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再饿我一次》
1. 饿死了
“我!好!饿!”
薛梨从榻上惊坐而起,喉间残存着雪渣融化的冷意。
“姑娘,怎么啦?”丫鬟豆汁迷糊中听到喊叫声,推门迎了上来。
还来不及掌灯,好在月光皎皎,正透着股森冷劲儿,破门而入,直勾勾地洒落在两人脸上。
薛梨抬起头,疑惑的看着豆汁被月色勾勒得幽谧似霜的脸庞——自己果然是死了!
“豆汁,怎么回事,你也饿死了吗?”
“姑娘在说什么呀,晚上说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百合莲子粥,想是饿了?”豆汁摸索着点燃烛台,烛影摇曳,在纱帐上晃动。
薛梨愣住了,心中疑惑万分:怎么回事,这夜怎么会如此温暖氤氲,她刚刚不是在白雪皑皑的天寒地冻中早逝了么?
薛梨记得,死前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为了逃离兄长薛暮云定下的与顾家所谓门当户对的亲事,她与心中所爱陈停云私定终身。
私奔之事导致陈停云别无出路,唯有科举,但科举之期还剩下两年。在这期间,薛梨自己一人扛起了维持家中生活的重担,可惜先遇上灾年,后又瘟疫横行,饿殍遍野。时值冬日,能找来吃的已经都吃掉了,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最后,薛梨倒在了给夫君陈停云抓药的路上。为什么现在她又回到了薛家?
“豆汁,我夫君呢?如果薛家救了我,是不是也救了我夫君?”薛梨想到陈停云,急忙问道。
就是他,在家里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白米饭的情况下,还将这点饭给了一个前来乞讨的老者……
“姑娘,你还没嫁人呢,哪来的夫君……”豆汁如在梦中。
“我还没嫁人?”薛梨大惊失色。
“别忘了明日约定和顾公子一起泛舟,与顾家这门亲事是老早就已经定好的,只不过因为顾公子这些年一直不在瑜州而有所耽搁,家主一再叮嘱,初次相见,姑娘务必给顾公子留个好印象……”
明日见顾公子?!薛梨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借着烛光,她仔细打量着豆汁的脸——在红烛的映照下,透出些许粉红。
豆汁还没因助自己私奔而被卖掉!
没错,不可能是薛家救了自己。薛梨想到自己和陈停云私奔以后,薛家名声受损,兄长不得已辞去了州府的差事,不到一年时间,薛家就因为嫂嫂父亲的贪腐案而牵连,落了个全家流放的结果……
薛梨猛地掀开被褥,赤足踩上绒毯的瞬间,暖意顺着脚心窜至身体——这触感太过奢侈,一时竟然有些陌生。
她踉跄扑向妆台,镜中少女云鬓未乱,唇色如新摘的朱果——这哪里是饿殍的面容?
“豆汁,你刚刚说明天见的顾公子,可是顾景旭?以后会中状元的那个?”薛梨忙问。
“会不会中状元还不好说,顾公子倒确实是个读书人。”豆汁不明所以。
“我要吃鸡、鱼,我要吃烤乳鸽、红烧肉!豆汁,我饿!”薛梨懒得管其他的,想先行填饱肚子——毕竟,她已经饿了快两年了!
“姑娘,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豆汁越来越迷糊。
“是,实在吓人,我梦见我整整挨了两年饿……”薛梨不能再等了,拉着豆汁向庖厨方向走去。
但见各色食物琳琅满目——银盘中乳鸽炙得金黄油亮,连最寻常的粳米饭都泛着珠玉般的光泽。薛梨如获至宝般抓起点心盒里的玫瑰酥就往口中塞,甜腻的馅料糊住喉管,几乎要让她流下泪来。
“姑娘仔细噎着!”豆汁疑惑不已——只是做梦,至于吗?
薛梨却恍若未闻,食物充斥喉间的梗痛比不过心里翻涌的酸楚——这般奢侈的点心,在饥荒年月里够换半袋糙米。
彼时土地兼并严重、天灾人祸连连,百姓早就无以为继——陈家既没有地,也租不起地,自然种不上粮食。因此,眼前食物之丰裕,在过去两年,真是想都不敢想。
薛梨不顾劝阻,像一个饿狼一般,只等面前已经杯盘狼藉,自己也已动弹不得,她才开始仔细思索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自己还活着——食物在嘴里的香气和质感都这么真实,薛梨猜想自己确实还活着——那,自己很有可能是获得了重新来一次的机会。
刚刚豆汁说明日去见顾公子,也就是,时间回到了大约两年前……
那一天,薛梨为了搞砸和顾公子的相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刚见面时将顾公子吓了一跳。
奈何婚期已定,顾家坚持求娶。薛梨铁了心要嫁给陈停云,与陈停云私奔而逃……
现在,时间竟然回到了见顾景旭那天之前的晚上——薛梨猜想,如果自己没有死,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自己便是重生了——这次,老天爷是把正确答案交到了自己手中。
对,要选顾景旭顾公子!
薛梨尝试回忆顾景旭的样子,印象却有些模糊了,那时,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停云哥。
“姑娘,你在发什么呆呢?”豆汁见薛梨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说出来可能难以置信,我做了一场大梦,梦见我违背与顾家的亲事,与停云哥私奔到旗城,我和停云哥成亲几个月后,银子越花越少,加之停云哥要备考科举,我们不得不一起回到瑜州。
“停云哥名声受损,又得罪顾家,在瑜州根本找不到兼差,我们逐渐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最后,还遇上旱灾、瘟疫,总之,这一饿就是两年……结果停云哥未能参加科举,而我死于饥寒交迫。”
“怎会如此可怕!”豆汁被吓到了。
薛梨抬头仔细看着豆汁,是啊,一切太可怕了——豆汁因助自己私奔,兄长恼怒之下将她卖给一个外地商人做妾,听说商人妻子异常凶悍,被卖的豆汁,恐怕也不会好过。
不仅如此,瘟疫之时,饿死、病死的百姓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如果能早些备米粮药材,那些百姓又怎会命如草芥……
薛梨心想:现在我能重生一次,不能这么选了,明天,她要好好待顾景旭。
次日,碧河码头笼罩在晨雾里,乌篷船首的青铜铃在风中叮咚。
顾景旭身着蓝色暗纹直裰,在水汽中成了深灰,他修长指节叩击船帮的节奏,与薛梨狂乱的心跳诡异地合拍。
“薛姑娘。”顾景旭转身刹那,船身也跟着摇晃了起来。晨光在他腰间玉扣上折出冷芒,衬得眉目愈发凌厉如刀,他眼底凝着的寒霜,让薛梨想起冻毙那日屋檐垂下的冰棱。
他虚扶的手掌停在半空,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微微颤动。薛梨搭上那截手腕时,分明感受到肌理下迸发的力道——这与记忆中柔弱书生的印象大相径庭。
豆汁朝薛梨点点头,退出舱内。船家撑船离岸,荡漾出层层波纹。
顾景旭冷冷的看着薛梨,这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眉若水波弯弯,温婉绵长,眸若桃花初绽,三分春意——这正是那个他至死也未曾一刻相忘的女子。
顾景旭还记得他们十年前的第一次相见,薛梨就承诺过以身相许。因此,他刚满十五就寄信家中让母亲前去薛家提亲。没想到自己这份至死不渝的爱意,不仅给自己遭来杀身之祸,更是逼得母亲一命呜呼。
牵挂之中夹着着恨意——这一世,她该付出代价了罢!
“顾公子,初次相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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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了。”薛梨做出扭捏娇羞之态——用力过猛,竟没有注意到此时顾景旭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困惑——毕竟,上一世,顾景旭对自己一见钟情、穷追不舍,按说自己略施小计,便可以将他拿下。
“初次相见?”顾景旭冷笑一声,似乎意料之中。这女子依然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枉费自己近十年的思念!
“不是么?顾公子凌云之志,一直在京城求学,听闻近来才回了瑜州。”薛梨似乎确实不记得了。
“是,我八岁时,父亲突然离世,母亲为了我求学,便送我去了京城堂叔家,两三月前堂叔过世了才回瑜州。”顾景旭声音低沉。
“眼下瑜州凋敝,不如京城繁华热闹,公子可还适应?”薛梨努力找话题,抬眼,正撞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探究,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我自然适应,至于说不如京城繁华,我倒觉得未必,瑜州有瑜州的特色,不知薛姑娘可听说过碧涛阁?”顾景旭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薛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色困惑。
“我昨日在那里看了演出,那里的女子,不仅貌美,而且各怀技艺,依我看,瑜州热闹繁华之处,不输京城的梨园戏楼。”
薛梨红了脸——她知道有这么一个去处,也知道那里的女子以表演为主,但她从未去过。薛梨自小也在母亲的要求下,学习琴棋书画以及歌舞,不过这一切都是为将她培养成大家闺秀,以便日后嫁个好人家。
看来这个顾景旭和停云哥很不一样,薛梨在心中嘀咕。她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公子许久未回瑜州,对这里的一切可还熟悉?”
“一切铭记于心。”顾景旭意有所指,直直的盯着薛梨,“尤其是,我去京城前,曾经因父亲去世伤痛、独自偷跑出家门而陷入困境……”顾景旭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叫喊打断了。
“梨梨,梨梨……”河风卷着雨丝扑进舷窗,陈停云的呼喊混在摇橹声里忽远忽近。
薛梨捏紧袖中帕子,绣着梨花的绸缎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故意将茶盏碰翻,琥珀色的茶汤在顾景旭衣摆洒下深色水痕——陈停云穷追不舍,薛梨不得不加快“勾引”的步伐。
“公子恕罪!”她掏出帕子要擦,腕子却被铁钳般的手掌擒住。顾景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惊得她后颈寒毛倒竖——这般强势做派,哪像媒婆口中温润如玉的顾家二郎?
“听闻薛姑娘与陈停云陈公子两情相悦,只是家中反对,才未能成事?”顾景旭看着岸边追跑的男子,似乎并不惊讶。
“陈停云只是我外甥皮儿的老师,我与他不甚熟悉。”薛梨急忙撇清。
“是吗?”顾景旭脸上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此刻似乎带着几分讥讽,“我却打听到你和陈停云郎才女貌,只可惜陈停云家境贫寒,目前还受你薛家救济,才使你兄长棒打鸳鸯,姑娘竟然说与他不熟?”
“何来天作之合一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我薛家家风严谨,又怎可能私定终身……”薛梨早已想好这套说辞。
上一世,顾景旭即使明知她和陈停云相知相爱,也坚持娶她,这一世,只要自己愿意,嫁进顾家又怎么会不是十拿九稳。可是,这样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出现了那十分之一的变数。
“薛家的教养倒是别致。”顾景旭冷笑声里裹着冰碴,“姑娘这般作态,与碧涛阁的伶人有何区别?”他的声音低沉、粗哑,偏偏这时雨大了起来,这一字一句,如雨滴砸进河里,声声入耳,将薛梨的心都打得湿透。
顾景旭头痛欲裂,还未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先行离开,便铁青着脸,让船家靠岸……
2. 相亲
关于上一世,真相是这样的。
薛梨不得已赴顾景旭之约,特意穿着俗气艳丽的衣裳,绾了个歪斜的堕马髻,发间别着褪色的绢制木槿,连耳垂上挂着的都是粗陶珠子,一副随意懒散的模样,就是想让顾景旭讨厌她。
初初见面之时,顾景旭确实脸色困惑。两人也鸡同鸭讲。正在顾景旭准备让船靠岸时,陈停云却追上来了,最后他更是不顾寒冷,跳入河中……
陈停云和薛梨雨中相拥,薛梨再三表示哪怕一无所有,也愿意和陈停云粗茶淡饭,令人动容。
但薛梨不知道的是——顾景旭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认定了她,眼见她为了追求所爱,既不嫌贫爱富,也不见异思迁,更是怦然心动,深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可眼下……
薛梨眼见陈停云要追上来了,为了避免上次的剧情再度上演,只得吩咐船家快些避开他。
又见顾景旭对自己仍未动心,不由得着急起来,快步走到顾景旭身边,突然倾身贴近,额上发丝擦过他下颌——薛梨妄图施展美人计。
顾景旭连连后退,被她逼至舱壁,后背抵着湿冷的竹篾。雨丝斜飞入舱,沾湿顾景旭云锦袍角,他毫无察觉,只是细细的看着薛梨,好似这个女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薛姑娘意欲何为?”
“顾公子,我难道不美吗?”薛梨说完就凑上去,两人脸几乎已经要贴上。
顾景旭陡然间心跳加速,避无可避,干脆箍住她的腰,反身将她压在舱壁。
这一来一去间,顾景旭闻到她身上似有梨花的香味。这味道让他想起十年前初见,薛梨踮着脚往他嘴里塞糖时所闻到的香味。
“刚刚薛姑娘说对我一见倾心,可是真的?”顾景旭禁锢住她下意识抵住自己胸膛的那只手,嘴唇缓缓靠近薛梨的脸。
“自然……自然是真的。”薛梨保持镇定。
“这么说,薛姑娘是确实想嫁我顾景旭?”顾景旭作势要吻她——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本来,自己已经做好了重新求娶的准备,谁知,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屏”,薛梨倒是先“开屏”了……
顾景旭困惑不解,上一世薛梨对自己冷若冰霜、不理不睬,可眼下,她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热情似火、迫不及待。难道是老天是见他上一世可怜,在这一世弥补他?
“我……顾公子,你我本有婚约,今日一见,公子气度不凡……”薛梨多少有些心慌,但回想起自己的任务,仍尽力表演起来。只是,这顾景旭,她先前了解不多,今日一见,似乎是个轻薄之徒。
眼下薛梨绒绒的长睫如蹁跹的蝶翼,扑闪之下,眸光里有些惶恐之意,每次颤动,让顾景旭的心也跟随着颤动起来。
薛梨的惧怕,却让他得意起来,有种报复的快感——谁叫她让自己家破人亡、死于非命,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报复么……
河面炸开一朵水花——陈停云纵身跃入春寒料峭的河水,苍白的脸在碧波中忽隐忽现。
薛梨绝望的闭上眼——一切照旧,这个呆子!
