至宋怀砚五步之距,继而欠身盈盈一礼。她双手交叠,眉目婉约, 遍身的仪态教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窗外的三人霎时活泛起来,宋游尽量用气音说话,可语调依旧掺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来了来了!是谢琦玉!快看五弟怎么说!” 不用等他说,宁祈的目光便早已黏在了谢琦玉身上。 如此秀外慧中的美人姐姐, 其实也难怪小黑莲会喜欢上她。只是……这小黑莲今日的状态怎么这么不对劲呢,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竟也未曾理会的。 还是说……他居然能自持到这个样子? 觉察到宋怀砚的分神,皇后轻咳了两声,继而介绍道:“琦玉这孩子,从前常在本宫跟前走动,想必你也是熟悉的。她打小便擅习琴棋书画,京中的名门也都赞其聪颖,性子也柔和得紧,依本宫看来呀,琦玉是个极好的姑娘。” 皇后的言外之意,人尽皆知。 经过她的提醒,宋怀砚这才抬眼看过去。日光透过窗棂倾泻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双冷若寒星的凤眸。 “来了来了,要来了!”宋游激动得摩拳擦掌。 宁祈看着长秋堂内的宋怀砚,右手悄然攥紧了衣摆,也不知是为何,竟也莫名紧张起来了。 众人皆是期待地看向他—— 只见他长身鹤立,薄唇微抿,似乎不动于衷。须臾过后才掉过身子,对着皇后倾身一礼,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多谢母后美意。然儿臣性寡薄,质鄙凉,于思柔郡主而言,恐怕算不得良配。”?! 窗外的三人纷纷错愕,手上动作一齐顿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情况?宋怀砚想选的人居然不是谢琦玉?! 宁祈还未从巨大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宋凝便先一步扯住了宋游的衣袖,咬牙切齿:“我就说你是这宫中最不中用的。平日里没个正形也就算了,竟连这种消息都没打探明白……” 宋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对劲啊……可那纸笺分明就是在东宫捡的啊……” 难道说,这信笺压根就不是宋怀砚写的? 那还能有谁啊? 殿外一片讶然,殿内的众人也俱是不可置信。一众贵女心中波澜四起,险些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 宋怀砚的话音落下,皇后骤然变了脸色。 他这话说的精明,既谦逊有礼地回绝了谢琦玉,又揭露了皇后有意撮合的心思,偏偏又不着痕迹。纵使皇后听得出来,也奈何不得他。 皇后心中微愠,可在大堂之上却也不好表露,只好讪笑两声:“琦玉也是京城一等一的闺秀了,怀砚,你今后再去寻,怕是也再难寻得更好的。还是说……这长秋堂内,你还有更中意的人选?” 宋怀砚眉目疏懒,只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并无。” 这话倒是让皇后松了一口气。她稳住呼吸,试着循循善诱:“怀砚,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你父皇也为此张罗了这么多时日,操碎了心,就为了你今日能选出一位称职的太子妃。” “依本宫看啊,这东宫正妃定是要选一位温婉端庄的才是,也好多替你分担些。既然你暂无中意之人,不若便由琦玉……” “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出声打断。 语毕,满堂又是一惊,有几位贵女甚至身形一晃,鬓边步摇控制不住地叮啷乱晃起来。 皇后蓦地从座上起身:“什么?” 宋怀砚接着恭顺一礼,然而面色依旧冷冽得融不开,眉目间还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不耐:“回母后,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了。” 陈情奏文之事只好就此作罢,宁祈现又不在这长秋堂上,看来,他也只好改日再向天子和皇后解释。 宋怀砚轻叹一声,只觉身上疲惫得紧。 窗外的三人一个个紧皱眉头,愈发理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宁祈忍不住咕哝:“有心悦的人了?居然还不是谢琦玉?天呐,这宋怀砚喜欢的到底是谁呀,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宋游点头赞同:“五弟简直是深藏不露。” 宁祈搞不明白,转而传声求助环玉:“喂,你最近怎么跟死了一样啊?这小黑莲居然都有喜欢的人了,你居然也不告诉我。” 环玉尬笑两声,却并不作答。 见它不语,宁祈又好奇地缠问:“反正攻略任务也失败了,那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下,他喜欢的到底是谁呀?” “这个嘛……”环玉的语气有些心虚,但想着事情眼看就瞒不住了,索性便告诉她也好,“其实吧,其实……宋怀砚他、他喜欢的人其实就是……” 话还未说完,宁祈忽而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张牙舞爪地蹿出好远,一边挣扎着一边惊呼:“啊啊啊!有蜘蛛!!!” 要知道,她这辈子最怕各种虫子了,尤其是蜘蛛一类!而一只手掌心大的黑蜘蛛,方才就在她的衣裳上爬着! 她被吓得几乎失去理智,丝毫顾不得眼下的情势了,只匆忙忙地伸手去抖,浑身上下都不肯放过。终于把蜘蛛给擞出去了,这才沉下气来,轻拍着胸脯,却忽而感觉周身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环玉:“……” 宁祈:“?” 她疑惑地抬眼去看,只见自己哪还在窗外?分明已站在了长秋堂内,殿内数十双眼睛,就这般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老天…… 宁祈暗骂了一声,忙怯怯地后退两步,赔笑道:“不好意思,我走、走错了……” 说着,便提起裙摆准备开溜。 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殿内忽而响起来一个清磁的声音:“慢着。” ——是宋怀砚。 他一身玉冠玄衣,徐徐迈下台阶,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恍惚间倒像是专程为她而来似的。而那眉目间覆着的冰雪不知何时已然融化,甚至还噙了些许温煦的笑意。 他凝望着宁祈,轻启薄唇,补充道:“郡主来得正好。” 宁祈迟疑地停住脚步:“啊?” 闯入大堂,还叫“来得正好”? 皇后和堂内的一众贵女不明就里,只愣怔着朝二人看过去。 宋怀砚缓步行至宁祈身侧,转身驻足,一字一句嗓音平和,却犹如在众人耳畔炸起一道惊雷: “母后,儿臣心悦之人,正是宁祈。” 不是长宁郡主,更不是旁的什么人。 只是宁祈。 “?!!” 闻言,宁祈彻底石化在了原地,满堂贵女皆是掩面惊叹,就连皇后也难以抑制地彻底变了脸色。 如果说先前几次惊诧众人还能竭力维持震惊,那么这次,满堂的人儿都再也无法收敛,就连两侧的宫女都忍不住窃窃议论起来。 皇后到底是历经风浪的,虽说面色变了一瞬,然也能尽快平定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稳住局面: “怀砚,你是说,你心中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 这倒是让皇后有些难办了。 她的确筹谋良久,欲将谢琦玉送上未来的后位,以葆谢家满门荣耀,可谁也不曾料到,这宋怀砚竟已有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若是旁人,便也好办,可谁知偏偏是宁祈。宁祈虽说比不得那些闺女们的文采琴艺,却也是个格外讨人喜欢的,自小便身负万千宠爱,就连天子都几乎拿她当亲女儿来看待。 若宋怀砚有意求娶宁祈,想必天下没有人会阻拦。就连贵为凤位的她,也根本无从插手。 她只能依了他的意思。 音落,宋怀砚坚定地回答:“是,母后。儿臣的太子妃人选便是宁祈,也只会是宁祈。” 说完,他又转而侧身,轻握起宁祈柔软白皙的手,凤眸中漾开的目光似乎要不容置喙地望进她的心底。 想来,死生两世,历尽腥风血雨,这却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第一次抛却心机谋算、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娶一个人为妻。 生生世世,白首不分离。 他一字一句,恍若用尽了毕生的柔情:“阿祈,做孤的妻吧。” 宁祈似乎还未接受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实,有些愣神:“啊???” 什么鬼,他在说什么? 娶谁为妻?宁……宁祈?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吧……他居然要娶自己为妻? 也就是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苍天大老爷?!! 她浑身瑟缩一瞬,猛地抽回了手,有些语无伦次:“我、我……” “怎么,”宋怀砚轻勾唇角,“阿祈,你不愿意?” “不是……我……” 宋怀砚眉梢微挑,笑意颇深了些,尾音噙了几分揶揄之意:“这么说,你便是愿意了?” 第67章 真相 “这么说, 你便是愿意了?” 宁祈被吓得小脸一白:“不、也不是……” “哦?”宋怀砚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嗓音狭低了些,每个字都拉长了语调, 似是在哄骗幼童,“既非愿意,也并非不愿,阿祈, 你究竟要不要嫁与孤?” 嫁给他? 宁祈从没预料到宋怀砚会喜欢上自己,更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面前人似乎极有耐心, 要等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而环顾四周,大堂内外的所有人都看向她,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决定。 她的脑子乱成一片浆糊, 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樱唇不住地翕动着, 面对局促的场景, 竟情不自禁地涌上来了一股子泪意。 她鼻子一酸,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泪珠便先一步砸了下来。 宋怀砚笑意微敛,似是有些意外, 原本沉静的凤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想为她拭去清泪,可苍白的手还未触及她的面孔,面前的少女却忽而掉了身子, 一阵风似地转身跑去。 长秋堂上,大庭广众, 面对世人汲汲以求的太子妃之位,她却提着裙摆,匆匆逃离。 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惊鸟。 这下,堂内的众人直接炸开了锅,忍不住议论起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太子喜欢的人居然是长宁郡主呢。” “天呐,多少人都想当太子妃,这还是太子亲自在长秋堂坦白心意,长宁郡主就……就这么跑了?” “这可是东宫正妃,未来的皇后之位啊,佩服佩服……不过先前不是一直传言思柔郡主会成为太子妃吗,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想……” 皇后紧攥右拳,将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桌案上,“砰”的一声警醒,这才让满堂安静了下来。 她竭力稳住皇后该有的仪态,看向门口站着的宋怀砚,温声道:“长宁这孩子,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了些。不过她的爱恨一向骗不了人,既然她已经走了,依本宫看,她想必也是不愿了。” 宋怀砚纹丝不动地立于门前,目光遥遥地望向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愈发意味不明了起来。 须臾后,微眯凤眸,淡淡吐字,似是自言自语:“她会愿意的。” 距离颇有些远,皇后听的不大明晰:“什么?” “儿臣说,”宋怀砚回转过身子,迎上皇后的目光,“宁祈一定会愿意嫁给儿臣,成为唯一的太子妃。” 一阵疾风自堂前掠过,吹动着他的墨发纷乱摇曳,如同阴翳丛林中的枯枝,又像是暗色的天罗地网,一圈圈将人缠绕进去。 再次抬眼时,幽深的目光中悄然浸染上几分偏执与晦暗。 他想,不论如何,宁祈都会成为太子妃,他此生唯一的妻。 若她不愿,那便将她逼过来,强娶过来,哪怕是强占着她,甚至是囚着她。 她也一定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 风波虽过,但长秋堂内的事情定会成为宫人们的谈资。皇后可谓是失了筹划又丢了脸面,待贵女们走后,不由得面露愁容。 宋怀砚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向皇后告辞后便只身离去。 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满脸神秘莫测的宋凝和宋游。 对于堂姐没能成为太子妃的事情,宋凝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倒先是急忙忙地上前八卦:“五弟五弟,你和宁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宋怀砚面上蕴着浅淡的笑意,却掺了些玩坏的心思:“时日倒是也不短了,算来……就在阿祈入宫没多久吧。” “天呐,”宋凝掩面惊叹,“藏得这么深,竟也没教我们察觉分毫。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那宁祈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呢,倒是先一溜烟儿跑了。” “可能因为她害羞了吧。”宋怀砚笑得意味不明,佯作真诚地说道。 宋怀砚和他们二人虽是深宫中的手足,然也算不上相熟,简单聊过几句后,宋怀砚便迈步离开。 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两人的窃窃交谈声又顺着风飘入他的耳中: “宁祈刚入宫没多久就开始了……这宁祈藏的也真够深的,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回去得好好问问她才是!” 紧接着是宋游的声音:“就是就是,我把那表白的信笺给她看,她居然也没露一丝马脚的,让我们都误以为是你堂姐……” 信笺…… 信笺?!! 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宋怀砚蓦地回眸,目光落在正喋喋不休的宋游身上,恍然明白过来什么。 他攥紧双拳,将宋游狠狠地钉了两眼,心念微动。 * 一路疾奔,宁祈跑回毓灵殿时,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但她没心思吃饭,也顾不上和关心她的惜韵解释,便孤自钻进了寝殿,重重地阖上了门。 她几乎要将环玉捏碎,咬牙切齿地质问:“说说吧,怎么回事?小黑莲怎么就突然喜欢上我了?” “我本来也要和你说的嘛,”环玉的声音很没底气,“在长秋堂你问我的时候,我便要告诉你的,谁知道那蜘蛛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可你不是说,他对我的好感度只有个位数的吗?” 环玉知晓,若是再不告诉她真相,她彻底摆烂不说,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她一一说明了真相。 “其实、其实吧……我那是怕你知道他对你有好感,就不愿意再同他亲近了,才对你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它居然管这个叫“善意的谎言”??? 宁祈撇撇嘴,有些没好气:“行行行,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对我的好感度到底是多少?” 环玉说话突然变得磕磕绊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其实……现在他对你的好感度,已经是……已经有九、九十五了……” “夺少???九十五?!!” 宁祈险些昏厥过去。 苍天大老爷,她如今总算是明白宋怀砚那句“你于感情一事,未免有些太过愚钝”是什么意思了。 好感度都快爆表了,她还傻呵呵地以为他讨厌自己呢,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不过归根结底,一切都怪环玉! 她一时气恼,攥紧环玉便高高扬起了胳膊,大有将它直接摔碎之势。 环玉忙惊呼起来:“别别别!你要是把我摔碎了,你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话音落下,宁祈这才停住动作。 摆烂归摆烂,享福归享福,但不论如何,最后也总得想办法回家的嘛。 而且……经过这么长时日,她的确有些思念她的家人了。 宁祈轻叹一声,只好将环玉放了下来。 觉察到她的心绪,环玉忙不迭补充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你看,既然好感度已经百分之九十五了,那只要你稍微努力一下,让他彻底爱上你,你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家咯!” 宁祈:“……” 她再次紧紧攥环玉,恶狠狠道:“你要是再说风凉话,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 环玉赶忙讪笑两声,这下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 冬意渐深,却也总没有下雪的迹象。这日,宁祈捧着汤婆子,孤身一人又去了松云水榭。 前几日长秋堂闹的动静不小,风声自然早已灌入了景皇耳中。听到消息,景皇先是有些意外,旋即又分外愉悦,当即连赐婚的圣旨都写好了,甚至急不可耐地要给二人筹备婚事。 但宁祈自长秋堂上逃离的事情,景皇自然也是有所耳闻。顾及着宁祈的意愿,他也给了宁祈几日时间,让她早做决定。 宁祈孤自望着快要干涸的水面,思绪纷乱。 这时,宋游带着几位公主瞧见了宁祈,仿佛逮住了什么珍宝似的,脚踏风火轮一般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 “宁祈,可算是让我们逮到你了,”宋游嬉皮笑脸地嗔怪道,“你也太不像话了,和五弟一起瞒我们瞒得好苦,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 宁祈:“???” 解释?解释什么?什么叫她和宋怀砚一起把他们瞒的好苦? 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嘛! 一想到这里,宁祈就气得胸闷。她本打算好好同他们讲清楚,岂料猛一个转头,便对上了宋游伤痕累累的脸。 他脸上应是堪堪包扎过,纱布皆是崭新的,覆盖上了大半张右脸。瞧起来应当也是才添的新伤,红肿还未消褪,就这般在脸上高高隆起,活像一只大包子。 宁祈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连心中的愤懑也抛之脑后了:“你的脸……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别致,是怎么回事啊哈哈哈……” “你还笑,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哥哥,”宋游抚摸着自己红肿的脸,苦丧着埋怨,“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大半夜在我的床榻上塞了条青蛇!我正准备埋头睡觉,那青蛇对着我的脸就给我来了一口,真是痛得要死……” 在别人被窝里塞青蛇? 这种事情,在整个皇宫里,也只有宋怀砚能做得出来了。 看来,宋游定是触了霉头,撞上了这小黑莲的逆鳞。 宁祈忍不住笑了两声,旋即想到什么,面上的笑意又赶忙收回。 真是的,好端端的,她怎么又想起宋怀砚了…… 她正蹙眉暗忖着,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宋游的话音还没落多久,她的身后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那股熟悉的阴沉气息又徐徐朝她蔓延过来,令她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宁祈转身看过去,恰好对上宋怀砚的那双昳丽凤眸。 第68章 寒衣 她原本平和的心跳, 陡然间漏了一拍。 她原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别别捏捏地转回头,却发现方才还围簇着她的众人, 一晃眼便全都没了踪迹。 宁祈:“……” 这帮家伙搞什么??! 愣神间,身后的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是宋怀砚熟悉的声音:“你也在这里啊。” 尾音微微上挑,夹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情绪。 宁祈身形一顿, 抬头望了望天,余光觑见宋怀砚也没旁的反应,便只好硬着头皮转头看向他, 干脆装傻充愣地说:“啊?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宋怀砚似是被她气笑了:“难不成, 这里还有旁的人么?”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迈步上前,倚在了宁祈身侧的四方柱上。 感受着宋怀砚近在咫尺的气息, 宁祈的鼻息紊乱了些,不大自然地往一旁挪了挪, 磕磕绊绊地嘀咕:“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孤来找你做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么。” 说着, 宋怀砚便将一样物什扔进了宁祈怀中。 宁祈瞥了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便半信半疑地将其打开, 看清了其上的内容后,便又烫手一般地赶忙将其阖上。 ——这里头装着的,是以他们二人名义,写下的请婚奏文! 她匆忙将奏文丢给了宋怀砚, 面上的薄红如春日初生的繁花一般,从耳尖一路柔软地舒展蔓延开来:“谁……谁说我要嫁你了!” 宋怀砚不紧不慢地将奏文收好, 抱臂在前,墨色的马尾在风中微扬。他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 “孤在长秋堂内指定了你,天下皆知,父皇也已起好了赐婚的圣旨,就差送去礼部盖章,便可下达旨意。” “阿祈,到这个时候了,难不成你还要逃避么?” 宁祈仰首迎上他的视线,语气沾带了些疑惑和气恼:“什么逃避?我又没答应和你成婚……” “可你真的不愿同我成婚么,”宋怀砚的语气里始终噙着笑,“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么?” “我没……”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反驳,可一个“没”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宋怀砚再次打断。 少年放下双臂,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些许,他微倾身子垂首看向她,冰凉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裹挟着冷冽而阴沉的气息,一点点攀附到宁祈身上。 “若无情意,那你为何还一直戴着它?” 他擅作主张地挤到她的身畔,苍白的手轻抚着她腰间的碎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始终若有若无地勾缠着她的衣带。 宁祈“嗖”地起身,躲开他堪称冒犯的动作,支支吾吾地解释:“我这是……我这是早就忘了这是你送我的了,见它还挺好看便一直带着,你今日一说,我才想起来……” 其实不是的。 起初她随身戴着碎玉,只是源于对这个小黑莲的恐惧。那日天水河畔,他用破碎而执拗的目光看着她,要她将碎玉随身护好。这小黑莲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了他的逆鳞,引来杀身之祸,就只好顺了他的意。 可渐渐地,她知晓了许多往事,也发觉这宋怀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怖,连带着对碎玉也变了感情。日子久了,她也觉察出这碎玉的灵妙之处,生了珍惜之意,便也一直随身带着。 