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一心逆反,权臣倒追献江山》 第1章:本宫窥见宸妃与人私通 春二月。 惊雷忽闪,照彻得长夜一片惨白,一只骨感苍白的手扣在门框上,借着微薄光亮,只显出阴森恐怖。 殿中云雨初歇,交叠人影正微微喘气,被蓦然一声惊叫吓得瘫软。 “母妃!父皇今日并未召你侍寝,你榻上的又是何人?”少女高声质问,双手掩住半张脸,满面不可置信。 她造成的动静太大,一时间宫人点灯赶至宸妃寝殿,演变为一场规模不小的“捉奸”。 宸妃与那人相觑一眼后,立时用锦衾裹身,目眦欲裂:“你是何人——” 姜洄因快步踏入殿内,将奸夫拖下榻去,上前便一左一右赏了他两掌,掌掴之后,那人总算是清醒过来,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她还未表态,宸妃便将她拽过去,狠甩了她一掌:“你要害死本宫?” 姜洄因嘴角破裂,洇出淡淡血迹,她无辜道:“母妃,你何故要冤枉我?既然母妃要袒护此人,那长虞只能求父皇主持公道了。” 宸妃终于慌了神,而姜洄因已经后退几步,站在她伸手无法触及的范围,后面更有众多双眼睛盯着,目睹这荒诞秽乱的情景。 姜洄因步履虚浮,冲出殿去,一路奔走,赶往皇帝留宿的寝宫。 宸妃歇斯底里地命令宫人:“抓住她!” 姜洄因拖着孱弱的身躯,逆着冷风大口呼吸,胸腔中狂跳不止,她回望一眼追在身后的宫人,咬紧牙、提着裙裾逃离,一面不忘扬声:“父皇!母妃要杀长虞!” 及至逃到希音宫前,姜洄因利索跪下,整个人潸然欲泣,希音宫的内侍询问:“长虞公主,你怎么来了?” 姜洄因脱口而出:“本宫窥见宸妃与人私通!前来禀告……唔!” 众目睽睽下,宸妃手下的大宫女桎梏住她,死命捂住她的口鼻,然而一切都已道明,不过是坐实了他们的心虚。 “放肆!你这宫女也敢对长虞公主动粗?”李允乃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他拉着那宦者独有的尖细语调,“咱家会如实禀告陛下,还不快松开公主?” 李允发话,他们再不能胡来,姜洄因虽不喜这内侍,倒也装得周全,泪水盈盈地谢他:“多谢李大人相救!” 李允因“大人”这个称呼而得意,难得给了她几分好脸色:“咱家在这里一刻,便无人能妄动,一切只等陛下发落。” * 皇帝赶至玉凝宫时,宸妃与那狂徒已是穿戴整齐,皇帝站立着审视二人,面色铁青,而宸妃挪膝爬到他脚边,声泪俱下:“陛下!臣妾是受奸人构陷的!臣妾没有与此人私通!” 皇帝抬腿,直直踹中她的心窝,给她掀翻在地,“构陷?谁构陷你?人证皆在,贱妇!还要狡辩!” 宸妃捂着生疼的胸口,快速指向姜洄因:“是姜洄因要害臣妾!” “她养在你膝下还能害你?池鸢,你莫不是疯了?”皇帝不信她那套说辞。 宸妃吼出声:“她的来历你不是最清楚吗?她就是一条养不熟的野犬!” 姜洄因冷眼相望,面对她时勾了勾唇角,笑意虚假。 曾经只告诉她,她是宗室旁支过继而来的郡主,赐了公主名号,又认了宸妃为母,如今,这名义上的母妃骂她是养不熟的犬。 宸妃收养她,从一开始便是因为恨与怨。 皇帝怒意不减:“你不提倒也罢了!这次倒是让朕忆起前尘旧事,你是如何痴恋景祯!” 那个名字,是从牙缝中磨出来的。 姜洄因再熟悉不过,他提起的旧人是景祯太子,也是一缕亡魂。 她往一旁递了个眼色,狂徒立时爬跪到皇帝跟前,演得情真意切:“陛下!卑职是真心爱慕娘娘!能与宸妃娘娘一夕温存,鄙人死而无憾!” 宸妃瞠目,羞愤之下扇得那人半边脸都高高肿起。 “贱人!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皇帝勃然大怒:“你口口声声唾骂他是贱人,你这下贱身子都给了他,你难道还能撇得清关系吗?” 姜洄因瞧着这二人狗咬狗,心下惬意,只想拍手称快。 帝、妃二人争执不歇,“狂徒”最后道出:“鄙人愿以死谢罪,娘娘,来生再叙!”之后,便自服毒药、一命呜呼。 此举只告诉皇帝:他是有备而来,甘心赴死也要与宸妃快活一日。 明晃晃的绿帽扣下,皇帝怒极攻心,联想到不堪往事,爱之深、恨之切,只想早些把这不忠不洁之人处置。 “你凭什么不信我!”宸妃再不顾什么礼教尊卑。 “池鸢!虚情假意十几载,现在连廉耻脸面都不要了,你多活一日,朕都觉得恶心至极!” “……” 好吵,姜洄因颦眉。 她轻唤来一名侍女,附耳交代了几句,不着痕迹地离了混局,潜入夜色。 早春的寒意还未消散,姜洄因衣着单薄,双手抱臂也不足以抵御冷意。 姜洄因独行在宫道上,猝然间出现一道黑衣身影,拦住她的去路,对方迎请她:“殿下,主上请您一叙。” 姜洄因并不意外,微弱月照下,她认得那张脸,是某人的侍卫。 侍卫行在前面为她带路,她调整呼吸,随行其后。 宫道漫长萧索,尽头之处停靠着一辆马车,华贵无比,只一眼便能断定那主人身份显赫。 “殿下,请上车。” 姜洄因抿唇,上了踏凳,微微弯腰钻入帘幕中,还未抬眼见人,先行跪拜:“长虞见过叔父。” 车上的男人一袭影青,矜贵卓绝,原本是在闭目养神,直到她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他才终于掀了眼睑:“已经成了?” 姜洄因唤他叔父,毫无差错,此人姓姜,名无相,字不详,乃姜国皇帝之幼弟,封号誉王。 姜无相身为她的叔父,只比她年长五岁,故而与已是中年之姿的皇帝相比,姜无相貌似与“长辈”二字不相称。 难怪民间所言“幼子辈分高”。 她拜他,一是因身份,二是因权势,三是因恩情。 现在,一个姜无相能捏死数个姜洄因。 姜洄因从心而言:“叔父可靠,叔父所借之人亦可靠,旧仇已报了半数,长虞再次叩谢叔父。” 第2章:去誉王府,见姜无相 姜洄因微微仰头,目光与对方睨视的眼神交织,良久无言。 姜无相也没让她起身,她暂时保持那个苦不堪言的姿势,莹白的皮肤与淡淡的唇色,只透出病态的妍丽。 他随手取过放在一旁的披风,拢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嘴角显露几分冷淡的笑意:“长虞体弱,可别就这样冻死了。” 冻死了,还怎样履行当初的承诺?让他落得人权两空? 姜洄因心如明镜:“叔父万万放心,长虞会长命百岁,与叔父共拓疆土。”以及将原属于景祯太子的皇位一并奉上。 姜无相:“长虞,你很聪慧,只是这些手段别使在吾身上。” 就此提点两句,省得让她以为他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姜洄因垂首:“长虞不敢愚弄叔父。” 曾经的姜洄因其实与他并无来往,一切需得自她回魂后论起。 * 七日前 姜洄因落水后病重,整日昏睡。 她本是流血至死,再睁眼时,见到生前最为恶恨的二人。 一为养母宸妃,二为驸马池晔。 池晔本在与宸妃商议后事,瞥见姜洄因醒来,登时闭了嘴,上前握住她的手,满目怜惜:“洄因,你总算是醒了!” “……”姜洄因下意识抽手,避开他的碰触。 恶心的人,别挨着她。 彼时的池晔,仍是正人君子模样,被她的抵触伤得心碎,姜洄因垂头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手腕,心下惘然。 作为药人,她被宸妃放干了血,岂会不留伤疤? 姜洄因艰难地撑起身子,往里面缩身,与那两人隔开距离,定定打量了一会儿。 “母妃、表兄……”姜洄因扯嗓,试着唤他们二人。 宸妃的脸色总算好转:“长虞,你让母妃好一阵担心。” 池晔也道:“活着就好,醒了就好。” 两个残害她的人假惺惺的说望她好转,姜洄因只想到一种可能。 借尸还魂。 但身体仍是她的身体,这应算是上苍开恩,让她重活一世。 姜洄因敲了敲头,忆起此时正是她十七岁失足落水之后,说是不慎,到后来才知晓,这不过是姑侄二人的精心设计。 为了让她下嫁池晔。 思及此,她敛眸道:“母妃、表兄,我没什么事,不如你们先去理料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你们再看顾了。” 宸妃顺势道:“你既然无事,那母妃就不打搅你了,池晔先留下吧,你二人谈谈心。” 她走后,姜洄因弯弯唇角:“表兄,我想吃宫外仙居楼的茶点,不知表兄可否代劳,为我买上一些?” 以色侍人,实非良策,可眼下最打紧的是支开此人。 姜洄因惯来是冷心冷情的姿态,现在对他多了几分温软,池晔自然欢欣,应下来她的请求:“好,那你先歇着,我去准备。” 他正要出门,姜洄因又喊住他:“表兄等一等。” “怎么了?”池晔转身又靠近。 姜洄因笑吟吟发问:“表兄,你是不是喜欢长虞?” 池晔哑声,没回,她心头清楚他那点龌龊心思。 姜洄因续说着:“表兄既然喜欢长虞,那是不是就得信长虞的话?” 池晔这回倒是没扭捏,直接开口:“洄因你想说什么?” 她抓住池晔的手,字字真情,眸中清波流转,“长虞也喜欢表兄,所以你能不能先不要同母妃谈论你我二人的婚事?我本就是沉疴缠身,又遭此劫,你若不嫌弃,等我身体痊愈后,我再向母妃请求,嫁你为妻,你以为如何?” 池晔喜不自胜,强压笑意,做出一派柔情克制的虚伪,“洄因愿意,我自然不嫌弃。” “嗯,那表兄快去吧。”姜洄因缓缓放开他。 池晔应了又应,三步一回头,惹得姜洄因发笑,待到殿门重新合上,她才撑着身子下榻,在水盆中一遍遍沃洗双手。 水中映着她的倒影,姜洄因与自己对望,终是溢出一声冷笑。 是嫁?还是杀?姜洄因能分得清自己的心意。 与仇人亲密,即是对自己的凌迟。 姜洄因掀翻水盆,叮呤当啷一阵响动,有宫女推门而入,前来查看,她歉声:“本宫不慎打翻了东西,你们快收拾一下吧,莫让母妃见了心烦。” 两名宫女会意,而她的贴身侍女正杵在殿外,观望局势。 那二人专心拾整残局,姜洄因轻手轻脚离开,掩上殿门又落了锁。 她快步逃出玉凝宫后,侍女婠玉紧随身后,二人步子越发的快,在高墙红瓦间穿行。 宫道上,偶有宫女、内侍路过问安:“奴婢见过长虞公主。” 姜洄因没得空搭理他们,婠玉低声相问:“殿下,你这是要出宫?” 她攥住婠玉的手腕,强忍泪水:“对,我要回公主府,到时候你多安排几个侍卫,拦住池家人!” 池晔意识到被耍,难保不会气急败坏使其他下作手段。 前世侍女婠玉也曾遭了他的荼毒。 姜洄因体弱多病,婠玉侍候她多年,也是自婠玉死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咳血时,绢帕上都是乌红一片。 她们主仆二人,都是被宸妃、池晔害死的。 婠玉虽不解,但听从吩咐:“是,殿下回府后好生调理一下,不然这身子是真要废了。” 他们一日不死,姜洄因一日不安。 回到公主府后,姜洄因战战兢兢休息了一晚,总恐慌背后有一双冰凉、粗粝的手剥开她的衣裳,动辄便是打骂、侮辱。 她到底是无法安睡,被一段噩梦吓醒后,又爬下床去检查房门、窗户,将自己封闭起来,才算得到一点安慰。 凭她一人弱势,甚至不足以自保。 姜洄因失神:如果没有被过继成为公主,自己是否就不会遭此大难。 伯父成养父,且还有弑父杀母之仇横亘,姜洄因心中仇恨难泯。 叔伯…… 她还有一个叔父。 姜洄因沉沉吸气,随后自行挽发更衣。 “殿下,你这么早出府是做什么?”婠玉睡眼惺忪,被她摇醒。 姜洄因盯着她的眼,正色道:“去誉王府,见姜无相。” 纵使此人“恶名”在外,纵使此人对旁人生死漠不关心。 第3章:凭我够恨,凭我够狠 姜洄因仰头望着王府匾额。 婠玉上前传告:“长虞公主求见誉王殿下,还望代为通传。” 守卫入府后,主仆二人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干等着,迟迟不见那人出来领她们入内,婠玉又上前叩门,这次开门的却是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侍卫。 那黑衣侍卫连礼都未行,开口即是:“主上的规矩,还望长虞殿下遵照。” “什么规矩?”婠玉先前也未听闻过这姜无相有那么多要求。 侍卫只道:“跪。” 府门再度闭合,压过来的风吹动二人鬓发。 婠玉也不管那人走没走远,低骂着:“说又不说清楚,让人一直干跪着吗?” 姜洄因扯扯她的衣袖,食指压唇,示意她噤声。 她转身迈下台阶,婠玉以为她是吃了闭门羹要走,岂料她就那么在露天之下屈膝下跪。 “长虞,求见叔父。”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千金之躯,说跪就跪?婠玉去扶她,“殿下,这分明就是要折辱你。” 现在受些辱,还是今后被池晔那厮当成*宠,她还分得清。 姜洄因不为所动。 婠玉道:“殿下,你起来罢,你这身子本就没好利索,受了寒会熬不住的,要跪,就让奴婢替你跪吧!” 她轻摇着头,既然是她求见,那么姜无相要试探、驯服的人从来都是她。 不巧的是,阴沉的天开始坠下雨点,滴落鼻尖。 婠玉望天苦叹:“殿下,我去为你取伞,很快的。” 及至午时,第一场雨已经歇了,婠玉却还没回来。 姜洄因心头隐隐不安,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但她本就是偷溜出来,隐匿了行踪,现下还没能见到姜无相,她不能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又开始下起雨来,而前方的王府没半点动静,也无人请她入府,腿已经发麻、刺痛。 雨水瓢泼,淋得她唇瓣惨淡无色、面容死白,姜洄因长跪在府门外,迟迟不走,像个讨债恶鬼。 从辰时到亥时,水米未进,只有浊雨一遍遍洗刷过她的头顶,长发全湿、狼狈不堪。为克制晕眩感,姜洄因咬破了唇,血腥气钻入口腔,刺激她维持清醒。 也许来求见姜无相,实非良策,连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固执等待不过是因为没得选。 侍卫不搭理她,姜洄因也不说话,白日里请他们通传数遍,都不见转机。 府内,一室温暖,姜无相攒眉问:“她还在府外跪着?” 侍卫抱拳回禀:“还在。” 他轻呷贡茶:“几个时辰了?” 侍卫答:“已有八个时辰整。” “倒是个吉利的数,请她入府吧。”倏地,姜无相嘴角衔上笑,置下杯盏,又道,“收拾干净了再带来见吾。” 这誉王府不是什么“丧家之犬”都能进的,他能松了口,全念在她父亲景祯太子的一点旧情。 侍卫领命,提步出去,撑开伞陷入雨幕中,前去接见那位贵客。 姜洄因尽力打直肩背,维持着宗室之女的傲气与仪态,跪见是礼节、是诚心,但匍匐是自甘为奴、俯首称臣,她嗫嚅着唇,正欲再重复一声“长虞求见叔父”,彼时,府门大开,侍卫恭请她入府。 姜洄因忙不迭起身,奈何久跪过后,腿脚麻木,好不容易才半撑半爬站起,朝前方踉跄两步,险些栽倒进水洼中,亏得那侍卫以刀鞘挡住她的腰身、予以几分支撑。她扯嗓言谢:“多谢,容我稍作整理。” 她埋头,试图抚平被水打湿的衣褶,侍卫开口:“主上喜洁,殿下先去更衣吧。” “嗯。”她淡淡应下,随着婢女去了偏院梳洗。 王府的婢女寥寥无几,个个寡言,姜洄因时不时观察着周遭的环境,脑中一遍遍思索措辞。 待到身上的水珠被擦干,才有婢女同她讲话:“殿下,府中没有女眷衣物,只能委屈您穿着奴婢们的衣裳了。” 姜洄因微微颦眉,客气道:“无妨,多谢几位。” 她穿着婢女的服饰,青丝半散披拂背后,一支挽发的长簪便是她的所有底气。 姜洄因迈入正厅时,男人苍蓝领衽交错,一丝不苟、从容清贵,长腿交叠着落座主位,单手支颐额角,目光极冷、满是审视意味。 她憎恨那样居高临下的眼神,但是若让她身居高位,她当然也愿意如此睥睨他人。 婢女沉默着退离,姜洄因敛衽一礼:“拜见叔父。” 姜无相声线寒凉:“来求我,就是如此态度?” 她的双膝已经是瘀痕斑斑,苦不堪言,眸色黯淡沧桑,不见少女的天真明媚,在姜无相再度出声前,姜洄因提起裙摆,再一次跪下,她缓缓道来:“叔父见谅,是晚辈不懂礼数,此番叨扰,是有事相求,还望叔父念在景祯太子的情面上,救救长虞。” “说。”姜无相面色不善,口吻冷冽。 姜洄因强忍哽咽:“长虞想向叔父借人借势,为爹娘报仇,护自己周全。” “你的仇恨、周全与我何干?” 姜洄因双眸微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当今陛下能篡权上位,斩杀景祯太子,叔父虽被封了誉王,却始终在一人之下,又怎能肯定,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刀下亡魂??” 姜无相撑手站起,步至她面前,修长的五指托起她小巧的脸,迫使她仰视自己,他只是稍稍施力,姜洄因便疼得微微张开嘴唇,露出牙印与血迹。 他最终松了手:“你凭什么敢向我借权势?” 她拔下发髻上的长簪,抬起小臂,捋开细窄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上面残有一些疤痕,未能消弭,在姜无相冷淡的注视下,她以簪尖剖开旧疤,字字咬牙:“凭我够恨!凭我够狠!” 姜无相未语先笑,她痛苦至极还要克制隐忍的模样倒是比那些谄媚的嘴脸讨喜些。 “一文不值的玩意,有什么资格同我论交换?” 藐视、傲慢。 姜洄因冷涔涔开口:“叔父,一腔狠劲的确是不值钱的东西,但只要能以仇怨驱策,长虞便能成为最趁手的刀。” “您对我,不必怜惜。” “你若信我,七日之内,长虞足以让她,饮恨黄泉。” 她恨得太真,以至于姜无相添了几分认真,俯身与她对视。 第4章:唯犬与池晔不得入内 “你有如此觉悟,何必与我合谋?”他的手抚在姜洄因乌蓬蓬的发顶上,说话时语调散漫。 姜洄因克制住身躯的颤栗,坚定道:“我曾听闻,叔父降生时、身份存疑,乃是我阿爹一心相护,阿爹怜惜叔父,我便信叔父,长虞已经没有爹娘了,叔父就是这世上与我最亲的人了。” 姜无相将那句话又复述一遍,意味不明:“世上最亲之人……” “叔父,我并不贪心,只是想保全己身,我若伤残危亡,即是让仇人痛快,我只是想活命!”活着才能做许多事,而她与池家人,以及皇帝,只能活一方。 那句话,有些熟悉。 我只是想活命。 像是萦绕在冷宫、底层的嗔念。 姜无相淡淡道:“景祯太子的确于我有恩,让你活命也不是难事,但是长虞,你能给我什么?” 姜徊灵温声道:“只要叔父愿意,我可以将原本属于景祯太子的皇位奉上。” “你知道你是在谋逆吗?” 她向他递上长簪,交付生死:“陛下不正是靠乱臣贼子的手段上位的吗?我效仿他之行径,有何不可?叔父若认为我不可留,现在便可杀了我,以绝后患。” 他执起长簪,带血的尖端划过她脸庞,但并未伤她分毫。 而后,姜无相擦干净血迹,重新将其簪入她的发间。 “你都说了,我们是至亲,我怎么舍得杀你。” 姜洄因眨了下眼,扯出一点笑:“谢叔父。” “七日之内,提头来见。”姜无相缓缓起身,向她递了只手,她借着他的牵引重新站起。 提头来见,如果不能提着仇人首级,掉的就该是她这颗脑袋了。 向姜无相承诺,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姜洄因暗暗攥拳,指甲嵌入掌心,逼迫自己镇静:“是。” 姜无相冷笑:“你与景祯太子无甚相像之处。” 他的话,无疑是又一次中伤,姜洄因只能强颜欢笑,她阿爹光风霁月、贤名远扬,而她自幼长于仇人膝下,只学会了他们的刻薄怨毒。 可这世上,总要有人做恶人。 “近墨者黑,长虞只怕洗不清这一身污秽了。”姜洄因讥讽道。 她向姜无相请求:“我想向叔父借几个人,之后定会完好无损地送回誉王府。” * 姜洄因乘着马车回到公主府,周边共有四名侍卫相护。 “殿下!你回来了!” 她刚下了车,婠玉三两步跑上前来搀扶,姜洄因穿着一身婢女服,但仍旧气度从容。 姜洄因握她的手紧了紧,常年服药,让她对血腥气的感知格外敏锐,那个眼神在问婠玉:谁打伤了你? 婠玉躲避她的视线,闷闷道:“殿下,池晔公子拜访,你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裳?” 果然是他。 “不必,带我去见他。”姜洄因冷淡如檐下悬冰。 双腿的疼仍旧清晰,她步子迈得快,婠玉小跑两步才追上,满面忧心。 池晔与她自庭中路径上碰面。 “洄因,今日去何处了?怎回来得这样晚?”池晔眼中压抑着难测的情绪,一个男人的占有欲莫过如此,可姜洄因不懂他有什么脸面问这样的话? 姜洄因冷冷勾唇,一笑昳丽无双:“表兄附耳过来,长虞说与你听。” 池晔没犹疑半分,把脸凑上去。 下一刻,香气袭过,脸颊只剩下火辣辣的疼,少女的五指与指甲与他的脸皮相触、迅速擦过,留下几道血痕。 姜洄因退步福身:“这叫礼尚往来。” 一旁的婠玉人都愣了,身体比意识更先反应,把姜洄因护在身后,“池公子,殿下她不是有意为之,莫要动怒。” 池晔捂着半张脸,吐出一点血沫。 “你!” “如何?”