“住手!”惊雷炸响,陈停云湿透的身影跃上船板。
顾景旭找准时机,吻上薛梨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一只软绵绵的兔子。
顾景旭来不及回味,就被陈停云拉开,带着愤怒的拳头挥向他的脸。
“好个郎情妾意!”顾景旭没有还手,只是冷笑着拭去唇边血渍。
水珠顺着陈停云的下颌滴落,在舱板上汇成蜿蜒的小溪。薛梨盯着那汪水渍,恍惚看见前世陋室漏雨的夜,陈停云用陶碗接住檐角雨滴时那温柔的模样。
“梨梨,你没事吧!”陈停云拉着薛梨的手,重新变得关切、温柔。
薛梨看着陈停云,悲从中来,眼睛也开始水汪汪的了,她忍着没让泪珠滚落下来。自从自己昨天死后,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床共枕两年的夫君。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贫穷,陈停云又要读书,家里的重担都压在薛梨身上,再深的感情,也在这每日填不饱肚子的艰难中消磨了不少。
“这位想必就是陈公子,梨梨,你刚刚说对我一见倾心,你现在再大声说与这位公子听。”顾景旭本就记恨陈停云——自己那两年的痛苦,源于薛梨的悔婚,陈停云不也是始作俑者么。
薛梨冷静下来,拿出丝帕,上前为顾景旭擦去嘴角血迹。顾景旭顺势握住这只手,贴近自己因被打正火辣辣地疼着的脸颊。
“顾公子……”毕竟是在陈停云面前,薛梨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主动轻佻,尽力挣扎出顾景旭的手心。
“梨梨,跟我回去,我立刻再去府上提亲。”陈停云伸手欲触她衣袖,突然的闪避却让他指尖悬在半空凝成颤抖的弧。
薛梨脑海中翻腾着过去两年的种种变故,狠下心来,道:“陈公子与我门不当户不对,何必苦苦纠缠。”
“梨梨……”陈停云颤抖的指节泛着死白,“你说过,与我一起,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薛梨何时与陈公子有过这种约定,公子切莫胡言乱语,在我未婚夫婿面前毁我清白……”薛梨一字一顿。
“梨梨,你告诉他,你想嫁的是谁?”顾景旭突然俯身,指尖擦过她冰冷的脸颊。这触碰轻得像柳絮,却惊起满船风雨。
“你们……”薛梨不想再继续这闹剧,眼见顾景旭对陈停云的态度,薛梨猜想他早已知晓自己和陈停云的关系,再去否认也于事无补,她想先稳住局面,便道,“陈公子,等上了岸,我会和你交代清楚。”
“梨梨,你是不是只是因为家中逼迫而在敷衍顾景旭?”陈停云却不肯等下去,急于求得一个答案。
“说啊,说你心悦于我。”顾景旭不甘示弱,指尖摩挲薛梨腕间跳动的血脉。
“我不想再说了……”薛梨也不知怎么情况越来越混乱——昨夜重生以来,她还没时间多想,也未能将一切规划清楚,此刻她只想赶紧靠岸,离开这是非之地。
“为什么不在这里说清楚?”顾景旭不依不饶,“刚刚你明明说与陈公子不熟,现在陈公子却说你们早已私定终身,你如此水性杨花,是不是想脚踩两条船?”
“梨梨,你怎么能说与我不熟,我们相识两年,心意相通,我爱你如同爱惜自己的命,你怎么能……”陈停云想到失去薛梨的可能,几乎要崩溃了。
薛梨只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陈停云就在她眼前,伤心欲绝,她于心不忍。可是,她不能再当着顾景旭的面优柔寡断,如果不能嫁给顾景旭,那老天教给她的正确答案,如何达成呢!
薛梨想到,眼前陈停云虽然痛苦,但是,如若自己真的一时心软,与他也不过再做两年夫妻,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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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科举,他当时又在病中,很可能自己死了以后,他也只能饿死。
何况,还有豆汁、兄长也命悬一线,更别提想救瑜州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心。薛梨狠了狠心,道:“你非要我现在说清楚,那我就现在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以前是我年少无知,如今,我知兄长是为我好,也对顾公子一见倾心,两家门当户对,我不想再任性妄为,公子还是忘了我,不可为了小情小爱,荒废前程。”
“梨梨,我自当寒窗苦读,高中之后……”
“寒窗苦读就能高中吗?我从小娇生惯养,如何去与你熬这寒窗苦读的日子?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如今,我和顾公子婚约在先,我要履行婚约,嫁去顾家。”薛梨毫不犹豫的打断他。
陈停云又惊又诧,尴尬夹杂着困惑,一时竟然湿了眼眶。
“你这女子,说得我好像必然娶你一样。你想履行婚约,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顾景旭看了一场好戏,出了一口恶气,此刻心情竟轻松了起来。
“你为何不同意?”薛梨脱口而出。
“依我今日所见,薛姑娘似乎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又嫌贫爱富、贪慕虚荣,这样的女子,我娶来作甚……”顾景旭不知是不是想考验薛梨想嫁入顾家的决心。
薛梨忍住委屈。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和两年前这一天都太不一样了,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再来一次,情况也许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世有这一世的困难要面对。
“你不要说她,她不是水性杨花之人!”陈停云嗓音里带着愤怒。
“她当着其他男子的面抛弃你,你还为她说话,我看你们俩果然相配。”顾景旭换上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雨声忽然密集如箭,这场闹剧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在此时船终于靠岸了。
“停云哥!”苏曼茵执伞立在渡口。鹅黄衫子在雨幕中看起来像是褪色的旧绢,一如前世薛梨与她在绣坊共织的那匹残缎。
顾景旭第一个下了船——没想到这一世情势逆转,主动权竟然在自己手中,顾景旭乐见其成,决定先静观其变,便跟随前来接自己的仆役上了马车。
陈停云却没有离开,看向薛梨,几乎是在乞求:“梨梨,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薛梨趁机上了岸,她终于可以痛快的哭了,反正也分不清雨水和泪水,眼泪如这大雨一般滂沱而下:“我没有时间了,科举还有两年,现在是我薛家资助寒门学子,因此你才可以当皮儿的老师,一旦我和你一起,兄长会勃然大怒,你也会声名狼藉,和我在一起,也是害了你自己。”
“停云哥对你一心一意,你们明明已经许下承诺,又为何背信弃义!”苏曼茵骂道。
薛梨心碎痛苦,她不愿意再给陈停云希望,咬咬牙,逼自己再狠心一些:“停云哥,我不想伤害你,可是,饥饿会吞掉琴棋书画,吞掉海誓山盟,最后连人模样都吞得干净。我已经看到了我与你在一起的结果,很可能是会饿死的,我不想再挨饿。”
说完,便带着豆汁上了马车。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混着雨声,初春雨中空气之冰冷,甚至比自己前世倒在冰天雪地中那日更甚。
薛梨蜷在软垫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在掌心刻出血线——这痛楚,总好过饥肠辘辘的钝痛。
此生,再不叫那风雪入骨。
3. 顾景旭的困惑
同一个夜晚。
顾景旭猛然从床榻坐起,冷汗顺着脊梁蜿蜒而下,浸透的寝衣紧贴着肌肤。他怔忡地望着床帷上熟悉的并蒂莲纹,指尖深深掐进锦褥——丝线勾连的触感如此真切。
月色如霜,透过窗子洒向房间,映出一片冷白的光晕。
眼前分明是他在瑜州顾家大宅的房间。
顾景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颈——肌肤温热,脉搏跳动有力,没有伤痕,一切都还在——仿佛那场死亡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赴死的决绝,记得血液凝固时的冰冷,记得灵魂抽离时的虚无。莫非……
“李录、张君!”他哑声唤道,尾音在寂静里发颤。
雕花木门“吱呀”开启,提着羊角灯的少年揉着惺忪睡眼:“公子可是魇着了?”
顾景旭长舒了一口气,哑然失笑,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录——跟了自己十年的随从,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公子,张君是谁?”李录挠了挠头,满脸疑惑。
顾景旭如梦初醒,声音轻飘飘试探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刚做了个噩梦,有些恍惚了……”
“公子,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是去见薛家姑娘的日子,我看公子今日一直兴奋不已,坐立难安,想是太高兴所以做噩梦了?”李录一边说着,一边点亮手中的羊角灯,屋内渐渐明亮了起来。
“薛家姑娘……你是说薛梨?”顾景旭瞪大了双眼,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对呀,公子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在京城时,公子常常提起这女子……”李录絮絮叨叨,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顾景旭的心猛地一沉。去见薛梨——难道时间回到了两年前?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两年前的某一天,正是他噩梦的开始……
顾家办着喜事,接亲的队伍正要出发,却见媒婆慌慌张张的进了府。接着,便听闻自己的新娘薛梨已经不见踪影,她与陈停云私奔的流言也已经传开了,宾客们窃窃私语,顾家颜面扫地,母亲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顾景旭自责愧疚——当日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娶薛梨才导致这个结果。母亲去世后,顾景旭无力面对,便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去了京城。
也正因为去了京城,顾景旭卷入朝堂之争,与宦官争夺权利、寻找纪王爷世子、高中状元……大事小事,纷至沓来。皇上、纪王爷、大臣们、妻子徐氏……一些面孔,争先恐后。
顾景旭简直头痛欲裂。
直到自己死于非命。时间戛然而止。
“公子,这是怎么了?”李录望着发呆的顾景旭,有些忧心了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不想去见薛梨了……”顾景旭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否只要不娶薛梨,一切便可以重来?
“那如何可以,老夫人前些日子,已经在福安堂见过薛姑娘了,回来便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端庄大气、蕙质兰心、心地善良、知书识礼,今日特意嘱咐公子,明日好好与薛姑娘相见,婚期已经定在了……”李录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
“好了,不要说了。”顾景旭还处于震惊纷乱之中。
李录还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焦躁慌乱——他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纯真执着,带着些未经世事的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翩翩君子。此刻,他却如临大敌,进退失据。
“公子,这噩梦想来很可怕吧。”良久,李录才又打破了沉默。
“是啊,十足可怕,”顾景旭陷入回忆,目光游离,“梦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三千将士,以命相搏,企图打赢一场必输的战争,以期改天换日,为百姓争一个出路,最后,冰天雪地里鲜血横流,百姓争相逃命、妻离子散,纪王爷……”
他忽然停住,心中警惕起来,陷入无措的沉思——难道是自己有机会再来一次?
“怎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公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李录宽慰道。
顾景旭点点头,道:“你先出去吧,把灯留着。”
窗外梨枝轻叩窗纸,簌簌声惊碎一室死寂。顾景旭呆了好一阵,才赤足踩上冰凉的青砖,春寒顺着脚心窜至天灵。书案上摊开的《策论通鉴》停在“民为贵”一章,朱笔批注的锋芒犹带少年意气。还有这诗文字画——落款均是景和三十六年三月。
顾景旭愣愣的望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这具躯体尚未被诏狱的烙铁灼伤,指尖也未曾沾染朝堂的血污——果然,老天竟将棋局重置,让他这枚弃子重归棋奁。
按照刚刚李录的说法,明日是三月十三,也就是去见薛梨的日子。
想到这里,顾景旭猛然抬起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都怪自己坚持要娶薛梨!
一切都怪薛梨!如若不是自己对她用情至深,又怎么会在明知她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还执意要娶。如果不是薛梨与陈停云私奔,自己又怎么会害死母亲、避走京城。
真是命运弄人,顾景旭面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时间竟然回到了与薛梨相见的前一晚。
也许这是老天爷给出的暗示,让自己重新选择,以免死于非命?
该如何选择?顾景旭陷入沉思。是直接退婚、还是继续迎娶?如果继续迎娶,是否只要确保她新婚前夜逃不出薛家即可——毕竟上一世是薛梨和陈停云伤害自己,这一世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顾景旭胡思乱想,长叹一声。
对了,纪王爷……记得那时,众人护着纪王爷逃走了,他知道纪王爷一路乔装,到了瑜州去找世子——几乎可以确定世子就在瑜州,也许找到世子,就还有希望……各路藩王、驻京的军队不会因师出无名而摇摆不定。
大狱中的顾景旭受尽折磨,苦苦等待。直至纪王死讯传来——再无翻盘的余地。败局已定。顾景旭早有准备……
纪王是如何死的?世子是否真的在瑜州?顾景旭想到这林林总总,头痛欲裂,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是否,只要不再去京城,不参加科举,不卷入朝堂之争,不再以天下苍生己任,自己就能免去受尽折磨、死于非命的命运?
明日又该如何面对薛梨?薛梨……她还好吗?上一世,自己到死都未能再见她一面,本以为,科举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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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见到她的夫君陈停云,谁知陈停云竟然未到京城。
听闻瑜州、斳州一带灾祸连连,早已民不聊生,薛梨彼时还活着吗?
顾景旭想到自己死前,面对败局,无怨无悔,脑海中唯一想起的却是薛梨——这个背叛他、导致他短短一生悲剧收场的女子。
可这也是自己八岁时,救自己出泥沼,许诺长大以后以身相许的那个女子。
顾景旭一夜无眠,不敢入睡,生怕无法再醒过来。
等到五更天的梆子划破清晨的宁静,顾景旭走出院门,立在廊下看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雾裹着花香漫过回廊——是梨花香——顾景旭记得,受刑时咬碎的牙混着血沫咽下,恍惚间尝到梨花香,竟然和此时是一样的。
母亲房中的侍女捧着铜盆匆匆而过,盆中热水腾起的热气在料峭春寒里化作白烟。
冰冷之中又带着一些暖意,这感觉如此真实,顾景旭像是终于得以确认似的,悲喜交加,大口呼吸,头上凝出一小团柔软的雾气。
他一手捂紧胸口,站立不稳似的轻轻扶住一棵树。树上窸窸窣窣的抽出了些嫩芽,有些花苞已经跃跃欲试。
——就是这颗梨树。顾景旭几乎要落下泪来。
母亲的呼唤自暖阁传来,带着晨起的沙哑。
迎着光,顾景旭这才直起身子,眼眶湿润,大步迈向母亲所在的房间……
“旭儿仔细着凉。”顾老夫人指尖的金镶玉护甲划过他掌心,与前世临终时抓皱床褥的枯手截然不同。顾景旭忽然跪地,额头抵着母亲膝头锦缎,云纹刺得眼眶生疼。
可今日的怪事还不止这些——船上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顾景旭的预期,莫非……
回到顾府,顾景旭依然未能厘清头绪。待浑浑噩噩和母亲说完与薛梨相见之事,顾老夫人频频点头,道:“那就按原定计划推进婚事吧。你回来也两月有余了,终身大事定了下来,距离下次科举考试已经只剩不到两年了,府上请的夫子,明日就要上门了。”
顾景旭如梦初醒,道:“母亲,我不要夫子上门,州学的魏老夫子学识渊博,瑜州出过两个状元,都是由魏老夫子教授,我想去州学学习!”