直到如今。 对于这块碎玉,她说不上是畏惧更多,还是喜爱更多。碎玉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渗透在她生活里的习惯。 无甚重要,却也割舍不掉。 连带着有些时候,透着这块碎玉,她发觉自己对宋怀砚的感情也愈发迷离了起来。 仅仅只是畏惧么?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 宁祈参不透,碎玉也无法给她答案。 她叹息一声,拢回思绪,看向身前的宋怀砚,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发怵,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宋怀砚唇角含笑,并不作声,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就这般停凝了半晌,他忽而转了话茬,将一样傩面具塞到了她的怀里: “今夜十五月圆,戌时起城门前会有傩戏,届时,我在城楼上等你。” 宁祈神情一滞,随后想将面具还给他,可他的力度不容置喙,强硬地要她将面具收好。 她只好收下面具,但言辞间依旧是拒绝:“我才不会同你一起去呢……!” 宋怀砚收回了笑,唇角略略下垂,沾带了一股子似有若无的哀怨:“今日天这般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总之,不管你会不会来,我都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等你。” “你若不来,那我干脆便冻死在城楼上好了。” 说着,也不给宁祈开口的机会,他便孤自转身离去。 大半夜的,就穿着他那单薄的衣服? 好家伙,这还是拿命来威胁她呢! “喂,你站住!”宁祈气得直跺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去的!你也别一直等我,听见了没?!” 宋怀砚不为所动,径自朝前走去,显然是在装聋作哑。 只留宁祈在原地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将面具收入了怀中。 * 寒风四起,月朗星稀。岁杪时节的天儿本就刺骨地冷,戌时的城楼上更是如砌冰墙,几乎要冻得人失去知觉。 人们都在城门前簇拥着,火树银花,繁华不夜,而高耸酷寒的城楼上,只有一个孤寂的玄色身影。 晚风席卷而来,掀起他苍凉的衣角,在万古长夜下猎猎作响,好似一缕形单影只的孤魂。 宋怀砚低垂着眼,朝城楼下看过去。 街衢纵横,华灯初上,所有人都相携而行。可这万家灯火无一属于他,他守在这里,只为等另一个人。 其实他一向算无遗策,最擅长拿捏人心的软肋,前世尔虞我诈如是,今朝深宫之中汲汲营营亦如是。 唯有关于她,他心底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试探得出来,宁祈对他是有些情意的。然而他并不知晓这情意到底有几分,更不知道这份情意足不足以令她只身前来,赴这一场缥缈的约定。 戌时已经过去了。 宋怀砚抿抿唇。 他历经百毒,身骨特殊,可少年的身躯到底是羸弱,说不冷是假的,更何况如今他穿得如此单薄。 迎着寒风,宋怀砚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目光依旧朝城楼下看过去。可四野之中,并没有他要等的那个身影。 他叹息一声,愈发心寒。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宋怀砚的心跳霎时活泛了几分。他循声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小太监走过来,给他递过一件寒衣: “太子殿下,今日天寒的紧,您且披上这个。”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那件暖和的大氅,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问道:“郡主在哪里?” 小太监回答:“这个……郡主只吩咐了要奴才将这个交给您,随后便回去了。如今郡主在哪儿,奴才也属实不知。” 宋怀砚伸手将大氅拿起,松松地揽在了怀中。他似有思忖,须臾后道:“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待小太监走后,宋怀砚再次移目,朝城楼下看过去。 他太懂宁祈了,对此并不意外,也能断定宁祈此时在何处。 另一边,将寒衣交给小太监后,宁祈便一直在城楼下等着。见小太监回来了,她便赶忙上去问:“怎么样?太子收下了吗?” 小太监如实回道:“回郡主,太子倒是收下了大氅,可却迟迟未披上,也不知是心有顾虑还是……” 话还没说完,宁祈心下便已了然。她自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太监,便挥挥手让其离开。 她想,这宋怀砚也忒小心眼了些。她压根没答应他过来,这也不算放他鸽子吧?他倒好,连个寒衣都不穿,大有今日见不到她便将自己冻死之势。 可她已经主动送上了大氅,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小黑莲不领情,便也怨不得她了。 如此想着,她便也不欲再管,索性只身离去。 城门前热闹非凡,可城楼下的一隅无甚灯火,像极了荒郊野岭,颇有些瘆人。宁祈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着寒战,心中暗骂自己不该为了这件寒衣,孤身在城楼下等这么久。 她也没带什么随从,为了壮胆,便也只好同环玉说说话。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便被一伙人挡住了去路。 昏暗的羊肠小道上,几位男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映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像极了随时要将她吞食入腹的恶虎。 宁祈怯怯地停住脚步,微弱的声音没什么底气:“那个……借过一下……” 可暗处的几名男子瞧见如此娇俏的姑娘,哪里有让路的意思? 为首的男子率先走上前来,举止轻浮地勾起她的下巴,笑岑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姑娘,瞧起来倒是俊俏极了!” 周围的随从应声附和:“二公子,我看呐,这小妞儿倒是比烟雨楼的那几位还要嫩上几分呢,也不知是不是个雏儿……” “若是个雏儿,那可就捡了大便宜咯!哈哈哈……” 宁祈嗅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又听到这些下流的话,大抵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境况。 实在想不到,穿越到这个世界,居然还能碰到这么恶心人的事…… 她心中一片反胃,挣扎着躲开男子冒犯的举动,可觉察到她的闪躲,为首的男子蓦然发怒,又强硬地桎住她的手臂:“哟,还想着逃呢,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自己还逃的掉吗?!” 说着,便将宁祈抵在墙角,一旁的随从见状,赶忙给那人递上了绳索。 宁祈从小到大,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被男子的举动吓得不轻,话语间掺了一股子泪意。 她没什么求救的办法,便只能拼命呼喊:“放开,你们快放开我!救命——” 可此处极为偏僻,根本不会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瞧见那条冰冷的绳索,宁祈心底一阵绝望和悲戚。有那么一瞬间,她忽而想道,如果自己去赴宋怀砚的约便好了。 其实有他在,便没人能伤得了她。 就在这时—— 蓦然间,前方忽而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喝:“住手!” 紧接着,一个颀长而贵气的身影,自一片阴翳之中迈步走出。 众人纷纷停住动作,循声看过去。 宁祈亦朝他看过去。 没想到,来人竟是宋怀砚。 他……他竟然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宁祈陡然思绪纷乱,可不知不觉间,自己倒是安心了许多。 “什么人,也胆敢来坏本公子的好事!”男子显然是气急,迎面同宋怀砚对峙,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宋怀砚的目光落在宁祈身上,颔首示意她放心,随后微眯凤眸,嘴角浸淫着浅淡的笑: “这可是上京城,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真是让我开了眼。” “光天化日,禽兽不如?”男子忽而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不以为意,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朝着宋怀砚的方向迈出两步: “你又是哪里来的,胆敢如此斥责本公子?你也知道这里是上京城啊,那你可曾听闻当朝尚书令姜行简?那可是我的亲舅舅!” “姜行简?”宋怀砚若有所思,“想来,你便是那段氏的嫡二公子,段恒了?” “正是本公子!”段恒底气更甚,笑得愈发猖狂了起来,“听到本公子的名讳是你三生有幸!怎么,怕了吧?那还不快给本公子起开?!” 宋怀砚就这般不动声色地睨着他,凤眸中的笑意一圈圈荡漾开,可在清岑月光的映照下,却显得万分森冷骇人。 周遭的阒寂之中,忽而有微弱的声音响起,离此处愈来愈近。离得再近了些,才依稀能辨别出这似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队伍中应是执锐披甲,有冰冷的金属击地,发出清冽却又沉重骇人的声音。 段恒听这动静奇怪,只觉得心底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听得宋怀砚淡淡出口,却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拿下!” 第69章 虔诚 话音落下, 身后的阴影中陡然出现一队严正有序的侍卫,手扶腰刀,将段恒一众人紧紧围住。 为首的侍卫手持火把而来, 火光摇漾,映亮这一方天地,也映照出一双充盈着杀气的寒眸。 瞧见这副阵仗,段恒显然是慌了阵脚, 声音底气不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亲舅舅可是当朝尚书令,你们凭什么敢捉我?!” 这话却是将宋怀砚气笑了。他朝段恒缓步迈出两步,颀长的身姿裹挟着沉甸甸的威严, 薄唇翕合, 唇角勾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凭什么?就凭孤是当朝太子,而你身后的那位,乃是当朝的长宁郡主。” 轻飘飘的话音落地, 却好似在空中掀起惊涛骇浪。 段恒惊愕地看着宋怀砚,又回头看了看余惊未消的宁祈, 恍然明白了什么, 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连酒气也消褪了个彻底。 今日适逢城门傩戏,他本携着随从们寻欢作乐,碰巧捡到个美人儿还以为是天降的福分, 哪成想自己这般倒楣,竟撞在了太子和郡主的刀口上! 纵使舅舅再权势滔天,可又怎么比得上眼前这两位呢? 他自知没理,也听闻这太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便也赶忙跪下去求饶,方才的嚣张气焰早已一扫而空: “太子殿下……是我今日饮酒误事, 不小心唐突了郡主,实非本意……还望殿下饶过啊!” 一边说着,他忙倾身去拽着宋怀砚的玄色衣角。可后者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无动于衷。 段恒会意,忙又掉过身子朝着宁祈喊姑奶奶:“郡主啊,这次属实是小人之过,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次吧……” 他哭天喊地,滔滔不绝个没完,宁祈的心情本就糟糕,经他这么一吵,面色又不自觉沉了下去。 宋怀砚注意着宁祈的身形,见他也道歉得差不多了,便也没了什么耐心,朝旁侧挥了挥手:“都带下去,依律处置。” 话音落下,段恒的求饶声更甚了,拽着宋怀砚的衣角死命不松手。可那帮皇城侍卫也不是吃白饭的,几位身强力壮的男子上前猛地将其桎梏,便将一帮人结结实实地拉了下去。 城楼下的一角,只剩下宋怀砚和宁祈两人。 看着那帮人被侍卫押了下去,又回想起段恒方才的态度转变,宁祈倒是终于明白了皇家权势的滋味。 余光中,宋怀砚朝这边迈了过来,宁祈嗫嚅着,原想朝他道声谢。可一个字还未出口,面前的人却是先一步抬起手来,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珠。 宁祈微微一滞,这才发觉,由于方才惊慌失措,她竟流了这样多的泪。 那片求饶声渐而远去,火光也逐渐隐褪在黑暗之中,只有残余的浅金色余光,勾勒出少年一张清尘绝艳的面孔。 他为宁祈擦干净了眼泪,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轻笑:“你若是早早上城楼来寻我,便不会有这般多的麻烦。” 宁祈鼓了鼓双颊,霎时有些气恼:“我才不……” “好了,”宋怀砚无奈地止住她的话头,“今后若是遇到这样的麻烦,记得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们便不敢招惹你的。” 宁祈听着他的话,轻声应了句“好”。 城门前的傩戏正演到关键,一大片喝彩声和喧闹声响起,声浪击出很远,遥遥地传到这原本阒寂的角落。 宁祈循声朝那边看过去。 “既然都到这里了,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还没给宁祈反应的机会,宋怀砚便拉着她的手,朝最热闹的地方小步跑去。 * 这正是最繁华的时候,百姓相聚着簇拥成一片无尽的人潮,篝火恣意地燃烧着映照出一张张傩面具,有的温柔妍丽,有的凶神恶煞,在火海中交织一片,恍惚间,好似连通了人、神、鬼三界。 扮演鬼神的人们在击鼓声中舞动,传颂着千百年来人们最原始的期盼。 火光明灭,傩舞不歇。 在篝火旁,宋怀砚带着宁祈站定。宁祈原想埋怨些什么,可她第一次瞧见傩戏的阵仗,倒是不由得愣神一瞬。 她对傩戏了解的并不多,只好奇地喃喃:“他们演弄这些,是为了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祈愿,”宋怀砚耐心地回答,“祈愿祛灾纳祥,岁岁平安。” 说着,他又转而问身侧的少女:“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宁祈耸耸双颊,仔细想了半天,而后神色认真地回答,“我希望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然后荣华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宋怀砚:“……” 他唇角微微勾起,抿出一抹无奈的轻笑,随后又接着开口:“倒是颇有抱负。那阿祈,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啊?你的愿望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祈,”宋怀砚忽而靠近了些,冷冽的气息几乎近在咫尺,又在篝火的晕熏下化成了一片缱绻的暧昧,“我的愿望,便是你今天能来赴我的约。” 他未曾理会少女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倾诉着,好似用尽了毕生的柔情:“你知道的,我的愿望,便是你。” 火舌在一片呐喊和欢笑声中起伏飘摇,升腾的火光为少年毵毵摇曳的墨发镀上一层金边,也映亮他一双虔诚的凤眸。 他着实有些难以克制了。 两辈子,他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难以割舍的感情,他恨不得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得将她融化在自己的骨血里,恨不得就这般画地为牢,与她了却残生。 他只要她。 他生怕再晚一步,她便不属于他了。 话音落下,宁祈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骤然间,好似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知晓小黑莲目前是喜欢她的,但亲口听见他的表白后,还是觉得心跳忽而漏了几拍,紧接着又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只是她也搞不明白,这股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听了他的话,听着耳畔热烈的喧闹声,她却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看着他那双昳丽的凤眸,高挺的鼻骨,还有那红润的唇,看上去似乎很好亲的样子…… 等等!她在想些什么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耳尖不自觉地红透了一片,热意不断地向上翻涌。 清了清嗓子,她又赶忙别开视线,磕磕绊绊道:“我……你……这、这也是你的事情嘛……” 宋怀砚面上笑意更甚。他轻抚过她的脸侧,用极轻极细的声音叹道:“……口是心非。” 周遭的响动声愈发嘈杂,宁祈听的并不明晰:“什么?” “我说,”宋怀砚唇角含笑,“你若是嫁了我,成为东宫太子妃,今后便再无人敢欺辱你,你也可以享尽一生荣华富贵。” 听着他的话,宁祈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情景。 其实宋怀砚说的不错,纵使她是身负万千宠爱的郡主,也总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不管是在深宫中,还是在天水河畔,抑或是在方才的城楼之下,只要他在身边,她便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他的确能给她一生平安。 宁祈纤长的睫羽在火光中细细扑簌着。 换作从前,若是问她要不要嫁给小黑莲,她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可是如今,她竟然第一次,心生动摇。 她总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宁祈勉力平定气息,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宋怀砚颔首凝望着她,不知在暗忖着什么,又道:“你知道么,段恒也有一位正妻,正是贺氏的嫡女。贺氏曾经也算煊赫世家,风头无两,嫡女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迫于家族利益,却不得已嫁给了段恒。” “段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方才也有所见识。原本为了两家的面子,段夫人也忍了,可谁知贺氏落魄后失了倚仗,段恒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不仅夜夜留宿烟雨楼,还曾肆无忌惮地凌辱她,据我所知,段夫人身上而是新伤累旧疤呢……” 一听到“新伤累旧疤”,宁祈便浑身瑟缩了下,神情错愕:“啊……都这样了,干嘛不和离呢……” 宋怀砚道:“政治联姻牵扯利益诸多,又岂是想散便能散的?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顿了顿,又说道:“曾经有一位宣阳郡主,也是你一样的年纪,被来访的大凉王子看上,不得已远嫁大凉。大凉是什么地方?风沙遍天,族人凶蛮,王子更是残虐成性,豢养多位宠妾。郡主不得已嫁给他成为名义上的夫人,其实饱受折磨和欺辱,日日哭泣,最终客死他乡……” “还有……” 他说的直白,描述得更是骇人,吓得宁祈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忙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不要说了!” 宋怀砚微微偏头,顺了她的意。 宁祈沉吟须臾,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就算我现在不嫁,过几年迫于利益,也要嫁给别人吗……” 宋怀砚纠正她:“也许不用过两年,可能就是过一阵子呢。” 宁祈有些没好气:“你、你这明明是在威胁我……” “怎么算是威胁呢?阿祈,你不妨把它当作一笔交易,”宋怀砚轻声说道,似是循循善诱,“我只要你的人,你嫁来东宫便好,而你嫁给我,便可以免去未知的变数,免去所有担惊受怕的日子……这笔交易对你而言,不算亏。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一世平安。” 听了他的话,宁祈心神恍惚,似有斟酌。 良久后,才试探着来了一句:“真的、真的只是一笔交易吗?” “怎么,”宋怀砚眉梢微挑,“你不敢?” 许是锣鼓喧天,影响人的判断,许是方才的话令她心生畏惧,又许是面前的少年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如此清隽出尘,勾魂摄魄,触动了她的心念。 宁祈没怎么思考,便双手叉腰,不甘示弱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嫁就嫁!” 第70章 变故 夜色漆沉, 星罗棋布。 毓灵殿内,宁祈瘫倒在床榻上,脑袋埋在被褥中, 满脸的悔恨之色。 天杀的,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赐婚! 宁祈想,人果然还是不要在晚上做决定,尤其是在那般繁华热烈的晚上。都怪街坊内华灯初上, 眩得人眼花,又把这小黑莲衬得那般好看…… 真是造孽啊。 宁祈双手紧攥被褥,将光滑的布料捏出层叠的褶皱来。正哀哀叹息着, 腰侧的环玉又来了一句:“宁祈, 真不愧是你啊!今日你一答应婚事,宋怀砚对你的好感度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六了!” 宁祈毫不留情地反刀:“你觉得我笑的出来吗?” 话音落下,她也不由得陷入思忖中, 然而这次,却并不是为数值可观的好感度而感慨。 百分之九十六……宁祈心中隐隐疑惑:这小黑莲都已经袒露了心迹, 也用尽心计和手段要娶她。都到这个地步了, 他对她的好感度为何只停留在这里? 不过也是, 这小黑莲的经历如此复杂,平日里一向是个善于谋算的,心思深沉的紧。要他为一个人完全卸下心防, 恐怕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宁祈心中更加郁闷了。 小黑莲对她的好感度这么高,她也没了在这个世界躺平的希望;可好感度又迟迟不到一百,她也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不上不下的, 让人难办。 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 据传,得知宁祈同意婚事的消息后, 景皇在龙霄殿内大为欣喜,当即托礼部敲定了最近的吉日,而后在拟订的圣旨上盖了章。 圣旨传到毓灵殿时,宁祈正在给宝福穿上自己亲制的小棉袄。 这小犬虽生得肥圆可爱,却是个格外娇气的,热不得也冻不得。如今已至寒冬腊月,京城虽也没落儿一场雪,却也是冷得教人牙齿打颤。宁祈格外宠这宝福,便难得亲自学一回针线,给它缝了个大红色的棉袄。 宫里的大太监将圣旨带来,瞧见这幅景象,也赶紧上前奉承:“好事将近,这红色不仅衬郡主的爱犬,也显得喜庆极了呢。” 宁祈只好笑着回应了一句。 可待宣读完圣旨后,宁祈又是一惊: 圣旨上说……正月开年便成婚……?! 可如今已入腊月,景皇竟这般着急?! 看来,再有一个多月,自己便要搬到东宫和那小黑莲一起了。 想想就很欲哭无泪啊! 而另一边,消息传到东宫之时,堪堪接过圣旨的宋怀砚亦是难掩心中惊诧,一贯沉寂的面色掀起层叠的波澜。 婚事提前了些,宁祈可以早早嫁入东宫,他自然甚是满意。可宫中婚事一向繁琐,更遑论册立太子妃这等大事,别的礼仪不说,就连绣制婚服也至少要两个月。 宋昭这般匆忙,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敷衍么? 可宋怀砚觉得,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自从他重生以来,宋昭对他的态度便截然不同。宋昭早早地将他从冷宫接出来,又因一件小功便将他立为储君,他才入主东宫没多久,宋昭便又急着为他选妃,敲定以后同他厮守终生的人选。 如今,又这般着急地定下婚事。 宋昭对他这般好,好到超出了所有的皇子,好到他有时候恍惚觉得,如今的父皇好似换了一个人。 而面对宋昭如今的行为,多日前,宋怀砚心底那个荒唐的猜测再次浮现出来—— 宋昭对他的好,就像是一种拼命的补偿,就像是……像是要急着安排好他的余生,像是准备把天下都托付给他,让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妥帖的归宿。 