姜洄因再不屑与他虚与委蛇,“本宫是天潢贵胄,还打不得你?你我并未成婚,你也没有那夫权与本宫论私事。你能动本宫的侍女,难保往后不会对我施虐,你性本恶,借此磨一磨戾气也是极好。” 她的侍女本也是世医之家的小姐,凭什么要忍受他的凌虐? 男人暴戾的本性再无法掩饰,“姜洄因!你是公主又如何?你以为你能为自己做主吗?待你嫁入池家,我定要你十倍奉还!” 众多仆从也未预料到会演变成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纷纷上前劝阻他勿与姜洄因再起冲突。 姜洄因轻哼一声:“将他‘请’出公主府去,此后,长虞公主府,唯犬与池晔不得入内。” 说罢,姜无相指派给她的侍卫架住池晔,一路将他羁押出府。 池晔对着她的背影开了粗口:“装什么高贵?等你……” “池大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嘴特别臭?”一道颀长的影子压盖在池晔身上,少年含笑的声音充满嘲讽。 姜洄因回望,没说什么,叫人重新关上公主府大门。 一个不重要的人,何必再管? 池晔爬起来,烦躁地拍着衣裳:“多管闲事,姜洄因迟早要嫁我为妻,轮得着你评论?” 少年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并未想插手你们二人的私事,我只是单纯想说,池大公子还是多读些圣贤书吧,免得辱没了簪缨世家的名声,连我这样的习武粗人都瞧不下去,公主殿下岂能忍受?” 一道朱门相隔,婠玉捏着姜洄因的手,眼泪漱漱:“殿下,你手是不是很疼?这下得罪了池大公子,宸妃娘娘那边你又该如何交代?” 姜洄因掩唇咳嗽,顺过气之后才回答:“婠玉,我不需要与一个将死之人交代。” 她并不愚钝,霎时间读懂了姜洄因的意思,目中震惊。 “你精通医道,我且问你,你会不会制假死药?” 人都散去,婠玉点头。 她会,她当然会,除了古氏左派的毒蛊她解不了,区区假死药,又有何难? 此后一连几日,姜洄因都称病不出,姜无相派给她的侍卫她也托了数道关系送入玉凝宫。 于是,才有了几日后她亲自捉奸那一幕。 假死药当然是给那“狂徒”准备的,毕竟她答应了姜无相,要让他的人完好无损的回誉王府。 第5章:那总归也是你先死 姜洄因与姜无相言明:“叔父不必担心,那人服下假死药,之后便会被送出宫去,醒来后就能回到誉王府。” 宸妃将死,板上钉钉。 他笑了笑:“会杀人吗?” 姜洄因与他对坐,轻声道:“略知一二,不过叔父曾说提头来见,难道要我将母妃的首级送到誉王府?” “腌臜东西,眼不见为净。”姜无相冷哂。 * 皇帝以秽乱宫闱之罪赐死宸妃,消息在一夜之间传得六宫皆知。 玉凝宫 殿门大开,姜洄因如踏着三冬寒凉而来,双手捧送着托盘,其上整齐摆放着白绫与鸩酒。 宸妃再不能强装镇定,厉喝道:“姜洄因,滚开!滚开!” “母妃,你与父皇当真是天作之合,你爱慕我阿爹、嫉妒我阿娘,父皇宠爱你、却憎恨我阿爹,你们夫妇二人,一个杀我阿爹、一个杀我阿娘,还将我过继名下,养育数载,长虞今日就是来报恩的,送你去见我的爹娘,如此,也算是让生恩与养恩同等了。” 那女人不断地往后闪躲,形容狼狈、鬓发散乱,昔日宠冠六宫,到头来也不过灰土一抔。 “姜洄因,本宫养你数年,可你呢?”宸妃对她嘶吼,泣涕涟涟。 姜洄因本是逆光而来,神情都沉入灰暗中,只显森然,她哂笑道:“母妃,长虞是送你解脱的,你不高兴吗?” 既然被赐了自尽,那就是不得不死。 “母妃如果害怕,长虞可以代劳。” 白绫被抖散开来,姜洄因缓步上前,宸妃朝她破口大骂:“你们宁国宗室之人,生来就是毒蛊药人,你和你那下贱生母一样,都是短命鬼,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如果你是指割肉放血、死后制成美人灯,那的确是不得好死。”姜洄因动作轻柔,托着宸妃的脸,二人视线相交,宸妃被她瞳仁中的恨意惊住,只听她道,“母妃,长虞已经死过一回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回报你啊。” 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蛇蝎心肠。 慌乱之下,宸妃抓起一只花瓶,猛的砸上她的额头,力道之大,让瓷瓶顿时碎裂开来。 额角一片温热,疼痛让姜洄因的意识分外清醒,面前的疯女人叫嚣着:“姜洄因!你去死!” 嫣红缓缓淌落,她不甚在意,用白绫擦了两下,洁白的布匹上顿时沾满血腥气。 姜洄因抿唇微笑,利落地压制住她,一脚踩在她肩背上,双手攥握住那圈过女人脖颈的白绫,竭力收紧,脚下的女人一个劲的挣扎扭动。 “母妃,长虞真是感激你,幼时便极尽苛责,要我六艺精通,我虽毒蛊缠身,但要杀你,也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姜洄因轻嘲。 宸妃唾骂:“姜洄因!咳咳……你该死!” 少女笑不露齿,温良无害:“那总归也是你先死。” 等了许久,宸妃才没了任何反应,她不免感叹:命真硬,真难杀。 姜洄因扔下作案工具,两手空空地迈出道道门槛,再回眸一望这囚困了她十几载的牢笼。 婠玉为她查看伤口:“殿下,你头晕吗?” 姜洄因略略点头,呼痛道:“嗯,她下了死手,现在还是很痛。” “殿下,我们回公主府吧。” “好。” 她半靠在婠玉身上,二人相依相扶,离开玉凝宫,往宫门行进。 深深的疲惫感侵袭而来,姜洄因喃喃:“婠玉,答应你的事,我会为你做到的。” 婠玉眸底湿润:“好了殿下,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至于翻案一事……来日方长。” 天光朦胧,入了她们眼眸。 “我……有点累,你带我回府吧。”姜洄因半阖着眼,整个人迷迷糊糊。 绞死宸妃时,依靠的完全是前世的遗恨,那时若不能保持清醒,只有被反杀的结局。 可她也是人,也会痛,会畏惧。 下垂的眼睑掩盖春日柔和的光亮,姜洄因只记得那条长长的宫道,她还没走完。 * 冰寒激醒姜洄因的意识,她费力地睁开眼,但眼前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人形的轮廓,身下是冷冰冰的一片,她似乎是躺在地上的。 那冷水浇了她满面,冰得刺骨,她哆嗦了两下,意图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却发觉自己手腕上被绳索捆住。 “谁……”谁做的? 姜洄因声音喑哑,两手搓动着,那粗糙的绳子一遍一遍磨过纤细的腕骨,像要割裂她的皮肉。 头上的伤还在作痛,被人粗糙的包扎过,她以手臂为支撑,艰难地半坐起身,这时才发觉连双腿也被捆住。 “谁!谁敢绑架本宫?”姜洄因语中带怒,双瞳无光,只得茫然地眨眼、转动眼珠。 看不清,她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 “姜洄因,你在看哪里?”男人的声音逼近,身影挡住光线,她眼中便剩下乌压压的一片。 她蹙着眉头:“池晔?” 她这是被抓到了池府? “姜洄因,你怎么不看我啊?”池晔扼住她的下颌,逼视着那双黯淡的眼睛,咬牙切齿问她,“我说你那日哪来的胆子敢打我,莫不是早知道姑母会死?才敢这么嚣张?” 她当然知道,从出了誉王府时起,她就想好了要如何设计一出好戏。 但谋害宫妃是大罪,姜洄因抵死不认:“你在说什么?母妃之死,我心中也甚是难过,可谁叫她做出那样秽乱不堪之事,陛下岂能再留她?” “难过?姜洄因,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明明是你存心勾引,又当众下我脸面,更是害死了姑母,你是有多恨我们,才能做出这些事来?”他指节逐渐收紧,差一点就要把她的下巴卸下来。 姜洄因疼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当然恨,果然无论在哪一世,这厮都是一样的暴戾、狠辣。 分明是自己色欲熏心,却栽赃为她蓄意引诱,好不无耻。 池晔不敢杀她,但总归是要好生折磨她一番。 姜洄因冷哼,池晔收手,听她道:“究竟是谁恨谁?池晔,你想诬陷栽赃本宫,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池晔忽的低笑:“姜洄因,我可没说要你死,想你想了这样久,你若死了多得不偿失?” 第6章:向她妥协 ‘姜洄因,这口参汤给你吊着命,你现在还别想死。’ ‘姜洄因,嫁我为妻你有什么不满意?’ …… 此时,面前的男人捏着她的双肩,疯狂诘问:“姜洄因,我到底哪里让你不满?” 疯子。 论家世、论才学、论相貌,他池家长公子何愁娶不到一个温婉贤淑的夫人?怎偏生要来祸害她?求而不得最是偏执,说到底,他就是下贱。不过也是,宸妃年轻时也那样疯癫,池家人都是一般货色。 姜洄因弯唇,因面色憔悴而愈显破碎,这一笑让池晔一头雾水,半是迷惑半是愤怒:“姜洄因,你笑什么?” 她垂下眼睑,看上去很是乖顺,只是迟迟不说话,心口郁结的情绪都凝作几滴楚楚可怜的泪,沾落在纤长的睫羽上,映入他的视线。 “姜洄因,你又哭什么?” 池晔放开她的肩膀,她太清瘦了,背薄如纸,弱不禁风,他刚才一时情急只怕是都弄疼了她。 她抬着被粗糙绳索缠绕的双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表兄问我有何不满……表兄若是真心喜欢长虞,何苦这样毁我双眼、又用麻绳捆缚,唯恐自己不能得手?如果这就是表兄你的心意,那我真是无福消受了。” 姜洄因挣扎得厉害,腕上的两道红也煞是刺目。 “你既然舍得给我处理这额头上的伤口,分明就是心疼我,我们之间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么难堪呢?”姜洄因继续质询他,池晔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身躯时刻轻颤着,不是因为疼,更多的是怕,再惹恼了这人,她不敢想自己还能完好无损的回去。 前世的池晔太善于伪装,以至于那一段相敬如宾的时光里,她虽无爱慕之心,倒还称得上温和,哪怕他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池晔俨然成了毫无理智可言的暴徒,成为杀害她的帮凶。她原本的薄情,全都化作了恨意。 池晔擦了擦她的脸,幽幽一叹:“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读不懂如今的姜洄因,时而和软、时而乖戾,让人难以辨别,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姜洄因不会再如同年幼时那样亲近、体贴。 姜洄因察觉他的态度已然转变,强忍着嫌恶,对他道:“表兄,我这头上的伤好疼,手上也好疼,眼睛也看不清,你能不能让大夫给我瞧瞧?” “这就是你的目的?”池晔蓦然起身后退,神色冰冷。 姜洄因默认下来,他心头的怜悯荡然无存,憎恨被她这样轻易拿捏。 只要死不了,随她如何痛苦都行,只有吃了苦才会认命、听话。 池晔退出冰冷的房舍,姜洄因哭笑不得:“表兄,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你伤我婢女、囚禁我,与我在那一日说的两句重话、一个巴掌相比,究竟是谁做得更过分?” * 誉王府 侍卫惊羽匆忙禀告:“主上,长虞公主被人绑走了。” 姜无相正擦拭着长剑,冷刃的光映出他满目清寒,他漫不经心出声:“被池家长公子的人捉走的?” “应该是。”事发突然,惊羽还未查清就先行来报,但听主上的话,恐怕早有预料,他继续道,“主上,要带人去池府接公主殿下吗?” 姜无相持剑的手僵滞住,他抬眼望着晴空,这么大好的天,去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做什么?省得染上晦气。 “她若是连池晔都对付不了,还有什么用处?”誉王府不与废人为伍。 惊羽心下一沉,主上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功利。 侍卫正要退下,姜无相再次开口:“等五日吧。” “是,主上。”惊羽会意,主上对这个侄女,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恻隐之心。 “你以为吾是担心姜洄因吗?”姜无相微眯着眼,她那种睚眦必报之人,又会想些什么招数“残害”池晔呢? 五日时间,不多不少,能让她消消气,又不至于把池晔给作践死。 惊羽哑声。 从前只需要猜主上的心思,现在还要揣测那位殿下的盘算,这未免也太难做了。 * 入夜后,气温转凉,姜洄因蜷缩在房间一角,白日里衣裳被人淋湿了,穿在身上并不好受。 姜洄因脸颊微红,有些发热的迹象。 房门被人推开,裹进来一阵冷风,吹醒了她。 “我以为你会放任不管呢。”她扯着干涩的唇瓣,弱声弱气。 “表兄,怎么不让我死呢?你不是怀疑我是罪魁祸首吗?” “你不是恨极了我吗?” “我现在这样,无处可去,病病殃殃的样子,表兄是不是满意极了?” 她闭着眼,一句一句叩问,听得池晔蹙起了眉。 他缓步逼近,姜洄因下意识地往背后缩身,直到退无可退,被圈进池晔的臂弯中,听他那声音似有些无奈:“洄因,是你骗了我。” “我骗你?”她表情一片木然,“你还想作弄我的话,可以离开了,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池晔紧紧抱住,语气带点讨好:“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了,我现在就让人为你诊脉,给你安排最整洁、最暖和的房间,不要与我置气了。” 姜洄因低头缩成一团,含混不清地答了声:“好。” 不枉她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手腕处的粗绳浸透了乌红的血。姜洄因本就体弱,加上失血,正是一副将死之相。 池晔不想让她死,也就只能松口。 姜洄因被重新安置在一处厢房,虽是深夜,但屋中灯火不熄,有婢女为她更衣,有医师为她诊治。 她仍旧不高兴,柳眉紧拧,池晔问她是何原因:“怎么了?” “我的侍女你是不是也一并绑来了?平日里都是她在照顾我,你怎么不把她安排到我身边照料?” 婠玉不来,她就不肯喝药,府上的婢女悄声议论她是恃宠而骄,姜洄因暗嘲:这福气谁稀罕谁就拿走。 …… 池晔也向她妥协,把人放了,又安置妥当。 休息了一日左右,她再也闲不住,去了小厨房,要亲自下厨,谢过他的照料。 “这些事怎么轮得到你来做?”她手伤未愈,池晔好说歹说劝她好好休息,她就是不肯。 姜洄因把人推出去,笑盈盈说:“表兄,你等着就好,先前与你犟嘴,我心里过意不去,想向你赔罪。” 第7章:以血饲养 热气腾腾的瘦肉粥端上桌后,姜洄因腼腆轻笑:“表兄你尝尝。” 池晔的眼神紧盯着她双手,关切道:“洄因,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无妨,只是不慎切到了手指。” 池晔冷不丁嗔怪她,姜洄因只是笑笑,把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食物散发出来的淡淡烟雾拂过鼻尖,分明是色香味俱全,可她偏偏自谦称自己厨艺糟糕。 池晔心口一暖,拉着她的手瞧了又瞧,姜洄因感到别扭,皮笑肉不笑的把手抽回。 好在他也没有深想。 汤匙中的粥吹凉之后送入口中,池晔品尝过后却微微皱起眉,姜洄因忙问:“表兄,是这吃食不合你胃口吗?” 毕竟是她亲自下厨,池晔不忍伤了她的心,又舀了一勺粥喝下。 她一把夺过池晔手中的碗和勺子,放到桌上:“若是难以入口,表兄也不必勉强自己了。” “不勉强,一点也不勉强。”池晔顿了顿语气,“只是略有一些腥味,大抵是食材的问题吧。”纵使直言,他也还在尽可能为姜洄因的手艺找补。 腥味啊,很正常,血肉怎么可能会没有腥味呢? 姜洄因抿着唇瓣,一番纠结后:“既然难吃,那还是倒掉吧。” 她作势要端着粥碗和托盘离开,被池晔一把拉住,他安慰道:“没事的,味道还可以,既然是洄因亲手做的,什么样我都能吃下去。” 她等的,就是他这套说辞。 姜洄因给过他机会的,他非要推辞,那也怪不得她了。 少女倚靠着桌面,眉目含笑地盯着他,少有的岁月静好。 用过早膳后,姜洄因在庭院中休憩,暖融春光倾洒了满身,日头正好,她整个人的气色都恢复了大半,酣春光景中,比那微微吐蕊的粉桃更俏。 “也不知,往后该叫阿姐还是表嫂了?” 远处而来的揶揄调侃入耳,姜洄因淡淡回应:“阿酩为何这样问?” 七皇子姜酩的母妃池贤妃与宸妃同为池家女眷,宸妃为嫡,池贤妃为庶,尽管嫡庶有别,姊妹二人关系也甚是亲密,姜酩与她也算往来密切。 姜酩会出现在池府,也不奇怪,但今日他没去与池晔交谈,反而先找上了她,就很耐人寻味了。 “阿酩怎么知道我在杏月小筑?” 姜酩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虎牙,乍一看还真是阳光明媚的少年人,他灌了两口茶后才道来:“当然是表兄告诉我的,姨母新丧,这两日没见到阿姐,我担心阿姐心里想不开,还好有表兄陪着阿姐。” 陪,就是把人圈禁在狭小的院落中,如花瓶一样供人赏玩取乐吗? “阿姐,你嫁给表兄的话,那我们就是亲上加亲了。”姜酩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姜洄因眼底的冷淡。 他们才是一家人啊,她姜洄因是过继到宸妃名下的前太子之女,始终是一根刺。 宗室、池氏,都是她的埋骨之地。 姜洄因:“表兄有告诉你,他何时请旨赐婚吗?” 池晔一直瞒着她,她总是不安,怕就怕他恣意妄为,连推拒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本就不得宠,没有抗旨的资格。 姜酩托腮,稍作思索:“得等一阵子吧,姨母虽死得不体面,但还是不能不顾礼制,阿姐你放心,你迟早会嫁入池家的。” 幸好,她绞杀了宸妃,还能借此拖延。 姜酩暗自打量着她,头上、手上都是伤。 他拧眉叹息:“表兄也真是的,都没照料好阿姐。” “……不怪他。”姜洄因找了个理由支开他,“阿酩,我有些疲乏,你先去与表兄叙旧吧。” “好,阿姐我先去了。”姜酩与她告辞。 人走远之后,婠玉惑然开口:“七殿下与大公子交好,怎么今日先来看望殿下了?” 姜洄因冷嗤一声:“他是来看,我有没有被他那表兄驯服的。”看她落得了什么凄惨形状。 婠玉感到一阵恶寒:“殿下……我们被绑……” 她并没有说得太清,可姜洄因了然,盯着姜酩喝过茶的杯子,而后将其掷落在地,碎成尖锐的残片。 整个池氏,合则为一家,分则为刀俎,恨不得把她割得血肉淋漓才好。 姜洄因讽笑:“当然是,里应外合。” 一个未分府的皇子,表面上最纯良无害的皇子,也是十成十的恶毒、自私。 婠玉气愤,被困在这里,整日受监视,连说话都畏畏缩缩的,“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公主府?” “回去?我还想多留几日。”姜洄因安然垂眸。 “殿下,若是大公子知道你投毒,只怕是要变本加厉地害你。” 毒?哪里有毒? 姜洄因摇头:“婠玉,我们的衣食全都出自池府,身无他物,哪里有机会给他投毒呢?我以血饲养,这世上还能找到一个比我待他更真诚的人吗?” 婠玉缄口不言,自失足落水后,殿下性情变化不小,行事也更让人捉摸不透。 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池晔对姜洄因残忍,姜洄因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自保。 一时的温柔相待,怎能够掩饰恶劣的本性? * 连着几日,姜洄因的示好让池晔受宠若惊,以为二人之间的隔阂就此消除。 “要不是姨母出了事,我们都该筹办婚事了。”提及宸妃,他又难掩失落。 姜洄因脸色不大好,装得痛心疾首:“表兄,母妃已逝,还是少提为好。” 倏地,一名家丁火急火燎赶到,见二人共处一处,犹犹豫豫地望了望他们。 池晔沉声:“说吧。” 家丁从实相告:“大公子,誉王府来人,指名要接长虞公主去誉王府。” 姜洄因错愕开口:“前两日阿酩知晓我在池府,怎么今日叔父又来池府讨人了?” 池晔青黑着脸,摆手挥退:“下去吧。” 