“你这孩子,前些日子才说州学人多杂乱,让府上物色夫子,怎么一时一个样……”
老夫人虽然不解,但也只能由他去了。
顾景旭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去州学自然不是因为魏老夫子。他没有忘记上一世的关键任务——寻找纪王爷世子。
纪王妃李氏出生于书香门第,不可能不让自己的儿子读书考学。按照年龄算,世子只比自己大半岁,若真在瑜州,可能就在州学学子之中。
顾景旭虽打定主意不再卷入朝堂之争,但上一世,纪王爷对自己有恩,如若能找到他的儿子,加以保护,也算是报恩了……
一切如梦如幻,纷乱庞杂,顾景旭尚未完全理顺,等到浑身冰冷,却见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太阳也还没落下去。
太阳和月亮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挂在天边,顾景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月亮惨白清冷,太阳臃肿昏黄。不知这样日月同辉的表面背后藏着什么……
4. 夫妻相见
从码头回来,薛梨快步进房,跌坐在绣床前,指尖死死攥住锦被。被雨打湿的碎发,一缕缕纠缠着,像是被风吹乱的柳枝。
“姑娘,先换下湿衣裳……”豆汁拿着衣裳站在床前,看薛梨脸下的锦被已经吸饱了泪水。
昨日刚醒来时,薛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一世如何能不被饿死、如何保住所有人,尚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与陈停云的过去以及未来,今日见到他,顿觉心乱如麻——毕竟这是自己同床共枕了两年的夫君,又怎么可能眼见他伤心而无动于衷呢。
时间不过过去了一天,但是却将过去两年的种种,浓缩在了这一天之中,薛梨被命运催促着快速做出抉择,根本来不及思考。
更何况,这一次,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他人的命运。薛梨无法像上一世那样自私、任性、草率。
“到底是怎么了?豆汁与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姑娘必然有苦衷,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陈公子穷的,又怎可能因为嫌贫爱富而轻易变了心意!”豆汁终于忍不住了。
薛梨心想:果然还是豆汁了解自己。这一日已经是混沌不堪,再没有人倾诉,恐怕自己也要疯了,想到这里,薛梨便将这一切的匪夷所思向豆汁和盘托出。
“我昨日醒来,说梦见我挨了两年饿,那不是梦,因我一意孤行嫁给停云哥,我们私奔出逃,以致陷入困境,最后遇上旱灾,粮价飞涨,停云哥一病不起,未能科考,而我则于冰天雪地中饿死了,上天见我可怜,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薛梨将众多细节娓娓道来。说到那些艰难的日子时,喉间竟泛起草根的涩味。
豆汁瞪大了双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但是薛梨描述的挨饿的感受,实在是太真实了,如若真的是一个梦,怎么可能容纳这么些人浩瀚无边的命运……
待豆汁接受了这个事实,又眼见顾景旭似乎并不喜欢自家姑娘,便问道:“是不是可以两人都不选,日后再选择合适的嫁了呢?这顾家公子近几月才回到瑜州,也不知道为人处世如何,以后会不会欺负姑娘……”
“我与顾景旭有婚约在先,老天又给了这么明确的指示,我想,也许是老天让我弥补上一世对他的背叛,况且,若然兄长将我远嫁,更是茫然,你有所不知,我薛家这一年内就要遭逢大难了。”
薛梨想起上一世薛家的遭遇,心中一阵酸楚。嫁给顾景旭,自己还可以留在瑜州,想办法解薛家之困,至于顾景旭是否喜欢自己,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薛梨暗下决心——不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嫁给顾景旭。
重生后的第一天过的异常艰难,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薛梨来不及思索,被一个个巨浪推着走,眼下,她似乎累坏了,没精打采,就像园子里几天没浇水的植物一样,软绵绵的倒在床上,生了一场大病。
等身体终于好了些,薛梨立刻就陷入了对食物的无限渴望之中,不停地想吃东西,吃到想吐也不肯停下。豆汁看着也是既心疼又无奈,只得一有时间就拉着薛梨去街上走动,避免积食。
这天薛梨走在街上,一门心思思索该如何推进与顾景旭的婚事——自从那日相亲之后,顾家就杳无音信,没了下文。看来,顾景旭是确实不想娶自己。
正愁肠百结之时,却迎面撞上苏曼茵。
苏曼茵上前一步,厉色道:“你若是心里真的没有停云哥,为什么要去撩拨他,停云哥泥足深陷,你却将他丢弃,你知不知道停云哥为了你,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说罢,气冲冲的走了。
薛梨自己大病初愈,现在听说陈停云只剩下半条命,总归是于心不忍。她要想办法去看看他——不让他知道的情况下。
门轴“吱呀”声惊飞梁上燕,混着药苦的潮湿扑面而来。这个破旧的房子,薛梨再熟悉不过了——在这里呆了近两年,哪里漏雨,哪里有老鼠窝……每一个角落,她都了如指掌。
榻上人青白的面色让她心中一紧。薛梨抚上陈停云滚烫的额头,轻轻唤了一声:“夫君……”泪珠坠在他干裂的唇上,洇开些许血色。
回想过去两年,曾有的是非对错,恩爱甜蜜,都一一铺陈在眼前,而这一切,终归只能是过眼云烟。
薛梨轻抚着他憔悴的脸庞,在他紧皱的眉心深深一吻——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上一世来不及告别,就把告别放在眼下这一吻吧。
看着陈停云渐渐展开的眉头,薛梨泣不成声,将脸深深的埋进他的手心。
她知陈停云有匡扶天下之志,又饱读诗书、行事稳妥,书院的夫子极为夸赞,说他必有出头之日——他没必要因为选了自己而陷入困顿。
“既然你这样伤心,为什么又要这样绝情?”苏曼茵的冷笑自门边传来,药碗磕在矮几上迸出苦汁。
薛梨抬起头:“曼茵,我也有我的苦衷。”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如果你放弃了停云哥,就不要再反复拉扯。”苏曼茵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冷冷的看着薛梨。
薛梨擦干眼泪,冷光映出她眼底决绝:“曼茵放心,我心意已决,你好好照顾停云哥。”
薛梨说罢,一步步向门口走去,春日的冷风吹动了书桌上的书页,不偏不倚的将插在豁口的陶罐里的一支干枯的梨树枝吹到薛梨脚下——是去岁踏春时,他别在她鬓间的那枝。
薛梨捡起这花枝,湿漉漉地沉入暮色。
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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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陈停云,握紧了手心的泪,自己也流下泪来。
别无他法,薛梨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既然已经与过去告别,就坚定的面对未来,上一世命运悲苦,这一世逆天改命才是要紧事——回忆过去两年的种种,薛梨给自己写了个代办事项——正是自己要解决的各项事项。
包括:
嫁给顾景旭
解薛家之困
拜师药婆婆
储备食物、银子、药
报答苏曼茵
助陈停云参加科举
第一项便是要嫁给顾景旭!
上次船上初见以后,薛梨又主动示好过几次——给顾景旭送去情诗一首、手工自制绒线兔子一只。
薛梨没有追过男子,自然是不知道如何下手,这些手段——送礼物、写情诗,不过都是上一世顾景旭为她做过的。她当时将这些扔在一旁,毫无回应。
现在,“报应”也来到了自己身上,顾景旭既没有将礼物退回,也没有回礼。他只是——没有任何回应。
顾景旭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这一世为什么开局就这样焦头烂额?
薛梨不由得想起陈停云,当年,自己和陈停云一见钟情,双向奔赴,谁也没有追过谁。
两人方方面面都很合拍,薛梨可以和他下棋谈天,最喜欢听他说诗讲文,陈停云丹青一绝,当年曾经给薛梨画肖像一副,薛梨十分喜欢。陈停云画的自己,娇憨可爱,灵动光彩。这是他眼中的自己。
她自然也是了解陈停云的,陈停云固执、专一、成熟、稳重,心怀天下,一心能高中后为民请命。在遇到薛梨以前,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对他严厉、慈爱。
顾景旭呢?
薛梨不清楚,只知道顾景旭眼中的自己——水性杨花、无情无义,更觉得他莫名对自己怀着些敌意。
薛梨只知顾家在瑜州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早在三年前就来商谈过婚事,薛梨的兄长薛暮云本就是个迂腐之人,最看重门当户对。顾景旭京中求学,是读书人,顾家在瑜州有头有脸,这样的婚事,兄长自然满意。
顾景旭父亲在去世之前曾为京官,官至四品。尽管顾老爷早逝,但顾家在瑜州根基深厚,不仅田产丰厚,家中还有粮铺若干,靠着这些产业便足以能维持住府上的富贵。
这便是薛梨知晓的所有了,至于顾景旭是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些什么,薛梨一概不知。
薛梨猛地想起顾景旭曾经提到过碧涛阁——不就是才艺表演吗?薛梨自小学习,自然是出得了台面的。
薛梨美而自知——顾景旭既然好色,那就没道理能坐怀不乱。只要自己肯下狠手……
5. 扮舞姬
碧涛阁的灯火在暮色中摇曳,暖黄光晕在雕花窗棂间流转。薛梨一身男装,悄然踏入阁中。
顾景旭推开木门的刹那,烛火在眼底轻轻一晃。
薛梨已换上一袭淡黄色鱼尾裙,裙身紧贴腰肢,裙摆自膝下如涟漪般散开,薛梨面纱轻掩,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烛光在她肩头跳跃,肌肤如蜜,衬得她宛若从西域画卷中走出的仙子。
顾景旭立在门口,目光凝在她身上,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请坐。”薛梨将酒樽摆上案几。西域熏香在暖阁中氤氲,混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梨花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顾景旭早已认出薛梨。
上次相见之后,顾景旭本以为老天抬爱,这一世薛梨对自己也一往情深。谁知,薛梨相继送来情诗以及礼物。
送礼,写情诗,这正是自己上一世做过的蠢事。甚至,这女子连送礼都如此不尽心——这绒线兔子,露出滑稽的表情,与自己当年所制十分相似,仿若在嘲笑自己!
她既然记得前世之事,也许和自己一样已经死了?自此,顾景旭按兵不动,想看薛梨到底唱的哪一出。她眼下这般虚与委蛇,是为了活命吗?若是这样,她是怎么死的?
顾景旭想弄清这一切。
薛梨扮做舞姬,自然也有她的小心思——她想趁着顾景旭心情放松之时问出他的真心话,再对症下药。
薛梨腰间系着金铃,步履轻盈,随着乐声渐起,翩然起舞,宛若风中柳枝,金铃随之叮铃作响,如天外之音。
顾景旭虽知有诈,却仍忍不住沉醉其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梨——柔美、灵动,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秘。
一曲终了,薛梨娇喘微微,款步上前,为他斟满一杯酒。她的指尖轻轻擦过杯沿,带着几分试探:“顾公子喜欢这舞吗?”
顾景旭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如潭:“很喜欢。”
——顾景旭显然意有所指。
薛梨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声道:“这是西域的胡旋舞,公子若是喜欢,苹苹再为公子跳一曲。”
“苹苹?”顾景旭掩住笑意,“好,你还会些什么,只管跳来。”
薛梨旋身,裙裾绽开层层涟漪,片刻之后,发间步摇流苏扫过颈侧薄汗。她停下来,刻意放缓了呼吸,道:“顾公子,不如来弈棋吧!”
“也可,你叫苹苹?”顾景旭觉得眼前的薛梨蠢笨不已,“苹苹,梨梨,真是凑巧。”
“公子,梨梨是谁?”棋局摆开,薛梨落子如飞——她的心思不在棋上,而在如何从他口中套出真心话。
“是一个女子罢了,不重要。”顾景旭认真答复。
薛梨有些高兴,这至少说明顾景旭已经将自己放在心上,且不说是喜欢还是讨厌,总比毫无印象要强。因此说道:“公子既然将她挂在心上,可见她不是寻常女子。”
“她确实不寻常,一面与旁人山盟海誓,一面对其他男子谄媚讨好!”顾景旭思忖片刻后道。
薛梨心中一沉,急忙辩解:“有无山盟海誓,又岂会是旁人能知,况且,即使与人有过山盟海誓,时移世易,人总是会变的,也许这个女子想重新选择呢?”薛梨拼命为自己说好话。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顾景旭发现薛梨棋艺不错,不由得认真了起来。
“女子不似男子,男子选妻以后,不合适还可以休妻、更可以纳妾,就算没有成家,还可以先立业,女子呢,离开娘家以后,夫婿就是唯一的出路了,不得不深思熟虑、慎重选择,也是身不由己。”薛梨想起自己的命运,长叹一声,没忘记给他再倒一杯酒。
顾景旭认真的看着薛梨卖力的“表演”,觉得刚刚她那番话意有所指——莫非上一世嫁给陈停云以后,陈停云待她不好?
顾景旭不置可否,一杯又一杯,喝得痛快。眼看要输棋了,他惊讶道:“姑娘好棋艺,佩服、佩服!”
“公子有所不知,我父亲是棋痴,先前父亲在世时,一心钻研,我自然也学了些。”薛梨想到父亲,红了眼眶。
“姑娘想必思念父亲了?”顾景旭问道。
“是,父亲死后,我便随兄长生活,兄长本来待我倒是极好的,只是,嫂嫂喜怒无常,平日里虽说没有责罚,但是,总也免不了要听几句闲话。”薛梨柔声说道。
“看来我与苹苹姑娘身世相似。”顾景旭想到了自己也是幼小离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兄长待自己却并不亲近,自己的命运,与薛梨竟也相差无几……没想到薛梨也经历了这么多,明明小时候的她,爽朗可爱,看起来无忧无虑。
“公子不必哀伤,依我看,公子气度不凡,有青云直上、高中状元之相。”薛梨恭维道——毕竟自己已经知道顾景旭两年之后要中状元了。
“哦,你如何看出来的?”顾景旭心怀警惕——难道薛梨知道自己中了状元,那她想必也是自己高中之后才死的。她急于嫁给自己,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高中才因此攀附吗?顾景旭想到这里,对薛梨又多了些不屑。
“公子京城求学,家世不凡。如今科举考试并不糊名,能否高中,不仅看才学,也要看门第,因此,科举前各路学子齐齐赴京,拜会官员,以期有所依傍,公子近水楼台,自然有望高中。”薛梨对顾景旭的态度毫无察觉。
“哼,”顾景旭冷笑一声,“现如今有志之士都醉心科举,企图一朝中选,青云直上,却不知官场黑暗,结党营私……这样的官,当来有什么意思!”他想起如今宦官弄权、民生艰难,不由痛苦万分。
“但总归可以选择。”薛梨补充道,“不似女子。”
“怎么姑娘很想能青云直上么?”顾景旭睥睨着薛梨,似乎已经看透她。
薛梨浑然不察,认真的说:“那是自然,试问当今世上,谁不想呢!”
顾景旭露出鄙夷之色,像是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似的——这女子果然是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他自然不知道薛梨是捱过苦日子的人。
生活之艰难,远远超出薛梨想象——老百姓即使有自己的田地,也是税赋繁重,遇上天灾人祸,便食不果腹,至于那些没有田地的百姓,大部分收成都要作为佃租,更是朝不保夕。
“想来这薛姑娘也是身不由己。”薛梨见话题扯远了,还没忘记自己今日的任务,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露出马脚。
“我只说了她叫梨梨,可没说她姓薛。”顾景旭脸向着薛梨逼近,一把拉住她,“姑娘为何遮着面纱?”