那么之后呢?宋昭呢? 宋怀砚不敢细想下去。 他叹息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圣旨之上,其上是宋怀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属于他父皇的。 廊檐下,冷风肆意地侵袭而来,吹卷起宋怀砚玄色的衣袂。生平第一次,他忽而觉得自己对父皇的情感是这般复杂。 上辈子,宋昭是对他最冷漠的人,是他余生罪恶的始作俑者。他失去自己的母妃,被囚禁在冷宫之中,被所有低贱的下人欺辱,被世人瞧不起,夺取帝位后又被天下唾弃……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拜他的父皇所赐。 因此宋怀砚恨透了他,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了他,后来宋怀砚的确也这般做了。他伪装得谨小慎微,博取世人的同情,一步步攀上高位。手握权势后,他找准时机便起兵反叛,最后在昭明台之上,他大笑着给自己的父皇递去一杯毒酒。 那个时候,父皇饮下毒酒时,又是怎样的神情? 时间太过久远,宋怀砚早已记不清了。可时光重来,又活一世,面对这样的宋昭,他却莫名地有些心痛。 他无疑是恨宋昭的。 可除此之外呢? 寒风打飐儿再次袭来,宋怀砚漆黑的睫羽也在风中细细颤抖着。许是寒冷打断了思绪,他没有再深想下去。 步入殿内之前,他心念微动,回眸朝外望了过去。 天色阴沉,不见阳光,整个皇宫都好似被笼罩在浓墨之中,碧瓦朱薨都沾染上一层淡淡的哀色,像是一场空待的尾章。 又似是风雨欲来之兆。 * 天启一十三年隆冬,万物凋零,严寒不能出。适时,天子忽而染疾,病来如山倒,甚至无法下榻。 东宫之中,听到小太监禀报消息时,宋怀砚正在亲自给宁祈挑选嫁衣的绣线,手中还摩挲着那另一半光泽莹润的碎玉。 小太监禀报完,见宋怀砚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问:“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去龙霄殿瞧瞧?” 话音落下,宋怀砚慵慵恹恹地掀起眼帘,眸光冷沉。 小太监这才知晓,自己说错话了,便赶忙打圆场:“不过陛下正在病中,也不便叨扰,想必殿下时常挂念着,陛下也能知晓您的心意。” 宋怀砚眉目微敛,不置可否,须臾后才道:“孤知晓了,退下吧。” 待小太监离开后,宋怀砚看着空荡荡的居室,忽而没来由地有些心躁。 他知晓变故将来,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般快。转瞬之间,一位血气方刚的帝王竟成了生命垂危的半死人。 不过他并非正人君子,而是前世杀亲夺位的恣睢乱臣。他的恨一向是沾染鲜血,恨入骨髓。 宋昭曾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妃,又亲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即使这辈子他待他再好又能如何?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心刺 他这样的人, 本就不会有半分的心软。 更遑论对自己的仇人。 眼下天子病危,朝廷局势动荡,他更应该思考的是宁祈的安危, 以及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至于他的父皇么。 是生是死,或许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 宋昭病重在榻,积累政事颇多,宋怀砚又是堪堪册立的储君。这段时日, 京中的政事便都交由东宫处理。 天子性命关乎一个朝代的安稳,自从宋昭染疾以来,京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意味, 宫中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活泛,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山崩倾颓的沉重感。 除了宋怀砚,宫中的几位公主皇子们都时常守在宋昭榻前。宁祈原也想多去瞧瞧,但自己到底是个侄女, 册太子妃之事也还未落定,不便同皇子公主们一样往天子跟前挤, 便也只好在毓灵殿内等着消息。 久而久之, 宁祈身边也没个作伴儿的人了。 其实关于侍疾一事, 宁祈心底也颇有些疑惑。宋昭对宋怀砚有多好,她也是有所见识的,可自宋昭病重以来, 宋怀砚却一眼也没去瞧过。 他好歹也还是当朝太子呢,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吧? 宁祈想不明白,便只好叹息一声。此刻她手中端着一碗人参炖乌骨鸡,正是准备给宋昭送去的。 虽侍疾不便, 但时常送些补品也是没问题的。 毓灵殿距龙霄殿并不算太近,其间恰隔着一片松云水榭。她正绕过水榭往前走, 忽而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磁的声线:“阿祈?” 宁祈转头看过去。 来人无他,正是宋怀砚。 宁祈眼底微微一亮。算算时日,从定下婚约以来,她也有好些天没见宋怀砚了,少年玄衣墨发,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凤眸间却噙了一股子意味不明的阴翳来。 他朝她迈过来,目光落在她提着的木盒上:“这是要给父皇送去的?” 宁祈点了点头:“是啊……我好歹也要唤陛下一声姑父,肯定是要时常去瞧瞧的。” 说到这里,先前的疑惑再次浮现出来。她看向身前的少年,直截了当地问:“喂,话说你好歹也是陛下的儿子,亲封的储君,怎么也不去看看?” 话音落下,宋怀砚睫羽微颤,眸中的晦暗之色愈发浓重了些。 他稳住呼吸,轻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孤自有打算。” 嘿?这小黑莲还傲慢起来了? 宁祈心底有些没好气。她鼓了鼓双颊,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宋怀砚,如今重病的可是你的父皇,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你在跟前侍疾。眼下满皇宫人都在为此事操心,偏偏就你一个人不去,父皇会怎么想你?事情若是传开了,满京城的人又会怎么想你……” 她忽而双手叉腰,絮絮叨叨个不停。宋怀砚眉梢微挑,眼底不自觉地晕开一抹浅笑:这宁祈从前一向喜欢躲着他,也不喜同他讲话,今日怎么还变得啰嗦起来了? 而瞥见宋怀砚的神情后,宁祈愈发觉得令人捉摸不透了。 她刚才没看错吧? 宋怀砚居然在笑?他居然还笑?! 他知不知道,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全天下的人都会误解他,指摘他,以为他是个冷血寡情的人呢! 她心中更加愤懑,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可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时,宋怀砚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 “阿祈,天下人怎么想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你会怎么想。 “那么你呢,你当真会觉得我是这般冷血寡情之人么?” 这话倒是将宁祈给问住了。 是啊,她怎么想宋怀砚呢? 从前她惧怕他,费尽心思躲着他,除了不想回去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无心无情、冷酷狡诈的人。 她怕一接近他,完成不了攻略任务不说,头一个便会搭上自己的小命。 可是现在呢? 她当然知晓他心思缜密,睚眦必报,可她愈发了解他这个人,愈发知晓他的过往,便也知晓他并非全然是那样的人。 他当然有最偏执的恨,却也有最浓烈的爱。 而现在,她也并不希望天下人误解他。 宁祈拢回思绪,可面对宋怀砚,她也不知该从何回答。 想了想,索性便也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用尽力气拽着他的衣袖,带着他一齐往前走:“不管怎么样,你今日都得同我一起去!” 没给宋怀砚丝毫反应的机会。 后者被她扯了一个踉跄,望着她清丽的背影,浓黑摇曳的青丝,微微失神。 水榭清冷岑寂,空中传来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声,不知是属于谁的。 少年终是跟了上去,接过了她手中的木盒,一同迈步朝龙霄殿走去。 * 到了龙霄殿外,二人侧耳听着殿内声响,心中各有考量。 宁祈指着宋怀砚手中的木盒:“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单独进去瞧瞧吧。” 宋怀砚摇了摇头:“你同我一起去。” “你今日怎么油盐不进呢?”宁祈耸耸双颊,“要去也只能是你去。” “不行,”宋怀砚执拗起来了,“要么不去,要么我们一起去。” “你去。” “一起去。” “……” 宁祈实在想不明白小黑莲今日是怎么了。他平日里不是一向精于谋划、算无遗策吗?天子重病太子侍疾的道理,连她这种不谙政事的人都知晓,他今日怎么就非要钻牛角尖呢? 她有些着急,气鼓鼓地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宋昭跟前的小太监忽而朝这边蹚步过来,朝着二人恭顺一礼: “参见太子、郡主。得知二位殿下一同前来,陛下心中甚慰。只是陛下有令,要单独召见太子殿下,还请郡主稍等片刻。” 说着,又在宋怀砚面前做出“请”的姿势:“太子殿下,这边请。” 老天,难道他们在这儿的争执竟然让宋昭给听见了吗? 宁祈心中一惊,但旋即又面上大悦。她看向身侧的宋怀砚,唇边浮现出一抹胜利的笑:“快去吧,我的好太子殿下。” 宋怀砚:“……” 无奈,他只好跟着小太监走了过去。 堪堪迈出几步,想到什么,他又回眸看向宁祈,温声叮嘱:“你就在这里等我,莫要乱跑。若是殿内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惊慌,等我回来。” 不就是去瞧瞧宋昭么,有必要这样交代么?搞得像是去单刀赴会见仇人一样。 宁祈不明所以,便也只好点头应了句“好”。 见她答应,宋怀砚这才收回目光,又对身侧的小太监吩咐道:“郡主体寒,记得教人给郡主添件寒衣。” “诺。”太监赶忙应下。 * 跟着小太监,宋怀砚步入了龙霄殿。 龙霄殿是宋怀砚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前世数十年腥风血雨、爱恨交织,他都是在这里独自度过,默默啮咬着岁月从掌中流逝的孤寂。 不过自重生以来,出于对他这位父皇的恨意,除了宋昭亲自召见,他极少主动前来此处。 殿内宽阔恢宏,他走过漫长的夹道,长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细数着熟悉的装潢,仿佛是在细数前世的光阴与爱恨。 步伐愈来愈轻,直到在寝殿前顿住。 小太监将宋怀砚引到此处,再次恭顺一礼,便默默退下。 一帘之隔,便是他如今病重的父皇。 宋怀砚轻抬苍白修长的右手,指尖触及滑腻厚重的帘子时,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在畏惧什么。 或许是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父皇,不想面对前世浸满鲜血的爱恨,也不想面对宋昭如今的真相。 尽管他已猜到了几分。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宋怀砚缓了口气,凤眸微敛,终是掀开了帘子往里走去。 冬日寒风瑟瑟,寝殿内的窗户都紧阖着,屋舍之内昏暗阒寂。借着帘子外透过的微光,宋怀砚这才瞧清了榻上父皇的容颜。 被褥盖了厚厚的好几层,衬得榻上之人愈发形销骨立起来。他半阖着眼,薄唇没什么血色,听到动静这才侧眸看过去,低声唤了一句: “怀砚,你来了。” 嗓音噙着无力与喑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宋怀砚没有应声,只是迈步走到了宋昭的身前,呼吸也渐而艰涩了几分。 他如今刻意避着不愿见宋昭,宁祈觉得是有失礼仪,她怕天下人都误解他。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如今一看到父皇病重的容颜,他想到的却是冷宫之中母妃的枉死;是自己被折辱了数十年,将原本良善坚韧的心折磨得面目全非;是昭明台上的那杯毒酒,是此后无尽的深渊与绝望…… 他叹息一声,将万千思绪都吞咽下去,艰难地唤了一声:“父皇。” “快过来罢,好孩子,”宋昭拉着他的手,宋怀砚甚至能明晰地感受到其上的每一道皱纹,“让孤再好好看看你。 “往后……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宋怀砚知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他颔首看着宋昭瘦削的腕子,最终还是抽回了手,一言未发。 微风轻抚着帘幕,将那片能透过阳光的罅隙也掩盖下去,寝殿再次陷入昏暗,宋怀砚看到宋昭眼底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在这般情景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时间已不再明晰。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怀砚,我知道你恨父皇,恨父皇间接害死了你的母妃,恨父皇将你丢弃在冷宫中多年……这些都是父皇的错,是父皇对不住你。” 短短几句话,直接挑明了宋怀砚心底深扎着的那根刺。 没等宋昭说完,宋怀砚蓦地掀起眼帘,凤眸之中寒光乍现,也蕴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泪意: “父皇,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第72章 痴妄 “父皇, 你不是间接害死了我的母妃,你是直接杀死了她。” 话音落地,如同在空中瞬间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冰刀, 将父子间尽力维持的体面彻底划破,也狠狠地刺进了两个人的心里,霎时间鲜血淋漓。 宋怀砚起身燃起一盏灯烛,微弱的烛光成了寝殿内仅存的照明。灯火昏暗, 无法映亮他们的容颜,只映照出一双眼尾通红的凤眸。 就像是一片浓重的血色,从眼底一点点洇晕开来。 “父皇, 您知道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中秋夜。自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庆过生辰。” 怎么能忘记呢? 那是个中秋,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亦是少年期盼许久的生辰。他隐忍了数年,如野草般在冷宫坚韧地存活, 原以为终有出头的那一日,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母妃就这般草草地死在他的面前。 是被太监用一条白绫子,活生生勒死的。 是宋昭亲自下的旨意。 从那天开始,他的母妃死了, 那个纯善坚韧的少年也凋零在了冷宫里。他变得愈发狠戾无情,直到踩着天下人的尸骨,一步步爬上万人之巅。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没有隔着这般沉重的仇恨, 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宋怀砚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气息, 可吐字间早已夹杂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母妃死后,我在冷宫更是孤苦无依,就连最低贱的奴才都能压我一头,对我百般折辱,我活的甚至不如一条野狗。” “您知道么,我还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那夜您不将我也一并赐死?当时我以为是您顾念着父子情谊,可后来您对我不闻不问,让我在冷宫自生自灭数年时,我便知晓,是我太天真了。” 说到这里,宋怀砚收起了火折子,转身朝榻上的宋昭看过去。烛火飘摇,将他颀长的身影扭曲得不成样子,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父皇,若我变得残忍无情,也皆是拜您所赐。”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银针般,密匝匝地刺入宋昭的心脏。 榻上重病的帝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拿起手畔的帕子去捂,揭开时却看到帕子上浓重的血迹。 宋怀砚看到他呕出的鲜血,睫羽轻颤,良久未言。 他们一个瘫在榻上,一个立在案前,父子间隔着空旷的距离,仿佛隔着两世的光阴与仇恨。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人的咳嗽声渐止,再开口时,宋昭的嗓音已然浑浊得不成样子:“怀砚,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所以……所以我一直想要弥补,去挽回。父皇希望你余生安稳,有良人相伴,有天下爱戴,起码也算了却父皇的夙愿……” 说着,他自枕下取出密诏和书信,布满皱纹的手将其紧紧攥着,而后颤巍巍地朝宋怀砚的方向递过去: “父皇重病难愈,时日无多,便只好将大景天下交付与你。这是传位与你的旨意,还有我想说与你的话,便全都在这里了……” 宋怀砚掀起眼帘,摇曳的烛光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明。他的眸中闪过一瞬疑惑,旋即又复归平静,可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来,停驻良久的步子也未曾朝前迈出半步。 宋昭眸光黯淡,身形在浓重的昏暗中显得愈发佝偻起来:“父皇没有想祈求你的原谅,可有些事情,父皇也憋在心底数十年了,还是希望你能知晓……” 宋怀砚抿抿唇,指尖轻颤,终是上前接了过去。 他粗略地将密诏扫了一眼,而后将书信拆开,借着烛光仔细地去读。 其上是宋昭遒劲的字迹,一笔一画十分规整,似是写得极为用心。 他屏息凝神地读了几页,指节分明的手忽而浮上细密的颤抖,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他猛地掀起眼帘,气息不稳:“父皇?” “父皇没有骗你,”宋昭轻咳了几声,这才接着开口,“你的母妃……我对她心中有愧,心中有愧啊……” 天下人皆知,婉妃戚莹是宋昭亲自下旨赐死的,所有人都以为宋昭对婉妃厌恶至极,连同憎恶着这个自小在冷宫长大的五皇子。 可只有宋昭自己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是多么痛彻心扉。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残忍无情,在我还是储君之时,迎娶你的母妃为东宫太子妃,本就是为了戚氏的将门之权……” 戚氏乃百年将门,戚老将军率兵守卫边境多年,手中早已握着煊赫的实权,而彼时的宋昭为了巩固政权,便计划着同戚氏合手,代价是册立戚莹为当时的太子妃。 对于此,戚莹亦心知肚明。 成婚那夜,二人在喜房内枯守了一晚的烛泪,相对无言。直至天光微明之际,戚莹这才开口: “妾是遵从旨意嫁与殿下,但妾心悦之人不会是眼前人,更不会是出于利益的虚与委蛇。妾是您的妻,自会扮演好这个角色,但除了这个身份,妾什么都给不了殿下。” 宋昭低垂着眼,狭长的双眸之中没什么情愫,却又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末了,只是轻声回应:“好,孤答应你,孤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说完,唇角便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戚氏满门都觉得这是一场利益交换,戚莹亦是这样以为,以至于多年之后,天下人都是这样以为。 可戚莹不知道的是。 早在多年前的一场春日宴,她手持利剑舞起一曲《天荷诀》时,宋昭便喜欢上她了。 “喜欢?”宋怀砚冷笑两声,语气却莫名哽咽起来,“父皇,您觉得您之后的所作所为,配得上这句喜欢么?” 宋昭缓缓阖目,似是回忆起什么锥心刺骨之事,眼眶亦然湿润起来:“是啊,我又如何配得上她呢?她是那般好的人……” 婚后,宋昭其实与戚莹相敬如宾多年。 直至又一年元夕晚宴,宋昭饮酒颇多,视线也渐趋迷离起来。许是酒酿壮大了胆量,又许是飘摇的烛火模糊了视线。 那一次,宋昭做了平生最难抑之事。他亲口对戚莹坦白了自己的情意,而后强迫着同她荒唐一夜。 也就是那一次,才有了后来的宋怀砚。 翌日破晓,宋昭从榻上起身,却发现枕边人早已端坐在妆奁前,一双水眸里盛满了雾气,似是要流出源源不断的悲伤。 当时的宋昭只是以为,戚莹这般难过,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那她心悦之人又是谁呢? 想到成婚之时她所说的话,宋昭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她,她是否已然有心悦的郎君了。 那次,戚莹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他,看得他心中发涩发疼。就在宋昭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面前人低声开口,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有的。” 也就是那一刻,多年来隐忍的思慕陡然扭曲,成了无穷无尽的偏执与狠戾。 他行至戚莹身前,右手紧攥着她的下颌,狠声道:“可你别忘了,你的孤的妻!” “那殿下也别忘了,我们最初的约定。”戚莹平静地说。 自那以后,二人便陷入了僵局。宋昭再也没有主动寻过戚莹,他对各位大臣提出的册妃之议从善如流,又在东宫立了几位美人,日夜笙歌不歇。 他是存心在同她怄气,期许着能看到她后悔的模样。 可是戚莹却好似对此无动于衷,既不哀怨也不愤怒,就如同一滩沉寂的死水,任由宋昭怎样作为,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而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先帝驾崩,宋昭即将登基为帝,册立后妃之时。 戚莹是东宫太子妃,名正言顺的皇后,可宋昭却为此犯了难。因为戚氏一族在政斗中已有倾颓之势,为了顺利登基,他只能册立谢家嫡女为后。 宋怀砚说的对,他的确是无心无情,自作自受。在他的眼里,权力是胜过一切的东西。 权衡之下,他便只好册立戚莹为婉妃。 旨意下达后的某日,宋昭主动去见了戚莹。彼时的戚莹亦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如同一只失去生命的美丽绢人。 宋昭坐在她的身前,宽大的龙袍被天光映照得鎏金粲然。他沉住呼吸,对戚莹说道:“阿莹,你知道的,孤只爱过你一个人。只要你愿意低头,愿意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心上郎君,我们便好好相处,你还可以做唯一的皇后,好么?” 戚莹跪在他的身前,却甚至没有抬眼瞧过他:“陛下莫要忘了,我们成婚之时立下的约定。” 又是这样……又是所谓的“约定”! 宋昭忍无可忍,气息紊乱,起身步步逼近:“阿莹,你到底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那约定不过就是一纸空谈!孤深爱着你,只要你愿意……” “可若是臣妾不愿呢?”戚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眉眼间陡然覆上了一层凄楚,“臣妾说过的,臣妾已经有心悦之人了。陛下和臣妾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没有任何可能。 这便是她最后的答复。 也就是那一瞬间,宋昭这才确认,原来戚莹是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且爱得生死不改,不肯有分毫的动摇。 可是凭什么…… 她是他的妻! 强行抑制的嫉妒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宋昭只觉得自己恨意滔天,恨不得……恨不得亲手将她的心上人斩于剑下! 那一夜,宋昭再次强占了她。床榻上幔帐摇晃,可戚莹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沉默地流泪,哭到几近窒息。 第二日一大早,宋昭堪堪起身,却看到戚莹跪在他的身前。 