家丁退下之后,姜洄因跟在他身侧,显得忧心忡忡:“外界流传,叔父他一向冷漠疏离,今日来找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事?” 池府惹不起姜无相,纵他有心袒护,也不能直接拒绝。 而姜洄因小住池府的消息,又是谁传出去的? 池晔想牵她前去,被她避开。 他好声好气劝道:“他毕竟是你叔父,应当不会苛待你。” 话音甫落,就见姜洄因迈步踏出杏月小筑,苦着脸回看:“表兄,怎么不走?” 第8章:良心和真心何在 池晔胸中猛地绞痛一下,揪着衣襟,痛苦的咬着牙,稍稍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赶上去,送姜洄因出府。 “表兄,你身体怎么了?”姜洄因递过手扶着他的臂膀。 不适感只持续了几息,池晔苦涩道:“我没什么事,走吧,别让誉王殿下久等了。” 于是两人各怀心思,沉默着走到池府门前,朱门大敞,台阶外停靠着誉王的车驾,姜无相单手撩开帘幕,鹰视狼顾,微微挑着唇角,神情阴晴难测。 惊羽陪侍在车驾旁,惊澜则立身在府门前,对姜洄因拱手施礼:“长虞公主,请随主上前去誉王府一叙。” 她松开搀扶着池晔的手,端放在前,向人颔首:“有劳叔父亲自来接了。” “婠玉,该走了。” 闻言,婠玉随行身旁,代为转告:“大公子,殿下不舍,让奴婢带话:来日方长。” 池晔跟着走了两步,被惊澜挡住去路:“池大公子不必再送,主上不会训诫长虞殿下,望你放心。倘若你是因为一己私念,想要扣留长虞殿下,那就更不必跟上来了,主上他不喜与……往来。” 中间的四个字说得又轻又快,池晔根本听不清楚,但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没得到姜无相的首肯,姜洄因一直矗立在车驾前,迟迟不动。 男人的音色沉冷如冰,疏懒的下令:“上来。”他没那么多耐心在这肮脏之地消耗。 池晔死死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隐没在车舆之中,与誉王共乘,不料姜无相冰冷的眼神扫过,面上仅有的一点笑意也消失无踪,全然是警戒与憎恶。 他的侍卫敢说那样的话,显然是他早知姜洄因被绑之事。 车舆内,姜洄因与他面对面坐下,动作拘谨,双手交叠在衣裙上。 姜无相明知事实真相还存心挖苦,那嘴和淬了毒一样不肯饶人,专往她心窝子上捅:“长虞这闷闷不乐的模样,是在怪我让你与你的‘未婚夫婿’分离吗?” 马车起步,摇摇晃晃的,让她发髻上的流苏钗子也一并轻摇着,点缀得愈发灵动,姜洄因终于露出笑靥:“叔父一番好意,长虞求之不得。叔父莫要再拿我取笑,我虽非良善之辈,但也不至于想不开作践自己,与花花肠子相配。” 他说话又冷又刺,好在姜洄因也不是个嘴软的主。 二人对视对话,颇有种针尖对麦芒的气氛。 “长虞与池大公子说话时,也是如此吗?”姜无相好整以暇的问她,“还是说,单单对我是这样不客气?” 姜洄因莞尔:“我对池晔全是虚与委蛇,可我对叔父却是不一样的,称得上字字真诚。” 巧言令色、伶牙俐齿,配一个姜洄因都不够,才十几岁的年纪,没有真心、全是算计。 他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 如果说她对池晔虚伪是因为嫌恶,那她对他真诚的讽刺又算什么?算纯恨?他是不是还要感谢她如此纯粹的感情? 沉吟片刻后,姜无相气到发笑:“长虞的良心和真心何在?” 姜洄因从容微笑:“当然是……”突然,马车剧烈晃动,打断她的话,她呼吸凝滞,顺手抓住窗框稳定身形,手腕上的伤没好,抓握得并不牢固,一时之间将要从位置上狼狈滑落,幸在姜无相搭了把手,她就那么“顺遂”地跌入他的怀抱,浓烈的薄荷冷香与他本人一样清冽,凉飕飕的袭过,直教人哆嗦着轻颤。 温香软玉入怀,姜无相明显怔忪了一下,她常年服药,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药气,与少女本身的气息纠缠,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有些沁人心脾。 ……真是怪哉。 “长虞的话带刺,一身骨头难道也是带刺的,居然还有些硌人。”姜无相意味不明的轻嗤。 姜洄因在心中不住默念:他是长辈,他有权有势,别和他一般计较,才堪堪忍住撕烂他的嘴的冲动。 等马车稳定下来后,她立刻脱身,坐回原处,顺便细细捋直衣角,还掸了两遍,直到挥散沾在身上的气息才肯作罢。 她倒是满意了,只是对面男人的目光仿佛毒蛇缠绕上来,看得她很是不自在,姜洄因故作无知,满目无辜:“叔父一直看着长虞做什么啊?方才是我一时疏忽,闹了笑话,多谢叔父,也请叔父不要往心里去,不是我要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这几个字就很暧昧了,尤其是这叔侄二人之间说来,尤为有一种背德感,她早听闻姜无相禁欲高冷,最是厌恶投怀送抱的女人,她刻意挑明,就是为了恶心他一番。 姜无相对她的了解又多了几分,不仅是有一腔狠劲,还很是嘴贱。 “是不是投怀送抱,我心中有数。”他面容含笑,语气凝冰。 惊羽告知他:“主上与殿下没受惊吧?方才有一只野犬横冲而过,马匹受惊,属下已经把那孽畜赶走了。” 姜无相没答,惊羽与惊澜面面相觑,而后讪讪地摸鼻,让车夫继续策马前行。 姜洄因听得清清楚楚,回眸探出窗外,却没找见野犬的踪影,应是早就跑远了。 马匹受惊险些害她闹了大囧。 他想起姜洄因回话时被猝然打断,此时又重新道:“长虞刚才没说完的话,可还记得?” 少女神思回敛,颦笑温柔:“叔父不是问长虞的良心和真心吗?还真是巧了,可能就是被野犬叼走了吧。” 她亲口承认自己的良心被狼犬吃了,更是好笑,姜无相面上的紧绷、微愠荡然无存,意味甚浓的睇视她。 “好巧,叔父我与你一般无二。”姜无相下令勒马,只听得骏马长嘶一声,稳稳停下,他又道,“既然如此,长虞就在此处下车吧。” ……姜洄因呵气如兰:“叔父,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此,怕是不妥。” “你这是赖上了?” 她遮掩着脸咳了几声,平复后慢悠悠道:“叔父,长虞是信任你,否则就留在池府了,毕竟池晔他也命人好生招待着我,我也没什么不满。” 姜无相:“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少女姿态柔顺,眼睫忽闪,端的是明眸善睐,妖而不自知。 “不然呢?” 他侧目,挪开目光,唇角弧度讥诮:“我若不来讨要你,都怕你把池大公子驯成家犬、养成蛊人,哪一日就传出他的死讯了。” 第9章:不懂口忌? 姜洄因有些气恼,这叔父怎就把她想成那般心思歹毒之人? 天降冤屈。 “叔父,我不过十七岁,能有多少谋算,你厌弃长虞大可直说,何必借着池晔来挖苦我?”随后转念一想,她浅茶色瞳眸中荡过一抹晦涩的笑意,最是磨人,“啧,叔父不救我,却为了救池晔大费周折走一遭,也是有心了。” 不近女色,原是为此? “叔父放心,我不会嫁他为妻的,不可能成为你二人之间的阻隔。” 向来渊默矜冷的姜无相,神色也罕见的出现皴裂,理解了她那番怪笑是因何而起后,登时攒眉蹙额。 姜洄因视而不见,探窗吩咐:“劳驾改道去长虞公主府。” 及至送她回府后,姜无相都板着一张脸,惊羽、惊澜私语议论,被他罚了笞二十。 命很苦。 分明是长虞公主惹得主上不痛快,遭罪的却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 回到公主府后,姜洄因才算是真正卸下一口气。 * 二月十五,花朝至。 今年的花朝宴本该由宸妃主持操办,她既薨逝,这担子就落到了池贤妃身上。 宴请入宫的都是世家贵女,个个明媚招摇,姿容绝艳,羞煞了满园姹紫嫣红。 衣香鬓影间,姜洄因一身典雅素净,碧落色衣襟交迭,白青色相间的交嵛裙与半臂上襦缀着荷叶边,白昙与鸟雀同绣,生动鲜活,不失妙龄花季的俏丽,而婠玉则穿着她命人赶制的私服,与她一同赴会。 “今日花朝节,你不必如此拘谨。”姜洄因为她簪好翠玉钗环。 婠玉有种强烈的落泪的冲动,自家主出事、古家被连坐三族,满门抄斩,独留了她一个活口,世医之族的嫡女沦为奴仆,赐了墨刑,本该就此谪落泥淖,却幸得善主,从未加以折辱。 她与她,也许才算是真正的惺惺相惜,是属于女子间的相互怜悯,非是单纯的主仆、医患。 古婠玉比姜洄因年长三岁,一双素手救人无数,当年城中对她也是褒贬不一,有人赞她医心济世,也有人损她抛头露面。直到她的祖父被栽赃陷害后,阖家上下也被一同下狱,而后皇帝又决定将古家女眷发卖,让良家女沦落风尘。 那时姜洄因方才及笄,与她同在刑场,目睹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姜洄因眼底的阴郁伤痛,不比她少,她与她身量相当,轻垂眼眸:‘你想活命吗?’ 那一日的她,在满场血腥罪孽中,也是一袭青衣,仿若血沼中长出的一树新叶,予人生机。 古婠玉本是心如死灰,在那一刻却萌生出了求生欲:‘我想,我活着能救更多人的命!’更想为古家洗清冤屈。 ‘嗯,我也想,那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姜洄因多年孱弱,也曾听闻这位医药世家的小姐是如何活死人、肉白骨。 她得了古奉御的真传,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让她再入职为医官几乎是不可能的,姜洄因最终只能以婢女身份将她安置下来,留在公主府。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古婠玉就此苟活下来,却被施以黥刑,在额头一侧铭刻罪状,一个“毒”字昭示着生生世世都要承担起谋害皇后的罪责。 那个字,很丑,以至于她要蓄留起额发,遮挡墨痕。 婠玉碰了碰那一簇额发,头微微低垂着,甚是卑微。 姜洄因捧起她的脸,认真告诉:“婠玉,没事的,你今日这样打扮也很好看。” 花神祭祀仪式结束后,诸位女眷一道被邀请至花园中。 三位公主,包括四公主姜知鸢、五公主姜洄因、八公主姜微言与池贤妃一同落座上席。 姜微言与姜洄因邻座,忽的探头问来:“长虞姐姐,你身边这个侍女姐姐,我总觉得面熟。” 她声音放得再低,还是被姜知鸢听到,同时也留心起古婠玉,三位公主中,她年岁最长,对旧事也更为熟知。 姜知鸢淡淡瞥去,姜微言识趣地闭了口。 有些事,抬到明面上来的话,会一发不可收拾。 令人担忧的事终归还是来了,婠玉本也是极富盛名的医女,再度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原本沉迷于猜花名、斗百草、飞花令的一些贵女渐渐无心游戏,开始附耳议论。 姜洄因逡巡一周,一位鹅黄色广袖襦裙的贵女被几人簇拥着,抽不开身,那个人她是有些印象的,古家还未出事之时,那小姐与婠玉的关系就算不上好。 姜知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提醒她:“那是季相的堂妹季晏欢,也是三皇兄未过门的皇子妃,说起来,就快到他们的婚期了。” 池贤妃突然身体不适,被婢女搀扶走了,留下三个公主撑着场面。 池贤妃离场后,女眷们再没那么拘束,在她们看来,几位公主年轻貌美,不比宫妃威严,更显平易近人。 春风拂面,掠过女子的发丝,对众人温柔的清风,对婠玉别有一种残忍。 额发被吹开后,那个“毒”字暴露在数道视线下,有人顿时噤声,面露难色,也有人直言,借机生事。 “早听闻古婠玉成了奴婢,原来是真的……” “古家人斩首的斩首,发卖的发卖,为奴的为奴,其实……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死于古奉御之手,能有人留下一命都是莫大的天恩!” “……额头上黥的字是真难看,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早就分不清是谁在诋毁谁在唏嘘。 姜洄因已经冷脸,还有些人仗着自己无甚存在感,肆意讨论,尤其是季晏欢身旁的人,十分嚣张。 姜微言都听得皱眉,一脸不满道:“你们叽叽喳喳说什么呢?好好的花朝宴非要嚼舌根是吧?” 蓦地,季晏欢离开人堆,有几分“畏罪潜逃”的意味。 姜洄因攥握住婠玉的手,给予了几分慰藉,接着从席位上站起,朝她们走去。 红颜绿鬓,高门贵女,尽皆默声。 “诸位不懂口忌?” 被天家公主诘问,她们羞得答不上话来,但又的确瞧不上罪臣之女古婠玉。 姜知鸢唯恐局势混乱,立即劝阻:“长虞,莫要动怒。” 第10章:戴罪之身 “五姐,要不我先带这位姐姐休整一二?”姜微言拉着婠玉的手,她可不想让这位姐姐多受委屈,毕竟五姐的身体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照料,想到她不开心,五姐也随着不悦,姜微言也烦躁。 这些人也真是的,为什么要惹恼五姐? “嗯。”姜洄因冷淡的点点头。 赴宴的贵女,心有不服者颇多,抿唇不言,眼神怪异。 恰值此时,离场的季晏欢匆匆赶回,对着姜洄因福身行礼:“殿下,不如由臣女先行照顾婠玉,许久不见,正好借此叙一叙旧。” 婠玉面色一僵,不可置信的抬眸扫过季晏欢俏生生的脸庞。 三年未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而自己面目可憎、人人唾弃,霎时间,胸口席卷过酸涩,婠玉的头垂得厉害,季晏欢藏于宽袖中的手下意识的蜷缩。 二人关系微妙,并不对付。 季晏欢再一次恳求:“殿下,臣女与古小姐有些龃龉,正好借着今日理清,还望殿下给臣女一次机会。” 丞相唯一的堂妹,又是三皇子姜流云的未婚妻,在这宴上如此请求,姜洄因不允只怕是要众人都下不来台。 姜知鸢与她比肩而立,微扯了扯她的衣袖。 “那就应了季小姐的好意,婠玉,你随她去吧。” “谢殿下。” * 风棠水榭中,季晏欢与古婠玉相顾无言。 与她多处一刻,都是煎熬,婠玉率先开口:“三年不见,你这一次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倘若要羞辱,我必不会多言,任你撒气。” 季晏欢沏了盏茶,奉送到她面前,喟然一叹:“你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婠玉疏冷道,“你堂兄季枕书两年前官拜宰辅,平步青云,季家也沾了风光,季小姐也不比往昔。” 季晏欢拔下额前的两只流苏掩鬓,握在手中,犹豫着如何处置,良久,她提步站在婠玉面前,一坐一立,她刚一抬手,婠玉就别过脸去,躲避未知的羞辱。 季晏欢声调平缓:“我的意思是,你本千金之躯,如今零落成泥,连风骨都一并折去了,那些人欺你辱你,你只会忍气吞声。古小姐,你在怕我?” 婠玉眼眶盈泪,多年不见,她说话还是如此“尖酸刻薄”,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的确不同,说起话来都是褒贬难辨。 季晏欢将掩鬓簪在她额前,垂下来的流苏正好能压盖住她的额发,遮住黥刑印记。 婠玉微微瞠目,迟滞地转头:“季小姐这是做什么?施舍我吗?” 季晏欢绯色的唇瓣翕张着,久久才吐出几个字:“是施舍,又如何?” 婠玉猝然站直,季晏欢一骇,往后退了两步。 “奴婢多谢季小姐赏赐。” 季晏欢愠怒,对她冷嘲热讽:“你也有向我自称奴婢的一日。” “嗯,奴婢有自知之明。” “古婠玉,你真有意思。”季晏欢凉笑。 “季小姐不日就要成为三皇子妃,尊卑有别,奴婢不敢冒犯。”婠玉想尽快逃离此处,“奴婢与季小姐的往事并不愉快,如果是叙旧的话就到此结束吧。” 季晏欢拦住:“古婠玉,我许你离开了吗?” 三载不见,古婠玉骨子里的清高还是未被磨尽,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尊严,连与她多说话都忍不住眼泪。 她木讷地杵在原地,季晏欢拽着她的身子转过来,咄咄逼人道:“古婠玉,你的做派可不像是奴婢,还是如此心高气傲,是长虞公主待你不薄让你忘记了自己如今的本分吗?长虞公主是不是很好啊?你才愿意冒着众人谴责,随侍左右?” 婠玉轻抖着身躯爆发出一阵厉呵:“季晏欢!我是殿下的人,殿下救我信我,而你们视我为戴罪之身,鄙夷、疏远、居高临下,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论我和殿下之间的关系!事已至此还要来落井下石,踩着他人的痛苦实现自己的灵魂超脱吗?” 即便是以往关系不睦,古婠玉也从未这样凶狠地大骂过,她还以为,古婠玉这辈子都是那样温文尔雅……想必这一回是真的痛恨她的嘲讽。 季晏欢也是众星捧月,除了家中长辈与兄长,旁人哪敢说这么重的话? 季晏欢咬着唇,秀美的脸颊上,眉目蹙缩,一时气急扬手在婠玉左脸上落下一记巴掌,清脆响亮,垂坠在额发外的流苏都晃得厉害。 掌心发麻,她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又望了望唇角渗出血丝的婠玉,喉间梗塞得难受。 婠玉随手擦了擦血,拔下她赠与的发饰,漠不关心地扔在地上:“季小姐,原谅奴婢这厚脸皮伤了你的手,你的心意我领受不下来,奴婢先行告退了。” “古婠玉……你……我……” 季晏欢脚下灌铅似的挪不动半分,目送她快步离开风棠水榭。 古婠玉戴罪之身,是奴仆。 但她分明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古小姐。 季晏欢弯腰拾起地上的发梳,眼珠无光。 她从前最爱这样的发饰,永远素雅,像一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 末了,只有季晏欢回了御花园,一如去时的清清冷冷、聘聘婷婷。 感受到姜洄因的注视,季晏欢得体一笑:“殿下,婠玉身体抱恙,不便再陪侍。” 姜洄因敛神:“无妨,本宫旧疾发作,也该服药了,花朝宴就拜托四姐八妹主持了。” 明眼人都懂其中的缘由,季晏欢和古婠玉不欢而散,长虞公主不悦也是情理之中。 “殿下,二月廿四即是臣女与三皇子的新婚,出嫁之前,臣女有些话想与殿下说清,还请殿下前去一见。”季晏欢靠得极近,与她几乎要唇耳相附,如此冒昧,也是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姜洄因微眯眼眸,“本宫会去的。” 扔下一句话后,就此离宴。 出了花园后,几道转折,姜洄因在玉凝宫外望见孤零零的婠玉。 “殿下,我不该再来这里的……”婠玉嚅嗫出声,向她告罪。 玉凝宫中承载了姜洄因太多痛苦的回忆,宸妃的打骂、苛责……可偏偏这里,又是她常来的,婠玉不敢擅自离宫,被人捉到把柄,只好在这里等她。 姜洄因思绪翻涌,忆起年幼时识字、背诵,修六艺,习武傍身。 十二岁时,姜、容两国开战,死伤枕藉,姜国战败,她于十三岁时成为质子,女扮男装送去容国,两年后又被遣送回姜国。 她前半生的苦难,都是因失去生父生母庇佑而被算计、牺牲。 “没事的,婠玉,我们回家。” 好在,她还能够偏安一隅。 第11章:季枕书在前世赠与她的恩情 长虞公主府 姜洄因替她处理脸上的伤口,安安静静的,刻意避免触及她的伤心事。 季晏欢与古婠玉发生争执也不是怪事。 可临走前季晏欢对她的请求,显得别有用心。 姜流云的婚礼她是要参加的,还剩几日时间,足够她为这一对新人准备贺礼,至于送什么东西,暂时没什么头绪。 暮色渐深,府中侍女照例准备了晚膳,婠玉精神不济,没有胃口,还是姜洄因劝着她用饭,身体一旦垮下去,更是遭罪。 婠玉小口小口的扒饭,她素来饮食清淡,姜洄因照顾她的口味,也跟着忌了辛辣,往常她说什么“食不言”,婠玉爱叽叽喳喳与她谈论,今日出奇的沉默,姜洄因胸中也不是滋味。 婠玉夹着菜,手上动作顿住,陡然询问:“殿下,听闻季晏欢婚期将至,届时……你也要出席的吧?” 姜洄因搁下碗筷,“嗯,要去的。” 婠玉也放下餐具,端水顺了顺哽塞的喉咙:“殿下,你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是想问我什么吗?” 二人相处两年,形影相随,姜洄因的细微反应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姜洄因命其他人来收走了桌上的残羹冷炙,侍女们动作利落,收拾得也很干净,等到人都走了,她才幽幽吐字:“你与季晏欢相识许久,我想问你贺礼一事,她有无偏好?” 婠玉思量后道:“她大抵比较喜欢玉器吧。” 不喜金银,偏爱玉石,日常装扮也清淡。 “玉器……不若送一对玉如意?”姜洄因支肘相看,“意头不错。” 玉如意…… 勾起一点往事。 她与季晏欢并非从一开始就势同水火,相反,自幼一起长大,金兰情谊难解,还未及笄时,她也曾问过季晏欢想要什么样的贺礼。 ‘姐姐,我什么都不缺,非要问起来的话,想要一柄玉如意。’ 往事足以切金断玉,锋利而清晰。 季晏欢为什么会变成今日模样? 那一巴掌打得很疼,羞辱感直直钻进心里,她才会对她那么凶。 她包容忍让多年,被那一巴掌打得失了理智,又或许是她不能忍受旁人妄议姜洄因。 人最痛的,不过是不能非爱即恨,复杂的心绪缠绕,又不能割舍、遗忘。 无知无觉间,泪过面庞。 姜洄因递了一方绢帕给她:“婠玉,是我不该让你单独去见季晏欢。” “不……不是殿下……”婠玉牵强地扯扯嘴角,“玉如意好……殿下,送玉如意的话她会欢喜的……” 姜洄因眉梢轻压,百转千回后只道出一句:“那明日我们去珍琅阁走一遭,今日就早些歇下吧。” 因着私下没那么鲜明的主仆之分,姜洄因对她不乏关心。 翌日 珍琅阁在城东,姜洄因早早命人准备了马车。 天气回暖后,街市上人潮熙攘。 “让——让开——”正是喧嚣四起时,一道洪亮的声音格外刺耳,接着又有叫骂声传过。 “蟊贼!站住!” “季大人的财物都敢偷——” “让让!” “别挡道!” “……” 公主府的马车急刹,姜洄因扶住婠玉,前头的车夫和人吵起来:“活腻了吗?这是公主府的车驾!” “别拦着!我要去捉贼!” “唉你这人……” 姜洄因肃声开口:“哪位大人丢了东西?” 光天化日之下,竟将皇城治安视若无物? 公主发了话,那人耐着性子回道:“殿下,季相方才被扒手盗走南珠一对!” 季枕书失窃? 姜洄因伏身下车,“贼人往何处窜逃的?” 季枕书的随从道:“像是往城南逃去了!” “卫珂,去寻守卫擒贼。”姜洄因又嘱托道,“婠玉,你先去珍琅阁等候。” 一时间,侍卫开始行动,季枕书的随从也被人放开,着急忙慌的去捉贼。 姜洄因身姿灵巧,绕过行人,随从早先追了一路,体力不支,一路上气喘吁吁。 姜洄因:“你若跟不上,就回去与季相会和,本宫捉到贼人后自然会将失窃物物归原主。” “哦……好,殿下你小心!”随从撑着膝盖弯大口呼吸,不忘感谢,“多谢长虞公主!” 他又觉着让金枝玉叶的公主去捉贼并不合适,而后硬着头皮又再追上去:“不行啊,殿下!怎么能让您亲自去……” * 贼人仓惶之下,藏身于一处马车后方。 “何人鬼祟?”侍卫扬声呵斥。 “啊!” 忽的,一条长鞭掠空而来,如套取野马的缰绳,卷中贼人脖颈,鞭绳牵引下,他连滚带爬、白眼上翻地往后栽倒。 惊羽定睛一看:“长虞公主!” 姜洄因无言,快步上前擒拿,贼人还意图反抗,绕开脖子上的长鞭,仓促爬起,见姜洄因不过一个身子瘦弱的少女,大着胆子反扑,妄想撂倒她。 她冷沉着一张脸,在惊羽错愕的神情中,将那人抽得皮开肉绽。 “本宫只要东西。”姜洄因的目光刮过他胸前的衣襟,里面塞着一个锦盒,顶起来方正的弧度。 小贼脏兮兮的一个,被她抽打后痛苦的蜷缩呜咽,眸中有火将燃。 南珠价值不菲,他并不识货,只知道把这东西典当了能换不少银钱,得了钱财就不必风餐露宿、病痛缠身。 惊羽也立即制服住蟊贼,在他身上一通摸索,翻出来一个盒子。 “给我!”压制在地的小贼虫子一样扭动,要抢回锦盒。 “殿下找的是这个盒子吗?” 姜洄因颔首:“这是季相的东西,被这小贼偷了,追了好一路。” “一个贼,还需得长虞亲自来抓?”马车中男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撞见惊羽,会遇上姜无相就是情理之中。 但今日姜洄因不想同他打照面。 一个贼,当然是需不着她大费周折捉拿的,她亲力亲为,不过是希望借此偿还一份恩情。 一份季枕书在前世赠予她的恩情。 姜洄因走到惊羽身前,一手执鞭,态度冷硬地伸手去接那个盒子。 “本宫替季相谢过了。” 惊羽愣愣地递过东西,贼人死瞪着姜洄因:“你还给我!” 少女冷笑,一手甩动长鞭,触地之时声若霹雳,地上的两人都抖了抖身。 “依南姜律,犯盗窃者,当处杖刑。” 第12章:长虞,真病假病? 惊羽很快在旁边站定,彼时姜无相已经向姜洄因走来,疏懒地勾唇:“长虞,才几日不见,行事竟如此疏狂了?” 姜洄因从头上拔下一支发钗,施舍似的扔在小贼面前:“本宫擅用私刑打伤你,这支珠花赔你了。” 小贼手上的冻疮在开春之后也不见好,东一块西一块的红斑裂口,看得她蹙眉,不忍见第二眼。 在容国为质的那两年,她的手好了又烂,都不至于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小贼捡了她的发钗,不明她的慈悲因何而起,默不作声地爬起来,踉踉跄跄离开。 “谢……谢贵人赏赐。”小贼咬着牙吐出这么一句。 姜洄因此时才接他的话:“叔父,方才是一时情急,不知这样可否弥补?” 姜无相摆手,惊羽退了下去,一直往后走,等在马车边。 “长虞对一个贼都还知道怜悯,可我这回受了惊,你当如何补救?”他说话时,那表情真像是受了委屈。 她收着长鞭,默默评价姜无相就是一个顶顶的装货。 姜洄因深望一眼马车行进的方向,多了几分了然,“叔父见谅,是长虞不懂规矩,叔父现在要去见三哥,我就不在此处拖延了,改日再去向叔父谢罪。” 她象征性的福了福身,姜无相当然看得出她在敷衍,自二人错身而过之际,道了一句:“长虞身上沾了血,怎好去见人?” 姜洄因果然停下脚步,打量自己的裙摆,有零星几点血星子,手上攥着的长鞭染着苦寒之辈的鲜血,肮脏、腥臭、又无辜。 她是为了季枕书而缉盗,取回的南珠也是要归还给他的,就这么去见季枕书,的确是与身份不符。 她不在意,不代表季枕书那种人会不在意,一代贤相,悲天悯人,见了一身血污的她还能和颜悦色? “谢叔父提点。”姜洄因淡笑。 姜无相浑不在意那血腥气,执起她纤细分明的手指,用绢帕一根一根擦拭干净,此刻堪称温柔细致。 姜洄因如遭雷击,要扯回自己的手指,被男人平静地抓住,不得脱手。 一些恶寒的回忆拂过。 姜洄因憎恶男子的触碰,就像现在这样,令人失去自我掌控。 “你在怕我?”一双深眸低低地垂视着她苍白的小脸,寻找出现在她脸上的别种情绪。 姜洄因恭顺道:“叔父与我至亲,长虞只有敬。” 又是这样的说辞,无趣得紧。 姜洄因总想把自己筑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但刚才那点惊慌和颤栗却是有趣。 姜无相放开她的手,从她掌心取出长鞭,把尾端的血痕擦除,一举一动皆细致。 直到血痕干涸不见,他才将长鞭环绕过少女腰间,恢复原貌。 他早知道姜洄因身上处处设防,软鞭能被她舞得那么凌厉骇人,还整日里装出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长虞,真病假病?”姜无相贴近她问,笑意森寒。 “……”姜洄因滞了几瞬,后道,“我这病不过是随了阿娘,有什么可疑心的?” 姜无相想起那个皇嫂。 死得真早。 某些时候想起来,小长虞和他倒是有些相像,同样的孤苦伶仃、同样的寄人篱下,不禁生出一点诡异的惺惺相惜的意味。 “叔父,你该去见三哥了。”姜洄因生了一双桃花眼,笑时眼睛弯成一双月牙,只可惜那笑容永远是僵冷的。 姜无相:“长虞也该去还赃物给季相了。” 言尽于此,各自分道。 惊羽递上干净的帕子供他擦手,姜无相低着头,表情不明,经久,才哧出一声冷笑。 蛇蝎心肠,也有在意之人? * 贼人被擒又被放,姜洄因召来卫珂,此事不再继续追究。 令她意外的是,季枕书就在珍琅阁。 时隔一世,再见这光风霁月的丞相大人,姜洄因有些许无措。 话未出,先把锦盒递过去,随从小心接过,季枕书也同时开口:“多谢殿下相助。” 不过是一桩还一桩罢了。 一个洁白无瑕的人能在她满身血污泥泞、蜡滴覆面之时为她拭去污痕,还她体面,姜洄因已经感激不尽。 季枕书素来是一袭浅衣,一如那一世她双目朦胧时望见的一抹羽白,他一直都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姜洄因随口道:“无妨,那是季相为季小姐准备的贺礼?” 季枕书应了她的发问:“嗯,微臣平日里对她多乏关照,自她出嫁前,想为她多添两件嫁妆。” 季氏儿郎不纳妾室,以至于子嗣稀薄,他与堂妹又都是家中独子,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季枕书对季晏欢好是理所应当。 姜洄因与他隔得远了些,怕被闻见身上的血气。 她恍惚地听见季枕书对她谢了又谢,约她改日去仙居楼吃茶答谢。 姜洄因一一笑应,到最后目送那对主仆打道回府。 “婠玉,你挑到合适的贺礼了吗?” “嗯,殿下随我来。”婠玉带着她往内阁中走,其中奇珍满目,她指给姜洄因看已经择选好的贺礼。 “就它吧。” 贺礼由人包起来,亲自送回公主府。 …… 大喜之日越来越近,姜流云的府上已经筹备好了大半,姜洄因去瞧了一眼,却见一个美人远远来迎接。 是姜流云的侧妃,柳卿。 “皇嫂,为何不见皇兄?”姜洄因问道。 柳卿笑靥温柔:“殿下他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事就交给我打点了。” 忙?新婚之前皇帝还会安排他做什么? 姜洄因总觉得柳卿的话别有深意。 “皇嫂,潇儿呢?” 姜听潇是柳卿的女儿,刚刚满岁。 听她提起潇儿,柳卿面容凝重起来,手上的丝帕打着转,“潇儿她前几日得了风寒,现在命人照看着,长虞还是等殿下和季小姐大婚之后再见她吧。” 她与柳卿驻足在庭中,府中下人来来回回地准备,前面大红的门框,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红得刺目。 娶正妃与娶侧妃的规格完全不同,让柳卿这个侧妃来操办正妃的喜事,似是刻意为难。 “长虞,你不高兴吗?” “没有,只是担心皇嫂心中委屈。” 柳卿微愕,晃神一会儿后才说:“只要潇儿好,我就不会委屈。” 只要姜听潇能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第13章:要出人命的 临近姜流云迎娶季晏欢前,一连下了几日的雨,绿意萌动,青苔湿润。 幸在二月廿四天已经放晴,钦天监选的日子倒是不错。 奉迎的礼官率仪仗队迎妃,季晏欢拜别家庙,其父跪接圣旨,到后面季氏二房的双亲眼含热泪目送独女出嫁,双九年华的女子嫁衣如火。桃花灼灼,送她嫁作新妇。 姜洄因特请了旨意,与礼官同到季府来,季晏欢稍稍移开雀扇,就能看见胭脂雪色的倩影。 她此次没有带着古婠玉一同前来,季晏欢耐着性子在人群中寻觅了好一会儿,才心有不甘地踏上凤舆。 锣鼓喧天,百姓贺喜,但迎亲、出嫁的人面上庄严肃穆,不见半分喜色,或许这就是天家婚配,不由人擅自做主,是不是郎无情妾无意都另说,姜洄因心头的不安未能平息,车舆上的季晏欢朝她扫过来一眼,唇角勉强的向上撑起。 一切流程顺利举行,依着时辰将季晏欢送入了三皇子府。 皇子娶妻不同于寻常百姓,姜流云忙于在前厅应付宾客,相比之下,后庭就冷清了许多。 季晏欢坐在喜榻上,凤冠红盖、端庄华贵。 侍候的婢女也不管她,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一直等,等姜洄因来。 陪嫁的丫鬟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得了她的示意,带着姜洄因入了殿中,姜洄因略感讶异,这些侍女眼睁睁看着她到这里,毫无反应。 “你来了。” 季晏欢不便行动,只能让姜洄因上前来,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隔半步,侍女被屏退,只剩下那个贴身丫鬟留了下来。 姜洄因缓缓询问:“皇嫂让我一定要来见一面,到底是想交代什么?” 季晏欢嫁给了姜流云,她也自然而然的改了口,可季晏欢显然不乐意,“殿下还是唤我季小姐吧,我本来也没有享福的命,担不起这一声‘皇嫂’。” 丫鬟察言观色:“小姐与三皇子还未行合卺礼,等一切仪式告结后,小姐与公主便是一家人了。” 是个机灵的丫头。 姜洄因多看了她两眼,想起照顾她多年却为她而死的那个侍女,也是一个伶俐的女孩子。 “臣女先行谢过长虞公主的贺礼。” 姜洄因客套着:“应该的。” 季晏欢:“臣女想问一句,古小姐今日来赴宴了吗?” 今日人多眼杂,姜洄因让婠玉留在公主府等她回去,当然是不在的。 “没有。” “这样啊,也好,”季晏欢弓着身子,含混道,“殿下与她亲近,花朝宴上我下了她的脸面,口不择言,又动了粗,让她受委屈了,希望殿下可以代臣女向她致歉。” “你的道歉我可以带到,但婠玉肯不肯原谅你,我却是做不得主的。”姜洄因只能这么对她说。 季晏欢身子轻颤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还有些重量,里面除了轻飘飘的纸页还塞了其他东西,姜洄因接过来之后就听她说:“那辛苦殿下替臣女将这封信交付给她。” 信中之物涉及他人隐私,姜洄因也有分寸,没有刻意去思考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收捡好书信,季晏欢的头垂得很低,脊背也是弯曲的,姜洄因问道:“季小姐,你可是身体不适?” “我只是……愧疚难当……”季晏欢抬手抹了把脸,指腹划过脸庞,衣袖贴着下颚拂拭,带走湿润水迹,“殿下,臣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往后与古小姐也老死不相往来,你不必再担心我会出言中伤她。” 时辰尚早,姜洄因好意提醒:“今日季小姐大喜,规矩繁多,还有好些时候要等,季小姐若是不适,记得唤人来服侍,我不便留在此处,先走一步。” “长虞公主慢走。”季晏欢轻轻额首。 * 喧闹结束,姜洄因带着季晏欢交付的书信回府。 婠玉今日特意为她准备了药膳,“殿下,你再晚一点回来,晚膳都要凉了。” “我不是说了吗,不必等我。”姜洄因嗔她。 婠玉挽着她的衣袖,忽然摸索到一块硬物,恍然开口:“殿下,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是季晏欢让我带给你的书信,你现在要看吗?” 迟早要面对的。 婠玉把手伸过去,“殿下给我吧。” 封口拆开,最先掉落出来的是一条金镶玉挂件,婠玉把它放在一旁,扯出里面折了几折的信纸,小心的展开。 字迹娟秀,是季晏欢亲笔书写。 半张工整,半张潦乱,还有晕染开的墨迹。 她看信时,姜洄因微微别过脸去,“季晏欢邀我一见,托我向你道歉。” “……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姜洄因扭头看去,她眸底已经蓄上了泪。 猝然间,侍女叩门传告:“殿下,三皇子率人前来,已经在公主府外候着了!” 大喜之日,不与季晏欢洞房花烛,到她府上做什么? 事发突然,姜洄因顾不上听婠玉说了一半的话,仓促的提步出去。 尚未褪下喜服的姜流云阴沉着脸,带着侍卫拥堵在长虞公主府外。 兄妹二人隔着一道门槛对望,暮色笼罩下,姜流云脸上挂着深红,目光诡谲。 姜洄因遍体生寒,“皇兄新婚之日,不该与皇嫂恩恩爱爱吗?” 闻言,姜流云逼近几步,挺拔的身躯在投下阴影,他万念俱灰的吐字:“长虞,人都死了,本宫又与谁洞房花烛?” 季晏欢死了! “季晏欢死在喜榻上,连她的丫鬟也已经咽气,后院的侍女禀告,今日只有你一人见过她们二人,长虞,你为什么要杀她们?”姜流云目眦欲裂地朝她嘶吼,他掐着姜洄因的脖子质问。 “你为什么要害死晏欢!” 季晏欢和那个丫鬟都死了! 刚刚追出来的婠玉听到了一切,手中的纸笺翩然落地。 “放开殿下!”情急之下,婠玉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被姜流云怒气冲冲地甩开,撞到门上。 砰—— 婠玉摸了一把脑后,放到鼻下轻嗅,果然是被撞出了血,剧痛导致她暂时丧失行动能力,眼睁睁看着姜洄因被欺负。 姜洄因的颈子还在姜流云手中,纤纤瘦瘦的人被扼住要害,和那陶瓷傀儡一样,快要碎掉。 “皇……兄……”姜洄因两手奋力地推拒男人的控制,发出可怜的气音。 姜流云带来的侍卫欲上前劝阻,“三殿下,快松开,要出人命的!” “都给本宫滚!”姜流云猩红着眼,俨然是因丧妻之痛而理智全无,“本宫今日大婚却成了新丧!长虞,那是你的皇嫂!” 可姜洄因清楚,姜流云下死手,是真的要让她死! 姜流云带来的侍卫已经与公主府的守卫打作一团,而突然出现的暗卫杀了姜流云一个措手不及。 “得罪了,三殿下。” 一记手刀劈来,姜流云吃痛,松开了手与他周旋。 姜洄因得了解脱,霎时脱力倒地,急喘了几口气,而后摸索到腰间长鞭,几乎是报复性地抽在了姜流云肩上,不忘高喊:“三皇兄!你清醒一些!” 姜流云被她突袭,怒意大盛,但此刻她已经脱离了桎梏,已经不能再下死手,他抓握住那条鞭子,用力收紧,也是此时,姜洄因朝暗卫递了一个眼神,命他速速脱身。 惊澜会出现在公主府,证明姜无相清楚局势。 他摆明了要看她和姜流云斗得两败俱伤,把她当乐子玩。 叔父真是好得很,有种不顾她死活的周全。 放跑了惊澜,又吃了姜洄因的“暗算”,姜流云和她攥着同一条鞭子,想的却是怎么让对方去死。 姜洄因冷嗤:“皇兄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应由刑部和大理寺明正典刑,夜闯公主府,居心何在?” 姜流云的幕僚冲上台阶,按下他的手,狐狸眼中闪过精明的光,“殿下他悲痛难忍,不知轻重,误伤了公主,至于皇子妃之死,陛下会命人彻查,届时自然会还公主殿下‘清白’。” 姜洄因到旁边扶起负伤的婠玉,他们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了好一出丧妻心痛。 “父皇知道季晏欢之死吗?著作郎大人和季相知情吗?”姜洄因声线冰冷,手上也是一片潮湿。 “还本宫清白?本宫立身行事,自然不会白白担了污名。” “皇兄这一回,太心急了。” 第14章:一点都不符合我的身份 牵涉皇子妃之死,又有三皇子府阖府上下的奴婢与一些宾客为证,姜洄因成为重大嫌犯。 姜国律法完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姜洄因最终还是被下了大狱,而古婠玉也被扣上以下犯上的罪名,锒铛入狱。 她庆幸自己还有个公主的名头,即便不受宠,身处牢狱也没受到苛待。 大理寺卿应了姜洄因的请求,古婠玉与她关押在一处。 牢房中有一方小榻,一张木桌,也不知是谁的安排,桌上甚至放了一只瓷瓶,瓶中立着几支还沾带着雨露的瀛洲玉雨,案头放了两本读物,一本南姜律例,一本经史典籍。 潦倒中的风雅,也是别具一格。 大理寺卿押送她进入牢房,他道:“殿下,微臣不会对您刑讯逼供,但如若是铁证如山,殿下也要掂量掂量,怎样措辞。” 姜洄因把婠玉送到小榻上坐下,松快一笑:“多谢大理寺卿提醒,不过现在本宫也只是嫌犯,而非罪人,狱中艰苦,刑部亦有权监督,该怎么处事,大人心中有数。”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宗室贵女,大理寺卿对她也尊敬,“殿下有什么必要的请求,可以同微臣直言。” 姜洄因道:“劳烦大人遣人送一些治疗外伤的药物和纱布,本宫的侍女就这么死在狱中,也是给你们添麻烦。” 大理寺卿不是第一次见到古婠玉,一个女人,能三番两次入狱,也是不容易,律法不容情,但是司法的毕竟是人,大理寺卿颔首:“好,殿下与她先等着吧,微臣先行一步。” 牢房清寒静谧,落针可闻。 婠玉睁眼打量四周,心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先别动,待会儿有人送药来,我为你处理伤口。”姜洄因按下要起身的人,小榻拥挤,她就跪立在婠玉身边。 婠玉愁眉不展:“殿下,地牢湿冷,你穿得薄,会着凉的。” “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姜洄因背靠着小榻,凝望着铁窗石墙,“古家出事前,我还在容国做质子,我杀了人,我的侍女替我顶罪而死,他们要查证,把我关到地牢里……容国人残虐不仁,我也在他们手里活了下来……” 北容的冬天很冷,冷得刺骨,血液中似有冰晶游移。 “婠玉啊,本宫的命,没那么金贵。” “殿下,别说了。”婠玉轻轻扯着她背后的衣裳。 那时的她才刚满十五岁,严冬时满手冻疮,手指不能屈伸,身上的皮肤都是冷的,她也顾不得脏,只能把疮伤遍布的手藏入衣襟里侧。 姜洄因的笄礼是在容国的地牢中度过的,没有人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真正牵挂她的人都成了地府游魂。 