薛梨强作镇定:“这只是西域的风俗。”
边说,边欲挣脱顾景旭的手,谁知身子不稳,竟拉着顾景旭倒了下去。一同打翻的还有香炉,暖阁内芳香四溢,意乱情迷中,顾景旭覆上薛梨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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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碧涛阁的女子卖艺不卖身,我……”薛梨慌了神。
“要是我非要买你的身子呢?”顾景旭调笑道,伸手握住她的腰肢,轻柔摩擦。
“你……你快放开我……”薛梨极力想推开顾景旭——没想到自己要嫁的竟然是一个好色之徒,真是命运弄人!
“放开你?薛梨,可是你先勾引我的……”顾景旭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
“你怎么知道……”薛梨气急败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景旭的吐息拂过她耳后:“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薛梨气急败坏之中,忽然想起药婆婆教的穴位,指尖精准按在他曲池穴上。
顾景旭吃痛松手的刹那,薛梨已经狼狈的爬了起来。
“你一进来就知道了,却戏弄我陪你演了这么久!”薛梨扯下面纱,生气之中夹杂着恼怒。
顾景旭起身,冷冷的说:“你要演,我总不能拆穿你,诡计多端的是你,现在还冲我发火?”
薛梨怒火中烧,逼至顾景旭身前:“你戏弄我,又屡次轻薄我,顾景旭,我们的婚约可是三年前就定下了,你说,你到底娶不娶我?”
顾景旭依旧从容:“你这样野蛮又不讲理的女子,娶回家有什么用……”
“哼!不娶就不娶,本姑娘不嫁了!你这样好色,嫁给你能有什么好!老天一定是搞错了,我回去就叫兄长取消婚约!”薛梨最后的要强也轰然倒塌。
她堂堂薛家千金,出身书香门第,如今却在这碧涛阁扮舞姬,勾引与她有婚约的未来夫婿,还被戏弄……她忽地抬眼,眸中水雾将散未散,像雨打过的梨花。
天意弄人!眼前的顾景旭,虽然长得英俊,可是为人轻浮刻薄,就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命中注定呢!薛梨泪水滚滚中,衬得灰烬中半截残香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凌乱的思绪。
“又不是我让你扮舞姬的,是你欺骗我在先,你总不能因为我看出来了而生气,要是我一进门就拆穿你,那你不是白费力气,反正你也只是想套我的话,我刚刚说的字字句句,可都是真话。”
“除了、除了那句想买你的身子。”顾景旭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
顾景旭服软了——或许重来一世,要破这命局,终究绕不开眼前这朵带刺的梨花。
“我不管,你欺负我,刚刚还摸了我,你必须娶我。”薛梨想起了她的“代办清单”,见眼泪管用,便乘胜追击。
“我摸了你哪里?”顾景旭在这摇摆之中,似乎也找到了方向。
“你摸我腰……”薛梨眼泪汪汪,尾音湮没在她骤然急促的呼吸间。
顾景旭生出恻隐之心,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像是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花瓣柔柔的,让整个手心都软了起来。
“要我娶你也可,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贤妻,万一你是个泼妇,万一你好吃懒做……”心软归心软,顾景旭还没忘记讲条件。
懒做不至于,好吃嘛……薛梨倒是有些心虚。
“我保证我们成婚后以你为尊,任你差遣。”薛梨承诺道。
“白纸黑字,我要你写下来。”顾景旭得寸进尺。
“写就写。”
薛梨咬破指尖按印时,血珠渗进宣纸纹路,她似乎听见前世药婆婆临终的叹息:“车前子被碾碎,才能入药救人……”
6. 混乱的这一世
和顾景旭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是时候推进其他的事情了。
剩下“解薛家之困”“拜师药婆婆”“储备食物、银子、药”“报答苏曼茵”“助陈停云参加科举”几项。
当务之急自然是“解薛家之困”,毕竟事关兄长一家。上一世,兄长薛暮云因自己私奔一事辞了瑜州府差事,很快又因岳丈贪腐案牵连全家。
薛梨立在窗前,苦苦思索——一定有些事情能提前做,至少降低伤害。
外甥皮儿举着纸鸢从花荫里穿过,银铃般的笑声刺得她眼眶发酸。薛梨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不知如何能斩断这命运的绞索——本想让兄长休妻,避免一家人都陷入困境,待事发之时,薛家再设法搭救嫂嫂。可薛梨已经旁敲侧击许久,兄长不为所动,并无休妻之意。
“姑娘,陈公子……”豆汁的通报声未落,陈停云的身影已撞进薛梨的视线。半旧的衣裳与消瘦的身子,使他看起来单薄得像片树叶。
薛梨慌忙合上窗棂,尽管已经是渐暖起来的三月末,薛梨却还是感受到了大雪扑面而来的寒冷与慌乱。
“梨梨。”沙哑的呼唤穿透窗子。
薛梨生怕他在外面站久了又被兄嫂知道,只得请他进了偏厅。
“梨梨,你那日在码头对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吗?”陈停云问道。
“是。”薛梨低下头,不敢看他。
陈停云心中酸涩,道:“那日我生病之时,梨梨来看我,可是唤了我一声夫君?”
“想是停云哥病中听错了吧。”薛梨内心一紧,随即否认。
“那日你在我病榻前落泪,也是我弄错了吗?你和曼茵说你有苦衷,到底是什么?”陈停云誓要问个究竟,否则,自己又怎可能就此放手。
“没有苦衷,是我自己改了主意。”薛梨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多说。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停云哥,我在薛家娇生惯养,上次我去你家,不过几间陋室,你现在连养活自己都还要依靠薛家,我不想以后日子一落千丈。”薛梨握紧一旁的檀木椅,椅背扶手上雕的缠枝纹几乎嵌进掌心。
“你早就知我家里的情况,如果你是因为嫌弃我穷而弃我而去,又怎可能我与相知相惜这么久?”陈停云根本不信。
“那时我才十四五岁,并不懂事。”薛梨脱口而出。这是事实。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莫不如当日互不相识。
“梨梨……”陈停云的影子在素纱屏风上轻摇一下,他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再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停云哥……你别忘了你母亲的希冀,你说过她省吃俭用,一直供书教学,不希望你庸碌无为,你现在不过十八岁,还有大好前程,何不一心求取功名?”
“求取功名和求娶梨梨不相违背。”陈停云极为执拗,提高了音量道,“梨梨既然觉得我有大好前程,就不应局限于眼前的困境,我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
薛梨眼神强硬起来:“可是我已经知道了跟着你就是会吃苦。”
陈停云仔细的看着面前以往对自己温柔关怀的人——此刻,除了赤裸裸的计算,她似乎已经毫无温情可言。过去的种种,终究是过眼云烟。
他喉结轻颤,问道:“你可知顾景旭为人?”
“不论他为人如何,我都要嫁给他。”薛梨字字诛心。
陈停云到抽一口冷气,眉毛拧成一个结,拉高了声音:“他刚入书院,便开始巴结书院学子,请他们去烟花之地,一副纨绔做派……他回瑜州不过两月,对瑜州烟花场所已经了如指掌,这样的人,梨梨也决意要嫁么?”
薛梨听完这番话,黯然侧身,像是不想让陈停云看到她的情绪似的,语气仍是一往无前:“是。”
陈停云似乎也感受到了冰雪沁入骨髓的寒意,肩胛骨单薄得像先前皮儿手中的纸鸢。
他长叹一声,像是终于确认了薛梨的心意似的:“既然薛姑娘认为现在的陈停云已经配不上你,更是宁愿去嫁一个如此人品之人,那我陈停云确实不应再纠缠,我也会辞去皮儿老师一职,以免你我二人相见窘迫。”
“停云哥……这又何必呢?不过是一份差事,何况你也需要这差事。”
“薛姑娘放心,没有这差事,我陈停云也不会饿死。”陈停云倔强的说。
“你会的……”薛梨脱口而出。
陈停云冷冷看着薛梨,这眼神这么陌生,几乎把她的心都看冷了。
“薛姑娘竟然认定我会饿死……”他退后两步倚住门框,苍白的脸上浮起更加惨淡的、自嘲的笑,“没想到,相知相爱之人,竟然是这样看自己的……”
陈停云转身踏入暮色渐浓的春日傍晚。那单薄但决绝的背影像把生锈的刀,将两人回忆割得支离破碎、面目狰狞。
薛梨猛地攥住心口衣襟,如同受到重击——人非草木,她装得再狠心,也难以将过去全然抛在脑后。
她对陈停云的感情复杂——她是现在满了十八岁的薛梨,在十五岁时与陈停云一见倾心,两人鱼燕传情,早已经约定终生。
可她又是过了二十岁的薛梨,嫁给陈停云两年,生活之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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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已经超出了她可承受。她不像苏蔓因那样,从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的。她既适应不了,也习惯不了。最后更是死于非命……
两个薛梨交叉缠绕,让她彷徨无措。薛梨跌坐在狼藉里,半天都回不过神。豆汁替薛梨磨好了墨——还是豆汁了解她,烦恼之时,她最喜欢写写画画。
薛梨拿起画笔,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但随意几笔,已经勾勒出陈停云的轮廓,他温柔的、含笑的眉眼在画笔下渐渐晕开……
那样温柔,那样俊秀。
薛梨停下笔,突然发狠似的将画纸撕碎,纸屑扔向熏炉,陈停云的轮廓在触及火星的瞬间灰飞烟灭。
“不应该三心二意。”薛梨自言自语。
再深的感情,也会在贫穷困苦中逐渐消磨,当孤苦无依,心力交瘁之时,很难做到不后悔。薛梨至少已经试过了。
“我饿死那日,去给停云哥买药,摔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薛梨说到这里,眼泪涌了出来。
在死前那一刻,薛梨觉得自己太任性了,自从嫁给陈停云,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薛梨猛然想起——自己当时想的就是,如果重新来一次,她要重新选择!
也许,这才是她重生在去见顾景旭的前一天的原因?
“姑娘……”豆汁早已泪流满面,“可惜豆汁当时不在姑娘身边……”
“你虽然不在,但好在有曼茵帮我……”薛梨回忆往事。
苏曼茵对陈停云死心塌地,直到陈停云已经娶了薛梨,她虽心有不甘,但眼见薛梨什么都不会,还是经常来帮忙。薛梨学会抓鱼、种菜、扫洒,全是她教的。
薛梨想到苏曼茵,提笔又画了起来。碧河烟波中,曼茵撒出渔网,襦裙染着水渍,眼底却亮着灼灼星火,那星火历经风浪,仍未熄灭——曼茵的明亮和美丽,在这笔下瞬间栩栩如生。
豆汁啧啧赞叹:“画的真好看!”
“曼茵是个很好的女子,上一世我们是很好的姐妹!”薛梨暂时忘却了烦恼。
“但是现在她见到姑娘,简直跟仇人似的。”豆汁心有余悸。
“我伤害了停云哥,曼茵自然是恼我恨我。”薛梨不以为意。
薛梨一心和苏曼茵重新成为朋友,以报答上一世曼茵相助之情——自己再了解她不过了,她面冷心热,是个泼辣爽利之人。自己这一世不能和陈停云在一起,但是不能因此而错过这个前世的挚友。
既然“解薛家之困”还没有头绪,薛梨决定先完成另一项。她将画好的画铺在桌面,说:“明日我要去找曼茵!”