她朝他恭顺一礼,而后仰首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第73章 夙愿 她朝他恭顺一礼, 淡淡道:“求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 那是宋昭头一次,对她彻头彻尾的发怒。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有对她所谓心上人的嫉妒, 有对面前人自始至终无视于他的愤恨,抑或是还掺杂了几分存心折辱于她的卑劣…… 不知是恨更多,还是怨更甚。 心中的无名之火难以抑制地升腾而起,宋昭上前攥紧她的双肩, 狠声道:“戚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是不是以为……是不是以为孤喜欢你,你便可以胡作非为, 你是不是以为孤奈何不了你?! “好啊, 既然你想去冷宫,那孤便依了你!” 原也只是气头上的话,之后宋昭回去冷静了几天, 本也不愿再提及此事。可恰逢其时,戚氏在政斗中被牵扯出一桩大案, 这让已有倾颓之势的戚氏一族直接从云端跌落, 戚氏已不能成为宋昭的靠山。 而与此同时, 谢氏也传来密书,声称他们可以为宋昭提供最坚实的保障。 代价是,要将戚莹打入冷宫。 政斗之中, 从来没什么是非界限,戚氏的倒台多半也是谢家的手笔。可宋昭无心思索这些,因为眼下摆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有两个选择。 皇位, 还是戚莹。 那晚,宋昭曳着一身龙袍行至窗前, 枯守了一夜的苍白月光。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步步爬到高位的不易,是如今的朝局动荡悬悬不安,是戚莹一次又一次冷漠的话语。 他在月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次,他选择了皇位。 而将婉妃打入冷宫的理由,便是轻飘飘的一句“剑法狂妄,不敛锋芒,有毒辣逾权之嫌”。 可宋昭自己分明知道,不是的。 戚莹那一场剑舞,一曲《天荷诀》,本就是他内心深处仅存的柔情。 折了剑,他们之间,便什么也不剩了。 之后的几年,戚莹便带着还是孩子的宋怀砚,在冷宫里平静地生活着。许是不想再面对戚莹,不想再面对这份面目全非的情意,宋昭一次也没有去瞧过她。 岁月的流逝总让人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有些时候,宋昭也曾以为,他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现在回过头再去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变故发生在又一年秋。 戚氏满门因一场冤案而倒台,名声尽毁,可戚老将军曾守卫边境多年,手下有很多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得知戚家的冤屈,边陲的几位小将自发组织军队,朝京城进发,一路声讨,扬言要为戚氏讨回公道。 这样的行径,无异于谋反。 军队即将入京,满朝文武惶恐不安,而有能力镇压他们的只有谢氏。朝堂之上,谢将军率着满朝文武,请求宋昭赐死戚氏在宫中仅存的女子——戚莹。 军队本是为戚氏声讨,可事态演变到最后,戚莹反倒成了罪党余孽。 可事实怎样又如何?天下人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安宁。满朝文武更不会等查清冤案的那一天,想要戚氏彻底灭门的人不计其数。 江山与戚莹,孰轻孰重? 摆在宋昭面前的,其实是一个死局。 那一次,宋昭同样没有选择戚莹。他最终还是妥协,拟订了赐死的旨意。 他亦然知晓,戚家之事致使无数人枉死,戚莹必定也恨极了他。 可在旨意即将下达的两天前,宋昭看着寝殿内戚莹的画像,终究还是心有波澜。他叹息一声,默默安排好了一切。 在旨意下达前,会有暗卫去冷宫换走戚莹,带着她来到城门的密道之前。宋昭会亲自在那里等,而后将她送出京城,让她改名换姓,安稳一生。 若是能与她的心上人厮守……或许也是极好的。 这也是他最后的弥补了。 赐死那天,宋昭穿着玄色的龙袍,孤自立在城门之下,心中却莫名忐忑。他们已经数年未见,他不知道戚莹会不会原谅他之前犯下的错,会不会领他的情。 可是苦等一夜,最后只等来了前来请罪的暗卫,和戚莹最后留下的一纸书信。 青年帝王攥着书信,抚摸着戚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温度,心中一阵刺痛。 原来……戚莹终是没有原谅他。 迎着清寂苍凉的月光,宋昭缓缓打开书信,仔细地去读。他原以为信中是戚莹对亲人的交代,抑或是对他的满腔怨恨。 可宋昭怎么也想不到,信上会是那样的内容。 “诚愿陛下亲启。见字之时,想必妾已陨于白绫之下,魂断深宫。陛下或以妾数年之寒漠,而在于生死之前,妾终能言之出口……” 一笔一画,皆是戚莹隽秀的簪花小楷。 信上写,早在她成为太子妃之前,她便仰慕宋昭多年了。所谓的心悦之人,不过面前人而已。 信上写,她知晓戚氏其实并不支持还是太子的宋昭,也知晓为了让宋昭今后手握政权,她必不能诞下戚氏的皇子。因此大婚时的约定,不过是为了及时止损。 若要宋昭持政,便必定不能爱上戚家的女人。 信上写,她不知晓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无法回头。戚氏之事宋昭明明知晓是冤案,为何不肯查清真相,还她满门清白。她无数次在冷宫中寂寂地等,等来的是家人被处斩的消息,等得她终于心死魂消。 那在冷宫中的数年,只要宋昭亲自去见见她,说一句话便好,或许一切误会都能解开了。 但他没有。 得知赐死的旨意时,戚莹其实是释然的。毕竟如今的二人之间隔着陈年恩怨,隔着戚氏满门的人命,一切早已无法回头。 她宁愿死得让他心生愧疚,也总好过苟延残喘的生。 让他歉疚一生,或许便是她心底最后的报复了…… 戚莹想的是对的,宋昭的确是歉疚了一生。看完书信后,青年帝王紧紧攥着纸笺,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尾滑落,滴入尘埃。 原来……她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啊。 如果他能坚定地选择她,如果他能查清冤案,如果他能鼓起勇气亲自去冷宫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一切爱恨都回不了头了。 那一夜,素来热衷权势的帝王终于知晓,何谓痛彻心扉。 他悔恨不已,悔恨到不敢听到戚莹的名字,悔恨到不敢看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连同不敢面对他们的孩子。 因为一看到这些,他便会想起那些血雨往事,想起那锥心刺骨的痛意。 戚莹平生最喜垂丝海棠,他便下旨斫去了宫中所有的海棠树,严禁宫中任何人提起婉妃的名讳,也将宋怀砚冷落在冷宫多年。 直到后来…… 寝殿内的烛火依旧没有规律地摇晃着。看着宋昭亲手写下的书信,宋怀砚只觉自己的心一点点下沉,如坠冰窟,又仿佛被刺骨的寒意陡然惊醒。 他忽而想到了天水河畔,沈莫离抚摸着薛玉的墓碑时,声泪俱下的话语: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原来如此! 宋怀砚将书信缓缓阖上,再次掀起眼帘时,眼尾的清泪摇摇欲坠:“可是愧疚又能如何呢?我的母妃再也回不来了,而我……我也再不是当年的孩童了……” 就像他的父皇和母妃一样,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榻上的宋昭迟迟未言。他拿起枕边的帕子,再次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唇角亦渗出一片蜿蜒的血迹,如同一道全无生机的枯败残枝。 他用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而后安稳地搁置在一旁,轻轻阖目,布满皱纹的眼尾溢出一滴浑浊的泪珠。 过了良久,缓声开口:“怀砚,你知道么,父皇曾经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你恨透了父皇,恨透了宫中的所有人。父皇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歧途,无法回头,看着你残忍地弑杀手足至亲,最后在昭明台上,拿着剑向父皇要你母妃的命……” 听了这话,宋怀砚指尖忽而颤抖起来。 心中那个荒唐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宋昭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而宋昭这段时间对他的好,他也终于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是重来一世,终于有勇气面对;是拼尽全力去弥补,想还清,希望他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可是宋昭不知道的是,面前的儿子亦是重活一世之人。如今的少年躯体之中,住着的是前世亲自给他递过毒酒的无情人。 可宋怀砚望着自己的父皇,凝睇良久,终是没有选择说出真相。 明了真相又如何呢?或许宋昭还是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重生之时就将戚莹的真相告诉宋怀砚,后悔自己这两辈子的父子之情,其实都是了无希望。 宋怀砚平定呼吸,斟酌良久后,终于轻声启唇:“不会的。” “真的么……”宋昭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有大片的鲜血汩汩而出,须臾之间便将他的衣襟浸透血红,“如果真的这样便好了……” 宋怀砚看着他呕出的鲜血,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真的重病,还是他拼尽全力弥补之后,选择自行了却残生。 他竟也不忍问出口。 许是知晓自己命数将尽,宋昭艰难地挪动身形,朝宋怀砚的方向看过去:“怀砚,你能再叫一声父皇吗?” 玄衣少年依旧立在原地,哽了半晌,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皇。” 宋昭满意地应了一声,就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他拼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最后一字一字道:“怀砚,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第74章 新帝 “怀砚, 不要再恨下去了……这一次,做一个造福于民的清正帝王吧。” 宋怀砚半垂着眼睑,没有回答。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兜兜转转两辈子, 爱恨或许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飘荡得模糊不清,有很多细节他早已记不明晰了,在心底根深蒂固的唯独只剩下对父皇的恨意。 而导致他一世罪恶滔天的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居然告诉他, 做个好人吧。 还有回头的余地么? 宋怀砚并不知晓。他思绪纷乱,忽而不忍再看向榻上的宋昭。 鲜血还在不断地自唇角涌出,几乎要将织纹繁复的被褥彻底濡透。可榻上人神情却异常平静,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又阖上眼, 好似要安详地睡去。 宋怀砚抿抿唇,最终轻声道了句:“儿臣去唤太医”,随后便匆忙掉了身子, 一步步朝外迈去。 步伐踩在木制地板上,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沉重的响声。殿内仅存的烛火也即将燃烧殆尽, 昏沉沉地耷拉下来, 只给桌案上留了一堆凄凉的烛泪。 宋怀砚徐徐抬起右手, 掀起帘子,在这转瞬间的空隙中,一阵寒风猝然涌入室内, “哗”的一声便将残烛吹灭得干净。 寝殿内陡然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中。 宋怀砚本欲接着往前走,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砰”的细微声响,是手臂垂落下来与床板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居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 是了无生机的永恒死寂。 宋怀砚意识到什么,颀长的身形遽然摇晃一瞬, 强行稳住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片阒寂之中,他停凝了须臾,旋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如同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夹道漫长,宋怀砚就这般径直朝前走,目光空洞无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整个魂魄,一颗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恍惚了半晌,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在转瞬之间,心底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一般地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地溺毙其中。 他的父皇,他两辈子最恨的人,就这么死了。 可这算什么? 整整两世,他都是在无尽的恨意中活着的,复仇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信念。他疯了一般地往上爬,一点点攀到万人之巅的高位,只为向曾经折辱过他的人报仇,向亲手杀了他母妃的父皇报仇。 可是汲汲营营了两世,到头来,父皇突然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都是在深宫与朝政之中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这场滔天的恨意,原来也只不过是虚妄一场。 明明都是重活了一世,宋昭可以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偿还,最后安排好所有,了却夙愿从容赴死。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恨意是他生存了数十年的信念,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若是没了恨,他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余生缥缈,身似浮萍。 死生两世,宋怀砚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措。 他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走出朱漆的殿门,听到身后渐渐响起宫人们慌乱的哭声和喊叫声,而整个龙霄殿都被一种沉重的悲恸所笼罩起来。 唯有他一人,孤身游离其外,像是一缕了无希冀的游魂。 直至—— 透过稀薄的天光,宋怀砚忽而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廊檐下立着的纤纤少女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望着她的这一刹那,宋怀砚漆沉的睫羽,猛地颤抖起来。 天地浩大,唯有她在等他。 方才在黑暗之中寂灭的心,又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鲜活,重新跳动起来。 余光瞧见了玄衣落寞的宋怀砚,宁祈眸中一亮,赶忙上前迎了过去。宫墙之下,她藕粉色的衣袂被冬日的寒风吹卷而起,迎风摇曳,宛如一只生机盎然的春日蝶。 她在他身前乖巧地停住,清丽的容颜仿佛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这是发生什么了……”瞧见周遭慌乱的宫人,宁祈疑惑地开口询问,可瞧见少年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朱唇嗫嚅着,又赶紧止了话茬。 可想到宋怀砚进殿时曾说过的话,宁祈心中愈发疑惑了。 好端端的,不就是拿着人参乌鸡汤去瞧瞧宋昭嘛,才多大点功夫,怎么就跟要变天一样…… 她嗫嚅了须臾,感知到少年此刻气息破碎,颇有些异常,便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话还未问出口,玄衣少年忽而迈步上前,将她紧紧环抱在怀中。 他身形瘦削,可抱着她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用力,似乎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融入自己。 宁祈踉跄一瞬,面色诧然,方才要问出口的话也尽数哽在了喉中。 少年身量颀长,宁祈被他紧抱在怀中时,额头堪堪及其胸膛的位置。距离蓦然间拉近,她这才发觉少年身上的温度是这般寒冷,冷意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令她忍不住浑身瑟缩了下。 见宋怀砚半晌不言,宁祈忍不住再次开口:“你……” “别说话,阿祈,”宋怀砚轻启薄唇,环抱着她的手又添了些许力道,“……让孤抱一会儿。” 这一出口,竟是哽咽,嗓音中似乎蕴了数十年的苍凉悲怆。 宁祈了然些许,赶忙噤了声。 她左右也挣脱不得,便也只好任由宋怀砚抱着,时光的流逝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冗长起来。她靠在宋怀砚怀中,过了半晌,忽而感觉到身前的少年从肩膀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 紧接着,有滚烫的触感落在她的肩头,一滴又一滴。 是宋怀砚的泪。 他这是……哭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宁祈见过宋怀砚阴险的模样,见过他狠戾的模样,也见过他真心实意笑着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像今日这般。 破碎的,凄怆的,甚至有些绝望的。 而他素来心思深沉,善于伪装,此刻……竟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完全袒露在她的面前。 宁祈忽而哽住了。 她虽然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小黑莲这次是真的难过了。 许是一时触动,于心不忍,宁祈抿抿唇,最终还是伸出双手。 缓缓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 天子驾崩,天下缟素,举国悲恸。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凭着先帝留下的遗诏,宋怀砚不日登基,成了景国的新帝。 按理说,宁祈本该成为皇后,只是当时册立太子妃还未礼成,此时新帝登基诸事繁杂,立后之事便只能往后拖延。 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后。 龙霄殿内,宋怀砚一身玄色织金龙袍,凤眸沉冷,帝冕上的旒串随风晃荡。 兜兜转转,一切好似与前世再次重叠。 不一样的是,此刻的少年帝王心中深植的恨意,也在岁月中一点点消弥了。 他的目光逡巡四周,打量着殿内熟悉的装潢,心中想到的不是前世的血雨纷飞,而是少女那一双明澈的眼眸。 与此同时,毓灵殿。 新帝登基,宁祈成为皇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各氏族也都上赶着来阿谀逢迎,往毓灵殿送礼的宫人不计其数。 宁祈斜斜地倚在琉璃座上,看着庭院内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心中颇为畅快。 她心情愉悦,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触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她前几日又特意问了环玉,自宋昭驾崩那日起,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又渐渐上涨,如今已经百分之九十八了。 了解那日的真相,宁祈也理解了宋怀砚那日的反应。想必是宋怀砚失去亲人悲伤过度,只将她当做唯一的情感寄托了。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宋怀砚对她的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也指日可待。 这宫中的荣华她也享尽了,如今和宋怀砚的关系也好了许多,她只需要再在宫中悠闲地待上一段时间,就可以顺利回到现实世界了。 她默默盘算着这些,心中畅快得紧。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忽而来到宁祈身前,折腰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夹着嗓子谄声道: “郡主,陛下口谕,请您亲自到龙霄殿走一趟,肩舆已在殿外候着了。” 宁祈听着小太监的禀告,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小黑莲也真是的,从前他不管是当皇子还是被立为太子,若是有事情都是亲自来找她。如今他登基称帝翅膀硬了,还会使唤她亲自走一趟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直接拒绝,便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去。 如今已是深冬,再有月余便开春了,可这京城依旧没有下雪的迹象,阖宫的空气颇有些干燥,冷意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钻。 路上感受到如此寒意,宁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中又默默将宋怀砚骂了八百遍。 终于来到龙霄殿,宁祈赶忙迈步进去,地龙燃起的暖意能让她的身子好受一些。 她将斗篷取下,让一旁的宫人好生收拾起来,再抬眼时便看到了从夹道步出的宋怀砚。 “喂,你找我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你居然好意思让我亲自跑一趟……”宁祈朝宋怀砚的方向走去,有些埋怨地开口。 宋怀砚在四方柱前停了步子,一双昳丽的凤眸里噙着散淡的笑意:“阿祈,你真是没大没小的。孤如今已经换了身份,你不能对孤放尊重些么?” 尊重? 宁祈耸了耸双颊。他如今确实是新帝,全天下人都崇敬他,满皇宫人都畏惧他,可她和旁人不一样,她可一点都不怕他。 宁祈想了想,再次抬起眼帘,迎上他的视线,认真开口:“不能。” 宋怀砚:“……” 他的话本就是揶揄,也知晓同她争议这些无果,抿抿唇,便又转了话题。 “孤不同你说笑了,”宋怀砚掉过身子道,“跟孤过来,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第75章 喜欢 “跟孤过来, 孤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宁祈一双杏眸亮了亮,心底涌起一股子期许来,便也跟着宋怀砚上前走去。 她循着他的脚步, 一路走过漫长的夹道,两侧燃起的九十九盏缠枝灯烛华光明澈,给他们相携同行的身影覆上一层融融的暖色。 步伐蹚过细腻的地衣,在夹道尽头停住。 宁祈看着面前厚重的帘子, 疑惑起来了:“这不是你的寝殿吗?有什么好东西,非要带我来这里看……” “不是这里,”宋怀砚薄唇翕动, 侧身朝他寝殿之旁指了指, “是这儿。” 说着,他便朝旁侧走去,掀起帘子径直入内, 宁祈便也赶忙跟了过去。 二人走入了宋怀砚寝殿隔壁的居室内,甫一踏入, 宁祈便觉一股暄软的暖气混晕着浅淡的甜香, 丝丝缕缕地朝她缭绕而来, 闻起来倒是分外舒适,恰似满室盈春。 她微微一滞,便听宋怀砚开口:“这是上好的青瓷骨香, 特意为你燃的。” 宁祈轻应了一个音节,又跟着宋怀砚往前走,紧接着,满室的琳琅珠玉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居室宽阔, 白玉四方柱上镂金嵌玉,勾勒出祥云凤纹, 熠熠生辉。地衣足足铺了有三层,柔软得让人几乎如落云端。六尺宽的沉香木床之上幔帐飘摇,以金丝锁边,旁侧的桌案上几乎被珍宝摆满,有鸾凤和鸣金玉簪,彩玉镶金琉璃盏,翡翠玉如意,翠玉玲珑棋…… 宁祈:“???” 