姜洄因不想让清歌枉死。 她要活命。 她要爬回姜国。 因为清歌之死,她对婠玉才更用心,一半怜惜、一半弥补。 姜洄因仰头道:“婠玉,其实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冰冷的刑具只要失去人的操控,就不会虐待她们,可是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宗室、官场,才是真正的群狼环伺。 不久后,狱卒就把东西送了过来,姜洄因淡淡道谢。 婠玉的伤,伤在后脑,简单的清理、敷药后,姜洄因对怎么包扎犯了难。 “幸好狱中没有铜镜,包扎得这么难看,你见了都要骂我了。”姜洄因打趣她。 婠玉不如她轻松,心焦如焚:“殿下,你就这么安心住下了?” 姜洄因佯装不悦:“不然呢?没日没夜的拍门,大喊‘本宫清清白白,本宫无罪’?喊得嗓子都哑啦,一点都不符合我的身份。” 婠玉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 没过多久,她又面容悲怆。 季晏欢死了,丫鬟桃织也死了。 罪名还落到了殿下头上。 那封信成了遗书,那件金镶玉也成了她的遗物,季晏欢说,那是她为她准备的嫁妆,她知道,自己是看不到婠玉阿姐出嫁的。 有道是:慧极必伤。而季晏欢早知自己要死。 “她死了……”婠玉抱膝哽咽,“我还没说原谅她,她就死了。” 迟来的钝痛,没有放过任何人。 季晏欢是大家闺秀,也是一个小气的女孩子,她恨来恨去,不过是恨古婠玉博爱、宽容,恨她身边不能只有一个自己。 这一刻冰释前嫌来得太晚,晚到又是一年春天,不见故人不见归燕。 原来那年古家出事,季晏欢背地里求了好多人,丢尽了季氏二房的脸面,临终前她的信中还在向古婠玉道歉:是我人微言轻,救不了你。 “早知道,就不和你赌气了。” “我没有家了……也没有你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的往事,姜洄因无权过问,放任她痛哭一场,才是最好的解法。 只那一瞬,悲、悔席卷,如千山崩塌。 * 天已经大亮,誉王府中一片宁静。 惊澜一五一十地汇报:“三皇子去长虞公主府大闹一场,五殿下差点命丧当场,属下替她解围之后,她便催促属下离开了,现在已经被下狱了。” 姜无相嘴角轻挑,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书册:“杀印相生的命格,她没那么薄命。” 派惊澜暗中相助,也是为了试探她罢了。 还算是有分寸,知道小心护着他这个叔父,藏好这“见不得光”的关系。 “主上,如今三皇子妃已死,证据全都指向五殿下,大理寺要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堂,主上打算什么时候把人从牢中捞出来?”惊澜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姜无相的神情。 主上和长虞公主既然已经牵扯不清,那长虞公主落难,主上理应相救。 “捞她出狱?”姜无相蓦地放下书卷,撑着额角,“吾以为她在牢中待得甚是安宁,不需要插手。” “啊?就……不管五殿下了吗?” 惊澜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开口:“她都不急,你急什么?” 隔了好一阵,姜无相又道:“今日天朗气清,趁着好天色,去著作郎府上走一遭。” 他顿了下:“至于天牢那边,先等老三装模作样够了再论吧。” 惊澜拱手:“那属下这就去备车。” 姜无相捋直衣角,一边道:“低调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惊澜瞧着他心情极好,和颜悦色的,就是猜不透他是怎么琢磨的。 “你去三皇子府,盯着老三那边的动作,如有异动,及时回府告知。”姜无相拍衣袖走人前不忘安排了惊澜的去处。 “是。” 姜无相孤身打马,扬长而去。 正是春和景明时。 惊澜自他离开后,才想起捡走的那封书信,还没有交给主上。 季晏欢为什么要给姜洄因的侍女留信? 第15章:她命硬 天牢昏暗,不辨曦夜。 姜洄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门之隔,精铁牢门外有月白色人影驻足。 小榻留给了婠玉休憩,姜洄因则席地而眠,衣袂铺散成一朵落败的花,她就那么孤零零地枕在满地腐朽中。 狱卒用钥匙开了这扇牢门,男人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门又轻轻地搭上。 她睡颜安宁,容色恬淡,也许是因为怕冷,瑟缩成一团,季枕书不禁蹙眉,脱下外袍搭在她身上。 这个公主,是景祯太子遗孤,而当年若非宫变,季氏辅佐的本该是姜景祯,而她就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如果她真的天生好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季枕书淡淡叹了一口气,在矮桌旁坐下,桌上的南姜律例被她折起一角,他随后一翻,就看到有些地方落了批注,或是“刑轻”、“刑重”,或是“疑罪从无”、“慎刑”。 不知不觉间,姜洄因悠悠转醒,半撑起身时身上披盖的外袍滑落。 “季枕书?”她沙哑着声音唤,“你怎么会来天牢?” 季枕书合上律例,“微臣是死者亲眷,前来探视殿下是情理之中。” “季相也觉得是本宫杀害了季晏欢?”姜洄因好整以暇地看他。 “微臣不敢妄断。” “三皇兄当日可是直接杀到了本宫的府邸,本宫与他本是手足,他都能断定是本宫痛下杀手,你怎么不信?” 那双漂亮的眼琉璃般剔透,季枕书错开目光:“微臣以为,殿下没有理由戕害家妹。” “花朝宴时,她与本宫结下仇怨,算不算理由?” 季枕书眉心轻拢,摇摇头:“殿下是知法明理之人,事关人命,莫要与臣玩笑。” 姜洄因微怔:“季相想从本宫口中探听何事?” 季枕书道:“家妹出嫁前,郁郁寡欢,殿下与她见了最后一面,微臣想问一问,她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姜洄因转过脸去,确定婠玉还在昏睡之中,缓缓道:“季小姐托本宫转交书信给婠玉,想不到二人积怨初解,却是天人永隔……季相可还有疑问?” 季枕书嘴唇一抿:“没有了。” 姜洄因巧笑嫣然:“那本宫有一事要问季相。” “殿下大可直言。” “季相以为,翻案需要多久?” “微臣……不知。”季枕书如实道。 这么问的确是难为他了。 姜洄因吁叹一声,苦笑不休:“与其在本宫这里浪费时间,季相还是多关照关照著作郎大人和季夫人吧。” 她碰了碰颈侧,淤痕还未彻底消退,季枕书再不能视若无睹,“殿下这伤是怎么来的?” “无事,不过是三皇兄拿本宫撒气误伤的。”姜洄因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殿下受委屈了。” “不委屈。”反正都是要姜流云还的。 姜洄因把盖在身上的外袍叠好,搁放在季枕书面前,“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衣袍弄脏,多谢季相照顾了。” “天牢寒凉,微臣不差这一件衣裳,这外袍就留给殿下吧。”季枕书对她淡笑,一眼,冰雪消融,“是微臣叨扰了殿下,就当是赔罪了,殿下务必照顾好自己,等着大理寺还你清白。” “承蒙季相信任。” 末了,狱卒来接季枕书出狱,姜洄因注视了许久,久到他的身影彻底隐没在廊道尽头。 季枕书前脚刚走,婠玉就醒了,也可能是她一直在装睡,她少时经常去季家走动,几人相熟。熟人见面,往往也是分外眼红。 …… 狱中饭菜色寡味淡,姜洄因也有数,前两日过得艰难,到了第三日送到她们这间牢房的饭食有专门的食盒装盛,再一看那送饭的人,是个熟面孔。 惊羽把热腾腾的饭菜一碗一碗端上桌,不忘告诉她:“主上也不清楚殿下的口味,殿下将就吃上一两顿。” 姜无相居然会这么好心? 惊羽把他的话掐头去尾,挑了些舒心的说:“主上说,一直让殿下受苦也不是办法,主上还是很关照殿下的,这几日走了好些地方,大理寺中也安排了人手协查,三皇子那边又有惊澜盯着,殿下身处天牢,还是很安全的。” 姜洄因端着饭碗,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垫了下肚腹,胃里舒服了不少。 “本宫都快发霉了,叔父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出狱吗?” 惊羽为她倒了杯水,伺候周到,“很快了,殿下再忍忍。” 其实不是她着急,是她要送婠玉出狱,没有亲眼见到季晏欢的尸身,婠玉是不会心安的。 季晏欢死得蹊跷,又是和那个丫鬟一起死的,大理寺卿也告知她,仵作验过,桃织和季晏欢身上有同一种毒,都是毒发身亡的。 皇帝最忌讳用毒害人。 当年的皇后就是因人投毒殒命的。 婠玉胃口欠佳,吃了几口就算作数,姜洄因被亏待了几日,加上这饭食合她口味,难得的多吃了一些,等她吃饱之后,惊羽快速收好碗筷,离开天牢。 姜无相在狱外等候,温热阳光驱不散他周身寒凉。 惊羽抹了把冷汗:“主上,这样真的合适吗?” “她命硬。”姜无相只冷冷吐出三个字。 好一个刀子嘴刀子心,惊羽跟在身后不敢吱声。 再硬的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 酉时四刻 姜洄因在为南姜律例第三百一十四条作批注。 滴答—— 很轻的一声。 有血滴砸落在墨团上,鲜艳夺目。 她猛的移过脸去,防止再有血滴溅在纸上。 “婠玉……我疼……”姜洄因按着肚腹,额头上冷汗直冒。 婠玉搀扶她坐到矮榻上,“殿下,抬头。” 鼻血止不住,滑过白生生的小脸,姜洄因被呛得难受,一低头,猛咳出一滩血,喷溅在地。 好疼。 姜洄因闭着眼,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殿下!” 姜洄因微微启唇:“婠玉,你快喊人……” 岂料婠玉刚刚起身,腹中也是一阵绞痛,和姜洄因的症状无异。 姜洄因难受得直不起身,婠玉弓着背挪到牢门前,用力拍打:“来人——长虞公主出事了——” “来人啊!” 姜洄因在她的嘶声呼喊里昏死过去。 第16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水……” 头顶是整洁的帷幔,身上是暖和的被褥,姜洄因扯嗓时喉咙处还有一点腥甜的气息。 “婠玉……” “她还没醒。”姜无相端着一只药碗走过来。 姜洄因支起身子靠在床边,脏衣服已经被人换下来,放在一边,但季枕书的那件外袍却丢了。 她掀开被子下榻,在屏风处寻了又寻。 姜无相沉声:“你在找什么?” 姜洄因垂眸,“衣裳不见了。” 姜无相表情稍冷,把煎煮好的药放到桌上,褐色的药汁晃荡了两下,洒出来一点,勾勒出器皿的痕迹。 “你是问那件外袍?”姜无相哧声,“长虞还未出阁,留着外男的衣裳做什么?” 姜洄因清醒了不少,揉捏着袖口,果然又是婢女的衣服。她闷闷回答:“叔父教训的是。” 桌上的药是为她准备的,姜洄因犹豫了一下,端起药碗靠着鼻尖轻嗅。 “这碗药没毒。” 姜洄因愣愣地点头,然后将汤药一饮而尽。 靠投毒让她出狱,也只有姜无相想得出这种损招。 “叔父,你恨我吗?”姜洄因委屈巴巴的说。 姜无相未语,姜洄因抬着头,凝肃道:“长虞知道,这都是叔父的良苦用心,我只是叔父手中的刀俎,怎么磋磨都没关系的。” “我喜欢被叔父利用。” “叔父肯救我,我感激不尽。” 前来送衣的惊羽杵在门外,墙角听了个十成十,只觉得姜洄因是病得不轻。 姜无相扭头瞪了眼门外:“进来。” 惊羽推门而入,哆嗦道:“主上,属下知罪!” “殿下,这是为您准备的新衣。” 姜洄因接过衣裳,“有劳了,多谢叔父。” 姜无相未娶,誉王府没有主母,也没准备什么女眷的衣裳,今日一早,他就遣了惊羽去成衣铺子买了身新衣。 总让姜洄因穿着婢女服也并不妥当,显得他存心欺负人。 “主上,属下下去领罚了。”窃听主子私事犯了忌讳,惊羽自知难逃一劫。 姜无相道:“不必了。” 姜洄因:“婠玉也中了毒,现在如何了?” “殿下放心,她中毒不深,没有大碍,过几个时辰就醒了。” * 姜洄因和古婠玉在天牢出事后,为防再生变故,皇帝暂时赦免了二人。 季晏欢即将落葬,姜流云守着她的尸身,眼底积聚了大片青黑,多日哀思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皇兄,你憔悴了。” “你来做什么?”姜流云斜睨过去,他刚得了姜洄因出狱的消息,这人就寻到了三皇子府,恰恰赶在季晏欢落葬之前。 姜洄因扬声,让众人听得清楚:“季小姐还不能落葬。” 大理寺卿姗姗来迟,“三皇子,得罪了。” 姜流云不明情状:“你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查验季小姐的死因。”婠玉对他一拜,冷冰冰道。 “仵作都已经验过了,长虞,你今日带人来验又算是怎么回事?”姜流云挡在棺椁之前。 姜洄因正色直言:“算我谨慎。” “……”姜流云被她呛得无言以对,再看大理寺卿也是与她一心,要开棺验尸。 “请三殿下挪步,让奴婢查验。”婠玉移步上前,眼神分外坚定,不见到季晏欢,不查清死因、揪出真凶,此事就不算告结。 “若本宫不肯呢?”姜流云寸步不让。 “若本宫偏要呢?”姜洄因皮笑肉不笑。 大理寺卿发了话:“二位殿下不要伤了和气,验尸也是无奈之举,那些仵作是男子之身,查验时不敢唐突了皇子妃殿下,公主的侍女精通医术,让她再验一次也好。” 姜流云咬牙,恨恨地立在原地,婠玉直接绕过他,推开棺盖。 以丝帛掩面后,婠玉凑近季晏欢的遗体,从上至下细细检查,往前望闻问切都是为活人诊病,这么细致的检查死人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验尸,是为与自己相识十几载的知交。 亲眼见到她后,婠玉是平静的。 “三皇子妃身上没有外伤,唇淡无色,口腔中血迹遍布,疑似生前大量呕血,失血过多所致。” “而丫鬟桃织唇色发绀,系毒发身亡。” 婠玉捻了根银针扎入她冷硬的皮肤,银针尖端发黑。 “两名死者都被投毒,但症状并不相同,三皇子妃也许并非中毒而死,且其身上带有水肿,似肾脏衰竭所致。” 婠玉重重的吸了口气,压下复杂的情绪,尾音哽咽:“奴婢怀疑,三皇子妃真正的死因系吞金自尽。” 姜洄因与季晏欢见面的那一日,季晏欢与她说话时,她就闻到了血腥味。 弯腰也是因为腹中绞痛难忍。 而季晏欢交给她的书信中,除了金镶玉的挂件,还有两味药材:白术、黄芩。 古婠玉熟记药理,对药材的功效一清二楚。 是安胎药。 季晏欢有孕在身。 女子未婚先孕,为人不耻,季晏欢怎么能直白的告诉她,她受了委屈,受了侮辱。 季晏欢和姜流云,原来是奉子成婚。 姜洄因审视着颓然倒地的男人,“三皇兄,季小姐不愿嫁你,你何故装作这样一往情深?” “你说什么?”姜流云眼神空洞洞的。 姜洄因对大理寺卿道:“大人,有些事不便让汝等知晓,还请大人移步片刻。” 大理寺卿颔首:“微臣清楚。” 无关人等退下后,灵堂寂静,姜洄因蹲下,与他面对面:“三皇兄,你为什么一定要娶季小姐呢?你的目光是落在季氏二房,还是盯着季相呢?” “但是季相那么干净的人,会与你这样下作的人同流合污吗?再者说,陛下正值壮年,皇兄却想着怎么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啊。” 姜流云怒道:“姜洄因,你想污蔑我?” “贼喊捉贼,三皇兄可是南姜第一人!年幼时,小六偷了东西你却为了替小六隐瞒,污蔑是我手脚不干净,还记得吗?皇兄。像这一次一样,先将罪名扣在我头上。” 腰间软鞭的鞭柄中嵌了一把袖中剑,现在这把剑正抵在姜流云的颈项边。 “姜洄因!你敢动我?” “姜流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就能让你疯了?”姜洄因玩味轻笑。 第17章:三皇兄为情自罚 “疯子!你给我滚开!”姜流云恶狠狠地威胁:“闹到这步田地,你以为父皇会放过你?” 姜洄因握着袖中剑又逼近一寸,剑芒与皮肤接触,刺出一点血珠。 “陛下容得下我,怎么不会放过我啊?整个南姜,我最敬重的人就是陛下,三皇兄年纪轻轻,却整日想着争储夺嫡,实在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你猜,陛下更容不下谁?” 这些男人,瞧不上她的女儿身,曾经国难当前,推她乔装改扮、远赴他乡。她难道不是姜国的功臣?怎就没有人对她感恩戴德? 皇帝容不下任何人。 他能爬上高位,全凭不讲良心。 手足可屠、妻妾可抛、子嗣可除。 姜洄因用一世的光景,看透了皇帝的险恶卑鄙。 姜洄因垂头凑到他耳畔,红唇轻挑着,妖冶招摇,“三皇兄,你最好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长虞有不少法子弄死你,反正我也不惜命、不怕死,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嗯?” 姜流云深感恶寒,面前的姜洄因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稚嫩少女,年轻的躯壳中寄宿的是仇怨不休的魂灵。 全都乱了! 姜洄因成了疯子! 姜流云想逃,但利刃在侧,不由他妄动。 他只能咽下一口恶气,妥协道:“我记得了……长虞,你把剑收起来。” “三皇兄,你是不是该给你的亡妻道歉呢?”姜洄因才不会就此放过他。 姜流云眸中血丝遍布,狰狞骇人。 姜洄因好声好气警示他什么叫审时度势。 他不是看不上女子吗? 不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得来了这段姻缘吗? 棺椁中躺着他朝思暮想的妻,哭了好些日子,有过真心的忏悔吗? “三皇子,希望您给晏欢一个交代。”婠玉直挺挺站在他面前,阴郁如罗刹。 就是他最瞧不起的女人,把他围困到绝境。 “三皇兄,你不怕季小姐魂魄不安,回殃之日找你索命吗?” 姜流云是不信鬼神的,可前头阻拦的女人竟比鬼神可怖。 他缓缓转过头去,对着黑棺重重一磕,向季晏欢与其腹中子嗣致歉。 姜洄因对这不痛不痒、无声无息的忏悔不满,抓着他松散开来的头发向黑棺上猛撞。 那双浅瞳中,充盈着冰冷。 “三皇兄为情自罚,令长虞动容,愿季小姐魂安。” 咚—— 咚—— 咚—— ……一声盖过一声,撞到姜流云几乎要晕厥过去,只是分明的痛楚激得他嚎啕惨叫,哭声难平,同时血痕蜿蜒滑过脸上,肮脏凌乱。 “姜……洄因!” “我在呢,三皇兄。”姜洄因像丢傀偶一样扔下他,拍拍手、抖抖衣裙。 婠玉则从头上拔出一支瓶簪,打开小瓶的盖子,倒出两粒药丸,“三殿下,该吃药了。” 姜流云背靠着黑棺,目露惊悚,“什么药?” 婠玉沉默着没同他解释,姜洄因作为帮凶,捏开他的嘴巴,药丸顺利送入他口中,婠玉倒了杯水送服,姜流云被呛出眼泪。 “咳……咳咳……” 他狼狈地撑地咳嗽,却怎么都逼不出进了肚腹的药。 姜洄因安慰他:“三皇兄放心,婠玉不会给你下毒的。” “只是往后三殿下都不会有子嗣了。”婠玉接话,告诉他残忍的真相。 等同于不娶无子,绝先祖祀。 三不孝中的最不孝。 姜流云崩溃的抓着鬓边:“毒妇!姜洄因你好毒的心!” “三皇兄谬赞了。”姜洄因对他莞尔而笑。 “姜洄因,你去死!” “三皇兄慎言,祸从口出、殃及己身,我死不打紧,就怕三皇兄先走一步,遗憾蹉跎。” 这贱人! 姜流云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随后居然直接昏死了过去。 拉开殿门后,姜洄因沿着廊道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大理寺卿。 她颦眉诉苦:“大人,三皇兄他忧思成疾,为情自伤,本宫也劝不住,三皇子妃之死该怎么断案,全靠大人定夺,本宫手上还有证据,可向大人提供。” 姜无相那几日可不是白过的,季晏欢双亲的口供,季晏欢的亲笔书信,以及其他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大理寺卿拱手道:“先前殿下下狱,是微臣办事不力,不能为殿下洗脱冤屈,殿下聪慧,能自证清白,微臣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他的意思约莫是等到证据提交后,就以宣告她无罪结案。 