7. 并非一事无成的这一世
晨雾似轻纱漫卷,青石板沁着夜露的寒凉。薛梨裹紧杏色披风,将画轴握在手中。
街市刚起早炊,蒸笼腾起的热气与雾气缠作一团,模糊了苏曼茵鱼摊前晃动的鱼篓。几条鲫鱼在鱼篓中翕动着鳃,鳞片折射出细碎的光。
“曼茵你看!”薛梨抖开画卷,朝霞恰好透过晨雾,似乎将画中少女的襦裙的湿润都晒干了些。
苏曼茵擦拭鱼刀的手顿了顿,刀刃上映出自己不情愿的眉眼,她什么也没说。
薛梨不屈不挠,靠近了一些,将画像铺陈在苏曼茵的眼前说:“昨日这幅我真满意,画得这样细腻又传神,若没有几分了解,还真画不出来!”薛梨忍不住开始自吹自擂。
苏曼茵猛地将鱼刀剁进砧板,刀柄都跟着颤了颤。似乎为了打发喋喋不休的薛梨,她目光警惕的扫视起画像。
片刻之后,眼神突然柔和了起来。
“像吧,我和你相识这么久,自然熟悉你的神情。”薛梨捕捉到了曼茵的眼神变化,越发骄傲。
“谁与你相识那么久?我们总共就见过几次,如果不是因为停云哥,根本一次都见不到。”苏曼茵回到充满敌意的状态。
薛梨傻眼了,对呀,苏曼茵在这一世,何时像这画上这样和颜悦色的待过自己。
“送给你的。”薛梨不管这些,她一心想结交曼茵。
“我用不着!”曼茵以声量表达不满。风似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鱼腥扑向画纸。苏曼茵抓起湿漉漉的渔网,几滴水珠溅上画卷,墨迹顺着宣纸纹路蜿蜒,在“苏曼茵”三个字上晕染开来,让名字变得模糊不清。
“薛大小姐的好意,我们普通百姓消受不起。这一幅画,以后指不定需要我拿命来还!”苏曼茵意有所指,自顾自将她推开,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快步离去了。
薛梨望着她背鱼篓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初冬,苏曼茵划着小舟穿过冰冷的碧河,船头悬的灯笼在风中带着些暖意,曼茵带了方才收获的几尾小鱼和她满是鱼腥味的棉袄,来送给一筹莫展的自己。
她记得有时候夏日清晨,曼茵带她去捕鱼,一开始自己笨拙、胆怯。曼茵像一座大山,护住差点掉进河里的自己。
还有因连日大雨、柴火太湿而无法点着的日子,两人趴进灶台,灰头土脸之后彼此笑话……
如果不是曼茵,兴许自己还撑不过两年吧。薛梨这样想着。
“苏姑娘喜欢陈公子,那何不撮合他们?”豆汁望着出神的薛梨,提醒道。
“你有所不知,曼茵嫁的是一个高官,想来,她和停云哥也并无缘分。”薛梨道。
“那是因为上一世姑娘嫁给了陈公子……”
薛梨回过神来——对呀,自己嫁给了陈停云,因此苏曼茵才远嫁京城。否则,以蔓茵对陈停云死心塌地,也许他们才是佳偶天成。况且曼茵有捕鱼的手艺,嫁给陈停云,她也不会饿死……
但是,薛梨转念一想,蔓茵若不嫁给陈停云,就可以嫁给袁大人了。袁大人身居高位且情深义重,这样的夫婿,不是每个女子都向往的吗?总比自己那个轻薄好色的未婚夫婿顾景旭要强。薛梨举棋不定。
“苏姑娘嫁的高官?那到时候可以求苏姑娘救家主!”豆汁眼睛里闪耀着期待。
“豆汁,曼茵出嫁是在兄长出事之后了。”薛梨说完,不禁沮丧起来,失魂落魄的走在长街上。感觉自己一事无成——伤害了停云哥,苏曼茵不愿搭理自己,兄长不愿意休妻,顾景旭娶她不过勉为其难,自己更是还不知如何解薛家之困……
“姑娘,这条路也太难了。”豆汁也是一样的失魂落魄。
薛梨看了看豆汁,打起精神,安慰道:“不要紧,我们可以先完成其他事项……”
薛梨想到了药婆婆,前世她与陈停云回瑜州后,在城东药婆婆家找到了一份晒药的差事,靠着晒药,一段时间内能换点红薯、大米、药材。
这也是薛梨将“拜师药婆婆”列入代办清单的原因之一。薛梨想:这一次,不能只是晒药,一定要尽可能多学一些,到明年,瑜州便要灾祸连连,尤其是因瘟疫而死之人不计其数,加上旱灾刚过,缺医少药,如果能拜师药婆婆,及早准备药物,瘟疫突发时就可救人性命。这一世再过一次,总不至于比前一世过的还差,起码,豆汁到现在还没有被卖掉。
薛梨知道药婆婆每日一早起来便去采药,约莫中午或下午时分才回来,因此不到中午时分便到了药婆婆家门口等着。
药婆婆已经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成发髻,挽在脑后,她日日采药,登高爬低,身体粗壮,声如洪钟,性情古怪。
她只有一个女儿梅儿,母女关系不佳,已经失去联系,当时薛梨在药婆婆家做工两三个月的时间,梅儿一次也没有回来过。直至药婆婆死后,梅儿才出现。
薛梨正想着,药婆婆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前,薛梨忙站起身子,报上姓名,说明来意。
药婆婆眼都没抬一下,打开药庐大门,径直走了进去。苦香随风飘来,薛梨贪婪的呼吸着这气味,眼眶湿润了起来。
药婆婆放下竹篓,篓中垂落的苍术须上还沾着些许露珠。面对不速之客,药婆婆毫不客气:“我不需要人帮我晒药。”
“您以后会需要的。”薛梨笃定的说。
“你说什么?”药婆婆抬高了嗓门,似乎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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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之人是疯子。
她说话的时候,薛梨感觉到地都在震动。薛梨这才想到,此时药婆婆膝盖疼的毛病此时还未犯,单枪匹马这么些年,自然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需要人晒药。
“婆婆,那我来找您学徒罢?我给银子,您教我采药、分药、制药,如何?”薛梨只好另谋出路。
“我也不想带什么学徒,看姑娘的样子好模好样,又锦衣绸缎的,就别来打趣我们老人家了吧。”药婆婆毫不客气。
“婆婆,我学过制药,窗台上晒着的是接骨草……”薛梨想起这味药能治陈停云日后的腿疾。但没等她说完,药婆婆已经不耐烦了,将她提溜起来,直接放在了门外,啪的一声关上了门——药婆婆还是那样力大如牛。
“婆婆,我知道梅儿姐姐在哪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什么?”药庐门“吱呀”一声再度打开,药婆婆满是裂口的手钳住薛梨的手腕,药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梨长舒一口气——这一世,总算暂时不是一事无成了……
回薛府的路上,薛梨身心都轻快了起来,碧河传来熟悉的渔歌吟唱,循声望去,苏曼茵的船正穿过石桥洞,她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晃成点点碎金。薛梨静静看着,与曼茵之间的前世的温情似乎也在碧河上流淌着……
斜阳穿过顾景旭房间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朦胧的暗影。顾景旭握紧案头那方青铜镇纸,指节泛白。李录垂首立在桌前,眉目之中尽是疑惑。
“你说她拜了药婆婆为师?”顾景旭的声音惊醒了香炉里将熄的檀香。一缕青烟蛇形而上。
“是,薛娘子说‘想学采制能治时疫的药''。”铜漏滴答声中,李录瞥见顾景旭袖口暗绣的云纹在颤抖。
——她果真是因时疫而死,拜师大抵是想自救罢。顾景旭似验证了心中所想。
李录喉结滚动,终于忍不住了:“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明明公子在京城时,对薛娘子时常挂念,可是回了瑜州,却反而游移不定,还让我去打探薛娘子行迹,实在……”
“李录,”顾景旭突然逼近,眸中映着窗外渐颓的落日,“五月初一前,你回乡去待着吧。”
他指尖拂过李录肩胛——前世暴雨夜,正是这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他们最后的诀别。李录死在自己怀里时,遗憾未能多花时间陪父兄共享天伦,也未能见到自己即将出世的侄儿,今生,也许能为他弥补这个遗憾。
李录踉跄后退:“公子可是怪我多嘴了?”
顾景旭忽然轻笑,仔细的看着李录困惑的脸——他忠心耿耿,上一世正是为了救自己而死,也许,是时候告诉他真相了……
8. 劲敌
晨光漫过州学檐角,顾景旭正将新誊的策论铺在案头。松烟墨香混着窗棂外飘来的梨花香,引得他颇有些心烦意乱。
在州学已经一月,同龄的二十余学子的底细,顾景旭已经大致摸清楚,他挥金如土,以初来乍到为名,请众人花天酒地,未接受宴请的只有陈停云、魏知、朗清、李成言、赵旭、梁成六人。
也不知陈停云是否因薛梨的拒绝一蹶不振,总之,他一直处于缺课中,顾景旭还未在州学见到过他。
剩下几人中,魏知是顾景旭重点怀疑对象,不,应当说他几乎确定就是魏知——魏知是瑜州司马家的养子,年龄相当,来路不明,极为可疑。关键是,顾景旭曾经见到他拿着一块带着赤纹的玉佩。
识别世子的关键,除了胎记,就是玉佩。胎记长在左臀上方,自然无法轻易查看,这也是顾景旭宴请众人花天酒地的原因……
至于玉佩,乃赤龙凝玉——当年弘宗皇帝得了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玉中带着赤色如血一般的纹路,形成一条龙的形态,因此取名赤龙凝玉。彼时皇家子嗣单薄,弘宗皇帝十分忧心,便命宫中将白玉打造成可随身携带的玉佩,以守护皇嗣。羊脂玉精雕细琢,刻成的五块玉佩各有特色,拼起来又能完整呈现龙纹。
弘宗皇帝下诏曰,不论是纪王还是平王,只要宫人中有人怀有皇族血脉,均可赐予玉佩一枚。平王继承大统,然而他并无子嗣。而纪王府前后四名宫人有孕,得了四块玉佩,还余有一块尚还在宫中。
当年,纪王侧妃李氏出逃后,赐给她腹中胎儿的那块玉也不翼而飞——前去接生的姥姥说李氏生了儿子——那这块玉就是能证明世子身份的唯一物件,此刻应当就在世子手中。
只可惜,上一世这块玉直至顾景旭死前都仍未出现,顾景旭也只是知道玉佩大概的形态及纹路。
顾景旭还在胡思乱想之中,魏知的身影却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这剑眉星目,狂放不羁的样子,与纪王爷分明有几分相似。
除了长相不俗,魏知还有一身武艺——他本想考武状元,奈何父亲魏司马不从,非逼着他在州学学习。学了几年,也就是识字而已,每次上交课业,总是让魏老夫子愁眉不展。可他说起行军打仗却滔滔不绝。
而朗清人如其名——风清月朗,颇有些清高,对顾景旭的示好不屑一顾。顾景旭觉得,此人一身正气,是为言官的好材料。
想到这里,顾景旭自嘲般笑了笑——当日赴京赶考的学子中,饱读诗书,誓要立一番事业的人,又何其多。但官场黑暗,到最后,这些人或主动同流合污,或被打压无出头之日,或明哲保身事不关己,最终能真正为国为民的寥寥无几。
更何况,当年仇党一派,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瑜州、斳州的学子被杀了个干净……
好在时间还早——世子可能的位置,是科举之后才被仇党知晓。顾景旭还有时间加以筹谋。他越看,越觉得魏知就是世子——得要想个法子,验证他身上有无胎记才行。
“停云这《治水论》,倒比之前那篇《赋税策》少了几分锐气。”魏老夫子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宣纸,在“疏胜于堵”四字上重重一叩。又道,“现如今科举不过年余,你当一心一意,切莫掉以轻心。”
原来是陈停云回了州学。
陈停云朝夫子点点头,在顾景旭身后的座位上坐下,冷冷盯着砚台里顾景旭发带上的明珠晃动的倒影。
顾景旭看到陈停云冰冷的表情,回头揶揄道:“如今即为同窗学子,陈公子又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对我心存芥蒂,更不用说这女子是个见利忘义之人……”
陈停云倾身向前,一字一句道:“我与梨梨相识三年,她心地善良,对我更是关怀爱护,温柔如水,她不是见利忘义之人。”
面前砚台里倒映着两个对峙的身影。陈停云望见砚台中摇晃扭曲的顾景旭,想起碧河初见薛梨时的情形,那时她的倒影也是这般被涟漪揉碎又拼凑。
如果不是薛梨,十五岁的陈停云在母亲去世以后,早就食不果腹,放弃学业了。是薛梨让薛家资助他州学费用,又选了他来给皮儿做老师,还时常嘘寒问暖,他这几年方能坚持下来。陈停云想到这些,整个人都笼罩在惆怅的温柔之中。
“关怀爱护,温柔如水……”顾景旭不满的嘀咕。听着陈停云一口一个“梨梨”,醋意在心里翻江倒海——自己对薛梨念念不忘之际,她在对其他男子关怀爱护、温柔如水。
顾景旭忍住醋意,又问道:“陈公子和这女子如何相识?”
陈停云回忆过往,微微一笑:“梨梨天真善良,三年前,我母亲久病后去世,我一贫如洗,浑浑噩噩、无依无靠之际,在碧河边踌躇,一条小船驶过,梨梨伫立船头,我们四目相对,她手执锦帕半遮面,对我嫣然一笑,我那时才知道,人生还有春天。”
陈停云脸色渐渐转阴,现如今,薛梨对他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更是断言如果嫁给他可能会饿死,这话像一把尖刀,直插到了陈停云心上。撕心裂肺之余,又增加了鲜血淋漓。
陈停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遍体鳞伤。
顾景旭心想:你也知道被人抢走爱人,会痛不欲生吗?明明自己才是先与薛梨相识的那个,薛梨更是亲口承诺长大了会嫁给他。可如今,她竟然对自己毫无印象,却对其他男子嫣然一笑,成为了他的春天。
更何况——顾景旭的眉头皱了起来——背叛自己的薛梨、抢走了薛梨的陈停云——上一世,是他们让自己一直平静的人生变得波涛汹涌,驶入深渊。
顾景旭回过头去,眼神凌厉: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下了学,他便找到薛梨,道:“我的书童因处理家事,正好需要休假三日,我要你扮做我书童,也好让我们增进了解。”
这是顾景旭今日在学堂想出的惩罚薛梨的“变心”的方法——折磨她、也折磨陈停云——夺妻之仇总应当先报了!
“那怎么行,我是女子,如何扮作书童。”薛梨一口回绝。
“那你不是还扮作舞姬,我看你扮得也很像。”顾景旭不依不饶。
“舞姬也是女子……”薛梨小声抗议。
“你那日才口口声声说以我为尊,任我差遣,现在连这么点事都不愿意为我做?你可知我们还未定下婚期?”顾景旭要挟道。
“书童要做些什么?”薛梨审时度势。
“陪同我上下学,为我准备好每日所需笔墨纸砚即可。”顾景旭心中窃喜。
薛梨心想,有机会朝夕相处,总比见不着面要强,上一世,顾景旭对自己一见钟情,这一世,即使没有了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也不无不可。毕竟自己还没过门,“巴结”顾景旭还具有必要性。
“好吧。”薛梨妥协了。
顾景旭喜上眉梢:“那你明日卯时正到我顾府门口等我。”
卯时正?那时才天亮呢!薛梨顿觉受骗,转过身,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这才回头和颜悦色问顾景旭道:“不过三日你的书童就回来了?”
“是。”
“那我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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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正去府门口等你。”
次日,薛梨挽起发髻,身着一袭灰蓝色男装出现在顾府门口,她头戴方巾,身姿窈窕之中透着几分英气,细一看更是皮肤白皙,面透微红。
顾景旭不满的说:“你如此粉妆玉琢,让人怎么相信你是男子。”
“我不过将头发束起,就马不停蹄的过来了,哪里有时间梳妆。”薛梨嘀咕道。
顾景旭仔细的看着她,只觉她眉似春山、面若桃花,唇点绛朱,是粗布麻衣也难以掩盖的美貌,他故作冷漠,伸出手指覆上她的红唇,用力擦了擦。
薛梨急忙避开,生气的说:“都说了没化妆。”
“好吧,我现在相信你了。”顾景旭将书箱递给她,“背着吧。”
薛梨不情不愿的接过来,嘀咕了一句“好沉”,正要上马车。
“等等,”顾景旭拦住了她,“谁说书童可以坐马车的?你就跟在马车后面走就行了。”
“顾景旭,明明有马车,为何让我背着书箱走路!”
“还有,我以后就叫你……”顾景旭顿了一顿,“小梨子。这才像个书童的名字!”说罢,马车便一路向前。
卯时的石板路还凝着夜露。薛梨背着沉甸甸的书箱跟在马车后。
顾景旭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偷抿嘴角,难掩心中的欢愉。
学堂不过几百码的距离,倒是不远。上一世薛梨与陈停云婚后,也扛起了家里的重担,因此,这点活对她来说并不难。只是她不知顾景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路上忍不住在心底骂骂咧咧。等终于来到学堂。薛梨已经是气喘吁吁。
顾景旭忍住笑意,道:“将书箱给我,你就在附近等候,不可走远,以便听候我的吩咐。”
薛梨将书箱递给他,正欲离去,却见陈停云走来。薛梨急忙回身想躲,肩胛却撞上了顾景旭手中的楠木书箱……
“梨梨,你怎么在这里?”
还来不及喊疼,就听到了陈停云缓缓飘来的带着惊奇的声音。
“小梨子,”顾景旭故意拖长尾音,指尖拂过她耳垂,“这般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笔墨?”他满意地看着陈停云攥紧的拳头泛起青白,报复的快意如毒藤疯长。
薛梨别开脸躲过触碰,眉间隐着倔强:“我一直都想来学堂学习,现在正好有机会,我不过是想来玩玩……”
“学堂岂是闹着玩的地方?我看是顾景旭有意羞辱你。”陈停云内心痛苦,他视若珍宝的薛梨,如今这般模样跟在一个男子身后。
“你愿意怎么想是你的事。”顾景旭目的达成,“小梨子,你在外间等候。”
“我就在后面等,以便听夫子讲学!”薛梨不理会顾景旭的“为难”。
“顾景旭,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要故意为难她……“陈停云看着薛梨走开,才小声警告顾景旭。
“我偏要为难她,你越喜欢她,我就越要为难她!”顾景旭不甘示弱。
“你在针对我?”陈停云疑惑。
顾景旭不知可否,将书箱搁在案头,青瓷镇纸碰出清脆声响。他不经意的望向薛梨所在的地方,窗棂漏下的光斑在她颈间游移,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溪水中闪烁的银鳞——那时她也是这样,在阳光下亮得灼眼。
看起来她已经融入其他几个公子哥儿带的书童之中,兴致勃勃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仿若自有一番韧性,能在激流中站稳脚跟,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顾景旭不由得疑惑,上一世,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9. 初吻
散学时暮云低垂,顾景旭打发走前来接他的马车,故意绕远路穿过书画铺林立的西市,对薛梨道:“我要去街上买些书本笔墨,你跟着我。”
“我看你是想让我背着书箱多走些路……”薛梨一眼察觉出顾景旭的心思。
顾景旭不置可否,问道:“你今天听得那么认真,可有什么心得?”