她不由得看呆了,下意识又往前迈了半步,只觉未被地衣铺及的地方触感奇异,低头看过去,只见地面上铺满白玉,内凿并蒂双莲,整整一居室的地面,竟全都是用蓝田暖玉铺就。 她似是被眼前之景震撼到了,身形不由得轻轻一晃。 先前在毓灵殿见到的场面,已经富丽堂皇得让她睁不开眼。可如果毓灵殿可以被称作人间富贵之极,那么眼前的居室简直堪比天上宫阙。 “怎么样,”瞧着宁祈的神情,宋怀砚红润的唇角荡出一抹满意的笑,“你可还喜欢?” 清冽的声音灌入耳中,宁祈这才回过神来,忙愣愣地应道:“喜欢、肯定喜欢啊……” 这不是废话嘛,普天之下,谁会跟富贵过不去? 宁祈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这里待得再久些也不是不行。 心中畅快起来,脸上的笑也难以抑制地绽放,她凑到宋怀砚身前激动地搓手:“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宋怀砚轻挑眉梢:“这是自然。” “太好了,陛下您今日可真是俊逸非凡!”宁祈笑眯眯地谄媚他两句,而后迫不及待道,“我这就多叫些人过来,往毓灵殿搬过去!” 宋怀砚面色一滞,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 一缕无奈之色覆上他的眉眼。他抿抿唇,旋即忍不住笑道:“孤为你准备的不只是这些珍宝,而是这整个寝殿。” 话音落下,宁祈大脑顿时宕机。 “啊?”她看了看面前的宋怀砚,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寝殿,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错,”宋怀砚凤眸微微眯起,“孤已经教人去你的毓灵殿收拾了,即日起,你便居住在此处。” 宁祈的身形再次摇晃一瞬。 不是吧,小黑莲居然玩金屋藏娇这一套? 而且……这间屋子和小黑莲的寝殿挨着,似乎也太危险了些,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顿了顿,宁祈讪笑两声:“我是很喜欢,不过……这怕是不太合规矩……” “规矩是活的。”宋怀砚笃定道。 见面前人态度坚定,宁祈便也只好熄了声。毕竟她眼下的目标是早早完成任务回到家去,也不好再拒绝他的意思。 如此想着,她便也只好答应下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宋怀砚似乎甚是满意。他迈步上前,为宁祈抚下额边的碎发,唇角浸淫着温润的笑意:“那你便在这里歇着,孤到前殿处理些政务。孤还多安排了些宫人供你差使,若是遇到麻烦,你尽管使唤他们。” “好的,那便多谢陛下啦。”宁祈笑着送宋怀砚出去。 见小黑莲走得远了,宁祈忙放下帘子,直接躺在了沉香木床上,歇歇手脚。 好柔软细腻的被褥,好舒适的薰香,好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今日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件好事。 正沉浸在富贵温柔乡中,怀中的环玉又亮了起来:“啧啧啧,你们两个最近可是进展飞快呐。” “啊?”宁祈努努嘴,“瞎说什么嘛,不过这小黑莲非要喜欢我,我也没办法便是了……” 事实的确挺出乎她所料的。她来到这个世界本想安安分分做条咸鱼,对小黑莲不闻不问,谁知道这厮偏偏这么轻松地便喜欢上她了。 环玉:“……” 忽而想到什么,环玉又压低了声音,悄然问道:“喂,宁祈,那你喜欢宋怀砚嘛?” 这句话倒是出乎宁祈预料了。正半阖着眼准备小憩的她掀起眼帘,不由得拉长思绪。 是啊,她喜欢宋怀砚吗? 以前,她从未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想来,二人共同历经了那么多,她起初是那般畏惧他,后来慢慢接触到他这个人,了解他的过往,便发觉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原也觉得他是个可信之人,又能时常护着她,当个朋友倒也不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会时常想起他,听到他喜欢旁人的传闻时会心底一涩,看到他作践自己的身子会为他着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感情开始变了呢? 时光悠长,二人经历的事又这般多,宁祈早已记不明晰。 但在清浅的烛光之下,她此时可以确定的是—— “应该是喜欢的吧。”宁祈的声音很轻很轻,淡得像错金博山炉中袅袅而起的香雾,像是下一瞬就要被风搅散。 而环玉是同她截然相反的激动:“!!!天呐!” 它的反应颇有些夸张,一时絮絮叨叨个没完:“宁祈,我就说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没错吧?收获荣华富贵,收获绝美爱情,我都忍不住为你旋转落泪!天呐,我觉得你和宋怀砚也真的超级般配诶,你们……” “诶呀行了,还没完没了了。”宁祈捂起双耳打断了它。 环玉倒也识趣地止了话茬。 可还没安静一会儿,它又憋不住再次开口:“那马上好感度就要完成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这话又将宁祈给问住了:“之后的打算?之后还能怎么打算?完成任务不就回去了嘛。” 环玉不以为然:“你就这么一身轻松地回去了?既然你喜欢他,那你过些时候回去了,不会想他吗?” “想……应该也是会想的吧……”宁祈停顿须臾,挠挠头,忽而觉得环玉话里有话,“喂,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环玉顿时来了兴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就算你完成了攻略任务,我幻化成玉镯子的形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的。你可以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辈子,到时候自然也就回去了。” “啊?留下来……陪他走完这一生?”宁祈诧异地在榻上直起了身子。 “怎么,你愿意嘛?” 陪他走完这一生…… 宁祈抿紧樱唇,忽而噤了声,秀眉也微微蹙起,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过了半晌,便有一丝浅淡的悲伤悄然覆上她的双眸。 并不似环玉预料的那般,因为这个消息感到欣喜,或是拒绝之后笑骂它几句。 见少女半天没个吭气儿,环玉便试探着再次问道:“你在想什么呀?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便留下来呗……” “可是他究竟有多喜欢我呢?”就在环玉以为少女不会回答它时,她倏而开了口,嗓音噙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失落,“自从我的哥哥离世之后,世上便再无人对我这般好了,现实世界里大家都说我是个小太阳,可却没几个真心实意爱我的人。他们要的是从我身上得到快乐,但从未有人坚定地爱着我,护着我……” “环玉,你知道么,我想要的是不惜生死、不计代价,浓烈到裂魂碎骨的爱,而不是因为一时新鲜,便将所有好东西一股脑捧到你跟前的那种喜欢。你觉得这种感情,宋怀砚给得了吗?” 这下,换环玉沉默了。 宋怀砚的心性,他们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前世,他是手染鲜血、残忍弑杀的青年暴|君;这辈子,他亦是精于谋算、思虑深沉的少年帝王。 他的心思太沉重了,同所有人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冷墙,让人捉摸不透。他或许并非生来不善,可骨子里的冷漠根深蒂固了两辈子,一位在两世光阴中萍水相逢的少女,又怎会让他这般轻易地彻底打开心扉? “宋怀砚少时经历了那么多,这自然也并非他的错,只是这份情意不适合我罢了……”宁祈缓声说道。 环玉低叹了一声,没再接话。 宁祈再次瘫倒在柔软的榻上,目光逡巡扫过殿内的琳琅珠宝,最后定格在雕纹繁复的天花板上,渐渐失神。 宋怀砚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呢? 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爱到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吗?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期许,但更多的是层层叠叠翻涌而上的酸涩。她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去想,环抱着榻上的青玉枕沉沉睡去。 第76章 吃醋 接下来的日子里, 宁祈便一直住在龙霄殿。 原也的确不合规矩,不过宋怀砚登基以来勤于朝政,臣民信服, 威严赫赫,再加上宁祈本就要成为皇后了,所以朝臣便也说不得什么。 立后的时间往后拖延,也给礼部提供了充分的时间, 阖宫上下除了在忙新帝登基的诸项事宜,便是在准备帝后大婚。 堪堪登基政事繁多,宋怀砚日夜在前殿的书案前操劳, 有时批着奏折便不自觉地枕着桌案睡去。宁祈对此心有疑惑, 毕竟这小黑莲从前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的行事风格,瞧起来倒像是一位明君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 宁祈不知小黑莲为何慢慢转了心性,索性便也不去想, 毕竟他成日忙得不见人影, 对她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她不用费心地面对他, 也不用担忧住在隔壁的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闲来无事还能同宋游他们品品小酒,岂不美哉? 这日长空晴霁, 浅淡的阳光曛曛然照下来,令人浑身舒坦。宁祈正在殿内逗弄着宝福,忽而听闻宋游他们进宫来了,便也收拾了一番前去小聚。 宋怀砚登基为帝, 其余皇子们便封王分府,搬出了皇宫, 大家见面的机会也渐而少了许多。宁祈是真心实意拿他们当朋友,因此每次他们入宫来,她都会亲自到松云水榭迎接一番。 “宁祈妹妹,你可算来了,我们可等你好久了!”水榭暖阁内,宋游率先瞧见宁祈,忙笑呵呵地走上前来。 他穿了件苍青色大氅,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模样较之从前倒是成熟沉稳许多。不过他腰间挂满了琳琅珠玉,随着起身的动作叮啷作响,甫一迈出两步,一个踉跄便险些绊倒,不由得“诶呦”了两声。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祈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是她认识的宋游嘛! 一旁红衣摇曳的宋凝忍不住接话:“还一口一个宁祈妹妹呢,再有半月人家当上皇后,你就得唤一声娘娘了,可别这般没分寸的。” 话这般说着,瞧见宁祈走了过来,她也忙给宁祈誊出座位,而后凑上前来满脸好奇:“阿祈妹妹,你快同我们讲讲,宋怀砚待你怎么样啊?他若是敢待你不好,我们可是要一齐去龙霄殿收拾他的!” 宋游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坐在最内侧的宋君则雪衣落拓,闻言亦然轻笑了两声,而后拈起瓷盏呷了口清茶,温声道:“陛下为人正直,品行端正,既费心要迎娶宁祈妹妹为后,想必也不会对她不好的。” 放眼整个暖阁,也就宋君则说话正常些。 “这倒也是。”宋游闷闷地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就在宁祈以为这厮终于老实下来的时候,宋游忽而又起身挤到她跟前,压低嗓音,神情耐人寻味地问道: “喂喂喂,宁祈妹妹,你俩现在都住在龙霄殿里,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他有没有对你……就是,对你那个?” 正在喝茶的宁祈猛地一噎,重重地将茶盏搁置在圆木桌案上,旋即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被茶水呛到了,还是由于羞赧,一抹薄红自她双颊徐徐浮起,又似春水一般悄然荡漾开来,一路蔓延到耳尖。 薄红不断扩散,热意向上翻涌。 宋凝一把薅过宋游的袖子,双手叉腰申饬道:“你问的什么话,怎么跟个浪荡登徒子一样?再这么问,小心我到宋怀砚面前告你的状……” 嫡姐的话到底威慑力强,话音落下,宋游也便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可嘴边还在咕囔着:“我也没问出来什么过分的话嘛……” …… 众人在暖阁内围桌而谈,言笑晏晏,一晃眼便到了傍晚。马车都在宫外候着,时间不便拖延,大家便只好起身道别。 岁杪时节,风冷如刃,傍晚时更甚。裹挟着寒意的风一下一下地刮过人脸,令人浑身打颤。 宁祈随众人步行至暖阁外,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不由得瑟缩了下。她将身上的外衫拢紧了些,脖子也不禁缩了缩,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多添件衣裳。 正愣神的功夫,余光中,有两件斗篷忽而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只听得身前的宋游和宋君则齐齐开口:“宁祈妹妹,穿上这个吧。” 说完,三人皆是一愣。 宁祈凝望着身前的两位哥哥,一颗心顿时泛起融融的暖意。 她确实是冷极了,便也不同他们客气,伸出白皙的小手来,下意识地准备接过。 可手甫一伸出,便颇有些犯难地停凝在半空。 选谁的好呢? 宁祈垂下眼睑,抿了抿唇。 她忽而想到,从前同宋君则哥哥走得近时,小黑莲便总是没来由地生气,古怪得很,连她想搭宋君则的马车都不愿意。 如今想来,他当时恐怕是吃醋了。 指尖在空中逡巡一顿,宁祈想了想,最终还是拿起了宋游的斗篷穿在身上,又赶忙笑道:“多谢二位哥哥啦。君则哥哥,今日天寒得紧,你近日身子也不大好,还是赶紧披上吧。” 宋君则会意,也不强求,便也将斗篷收了回去。 目送着众人渐而走远,直到背影也瞧不见了,宁祈这才往龙霄殿走去。 今日宋怀砚一大早便去了礼部,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不过按照这些时日的规律,想必距宋怀砚回到龙霄殿还有些时辰。 宁祈裹着宋游的青色斗篷回到龙霄殿,本想悠闲地回去歇下,谁知堪堪推开沉重的殿门,一双昳丽的凤眸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少年帝王墨发玄衣,织金锁边在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玓瓅的金光,衬得他肤色异常苍白。 “宋怀砚?”宁祈诧异道,“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 宋怀砚并不作答。 他就这般长身立在檀木桌案前,颀长的身形被烛光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冷而沉,只是遥遥地盯着她,却盯得她无端心里发毛。 宁祈咽了一口唾沫,大脑飞速回想一遍,想着她今日应当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便嗫嚅着再次开口:“宋……”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怀砚轻声打断:“不早早回来,难不成要看着你同旁人郎情妾意么?” 郎情妾意? 宁祈脑子宕机一瞬:“啊?我还能同谁郎……郎情妾意?” 少年紧抿薄唇,似笑非笑。 地龙仍在燃着,升腾的暖意氤氲开来,惹得宁祈浑身发热。她见宋怀砚不答,也不知他是在犯什么病,便自顾自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 可她的手还未触及斗篷上的系带,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桎住。 “宋怀砚?” 宋怀砚行至她的身前,浓墨似的影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龙霄殿内金碧辉煌,宁祈就如同一只被囚在金丝笼里的雀儿,任凭如何也无处挣脱。 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令她不安地后退半步。 在宁祈疑惑的视线中,面前人忽而伸出苍白的手,猛地将她身上的斗篷扯下:“孤为你准备了那样多的外衫,你都不穿,却偏偏去穿宋游的?” 少年凤眸黑沉,状似咬牙切齿。 婚事将近,他今日一大早便赶去了礼部,将还在准备中的婚服仔细查看一番,责令礼部和绣娘们莫要懈怠敷衍,就为了给宁祈一场毫无瑕疵的立后大典。 可他忙活了整日,刚回到龙霄殿准备休整一番,却听闻剑云前来禀报说,宁祈早早便去了松云水榭和众人相聚谈笑,其中便有宋君则和宋游。 这也就罢了,可偏偏傍晚时分,宁祈竟是穿着宋游的斗篷回来的。 闻言,少年帝王看着他为宁祈准备的整整三箱子的斗篷外衫,险些将手中的狼毫生生捏断。 话音落下,宁祈身形再次一滞。 啊? 她杏眸微眨,听了宋怀砚的话,恍然明白过来什么,竟是忍不住气笑了。 搞了半天,小黑莲原来是在吃醋啊。 不过他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不就是忘了添几件外衫吗,当时风那么冷,她总不能干等着惜韵去给她送衣服吧?两位哥哥让她穿上斗篷,她接受好意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况且……她分明也顾及他的心情,特意没穿宋君则的,可谁知…… 宁祈眉眼舒展开来,面上是难掩的笑意:“不是吧宋怀砚?宋游的醋……你也吃啊?” 可话只说了前半句,余下的四个字,就这般被他堵在了唇里。 宁祈呼吸一窒,双眸蓦然放大。 ——玄衣少年竟随意地将斗篷扔在一旁,随后双手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大脑中一片白芒。 待反应过来时,她便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少年的气力是那般大,双臂如锁链般将她死死桎梏在怀中,任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动弹分毫。 宋怀砚一手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死死地往自己这边压。他的吻一向是深重而凶狠,舌尖撬开她的齿关,不断勾缠出浓重的水意。 宁祈被他吻得气息破碎,眼尾潮红,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哼声。 吻了半晌,宋怀砚似是发泄了些,唇瓣终于有片刻的游离。可他的双手却仍强硬地揽住她的后腰,暧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其中。 他的唇瓣异常红润,停凝在她的眉眼前,微凉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又窜麻起一层接一层裹挟着热意的红。 宁祈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的雪白芙蓉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颤。她缓过来了一些,一时有些气恼,朱唇翕动着正要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听面前的宋怀砚低垂着眼,嗓音噙着几分喑哑:“阿祈,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第77章 祭天 “阿祈, 这辈子都别离开孤,好么?” 尾调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颤抖,听起来却是可怜极了。 宁祈瞧着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还未出口的埋怨只好咽了回去。 见宁祈不答,少年将她箍得愈发紧了。他微微颔首,摇曳的墨发如冰丝绸般滑过她的眉眼,掀起一层密匝匝的酥痒。 他眼尾漾出层层叠叠的薄红, 哑声重复:“好不好?” 似是在循循善诱,可嗓音却几近执拗。 宁祈不明白他今日干嘛发这样的疯,不过小黑莲心性一向如此, 她也不是未曾见识过。停凝须臾, 唯恐小黑莲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她便只好顺着他的话道: “那是自然啊。我是你的妻,自然会永远同你在一起的呀。” 这话真假掺半。在这个世界里, 她自然是他的妻,也曾动过同他厮守一生的念头, 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 或许用不了几日, 她便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可她仰首瞧着他如今的样子,心底忽而浮现出一瞬的不忍来。 如果好感度彻底完成,在这个世界里,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消失呢?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里,忽而安详地死在沉香木榻上,还是就如一缕缥缈的云烟一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宋怀砚呢?他又会怎样? 像他这样偏执的人, 会不会穷尽一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在人世间苦苦追寻她的身影,哪怕不计生死,粉身碎骨…… 直到死去? 宁祈啮咬着下唇,只觉一股不知名的浓烈情绪不断向上翻涌,堵在她的喉间,将她的呼吸窒得生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而关于这一切心绪,宋怀砚毫无所察。 似是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的眉梢荡开一抹清浅的笑意,而后埋首再次拥她入怀,像个得了蜜糖的孩子似的笑起来。 他喃喃道:“阿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离开孤。” 又道:“阿祈,明日便是新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了,孤要亲自到金庭山圜丘一趟,你且在宫中好生等着孤。忙完祭天仪式后,孤便可以娶你了。” 他还在期望着,期望着能亲自娶到她,同她此生白首。 宁祈埋在他的怀中,一时思绪纷乱,久久无言。沉寂了半晌,这才轻轻应了一个“嗯”。 * 翌日清晨,宁祈在榻上堪堪醒转之时,已是将近巳时。 她起身简单披上外衫,而后掀起帘子走出寝殿。只见龙霄殿内一片空荡岑静,寂寥无人,唯余四角燃起的缠枝灯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颤,是这恢宏殿内唯一动态的鲜活。 看来,宋怀砚已经携着一众人等前去祭天了。 正在前殿思量着,一位小太监忽而自殿外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些水果甜点,毕恭毕敬地搁置在宁祈身侧的桌案上。 “娘娘,陛下吩咐在您安睡时不得惊扰,待醒来时再给您呈上这些,这都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立后大典即将到来,宁祈现今也住在了龙霄殿,因此这处的宫人们也都已识趣地改口唤她“娘娘”了。 宁祈朝桌案上扫了一眼,倒都是些她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便立即拿起一块塞入嘴中,又含糊着闲问道:“宋……陛下已经去金庭山了吗?” “回娘娘,这个时候,陛下约莫已经到了。算算时辰,太阳落山前应当可以赶回来。” “本宫知道了。”宁祈应了一声,旋即挥挥手让小太监下去忙活了。 这一口一个“娘娘”,唤得真是让人分外舒畅。宁祈忍不住想,当宋怀砚的皇后也实在舒坦,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还能手握煊赫的权势呢。 宁祈又吃了几块甜点,继而拢了拢衣衫,推开殿门朝外走去。 她原以为这日该是个晴好的天气,可殿门堪堪推开一个狭窄的缝隙,便有冷冽刺骨的风疾涌而入,将她的衣袂吹卷飘摇。 宁祈顿了顿,旋即缓步走出,霎时便觉如坠冰窟。滔天的寒意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朝她澎湃而来,几乎要牢牢锁住她的感知。 朱薨之上,墨云密布。 这……是要变天了么。 宁祈浑身瑟缩了下,原本想出去散步的兴致也陡然消弭,一时冷得受不住,便也赶紧回到前殿去,又差宫人好生将门窗阖上。 