姜洄因眉心一动,被大理寺卿觉察。 “殿下,可还有什么疑惑?” 姜洄因肃声道来:“大人,季小姐的死因虽经查证与外人无关,但丫鬟桃织的确是死于非命,故意杀人乃重罪,丫鬟的命也是命,桃织之死还需查清。” 主子的命是命,仆从的命也是命。 况且季晏欢死于自戕,身上也出现了毒药,显然是旁人有作案动机。 杀桃织的,怎么不算真凶呢? 单纯脱罪不是姜洄因的目的。 * 三月初,雨打桃浪。 姜洄因凝着窗外残红,失神须臾。 “殿下有心事?”婠玉为她绾着长发。 姜洄因道:“柳卿下狱了。” 大理寺审讯了三皇子府上的所有奴婢,柳卿身边的哑婢不堪受刑昏死过去,柳卿揽罪自认,关进了天牢。 简单梳妆过后,姜洄因只身前往大理寺,探视柳卿。 柳卿是第一次住牢房,自是不习惯的,找了个干净的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茶饭不思。 “皇嫂,你又清减了,这样怎么行?” 柳卿掀了掀眼皮:“长虞,难为你亲自来探望,先前……是我害了你,我愧对于你。” 是她做局,将嫌疑推到了姜洄因身上,也是她刻意隐瞒,又对姜洄因的凄惨不闻不问。 她要季晏欢死。 季晏欢要死,她的丫鬟也要死。 千算万算,算不到的是季晏欢早有自尽之举。 阴差阳错,让她不必对季晏欢之死负责,也许还能够保全一条命。 姜洄因淡淡道:“皇嫂知道,我来探视不是要听你的道歉,与其对我道歉,不如先向死者告罪,皇嫂想一想,对不对得住季小姐和桃织,又对不对得住潇儿。” “世人谬论:最毒妇人心。说女人多思善妒,但皇嫂出阁之前也曾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姜洄因认真地看向她,视线交接之时,她温和一笑,“长虞想听皇嫂说真话。” 第18章:我会为你照顾好潇儿的 柳卿羞赧地转过脸,“季晏欢为妻,我为妾,她又怀有身孕,我只是为了潇儿的前途做谋算。” 姜洄因定定地瞧着她,笑而不语。 “是我铸下的冤孽,我不想再让别人替我承担了。” 她的婢女不是天生就是哑的,变成哑女也是因为她,她柳卿的温良都是伪装,她有罪,一切都是她授意、经她之手…… “皇嫂,你谋害季小姐和桃织是因为妻妾之争的话,那将罪名推到我头上又是因为什么?” 柳卿脱口道:“我怕死。” 姜洄因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和自己对视,旋即,另一只手掐住柳卿的脖颈,纵使姜洄因如此咄咄逼人,柳卿的神情始终如死水无澜。 “你撒谎。”她冷声扔下几个字。 如此清楚自己将死的结局,如此坦然。 姜洄因放过了她,温温柔柔道:“刚才是我冒犯了皇嫂。” 柳卿低头抱膝,将脸埋住,声音陷入柔软中,满是无助:“长虞,有些事,不要追问。” 姜洄因与她并排坐着,“可你我心如明镜,你要辜负我的信任吗?” 柳卿死死咬着唇,不让泣音泄出丝毫。 姜洄因就留下来陪她耗。 直到狱卒前来送饭,柳卿还是没有反应。 “皇嫂,吃一些吧。” “就当是为了潇儿。” “长虞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有多难过。” 柳卿一怔,渐渐抬起了脑袋,姜洄因予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把碗塞到她手上。 大理寺的处决还未下达,后还有刑部复核,再者她毕竟是三皇子侧妃,姜听潇的生母,身份特殊,不一定没有生路。 柳卿机械地搅动着米饭,往嘴里胡塞,一边咀嚼一边落泪。 她是个妒妇,害死了季晏欢和桃织。 她们与她无冤无仇,她却那么歹毒,要她们的命。 蓦地,柳卿手中的碗摔落在地,整张脸都痛苦的皱缩成一团,她仓惶起身,姜洄因来不及阻止,她就一头碰上石壁,砸出一个血团。 “皇嫂!”姜洄因尖声惨叫,汗毛耸立。 柳卿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艰难的把手伸入口中,沾了点血。 姜洄因抱起她,柳卿又哭又笑,痛苦被演绎成荒诞。 “皇嫂——” “嗬……”柳卿喘着粗气,血液在喉咙倒灌,才发出“嗬嗬”的声响。 很快,她的手指搭垂在地上,艰难的滑出血痕,眼泪和着浊血蹭到姜洄因浅色的衣衫上,姜洄因慌乱的为她擦着眼泪,一不留神就抹了满手的血。 柳卿眨了下眼,眼中除了愧疚和痛别无他情。 “嘶…啊…嗬……嗬……” 姜洄因捉着她的手,几根鲜血淋漓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 柳卿是必死无疑。 姜洄因嗓音喑哑:“皇嫂……皇嫂我会替你照顾好潇儿的……皇嫂……” 柳卿闻言,空洞的眸光清明一瞬,她勉力扬起唇角,对着姜洄因眨了下眼。 柳卿在她怀中咽了气。 姜洄因失魂落魄地出了天牢,回头将地上的血痕深深烙刻入眼。 “三皇子侧妃,畏罪自裁了。” 脚底如同灌铅,姜洄因一步三回头,不久后就有牢头率人前来收尸。 明明已经是春暖花开时,为什么会这么冷。 短短几日,死了这么多人,死在最好的年岁、最明媚的光景中,她们又是为了谁的私念亡故? 她是不怕死人的,但是不代表她没有心,不会心痛,那么鲜活的生命陨落在她怀中,她沾着无辜的鲜血,不知所措。 大理寺也就此判了案子,柳卿之死,像湖面中投入一粒石子,浅惊波澜后归于平静,无人在意。 天牢中死过太多人,一个畏罪自杀的女人不足为奇。 柳卿死后,姜洄因病了一场。 她拖着病体,又去了一回三皇子府,探望年幼的姜听潇,小娃娃糯米团子一样可爱,见到她还会咯咯直笑。 她咿咿呀呀的唤着娘,又刺痛着姜洄因。 姜流云沉浸在自己今后无子的痛苦中,性情大变、焦躁暴戾,为了保护姜听潇,哑婢一直都很谨慎,在偏院闭门不出带孩子。 皇子府的下人怕他,姜洄因却是不怕的。 他越想她死,她就越称心如意。 老三是最像皇帝的,最阴狠,最表里不一。 姜洄因偏要去他身边扎眼,少女笑若银铃,清脆明亮:“三皇兄,你怕不怕啊?皇嫂对你爱之深、恨之切,只怕是想与你做地府夫妻。” “出去!”姜流云捂着耳朵,命人来“送”她出府。 近来三皇子府变故频发,皇帝也冷落了他,原本皇帝该怜悯他丧妻凄苦,为了安抚而他将春猎筹办交给他的,事到如今,皇帝只觉得他晦气,连召见都不曾有。 姜洄因敛衽行礼:“长虞告退,皇兄万万要顾惜自己。” 她始终微笑着,婠玉不明所以:“殿下,你这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前两天殿下还没什么精神,今日来这晦气的皇子府看了两眼就好了? “等我病好了,我就为三皇兄冲喜。” * “为老三冲喜?”姜无相揉按着额角,“长虞,又打的什么主意?” 姜洄因捧着茶杯,飘散的热气微微拂过下巴,她直愣愣地望着姜无相,一笑动人:“当然是要为叔父铲除阻碍,我的兄弟手足不除,叔父怎么成为唯一的顺位继承人呢?” 如今她也毫不避讳,季晏欢身故一事,的确是姜无相帮了她,她也不是那样狼心狗肺之人,互帮互助,是为真正的同盟。 那些幕僚做不得的事,她做得,就像她一开始坦白的那样,因为她够狠。 姜无相淡淡一瞥:“青天白日,人多眼杂。” 他口口声声人多眼杂,实则眼前只有他一人。 他手上攥着她的命,够她死无数次。 姜洄因放下瓷杯,枕靠在桌案上,落花风流稠丽、飘飘洒洒,吹拂到她身上,她静看着矜冷的男人,清亮如茶的瞳眸里倒映着姜无相的容颜,只听她浅声道:“我相信,叔父不会那么狠心的。” 如果是,她就算吊着一口气,爬也要爬到誉王府,拉着他陪葬。 不允许再有一个人,背刺她姜洄因。 第19章:你和潇儿何时来殉我 风声萧萧,如泣如诉。 死去的女眷都已经下了葬,三皇子府一切如常。 丑时二刻,白影飘忽。 人心中有鬼,自然畏惧鬼神,死人太多、阴气过重,就叫人心神不宁。 姜流云这些日子被磨得失眠多梦,姜洄因那毒妇前几日同他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想到昔日同床共枕的柳卿碰死在天牢石墙上,满头血污,那模样好不骇人。 不会的……柳卿那么爱他,不会害他的。 她只是丢了一条命,可他还要养育姜听潇。 他日后无子,姜听潇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已经很多天没去看潇儿了,许是因为夜长梦多,他不放心让那个哑女独自照看姜听潇,于是翻身下榻,胡乱的套上衣服,鬼使神差地出了殿门。 窗外叶影婆娑,风过之时簌簌响动。 檐顶瓦砾轻擦,几道人影目送姜流云离殿。 “殿下,不要在殿中久留。”婠玉拍拍她的手背,一再叮嘱。 “嗯。” 惊澜低伏在屋顶后,黑衣与夜色相融,“殿下如遇危险,摔杯为号。” “知道了。” 一个姜流云,还奈何不了她。 姜洄因白衣裹身,姿态轻盈,自那丈余高的屋檐上一跃,两颗脑袋探出来寻她,她蒙上面纱,对那二人点点头。 门扉推开又闭合,香料点燃,飘散出丝丝缕缕的烟雾。 不多时,姜流云回到寝殿,昏暗中,那惨白着实刺目,自榻上坐起,触上他的肩背,身上的香气那么熟悉,柔软的手抚过他的脖子、肩头,顺着脊背向下延伸。 触碰他的手,凉透了骨血。 “殿下,你想阿卿吗?”姜洄因趴在他肩头,下颌骨与他锁骨相贴,很是扎人。 姜流云怔忪地扭过脸去,最先入目的是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以及染着殷红的面纱。 姜洄因眉目弯弯:“殿下,阿卿想你,想潇儿。” 姜流云一抖身,狼狈的摔下床榻,指着那团白影颤颤开口:“柳卿?” “殿下记得我就好。”姜洄因轻笑出声,坐得端端正正。 姜流云往后移动了些距离,甩了甩头,入夜后看不真切,但身形、姿态、语气都像极了柳卿。 柳卿分明已经死了! “你是谁?”姜流云踉跄着站起来。 姜洄因瞄了一眼香炉,而后慢腾腾地下榻,时快时慢的鬼脚步无声无息,“飘”到他眼前,倾诉柔肠:“殿下,我是阿卿啊。” “下面好冷,我来见你了。” 她顶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往他脸上凑、朝他身上贴,姜流云慌忙退步,一不留神被东西绊倒,摔得吃痛,但脑子越来越昏涨,而“白衣柳卿”睨视着他,柔软的衣裙一晃一晃,与他形影相随。 姜流云头痛欲裂,眼见“白衣柳卿”步步紧逼,他逃也似的往后爬了几步,全无皇子的倨傲和体面。 “停下!” 姜洄因歪了歪头,楚楚可怜道:“殿下,你不要阿卿了吗?我都能为你赴死,你不要我了吗?” “殿下……阿卿好痛。”她抬手,衣袖碰到头顶的血浆,也弄脏成黑红的一团。 姜流云呼吸沉沉,胸膛不断起伏,一遍遍告诫自己,柳卿已死,柳卿是假的,可越看他就越觉得,那人和他的柳卿那么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柳卿聪慧,可以为了他死,她不可能会害他! 曼陀罗起了效果,姜洄因也有些头昏脑胀,可姜流云太过冷静,她不能无功而返。 柳卿是对他情深意浓,但是姜流云这样的人不配。 三根沾血的手指,冰冷牢狱中的绵长血迹,让姜洄因难忘。 她都忘不掉,姜流云怎么可以对柳卿之死云淡风轻? “殿下,你下来陪我,可以吗?”姜洄因捏着嗓音,眼珠上爬布血丝,离姜流云只有几寸远,那双手已经掐上了他的喉咙,拿捏了命脉。 姜流云神志不清地喝叫:“滚开!滚开!本宫不认得你!” “我是阿卿啊!我是为你而死的,你当真一点都念不得我的好吗?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待你更真?!” “咳……啊啊啊啊!!”姜流云嘶哑地叫出声,无奈声音多半都被姜洄因掐断,听上去只像是胆寒的呜咽。 姜洄因撤开手,捧起他的脸,哀怆道:“殿下,你可以不要阿卿,但阿卿不会不要你的,你下来陪我,好不好?” “殿下,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 “都破相了,早知道就不碰墙而死了……” 姜流云惊出一身冷汗,眼眶也渐渐湿润,可到底是没有一丝真情,只是怕“白衣柳卿”会现在就掐死他。 他的阿卿回来索命了……阿卿怨他恨他…… “阿……阿卿,我不想你死的……我不知道你会去顶罪……” “阿卿,你好好待在下面,好不好?求你……算我求你,百年之后,我们合葬一处……” “我真是糊涂了,你都死了……你明明就是死了,你怎么还可能出现!你是谁!” 姜洄因字字啼血:“殿下,你和潇儿何时来殉我?” 一切亦真亦幻,姜流云膝行着向她磕头:“阿卿,放过我,放过我可以吗?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的!我不喜欢季晏欢……我只爱你阿卿!” “回去吧……你回去吧!” 姜洄因哂笑,把血往他身上抹,姜流云惶恐,她就满心畅快。 “阿、阿卿,好多血……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啊啊啊啊!!!” 假的怎么会那么真? 他身上红一块白一块,乌红的痕迹在幽荧月光下清清楚楚。 阿卿来找他索命了! 好疼…… 姜洄因按着他的手,让他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窒息感要吞没这罪魁祸首,他苦苦哀求着姜洄因,求她放过。 “殿下,你若是苛待潇儿,你会绝嗣的!”姜洄因踩在他胸腔上,冰冷道。 婠玉给他服下的药,其实没有绝嗣的功效,但姜流云笃定她是个祸害,便不得不信。 如今柳卿已死,姜流云若是虐待姜听潇,姜洄因也能真的让他绝嗣。 姜流云被他自己的手掐得昏死过去,梦中都尽是“白衣柳卿”的恐吓。 香炉中的粉尘熄灭,姜洄因扶着门框,揭开面纱后急促呼吸。 姜流云躺到在地,呓语不歇:“滚……滚啊!” 第20章:我虽然脏,但是有用 三皇子府外 惊澜和婠玉扶着姜洄因上车,婠玉嗔道:“殿下,我都说了,不要在里面久留。” 姜洄因蹙了蹙眉,“解药在你手上,不打紧。” 浑身疲软无力。 她死鱼一样倒在车上,蜷缩在姜无相脚边,他有点子嫌弃:“弄得满身是血,脏了我的地方。” 姜洄因阖着眼睛,睫羽轻颤,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姜无相的衣摆,咕哝道:“我帮叔父除祸害,叔父不能弃了我……” “叔父,我虽然脏,但是有用。” 她手上染了太多血,从为质子时开始杀人,重生后构陷、绞杀养母,给表兄下毒,又看着与姜流云有关的人一个一个死去… 没有回头路,当然脏。 她的父亲那么干净,却只能活在旧臣故人的唏嘘中,姜洄因早知,至清至刚无法保全。 血浆染得到处都是,姜洄因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衣衫和双手,明明没有伤到她本身分毫,但她就是觉得痛苦难忍,沾带的血太多了,就像前世锈迹横生的刀切开她的脉搏,流放出殷红泛黑的毒血…… 苦楚从不会因时间而轻易消弭,它不是恩赐,也不是福气,如果可以,她也多想那一切从未发生,即便没有得来这重生的机会她也甘心认命。 她的话语小心翼翼,是试探、是请求,姜无相眉心一跳,这个歹毒的孩子,也学会了示弱? 不可否认,他与姜洄因是同一种人,当初愿意与她为伍,也有一点怜惜与欣赏,日日临水自照,他无端生出恻隐之心。 姜无相轻飘飘落下一句:“这时候还是不要昏死过去了。” 她身子滞空,被男人拦腰捞起,也许是清减得硌手,他活像是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她推到另一边的座位上,姜洄因背靠着车壁,倦怠地抬了抬眼睑,轻轻呵气:“谢谢叔父。” 她很客气,时常把多谢、谢谢、感激不尽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如果只是交换,姜洄因不欠他任何东西。 马蹄踏着月影,富有节律的声音催人入梦,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松懈后,姜洄因竟毫无防备的在姜无相面前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褪去满身凌冽,毛茸茸的脑袋与狸奴一样娇憨,身上还残留着微弱的曼陀罗的气味,又穿得一身雪白,逶迤于地的罗裙与白色曼陀罗也无甚差别,看似圣洁无害,却是致人麻痹的毒药。 怎么能有人像她一样蠢,以身涉险? 回到公主府已是寅时一刻,彼时月明星稀,鸦雀无声。 “主上,已经到了。” 姜无相只是“嗯”了一声,略有些纠结,要不要唤醒她,又怎样唤醒她,睡得这么死,大抵是中毒不浅,没个一天一夜,哪能提得起精神? 惊澜又催了催:“主上、殿下,已经到公主府了。” 婠玉正欲靠近帘子叫姜洄因下车,倏地,车帘一掀,姜无相单手揽着她弯腰迈出马车。 狭促的空间里,他连身子都站不直,姜洄因半挂在他身上,双臂软绵绵的搂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又会滑落,他只能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把她的发髻挡着,踏出车舆后,再把她的手臂扣在自己肩上。 男人高束着的长发一顿一顿地扫过她的手背,朦胧意识中她为了躲避“搔痒”,不安分的又把手拿下去。 姜无相简直有些恼,惊羽惊澜侍主多年,都知道他不是什么耐心、好相与的人。 眼看他就要把人破布一样往地下丢,姜洄因梦魇附身,忽的开了窍,紧搂住男人的肩头,抓得他背后的外袍都折出了褶皱。 这是要给他连皮都扒下来一层! 姜洄因贴着他颈边的脉搏,嘴唇一张一翕,温热馥郁的呼吸挥洒,纠缠着曼陀罗致幻的气息,迷醉蛊惑,她柔柔嗫嚅着:“叔父,我很有用的,我只是……有一点疼、有一点累……” 她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只能由自己声张。 那些凄凄惨惨都被一再压抑,唯有梦中能够一诉苦水。 姜无相放松的手骤然一紧,没让婠玉把她扶进公主府,纡尊降贵,亲自把人送了进去。 他不由失笑,那一回和他阴阳怪气、斗嘴的长虞,告诉他“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这回就大发慈悲,护送她平安。 婠玉连呼吸都收敛几分,姜洄因也许不清楚,她离国为质的三两年里,姜无相是如何往上爬的,做权臣难,成为权臣更难,不雷厉风行、沉冷理智,坐不稳这位置。 尤其是,当今圣上绝非善类,姜无相的地位牢不可破,无非是因为他有用,轻易动不得。 东面的祁国蠢蠢欲动,姜国败给容国后,姜洄因作为质子维系表面的和平,而姜无相则率领南姜铁骑一次一次护佑关隘,将外敌阻却在涂川东隅。 婠玉对他是又敬又怕。 最讽刺的是,高坐明堂的天子,不沾风雪、不染血腥,让自己的幼弟去厮杀捍卫,让姜景祯的遗孤去献祭偷生。 这样的王道,天理何在? 受万民供奉,自私自利,只会操弄权术、制衡朝堂,保住姜王室的尊贵。 …… 她的寝殿,姜无相本不该入内,只是细细一想,他身为叔父,不算外男,又有什么礼节可拘束的。 姜洄因这脏兮兮的一团,他是真不能忍把她放在榻上一走了之,索性让她靠在桌上,传唤婠玉:“你替她梳洗更衣。” “是。” 姜无相头也不回的离开公主府,重新回到马车中,身上被姜洄因调制的血浆弄脏,他撑着额角,轻捻血迹,指尖揉散开妖冶艳丽的血花。 那些年在涂川浴血而生的岁月历历在目,他格外喜净,厌恶血气,也是想摆脱那炼狱一般的旧日。 除了有些脏,姜洄因身上的“血迹”没有腥气,也许是干净的。 他转而一笑,对她送的这份厚礼甚是满意。 姜无相开始设想,姜洄因下一次又要对谁拔刀相向?兴许他还能递一递刀,既不脏了自己的手,又极有趣,如果长虞有恨,把承安皇兄千刀万剐,他也乐见其成。 第21章:他给你多少银钱 自那夜之后,姜流云得了癔症,一惊一乍、疯疯癫癫。 怎么不算好消息? 姜洄因躺在藤椅上沐浴暖阳,好不惬意。 少女微眯着眼,仰看云卷云舒,陡然间天就阴沉下来,居然是婠玉遮挡住她的视线,甜笑道:“殿下,你这几日胃口不好,春天的新叶鲜嫩,我给你熬了碧玉竹叶粥,快去趁热喝。” 这个婠玉,不仅喜欢精进医术、研制药理,现在还越发的喜欢钻研食谱,好像就是真的成了一个伙房丫头,天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巴不得把她养得白净圆润。 现在也是她回魂之后,第一段真正感到温馨欢愉的日子。 倘若一直能够如此,该多好? 