“我幼时见兄长上学堂,很是羡慕,只可惜母亲说‘女子家的,会些诗书就罢了,不需要懂得太多’,因此不许我去学堂,但是父亲却很开明,说我资质比兄长还好,教了我好些东西!”薛梨打开话匣子,回忆过往。
“你倒是毫不谦逊。”顾景旭讥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今日夫子说的,现今关中水利设施历经岁月侵蚀,多有淤塞不畅,致使大片农田灌溉艰难,谷物歉收,百姓生活困窘不堪。若你是京兆尹职,肩负一方民生之责,当如何施展方略?”
“那公子觉得如何?”
“我认为,当务之急自然是征调当地民夫,全力疏浚河道,清除淤泥杂物,而后重新修筑加固堤坝,确保水流顺畅,如此方能恢复灌溉之利,解农田缺水之困。”
“公子此举虽能在短期内解决部分问题,然征调大量民夫,不仅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且极易干扰百姓正常的农事劳作,时间一长恐会引发民怨沸腾。”恍惚间,薛梨似乎又看到前世瑜州旱灾之时,饥民跪在龟裂的河床边求雨的样子。
河道屡次疏浚,百姓都是苦不堪言,薛梨长叹一声,继续说:“依我之见,不妨招募附近因灾荒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以工代赈,使其能够凭借自身劳动换取口粮,得以糊口养家。”
“钱从何处来?”顾景旭内心赞许,但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薛梨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可下令当地富户依照田产多寡出资助力水利修缮,如今土地兼并严重,本身富户就是水利设施的最大受益者,他们出钱,官府出力监督调度,如此一来,既能高效修缮水利设施,又可安定民生,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官府的财政负担,停云哥曾经说过,时策必须以百姓为先,不耽误百姓正常生产,方为良策……”
薛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戛然而止。
“薛梨,你为何想嫁给我?”顾景旭听到陈停云的名字,心中不快,问得猝不及防。
“三年前可是你顾家先来求亲的……你为何想娶我?”薛梨转守为攻。
“我听闻薛家女子美貌,因此求娶。”顾景旭倒要看看薛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他们十年前之约。
“如今瑜州,顾家乃是高门大户……”
顾景旭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她说完,便揶揄道:“如此说来,你果真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想嫁我顾家!”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们两家早已定亲,况且,顾公子……”薛梨没来由的有些脸红,“顾公子确实是身姿挺拔如松,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画,鬓若刀裁……”
“够了够了,你从哪里背的这些词。”顾景旭冷冷的打断她。
“这些都是真心话,现在瑜州,想嫁给公子的女子可多着呢。”
“那你自己呢,你想嫁给我吗?”顾景旭突然转身,盯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的薛梨的眼睛,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有几分真意。
“我……”薛梨毫无防备,吓了一跳,“我是真心想嫁给公子。”
顾景旭回过头去,笑容里既有满足,又有轻视,不依不饶:“那你与陈停云呢?少年时的海誓山盟,说忘就忘么?”
薛梨内心被狠狠一击,这一世重新开始,她不是没有为这件事苦恼过,在陈停云看来,她是骤然变心,为了顾家家世抛弃了自己。在顾景旭看来,薛梨是“见利忘义、水性杨花”。
除了豆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努力付出的那两年,早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陈停云倒是好,什么记忆也没有,落得干净清爽,而自己注定要背负着这么多人的命运,与沉痛的过去共同前行了。
想到这里,薛梨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叹息在顾景旭看来,又是这女子心猿意马的铁证了。他铁青着脸,加快了脚步——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薛梨。
若是薛梨说自己对陈停云已经毫无感情,那他必然会觉得薛梨无情无义,反之,他又心存芥蒂,对陈停云十分嫉妒。
他对薛梨的感情复杂——薛梨曾经救他性命,让他牵挂,但也是她,导致了自己家破人亡,死于非命。
顾景旭走入纸墨铺,发狠似的买了好些东西,又将它们放入薛梨背后的书箱,以此“惩罚”她。
薛梨懒得理他,背着愈发沉重的书箱,步履却渐稳如舟。可她越不在乎,顾景旭就越是生气,两人就像较着劲似的,直到书箱再也放不下,顾景旭还不解气,拿了好些书本,放在薛梨手上。
“走吧。”顾景旭付完账,潇洒的出了店铺。
薛梨抱着一大摞书,视线受阻,手忙脚乱。边走边在心中嘀咕:这顾景旭,果然是既刻薄,又没风度。
“薛梨,你说……”顾景旭猛然回头,见薛梨落在后面狼狈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不忍心,不情不愿的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书,“你也太没用了,这点力气也没有,怎么做书童……”
“那还不是你故意为难我……”薛梨小声嘀咕。
两人再无话,一前一后,回到顾府门口。
“书箱给我吧。”顾景旭冷冷的说,“你回去吧,别忘了明天早些来……”
“知道了!”薛梨重获自由,毫不犹豫,潇洒的转身走了。只剩下顾景旭呆呆立在那里,久久未能回过神。
次日一切照旧,只是散学时春雨骤至,暮色裹着雨丝漫过州学院墙,薛梨为顾景旭撑着伞,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院,青石阶前积水映出薛梨狼狈的模样——灰蓝布袍已经有些打湿了,紧贴腰身,发梢滴落的水珠在书箱上砸出细小的坑洼。
顾景旭看着她,想起诏狱那日,血水也是这样一滴一滴渗进青砖缝。
“顾二公子好兴致,这才几日就换了个书童,我看中午用膳时,你们二人眉来眼去,二公子该不会是有什么龙阳之癖吧!”魏知突然出现,仆从在他身后恭顺的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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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伞面绘的墨竹被雨水洗得发亮。
魏知此时身份不明,顾景旭不想与他冲突,便道:“小梨子,上马车吧。”
魏知却来了兴致,伸手在薛梨脸上捏了一下,许是早上练过刀剑,魏知指尖的铁锈味混着雨腥扑面而来。薛梨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石狮,雕花凸起硌得生疼。
“你干什么!”顾景旭箭步上前格开。
陈停云也上前一步,手中油纸伞坠着的水珠连成银线:“不过是个小书童,魏兄何必为难。”
魏知好奇道:“停云兄,你我同窗手足情谊,我对你一向敬重,这顾景旭抢你相好的薛姑娘,如今,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魏兄不要胡说,薛家姑娘岂是我能高攀的。”陈停云见他口无遮拦,面露尴尬。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魏知愤愤不平。
“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陈停云极力维护薛梨的名声。
一旁的薛梨眼见这一切,面露不忍。这一幕恰巧被对面的魏知看在眼里。
“我们走。”顾景旭拉住薛梨,正要上马车。
薛梨转身之际,魏知伸手拉扯,薛梨发簪坠地的脆响惊破雨幕。乌发披散的刹那,她本能的回过头来——这下大家都看出来她是个女子。
薛梨大惊失色:“你……”
魏知却有些不羁的笑道:“我说这个书童,怎么长得眉清目秀,摸起来皮光肉滑,原来是个女子。”
“这是薛家姑娘……”有人认了出来。
顾景旭看了看眼前窘境,又看了看面露痛苦的陈停云,拉住薛梨的手,道:“这正是我的未婚妻子,五月初一我们大婚,到时各位同窗好友早些来捧场才是。”
婚期就这么定了下来……
顾景旭瞥见陈停云指节攥得发白,油纸伞骨“咔嚓”折断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剑戟相击如出一辙。雨帘那头,魏知腰间赤纹玉佩在晦暗中泛着血光。
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过后,马车辘辘碾过积水,薛梨冷脸不语,鬓角残存的茉莉香钻入顾景旭鼻腔。
“你在心疼陈停云?”顾景旭望着薛梨浸湿的右肩,雨水顺着她的眉骨滑落,在灰蓝色中衣上浸出深色痕迹,他忍住想抬手为她擦拭的冲动。
“你叫我做书童,就是为了当着停云哥的面差遣我,你为何对他有如此敌意?”薛梨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停云哥?你就要嫁我了,还叫其他男子叫得如此亲热?”顾景旭的嫉妒陡然升级。
“停云哥在我府上教皮儿已经三年……”
不等她说完,顾景旭突然扣住她后颈,向着她发白的唇吻了下去。
薛梨一惊,沉香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
唇齿相触的瞬间,顾景旭尝到雨水咸涩,恍若当年狱中吞下的鲜血一般。
“你……”薛梨试图推开顾景旭,却被他攥住手腕压在厢壁,他双唇重重的压向薛梨,沉香混着雨水的潮气纠缠不休。薛梨指尖深深掐进他云纹袖口,锦缎撕裂声里,冷雨正裹着柳絮打向水面。
薛梨的书童生涯也就此结束。
10. 和苏蔓茵成为朋友
婚事已定,薛梨正在对自己的“任务”各个击破——和顾景旭已经定亲了,想必苏蔓茵不会对自己再有敌意。
碧河早市码头上,薛梨踩着晨雾来到苏曼茵摊位前。她正弯腰收拾竹篓,银亮的鱼鳞在清晨里泛着微光。
“曼茵,我想买些小鱼干。”薛梨知道曼茵将卖不出去的小鱼晾晒成鱼干。
苏曼茵头也没抬,将鱼鳞刮得沙沙响:“怎么顾家少夫人也吃得惯这粗食?”
“鱼干易于保存,我买来屯着,冬日煮汤最是鲜美。”薛梨注意到曼茵手指关节处的冻疮留下的疤痕,心想着今年一定要早些为她缝一双棉手套。
太阳缓缓升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重叠又分离,像极了她们纠缠不清的命运。
“鱼干都在家里。”曼茵语气柔和了些。
“等你收摊,我和你一同回去取吧。”薛梨眉开眼笑,“多多益善。”
穿过逼仄又熟悉的巷弄时,咸湿的河风裹扑面而来,苏家小院晾晒的渔网在风中轻晃。
“你愿意为嫁给停云哥放弃一切吗?”薛梨踏进苏家大门,猝不及防的问道。
“我小时候就想嫁给他了,自然没什么不可以放弃的。”蔓茵毫不避讳自己对陈停云的喜欢。
“若有个清正官吏愿明媒正娶,能给你富足无忧的生活,你也愿放弃?”
“我一个普通百姓,如何嫁给当官的!”苏曼茵本就觉得奇怪,现在更是提高了警惕。
“假设……”薛梨不依不饶。
“当然是停云哥!”苏蔓茵没有丝毫犹豫。
“你是否考虑清楚?科举未必高中,可能你会很辛苦……”
苏蔓茵不等她说完,突然提高嗓音:“薛梨,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嫌贫爱富、见利忘义,我不怕辛苦,你要攀高枝是你的事,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的与你一样!”
——苏蔓茵做出了她的选择。薛梨注视着曼茵坚定的脸,喉间泛起苦味:“我教你如何照顾停云哥,可好?”
“你说什么?”蔓茵糊涂了。
“我知道如何做停云哥最喜欢吃的肉糜饭,我教你吧?”薛梨道。
“你怎么会的……”
“我家厨子教的,秘诀在于要配三蒸三晒的梅干菜……”薛梨说着便拉着苏曼茵向后厨走去。
苏曼茵不明所以,但这个提议确实诱人,她嘀咕道:“我家没有肉……况且,我好些日子没去停云哥家了,今日天气好,我想去给他打扫屋子……”
“那我明日再来……”薛梨道,“停云哥现在还在学堂吧?你带我去,我帮你收拾。”
“你如果这么关心停云哥,又为什么离开他?”苏曼茵此时终于想起当天薛梨说“有苦衷”。
“我希望停云哥和你都能过的好。我喜欢你,也知道你面冷心热,心地好得不得了!”薛梨想到了前世的曼茵常铁青着脸来帮自己时的情形,不由得笑出了声。
“那你要是希望停云哥过得好,不就应该和他在一起么?”苏曼茵不为所动。
“世事复杂,往往不能从心所欲!”薛梨无奈。
“你们这些富家小姐,衣食无忧,就喜欢悲春伤秋,要是像我们这样,整日忙忙碌碌,就不会有时间想这些了!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何必扭扭捏捏!”苏曼茵不屑道。
薛梨不由得有些羡慕她,如果自己是曼茵,也许能无所畏惧,也许自己上一世不会饿死,也许不用像现在这样背负这么多。薛梨想起自己尚未完成的一项项任务,不由愁绪满怀。
行至陈家庭院时,艳阳已经爬过东墙。薛梨仰头望着瓦缝间漏下的细碎天光,前世暴雨夜在此处接水的木盆仿佛仍在耳边叮咚作响。她指尖抚过门框上新结的蛛网,淡然一笑。
“屋顶那一处快要漏水了,明日,我顺带叫一个泥瓦匠来补一下吧!”薛梨指着堂屋一角。
苏曼茵顺着她的手指看了半天,说:“没破呀!”
“现在是没破,等过些日子下大雨了就会破,总之,有备无患吧!”
“你又不是算命先生……”苏曼茵眉头紧锁,飞快的收拾屋子。
“别碰书案。”薛梨脱口而出时,恰有风掀开窗边宣纸。墨迹未干的《秋思图》上,薛梨倚窗的身影与窗外残荷重叠,题跋“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的字迹被斜阳切割成碎片。
“停云哥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纸笔。”薛梨声音低了下来——尽管这一世自己不在陈停云身边,这画还是画了下来。
“我平日里都是这么收的!”苏曼茵边反驳,边拿起这《秋思图》,脸色一沉,嘀咕道,“真奇怪,停云哥画了一张你的画像,你又画了一张我的……”
更奇怪的是,这薛梨,对陈家里里外外,都好像很熟悉似的,既知道笤帚簸箕在哪里,也清楚衣物杂物在何处,像是在这住过似的……
曼茵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薛梨指出的会漏雨的地方,好像真是有阳光从那里的缝隙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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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薛梨看出了她的疑惑,红着脸说:“这屋里空空荡荡,一看就知道东西在哪里!”