殿内华灯千盏,烛火微颤,宁祈的眼皮子也跟着一起,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跃动。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宋怀砚和众臣都已前去金庭山,一众宫人相随,今日在龙霄殿守着的也仅有寥寥几位小太监。宁祈有些无趣,正想和惜韵聊聊天,忽而想起惜韵一大早便去了礼部,奉命取来婚服以供宁祈试衣。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叹息一声,宁祈只好在前殿摆弄着宋怀砚送给她的各种珍宝,玩得累了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拉长尾调的尖细嗓音忽而响起,将这片岑寂陡然撕裂—— “娘娘!大事不好了!” 宁祈遽然从榻上惊醒,只见一位小太监冲入殿门,踉踉跄跄地扑跪在她的身前,满脸清泪纵横。 “好好说,怎么了?”宁祈拧起眉心,只觉心底的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小太监颤声回答:“娘娘!祭天大典隆盛昭昭,岂料这时叛乱突起,率兵之人正是先前流放岭川的二殿下!” 二殿下……竟是宋成思? 宋成思居然谋反了?! 不等宁祈反应,小太监又赶忙泣声补充道:“叛军不知何时聚集在城外,两万大军此时正在往金庭山进发,陛下和众大臣危在旦夕啊!小的特地前来报信,陛下说请您即刻前去宫门,寻贺将军派兵支援!” 一句又一句,似沉重的擂鼓声一般击在宁祈的心头。 她身形一晃,悬浮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顾不得其他,宁祈当即披上一件寒衣,慌乱地起身朝殿外走出:“备车!” 马车似乎早已在外等候,宁祈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入车厢,心跳砰砰,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泛起颤意来。 金庭山……两万大军…… 宋怀砚这个时候还好么?亲随的侍卫们能护住他吗?他……会不会出事啊…… 一股子泪意不断地从眼底涌出,宁祈尽量平复呼吸,掀起帘子对驾车的太监道:“再快些!” 小太监不甚明晰地应了一声。 重新放下帘子,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宁祈稍稍平定下来,手中细细摩挲着宋怀砚送给她的那块碎玉。 她稳住思绪,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旋即便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既是城外叛乱,叛军攻往金庭山,这位小太监又是如何率先得到消息的…… 若是宋怀砚传讯过来,也该是直接传信给贺将军,让他即刻前去支援,为何还要传信到宫中经过她这一遭? 而且……方才她上了车轿时,周遭除了这位面生的小太监,好似便再无他人了。宋怀砚就算携宫人出门,也定会有宫仆们严守龙霄殿,那些人又去哪了…… 宁祈的呼吸猛然一颤。 她愈去想,愈觉得脊背发寒,忙在车厢里厉声喝道:“停车!” 马车骤然停住,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令她在车厢内猛地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她身上没什么防身的武器,索性便拽下发间的银簪子攥在手中,而后掀起帘子慢慢走出。 小太监扯住缰绳,回眸问:“娘娘有何吩咐?”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刹那,宁祈果断出手,将锋利的银簪子抵在他的脖间:“谁派你来的?你要带本宫去做什么?!” 少女尽力抬高声音,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些,可由于恐惧,她出口的话显然中气不足,语气虚浮打着颤。 握着簪子的手亦在颤抖,将小太监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见小太监迟迟不回应,宁祈鼓起勇气,嗫嚅着还要说些什么。 蓦然间,一片黑布忽而自身后袭来,紧紧覆上她的眉眼,她的视野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宁祈惊惶失措,挥舞着双臂奋力挣扎,手中一时脱力,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簪子也叮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她含着哭腔呜咽几声,只觉一阵浓重的迷香袭来,层层叠叠地堵住她的五感。 直到意识渐而消弭。 宫墙之上,天幕苍凉,浅淡的冷日如同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昏迷过去的少女,亦睥睨着祭坛之前乱作一团的众臣。 祭天堪堪礼成,谁知金庭山下叛军四起,如一张即将收起的渔网一般,一点点朝祭坛这般收拢而去。 祭天大典有侍卫亲随,可这些侍卫顶多拖延一段时间,如何能抵挡住两万叛军? 圜丘之下侍卫列兵在前,众臣在阶下守着,一个个面色惶恐,人人自危。唯有祭坛上身着衮服的宋怀砚淡然自若,面色冷沉,玄衣纁裳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虎符,再次掀起眼帘时,眸光锐利如鹰隼。 远处山回路转,忽有一大片马蹄声响起,声浪如涟漪般圈圈漾开,又好似千万张大鼓一起发出擂声,嗡嗡的沉重声响震得高山似乎都要坍塌而下。 众臣以为是叛军袭来,霎时面色苍白,不敢出声,就在这时,侍卫统领忽而激动地上前禀报,语调高昂:“陛下!是援军来了!” 宋怀砚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中的虎符攥紧了些,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他是何等思虑缜密之人,早在宋成思被流放岭川、向他说出那般恶毒的诅咒之时,他便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了。 如今先帝驾崩,朝局动荡,这自然是宋成思夺得帝权的最好时机。 可宋成思显然远远低估了他这位皇弟的手段。宋怀砚早知他会反,在祭天之前便在城门外秘密布下三万大军,只待宋成思乖乖前来,瓮中捉鳖。 远处援军已来,重甲击地尘土飞扬,其余将士早已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届时,宋成思他们将无处可逃。 士兵们一齐涌来,宋怀砚自祭坛徐徐走下,卸下衮服换上玄色轻铠,登马而上。 他举起手中的虎符,黑沉沉的将士们齐齐震声喊道:“陛下万岁!” 宋怀砚率马在前,朝叛军的方向下达进攻的命令。 冷风席卷,山雾清寒,他听着众人一声声高呼万岁,看着所有人激扬踊跃地拥护着他,还是不由得恍惚一瞬。 上辈子,他手染鲜血无恶不做,亲自率军谋反,弑父杀兄,才有了至高无上的帝位。 这辈子,他却要亲自御驾杀敌,竭尽所能守住一个少女,守住一个朝代,守住天下百姓的安宁。 第78章 尾声·生死 金庭山下, 戎马飞扬。 残阳如血,自天边撕扯出千万道黯红色的光,一一映照在军士们身上, 将他们的金甲盾牌勾勒出一层血边。 飞鸿盘旋,叫声如泣如诉。 数不清杀了有多少个叛军,宋怀砚的视线也渐而有些模糊,只记得原本贫瘠枯黄的尘灰地上, 渐而被一片苍茫死寂的血红所覆盖。 里外夹击,叛军节节败退,只待两路军马将叛军逼退到金庭山北面夹道, 便可一举歼灭。 拿下此战, 他护住这个朝代,稳住天下民心,便再无威胁。 待宋成思死去, 他此生最后的恨意,也终于该有个了结了。 夕阳残光映照在少年帝王冷峻的面孔上, 他御着高大威武的黑马, 薄唇紧抿, 凤眸冷冽,周身杀意肆意席卷。 他指挥着将士们继续进发,而后拽紧缰绳, 正要跟上前去。 就在这时。 伴随着一阵血腥气袭来,剑云忽而驾马而上,来到宋怀砚身侧,神情是难以掩盖的惊慌: “陛下, 信使卫来报,娘娘……娘娘她不见了!”! 剑云话说的磕磕绊绊, 语气虚浮,却又好似在空中凝成了一柄锋锐的利刃,径直插入宋怀砚的心头。 高马之上,少年帝王身形微晃,只觉心跳忽而停了一拍。 顿了顿,这才又缓声启唇:“你拿着孤的印信,去前方寻陆将军,让他及时部署好一切。” 他面色沉静非常,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的波澜,唯有紧密扑簌着的睫羽和不停颤抖着的双手,昭示着他此刻的慌乱。 说完,还不待剑云反应,他便迅速掉过头来,孤身纵马,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残阳仍孤落落的挂在天上,却又好似即将沉没在远山之中,最后的一片光亮也几乎要被吞噬殆尽。 龙霄殿内,数十位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一个个皆是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亦不敢抬头看向皇座上的玄衣帝王。 他们已经跪了有一个时辰了,可陛下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言不发,让人丝毫捉摸不透。 直到殿门再次被人推开,宋怀砚这才有了些动静。 他苍白的指端摩挲着腰间的碎玉,抬眸看向进殿的剑云:“查出来了么?” “回禀陛下,”剑云跪地禀报,“娘娘是在宫门前消失的,现今……现今仍不知去向。只是侍卫赶来时便看到所有的宫人们昏倒在偏殿,太医那边也查清了,他们方才中的正是西域的槐安迷香。” 槐安迷香,世间难求,据说其无色无味,只飘出轻轻的一缕,便足以迷倒一位正值壮年的男子。 宋怀砚倒是没想到,他这位好皇兄还有这等手段。 他阖了阖眼,又问:“线索断在哪里?” 剑云忙道:“就在宫门处,旁的再无线索了,只怕是……” 只怕是,早已被宋成思那帮人劫出城外了。 剑云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怀砚的神情,又忙不迭将一件银簪子递了上去:“宫门前,只剩下了这个……” 宋怀砚接了过去,眸光也渐渐黯淡下来。手中这件簪子正是他前些日子特地送给宁祈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皇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将簪子紧紧攥住,锐利的尾端将他的掌心刺破,刺得鲜血淋漓,他似乎也毫无所察。 蓦地,他曳着玄衣陡然起身,沉声喝道:“一帮废物!” 满殿的宫人们随之一颤:“陛下……陛下饶命!” 宋怀砚难抑怒火,下意识地想要处死这些没护好宁祈的宫人。上辈子,他一贯是这样做的。 可是正欲发作时,他停凝须臾,忽而想到,宁祈最讨厌残戾嗜杀的人了。 她曾说她畏惧尸体,畏惧鲜血,畏惧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无情人。 思绪淡淡地飘出很远,又渐而拢回。宋怀砚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众人,竭力稳住呼吸,最终只是说道: “都下去吧。” 片刻之间,龙霄殿内便只剩下宋怀砚一人。 他稍稍侧目,朝窗外望过去。日头早已沉下,天幕之上只剩下一弯清冷的弦月,月光霏微如霜,裹挟着寒意静谧流淌。 他忽而想起前世,在他生命的尽头,龙霄殿内也是这般孤寂,外头也是这样岑冷的月光。 他已孤苦一世,绝望一生,这辈子,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他不能。 宋怀砚想。 这个时候,宁祈怕是比他还要无助,还要绝望。她一定还在等着他。 夜色如墨,少年帝王悄然迈步而出,命人备马,亲自去寻她。 马蹄在月下狂奔,他只率了寥寥几个护卫,寻遍京城街坊,寻遍城外郊原。 夜间风寒,弥漫着的清雾将他的玄衣渐渐濡湿,少年仍不知疲倦,一遍一遍地追寻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间,竟好似一瞬间没了她的踪迹。 遍寻一夜,直到天幕将亮,皇宫之上是一片凄寒的冷白,淡得好似山野间的白霜,将皇城密不透风地覆着。 宋怀砚驾马回到宫门前,心中一阵绝望悲戚,只觉得全身无力,险些自马上栽倒。 这时,在门下守着的剑云走上前来,支支吾吾,不知要说些什么。 宋怀砚不耐地问:“有何消息?” 剑云拱手禀报:“陛下……方才宫门上落了一支箭,其上是叛军留着的几行小字,说是娘娘现今被挟持在金庭山崖边……” 不等剑云说完,宋怀砚似是松了一口气:“孤这就过去。” “陛下!”剑云赶忙扯住宋怀砚的衣袖,颤声补充:“上面还说……说……说只能您一人前去,军士不得跟随,否则就要杀死娘娘!这……这分明是要您拿命去换啊!” 说着,剑云忙不迭将信条塞给宋怀砚,后者伸手接过,微眯凤眸看过去。 其上的确是宋成思的亲笔字迹,宋怀砚认得清楚。 孤身前去…… 宋怀砚自嘲了两声。他以为宋成思率军谋反是自投罗网,是瓮中之鳖,不料宋成思打的是这等主意。 看来,宋成思的确是厌恶透了他。自小在深宫中欺辱他多年,不惜代价在宫外刺杀他,被流放时还要对他下那般恶毒的诅咒。 如今,哪怕丢掉两万兵马,哪怕在悬崖之畔走投无路,丢掉自己的性命。 宋成思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晨雾笼罩下,宋怀砚将信条收起,深叹了一口气,转而对剑云道:“宫中所有心腹,孤最信你。孤此去一程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崔相为人清正,若孤迟迟未归,朝中事宜便暂交由他处理。 “如若……如若孤回不来了,便将这帝王玺交给昭王吧。有他在,定能护住这天下盛世。” 昭王,便是他那位光风霁月的皇兄,宋君则。 想来,如若没有他,他的这位皇兄也该是一位千古明君,流芳百世。 这话,倒像是在托终了。 剑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晓他这位主子若是下定了决心,那是九牛也拉不回转的。 可他仍不舍地拽住宋怀砚的袖子,声泪俱下:“陛下三思啊……” 宋怀砚微阖凤眸,继而伸手扯紧缰绳,不管不顾地策马而去。 时间紧迫,他等不了了。 他要亲自见到她。哪怕是以己之命,换她此身无虞。 岑静的薄光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映照着宫外那御马狂奔的身影。马蹄蹚过如雪似霜的晨雾,朝着那千山而去。 身后是一望无垠的皇城,是他用尽两世心血夺得的尊严,是他曾汲汲营营攀上的最高处。 若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握住世间无二的权力,听着臣民们高呼太子千秋,陛下万岁。 可如果代价是失去她呢? 他宁愿亲手毁掉这一切。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没有她,千秋万岁,不过只是永生孤寂。 * 宁祈再次醒来时,只觉周身寒意刺骨,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她的躯体。她下意识地起身,却只觉自己双手被缚,无法动弹。 再抬眼,只见身侧立了两列陌生的侍从,凛冽的寒风在她的耳畔呼啸,而侧眸看过去,脚下竟是万丈深渊。 一时大惊失色,宁祈正欲往前躲去,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拦住。来人正是先前流放在岭川的宋成思。 “宁祈妹妹,别来无恙啊。这才刚见到哥哥,这么急着跑是做什么?” 宋成思一把抓住她被绳索捆住的手,笑意不达眼底:“真是让哥哥好生心寒呐。” 宁祈瞧着面前的男子,又回想起昨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渐渐反应过来。 天杀的,她居然是被宋成思这货绑架了! 她气得双肩发颤,可顾及着身后便是悬崖,也不敢轻易动弹,只能对着他怒骂道:“你放开我!如果宋怀砚知道你这样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怀砚?哈哈哈哈,”宋成思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宋怀砚自然不会放过我,不然我也不会被逼退到这里,无处可逃!不过……” 他笑得愈发瘆人:“不过我亲自传信告诉他,我和你就在这悬崖之巅。他若是想要救你的命,须得孤身前来。宁祈妹妹,你觉得,你的怀砚哥哥会来吗?” 宁祈看着他狞笑的卑劣模样,心中一阵反胃:“宋成思,你无耻!” “我无耻?宁祈妹妹,早在我被流放之时,我便说过,我要宋怀砚此生不得好死!如果没有他,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应当是我宋成思,而不是他那个从冷宫爬出来的贱种!” 宋成思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我是谋反不成,可是大不了,我可以和他同归于尽,也好过看着他登极万人之巅!” 疯了,宁祈想,这人简直是疯了。 她抬高声音还击道:“你这是痴心妄想!宋怀砚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宁祈这样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在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之中,宋怀砚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暴|君,她虽不知那些梦具体是什么,却总觉得那些并不似环玉说的预知梦,而是应当发生过的事情。 梦中,他曾亲自在雨夜杀死他的皇兄,曾在昭明台上亲手给他的父皇递去毒酒,曾一个个将他的兄弟赶尽杀绝,曾将原来的长宁郡主困在冷宫之中,直到死去…… 而她也亲自看到过如今的宋怀砚,看着他一生苦苦经营,只为攀上皇位,手握无尽权势。 纵使他爱她又如何?他这样的人,心中最看重的,应当是皇权。 她又怎敢奢求他会拿命来救她。 “他不会来的……”宁祈喃喃。 可说着这句话时,她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一瞬间的期许。 他这样冷血的人,却也曾在裴太傅的课上悄悄给她放水,在花下亲自教她剑舞,在中秋月夜中背着她走过漫长的宫道,在天水河畔染尽鲜血,为她寻来玉佩,在城楼上苦苦等了她一夜,任凭寒风满身…… 他会来吗? 还没深想,宁祈看到面前之景时,却是忽而哽住了。 ——远处千山之下,尘土飞扬,一个身影缓缓自地平线显出,少年帝王孤身纵马,迎着霏微的天光朝她而来。 依旧是熟悉的玄衣墨发,依旧是那双昳丽的沉冷凤眸。 “看来,这是让宁祈妹妹失望了呢。”宋成思轻嗤道。 宁祈没有说话,她就这般看着下马朝她走来的宋怀砚,喉间窒得发涩,眼眶也渐而湿润了。 她到底……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情意。 宋怀砚的目光略过身前的宋成思,定定地落在宁祈身上:“阿祈……我来迟了。” 语气蕴了几分歉意。 宁祈别过脸去,眼泪落得愈发凶了:“宋怀砚,你个傻子……” 真是的,这小黑莲不是心里只有权势吗?好端端的,放着皇位和性命不要,干嘛要来救她。 宋成思派人朝宋怀砚身后察看,震声问:“宋怀砚!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若是身后还有人,我现在就把她推下去!” 话音落下,面前人轻启薄唇,缓声回答:“如你所见,仅我一人。” 前去察看的侍从回来,向宋成思以眼神示意,宋成思了然,笑得愈发猖狂:“好啊,我的好弟弟!没想到你一世聪明,最后反倒毁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哈哈哈哈!” “宋怀砚,我自知时日无多,悬崖无退路,待今日之后,皇城中的将士们不会放过我!但是在这之前,能看到你比我先丧命黄泉,也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顿了顿,咬字狠戾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拿你的命,换她的命!” 随着话音出口,一柄长剑被掷在宋怀砚身前,平滑的剑身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宁祈哭着喊道:“宋怀砚,不要——!” 她挣扎着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宋成思伸手桎梏,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玄衣少年好似听不见她的话。他在原地停凝须臾,唇角渐而勾勒出一抹浅笑。 既然孤身前来,他自然想到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也甘愿为她去死。 只是……只是好可惜,他们还未拜过堂,还未有机会度过此后千千万万个春日。宁祈答应过他,待到开春他们便成婚的,可他怕是……怕是再也见不到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了。 ……好可惜。 宋怀砚抿抿唇,在宁祈惊惶的目光中,径直拾起了地上的剑。 他道:“如果我以此剑自戕,你当真会放过她?” “那是自然,”宋成思哼笑着说,“我与宁祈妹妹无怨无仇,没必要取她的命。” “好,”宋怀砚走上前去,“在此之前,我要再确认她是否安好。” 宋成思眉梢轻挑,看着自己身后的少女:“这个……” “你率着这么多人在此,这里又在悬崖之上,我们逃不掉的。” 少年目光执拗,宋成思想了想,最终还是退步让开。 宋怀砚手中长剑曳地,迎着破碎的长风,一步步走到宁祈面前。少女仰首凝望着他的眉眼,几乎要哭成一个泪人。 “宋怀砚,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少年为她拢去额间的碎发,将她拥入怀中,似是要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刻,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天光破晓,华光万丈,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二人在风中相拥的轮廓。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可她的少年却要孤身赴死。 宁祈靠在他的怀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几乎要将少年的衣襟浸透。 宋怀砚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阿祈,别哭。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该是一只自由的青鸟,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为她拭去面上的泪,听到怀中的少女颤声说:“可你走到如今这么不容易,你更应该好好活下去的……” 寒风呼啸,似乎贯彻胸膛。 少年徐徐阖目,似是在回应少女的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生为何故,死……又何惜?” 命数无常,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重活一世,这虚妄的一生仿佛不应该存在。可唯有遇见她,他才明白何谓生死。 以己之命,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第79章 结局·春风 以己之命, 换她的生。 这是他能想到的,他这了无希望的一生当中,最好的结局了。 崖边的长风仍在不断呼啸, 寒风吹卷着二人的衣袂在空中摇曳,又好似形影不离地交缠在一起。 宁祈感受着少年抚过她的眉眼,颤抖着唇瓣,还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一道利箭划破长空,刺耳的锐鸣将岑冷的空气陡然撕裂! ——是从宋成思手中射出的箭,箭头直直地朝宁祈的胸口刺去! 凛冽的山原上, 宋成思身染血污, 银冠坠地,形容狼狈,却还要拼尽力气嘶声怒喊:“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宋怀砚, 想不到吧?我不只要你死,还要你最深爱的人为你陪葬!” “我要你——死不瞑目!” 好一个阴狠狡诈的宋成思! 宋怀砚暗骂一声, 却没有时间再去思考, 因为那箭头即将深刺入宁祈的心口! 少女循声看过去, 因惊骇而骤然放大的双眸中,倒映出一道夺命的长箭掠影。 她下意识地阖上双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衣少年忽而侧身挡在她的身前, 任由那箭头贯穿他的肩头! 鲜血淋漓,蜿蜒而下,浸透了他的衣襟。 宁祈失声唤道:“宋怀砚——!” 不及他们反应,宋成思身后的随从们纷纷举起弓弩, 手拉弓弦,对准了悬崖边的二人。 宋成思伸手拭去脸上的血污, 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眸光似是阴狠,又似是寂灭。 