婠玉已经满了二十岁的生辰,年岁长于姜洄因,也可能是因为前世经历了太多,阅历、心神都已苍老,姜洄因难免觉得现在的婠玉像阿妹。 姜洄因一直发愣,婠玉夺过她手上的法理著书,语重心长地训起她来:“殿下,人不吃饭是会死的,不可以只看书不吃饭,身体比脑子更需要食粮!” 好好好,说得对。 “说到食粮……”姜洄因不免多想,“去年大旱,庄稼歉收,苦了那些百姓了。” 婠玉喟然叹息:“殿下果然是操心的命啊。” “好了,听话啊,遵从医嘱,知道吗?”婠玉佯装愠怒,叉着腰瞄她一眼。 姜洄因不再磨蹭,被婠玉连拖带拽地牵到桌边,一碗碧绿晶莹的竹叶粥散发着清香,又炒了几碟小菜,合她口味。 刚煮好的粥有些烫,婠玉给她添了一小碗,不忘给她吹一吹,贴心周到。 她心尖一暖,小口小口的抿着清粥,而婠玉托着腮帮子,目光灼灼,姜洄因脸颊一热问道:“怎么了?” 婠玉笑成痴汉状:“殿下好看,我就想多看看。” 都说哪门哪户的女眷貌美,可婠玉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倾国绝色的姜洄因。 肤若凝脂、星眸微嗔、樱唇琼鼻,无不精致,浑然若美玉天成,要是能把她从一个“病美人”养得珠圆玉润,古婠玉会高兴得午夜梦醒的。 姜洄因不晓得这厮在想些什么,但她直白的夸赞令她略略不自在,她不觉得自己好看,病病殃殃的,只能靠着胭脂水粉装点,看着才不那么唬人。 她故意道:“食不言。” 婠玉则说:“还寝不语呢?可是最近殿下时不时梦语,又算什么?”在誉王殿下怀里都忍不住讲梦话,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如此沉湎? 姜洄因不说话了,闷头喝粥。 婠玉真是老妈子一个,替她操碎了心,“别只喝粥,吃菜。” “慢点啊,给你烫得满嘴是泡!” “吃这么两口就饱了?不行,怎么养得长肉?” “殿下,我来收东西,你去消消食。” “……” * 临着踏青出游的时节,池晔给她递了拜帖,邀她去明华寺祈福。 听说他这一两月身子都不爽利,精神不济,姜洄因故作无知,假模假样关切了几句。 姜洄因婉拒了与他同乘,因而池晔早早出发,直接去了明华寺等候。 晚春好光景,她偏爱素浅的衣裳,内搭霜白褶裙、外罩天青色广袖,衣摆层叠繁复,腰封勾勒出纤纤形状,因清瘦则更显高挑颀长。 今日出府,她命婠玉去典当了一些物什,银钱一并存入谢氏钱庄。 婠玉施施然走出当铺,钻入她的马车,摘下帷帽放在一边,然后从袖中取出几张票据交付给姜洄因。 车驾缓缓穿行于浮华街道,驶出城门,前往明华寺。 明华寺坐落在清音山山顶,香客往来,都是从山底一步一步向上爬。 姜洄因拾级而上,衣袂飘摇如湖上涟漪。 明华寺中,池晔左等右等,好容易才等来她,与她相见,他倍感欢喜,不由自主的接近。 姜洄因为难启唇:“表兄,人多眼杂,注意分寸。” “……好。” 于是二人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中间时常有其他香客经过,好心情都被挤来挤去的人毁了。 池晔强颜欢笑,姜洄因明媚灿烂。 寺庙中遍布壁画,几人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池晔试图和她搭话,她却假装空耳,讪笑道歉。 池晔:“洄因有心事?” 姜洄因略一颔首:“有些想念母妃。” 她拈香敬拜,求神佛庇佑景祯太子与太子妃安宁喜乐。 明华寺香火鼎盛,池晔代她多捐了一些香油钱,姜洄因没说什么,冷冷淡淡地谢过。 佛门净地,不论红尘俗事,最重男女大防,僧侣刻意安排了不同的厢房供他们休憩。 姜洄因掩上房门,几乎是长舒一口气,与他虚与委蛇,真真是要累死人。 “殿下不喜欢池大公子,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拒了这次邀约呢?”婠玉蛮不理解。 姜洄因才是无奈:“你不了解他,他最容易恼羞成怒。”下了他的面子,他又要不做人事了。 趁着现在无人打搅,姜洄因闭目养神,禅房中檀香袅袅,渲染出淡雅悠然的气氛,令人心安。 隔壁不大不细的动静入耳,婠玉推搡着她:“殿下,你听到了吗?” 姜洄因立马警戒,握住婠玉的手,“嗯,好像是踹门声。” 婠玉倒吸一口冷气,清修之地,哪来的粗鲁之人无礼硬闯? 她向门边凑过去,姜洄因摇摇头:“别出去。” 婠玉轻轻道:“没事的,我就在门口看一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得激灵。 砰—— “小心!”姜洄因仓惶拽过她的手,两人被撞倒在地。 姜洄因有身子垫着底,婠玉按到她的手背,赶紧起身,说时迟那时快,就那间隙,有寒光锃亮的长刀滑过,姜洄因眼疾手快一推,才勉强躲过一刀。 闯入者黑衣短打,又蒙头覆面,俨然是有人要买凶杀人。 姜洄因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背后就抵着墙,此刻冷脸质问:“他给你多少银钱买我的命?” 做他们这行的,都极为守信,缄口不言,一心取命。 一个人只有一把刀,毫无疑问,他选择了先杀姜洄因。 对方迎面冲过来时,姜洄因抬腿一踹,那一脚叫人始料未及,正中心口,把他撂翻在地。 姜洄因手上抓着凳子的扶手作为倚靠,“本宫问你,他给你多少钱,本宫给你三倍!” 第22章:微臣受之有愧 刺客忽略她的诘问,眼里凶光毕现,马上调整过来,忍痛再度挥刀。 姜洄因旋身避开满淬寒光的刀刃,被逼到墙角处。 慈悲净地,她本不想杀生见血,奈何对方苦苦相逼,姜洄因摸上腰间软鞭,就要拔出袖中剑时,隔扇门又一次被人踹开。 明晃晃的光亮照入,婠玉遮了遮眼睛,下意识喝喊:“殿下当心!” 闯进来的是个鲜衣少年,本是追着刺客才寻到这里。 刺客回头一看,少年已经快步逼近,现在他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 刺客反应也是迅速,逮住姜洄因,把刀架在她肩上,“别过来!当心我杀了她!” 左敛之停步,婠玉已经发懵,突然出现的刺客、少年,是怎么回事? 话音甫落,姜洄因已经抽出袖中剑,挑过他的手筋,血线洋洒,刺客手中的雁翎刀啷当落地,少年见状躬身捡起长刀,眉心微动,将长刀捅入命门。 腥臭的血溅到了姜洄因身上,她不悦地开口:“你太急了。” “他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她抬手轻轻一推,黑衣人就此倒地,“应该活捉了他,绑起来,严刑逼供,让他供出幕后主使。” 持刀的少年被她的说辞惊到,紧张起来,有点结巴:“对……对不住。” 和方才杀人时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 姜洄因“哧”地笑出声,以手遮挡住了自己扬起的嘴角。 即便他不来,她也是要反杀那个刺客的,只是这一下,似乎又无端端欠下了一段人情。 婠玉小跑过来,给她递帕子,姜洄因擦擦短匕上的血,将凶器重新收回,又是一副柔弱不能自保的病美人形象。 这张脸,他是有些眼熟的。 只不过那时候的姜洄因还没长开,又是女扮男装的样子,多雌雄莫辨,不比现在娇艳。 少年缓过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女子的脸瞧了太久,实在冒犯,躬身拱手向她道歉:“是我唐突了,莫怪。” 木头一样的性子,吓一吓他就这样? “无妨,本宫该谢你的。” 少年耳尖一热,退开几步给姜洄因让道,“原来这人是要刺杀你,刚才他误闯进了我那间厢房,我才追到了这里,左右是个祸害,救谁都是救。” 姜洄因斟了两杯茶,一杯给婠玉,安抚她:“喝口茶,压压惊。”一杯给少年:“慢慢讲。” 少年两手捧着接过杯子,虔诚认真,把一杯茶当御前赏赐一样。 姜洄因在二人吃茶时,取了一面怀镜,好看清脸上被溅到的血污,颦眉冷漠地抹干净那些斑点。 少年讷讷道:“刚才下手不知轻重,给殿下添麻烦了。” 姜洄因愕然一瞬:“你认得本宫?” 少年应答:“嗯,五殿下虽然露面不多,可是我也曾见过的。” 其实,她尤其厌烦五殿下这个称呼,她不是皇帝的子嗣,单纯因为年纪而排在了“五”,如若没有皇帝痛下杀手,她是景祯太子长女,是弟妹们的长姐。 平常的自称,她鲜少称自己为“小五”,宫中大多人也恭称她的封号“长虞公主”。 姜洄因轻轻地半眯着眼,肃然问道:“那你是何人?” “家父左清平,在下名唤左敛之。”他自报家门。 左清平乃是姜国镇远将军,也曾是军功赫赫,只是几年前与容国一战,告败之后被挫去锋芒。 胜败乃兵家常事,可那一战损失太过惨重,左将军虽未被降职处罚,却也从此一蹶不振。 “原来是左将军的长子,难怪杀伐果决。”姜洄因从心赞赏一句。 刀法不错,堪称快准狠。 左敛之被她夸得脸红,也可能是身份有别,竟让他在此时露怯,不知所云,“殿下谬赞,微臣……” “微臣……” 婠玉对姜洄因低低耳语:“他也就十八九岁吧,怎么壳子里住的像是七老八十的人。” 她一说,姜洄因也认为是有一些,轻咳一下提点:“不必如此拘礼,你今日相救,本宫理应赏你,只能等到改日将谢礼送到将军府了。” 左敛之沉默一晌,压低了头诉说出时隔多年的歉疚:“殿下,若不是我等武将未能护佑幽云九州,你也不必受那几年磨难,殿下的赏赐,微臣受之有愧。” 那年他自城墙一隅,目送姜洄因出城,长风呼啸,旌旗飞扬,本是天真无邪的年岁,她只能换下女儿家的衣裙,扮成男子,出使受辱。 但女扮男装是为了保全自己,姜洄因不敢设想,若是自己以公主身份为质,在饿狼环伺的敌国,要怎么保护自己身心不受践踏、凌辱。 那个虚假的皇子身份,是她求得的唯一的怜悯,毕竟没有人想要迎回一个肮脏的公主。 这一世她不曾经历那段时光,算起来也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 姜洄因平静道:“本宫赏罚分明,罪刑不溯及既往,何况当年,容国占了天时地利,他们铁骑彪悍,左将军也是拼力护佑,所以功过相抵,不应惩处、寒了忠臣热血。” “既然谢恩赏你,有什么可推辞的。”姜洄因放缓了语气,尽力显得平易近人。 “望少将军明了,你是你,左将军是左将军,不必将父辈责任挑在自己肩头。” 良久,左敛之方应声:“微臣谨记在心。”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已经申时七刻了。” 姜洄因淡笑:“时辰也不早了,本宫该回府了,耽搁了少将军的时间,你也早些回去吧。” “好,微臣也是,这就与他们会合,打道回府了。”左敛之顿了一息:“殿下,再会。” 二人并肩出门去,恰与前来寻姜洄因的池晔撞上,左敛之招呼道:“见过大公子。” “左公子也在这里啊?”他强压着敌意,这二人一道出门的,证明刚才是共处一室,都不知过了多久。 姜洄因开口圆场:“刚才遇了歹人,多亏左少将军相救。” “原来如此。” 场面尴尬,左敛之抽身:“几位告辞。” 天边流霞醺染,陶醉绯云,铺就初霁的昭示。 那么晴朗的天,也驱不走男人的阴鸷。 “洄因,我们该回去了。” 姜洄因若有所思道:“好,回府。” 第23章:一直注视着她 摆脱池晔,回到公主府后,姜洄因好生梳洗了一番。 遭遇行刺不是小事,姜洄因暂时将消息瞒下来,并未禀告皇帝。 朗月星疏,少女踏着幽冷月影,执剑翩跹。 婠玉捻着一块蜜饯,迟迟递不进嘴,乌灵灵的眼珠追随着她的姿影,睡意全无。 长剑破空,卷动罡风与杀气,一剑比一剑凶狠,她犹嫌不足,婠玉知悉她的倔劲儿却还是想劝:“殿下,已经很晚了,休息吧。” 殿下真是被左少将军刺激到了,三更半夜还在苦练,不就是一剑吗?殿下也很厉害的,殿下完全足以自保、护她周全了,怎还是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殿下,你不困吗?” 姜洄因紧抿着的唇瓣终于开合:“婠玉,你去歇着吧。” 婠玉气鼓鼓的撇嘴,拿她没辙。 殿下不困,反正她是要困死了。 然而一阵风袭过,投落羽翼的阴影,婠玉一悚,尖叫着闪到一边,姜洄因猝然回首,抬臂接住迎面而来的鹰爪,苍鹰敛翅,滴溜溜转动着眼瞳,乖顺得与家禽无二。 这是姜无相赠她的谢礼,婠玉害怕猛禽的爪子,她当时本想拒绝,又不好驳了叔父的情面。 于是这只鹰隼就成为了传讯的信鸟。 这么晚了,叔父传书作甚? 姜洄因耐着好奇取下它身上的信筒,抬高臂膀又将其送回辽阔夜空,微微风动,苍鹰又振翅飞离翱翔天际。 婠玉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顺气,姜洄因道:“若不然,我还是让叔父收回这只鹰吧,你这么恐惧,也不是办法。” 婠玉吞了下唾沫,站直的时候腿肚子都还在打抖,牙齿一颤一颤的道:“没事的,习惯习惯就好了。”更何况,她知道殿下是喜欢的,她不愿意殿下事事都为了她而委曲求全,就如同鸟雀生性自由,要让它来去如风、穿行云端。 姜洄因身量比她稍稍还高一点,苦笑着揉她发顶:“那就委屈婠玉阿姐练练胆子了。” 这家伙,一边叫她阿姐,一边把她当小孩逗,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成的德性。 安慰了婠玉后,姜洄因打开信筒,字迹娟秀规整,与他疏狂矜冷的气质半点不符,更像是命人代笔书写的。 她叔父果然金贵,连亲自动笔都费力。 她读着读着开始拧眉,婠玉凑过脸问:“殿下,信上写什么了?” 姜无相知道了她在明华寺遇刺之事,在查幕后主使。 一言以蔽之,“他遣人跟踪我。” 查清主谋,不过是告诉她下一个又拿谁开刀,好一个既得利益者。 姜洄因扬声:“不必跟着了,已经一整日了,回去吧。” 闻言,隐匿在角落的惊澜收敛呼吸,保持着现下的姿势一动未动,直到姜洄因又劝声:“你不愿露面,就请回去,本宫不是几岁稚子,三脚猫的功夫,自保足矣。” 都是她白日里专注于应付池晔,分不出心神观察周遭环境,他的暗卫又训练有素,这才被人不明不白的监视了一日。 姜洄因收剑入鞘,“去休息吧。” 婠玉扫视一周,意图找到姜无相安排的眼线,但惊澜已经在姜洄因提醒之后离去。 惊澜回誉王府复命时,书房的烛火还格外明亮,惊羽守在殿外,瞅见他板着脸就回来了,在门前拦下他:“你怎么回来了?主上不是让你好生守着公主府吗?” 他要怎么说,自己被长虞公主下了逐客令? 惊澜晃了晃头,沉默不语,立时,姜无相低沉沁凉的嗓音穿透门扉:“进来。” 惊澜默默吸气,提步走进书房,“主上,属下办事不力……” 在姜洄因遇刺时,他没有及时出现为公主铲除危险,选择了静观其变,好在有左家少将军相救,免于受伤;夜半时分还被公主发现,冷言冷语赶出府去。 派他随行保护公主,正是因为他沉稳妥帖,他辜负了主上的信任。 姜无相早有预料:“没出差池就行了。” 惊澜:“是。” “她回府之后做了什么?” “回主上,殿下一直在练剑,没再出府,一切无恙。”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惊澜始终弯腰垂头,姜无相抬眸盘问:“还有何事要禀告?” 惊澜迟疑颇久,低声吐露:“主上,殿下似乎……有些怨气。” 烛火缥缈,映衬得男人心思深沉,喜怒莫测,姜无相虚着眼眸,“她何处而来的怨气?” 虽然主上是为殿下考虑,可到底是没有思虑殿下的想法,就这么把他安排到她身边,又不说明用意,让他躲躲藏藏,活脱脱的被当成“贼”。 惊澜犹犹豫豫说不出口,姜无相隐隐不耐:“吾最厌恶如此。” 惊澜即刻跪下:“主上,属下知错,殿下她对您遣我暗中跟随一事不大高兴。”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会乐意,没有人甘愿生活在他人的监视和掌控下。 姜无相不以为意。 她高不高兴重要吗?只要他能够时时刻刻掌控她的动向、状况就足够了。 他姜沉影想拿捏的人就该有些自知之明。 他就是要一直、一直注视着她,叫她明了,自己当初哀求的是谁。 转念细想,姜无相轻嗤:“她不喜欢你暗中跟随,那往后你就将她的侍卫取而代之。” 竟能如此,如此蛮横。 惊澜都忍不住汗颜。 “你可有不满?”姜无相冷觑一眼。 惊澜忙否认:“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离开气压沉重的书房后,惊澜才喘了几口粗气,惊羽看到他满头的冷汗,暗忖不妙,兄弟受苦了。 “主上罚你了?” 惊澜不语,这二傻子又继续追问:“主上动怒了?” 他不晓得,那表情应该是没动怒的,不仅不恼,还冷恻恻地笑着,这才是最骇人的。 长虞殿下也可怜。 换做是他,打死也不要与虎谋皮。 惊澜默哀的间歇,二傻子惊羽叨叨了好几句,然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迎接了姜无相的怒气:“惊羽,笞三十!” “啊、啊?” 惊澜拍拍他的肩膀,只给了一道怜悯的目光: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上赶着往刀上撞。 第24章:阿弟,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要杀你 几日后,皇帝传唤姜洄因入宫。 大监李允引她前往文成殿:“殿下可得赶着些,这一回可是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轮得上她?不应该把机缘摆到台面上来,让他那几个皇子哄抢,让她眼巴巴看着,清楚自己寄人篱下的事实吗? 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姜洄因温婉微笑:“既然是李大人都这样说,本宫可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李允也是个人精,既然姜洄因上道,他也不吝指教:“待会儿陛下若是与殿下论起几位皇子,殿下万万避讳着三殿下些。” 姜洄因轻阖眼目,领受他的好意:“多谢李大人提点。” 在宫中待了几十年,又伴君十几载,李允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上位者倨傲,下位者谄媚,如姜洄因一样的女子找不出第二个。 可惜不是男子身。 又幸好她不是皇子,否则陛下哪里会留她这一命呢? 她这样耻辱的血脉,作为先太子的独女,早该随他一道被焚尽,才能够抹除先帝的怨恨。 李允停步在殿外,仰头目送姜洄因踏上重重石阶,陷入那扇门中。 “拜见陛下。”姜洄因撩拨开裙摆,对他盈盈一拜。 文成殿内,皇帝正垂目看着名册,闻声而答:“长虞,上前来吧。” 姜洄因规规矩矩迈上台子,侍立在皇帝左后侧,目不斜视。 静默几刻后,皇帝给她赐座,姜洄因谦顺地跪坐下来,双手抱腹,一派再谨小慎微不过的神态。 “别这么拘束,长虞。” 姜洄因眼神亮了一瞬,“是,陛下。” 皇帝是有些诧异的,自宸妃被赐死后,姜洄因就再没有叫过他父皇,即便她本不是他的子嗣,可养育多年的习惯,朝夕之间就转变了的态度,还是格外伤人。 事实不如他所想,如果姜洄因还是前世被蒙在鼓中的姜洄因,当然会对他敬重有加,哪怕并不得宠,还是会亲切地唤他为父。 “陛下传召长虞是为何事?” 皇帝叹息一回,牵强笑道:“这天是越来越好了,也暖和,合该放下诸多事务,到外头去、涤荡身心。” 春燕的啁啾声犹在耳畔,姜洄因附和:“陛下所言极是,都已经到暮春了。” 皇帝接续开口:“今年春猎一事尚无着落,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姜洄因不明其用意,重要的是先摘干净自己,“长虞目光短浅,恐不能为陛下分忧。” 皇帝按了按眉心:“无妨,你且直说,你是怎样考虑的。” “小六小七年岁不够,主持要事大抵欠些火候。”姜洄因顺理成章地又将重心带到两位兄长身上,“大皇兄与二皇兄严肃自持、成熟稳重,今年交给他们操办?” 皇帝只平静望看,“继续。” 姜洄因道:“长虞记得,去年的春猎大皇兄办得极好,还赢了彩头,今年的机会不如留给二皇兄,如此,也不会伤了兄长间的和气。” 二皇子姜长汀生母位分低,他生母死后,就过继到了淑妃名下教养,从起势上论,是不如皇长子姜禹贤的,但胜在踏实沉稳,是个争气的。 朝堂上储位之争愈演愈烈,皇帝自以为正值壮年,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要让这些皇子收敛分寸。 他还没老,还不至于短命早死。 皇帝有心让二人制衡。 这一次春猎,原本就是在姜长汀与姜流云二人之间纠结,哪成想老三会突发癔症,姜洄因刻意回避了姜流云的名讳,用姜禹贤与姜长汀作比,顺利将名头推到了姜长汀头上。 皇帝朗声道:“长虞所言极是。” 