“反正我觉得你这人古古怪怪……”苏曼茵毫不留情。
薛梨莞尔一笑——曼茵率真热情,薛梨觉得,只要能创造机会多和她相处,两人自然能成为朋友。
当晚还有一件事——陈停云在苏曼茵家吃饭时,不经意对她道:“曼茵帮我收拾屋子时,可是动了我的字画?我那里地方小,自己平日里扫洒也容易,你不必替我张罗,非要张罗的话,不要动我的书画纸张,这样我自己找起来方便……”
“可是我以前也收过呀……”曼茵想起下午薛梨所说,不由得困惑。
“我以前也说过,曼茵没在意而已。”陈停云低声道。
次日午后,薛梨果然带了一应食材到蔓茵家。
等灶台上的陶罐咕嘟作响,薛梨揭开锅盖时,酱香裹着水汽漫过斑驳的窗纸。她执木勺在青瓷碗沿轻敲三下,金褐色的肉糜应声而落:“要这般搅拌敲打才能出胶。”
苏蔓茵此时沉浸于做出了心中肉糜酱的味道的喜悦之中——她和陈停云一起长大,这个味道她是尝过的,只是她还未能学会,停云哥的母亲就卧病在床。这个味道,是停云哥一直记挂着的,等他吃到,一定会十分欢喜。想到这里,曼茵快乐极了,对薛梨也没有了恼意。
薛梨拈起块酱肉含进嘴里,舌尖抵着虎口前几日采药留下的那道疤:“停云哥最喜就着腌梅子下饭。”
“你倒是把他的喜好摸得清楚。”苏曼茵收起笑脸。“刚刚父亲说,你上午命人送来了五十斤柞木炭,还差了泥瓦匠,将我家屋子也作了修补……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停云哥畏寒,冬日要往炕洞添柞木炭。”薛梨撒盐的手微微颤抖,雪白的盐粒簌簌落进陶锅,“要备些陈皮,他夜读时易咳嗽……”
“你还喜欢停云哥吧?”苏曼茵无法视而不见。
这个问题,薛梨也不知道答案。她只是确定,陈停云和苏曼茵都像是自己的亲人一般,上一世,他们曾经有过同舟共济的日子,只是记得这些苦日子的只有自己。
苏曼茵也没有告诉陈停云薛梨来过一事,她毕竟有她自己的私心……
不论如何,薛梨常常找各种借口去找曼茵,和曼茵渐渐熟络,也借此囤积了不少鱼干与熏肉。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薛梨简直要骄傲起来——这一世,进展喜人,自己想必不可能饿死了。
11. 兄长不肯休妻
暮色染红了书房的雕花窗棂,薛梨攥着签纸的指节摩擦着,像是要下定一个决心。她对自己说:这一次,再不成就只能告诉兄长事实了!
薛暮云伏在紫檀案前拨弄算珠,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与窗下铜铃的叮当声交织成网,将薛梨嘴里那句“血光之灾”衬得愈发突兀。
“荒唐!”薛暮云重重撂下狼毫,墨汁溅在账册扉页,朱砂色的“薛”字顿时污了半边。他抬眼望向妹妹,眉峰压着烛火投下的阴影:“你这是求了个什么签!”
薛暮云实在搞不清最近自己这个妹妹是怎么了,不仅食量惊人,还屡次劝说自己休妻,与过去判若两人。他发完脾气,仍垂首核对账目,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在薛梨看来,这像极了兄长一家蜿蜒的发配之路。她一着急,便脱口而出:“是真的,此事唯恐牵连薛家,尤其是皮儿还小,不如放嫂嫂回她付家!”
薛梨将掌心抵在冰凉的桌沿,青瓷笔洗里晃动的茶水映出她眼底的焦灼。
“你把签文说我听听。”薛暮云忍着怒气,低声道。
薛梨早有准备:“官袍蔽体貌轩昂,内心贪婪暗自忙,祸至方惊殃九族,及早打算免匆忙。兄长,薛家目前无人做官,做官的只有嫂嫂父亲,从这签文看,定是嫂嫂父亲搜刮民脂民膏,将要殃及薛家,签文劝我们及早打算呢!”
“可我也是瑜州市令,这搜刮民脂民膏的,怎么就不会是我呢!”薛暮云问道。
“兄长,你不过是个市令,这怎么能算官呢……”薛梨急于反驳。
薛梨想起父亲一心希望兄长能科举高中,只可惜他屡试不第,性格又极为耿直,就算如今岳丈大人已经官至三品,这个女婿也仍只是个市令。所幸薛家有些家底,才在瑜州立稳脚跟。
薛暮云懒得再争辩,又问:“我从没听过会有这种签文,这要是个普通百姓家里无人做官的,求到了该如何解呢?”
薛梨无法应对,只能嘀咕道:“也许普通百姓就求不到呢。”
“梨梨,我知道你嫂嫂确实严苛了些,眼下你自己也要嫁人了,又何必还与嫂嫂计较。”薛暮云叹息道。
“不是这样的!梨梨对嫂嫂只有敬爱,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皮儿还小……”薛梨喉头一哽——兄长果然不了解自己,竟然觉得她是因记恨嫂嫂而使坏。
记得去年除夕,兄长就是在这间房教皮儿描红。彼时炭盆噼啪作响,嫂嫂端着吃食立在门边,暖黄的光晕里尽是人间烟火气。而今案头烛火依然摇曳,只是已经将兄长的侧脸削成冷硬的石像,令她不知所措。
“就算如你所说,付家要出事了,我现在休了你嫂嫂,那就是让她回去送死?我薛暮云也做不出这等事!”
“一个人死总好过全家一起死,况且嫂嫂也不会死,不过是发配罢了,兄长到时候使些银子,定能救嫂嫂出来。”薛梨苦苦挣扎,不想像前几次劝说那样无疾而终。
“梨梨怕是魔怔了。”薛暮云突然起身,墨色锦袍带起的风差点扑灭了案头烛火,“都是没影子的事,且不说这个签文是不是你编出来的,就算是真的,难道付家出事就一定能波及我薛家?岳丈在河北当官,与我家往来不多,你嫂嫂不过是个庶女,我与她成婚已经十余年,又没享受过岳丈家什么好处,何以牵连!”
这点薛梨倒是知道——薛暮云一直不受岳丈喜欢。但眼下不是讲道理的时候,结果摆在眼前,她硬着头皮继续说:“总之就是一定会牵连……”
“住口!”薛暮云忍无可忍,“妹妹,你近来不知怎么了,毫无大家闺秀风范,你三番几次让我休妻,对嫂嫂毫不尊重,你就要嫁人了,那顾景旭家也有兄嫂,你这样,以后如何在顾家自处!到时候妯娌不和,闹出事端,让我薛家如何立足!你留在这里好生反省吧!”
说罢,薛暮云拂袖而去。
豆汁提着六角宫灯寻来时,薛梨正倚着书桌出神。桌上那尊父亲留下的青铜鼎泛着幽光,在月光下宛如张开的血口。豆汁替她拢了拢松散的鬓发,道:“姑娘,不如将实情告诉家主,也省的编这些故事了。”
薛梨摇摆不定:“本来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兄长虽然也疼爱我,但不似你这般了解我,刚刚的情况我也看到了,若是我此刻告诉兄长,兴许他会以为我疯了!”
“豆汁想,现在不是说休妻之事的好时机,全府上下都在准备姑娘的婚事,怎么可能一边嫁妹、一边休妻!不如等到五月,等姑娘成婚以后再说?”
薛梨暗自思忖,也只能这样了,便道:“那也好,这两个月,我一边和药婆婆学艺,一边多储备一些食物药物,尤其是要掌握保存食物的方法,这样,后面瘟疫之时,我不至于挨饿,还能尽力救百姓于水火!”
“可是姑娘不是说当年只有顾家岿然不动,且顾景旭公子还高中状元么?如果能嫁去顾家,还何须储备食物?”豆汁疑惑。
“尽管上一世,顾家并没有家道中落,但是,我挨饿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薛梨心有余悸。
“哪有什么食物能保存两年呢!”豆汁不理解自家姑娘的饥饿焦虑。
“你说得对,食物是不能保存两年,但是,只要能保存一年半载即可,我们循环替换,只要短时间不至于饿死,就可以腾出空间再作筹谋。”薛梨道,“此外,我们还应购置一处放置这些物件的宅子,从现在开始,我不要再胡乱买些不用的物件,要把钱都省下来!”
“姑娘,眼下大婚在即,哪有空做这些,还是安心筹备婚事吧!况且,姑娘的嫁妆想必不会少,何必担心没有钱花!”豆汁无奈的摇摇头。
听到这里,薛梨突然从桌边惊起,在案前翻找——嫁妆单子上的墨字在烛光里浮起又沉下——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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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兄长!”她拿着嫁妆单子往外跑,绣鞋踩过廊下积水,溅起的水花惊醒了蜷在台阶下的狸猫。薛暮云披着外袍开门时,正对上妹妹被月光洗得惨白的脸……
“兄长,是因为嫁妆!”
嫂嫂家的事件为何会牵连到薛家?想必是因为嫂嫂当年的嫁妆之中,有其父亲搜刮的民脂民膏!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出真相了……薛梨当下便将事情经过,原封不动的告诉了薛暮云。
薛暮云自然是一头雾水,完全不信。
薛梨百口莫辩,上一世,自从她和陈停云私定终身离开薛家,兄长就因这个妹妹折损了薛家名声而对她避而不见,薛梨再度听到薛家的消息时,兄长一家已经下了大狱。薛梨眼下无法靠预测细节自证自己的重生。
她突然想起药婆婆——药婆婆是自己嫁给陈停云以后、兄长出事之前这段时间内,遇到的唯一一个意外死亡的人,况且,她的死亡那样突然……
因此薛梨说道:“城东的药婆婆,想必兄长也见过,这位婆婆身材高大、体壮如牛,但是,她将在八月初一,因大雨天滑到摔死。”
薛暮云冷冷道:“等药婆婆真的如你所说,你再来让我相信这一切吧。”说罢,薛暮云沉着脸,露出不愿再多说一句的表情。
薛梨内心一沉——兄长已经是彻底厌弃自己了。
上一世,因自己一意孤行要嫁陈停云,兄长和自己断了往来。这一世,虽然不至于断了往来,但因近来之事也导致自己和兄长诸多矛盾,失去了原来至亲至近的感受。
好一个殊途同归。命运,真的是可以改变的吗?薛梨自己也陷入了疑惑。
不过,过去两年间,薛梨早就练就了百折不挠的意志力。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她居间协调,将顾家聘礼与薛家嫁妆,一并捐了出去。
上一世,薛家被查抄一事完全没影响到自己,也许正因为当时薛家与自己断绝往来。要是将嫁妆带入了顾家,很可能波及顾家。不如全数捐掉,既可以避免风险,又可以成全兄长名声。
薛梨挑选了租赁薛家土地时间超过五年的佃农,通过瑜州州府公证,以薛暮云的名义敲锣打鼓的将地送给了佃户。又将嫁妆中的银子全部变为米粮、药材捐给福安堂——福安堂是瑜州最大的善堂,紧邻法福寺——将药捐给福安堂,灾害之时,正好也有所准备。
捐赠那日恰逢谷雨。在瑜州府的见证下,薛梨拉着薛暮云立在州府前的石阶上,看着佃户们捧着地契跪成青黄相间的麦浪。薛梨想:也许百姓感念兄长的好处,日后能救他一命。毕竟嫂嫂嫁到薛家已经十余年了,当年兄长一家是发配而非像嫂嫂其他人一样被处死,可见关系亲疏有别。
薛梨考虑周全,总算这件事办下来,各人都很满意,连顾景旭也不由怀疑自己认为薛梨贪慕虚荣是不是弄错了。
顾、薛两家的结合,在瑜州一时也传为佳话。
12. [锁] [此章节已锁]
外面的嘈杂渐渐散去。心里的喧闹却更清晰了起来。
薛梨凤冠霞帔,坐在床沿,她能看到自己的夫君顾景旭就坐在身旁,已经过了好一阵,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掀开自己的盖头。
她记起上一世自己和陈停云结婚时的场景——没有家人在,准确的说是没有任何人在。
新婚之夜,他们没有喜服,没有喜饼,陈停云拿一方红绸,扎了个同心结,两人跪拜天地,这就礼成了。那时,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彼此。有情饮水饱,她那时从不去想水并不管饱。
薛梨心内微微叹息,低下头去,眼波流转,偷偷望向一旁。看着顾景旭那只犹犹豫豫想伸过来的手,薛梨内心波涛汹涌,手指无意识的绞弄着手中的喜帕。
顾景旭也不知怎么了——薛梨,他在心里念了十年的女子,终于嫁给他了,没有意外,没有逃婚,此刻她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盖头未掀,他只能看到薛梨的手,素手纤细如葱,指甲晶莹剔透——正绞着手中的帕子。
她紧张了吗?顾景旭想伸出手,给她以温柔、抚慰。
但是,他又带着些恨意。尽管此刻,她还是成了自己的妻子,而且——是她赶着求着要嫁给他顾景旭。但也是她,违背诺言,爱上了别的男子。更别提她让自己前世所受的那些苦……
顾景旭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换上一副铁石心肠,和一张不屑一顾的脸。
外面越来越静了,房内的气氛越发紧张了起来。薛梨终于忍不住了——要是就这样坐一晚,那也太累了。她的凤冠好沉,从一早就开始戴着了。
她饿了,她太熟悉饥饿的感觉了,上一世她就是在反复的挨饿之中度过了两年。这一世,不就是为了不挨饿才嫁的吗?怎么新婚当日就开始挨饿。
薛梨本以为,等顾景旭进了房,两人可以喝合衾酒,可以吃枣子、花生、喜饼——喜婆就是这么说的。她一直在等着。
“夫君……”等了太久,薛梨忍不住了,轻轻柔柔叫了一声。
这声“夫君”好似顾景旭始料未及,他一个激灵,心里涌起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身子下意识微微后仰,像是面前的薛梨是洪水猛兽,他必须离她远一些,否则就将被她吞噬殆尽。
见顾景旭仍是一动不动,薛梨坐不住了,顾不得那些礼数,伸手揭开了自己的盖头。
顾景旭目瞪口呆,忘了不屑一顾的表情,忘了铁石心肠的人设。
她那么美,灿若芙蕖,峨眉婉转,眼尾微挑,晶莹剔透中,又带了些浑然天成的妩媚,让他心驰神荡。
薛梨倒是开口了:“你为什么……”
她吐气如兰,近在咫尺。几乎就是这一瞬间,顾景旭吻上她的唇。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气息急促,重重的吻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腰肢,不住的将她往自己怀里按。
天旋地转间,薛梨那一头乌发,随着凤冠扬起,又随着帷幔落下。
“夫君……”薛梨得了个喘息的空间。
“怎么了,你不想嫁我么?”顾景旭声音里带着些愠怒。
铁石心肠,不屑一顾。他不时提醒自己。
“我没有不想嫁你……”薛梨急忙解释。
嘴又被封住了——没有不想嫁就行了。顾景旭不想再听其他话。
这喜服好几层,薛梨穿时就费了好些时候,不知为何,顾景旭脱起来倒是快得很。
薛梨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贴近自己胸口。红了脸,胡思乱想起来……
记得一个月前,顾景旭要求自己扮做书童,跟着自己去学堂“伺候”左右,为了扮成男子,豆汁不得不找来素布,将她的胸紧紧裹起来,一边裹一边笑道:“就姑娘这个样子,裹多紧也不会有人相信是个男子……”
他的手从她夹紧的手臂缝隙中伸进去,掌心温柔的覆上她柔软的微微发颤的身子。
吻依然没有停住,手指伸进她的发丝之中,被黑色的头发包裹住,指节屈起,重重的将她禁锢,顾景旭吻得尽心尽力,似乎要将自己对薛梨的爱与恨,都揉进这吻里。
昏黄的光线里,薛梨意识迷离,却记起了自己还饿着,竟然主动咬住了他的下唇。
不知何时,薛梨一条雪白的小腿垂到了地上,脚趾因地上的凉意无意识的蜷着。
被取下的凤冠不知怎么的滚落在薛梨的腰旁,随着顾景旭的起伏,上面的珠旒一坠一坠,凉意撩拨着薛梨腰间裸露的肌肤,薛梨下巴微仰,双手无力的搭在他的肩上,予取予求。只剩下无意识的连绵的轻哼,似从心底发出。
“梨儿……”顾景旭捞过她的一只手抓着,十指紧扣,压向头顶……
缠绵之后,薛梨那张芙蓉俏脸还是羞怯云雨的一边低垂,她默默拉起被子,像是要遮住自己的窘迫。
顾景旭却没有离开,有些得意的看着这个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
房内春意融融。
“夫君,你……”薛梨将被子再拉高了些,甚至有些怄气了起来——他是如此不解风情,先是粗蛮的让自己疼痛,现在又不顾饿着肚子的自己,像没吃够的饿狼似的,对自己虎视眈眈。
“怎么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顾景旭轻抚她的脸颊,将她耳后青丝在指尖绕来绕去,勾勾缠缠,不忍离去,似乎要惩罚她的拒绝。
顾景旭情难自禁,吻向她的颈,顺势往下移动……
“你欺负人……”不等他咬住,薛梨的声音像是带了些哭腔。
顾景旭这才抬起头,看着薛梨眼角垂下几滴泪水。他轻吻着她的眼角,没来由的心疼起来,忘了铁石心肠,忘了不屑一顾。
“你为何哭?因为嫁给我而伤心了吗?”他内心五味杂陈。
“你刚刚……时间太长了……我饿……”
顾景旭哭笑不得——还没听说过有人新婚之夜被饿哭的。他将刚刚整装待发的部件收拾起来,离开薛梨的身体,望向桌子,问:“你想吃什么,我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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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要……”薛梨迫不及待。
“就这么消耗体力吗?刚刚梨儿可是一直躺着……”
梨儿?薛梨这才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父母兄长以及亲近之人一直都唤自己“梨梨”,但这声“梨儿”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还有谁这样叫过自己?