他无比清楚,宋怀砚此刻虽是孤身前来,但皇城军卫不会放由不管。这个时候,想来军卫已经潜伏在不远处,只待抓住时机将他除去。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略定心神,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挥手下令。刹那间,利箭如雨,裹挟着刺骨的风刃朝二人飞驰而去! 峭壁之上毫无隐蔽,在这样的攻势下,几乎没有人能够生还。 朔风四起,宋怀砚眸中倒映着箭雨风刀,揽在宁祈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而后果断地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他背对着身后的众人,以身为盾,只为护着怀中的少女安然无恙。 “扑嗤——”,一道又一道,是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 “宋怀砚!你不要这样……你放开我……”宁祈在他怀中哭着挣扎,可少年的力度不容置喙,似乎要将她牢牢箍住,她根本无力挣脱。 使劲半晌,她终于解开腕间束缚的绳索,流着泪去拥抱身前的少年。可手触及他的背,却只摸到滚烫的血。 一滴又一滴,顺着玄衣蜿蜒而下,滴入尘埃……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宁祈再次哽咽,波涛骇浪般的情愫在心间一遍遍地激荡,涌至喉间,窒得她说不出话来。 而宋怀砚将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定。 身后是刀光箭影,是无处可逃的死路;身前是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 但幸运的是,金庭山环绕洛平江而立,他们身处的悬崖之下,恰恰是洛平江。冬季河水多干涸,但此地地处上游,水位较高且尚未结冰,若是运气好,或许可救他们一命。 毕竟,他们别无选择。 思绪渐而清明,宋怀砚一手捞起宁祈,径直朝悬崖边奔去:“快跳!” 宁祈怔凝一瞬,旋即会意,当即紧紧环住他的腰身,随着他一同往前跃去。两个相拥的身影就这般自崖上跌落,衣袂迎风翻卷,好似两只缠绵的蝶。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风声和哗然的潮水声,再之后,宁祈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冷日高悬,日头淡得好似浸满了水的清墨,朦胧的光在天幕上涟漪似的荡漾开来,却不足以带来丝毫的暖意。 这是个极冷极冷的日子,冷到万物都好似被冻结,冷到天地之间仿佛骤然没了温度。 寒风中,宋成思默默收回了手中的弓弩,迈步来到悬崖边,朝下看过去。 竟……竟又是让他们逃了。 千仞高山,宋怀砚和宁祈有活着的机会么?宋成思不知道,也再没机会知道了。 身后军甲声响起,是皇城中的兵士们围绕而来。那是宋怀砚的后路,却是他的死门。 尘土飞扬,衣摆猎猎作响。宋成思回眸看向那匆匆赶来的兵士们,在这一刹那,他想到的却是自小在皇宫玉阶上的千万尊荣,是无数臣民曾对他的由衷称赞,是流放岭川的绝望无依,是他朝思暮想却再也触碰不到的那座龙椅…… 他轻嗤一声,在兵士们惊愕的目光中,挥剑自戕。 血花四溅。 身形摇晃着倒地,宋成思却只是轻笑,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我本该是要做皇帝的啊……” 鲜血接连涌出,染了一地的猩红。 * 金庭山下,洛平江畔。 一片沉浮之中,宁祈陷入了一场场混沌的梦境。 梦中场景虚幻不清,时而是她在现实世界中,拿着玩偶跟在自己的哥哥后面雀跃着欢呼,下一瞬梦境便扭曲坍塌,成了葬礼上模糊的遗像,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角落被遗弃的兔子玩偶…… 她在梦中哭喊着,哭喊着世上为何再无人这样爱她,哭喊着哥哥的名字。紧接着梦中场景又蓦然转换,成了血雨腥风的深闱之中,貌若好女的残暴帝王手持长剑,玄衣浸血,弥漫着的血腥气朝着她一圈圈缭绕开来,锁链似的将她紧紧束缚其中…… 她本该是畏惧的,可是下一瞬,面前的残暴帝王忽而变成了执拗的玄衣少年。他玉冠跌落,墨发摇曳,将她死死圈入怀中,安抚般地轻声道:“阿祈,我带你回家……” 宁祈眼尾渐而渗出一滴清泪,梦呓般喃喃:“宋怀砚……” “我在。”面前忽有人轻声开口,嗓音淡得好似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 这一声呼唤像是团柔软的渔网,将她飘荡的思绪一点点拢回。宁祈渐而自梦中清醒过来,抬起朦胧的泪眼,只看到在她身前飘摇的凌乱墨发。 是属于宋怀砚的。 少年用尽残余的力气背着她,朝着天光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几乎都要站不稳了,却并无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宁祈的泪珠猛地砸下来:“宋怀砚,你……” “阿祈,我答应过你的,”少年缓声道,“……我带你回家。” 宁祈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感受着身上湿答答的衣物流淌着浑浊的水,又同少年背上的血混晕在一处,弥漫着的是死寂的血气。 她哽咽着问:“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峡中透过来的昏暗日光照在宋怀砚身上,却如同淡漠的白霜似的轻覆上他。她听到身前的少年笑着轻声开口:“自然是你我命大,刚好被流水冲上岸了,捡回了一条命。” 他嗓音噙着淡淡的笑意,可少女听着他的话,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她知道,不是这样的。 宋怀砚的衣摆上全是水草浸染上的泥泞,身上还有江畔的荆棘划出的道道血痕,纵横交错,血肉外翻,令人不忍再看。 而她的身上,除却衣裳浸满了江水,便一尘不染。 她忍不住去想,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是用怎样的意念舍弃自己的安危,重回江中,在荆棘遍地的江畔寻找着她的身影? 哪怕是被利端刺破皮肉,被江水再次冲刷他的伤口。 她不敢再去深想。 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宁祈又看到宋怀砚的背上千疮百孔,这是在崖边被箭雨射出来的伤口。为了能够背起她,他又是……又是怎样忍受着催骨的痛意,生生拔除身上的每一支箭头…… ——这些伤,尽数是他为她挡下的。 他竟再次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伤,不惜以命换命。 没有经过处理,那些伤口上的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顺着玄色的衣摆迤逦在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摊刺目的血迹。 鲜血在二人身后,几乎曳成了一条汩汩的血河。 “宋怀砚……你放我下来吧……”太多情绪不断地在心中翻腾,涌至喉间便只凝成无尽的泪意,“我自己可以走的…… “再这样下去,你……你会死的……” 宋怀砚叹息一声,语气刻意掺了几分戏谑:“我也想啊,可你的脚都扭成这样了,还怎么走呢?” 宁祈低头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右脚早已肿得不成样子。 她无从挣扎,淡淡阖目,便只能绝望地靠在宋怀砚的肩头,任由泪水浸透他的衣衫,一遍遍低喃:“不要这样……你会死的……” 长风万里,云锁深岩。 少年背着少女,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深渊之底走到草木萧瑟的山腰。 走到自己都快要没了气息。 这是个荫云蔽月的夜晚,峡中万里无光,周遭的空气又湿又重,天黑得如同一滩团搅不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上人的胸口。 风冷如刃,吹卷起山洞前凌乱的杂草,亦吹拂着山洞内相互依偎的两人。 宋怀砚伸出手,颤巍巍地燃起火堆,火苗在风中跃动,映亮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此歇一晚吧。等到天亮,剑云他们也该寻到附近了……” 他强撑着抬高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可宁祈听得出来,他尾调万分虚浮,仿佛下一瞬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宁祈总有一种错觉,好似他全身的血都快要流干了。 “那你呢?”宁祈坐在火堆前,靠着他的肩头,“你也一定会活着回去的……对么?” 少年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宁祈便只顾着流泪。 “今日的泪怎么这么多,都快哭成小花猫了,”宋怀砚无奈般地摇了摇头,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痕,又刮蹭着她的鼻尖,“阿祈,你若是再哭,孤便罚你为孤守三年寡,守三年陵,哪也不许去……” 宁祈忙堵住他的唇,泣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手触及他的体肤时,她才恍然发觉,少年的身体竟这般寒凉,犹如触到了一块千年玄冰。火堆就在他们身前,却竟不能暖他分毫。 她便只好环抱着他,以身为暖,重复着说:“宋怀砚,你不许死……你不是要我这辈子都不离开你吗?你若是死了,便再也寻不到我了……” 晚风席卷而来,吹卷起少年毵毵的墨发。有一道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仰首看向身侧的少年,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 须臾之后,少年忽而淡淡阖目,用微弱的气音问道:“阿祈,那么待我死后,你又会回到哪里?是前世,是未来,还是……还是另一个世界?” 宁祈怔凝一瞬,唇瓣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他竟然连这个都看得分明。 “你知道么,我从来不喜唤你长宁,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长宁郡主,你只是宁祈,你只是你自己……对么……” 火苗明灭,不断地发出燃烧着的声响,扑朔着的火光覆上少年温和的眉眼。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的只是你,阿祈。” “……我只爱你。” 宁祈不再出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而她如今能够做的,唯有将少年抱得再紧一些。 在接连的悲伤与惊诧之中,她看到身侧的少年深吸一口气,释然般地轻笑两声:“鬼神轮转之说,我素来不以为然,可唯有亲身经历,方知虚实。阿祈……你知道么,我……我其实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上辈子……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屠杀手足,弑父夺位,世间的恶事我做了个遍……这辈子,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我依旧想着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这只是一场虚妄……” 血泪汹涌的前尘往事,在少年口中一一重现。而从前无数次将宁祈惊醒的噩梦,也都在这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原来……原来如此。 宋怀砚嗓音浅淡地说着,宁祈便靠在他的怀中,安静地听着。 “阿祈,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我若是死了,你不用为我伤心的……你也曾憎恶宋成思,可是上辈子,我却同他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的……”少女终于启唇出声,她抚摸着他的眉眼,语气笃定,“他一生罪恶是为皇位,是源于贪婪。而你是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是源于爱…… “宋怀砚,你是一个炽热的人,身上有最浓烈的爱……” 才会有那般偏执的恨。 原来,从前是她想错了。她以为少年帝王孤身汲权,为的只是至高无上的那把龙椅;她以为他骨子里是个冷漠至极的无情人,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她一开始便想错了。 若当真冷血残酷,又怎会为他母亲的死哕心沥血了两辈子,又怎会……怎会一次次为了她的安危,不惜自己的性命? “宋怀砚……我也爱你,爱这样炽热纯粹的你。”她柔声说道。 听着她的话,宋怀砚微阖着的凤眸,眼尾渐渐淌出一行清泪。 “阿祈,起初我还在想,我这般罪恶加身的人,为何还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我明白了,也许上天……上天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我这两辈子,过得好绝望……可唯有遇见你,方不枉我这颠沛流离的两生……” “此生……也算圆满了。” 天幕一点点亮起来,远处山边浮现出朦胧的蟹青色。浅淡的日光随之投射下来,却只如一片冰凉苍寂的雪。 有一片凌乱的嘈杂声响,透过山峡渺远地传了过来。他们知道,是搜查的侍卫们来了。 宁祈心中升起一刻逢生的喜悦,可在看到身侧的少年时,却又陡然惊惶起来。 他的身下是一摊浓稠的血,红得苍凉而死寂。宁祈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凑上前来,看到少年勉强掀起眼帘,却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好似蜡烛即将燃至尽头。 宁祈足不能行,宋怀砚便再次摇晃着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一天一夜未进水食,身负重伤,宁祈也已虚弱得面色苍白。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少年那瘦削的下颌,以及那双清冽又饱含柔情的凤眸。 他抱着少女,一步步朝人声的方向迈过去。 宁祈使不出一丝气力来,只能朱唇颤抖着唤他的名字:“宋怀砚……” 剑云一众人注意到动静,忙往这边飞奔而来:“陛下!娘娘!!!” 在看见朝他们前来的二人时,众人却不由得哽住一瞬。 少年帝王冠袍凌乱,墨发飘摇,浑身浴血,像极了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活命人。他身上有一种极为危险的气场,好似须臾间便能生杀予夺,却在此时此刻,拼尽最后一丝气息,紧紧护住怀中的少女。 剑云忙率人上前迎接,瞧着宋怀砚的样子,不由得声泪俱下:“陛下……” 宋怀砚让他接过怀中的宁祈,哑声道:“……护好她。” 微微停顿,又颤抖着对宁祈说道:“阿祈……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 说出这句话,他好似也终于了却最后的夙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瘫倒在地。 宁祈闻声扑倒在他的怀中,凄声喊道:“宋怀砚——!” 可是她的少年,这一次却无法回应她了。 他紧阖着凤眸,强撑着想要抬起的手,最终一点点垂落下去,好似被寒风抽走了最后的灵魂。 一瞬间,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风声,时光的流逝也仿佛有了实质,被无形的手拉得很长很长,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 宁祈泪如雨落,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忽而感觉面上蓦地一凉。转而抬眸,只见山风席卷,大雪纷飞。 ——京城未落的初雪,延宕了一整个冬日,终于在此刻簌簌飘了下来。 恍若天地也都在为他叹息。 与此同时,怀中的环玉亮了一瞬:“恭喜穿越者,您的好感度已完成百分之百,您可以选择回归现实世界。” 百分之百…… 最浓烈的爱,原是……原是要他爱到死! 在呼啸的风声中,环玉悄然幻化成玉镯的样子,套在了宁祈的腕子上。宁祈怔了怔,思绪纷乱,忽而将目光移开。 雪若齑粉,飘洒在少年的发间和眉目间。宁祈伸出手来,为他轻轻拭去覆上的雪,可雪粉不间断地落下,她无论如何也拂不干净。 少女哭得几近嘶哑,用尽毕生的力气将他抱在怀中,最后只轻声道: “环玉……我想陪着他。” * 龙霄殿。 太医已经进进出出有十余人了。为宋怀砚疗伤的太医在他的寝殿待了足足一整个日夜,却依旧不曾传来确切的消息。 宁祈身受轻伤,需要卧床静养,可她却难以按捺,只披了一件素净的外衫,便到宋怀砚的榻前守着。 入目皆是刺目的鲜血,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少年帝王只是安静地躺着,唇色苍白,形容瘦削,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宁祈总有一种不安的恐惧,唯恐他这一次昏迷,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待到第二日半夜,张太医这才自宋怀砚的榻前起身,宁祈便忙赶去问:“张太医,陛下他怎么样?” 张太医恭顺地行礼,似是松了一口气:“回禀娘娘,陛下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不过……不过陛下受伤过重,内里俱损,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醒来了。” 宁祈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些,又接着问:“那要多久才能醒来?” 张太医叹息一声,如实答道:“这个……这个不好说,短则半月,长则一年……全看陛下的造化了。” 宁祈看向榻上的少年,只好无奈地应了一声。 待太医走后,在龙霄殿守着的侍从也都上前来,惜韵拽着宁祈的衣袖,心中不忍:“殿下,您已经守了一整日了,又有伤在身,还是快回去歇歇吧。” “不必……”宁祈摇了摇头,缓声开口,“我就在这里守着。” 守到她的少年醒来的那一天。 宫人们见她执拗,也不敢再劝,只好默默退下。 夜幕已深,月色苍茫,白霜似的月光裹挟着雪粉在窗外簌簌落下,给碧瓦朱薨覆上一层银装。 这雪……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宁祈抿抿唇,视线转而落在寝殿内。屋子里除了她和宋怀砚便再无他人了,唯有风抚纱动,烛光流淌。 她起身将窗户好生阖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前的桌案上,蓦然被一件熟悉的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样做工精巧的白瓷瓶子,瓶身在烛光的映照之中,折射出莹润的白光。 她将其拿在掌心,恍然忆起什么,忙将其打开,只见里面是上好的疗愈药膏。 是她最开始送给他的。 宁祈鼻息紊乱了些,又颤抖着手推开桌案上的遮挡,那些被时光蒙尘的物件,便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有她送给他的药膏,有她逢节随手赠予他的玉佩,有她曾把玩腻了便随手丢掉的小玩意儿…… 一件又一件,她以为无甚重要的东西,却都被他好生整理在一起,用心珍藏。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少年的心动便开始萌芽,不止不休。 往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忽而想起,在她以为宋怀砚讨厌自己的时候,他却不耐其烦地在花下教她剑舞;在深夜将怕黑的她送到松云水榭;在中秋月夜背起醉酒的她,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在天水河崖边遇袭之时,为她挡下致命的一箭…… 太多太多了,有些事她甚至已经记不明晰了。宁祈看着这些物件,只觉泪意汹涌,从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爱她,原来从不是一时新鲜,更不是凉薄之爱。 他的爱,一向是有迹可循。 霏微的月光下,少女擦拭着脸上的泪,尽力平稳呼吸,将这些东西一一复归原处。 她缓步来到宋怀砚的身边,坐在榻前,上身轻趴在柔软的榻上,感受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微弱气息。 “宋怀砚,我也爱你。”她轻声喃喃,似是自语。 在这一刻,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要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完这一生,将孤寂走到圆满。 * 这一场雪下得短暂,岁月匆匆,转眼已是开春的时节。皇城渐暖,世间的一切都在渐渐苏醒,好似蕴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温煦的日光洒落在庭院内,映照着蓊润草木,露花倒影。 春光无限。 自宋怀砚昏迷以来,朝中政务便暂交由崔相处理,昭王辅之。他们心中清正,蕙心纨质,将大景管理得井然有序。 宁祈也无事操劳,整日便守在宋怀砚的寝殿中,日复一日,安静地等待他醒来的那一天。 她乖巧地坐在榻前,凝望着少年温和的眉目,时而为他讲述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时而为他哼唱着自己新学来的小曲儿,有时累了便趴在他的身侧沉沉睡去,在梦中只低唤着他的名字。 “宋怀砚,春天到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春光灿烈,花坛里的桃花开得正旺。这日晌午,宁祈忽而起了心念,便想着亲自到殿外折几枝桃花,插在宋怀砚寝殿的花瓶里,也算是为其增添一些生机。 若是多感受些春光,宋怀砚会不会早一点醒来呢? 迎着和煦的春风,她曳着藕粉色的襦裙来到桃花树下,挑准了开得最美的一枝,伸手便想着折下。 可是花枝生得过高,她奋力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到。 宁祈犯了难,心中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 忽而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为她折下了她最想要的桃花枝。熟悉的气息贴在她的身后,一股子令人落泪的温暖在春风中席卷开来,一点点将她裹挟其中。 少女怔愣在原地,停凝须臾,刹那间便红了眼。 她转身伸出双手,似一只初生的春蝶般,不管不顾地扑入他的怀中,哽咽着呼唤:“宋怀砚!” 宋怀砚被她扑得身形一晃,旋即宠溺着笑出声来:“我在。” 桃花雨纷纷落下,洒在二人的发间,池内盈满的春水倒映出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的玄衣少年立在春光之中,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阿祈,你曾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如今可还作数?” 少女哽咽着回答:“当然作数的……因为我爱你,宋怀砚……我爱你。”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宋怀砚揽着她纤细的腰身,在她额间落下轻盈的一吻,温声道:“阿祈,我也爱你。” * 我爱你,所以能抵挡千刀万刃,两世命叹。 我爱你,所以此后的无限春光,我只想与你携手看遍。 因为我爱你。 便愿意为你,去爱这春风人间。 —正文完— 第80章 大婚(古代番) 宁祈和宋怀砚的大婚, 定在春三月。 这是个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日子,软风轻拂过世间万物,经花香一熏, 几乎要让人醉在其中。 铜镜前倒影出一张娇俏的容颜, 绛点朱唇,眉绽花钿, 肤色白皙如脂玉,倒是比窗外的三千春色还要惹眼。 惜韵将凤冠珠钗好生为宁祈戴上, 忍不住道:“娘娘今日真是美极了。” 宁祈闻言灿笑起来, 一双杏眸好似清水洗过的琉璃珠子,明澈非常。 她自锦支窗前站起身来, 凤冠上的金凤衔珠在阳光下流淌着玓瓅的光, 柔顺的青丝迤逦而下, 松松地贴着正红色的嫁衣。嫁衣上的凤凰纹亦是用金线织就, 明艳昳丽,贵态万千。 从小到大,宁祈从未穿过这般厚重华贵的衣服,里外数层,穿得她肩膀发涩, 那顶金灿灿的凤冠更是压得她头酸。