姜洄因方静下心,只听皇帝话锋一转:“长虞就没有想过,你也能与你的皇兄一样,主持春猎?” 自然想过,她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除之而后快、取而代之。 李允说的好事,就是指春猎?那倒是真的说不清是福是祸,一旦接下这桩事,无疑会被皇帝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姜洄因只好自贬:“陛下,长虞才疏学陋,又未经大事,区区女儿家,难堪此任。” 皇帝遥想当初,“长佑十二年,朕遣送你去往容国,那时你扮作皇子,就那么捱过了两年,她从小将你当作皇子一样养育,你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到底是宠爱多年的宫妃,皇帝即便赐死了宸妃,仍是会想起那些旧事。 池鸢这辈子,不乏心机、算计、移情别恋,唯独没学会爱屋及乌。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忧。 透过皇帝那浑浊的目光,姜洄因罕见的发现潜藏其中的无奈、苍老。 “父皇,儿臣不怨。”姜洄因轻轻吐字。 迟来的一声亲昵,令皇帝开了口:“你说的有理,就将春猎交给长汀去办吧,不过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一次便帮衬帮衬他,父皇没那么固执迂腐,祖宗之法本就是推贤举能,让你参与此事,你也别再推辞。” 姜洄因无疑是恨他的,但皇帝身为君父,在她的人生中长时间缺位,她直面的伤痛绝大部分不是由他给予的,致使她的情绪无法言明,至少她需要皇帝向她施舍这些机会,由此,她才能一直向上爬。 帝王心术,最重权衡利弊,将一个非嫡非长的公主拖入僵局,搅起浑水,既能缓和兄弟阋墙,又能够防止几人恃宠而骄,留姜洄因一命,就将她当作棋子利用,才不算辜负天子的养育之恩。 “长虞,不要辜负朕的期望。”皇帝凭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生身父亲。 姜景祯,阿弟,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要杀你。 他坐上这至高帝位,又有谁懂其中的跗骨寒凉。 人人都有苦衷,姜承安身为九五之尊,只需要以权服人。 姜洄因含笑道:“是,这一次还需让二皇兄多多指教了。” “长汀懂事,能体会朕的良苦用心。” 几个皇子中,当属姜禹贤和姜长汀最得圣心,姜禹贤身为长子贤名远扬,姜长汀虽有仿效之嫌,但只要足够安分就可以了。 与姜承安又闲谈几句后,姜洄因便告退了。 第25章:五姐都有人气儿了 姜洄因没有打道回府,出宫后先去八公主府寻了姜微言。 她与姜长汀,交集甚少,而姜微言是淑妃之女,他们兄妹二人关系非比寻常。 直接去见姜长汀不合适,就只好从姜微言这边探探深浅。 十四五岁的少女,最是天真烂漫,姜微言正在府中侍弄垂丝海棠,猫儿一样活泼,她是个眼尖的,一发觉姜洄因到府中做客,立马脆生生道:“阿姐!你今日居然有空到我府上来!” “阿姐,你快来!我府上的海棠都已经开了大半了,漂亮极了,鲜花衬美人,阿姐一定喜欢。” 姜洄因不好拒绝了她的热情,被她连拖带拽带进院子。 小丫头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那时候被毒蛇咬伤,又不清楚毒蛇品种,险些毒发身亡。 看她一天天长大,马上要及笄,也许之后又要婚配,她还有些不舍。 姜微言毛茸茸的脑袋搭在姜洄因肩头,指着院落中最繁盛的那株花木,“阿姐,那是我刚分府时,你送我的,阿姐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它开的花都格外漂亮。” 好喜欢阿姐送的花,就像是真正破开苦寒的生机和温情。 姜洄因拍拍她的后背,漫不经心问起:“八妹,你近来有见到二皇兄吗?” 姜微言捻着海棠花瓣,花汁渗出,揉暗了色泽,“二哥啊……阿姐去找薛世子问问,应该能打听到二哥的行踪吧?微言也不大清楚呢。” “今日陛下召我入宫,谈了些大皇兄与二皇兄的事,今年的春猎已经决定了要交给二皇兄主持,只怕后面还要时常叨扰他了。”姜洄因缓缓说来。 姜微言“噌”的坐直身子,眸光闪烁:“阿姐不说,我都快忘记了,要春猎了,阿姐我也想一起去春猎!” “这事要去找陛下商量。”姜洄因浅笑着告诉她。 不过她在容国时,容国的女眷的确是可以一同参与狩猎的。 姜微言笑呵呵道:“那我去求父皇,让阿姐们也一起参加春猎,不过四姐向来温柔恬静,不善骑射,那就只有阿姐你陪我了。” 今年的确特殊,皇帝都开了先例让她协助姜长汀一起主持春猎,让她们也参加狩猎活动也是情理之中。 时局还真是有些变了。 姜洄因道:“你不怕骑马了?” 姜微言对对手指,“怕啊。”所以这样就能缠着阿姐,让阿姐照顾她啊,姜微言简直被自己的机灵折服。 真带上这丫头才是件麻烦事。 姜微言开始央求:“阿姐,从明日开始,你就教我骑射!不,要不就今日起。” “阿姐你忙吗?” “……” “阿姐,你今天就带我骑马吧!” “……” “阿姐阿姐,你教我我就不怕了。” “……” 姜洄因下意识的一扶额,姜微言和只小鸟似的喳喳叫,又可爱又麻烦。 “二皇兄骑射皆精,不如让他教你?” 姜微言立时垮下小脸。 怎么了?她与姜长汀之间是生了什么隔阂吗? 姜微言委委屈屈的扑到姜洄因怀里:“阿姐,不要二皇兄教,他与母妃商量要让我嫁给薛翎,我不想见他!” 哭诉到后头,竟有点像在闹脾气。 姜洄因理解这种身不由己的苦楚。 天家女眷,本来就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不论是否受宠,大多都会沦为权柄之争的牺牲品。 她安抚道:“陛下还未赐婚,你也不必忧心,毕竟淑妃是你的生母,还是与你更亲近的,做母亲的怎么可能毫不在意你的感受。” 姜微言冷下眼神,空洞的望着青石板路:“母妃的确不会……”但一个想做太后的女人可说不准。 姜长汀为了与姜禹贤争储,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唉,阿姐,我是不是就只有这么一点用处了?”姜微言苦兮兮的擦拭泪花。 “不是的,微言,你一定会比我过得好。”姜洄因捧着她的小脸,怜爱道,“阿姐带你去骑马,吹吹风,不要胡思乱想了。” 姜洄因破涕为笑:“我要骑那匹青骢马!” 真是小孩子,一点其他的事就能分走她的注意。 * 上林苑 公主得以入内,是姜承安特赦的。 当初宸妃坚持要让姜洄因学习骑射、修习武艺,姜承安就此下令,许公主与皇子一同练习。 那个偏执疯狂的女人只想证明一件事:姜景祯的子嗣不会逊色于姜承安的皇子。 如果不是前世死前听到宸妃的坦白,姜洄因很难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全然是因为怨恨活着,肆意操纵他人命运。 既要折磨姜洄因,又拼了命想要把她捧上云端再扯进泥泞,此间至恨,不过如此。 姜洄因牵着青骢马,神情淡淡,姜微言抚摸着它的毛发,“不要把我甩下去啊,不然后面几日就不喂你草料了!” 那马哼出一口气,又动了动蹄子,似乎听懂了她的威胁颇为不满。 电光火石间,箭镞没入标靶的声音格外明晰,循着飞箭的指向回看,姜洄因眯起眼眸。 是那个贼。 姜微言“咦”了下,“六哥,这个时辰怕是还没下学呢,你怎么就在这里练箭了?” 姜止风放下弓箭,走过来招呼:“五姐和八妹也在啊,真是赶巧了,我也许久没再见过五姐挽弓搭箭、策马驰骋了,现在五姐是养好身体了吗?” 她的身体,轮不到旁人指指点点。 宸妃都已经死了,没有人对她投毒,她此后不会再衰败成一个病弱药人。 姜止风仔细打量后说:“瞧着五姐都有人气儿了,看来是好了啊。” 姜洄因回道:“是啊,最近心情甚好,又有古小姐照料调养,都快好利索了。” 她心情好,有些人可不一定,自家哥哥都疯了,失去圣宠,只怕是急得不行,难怪罕见的早退练箭,约莫是想在春猎上出一出风头,重得姜承安青睐。 端妃真是好命,生了两个儿子,个个绞尽脑汁向上爬,一个奸辱丞相堂妹,令其失贞后迫于情势成婚,一个年幼时就手脚不干净,与他兄长合谋,给别人泼脏水。 膝下养着行走的南姜刑律,也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姜洄因想着想着,脸上挂起笑容,“今年二皇兄主持春猎,我可不想错过了。” 听到姜长汀操持春猎一事,姜止风脸色不大好看。 第26章:人祸罢了 姜止风眼皮一跳,“父皇还未下旨,五姐消息真是灵通。” 怪不得和姜微言待在一块儿,原来是想趁机巴结姜长汀,思及此,他尤为不屑,但表面上仍不忘客套。 “五姐已有几月不曾驭马,可要当心些。” 姜洄因安抚着躁动的青骢,没心思同他逞口舌之快。 打她成为药人,被割肉放血后,策马纵横、执剑挽花……都离她远去。 她怎能不珍视当下。 姜洄因对姜微言道:“八妹,上马吧,握紧缰绳,它便奈何不了你。” 姜止风凝噎,待姜微言在她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后,她才扭过脸:“小六,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恍然道:“原来五姐是为了教小八才来马场。” 姜微言突然叫出声,在马背上晃动身子,“啊啊……阿姐,它要把我甩下来的。” “你越怕它,它也越怕你的。”姜洄因轻声教授。 “好……我试试。”姜微言还有些胆怯。 “不急于一时。”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姜止风夹在中间无人理睬,处境尴尬。 他退回最初的站位,目光都骤然阴狠。 姜微言渐渐得了门道,已能让姜洄因放手,自己骑着马慢慢绕着场地走。 总归是匹烈马,姜洄因乘了另一匹马随行,确保姜微言的安全。 …… 少女迎风扬笑:“阿姐,我……啊!!” 青骢马发狂令她猝不及防,姜微言受惊,两手一紧,死死勒住缰绳,而青骢的速度却不降反增,伴随着暴躁的甩头。 颠簸的马背快撞碎她的骨头。 姜微言情急之下乱了分寸,伏身趴在马背上,被吓出哭腔。 “阿姐!” 姜洄因策马在前头停下,翻身下马又踩着青骢身上的镫子上去,几乎是一个瞬间完成的。 她从姜微言手中接过缰绳,竭力后扯,青骢前蹄高扬着,马脖子一偏,无奈停下。 姜微言瑟缩在她的保护下,大汗淋漓,泪水横流。 让马匹受惊的罪魁祸首假模假样上前关心:“小八你还好吗?刚才是六哥不小心射偏了,吓到了青骢。” 姜微言埋头在姜洄因肩窝,姜洄因抱着她下马,一搭一搭的拍背抚慰。 “小六,你这箭术还得再练练。”姜洄因冷然道。 姜止风自责:“对不起小八五姐,我也没料到这一次会脱靶,也未想到小八会经过。” 是一时疏忽还是居心不良,姜洄因还分得清。 姜微言抽咽着:没事的,六哥,是我非要骑马……阿姐救了我,已经没事了……” “真是抱歉啊小八……” 姜微言拾整好情绪,又是那副笑颜粲然的样子,“没事的六哥,又没有出什么事。” 经此之后,姜微言也没了兴致再学骑术,嚷着要和姜洄因回府。 不仅如此,还打着受惊的名头,一定请求姜洄因要在她府中下榻,与她同寝。 夜深过后,姜洄因睡眠轻浅,被不慎透入锦被中的寒凉弄醒,虚着眼观察,手指微动。 过了一会儿,姜微言又裹着夜中的冷气钻进被子,抱着她的腰,害怕她离开似的,拥得很紧。 姜洄因回抱她一下,姜微言得寸进尺地凑近,深呼吸,在她怀中轻喃:“阿姐,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不是这一次骑马。 是很久很久之前,如果没有阿姐的滴血之恩,她就要死了。 二人各怀心事,一夜无眠。 * 再次见到姜长汀时,他挂着满面疲色。 姜洄因:“二皇兄这是才接了陛下旨意,就连夜筹备春猎去了?” 姜长汀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头疼欲裂。 “前夜府中出了事,这两日自然是忙。” 姜洄因知礼,晓得他不情愿告诉她这个外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叹惋一声:“本是得了个大好的机会,却被一些琐事绊住脚、扰得心神不宁,二皇兄有些倒霉了。” “人祸罢了。”姜长汀低笑开口,讽刺甚浓。 “陛下命我与二皇兄共同筹划春猎事宜,我怕我不仅帮不上忙,还要给二皇兄添麻烦。” 姜长汀呼出浊气,幽幽道:“年年相差无几,循规蹈矩安排就是了,小五说什么添麻烦的话。” 姜洄因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姜长汀挑眼询问:“小五在想什么呢?” 姜洄因纠结几番,“我在想,春猎一事,从来都是人对兽的单方屠戮,欺凌弱小,若是能引入凶兽,会不会别有一番看头。” 她倏然微笑,直视着姜长汀:“二皇兄,你说这算不算人祸?” 姜长汀不经意间手一抖,手上的茶杯都落了地,无助地将茶水倾洒了个干净。 他赔笑道:“方才被茶水烫到了,没拿稳杯子,我再给小五倒一杯。” “无事,我看二皇兄没休息好,人都有些恍惚了,还是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姜洄因接过那已经凉下来的茶水,心知肚明,“多谢二皇兄。” 姜长汀行事最讲究稳重,不容许出现差池。 可往往越担心出差错,越容易出差错,他比姜禹贤,也就差一些天生的从容心性。 姜长汀考虑了她的提议,“小五所言,我以为不算人祸,此事我会询问父皇意见的。” 不过只要挑起了他的兴趣,他也免不了要一试。 姜洄因倒要比较比较,是人狠,还是豺狼虎豹更凶恶。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笑。 姜长汀岔开话题,谈及上林苑一事:“前日微言与你去学习骑马,受了惊吓,多亏了小五安抚她。” 他与姜微言虽非一母同胞,好歹他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且有淑妃在上头盯着,亏待了姜微言,又要引得母子离心。 利益从来都是交换给付的,他妄图出卖姜微言的幸福巩固势力,前提就需要保证姜微言平安无恙。 姜洄因温声回复:“是我带着她去的骑射场,照顾她也是我的义务,淑妃娘娘与二皇兄宠爱她,她在我身边出了问题,又怎么好和你们交代呢?” 是也,姜止风那一箭就不是为了要中伤姜微言。 倘若姜微言因骑马出事,第一个脱不了身的就是姜洄因。 “小六那一箭,偏得让我都揪心啊。” 姜长汀闻言,暗色的眸中情绪汹涌。 “那真是,好生不慎。” 第27章:不想与你两不相欠 商榷告结,姜长汀只道“慢走不送”。 甫一出府,天公不作美,风云骤变,集聚起阴沉之色。 姜洄因瞭望高天,怅然若失的喃喃:“又要下雨了啊。” 雨水似乎能洗刷掉诸多肮脏,唯独洗刷不去罪恶。 马车在丞相府外停驻了一会儿,来到这里并不顺路,姜洄因兜了一大圈,只为见一眼那扇朱门、以及门扉后的人。 她将手探出窗外,接了几滴雨,而季枕书归府,便也提醒了她一声:“殿下,冷雨斜疏,当心打湿衣袖。” 姜洄因收回去手,转而撩开纱帘,闻声露面,季枕书从台阶上又退下来,他的随从紧跟着在后头打伞,离得近了又向她请安:“见过长虞公主。” 冠玉容颜一点点清晰,缥缈的雨丝也不能模糊他的明朗。 二人都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目,也都是同样的清冷薄情。 就这样隔窗对望,寸寸消磨了光景。 “季相,今日不是休沐吗?本宫还以为你就在府中,想来讨一盏茶吃呢。” 季枕书一怔,同她解释:“前两日二叔称病告假,未去上朝,陛下命臣休沐之日前去探看慰问一二,左右还是因为宴欢身故之事迟迟不能释怀。” 季氏二房就得了季晏欢那么一个闺女,自幼宠爱有加,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会不想不念呢? 姜洄因颤了颤眼睫,“本宫脱罪一事,也还需感谢季相告知原委,事关季小姐清誉,你如此信任本宫……” 季枕书和煦道:“殿下不是说要到臣府中吃茶吗?不如入府再言?” 她缄了声息,缩回脑袋,然后抹去发髻上细密的雨珠,稍稍拾整过仪容后,踏出车舆,季枕书亲自执伞,轻抬手腕,隔着两层衣料去接姜洄因下车,谦谦有礼,格外周到。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相府来,没有花团锦簇,寥落清雅。 “殿下稍待片刻,容臣先去更衣。” 姜洄因点点头,这才察觉他为了替自己打伞,小半片肩膀都被雨水浸湿了。 府中的婢女伺候时,忍不住多打量了姜洄因两眼,她有点子疑惑:“你一直瞧着本宫作甚?” “奴婢不敢!公主勿恼。” “无事,只是问一问缘由。” 婢女战战兢兢开口:“奴婢……奴婢只是看岔了眼,觉得公主殿下与二小姐有一点点相像,但是、但是殿下的眉眼不像季小姐,是奴婢有眼无珠,是奴婢不懂规矩,冒犯了殿下!” 姜洄因拉着她的手,亲和的微笑:“本宫瞧着你,也和本宫小时候照料本宫的宫女姐姐有一点像,要是胆子再大一点就好了。” 婢女眨了下葡萄似的眼睛,有一点受宠若惊。 “殿、殿下……奴婢谢殿下抬爱。” 婢女匆匆退下后,季枕书换好衣袍出来迎客,这还是姜洄因初次见他穿深色衣裳,连气质都变得更为沉冷了。 季枕书亲力亲为,围炉煮茶,能被他这么亲自伺候着的除了家中长辈怕也是找不出第二人了,就连皇帝都没这个机会。 也好,在姜长汀那里没喝上的茶,在这里品上了。 话接前言,季枕书道:“殿下为宴欢消怨,我这兄长该当向你道谢才是。” 三皇子为什么会疯,众臣私下议论颇多。 原因又不重要,能达成恶有恶报的结局就是好的。 百姓、同僚为他扣上高帽,束之高阁,好像他就淡然得不能有喜悲哀怨,可幼妹之死也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季枕书隐隐猜到又不点破,给两人之间都留了遮羞的余地。姜洄因品茗喟叹:“依季相之言,你与本宫是两不相欠。” “可是本宫,不想与你两不相欠。” 话出,季枕书反而不知所措,水注倾入茶杯,满到溢出,姜洄因跪立着直起身子,伸手扶上季枕书的手背,上抬腕子,“季相,你怎么分神了?” 少女的手,柔软而微凉。 季枕书错愕地抽离,姜洄因已经命人前来收拾残局。 等婢女擦干净台面,季枕书对她抱歉:“臣失了稳重,让殿下见笑了。” 姜洄因插科打诨道:“季相莫不是觉得,本宫会吃人?” 季枕书矢口否认:“殿下说笑了,臣只是一时不解……” “字面意思。” 不要两不相欠,要牵扯不清,要明月入她怀。 这是他种下的因,就该在他这里结下果。 丞相大人这样不经逗,她后面的话只能收敛住:“听闻季相会一些命理之术,可否帮本宫算一算?” 季枕书正色道:“有关生辰八字,殿下实不该向外人泄露,命理一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殿下信自己便不会错。” 姜洄因略显惋惜:“母妃曾说,本宫天纹短浅,容易与爱人失之交臂,本想求问季相真假,看来季相是不愿为本宫解惑了。” 面前的公主托腮发问,只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样子,惹人心生亲近。 “说来也是有缘,当初小妹也问过臣这些事,只怪臣当时敷衍,不知她命中有劫。” 姜洄因道:“本宫命中也有一劫,是因婚嫁而起。” “殿下从何得知?”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约有二十余载,千般苦楚,历历在目。”姜洄因娓娓道来。 季枕书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而她不再自称本宫,“你只当我是糊涂了吧。” 季枕书垂眸道:“殿下是有福之人,勿听勿信,勿思勿想,正缘自来。” 姜洄因挺身而立,站定之后俯视着季枕书,笑靥清寒:“无妨,本宫又不信命。” 这一缕未竟轮回之魂,不就是命外眷顾么? 季枕书知她要走,“殿下,臣送一送你。” “好。” 二人沉默着走出层层框门,外面已经坐雨,仍收不住她的惆怅。 姜洄因深望他一眼。 季枕书,干净的我配干净的你,可会让你委屈? “殿下,改日再会。”季枕书躬身相送。 “再会。” * 回府已是戌时一刻,天光落幕。 惊羽守卫在公主府外,姜洄因心头一震。 “殿下,主上今日来访,已等了两刻,请殿下速去。” 及至正厅,对上姜无相的审视时令她惶然,“长虞今日事务颇多啊。”