薛梨饿得无法思考,脸上红粉绯绯。待她吃饱喝足,耳畔已传来顾景旭均匀的呼吸声。薛梨翻来覆去——嫁给顾景旭,也只不过是完成了第一步。这一步已经是不容易了,顾景旭喜欢自己吗?她不敢问,也不想问。比起喜不喜欢,能吃饱饭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方才,明明自己也感受到了顾景旭的那一丝恨意——自己在他眼中,也许还是“见利忘义、水性杨花”几个字就能概括的,为了嫁给他,自己使了好些手段,厚着脸皮,软硬兼施……
如果他要是恨自己,这一世,怎么就会比上一世好过呢?薛梨辗转难眠,又在心中思忖着自己定下的那张“代办清单”。
如今,“嫁给顾景旭”算是完成了。还剩下好些,薛梨心想:还好,这些都在推进,她也还有时间。
这一夜,就着皎洁的月光,就这样过去了。
暮色将尽,顾景旭侧躺着,细细的看着薛梨那张静谧的脸,思绪流动中,他伸手将几缕细碎的垂在她眼角的发丝拨动到她的耳后——昨夜,他不敢仔细看薛梨的脸,怕她觉察出自己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冰冷,怕他控制不了自己那深陷其中的眼神。
此刻,他倒是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眼前的脸,与记忆中交叉重叠——幼时在溪水边明媚的带着孩子气的笑脸,前世在船上与陈停云携手离去的决绝的冰冷的脸,在狱中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带着惆怅的温情的脸……
顾景旭轻抚着她的面颊,忍不住向她的唇靠近。
薛梨带着困倦在被子里轻轻蠕动。
她要醒来了。顾景旭将自己拉回现实。
“薛梨……”他的声音在五月的早上显得有些冰冷。
薛梨睁了睁眼,天似乎才刚亮。
“你还不快起来服侍你夫君洗漱更衣。”顾景旭不满道。
“夫君自己不会洗漱更衣么?”薛梨揉揉眼睛,将醒未醒。
“妻子服侍丈夫乃是天经地义,你在嫁人前不知道吗?当初是谁非要嫁进我顾家,又向我保证入门后任我差遣……”
“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薛梨翻了个身,懒得再理他。毕竟,自己昨夜累到半夜,不过就吃了一些喜果……
“你好大的胆子!”顾景旭侧身将她抱住,指腹伸进她的手心……
“我穿衣洗漱完就来服侍夫君。”薛梨倦意消退——昨夜已经累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顾景旭听罢,这才放开她,美美的躺在床上,嘴角抑制不住笑意,想着以后有薛梨伺候的好日子,却迟迟等不来她。疑惑之际,只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刚扬起的嘴角又拉了下来——这女子,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好拿捏。
13. 大婚之后
阳光已经渐渐漫过雕花窗棂,顾景旭侧身躺着,望着薛梨的枕头发怔。锦被上残留的梨花香混着晨露的湿气,他伸手抚过薛梨睡过的褶皱,指尖触到根缠着金线的青丝。
门外传来丫鬟香雪踏实的脚步声,他蓦地收回手,将青丝攥进掌心。
香雪捧着叠得齐整的锦袍转进屏风,圆润的脸颊被晨雾浸得有些湿润。她踮脚取下衣架上的玉带时,腕间银镯叮咚作响。
“薛梨去哪里了?”顾景旭起了身。
“二公子如今成了婚,薛娘子就是二奶奶了,公子应该问‘二奶奶去哪里了’才对。”香雪爽朗伶俐的笑着纠正,又补充道,“二奶奶去老夫人院里了。”
香雪才十四岁,微微有些胖,性子随和,十分可爱,她打小就在顾府,原先是伺候老夫人的,如今顾景旭回了瑜州,老夫人才派她来伺候这个金贵的二公子。
她手脚麻利的铺床,瞥见床褥间一抹暗红,圆脸霎时涨成石榴色。
顾景旭对着菱花镜理领口,他从镜中看到香雪窸窸窣窣收起床单。镜缘的缠枝莲纹将他的倒影割裂,一半浸在晨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
“二奶奶长得可真好看呀!”像是为了打破尴尬,香雪感慨道。
顾景旭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二奶奶刚刚还对我笑呢,豆汁姐姐也很是和善,昨日我和豆汁姐姐睡一屋……”香雪看起来对自己日后要伺候的这位二奶奶很是满意。
顾景旭微微一笑。收拾妥当,去拜见母亲。
香雪嘀咕道:“这二公子,近来怎的不爱说话了,总感觉和刚回瑜州时有些不一样……”
薛梨已经侍奉完老夫人起身梳洗,这会子众人已经到了正厅。沉香袅袅升起,薛梨正跪在蒲团上奉茶。石榴红的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展如霞。
“母亲大人。”薛梨端好茶,甜甜的叫着。
顾老夫人笑逐颜开地接下,示意薛梨起身,又让她给嫂嫂敬茶。
“弟妹倒是殷勤。”大奶奶捏着茶盖轻刮浮沫,杯盏上划出刺耳鸣响——她本就不受婆母喜欢,如今见这薛梨对老夫人极力讨好,瞬间警觉起来,不咸不淡道,“母亲大人常常头痛不能操劳,如今顾府后宅是我代为管家,弟妹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好了!”
薛梨此刻还不知这嫂嫂是个难伺候的,也没有理解嫂嫂告诉自己她管家的用意,因此恍若未闻,纤指轻轻搭上老夫人膝头:“母亲大人头痛吗?梨梨会些推拿手法,母亲可愿试试?”
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个颀长身影。顾景旭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晨光中流转,恰与薛梨裙角的莲花暗纹交相辉映。
顾老夫人拉过儿子的手,笑道:“如今景旭娶了妻,我也算是放下心头大石,连日来的身子不爽利都好了不少,头也不痛了!你们能快快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要是都能和我这儿媳长得相像,那就更好了!”
“母亲是在说儿子难看么?”顾景旭低声表达不满。
“这孩子,怎么还不高兴了呢,夸你媳妇好看,不就是在夸你嘛!”老夫人笑道。
“母亲,夫君还像个孩子呢,等他日做了父亲就好了。”薛梨边说,边俏皮地瞟向顾景旭那张冷冷清清的脸。
老夫人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大儿媳进门好几年,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大儿子整日不着家,又不成器。如今这二儿媳,进门前自己就亲眼见过,捐献嫁妆之事办得妥妥当当,可见是个不贪财、心地好的,此刻更是越看越觉得样样都好。
“景旭,这几日就不去书院了,好好陪陪你娘子,等过几日梨梨归宁回来你再去吧。”
“母亲大人说的是。”顾景旭敷衍的点点头,又说,“儿子既然已经娶妻,要香雪服侍多有不便,日后早晨可否让薛梨晚些再来伺候母亲。”
“自然!你呀,不懂规矩,应当叫娘子才对。”顾老夫人提醒道。
“娘子。”顾景旭带着几分讥讽的表情看着薛梨——两人也不知在较什么劲。
“梨梨,我们顾家没这么些规矩,你和景旭新婚燕尔,日后无需早起伺候我。”
薛梨领了命,又问过顾老夫人何时午睡。道:“日后,待母亲大人午睡起身我再来,也好陪母亲说说话。”
老夫人自然是笑逐颜开。大儿媳在一旁越发面色铁青。
陪母亲用完早点,薛梨才和顾景旭一同回到小两口所在的位于南边的院落,这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不大,但是花园亭阁,一应俱全,离婆母和兄嫂所在的院落都还有些距离——还好,想必她们不会听到自己昨夜发出的那些声音。
想到这里,薛梨面色微红,认真打量起自己日后要生活的房间,去见老夫人这些时间,香雪已经将这里收拾好,锦被已经换了一套全新的,整齐叠放着。
顾景旭拉了拉她的衣袖,道:“薛梨,你还不多谢我?”
“我为何谢你?”薛梨不解。
顾景旭突然将薛梨抵在窗前,窗边攀附的凌霄花簌簌落下,沾在她未施脂粉的鬓边:“要不是我,你以后还要日日去等母亲起身……”
薛梨偏头避开他灼热的呼吸,挣开桎梏,羞道:“你该去书房温书了。”
“薛梨,以后你是不用去伺候母亲起身了,但要伺候你夫君,我要你……”顾景旭直起身,恢复了薛梨熟悉的清冷,“我要你每日早上送我去学堂,下午再去接我回来。”
“知道了。”薛梨能屈能伸,懒的与他计较,因为筹备婚事、捐献嫁妆等事情,自己忙忙碌碌,多有耽搁,现在,是时候聚焦于下一个任务了。
上一世,旱灾之后又偏赶上瘟疫,药材铺药材不够,致使疫病一发不可收拾,百姓流离失所,路上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薛梨虽已经备了些粮食药材,但治疗疫症,往往不是一个方子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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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所有问题,况且疫病传播迅速,薛梨觉得须得学些药理,方能灵活应对。
婚后,薛梨的生活再次忙碌起来。她每日天还没亮就起身,送顾景旭去书院,接着,她赶去药婆婆家,换上一套轻便耐穿的衣服,和药婆婆一起去采药。下午去陪顾老夫人,空闲时间,薛梨还要去厨房,跟厨子学习做菜,也讨教食物保存方法。
虽则,在顾家不至于挨饿,但是,上一世挨饿的记忆就像噩梦般跟随。在进顾家之前,薛梨就已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以豆汁的名义,在离药婆婆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一个有三间房的民宅。日后万一有什么变故,自己有处可去,还可去药婆婆常去的山上采药。
每日晨雾未散时,薛梨已背着竹篓候在药庐外。有时药婆婆推开门,瞧见她裙角沾着露水仍笑靥如花的模样,恍惚看见十几年前女儿梅儿初学采药时的影子。
慢慢的,药婆婆也接受了有个小跟班跟着自己,况且,薛梨干活认真,对各类药材知识极为感兴趣,药婆婆甚至觉得——要是早点遇上她就好了。
梅儿当日不愿意继承衣钵,药婆婆一直逼着她学,以致母女关系越来越差。采药是个辛苦活,药婆婆没想到薛梨能坚持下来。
“婆婆看这丛忍冬!”行至半山腰,薛梨突然蹲下身,指尖拂过藤蔓上新结的银丝露。药婆婆望着薛梨额上的汗珠,想起当年梅儿哭着将药篓摔进溪水溅起满脸的水花。
药婆婆拿出腰间别着的那把药锄,舒展了脸上密布的皱纹,赞许的点点头,收走了这丛忍冬。
有时药婆婆边走边指着路边的各种草药讲解,她嗓门就像惊涛拍岸,常常惊得山里的动物们奔走相告。幸好她们不是来打猎的。
蝉鸣刺破正午的暑气,薛梨从药婆婆家回来,在巷口顿住脚步——只见顾家兄长顾景琪踉跄着跌出赌坊门槛。
豆汁扯了扯她袖口:“姑娘快看,看来大公子今日赌运不佳……”
两个短打汉子将顾景琪拽进暗巷时,薛梨跟了上去。巷子尽头传来压低嗓音的恳求:“前面说好的还款日可是今日,已经推过几次了,顾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利钱都够买你俩的命了!”顾景琪甩开桎梏,“我顾家米铺田产众多,会少你这区区一百两?”
“顾公子,当家的说再不给就让我们去府上要……”另一男子声音粗粝,似乎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我知道了,就这几日!收完租就给!”顾景琪理了理衣服,“还有,你们不要再在外面找我,没得让人见到了!”
豆汁扯着薛梨衣角往回走:“咱们告诉姑爷。”
“算了,我们不知全貌,还是少生事端。”薛梨忙闪身躲进院墙另一侧,低头数着巷口青石板——她不想因这些事去烦扰顾景旭。顾景旭对自己冷冷淡淡,让她捉摸不透。
薛梨小心翼翼,只想先熬过这两年恼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