不过想到待会儿要见到的人,层叠的喜悦与紧张接连涌来, 她今日倒是也不埋怨了。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衣襟, 朝铜镜中的自己看过去,忍不住开始期待宋怀砚的反应。 时辰到了,礼部的人前来通报, 惜韵凑到宁祈跟前道:“娘娘,该走了。” 宁祈颔首应下。 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之下, 她缓步踏出殿门,走上红绒毯铺就的长道。 她手中拿着却扇,瞧不清脚下的路,便由惜韵悉心搀扶着。但透过余光,她倒是能看见两侧端立的宫人和众臣,人数繁多,皆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她每走一步,都有宫人洒的花雨纷纷而下,落在她的发间,添了几分不可言会的美。 一步步榻上玉阶,在高台之上站定。 一只修长的手揽上她的腕子。 宁祈心中一颤,忍不住侧了侧却扇,悄悄朝宋怀砚瞥过去,只见他玉冠墨发,正红色的婚服与她相衬,尤衬得他姿容清俊,凤眸昳丽。 只是如今,那双狭长凤眸里早已褪去了狠戾与阴冷,取而代之的是盈了两世的柔情。 他抬手抚上她的发,莞尔:“偷看做什么。” 宁祈耳尖一红,忙将却扇摆正。 吉时已至,仪官上前来,指引着帝后二人完成礼节。 三拜过后,新人礼成。 仪官手中端着漆盘来到宁祈身侧,其上盛着的是皇后的风印。宁祈和宋怀砚并身而立,面朝着玉阶下的臣民。 众臣齐声道:“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在天下的祝贺声中,宋怀砚稍稍侧身,揽住宁祈的后腰,低声笑道:“阿祈,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纵使百年之后,身死魂消,我们的名字也会同留在青史之中。” 永远不分离。 宁祈亦跟着笑起来,眸中因动容而盈了一层清浅的水波。她踮起脚尖,吻上她的少年,轻声重复: “宋怀砚,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 帝后大婚礼节颇多,宫中来来回回都是为这件事忙活,好不热闹。 转眼已是月上枝头,相较于宫内的筵席长流,笙箫不歇,独坐在榻上的宁祈倒是未被那片喜气感染。她看着殿内燃起的龙凤烛,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嫁衣裙摆,将滑腻的衣料捏出层叠的褶皱。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便不自觉地开始紧张起来。 虽说她那个时代颇为开放,对这一类的知识也颇有涉猎,但到底是没有经历过,心中难免怯怯的。 据说会有些疼的呢……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推开来,隔着正红色的刺绣却扇,宁祈能感知到熟悉的温吞气息朝她蔓延,一步步逼近,便铺天盖地般地席卷开来。 宋怀砚走到她的身边,烛火将他的身形投射成一道颀长的影子,好似一团温柔的渔网,一圈圈将她束缚。 宁祈下意识地往旁侧挪了挪,试着轻唤:“宋……” “该改口叫夫君了,阿祈。”宋怀砚率先打断了她,嗓音刻意呷了一丝狡黠的亲昵。 宁祈小脸一红,不答,只默默将头垂下了些。 她感受到宋怀砚坐在她的身侧,而后伸出手来,将她手中持着的却扇拿开,随后响起的声音蕴了几分惊艳:“你今日美极了。” 顿了顿,又补充:“孤的皇后。” 唯一可以拿来遮挡的却扇被移开,宁祈只得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只见他今日婚服金冠,姿容昳丽,凤眸眼尾稍稍上挑,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意。 九十九盏缠枝龙凤烛的火光跃动着,晃漾着的烛光映在他的眉眼间,尤衬得他雍容绝艳,不似凡尘中人。 许是堪堪宴饮,他瓷白的肌肤上熨了一层薄红,微眯起凤眸时,眸光中略显醉人的迷离,唇角轻轻一弯,便是勾魂摄魄的美。 看着这样的他,宁祈的心跳愈发急促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嗫嚅着想要回应什么。 可是下一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侧的人便倏而靠近,颀长的黑影朝她覆来,温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与她紧紧相贴。 “呜……”她呜哼了两声,感受到自己的后腰被死死按住,挣脱不得。 她阖了阖眼,便只好尽力迎上他的吻。 宋怀砚的吻一贯是这般沉迷而凶狠,在他的攻势下,宁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犹如被晒在沙滩上的一尾鱼,被窒得小脸涨红。 他的力气很大,不知不觉间,宁祈便陷在了柔软的红褥上,可上头的人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随之便倾压下来。 凤冠发钗被一一取下,如瀑青丝便好似冰丝绸般滑落在榻上,又同他的墨发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 宋怀砚稍稍抬身,宁祈终于得了喘息的空隙。她胸前的刺绣芙蓉剧烈地起伏着,又在方才剧烈的挤压中变了形。 余光瞥见榻前散落一地的婚服,宁祈的心跳愈发怦然。 可还未回过神来,她忽而便觉足尖一凉,是宋怀砚的吻落于其上。 他这次吻得很轻很轻,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温柔,可偏偏是这股子细若拂风的轻柔,却能在落吻处荡开一层又一层窜麻的痒意。便好似有一把羽扇自心头滑过,引来阵阵酥麻的战栗。 宁祈呜哼了两声,扭着腰想要挣开,却被宋怀砚伸出的手拢住双腿,再次拉回。 “怎么,不喜欢么?”宋怀砚轻笑着问。 他嗓音磁哑,话音灌入宁祈耳中,她只觉心底的痒意愈发深重。 ——她其实不大好意思开口,他这般反复吻着她,其实早已激起了她身体内的欢愉。 碍于面子,她便也只好咬紧牙关,红着脸点了点头。 宋怀砚当然知晓她的心思。 他太熟悉她的性子,而在从前的几次紧密相处中,他也太熟悉她的身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也不再矜持,一手挽起她的腿,落吻一路蔓延而上—— 宁祈双腿蓦然一缩,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宋怀砚……呜……” 一吻过后,宋怀砚双臂支起身子,往上稍移,目光与她平视。 看着他红润的唇瓣,宁祈羞得愈发脸红,慌慌张张地错开视线。 便见面前人忽而压近了些,将肩膀凑到她跟前,轻声道:“疼就咬我。” 还沉浸在方才的喘息中,宁祈听得不大明晰:“什么?” 这一次,宋怀砚却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他彻底倾覆下来的身形——! 巨大的惊诧令宁祈瞳仁骤缩。她下意识地揽紧他劲瘦的腰身,指尖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中,贝齿也将他白皙的肩膀咬出一道牙印。 “阿祈,你看着我,我在这里,马上就过去了……别、夹——”宋怀砚猛地嘶了一口气,微微停顿下来,揽着她的手却又添了几分力道。 二人齐齐闷哼一声。 须臾后,宁祈再次环上他的腰,层叠的幔帐在微风中晃颤起来…… …… 殿外,剑云和惜韵正在阶下候着。 惜韵抬头望了望夜空,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嘀咕:“这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怎么还不叫水……真是的,瞧陛下的样子,只怕是没轻没重的,也不知娘娘是不是会吃些苦……” 剑云皱了皱眉,忙为自家主子说话:“说什么呢,我们陛下肯定可温柔了!” 就在这时,只听殿内忽而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桌架倒下的声音。紧接着有女子的泣声响起,断断续续,却又一声比一声激烈。 惜韵:“……” 剑云:“……” 二人红了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双双别开视线。 殿内的烛火仍亮着,滚烫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灼烧,在烛台上上下起伏。火舌在风中飘摇,又似是一点点吞吐着矗立的烛台,热意也随之裹挟,历经酝酿后徐徐蔓延开来。 呜咽声起起伏伏,终于渐息。 又经了一整个时辰,殿内终于叫了水。 …… 翌日清晨,宁祈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她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伸手朝身侧探去,却只触到一团柔软的褥子。 宋怀砚竟起得这般早么? 宁祈抿抿唇,脑子清醒了些,便揽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试探着起身。 可足尖堪堪触及地面,也不知是不是玉石地太凉的缘故,她两腿打颤,竟站也站不稳了。 无奈,便也只好坐在榻上。 她平复呼吸,打量四周,看向地面凌乱的衣物,回想起昨夜的事,双颊又渐渐红了起来。 “醒了?”就在这时,身侧忽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 宁祈循声看过去,只见宋怀砚手中拿着件青瓷瓶子,缓步朝她走来。 他应是也堪堪起身,衣着单薄,墨发未束,唇色却异常红润。 她有些羞赧地回了一声:“嗯……” 宋怀砚坐在她跟前,似是解释:“我本想待你醒来再起身,只是……”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痕迹,补充:“只是还需尽早上一些药。” 宁祈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觉自己的目光被灼烧一瞬,一张脸顿时红得如熟透了的薄皮柿子。 “我亲自给你涂。”宋怀砚笑道。 宁祈简直是羞极了,便低垂着脑袋,嗓音掺了些埋怨:“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啦,”宋怀砚为她挽去鬓边的碎发,莞尔,“我下次尽量轻点。” 下次轻点? 她又不是不知道这小黑莲的脾性,傻子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但腹诽归腹诽,药还是要上的。宁祈斟酌了下,终于还是朝他靠了靠。 宋怀砚唇角上扬,取出药膏为她细细地涂,又道:“城南边的千亩桃花开了,想去看么?” 一提起这个,宁祈倒是来了兴致。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为她上好药,宋怀砚又亲自选了件合适的衣裳,能遮去她脖间的一些红痕。 那是件藕粉色的襦裙,颜色很衬宁祈。宋怀砚记得,这辈子初见时,她便是穿的这身藕粉,意外地闯入他原本黑暗的一生中。 那时的他也从未想过,兜兜转转,这袭藕粉会成为他此生的光亮。 宁祈换好襦裙后,宋怀砚瞧着她的样子,竟是一时有些失神了。 “在想什么呢?”宁祈凑到他的眼前,挥挥手问道。 “没什么,”宋怀砚这次倒是没再贫嘴,“只是觉得你穿这身,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宁祈笑得愈发灿烂了:“那是当然!” 说着,二人一同朝轿辇走去。 “阿祈,除了去看桃花,你还想吃些什么?” “宋怀砚,你还挺懂我嘛。我想想啊……” “桃林旁新开了家馆子,里面有松鼠桂鱼,龙井虾仁,都是你爱吃的,可要尝尝?” “这么好?那必须去!” 谈笑间,二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再也不愿分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81章 千年(现代番) “宁祈, 宁祈?你在想什么呢?” 接连的几声呼唤将宁祈的思绪打断。她闻言看向自己的同桌,反应过来,讪笑两声:“没什么啊, 就是在想今晚吃什么而已。” 白冉忍不住捂唇笑道:“你看你一天天的, 脑子里只有待会儿吃什么,当心老李一会儿点你的名。” 老李便是台上正在给大家讲课的老师, 李蕴,负责带他们大二的文学理论课。此刻她正站在台上滔滔不绝, 偶尔扶下银丝眼镜, 指尖轻翻过讲案上的几页讲义。 这节是专业大课,阶梯讲堂里头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宁祈和白冉坐在大后头, 微缩下脖子便能躲过李蕴的视线。 宁祈抬头瞥了李蕴一眼, 浑不在意地笑道:“怕什么, 老李从开学到现在还没点过名儿呢,我才不会是这么悲催的头一个。” “那倒也是。”白冉附和。 停顿须臾,白冉又再次转头看向宁祈,思忖到什么,似是觉得有些奇怪:“诶宁祈,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的状态不大对劲呢?成日里老是这样魂不守舍的。你发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课上发呆就算了, 在宿舍里我唤你, 你也总是跟没听见似的。” 此话一出,宁祈顿时有些心虚了。 她抿抿唇,同白冉错开视线, 装作看向书本的样子,又捂嘴打了个哈欠:“可能是前一阵子熬夜太多了, 最近总是特别困……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那你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啊。”白冉没深想什么,顺着她的话接道。 宁祈连忙点头:“我知道啦。” 话是这么应付着,可宁祈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最近魂不守舍的原因,恐怕只有她一人知晓。 ——是因为宋怀砚。 穿越到古代,在现实世界里不过犹如做了一场梦,可在景国的那个时空,她却是同宋怀砚度过了完整的一生。 那是段太过美好而鲜活的时光,以至于回到现实世界后,她根本无法从那个时代抽离出来,更无法从那份情意中脱身。 她在那个时代身死后,还能在现实世界里安然无恙。那么宋怀砚呢?他是不是真的魂飞魄散,只能留下一抔黄土,抑或是彻底消散在虚无缥缈的时空当中…… ……再无影踪?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宁祈自己慌忙打断。 她参不透所谓时空,悟不了所谓天命。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宋怀砚,世上便再无一个会如此炽烈地爱着她,爱到不畏生死,不惜代价。 宁祈叹息一声,思绪愈发纷乱。 身侧的白冉凑过来提醒:“宁祈,你又走神啦。” 宁祈拢回思绪,看向白冉,似是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温煦的声线陡然响起,将后排的这片安稳撕裂开来—— “宁祈,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宁祈:“!” 老天爷,这么悲催的事情还真就落在她身上了? 身侧的白冉赶忙噤声,埋头看向书本,作认真样。 宁祈无奈,只好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在某一刹那突然顿住。 不知怎的,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她的思绪却又飘到那个遥远的景国,想起头一次在裴太傅课上的场景。 那时的她满腹无墨,还拿错了课本,偏又倒霉得透顶,被裴太傅叫起来念书。无助之下,是宋怀砚给她放的水,解了她的围。 可是这次,她不是在裴太傅的课上。 身侧也没有为她解围的宋怀砚。 宁祈的指尖抠了下桌案,指节微微泛白,半晌后才轻轻出声:“对不起老师,我刚才走神了。” 讲台上的李蕴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说些什么,斟酌了下才道:“明天周末咱们专业要去研学,既然你答不上问题,那就罚你负责准备物品和清点人数吧。” 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惩罚,宁祈当然不会拒绝,赶忙应下:“好的老师,我一定认真负责。” 坐下后,宁祈稍微松了一口气,脑子也终于清醒了些。 下课后,宁祈便跟去办公室帮忙整理物品,一直忙活到第二天出发前。 夏天热浪滚滚,蝉鸣聒噪,宁祈累得浑身出汗,却也不好埋怨什么。临出发时,大家都坐上了大巴,宁祈便只能在下面拿着单子清点人数。 一整个专业的研学活动,人数自然不少,待宁祈帮忙点完名后,早已是累得双腿酸软。 她收拾完纸笔上车,车内的空调和汽水能让她好受些。 由于她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便只能坐在角落剩下的座位上,周遭没什么熟人,说不上什么话,她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阳光灼目,绿树掠影,大巴车很快便到了地方。 这次活动的第一站便是在省博物馆,这里的大门恢宏雄伟,两端的四方柱上刻满章纹,尽显古韵。 老师简单地向大家讲解了内容,便让大家进去自由参观了。入馆前,李蕴还特意交代了宁祈,让她记得把握好时间,到点让大家集合。 宁祈含糊地应下,却略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怎么回事,甫一落地,她便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似是要发生什么一般。 李蕴向宁祈交代完后,周围的同学们早已四下散去了,宁祈朝周遭看过去,平时玩的好的几位同学也已不见踪影。 她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此刻心里不大舒服,便也没了去寻他们的念头,只一个人在博物馆内随便逛着。 由古至今,每一个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就这般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她从前也爱逛博物馆,但当时想的并不多,瞧着那些古人的用品,只觉得新奇有趣;可穿越过一遭后,再看这些文物,心境便不大一样了。 隔着玻璃罩,她的视线落在那些历经千年的物件上,只觉两个时代恍若在她脑海中逐渐重叠。 令她甚至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微微蹙眉,捂住心口,一步步朝里走去,直到某一刹那,她蓦地顿住脚步,瞳仁因巨大的惊诧而颤动着。 ——透明的四方罩内,一对碎玉就这般安静地躺着,一半雕着兰草,另一半是兰花。 这是她同宋怀砚佩戴一生的碎玉。 展柜下的介绍里刻着清隽的小字:“景帝陵出土,据传为景帝赠予皇后,两人佩戴一生。合二可为一,此生不分离。” 寥寥几个字,便囊括了他两世的情意。 一瞬间,天地间仿佛突然没了声息。宁祈就这般驻足在碎玉前,怔凝须臾,旋即双肩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微光的照耀下,这对碎玉即使隔了千年的光阴,却光彩依旧,莹润无双,周身恍若蒙着一层淡淡的晨雾,使得玉身愈发显得晶莹剔透。 与从前别无二致。 隔着千年的时代两端,仿佛被碎玉渐渐连接起来。 那段时光不再是缥缈如云端,曾经的信物就这般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是实质的,可观可触的。 是真实存在的。 贯穿历史长河的情意,铺天盖地地向宁祈席卷而来,她捂住心口,咬紧下唇,只觉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阿祈。” 宁祈的双手骤然一僵。 那嗓音微沉,噙了几分低磁的喑哑,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属于宋怀砚的。 宁祈一下子红了眼眶,抬眸朝前看过去—— 光影之下,碎玉之前,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伫立在她的目光中,墨发摇曳,唇角含笑。 是同千年前一样的风华绝代。 见她看过来,宋怀砚眸中笑意更深,朝她徐徐伸出手来。 如同一种跨越光阴的召唤。 思念已久的人就在眼前,宁祈忍不住落了泪,雀跃着就要朝他跑过去。 “宁祈,宁祈!”接连几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了宁祈的思绪。 她下意识看过去,只见白冉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原来你在这儿啊,害我找了好半天呢。老李着急叫你过去呢,好像是说你落了什么东西。” “这样啊……那我马上过去。”宁祈机械性地回答着。 她心中有更紧迫的事情。 可再一转眼,方才宋怀砚站立的地方,却是空无一人了。 宁祈瞳仁骤缩,方才的喜悦骤然消褪,一颗心脏渐渐被失望填满。 “你在看什么呢?”白冉问。 是啊,她在期待什么呢。 分明什么都没有。 真是的,想来是她成日想着穿越的事情,都出现幻觉了。 宁祈情绪恹恹,最后不舍地朝那对碎玉看了一眼,便只好跟着白冉离开了。 * 研学的活动也算圆满,回到学校后,李蕴还在群里夸奖了宁祈一番,说她做事认真负责。 而在屏幕之前,宁祈看着这些字眼,却是也提不起一点心情。 转眼又到了上文学理论课的日子。宁祈和往常一样,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的窗前,满脑子都是博物馆的事情。 既然碎玉是真实存在的,那也就是说,宋怀砚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他们千年前的故事,都不是大梦一场。而是曾真正鲜活着的,在这片土地上留下隽永的痕迹。 既然她可以穿越到过去,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宋怀砚也可以来到她的这个时代…… 还未深想,宁祈自己便打消了这个略显荒谬的念头。 有空还是再回到博物馆看看吧。宁祈这样想。 她一手支起下巴,听不进老师的课,便朝窗外看了过去。 这是个极好的晴天,池塘水面反射着银色的光,入目皆是绿意葱茏,昂昂的生命力几乎要从植物的躯干中溢出来。 青春啊,就应该永远存续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 这样的景色驱避了宁祈心中的失落。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看着没课的学生们三两成群,来来往往,皆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忽然,一个少年身影从窗前掠过,吸引了宁祈的注意。 他身着黑色薄外套,白色运动鞋,戴着银质的蛇形项链,周身气质干净清冽。这人生了一双极为昳丽的凤眸,不动声色间荡开些许勾人的魅惑。 这……这不是宋怀砚吗? 宁祈怔怔地看向窗外的少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教室内,站在讲台前。 她的心跳声愈发怦然。 李蕴走到少年的身侧,向大家介绍:“这是今年刚转专业过来的学生,叫宋怀砚,大家以后记得多多关照。” 介绍完,宋怀砚便礼貌性地朝大家笑。 门前透过来的阳光落在他额间碎发上,晕开一片金色的斑驳光影。他长身伫立着,像是一位画中人,吸引大家纷纷看过去。 他的长相是很有攻击性的俊美,留了短发后便更显得锋芒毕露,让满教室的学生都看呆了。片刻后,大家都忍不住在下面小声议论起来。 李蕴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而后对宋怀砚温声道:“你随意挑个位子坐下便好。” 宋怀砚轻声应好,目光朝台下看过去,几乎是一瞬间捕捉到坐在角落的宁祈。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跨越千年的思念恍若骤然间有了回声。 像是预料到什么一般,宁祈忍不住攥紧裙摆,目光跟随着宋怀砚的脚步。 一步一步,他走上台阶,毫不犹豫地向她而来,一直走到宁祈身侧,顿住脚步。 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其中,暖意随之荡漾开来。 她听到少年轻笑着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宁祈抬眼看向他,眼眶微湿,笑却很明亮:“当然可以。” 宋怀砚乖巧地坐在她的身侧,又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些,宁祈能清晰地看到他干净的面容,以及酝满柔情的目光。 阳光透过玻璃窗,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洒在相望的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的少年伸出手来,朝她笑: “好久不见,我的阿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